====================== 篡位将军的白月光(重生) 作者:袖侧 文案一: (原名《公主归来[重生]》) 和亲归来,国亡了。 她从公主变成了前朝公主。 龙椅上坐着当年为她送亲的将军。 幸而重生一回,早就知道了。 “妾绵薄之力,当不起陛下如此称赞。唯愿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妾自安心。更愿吾皇圣体安康,福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朝的尊贵繁华俱往矣,亡国的公主折腰,对新朝皇帝三叩九拜。 文案二: 那年,他送宝华公主谢玉璋去关外和亲。 她说:“天下飘摇,谢家气数已尽。这江山,君若有能,可自取。他日君若庙堂高坐,宝华……必垂首恭拜。” 他说:“公主此言荒唐。不管这天下如何,微臣如何。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 眼看着娇柔尊贵的人儿一步步走入胡人的王帐,他直将拳心握出了血来。 …… 后来,他捉着她的手腕:“朕当年说过,公主于我,永远是公主。” “你若不愿,作皇后亦可。” -- 公主三嫁,帝王有妃,洁党勿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玉璋,李固 一句话简介:乱世枭雄被娇软公主吃定了 ====================== 第1章   生命力像指间的沙砾一样流逝的感觉太过清晰,宝华公主谢玉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努力睁开眼,素净的青色蔓草纹帐幔遮住了烛光,床帐里只看到幽昏一片。有纤细的人影投在帐幔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着经文。   是斐娘。斐娘陪着她,一直陪着她,陪到了最后。   如果让时光倒流,谢玉璋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快马加鞭冲到城外把要发配到苦寒之地充作营妓的林斐抢回来。   林斐是这么的坚强,或许未必就像她的母亲那样自尽在路上,或许她能活着等到林家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她的叔父兄长隐匿逃亡了,说不定半路就会把她劫走,不让她落入那番境地也是可能的。   这么想着,都觉得好过跟着她。斐娘后来跟着她……除了吃苦,还是吃苦。   林家在新朝的朝堂上重新占据了一席之地,想带她回家。回去了,她就又是高门贵女。   可这傻阿斐,非要留在这圈禁着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陪着她日日青灯古佛,抄书念经,不肯走。   真傻!   谢玉璋闭上眼,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快了,就快要死了,就快要解脱了。她已经听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之声。   那些声音缥缈得像在天边,又像响在耳畔。那些银铃般的笑声,像极了从前她还在朝霞宫时,淘气顽皮的小宫女们从廊下跑过时的动静。   那些小宫娥都是为她甄选的玩伴,个个活泼跳脱。她也从来不拘着她们,任她们在朝霞宫里无忧无虑地生活,成天开心。   别的宫里,宫人们个个娴雅恭敬、小心谨慎,只有她的朝霞宫里,什么时候都能听见莺声燕语,笑声一串一串,轻快得像指尖拨在琴弦上,叮咚叮咚。   她的父皇称赞朝霞宫有“真趣”。他若因朝政烦恼了,不愿意去后宫,便来朝霞宫坐坐,品一品她亲手煮的茶,再赏一赏她和内教坊的舞伶们排练的新舞。   她的父皇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独创了新的字体,开创了新的画派。他若生在普通的书香人家,说不定他日便是一派宗师,留名后世。   可他生在了皇家,生为了皇帝。   他花了太多的时间在这些于治国毫无助益的事情上。而彼时,她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谢玉璋觉得自己听到了小宫人们提着裙子从廊庑下轻快跑过的细碎脚步声,甚至听到了她们的低语——   阿斐姐姐呢?   去尚衣局了。说是定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也是呢,轻云纱那样薄,也不知是怎样织就的,公主想要的百花不落地,也不知道绣娘们绣不绣得来……   谢玉璋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全记不得了。   但她知道这只是幻听而已,会出现这些幻听,自然是因为她的生命里已逼近枯竭,另一个世界将她越来越深地拖了进去的缘故。   听啊,她甚至听到了远处的蝉鸣,小宫人们在院子里玩耍,稍大些的坐在廊下私语,互相说着心事……   斐娘的声音却在这时突兀响起:“陛下?”   随着这惊讶的唤声,谢玉璋耳边所有的幻听戛然而止,瞬间消散。   以斐娘的谨慎缜密,绝不会将父……亲再误唤作“陛下”。她喊的“陛下”只能是另一个人。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谢玉璋睁开了眼睛。   男人高大的身影投在帐幔上,轮廓雄伟,威压甚至透过了帐幔直扑进来,令谢玉璋本就时断时续的气息愈发艰难。   陛下!   那位陛下,他怎么竟来了?   “她怎么样?”男人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仍然藏不住千军万马发号施令般的气势。   “殿下……”斐娘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已在弥留之际……”   傻阿斐啊,在这个男人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殿下”?谢玉璋自嘲地想着。   时至今日,这世上也就只有阿斐,还唤她“殿下”。   然而皇帝并未因此怪罪林氏斐娘。   他沉默了片刻,那帐幔上影子忽然动了。一只男人的手伸进了帐幔,光从被挑开的缝隙漏进来,刺目。   不!别!   谢玉璋闭上双眼。抬不起的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帐幔却并没有被那只手挑开,因为林斐跳了起来。   她纤细的手臂张开,挡在了半幅帐幔前,挡在了以悍戾而闻名的皇帝面前。螳臂当车,大约就是这副模样了。   “陛下!”林斐声音发颤,“公主半生坎坷,留于世间的,唯有‘美丽’二字。求陛下、求陛下……”   谢玉璋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病得不能起身的这些日子,早就没有再照过镜子了。   可她记得两个多月前,她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时候,那镜子里的人,就只能用“形容枯槁”来描述了。谢玉璋若还有力气抬得起手,一定会在那只手试图挑开帐幔时便捂住脸。   这副模样,绝不想被人看到,死都不想!   啊,为什么不能马上死去?为什么在死之前,还要受这一番惊吓?   谢玉璋睁开眼眸,努力撑住不闭拢,用尽了几乎最后的力气,盯住了那只手。   很大,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甚至能看到指腹的茧。   谢玉璋对那些茧有记忆。   那一次,他在宫苑的长廊下捉住她的手腕,手如鉄钳一样坚硬,力气那么大,那些茧让她柔嫩的皮肤感到疼痛。   太突然了,没人敢出声。內侍们眼睛只盯着地上的青石板,带路的宫娥弓着腰,维持着提起裙裾迈出半步的姿势,不敢收回脚。   她垂着眼,指尖发颤,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的脸。唯恐对上了视线,便再出不了这宫城。   但皇帝捉着她的手腕,摩挲了片刻,只丢下一句“太瘦了”,便放开了她,拂袖而去。   从此,云京城女儿以丰腴为美。   从此,她在云京城沦为别人的笑谈——皇帝嫌弃她太瘦了,不愿意幸她。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嫌弃她在草原时曾经三嫁——先嫁父,再为弟所夺,后又归于兄。   她归来时,不仅大赵已经亡了国,没了公主的身份,更是令人耻笑的父子、兄弟共牢而食,乱了伦常的三嫁之身。   可这般残花败柳、厚颜无耻的苟活之人,却竟然在归来后依然惊艳了云京城,实在让人气炸了肺。幸好新帝励精图治,不是那等好色的昏君,没有被她这前朝末代公主的美色所迷。   皇帝对她的嫌弃,于是便是这般地喜闻乐见。   只是那些嘲笑的声音,都隔绝在了逍遥侯府的高墙之外,并不能令谢玉璋死水般的心泛起丁点涟漪。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后来每旬的进宫请安,张皇后不像过去那么刁难她了。   所以那时候谢玉璋其实觉得,被嫌弃……真的挺好的。   那只手带来的回忆一闪而逝。   皇帝懂了林氏斐娘的意思,缓缓地抽回了手。   帐幔闭合,小小的空间里再度幽暗下来。   谢玉璋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也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那影子的头部忽然动了。   皇帝似是转过头来,望着素淡朴实的青色帐幔。也像是……透过青色帐幔,望着她。   谢玉璋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到底,她不知道皇帝究竟为何会踏足这软禁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来看她这微不足道的、濒死的前朝公主?   “告诉她……”皇帝的声音肃穆沉厚,这声音让人无端便觉得,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一定会算数。   驷马难追,千钧不移。   “宫里有她的画像。”他说,“史官会记载下来,人们会知道,宝华公主……”   “很好看。”   皇帝读的书不多,没有什么文采。他便是称赞她的美丽,也赞得这样朴实无华。   斐娘的影子矮了下去,叩拜。想谢圣恩,却哽咽不成声。   皇帝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谢玉璋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斐娘爬起来钻进帐子,小心地围拢帐幔,不叫烛光刺了谢玉璋的眼睛。   她握住谢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说:“他喜欢你。”   “我一直说,他喜欢你呀。”   “你总不肯信。”   在说什么呀?又是那些老话。   喜欢?喜欢又是什么呢?   老可汗喜欢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恶心。   夏尔丹喜欢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惧得发抖。   乌维也喜欢她。他倒是温柔,而且是那么地迷恋她宠爱她,让她以为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后来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欢,对谢玉璋来说,不外乎恶心、恐惧和失望。   但她在弥留之际,却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欢,会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她被越来越深地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幻听越来越清晰。   小宫人的笑声。   飞翘的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尚宫柔声唤她:殿下,该起了……   该起了……   “该起了。”   “殿下。”   “殿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盛夏阳光刺目。   负责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徐姑姑圆圆的笑脸就在眼前。   “起来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哄她像哄孩子。   宫人们围上来,个个声音轻柔娇美,唯恐了惊了午睡刚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润润喉咙吧。”   “殿下,奴婢给您净面梳头。”   “殿下,下午穿这条真紫软烟罗的裙子吧,整个宫里,也就公主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了。”   谢玉璋茫然地抬起手,掌心伸向阳光。   那只手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的娇嫩。阳光穿透手掌的边缘,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颜色,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总之,怎么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干枯瘪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觉异样,蹙眉唤她,“怎么了?可是受凉了?唉,早说过午睡时分不可放这么多冰盆……”   她絮絮地说着,冷不防谢玉璋一把推开了她,只穿着柯子小裤赤着脚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惊:“殿下?!”   谢玉璋披头散发赤着足站在白玉阶上,花荫下乘凉玩耍的小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她。   绣球花一蓬一蓬,凤尾花红得艳丽。   回廊下娇俏的宫娥们都提着裙子向她奔来。   蝉鸣声是从远处低等宫人们居住的方向传来的。贵人们的居处,內侍们早用竹竿将呱噪的知了都粘干净了。   阳光绚烂刺目,谢玉璋抬手遮着眼,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她偶尔午夜梦回的旧时光。   那时候,她是大赵皇室嫡出的宝华公主。   十四岁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宫里。   高贵的身份,无暇的容颜,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换三套衣裙。   从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饭,从不知大赵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从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荣华富贵,有朝一日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宫娥们围了上来。   那些或清秀或明艳的面孔,谢玉璋都还记得。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流泪,“别找我索命……”   她们都是她最喜爱的宫人,跟着她去了漠北。她们都没能回来。在粗鲁肮脏的男人身下,在战火突来的兵荒马乱中,这些美丽娇柔的女孩子个个香消玉殒,化作塞外的一抔黄土。   宫娥们面面相觑,小心地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们对谢玉璋伸出手……   谢玉璋尖声大叫,疯了似地踉跄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宝华公主谢玉璋小眠梦魇,赤足披发奔于宫中,发厉声。   宫人围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惊闻,匆匆折返朝霞宫,公主扑于其怀,凄厉痛哭至昏厥。 第2章   李固和他的七兄李卫风都站在树荫下等着他们的义父陛见结束。   远远看去,便能看出他们和內侍们不一样。   內侍们站在那里,垂首含胸,后背微躬。这是奴婢相。   河西节度使李铭的两个义子皆是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的体格,站在那里不动不摇,挺拔如青松。西北男儿的彪悍精武,只由这站姿,便可窥一斑。   他们兄弟的排行是按照被李铭收为义子的先后顺序而非年纪,但李固年方十九,比他的七兄小了数岁,体格上便更瘦削些。   蹀躞带勒着一把细腰,既坚且韧。   青年将军的英武之气震慑得身边的小內侍直屏住气息,心中激得热血沸腾,暗想:倘若自己子孙根尚在,或许也是这副模样?   可眼角余光瞟过御花园外守卫的宫廷侍卫,又忽地泄了气。   这些内廷侍卫都是云京城勋贵子弟充任,俱都是子孙根健全之人,却也不见有这般威武气势。便是执着长戟立在那里,虽然甲胄在身,银光闪闪地乍一看挺有气势,可仔细再看,便发现那背也不挺,腰也不直。   站一会儿,便要挪一挪腿,换个重心。   不止是內侍看到了,李铭的两个义子自然都将侍卫们的形态收于眼底。李卫风的眼中便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绣花枕头。”他低声说。   “七哥,莫乱说话。”李固瞥了他一眼,眼含警告。   侍卫们离得远,但有个小內侍离得颇近,或许会听到他们说话。   李卫风瞟了一眼那小内侍,见他将头垂得更低,背躬得更厉害了,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也都是第一次来云京。整个云京城,虽然第一眼的繁华锦绣的确让人惊艳震撼,但随即扑面而来的绵软靡靡之感,实在让这些在尘与血中历练出来的西北男儿皱眉。   李固的目光忽然凝住,投向远处。   李卫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长廊里,三个穿着官服的却背着箱子的人在內侍的带领下,朝某个方向去了。   “医官。”李固忽然道。   李卫风问那小内侍:“那是太医吗?”   小内侍躬身回答:“是。”   李固不及阻止,李卫风已经大大咧咧地问:“哪位贵人病了?”   小内侍当时额上便冒了汗。   李固、李卫风都是平民出身,因勇武被李铭看重,收为义子。李铭有十二子,除了四子李浩是亲生之外,余下十一人都是养子。   将军中勇武少年收为养子,也是这些节度使们常用的培养人才的手段。   李铭的十一个义子中,只有他早年收养的三个养子读过书。   李铭子嗣艰难,早年膝下一直空虚,遂从亲族中抱来了三个男童养在身边,本待他们稍长一些,观其贤愚再从中择最优者过继为嗣子承继香火。   不料养了两年,一个妾为他生下个儿子。   幼童存活不易,李铭也并未将三个养子遣送回家,和亲子一并养在膝下,亲自教导,却再没提过过继之事。待亲子五岁之后真正立住了,过继之语,更如浮云。   后来孩儿们日益年长,李铭更是逐年从军中寻觅勇武年少者认为义子,拢在身边。只是对这些义子,再不像当年对三个养子那样精心培养。   义子一多,自然而然地稀释了三个养子的分量。可谓是一举两得。   李卫风在众人中行七,李固行十一,两个人都是军伍士兵出身,没读过什么书。“窥探禁中”别说是什么意思,便是这四个字,听也没听说过。   只是李固直觉七兄这样直通通地问出来甚是不妥当。   小内侍头上冒汗的模样,更是证明了他想的没错。   “没事,不方便就不用说。”李固对小内侍说。   这是个明白人。小内侍吁了口气,躬身道:“谢将军体谅,咱家可不敢擅议禁中事。也幸亏陛下身体安康,此时正在御花园内接见李大人。”   李固一点即透。他打量这小内侍两眼,道:“某是大人十一子李固,公公如何称呼?”   宫里宦官多而滥,光是四五品以上的內侍就有千人,小内侍不过是个打杂提鞋、在外围站着当人桩的,等闲连皇帝的脸都看不到,亦不会有哪个官员正眼看他。   似李固这般雄武伟岸的将军竟主动开口问他名姓,小内侍一时受宠若惊,强压住内心欢喜,躬身:“奴婢福春。”   典型的奴仆之名,尽取那吉利讨喜的字眼,主人看了也顺眼,叫着也顺口。   李固点点头,唤了声:“福公公。”便不再说话。   饶是如此,福春心中也喜悦。实是因为他虽是阉人,却是京畿清白人家出身,因穷得活不下去,才阉了入宫,并非那等因罪入宫之人,内心里,还存着些仗刀走天涯,打马觅封侯的天真幻想。   平日里谨小慎微,也只是梦中意淫而已,这两日却见到李固李卫风二人,堂堂七尺男儿,威风凛凛,正是梦中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不由心甚向往。   这里也不适宜聊天,李卫风无聊站了片刻,觉得内急,对福春说:“我想上茅……净房。”   虽然临时硬改口没说出“茅房”来,“上净房”三个字依然让福春脑壳疼,他招招手,从稍远处唤来个年纪更小的內侍,吩咐他:“将军要更衣,给将军带路。”   行伍粗人,上茅房就说上茅房、解手,李卫风还是这些天在云京城被人笑的次数多了,才强改了口将茅房叫作净房。可到了宫里,竟是连上净房都粗鄙了。   当下气鼓鼓地跟着小内侍走了。   李固收回目光,依然负手而立。   福春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了一步。   李固的目光瞥过去。   “也没有哪位贵人病了。”福春小声说,“是陛下最宠爱的宝华公主三日前午睡魇着了,受了点惊吓,近日里饮食不振,陛下天天谴了太医去问。”   窥探禁中当然不可以,泄露禁中消息当然更不可以。但这都是理论上的,现实是内宫之人传递消息,是生财的重要门路。   当然像刚才李卫风那样大大咧咧当面直问肯定是不可以的,怎么也得遮掩一下才是。   那样粗豪之人,福春这样谨慎的,便是给钱也不一定敢卖给他消息。倒是李固,福春内心里想与他亲近,不需他问,便主动卖好了。   “宝华公主”四个字入耳,李固便是一怔。   红裙如火,笑音如铃,精致得不可思议的面孔上天真娇憨的模样便在脑海中闪现。   她走路的时候脚步轻盈如蝶,哼着小曲,忽而一个旋身,一个抬腿,人便舞起来。舞了三步,又复静走,聘聘婷婷,婀娜美丽。   这要是在外面,一个女郎走走跳跳,怕不被人当成个疯子?偏这宫中的人,內侍也好,侍卫也好,宫人也好,个个口角含笑,目光宠溺。那些年轻侍卫们更是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若不是碍着正在含凉殿前当值,怕是要大声喝彩来的。   李固和李卫风当时站在另一边的回廊下候着,隔着庭院,都看得住了。直到那鲜红如火的身影消失在含凉殿门口,两人才如梦初醒。   李卫风当时便问:“那是谁?”   內侍嘴角含笑地说:“是我们宝华公主。”   “我们”两个字,咬得格外骄傲。眼睛里,又带着对两个西北土包子的微微不屑。   “宝华公主”这四个字,从此便刻在了李固的心里。   他嘴唇微动,又抿起,忍住了没有问出那句“她还好吧?”。   那日出宫之后,李铭和他们谈完正事,李卫风便问了:“大人陛见之时,怎地有个公主闯进去了?”   李铭抚须微笑:“那是皇后所遗的宝华公主,圣上的心头宝,掌中珠。她排了新舞,迫不及待想跳给陛下看呢。唉,宝华公主仙人之姿,听说她一舞,能招来百鸟朝凤,只可惜无缘得见。”   李固于是知道,宝华公主是已去世的先皇后唯一留下的骨血。先皇后在闺阁时便有才名,后被皇家聘为太子妃,后又为皇后,跟皇帝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乃是世人称颂的贤后。   只可惜皇后无子,生宝华公主之时伤了元气,缠绵病榻多年,在公主年幼之时便过世了。   李铭子嗣艰难,只有一子一女。皇帝比他强得多,有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众儿女中却只宝华一个是先皇后嫡出,真是视为掌中明珠,怎么疼爱都不觉得过。   皇帝未再立后,后宫由淑妃执掌。据说四妃个个都把宝华公主当亲生的看,唯恐少疼了一点。   这是个千娇百宠的天之骄女。   有的是人关心她、疼爱她,轮不到他李固来担心她。   李固抿唇,没有问出傻问题来,却摸出一个银锞子塞到福春手里:“多谢告知。”   福春躬身谢赏,飞快地把银锞子塞到腰里。   不一刻,李卫风更衣回来,却发现李固的目光投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医离去了,谢玉璋歪在大坐榻上,靠着隐囊出神。   “好歹吃点,这腌胡瓜是民间常见,平日里哪里会叫你吃这个,但它开胃,我特意叫人去东市的酒楼里买来的。你尝尝看,啊——”   随着这一声哄孩子般的“啊——”,谢玉璋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一条小小的腌瓜送入口中。带着一股清香,微酸,的确是开胃。   见她吃了,喂她的人便笑了。   谢玉璋抬眼,面前碧玉年华的女郎两腮饱满,眉眼沉静,望着她的眸子里全是满满的宠溺。   这是才十六岁,尚未在塞外受过苦难摧折的林斐啊。   说来不可思议,谢玉璋明明死了,一睁眼竟回到了十三岁这一年,一切的苦难都还没发生。   她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她便不得不面对更可怕的事实——曾经受过的一切,难道要再重来一遍吗?   这可怕的猜测使她惊恐惶然,自然是无心饮食。   林斐哄了又哄,喂她吃了几口,又逼她喝下小半碗白粥。直到谢玉璋微微摇头,才把碗交给了宫人,贴着谢玉璋坐了,柔声说:“要实在没胃口,不如跟淑妃娘娘说说,我们去西山的皇庄里避暑,你也好发散发散。”   谢玉璋又摇摇头,俯身枕在了林斐膝头,透过打开的槅扇,望着中庭,问:“今天有什么人进宫吗?”   自那日被魇着后,公主像换了个人,平日里最是笑得无忧无虑的人,眼中竟全是愁绪。林斐困惑不解。   谢玉璋曲不听,舞不排,只跟她打听有什么人进了宫。这倒不难。以谢玉璋的受宠,林斐虽然连最末级的女官都不是,却是宝华公主的贴身之人,在宫里很是行走得开——只要别出现在皇帝面前就行。   她的祖父忠言直谏,在御前撞柱而死,触怒了皇帝。虽然皇帝允了她留在公主身边,却不允许收回她的贱籍,也不许谢玉璋给她女官做。每每皇帝来朝阳宫,她便避开去。   林斐拢着谢玉璋乌黑如瀑的青丝,柔声给她讲打听来的那些消息,谁谁又进宫了,哪家夫人来给淑妃娘娘请安云云。   谢玉璋闭上眼睛。她哪里在意谁的夫人来给谁请安,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漠北汗国的使团进京没?她可怕的命运何时开始重启?   耳边是林斐柔柔的声音,除此之外,朝霞宫静得落针可闻。   从前父皇称赞朝霞宫有“真趣”,那些在皇帝面前也敢笑声阵阵的小宫人们,此时此刻却都能管得住自己,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   都是精挑细选才送到她这里来的人,哪怕是真的娇憨,骨子里也有三分精明。   谢玉璋自嘲地想,原来这朝霞宫里,真正又天真又傻的,从始到终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林斐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河西节度使今天又被陛下召见了。他今天换了件赭石色的袍子,还是一样土气,人又矮墩墩的,大家都笑得不行。”   这些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割据藩镇,后来都反了。哪个不是跺一跺脚,房梁都要颤一颤的人物,却被宫中的无知宫娥们在这里嘲笑衣着土气,不是云京城今年最新的时尚。   谢玉璋想到当年,自己也是那些无知之人中的一员,便觉得分外可笑可悲。   她忽地怔住!   林斐说谁?   她腾地一下坐起,问:“谁?哪个节度使?”   “河西节度使啊。”林斐眨眨眼说,“李铭。你上次说他像个矮冬瓜的那个。”   谢玉璋整个人都呆住了。   是的,河西节度使李铭!她原是在云京便见过他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她忘记了。现在她想起来了,在漠北的使团到来之前,她便见过他了。   他生得矮,人又长得敦实,偏穿衣服又透着一股子俗贵土气。那年她蹦蹦跳跳跑去含凉殿,想跟父皇说说她新排的舞,却不想见到了李铭,她当场就笑了。   多么、多么的无知可笑啊。   那些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他们手中的力量,和他们生成什么容貌、穿衣是否及时追上最新的潮流,又什么关系呢?   “李固也进宫了吗?”谢玉璋突兀地问。   林斐却一脸不解,问:“李固是哪个?”   谢玉璋哑然。   李固是哪个?   他现在应该是河西节度使李铭的义子,在他的十二子中尚未显山露水。   后来局势大乱,他从河西起家,逐鹿天下。   大穆朝悍戾刚勇、杀名赫赫的开国皇帝陛下! 第3章   因为谢玉璋的受宠,朝霞宫的事在宫里便是大事。朝霞宫的吩咐,立刻就有人执行。   宝华公主想知道河西节度使李铭带来的两个义子都是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小内侍来回报了:“是行七和行十一的。行七的叫李卫风,行十一的叫李固。”   李十一郎。   那位陛下,原来在这个时候已经来过云京了吗?谢玉璋怔然,她竟全然不知道、不记得。   一个疑问不禁浮上心头——这个时候,她和他……已经见过了吗?   看着谢玉璋又神思恍惚,林斐担心地推推她:“殿下?”   谢玉璋回神,她看了林斐一眼。那黑黢黢的眼睛里幽幽的目光,让林斐感到陌生。   “来人!给我更衣梳妆。”谢玉璋忽然说,“还有,叫小膳房准备两盏香薷饮子,要冰澎过的。”   前世,她和他在这时候有没有见过,她不知道。   但今生,既已知道他来了,谢玉璋想,怎么能不去见见?   她必须去见见他!   “去送给陛下吗?”林斐看着宫人给谢玉璋梳头绾发,问。   “是。”谢玉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回答,“天热人乏,容易食欲不振,我送去给父皇解解暑。”   这是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常做的事。   母后临去前,唤她到跟前,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此生之幸,全系君王一念之间,勿忘,勿忘……”   她一直遵照着母后的叮咛,事皇帝至孝。冬日里往紫宸殿送燕窝、夏日里往含凉殿送冰饮子这种事,她做得比四妃都更多。   谢玉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乌发如墨,肌肤胜雪,两颊粉红莹润,是保养得当、气血饱满之态。这是还没有及笄,养在深深宫闱之中,千娇百宠,不知人生疾苦的自己。   谢玉璋闭上眼。   在被远嫁到漠北汗国之前,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理解母后遗言中的含义——失去母后怙恃的她,一生幸福与否,其实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她继承了母亲的血脉,音律、舞蹈、字画,都极有天赋。虽然读书上弱一些,但是这些天赋,已经足以获得父皇的宠爱了。   “不愧是梓潼的骨血。”她那多情又善感的父皇摸着她的头,眼中含泪地说。   有这份宠爱,即便没有了母后,她也成为了这个宫闱中过得最好的女子。四妃对她,无不是笑脸相迎,温柔宠爱。宫中诸人,又有谁敢对她有一点点不敬。   母后临终的叮咛渐渐在耳边消散。   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母后所言是多么睿智,简直称得上一语成谶。   皇帝一念之疼爱固然能使她享尽尊荣富贵。   皇帝一念之狠心也能让她坠入地狱。   谢玉璋疾步走在长长的廊下,脑子里闪过这些胡思乱想。   因为是去见皇帝,林斐没有跟随,留在了朝霞宫里。身边宫人不知道公主近日究竟是怎么了,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没人敢出声,不管公主走得多快,只紧紧跟随。   但谢玉璋的脚步忽然停住。   身后的一串人都跟着急刹。   “殿下,那两个就是河西节度使的义子。”內侍及时上前,告诉谢玉璋,“厚壮些的那个是行七的李卫风,清瘦些的那个是行十一的李固。”   谢玉璋凝目遥望树荫下的两个青年男子。   此时的李固大约不过十八九,还在少年人因抽条长个而显得格外瘦削的阶段。   可纵然年轻许多,青涩许多,瘦削许多,李固负手而立的身躯,已经有了令人生畏的锋锐气势。   在非正式的陛见中,皇帝更喜欢让臣子着便装。他还常常点评臣子的穿着。皇帝品味高雅,凡是被皇帝赞过的,立刻便成了云京城的时尚新标。   李固身着不合时下潮流的便服,腰间也无宝刀,可他身上在战阵中磨炼出来的铁血之气又怎么藏得住。   这样一个人,纵站在人群中,也不会叫人忽视了去。   谢玉璋茫然。   她既见过李铭,十有八九也在什么时候见过李固了,前世怎么竟对他全无印象?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   现在的她,自然看人先观气。可从前未及笄的她看什么呢?   在云京城的盛夏里居然还穿着锦而不是今年最流行的单罗纱,那花纹、配色,无一不落后了云京城的流行风尚至少三年,身上也没有任何值得别人称赞的精致风雅的配饰——这样一个西北地界来的土包子,如何会被从前的她看入眼里呢?   大约看到了,也只当做空气吧。   所以的确那么早的时候就……见过了吗?   “云京可真热,带的衣服还是厚了。”李卫风对李固说,“我看张五郎他们穿的都是单罗纱,看起来很凉快。我们也置几身吧。”   李固对穿衣之类的事情毫不上心,只是却知道他们两个要突然换成了单罗纱,又是成衣铺子里置办的——他们此行并没有带裁缝绣娘,必然只能去成衣铺子购置,那必然又要遭受一轮新的暗讽和嘲笑了。   义父让他们两个结交云京城勋贵子弟,他们原以为不难,谁知道这些京城子弟天天走狗斗鸡,对今日穿的衣服是否好看流行,看得大过了天。   听说这是皇帝带起的风气。云京城上下,尚华服,爱美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因为生在天子脚下,个个眼高于顶。   靡靡中,他们两个人格格不入。还常常为这些人暗暗嘲笑,受了一肚子气。   李固正想说话,却发现李卫风的眼睛忽然直了。李固一怔,转过身去。   那数日前在含凉殿外回廊下令他惊鸿一瞥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女轻提裙裾,正漫步走来。   肌肤如雪,眉眼昳丽,腰肢如柳纤细。每一步都像凌波微漪,步步生华。   李固屏住了呼吸。   直到福春刻意拔高声音喊了句“参见公主殿下!”,李固和李卫风才猛然回神,一时俱都狼狈不已——便是在酒席之上被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暗打机锋地嘲笑,他们两个也没有这么失态过。   两个人耳根脖后,都泛起了红色,行礼道:“参见殿下。”   那泛红的耳根让谢玉璋愕然,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青年就是后来那位叱咤天下的君王。   但他的确又真的是,并且还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   谢玉璋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她其实从未真正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过他。从前她不知道他,等她知道他的时候,在他面前便已经只能躬身垂首了。   君王天颜,谁人敢直观。   “这是谁?”谢玉璋站定,故意问。   “禀公主,”福春作为离得最近的內侍,躬身禀报,“这两位是河西节度使李大人的义子。”   李卫风道:“臣宁远将军李卫风。”   李固道:“臣怀化郎将李固。”   二人道:“参见公主殿下!”   他们二人刚才失了态,此时断不肯再丢脸,硬声硬气地自报家门。声音又硬又响,全无云京城子弟的文雅之气,惹得谢玉璋身边宫娥掩口而笑。   两个青年脸色更红,他们不知道自己因何被笑,在谢玉璋面前觉得十分狼狈。   殊不知谢玉璋心底只比他们更羞惭。   她想起来了,李卫风,为李固镇守北疆的怀化大将军。有他坐镇,大月国、乌蒙国都安安分分守着边界不敢侵扰。   帝王和大将军,她的宫娥怎么敢嘲笑这样的两个人?   她们就和此时的她是一样的无知。   谢玉璋垂眸,又抬起,微笑:“原来是两位李将军,二位将军戍边卫国,辛苦了。”   说完,微微屈膝,行了半礼。   倍受宠爱的云京明珠宝华公主谢玉璋,什么时候向皇帝和四妃之外的人行过礼了?宫人们面面相觑,都乖觉地敛了笑声。   李固和李卫风心底那一点子羞恼全没了,忙还礼道:“不敢当公主殿下称赞。”   谢玉璋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问:“二位将军是在等李大人?”   李卫风年长,他答道:“正是。”   谢玉璋笑道:“父皇在御花园召见李大人,说不得是在品茗钓鱼,不知道要多久呢。”   转头责备一旁侍立的小内侍说:“怎么不给两位将……”   谢玉璋柔缓的声音在看到福春那张圆圆的、喜庆的、带着讨好的笑容的面孔时,突然滞住。   大穆朝首任内廷总管大太监福春?新帝身边最得用的宦官首领?   他……这时候就已经搭上李固了吗?   “——军看座呢?”谢玉璋听见自己硬是将一句话说完整了。   她毕竟,也不是真正十三岁的谢玉璋了。   她是和亲漠北汗国,苦苦挣扎求生了十年才归来,又在云京城新贵们的折辱打压下沉默生存的谢玉璋。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还要将前世的命运重复一遍吗?   “是,奴婢这就去。”福春弓着腰,一溜小跑便不见影了。   李固却感到微微的迷惑。   他察觉到,就在刚才,这位蛊惑了他和兄长心神的公主说完这句话后,身上的气势起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见少女黑黢黢的眼眸中有火焰般的亮光闪过。再看,她已经垂下眼眸,遮住了一切情绪。   “二位将军稍候,本宫先去见父皇了。”公主微笑。   李固随着李卫风叉手行礼,听兄长说:“谢殿下赐座。”   长幼有尊卑,有李卫风在,这些应对用不着他开口。   那公主却忽地又看了他一眼,颔首从他二人身前走过。   许久,身边的兄长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一声,饱含了向往、赞叹、失落等等多种情绪。   李卫风什么都没说,李固却感同身受到了他的一切情绪波动。毕竟,望着宝华公主渐渐消失的背影的他,也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大约,他们毕生所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近在眼前,远在云端。   遥不可及。   福春领人搬来了鼓凳,两人看了座。   沉默许久,李卫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是大人亲子就好了……”   李固没有说话。   倘若是割据一方藩镇的节度使亲子,或许有机会……   可惜,他们不是。 第4章   皇帝果真和李铭在钓鱼。   这都是李铭的原因,他既不会下棋,也不会品评书画,皇帝能和他一起做的消遣就只剩下钓鱼了。   听到內侍禀报宝华公主来了,皇帝讶道:“她身体好了?”   內侍躬身回答:“公主气色似乎还不错。”   皇帝便宣了。   李铭将钓竿交给內侍,掸掸袍子站起来。   有个少女娉婷行来,容貌妍丽,仪态高雅,果然便是先皇后所出,深受皇帝宠爱,被称为“云京明珠”的宝华公主。   虽还未及笄,已是人间绝色。   谢玉璋抬眼,李铭穿着赭石色的袍子,矮墩墩的,像个土疙瘩。无怪乎宫人们会笑他。   “父皇。”谢玉璋给皇帝行完礼,又向李铭行了半礼,“李大人。”   李铭笑眯眯地行礼:“见过殿下。”   心下却诧异,数日前见这公主还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见了他先弯了眼睛掩着口笑。虽然无礼了些,可女儿家娇娇柔柔无忧无虑的模样,又叫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可今日这公主眉目间却一片沉静,不动不摇,整个人的气息都仿佛收敛了起来。   皇帝当然也注意到了谢玉璋的变化,他关心地问:“可好些了?昨日里去看你,她们说你吃不下东西,精神也不振,吃了药一直睡着。”   谢玉璋当然没有大白天就睡着。她是闻听皇帝来了,不愿相见,才假装是吃了药睡了,让宫人挡了皇帝的驾。   这宫里,皇帝来了敢不迎,还敢不见的,也就只有谢玉璋这个倍受宠爱的嫡公主了。   “吃了两副药,好多了。劳父皇记挂,是孩儿不孝。”谢玉璋收起一切思绪,抬眸微笑,“孩儿一好,便想着来给父皇请安。孩儿宫里新制了香薷饮子,最是解暑开胃,一冰好孩儿便急巴巴给父皇送来了。”   又说:“正好李大人也在,一并尝尝。”   她努力想模仿出从前那种讨好父亲的娇憨女儿形态,奈何太难太难,人生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伤痕和烙印,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样子了。   皇帝自然是察觉出了她的不同。   尝毒內侍端过去试毒的功夫,他多看了谢玉璋两眼,扭头对李铭叹道:“你看看她,生一场小病,就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像个大女郎了。”   李铭笑眯眯:“常言道得好,有苗不愁长嘛。”   皇帝扮演慈父,李铭扮演土包子。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上演着自己的角色。   谢玉璋的内心感到无比的讽刺。她借着皇帝的话垂下眼,作出羞涩模样,掩住了眼中的真实情绪。   夏天喝冰饮果然是十分地解暑开胃。   李铭连连称赞,直说:“我这是沾了陛下的光了。”   然他虽然在京城看起来土里土气,可回到自己的地界上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什么好东西没吃喝过?   谢玉璋看破不说破,亲手接过皇帝用完的茶盏递给內侍,又站在皇帝身后给他轻轻捶背,微笑说:“刚才在御花园外面见到了李大人的两位公子,真是,傻呆呆的。”   李铭目光一闪。   皇帝已经笑骂:“无礼!你女儿家懂什么,那都是戍边有功的将军。”   “就是呆。”谢玉璋故意吐吐舌头,说,“这么热的天,两个人就在外面共恭恭敬敬地傻站着,也不知道找地方歇歇,还站得笔直笔直得,累不累啊。”   又补了一句:“这宫里,我从来没见过谁能站得那么直的,还站那么久。”   李铭目光闪烁,看宝华公主的目光已与方才不同。   皇帝问:“是你那两个义子?”   “正是。”李铭笑眯眯回答,“是老七和老十一。”   皇帝来了兴致:“宣。”   片刻之后,李固和李卫风便来到了。   谢玉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皇帝捶着肩膀,眼睛却一直看着。   两个英武青年身高腿长,连走路都比别人快。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有千钧重。西北男儿自古彪炳精悍,名不虚传。   两人方才虽然在娇软宫娥们的面前闹了笑话,到了御前却很沉得住气,应对都算得体。   谢玉璋冷眼瞧着,李固说话不多,御前应对的机会都留给了李卫风,不争也不抢。   在李铭身死之前,京城只知道河西节度使十二子并称“十二虎”,至多只知道行四的是李铭亲生。除此之外,他们哪个是哪个,谁分得清。   直到西北之争落定,李固这人仿佛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自此,骁勇冠绝,势不可挡。   直到出宫回到了李铭在京城的宅子里,李固和李卫风才知道今日怎么忽然得面天颜。   “你们得谢谢宝华公主。”李铭说。   离开了皇宫,他便不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了,圆圆的脸上透着精干之气。   皇帝召见了他的两个义子,给了些赏赐,还加了虚衔,这都是因为宝华公主在皇帝面前提了那么一嘴。   宝华公主为什么?   “你们先前见了宝华公主,跟她说了什么?”李铭问两个义子。   想起先前的狼狈,两个年轻人脸上都烧起来。   “也没什么。”李卫风硬着头皮说,“就头一回见公主,我们俩都有点那个啥……紧张来着?”   紧张?他们二人虽然年轻,却都已是老将。战阵前不紧张,御驾前不紧张,在个娇软小女郎面前紧张?   李铭这年纪还有什么不懂,心中了然,问:“公主说什么了?”   李卫风便把御花园外谢玉璋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闻宝华公主为表敬重,还给自己的两个义子行了半礼,李铭眯起了眼睛。   那日里难道是他看走眼了?明明见着他的体型穿着就忍俊不禁,还一副天真娇憨之态。可今天在御花园,义子们来到御前,那公主也只淡淡地看着,眉间只有平静和矜持,没有半分跳脱幼稚。   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觉得宝华殿下怎么样?”李铭笑眯眯地问。   李卫风赞叹说:“ 殿下生得可真美。”   李固却道:“是个贵人。”   李铭指着李固,大笑道:“你呀,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嘴巴就这么毒。”   须知,便在昨日,李铭召了二子,让他们品评这几日在云京接触到的这些显贵人家的子弟。明明个个都是贵胄出身,却只得李固一个“纨绔膏粱之辈”的评价。如今一个公主,却得了他“贵人”之赞。   “你倒说说,怎地这么多王公勋贵的子弟,就她得了你这么一句赞?你可不要说因为她生得好看。”李铭笑着说。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固却很坦然,道:“贵人,身居高位,就算没有能力,至少得有眼光。”   这话一出,李卫风也不笑了,点头赞道:“是极。”   这些天见到的王孙子弟,个个章台走马,斗酒游街。看人先看衣衫,那衣衫不是最新流行的时尚,心下便先判定了对方是“土包子”,自然而然地露出三分轻蔑。   宴饮中也只想听他们说西北地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说到漠北汗国、大月、乌蒙等国,就个个仿佛立刻便能挽弓射雕、踏平漠北的模样。   他们连草原和戈壁的样子都没见过,便大放厥词。   宝华公主虽是女子,见了他们却先道一声“卫国戍边,辛苦了”。   这一句,真是熨帖啊。   关于宝华公主的话题也就是两句闲谈而已,待小厮上了茶退下后,李固问:“大人,今日陛下态度如何?”   李铭呵呵一笑,道:“又能如何?我吃到嘴里的肉,还能吐出来不成?”   圆圆的脸上也现出轻蔑的神色。   御花园中,李铭谢了恩领了两个义子离开后,谢玉璋看看日头,对皇帝道:“父皇,这会子凉爽多了,不如孩儿陪您在水边走走?”   皇帝点头,谢玉璋过去轻托起皇帝的手臂,扶他起身。   皇帝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儿怎么突然长大了似的?”   谢玉璋抬眸看皇帝。   皇帝虽然笑着,可掩不住眉间的愁。这个时候,他已经愁成这样了吗?从前,她竟全然不觉。   谢玉璋强笑,嗔道:“父皇说的什么话,孩儿明明一直乖巧孝顺。”   皇帝呵呵而笑,眉间的愁似乎因为这最心爱的女儿而散去了些。   谢玉璋仔细瞅着,在水边阴凉处缓缓行了一段,假作随意地问:“那个胖胖的李铭,进京来做什么呀?”   这一问,皇帝的眉眼间又染上了一层阴霾。   “前朝的事罢了。”他拍拍谢玉璋搀扶着他的手臂道,“你不用管。”   谢玉璋垂眸,又抬眸笑道:“我是瞧着父皇不太开心的样子才问的。”   皇帝一怔,下意识地摸摸脸。   谢玉璋心里一突,补充道:“孩儿看那李铭一走,父皇的脸上就没有笑了。”   皇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缓步而行。谢玉璋怕多说多错,也不敢再追问,小心地搀扶着皇帝。   皇帝其实还在壮年,这搀扶不过表达孝心的姿态而已。   沉默了一阵,皇帝似是叹息了一声。   “三月里,有色目人南下。”他说。   谢玉璋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她抬眼:“我大赵国势强盛,定然是无事的?”   这话不假,节度使们个个把自己养得兵强马壮,该领兵五万的,实际养了七万兵,该领兵七万的,足足养了十二三万不止,对外,大赵的确是强盛的。   只是这强盛的兵力,早已经脱离了皇权的控制。   皇帝当然比谁都更清楚这情况,说:“无事。李铭将之击溃了。”   谢玉璋舒了口气,道:“原来父皇是宣李大人进京褒奖的。”   皇帝嘴角扯动一下,道:“但是李铭驱赶色目人一路南下到了兆州,就再不肯撤兵了。张柏崇告状告到御前来了。”   谢玉璋明白了。   兆州是陇右节度使张柏崇的辖地,李铭不肯撤兵,那就是吞占了人家的地盘。   谢玉璋又觉得悲戚——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兆州是“陇右节度使的地盘”,明明天下都该是大赵朝,都该是他们谢家的啊!   可现实是,在这个时候,中央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节度使们各自为政,在自己的地盘上当土皇帝。   而真正的皇帝,还得捏着鼻子为这些节度使之间的矛盾居中调停。   谢玉璋更明白,此时此刻才十三岁的她,是不该明白这些事的。   她故作天真模样,问:“他为什么不肯撤兵啊,是色目人还没打完吗?”   这愚蠢的问题显然令皇帝对这事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对自己向谢玉璋说了这么多也感到诧异不解,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他最疼爱的这个女儿,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懂事乖巧的缘故吧?   他拍拍谢玉璋的手臂,换了话题:“你新排的那支舞,怎样了?何时可以跳给父皇看?”   宝华公主谢玉璋,民间传言是瑶台为王母作舞的仙子谪于凡间。她十二岁的那年,在万寿节为圣人献舞祝寿,引来百鸟朝凤,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亲眼见证,传为奇闻。   云京人莫不想一观。   但宝华公主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她不是舞姬。   她爱舞,却并不为娱人而舞。这世间除了皇帝,能有幸观得的,也都是沾了皇帝的光。   愈是如此,她善舞的名声愈是响亮,云京明珠之称愈是令人遐想无限。   谢玉璋涩然说:“最近身子不适,停了几日没练,生疏了。”   皇帝慈爱地说:“不要紧,身体重要,好好休养。”   谢玉璋凝目看着这男人,他对她的慈爱不是装的,因为此时他还是皇帝,还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富贵荣华和慈蔼关心。   哪怕是将她远嫁漠北和亲,也还顶着大义的名分,能说一句为国为民。   后来他被新帝封为逍遥侯,惶惶然如丧家犬,日夜惊惧,不知道白绫或者鸩酒哪个先到,什么时候到。   听了别人的撺掇,他起了心思,想把这好不容易才从漠北活着回来的女儿像舞姬一样……献给新帝! 第5章   谢玉璋离开了御花园,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还能感受到右脚踝的疼痛。   那时候真疼啊!刀子挑断脚筋,流了好多血。   等林斐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昏过了去了。再醒来,伤口已经包扎好,要面对的,是林斐哭得红肿的眼睛。   别哭,谢玉璋却笑着说,这样以后就清静了。   她跛了,再不能给什么人跳舞了,也再不会有人惦记着想看她跳舞了。   她不想跳。在漠北,她跳了太多次了。给老可汗跳,给夏尔丹跳,给乌维跳。   她早就跳够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云京,新帝许她活着,给她生路,她就想安安静静地活。   哪怕吃糠咽菜也可以的,更何况,逍遥侯府虽然监管森严,衣食住行却从未亏待过前朝宗室。哪怕只是为了图史书中的几笔好名声,也能看出新帝的仁厚。   如果牺牲一条脚筋,便能安安静静地缩在逍遥侯府里过这样的生活,谢玉璋是愿意的。   谢玉璋疾步走进朝霞宫,看到迎上来的林斐瓷白清秀的面孔和弯弯的笑眼,那一路上在心脏里左冲右突让她疼痛扭曲的情绪突然便静了下来。   她凝视着林斐。   林斐的两腮还丰润饱满,皮肤还有着健康的光泽。不像后来为了照顾保护她,呕心沥血,瘦得一把骨头。   一切都还没发生呢!她和她都还没有受到那些伤害,经历那些痛苦呢!   不不!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现在重头来过,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她难道明知了命运的走向,还要束手待毙吗?   不,那怎么行!   “怎么了?走得这样急?”林斐惊奇地问。   谢玉璋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才发现为了跟上她的脚步,娇俏的宫娥们都在微微地喘。   “太热了,想快点回来。”谢玉璋搪塞说。   林斐嗔怪:“怎么地不坐肩舆。”   回到放着冰盆的凉爽室内,林斐说:“适才五殿下来过,你先前要的琉璃珠,他已经使人做好了,特特给你送过来,偏你不在。”   说着,唤宫人捧过一只檀木匣子,掀开盖子来,满满一匣各色的琉璃珠子。   琉璃烧制不易,要烧这样一匣接近浑圆的珠子,不知道烧废了多少残次品。   她不过是看着父皇的琉璃杯,随口对五皇子说了句“琉璃若烧成珠子,岂不是跟宝石一般好看”,五皇子就真的使人去做了。   那都是七八个月前的事了。   “五哥……”谢玉璋怔忡。   她自三日前重生,这几天都缩在朝霞宫里,连皇帝来了都谎称喝了药睡下了,更何况别人。   除了朝霞宫的这些人,她重生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出朝霞宫,见到其他的人。   谢玉璋垂下眼:“回头我去谢谢五哥。”   林斐却说:“还有太子殿下也谴人过来问过你身体,我回说‘见好了’。殿下回头一并去道谢吧。”   谢玉璋明白林斐的用意。   比起太子,她从前一直都是更喜欢五兄。彼时年少,毫无城府,大约表现得太明显。   在林斐的眼里,太子才是将来要继承大统之人,纵然眼前皇帝深宠谢玉璋,为日后计,怎么可以不与太子亲近。她总是推着她多与太子亲近的。   只是,这些人……   谢玉璋垂下了眼眸。   别去想,她告诉自己。那些都没发生。   不,应该说,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今生既能重生一回,断不能什么都不变。   谢玉璋抬起头来,笑道:“好呀。”   林斐见她听劝,高兴起来,问起李铭的两个义子。   “都很高。”谢玉璋说,“一个壮些,一个瘦些。”   “北地男儿嘛,自然是高些的。”林斐说。   “阿斐。”谢玉璋问,“河西节度使是不是领兵最多的?”   林斐说:“是啊。”   她说完,叹了口气。   林斐的祖父就是因为兵制改革之事与张相政见不合,又失了圣心。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为了直谏,竟在金殿之上触柱而亡。   反倒激怒了皇帝,云京城的林家一夕成了阶下囚。   “中枢当有二十万兵力,十位节度使手中兵力加起来当有四十万,这便是我大赵的全部兵力了。”她说。   而这当中,河西武力最强。所以,拿下了河西的李固,才有了逐鹿天下的本钱。   “中枢……当真有二十万兵之多吗?”谢玉璋又问。   林斐却道:“问这个做什么,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晚上想吃什么?”   谢玉璋揪住她的袖子:“阿斐,你跟我说说嘛。”   林斐叹了口气,说:“没有。”   “那到底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林斐说,“没人知道。”   吃空饷的不知凡几,从前林相摸底清查,常常是没有一营满员的,都是闻听上官检阅从别营临时“借”的人充数。   谢玉璋心下一片冰凉。   所以后来节度使们一个接一个地反了,便摧枯拉朽般地将大赵朝击垮了,快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王朝历经了四百多年,看似繁花似锦,其实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   宝华公主谢玉璋不知道因何又郁郁寡欢,眼见着到了傍晚,竟也不换衣衫。要知道,她可是一日里要换三套衣裙的人啊。   “早知道儿不跟殿下说那些事。”林斐后悔,“前朝的事自有陛下和大人们呢,殿下一个公主,操这些心干什么。”   “你说的对。”谢玉璋漠然点头,“这些家国大事,岂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能改变得了的。”   林斐喜道:“可不就是,来,该用晚膳了,我们换身衣衫可好?”   谢玉璋沉默了一会儿,却问:“阿斐,我为什么要一天换三次衣衫?”   林斐困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啊……宫里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谢玉璋望着落在中庭的铜金色阳光不语。   以宫廷为中心的这股奢靡之风,笼罩着整个云京。从前,她从来没觉得这不好或者不对。   她忽然坐起身子,唤了人来:“父皇那边有个小监,叫福春,很是机灵,去赏。”   待宫人应喏退下,林斐奇怪地问:“福春是哪个?我怎么没有印象。”   皇帝身边的內侍,有头有脸的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   “一个小监罢了。”谢玉璋说。   宫中內侍繁冗,光是四五品以上的就有千人,想在这其中出头,太难了。福春大概一直埋没在其中,直至节度使黄允恭带兵入京,攻破了宫城,大肆屠杀阉人,奸淫宫女和后妃。   后来李固击溃黄允恭,入主云京,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侥幸活下来的福春得了他的青眼,飞黄腾达成了宫廷总管大太监。   这样的人,谢玉璋既然见到了他,怎么能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   一日之内,见到未来的皇帝、大将军、大总管,谢玉璋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   这些风云人物原来早早地便仿佛被命运之线系在一起。而她呢?她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吗?   纵然重生,天下大势,也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改变得了的。她到底能做些什么来挽救自己的命运呢?   谢玉璋心里充满了迷茫。   谢玉璋翻来覆去像条煎鱼一样,林斐便也睡不着——自谢玉璋那日魇着了,这几日她都与她同塌而眠,唯恐她再做噩梦。   “怎么了?”林斐搂住谢玉璋,轻轻拍她,像哄孩子。   谢玉璋望着幽昏的帐子,忽地说:“我想请父皇给我指婚。”   林斐一下子清醒了,抬起头来看着谢玉璋,笑问:“殿下喜欢上谁了?”   谢玉璋觉得自己真是傻,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个法子。早该在重生第一日便去央了父皇给她订下一门亲事,已经订亲的公主,总不能再送去和亲了吧。   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随便,谁都行。”谢玉璋侧过身来看着林斐说。   如果真的给谢玉璋选择的权力,她其实想选李卫风。这是未来李固深深信重的大将,李固甚至曾说出过“万里江山,与君共守”之语。   嫁给他,未来二十年都安安稳稳。   但李卫风现在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边将,出身微寒,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至于李固,谢玉璋根本不考虑他。   李固后来的女人都有来历。他在登基之前,光是平妻就有三个。他和她们的结合,无关情爱,都是政治资源的整合。   他是整个政治漩涡的中心。谢玉璋远在漠北没有亲见,可也能想象那些年形势的复杂。她一个亡国公主在这种政治角逐中太过无力,去李固身边绝非明智之选。   然而现实是,不管李固还是李卫风,根本不是她想选谁就能选谁的。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云京城里能数得着的勋贵子弟,却发现这些人后来大多七零八落,死的死亡得亡。那些还活着并且还能在云京城继续风光的……竟也挑不出一个可托之人。   她又烦躁起来。   “说得什么话。”林斐嗔她,“婚姻之事,哪有随便的?”   她追问:“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谢玉璋叹道:“没有。”   “既没有,胡说些什么。”林斐扶额。   谢玉璋沉默了许久,说:“我有消息,父皇想要嫁个公主去漠北汗国和亲。”   林斐怔了怔,霍然起身:“殿下听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谢玉璋说,“总之这消息真的。”   林斐沉吟片刻,道:“便是真的,也不会用殿下去和亲。”   “和亲多是宗室女给个封号而已。”林斐的语气十分笃定,“就算要嫁个真公主,又怎么可能嫁殿下?不说殿下是先皇后嫡出,便是论序齿,还有淑妃娘娘所出的安乐公主排在前面呢。”   谢玉璋却轻声说:“万一他们就是指定要嫡公主呢?”   林斐一怔,不假思索地道:“那怎么可能?”   是啊,她们这些深宫中的女子,日日所见一片歌舞升平、繁华气象,怎么想得到堂堂大赵朝已经弱势到要拿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去和亲的地步呢。   或者说,是皇帝和中枢弱势至此。   “怎么不可能呢?”谢玉璋反问。   “我堂堂大赵,六十万兵马……”   “你今日也说了,朝廷的兵马现在没人知道到底真正有多少,我猜便是父皇和你祖父也都不知道。”   林斐一窒,反驳道:“即便如此,北方有三位节度使坐镇,他们的兵马可不是摆设。区区番邦有何可惧?”   “如果父皇惧的……”谢玉璋幽幽地问,“就是节度使们呢?”   林斐面色大变,她压低声音:“殿下,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消息?”   世上若有谁从始至终对她不离不弃,那个人就是林氏斐娘。   林斐比谢玉璋大三岁,是她的伴读,且是伴读里年纪最长的那个。从前大家都岁月静好的时候,谢玉璋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与林斐亲密。   在一众伴读中,她十分安静,并不像别人那样往谢玉璋身前凑。谢玉璋的注意力,便总是被那些更活泼、更跳脱的人吸引去。   直到有一天,林家满门获罪。   林斐的祖父在殿前撞柱而亡,林斐的父亲被下了大狱,没几天就死了。她在外做官的叔父和游学的长兄、堂兄们得到消息,当即便隐匿逃亡了。   苦了在京城的林家人,男丁判斩,女眷发配边军去做营妓。   张相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有些人,她在的时候过于安静,你察觉不到。等失去她,才忽然觉出了她的好。   林斐自谢玉璋身边消失了一段时间后,谢玉璋才慢慢察觉出来那种不习惯、不自在的感觉源于林斐的离开。   那个人安静,却缜密,不争,却周全。那些悄无声息的照顾、不动声色的引导,让她那些年在宫闱中避免过很多错误。   谢玉璋知林家坏了事,却没想到张家对林家下手如此之狠。她是听到张相的孙女张芬向别人说“总是压我一头,以后去了那下贱的地方,看她还得意什么”才知道了林斐的去处。   张芬也是她的伴读,在她面前素来一张嘴甜似蜜,对林斐也是“姐姐、姐姐”地叫,不料背着她是这样一幅嘴脸。她被恶心得不行。   谢玉璋当时气得把手中的马鞭抽向张芬——她当然没有那么狠厉,那一鞭子只是抽向张芬的手臂而已。   然后她说:“以后家去,不要再做我的伴读。”   后来,她脚筋断了,阴天下雨足踝便疼。那位张皇后,便总拣着这样的日子宣她进宫。   这,都是后话了。   她丢下马鞭,闯了紫宸殿,求皇帝赦免林家。   那时候她太傻,做事情不过脑子,她闯了紫宸殿,求的是赦免“林家”。皇帝怎么可能答应。   她被皇帝斥责,撵了出来,从內侍那里问到林家女眷正是那一日发配上路,脑子一热,骑上了她那匹四蹄踏雪的小马,一路追出城去,从队伍里抢了林斐出来。   林夫人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小女托付殿下了!”   后来林夫人便在路上自尽了。   她把林斐带回了宫里,皇帝生气罚了她禁足半个月,却也没再提怎么处置林斐。这便是默许了林斐留在她身边,只是谢玉璋想要除了林斐的贱籍,皇帝却不许。   林斐就这么留下来了。   她一路跟着谢玉璋,从深深宫闱,到荒凉大漠,到无边草原,辗转于胡人可汗的王帐,也活着跟着她回到了云京。   谢玉璋死的时候,是她守在身边,是她最后握着谢玉璋的手,从未放开。   谢玉璋也坐起来,两个女子在幽昏帐中四目相对。   “阿斐,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不久之后,父皇将要以我和亲漠北汗国,我……该怎么办?” 第6章   幽暗中,宝华公主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虽然美丽但冰冷,又静谧得缺乏几分生气。   林斐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陪伴谢玉璋长大,这几年身家性命都依附于谢玉璋,对谢玉璋可以说比她自己都了解她。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谢玉璋。   林斐没有就可能还是不可能做无谓的争执。她垂眸思考了片刻,抬眸问:“胡人并无嫡庶观念,如何会一意求娶嫡公主?”   谢玉璋感到不能呼吸。   上辈子在漠北汗国,她的眼泪打湿了林斐的衣袖,哭泣着问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求嫡公主?”   林斐是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命,既是命,便不要再去想。   可其实阿斐早就想过了吧?她其实早就想明白了吧?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追溯这些缘由已经毫无意义,徒增仇恨罢了。所以她不叫她多想。   谢玉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殿下?”林斐察觉她的情绪波动,按住了她的手臂,轻唤。   谢玉璋平复了呼吸,压下心中情绪,轻声说:“我有个猜想。阿斐,你来猜猜,我的猜想什么?”   帐子里沉默了片刻。   林斐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殿下能提前得到消息,别人……也能。”   所以这其实不是命。   这是有母亲保护的女孩和没有母亲保护的女孩的被选择和被放弃。   这是有一个母亲,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陈淑妃,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安乐公主的母亲。   宫里一直都有一个说法,说皇帝心爱淑妃,想立淑妃为继后。   但以妾为妻,不合礼法。皇帝要想立新后,大臣们必要逼迫他另聘新人。皇帝不愿,淑妃和陈家更不愿。   于是后位一直空悬。但皇帝将后宫交给了陈淑妃,令她“代”管。   天下乱象丛生,节度使们割据藩镇,藐视皇权的时代,这四方高墙的宫闱里,还在一本正经地讲究礼法,还在严肃认真地执行着一切复杂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繁文缛节。   天下越是礼崩乐坏,皇帝越是要死死地抱守礼法。   否则又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皇权的正统和威望了。   说来可笑,在这荒谬的现实中,谢玉璋是受益者。   讲究礼法的皇帝和淑妃,怎么能不把先皇后的嫡公主捧起来?否则一切幻象都架不住了。   当然,在皇帝下旨要谢玉璋和亲漠北的时候,这幻象也自然就分崩离析了。   淑妃的女儿安乐公主,长谢玉璋两岁,刚刚及笄,尚未婚配。大赵女儿多是及笄后说亲,十七八出嫁。安乐公主一个多月前才及笄,也还并没有定下亲事。   作为年纪最长的公主,若是漠北汗国的使团非要带回一个真公主,自然该是带走安乐公主。   要保护安乐公主,拿嫡庶身份做文章是最好的借口。胡人若是知道某个公主身份更尊贵,想来也更乐意要这个更尊贵的。   谢玉璋一晚上都乱哄哄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意识到刚刚自己想要请皇帝为自己尽早定下婚事逃避和亲其实是不可行的。   有淑妃在,她就不会允许这情况发生。   谢玉璋注定是那个要被推出去和亲的公主。   这也是谢玉璋这三天不愿意见宫里的任何人的原因。在这宫墙里的人,谢玉璋或者是知道她们后来悲惨的命运,或者是与她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纠葛。   但是躲避是没用的,她轻声对自己说,没用的。   第二天,林斐的黑眼圈比她还重。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她问,“殿下如果知道,不要对儿隐瞒。。”   “没有了。”谢玉璋摇头说,“就知道漠北汗国的使团快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这才是六月中旬,谢玉璋的记忆里,差不多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林斐整个早上都很沉默。   才用过早膳,便有宫人笑嘻嘻来禀报:“那个福春过来谢赏呢。”   若是别的人,宫人让对方在宫门外磕个头就可以了。但这个福春是皇帝那边的人,又是昨日里谢玉璋指名点姓派人去赏的,宫人便不敢擅作主张。   福春这个名字,像是给朝阳宫的一潭死水搅起了涟漪。林斐看到谢玉璋的眼睛里闪过亮光,她说:“宣他进来。”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   她不肯说那消息从哪里得来,林斐便不追问。在这宫闱中,有时候知道得少,才能活得长。   “要儿回避吗?”她低声问。   她虽是贱籍,谢玉璋却不让她自称奴婢。她便一直如从前还是公主伴读那样自称“儿”。   但谢玉璋待她亲密,她自己却恪守本分,从不逾规。以谢玉璋的身份和受宠程度,何须亲自见一个小监,除非……   身在宫闱,由不得林斐不想多,自然是要慎重。   谢玉璋却说:“不用。”   很快福春便弓着腰进来了,一见到谢玉璋便整个人匍匐下去行大礼:“奴婢谢公主赏。”   谢玉璋靠着凭几,道:“起来吧。”   福春趁着起身的档,飞快地瞟了一眼上首的坐榻。宝华公主穿着条翠绿烟纱散花裙,整个人青葱一样娇嫩。旁边一个穿着月白色绫裙的少女侍坐在她身侧,应该就是撞死在大殿金柱上的林相的嫡孙女林氏斐娘了。   谢玉璋上上下下打量福春,问:“多大年纪了?”   福春满脸带笑:“奴婢今年十九了。”   谢玉璋有点诧异。李固此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比福春高了足足两头。她问:“进宫多久了?”   福春道:“奴婢六岁就进宫了,今年已经十三年了。”   谢玉璋了然。內侍要净身,净身年纪越小,身体变发育得越晚越差。谢玉璋也见过成年净身的內侍,身材看起来就要强壮些,有些甚至还有胡子。   贵人不开口,奴婢不能先开口。   谢玉璋开口问:“最近宫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福春又惊又喜!   他昨天傍晚忽然受赏,本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今天掐着时间来谢恩,本以为会让他在宫门外磕个头就走,万不料竟会被宝华公主宣进来当面说话。   这会子公主问他宫里有什么趣事,那就是明明白白给他一个机会!   福春激动得想发抖又不敢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把这些日子宫里的各种消息和八卦都过了一遍,捡着那些有趣又不会得罪任何贵人的给谢玉璋讲。   谢玉璋本只是想跟未来的内廷大总管搭上线,并非真的想听些什么,不想福春口齿便给,一件件趣事讲起来,竟颇引人入胜。   毕竟是将来能当上总管大太监的人啊。   福春讲得有趣,林斐却静不下心来听。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谢玉璋说的和亲之事,忽然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那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六十里之外,想来今天就能进城了。”   林斐一凛抬头,失声问:“你说什么?”   她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谢玉璋,突然开口拔高音调,把福春吓了一跳。   福春忙一边偷眼瞧谢玉璋,一边放低了音量说:“奴婢刚刚说,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外,今日里大概能进城了。”   若说昨夜里和今晨林斐心里对谢玉璋的话还存有几分怀疑,此时她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谢玉璋若不是有自己的消息途径,怎么会知道漠北汗国使团上京之事。   谢玉璋脸上却一派淡然,道:“哦,他们来做什么?”   她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林斐的手上。林斐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福春满脸堆笑:“那就不是奴婢能知道了的。”   谢玉璋说:“也是。”   唤了宫人进来:“带福春下去,给他带盏冰梨饮子回去。”   福春立刻趴下:“谢殿下。”   “福春。”谢玉璋唤住他,“等使团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福春只喜得差点飘到天上去,连连应了,一路弓着身子,倒退着退出去。   待他身形消失,谢玉璋脸上笑淡了去。   “殿下。”林斐直起身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虽聪慧沉静,却毕竟只是个年少的女郎。日常照顾谢玉璋的饮食起居,指点她的礼仪行止乃至为人处世都可以。但谢玉璋此时面临的困境,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谢玉璋望着中庭出了会儿神,忽然说:“走,我们去给淑妃娘娘请个安。”   林斐心情复杂,抿抿唇,起身跟上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有坐肩舆,她在四通八达的回廊里慢慢地行着。   后来每一次入宫,她的目光都只敢投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现在,这座宫城还是谢家的,趁现在好好看看吧。   不出所料的,安乐公主谢云澜也在淑妃的宫里。她们母女一向亲密。   谢玉璋给庶母和姐姐行了礼问安,淑妃伸出那保养得白玉豆腐似的手,笑得慈爱:“来、来,到我这儿来。”   无论真实如何,四妃尤其是淑妃至少表面上都宠着宝华公主,甚至于在前世,谢玉璋把这些都当了真。   但重生一回,便是硬压着自己,谢玉璋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像从前那样,跟谢云澜一左一右地依偎在淑妃身边了。   在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注视下,谢玉璋走到淑妃的下首,敛了敛裙子,跽坐了下来。   淑妃心中诧异,面上却一丝都不露,关心地问:“可好些了?”   安乐公主用团扇半遮了面孔,也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还和母妃说今日里要去看看妹妹呢。”   她似是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林斐侍坐在一侧,凝视着谢玉璋。   谢玉璋抿唇微笑:“不过是做梦惊吓了一下,叫娘娘和姐姐担心了。”   她神情平静,笑脸柔美。   她善良却天真的殿下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城府了?   到底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林斐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膝头的裙摆。 第7章   从陈淑妃的寝宫出来,谢玉璋走得很慢,但她自己毫无感觉,直到林斐唤她,神情复杂,她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身后的宫人和內侍都不适应她这个速度——他们所侍奉的这位公主,从来都是脚步轻盈,像翩翩的蝴蝶一样穿梭在宫廷中的。   可她刚刚走路的速度和姿态,却像多年未被皇帝临幸过的老宫妃,缓慢又谦卑。   谢玉璋面对这些人不解、诧异的目光,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面对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很多都充满了恶意,早就学会了古井无波的应对方式。   “我和阿斐说说话,你们离得远些。”她说。   宫人们便止住步子,待谢玉璋和林斐走得远些,再远远缀在后面。   “我以为,姐姐是喜欢我的。”谢玉璋脸上没有表情。   和亲之前,她以为这宫里人人都喜欢她。   然而刚刚在淑妃的寝宫里,她清清楚楚地从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里读出了她对她的厌烦。   回想起来,安乐公主谢云澜简直处处是她的反面。   她活泼跳脱,谢云澜便端庄贤淑;她善音律能歌舞,谢云澜便在诗书上下苦功;她穿衣明艳抢眼,谢云澜便清淡高雅……   从前她只以为,这是因为她们姐妹性格不同的缘故。可实际上,在一个方向上比不过她,便干脆走另一条路线。这就跟宫妃们争宠的手腕,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林斐诧异抬头,见谢玉璋看过来,她动动嘴唇,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哄她。在谢玉璋清明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她垂下眸去。   “安乐姐姐讨厌我。”谢玉璋轻声说,“你……早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明明是皇帝的长女,明明生母是宠冠后宫的女人,可自己偏处处都要被谢玉璋压一头。换作她是谢云澜,怕是对谢玉璋也喜欢不起来。   也只有她家天真的小公主,才会以为姊妹情深,血浓于水。   林斐沉声道:“这宫里,不管是谁喜欢或者讨厌殿下,只要陛下宠爱殿下,就足够了。”   这真是宫闱里颠不破的真理。   谢玉璋十四岁之前,其实就靠这个活的。   谢玉璋自嘲地笑笑,她迈开步子,继续前行,缓缓地说:“我想通了。”   林斐莫名:“什么?”   “和亲的事。”谢玉璋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坏。”   林斐脸色变了,她垫上一步贴近谢玉璋,压低声音说:“殿下不要胡思乱想,现在诸事未定,我们还有筹谋的余地,或许可以去求求太子……”   谢玉璋却笑了。   她含笑道:“阿斐,别紧张。”   林斐怔住。她对谢玉璋熟悉至极,从未见过谢玉璋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这样仿佛已经历经过沧桑、心沉似水、毫无波澜的笑容。   “搁在自己身上,觉得坏得不行的事情,其实……”谢玉璋说,“拿出来和别人比一比,才明白也许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谢玉璋会来给淑妃请安,一方面是她已经躲了三天不见人,也该出来见见人了,另一个方面,她是特意地想要见一见陈淑妃和安乐公主。   若是她和林斐的猜测没错,上辈子她会被推出去和亲,背后一定有陈淑妃的手笔。她其实是替安乐公主承受了本该由她承受的命运。   带着这种压在内心的愤怒,她去了见了安乐公主,却在见到安乐公主之后忽然清醒了。   林斐还想着如何让她摆脱去和亲的命运,她却开始想,留下来就真的更好吗?   皇帝的四个女儿里,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安乐死了,她们都死了。   节度使林修浦兵围云京城,皇帝谴密使持金牌召节度使黄允恭勤王。黄允恭带着他的兵来了,击杀了林修浦,而后……带兵入京,践踏皇权,威逼皇帝禅位。   云京遭受了一场可怕的劫难。   两个小妹妹在宫乱中就不知所踪,淑妃在宫中自缢。而安乐,骄傲的安乐被黄允恭的次子掳了去,她……不堪受辱,以发簪自戕而亡。   谁比谁好呢?   谁也不比谁好。   淑妃也好,安乐也好,她们这些女子还在高墙之内勾心斗角,争皇帝的宠爱。殊不知,这困住了她们的四方高墙,并不能保护她们。   就算眼前设法躲过和亲的命运,接下来又如何呢?全是未知的危险。   比起来,草原和戈壁,反倒一切都是她熟悉的。   谢玉璋的目光幽深起来。   那目光让林斐看了害怕。   “姐姐!”忽有童音唤她,“宝华姐姐!”   谢玉璋和林斐转头看去,两个玉雪可爱的女童手拖着手走来,身后跟着一串宫人。   这两个女童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谢玉璋思及在宫乱中不知所踪的两个妹妹。大一些的十岁,封号福康,小一些的才六岁,封号嘉佑。   这两个年幼公主生母都位份低微,也无甚宠幸,直到两年前福康满八岁时,两人都还没有封号。   还是谢玉璋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去见皇帝,扯着皇帝的袖子撒娇:“妹妹都八岁了,怎么还没个封号,父皇小气!”   皇帝大笑,大手一挥,赐了两个小公主封号和食邑。   她们的生母联袂而来,对谢玉璋千恩万谢。   谢玉璋全不在意,她不过是因为两个妹妹生得可爱又乖巧讨喜可人疼,因此十分喜欢,才开这个口而已。   但自此,福康和嘉佑都与她十分亲近。   谢玉璋见到她们,怔了一怔。   雪玉团子一般的两小只,眼睛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澈明亮,一起仰着头望她。   福寿说:“姐姐是给淑妃娘娘请安去了吗?”   嘉佑奶声奶气地说:“儿们也正要去呢。”   听着这还稚嫩的童音,谢玉璋的眼圈陡然红了——她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们了?   自她去和亲,便再没见过,等她回来,她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玉璋跨上一步,蹲下去一把抱住了两人!   福寿和嘉佑吓了一大跳。   “姐姐?”两个人睁大眼睛,都有些无措。   福寿大些,更懂事,搂住谢玉璋轻声问:“是淑妃娘娘训斥姐姐了吗?”   她小大人一般安慰谢玉璋:“姐姐别难过,淑妃娘娘和安乐姐姐训斥我们,都是为我们好。我们回去好好反省自身,抄两遍女则,再去给娘娘认错,娘娘和安乐姐姐就不会再生气啦。”   谢玉璋抬起头,愕然看着这个妹妹。   她的记忆中,只记得妹妹们可爱又乖巧。在她还没心没肺地享受着众人的宠爱的时候,这两个小的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才能说出这样“懂事”的话来?   她竟从不知道。   她,真不是一个好姐姐。   “姐姐,不哭。”才六岁的嘉佑慌张地往她脸上“呼呼”吹气,“不哭不哭。”   那声音里还带着奶音,她还这么小。抱在怀里,小小软软。   谢玉璋只觉得心痛难当,更觉得腹中某个位置,像被绞动一样的疼痛着,额上阵阵冷汗,只觉得眼前发黑。   “殿下?”林斐看到谢玉璋脸色忽然面如金纸,走过来捉住谢玉璋的手臂,“殿下怎么了?”   谢玉璋从幻象中挣脱。   她放开了福康和嘉佑,捂住了腹部,虚弱地说:“没事,头晕了一下而已。”   她现在还是健康的谢玉璋,她的身体还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   林斐注意到谢玉璋那只按在自己腹部的手,担心地问:“可是腹中不舒服?是不是冰饮子喝多了?”   谢玉璋虚弱一笑,没有否认。   福康和她身后的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姐姐既然身体不适,快点回去休息吧,最好让太医来把把脉。”她说。   小小年纪,已经这么会照顾人。是因为跟更小的嘉佑生活在一起的缘故吗?   谢玉璋摸了摸福康雪白无暇的脸颊,说:“好。”   “那儿和嘉佑去给娘娘请安了,姐姐快点回去吧。”福康牵着嘉佑,催促谢玉璋。   谢玉璋目送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朝着淑妃的寝宫去了,久久不能回神。   她这副仿佛魔障了的样子令林斐惊惧。   “殿下……”她轻轻晃她,“珠珠!”   谢玉璋小名珠珠。但自皇后去后,鲜少有人这样叫她了。   便是皇帝,也是叫她“宝华”的时候多。   谢玉璋转头看她,那眸子又黑又深,好像有两团黑色的火焰在烧,烧得林斐心惊肉跳。   “阿斐,我无事。”谢玉璋说,“走,我们去看看太子哥哥。”   她说完,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正是太子的东宫。   林斐无奈地扯住谢玉璋:“这个时间,太子殿下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呢。”   谢玉璋一怔,垂眸:“是呢,我糊涂了。”   太子哥哥此时还是太子,上午都伴在皇帝身边学习处理政务,下午则要上课。他现在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不像后来做逍遥侯世子那样醉生梦死,活一天是一天。   林斐想了想,又说:“先去见见太子妃也好,坐一坐,中午太子还是要回东宫用膳的。”   将来太子若身登大宝,太子妃就是未来皇后,林斐自然是想让她们姑嫂处好关系。   提起太子妃,谢玉璋目光一黯,垂下头:“好。”   后宫离东宫颇有些距离,林斐叫人抬了肩舆来,陪伴着谢玉璋去了东宫。   太子妃于氏迎出来,笑着牵住谢玉璋的手携着她往里走:“还说今日里过去看看你,不想你先来了,精神好些了没?”   太子妃的笑容比安乐公主真诚得多。谢玉璋与她没有利益冲突,又是先皇后嫡出,她肯与太子亲近,太子妃只有欢喜断无不肯的。   何况谢玉璋也不是那等刁蛮小姑子,人虽娇了些,却敬重兄嫂,从不曾给他们添堵。   于氏是真心喜欢谢玉璋。   谢玉璋反握住于氏的手,羞赧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自己胆子小而已,叫嫂嫂担心了。”   于氏打量她眉眼,道:“气色倒是挺好,怎地不太有精神?定是这几天都关在屋子里,闷着了。”   谢玉璋凝视着这位嫂嫂。   她此时肌肤莹润,两腮饱满的样子多好看啊。   后来她在逍遥侯府里和谢玉璋一起吃斋念佛,抄写经书,相对无言。常常一整日一整日地不说话,飞快地衰老了下去。   谢玉璋鼻子一酸,忽地抱住了于氏的手臂,低声唤她:“嫂嫂……”   于氏微讶,摸了摸谢玉璋的头,笑道:“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宝华气受了?”说着,看向林斐。   林斐当然没法说出真相,含混着说:“公主自魇着了,这几日总是多思多虑。刚刚我们去给淑妃娘娘请安了。”   于氏便挑了挑眉。   她生得面相饱满,眉目端丽,被众人私下赞叹为“有中宫之相”。因为这个,容貌生得狐媚,想坐中宫而不得的淑妃看她颇是不顺眼,平日里没少给她添堵。   且皇帝没有嫡子,立太子便立了长,不料皇长子因急症过世,又立了余下诸子中最年长的这个。所以太子其实非嫡非长,生母又是四妃中位份最低的,加之自身又文弱些,颇不能令众兄弟心服。   淑妃亦有子,虽然年纪小些,但皇帝还在壮年,心里便难免有些想头,时不时地便要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挑挑太子和太子妃的错。   提起这位庶母,于氏是没半点好感。   林斐正是明白,才含糊着说话。   于氏果然便误会了,拍拍谢玉璋的手,道:“长辈年纪大了爱唠叨,说两句我们便听着,倒也不必往心里去。”   林斐若不是现在心里装着和亲的事,听了这话险些就要笑出来,觉得太子妃真是个妙人。   淑妃女儿都老大了,却最爱充娇嫩,穿的衣服常比安乐公主还娇艳,也是宫中一景。   谢玉璋自知方才不妥,“嗯”了一声,收敛了情绪,跟着于氏进了殿室中。姑嫂俩说些天气饮食,谢玉璋问候哥哥嫂嫂身体安康,态度认真,目光中透着真切的关心,并非礼貌敷衍流于形式,令于氏颇是惊异。   只觉得这小姑子病了几日,忽然长大了一般,令人欣慰。   待日头行至头顶,太子回宫了。   太子见了谢玉璋也是未语先笑,似乎这宫里的人见到她都是这样。   “可大好了?”太子问着,还摸了摸谢玉璋的头。   谢玉璋颇有些不适。但她此时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太子此举,又颇有些刻意和她亲近的意思,便忍着硬受了。   于氏心知谢玉璋病体刚愈便急着过来,定是有话要跟丈夫说,笑道:“你们兄妹先说话,我且去瞧瞧午膳准备得如何了,待会宝华妹妹要留下用膳的。”   太子说:“快着些,下午还有事。”   于氏应了。   于氏一离开,谢玉璋便切入正题,直白询问:“太子哥哥,漠北汗国谴了使团来是吗?”   太子笑道:“你消息还挺灵。刚刚我回来前,说是下午便可入城了。父皇免了我下午的课,叫我和老五随着鸿胪寺一道去城外迎他们。”   谢玉璋问:“太子哥哥,漠北汗国这一次来,是想要和亲吗?”   太子脸上的笑便滞住了。 第8章   “你如何知道?”太子讶然。   两国邦交,许多事在正式场合只是走个过场,早在私底下已经沟通角力过。漠北汗国的使团虽然还未入京,但这一趟过来的主要目的早已经有人入京禀报过了。   太子没想到,谢玉璋消息会这么灵通。   “你别担心。”太子安慰她说,“若谈成了,选个宗室女给个封号就是了。”   但那都是从前的操作,从前,大赵还强盛。异族求个宗室女回去,便已经心满意足。   谢玉璋问:“我听说河西节度使人在京城好几日了,怎地漠北汗国的使团比他来得晚?”   说起这个,太子就堵心,不快地说:“这事,还不都是河西节度使闹出来的。”   对当年这些事,谢玉璋还真不清楚,她祈求说:“太子哥哥与我说说吧。”   太子叹了口气,道:“李铭借口追击色目人,一路驱赶色目人南下,趁机占了兆州之地。他是河西节度使,身负卫护西北边防之责,主要防的就是漠北汗国。他调动兵力和张柏崇打架,阿史那可汗怎么会不知道,他趁这乱子,派了使团绕道云州进京,无非想趁机勒索罢了。这些胡人,最是可恶。”   谢玉璋默然。   若节度使们安分守己,各守边疆,中枢腰杆便硬,自然不会惧怕胡人恫吓。   偏大赵内部一片混乱,节度使互相争抢地盘、人口,闹得不可开交。漠北汗国这时候以开战威胁,狮子大开口,张口要一个真公主,皇帝……便给了。   “你别担心,无非给他们些财货便是。我大赵泱泱大国,不缺这点子财货。”太子以为谢玉璋被吓着了,温声安慰她。   “那如果,”谢玉璋低声问,“他们开口必要一个真公主怎么办?”   太子微愕:“那怎么行?”   “如果他们开口了呢?”谢玉璋逼问。   太子稍一思索,额头便有了汗:“不、不会吧?”   “阿史那汗派的人,为什么不走河西,却绕道云州?”谢玉璋又问。   那自然是因为,漠北汗国的人也深知大赵内部诸节度使之间的矛盾。河西是块硬骨头,他们啃不动,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机会,便联络上与李铭素有嫌隙的邻居朔方节度使齐昆,取道云州。   太子额头的汗更密。   “哥哥。”谢玉璋敛了敛裙摆,正坐,躬身,“妹妹想请哥哥帮个忙。”   太子犹疑一下,说:“何事?”   谢玉璋抬头:“妹妹想请太子哥哥,帮我盯着汗国使团。”   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谢玉璋。   “哥哥不要想多了,妹妹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请哥哥盯着看看,后宫可有人会私下里与汗国使团有接触。”谢玉璋安抚他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哥哥做。”   太子微微松了口一气,却不解:“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呢?”   谢玉璋抬眸:“哥哥,若父皇想自我们姐妹中选一个嫁到塞外去,哥哥觉得,会是谁?”   太子不假思索地说:“那自然是……”   “安乐”这名字就在舌尖上,却吐不出来。太子望着谢玉璋幽深漆黑的眸子,鼻尖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磕磕巴巴地说:“那自然、自然……”   想到后宫的形势,这话却怎么也无法自信地接下去了。   谢玉璋微微垂首:“哥哥明白就行了。”   太子不是嫡出,谢玉璋是嫡出却没了母亲,面对淑妃,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天然的同盟。   太子叹息一声,答允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的。”   又道:“父皇最疼爱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玉璋点点头,换了话题:“哥哥,我们真的拿那些节度使没有办法吗?我看那李铭被父皇宣入京当面斥责,也一点不惧的样子。”   皇帝反而要作出安抚姿态,日日召了他入宫伴驾,以示恩宠。   太子恨恨道:“那李铭胆大妄为,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他自家事理不清,日后必有内乱。”   这还真是将来会成真的预言。   谢玉璋问:“哥哥怎么知道以后事呢?”   太子冷笑:“你可知他有十二子,只有第四子是亲生,其余义子也就罢了,排行前三的三个,都是他李氏族亲,身份与旁人不同。父皇这次以诸子有功为由加了封赏,余人都封了五品、从五品的将军,唯有前三子,加封了四品衔。”   谢玉璋懂了。   皇帝故意将李铭前三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地位抬高,压了他亲子一头。原来河西内乱的根源,自这时候已经埋下。   只是最后这一切,都做了李固的嫁衣裳。   “哥哥,北衙六军现在……究竟战力如何?”谢玉璋忍不住问。   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合称北衙六军,乃是天子亲卫。   太子诧异:“怎地关心起这个来了?”   谢玉璋说:“北军若是强悍,父皇也不用为节度使们忧心了吧?北军……可战吗?”   太子给谢玉璋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不懂。”他苦恼地说,“这里面门道大了。”   北衙六军虽是天子亲卫,也要有人来执掌。这巨大的利益,早就又由勋贵世家们瓜分得清清楚楚,皇帝纵然深知其弊,却是想动哪一块都难。   谢玉璋默然。   所以后来林修浦围城、黄允恭入京,六军形同虚设,皇城那么轻易就被攻破了。   她想到了福康和嘉佑两个小妹妹,感到心脏又在疼痛。   “我们且忍忍,眼前先把漠北汗国的事摆平,父皇才能腾出手来解决藩镇之弊。”太子说,“宝华,憋屈也就这几年,到时候就好了。”   谢玉璋听了这话,没有半点高兴,反而背后发凉。   她知道,几年之后便是因为皇帝意欲削藩,终致节度使们反了。看似繁华强盛的大赵王朝,轰然垮塌。   “哥哥,藩镇之弊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哥哥务必要劝谏父皇,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谢玉璋急切地说。   她这么一说,太子才自觉失言,皇帝的打算怎么可以随意这样透露出去。他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这些事可不能到外面乱说,你莫要多说,莫要多管。宝华,你听到没有?”   语气语调,到底还是将谢玉璋当作孩子看了。和亲的事或许与她自身相关,军国大事,怎容得她插口。   不过是个还为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谢玉璋颓然。   谢玉璋在东宫用了午膳,太子比她还匆忙,吃晚饭便先走了。谢玉璋辞了于氏,也回了自己的朝霞宫。   不料福春顶着大中午的太阳,晒得直流油,在朝霞宫外等她。   谢玉璋下了肩舆,诧异地问:“怎地又来了?可是有事?”   福春顶着一头热汗,笑得喜庆:“早上殿下说,若有那漠北汗国使团的消息便叫奴婢来禀报,奴婢这就来回禀啦。那使团下午就要进城了,奴婢想着,过几天咱们宫里就能看到那些胡人啦。”   于福春来说,“看到那些胡人”就跟看瓦子里的杂耍一般,看的是热闹。宝华公主一定就是想看热闹,才这么关心这个事,他得了消息,撒丫子就奔着朝霞宫来了。   他是想破天也想不到,云京明珠宝华公主,其实只是想跟他这个小人物多走动走动。   他既然自己又送上门来,谢玉璋自然不会放过。   “瞧着一头汗,可用过午食了?”她温声问。   福春何曾被贵人这么对待过,受宠若惊地说:“不敢当殿下关心,奴婢已经……”   话还没说完,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自腹中响起。一众宫人都掩口娇笑起来。   谢玉璋也笑了,对林斐说:“让他去小厨房用些饭食,再到我跟前来回话。”   林斐笑着指了个宫人,领着福春去了。   福春脚踩着棉花一般跟着一个宫娥去了朝霞宫的小厨房。因着谢玉璋对他另眼相看,宫娥们都一口一个“福公公”地唤他。   福春感到自己的监生仿佛达到了最高峰。   他飞快地用完饭食,又用盐水反复漱了口,净了面,拾掇干净才跟着宫人去见谢玉璋。还如早上一样,殿室里只有宝华公主和林氏。   谢玉璋坐在上首,问:“可用好了?”   福春立刻伏下身子:“好了,好了!”   林斐都忍不住莞尔。   福春机灵地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能做到内廷总管大太监的人,果真是有几分眼力劲的。   谢玉璋问:“河西节度使这次来就带了两个义子吗?”   福春说:“是否有别人奴婢不知道,但是李大人次次入宫都是只带他们二人。”   谢玉璋问:“那两个人你见过几次?”   “回殿下,”福春答道,“两位将军奴婢已经见过三次啦。”   谢玉璋眸光微动,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提起李固和李卫风,福春两眼有光,盛赞:“真真威武男儿!”   果然人跟人之间是讲究缘分的。福春和李固,或许就是有缘分吧。   谢玉璋说:“你给我说说他们。”   福春为难了,他好不容易搭上宝华公主,不想叫她对自己失望,可又不敢在她面前撒谎吹牛,一旦被发觉了,这样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了。他纠结了一秒,便老实承认:“奴婢虽然见过将军们三次,就昨天这次离得最近,还说上了话。”   谢玉璋微微一笑,非但不责怪他,还说:“这样啊,我很想知道他们的事情,你能打听得到吗?”   福春心里怦怦直跳:“奴婢,奴婢……”   林斐推过去一只扁扁的匣子。   “拿着,不叫你空手办事。”谢玉璋说。   福春打开匣子,满满一匣子梅花纹的银锞子。   钱是敲门砖,有钱不怕办不成事。福春有了办事的底气,强压住心里的激动,俯下身去:“殿下想知道哪些事?”   “打听打听,他们住在哪,都结交些什么人,别人对他们态度如何?”谢玉璋想了想,又道,“对了,他们两个都多大年纪了?嗯,就这些吧。”   待福春抱着匣子离开了,林斐看着谢玉璋,欲言又止。   谢玉璋知道自己表现得对李固二人过于关心了,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想了想只说:“那个李固长得挺好看的。”   云京城的人都爱美人,追捧美人。谢玉璋身边其实就没出现过长得不好看的人。就连福春,都脸盘圆圆看着讨喜。   若是哪个公子容貌出众,品味超群,在云京便极受欢迎。   谢玉璋若是见着一个少年好看,谴人去打听,倒也不算什么。她毕竟就要满十四岁了,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且这么做,似乎与她从前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倒更相仿。   又不是多大的事,她是金枝玉叶,不是一般闺秀,天塌下来有皇帝爹撑着。   皇帝的亲闺女年纪都还不大,还没什么风流韵事。那些长公主们的风流史可是写都写不完。   林斐便没多管,随她去了。 第9章   事实证明,给福春机会和资本,他的确是个很会办事的人。   第二日午后他便又来了朝霞宫,宫人早得了林斐的吩咐,他一来便被领到了谢玉璋跟前。   福春先给谢玉璋磕头:“今日含凉殿事多,奴婢就这点时间,赶紧觑个空过来回禀殿下。”   “一是,漠北汗国的使团昨日傍晚已经进城啦,陛下上午已经接见了他们,中午小宴了一回,晚上还有正宴。”   “二是,殿下让打听的,奴婢已经打听到了。河西节度使李铭在朱雀坊南大街有个宅子,他们上京都住在那里。二位小李将军从来了云京城,便常常与京城勋贵子弟宴饮交游。只是他二人不熟悉咱们云京城的规矩,勋贵家子弟不太瞧得上他们。”   “三是,昨日里使团进城,二位小李将军跟陪着使团一起入京的朔方节度使的义子冲突了,若不是太子和五殿下拦着,两边就要打起来。哎呦喂,这些边关将军们,真是个个生就一副暴脾气呢。”   福春这口齿,真是相当便给。   若不是预知了以后的事,谢玉璋都有心想将他要到朝霞宫来了。   “你这么伶俐,怎地在紫宸殿那边出不了头?”她忍不住问。   福春连道“不敢”,说:“紫宸殿的哥哥们个个是人精,哪有奴婢出头的道理。”   谦虚完了,又怕谢玉璋当真,解释道:“奴婢原有个干爹,大前年那场寒疫,跟着先太子一并去了。”   干爹也不是那么好认的,福春年纪这样大了,想半路投靠,有头有脸的太监觉得养不熟了,不愿意收。他就成了地里的小白菜,原先的活计也被人抢了去,混得反比少年时还不如了。   谢玉璋恍然。   “行,知道了。以后有什么趣事,别忘了到我这儿讲一讲。”她说,“今日里含凉殿忙,你去吧。”   夏日炎热,皇帝往年都要去离宫避暑,今年却拖着未能成行,便只搬到了水边的含凉殿里。   福春从怀里摸出那只匣子:“这个……”   谢玉璋微微一笑:“赏你的,你拿回来做什么?”   福春打听外面消息,只绞了半个银锞子而已,这剩下的都归了他。   自干爹没了,福春几时有过这等在贵人跟前露脸受赏的机会,按住心下激动,磕头谢恩。   临走前,谢玉璋又唤住了他。   “本宫瞅着你机灵讨喜,叫人开心。”她说,“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为难了,可以来朝霞宫说一声。”   福春走的时候,人都是飘的。   待他走了,林斐不不解地说:“要看着他顺眼,跟内侍监将他要过来便是了。”   谢玉璋搪塞说:“紫宸殿的人,我怎好随便就要走。大家都这样,父皇哪还有人使唤?”   “阿斐,打开库房。”她转换话题,“我找些东西。”   谢玉璋的东西当真不少,件件都是珍品,只是首饰配饰大多都是女子用的。她在库房里寻觅了一阵,找出了一对玉牌。   “这个是什么时候的?”她自己东西太多,都不记得了。   林斐却能记得,道:“这是那年在陛下那里见到的,你说喜欢,便从陛下那里要来了。这可是前朝鲁大家的刀工。”   鲁大家是前朝著名的玉器匠师,他流传在世的作品都是珍宝。   只是在宝华公主谢玉璋这里,也不过是一件被遗忘的收藏品罢了。   “哦。”谢玉璋说,“这个好看,适合男儿。”   那对羊脂玉牌通体无暇,乃是一整块玉石切割而成。两块玉牌对称,各雕一只猛虎,线条简练拙朴,威猛之意却呼之欲出,当真是珍品。   林斐猜到:“这是要赠给……”   谢玉璋也不隐瞒,她身边的事瞒得住谁都瞒不住林斐,除非她疏远林斐,不许她近身。   那样林斐势必会难过,她又怎么可能这么做。   “我想赠给两位小李将军,你觉得如何?”她问。   林斐其实猜测她真实目的是想赠玉牌给那个“长得好看”的李固,两个一起送,不过掩人耳目而已。看来谢玉璋真的挺喜欢那个叫李固的人的。   林斐倒也不担心,大赵朝风气开明,对女子的约束并不强。少年男女情窦初开,只要不作出事来,家长们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流社会的贵妇们豢养面首也不是没有的。   谢玉璋的身份,便是即便养几个面首,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还是那句话,天塌下来,有皇帝爹顶着呢。   林斐便笑道:“听说他们两个很是威武,这牌子我看正合适。那,我们出宫吗?”   林斐想着谢玉璋既中意那个李固,定是要出宫去见见他的。谁知谢玉璋却说:“不,我不去,你替我去一趟勋国公府吧。”   勋国公府杨家,先皇后的娘家。   谢玉璋知道自己可以亲自去结交李固和李卫风,可她不是一个人独活于世的,这和未来的帝王、大将军结善缘的好事,她想留给自己的外家。   “你去见怀深表哥,跟他说,这是我托他的事,要他务必照办。”   ……   李固和李卫风这天晚上宴饮中结识了一个朋友。   “勋国公府杨二,名怀深,字景山。”那人身长玉立,相貌俊美,含笑自报家门,“先皇后是某姑母。”   李固和李卫风其实一直搞不清京城勋贵间那些复杂得让人头疼的亲戚关系,但杨怀深这个家门报得着实清晰明白。纵先皇后已经仙去,这也是正儿八经的国舅家。   且,他们两个人同时想起了一张倾城绝色的容颜。   果然,杨怀深下一句便道:“宝华公主是某表妹。”   杨怀深身上也带着云京城贵族子弟特有的富贵里养出的靡靡之感,但他比别人强的是,他的笑容和眼神真诚许多,显是带着诚意来结交的。   而且,他眉眼间竟然与宝华公主谢玉璋有那么几分相像。李固和李卫风对他第一印象就很好。   两人便叉手。   “某李七,名卫风,字子义。”   “某行十一,单名固,字辅诚。”   杨怀深折扇一收,笑道:“二位小李将军,可还适应云京的饮食?”   二人道:“还好。”   杨怀深坐在了他们旁边,道:“宝华担心你们二人不习惯,嘱咐我要我帮着看看。”   李固和李卫风对视一眼,道:“有劳公主惦记了。”   杨怀深却笑道:“她呀,就是小娘子家家的瞎担心。我跟她说,人家两位将军是沙场上下来的人,戈壁草原,行军的时候什么情况没遇到过,便是风餐露宿也是有的,怎地到了云京锦绣堆里反要她操心。”   李固二人亦失笑,道:“正是。”   三人相视一笑,顿时便亲近了许多。   李固二人很快发现杨怀深是个善于交际、受人欢迎的贵公子,有他在他们身边,不断地有人过来打招呼寒暄。便是此间的主人,威远侯府世子,中间都过来了数次。   他们二人这一晚认识的人,比这些天加起来都多。   到得夜深兴尽散席之时,杨怀深在侯府大门外又唤住了他们二人。   “宝华妹妹说,二位少年英雄,她见之心喜。此物是前朝匠师之作,正配二位将军。特嘱我替她转交给你们二人。”   将两只锦盒奉上,嘱他们喝了酒骑马走夜路要小心,又看了李固一眼,自己方登车而去。   待他离开,李固二人打开锦盒,凑着灯笼的光,看到盒中羊脂玉牌泛着莹莹的光。   “噫!这个好!”李卫风看了就喜欢,“你看这老虎,威猛!”   他直接将玉牌取出系在了腰间,拍着李固的肩膀说:“老十一,这都是沾你的光。”   李固拍开李卫风的手,将锦盒合上,塞入怀中,道:“七哥喝多了也别胡言乱语,这与我何干?”   李卫风挤眉弄眼地说:“宝华公主凭啥对咱们这么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既然不是,那就是有缘有故。咱们两个里面,谁能是那个缘故?啧,你哥哥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李固这张脸,不是时下云京城人追捧的白面阴柔类的俊美,他肤色偏深,鼻梁高挺,相貌十分硬朗。   河西人可不追捧什么白面小生,在河西,李十一郎便以相貌英俊用兵神武著称。不知道是多少将门闺秀的梦中情郎。   待上了马,李卫风还兴致勃勃,说:“我今晚跟威远侯府的二郎喝酒,听他说这云京城的贵妇们,很是爱养小白脸。你说宝华公主她这金枝玉叶……”   “七哥!”李固喝断他。   李固眉目冷峻,沉声道:“你我都是头一回上京,京中子弟莫不当我们是土鳖看待,只有宝华公主对我们敬重有加,甚至托了杨兄照看我们。何况她还未及笄,怎可与那些放荡妇人相比。这样在背后编排她,七哥觉得合适吗?”   李卫风不过是跟军营糙汉们待久了,嘴上没有把门的。被李固这么一说,自己也惊觉十分不妥。宝华公主清丽似仙子的模样,拿军营里那些荤话调侃她,颇有亵渎之感。   他老大不好意思,讪讪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嗐我就是嘴臭……”   他拍马追上,跟李固并辔而行,说:“咱不拿不中听的话说她就是了,十一啊,哥哥就是觉得公主殿下对你小子有意思。”   “七哥把这话吞回去吧。”李固目视前方,云京城不像边镇那样实行宵禁,这样的夏夜里还有许多小贩聚集,夜游的人们提着灯笼,远远看去一片繁华烟火。他淡淡地说:“我猜大人想为四郎求一位公主。”   李卫风讶然:“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李固道:“昨日回府,大人不是问我们觉得宝华公主怎么样吗?”   “咦?就凭这个?”李卫风不解。   李固颔首:“大人从来心里装的都是大事,怎地就突然关心起一个女子如何了?我说殿下是个贵人之后,大人神色间颇有沉吟思量之态。一个公主而已,又不是皇子,大人会放在心上,只能是因为她与我们河西有关联。”   李卫风叹气:“大人为了四郎,真是……要是四郎自己能立起来就好了。”   李固道:“不管四郎怎么样,大人于我们有知遇之恩,我们怎么都是不能站到二郎那边去的。”   李铭有三个和他有亲缘关系的养子,其中行二的李令琮格外出色,文治武功都令李铭这一群义儿们折服。不光是二郎,大郎、三郎,也都出色。   后面他陆续收的义子,莫不是在军中寻来的优秀青年,哪一个在沙场上也不是弱手。   独独李铭的亲子四郎李启,因是中年得子,又是独苗,为后院太夫人宠溺得不像话。李铭每每想要管教,太夫人便哭喊着要去见李家祖宗,直说不要活了。   直到后来李铭见李启实在不成样子,狠狠心把他捆起来拎到兵营,一年没敢回家。自那之后,李启才算叫他摔打出些模样来,只是比起他的一众义子们,委实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河西的事河西人自己心里清楚。哪里也不是铁板一块,李固二人都忍不住轻叹。   李卫风道:“大人这事做得……哎,大人给大郎二郎三郎娶的媳妇都是小官之女,四郎这里,当啷给大家请个公主回来,哎……”   他又忍不住问:“那你说大人想求哪个公主?”   李固说:“如果我是大人,我就给四郎求宝华公主。”   “为啥?”李卫风说,“论年纪,不是那个安乐公主更合适吗?而且这位公主的亲娘不是说宠冠后宫吗?”   “陈淑妃纵然宠冠后宫又如何,她的权势只限于后宫,至多在云京城有些影响。不过一个妇人,她的手伸不到河西去。”李固说,“大人想给四郎求公主,不过是想抬高四郎身份,如此,宝华公主是先皇后所出,身份更贵重。”   “这么说,她可能成为我们河西的世妇?”李卫风砸吧砸吧嘴说,“也挺好。”   “十一啊,刚才哥哥那些胡话就当是放屁,都忘了吧。”他说,“那样的人,原也不是我们能肖想的,就梦里想想就得了。”   他拍马向前,哼着小曲,赏起了云京城繁华的夜市景色。   李固落后了半个马身。   夜色中,他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只能……梦中想想吗?   李固的眸子像夜色一样漆黑,又映着数不清的人间烟火。 第10章   翌日不是个好天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往日里这种天气,宝华公主便在室内玩耍,朝霞宫里永远断不了笑声。可自从前几天公主午睡梦魇,朝霞宫就想换了天一样,每日里都很安静。连最活泼的小宫娥走路的时候都会放轻脚步。   谢玉璋午睡醒来,耳边听到的只有殿外雨打芭蕉的沙沙之声。她坐起来,茫然了片刻,唤林斐:“阿斐,阿斐。”   林斐应声而至,撩开帐子,在榻边跪坐下来,笑道:“可睡好了?”   谢玉璋神情迷茫,问:“这里是朝霞宫吗?”   林斐微微色变,小心地回答:“是呀。”唯恐她又魇着了。   谢玉璋听了一会儿,问她:“怎么这么安静?”   静得像后来的逍遥侯府。没人说话,没人笑闹,生活在那座侯府里的人,个个如行尸走肉。   林斐松了口气,说:“怕扰了你午睡。今天可睡得安稳?”   谢玉璋沉默片刻,说:“叫大家不用这样,像以前一样即可。”   那样是最好的,那些轻松的笑声,叫人听了就心情好。否则为什么连陛下都爱时不时地来朝霞宫坐坐呢。   谢玉璋近日似有郁气郁积于心,更该让众人多到她面前来逗她开心才是。   林斐便拍拍巴掌,宫娥们鱼贯而入,服侍谢玉璋起身。   林斐道:“这天气可真无趣,快给殿下换好衣衫,咱们到廊下投壶去。”   宫娥们得她明示,一下子开了禁,叽叽喳喳起来。   朝霞宫瞬间便有了朝霞宫该有的生气。   谢玉璋跪坐在妆镜前认宫娥给她梳头,她却从铜镜里望着那一张张年轻清秀的面庞。她们笑靥如花,充满了生命力。   谢玉璋觉得自己苍老的内心里,也被灌注了这种鲜活的生命力。   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也露出了笑容,久违的笑容。   看着宫人们在廊下热热闹闹地玩起投壶,她轻声问林斐:“二表哥今日里可有派人来回复我?”   林斐“噫”了一声,惊讶说:“我没跟二郎说是这么急的,要不,我再跑一趟?”   谢玉璋想了想,觉得太着痕迹,无法跟表哥解释,便说:“算了,无所谓。”   林斐道:“昨日二郎一口应了,跟我说晚上威远侯世子召他们宴饮,十有八九便能见到那个谁,他定会好好照顾他,叫殿下不用担心。”   “什么那个谁?”谢玉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看到林斐带着揶揄的笑眼,忽地反应过来了。昨日里她为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可不是夸赞了李固生得好看了嘛。   “你怎么跟表哥说的?”她又气又笑。   林斐只当她害羞了,抿嘴笑:“我可没说什么,只说那两个人生得十分威武,与云京男儿不大相同,尤其那个叫李固的,生得好看。哎,我都还没见过那个李固到底生成什么样子呢,张嘴就夸人家好看了。”   谢玉璋扶额。   叫林斐这样说,杨怀深十有八九也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给她和李固牵线,只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些什么叫李固也误会。   只是这种误会……   谢玉璋目光穿过宫人们窈窕的身影,投向中庭。   误会就误会吧,这样的误会于她……也没坏处。   “你要那么想见他,等陛下宣了那李铭进宫,再过去看就是了。”林斐笑嘻嘻地说。   云京的小娘子们中意哪个少年,多是这样寻着机会去围观一下。有那胆子大的,还敢靠近了将手中花果或是香囊帕子扔过去。   这种少年男女间的爱慕,于繁华京城中常常可见。大人们不以为忤,若是门当户对,说不得还能结一门良缘。   谢玉璋不置可否。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多与李固接触,早早对他示好。所以她拜托了舅家表兄去做这事。   可情感上,她的内心里又十分抗拒与李固过于接近,所以,她没有自己去做,而是托了舅家表兄。   这自相矛盾的内心,令她自己也感到混乱。   雨一直下个不停,朝霞宫像是恢复了元气,投壶,打双陆,又唤了乐师和舞伶来给宝华公主解闷。   那些伶人们素日里陪着宝华公主练舞,十分受公主宠爱。她们舞完一曲,纷纷唤谢玉璋:“公主不跳一曲吗?”   “身子没好呢。”谢玉璋拒了,随手褪下腕上的缠丝嵌宝的赤金手镯,含笑说,“你们跳吧,谁跳得最好,这个便拿去。”   伶人们欢呼一声。乐师们也露出笑容——在宝华公主这儿不像别的贵人那样严苛,便是偶尔出错了,公主也只是温声指正,从未因此责罚过他们,还常常有赏赐。大家便重调了弦,打叠精神给伶人们伴乐。   重生回到少女时代数日,从混沌迷茫到渐有所谋,这一日,谢玉璋竟难得地重温了一日她少女时最正常的生活。   到得晚间,眼看着朝霞宫就要落锁的时候,却有东宫的人悄悄来扣门。   来的人是太子身边十分信任的內侍。谢玉璋遣开宫人,林斐去盯着屋外。那內侍只停留了片刻,说完了该说的话,就借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林斐送走了那人,折回内室,却见谢玉璋的目光投在地板上,烛光跳动着打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   林斐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太子怎么说?”   谢玉璋抬眸看了她一眼。   “昨日里使者对陛下正式提了和亲之事,态度强硬,明说了不要宗室女冒充的,只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上他们的阿史那汗。”   竟然,都和谢玉璋提前知道的消息一样!林斐的心揪了起来。   “陛下怎么说?可拒绝了吗?”她紧张地问,到底心里还是存着一丝期望。   谢玉璋摇摇头。林斐的心便是一沉。   “父皇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再议。”谢玉璋淡淡地说,“但他昨天宿在了玉藻宫,今天上午,淑妃便召了她的嫂子陈夫人进宫,傍晚时候,陈家的人偷偷摸摸去了驿馆……”   寝殿里静得落针可闻。林斐觉得口中发涩。   全都……全都被她们料中了。   “我们、我们也去请舅老爷……”她说。   “阿斐,没用的。”谢玉璋打断了她,“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我们没能力改变,没人能帮我的。”   陈淑妃用的是巧力,借势而为。便是皇帝也不得不向眼前的局势低头。   林斐就是太明白,才觉得胸口像压了大石一般难受。   而她的殿下……为何能如此镇定?   林斐焦虑得一夜睡不着。反而谢玉璋证实了前世的猜疑,这一晚睡得反倒沉沉的。   第二天天放晴了,宝华公主似乎心情不错,林娘子却眼下青黑,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令宫人们暗暗奇怪。   这样的奇怪情形持续了数日,甚至流传出了“林娘子患了心疾”的传言。   连淑妃都听到了这消息,对谢玉璋说:“你身边那个林家的孙女,若是不好了就打发她出去。”   谢玉璋望着淑妃写满慈爱的脸,笑着说:“她不过是来葵水腹痛罢了。”   淑妃一副这才放了心的样子,赐了些药材给朝霞宫。   谢玉璋谢过淑妃,目光却只关注着两个一同来请安的小妹妹身上。   福康和嘉佑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席上,不摇不晃,显然礼仪规矩都学得极好。   从前,她只觉得两个幼妹乖巧讨喜,可现在想想,她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多么的跳脱顽皮,令母后头痛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正该是最好动、最顽皮的时候吗?   不知道是不是赐药这个事成了不好的兆头,朝霞宫的林小娘子身体无恙,淑妃却忽然病了。   后宫一通忙乱,又是太医院的御医们会诊,又是皇寺的僧人为淑妃祈福念经。乱了几日,淑妃也不见好,谢玉璋去请安都被挡在外面,说是怕过了病气。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林斐还说:“淑妃娘娘这次是怎么了?病情来势汹汹的。”   谢玉璋却沉默。   她还记得这件事,淑妃忽然病倒,药石无效。后来父皇便请了皇寺的主持一和法师来看看,然后……   朱雀南街的李府中,李铭正听从人回禀。   “怎么回事?”李铭问。   从人答道:“法师说,需个晚辈子女为陈淑妃祈福,安乐公主自告奋勇去皇寺后山的保崇庵带发修行三年,三年之内不说亲嫁娶。如今,云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了,纷纷称赞安乐公主至纯至孝。”   李铭脸色十分难看,他令从人退下,一怒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到地上。   李固和李卫风面面相觑,出声:“大人?”   “什么东西,不过城门小吏之女!”李铭骂道。   陈淑妃出身云京城城门小吏之家,因入宫得宠,带得陈家鸡犬升天。先皇后故去,陈淑妃宠冠后宫,陈家俨然一副正经国舅家模样。   李卫风劝道:“大人息怒。”   李固却道:“敢问大人因何发怒?”   李铭恨恨道:“我前几日才入宫为四郎求安乐公主,转头她安乐公主就带发修行去了,好,甚好!”   李固掩不住眼中惊讶。   李卫风则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说:瞧,你猜错了吧。   李固稍加思索,抱拳:“大人,宝华公主乃是先皇后嫡出,性子看着也好,大人何不为四郎求宝华公主呢?”   “宝华公主……求不到了。”李铭挥挥手,情绪十分恶劣,道,“真当我稀罕她么?有母短视如此,就会玩这些内宅后院的把戏,女儿又能聪明到哪里去。罢了罢了,天下淑女千万,我李铭还给儿子寻不到一个合心的新妇不成!”   “好了,你们退下吧,我一个人静静。”他说。   李固和李卫风行礼退下。   “你居然还有料错的时候。”离开了书房,走远些,李卫风低声笑话李固,“大人看上的是安乐公主。”   李固却回头望了一眼书房方向,眉头蹙起。   李卫风看到,收了调笑的态度,低声问:“又怎么了?”   在李铭的一众义子中,他和李固在沙场上有着过命的交情。李固看事颇准,李卫风对他一向信服。对外,李卫风是兄,李固从不与他争什么。实际上两个人之间,是李卫风唯李固的马首是瞻。   李固却道:“没事。”转身迈开步子。   适才,大人没说他没求宝华公主,他说的是宝华公主“求不到了”。   为什么求不到?   只是这事触了李铭的霉头,李固却不能再去追问了。   他只能将这疑惑压在了心底。   他想,本以为她可以嫁到河西去,如今天下隐现乱象,他们河西兵强马壮,嫁到河西总比嫁到别的什么地方强。   如今……不知道她会嫁到哪里去,她将来所嫁之人,又能否护得她平安呢?   他只是李铭的十二子之一,屈居人下。这些淡淡的思绪,只能隐藏在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 第11章   安乐公主要去保崇庵带发修行为淑妃祈福的消息也传到了朝霞宫。   “安乐公主,淑妃娘娘……”林斐呢喃,“狡猾……”   “没必要。”谢玉璋说。   她们自然不知道安乐公主之事,纯是因为淑妃不愿意将女儿远嫁到河西才闹腾出来的手段。她们两个人都以为,淑妃是唯恐一招不够保险,才又另出一招,确保安乐公主不会被和亲到漠北去。   淑妃这一手,令林斐心头更加沉重。她夜里甚至好几次都做了同样的噩梦,巨大车轮碾来,将她和她的公主都碾得粉身碎骨。   她夜里惊醒,一身冷汗。   谢玉璋也醒了,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的湿发,低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林斐歉意地说:“我吵着殿下了吧,我回去睡吧。”   她说着,便要起身。谢玉璋却按住了她的手臂,一翻身抱住了她:“不要走,跟我在一起。”   这些时日谢玉璋表现得都很平静,可原来在夜深人静时还是这般柔弱,需要她来呵护。   林斐搂住谢玉璋,轻轻拍她的背,哄她:“不走,不走,继续睡吧。”   林斐和谢玉璋熏一样的香,她们对彼此的气味熟悉至极。在这熟悉的气息中,两个人渐渐沉入梦乡。   这一次,没再做噩梦。   时光很快过去,漠北汗国的使团入京已经有半个月。   时间进入了七月,这一日还未到午膳时间,便有含凉殿熟识的內侍来传,皇帝要召见宝华公主。   林斐塞了个赏封给內侍,问:“可知陛下传唤公主是什么事吗?”   內侍没有像平常那样笑眯眯地收下,直往外推,道:“这个咱家可不知道。”   这传话的內侍不知道来过朝霞宫多少次,这反常的姿态令林斐揪心。   內侍平日里没少从朝霞宫拿赏封,他犹豫一下,还是低声说:“陛下早朝之后,又接见了汗国的使者。”   “知道了,多谢公公。”谢玉璋颔首,示意林斐不要再多问。   林斐心中沉重,面上还得维持着镇定,指挥着宫娥,取了件银红洒金百蝶穿花的冰绡大袖衫来。   谢玉璋抬起手臂,宫人服侍她套上了大袖衫。   內侍偷眼看着,宝华公主谢玉璋一身贵气,美丽的脸庞被映得莹莹生辉,妍丽无匹。內侍却低下了头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笑欢喜赞叹。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皇帝不喜林家,因而也不喜欢林斐。林斐从来不随着谢玉璋去皇帝那头,这一次亦然。她只能在朝霞宫里焦灼地等待。   她上一次内心有这种焦灼之感,是乍闻得祖父撞死在金殿之上,父亲已被下了大狱,凶恶的兵丁围了林府,却还没有人来宣告他们的罪名的那段等待的时间。   既恐惧,又无力。   林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命令宫人打开了面向中庭的槅扇,她便坐在那里,望着葳蕤的庭院。   林斐是从小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家贵女,她面沉似水、正襟危坐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连衣角都不会抖动分毫。宫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放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   这种带着压迫感的沉寂持续到谢玉璋归来。看到谢玉璋面容平静,脚步甚至带着轻松,宫人们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只有林斐抬头凝视谢玉璋的面庞,眼中没有任何喜色。她微微躬身行礼,身体随着谢玉璋的走动转动方向。   谢玉璋迈过去,敛了裙子,在她身旁的正位上坐下。   挥挥手,宫人们潮水般退下,谢玉璋并林斐一同坐在那里望着中庭,谁也不开口。远处廊庑下,宫人们隔着庭院遥遥看过来,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林斐涩声道:“殿下?”   谢玉璋却感到说不出来的平静。   “父皇告诉我,要以我和亲漠北。”她说。   比起这早就预测到了的命运,林斐更心痛于谢玉璋的这份平静。她天真的殿下,不该是倍受打击,伤心落泪才对吗?她的难过被压在了哪里,为什么要这样压制?   “公主……”林斐温柔地伸手覆住谢玉璋的手,轻声说,“想哭就哭吧。”   别忍着,别憋着。强烈的情绪压抑着,最是伤身。   谢玉璋却说:“哭过了。”   是了,被一向宠爱她的陛下亲口宣布了未来这样的命运,怎么能不难过呢。林斐黯然。   正想说些什么安慰谢玉璋的时候,却听谢玉璋说:“我做女儿的,要去为国效力,远嫁漠北,再不能在父皇膝前尽孝,怎么能不哭一哭呢?你放心,在父皇面前,我已经哭过了。”   林斐愕然抬眸,几乎不认识谢玉璋了。   谢玉璋重生回少女时代,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她常常处在抑郁、晦暗、恐惧的心情里。   她知道未来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头上悬着一把刀。可现在,当那把刀终于落下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惧未来。   谢玉璋此时深刻意识到,原来人的恐惧,更多是来自于“未知”二字。   即将面对的一切,她都已经经历过一遭,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情竟然奇异地宁静平和了下来。   “难过什么呢?”她温柔地笑着,握住了林斐的手,“对已经既定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对已经既定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要想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不知道多少次,在她要撑不住的时候,林斐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这样告诉她。   她们握着彼此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熬过来了,熬到了一起活着回到云京城的那一天。   林斐的泪珠在膝头印出了两点斑痕。   她的殿下啊,那骑着四蹄踏雪的宝马,将她从可怕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小殿下啊,什么时候竟成长到这般地步了?   林斐抬起头,面颊上犹有泪痕,却露出了笑容:“殿下说的对。”   谢玉璋笑了。   林斐以衣袖拭干面颊,人已经恢复了冷静从容,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玉璋道:“三日后,父皇要大宴使团,我想在宴席上献一支舞。”   这些天思绪太重,此时林斐才陡然发觉,从前爱舞如命的谢玉璋竟好像已经许久没跳过舞了。   “公主。”林斐难过地道,“咱们称病就是了。”   谢玉璋脸上却露出奇异的微笑:“跳啊,为什么不跳。这大概是,我在云京城跳的最后一支舞罢。”   前世的今日,她被召去含凉殿,她的父皇只是告诉她他想在三日后的宴席上看她的舞。她欢欢喜喜地准备了三日,在那日的宴上一舞惊艳了众人。   就在她又得意又开心的时候,漠北汗国使者开口为阿史那汗求娶她。她的父皇当场允了。   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大殿之上,四周投来的全是同情、怜悯的目光。她浑浑噩噩,是被宫人们拖下去的。   后来她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了云京。她那如丧家犬般的父亲,想将她这女儿像舞姬一样献给新帝。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一直一直扎在那里,一碰就疼。她为了拒绝,挑断了自己的右脚筋。   可原来,早在那之前,她这父亲已经将她作舞姬一般地献给胡人了啊,她想,从前她真是天真呢。   今日,她当面问了皇帝,是否要以她和亲。皇帝才没像前世那样哄着她瞒着她,不得已承认了。   皇帝还流了泪。   皇帝哭,她也哭。   “女儿以后不能尽孝了。”她说。   皇帝是多么欣慰啊。   “吾儿,吾家凤凰儿。”他说,“愿你是我朝第二个善琪公主。”   善琪公主是二百年前的一名宗室女,被封为公主,嫁往漠北和亲。那时阿史那一族还未兴起,漠北王族是另一个姓氏。   善琪公主嫁过去后,漠北与大赵相安无事了三十年。善琪公主的名字被记入了史书。   谢玉璋少时听了善琪公主的故事,还曾经向往过。   后来她人在塞外,才终于明白。两百年前大赵蒸蒸日上,漠北也需要休养生息,休战是双方的意愿和需求,岂是一个小小女子能左右的?   “阿斐,你去趟东宫,跟太子哥哥说,我想知……不。”谢玉璋临时改口,“你去找福春,你让他打听一下,三日后的宴席,河西节度使和他的义子会不会列席。你让他打听清楚,李铭会带哪个义子出席。”   殿下这是……还惦记着那个李固吗?她都要远嫁漠北了,便任性一回又如何。   林斐应了,当下便亲自找福春,交待得清清楚楚。   福春拍着胸脯保证:“只管叫殿下等我消息。”   福春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地便去朝霞宫请安,常得赏赐。他手头阔绰了,“朋友”自然便多了起来,办什么事都比从前容易了好几分。内心中觉得自己正走上一条金光闪闪的坦途大道。   对金主宝华公主交待的事,自然是无比上心。   林斐回到朝霞宫,却不见谢玉璋。   “殿下出宫去了。”宫人回禀。   林斐问:“可说了去哪里,做什么?”   宫人说:“说是去郧国公府。”   林斐松了一口气。郧国公府便是先皇后的娘家,宝华公主的外家。这等大事,原也是该与郧国公府通通气的。   公主既亲自去了,她在宫里便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思量,都要为去塞外准备些什么。   公主自幼锦衣玉食,从未离开过云京这天下最繁华之地,她一个思虑不周,公主便要吃苦。务必要考虑缜密,万万不可出纰漏。   塞外听着虽然遥远可怕,可只要她们在一起不分离,林斐相信,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林斐不知道,谢玉璋其实没有去郧国公府。她自知去了郧国公府,必绕不过外婆舅母和一堆表姐表妹们,便在外面寻了间酒楼,使人将与她关系最好的表哥杨怀深喊了出来。   杨怀深在京营挂着职,也和其他的勋贵子弟一般并不需要真的就岗。他成日里闲云野鹤一般,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谢玉璋使人寻他,这个时间点,是从一干贵族子弟的聚会上将他硬拉来的。   杨怀深来了便问:“哎呀,何事何事,找我找得这般急?”   谢玉璋却先问:“二哥哥,我托你照看两位小李将军,你可有照看好了?”   杨怀深大笑,以为谢玉璋情窦初开,看上了两位李将军中长得好看的李固,也不说破,只笑道:“你放心,这云京城里,只要二哥有心,什么人照顾不好了?刚刚我还在跟李固他们一起吃酒呢,这不,就被你生拽来了。”   谢玉璋看他神色不似敷衍,点点头,正色道:“他二人都是少年英雄,他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我望二哥能以朋友待之。切莫如云京纨绔那般有眼无珠,只把珠玉当顽石。”   “你还教训起哥哥来了?”杨怀深好笑,“这还用你说,但我眼睛不瞎,这些时日还能看不出他二人是什么人物?啧。”   谢玉璋含笑:“那哥哥说说,他二人是个什么人物?”   “虽然出身寒微,却不是池中之物。眼界想法,与我们都大不相同。”杨怀深叹道,“宝华,我跟你说,我都想跟他们去河西看看。”   杨怀深不过发句感慨,他这样的幺子,家里怎么会放他去河西边镇之地。他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自己心里都不当真。   不料他这公主表妹目光清澈,竟颔首说:“二哥想去,不妨便去吧。舅舅舅母若不允,二哥偷偷去也行。若银钱不凑手,自我这里拿。”   杨怀深呆了一呆,又气又笑:“我就是说说,你胆子可真大,连盘缠都替我想好了。茶呢?茶呢?我匆匆忙忙赶过来,口干死了!”   心下却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却一时没想透,天之娇女的宝华公主,什么时候竟也会考虑银钱、盘缠之类的俗事了?   谢玉璋微感失望。   她这表哥,锦绣堆里长大,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待人接物亦是不乏手腕。只是真要做些什么,却欠缺些勇气和行动力,总是止于嘴上说说。   承平太久,人都失了锐气。   茶水上来,杨怀深喝了酒又赶路,口渴得紧。也顾不上他风流贵公子的做派了,反正是在自家姐妹面前,一仰头便牛饮了一杯。刚灌下第二杯还未咽下,便听到谢玉璋缓缓地说:“二哥哥,父皇今日告诉我,要以我和亲漠北汗国。”   杨怀深惊得直接呛到,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来,眼睛瞪得老大:“什么?怎么可能?你、你骗我吧?”   “三日后便要下旨了,这等事,我骗二哥做什么。”谢玉璋看着他说。   杨怀深闪念间想到安乐公主带发修行之事,大怒拍桌:“陈淑妃欺人太甚!我这就回家告诉父亲去!”说着便要起身。   “二哥且住!”谢玉璋止住了他,“我出宫前,父皇已经使人宣舅舅入宫了,想来此时舅舅已经知道了。这事已经定下,没有转圜余地了。”   已经进展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杨怀深一屁股跌坐回来,又气又恨:“那怎么办,难道便让你、让你……”   “二哥,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多言了。”谢玉璋说,“我今天找你,是另外有事相托。”   杨怀深沉声道:“你说。”   谢玉璋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想,将阿斐……托付于你。” 第12章   那些年的动乱,郧国公府都挺过来了。   郧国公府墙高门厚,库有存粮,府中又有家将亲兵,撑过了黄允恭入京后最初的动乱。   谢玉璋的表姐妹们,除了一个因去自己外家做客而死于乱兵之中的,其余的姐妹都好好地活下来了。   她的舅舅在李固攻打云京时站在了张相这一队,他们偷偷与李固联络上,做了内应,反了黄允恭。舅舅虽投靠得晚些,比不了李固的嫡系,到底也算是在新朝站住了脚。后来对她多有照顾。   林斐若是托给杨怀深,比托给别人更加安全。   当然也是因为,谢玉璋也根本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杨怀深与林斐也自小认识,十分熟稔。她是触怒了陛下的罪臣之女,但陛下既然都允许她陪伴在谢玉璋身边了,就表示不在意她这个小人物的存在了。   杨怀深答应了。   但这件事,谢玉璋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林斐。   她回到朝霞宫的时候,林斐正伏案疾书。   “在写什么?”谢玉璋问。   林斐放下笔,揉揉手腕,道:“在想以后该准备些什么。”   谢玉璋坐下,林斐把那些写满字的纸递给她。   香炉、香药、绡纱帐子……满眼俱都是谢玉璋的日常生活中的必备品。谢玉璋看明白了,林斐的思路是力求让她在远嫁之后的生活质量不低于在云京的水准。   谢玉璋看了林斐一眼,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的感慨。   这时候的林斐啊,竟然还这么的天真。   她的眉眼间还有着少女的明媚,她还不知道远去漠北要面对些什么人、什么事。她更不知道,维持谢玉璋公尊贵公主身份的大赵朝,会一夕坍塌。   这是,还没有遭受过那些苦难的林斐。   谢玉璋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年轻美丽的面庞,像抚摸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林斐一时懵住。   谢玉璋对她做的事怪异,看她的眼神也怪异。那目光中竟然带着心疼和……慈爱?   明明是个还未脱去稚气的跳脱少女啊。在她的眼里,还是需要她小心照顾的孩子,是她精心呵护的小殿下啊。   谢玉璋收回手,含笑说:“那你弄吧,别太累着。我的嫁妆自有宗正寺和鸿胪寺一起置办,我们边边角角的,拾遗补缺就是了。大宗的事不需要管。”   林斐鸡血上头地弄了一个下午,突然脑子转过筋来了,颓然坐倒:“我傻了。”   谢玉璋的婚事不是普通的出嫁,是和亲,连鸿胪寺都要插一手的。怎么轮得到她。   真是傻了。   林斐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此时还在深宫里借着朝霞宫遮风挡雨的少女,后来是怎么样一步步成长起来,在暴风骤雨中总是挺立在她身前,留给她一个脊背?   浓浓的涩意漫上眼睛,谢玉璋的视线便模糊了。   “殿下!”林斐立起身来搂住她。   “没事。”谢玉璋拭干眼睛,笑道,“看到你为我操劳,一时心中高兴而已。”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她在公主身边,不就是照顾她的吗?林斐困惑。   “阿斐。”谢玉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非常好。谢谢你。”   “殿下说什么呢。”林斐叹气,“若不是殿下,我或许早跟母亲一起去了,此时大约已是阴间一幽魂。”   “不是,阿斐,你别这么想。”谢玉璋握紧她的手,“人生有好多选择的,就像岔路口,走不同的路便是不同的方向。我……其实一直后悔那年去把你追回来。”   林斐惊讶不解。   谢玉璋涩然道:“我后来一直想,我要是、要是不去追你,或许你叔父、哥哥们会想办法。你们林家是江东大族,说不定族人早有筹谋,会在路上埋伏了救你们。我一直一直想,我要是不乱插手,让你和林夫人在一起,说不定林夫人不会自尽,说不定……”   “殿下!”林斐打断她,又气又急,“殿下在胡说什么!”   “人生哪有那么多说不定!”她眼睛发红,说,“车队出城门的时候,我和母亲就已经生出寻死的心了,你不知道,那些差人看我的眼神……又恶心又可怕,我们想着等到了晚上歇息的地方,就一起悬梁。”   “然后你来了!你骑着那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穿着火红的裙子,甩着鞭子高声问:林家的女郎呢?把林家的女郎交给我!”   林斐回忆起那一天,流下了眼泪。   “我、我当时看傻了。是母亲在背后猛地推我,把我推下了车,她大喊:在这里!殿下,阿斐在这里!”   “她把我托给你了,你不知道她多高兴。她流着泪笑的样子我一辈子忘不了。”   “那些差人想拦住你,你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可也不照他们脸上抽,你顶多抽一下他们的肩膀。我就想,这种时候宝华殿下都不肯伤人啊。你纵马过来,对我伸出手说:阿斐!上来!”   “我上了你的马,那马飞快,像在云端飘一样,又把我带回了云京城,带回禁中。从那时候起,殿下,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永远都不离开你,一定要照顾好你。”   “所以殿下,你不许再说什么说不定。就算人生有岔路口,我也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些说不定就都不存在了!殿下,没有什么‘说不定’,我就只有你,只认定你!”   泪水划过谢玉璋白玉似的脸庞,她看着林斐,含笑说:“好,那这一世,我一定护住你。”   林斐破涕而笑:“好呀!”   语言真是博大精深,林斐听进耳朵里的是“一世”,想的是此生不要和谢玉璋分开。   谢玉璋咬重的却是“这”一世。   “这”一世,再不能和前世一样。   这一世,换我守护你。   有宫人禀报:“含凉殿的福春来了,方左使也来了。”   林斐擦擦眼睛,看向谢玉璋。   谢玉璋说:“让方左使稍待片刻,先让福春来见我。”   林斐咕哝了一声:“衣服都没换。”匆匆起身去了内室,取了蜜粉来在谢玉璋脸上扑了扑,盖了盖脸上的泪痕和发红的眼眶。   不一会儿,福春进来了,弓着腰递上一卷文纸:“殿下要的名单。”   谢玉璋只是想知道李固会不会来,福春却誊抄来了整份名单,办事能力倒是颇强。   林斐接过来呈给谢玉璋,谢玉璋展开来,也不看别人,先寻河西节度使李铭。   似这等宫中宴席,列席人员都需提前报上来。李铭这样的大员,允许随身带一名随员在身边贴身侍奉。   这随员可不是从人之流,其实不过是给各家一个名额,许他们的家中后辈子弟在御前露个脸。   李铭这次上京带了两个义子,会带谁进宫赴宴呢?   看到“李固“这个名字以小字缀在李铭的名讳下面,谢玉璋凝住了目光。   所以上辈子,她和未来的那位陛下早在这个时候,真的就已经见过了吗?   她那时从未注意过他,那……他呢?   谢玉璋的目光穿过薄薄的纸页,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直到林斐唤了声“殿下”,她才回过神来。一抬眼,未来的总管大太监堆着一脸讨好的笑,眼巴巴地望着她呢。   谢玉璋微微一笑:“做得不错。”   林斐会意,取了个赏封给福春。   福春一叠声地谢恩,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谢玉璋这才叫人领了方左使到跟前。   大赵设教坊于禁中,掌俳优杂技,教习俗乐,以两名宦官为教坊使。祭祀朝会用太常雅乐,岁时宴享则用教坊俗乐。   谢玉璋雅善音律、精于舞蹈,常与教坊的乐师舞姬一起排练。方公公是教坊正使,与谢玉璋极为熟稔,一进来便道:“给殿下请安,殿下可大好了?”   谢玉璋说:“有阵子没见你了。”   方左使道:“殿下玉体欠安,奴婢不敢搅扰,日日想念。”   谢玉璋笑笑,道:“说正事吧。”   他们虽熟稔,但宫中贵人也不止谢玉璋一个,方左使事务繁忙,忽然到访,必是有正事。   方左使道:“今日含凉殿传陛下口谕,道是三日后要为汗国使团设宴,要奴婢襄助殿下准备新舞。奴婢特来请示,殿下,您歇了十来日没伸展筋骨了,您看看,咱们这支舞,什么时候合一合?”   林斐清晰地看到,谢玉璋脸上的神情淡去,全没有从前要在御前献舞的期待和雀跃。   林斐心口堵住,难受。   “今天乏了,明日上午我过去罢。”谢玉璋说。   “奴婢明日恭候殿下了。”方左使笑眯眯地道。   “殿下。”方左使一离开,林斐便攥住谢玉璋的手臂,“还是称病吧,我们……不跳了!”   “不啊。”谢玉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要跳的。”   她将那份宴会名单缓缓展开,盯着那上面的名录,轻声说:“这支舞,我是跳给天子看的。”   可是天子那么狠心,把你这嫡亲的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啊。   林斐扭过脸去,用袖子遮住泪痕。   她不知道此“天子”非彼天子。谢玉璋说起“天子”的时候,注视的是“李固”这个名字。   她的父亲想将她当成舞姬那样献给新帝,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一件事。   有人进献绝色舞姬给新帝,新帝看过那舞姬跳舞,却说——   【不及昔年宝华公主。】   他们被软禁在逍遥侯府,哪能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哪能知道新帝是不是真的说过这话。   谢玉璋其实一直都觉得父亲是被人骗了。跟他说这事的人定是戏耍于他,故意想看这些落魄的前朝皇族出乖露丑。   新朝的开国皇帝怎么会知道她跳的舞好不好呢。   及至此时,谢玉璋捏着那张名录,看着李固的名字列于其上,才恍然。   【不及昔年宝华公主。】   也许,那位陛下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他还说过,宫里有她的画像。   他说:史官会记载下来,人们会知道,宝华公主……很好看。   他觉得她很好看。   林斐说,他喜欢你呀。   喜欢就好。   男人的喜欢虽然令人厌恶恐惧,在有些时候却也是有些用处的。   未来帝王、开国雄主的喜欢,总胜于不喜欢。   虽不知道有没有用,有什么用。但她现在在人生的岔路上徘徊,多一分助力,多一点筹码,总胜过什么都没有。   谢玉璋发现,她心里每多一分算计,身体里便凭空生出一分力量。   每多一分力量,对未来的恐惧便减少一分。   这样,很好。 第13章   内教坊设在禁中,是皇帝游幸之地。坊中的女伎,专供内廷贵人宴饮赏乐。   宝华公主谢玉璋过去常常会来这里,与舞姬们极为熟稔,甚至说得出她们每个人步法身段的优缺点。只是最近公主殿下玉体欠安,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来过了。   这是半个月来宝华殿下头一次移驾莅临,又是为了三日后大宴的排练,内教坊上上下下都打叠精神迎驾。   谢玉璋下了步辇,打量着这前世极为熟悉的地方。   公主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公主的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冷淡,带着一脸笑特意迎上来的方公公满腔的热络就梗在喉咙里,不自觉地就将腰背更放低了几分,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谢玉璋看到众人都准备好了,道:“你们先排一遍给我看看,我懒了半个月,都忘记了。”   宝华公主是天生的舞者,说她半个月就把一支舞都忘记了,众人自然是不信的。但习舞就和习武一样,确实需要日日勤练,几天不下场,手脚便生疏倒是真的。   当下便由最好的舞姬充作主舞,跳宝华公主的位置。一时鼓瑟笙箫并响,华乐满堂。   大赵经历过崛起、强盛、繁华的几百年发展至今,宫廷音乐里都充满着富贵靡丽之感,让听的人总以为还生活在盛世太平中。   谢玉璋前世,便一直是有这种错觉。   待这一支舞演罢,舞姬乐人们都收了势,望向谢玉璋。   谢玉璋恍惚了片刻,重又露出微笑:“都歇歇,待会我先合合拍子。”   从前的公主一来到她们中间,便不再是公主,只是一个纯粹的舞者。众人总觉得今日的公主与往时不同,冷淡而疏离。对她最爱的舞艺,似乎也没有从前的热忱了。   她今天,始终是公主。   乐师们喝了水,重调了弦。谢玉璋起身走到了演练堂的正中心。她今日本就是来排舞,穿着轻便的舞装,两个舞姬上前为她套上了有着长长水袖的外衫。   谢玉璋的手自袖中穿出,捏住。状若兰花,便有了起手式。   乐师们屏气凝神,盯着那葱白的纤细手指。待那纤纤素手忽地一翻,兰花绽放,第一声乐音破空而出,刹那间拉开了绮丽繁华的大幕。   被称作云京明珠的宝华公主,这天生的舞者,如久眠的蝶破茧般伸展了开来。   但,一段乐音过后,围观的诸人却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的愕然和困惑。   虽说是歇息了半个月,但公主殿下的的步法和动作怎么竟……生疏至此?   舞者当然有自由发挥的余地,但宝华殿下并不是在即兴发挥,而是明显的因为生疏造成的僵硬和错漏。不过是半个月而已,怎么竟仿佛许多年没有跳过这支舞似的?   谢玉璋一个高踢腿,身体像鸟儿展翅一般伸展开来。她这身体,柔且韧,健康灵动,轻盈无比。   这支舞已经多年不跳,谢玉璋回想着适才的主舞,身体一点一点找到了感觉。   她这来自未来的灵魂,开始契合这具还年轻的身体,来自肌肉的记忆让动作越来越流畅。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她回忆起了少女时代,她是多么地爱跳舞。那时候跳舞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快乐。   当一曲终了,谢玉璋一个收势将身形定在了空气中。她深深吸了口气,身体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仿佛细胞都是愉悦的。   方左使率先拍起了巴掌喝彩:“殿下歇了这么些日子,动作还记得这么多呢。”   这是委婉地告诉她,她现在跳得还不行。跳成这样子,糊弄外行人还行,在同样精通音律、品味高雅眼光又毒辣的皇帝面前可不行。   谢玉璋心中明白,道:“忘得差不多了,今天先不合了,玉仙儿来与我一起练。其他人去练你们的。”   伴舞们便换了地方自去排练,适才的主舞名叫玉仙儿的,笑盈盈去了谢玉璋身边做她的陪练。   她一节一节地带着谢玉璋温习整套动作,一个旋身高踢再转回来,却见谢玉璋凝目看着她,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   “殿下,这里转九圈,最后这下高踢一定要稳住。”她温声说。   正说着,谢玉璋打断了她,突兀地问:“玉仙儿,我和你,谁跳得更好?”   玉仙儿面不改色,嗔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呀。殿下爱舞,跳舞只为自娱娱心。奴婢跳舞是为贵人赏乐。贵贱不同,如何能放到一处比呢?”   谢玉璋也曾为了别人的赏乐而跳,那的确是不同的。由艺而技,沦了下乘。   在别人眼里,她跳得自然是很美的,可她自己知道,昔年在云京宴请汗国使团的那晚,是她此生跳得最好的最后一支舞了。   谢玉璋扯扯嘴角:“继续吧。”   长长的水袖挥出,杨柳似的腰肢倒垂。   谢玉璋忍不住想,那位陛下,当他说出“不及昔年宝华公主”的时候,是把她看作了什么?   公主?还是,舞姬?   这几日教坊最大的事就是两日后的宫宴了。方左使和舞蹈教习不担心伴舞的众人,却更担心宝华公主殿下。实在是适才谢玉璋那一支舞跳得比以往大失水准。   公主殿下便是跳成个蛤蟆,陛下都只会被逗得开怀。可这于他们来说却是丢饭碗甚至掉脑袋的事。   方左使并教习们不敢搅扰谢玉璋,只在演练堂的门口悄摸摸地偷看。   好在,几趟下来,宝华殿下似乎找到了感觉。她跳得一遍比一遍流畅了。   方左使这才松了口气。   宝华殿下练起舞来,从来也不怕累。她练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动作已经如行云流水,完全找回了昔日的水准了。   在恭送谢玉璋离开时,方左使一再嘱咐:“明日里咱们合舞,今晚殿下要好好休息,务必要叫宫人好好拿捏拿捏。不然太久不练,乍一辛劳过度,明日里不免要肌酸肉痛了。”   他又忍不住念叨:“殿下还是头一回隔了这么久没舒展筋骨呢。”   谢玉璋微微颔首,乘舆而去。   两三日的时光飞快就过去了。   这日下午,李卫风就抱着好几件衣服跑到李固的屋子里:“过来看看,你晚上穿哪件?”   李固扫了一眼铺在床上的几套衣衫,都是今夏云京城最流行的单罗纱。   “杨二郎借给咱们的裁缝手真快,这就给缝出来了,我叫先赶着你的做,快瞧瞧,你穿哪身好。”李卫风念念叨叨。   李固不吃这套:“我穿公服。”   这宴席大员们自是公服玉带,随行带着露脸的子弟却未必有官职在身,又不用。   李卫风给气得直翻白眼:“我白让你先做了!”早知道先给我自己做好啦!   他不甘心地念叨李固:“大人为什么带你不带我,不就是你生得好看吗?你给大人长长脸,咱们也穿漂亮点行不行?”   李固却道:“男人最漂亮,莫过于像大人那样,服紫佩金。”   李固未及弱冠,已经着了绯衣官袍,实在也是很漂亮的。   李固素来话不多,但他只要肯开口,李卫风便说不过他,只因李固总是能说到点子上,何况李卫风心里还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也是。”他搓手,却忍不住又说,“不过咱们现在也混不上金鱼袋,你好歹也佩点像样的东西。哎,宝华公主赠的那个玉牌呢,戴上戴上!那么好看怎么不见你戴?”   说着就上手要翻李固腰间荷包。李固拍开了去:“别闹。”   李卫风道:“他们都说今天的宴席宝华公主要为陛下献舞,我跟你说,你还是戴上吧。”   他有点遗憾,道:“公主殿下不是咱们能想的,但你戴上,好歹让公主瞧一眼,知道她的心意咱领了。”   又眼热李固:“你可真有福气。云京人都说,宝华公主是瑶台为王母作舞的仙女下凡呢,你小子,可有眼福了。”   李固闻言,目光微动。   却有从人这时送了吃食来:“大人说,宫里宴席常常吃不饱,叫十一郎垫垫肚子。半个时辰后出发。”   李卫风瞪大眼睛:“宫里不管饱吗?”   李固道:“圣人跟前,谁放开了肚皮吃?缺那一口?”   从人笑道:“正是,大人便是这样说的。宫里行宴,多有拘束,年轻些的都放不开吃,最后饿着肚子出来常有的事。是以赴宴之前都先垫垫肠胃,又不敢吃太多,怕在宫里腹急不雅,大人嘱咐,吃个三四分饱就行了。”   这送来的吃食是常人一顿饭的量,于李固这种年纪的年轻男人,却也真就是三四分饱。   片刻间风卷残云吃个精光,身边的从人打了水给他洗漱一番,取了衣衫给他。   这绯红的公服是这趟入京新授的,亦有冬装夏衣之分。这夏装料子入手也甚是舒爽清透,从人早早熨烫好了,一丝褶皱也没有。   李固身材颀长精实,肩宽腰细,腰带一扎,肩背曲线挺拔英武,分外精神。   李卫风啧啧几声:“你说的没错,咱便是穿公服,也甩他们几条街了。”   又道:“玉牌呢,戴上,戴上。”   他们两个行伍出身的武人,原是不耐烦在身上带这些繁繁杂杂的碍事物件的。独谢玉璋赠的这对玉牌,拙朴威武,一点不花哨,实在对人脾胃。李卫风自收到之日起,便日日悬在腰间。   因是赴宴,弃马就车。李固上了车,李铭便注意到那块玉牌,“噫”了一声,问:“老七那块?”   李固答道:“不是,是孩儿的。这是一对,他的虎头向左,我的朝右。”   李铭拿起来看了看,果真和李卫风那个虎头方向正相反,正是一对。玉质洁白无瑕,雕工宛如天成,一看便是大家手笔,品格高远。   他放下,笑道:“你们这是哪里淘来的好物件?”   李固坦然回答:“是宝华公主赠的。”   李铭诧异。   想到宝华公主也到了从小姑娘向大女郎变化的年纪了……他忍不住就着车里的光线,打量了李固一眼。   浓眉高鼻,英气勃勃又沉稳冷静,那股属于西北儿郎的阳刚之气更是藏也藏不住。这要是……他的亲儿子就好了。   想到自己亲子除了身份,处处不如义子们。李铭不禁心中暗叹,意兴阑珊地道:“宝华公主不错……可惜了。”   车子摇摇晃晃的行着,透过竹帘能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云京居民。平头百姓也有许多人都身着违反规制的纱、罗、绫、绸,脸上带着富足的笑容,个个以身为云京人为骄傲。   李固将玉牌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心里想着,为什么李铭提及宝华公主会说……可惜了? 第14章   华灯初上时分,谢玉璋便已经到了举行宴席的太极殿。   这是内教坊出头露脸的好日子,方左使忙得不可开交,见到她来,“哎呦喂”一声便迎上来:“殿下来得早了,还不到时候呢。”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高兴的。来得早总胜过来得晚让他抓瞎。宝华殿下啊,真是和善体贴。   “没事。我想去看看今天都有什么人。”谢玉璋作出跳脱顽皮小儿女态,一脸好奇地道。   方左使笑了:“那您从侧面悄悄进去瞧一眼便是了。”   谢玉璋带着笑,提着裙子便去了。   方左使手拢在嘴边:“殿下看一眼就是了,快些回来。”   谢玉璋笑答:“知道了~”   身影纤巧,已经消失在两人合抱的粗大圆柱后。   内廷侍卫、宦官没有不认识谢玉璋的。见她提着裙子轻手轻脚地进来,一路巧笑倩兮,还时不时竖根手指对新发现她的侍卫作出“嘘”的样子,众人眼中都露出了笑意,并无人拦她。   谢玉璋悄悄进了大殿,隐在巨柱后。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笑容,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在儿臂粗的巨烛灯火下寻找,很快就找到了身材矮墩墩因此坐在那里成了一坨的李铭。   未来的开国君主在李铭身侧侍坐。   明亮的烛火照着他的脸庞,鼻梁高挺,墨眸深邃,薄唇抿成了一抹冷峻的弧线。   宴席已经开了,前面的致辞、开场都过去了,大多数人都放松下来。李固却依然跽坐,身体微侧着朝向李铭,便于服侍他。   从柱子后面远远看去,那青年肩背腰的弧线匀称结实,那精悍的身体里似蕴着巨大的力量。   原来前世,他是坐在这个位置。   因着李铭的地位,李固所在的位置甚为靠前。当她入场为皇帝献舞的时候,其实离他极近,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很清楚吧?   所以,他果真在这时候便见过她,亦看过她的舞的。   谢玉璋凝视片刻,正要转身,目光扫过自己这一侧的宾客,见到一个胡服男子正转身和旁人说话,高鼻深目,面孔再熟悉不过。   她突然浑身冰凉地僵住。   过了许久,她缓缓后退,在巨柱的阴影里隐匿了身形。   美丽的宫娥奉上玉壶,为李铭斟满酒杯,行云流水般地退下。那酒杯华贵精巧,对李铭这种西北汉子来说,却未免太小了。   酒杯转瞬即空。   李固却滴酒不沾,见李铭酒杯空了,便立即执壶为他斟满。   放下玉壶,他蹙眉望向大殿对面的巨柱。   “怎么了?”李铭也望了一眼,那里并没有什么。   巨柱之间只有执戟的内廷侍卫。个个长得漂亮,银甲穿得也漂亮,和娇美宫娥、伶俐內侍交映生辉,把宴席点缀得煌煌莹莹。   “没什么。”李固收回视线,“适才觉得有人在看我。”   “哦?”李铭笑了,“那定是宫娥们。宫里的小娘子多,难得见外男,忍不住来偷看两眼。”   说着笑起来,十分地为老不尊。   李固绷着脸:“大人不要说笑了。”   李铭啧啧道:“小十一,你明明年纪比十二还小,是我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怎地老成得比我还像个老头子?”   李固眉眼冷峻,道:“否则何以为大人义子?”   李铭一噎。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着摇头,喝酒。   酒不知过了几巡,有人为皇帝祝辞,亦有人做诗,甚至还有人舞剑。   那剑明晃晃银灿灿,煞是好看——当然是没开过锋的。剑舞当然也只是舞不是武,真正的剑使出来哪有这般漂亮,大概这一串复杂的剑花没挽完,就已经被敌人捅了十七八个血窟窿了。   李固在心里默想。   只是这剑舞却获得了皇帝的盛赞。那舞剑的某位紫衣高官的家中子弟,还得了封赏,盖过了前面几个年轻人。他面上甚是矜持,眼中却闪着得意的光芒。   李固觉得这等宴会十分无聊,甚至比他参加的那些贵族子弟间的宴饮还更无聊。起码那些宴饮都是年轻人,大家自在随意,还有几分真性情。   这宴会上的几个之前见过面的年轻人却都表现得像漂亮的孔雀,铆着劲一定要在皇帝面前开个屏。   正无聊间,忽然听到有人喊“李十一”,李固遽然抬头,目光如炬。   对面的席上站起一个年轻的胡人,他个子颇高,但比起胡人普遍的魁梧身材又瘦削清秀许多。面孔称得上英俊,只是眼神凶狠,面相上便带了几分阴鸷。   “李十一,我们来较量一下,让你们的皇帝做裁判,看看我们俩到底谁更厉害!”他喊道。   大赵诸人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手下败将而已。   李固身上原本平和的气息瞬间凛冽了起来。他立身,抬起一条膝盖就要站起……却被李铭按住了。   李铭笑眯眯地问:“夏尔丹王子,你是喜欢上云京城的繁华,要留在这里了吗?”   这人便是适才让谢玉璋看了一眼便僵住身形的人——谢玉璋在塞外的第二任丈夫,阿史那汗的十九王子夏尔丹。   夏尔丹的母亲是卑贱的女奴,没有强大的母系部族做靠山,在诸王子中属于根基浅薄的。   他从小因为出身为兄长们欺负,长大后又因为骁勇善战常受父汗褒奖,又被兄长们因为嫉妒而时常排挤,使他养成了阴鸷狠戾的性子。   被众人形容为,王帐里的一匹饿狼。   夏尔丹不解:“你说什么?当然不。”   李铭笑道:“既然如此,便等王子回到王帐,再下战书与我儿,我们公平一战。草原、戈壁,任君挑选,多么痛快。今日此处却是我大赵皇帝陛下酬请诸位的宴席,咱们都是粗人,动起手来叮咣五四的,砸了几案,惊了宫娥,须不好看。”   皇帝微笑道:“李卿所言极是。”   众人便知皇帝是不愿意看到这胡人王子和李铭义子当堂对决的。   毕竟先前哪怕是剑舞,那也是早就报备、排演好了的表演而已。这胡人王子却显然不是什么手底下有分寸的人,看着又有三分酒意,这种事情真动起手来也很难点到即止。若打翻了几案,碗碟破碎,菜汤淋漓,实在是不美。   夏尔丹却大声道:“那咱们便到外面去打!”   大赵朝从立国之日起就跟胡人打交道,对胡人也算知之甚深。这些胡人不讲什么礼法,行事野蛮粗鲁。若不阻止,这个夏尔丹王子怕就真要撸袖子跟李铭的义子干一场了。   皇帝不悦地看向离他最近的张相,张相得了这眼神儿示意,直起身体正准备说话,却听李铭的那个义子开口道:“某不战。”   夏尔丹张狂大笑:“李十一,你怕了吗?”   赵人脸色都难看起来。不战是一回事,惧而避战是另一回事。   “某与王子没有私怨,边境事,边境了。”李固知道李铭不想让夏尔丹在这里生事,便放下腿复又跽坐,面对夏尔丹的挑衅巍然不动,“此处乃我大赵皇城,是陛下治国、起居之处。王子这么想与某一决胜负,不如就约在去年王子神速撤退之地,某与王子再战一场便是。”   “神速撤退”四个字用得传神,众人一听便知道那一战孰胜孰负。赵人都微笑不语。   “你!”夏尔丹那一战折损了好几员干将,故而对李固记恨于心,此时又听他提起,登时暴怒起来,挥拳便要冲过来。   幸而使团的人对自家这位十九王子的脾性早有了解,他身形才动,身边几个人已经一把把他抱住。   只是场面十分难看。   便在此时,大殿上响起了內侍特有的尖利嗓音,拉高了音调唱禀:“宝华公主殿下,贺——四海晏平,盛世繁华!请为陛下献舞。”   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龙颜大悦,立即挥手道:“准!”   又捻须微笑道:“今日先宴饮赏乐,你们年轻人的事,改日再说。”   一句话,把两人之事轻描淡写成年轻人之间的龃龉。   阿史那汗的王子据说有三十多个,使团里也不止夏尔丹一个王子,有人以胡语喝了一声“夏尔丹,回来!”,夏尔丹虽然目光中露出不甘和狠戾,却也忍气吞声地坐下了。   身着彩霞一般美丽衣裙的舞姬们水波一样漫入了殿中,女儿的柔媚瞬间便冲散了适才那几分不快和剑拔弩张。   众人都被美丽的舞姬们吸引了目光。只有夏尔丹还恶狠狠地盯着李固。他去岁在李固手里那一仗败得着实太惨,使他在父汗面前说话失了分量,他耿耿于怀至今。今日见到李固,那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固却没再关注夏尔丹。他的目光只望着大殿中央。   乐音流水般响起,美丽的舞姬们围拢成圈,身形婀娜,舞姿曼妙。随着那绮丽的广袖翻舞,众人仿佛看到云霞沸腾,澔澔涆涆,流离烂漫。   只是正中那人被云霞掩住,看不到真容。   忽有一道乐音压过了所有的声响,撕裂了空气一般。人们下意识地便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女郎都谦卑地伏下了身去,云蒸霞蔚间,宝华公主伸展开身体。   如晨曦跳出海面掠过山尖,又如一朵人间最美的花乍然盛放,长长的水袖旋转飘落,那少女以仙子之姿盛放在太极殿。   她轻盈又灵动,婀娜又妩媚,如孩子般清纯,如女人般潋滟。   这一刻大殿中的人忘却凡尘,不知此处是天上还是人间,目光只追随着那谪仙般的少女而动。   夏尔丹猝不及防,看得呆了。   “那是谁?”他喃喃地问。   适才呵斥了他的那位兄长瞥了他一眼,心中暗自骂了一句“白痴”,道:“刚才不是听到了吗?宝华公主。”   “宝华公主……”夏尔丹眼睛眨也不眨,贪婪地盯着那清丽绝伦的少女。   李固亦没有眨眼。   人说宝华公主是瑶台仙子落入凡间,李固觉得说得没错。   他是个粗鲁的武人,于风雅二字从不沾边。他既不通音律,也不懂舞蹈,可即便这样,他内心里却知道,今生大约看不到比这一支更美的舞了。   脑中正闪过这一念,忽见宝华公主竟似冲他这边绽颜一笑,李固一怔间,水袖翻舞,纤细身影旋转着竟已到了他身前,乍然拧身向后栽倒。   李固大吃一惊,不及思索,身体已经立起,手臂已经快如闪电地伸出……   却没有碰到少女的一片衣角——宝华公主的纤腰柔韧如柳一般,以他的手臂为轴弯仰倒垂。   她的眼睛还看着那惶急想要扶住她的青年。   那一刻,李固觉得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人的眼睛竟然会说话。   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   但那只是错觉,她的腰身只弯垂倒悬了一刹便柔韧地弹起,转瞬间已经回到了大殿正中。   而李固还单膝点地,手臂还伸出着,维持着想要“接住”的姿势。他收回手臂重新坐下,神情都还有点茫然,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殿里笑声四起。   皇帝率先抚掌大笑。胡人们也大笑。赵国的大员们也都捋着胡须在微笑。   连李铭都在笑,用手点他:“你呀,你呀……”   李固更加困惑。   他这副呆模样让李铭几欲笑破肚皮。   他捶案大笑:“我们西北儿郎,被公主调戏了呀!”   还是在煌煌大殿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李固,呆住了。 第15章   大赵风气开放,公主们不同于普通女子,更是被众人默认有资格风流。胡人的风气只比这更开放,男女间看对眼了,可以钻对方的帐篷。   宝华公主这一支舞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她当众调戏年轻的将军更是神来之笔,令先前的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待一曲终了,舞姬们潮水般退下,皇帝却笑着对谢玉璋招手:“宝华我儿,到朕身边来。”   谢玉璋含笑坐到了皇帝的身侧,如李固侍奉李铭那样侍奉皇帝。   皇帝笑着对张相说:“我儿也长大了。”竟然也学会戏弄英俊的年轻郎君了。   谢玉璋执着玉壶微笑着为皇帝斟酒。前世皇帝虽没叫她坐到身边,却也说了这句话。彼时她对即将面对的事还一无所知,满心欢喜。   果不其然,皇帝这句暗示一抛出,使团的坐席里便站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魁梧老者,正是这次使团的正使——虽都是早就达成了协议的事,终究还要在人前走个过场。   谢玉璋抬眸,她识得这老者,被阿史那汗信重的阿巴哈大国师,部族的大巫。她也记得他是这次使团的正使,就是他将她带去塞外。   她只是不记得,怎么夏尔丹竟然也会在使团之中。   但她也记不得更多了。从云京到塞外整整一路,她昏天黑地地躲在车里哀悼自己人生的结局——于那时的她来说,“远嫁”就已经是结局了,那时的她哪里知道,人生的苦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   这样的一路上,她精神恹恹,虽没病倒,却也没精力与别人打交道。一应对外事务,都是林斐替她出面打点。至于那时使团里都有谁,竟全无印象。   “尊敬的大赵皇帝陛下。”阿巴哈笑眯眯地向皇帝举起酒杯,“我代表草原上最勇猛的可汗来到这里,带着缔结友情的美好愿望。今天,看到了大赵有这样美丽的公主,想起了我们草原上的一句话——最美丽的姑娘应该嫁给最勇猛的男人。在我们草原,再没有比阿史那可汗更勇猛的男人。而这位美丽的公主,听说她是皇后的女儿,是最尊贵的一位公主。皇帝陛下啊,我带着缔结和平的诚心而来,请允许我为我们勇猛睿智的可汗求娶这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吧。”   阿巴哈国师在草原上常常主持各种仪式,他的官话说得还不错,却拉腔拖调的带着一股子宗教感,颇为夸张。跟大殿门口负责唱名奏报的內侍有得一拼。   他此话一出,胡人们面不改色,位置靠前的赵国大员们表情也没有变化,显然都早知情。倒是他们身边随侍的后辈子弟,多有露出惊愕神色的。   其中有个特别年轻的,还几乎跳起来,被自家祖父狠狠摁住了。   谢玉璋轻轻抬眼,目光投向李铭那一席。   她看到李固的脸色变了。   他的目光亦射向她。谢玉璋垂下眼,避开了那视线。   虽是早就内定下来的事,皇帝也没有立刻当众答应,他和漠北汗国的国师过了几个回合,无非是“我儿还小”、“这是我掌珠,不舍她离去”云云。   阿巴哈则说些承诺的话,不乏对阿史那汗夸大其词的赞美。   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阿史那汗是一个年龄足以做谢玉璋祖父的老头子。   李固抿紧嘴唇,已经明白了李铭为什么说宝华公主“求不到了”和“可惜了”。他定是求过了,而后提前知道了这内幕消息。   李固的手在膝头握成了拳。他看着上首皇帝身边静如玉雕的谢玉璋,心里某处像被堵住一样难受。   小人物。他是个小人物。   李固从来没有比此时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纵他在河西可以领五千飞虎军,神挡杀神佛挡灭佛,来去草原戈壁令胡人闻风丧胆,看似有那么一些些力量,可到了这轩峻壮丽的大殿之上,他却深入骨髓地认清了自己的卑弱。   李固的拳搁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甜甜美美地说:“儿愿意。”   李固骤然抬头。   谢玉璋给了皇帝和国师足够的表演时间,在火候差不多的时候放下了玉壶,抬起头扬起声音,甜甜美美地道:“父皇,儿臣愿意。”   观众们的目光从两个主要的表演者身上移到了本来被安排为背景的谢玉璋身上。无论赵人还是胡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谢玉璋避席,深拜,起身。   “儿臣生为大赵公主,享尽我大赵繁华,常因身为女儿之身无以为报而惶惶。今日能得此机会为父皇分忧,儿臣喜不自禁。”   谢玉璋白玉似的面庞上带着笑。   “儿臣愿效法善琪公主,以此身赴漠北,与阿史那汗结两姓之好。使大赵与漠北,自此永结兄弟之情,再无战火之忧。”   “吾儿……”皇帝被深深地感动了,眼中闪动起泪花。   张相起身,赞道:“有公主如宝华殿下深明大义,是我大赵之福。”   “父皇。”谢玉璋仰头看向皇帝,微笑,“父皇勿惜此身,宝华既生为公主,便当有公主的担当。”   那年她趴在父亲膝头苦苦哀求,他说,你既生为公主,便当有公主的担当,而后拂袖而去。   “宝华只愿,四海晏平,百姓安和。”   愿云京百姓、大赵百姓,能在后来的刀兵战火中少受些苦。   “愿我谢氏,福泽绵远,安泰康宁。”   愿小妹妹们、宗室们能活则活,哪怕苟延残喘,日后还能相见。   “宝华,再无他念,惟愿——天佑我大赵,盛世永昌。”   宝华公主谢玉璋拜伏的身姿刻在了李固的瞳中,灼得他眼睛发痛。   他的耳边响起了众人的齐声呼喝:“天佑我大赵——!盛世永昌——!”   俨然一副四夷来朝的盛世景象。   李固对这宴会的最后部分记忆十分模糊,不知道它是怎地结束,怎地散场的。回到了朱雀坊的李宅,他向李铭告个罪,大踏步地回房去了。   搞得专门守着等他们回来想听听热闹的李卫风莫名其妙:“十一这是怎么了?”   李铭不以为忤,摇摇头,说:“宝华公主要去漠北和亲,他心里不痛快。”   李卫风呆了一呆,问:“那个宝华公主?”   李铭无语:“不然还有哪个宝华公主?”   “嫁给谁?”李卫风惊了,“阿史那老贼?”   听闻那个花朵似的公主要嫁给阿史那那老不死,李卫风心都痛得抽抽了,扼腕道:“怎么偏偏是她!”   李铭也叹:“这女娃子不赖。”可惜好孩子都是别人家的。   瞥一眼李卫风,见他还连连嗟叹。   “你去看看十一郎。”他说,“叫他别胡思乱想。”   李卫风脸红起来:“没胡思乱想。”   这两个小子都是第一次离开西北跟着他出来长见识,头一回就见到了宝华公主这样的殊色,会动心不奇怪。到底是年轻儿郎,血气方刚,不动心才奇怪。   正常。   李铭哂然一笑。   朝霞宫里十分安静,林斐和谢玉璋在大榻上隔着几案面对而坐。   “所以,彻底定下来了。”林斐自言自语地说。   “不是早就知道了?”谢玉璋失笑。   大体的情况都跟前世一样,因为谢玉璋尚未及笄,皇帝和阿巴哈国师约定了先把她嫁过去,待她十七再圆房。   大赵民间富足,不止贵族人家,许多富裕平民也多是留女儿到十七八才成亲。只有那穷门小户的,不愿意养或者养不起女儿的,才早早把女儿或嫁或卖地送到别人家去。   能求到大赵最尊贵的嫡公主,作为使臣的功劳超越了历任,阿巴哈十分得意。可汗又不缺女人,这种小条件他便一口答应了。   前世皇帝也和国师这样约定了,然而……   林斐低声说:“就,一天没明说,心里总还存着念头,总觉得说不定……”   “哪有那么多说不定。”谢玉璋甩开那些糟糕的前世的回忆,靠着隐囊,侧头撑腮,“那些摆在明面上最后公布出来的事,早不知道经过多少轮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了。那些所谓的‘巧合’,都是人安排出来的。那些‘运气不好’,大多是别人的安排比你的强。”   林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谢玉璋挑眉:“怎了?”   林斐欣慰地说:“其实我一直最担心的,是殿下你。却没想到,殿下比我还镇静。殿下这样,我便放心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去想办法,一定没有过不去的事。”   “一起”么?   谢玉璋想想自己的安排,笑了。   “早些睡吧,明天我还要去含凉殿再哭一哭呢。”她打个呵欠说。   “哎?”林斐诧异。   谢玉璋葱白的手掩着唇,目光幽幽:“自然是,为了以后远嫁不能相见,现在要多去父皇膝下尽尽孝啊……俗话不是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林斐先愕然,而后抿唇而笑。一切都落定了,她反而没了先前的忐忑和惶然,心里安定了下来。   她说:“好!”   谢玉璋第二日果然去含凉殿哭了。   皇帝跟她对着哭。   这真是皇帝能干得出来的事。这位皇帝陛下,素来多愁善感。   林斐听说了,颇是无语,只问:“如何了?”   “成了。”谢玉璋说,“父皇答应我,我的嫁妆,会厚厚地办。”   林斐轻轻吁了口气。   两人还来不及细说这些事,便有宫人来报:“勋国公夫人来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起身:“莫叫舅母等,我去迎。”   谢玉璋迎了出去,勋国公夫人按品大妆,眼睛却是红红的。见到她,眼泪唰地便下来了:“殿下!”   “舅母。”谢玉璋过去挽住她的手臂,“阿婆如何?”   勋国公夫人握住她的手,落泪道:“昨晚听到消息便病倒了。”   谢玉璋难过,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她人在塞外,没能相送。如今想来,大概又要重来一次。   这些即便重生也不能改变的事,让她格外难过。   舅甥二人携手入内,勋国公夫人连连落泪:“怎么就是你。”   她想到前些天安乐公主忽然要为母祈福躲到保崇庵带发修行去了——李铭为儿子求尚主的事,除了皇帝、淑妃、安乐公主及李铭自己,没有旁人知道,勋国公府的人自然是和谢玉璋想的一样,当陈淑妃安排安乐公主带发修行便是为了躲避这和亲的事,自然是恨得不行。   “先前阿深从你那里带回消息,我还不敢信,还想着怎么也轮不到你这皇后娘娘嫡出的公主。结果你舅舅从宫里回来,整夜没合眼,直说对不住姐姐。我这两天递牌子想进宫,淑妃一直压着。想来是怕我们在事情定下来前闹起来。”她哽咽,“昨晚陛下亲口把事定下来,阿家听到消息,当时便气得倒下了。”   谢玉璋垂泪:“都是我累得阿婆伤心了。”   “好孩子,快别这样说。”勋国公夫人抱住谢玉璋,想到此时最伤心的人正该是谢玉璋自己,不敢再哭,反安慰起她来,“你舅舅也进宫了,他去见陛下,你的嫁妆、随扈,他定是要插手管一管的。以后你安身立命都要靠这些,定不许宗正寺备得轻薄了。你莫要怕,不管塞外什么样子,咱们把东西带足了,苦了谁也不能苦着你。”   亲娘舅像是跟谢玉璋心有灵犀一般,也跑到皇帝面前去哭,哭那早死的姐姐。   皇帝说不得又跟着哭了一回。   前世勋国公杨长源进宫哭先皇后,皇帝不过多给了谢玉璋一些钱帛。   今生,杨长源哭过这一场后,要跟谢玉璋嫁去塞外的卫士的数量,便从二百人提到了五百人。 第16章   谢玉璋跟勋国公夫人抱头哭了一回,因挂念外祖母,便随着她一同出宫去了勋国公府。   祖孙相见,又是一番哀哀哭泣。好容易将外祖母哄得喝了药睡了,谢玉璋见到了从宫里回来的舅舅——勋国公杨长源。   关于她的亲兵数量的变动,是杨长源在书房里亲口告诉她的。   “多谢舅舅。”谢玉璋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可是好事。   杨长源眉间有些郁郁,摆手:“谢什么,是舅舅无能,唉……”   “国事如此,舅舅莫要自责。”谢玉璋安慰他说。   杨长源觉得这个外甥女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像忽然长大了似的。他内心里稍稍有些欣慰,把今日里跟皇帝的谈话都告诉了她。   “该有的人都给你配上。从前皇子公主开府,多的是人家想把自家轮不到恩荫的小儿子塞进去,跟着贵人混吃混喝养老等死的。”他道,“你情况不同,我和陛下谈了,必得给你找一些能干实事的人。”   公主正经开府,该有一套自己的家臣班子。公主家令、家丞、主簿、录事……等等,一套班子全配齐了得有二三十号人。这些人管理着公主府的事务,掌管着公主的资产,替公主打理庶务。自然是越能干越好。   但远离家人,把一生交待在塞外,这样的情况……真正有能力的人,谁乐意去呢。   谢玉璋说:“看缘法吧,莫强求。”   是真的长大了啊,杨长源吃惊。   谢玉璋回到宫里,想了想,直接去了含凉殿见皇帝。   皇帝一天哭了两回,眼睛还泛着红。   “舅舅担心我,难免想为我多要些、多筹备些。”谢玉璋说,“父皇不必为难。我想了,只亲兵要多一些,其余人等尽可精简。”   张口先把亲兵之事夯实了。   “珠珠如此体贴,梓潼地下有知定然欣慰。”皇帝被舅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闺女要钱要人,整得十分头痛,见闺女如此体贴,大为感动。叫出了女儿许久未曾被叫过的小名。   “珠珠放心,今日已经召了宗正寺和鸿胪寺的人交待过了,绝不会薄待了你。”皇帝爹爹信誓旦旦地许诺。   谢玉璋展颜一笑:“父皇最疼爱孩儿啦,怎么会薄待孩儿。”   这笑颜令皇帝百感交集,觉得女儿一夕间长大,不由又是惭愧又是心疼。   谢玉璋看出了皇帝眼里的情绪。   她不由在心中暗叹。前世她一味地哭哭啼啼,到后来皇帝总是找借口对她避而不见,她哀哀戚戚地,对嫁妆、随扈全没过问。舅舅便是去求了,也没求到这多出来的三百卫士。   皇帝的态度自然影响下面办事的人。财货倒也罢了,不论是国库还是私库,皇帝都不缺钱,倒也不算薄待。   问题都出在“人”的身上。   “父皇,您跟他们说,随员的名录定下来之前,务必要让孩儿亲自看一看。”谢玉璋说。   她不等皇帝发问,便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听说那塞外秋日里便冷得能冻死人,草原的边缘便是戈壁。一年中要好几次迁移,追逐水草。我身边的宫娥,俱都是深宫里娇养的女郎,便是寺人,也多有纤瘦体弱之人,怎生受得了。我一定要亲自审一审名录,那些格外体弱的,不叫她们同去。”   “珠珠心善若此啊。”皇帝感慨,又道,“叫他们甄选时注意些,挑那等身强体壮的便是。”   “孩儿不管,孩儿一定要最后把关!”谢玉璋记忆中,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撒娇”这种事了,此时将这杀手锏使出来,竟还能有七八成功力,也是不易。   皇帝无奈,只得答应了她。   谢玉璋最后说:“听说那塞外都食牛羊肉类,少有米面主食。胡人最大宗的财产便是牛羊马匹,孩儿到了那里,是不是也要置办牛马、羊群才行?”   皇帝一生都过得是精致尊贵的生活,听到这里已经不忍再听,掩面道:“珠珠不要再说了。”   “说说嘛,毕竟是以后要过的日子,多知道些总强过两眼一抹黑的撞过去。”谢玉璋却笑着说,“听说胡人那里,钱不大管用,金银也不太流通,都是以货易货。那孩儿该拿什么去换牛羊呢?”   皇帝已经又快要哭了,哽咽道:“叫鸿胪寺卿来!”   因是和亲,不同于普通出嫁,属于外交事务。此次谢玉璋的嫁妆置办,由鸿胪寺主持,宗正寺襄助。   谢玉璋不等鸿胪寺的人到,便已经得了皇帝的许诺了。   等鸿胪寺卿赶到含凉殿,得到的是皇帝给宝华公主的嫁妆额外追加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的命令。   这大大地超过预算了啊。   “告诉宰相们,公主并非下嫁,乃是为国和亲,自当优待。”皇帝生气地说,“若宰相们执意不许,从朕的私库出!”   宝华公主掩面而泣:“儿臣不得在侧侍奉父皇,还要父皇赐这许多,儿臣好生羞愧……”   皇帝反过来要哄公主,真是头大。   好容易公主不哭了,离开含凉殿的时候,看到殿外侍立的小内侍,忽地想起什么。随意指了了个小内侍,对他说:“认识福春吗?叫他去朝霞宫见我。”   小内侍躬身应了。待公主离开,转身去找了福春传话。   玉藻宫里,陈淑妃瞪大眼睛:“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她真敢开口啊!陛下真的允了?”   来通风报信的內侍猛点头:“陛下说,宰相们若是不同意,就从陛下的私库里出。”   陈淑妃倒抽口凉气。这丫头,她小看了她呀。   打赏了通风报信的內侍,陈淑妃来来回回踱了几圈,唤了身边的大宫女:“去我库里搜罗搜罗,我们给宝华厚厚地添妆!”   福春听到同伴传的谢玉璋的话,面色如土。   昨晚大宴传出消息,宝华公主将和亲漠北,宛如一桶冰水浇在了福春头上。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就这么飞了。   比这更糟的是,同屋的內侍皮笑肉不笑地说:“哟,福春要远行了啊。”   福春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他最近跟朝霞宫走得很近,宝华公主对他青眼有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会子,福春一想到宝华公主对他的和善亲切就头皮发麻。   宝华公主……不会把他也带走吧?   不会,不会。福春安慰自己,他又不是朝霞宫的人,他可是紫宸殿皇帝的人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今天还是使了钱跟人换了班。果然今日宝华公主不止一次地进出含凉殿,幸亏他躲了。   可万料不到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宝华公主竟然指名点姓地叫他去朝霞宫见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躲不过去了。   然而公主召唤,哪怕她是一个即将远嫁的公主,福春也不敢不去。他如丧考妣,行尸走肉般到了朝霞宫。   谢玉璋给了林斐一个任务,让她整理朝霞宫宫人的名册,福春过来便没见着林斐,正堂的榻上只有谢玉璋一个。   “来啦?”谢玉璋放下手中书卷道。   福春见到谢玉璋原想行礼,谁知他满心悲戚,往前一趴,竟忍不住哽咽着哭了出来:“殿、殿下……”   您能不能放过奴婢啊?   谢玉璋嫌弃地说:“行了行了,哭得真难看。”   福春哭得更大声了。   谢玉璋无奈,道:“别哭了。”掏出一个匣子,道:“拿去。”   福春眼泪鼻涕挂着,懵懵懂懂地接了过去。   谢玉璋说:“打开看看。”   福春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打开了匣子,顿时被黄光晃了眼——一匣子六条小黄鱼!   福春眼睛都直了:“这是?”   一条小黄鱼是三两金子,六条小黄鱼便是十八两金子!   谢玉璋撑着腮:“原说让你以后有事可以来朝霞宫找我,谁知道我突然要远嫁了。罢了,这些你拿去,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福春惊呆,半晌才吭哧地问:“殿、殿下不带奴婢去塞外吗?”   谢玉璋扑哧一笑:“我带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朝霞宫的人。”   福春整个人瞬间复活,低头看了眼匣中黄金,再看看谢玉璋的笑颜,一瞬的喜悦又消失不见。   宝华殿下,是怎样一个心善的贵人啊!可这样的好人,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又死了娘,又被爹远嫁,听说那可汗还是个老头子,他的儿子都能给公主做爹了!   福春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难受。   甚至有那么一瞬,差点就说出跟着谢玉璋一起走的话来。   幸而他到底是经历过干爹生前身后人情冷暖两重天的人,早过了脑子一热就鸡血上头的年纪。   在谢玉璋饶有兴味的目光下,福春嘴巴张了又张,最后硬生生化作一声嚎啕:“我的殿下啊~~~”   “奴婢给您立长生牌,一天三顿给您念经祈福啊~~~”   诸如“奴婢舍不得殿下”之类的可能会招致公主殿下改变主意卷了他一起去塞外的危险之语,半句也没有。   真是圆滑啊,谢玉璋想,无怪乎后来能出头。   正想着,玉藻宫派人送东西过来了,说是给宝华公主添妆。   前世,可没有这么早。 第17章   不仅前世玉藻宫的添妆没有来得这么早,也没有这么丰厚,完全就是一副应付了事的敷衍姿态。   谢玉璋听內侍报完清单,只说了句:“替我谢谢淑妃娘娘。”又对林斐说:“收起来罢。”   林斐心里也厌恶玉藻宫,但她终究不是能任性而为的人。谢玉璋可以任性,在她任性的时候,林斐就得替她周全。   到底还是拿了个赏封给那內侍。   玉藻宫的內侍也时常往来朝霞宫,往日里宝华殿下都是笑吟吟的,这还是第一回 遭遇这种冷待。   內侍心里咕哝着“都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脸上带着笑谢过恩,揣着赏封回去玉藻宫,在陈淑妃那儿嘀咕:“性子突然大变了似的。”   陈淑妃露出舒心的笑容:“知道了。”   待晚间皇帝歇到玉藻宫,淑妃抹眼泪:“一想到那孩子要去那种地方,臣妾这心里就跟剜了块肉似的。陛下一定要给宝华厚厚地置办嫁妆呀。”   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谢玉璋的嫁妆往厚里办,以后安乐出降,就更有借口厚办了。   又夸大其词地讲了自己都给谢玉璋添了些什么,哪些是自己的心爱之物,本来是想留给安乐的,忍痛割爱给了谢玉璋云云。   皇帝见后宫和睦,淑妃很有个母妃长辈的样子,自然是龙颜大悦不需多说了。   四妃以贵妃为尊。然而自皇后薨逝,贵妃这些年像尊摆设似的,一直称病,为自己没能执掌六宫圆个脸面。手中没权,当然各种消息都得来的比淑妃晚。   淑妃头天傍晚便把添妆送了来,第二日上午德妃、贤妃并贵妃的添妆才跟着送来。到了下午,其余各宫位份低些的妃嫔们才陆陆续续得到消息行动起来。   但不管怎样,朝霞宫看起来一派热闹景象。   谢玉璋看着那送进来的一箱箱东西,林斐忙碌地造册登记,不由想起前世。和亲的消息一公布,朝霞宫的门庭骤然冷落,分外凄凉。   一个注定要离开权力中心的公主,哭哭啼啼得连皇帝都避而不见,后妃们自然无人再愿意花力气在朝霞宫了。   出发前到了她的生辰,皇帝象征性地给了点赏赐,后妃们全无表示。唯一真正还记得她生辰、花力气给她筹备庆祝的,就只有勋国公府的人。   虽然有些事无法改变,但也有些事的确可以因人力而变,谢玉璋想。   反倒是朝霞宫的宫人们,想到自己可能要跟着公主远去塞外,一个个面容哀戚,提不起精神来。   此乃人之常情,前世便是她自己都终日啼哭呢。谢玉璋也不去责备她们。   倒是林斐,一天之内连着责罚了几个做事不用心出了纰漏的油滑宫人。   “这种时候,不能让人心散了。”她对谢玉璋说,“否则以后怎生管束她们。”   在宫闱里,有皇权镇压,下人们翻不起浪花来。以后到了塞外,她担心谢玉璋弹压不住下面的人,从现在便开始替她操这份心。   谢玉璋和她想法不同。   “那些一心想走的,只要她们有路子,尽管走。”她似乎一点也不生气,“那心已经跑了的人硬跟我们绑在一起,不见得是好事。趁这个时候做一遍筛选,也不见得是坏事。”   林斐无语了半晌,道:“要不是就在殿下跟前,儿还以为,说这话的是个饱经沧桑的老和尚。”   谢玉璋笑笑,过了一会儿,说:“阿斐,徐姑姑……不要管了。”   林斐一滞。   徐姑姑是朝霞宫负责照顾谢玉璋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这两天她到处奔走不见人影。林斐心中有气,但她其实是个还在贱籍的罪臣之女,身份尴尬,反倒徐姑姑是正经有品秩的宫廷女官,林斐管不到她头上。她敲打责罚宫人,便是为了隔山打牛警告徐姑姑。   否则朝霞宫皆以徐姑姑为榜样,还成什么样子。   “徐姑姑是以良家子入宫的京畿本地人,她还有一大家子亲人在宫外,她不想去塞外也是人之常情。”谢玉璋无所谓地道,“她若自己能走通门路就随她,她若走不通,等名册到我手里,把她勾去便是了。”   可若连你的保姆都走了,谁还肯真心跟随你呢。林斐嘴唇动了动,话没说出口,心里却焦虑烦躁。   殿下她,她怎么竟像个无事人似的一点不焦虑不着急呢?简直仿佛看破红尘似的。   宫人进来禀报:“福春来了。”   这种时候往朝霞宫凑?林斐惊异地看了谢玉璋一眼。   谢玉璋目光微动,道:“叫他进来回话。”   福春还是惯常那副弓腰碎步的模样,轻手轻脚地进来,见正堂里除了林斐没有别人,知道这是谢玉璋信重的人,也不避着她,凑近谢玉璋:“陛下要给您添的那四万斤糖一万斤茶叶,宰相们不同意。陛下跟他们吵了半个时辰,最后定下来,从内库出。殿下的嫁妆单子,估摸下午就能出来了。”   不管从哪出,听到定下来了,谢玉璋便吁了一口气。但想到皇帝从自己的内库里给她出这笔添妆,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狠心远嫁她的是他,恐她受委屈给她厚办嫁妆的也是他,惶惶然想将她献给新帝的还是他。   宝华公主神情变幻,福春只弓着腰不出声。这种事,自然得容公主消化消化。   过了片刻,他听到宝华公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眼偷瞥了一眼,公主的面上已经收敛了情绪。   “随员名册可出来了?”她问。   “尚未。”福春道。   “帮我盯着些,一出来就告诉我。”公主说。   福春躬身:“是。”   谢玉璋瞥了一眼林斐。林斐会意,取出个赏封来。   福春却坚决不肯收:“殿下别折煞奴婢了。殿下对奴婢的恩德,一辈子都报不完了。”   告个罪,一溜烟跑了。   林斐愕然。   谢玉璋微微一笑,道:“人心总归是肉长的。”   福春不愿跟她去漠北是真的,内心里对她负疚又亲近,也是真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呀,福春是,父皇也是。   未来的皇帝呢?她要怎么样才能对未来的皇帝作出更大一些更深一些的影响?   在众人的眼里,都觉得谢玉璋这一去便如善琪公主一样,此生再无归期了。唯独谢玉璋自己知道她迟早会再回到这云京城来。   谢玉璋重生后做的与前生不同的事,都无非为了两件事——为和亲的生活做准备,为归来后的生活做准备。   前者大体有了思路,无非是钱、物和人。   后者,还缥缈着,只能随着感觉走。   太子妃于氏亲自来朝霞宫探望她。   谢玉璋这两天哭得太多了,于氏哭的时候,她竟然哭不出来。那便干脆不哭了,握着于氏的手反过来安慰她:“嫂嫂莫要担忧,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于氏跟所有接触过谢玉璋的人感受是一模一样的,回到东宫对太子感慨:“宝华妹妹是真的长大了。”   自家的女孩子一夕间长大成熟,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诸妹妹中,安乐与他天然立场对立,其余两个还小,谢玉璋算是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太子内心郁郁。   若不是诸节度使拥兵自重令皇帝忌惮,又哪用嫁个真公主去塞外。   太子削藩之志益发坚定。   “妹妹还有一事托你。”于氏对丈夫说,“父皇答应了给她五百卫士,这些兵丁都要从京畿兵营抽调。宝华担心下面的人糊弄她,尽给些老弱病残拖累人的。她听说胡人部落之间常有战火,动辄劫掠财物妇女,很是惊惧不安。唯有这五百卫士让她心里稍稍安宁……”   “晓得了。”太子说,“你给她说,这事我亲自盯着,给她整整齐齐地挑些好的。”   于氏吁了口气。   第二日谴了身边人去朝霞宫回复了谢玉璋。   谢玉璋的心,又安定了一分。   “宫娥內侍,无非是让我的生活更舒适一些罢了。便是徐姑姑,也不是非她不可。拧着她的心意强留,她也未必就能将我照顾好。倒不需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不做什么、少做什么,便足够令我难受了。”她对林斐说,“真正重要的不是她们。是我手里有多少资财,又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住我的人和我的私产。”   她对林斐说的话带着刻意的解释和明显的宽慰,但这恰是林斐此时需要听到的,她便没有注意谢玉璋在说这些话时的态度。   五皇子也来看望谢玉璋,他宽慰她说:“我跟父皇说了,到时候我送你。”   皇帝还活着的儿子们,太子行三,后面是五、七、八、九、十一、十二一共七位皇子。   大部分皇子都是夭折。大皇子活到了成年,并以皇长子得封为太子,孰料前年薨于一场时疫。而后三皇子作为还活着的最年长的皇子,得封太子。   太子之下便是五皇子,他的生母只是个昭仪。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则是陈淑妃所出,安乐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   五皇子这段时间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妹妹自从上次午睡被魇着后,对他便不如从前亲昵了。   果然谢玉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总让他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是怎么回事,总之与从前大不相同。   “哥哥。”谢玉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喝酒误事,以后哥哥少喝些酒吧。”   五皇子莫名其妙:“最近没喝醉过啊。”   谢玉璋也不解释。   五皇子问:“你就成日里这么憋在宫里一直到出嫁吗?”   谢玉璋微怔,道:“也不是存心憋在宫里,不过无事可做罢了。”   宫妃觑着皇帝的脸色,发现皇帝似乎对她心存愧疚,便纷纷做嘘寒问暖状,又是探望又是添妆的,来示一波好。最终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   那些往日里来往的名门贵女们,顶多送些东西进来,人却不见了踪影。往日里的宴饮出游,也不再喊她了。   谢玉璋反应过来,问:“外面以为我怎么了?”   五皇子道:“还能怎么了。”自然是以为宝华公主在以泪洗面。   谢玉璋懂了,无语。   五皇子道:“不如出去散散心去罢。”   谢玉璋闲着也是闲着。且她这一去,怕是又好多年见不着大赵风物了。   “也好。”她道。   云京人听闻了宝华公主要和亲漠北的消息,莫不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日日躲在宫中以泪洗面,哀哀戚戚呢。不料这一日一群贵族少年男女相约冶游,到城外打猎烧烤,宝华公主谢玉璋竟然现身了。   大家无不惊异。   和想象的不同,宝华公主并没有一派愁云惨雾,正相反,她像全然无事一般比谁都悠然自得。   众人先还略绷着,说话有所顾忌,待见谢玉璋眉间淡然平静,渐渐也放松下来。   “宝华。”有个圆圆脸庞的少女和谢玉璋并辔而行,“我送的东西你收到没?”   谢玉璋不动声色地说:“收到了。”实则一时想不起来这少女是谁。   “这些天一直担心你,可也没机会进宫。”少女说,“母亲昨天进宫给淑妃请安,我说叫她去看看你,她叫我别添乱,说你这会子定不愿意见人。我担心死了,今天看到你,总算能放下心啦。”   她说着,轻轻松了一口气。   谢玉璋趁她说话的功夫,拼命在记忆中搜索,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她从漠北归来后,既没有再没见过她,也没再见过她的家人。那些年的动乱中,多少钟鸣鼎食的人家无声无息地消失。牌匾委地,华宅易主。一个姓氏,一个家族,从此没人再提起。   谢玉璋想起来这圆脸的女郎是她少女时代的一个朋友,唤作阿梅。她既后来再没见过她,要么死了,要么远嫁了,要么……不知道家破人亡后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此生,再没有机会相见。   谢玉璋的眸中闪过一丝哀色。   阿梅觉得,谢玉璋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样了。她没有从前那么爱笑、那么无忧无虑。她们明明同岁,谢玉璋却给她一种大姐姐的感觉。   路上,她忍不住问:“宝华,我祖父说那日宫宴,是你主动请嫁是真的吗?”   主动不主动,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只不过顺势而为,在这场表演中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更好看姿态而已。   谢玉璋嘴角扯扯,道:“是。”   阿梅道:“宝华,我万万想不到你这般勇敢。祖父那日回来后,好生夸赞了你一番呢。哥哥也是对你敬佩有加。”   阿梅圆圆脸庞,眼睛清澈明亮。谢玉璋想到这少时的朋友将来不知生死不知去处,心中便格外地难过,对阿梅便格外柔软。   “不过尽一个公主该当的责任罢了。”她柔声说,“没什么好称赞的。以后不能在父皇膝下尽孝,我甚憾恨。”   阿梅叹了口气。   祖父哥哥虽然盛赞谢玉璋,母亲却私底下悄悄搂着她说:“傻儿,莫学她。你将来定要嫁得近近的,可不要离我太远。”   阿梅生得喜庆可爱,叹气的模样颇有几分好笑。谢玉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眼睛圆睁:“摸我作甚?有东西吗?”说着伸手小心地摸摸自己的发髻,却也没摸到什么树枝草叶之类的。   谢玉璋微笑收手。   所谓打猎,无非就是象征性地放几箭,能中则中,射不中也无妨,随行的仆从中自有好手眼疾手快地补上一箭。总不会叫小郎君、小女郎们空手而归。   一只兔子后腿中箭,仆从驱马追赶过去捡起来,仔细辨认了箭杆,大声报出来:“又是公主殿下射中的!”   一众少年男女哗然。   “宝华你什么时候箭法练得这么好了?”   “连着三只都是你射中的,这是好兆头。”   也有人跟身边人说:“我怎么感觉今天宝华的骑术也比以往精良许多呢?”   谢玉璋挂了弓,不置可否地说:“运气好罢了。”   在草原,经历的事太多了。   刀弓马匹,都是能救命的。胡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女人亦然。   谢玉璋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无论是箭法还是骑术,都没法跟胡人比,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不料在云京的权贵家子弟中,竟也能出个彩。   真是矬子里面拔将军了。   少年少女们不过图个开心,真正打猎还是靠仆从们。待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寻了处合适的地方,准备烧烤野味。   仆从们正铺毡毯、架烤炉的功夫,马蹄声响起,又一队人朝这边来了。   “咦,这里被人先占了。”新来的这队人中有人说。   待两边互相看清,阿梅先跳起来喊:“哥哥!”   这边便有人喊“二哥”、“五哥”之类,那边则喊“六郎”、“三娘”之类。竟认上亲了。   谢玉璋这边年纪小些,男女参半。后来的这一队年纪大些,一水的青年男子。不仅比谢玉璋这一群大个好几岁,各自的弟弟妹妹还都在谢玉璋这边。   云京城顶级的权贵圈子,本来也就是这么些人。   谢玉璋坐在毡毯上,抬头望去。   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中,李固一身青色骑装,身姿如松如豹。   风轻云静,郎朗碧空,那青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铁血阳刚的气息。   他勒着缰绳,随着五皇子一声“宝华”,寒潭般的眸子望过来。   宝华公主谢玉璋骑装绯红,裙摆散在毡毯上,像盛开的花朵。   她的肌肤在阳光中莹莹生辉。   李固那时候想到了他们河西出产的无暇的羊脂玉,大约……都不及她美丽。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少女昳丽的眉眼忽然展开,微弯,对他笑了。   李固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心脏突如其来的冲击,是谢玉璋在他心上刻了一刀,把她自己的模样刻在了那里。   以至于后来,他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和亲之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第18章   五皇子既在那队伍里,谢玉璋便不是身份最高的人,她随着阿梅起身,唤了声:“五哥。”   “你也出来玩啦?”五皇子见她听了他那日的劝,真的出来散心,很是高兴,“景山也在呢。”   谢玉璋手拢在额头遮着阳光看过去,果然她的表哥杨怀深也在那队伍里。   “二哥哥。”她唤了声,“你们也出来游猎吗?”   五皇子一怔。   从前谢玉璋也管他叫“五哥哥”的,从那次魇着之后就改口叫了“五哥”。听起来没大错,但当事人自己自然可以感受到,从前那股子亲昵没有了。   有着杨怀深做对比,那种感觉就格外鲜明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马上要远嫁了。   五皇子没放在心上。   杨怀深已经下马,马鞭扔给从人,大步走过来:“宝华。”   他细看她,见她眉目舒展,并无抑郁之色,稍稍放心,道:“子义、辅诚他们送了几匹凉州马给我们,我们出来跑跑马。”   既提到凉州,肯定跟李固他们脱不了干系,只是子义、辅诚又是谁?谢玉璋自然而然地向李固看去。   李固见她目光投过来,叉手:“臣字辅诚。”   李卫风忙跟着叉手:“臣字子义。”   谢玉璋恍然。   后来人们对李固只称“陛下”、“圣上”,谢玉璋是当真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她抿嘴淡笑,问:“是李大人起的吗?”   李卫风习惯性地正要回答,李固已经答道:“正是。臣出身微寒,蒙大人收为义子后方才有了字。”   李卫风睃了李固一眼,识相地闭了嘴。   杨怀深斜斜一步,插在了谢玉璋和李固的中间,挡住了二人的目光,笑道:“你们出来打猎吗?都猎到了什么?”   谢玉璋笑道:“都是常见的,没什么稀奇的。正好你们帮着看看,怎么吃才好。”   杨怀深也笑道:“烤肉要少吃,不然脸上生火疙瘩可不要哭啼啼。”   他与谢玉璋说笑着,见谢玉璋转身,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日大宴他就在一旁服侍父亲勋国公杨长源,谢玉璋调戏李固他是亲眼看到的。倘若是平日里,此事定然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一则小小谈资以供消遣。不过那日皇帝亲口答应将谢玉璋嫁到漠北去,这件事就被大家忽略过去,没人再提了。   只有杨怀深心里疼痛。   又是托他照看,又是相赠玉牌,又是当堂调戏。宝华妹妹何曾对什么男子这样上心过,她一定是喜欢李固的!   这本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小儿女事,哪怕过些年各自嫁娶了,回忆起来也是少年少女时代一段甜甜的记忆。   可谢玉璋现在将要和亲漠北,将要嫁给一个足以做她祖父的老头子,这份小女儿初动的情怀便忽地令人悲伤了起来。   当时大家都在笑,只有他和父亲没有笑。   杨怀深怕谢玉璋看到李固会伤心难过,才急急地挡在他们中间。但他望着谢玉璋的背影,却觉得……表妹似乎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柔弱。   他心里悄悄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李固。却见李固的目光已经转开,正在和李卫风说话。   两个人都没事,如此,最好。   既都不是外人,两边干脆合在一处。   弟弟妹妹们问起来,才知道哥哥们是因为前阵子得了好马,特地相约出来跑马。   李家人这些日子与人交往,用带来的凉州马做礼物。凉州骑兵名震天下,凉州马功不可没。珠玉宝石好得,好马可遇不可求。这些青年郎君们得了凉州马,早心痒得跟什么似的,今日里相约在城外跑了个痛快。   “说起来,我那匹乌骓马……好像也是凉州马?”谢玉璋忽然想起来。   这事五皇子记得清楚:“便是当年西北进献上来的,内里有两匹小马驹,给了你和安乐。”   那时候先太子还在,和现太子都分得了凉州马,五皇子小上几岁,没分到,耿耿于怀了很久。   李固便转头去看那些马。   谢玉璋告诉他:“是那匹四蹄踏雪的。”   李固看了几眼,转回头告诉她:“养得太好了。”   阿梅坐在谢玉璋身边,抚掌赞道:“是啊,那么漂亮。”   谢玉璋却对李固正色说:“你说的是。”   李固有些讶异谢玉璋听得懂他的意思。   那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皮毛油滑光亮,肚儿圆肥,看起来似乎非常漂亮,的确京师贵人里的马大多养成这个样子。但也只是“看起来”漂亮而已,以李固相马的眼光,未免养得太好太奢逸了,真到战阵前怕要被别的马踏成肉泥。   李固也知道,养马人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贵人的马追求的还是个漂亮。   宝华公主又不必上战阵,大约也是如此,因此他说完,把后面半句“应该多跑跑”便含在舌尖上咽了回去,没多说。   谢玉璋却想,这位陛下从年轻时候就这样话少啊。   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后来世人对李固的评价。   她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也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记忆最深刻的竟还是那句“太瘦了”。   谢玉璋下意识地一只手圈住了另一只手腕,握了握。嗯,现在还没那么瘦。确实从漠北归来后,她身子一直病弱,没有年少时圆润的模样了。   有时候自己从镜子里看到,其实也觉得太瘦了。   可他要真嫌弃她,为什么最后在她弥留之际又会来屈尊降贵地亲自来看她?   若真喜欢她,为什么又那样嫌弃她?让她成为云京人的笑柄?   谢玉璋忍不住睃了李固一眼。   那一眼正正落到青年的眼里。   含嗔带怨,眼波幽幽。决不是此时的少女能有的情怀,也不是此时的青年能理解的。   李固一呆。   谢玉璋别过头去跟阿梅没话找话说。   仆从们端上洗净的鲜果,清凉的泉水。   小女郎、小郎君们叽叽喳喳地取了。年长的郎君们只笑吟吟地看着,差了几岁,行止间便很不一样了。   这其中最不一样的当然是李七郎和李十一郎。   阿梅悄悄跟谢玉璋咬耳朵:“那个李十一郎挺好看的,就是太黑了。”很是遗憾。   云京城流行面如冠玉,儒雅风流的美。李固常年在西北之地风吹雨打,肤色微深,不符合时下的流行审美。   谢玉璋想起后来云京人是如何追捧新帝这种肤色微深的健硕美,不由心下微哂。   正午日头毒,贵人们都躲在树荫下,仆从们奔前跑后,很快把猎物变成了盘中肉食。   有人道:“哎呀,这是宝华射中的那只兔子!”   又有人道:“宝华今天打到了三只猎物,拔了头筹呢!”   年长的这一群都诧异了,五皇子问:“宝华,真是你射中的?”眼神中全然是不信的意思。他们兄妹时常一起玩耍,他如何能不知道宝华的箭法如何?   五皇子却不知,谢玉璋在漠北汗国生活了十年,骑术箭法都与此时大不相同了。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说:“运气好而已。”   她的注意力其实都在李固身上,不免显得疏离冷淡。但这些人都是平日里与她玩得好的,都想着她即将远嫁漠北,此时能不哭哭啼啼,还能大大方方地出来游猎,已是不易了。也没人苛责她。   谢玉璋身边坐着阿梅,另一侧坐着五皇子,杨怀深坐在她对面。   李固和李卫风都没有往前凑。他们自和相熟的青年郎君们坐在一处。   多亏的杨怀深热情引荐,他们两个在社交场上才打开了局面,两个人都深觉得比打仗还累。   李卫风瞥见李固神色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李固垂眸:“无事。”   李固觉得定是因为那晚宴席上宝华公主与他开的那个玩笑使得他疑心生暗鬼,时时觉得宝华公主总是在注意他。   那不可能。   吃完烧烤日头还大,便先不返程。年轻的女郎、郎君们凑在一处,自然不会无聊。即便是出行游猎,那些玩具亦有从人们负责携带。投壶、下棋,总有得玩。   青年郎君们本来带了酒,看见这拨小的在,就没拿出来。不料被谁的弟弟发现了,嚷了出来,登时炸了窝。   哥哥们被小的们吵得头疼,最后没办法只好把酒拿出来,谆谆叮咛:“只许尝一点,不许让爹娘发现了。”   小的们齐齐发出欢呼。   其实未必有多爱这杯中物,不过因为是平日里爹娘禁止做的事,因而做起来格外刺激有愉悦感罢了。   哥哥们现在虽然都稳重了,当初谁又没经历过这个阶段,有心纵容小的们胡闹,又得留心瞧着不让他们闹得太过头,好好地出来跑个马,竟成了保姆。嘴上说着“倒霉”,却个个又嘴角含笑。   喝过了酒,又闹着比试射箭,人人都出了彩头。   谢玉璋出了个嵌宝金马鞍——跟她马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当初到手就是一对,一个用在了乌骓马上,一个收在了库里。   李固摸出一柄匕首。跟别人当场能拿出来的彩头比,李固这柄匕首既没有鎏金镀银,也没有镶宝嵌玉。普普通通的鱼皮鞘,十分不起眼。   只是拔出来却寒意扑面。杨怀深手快拔出来想看看,大夏天地给激得打了个喷嚏,赶紧揉了揉鼻子。   谢玉璋心中一动,踏上一步问:“是星星铁吗?”   李固还没说话,李卫风已经赞道:“殿下是识货之人。”   杨怀深诧异,看了谢玉璋一眼:“你又知道?”   谢玉璋说:“听说草原上常有流星自天宫坠落,工匠们捡到流星碎屑炼出了铁,比凡铁更坚更韧,锻造出来的兵器都是珍品。”   星星铁其实是草原上的叫法,中原人的书籍里将之称为“陨铁”。   李卫风笑道:“没想到殿下还熟知草原之事。”   但他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众人说笑中都突然陷入沉默,李卫风尴尬不已。   谢玉璋打破了沉默,笑道:“我就要嫁到漠北去了,这些日子叫四夷馆的人来给我讲了讲那边的风土,跟我们大不一样呢,很是有趣。”   宝华公主言笑晏晏,仪态大方,并不讳谈自己即将和亲之事。   众人心中或怜惜,或敬佩,或大摇其头暗觉这公主还年幼天真,不晓得以后的艰苦。总之不管各人心中是如何想法,谢玉璋这样子,的确是让在场之人松了一口气。   五皇子称赞:“妹妹真是有心了,父皇这两日常常与我们称赞你,道你定能成为第二个善琪公主。”   大家跟着附和,纷纷杂杂,交口称赞。   谢玉璋其实很想要李固那柄匕首。   匕首本身就是好物,李固随身携带,更说明是他爱用之物。他们这些男人,对女人不见得有多深情意,对身边的爱马、常用的宝刀倒常常爱得不得了。   拿宠妾换宝马、宝刀的事,本朝发生过好几起,都是“美谈” 。   若能拿到那柄匕首,说不定若干年后需要时,还能让这位陛下念起昔日这份香火情来。   然而比试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随她心意。   靶子挂在二十丈外的大树上,谢玉璋竟有五箭射中了靶心,其余五箭虽未正中红心,却也未脱靶。女郎之中,以她为最佳。便是郎君们都大为讶异。   轮到青年郎君们上阵,个个都想着不能输给宝华公主一个女郎,都打叠了精神。只是平日里疏于练习,能胜过谢玉璋的竟然没几个。   惹得大家阵阵哄笑。妹妹们嗔怪哥哥不给自家长脸,哥哥们羞得面红耳赤。   五皇子作为皇子,为了大家尽兴,这种比试向来是不参加的,以免有人因他的身份给他放水。他是没想到一阵子没在一起玩,谢玉璋的箭法竟精进如斯。当下大声喝彩,给自家妹妹捧场。   杨怀深倒了露了把脸。他十箭之中有八箭正中红心。李固和李卫风都暗暗颔首。   杨怀深也是云京城有名的风流贵公子,小女娘们颇有倾慕于他的。这些贵族女郎们全不羞涩,只大声喝彩,唯恐自己声音小了,输给旁人,让杨二郎听不到。   待轮到李家两个郎君。李卫风可没有示弱的心思,十箭十中,满满当当挤在靶心。   众人齐声喝彩,都以为李七郎必拔这头筹了。   不料李卫风却笑着不叫从人拔去箭支。   从李固上前站定,张弓搭箭,谢玉璋便屏住了呼吸。   大穆开国皇帝的骁勇她听过太多,却从未亲眼见识过。等她自以为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已经身在龙座之上了。   那些箭快得像流星,根本看不清。   李家兄弟也是有心要露一手。李七郎十箭十中,李十一郎每一支箭都将李七郎的箭自箭尾劈开,然后深深射入红心。   这不仅需要精确的准头,还需要惊人的力量!   看着这些骄矜的云京子弟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李卫风和李固对视一眼——这些日子在云京憋的这一口郁气,总算是发散出来,痛快了一些。   谢玉璋第一个拍起手来,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纷纷拍手喝彩。   五皇子的声音尤其大。   谢玉璋抿嘴轻笑,坏心地问排在李固后面的人:“你们几个还要不要试试?”   后面还有三个人,俱都连连摆手:“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有人怪叫:“哥你上呗,说不定拔得头筹呢!”   却是其中一人的亲弟弟,现场拆台起哄。那人二话不说撸袖子揍弟弟去了。   众人笑作了一团。   第一名当然毫无疑问是取了李固。   众人纷纷令从人把自己的彩头送过去。李固道一句“承让”,大方地令从人收了。   杨怀深搂着李固的肩膀道:“你晚上得请喝酒。”   李固也不小气,道:“和春楼,不醉不归。”   青年郎君们叫这帮小的闹得酒没喝尽兴,当下齐声应好。   小的们眼里带着羡慕,却也知道这个年纪的交际圈自己还挤不进去,且得等几年呢。   此时阳光没那么毒了,众人也已尽兴。从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女郎、郎君们却无需等他们,已经纷纷上马,准备返程。   李固刚捞过缰绳,正准备上马,谢玉璋跟阿梅说:“你跟着他们罢。”   说完,牵着她的乌骓马走过来,喊了声“十一将军”。   这叫法颇有些怪异。   谢玉璋有心与李固多接触、亲近,但她是天潢贵胄,却不能像别人那样随着哥哥们喊一声“李十一哥”,喊“李将军”又过于疏离,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十一将军”。   虽然听着怪,但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李固顿了顿,道:“殿下?”   谢玉璋说:“我想跟你们一起跑跑马,怕跟不上,你带带我可好?”   李卫风“咳”了一声,又踹了李固一脚。   李固才收回停留在她面孔上的目光,道:“遵命。” 第19章   小郎君、小娘子们的马,都是家里精心挑选的温顺马匹,平时在城里骑乘没什么,要真在野外跑起来,不是那么给力。青年郎君们借口跑马,甩开了这拨小的。   谢玉璋却跟了他们一起。   她的马是名驹,虽然被养得“太好了”些,终究胜了同伴们的马匹一筹,倒也能跟上。   令众人惊讶的是她的骑术。   似五皇子、杨怀深这样对她极为熟稔的,都忍不住心中泛上一个念头:珠珠的骑术,何时竟这样好了?   李固不像别人那样撒了欢地跑,他一直落后谢玉璋半个马身,着意照看,因此看得更清楚。谢玉璋控马的手法让他感到惊讶。   这群人一气跑出了十余里才勒住缰绳,放马缓行,让马儿歇歇脚力。   李固跟着谢玉璋勒缰,再抬眼,谢玉璋已经与李卫风并辔而行,说起话来。   “十一!”李卫风回头招呼他,“过来。”   李固顿了顿,提缰跟上,跟李卫风一左一右,谢玉璋在中间。   “我刚才问,殿下的马术教习是不是北边来的。”李卫风说。   李固看向谢玉璋。谢玉璋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她一个公主,也不太可能去关心一个马术教习是哪里人,合情合理。李固点头,道:“公主的控马之法,与胡人更近,不似中原常见的手法。”   夏尔丹和乌维都教过她,于他们而言,指点她马术、箭法,就与大赵这边书生们的红袖添香异曲同工。   李固和李卫风都是军伍之人,他们会看出来,谢玉璋不意外。   “我学得不好,跃障时常过不去。“她抓住机会向未来的天子和大将军请教,“是怎么回事呢?”   李卫风给李固一个眼色,自己悄悄勒缰放缓速度,十分识趣地把机会让给了李固。   李固向谢玉璋问了些细节,说:“殿下在起跳前,是否自己心中先生了怯了?”   “是呢。”谢玉璋承认,“总怕跳不过去,自己甩出去。”   “马有灵性,能察觉到骑者的气势。殿下先怯了,马就跟着生了畏惧退缩之意。”李固说,“殿下需先克服这畏惧之心才是。”   又就起跳、腾空、落地时的要领细细分说。   他不善言辞,讲说并无过多修饰,言简意赅,却非常的清晰明白。谢玉璋本是找借口与他接近而已,却也学到了许多。   “懂了,等我有时间好好练练。”待李固讲完,谢玉璋拢拢鬓发,“以后到了草原,大概有很多时间跑马了。”   李固忽地滞住。   那种堵得难受的感觉,又充塞胸臆间。   他不由地握紧缰绳,言不由衷地说:“草原、戈壁跟此间不同,也……挺好看的。”   谢玉璋怔了怔,想起他说的那句“宝华公主很好看”,很是无语地问:“你夸什么,就只会说‘好看’吗?”   说罢,睃了他一眼,一扯缰绳,上前去了。   她是生气了吗?   李固呆住。他少年时便入行伍,少有跟女郎打交道的经验,完全拿不准女郎的心思。   李卫风一直缀在两人马后,这时拍马上来,气得又想踹李固:“你说的那是啥话!”   李固抿紧嘴角,道:“不然还能说什么?”一拍马,也上前去了。   李卫风恼道:“你还跟哥耍脾气了你!”追了上去。   谢玉璋追上了前面的五皇子和杨怀深:“哥哥们等我。”   二人勒缰等她。   五皇子问:“跟七郎和十一郎说什么了?”   适才他们见谢玉璋和那两人凑在一处,五皇子就对杨怀深说:“珠珠好像对七郎和十一郎很感兴趣?”   那日的宫宴皇子中只有太子列席,五皇子并没有参与。谢玉璋调戏李固的事,被她要和亲之事盖住,众人都只议论和亲,却无人再提起公主戏弄青年将军。五皇子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杨怀深跟谢玉璋亲近,不代表他跟五皇子亲近。实际上,杨家跟太子走得更近些。   他从谢玉璋说要跟他们一起跑马,还主动要李十一郎指点,便知道谢玉璋不过是在找机会接近李固。他心中暗叹。   但谢玉璋行事大方磊落,并无遮掩。他若刻意阻止反倒落了人眼,便什么都不说,只暗暗瞧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又这么多人一起,谢玉璋除了故意接近李固,也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尤其她将要远嫁和亲,大家心里都对她存了一分怜惜,着意宽容,跑马时也都有意让着她。杨怀深更加不会特意去说什么做什么了。   听了五皇子的疑问,他叹口气说:“珠珠就要去漠北了,大概想从十一郎他们那多打听些塞外的情况吧?”   五皇子也叹气:“怎偏就是她?”   杨怀深也想:怎偏就是她?   他生于权贵之家,长于盛世繁华,从前过得也是章台走马、斗鸡遛狗的生活。作为次子,虽不能继承爵位,也有恩荫可袭,家里又早早给他谋了差事。所谓烦恼,无非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些麻烦,沾上了甩不掉。   至于家国大事,有圣人,有宰相们,有六部九寺,不管怎么着,就算到了他们家里,也还有他爹和他大哥顶着呢。总是觉得与他远得很。   这次谢玉璋堂堂皇后嫡公主,他亲亲的表妹,竟然要被嫁到漠北去,于他直如当头一棒。敲得这风流贵公子头都懵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事,他爹也完全无能为力。   谁都帮不了珠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嫁。   那种无力感,真难受。   杨怀深攥紧了缰绳。   谢玉璋拍马追过来:“哥哥们等我。”   回答五皇子道:“问些塞外的事。小李将军他们不是常年跟汗国那边打交道么。”   与杨怀深说的一般无二。五皇子点点头,三人并辔而行。   待回到云京城,天色已近黄昏,这些青年郎君还要去喝酒。   谢玉璋与他们别过,对李固笑道:“我那马鞍稍后叫人给十一将军送过去。”   虽没拿到李固的匕首,好歹送个自己的物件过去,也不差。   李固目送她离去,一行人向和春楼行去。   这次没有那群小的拖累,青年儿郎们才敞开了喝了个痛快。李固和李卫风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   各家豪奴应付这种场面得心应手,早早从家里叫了车子来接,一个个或搀或扶,也有背上车的。   就连李固二人,也因喝得多了,改坐了车。   中间李卫风下车在路边吐了一回,从人递过水囊,咕咚咚灌了些水。凉爽的夜风吹着,头晕晕地又爬回车里。   车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有夜市的光透过竹帘照进来。李固侧身倚靠着车壁,脸凑在竹帘旁向外望,被打上了一条条细密的影子。   “看啥呢?”李卫风咕哝一句。直接蜷起身体,脑袋枕在李固腿上了。   李固没有如以往那般把他踹下去,只是一直望着外面的灯火。   李卫风翻个身,咕哝了句什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李固说了句什么。   他酒醉反应迟钝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固是问:“云京的女郎,遇事都这么镇定吗?”   经过了长长的反射弧,李卫风才明白他说的是谁。   “宝华殿下吗?人家是公主啊,天潢贵胄,岂能跟寻常小娘子一样?”李卫风打着哈欠说。   他出身寒微,现在虽然已是官身,内心里对皇权和皇族都还存着敬畏。   李固出身与他相仿,懂他。但李固望着窗外灯火,却想,皇家若真的这般可敬可畏,又何须远嫁自家金尊玉贵的女儿。   男人若能撑起一片天,何须女人伏下身?   李固蹙眉望着云京繁华,对这历史厚重的古都、对这皇权的敬畏,都消减了几分。   待回到李府,早有下人预备了解酒汤,两人饮下才去见了李铭,向他汇报了今日与一众贵族子弟出游之事。   “杨家二郎还看得过去,其余,不过尔尔。”李固道。   李铭摇头:“勋国公府乃是开国八公之一,出过许多代猛将,只如今……大不如从前了。”   父子三人就京城勋贵之家又聊了片刻,李固二人待要告退,李铭忽道:“对了,宝华公主让人送了个金马鞍过来,是怎么回事?”   李卫风嘻嘻一笑:“还真送来了?”倒是个说话算数的女郎。当下告诉了李铭:“比试箭法,十一拔了头筹,这是公主殿下出的彩头。”   李铭讶异:“宝华公主随你们一起去了?”   李固道:“不曾。殿下是与别人冶游,与我们偶遇而已。”说了说当时情况。   李铭若有所思:“这女娃子,心很大呀。”   李卫风抢着道:“公主跟没事人似的,还大大方方地问我们北边的事,说早些知道,心里好有准备。”   李铭再次叹道:“可惜了。”   李固垂眸。   待回到自己院子,他的亲兵欢喜地捧来那马鞍:“将军看看,金的!”   不止是鎏金,还嵌着珠玉宝石,十分美丽耀眼。李固一眼就看出来,这和谢玉璋自己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固怔住。晃动的烛火中,他神色晦暗不明。   “好好收起来。”许久,他对亲兵说,“小心着点。”   亲兵第一次见到、摸到这么金贵的马鞍,不需得他说也晓得要小心,只是忍不住问:“将军,不用上吗?用这个多长脸啊!”   李固摸了摸那精美的宝石镶嵌,轻声说:“用了就旧了,还是妥善点收好吧。”   谢玉璋一回到朝霞宫就吩咐:“我那个一对儿的金马鞍呢?给我找出来。”   林斐迎上来,讶然问:“这是怎么了?找那个干吗?”   “拿去当彩头,比输了,得给人家送去啊。我可不是那赖账的人。”谢玉璋笑道。   林斐本就高兴于她肯出去散心,见她情绪好,跟着心情好起来,含笑揶揄:“那可要快点,不然人家以为咱们小殿下跟那年似的,明明输了了那个玉老虎给五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拿出来呢。”   林斐若不提,重活了一世的谢玉璋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事了。   换下了骑装洗漱过,宫婢服侍重新梳头的时候,她看着镜子,忽然问林斐:“阿斐,你怎么看五哥这个人?”   林斐清亮的眸子抬起:“怎地问儿这个?”   把手中衫裙都交给宫人,接过梳头侍女手中的象牙梳篦,挥退了众人,她握着谢玉璋如瀑的青丝慢慢梳理,说:“五殿下天潢贵胄,岂是儿能随意点评的人?”   谢玉璋扯扯唇角:“阿斐,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许多从前的顾忌,对谢玉璋这个注定要离开的人来说,都不再重要了。她就想听听旁人对她这位五哥的真实评价。   林斐沉吟片刻,斟酌道:“五殿下,志气很大。”   仿佛是意料之中,谢玉璋想。   五哥敢说敢做,对小妹妹来说,自然比行事谨慎、话出口之前都先要三思的太子更吸引人。比起太子,她从前一直是更喜欢这个五哥的。   他也的确志大,常常逗得她欢喜,拿些精致物件哄她开心,她便常常在父皇面前提起他。   他的志气,都用在宫闱里了。   重生后,谢玉璋知道自己一个公主,在大事上说话分量太轻。在与太子沟通无果后,也不是没试着找过五皇子,希望他能向皇帝谏言,放缓削藩的脚步。   这个大赵朝,谢玉璋自然是希望它不要垮。哪怕真的注定要垮,谢玉璋依然是舍不得,依然是希望能晚一日便晚一日的。   可他这位五哥正如林斐所说,志大,志大却才疏。   他的眼睛只盯着宫闱,盯着御前,盯着皇帝和太子。在天下枭雄都渐渐将目光放在江山天下的时候,他的格局太小了。   可他的心又大,后来……连累了多少人。   谢玉璋再生一世,对这位五哥实在没有像前生那样亲昵。可要让她像对淑妃、安乐那样置之于陌路,也做不到。   “算了,不提他。”她结束这个话题,“今天福春来过吗?”   林斐正要说“未曾”,便有宫人禀报:“含凉殿的福春来了。”   林斐咋舌道:“这么不禁念叨?”   谢玉璋也失笑。   福春进了殿便告诉谢玉璋:“有司已将名册递到了御前。”   他眼瞧着宝华公主便坐直了身体,可见心里是十分记挂随员名册这事的。   福春在内廷里也读过几天书,内心里也不全是汲汲营营的心思。自干爹去后,谢玉璋是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福春内心里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如此,那股子良心不安之感才能消去几分。   他见谢玉璋动容,忙道:“殿下,这两日最好不要烦扰陛下。”   谢玉璋吃惊:“父皇怎么了?”   福春凑近,压低声音说:“具体奴婢不清楚,只是今天宰相们离开后,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好像是因为南边什么事。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在皇帝身边有人,真是方便啊。   谢玉璋深深希望,这个人以后在另一个皇帝身边,也还肯这样帮她。 第20章   福春给了这样有用的消息,不消谢玉璋给眼色,林斐已经取了最上等的赏封。福春推辞不过,终是收了。   他肯收,两边便是双赢。   现在不宜往皇帝跟前凑,谢玉璋想了想,去了东宫。太子显然才回来不久,刚换了家常衣服,脸上还有刚刚洗过脸的清新感。   “哥哥,听说我的陪嫁随员名册出来了?”谢玉璋问。   太子有点意外:“你消息还挺快。”   其实这是宫中常态。陈淑妃就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她想知道的消息。只是谢玉璋以前有宠,从不曾干过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她的娇憨是真娇憨,不像别的一些人是刻意而为的。所以太子才有些意外。   但谢玉璋能在出嫁前学会这些手段,未尝不是好事,太子想。毕竟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娘家人鞭长莫及。   “原想去父皇那里问问,又听说父皇心情不好……”谢玉璋垂头。   “知道了。”太子怜惜她,答应了,“这个事明天我去办。”   谢玉璋抬头,看到太子眼中的疼惜。他们虽非一母同胞,到底是血亲手足。想到他后来颓废的模样和丢下于氏早早身亡,她又垂下了头,暗暗握紧了拳。   第二日,距那日大宴已经有九日,谢玉璋拿到了她一直想要的名册。   这只是初选,谢玉璋能现在就拿到名册,这名册上的许多人便也能在这个时间知道自己上了名册。接下来就是狼奔豕突般的绝望奔走,各显神通,只求将自己从名册上筛下来。   七月中旬,夏日炎炎,朝霞宫的寝殿里四角都摆了冰盆,丝丝的凉意渗透空气。   谢玉璋一支笔蘸满朱墨,找到了徐姑姑的名字。   徐姑姑是她的保姆尚宫,她虽然四处托人、送礼,依旧没能摆脱随谢玉璋远嫁的命运。她病死在草原上,死前还念着远在京畿的兄嫂、侄儿,不能得归故土,于腥膻之地含恨而逝。   人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不该强求。徐姑姑与她的前半生主从相谐,原是极美满的。该断的时候就断了吧。   谢玉璋第一个先在徐姑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叉。   林斐在一旁缓缓给她研着墨,看到那个红红的叉,嘴唇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小殿下长大了,她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安排、打算,自己为自己做决定。这时候,她不该过多地插手了。   谢玉璋回忆着,将她身边宠爱的宫人中挑那些身体最弱,性情最软,早早在草原上香消玉殒的女子们都一一划去。   不够强壮或者不够坚强的人,大概承受不了未来的风风雨雨。既然这样,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宫人们翻过篇,是公主家臣。这些人谢玉璋都熟悉,划了两个特别圆滑却不做实事的。   再后面是文士、郎中、各行匠人、农人,甚至还有僧侣、道士。这些她从前从未关心过,这会却知道有些人很有用,有些人又是根本不用的。   她朱笔在旁批注:酌情增人医、兽医,多多益善。   又在花匠园丁之流一旁批注了:无用,减员。   再翻过去,便是她那五百护卫了。   头一个是带队的马建业。过去了好几年了,谢玉璋都还记得他猥琐的嘴脸。不过一个校尉而已,被人叫声“将军”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玉璋握紧了笔杆,狠狠地盯着这个令她厌恶的名字,却强忍下了这口气。   这职位太重要,若换了她不知道底细的人,未来变数太大。不如依然留着马建业,徐徐图之。   她翻着五百人的名录,一个个名字细细地看。   林斐感到困惑。   若说宫人增减,还有道理。毕竟许多人都是谢玉璋身边熟悉之人。可这五百护卫有什么好看?难道公主还认识谁不成。   正困惑着,忽然听见谢玉璋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呢喃。   林斐抬眸,却看见谢玉璋眸中水光闪动,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洇湿了一个名字。   ——王石头。   朴实无华,一看便像是乡下人的名字。   找到你了啊,王石头。   谢玉璋雪白纤细的手指点在那名字上,眼前一片模糊。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军帐外有人看守,她和林斐搂在一起,为未知的命运瑟瑟发抖。然后听到了王石头的吼声——   殿下!宝华殿下——!你在哪——?   她们两个呆住了。   那里是大穆军营,李固的心腹大将蒋敬业雄兵十万。王石头才几个人?怎么敢闯进来?   怎么敢来救她?   王石头和他的同伴们的吼声如困在铁笼里的斗兽,带着绝望和悲壮。   他们的声音后来消失了。   她们当时被看管着,并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一路被押送回了云京。云京城还是旧时模样,明月朱楼,只是却已经是大穆朝的云京了。   后来——那是许久以后的后来了,她们那时已经生活在逍遥侯府,林斐偶然遇到了曾经陪嫁的护卫,她去打听,回来告诉了她几个名字。   王石头。   李阿大。   赵牛娃。   钱富贵。   ……   ……   十几个人,十几匹马,十几柄刀,便一身肝胆地闯进大穆军营想要救她。   他们都死在了那里。   对她最忠诚的卫士们都死在了汗国边境,没能随她一起回到云京。   而那里,离故土不过一线之遥。   大赵已经亡了,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公主,什么殿下。却还有这样一群男人忠肝义胆,对她不离不弃。   起初不过是……在他们身染疫病部族却正迁移时,她没有像胡人贵族抛弃生病的奴隶那样抛弃他们,赐了药,还令郎中务必要医治好他们,而已。   其实,她何曾知道过他们叫什么名字。职衔最高如王石头,不过一小小火长而已。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这些从故乡随她来的人们,死一个少一个。   后来,她和林斐在逍遥侯府里,把这些名字一个个都写下来,一遍又一遍。   在心里,记到熟烂。   不能忘,也忘不掉啊。   林斐蹙眉:“殿下?”   谢玉璋惊醒,抬眸看了林斐一眼,笔尖舔了舔朱墨,将“王石头”这名字圈了起来,注:提为校尉,为马建业副贰。   李阿大圈起来:提为旅帅。   赵牛娃圈起来:提为旅帅。   钱富贵圈起来:提为队正。   ……   林斐惊讶地看着谢玉璋圈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不假思索的模样,仿佛她认得他们似的。   那……怎么可能。   这份名册送回了有司,负责的官员看过后颇为惊讶。公主既索要名册,会对宫人名录有所变动已在预料之中。没有料到的是,公主的手竟然伸到了护卫队中。   官员不敢拿这事去打扰皇帝——今日里消息传出来,南边又有百夷的土司作乱,皇帝的心情十分不好。   这官员便去请示太子。太子也惊奇谢玉璋竟然会插手卫队的人员变动,但他还是表态:“她要怎么弄,都听她的,这毕竟是将来要跟着她的人。”   官员领命而去,太子回到东宫还跟于氏奇道:“珠珠竟插手卫队的事。”   于氏心细,道:“或许是杨家的意思呢?”   杨家是谢玉璋的外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会为她奔走亦在情理中。或许谢玉璋提上来的那些人是杨家安插进去的也说不定。   太子深觉有理。   杨家自然为谢玉璋奔走了。   勋国公夫人进宫,告诉谢玉璋:“为你找的家令名叫袁聿,原是你舅舅的门客,他愿意随你去。几个账房也都是咱们的人,好好替你管着你的资财。”   谢玉璋苦笑。这位袁先生,也不是没有才华,只是到了那边还没有半年就因为水土不服的急症而死了。   她只能道:“好。”领了舅家这份心意。   前世太过没有主见,也不懂经营。在草原跌跌撞撞多年,才学会了很多。那时候跟着她和亲过去的人已经散了很多。有些死了,有些在部族战乱中被别人掳走,有些会钻营直接投靠了旁人。   总之,等她和林斐学会如何抓紧资财、拢住人心的时候,已经太晚。   待勋国公夫人离开,谢玉璋将她记得的几种北地易发、易要人命的病症默了出来,交给林斐:“拿去给太医令,叫太医院给我准备药材的时候这些要多多备着。嗯,跟我去的那个太医叫包重锦,叫他把招募来的郎中们都集起来把这些病症好好过一过,熟悉一下,到时候别抓瞎。”   她心思越发细致,竟连这些都能想得到,且越发地有主见。林斐惊叹欣慰,领命去了。   谢玉璋叫人将寝殿的槅扇都打开,她歪在大坐榻上望着中庭草木扶疏。   只觉自己将能做的都做了,后面的,听天由命吧。   却有宫人进来禀报:“康乐郡主派人送了东西来。”   谢玉璋怔住。重生这么些天,竟然将这位堂姐忘记了!   实在是,康乐郡主谢宝珠以前便跟她并不亲近,而且对谢玉璋来说,她……早已经死了。人死了就是这样,渐渐地便在记忆中淡去,容貌姓名都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她吁了口气,道:“让人进来说话。”   来的人是谢宝珠身边的姑姑,送来的是谢宝珠给谢玉璋的添妆。   “大虎姐姐最近身子可还好?”   寿王府的康乐郡主谢宝珠,有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卧床。为此,她的母亲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大虎,盼着能将她带得健康起来。   “托公主殿下的福,郡主近日都没什么大碍,晚间还会在园子里走走。”姑姑回道。   能出来走走就是谢宝珠最好的状态了。谢玉璋轻叹,对那姑姑说:“你回去跟大虎姐姐说,今日太晚了,我明日里去看她。”   那姑姑原以为会见着一个愁云惨淡的宝华公主。她倒也听闻传言,说宝华殿下这次极有公主的担当,她是撇撇嘴不信的,不料今日见到,传言竟然是真的。都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竟也不哭不闹,看起来竟颇有威严,令她不敢直视。   林斐从太医院回来复命:“太医令叫你放心,这些他们都想到了,已经在备。”   谢玉璋嘴角扯扯。前世可没这待遇,她哭得皇帝和太子都烦了,俱都躲着她。上面这态度,自然影响了下面办事的人。一切待遇都是符合规格,但说有今世这般贴心、细致,那是没有的。   谢玉璋告诉林斐:“今个大虎姐姐谴人送了添妆来,明日里我去看看她。”   林斐只“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谢玉璋微微一笑,知她在想什么。   一个常年病弱,成日里卧床的人,自然脾气性格不会太好。谢宝珠称不上乖戾,但也决不可亲。   这样的她,在李固的后宫里,是怎么样应付一干人等的?   李固,又是怎么对她的?   谢玉璋想起了从前那些零星听来的闲言碎语……   听说,陛下颇宠谢才人。   听说,谢才人眉眼,与那个宝华公主有五六分像。   呸,哪还有什么公主,一个三嫁乱了人伦的女人罢了! 第21章   翌日谢玉璋果然去探望了谢宝珠。她没有摆公主仪仗,轻装便服骑着马去了   到了寿王府,先去拜见了寿王妃。   寿王妃握着她的手,眼眶都红了:“从前羡慕你能跑能跳,健健康康的,只盼着大虎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谁知道……唉……”   谢玉璋轻声道:“人各有命。我怕以后没机会再来看望姐姐,今日里特意过来。”   寿王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去吧,你们姐妹好好叙叙。”   仆妇引着去了康乐郡主谢宝珠的院子。   因着谢宝珠怕日晒,院子里栽了许多树,树冠密密的,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谢玉璋以前来时,就觉得阴森森的,让人无故就觉得心情晦暗,是以很不爱来这里。   树荫下摆了张胡床,康乐郡主谢宝珠腰后垫着超大尺寸的隐囊,正在看书。见谢玉璋进来,她放下书向她招手:“宝华。”   被树荫割裂得斑驳细碎的阳光下,那眉眼的确与谢玉璋很有几分相似。只是眉间恹恹,脸格外的白,缺乏血色,远没有谢玉璋这般粉红健康的气色。   谢玉璋凝目注视了她一息,快步走下台阶,走到胡床边坐下:“现在就看书?这会日头还不热呢,不走走吗?”   “虽然不热,可是刺得眼睛不舒服。”谢宝珠说着,也凝目观察谢玉璋,“昨天她们说你说今天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   她们两个虽然是堂姐妹,但关系真的说不上亲近。谢玉璋过往很少的几次过府,都是谢宝珠又生了什么病,她随着堂姐妹们一起来探望而已。   像这般一个人独自前来,于她们两个人的关系来说,颇为少见。   谢玉璋说:“我不来看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所以想来便来了。”   她眼睛水润,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红,连嘴唇也粉嫩得如花瓣一般,一看便是气血饱满的健康之态。她因为自小便练舞,日日拉伸筋骨从不懈怠,身子骨的确比别的姐妹们都更好,竟是连病也没怎么生过。   在过去,谢宝珠嫉妒谢玉璋这份健康。可现在谢宝珠听了这话,只沉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伸出手去握住谢玉璋的手。   谢玉璋反手也握住她的手,堂姐妹相对沉默。   谢玉璋望着那手。虽然白得过头且十分纤细,可也保养得当。她再看谢宝珠的脸,虽气血不够旺健,却也养得精致。   她是这寿王府的郡主,因自小身子便弱,这府里上上下下,从寿王到马夫,从寿王妃到灶下婢,没有一个人会给她气受。她虽然体弱,却过得也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   后来她在李固的后宫里,下巴尖得能扎人,眉间沉沉,毫无生气。   谢玉璋回到云京后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沉默地握着她的手,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活着就好。   谢玉璋每见到她一次,便觉得她又更瘦了一分。   李固的后妃,或是老派贵族,或是嫡系新贵,或是政治盟友。谢宝珠一个前朝宗室女,想也知道日子不会太顺心。   她又是这样一个不喜多言也不爱走动,清冷孤傲的性子。像朵离了枝的花儿一样,在李固的后宫中渐渐枯萎。   谢玉璋的眼泪落到了她们交握的手上。   谢宝珠抬眸,凝视她片刻。   “珠珠。”她轻声说,“你很健康,在我看来,健康便是这世间最大的财富。我从游记里看到,戈壁辽阔,草原无边,除了大海,那里便是世间最广阔的存在。我一直做梦能在那样的地方纵马驰骋,可叹我这身子,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来。珠珠,鱼儿在水,雄鹰在天,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活法。你找对方式,或许跟云京不同,但一定也能在那个地方用合适的方式活得很好。”   谢玉璋惊讶。前生后世加起来,她都没想到能从沉默寡言的堂姐谢宝珠这里听到这样长一番话。   她对她的了解其实真的太少了。之前是不投缘,之后是环境已经不允许。   后来她每次进宫给皇后请安完毕去看她,两姐妹也只是互相问问身体——谢宝珠自来病弱,从草原回来的谢玉璋也早没了健康。   谢宝珠有时候望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却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握握她的手。她们的手都纤细,都柔软,都无力。   谢玉璋拭去泪痕,露出微笑:“姐姐也是呢,一定要好好的。”   “我们,都好好的。”   谢玉璋走前又去给寿王妃告辞。待她离开,寿王妃召了谢宝珠身边的仆妇询问:“都说了些什么?”   仆妇答:“两个人也不说话,宝华公主只坐着,给咱们郡主念了几章游记。”   寿王妃叹息不已。   离开寿王府,日头已经高了起来。从人递上幕篱,谢玉璋却推开:“不用。”在从人诧异的目光中翻身上马。   她后来在草原上活得没那么精致,习惯了阳光。她落到蒋敬业手里的时候,皮肤还是蜜色的。   押送回云京的路走了两个多月,成日里在车里不见阳光,等到了云京的时候,就已然白回了从前的模样。   李固在坊口看到谢玉璋的时候,便看到她白生生的肌肤又像是在发光。   是他的眼睛有问题吗?为什么每次看到宝华公主,总觉得她在发光?   他心里还没想明白的时候,身体已经诚实地一夹马肚,驱马上前,喊了一声:“宝华殿下!”   谢玉璋闻声转过头来。   李固觉得自己没看错,宝华公主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的的确确是迸射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来。她的眼里都是惊喜。   李固觉得心里某处有奇怪的潮汐不受控制地涌动,但他狠狠地把那不知所谓的感觉压回去了。   “殿下这是要回宫?”他勒缰行礼。   谢玉璋没料到今日出宫一趟还能遇到李固,这可不是上天把他送上门吗?她笑起来,没有回答李固的问题,反而问道:“十一将军这是去哪?”   李固道:“约了二郎。”   谢玉璋更加惊喜:“阿深哥哥吗?”   李固道:“正是。”   谢玉璋问:“十一将军和阿深哥哥可是有正事要谈?旁的还有谁?”   李固心中隐有预感,道:“只是和景山相约吃顿便饭而已,并无旁人。”   谢玉璋正期待如此,她握着缰绳,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阳光下闪耀华彩,含笑问:“那十一将军介不介意宝华去凑个热闹?”   李固强压住变快的心跳,道:“殿下唤微臣十一郎即可。”   十一郎。   这称呼在谢玉璋的舌尖上品了一圈,竟胆怯了一瞬。   眼前这青年后来的威仪有多么摄人,她是亲眼见过的。开国的君王未必是最英明神武的,却一定是最强势的。要让她管那样一个人喊“十一郎”,谢玉璋是不敢的。   只是……   谢玉璋打量眼前的李固。   眉目冷峻,眸光精湛,但……还年轻呢。真的还年轻,在她面前面孔还有紧绷感,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像后来,他目光扫过来,没人敢抬头。   谢玉璋抿唇笑了,喊了声“十一郎”,道:“我腹中正饥饿,咱们去哪里用饭?”   李固觉得心跳的速度就快压不住了。他唯恐自己在谢玉璋面前失态,硬邦邦地回答:“东市的和春楼。”   “那走吧。”谢玉璋一扯马缰绳,转个向朝东市的方向行去。   李固迟了一拍,才带马上前,跟她并辔而行。   “我今日去看寿王府的康乐郡主去了。”谢玉璋忽地对他说,“她是我的堂姐。”   出嫁前特意去看吗?李固道:“殿下和郡主,定是感情很好。”   谢玉璋没承认也没否认,说:“康乐姐姐身子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我以后去了漠北,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想想就难过。”   李固安慰她道:“郡主也是天潢贵胄,想来日后必会顺遂平安。”   “我也希望是。我们众姐妹中,康乐姐姐和我生得最像。”谢玉璋说,“康乐姐姐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因为身子的缘故,一直没说。我肯定是看不到她出嫁了。不论她以后的夫婿是什么人,我只希望他能体谅她身子弱,能对她好一些。别叫她难过受气。”   谢玉璋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侧头看着李固,最后还追了一句:“十一郎,你说,康乐姐姐以后能过得好吗?”   李固心中总觉得怪异。一个郡主的婚后生活,问他有何意义?且他从前,也从没跟人谈论过女郎们出嫁后的生活,只能硬着头皮说:“郡主殿下定然平安康泰,日子美满。”   谢玉璋说:“那,承十一郎吉言啦,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一甩马鞭,催马向前。   李固莫名其妙。   杨怀深不料谢玉璋竟和李固联袂而来,有些吃惊,紧张地问:“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这话听起来字面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但李固就是觉得杨怀深话里有别的意思,更莫名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自在了起来。   谢玉璋笑吟吟地回答:“我去看康乐姐姐,在坊口碰到了十一郎,听他说约了你在这里吃饭,赶巧我也饿了,就厚颜跟着来了。二哥哥可是不欢迎我?”   杨怀深摸摸鼻子,怪声调侃:“小人哪敢?”   谢玉璋嗔他,三人入席。   席间,谢玉璋问:“你们今天约着干什么呀?”   杨怀深说:“不过喝两杯,随便聊聊。”   谢玉璋拍手道:“那正好,我有事想请教十一郎呢。”   杨怀深听她从“李将军”到“十一将军”,现在居然变成了“十一郎”,不由看了眼李固。却没从李固脸上看出什么——这就是个面瘫,脸上惯常没有表情的。   谢玉璋捡着北边的事拿来问李固。李固一一回答。   他和杨怀深自然不知道谢玉璋不过趁机与他拉近关系,二人都觉得谢玉璋对北地之事竟知道这么多,显然是这些日子在宫里预先做了功课的。   二人皆垂眸。一个遮住难过,一个遮住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谢玉璋又虚心请教:“我有五百卫士,如何让他们不懈怠,保持战力呢?”   这个事她想了好多天了。前世她懂得如何约束宫人,对如何管理行伍却毫无经验,一开始也不够重视。   那时,她也只有二百护卫。这二百护卫都在马建业的手里。   马建业其人,原是因被人告发私拆库存的攻城器械,贩卖木材和铁件,本是要问罪的。这人散尽家财想买通关系脱罪,适逢谢玉璋被嫁往漠北和亲,上面需要一个人做公主卫队的领队。   没人愿意去塞外。上官看了一圈,把这个本该服罪的马建业拎出来了。   正好。   马建业当然不情愿,却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便跟着谢玉璋去了塞外。   不料去了之后发现卫队以他为尊,公主又不管事,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又欺谢玉璋年幼,自己帐内的事尚应付得艰难,益发张狂,渐渐不遵号令。待大赵亡国的消息传来,他便不肯再认谢玉璋为主,带着自己的嫡系投靠了别人。   谢玉璋身边便只剩下王石头等几十号人。   后来,她被送到蒋敬业帐中。   蒋敬业是李固嫡系心腹,能征善战。与他骁勇的名声一样响亮的,是他的好色之名。   谢玉璋尚未见到蒋敬业,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觉得自己如在深渊,不停坠落,坠落,不知道何时才能触底,粉身碎骨。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求死之意。林斐劝住了她。   她们抱在一起流泪的时候,听见了王石头的吼声。   后来王石头死了。   蒋敬业来见了她,他看她的目光热腾腾的,很吓人。但他也只是看了她一阵子,似乎有些遗憾,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没有染指她。   再后来,蒋敬业派了一队人将她和林斐送回了云京。   谢玉璋原是诚心向李固——这军伍出身的皇帝请教如何管理卫队之事,不料却唤起了这段回忆,不由忽地怔住。   从前,不知道,也没多想。可现在,前生后世种种蛛丝马迹和征兆,由不得她不去想。   大赵都亡了,她早不是公主,只是一个被献给蒋敬业的女人。这个人名声在外,最喜女色,为何竟没碰她?反将她送去了云京?   谢玉璋抬眸,黑黢黢的眸子幽幽地盯着李固。   是你吗?   是因为你,我才终于能回到云京的吗? 第22章   “常战之师,不会懈怠。”李固说,“一地有一地的生存之法,既去了漠北,我建议公主使自己的卫队如漠北人那样,常常出战,抢来的牛马奴隶,也遵循漠北的方式分配,上缴一部分给殿下,余下的归自己。”   谢玉璋眼睛亮了,可她还没说话,杨怀深先就接受不了,怫然不悦地说:“这是公主护卫,怎么能让他们行劫掠之事?辅诚别出这种馊主意,宝华莫要当真。”   李固挑挑眉。   谢玉璋却看着杨怀深,认真地说:“二哥哥,十一郎出的可不是馊主意。我问过了,草原之上便是这样的。部族与部族之间,常有战火,互相劫掠。越是靠劫掠为生的部族,往往越是强大。那等老老实实闷头养牛养羊的小部族,很难生存,一个不幸运,便沦为奴隶。”   杨怀深撂下杯子,生气地说:“那是化外蛮夷!你是大赵公主!”   “可我,”谢玉璋平静地说,“就要成为蛮夷之妻了。”   看到此时还这样天真可笑的杨怀深,谢玉璋感到悲哀。她看了眼李固,李固看着少言沉默,可他骨子里是一匹狼。而杨怀深看起来潇洒倜傥,却早被云京的繁华养成了羊。   在这云京中枢之地的他们,都是羊。所以后来狼来了,他们便被赶进了羊圈里任人宰割。   “二哥哥!”谢玉璋的目光凛冽了起来,“你年纪不小了,总是在禁军里混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趁这次,跟舅舅说说,让你跟着十一郎他们去西北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此话一出,杨怀深固然吃惊,李固的目光亦是幽幽。   “瞎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杨怀深下意识地说。   怎么能离开云京呢?   “怎么不能?”谢玉璋反问,“舅舅还在壮年,大哥哥仕途顺遂,有他与大嫂侍奉舅舅舅母膝前,二哥这个次子不正好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吗?”   杨怀深语凝。   在他们这些公子哥心目中,若要出门长见识,那当然最好是下江南。游船画舫,倚红偎翠。   西北?西北是个什么地界?你看看大夏天的,李七郎李十一郎那皮肤又黑又糙的。西北是什么好地方吗?   可谢玉璋一个妹妹,目光却格外的坚定。她嘴角绷紧,面色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杨怀深恍惚想起,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了,上一次好像宝华就劝他跟着十一郎去见识见识。她好像对这件事很执着?   李固从谢玉璋脸上移开目光,对杨怀深说:“景山若愿意,我去跟义父说。”   让中枢的权贵子弟到军中挂个闲职,待个一年半载,大战小战的给他报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升一级镀个金再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原就是地方大员和中枢权贵之间常做的勾当。   但杨怀深若真有心想去,李固有信心真地把他磨砺出来。   谢玉璋见李固支持她,瞟了他一眼,内心里很是高兴。又转回去看杨怀深,心里只不住催促:答应!答应啊!未来的皇帝都开口了,这样的机会,快抓住!   李固强行让自己无视那一瞥,只直直地盯着杨怀深,生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杨怀深不料两个人都这么强硬,呆住了。   许多心思在心头转过,过了片刻,他忽地抿了抿嘴角:“我回去跟爹爹说说看。”   谢玉璋心里腾起一阵欢喜。杨长源是迟早要投靠李固的,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李固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为什么这么高兴?虽说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可表哥已经隔了一层,她如此关心景山,莫非……是喜欢他?   他凝目打量杨怀深。只见他虽然身体比不上西北儿郎的彪悍,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举一动风流雅致,实在是非常符合云京城主流审美的一个美男子。   如果她不是被嫁去漠北和亲,那么留在云京,是不是迟早也会嫁给一个像景山这样的贵介公子?或者是四郎那样父亲是封疆大吏,家世显赫的儿郎?   她不管嫁到哪里去,其实跟他之间,都是那么远。   李固觉得心口某处隐隐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过。   涩涩的。   离开前,谢玉璋对杨怀深说:“二哥哥帮我跟舅舅舅母说一声,我有些东西不便带走,想在走前放到国公府去。请舅舅舅母帮我腾一间库房。”   杨怀深诧异。   自古和亲公主,少有大归的,此一去便是一生。若是重要的东西,怎地不带走?若不重要,怎地特意要勋国公府帮着收藏?   但他还是答应了。谢玉璋是姑姑唯一的骨血,又即将生离,她不管提什么要求,爹娘都必然会应的。   谢玉璋近日收获远超预期,心情实在是好。她带着笑向李固道谢:“从十一郎那里受益颇多,真希望还能有机会多跟十一郎聊聊。”   李固张嘴想说,只要他和她都还没离开云京,便可随时奉陪。   不料杨怀深马鞭一晃,硬是挤到两个人中间,假作漫不经心地对谢玉璋说:“十一郎跟着李大人是来公干的,哪有那么多时间。你有事情尽管找哥哥啊。”   谢玉璋对李固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了。   若真有了什么,小儿女两下伤心都还是小事,万一两个人脑子不清醒,来个私奔什么的——当然,李十一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会携着人家女儿私奔的男人,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和亲毕竟是国事,虽知道谢玉璋喜欢李固,知道她会难过,还是得顾着大局才行。   谢玉璋和李固都看了他一眼。二人俱都没说什么,李固与谢玉璋告辞,目送谢玉璋上马离去,才辞了杨怀深上马而去。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的时候,眉间还带着笑意。林斐颇是惊讶。   “康乐郡主玉体可安好?”她问。   “还是老样子。”谢玉璋说,“老是病恹恹的,成日里躺着靠着,就晚间才走走。”   那她高兴什么?林斐不解。   谢玉璋问:“那件事可办好了?”   林斐点头:“交待下去了,只是数额太大,需要些时日。”   谢玉璋呼出口气,说:“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才换好衣服,忽有个人进了内殿,喊了声:“殿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谢玉璋撩眼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日子总也见不着人影的徐姑姑。   谢玉璋看了林斐一眼。林斐给她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去了。   “姑姑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谢玉璋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亲自过去搀扶这位朝霞宫的保姆尚宫,反而在妆台旁坐下。   徐尚宫有几分恍惚。她这些日子忙于奔走,的确疏忽了朝霞宫的事务,可怎么短短时间里,宝华公主通身的气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玉璋平静得令人感到陌生的目光投过去,徐姑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拜伏:“微臣,微臣……”说着,竟哽咽了起来。额头触地,不肯起来。   徐姑姑是有品秩的女官,但平日里她和谢玉璋亲昵,何时这样生疏地自称过“微臣”?   谢玉璋凝视着这个中年女人。   自先皇后去后,后宫为陈淑妃把持,她一点点地把她身边的人都换了。徐姑姑,其实是陈淑妃的人。   但徐姑姑一直都把她照顾得很好。林斐来了之后,谢玉璋宠信倚重林斐,林斐在一定程度上分了徐姑姑在朝霞宫里的权力,徐姑姑也没有太计较,与林斐相安无事。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谢玉璋的地方。   谢玉璋就是不愿意去回忆她死前的模样。那时候她那么苍老,两眼无神地望着帐顶,嘴唇呢喃。若把耳朵贴过去,便会听到,原来她一直在呢喃的是——   我要回云京。   我要回云京啊。   回云京……   谁不想回云京呢?谁想日夜与成群的牛马为伍,过粗粝又提心吊胆的生活呢?   徐姑姑死的时候,谢玉璋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像后来林斐守在谢玉璋身边一样。她送走了徐姑姑,亲手合拢了她那双因为不能回归故里而不肯闭上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怨。   “姑姑知道了罢?”谢玉璋轻声问,“我把姑姑的名字划去了,姑姑不用陪我去和亲的。是去旁的宫里也好,是等着下次放归宫人回家也好,姑姑尽可以自己安排。”   徐姑姑大哭。   可就和福春一样,到底说不出“和殿下一起去”的豪言壮语来。   林斐就跪坐在外殿,待徐姑姑捂着脸从内殿出来,疾步离开后,她起身进了内殿。   “没事的。”她握住谢玉璋的手,“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前世,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并且做到了。一直到谢玉璋的最后一刻,她都陪伴着她。   但这一世,不用。   谢玉璋微笑,反握住她的手:“好。”   不用,阿斐。   修正过的正式名册出炉了,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身为朝霞宫保姆尚宫的徐姑姑竟然不在册,颇令许多人感到愤怒。徐姑姑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见人。谢玉璋若有事派给她,她也默默地做,但能少见人,就少见人。   朝霞宫的事务权力,更是全让给了林斐。   “她把谁提上来了?”陈淑妃拿到名册根本没打开,直到身边的嬷嬷在她耳边耳语,她才惊讶。   嬷嬷说:“就是以前中宫的夏尚宫。”   陈淑妃倒吸口凉气:“她不是早就出宫了吗?”她当年还很大方地给了那些被放出去的皇后旧人不菲的赏赐,皇帝还因为这个夸奖了她。   “谁知道那老东西根本没离开云京,竟然在云京开了一家铺子,悄声藏了下来。要不是这次她自己跳出来,咱们谁还记得她。”嬷嬷说。   当年皇后身边的夏尚宫,令她现在想起来还情不自禁地就缩缩脖子。她是皇后的左膀右臂,那时候就连皇帝见了夏尚宫,都颇为礼遇。   所以皇后一去,陈淑妃立刻把中宫的旧人都放出去了。   陈淑妃想起当年在中宫受的那些气,胸口还发闷,自己给自己顺了顺,到底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算了,她既然想跟着宝华去,那就去吧。我看她这几两老骨头,够不够野狼啃的。”她道。   厌烦地挥挥手:“这种事别再跟我说了,反正她们都要走了,眼不见为净。秋娥呢,那花汁子调好了没有,快来给我染指甲,晾干还要好久呢,别拖得陛下来了,我这儿还没干……”   朝霞宫里,鬓边生出银丝的夏嬷嬷没想到自己能在出发之前就见到宝华公主——皇后的骨血。   谢玉璋和亲的消息传出宫闱后,她便寻上了宫中旧识,递了钱进去疏通关系,想跟谢玉璋同去。这时候人人使钱都是为了不去,她逆向而行,极其顺畅,名字直接就落在了名册上。   宝华公主谢玉璋拿到那名册,划去了徐尚宫,直接把她提成了尚宫。太子又发了话,叫什么都听宝华公主的,尽量遂她的意,下面人更没有必要违逆,夏嬷嬷离开宫闱数年,便又回来了。   “嬷嬷快请起。”谢玉璋亲自搀扶夏嬷嬷。   “礼不可废。”夏嬷嬷却说,“公主是君,微臣是臣,请殿下受这一拜。”   到底是拜下去了。但谢玉璋侧身只受了半礼。   “这些年,我不知嬷嬷原来一直就在云京,嬷嬷受苦了。”谢玉璋握着她的手说。   夏嬷嬷知道自己虽是中宫旧人,但这些年她不在谢玉璋身边,怕当年的情谊早被少女淡忘,心中原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不料谢玉璋对她没有一丝隔阂,就仿佛她们这些年没有分开似的。   夏嬷嬷一时百感交集。她忍住心中酸涩,道:“不曾吃苦。娘娘当年早有预料,早早为我安排了出路。微臣一直过得很好。”   谢玉璋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来找过她。因为这个问题,前世她便问过了。   那时夏嬷嬷说:公主一直过得甚好,不需要微臣。   所以,当她需要她时,她毫不犹豫地便抛下了云京城里的安定生活,随她去了漠北。   夏嬷嬷有太多的话想跟谢玉璋说。   关于皇后,关于陈淑妃,关于许多许多事。这些年她在云京暗暗观察打听,公主被养得太娇、太天真、太不知世事,她若一直在皇帝身边倒无事。可她现在要远嫁和亲,要教她的东西太多了。   可奇异的是,她什么都没说,谢玉璋那双眼睛闪动着朦胧水光,却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似的。   那双眼睛,不该属于十四岁未满的少女。   她的小殿下,经历了什么?   前世在出发前,夏嬷嬷也来拜见过谢玉璋。谢玉璋虽然欣喜中宫旧人还有这样的忠心,但她这些年都是被徐姑姑照顾着,内心里却还是更亲近一直在身边的徐姑姑的。   夏嬷嬷倒也不与徐姑姑争什么,只安安静静地待在她身边。   但她有机会便会给谢玉璋讲些皇后旧事。那时候人在漠北,无比地想念云京,谢玉璋也愿意听。夏嬷嬷见缝插针地指点她和林斐做人和做事。   林斐是极尊敬她的。   想来,林斐那时候就比她更明白谁才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可是夏嬷嬷去的比徐姑姑更早。她本就年纪比徐姑姑长许多,远离故土,操心劳力,去得更早原也寻常。   但谢玉璋这次没有像划掉徐姑姑那样将夏嬷嬷也划掉。   夏嬷嬷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去的。她就算划掉她,她也总有法子,比如替换掉什么人——多的是不愿去漠北的人去她替换身份。   夏嬷嬷自然是忠心的。但她的忠心与其说是对谢玉璋,不如说是对先皇后。   夏嬷嬷的走的时候没有怨恨,只有遗憾和担忧。   “我辜负了皇后所托啊……”她一直说,“不能一直照顾殿下,一直。老身,无颜见皇后。”   以夏嬷嬷的年龄和身体,谢玉璋知道,即便这一世,她也极可能会埋骨他乡。   但这次,她必不叫她放心不下。她会好好地,在草原找到更好的生存方式,生存。   直到,可以回云京的那一日到来。 第23章   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夏嬷嬷的事捅到了皇帝面前,这些日子一直心情不好的皇帝竟派人将夏嬷嬷传唤至含凉殿召见。   看到这位旧人,皇帝泪水涟涟:“如见梓潼。”   皇帝欣慰于中宫旧人的忠诚,在他心目中,所有的忠诚自然是属于他的。   不管怎么说,皇帝召见夏嬷嬷,颇有赏赐,反正不是坏事。   谢玉璋的嫁妆,从她出生之日起便开始准备了,即便是皇后去世了,这件事在宗正寺手里也没有停止过。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和亲漠北,内里许多东西便得重新调整。   各司各衙都忙碌起来。   京畿兵营里,名单宣布下来,也如宫里一片愁云惨淡。只有王石头、李阿大等人一脸懵逼。   升官了?   李阿大等人提为队正、旅帅,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王石头竟然一下子提为校尉了?   且他这校尉还与普通不同。正常说,两旅为一团,一团才设校尉。公主这卫队却有五百人,足足五旅。这个校尉的权力,就要比正常的校尉大得多了。   哪怕只是副职。   他们这一群人,大多是乡里乡亲的关系,平时就好,也都不是会溜须拍马逢迎上官之人,这次放出风声要甄选五百兵丁为公主护卫,随公主北上。李阿大早早就说了:“肯定有咱。”   大家都骂他乌鸦嘴。虽然骂着,可心里却也忐忑。互相商量着要不要使些钱走走路子,可一是囊中羞涩,而是……没路子可走。   名册公布,果然被李阿大不幸说中,真的有他们。   唯独想不到还能升职加薪。且名单公布下来看一圈,升官的这几个不是旁人,全是平日里就相熟的兄弟。   怪哉。   可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   一群穷光棍,过了最初的难过,后来的懵逼后,就把这些情绪都抛开了。   “走走走!喝酒去!王校尉请客!你都校尉了你还不请客!”   王石头是懵逼中的懵逼。   他被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召去谈话才知道,自己不仅升为了校尉,还是公主卫队的副队之职。   一人之下,五百人之上!   一脸懵逼着就被兄弟们拥去喝酒了。   酒先喝了三圈,话匣子打开,七嘴八舌地说起这次大家一起升迁是多么的奇怪。一直闷不吭声的王石头忽然开口:“是公主。”   “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宝华公主。要嫁到漠北去的那个。”王石头解释说,“上边说是,公主亲自圈的咱几个,都给提上来了。”   一群男人呆住。   过了片刻,哄堂大笑!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咱差点信了你的邪!”   “你还‘上边’了你!”   “不得了,这当上校尉就是不一样了!”   不管王石头怎么脸红脖子粗地解释,大家伙没一个肯信他的。   他们是哪根葱,那宝华公主天潢贵胄,又是从哪个旮旯认识他们的?王石头这牛吹得,忒假!一戳就破!   男人们闹着说着,谈起以后就要跟着这位公主去塞外,有人忍不住哭了。一时带得众人强压着的情绪都压不住了,想到这辈子可能跟着那公主埋骨异乡。   王石头见了,便把“上边”提前告诉他的关于给这五百兵丁的“安家钱”的事也提前告诉了兄弟们。众人一听还有一笔钱拿,注意力一下子又被吸引住。   这次甄选就和打仗时抽丁是一样,优先选择家有兄弟的。这些人都不是独子,家里都还有兄弟。   便只围着王石头想知道这笔钱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到他们手里到底还能落到多少?够不够留给爷娘养老,给兄弟盖个房子娶新妇的?   唉。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初,不论是宫里还是兵营,那些要跟着谢玉璋去塞外的人,慢慢地也认命了,情绪也没有从前那么低落。   公主该有的一套班子也已经搭好。公主家令姓袁名聿,是勋国公府推荐来的人,皇帝和太子都知道这是谢玉璋外家特意为她挑选的人,自然是毫无异议地走马上任了。   前世他到了汗国不到半年,就因水土不服的急症去了。但谢玉璋与他打交道的时间虽然短,却知道他踏实、务实,有干吏之才。   名册公布不久,勋国公府请了谢玉璋过府。   寻常公主都是开府才有自己的属臣,公主府便是公主自己的地盘。谢玉璋却是还住在宫中,十分不便。   杨长源将她请到勋国公府,便是要她在和亲之前先见一见自己以后的家臣们。   以家令袁聿为首,率着一众家丞、主簿、录事、舍人等等,连同要跟谢玉璋同去的通译管事和太医包重锦,一起拜见了谢玉璋。   在谢玉璋眼里,其实都是熟面孔。她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职衔,令众人颇为受宠若惊。   袁聿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东家杨长源。这位国公爷说,自己这公主外甥女心思简单,还有些天真,不谙世事。   若只是天真不谙世事还好,就怕性子不好,耳根子软,易听小人唆使撺掇那种,才是最糟糕的。   袁聿观察谢玉璋,谢玉璋也在观察他。虽然清矍瘦削了些,但看着也是挺健康的男人,怎么一场病说没就没呢。   认过人之后,谢玉璋对袁聿说:“我今日来,主要有三件事要交于袁令。头一个,我陪嫁这些人,大多是京畿附近人士,或至少已经在京畿生活多年。此去向西北,道路遥远,愈是前行,水土饮食便与故乡愈是不同。我听说许多人到异地最容易水土不服,听着是小症,却也有要人命的时候。咱们需早做安排。”   只这头一条,袁聿立时便心中大定。   不管是公主自己想到的,还是公主身边有人指点,这位公主公主第一件先提出这件事来,便叫人十分放心了。   袁聿躬身道:“此事还要倚重包太医。”   谢玉璋随嫁了两名太医,另又自民间招募了数名郎中,以太医包重锦为主事。   包重锦是个三十多岁的鳏夫,脾气不是太好,在太医院里混得不怎么样,进宫给贵人们问诊这种事通常都轮不到他,日常是给宫人內侍诊脉问病的。也是因为人缘不好,被踢到了陪嫁队伍里去。   见谢玉璋看过来,他叉手道:“殿下先前送到太医院的条子,太医令已经着我等多多备下药材。殿下担心的水土不服、肠胃不适、呕吐腹泻等症,尤其备得多。殿下可以放心。”   谢玉璋知道他的医术其实是相当不错的,甚至救过她的命。只是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那里本就缺乏药材,后来乱起,商路断绝,药材更是千金难求。   也是因为如此,王石头等人病倒,她不肯抛下他们,他们才那样感激她。   这一世她一番筹谋努力,虽不能改变和亲的命运,却与前世很不相同了。   谢玉璋看到这些不同,内心中感受到了力量。   “第二个,要大量收购羊皮。这个我已叫我身边的人在做了,只是我身边多是女子,又在宫里,行事不是那么方便,现下有了诸位,倒是方便多了。”谢玉璋说。   袁聿的眼睛亮了,叉手问:“不知道殿下要收多少?”   “这个你去算吧,总之随我去的这些人,我要他们到了那地界,必得每人一身羊皮袄。”谢玉璋说。   她的家丞忍不住插嘴道:“陛下已给随嫁诸人赐下了厚袄,这皮货……虽是羊皮,花费也颇不菲。殿下三思。”   “我有钱,勿用担心。”谢玉璋说,“我问过了,即便是厚袄子到了塞外也不够,那里冬日常有暴风雪,雪深起来能埋小腿。会冻死人。”   “正是!”袁聿赞道,“殿下有心了。塞外苦寒之地,与关内实在不同。若没亲历过,实难想象。”   谢玉璋点头:“大家伙远离故土随我而去,我断不能叫他们一场雪便埋骨他乡的。羊皮羊毛本就价贱,又不是貂皮、狐狸皮那等好物。只是不知道在云京突然一时间收不收得到这许多。不过也没关系,若收不够,我们就一路走一路收。反正愈是往那边去,皮货愈便宜。”   竟还知道愈近货源地,货价愈贱的道理。哪里像勋国公说的“天真无知,不谙世事”呢!   袁聿的眼睛愈发亮了。   第三个,谢玉璋则提起学习胡语之事。   “大家都得学。不必教那些高深的,掉书袋的内容,只教些日常吃穿住行、如何交易买卖的常用语即可。”谢玉璋的目的非常清晰明确,她甚至早就整理好了大纲,交给了主事的通译,“这是我归整好的,你们拿去誊抄,照着这个教就行。”   又说:“你们要分配好,分别到宫里、兵营、匠营去教导众人。若人手不够,请袁令来跟我说,我们可以去四夷馆那里借人。”   她坐在上首,因是第一次正式的与自己的属臣见面,这趟来特意摆了仪仗,着了正式的宫装。   山梗紫的凤凰纹浣花锦,燕颔红压金线的曳地如意云烟裙,头戴宝石金花冠。侃侃而谈、细细交待的时候,众人都忘记了她的年龄。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虽年少,却头脑清晰、颇谙世务的公主。这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宾主双方都满意。   袁聿尤其满意,事后还对柳长源说:“国公爷真是谦虚,宝华殿下在这个年龄,云京闺秀有几个能如她这般思虑周密的?”   谢玉璋表现出来的沉稳、缜密,杨长源其实比他更吃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闭上嘴,只觉得心疼。   袁聿这边确认了未来跟随之人靠谱,俱是心中安定。各自领了事去,开始忙碌了起来。   另一边,朱雀坊南大街的李府,李铭这日召了李固和李卫风到跟前,告诉他们:“收拾东西吧,五日后我们动身。”   “要回去了吗?”李卫风高兴起来,“可算能回去了,再不回去,我这身子骨都要生锈了,都不知道还拿不拿得起刀了。”   李铭哈哈大笑。   李固什么都没说,待回到自己院子,吩咐亲兵收拾东西,自己却坐在廊下一直望着院子中那棵大槐树。   过了许久,他忽然喊了亲兵过来,取出自己随身的那把匕首,说:“你量好尺寸,去街上给我寻个好看的匣子。”   他把荷包解下来丢给亲兵:“莫心疼钱,要好的。”   亲兵捧着钱袋去了。办事倒是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捧回个檀木匣子,做工颇为精致。   李固看了觉得满意,将他那柄陨铁的匕首擦拭干净放了进去。   亲兵惊奇地问:“将军,这要送人?”   李固道:“有人要过生辰了,我怕是赶不上了,预先备好吧。”   亲兵笑道:“一定是将军十分看重的人吧。”   这亲兵也跟了他几年了,跟那把匕首一样,都是贴身的。这等贴身惯用的物件拿去送人,重在情意,自然是极为看重的人了。   李固顿了顿,只“嗯”了一声。   隔了两日,杨怀深等一众云京勋贵子弟为李固和李卫风饯行,连五皇子都来了。   席间,李固将那只匣子私下里交给了杨怀深,道:“那里日听你说,公主生辰在是八月里,我是赶不上了,这是提前预备下的贺礼,劳烦二郎代我转交给殿下吧。”   说完,他顿了顿,解释道:“不能白得殿下一个金马鞍。”   欲盖弥彰,杨怀深心想。他接过去,李固犹豫一下,又道:“二郎转告公主,我望她以后将此物常带在身边。”   杨怀深瞠目结舌。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他忍不住额上冒汗。   李固见他脸色不对,先是迷惑,忽地醒悟。   “是一柄匕首。”他解释说。   杨怀深愕然:“匕首?”   送女子匕首做生辰礼物似乎不是那么合适,也不怪杨怀深诧异。李固点点头,告诉他:“胡人习俗与我们不同,他们不以劫掠为耻。草原之上,强者为狼,弱者为羊。部族与部族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牛马妇女是劫掠的重点。因此便是女人,腰间也挂着小刀匕首。我望公主能养成这习惯。”   杨怀深这才知道自己全想岔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女之情,李固想的却是宝华以后要面对的生活。顿时面露羞惭,道:“原来如此。”   李固凝视着杨怀深。   杨怀深作为勋国公府次子,在其父的督促教导下,刀马弓箭上的功夫,比旁的勋贵子弟强上不少。可性子并没有强到哪去。   李固能从他身上嗅到“弱”的气息,就像狼嗅到羊的气味一样。   谢玉璋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若有乱,这种男人必然无法护她周全,李固非常肯定地想。   可现在比那更糟,她要嫁去漠北,要嫁给阿史那那匹老狼。   谁能保护她呢?   没有人。 第24章   李固在席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者不拒。   面对杨怀深,他知道自己是强者。可是将目光放长放远,放眼整个天下,他还太弱太弱了。   甚至无力去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中午这场宴席散了,杨怀深回到家里倒头睡了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都变成铜金色的了。   杨怀深“哎哟”一声,忙起身喊人:“什么时辰了?宫里落锁没有?”   幸好还赶得及,赶在落锁之前,给宫里传了消息。   第二日,谢玉璋到东市的和春楼与他见面,才知道李固要走到消息。   杨怀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神情,却意外地看到谢玉璋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神情自若,全没有伤心难过的样子。   杨怀深素来自忖于男女之事颇为精通,这下却感到困惑起来。难道是他想错了?   难道宝华对李十一也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不是,更好。   他将李固托给他的东西交给谢玉璋:“十一郎赶不上你的生辰了,提前给你备下了贺礼。”   李固要他转告谢玉璋,将此物随身携带。话到嘴边,杨怀深觉得艰难。   要怎么告诉谢玉璋,你以后的日子恐怕不止难,还危险?   谢玉璋却没注意杨怀深的犹豫。她接过匣子,直接打开,便看到了那柄星星铁铸成的匕首。   谢玉璋的眼睛都亮了。   “十一郎有心了!”她说着,已经将匕首取出来,拔出来看了看,又插回去。立起身体,直接别在了自己的腰间:“二哥,你看,合适不合适?”   谢玉璋身形窈窕纤细,若挂长刀未免不相称,这匕首长短大小正合适。她面孔红润,眉眼明亮,腰间别着匕首,竟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感。   杨怀深顺口回答:“好看。”   答完又怔住。谢玉璋问的是“合适不合适”,并不是“好不好看”。   “可惜不能在宫里戴着。”谢玉璋还是把匕首摘下放回到匣子里,又道,“没关系,离开云京,我就天天带着。”   她是跟李十一心有灵犀吗?杨怀深嘴唇动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谢玉璋又问了李铭一行何日启程。   “后日一早。”杨怀深说,“爹要带着大哥去给李大人送行,我说我跟七郎十一郎都熟,爹许了我也去。”   谢玉璋点点头,又问:“二哥哥,那个事,你到底跟舅舅提过没有?”   “哪个?”   “去西北历练的事。”   “啊,那个啊。”杨怀深微微有些赧然,“我先跟阿娘说了,阿娘很生气,不许我跟爹提这个事。”   又忙道:“你放心,我可没说是你撺掇我的。”   谢玉璋的眸中闪过失望。   像杨怀深这样的次子,家中自有长子撑立门户,又早早给他安排好了妥当的差事,前程已经无忧,想叫他去西北苦寒之地历练,的确是从她舅母那里就万万不肯的。   谢玉璋心里轻叹,叮咛杨怀深:“十一郎他们回去了,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再上云京,哥哥要多多给十一郎写信啊,勿要因为隔得远了便失了联系。”   杨怀深答应了,但他回家的一路上,一直觉得浑身不得劲。   直到回到府中,碰到了家中的几个姐妹。姐姐们都娴静沉稳,年纪小的妹妹们却还顽皮。杨怀深忽地醒悟了。   怪不得不得劲,这一次次跟宝华见面,她哪还有个妹妹的样子?   她虽然身份高,可从前一直是仰视他,将他当作了亲哥哥一般。可现在……杨怀深想起谢玉璋平静的眸子,她好像是平视他,甚至……带着一些些的恨铁不成钢的俯视。   更像个姐姐。   李铭离京这日,京城有头脸的人都来送他。光是这送行的寒暄便耽误了大半天,李卫风眼巴巴瞅着日头都高起来了,他们这一行人才终于能上马成行。   真不容易!   还有跟着送到短亭的,到了那里李铭下马,又是一番客套。那些人非要送到长亭的。   “希望大人能拒了。”李卫风跟李固咬耳朵,“就这么几里路,他们跟着,磨磨唧唧,再跟下去,天黑走不走得到长亭都不知道。”   李固不置可否,只凝目望着云京的方向。   那些人到底是送到了长亭,又摆开几案端上水酒,又有人当场泼墨作诗写词,赠予李铭。   李卫风忍无可忍地跟李固说:“先前都作过两回了!”   李固瞥了他一眼,他悻悻闭嘴。   终于一切收场,李铭一行人翻身上马,抱拳别过云京众人,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才走了没一刻钟,忽地对面来了一队骑士。虽没仪仗,那装扮一看便知是宫中内卫。   李卫风才“咦”了一声,便感觉到身边的李固身上的气息都不对了。他瞥过去,只见李固一双眼睛精光湛湛地盯着前面。   官道虽宽,架不住人多。好在对方虽是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却也知道勒缰减速。   内卫与车队打头的护卫互相报了身份,随即向后禀报回去。骑士们分开,一个清丽绝伦的骑装少女迎了上来,扬声问:“可是李大人的队伍吗?”   那少女发髻简单,一头如瀑青丝脑后编成长长发辫垂在肩头。骑装剪裁精致,勾勒出玲珑轻盈的身姿。   李固看得清清楚楚,那纤细的腰间,一柄套着不起眼的黑色鱼皮鞘的匕首别在那里。   李铭夹马迎上,笑道:“殿下怎么从那边过来?”   谢玉璋笑靥如花,道:“昨日里去京畿大营看了看我的卫队,太晚了,便住在驿站了。李大人这是要回凉州去了吗?”   李铭笑吟吟道:“正是。在云京聆听圣训,臣受益匪浅。只恨职责在身,不能与圣人多亲近几日。”   谢玉璋问:“以后还能见着大人吗?”   李铭打量她,见她眼神清澈,便笑道:“殿下想见臣吗?”   谢玉璋道:“以后我去了塞外,离我最近的便是李大人了。我自然是想见的。”   她面颊娇嫩,如瓷如玉,像还未盛开的花苞。便是李铭这样的人,都心软了,道:“公主以后到了漠北,跟老臣便是邻居了。定是能相见的,到时候老臣扫榻相迎。”   谢玉璋嫣然一笑,道:“多谢李大人啦。大人保重身体。我不耽误你啦,这里离驿站还有段距离呢。”   李铭道:“殿下也请保重玉体。臣在凉州等着迎驾。”   谢玉璋又对李固和李卫风道:“七郎、十一郎,我不送你们了,多保重。”   李固和李卫风都对她叉手,谢玉璋最后看了一眼李固,道:“我先行一步了。”   一踢胯下乌骓马,一队人与李铭的车队交汇而过。   待她消失了身影,李卫风“啧”了一声,侧目:“我什么时候升级成‘七郎’了?”   李固没有表情:“公主只是客套。”   李卫风又问:“怎么公主腰间那柄匕首,我瞅着像你那柄?”   李固道:“公主生辰将至,我赠予公主做贺礼了。”   “哈?就送了这一样吗?”李卫风叫唤,“太寒酸了吧!喂,你骑那么快干嘛?等我!”   一行人在路上行到第三日,有一骑快马从云京方向追上来。这是李铭安插在云京的人。   来人向李铭通报一条最新的消息。   节度使卢庐称节度使冯荣私造龙袍金砖,有不臣之心,直接带兵压境,要冯荣俯首认罪。冯荣怎么可能会认这罪名,两边立时就打了起来。   消息传到云京的时候,卢庐已经攻下了冯荣三座城。   冯荣是不是真的造了龙袍金砖不知道,卢庐这行径,已经是明晃晃地不将君权放在眼里了,几近于造反。   李铭听得直搓膝盖,抱怨:“哎呀呀,就我老实,真是老实人吃亏啊。”   又叹气:“羡慕他们鱼米之乡,钱粮丰厚,咱们要是有那地界,还怕什么呀。”   先是土司造反,又有二节度使内乱,李固望着云京的方向,却想,她在云京的最后一个生辰……大约不能好好过了罢?   李固想的一点也没错,谢玉璋何止不能好好过,她直接取消了原定的生辰宴。   在谢玉璋的生辰这事上,陈淑妃卖了个好,早在皇帝跟前说要给她好好办一办。皇帝还赞她:“阿媛真真慈母心。”   不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皇帝竟被气得吐了血,连吃了两粒金丹,才好一些。罢了朝,卧床休养。   这种时候,正是宫妃们各显神通的机会。   不料谢玉璋硬生生挤开陈淑妃:“儿在云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待我走了,怕是此生再见不到父皇了。这侍疾尝药,怕也是最后一回。让儿来吧。”   贵妃先用帕子按眼角,哽咽一声:“宝华纯孝啊。”   德妃跟上:“皇后娘娘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贤妃也不落后:“宝华,陛下喝过药之后都是要含两颗蜜饯的,要记得啊,一颗不够。”   淑妃:“……”   淑妃只能“呵呵”。   谢玉璋便在含凉殿侍疾。   宰相们来探望、奏对,都能看到那就快要远嫁的公主穿着便于行动的箭袖、窄裙,亲自为皇帝尝药、打扇。   实在是至纯至孝,皇家典范。   皇帝也好几次握着谢玉璋的手,含泪道:“我儿……”后面却说不出来什么。   此时给她加封号,加食邑,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皇帝便说:“你看看嫁妆里还缺什么,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中枢虽然逐渐在失去对地方的掌控,却依然有着累世积攒的庞大财富。云京的繁华还未坠落,迷梦看起来依然很美。   皇帝想多给谢玉璋一些,还给得起。   谢玉璋却说:“儿的嫁妆已经够啦,没有想要的了。”   皇帝掩袖落泪。   谢玉璋在侧殿听着皇帝和太子说话,虽知道谢玉璋就在旁边,却谁也没想避着她。   她听到皇帝恨恨道:“削藩之事,刻不容缓。”   谢玉璋垂下眼眸,知道这个王朝的崩毁,根本无法阻挡。   她既失落,又释然。   扶大厦于将倾这样的责任,她原就是担不起的。早该明白。   以后,便只好好筹谋,如何在草原上先保住自己吧。   虽然在皇帝面前什么都没再要,谢玉璋却给太子妃看了李固那柄匕首。   “以后在草原,我会日日佩戴。”她说,“听说那里常常劫掠妇女牛羊,真是野蛮。”   太子妃对着太子伤心了许久,念叨他:“你好好帮宝华看看啊,那五百卫士,兵器盔甲什么的,可别亏着她。下面那起子势利小人,觉得妹妹远嫁,少不得要动些手脚刮刮油水的。”   皇帝休养,太子监国,比起往日的谨慎,多了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着了心腹亲自去盯着,待到九月初二吉日谢玉璋发嫁之时,五百卫士兵甲驮马,枪戟刀盾,皆是齐整的。   出发前五日,朝霞宫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寝殿里,不知道何时多出了十几只箱笼。   待宫人退下,殿中只有谢玉璋和林斐时,谢玉璋打开箱盖,顿时一张海棠朝颜被映得黄灿灿的。谢玉璋长长吐出一口气,合上了箱盖。   杨怀深看似潇洒,其实还没成亲所以根本没私产。他每个月的俸禄都要上缴,然后再从府中领取月银。当然了,他是父母心爱的小儿子,有爹娘私下的贴补,他也不会缺钱花就是了。   只是比起来,谢玉璋才是真正的有钱。   谢玉璋是皇后之女,她从出生就有封号,有食邑,从小就拿着供奉。更不要说,她手里还攥着皇后留给她的私产。   她只保留了皇后从勋国公府出嫁时作为嫁妆带出来的田产和不动产,其余,皆兑现成黄金。   “走吧。”谢玉璋对林斐说,“陪我一起送去吧。”   林斐不疑有他,跟着谢玉璋一同,亲自将这些箱笼押送到了勋国公府。   勋国公府早有准备,杨长源的内书房后有一排倒座,原就是他的库房,特意腾出了一间给谢玉璋。   待箱笼都放进去,坚固的铁门上了大锁,杨长源将钥匙给了谢玉璋。   “拿着。”他说,“舅舅替你收着,将来你回来……”   他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有几个和亲的公主还能大归的呢?太少了。   谢玉璋却没客气,接过了那柄钥匙,笑道:“那就劳烦舅舅了。”   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呢。   杨长源又想,哪怕是谢玉璋回不来了,将来若是她的孩儿能回来,便将这些都还给她的孩儿。   正唏嘘,谢玉璋又捧出一只匣子,双手奉上:“舅舅,这是当年母后嫁妆里的田庄、店铺、房舍的地契,这些我也带不走,都还给勋国公府吧。”   杨长源没推却。出嫁女没了,若身后没有儿子,嫁妆原也是要收回的。只是姐姐嫁的是皇家,外甥女是公主,勋国公府怎么也不会去跟皇家争产,便默许这些都留给谢玉璋了。   此时谢玉璋还回来,是谢玉璋拎得清。   谢玉璋的话却还未说完。   “舅舅。”她面色凝重起来,道,“如今的形势,舅舅想来比我更清楚。这天下乱象已生,我此行北去固然不轻松,舅舅留在云京,我却也不放心。这偌大的勋国公府几百号人,不知道每日消耗多少米粮。我劝舅舅不如深挖地窖,多储粮米,以防万一。虽费些钱,咱家却也不是费不起。若真有什么,便是救命了。”   杨长源吃惊地看着她,怔忡良久,叹息道:“宝华,你……长大了啊。”   杨长源这口吻,谢玉璋一听便放心了,笑道:“我定是多事了,舅舅一定已经在做了是不是?”   她从前在谁眼里都是小孩,杨长源从前断不会与她分说这些事。此时他却告诉了她:“前两年便在做了。家中地窖,常备两年之粮。每年以新米换陈米,陈米卖出去,虽折些价,于大事来说,不过小小代价。”   谢玉璋长长吁了一口气。无怪乎云京动乱、血流成河,勋国公府却全须全尾地熬过来了。   “舅舅既有此远见,我就不瞎操心了。”谢玉璋笑道,却又说,“我此去要过河西,河西之地,天下兵马之首盛。我瞧着李铭李大人是个有成算的,舅舅不妨考虑一下将阿深哥哥送到他那里历练历练。李大人麾下的李七郎、李十一郎,都是阿深哥哥的朋友,定能将他照顾好。”   杨长源觉得怪异。   便说是突然经事,人一下子懂事起来的确是可能的。可突然一下子,眼界从玉钗纱裙开阔到了家国军政,这是怎样大的一个跳跃?   “你自己想的吗?还是谁同你说的这些事?”杨长源忍不住问。   谢玉璋抿唇一笑,道:“我本就聪明啊。”   严肃的气氛忽地便被打破了,她好像还是那个娇憨的小公主。杨长源也忍不住笑了。   “是了,我们珠珠本来就聪明。”杨长源也笑着说,“当年姐姐还常把你抱在膝头的时候,你就能背《诗三百》了。”   谢玉璋从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她总是学什么都是一触即通。   但她是尊贵的嫡公主,既无大错,性格又好,没有人会押着她非要将什么学精学通不可。因此除了那些她自己喜欢心甘情愿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和练习的,其他的她从来便都是浅尝辄止。   于才学上看,便似乎不过尔尔。可谁又在乎呢,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她只要每天快乐、每天幸福就可以了。谁吃饱了撑的拿那些人间愁苦来教她。   谢玉璋在杨长源这里交待、托付了大事,出来对林斐说:“随我去看看二哥哥吧。”   林斐跟在她身后去了杨怀深的院子,却见院子里几个粗使婆子在廊下待命,个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林斐心中奇怪。   杨怀深从屋里迎出来,走到院子中间,说:“你来啦。”说完,却看向林斐。   林斐生出怪异的感觉。   耳边忽听谢玉璋说:“二哥哥,阿斐就托给你了。”   林斐耳边“轰”的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玉璋。   谢玉璋已经流下眼泪。   “殿下?”林斐惊疑不定。   “阿斐。”谢玉璋强笑道,“舅舅舅母都喜欢你,二哥哥为人你也相熟。我将你托给他,你在勋国公府要好好的。”   “殿下说得什么胡话!儿是要与殿下一同去塞外的!”林斐声音又高又急。   谢玉璋看了杨怀深一眼,杨怀深打个手势,一直待命的几个粗壮婆子一拥而上,抱胳膊按肩膀,林斐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殿下!”林斐尖声大叫!   谢玉璋泪如雨落,只道:“你好好待在勋国公府,过两年父皇没那么生林相的气了,二哥哥再帮你寻访你兄长他们,你……在你兄长回来之前,你好好待在勋国公府,这里,很安全。”   从后来的情况来看,勋国公府是谢玉璋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林斐哪里肯听,尖叫挣扎:“殿下——!殿下——!”   谢玉璋抽抽鼻子,对林斐露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我,这次,我不会让自己过得太糟糕。”   说完眼泪就决堤,控制不住,谢玉璋再不看林斐,掩着耳朵发足奔了出去。直到离杨怀深的院子远远的了,都仿佛还能听见林斐喊“殿下”的尖利声音。   回到朝霞宫里,令人将林斐的箱笼全送到勋国公府去。望着林斐曾经住过的空空的房间,她的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   夏嬷嬷不知道何时悄然进来,喟叹:“殿下何必如此,林氏斐娘忠心能干,正是殿下需要的人,殿下原该带她同去的。”   谢玉璋嘴角扯动几下,想笑,终是笑不出来。   许久,夏嬷嬷听到她自言自语般的话语。   “我能保护的人不多,她是我必要保护的一个。”她的声音清冽坚定,掷在地上,如珠似玉。   夏嬷嬷凝视她许久,慢慢弯下腰,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九月初二,宝华公主发嫁漠北。   嫁妆车队长得看不到尾,随嫁人员逾千。   然,并无人羡慕这十里红妆。   云京明珠,不知道将坠于戈壁,还是草原?   听说,无论戈壁还是草原,都茫茫看不到边。 第25章   因是和亲异族,纳采、纳吉等步骤便省略了去。阿史那汗会到两国边境亲迎,则大赵这边需要送亲送到边境。   送亲队伍自有得力的外事官员做领队,作为女方娘家,皇帝则委派了自己的弟弟寿王和五皇子作为娘家的送亲之人。   队伍从云京北门出,浩浩荡荡向北行去。   五皇子才十七,未及弱冠。平时在人前还能端着,第一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内心有点雀跃。寿王坐车,他骑马,队前队后地转悠。   没想到转到谢玉璋的马车旁,被她逮住不放,向他询问队伍行进的路线和安排。   待到离开谢玉璋那里,才觉得口干舌燥,驱马回到寿王身边,咕咚咕咚灌了半囊水。对寿王抱怨:“珠珠问题真多。”   寿王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修心养性,最是心宽。   “总比哭强。”他捋着胡须说,“珠珠啊,很好。”   “那倒是。”五皇子点头。   当日到得驿站驻扎。这么多的人不可能都住进去,再大的驿站也住不下。   只有谢玉璋等贵族、官员,使团则是阿巴扎大国师和两个王子住了进去,其他人都在驿站外扎营。   谢玉璋观察了一路了,待洗漱完对侍女说:“请袁令过来。”   待袁聿来了,还未开口,谢玉璋先观其脸色,问:“袁令路上可劳累?车上可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   袁聿面色一缓,那因为尚未互相足够熟悉而摆出的公事面孔柔和了起来。   “什么都不缺,马车亦十分舒适。劳殿下记挂了。”他说。   谢玉璋使人给他看了座。   云京城人习惯席地而坐,一出云京,连驿站里都是胡床胡凳。   虽先前已见过面了,却还没有机会互相深入沟通。袁聿坐下,不免借这机会暗暗观察起这位宝华殿下。   赶路这种事,最是令人疲惫。即便是坐在有舒适褥垫的马车里,一天下来,也不免腰酸背疼。   谢玉璋眉间却不见倦怠,她已经洗漱收拾过,甚至可以说容光灿然。   年轻,真是好啊,袁聿忍不住心中嘀咕。   谢玉璋说:“我今日在车上,见袁令与使团中人交谈十分畅通。袁令原来胡语说得这般好?”   袁聿笑道:“年轻时曾游历漠北数年,在那边也有一二老友,只十多年不曾联系,不知道他们还安在否。”   谢玉璋却感慨说:“那里人常随水草迁移,又常有争斗吞并,想再联系,恐怕不易。”   眉间那种感慨,仿佛经历过什么似的。   袁聿道:“殿下莫要担心,殿下所去乃是汗国王帐,草原霸主。”   谢玉璋只微微一笑。   阿史那老头子还在的时候,的确称得上是。可他一死,那么多的儿子们无法一心,汗国王帐自此四分五裂,可再称不上霸主了。   只要熬死他……   “使团队伍是不是比当时上京的人少些了几个?”她问,“当初宫宴的时候,有个叫夏尔丹的,一脸凶相,非要跟河西节度使身边的李十一郎当殿比试,我瞧了一路,怎么没瞅见他?”   “名单上的确是有他。但臣今天对着名单认了认人,的确没有他。”袁聿道,“自和亲这事定下,使团便派了人先折回去报信了。说不定是先回去了的那一拨里。”   原来如此,前世宫宴之上从阿巴哈大国师提亲开始,她便呆滞住了。怕她当众失态,早有宫人将她先“搀扶”了下去。   就和李固一样,夏尔丹见到了她,她却没见到他。   现在他又先返回报信去了,怪不得前世她一点也不记得和夏尔丹这么早就见过面。   随行的人里没有夏尔丹,谢玉璋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了许多。   队伍一路向北,一出京畿果然渐渐便有人开始水土不服。幸而早有准备,备下的都是省事便于携带和服用的丸药。   太医包重锦又领着郎中们在休憩时熬些药茶给大家喝。谢玉璋尤其着人盯着袁聿一定要喝。   “叫袁令务必多喝些。”她对夏嬷嬷说,“你亲自去盯着。”   竟然派了身边的尚宫来盯着他喝药茶,袁聿哭笑不得。   谢玉璋却摆出一副孩子气的面孔,道:“去漠北我不怕,只是必得大家都随我一起,谁也别半路掉下。”   是夜,袁聿跟身边童子感叹:“殿下是真的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童子打着扇子,眼睛一翻:“是啥?”   “是‘人’啊。”袁聿望着星空,呢喃道。   和袁聿的欣慰完全不一样的,是马建业和王石头二人的感受。二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八月里宝华公主就去军营里看过一回,点名见了他们两个。   公主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年纪虽小,却容光摄人。两人都是小人物,以前哪曾与贵人这般近过,马建业还偷瞄了两眼,王石头是根本眼睛都不敢乱看。   公主说了两句期许的话,派下了赏赐便走了。   两个人拿着赏赐面面相觑,还是马建业架子活:“王兄弟,咱兄弟以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须得同心协力才是,走走,今天哥哥做东,咱哥俩喝一盅去!”   硬是拉着王石头去酒馆。   王石头嘴笨也拒绝不了,由他拉着去了。几盅酒下肚就叫马建业把底细都问明白了,就纳闷这么一个憨憨实实的人,怎么突然一下子给提上来了,再三套问他是走的谁的门路。   王石头自上次说了大实话被兄弟们笑过一回后,就再不肯说自己是“被宝华公主亲自提拔上来的”这种招人嘲笑的话了。马建业啥也没问出来,只是心底对王石头这老实头已经解除了警戒。   他暗暗思忖,照这样看,以后他去了塞外,兵伍这边竟是他一人独大了。   他原是对和亲一事垂头丧气,这会子却改了心思。遥想着以后,脸上竟露出笑容来。   及至和亲队伍出发,第一天扎营他便对王石头说:“你去整顿队伍,我去给殿下汇报今天赶路的情况。”   王石头以前不过是个火长而已,习惯了上官下令,他踏实执行。现在虽然提拔为校尉了,也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何况去贵人面前露脸这种事,他打内心里发憷,马建业这么一说,他应个声便毫无异议地去了。   马建业心中嗤笑:傻子。   马建业想得倒美,累活让王石头去干,贵人跟前露脸的事自己去。孰料宝华公主谢玉璋不买账,撩起眼皮,第一句便问:“王石头呢?”   年纪虽小,可身上金枝玉叶的气势却盛,马建业也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当下腰便弯了下去,赔笑道:“外面扎营还乱着,他在看着。”   “扎营之事尚未安顿,埋锅、造饭、扎帐篷、晚间的警戒……你不去总领这些事务,过来是来做什么呢?”谢玉璋摆弄着手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建业急慌慌赶过来,自然是想多在谢玉璋跟前露露脸,贵人跟前脸熟才好说话嘛。哪知道谢玉璋年纪不大,却不是那等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女。话里话外,竟是颇知些实务。   马建业当时汗就下来了。那想在谢玉璋跟前多露脸哄得她听话的心思登时熄了一大半。   “下去吧,事情都安排好了先报与袁令,袁令再来报我。”谢玉璋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以后每日早晚,与王石头一同来见我。”   马建业擦着冷汗退出来。   走了几步才清醒,转过味来了。他和袁聿一文一武,袁聿是公主家令,从七品下,他是宣节校尉,正八品上。虽然品级上差了一头,可文武分治,原该两人平分秋色的。谢玉璋一句话,把他置于袁聿之下。   待他反应过来,上下已定。   他暗道一声晦气。这皇家贵胄,看来哪怕年纪小,也不能轻忽。   自那日后,他不敢再去谢玉璋面前瞎晃,让她抓着自己玩忽职守的把柄,只得打起精神来干活。好在王石头十分得力。他是火长出身,若论发号施令排兵布阵他不行,做起这些细务却是一板一眼。虽是头一次管这么多人,胜在数个旅帅、队正、火长都是他自己的兄弟,活计分派下去畅通无阻,颇为顺利。   只是每日早晚在谢玉璋面前点卯,话都被马建业抢着说了,好似这些事都是他辛苦办下的一般。王石头心里生气,奈何嘴巴笨,在谢玉璋面前更是拘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抢功劳。   好在公主和袁令对马建业似都淡淡,说的话有时候文绉绉的听不大懂,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很鲜明。马建业像是也没讨到什么好去,王石头心气儿才平了点。   回去跟兄弟们讲了,大家这些天看着马建业也大概清楚了他是个什么德行,有这么个上官以后怕是什么功劳也落不到手里了。大家都撺掇王石头多去公主跟前表现表现。   王石头粗声道:“咋表现?一到公主跟前,话都说不出来,咋表现?”   众人扶额:“你咋说不出话来,哑巴啦?”   王石头搓搓后脖子:“就那啥,一见着公主,就腿肚子打颤。”   “颤个屁!”李阿大瞪眼睛,“咱以前在山里宰熊瞎子没见你腿肚子打颤?”   王石头“嗐”了一声:“那熊瞎子能跟公主比吗?公主啥模样,熊瞎子啥模样!”   众人哄笑。   好在随着见谢玉璋的次数增多,那腿肚子渐渐终于不颤了,脸色也自然多了,也敢抬眼睛看人了。   谢玉璋自然是看出来了,几日之后听着马建业例行地向袁聿汇报当日的情况。前几日她都不插嘴,这日里却忽然插嘴问了几句。   马建业先答了两句,问得再多些细些,便额上微汗,支支吾吾了。   谢玉璋和袁聿对视一眼,谢玉璋说:“王石头,你来说吧。”   王石头头一次在贵人面前有了开口的机会,那腿肚子狠狠转了一下筋,深吸口气才镇静下来,一条一条地回了。   语言虽干巴,有时候还要结巴一下,条理却清晰明白,可见人是不傻的,只是憨了些。   谢玉璋心知,自己是太心急了。一个校尉在她眼里,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位子。于王石头来说,却是他本来可能一辈子迈不过去的门槛。   揠苗助长了。   想让他取代马建业,掌握全部的卫队,只能慢慢来。 第26章   从离京前,陪嫁人员便按照谢玉璋的要求学习胡语。只是这么多的人被迫离开故土,个个哀戚,远行前又有诸多要打理的事宜,哪有那心情。通译们的工作一开始十分不顺畅。   及至上了路,谢玉璋知道后,把袁聿请过来请教。   袁聿这人十分接地气,说:“尝有人以青菜吊于驴额前一尺,那驴子为吃到菜叶,四蹄不停,奔走竟有百里。人也一样,得有个奔头才行。”   谢玉璋恍然大悟。   从前这些事,都是林斐在做的。她其实早该想到的。   想起林斐,伤感在心头一闪而过。但她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比起勋国公府,草原对林斐的伤害太大了。她再不想她遭遇那些事了。   “可以发赏钱。每日里凡是肯上课学习的,都发。”谢玉璋请教,“袁令觉得每日里发多少合适?”   袁聿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么?”谢玉璋点头,“可以,一日不过一、二百贯而已,不多。”   一抬眼,却见袁聿扶额。   “……”谢玉璋,“袁令?”   “一文!殿下”袁聿哭笑不得,“每人每日一文即可。”   谢玉璋凤眼圆瞪:“哈?”   她的人生中,对金钱的计量从来没有小到过“文”这个单位。从前在云京的时候是,后来到了草原也是,再后来归于逍遥侯府,李固对逍遥侯府颇为仁厚,从来不曾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过他们。   谢玉璋时常被皇后张芬召进宫里,宫闱里向来是银钱开道的,但即便那个时候,谢玉璋再寒酸,也寒酸不到“文”——林斐总是在她的荷包里塞满打赏用的小银锞子。   “又不是使他们做甚苦力,不过学说话而已。每人每日一文足矣了。”袁聿说,“殿下,臣一个月不过才二十五贯而已,马建业比我还少,他才二十二贯。”   谢玉璋失笑,打趣道:“袁令是嫌本宫给得少了吗?”   袁聿捻着胡须,道:“涨月俸这种事,不急,慢慢来,不急。”   两人大笑。   笑完,谢玉璋又说:“只是一文也太少了些。不如另再设奖励,通译们每人每日负责的那组人里,学得最好最快的前三个,奖励他们每人一……一百文。”   她这次学乖了,本想说一贯,临时改成了一百文。   袁聿大笑,拍手道:“善。”   若不是亲眼见到,谢玉璋是想不到一文钱竟有这般大的驱动力,特别是那前三名的奖励设置,原先没精打采不用心学话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待问清楚不只限于本人,随行家属也算在内的时候,那真是全家出动。   一连几天,各组前三的一百文都被一群小娃娃们得了去。许多人甚为眼红,个个鼓了劲使劲学,却发现大人普遍比不上这些小儿。   于是这就成了各家娃娃间的较劲。爷娘在后面悄悄给打气。   一时间整个队伍的气氛都生生扭转了。   “只要有奔头……”看着这全新的气象,谢玉璋喃喃地道。   她这一世,不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奔头吗?所以前路变得并不可怕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车窗的帘子。   路上行了快两个月,抵达凉州界碑的时候,众人都已经穿上了发下来的新袄。   因着皇帝和太子对谢玉璋的怜惜,她的队伍里的一应用品不仅都没有纰漏,质量还都称得上颇佳。   这批袄是统一制作派发的。不仅布料又厚又结实,内里还絮了厚厚的木棉和麻绒。这厚度,许多人家要自己做的话,可舍不得。如今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然而谢玉璋知道,对于漠北的寒冷来说,木棉和麻绒还是薄了。   谢玉璋记得那时候刚到漠北,正遇到气温骤降,她的队伍准备不足,很是冻伤甚至冻死了一些人。   谢玉璋想起这些,再看着此时队伍里为学胡语而热火朝天的人们,内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们都是因她才来到塞外,她却没有照顾好他们。   “袁令,大家的羊皮袄都赶得怎么样了?”谢玉璋问袁聿。   “赶得差不多了,殿下放心。”袁聿笑道。   在朝廷眼里,一件厚厚的袄,对这些人来说已是够了。去了塞外,冻伤冻死一些,都是正常“损耗”。   宝华殿下却宁肯自掏腰包大量收购羊皮,也不肯要这“损耗”。   只是队伍足有千余人,在云京收购,一是一时没有这么大的量,二是会在短时间内将羊皮的价格拉起来,扰乱行市。袁聿便与来自西北的皮货商说好了,不必非得将货运到云京来。反正他们是要向北去,只要运到他们前行的路线上便行。   如此一来,皮货商成本降低,袁聿也拿到了更合理的价格,很是给谢玉璋省了不少钱。虽然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替她精打细算、合理安排,正是他这个公主家令存在的意义。   于是谢玉璋的队伍一路行来,便一路陆陆续续从几个皮货商的囤货之处直接提货,陆续发放。   妇女们拿到熟皮子,便开始动手缝制皮袄了。自然是先缝自家的,待自己的缝好,有那队伍里的单身汉寻来,收三五十文钱,便也帮他们将皮子缝成袄。   这东西不须像缝衣服那么精致,粗线缝制成衣袄的形状,人能穿就行,一件一件的动起手来也快。   越往北走就越冷,可大家伙摸摸身上的厚袄,再摸摸包袱里还没上过身的羊皮,心里面却比当初离开云京的时候安定多了。   有宝华殿下仁善,有袁家令务实,有王校尉老实可靠,这前路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啥,你说马校尉?你没觉得他面相又刁又厉害吗?我跟你说,叫咱闺女们可躲着他点!   到达凉州界碑的那日,天上飘起了小雪。下雪日倒是不冷,只是地上渐渐铺了白色,有些滑。   谢玉璋在马车里靠着熏炉闭目养神,车子忽然开始减速,渐渐停了下来。   谢玉璋睁开了眼睛。   “殿下。”车外响起了马建业的声音,禀告,“河西节度使派人来迎驾了。王爷和五殿下,还有大人们都去前面交洽了。”   谢玉璋问:“来的什么人?”   马建业说:“听说,是李大人的公子。”   “李四郎吗?”   “末将不知。”   在那些人面前,马建业官卑职小,不过是个校尉,连声“将军”都当不起,他不知道也不意外。   但谢玉璋也不想让他有机会去那些人跟前露脸,她说:“你请袁令去前面打听清楚,来的到底是谁?”   马建业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袁聿骑着马过来,隔着窗子回禀:“来了两位将军,是李大人的公子李四郎,另一个是李大人的义子,排行十一的。刘将军正在与两位李将军交接。”   和亲队伍一路行来,都于当地就食,亦由当地护卫。这样一来,这一笔路上的费用,就由中央财政转嫁给了地方财政。   前面护卫了他们一路的刘将军到这里,只要将这一支长长的队伍交给河西节度使派来的人,就算是任务圆满完成了。   车厢里,谢玉璋半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李固来了。   上辈子,他也来了吗?   谢玉璋不知道。   上辈子到了这里的时候也下了雪,地上有泥,马蹄踩上去会溅起来。   前面的事自有王叔和五哥应对,谢玉璋踩着簟席进驿站,谁也没见着。她也不关心。不管李铭派谁来接,又派谁去送,她都不关心。反正她是公主,女眷,本就不必非得和那些人照面。   有王叔叔和五哥就够了。   到了凉州城,李铭为她办了宴席她也没出席,恹恹地躲在房里,半点交道都没有跟那些人打过。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些人才交接完,有马蹄声渐近。   很快在她车旁停住,有人饭鞍下马。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自称是李铭之子李启,特来迎驾。又说前面十五里便是驿站,今日下雪路滑,请公主殿下早些停驾驿站,早作休息。   因着下雪,外面天有些阴,光线不好。偏谢玉璋的车厢里还点着灯,隔着帘子向外看,只影影绰绰看到一前一后两个人。只大致能看出李启后面那人正是李固,想要看他神情态度,却看不清了。   谢玉璋谢过李启,想了想,终究不肯放过任何跟李固见面的机会,不顾礼仪地将竹帘掀起一条缝,露出半张脸,故作惊喜地问:“后面可是十一郎吗?”   半张芙蓉面,足够看呆住李启。   李固却似乎与在云京时候不太一样,他抬头应道“正是,见过殿下”的时候,虽然身上未着甲胄,却如新开了锋的刀刃一般凛冽。   谢玉璋捏着竹帘,竟屏息了一瞬。   李固在京城的时候,果然还是刻意收敛着来了。他此时纵然还年轻青涩了许多,也掩不住他作为李铭麾下第一杀将的锋芒。   只是他与谢玉璋也算是故人重逢,他的问候却如此言简意赅,不,他根本连问候都没有,他只是在回答她的发问而已。   谢玉璋便知道,李固此时,还有顾忌。   她瞥了一眼李启这个短命鬼。   李启的个子比他爹李铭高一点,但造型一般无二,敦敦实实的,相貌也如出一辙,天生便带着些土气的味道。城府、气势又远不如他爹,老虎的儿子,只是只大猫。   但即便这样,李固都得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未来的皇帝,此时还屈居人下。   谢玉璋勾唇笑了笑,道:“没想到还能见到将军。天冷呢,将军们快些上马吧。”   说着,放下了竹帘,甚至从里面推上了窗子。   车队得了启程的命令,硬木的车轮又转动起来。   只李启还呆着,被李固唤了两声才回魂,一把捉住李固的手臂,惊问:“那个就是宝华公主?”   李固瞥了他一眼:“四郎不是与公主说过话了吗?”说着翻身上马。   李启也翻身上马,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谢玉璋的翠盖宝车,口中呢喃道:“这也太好看了!”   李固没说话。   世间青年男子但凡长了眼睛的,第一次见到宝华公主的感受,大体都是一样的。   李固很知道那一刹那扑面而来的感觉。当初含凉殿前第一眼,至今忘不了。偶尔回忆泛起,那滋味便在胸口流连不去,令人心中莫名生出许多躁意。   提缰才走了几步,忽听身边李启一拍马鞍,恨声道:“气煞我也!”   李固皱眉:“四郎?”   “那样的人儿,居然要送给阿史那老狗!”李启恨得不行,“真真气煞我也!”   李固瞥了眼前面的阿巴哈国师一行人,道:“慎言。”   “十一郎你不知道!”李启提缰贴近李固,压低声音说,“爹本来是想让我娶宝华公主的!都是刘从义老狗,竟让胡人借道云州入了京,坏了爹多少安排!”   然而若不是李铭一再吞并周边邻里的地盘,壮大到让皇帝深感威胁,皇帝又怎么会为了牵制李铭接受漠北汗国许多无礼又过分的要求。   谢玉璋会被嫁到漠北去,根子里的原因其实还在河西。   她贵为金枝玉叶,在这样的大势面前,也如飘萍般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固握着缰绳的手便紧了紧。   李启又道:“唉,真真气死我也!没想到她这么好看!我还以为传言多有夸大,万想不到竟是根本不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公主要是嫁给我该有多好!”   李固闻言,转头注视李启。   若论天下兵马,河西自然是当世第一。   从二十多年前,节度使们就开始将“节度使”的位子大剌剌地传给自己的儿子了。朝廷再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补一张任状承认这继承的合法性。   李启是李铭的独子,他是兵强马壮的河西之地的继承人。   “四郎说得是。”李固望着身边长长的队伍,声音像雪花一样轻,“公主嫁给四郎……才是最好。   如果嫁到河西,她可以过得很好,很安全,很让人放心。   那是,多么好的事啊。 第27章   入了河西境内,李固就在身侧,谢玉璋却没有与他接触的机会。   李固也一直只是跟在李启身后,寡言少语,说话的机会都留给李启。然他带来的二百人却带给了云京诸人极大的震撼。   赶路之时,除了马蹄声,竟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纪律森明,令行禁止,二百人行动起来整齐划一,宛如一人。   到了驿馆安顿下来,五皇子在谢玉璋面前咋舌:“你看那李十一在云京时候不声不响的,像个老实人,听说在河西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你再看李四郎的人,就不行了。”   “是飞虎军吧?”谢玉璋问。   五皇子奇道:“你怎么知道?便是叫飞虎军,我打听过了。”   谢玉璋说:“我听二哥哥说的。”   谢玉璋和舅家亲近,杨怀深又跟李十一走得近,她听杨怀深提起过也合理。   五皇子说:“在云京没看出来,这个李十一是员杀将啊。”   他说话的时候,眸光闪动,透露出了些许盘算的心思。   谢玉璋默然。从前,她不知道她这五哥原是个这么容易被人看透心思的人。   志大而才疏,才疏而不自知。   后来太子哥哥酒醉溺死于逍遥侯府花园的池塘,南边的那些人在剩下还活着的皇子里选了他,是不是也是因为易看透、好控制的原因?   但五皇子提醒了她。她就算自己不方便去和李固接触,也还有别的办法。   她派人去请李固来。   李固正和李启在一起,听到公主召唤,他面上倒未露出什么异样,李启却斜着眼睛瞅他,只是碍于侍女面前不好当面询问,只得放他去了。   侍女本该为李固带路,不料这位李将军身高腿长,步履铿锵,大步迈出,侍女竟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进去禀报的时候还气喘吁吁的。   李固进了房间,暖意扑面而来。   这房间是整个驿馆最好的房间,为了公主莅临,多日前就准备好了,李固亲自来看过的。此时却大变了样。   帐子、插屏、熏炉、茶具、坐垫……,一应用品全换上了谢玉璋自带的东西。样样精致,处处高雅,还隐隐带着女郎特有的柔和温软。   李固在那一瞬忽然意识到,这扑面而来的便是谢玉璋的生活。   是了,她这样的人儿,原就是该过着这样精致华美,叫人见到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翼翼的日子的,李固想。她就是一个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精心呵护着的人。   可这样的人儿,却就要去到阿史那老狗的身边了。   谢玉璋不知道李固为什么神情如此冷硬,他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股凛冽之意,生生地将屋子里刚熏出来的暖融融的感觉全打破了。   他站在那里,跟整间屋子,跟她,都格格不入。   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十一郎。”她嘴角含笑地唤他,“怎地见到我不高兴?”   李固一僵,绷着脸道:“公主说笑了。”   谢玉璋抿着嘴笑了,表明她确实是在说笑。“快坐。”她抬抬手。   河西之地,许多生活习俗都与云京大不相同,胡风颇重。驿馆的家具,多是高桌胡凳。   李固走过去在谢玉璋下首坐下:“殿下唤臣何事?”   谢玉璋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看李固在她面前这种紧绷绷的状态。当李固这样紧绷的时候,谢玉璋就会放松几分。   这大概就是,此消彼长,敌退我进。   “北边真的好冷啊。”谢玉璋开启话题说,“一路走过来,就觉得嗖嗖地便冷下来了,这跟在云京的时候不一样,云京是慢慢冷下来的。”   听起来全然像是闲聊,她到了陌生的地界,见到他这个曾经认识的人,大概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亲近吧?李固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顺着她的话题说:“便是夏日里,这边也没有京城那么热。殿下初来,慢慢会适应的。”   “不适应也不行。”谢玉璋说,“毕竟以后,北边才是我的久居之地。”   李固看了她一眼。她神情淡然,眉间并无愁苦。李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多激烈的情绪,是一种钝钝的、缓缓的难受。   “臣常在边塞,殿下日后若有事,可使人传信来。”他忽地说。   没有豪言壮语,像是闲谈时的随口一说,却令谢玉璋心里惊疑。李固……是在暗示她什么吗?   谢玉璋不敢自作多情,无法确认。她低了下头,再抬起,神情已经恢复自若,问他:“从这里算,我还要走多久?”   若要李固带兵突袭,快马走起来,不过十日。但谢玉璋的队伍,多是辎重,还有妇女、稚儿甚至少量的老人。李固按照她从云京到河西的速度估算了一下,说:“大约再一个半月。”   谢玉璋眼睛不眨:“十一郎送我吗?”   李固身周的气息好像凝了一瞬,但他随即回答道:“尚不知大人如何安排。”   谢玉璋叹了口气。   李固顿了顿,问:“殿下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还是先前说过的,我这卫队的事。”谢玉璋道,“我手里有一个人十分可信,我便把他提拔到卫队的副职上。可他从前最高不过是个火长,让他做些细务十分踏实,让他管着五百号人,总觉得欠缺些。原想着,若是十一郎能送我一路,路上可否替我指点他一二?”   谢玉璋说着,一双清灵的眸子望着李固,雪白贝齿轻扣下唇。   失望又怅然的模样,看起来都娇娇软软,令人心生不忍。   李固隔了几息才道:“殿下信得过臣的话,这路上且叫这人跟着臣吧,有一天算一天。”   谢玉璋当即眼中便绽开笑意,对身边侍女说:“去叫王石头来见见李将军。”   侍女应声去了。   李固的目光却落在了谢玉璋的小腿上——谢玉璋扭身与侍女说话的时候,衣摆滑动间,鹿皮靴的靴筒外,露出一截乌黑的匕首手柄。   正是他送给谢玉璋的那一柄。   视线忽然被挡住,却是谢玉璋的手轻轻地抚平褶皱,拢正了衣摆,遮住了那小巧精致的靴子。   那少女目光落在膝头,纤纤素手在本就平整的锦缎上抚过,不曾抬眼看他。可李固真切地感受到房间里空气的热度的确是变了。   一种说不清的混沌的温热弥散于空气中。   他和她之间似乎有了什么奇怪的、不曾诉诸于言语的灵犀。   这奇异的感觉只产生并存留了一刹那,李固便强行收敛住心神,沉声问:“此人是什么出身?为何一个火长,殿下觉得他‘可信’?”   非是他多疑,实在是一个火长和一个生长在深深宫闱的嫡公主身份上差距太大。谢玉璋年纪还小,长在深宫中见过几个男人?她以后在塞外能依靠的就是这五百卫士,若叫人哄着将兵权交了去,实在令人担忧。   谢玉璋却似乎明白他的担忧,对王石头如何会入了她的眼这件事质疑的也不止李固一个人。她颔首道:“这人与勋国公府有些关系,十分可靠。”   这么一说,李固果然释然了。   “十一郎。”谢玉璋问另一件事,“这次陛下与汗国讲好了要恢复交市监,重建榷场。那到时候我是不是可以常常听到云京的消息?是不是也可以时常与你通一通书信?”   她带着仿佛很认真的态度询问这件事,心里却知道,这事李铭一直拖着不办,直到他身死也没办成。   她这个和亲公主没有能像百年前的善琪公主那样为漠北汗国带去快速实现的实质的利益,自然也不会像善琪公主那样,传说被胡人们爱戴着。   朝廷榷场不开,边贸都掌握在走私商人手中。西北最大的走私商人就是李家自己。   这本就是公开的秘密。身在其间的既得利益者李固自然知道得更清楚。   眼前少女的天真期盼是不能实现的。   “榷场就算不开,也总有些亡命之徒不顾禁令擅自往来双边,做些贩货的买卖。”李固说,“他们一定会带去些消息。殿下若有所需,也可使他们递话过来。在这边……大家都识得我。”   他给她的承诺藏在看似普通的话语中。谢玉璋若不是重活一世,大概根本听不出来。   她本意不过是揣摩着后来李固的性格,想在他面前卖个可怜,引他怜惜一二,加深一下她在他心中的印象。   却不想,他会承诺……有事,可找他。   谢玉璋怔住。   前世,她怎么没有在这时候遇到他呢?她那时若就能得他这一句,也许能有勇气,从王帐逃归。   但那时候大赵亡了,她没了国也失去了家,她无处可归。她只能瑟瑟缩在王帐里发抖,为自己一路跌落的人生哭泣流泪。   擦干眼泪,再对拥有她的男人露出妩媚的笑颜。   后来,她又是怎么敢拒绝李固的呢?   那一次,她给张皇后请过安,照例被为难了很久,终于被放出来。中宫的內侍领着她离开,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娥。   在长廊里与李固不期而遇。   他负手站在那里做什么呢?眺望庭院吗?   身边只有福春。总是弓着身体,比得他的身形益发的高大。   他们向李固行礼,李固问:从皇后那里出来吗?   她说:是。   李固又问:要回去了吗?   她说:是。   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李固沉默了片刻,说:去罢。   皇帝站在那里巍然不动,他们就只能垂头躬身、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走过去。   擦肩而过,她才刚松一口气,李固忽然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住。   那一刻,她身体里的血都冻住了。   没人敢抬头,没人敢多看一眼。   內侍弓着腰,宫娥提着裙,所有人都成了泥雕木塑,一动不敢动。   谢玉璋到现在都还能回忆起那时手腕被握住的炙热感。   可在那样的情形下,在皇帝表达了明明白白的意思的情况下,她以沉默拒绝了皇帝。   她怎么那么大胆呢?   谢玉璋内心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人性真乃欺软怕硬。   她是决不敢拒绝夏尔丹和乌维的。他们都是狼,直白凶狠的或貌似温柔的狼。她若拒绝他们,便会被咬得鲜血淋漓,或许性命都不保。   可李固呢?   统一了天下的李固当然比夏尔丹和乌维厉害得多了。   可谢玉璋的内心里其实……不怕他。   女人的直觉太准了。在那极少的、也极短暂的几次和李固的视线相交中,虽然从他的眼中也感受到男人看她时特有的热度,可和夏尔丹、乌维看她时那赤落落的、贪婪的目光不同的是,李固眼中的热度是克制的、骄傲的。   在那热度之中,谢玉璋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夏尔丹和乌维都没有的怜惜。   一个强大的男人怜悯着一个弱小的女人。   便是这一丝怜惜,给了谢玉璋沉默拒绝的勇气。   他也果然是骄傲的。在被拒绝了之后,除了留下那一句“太瘦了”,便淡然地放开手,既没有纠缠,也没有夺取。   放过了她。   而这丝怜惜,也正是此时此刻,谢玉璋想从青年李固这里获取,或者说……骗取的。 第28章   如果前世便能在此时遇到他,如果前世此时便能得他这一诺……或许后来种种,便都会不一样。   谢玉璋的眼睛突然酸涩,她扭过脸去,以袖子遮住了脸。   她听懂了。   李固的手在膝头握紧。   她看似云淡风轻,可内心里比谁都明白将要面对的未来。否则,何以对卫队之事如此上心。   李固一点也不为自己向谢玉璋承诺的事感到高兴,因为以他现在的能力,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便沉重了起来,在门口侍立的侍女们疑惑地向里面望了一眼。公主和将军,不知道为何忽然都不说话了呢。   谢玉璋忽地又转回头来,眼圈泛着红,情绪却已经控制住。   “十一郎,谢谢你。”这一次她不再矫饰,发自内心认真地说。   李固却垂眸:“臣,不敢当。”   便在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声,王石头来了。   李固抬眸去打量他,却见他面相憨厚,比自己至少大个十岁往上,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面孔手掌都粗粝,一看便知是出身不高。   “王石头,来见见李将军。”谢玉璋招呼他,又对李固说,“这便是我说的王石头。”   王石头不过一校尉,李固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将军。王石头忙给上官叉手行礼:“见过李将军。”   谢玉璋也叫人给他看了座,说:“李将军与我在京城便相识,适才提起你来,我已和将军说好,这些日子请将军指点你一二。”   王石头忙又起身:“劳烦将军了。”   李固一直在观察他目光、神情,觉得他目光憨正,心里放心了不少,颔首:“小事而已。明日你来寻我。”   三人便这么说定,天色已晚,李固和王石头便一起告退了。   晚上谢玉璋躺下,心里全是盘算着在进入汗国领土之前,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盘算来盘算去,发现无甚可做。终是闭上眼,沉沉睡去。   而李固回去之后,李启就巴巴地过来问:“公主召你干什么?”   李固实话实说:“想让我指点她的卫队。”   “为何是你?”李启勾着他脖子,斜着眼睛质问,“白日里就想问了,她怎么认识你?”   “大人命我和七郎交游京城勋贵子弟,公主也与京城子弟一同冶游,因此识得。”李固解释。   “她叫你十一郎,这可不只是识得吧?”李启嫉妒地逼问,“我听说京城贵女多风流,你们……”   “四郎!”李固忽然喝道。   他受李铭知遇之恩,在李家复杂的家事中,一直都是坚定地站在李启这一队,鲜少对李启大声,突然这一下子,吓了李启一跳。   “四郎未曾接触过公主殿下,不知道殿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不要乱说!”李固肃穆道,“殿下年纪虽小,却心系家国,身为女子,却勇于担当。便是许多男儿,都不及她。四郎万万不要口不择言,轻侮了殿下。别的事我不管你,这事我是绝不同你说笑的。”   李固此时虽然年轻,还没有后来做皇帝时的威势,但在河西,在李家军内部,他是公认的杀将,能止小儿夜啼。他严肃起来,李启纵然是李铭亲子,也忌惮。   李启忙收了手,道:“看你,我就是随便说说!”   心里却纳闷,老十一突然发什么脾气?   晚间李固躺下,一直望着帐顶,心里那股躁意又浮起来。   这份躁意,是在京城与宝华公主相识后才有的。他从前不这样,从前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都很踏实。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只要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会像义父李铭那样成为人上人,跺一跺脚,整个河西都震动。所以从来没有这么躁过。   可现在,他焦躁于这个成为人上人所需要的时间太久,太久太久了。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他有太多的东西因为实力还不够因而错过。   王石头很听话,谢玉璋让他跟着李固看看能学点什么,他就真的跟着李固了。   李固与他相处半日,便把他这个人摸清楚了。底层起身,以前是个火长,颇长于细务。这有个好处,便他于军务上不是门外汉。不过是因为屁股决定脑袋,他这屁股抬得太突然,到现在也还没坐热,所以脑袋跟不上。   一路上,李固让他跟着自己,处处提点。   谢玉璋也把他叫去过,问他可有收获。   王石头连连点头:“就以前知道,只是搁在心里模模糊糊,说不明白的事,这回全明白了。”   谢玉璋叹道:“你这是吃亏在没有读过书啊。”   王石头摸着头嘿嘿笑:“读书,末将不是那块料。”   谢玉璋道:“李将军也没读过书呢。”   王石头惊讶:“不是吧?他给末将讲过兵书的。”   “他少年时父母双亡,过得颇为贫苦,后来仗着身量高,虚报了年纪入了军营。因为力大敢勇,被河西节度使李大人看中,认为义子,这才受了些培养。虽赶着识了些字,但读书还是靠他自己读的。”谢玉璋说。   她说的这些是李固做了皇帝之后,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时的李固对她来说是高高在上的新朝皇帝,是能决定她命运生死的人。那些关于他的故事她听到耳朵了,没听进心里去。   可现在她给王石头讲着这些,那故事里的少年忽然就生动了起来,栩栩跳跃在她心头。   眉眼肃穆,唇角紧绷,手掌心都是粗粝的茧子。就算天生得力大些,想要练就一身杀阵武艺,也不知道要比旁的人多流多少汗,战场上又多流多少血。   便是这样,还不甘于只是不做睁眼瞎,夜半挑灯,苦读兵书。   “李固”这个名字,谢玉璋在舌尖翻来覆去的品味着,和从前的感觉全然不同了。   “真看不出来呀。”王石头连连嗟叹,“李将军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读书人呀。我还以为他一定是出身好呢,没想到……”   他又道:“李将军一点也不藏私,可以说是倾那个啥啥了。”   “……”谢玉璋,“倾囊相授?”   “对对对,还是殿下有学问。”王石头老脸一红。   谢玉璋莞尔。   “我给你找了个好老师,可惜时间有限,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吧。”她说,“日后去了那边,都要靠你了。”   王石头叉手应喏。   只是回去后,拉着李阿大念叨:“你说公主这话是啥意思?什么叫都靠我了?”   他只是副手而已,正职那个明明是马建业啊。   李阿大早想说这个事了:“马建业这两天天天问你哩。”   “问我啥?我跟他禀告了啊,是殿下让我跟着李将军的。”王石头说。   李阿大反问:“那殿下咋不让马建业跟着李将军去呢?”   “我早就想问了。”王石头挠头,“跟公主跟前我没敢。”   哪有上面人叫你做事,你还问东问西的。做就是了。   李阿大恨他呆:“蠢!公主提拔你你看不出来!你不想想你这校尉咋当上的!”   当初王石头说,是公主亲自圈了他将他提上来的,大家伙不信。   可后来看看,王石头在公主面前露多少次脸,受多少次召见?马建业才受多少次召见?渐渐的,由不得大家不信了。   真相是,王石头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得了公主的青眼,连带着他们一伙子老乡、兄弟,都跟着鸡犬飞升了。   他们都能看出来的事,马建业那样热衷于钻营的人更能看出来了。   “你长点心。”李阿大跟王石头唠叨,“马建业这几日拉拢陈奎他们几个呢。”   百人为一旅,旅有旅帅。谢玉璋五百人的卫队有五名旅帅。在王石头的人中,谢玉璋提拔了李阿大和赵牛娃。因他两个以前也是火长,多少管过些人。要突然把大头兵提拔到这样的位子上去,便是谢玉璋这种不谙军事的,也知道不行。   走了这么久了,马建业也早就摸明白李阿大和赵牛娃跟王石头是一伙的。这本也正常,但王石头天天在谢玉璋跟前露脸,不露脸还能被谢玉璋惦记,这就不正常了。   马建业生出了危机感,自然而然地去拉拢另外三个跟王石头不是“一伙”的旅帅。   王石头却道:“他本就是领队,原就该拢着大家伙一心的。”   李阿大想反驳,又词穷。他也是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的人,有些东西心里有感觉,嘴上说不清,跟王石头一个样。他俩本来也就是一个村里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但王石头也不是全然没心,翌日他见到李固,想了想决定跟李固请教。   李固虽然年轻,却显然比他有见识得多了。他虽然跟李固接触才几天,但能直觉出李固对他不藏私且是真心帮助。他是凭着直觉相信李固的。   “末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处。”他说,“他是我上官,我原该听他的话的,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他常不把话说明白,含含糊糊地,咱就不知道该咋办了。”   他心里其实还想问问公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她这个安排,的确是显得对他跟对马建业很不同了,也不怪马建业心里有想法。   但他没敢问。他的胆子还没壮到敢去质疑谢玉璋这样的金枝玉叶的程度。   李固却问了很多,从他如何被提拔到校尉,到这一路上的种种。问完,李固心中就有数了。   谢玉璋这是想让王石头取代那个马建业。如果照她所说,王石头是勋国公府给她寻来的可信之人,那么让王石头掌着这五百护卫,谢玉璋就安稳了。   草原上,许多小家族也不过就是三五百能战的男人而已。   谢玉璋很知道她在草原上要依靠的是什么。   李固既欣慰于谢玉璋头脑清醒,又暗自疑惑既然勋国公府使力了,怎地不寻个好些的人,竟是王石头这样一个能力不显之人。   其实勋国公府也并非不想给谢玉璋寻些合适的人。只是家将中但凡有些本事的,俱都是一家老小上下都在云京扎了根,这样的让人家远去塞外,埋骨他乡,实是难寻到那心甘情愿的人。   若不心甘情愿,强拗了人去,万一心生怨怼,则能力越大的人,反噬便越强。   像袁聿,那是谢玉璋运气好,袁聿自己便想往塞外去,得此机会,便自荐了。这样的,才是勋国公府想给谢玉璋的人。   可惜,除了袁聿,没什么人再愿意跳出来自动自愿地远离故土,向谢玉璋尽忠了。   勋国公府也是头痛。偏谢玉璋又插手了人员名册,消息传到勋国公杨长源耳朵里,就和太子误会背后是他一样,他也误会这是太子或者皇帝的手笔,勋国公干脆就放开了卫队这一块,没敢再插手。   李固不知道其中种种误会,但能想到必有什么隐情。他更猜到谢玉璋之所以没有直接将马建业撸下来,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因为现在王石头还不能独当一面。   而她手里,只有王石头。   这几天他已经摸清楚王石头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便道:“你不用想太多,你只要牢记住自己是什么人?”   王石头一懵:“啊?”   “你是公主护卫。你的职责是护卫宝华公主。”李固道,“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懂了吗?”   王石头挠头:“懂。”   遗憾的是,王石头此时,其实还没有真的懂。   因为他还没有理解什么是“任何人”、“任何事”。 第29章   李固既明白了谢玉璋对王石头的看重,便加倍地摁着王石头的脑袋给他强行灌输。他还问王石头身边谁是信重的人,王石头便提了李阿大和赵牛娃等人,但凡可以得空抽调出来的,李固便让他们也跟着,能教多少是多少吧。   到了凉州城的时候,王石头和他几个弟兄塞了一脑袋的东西需要慢慢消化。   李铭亲自出城迎驾,把谢玉璋迎进了凉州城。   马车遥遥能望见凉州城墙的时候,谢玉璋轻轻掀开帘子,打量着这座雄城——李固的龙潜之地。   上一次来到这里,对她来说意味着糟糕的命运越来越近,她终日恹恹,不见人,不应酬,不出马车或者房间。连李铭为她办的宴席都没有参加。   这一次,在凉州城外,谢玉璋便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与李铭相见。   “李大人,又见面了。”谢玉璋言笑晏晏,丝毫没有奔波千里的疲惫,更没有远嫁异乡的哀愁,她甚至打趣李铭,“大人精气饱满,面色红润,可比在云京的时候好看得多了,可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李铭哈哈大笑,道:“承殿下吉言了,老臣还想越活越年轻呢。”   谢玉璋莞尔。   李铭道:“寒舍已经洒扫干净,敬待殿下莅临。微臣已置了酒席为殿下接风,,臣府中亦有家伎乐班,殿下精通音律舞蹈,还请莅临赏鉴,点评一二,给老臣做做脸。”   “好啊。”谢玉璋一口答应,却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本宫可不给你跳舞,本宫的舞只跳给父皇看。”   李铭又大笑,心里实在喜欢这公主。   节度使府便是凉州城最大最豪华的宅子,他早为了迎接谢玉璋腾空了半个园子。卫士匠人自然留在城外,公主官员和使团都迎进城内。待将这一大群人都安排好了,李铭忍不住对儿子叹气:“多好的女娃子啊,怎么就不能落在咱们家。”   若有这么伶俐又漂亮的儿媳妇,生出的孙子还怕不英俊不聪明吗?   李启猛点头,气恼扼腕。   前世谢玉璋称病没有参加李铭为她准备的接风宴。今生,谢玉璋稍事休息,盛装打扮,耀眼夺目地出现在了河西节度使的大宴厅里   她迈过门槛的一瞬,原本热热闹闹的宴饮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于凝目盯着她的众人中,谢玉璋一眼便看到了李固。大概是第一次,他不必躲闪,不必隐藏,可以这样和旁人一起,专注地盯着她看。   谢玉璋嫣然一笑。   五皇子和寿王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叔叔,天然对谢玉璋的美貌免疫。他们两个先开口说话。   五皇子道:“快来吧,就等你开席呢。”   寿王笑眯眯地道:“宝华,今天你是主客,你坐上首。”   谢玉璋走上前,扫了眼座位排次,道:“那怎么行。”   又笑道:“我要和李姐姐挨着坐。”   这宴上并无汗国使团之人,甚至没有鸿胪寺的随队官员,只有寿王、五皇子和谢玉璋,其余皆是李家人,算是一场私宴。   席上除了谢玉璋,还有一个女子,便是李铭之女。   到底是让寿王这长辈坐了上首,谢玉璋和李铭之女李珍珍挨着坐了。   李珍珍身材颇矮,容貌与李铭、李启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委实称不上好看。李铭的老妻已经亡故,她生前膝下空虚,这一儿一女都是妾出的。说来这些妾们个个美貌,偏李铭遗传强大,一儿一女容貌身材都随了他。   李珍珍笑问她:“休息得可好,可有不合意的地方,殿下尽同臣女说。”   李珍珍二十多岁年纪,已经嫁人,膝下有一女,夫家是河西著姓。她虽是庶出,作为李铭唯一的女儿,在河西也是天之娇女。她父亲势大,夫家待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娘家夫家宠得她性子泼辣,日子过得十分得意。   谢玉璋被迎入李府,便是李珍珍接待的她。看得出来,她虽已经嫁了,但因李铭没有续弦,李珍珍对娘家的事务还依然是有话语权,招待谢玉璋的诸般事务,上上下下都是她打点的。   此宴是为谢玉璋准备的,李珍珍是特来作陪的。席间也只有她二人是女子,故谢玉璋说要挨着她坐,旁人也不觉得奇怪。   西北民风彪悍,常出泼辣女子。李珍珍虽是女子,却如李启那般举杯向寿王和五皇子敬酒,二人只得如对男子那般回礼,将酒喝了。   李珍珍还问谢玉璋:“殿下喝不喝酒?”   谢玉璋说:“只能喝些桑落、鹅黄之类的,你们这里的酒太烈啦,我不成的。”   李珍珍被父亲喊回来主持接待事务,被千叮咛万嘱咐要收敛脾气,对公主要恭敬。她还以为这个宝华公主是跟自己一般的辣性子呢,谁知见了才知道这公主竟然生得这般娇美柔软惹人怜爱,她便又担心她娇气麻烦。可接触下来又发现谢玉璋人娇软,性子却好,并不作张作乔。   她是很喜欢谢玉璋的,说:“那便叫他们取来便是。”   当下便吩咐服仆役:“取一坛桑落酒来。”   席上本没几个人,客人只有寿王、五皇子和谢玉璋,主家这边是李铭、李珍珍,李启、李五郎李八郎和李十一郎李固。因着排行,李固位次在最末。   李珍珍这边声音一高,众人都望过来。   李固忽地开口:“大姐,殿下初到凉州,饮食水土尚未习惯……”   李珍珍不客气地截断他,道:“那更应该喝点酒。酒最杀肠子,一碗酒灌下去,什么不适都适过来了!”   李固素来对她没办法,只好委婉劝道:“大姐说的是。只殿下到底与我们不同,少喝些罢。”   “要你管,我心中有数。”李珍珍笑骂,转头跟谢玉璋说,“殿下看小十一,当年衣裳鞋袜都是我给他张罗,现在可好,长大了,对我管手管脚的。”   谢玉璋掩袖而笑,瞟了眼李固,难得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尴尬。帝王年少时,竟还有这般时候。   怕几年之后回来时就再看不到了,谢玉璋袖子掩着半边脸,笑眼弯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李固饮下杯中酒,别过头去,总觉得身上不大自在。   “你看他,见着殿下害臊呢。”李珍珍跟谢玉璋咬耳朵,“他也不小了,我今年还说要给他说个新妇,他却好,说什么尚未立业,不肯说亲呢。”   谢玉璋抿嘴笑,道:“十一郎英武儿郎,又是李大人义子,怕是不愁说不上新妇的。”   “可不是嘛。我听说云京的女郎喜欢小白脸,我们凉州啊,喜欢的就是十一郎这样的。”李珍珍很是为李固得意,“你不知道,十一郎是多少凉州女郎的梦中人呢。”   谢玉璋提袖掩口,又瞧了过去。恰李固一边饮酒一边望过来,被她这一眼隐带促狭地看过去,直接呛了一口酒,转过头去猛咳了几声。   李珍珍和谢玉璋一起笑。   笑完,李珍珍感叹说:“也不知道谁家女郎这么好运气,能做我们十一的新妇。”完全是一副大姑姐的口吻。   桑落酒已经斟上,谢玉璋握着杯子,垂下眼眸道:“是啊。”杯子举到唇边,以袖遮挡,饮下半杯。   李珍珍见她喝得痛快,也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那杯中可是后来才在云京流行开的西北烈酒。   谢玉璋含笑:“姐姐豪爽。”   人生,能有多么吊诡无常呢?   眼前这干脆爽利一副长姐做派,把李固看作幼弟一心要为他说个姣好新妇的李珍珍如何想得到,她自己……便是李固的原配正妻!   李铭谜之身死,李启为李二郎所杀,凉州一夕巨变。十二虎决裂混战,这中间还有李氏家族和河西的著姓们掺和在其中,短短的时间里,血流成河。   史称,河西之乱。   最后,胜出者是十一郎李固。   李固斩了李二郎、李三郎、李九郎、李十郎和李十二郎,灭了李家南楼支房,血洗河西霍氏、王氏两著姓,转头娶了在变乱中成了寡妇的李铭独女李珍珍,稳住了西北之地。   从此开始,龙腾九天。   而李珍珍,在他的三位正妻中因她李铭之女的身份而被特别对待,替李固打理后院之事。在后来李固开始征伐天下,羽翼渐丰后,她便成了河西嫡系的象征,被公认是他的正室原配。   只是后来河西党势大,李固为了平衡,终究没有立李珍珍为后。   这位李贵妃,在李固立张芬为正宫后,放了李固的后院之权,带着和亡夫的女儿生活在李固的后宫里,平日里不声不响,吃斋念佛。可谁也别惹她,惹了她她敢撒泼撒到李固跟前去。   即便做了夫妻,李固也一直都称呼她为“大姐”,封了她的女儿做郡主,对她们母女多有优容。逢年过节的赏赐,甚至厚过了张皇后。   张皇后背地里骂李珍珍“又矬又丑的老妪”,可当面对她也得小心翼翼的。谁叫她们虽是孤儿寡母,背后却有皇帝撑腰呢。   谢玉璋举杯:“李姐姐,和姐姐虽说不上倾盖如故,但跟姐姐说话便觉得痛快,宝华敬姐姐一杯。”   李珍珍自来喜欢杯中物,当下也举杯:“殿下请。”   两人相视一笑。   广袖遮了半边面孔,谢玉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一杯,谢李娘娘,数次在张皇后磋磨我时救场。   你我无牵无扯,不过当年和亲路上数日之缘,却暗中怜我护我。   宝华,感激不尽。   寿王和五皇子同李铭说话,李固心知自己该关注的是这一边,可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李珍珍和谢玉璋吸引过去。   李珍珍性格泼辣,她们俩在一起,他总是担心她们。   或者说,主要担心谢玉璋。   也是谢玉璋生得太过娇软精致,总给人一种易碎之感。尤其是一想到她即将离开大赵领土,前去满是腥膻之气的草原,就更加叫人心里沉沉的。   李固又饮下一杯酒。   谢玉璋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李固抬眼,谢玉璋正对李铭说话。   “怎么不见七郎?”她问。   “老七啊,带队出去了。没想到殿下还记挂他。”李铭说,“可惜了,他职责在身,这回见不着殿下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道:“这回见不着,就一辈子见不着了吧?”   宴席厅里静了一瞬,李固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突然捏了一下似的。   就连李铭这样的老狐狸都顿了顿,才笑着回答:“殿下才多大年纪,怎么张口就一辈子了。咱们离得近,想见,总能见得到。”   谢玉璋说:“大人也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她说话时娇声娇气,分明是该在深闺之中再好好养几年才嫁出去的小小少女。   宴席厅一时沉默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李珍珍想说两句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来性子泼辣嘴巴厉害,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谢玉璋却笑起来,对李铭撒娇般地说:“既没见到七郎,怪遗憾的,那十一郎就得送我!有个熟人送我过去,我心里踏实。”   李铭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臣本就打算让老十一送殿下。十一,听到没有,此番,你负责护送宝华殿下。”   李固立身叉手:“孩儿遵命。”   待放下手再扭头看去,谢玉璋又在和李珍珍说笑,仿佛刚才全然是水到渠成的无心之作。   是他多心了吗?   一定是啊。 第30章   谢玉璋在凉州城盘桓了五日。阿巴哈国师先前派回去传信之人回转,道阿史那汗已经拔营,亲自往边境来迎大赵公主。   谢玉璋一行,这才动身。   离开凉州城的时候,天降大雪,世界仿佛被洗涤了一遍,成了银白色,干净极了。   谢玉璋在登车前,道:“李大人,请保重。”   李铭颇为感慨,道:“殿下保重。”   谢玉璋将要登车,李铭又忽地喊住她:“殿下。”   谢玉璋回头。   李铭怜惜地道:“有老臣在西北,殿下……万事勿惧。”   眼前一瞬模糊了起来,谢玉璋别过脸去,再回头,瓷白的脸颊上犹有泪痕,却绽开玉兰般的笑靥,道:”这辈子,我不怕。”   车队启程,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沉甸甸的辎重令车轮在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李启跟他爹抱怨:“这样的美人,可惜了啊。”都怪他爹没本事,没把宝华公主给他娶回家来。   李铭叹一声:“咱们这些老骨头争来争去,可惜了花朵似的的小女娃。”   摇摇头,翻身上马,回城。   车行在路上,谢玉璋总是听见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十分迅疾。一开始她没注意,次数多了才觉得不对,问了一声:“外面怎么回事?”   在车外护卫的侍卫回禀:“李将军带着王校尉和咱们的几个人演练呢。”   谢玉璋诧异,她撩开帘子望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刚才还听见的马蹄声,现在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向侍卫细问,侍卫也不清楚,只说:“李将军带了一队人,喊了王头儿,便去了。”   一队便是五十人,这趟李固奉李铭之命护送谢玉璋穿过河西之地,到边境去与阿史那汗交接,带了五百飞虎军。   飞虎军皆是骑兵,来去如风,杀人不留踪。   谢玉璋有点担心:“王石头他们跟得上吗?”   侍卫也担心:“悬。”   骑兵太珍贵,皇帝和枢密使们还舍不得给她。谢玉璋的五百护卫,都是步兵。王石头他们也是步兵出身,王石头以前只是个火长而已,由不得谢玉璋不担心。   但担心也没用,她也不能喊住李固叫他别太折腾王石头。更不要说是因为她拜托了他,他才这样尽心尽力。换了旁的人,谁劳这心劳这力。   她放下了帘子。   一个人在车厢里幽幽地坐着。许久,不知道为何,在幽昏中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再听到马蹄声接近时,已近中午。那些马蹄踏在地上,节奏快得让人心跳都跟着快起来。   谢玉璋挑开帘子,看到雪地里斜刺里冲出来黑鸦鸦一队骑兵,像一柄锋利的钢刀一样要直插入队伍,将这长长的队伍截断!   车队里的马匹不安起来。但李固的飞虎军分成几段护卫着队伍,他们胯下的战马毫不惊惶。有这些战马压阵,车队的马虽然不安,却也没有受惊。   那旗帜上大大的双翅飞虎图昭示了这队突袭而来的骑兵不是别人,正是在河西令人闻风丧胆的飞虎军。队伍已经被提前知会过,大家明知道这是护卫公主的李将军,依然被那惊人的速度和气势吓得心里突突跳。   只是那黑色的刀锋眼见着就要将队伍截断的时候,却突然如水一般变得柔和无形。马头一拨,便转了方向,逆着队伍行进的方向,紧贴着车队向后疾驰,直至减速,再调头,恢复了和整个队伍同步的步调。   仿佛是拳头即将打到墙上时,突地拐了向,擦着墙边而过。   叫人松了口气。   到了午饭时间,队伍停下埋锅造饭。谢玉璋使人喊了王石头过来。   她问:“怎样?可还吃得消?”   王石头满面红光:“吃得消!吃得消!”   那样子像喝了鹿血似的,倒叫谢玉璋诧异。   王石头脸红,解释道:“过这村没这店,再不会有人像李将军这样肯教俺了。”   一着急,不会说官话了,“俺”都带出来了。   谢玉璋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   “殿下。”王石头压低声音说,“李将军跟我说,叫咱们去了那边之后要一定要养马,养战马,慢慢地把咱们的人训练起来……”   谢玉璋凝眸细听,雪光将她的眸子映得湛亮。   相比王石头的兴奋,李固的脸色却十分阴沉。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大饼卷酱肉,大口地吃着。   “将军,这样行吗?”他的一个部下说,“这伙子人就没见过啥血。”   李固心里也躁。   王石头是个庸手。   他步卒出身,只跟着剿过一次匪,还算见过点血。其他的人,很多一辈子上防,一辈子只见过城墙没见过血。   前面的路至多再走半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不要说把这些人,就是把王石头一个人从步兵思维掰成骑兵的思维都困难。   可步兵在草原上没用。   在草原上想有保障,必须有骑兵才行。   这些东西宝华公主不会懂,马建业又不是她的人,只能跟王石头说。王石头人品不坏,也不算傻,只是从头按着脑袋学,毫无实际经验,便是李固也无法保证他能学进多少去。   只能,教一点是一点了。   李固大口地吃着卷着肉的饼,三两下就吃完了,擦擦手站起来:“王石头呢?叫他快点!”   时间太紧张了,不够用。只能摁着王石头,硬教!   晚间队伍停在了一个镇子上,镇上最大的大户早在白日里便已经清空了房舍,将自家宅院让给了公主留宿。   雪还没停。   连夏嬷嬷都念叨:“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谢玉璋却道:“下个两三日,也是正常的。塞外的雪大的时候,能没过膝盖的。”   房间里静了静,连正在端点心匣子的侍女的动作都顿了顿。   夏嬷嬷默然半晌,而后抬头笑道:“那得多给殿下缝几双高筒的鹿皮靴子才是。这就得动手,先把皮子取出来。哦,还有护膝。”   谢玉璋莞尔。   房间里一瞬的凝冻好像消融了,侍女们的神情柔缓了起来,好像要去的地方也没那么可怕了。   大家在一起,就没那么可怕了。   在河西的地盘上,一日要赶多少路,要宿在哪里,都是地头蛇李固来安排的。   一个镇子上的富户,宅院再大也有限,何况李固就把自己安排在了一墙之隔。他披着裘皮大氅站在墙下,听着谢玉璋院子里忽然热闹了起来。隐隐地,竟能听见侍女们的笑声。   从来只有主人心情好,仆从奴婢才敢有笑脸。   她为什么心情好?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李固站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的亲兵裹着羊皮袄揣着手站在廊下,有心想喊他回屋,却看到他的发顶肩头积了薄薄的雪,一时怔住,不敢开口。   将军为什么站在那里许久都不离开?   墙的那边有什么呢?   有宝华公主呀。   那柄星星铁的匕首将军多么心爱啊,也送出去了。   送给了谁呢?   给了宝华公主呀。   可那么好看的公主要嫁到塞外去了,这样的事,将军也没办法呀。   亲兵默默地在廊下找个避风的角落蹲下,搓着手哈着气,陪着他家将军犯傻。   果然如谢玉璋所说,雪下了两天才停。因着地上的积雪,队伍行进的速度比预期的慢许多。   李固总是带着王石头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五皇子和寿王嘀咕了两句,寿王职责所在,只能去问李固:“将军总不在,我等心中不安哪。”   河西民风彪悍,地势开阔,与京畿颇为不同。和亲队伍辎重颇多,寿王不安也是情理之中。   李固却不在意,只说:“这里是我们的地盘,王爷无需担心。”   见寿王还要说话,他马鞭向上一扬:“王爷可看到那个?”   寿王顺着李固的马鞭看去,只看到雪后晴空里,双翅飞虎旗迎风飘扬。   “别的地方末将不敢说。”李固沉声道,“但在河西,末将的飞虎旗所到之处,断无宵小敢来骚扰。王爷只管放心。”   寿王还要说什么,李固已经翻身上马,一叉手:“末将还要为宝华殿下办事,失陪了。”   行完礼,一队人呼啸而去。   留下寿王在原地瞠目结舌。   又听到队伍旁边护卫的飞虎军骑士笑道:“真羡慕他们能跑马,这些天走得也太慢了,马都嫌没意思了。”   另一个骑士安慰说:“每日换一队人,明天说不定就轮到咱们了。”   前一人道:“那可要跑个痛快。”   晚上在县城宿下,五皇子跟谢玉璋抱怨:“那个李十一怎么这么狂妄?”   谢玉璋默然。   后来李固逐鹿天下,飞虎军旌旗所到之处,何止宵小震慑,大江南北,王旗所到之地,无人不胆颤。   李固现在虽然年轻,却原来已经有了这份气魄。   他欠缺的,只是时机。乱世向来出枭雄,那个时机,迟早会来。   这江山天下,有能者得之。   五皇子抱怨:“我叫他带我跑跑马,他说没时间。他有什么好忙的?他的职责不就是负责护送我们吗?”   谢玉璋吃惊:“五哥跟十一郎口角了?”   “那怎么会,我什么身份。”五皇子怫然不悦。   没有就好,日后大家的身份对调,她拼命地想跟李固拉近关系,她五哥可不要反着来才好。   她替李固解释:“的确是我托了他。我那卫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托了他趁着同行,帮我带一带领队的校尉。你知道的,他们都是步卒,但以后到了草原上,那里都是骑兵。”   这不用谢玉璋多解释,五皇子也明白。谁不想拥有骑兵呢。大赵最强的骑兵,就在河西啊。   五皇子犹豫了一下,想说养骑兵很贵,也不是有钱就能养得出来的,却又怕让谢玉璋失望。   谢玉璋说起骑兵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不是一个被迫去和亲的公主会有的,倒像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望似的。让人不忍心……打碎她的梦。 第31章   愈向北走,人烟愈稀少。渐渐没有了县、镇,倒是防御性的坞堡多了起来,肃杀之意渐浓。   有几次,和亲队伍都是宿在坞堡中的。李固也渐渐不再远离队伍了。   再长的路,也终究有走完的一天。终于坞堡也不见了影子,一眼望去,是白茫茫的覆着厚厚积雪的土地。   “到了。”谢玉璋轻轻地说。   到草原了。   那厚厚积雪之下,便是倒伏的干草。北地的雪很难融化,往往一场大雪之后许久,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白茫茫。   土地却也不像云京那样全是平坦的大地,有一些缓坡丘地,连绵起伏,线条圆圆润润的。   五皇子第一次离开云京这么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貌,很是咋舌:“这可怎么辨识方向?不会迷路吗?”   然而李固的斥候的确不会迷路,他们做好了精确的地标,一路指向王帐。   汗国的信使也不会迷路,他们往返于和亲队伍和王帐之间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每天向队伍禀告,此处离王帐还有多远。   五皇子听了几日,觉得不对:“我们走的有这么快吗?”   “没有。”李固为他解惑,“是王帐在向我们来。”   “啊?”五皇子道,“我以为……”   以为王帐就如大赵的都城和皇宫一样,是固定不动的。这其实是错误的认知。   阿巴哈国师听到了,大笑解释:“何为王帐?可汗大纛哪里,哪里便是王帐。”   终于这一日,斥候和信使一同返回,李固听了禀报后,打马来到谢玉章的车旁,向她禀报:“殿下,明日便要与可汗会合了,今日会早些扎营,殿下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请及早准备起来。”   许久,车厢里才传来谢玉璋的是声音。   “知道了,没什么要做的。”她说。   她没有推开窗户,更没有掀起窗帘,李固想。   从前每一次,他到她的车边来向她禀报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会掀起帘子,露出海棠一般的娇颜。她总是会对他笑,哪怕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可能再也不会返程的路上。   可这次,她没有。   她的声音低而闷。落在李固的心头,沉沉的。   他马头一拨,打马在谢玉璋的车旁原地转两圈,才双腿一夹马肚,驱马离开。   “寻找扎营地。”他下令。   斥候很快就把地方找好了。就在一个圆润山丘下方的凹地,缓缓升起的坡地挡住了西北风,凹地里的空气便没那么寒冷。   但李固和他的飞虎军并没有在凹地里扎营。即便知道这一趟和亲之旅断不会和汗国发生冲突,他依然遵循用兵之道,于地势高处扎营。   五皇子跟谢玉璋咋舌:“真不怕冷。上面可冷呢。我喊他下来,他还不肯。”   王石头则在李阿大旁边叨逼叨、叨逼叨:“扎营必以高处,若遇夜袭,骑兵一冲之力,可当数骑。扎营必以高处,若遇夜袭……”反复背诵,加强记忆。   李阿大痛苦死了:“求恁别念经了,俺这一旅四更天轮岗,俺得睡!”   翻个身用毡毯捂住了耳朵!   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谢玉璋依然洗了热腾腾的热水澡。现在大赵还在,她还是公主,这本就是公主该有的待遇。   坐车时间太长,腰背酸痛。暖融融的帐篷里,木塌上铺了数层厚厚的皮毛褥垫保暖,再铺上柔软的丝绵褥垫,床单是最细的细麻,比绸柔软,比缎温暖,细腻亲肤。   谢玉璋伏在上面,灵巧侍女为她按揉腰背,放松筋骨。   谢玉璋忽然睁开了眼睛:“谁在哭?”   按摩的侍女停下手,侧耳听了听,果真是隐隐听到了哭声。给掌灯的侍女打个眼色,掌灯侍女撩起轻纱帐幔,绕过屏风,去了帐篷的外层。   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是晚秀。”   “她怎么了?”谢玉璋问。   侍女犹豫了一下。   谢玉璋察觉有异,抬手让按摩的侍女停下,对掌灯侍女道:“但说无妨。”   “晚秀说扎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郎,很像阿斐姐姐……”侍女深深垂下头,“她心里难过,便忍不住哭了。请殿下责罚。”   谢玉璋怔了会儿,才问:“我记得晚秀以前常跟着阿斐的是不是?”   “是。阿斐姐姐一直很喜欢用她。”侍女说,“她与阿斐姐姐的感情,原就比我们几个更深一些。”   谢玉璋想起林斐以前夸过晚秀好几次,说她“敦厚踏实”。林斐其实不喜欢那些过于跳脱的宫娥。朝霞宫里的人很鲜明地分成两群,陪她玩耍的那一群性子都要活泼些,跟着林斐干活的那一群相对安静沉稳。   “殿下。”侍女将谢玉璋唤回神,“请殿下责罚。”   谢玉璋坐起来,拢拢还有些湿意的头发,轻声道:“有什么好罚的。谁不想阿斐呢?”她也想啊。   但只要想到林斐在勋国公府会很安全,不用再挡在她身前替她承受那些伤害,她就觉得分离是值得的。   “去跟晚秀说,净了脸记得擦香膏子,不然风一吹,脸就裂了。”她说。   掌灯侍女欣喜道:“谢殿下。”   谢玉璋挥挥手,侍女们鱼贯退下,只有夏嬷嬷还留下。她从侍女手里接过谢玉璋的长发,就着榻边的熏炉帮她烘干。   “殿下做得对。”她说,“人心思乡,思念故人,都是正常的。”   “是啊。人的心都是肉长的。”谢玉璋望着地上的影子,“即便是有怨有恨,也是正常。我只是个公主,不是神仙,没有点化人的仙术,能让旁的人没有悲戚伤痛,只快快乐乐的。”   夏嬷嬷道:“便是神仙,我看也没那本事。”   谢玉璋笑了。   熏炉又香又暖,她又出神了片刻,忽然说:“嬷嬷。”   “殿下?”   “阿斐会很安全。”   “……”   “想到她安全,我就很欢喜。”   她长长的头发如泼了墨,乌黑亮泽,烘得干透了之后,又顺又滑。夏嬷嬷一趟又一趟地用梳篦给她梳理,怜爱地说:“那很好呀。”   这晚谢玉璋梦见了林斐。   她梦见的是前世,或许不一定是这一天,但也是在和王帐会合前的最后一天。   “别哭了。”林斐将她搂在怀里,“明天眼睛肿了,须不好看。”   但谢玉璋怎么停得下哭泣。   阿史那可汗是个老头子。不管那个大国师怎么唱歌似的吹嘘他的勇猛,他都是个足以做她祖父的糟老头子!   好不容易她不哭了,觉得头疼头晕。   林斐叹气,唤了侍女来给她净面,亲手给她涂上了面脂,拉着她的手道:“帐篷里热气熏人,到外面走走,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夜雪也很好看,在云京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色呢。”   她们裹着厚厚的裘皮走出了帐篷。   夜雪真的很美,竟把夜空都映得很亮,像点了灯似的,叫人吃惊。抬头看,苍穹之上一弯新月大如车轮。   她那时还说了一句:”这里的月亮如何会这般大?”   然后,她的视线顺着月亮向下,便看到坡顶那个人。   他逆光而立,面孔一片阴影,却正冲着她们的方向。   “讨厌!”她抬起袖子遮住脸,“那个人在看我们!叫他走!”   才哭过,心情都还没收敛好,怎会愿意被人窥见。何况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站在高高的那里在做什么。   讨厌死了!   她转身回了帐篷。   ……   谢玉璋遽然从梦境中醒来!   心脏扑通通地跳!呼吸短而急促!   那个人!   梦里的那个人是……!   纱帐外的值夜侍女轻轻问了句:“殿下?”   谢玉璋急促地问:“什么时候了?”   侍女道:“亥时刚过。”   谢玉璋喘了两口气,道:“取我的衣裳来!”   侍女不明所以,但作为奴婢,她们从不问为什么,只执行命令。   谢玉璋翻身起来,在侍女的服侍下飞快地穿上了丝袄,又道:“斗篷呢?”   这是要去到帐篷外面吗?侍女虽疑惑,但手脚麻利地已经将裘皮斗篷取了来。   “头发……”侍女犹疑了一下。   “不用管!”谢玉璋喝道。她伸手取过斗篷,翻手裹在了身上,“不要跟着我!”   踩着鹿皮靴子便一路向外走。侍女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   帐篷隔成内外几层,谢玉璋走的极快,甚至没惊醒睡在外间的侍女们。走到最外层,撩开厚厚的帘子,寒冷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就和那一夜一样,月亮很大,雪把夜空映得很亮。   帐篷外的卫士们乍见她披头散发地出来,都吓了一跳,慌忙行礼:“殿下”   又问:“可有不妥?”还以为谢玉璋是受了什么惊吓。   “帐篷里闷,我出来换换气!”谢玉璋摆手,“你们不要管我。”   她说完,便大步走开。   卫士们面面相觑。侍女呢?就算出来换气,也该有侍女跟着才是啊。又怎地连头发都不梳?   但公主既说了不叫他们管,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拿眼睛看着。   谢玉璋蹭蹭几步走到帐篷前的空地上,转着身抬头四望。   既是身在凹地,四周便都是圆丘高地。在哪呢?他在哪呢?   谢玉璋努力回想着梦里是朝哪个方向,她身形突然定住!   在公主大帐的后方,大如车轮的月亮下,是缓坡的丘地。   圆丘顶上的那个身形,一如她梦中所见!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手扶刀柄,向下眺望。   他也一如梦里那样背着光,面孔藏在影子里,谢玉璋从坡底望过去,看到的仿佛一个黑色的剪影,却又用银光勾了边。   谢玉璋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终于有了解答——前世,他果真也送了她! 第32章   那时候谢玉璋根本不出来见人,连李铭都不见,更遑论他派去送她的人。一个五品的将军,听起来挺威风,可在从前,是根本到不了谢玉璋跟前的身份。   尤其是,李铭的义子们都姓李。前世的谢玉璋根本不记得到底是哪一个李将军送了她。   只记得那人也曾到车旁请过安,她连窗都没开,只恹恹地隔着车厢说了句:“免礼。”   谢玉璋胸口起伏,直直地望着坡上的那个身影。忽然提起裙摆,向着那边奔去!   侍卫们吃了一惊。   明日里便要与汗国王帐汇合,公主她莫不是……想逃婚?   他们拔脚追上去:“殿下!殿下!”   声音还不敢太高,事情闹大了,谁知道责罚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最好是悄无声息地解决。   谢玉璋停下,指着上面说:“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你们不要跟着我。”   侍卫们愕然抬头,才看到丘顶那个身形。咦,那好像是……   他们的脚步停下了。   谢玉璋的帐篷被侍女们的帐篷围绕着,左右两旁还有寿王、五皇子和他们的从人的帐篷。贵人们的帐篷扎在了地势略高的地方,紧靠着土坡的脚下。   谢玉璋穿过那些帐篷,不管夜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感,只管提着裙裾向着那个人奔去。   那些山丘圆润缓升,看着都不高,真爬起来却是缓而长,又积满了厚雪。谢玉璋才向上爬了几步,便扑在了雪里。好在雪厚,一点也不疼。   她扑在雪里,仰头望去。   那个身影显然是发现她了。   他原本站在坡顶,此时向前移了几步,却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谢玉璋笑了,她爬起来,连身上的雪也不拍,提着碍事的裙摆向上奔去。   丘顶的那个人似是终于确认宝华公主谢玉璋的确是奔着他而来的。他从坡顶腾空跃起,落地便是丈许,比奔跑还快。几下起落,便到了谢玉璋身前。   谢玉璋脚下一滑,又一次向前扑倒。这一次,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殿下?”那人扶起谢玉璋,惊疑不定地问,“殿下上来做什么?”   谢玉璋抓住那人的手臂,借力抬起头来。   夜色中,雪光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清楚楚。高挺的鼻梁,浓眉下是深潭般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是李固还能是谁!   谢玉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勇气倍生,娇叱一声:“李十一!你敢偷窥我!”   李固僵住!   其实说起来,从坡顶往下窥,能窥到的不过就是一个帐顶、些微火光而已。与真正的“偷窥”全然不是一回事。   然而李固又的的确确就是在偷窥谢玉璋。至少在他的内心里,对自己的行为确实是这样定义的。虽然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不过是想眺望两眼她的帐子,遥想她入睡的模样而已。   他只是万料不到,竟会被谢玉璋当面诘问。   青年李固在这一瞬,只觉得内心中最隐秘的东西被谢玉璋看破了。   他这一生,大概此时此刻,是狼狈到了极点。   但李固是遁也遁不去的,宝华公主谢玉璋还紧紧捉着他的手臂,一双清灵美丽的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明明是那么娇美的小女郎,身上竟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映着月光,映着雪光,映出了他的面孔。   李固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两个人一生中离得最近的一次,当然,也极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明天她将抵达汗国王帐,然后他们就要分别,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李固咬牙。   若此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想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哪怕她会觉得很傻,或者觉得被冒犯。   “是。”他说,“我在看你。”   没有“臣”,没有“殿下”,此时他仅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面对着人间殊色的少女。   他的眸子泄露了他从不表于人前的情绪,有憧憬,有向往,有忐忑,还有一份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傻气。   【他喜欢你呀】——林斐总是这么说。   时至今日,谢玉璋一直隐约明白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证实。   李固,这未来的帝王,并非是在他登基称帝后,在她从草原归来之后才喜欢她。   他原来早早地,在她根本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   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可以为她所用!   谢玉璋的脑中瞬息转过无数念头,然而她的行动比她的思想还更快!   在脑海中各种筹谋算计纷沓而至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李固的手臂,捉住了他的胸前的衣襟,拉着他向下,自己踮起脚贴了上去……   侍卫们在土坡脚下一段距离之外停下,没有追上去。   一个侍卫眯起眼,望着上面两个人。月亮正在那两人的头顶上,朝着宿营地的这一面,逆着光。   “公主殿下好像滑倒了?”他说。   另一个侍卫也眯起眼睛向上望了会儿,很肯定地说:“没有,李将军扶着她呢。”   前一个说:“你怎么看见的?我看着黑乎乎一团。”   另一个说:“我眼睛好,我娘说,要多吃鱼,吃鱼眼睛就好。”   坡下的侍卫们碎碎念着,而在圆丘上,李固觉得仿佛风都停了。天地间没了声息,连雪花落地都是巨响。   唇间柔软芬芳的感觉太不真实。这是只会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在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甚至也只有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夜里,他才敢做这样大胆的梦。   白日里,他望着她的时候,都决不敢生出这些亵渎她的想法。   可鼻端萦绕的馨香又告诉他,这是真的。   李固的大脑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开始轰轰作响,生出了冲动而荒唐的念头——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远远地!   这念头如滚水般地在李固脑中翻涌沸腾。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和谢玉璋两个人奇迹般地心有灵犀了起来。   谢玉璋抓着他的衣襟,像溺亡的人抓住了浮木——让他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便不必再重新经历那一切一切了!   这念头充塞在谢玉璋的胸膛里。   若再来一点点触发、催化,或许两个人就真的各自改变了命线,手挽着手一起趁着夜色逃离这里也说不定。   但可惜,在这样月光妩媚,雪光莹然的夜里,吹来的只有冰冷的风。那些轰轰然的、左冲右突就要爆发了的念头,只被冷风吹了一瞬就冷却下来了。   谢玉璋离开了李固的唇,抬眼看他。   他和她呼吸可闻,目光胶着住。   他们都看到对方眸中有短暂的狂乱闪过,也看着对方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们都想起了彼此的身份、当前的形势,以及……可预测的未来。   若放任刚才那荒唐的念头成真,谢玉璋或许便会成为漠北汗国开启战端的借口,成为大赵的罪人;而李固——此时还年轻的李固,若离开了李铭,失去了根基,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什么都没有的李固,就什么都给不了谢玉璋。   可能连护都护不住她——他身手纵然高强,也不是万人敌。而她,是这样的人间殊色,乱世将至,那些手握权柄的男人不会放过她。   平地起波澜只一瞬,狂乱重归冷静,也只需一瞬。   谢玉璋先笑了。   “十一郎见谅。”她笑得十分放肆,像在夜色里妖冶盛开的花,“我时日无多,心中焦躁,胡闹一下换换心情。十一郎不会怪我吧?”   谢玉璋说着,放开了手。   谢玉璋并不将这一个吻放在心上。   一个吻能改变男人什么?一个女人又能改变男人什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初乌维是多么地宠爱她,对她又是多么地温柔啊。可当他需要牺牲她的时候,不论她怎么哭泣哀求,他也未曾犹豫过。   她刚才也是冲动了。   但李固突然出手,捞住了她的手臂。   谢玉璋顿住,抬眸看他。   李固的眸子中还有热度。这种事,总是男人比女人更重些。他们上起头来,有时候甚至不管不顾。   谢玉璋的心里闪过念头——李固若执着,将这身子给他也无妨。   这于她有利而无害。中原人重贞洁,她若将处子之身给他,他定记得深刻;胡人偏又不重贞洁,穷人家几兄弟共妻也是常见的,女人父死子承、兄亡弟继是不知道多少年的传统,她便不是处子身,阿史那也不会在意。   这些算计的念头在谢玉璋的脑子里一瞬翻涌,李固却放开了手。   谢玉璋微怔抬头,又一次从他眼中看到隐忍和克制——便和多年后,她在宫闱里偶尔与他相遇时,从他眼中看到的一样。   大穆开国皇帝李固,讷言敏行,峻肃自持。   果然一个人最鲜明的性格特征,从年轻的时候便已初具雏形。   只是,现在的隐忍与克制,谢玉璋还能理解。可后来,后来他已经是皇帝了,不是那等没有实权被架空了的皇帝,是历来威势最重、说一不二的开国皇帝,想要一个亡国之女,甚至不用说话,不过是动动眼色的事。自有人揣摩上意,会替他去办妥。   他……为什么还要克制?   谢玉璋的心中一时涌出了茫然。李固对她的喜欢,真的和别的男人的喜欢不一样吗?   “殿下的名字,”李固低声问,“能告诉臣吗?”   他声音低沉,如潜夜暗流,没有追问刚才那个吻,低低地只是问她的名字。   谢玉璋的长发在风中拂动。   “玉璋。”她说。   “玉章……”李固将这名字在舌尖反复品味,问,“哪个章?”   谢玉璋拢住头发,答:“弄璋错写何妨事,爱女从来甚爱儿。”   原来是玉璋,李固想。   她出生的时候,父母一定爱极了她,才会给她这样一个名字。可现在……   李固抬手,帮谢玉璋拉上了斗篷上的风帽,随即放开了手。   “殿下回吧。”他垂眸,“明日……很重要。”   “你见过他吗?”谢玉璋却问,“我的夫君?”   夫君。   李固胸口被寒风压着,回答得艰难。   “见过。”他说,“可汗是草原霸主。”   而你,将是天下霸主,谢玉璋想。   所以李固的喜欢,她定要拿在手里,留作日后的底牌。   “那就好。”她露出欣慰的笑颜,“我喜欢强大的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回去啦。”她说着,退后,转身。   那最后一眼,似笑,似怨。   他与她,都还不是强大的人,都尚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们的人生,仅仅只能在这个夜里,碰触出这么星星点点的光辉。寒风一吹,便湮灭不见。   “殿下!”李固忽地叫住她。   谢玉璋拉着风帽回头,洁白面孔在月光里净美如玉。   李固道:“臣,姓李。”   谢玉璋微怔,随即恍然:“本就姓李?”   李固点头:“是本姓。”   李铭的义子们不管他们之前姓什么,认了义父之后便都姓李了。怪不得他做了皇帝之后,也没有改回别的姓氏。原来李固的本姓便是李。   所以“李固”就是他原原本本的名字。   这个夜晚,他与她,互通了本名。   李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谢玉璋,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帐篷与帐篷的缝隙间许久,他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飞虎军,在另一处高地扎营。   “将军回来了?”他的亲兵看见他,哈着白气跺着脚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李固沉默从他身边走过去。   “将军?”亲兵诧异。   李固在帐前站住,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令人呼吸都困难。   亲兵在他身后,忽听“仓啷”一声,李固已经拔出了刀,横刀斩去!   亲兵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那一刀却只是斩断了帐篷的支柱,帐篷应声而倒,塌了半边。   李固握着刀站在雪地里,月光洒在他的背上。   久久,一言不发。 第33章   谢玉璋回去的时候,外间的侍女还熟睡着,只有值夜的侍女焦急地等候着她,见她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去帮她解了斗篷,又在熏炉里加了碳给她烤手。   摸着她的手冰凉,她嗔道:“殿下再不能这样乱跑了,这地界能把人冻成冰块。”   她又伤感道:“若是让阿斐知道殿下这样不爱惜自己,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谢玉璋只含笑说:“晓得了。别念叨了。”   侍女观她神色,奇道:“殿下怎地心情这样好?”   谢玉璋嘴角带笑:“你不知道外面的雪有多好看。明晃晃的,像白昼似的。月亮特别大,和在云京时不一样。”   这一路行来看到的尽是茫茫的积雪了,便是再好看,侍女也早就审美疲劳了。她心想,公主真是个乐天的性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真正长大的缘故,但明明有些时候看起来又那样成熟有威仪,真是奇怪。   但谢玉璋带笑的眼,上翘的粉唇,叫人不忍心打破她的好心情。   侍女便说:“是呢,白日里看也好看呢,就是看久了伤眼睛。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的。”   服侍着谢玉璋又睡了,自己睡在帐幔外面,疲劳了一天,很快入睡了。   谢玉璋望着帐顶,听着侍女均匀的呼吸,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有今日她和李固碰撞出的火花,她不担心将来回到云京后的日子了。   一个功成名就登上了权力巅峰的男人,对自己年少时爱慕过却未曾得到过的女人总归不会太坏。更何况,那位陛下……本就对她不坏,不是吗?   谢玉璋已经明白,作为皇帝的李固,毫无疑问是喜欢她的。若不是一直惦记着她,他身为九五之尊,怎么会屈尊降贵地出现在逍遥侯府,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她在云京生活的那些年,他从未为难过她,更未强迫过她。   只那一次,他赤落落表明心意也只有捉住她手腕的那一次。她不愿,他便放过了她,并未强迫她夺取她。   谢玉璋甚至回想起来,逍遥侯府的吃穿用度当然不能跟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比,但其实都是很好的。   她喜欢吃的东西都能吃到,按季送过来的衣料也都是当年的流行,并非那等以次充好敷衍了事。   她那时从不深思,从内心里便拒绝去想……新帝便是再仁厚,又何至于仁厚到连女眷衣裳料子都照顾得如此周全的地步?   那分明是,额外的关心,特别的看顾。   张芬已是皇后,为何见了她,眼中总有嫉妒。   大虎姐姐是他后宫的女人,为何每次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   福春是春风得意的内廷大总管,多少人想巴结他都巴结不上,为何每次见到她都笑眯眯地如此和蔼。   前世,她眼随心盲,拒绝去看清这一切。   可是这辈子,再躲不了。她非但不躲,还要迎上去。   亡国公主的身份实在太过拖累,就这么一点点筹码,就允许她牢牢抓在手里吧。   ……   第二日,和亲队伍行了大半晌,远远地开始看到人烟和连绵的帐顶。   像宫殿一样庞大的帐篷群惊呆了陪嫁的人员,大家嗡嗡议论,指指点点。   便是五皇子也咋舌。   对五皇子来说,帐篷是在野外宿营时的临时遮蔽之物。而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帐篷是可以拆卸组装的移动的家。   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阿史那可汗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须发花白。胡人不像中原人那样绾发髻,他卷曲的头发散落蓬松,看起来像一头鬃毛浓密的狮子。   谢玉璋的队伍抵达时,漠北人已经摆出了迎接的阵势。出现在中原人面前的人们,莫不盛装打扮。披上自己最好的皮衣,戴上最漂亮的羽毛头饰,胸口挂着一串串的长链,缀着狼牙和宝石。   有的人甚至把整个野兽头骨嵌上宝石当作盔帽一般戴在头上。也有很多人的帽子上装着奇形怪状的角。   五皇子自然不知道这些装扮其实是在盛大庆典的时候漠北人才会装点起来,平日里这些人其实也只是戴着普通的保暖的皮毛帽子而已。   他目光扫了一趟,所见皆如妖魔鬼怪一般,心下骇然。他本来和寿王并驾齐驱,这会儿下意识地勒了缰绳,落后了寿王半个马身。   阿史那汗带人骑马迎了上来,两队人在空阔的原野里汇合。   壮硕威武的老人大声说了什么。通译给寿王和五皇子翻译:“他问:美丽的公主,他的妻子在哪里?”   五皇子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起来。化外蛮夷,如此无礼。   只是五皇子和寿王身份虽高,外交事宜却不是他俩的责任。说白了,他两个只是个点缀。   大赵朝立国的前期和中期都发生过许多起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天家惨剧。是以后来对宗室约束十分严格,除了当皇帝的那个,其他人基本上摸不到实权实务的边。他二人不需要做什么,等着带队的官员去交涉便行。   过了片刻,果然有官员过来相请,他二人这才矜持地夹马过去,与阿史那可汗相见。   马上看着便知道这老头子个子很高,下了马五皇子才真感受到阿史那的魁梧。他说话声音洪亮如钟,完全不像个老人。   待双方用两种语言寒暄完,阿史那再次提出来要见“美丽的公主”。   领队官员向寿王叉手道:“还请公主殿下出来相见。”   五皇子年轻,抢着道:“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未婚夫妻完礼之前便相见的!”   官员面露为难之色。寿王老成,问:“可是这里没有这等习俗?”   “正是。”官员解释道,“漠北没有什么不得相见的习俗,此地与中原大不一样,还请王爷见谅。”   寿王心中明白。外事官员做事的基调,全看中央授意。朝廷强硬,外事官员自然就强硬,朝廷若示弱……   “入乡随俗。”寿王支使五皇子干活,“老五,你去唤宝华过来相见。”   五皇子心中不虞,却也不便当面驳斥王叔,只得闷闷应一声“是”,翻身上马向队伍后面去。   严格地说,李固不算是和亲队伍的成员。他只是在和亲队伍行走在河西的地界上时,负责护卫他们的安全,保障他们平安抵达汗国王帐。   这最后一日的路,他一直骑马行在谢玉璋的车旁。   一整天,他未曾说过一句话,谢玉璋也未曾撩开过一次窗帘。   他沉默地陪着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谢玉璋坐在暖融融的车厢里,推开车窗,隔着帘子影影绰绰地便能看到青年将军的侧影。   下颌硬挺,唇线冷峻。   但谢玉璋自缝隙间望着他,嘴角便微微有了笑意。她轻轻地又推上窗。   李固仿佛听见了马车内窗滑动时的摩擦声,他转头去看。   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到。   他和她,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厢壁,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李固转回头,望着前方。胯下战马不疾不徐,与她保持着同速。   直至开阔的前方开始出现了帐篷的尖顶,长长的队伍也开始减速,李固忽然听见谢玉璋问:“到了?”   他说:“到了。”   车窗滑动的声音响起,帘子被掀开,李固扭头,看到了谢玉璋的半张脸。   就和原野上的雪一样洁白、纯净。乌黑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远方。   李固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那半张娇颜,不移视线。   过了片刻,那望向远方帐群的眸子转向了他。两人的视线相触,无声无息。   “将军。”谢玉璋低声说,“有些话想跟你说……过来些。”   李固唇角微抿,一拉缰绳,战马贴到了车窗下。两张面孔的距离,不到一尺。   谢玉璋轻声道:“你跟我说实话吧,天下……是不是要乱了?”   李固拧眉:“殿下说什么?”   谢玉璋淡淡一笑:“大家都哄着我,叫我觉得天下太平。可我,我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看看现在我在哪,要去做什么?”   李固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上:“这些事,有男人们操心。有朝廷和陛下……”   “你的那个陛下是我的父亲。”谢玉璋打断了他,叹息,“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把我都送到这里来了,谢家……看起来气数要尽了。”   能说出谢家气数将尽,说明少女已经看清了天下的形势。李固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这样眼睛明亮、头脑清醒的女郎,他不忍再以谎言哄骗。   也哄骗不了。   “你再过来些。”谢玉璋将帘子掀得更开些,露出大半张海棠般柔嫩的脸颊。   李固的视线触及那粉嫩的唇,昨夜月光下、雪地中那短暂却温暖、柔软的回忆在心中一闪而过。他伸手扣住了马车的窗沿,将身体贴得更近了些。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同你说了。”谢玉璋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你不用哄我,我知道的,谢家气数尽了。”谢玉璋凝视他,“我是想跟你说,将来……若乱起来,你不要因为我有顾忌。”   李固心中一震:“殿下?”   “这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得之。你要有本事,便去取了就是。”谢玉璋的眸子平静无波,“他日你若能坐在那位子上,宝华……三叩九拜,绝无怨言。”   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由谢玉璋口中说出,由不得李固不震惊。   他寒潭般的眸子盯着她,沉声道:“殿下休要出此荒唐之言。”   “荒唐?”谢玉璋自嘲一笑,“哪里荒唐呢?”   李固抿抿唇。   她对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期望呢?她怎么竟敢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不管将来如何,天下如何。”李固不去驳斥她,却沉声道,“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   仿佛看到……由自己射出的一支箭,正中靶心。   谢玉璋对李固这一击,稳而准。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可我,并不想再做大赵的公主。”   马蹄声接近,两人闻声转头。五皇子着着裘袍,器宇轩昂地骑马过来:“宝华,寿王叔叫你去见过可汗。”   他说着,还看了李固一眼。微微奇怪李固跟谢玉璋离得这么近在说什么?   谢玉璋“哦”了一声,对李固说:“那,我去了。”   李固放开了手,谢玉璋放下了帘子。   御者挥动鞭子,翠盖宝车从队伍中脱出。   李固目不转睛,看着谢玉璋……向王帐而去。   昏暗的车厢里,谢玉璋的嘴角微微勾起,又渐渐抿住。   终于,她握住了李固这张牌。可以暂时将他扣在手心,留作后用。现在,她必须面对的,是前方等着她的阿史那可汗。   前世,从踏入草原那一刻开始,阿史那就是她的噩梦。   要怎么样,才能平安地熬到这头老而悍的狮王死的那一天呢?   那要,足足地熬上四年才行。   车子停稳,车门打开,跟在车后的侍女上前,搀扶着宝华公主从车上走下来。   那公主裹着厚厚的裘皮斗篷,戴着风帽遮住了面孔。   阿史那对她感到好奇。他的第十九个儿子夏尔丹是第一批回来报信的,他将这赵国公主的美貌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许多的漠北人都对这位赵国公主感到好奇。   她能有多美呢?比来自当于氏的古尔琳公主还美吗?那是阿史那汗近几年来最宠爱的妃子,草原第一美人。   谢玉璋走到阿史那的跟前,摘下风帽,仰起脸,对他笑了。   躲,有什么用呢?藏,有什么用呢?   那些流着血的猎物,哪怕藏在灌木丛,哪怕钻进了洞穴里,最后都还是被猎人和猎犬捕获。   宝华公主谢玉璋,以她最美的风姿出现在漠北人的视线里。   从此,草原第一美人,从古尔琳汗妃,变成了宝华汗妃。   李固骑在马上,遥遥目睹了一切。   在魁梧威猛的老可汗身前,她身影单薄,却仿佛并无畏惧。   ……   ……   玉璋。 第34章   和亲团的通译感到非常为难。   他没有想到宝华公主的胡语竟然说得这么好。她的胡语不仅可以流利地沟通,甚至腔调比他更地道。   让他为难的,是宝华公主和阿史那可汗的对话内容。   阿史那可汗在惊艳过后,又惊喜于公主那流利的胡语。在几句礼节性的寒暄问候之后,不要脸的老东西便说:“没想到我的新妻子如此美丽,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共度良宵,让你为我生儿育女。”   通译当时就涨得脸红脖子粗。   宝华殿下冰清玉洁,是谪仙般的人物。她甚至还没及笄,看着既高贵美丽,又纤弱易碎,如何当得这般粗鄙下流的言语!   虽然通译明知道草原风俗便是如此,心下还是又羞又怒。   谢玉璋却笑道:“我的嬷嬷说,若一对夫妇想要生孩子,只要把他们的鞋子并排摆在榻边就可以了。可汗想要孩子,就给我一双鞋子吧,等睡觉的时候,我把它摆在我的榻边,送子娘娘就会把孩子送到我的肚子里来啦。”   一派清纯可人,天真尚不知人事的模样。   让众人觉得她虽生得美丽,却依然还像个孩子似的。   阿史那可汗和他身边的胡人们哄然大笑。   谢玉璋面色不变,只含笑看着他们,并刻意忽视里人群里目光灼灼贪婪地盯着她的夏尔丹。   阿史那大笑道:“好,回头就给你一双缝得最好看的!”   谢玉璋说:“好啊。不过他们告诉我,可汗跟我父皇说好了的,要等我到十七岁才生娃娃。”   阿史那笑道:“可你这样美丽,我老头子等不及怎么办。”   谢玉璋皱皱鼻子说:“那可不行,他们说,年纪太小生孩子很容易死掉。我可不想死,听说草原广阔无边,我想每天都骑马射箭,还想看可汗弯弓射雕。他们说可汗是草原霸主,夏日祭的时候,有上百的部落前来朝拜。可汗这样了不起,以后我是可汗的妻子啦,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尊敬我听我的话?”   谢玉璋胡语流利,声音软侬,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似乎对未来带着很多憧憬和期待。   阿史那可汗其实预想过可能要看到一个虽然生得美却满面哀戚的女子。毕竟南人总是自高自大,向来都看不上草原人的生活。   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公主却这样美貌又惹人喜爱,不由喜不自禁,觉得阿巴哈这次给他挑女人真是有眼光。   “好好好!”他大笑说,“所有人都听你的话,谁敢不听我阿史那砍了他!”   胡人们又大笑。   谢玉璋甜甜地说:“那谢谢可汗啦。”   五皇子问通译:“宝华跟他们说什么?”   通译纠结,含糊说:“可汗和公主殿下相互问候。”   五皇子奇道:“怎地问候还叽叽呱呱说这许多?”   通译尴尬道:“公主殿下性子活泼,可汗很是高兴。说了些骑马射箭,弯弓射雕的事。”   通译也没说谎,倒的确是说了这些没错的。   五皇子低声对寿王说:“宝华的胡语竟然说得这样好。”   寿王叹息一声,道:“宝华有心了。”   以他们二人对谢玉璋的了解,谢玉璋从前何曾有那耐心学说胡语?自然是从被定下和亲之后才开始学的,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说得这样流利,其间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五皇子默然。   通译则偷瞥了一眼领队的官员们。外事官员自然是通胡语的,主事的两个官员把刚才一番对话全听了去,个个神情古怪,看谢玉璋的眼神颇为复杂。   却也没人对五皇子和寿王说破。   当下阿史那把谢玉璋、寿王一行人迎了回去。   王帐的营地内已经热火鼎沸,大块的牛羊肉在锅里煮着,在火上烤着。空气里弥漫的腥膻气熏得五皇子差点没吐了。便是寿王也以袖遮住口鼻,袖中暗藏着香包,才勉强能呼吸。   男人们被迎进了大帐,谢玉璋则和她的侍女们被胡女们引到了另一座宽敞奢华的帐子里歇息。   侍女们一直以为她们路上野外扎营所用的帐篷可以隔成好几层,已经够大了,万料不到竟然还有像宫殿一般大的帐篷。   “这叫毡房,说是帐篷,其实就是他们的房子。”谢玉璋说着,吩咐她们,“去告诉夏嬷嬷先不用过来,叫她先好生养病。再把我随身的东西先取过来,其他的东西不用拿了。我们在这里待不长,很可能明天就要拔营。对了,告诉王石头,扎好营了便过来见我。”   侍女们乍到新环境,难免不安。谢玉璋的指令一条一条地下给她们,她们有事情做,也就没工夫不安了。   毡帐里还有一群胡女,年轻的年长的都有。她们有的是有些身份的贵族妇人,有些却是女奴。   谢玉璋眼睛一扫,有很熟的熟人,也有只是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她的目光投向了一个身材圆滚滚,身上挂满宝石和金饰的妇女。   见她看过来,那中年妇人笑着开口:“美丽的赵公主,听说你会讲我们的语言?”   漠北人称呼别人喜欢在称呼前面加一大串描述性的前缀,诸如“美丽的”、“勇敢的”、“无畏的”之类的,有时候甚至会加上长长一串。譬如当他们提到阿史那可汗的时候,最常用的便是“像地上狮子一样勇敢,像天上雄鹰一样无畏,流着黄金之血,胸襟广阔如蓝天的草原霸主,我们的阿史那可汗”。   “是的,善良的夫人。”谢玉璋甫一入乡立即便随俗。   她明知道这妇人是谁,依然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妇人听她说话字正腔圆,没有赵人说胡语的生硬感,对她心生亲近,笑道:“我叫扎达雅丽,我的丈夫乌维,是可汗的第十二个儿子。”   乌维此时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扎达雅丽却已经四十上下,比丈夫大了十多岁不止。她和乌维的母亲一样来自也蔑尔部落,那是草原上排得上号的大部落。乌维五六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为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扎达雅丽,进一步维系住了乌维和母族的牵绊。   乌维有强大的母族,因此成为了阿史那诸多儿子中实力最强的一支。   他这样显贵的出身,让依附于他的弟弟——生母卑贱的十九王子夏尔丹一直以来都羡嫉交加。   很多次,夏尔丹都一边折磨谢玉璋,一边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快一步把她抢到手,让乌维有多么的遗憾。他那个虚伪的哥哥,明明又嫉妒又气恼,当面还要表现出一副大度模样,每次看到都让他心里痛快极了。   夏尔丹总是认为谢玉璋看不上他的出身,总怀疑她想巴结出身高贵、母族强大的乌维,他便加倍的折磨她。不管谢玉璋怎么解释自己对乌维没有半点想法,他也总是不信。   他喝醉酒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完全没有分寸,将谢玉璋弄得痛苦不堪。   后来他再喝醉,林斐就把她藏起来。   谢玉璋很多次躲在柜子里,听着林斐的痛苦申口今,死死地咬住衣袖,不敢哭出声来。   后来夏尔丹死了。   女人间一直都有传言,说夏尔丹是因为赵公主谢玉璋才死的。她们悄悄地说,是乌维想得到谢玉璋,故意让夏尔丹去送死。   谢玉璋听到了这传言,内心里是抱着一丝期望的。   夏尔丹死后,他的财产女人被瓜分。这一次,没人再耍花招先一步把谢玉璋抢走,她果然落到了乌维的手里。   她相信了那传言是真的。   乌维喜欢她。   成为乌维的女人之后,大概是谢玉璋在草原上过得最好的几年了。若非最后的结局是那样,谢玉璋或许现在都还会想念他。   毕竟那些年,她是把乌维看作自己的依靠的。   “扎达雅丽公主。”谢玉璋弯起眼睛,露出令人见之忘忧的明媚笑容,“我在母国的封号是‘宝华’,大家都叫我宝华。”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眉眼带笑的人呢。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啊。   扎达雅丽也露出笑容,说:“那你以后就是宝华汗妃,你是可汗的汗妃,可以叫我扎达雅丽。”   扎达雅丽是乌维的第一个妻子。以中原人的概念来说,相当于正妻。但胡人并没有嫡庶之分,所有的妻子不分先后都是妻子,只在于谁的娘家强大,谁的娘家弱小,以及,谁的嫁妆更丰厚,拥有更多的牛羊、奴隶和战士。   作为一个来自大部落的公主,又政治联姻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表弟丈夫,扎达雅丽公主对乌维别的妻子没有单纯作为女人的嫉妒。她不在乎那些女人拥有乌维的宠爱,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孩子的利益。   谢玉璋一直没有孩子,与她没有利益冲突。她生得美丽纤弱,年纪甚至比扎达雅丽的长子还小一岁。扎达雅丽的年纪足以做她的母亲,很是怜惜她,对她一直很和善。   最后,谢玉璋和林斐被塞进马车送往大穆军营前,扎达雅丽还给了她一个拥抱。   草原的女人老得比中原女人快得多,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妇人了。   愿神眷顾你,她怜悯地说,可怜的赵公主。   【愿神眷顾你。】   谢玉璋想,扎达雅丽的祝福或许真的被神听到了,当然也可能是后来她和林斐没日没夜地在菩萨跟前祈祷的缘故,总之,她真的被神眷顾了一次。   她重生了。 第35章   可汗设宴的大帐里,男人们正在沟通接下来的事宜。   “今晚就举行婚礼?明天就拔营?”五皇子恼怒道,“这也太快了吧?”   领队官员感到非常头痛。   寿王是个老狐狸,非常清楚自己就是个谢氏皇族的象征,并没有实际存在的意义,因此万事都不发言,很是好应付。   五皇子却是个愣头青,什么事都要插一嘴,伸一手。偏又没那个能力。   “殿下。”领队官员解释道,“汗国与我们风俗不同,没有媒聘和六礼。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就是大宴一场。可汗早几日便在这里驻扎准备了,只等我们来便可行礼了。”   虽然这么说了,五皇子总不痛快,觉得形式这样简单粗糙,对他们大赵皇族不够尊重。   官员无奈,吓唬他道:“殿下,这里并非是真正的王帐驻地,只是两国边境而已。可汗迎了公主回返,还不知道要走多久。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是最冷的时节,且听汗国人说,寒潮将至,晚走一日,路上便可能多冻死一些牛马,甚至冻死人。”   五皇子骇然:“这么冷的吗?”   寿王开腔:“既然如此,就客随主便吧。”   五皇子虽然面露不满,却没有再坚持。主事官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大帐里,谢玉璋也在和扎达雅丽沟通这一晚的事。   “我的侍女都得跟着我。我的睡榻也得搬过来。”她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我会睡不着。”   扎达雅丽笑了:“当然可以。”   她看着这位新来的小婆婆,虽生得美丽,眉眼却还青涩,比她的儿子还小一岁呢。再想想老可汗的年纪,她脸上微笑着,心里却微微叹息。   如她们这样的女子,大多都是政治联姻,就不要对“夫妻”这两个字有什么幻想了。   她当年青春年少地嫁过来,丈夫还在尿床,一样这样过来了。她也不曾怨过什么,姑妈把她娶过来,嫁的是草原霸主的儿子,不仅她自己过得尊贵,还给娘家带来了许多助益。   都是值得的。   “还有我的护卫们。”谢玉璋眉眼带笑地说,“他们得守着我。”   扎达雅丽自然无有不可,吩咐了女奴们端上食物,又把一同来的几个妯娌介绍给谢玉璋,其中还有一个是夏尔丹的第一个妻子。   夏尔丹没有本事娶大部落出身好的公主,他的妻子和他一样,虽然是族长的女儿,也算是公主,可母亲也是女奴。   女奴的孩子之所以身份低,除了没有丰厚的身家和战士,还可能血统存疑。   但胡人对血统没有中原人那么较真,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当是养个战士。胡人没有吃白饭的,哪怕是王子们也都自小就接受训练,十二三岁就跟着上战场杀人了。   夏尔丹心理扭曲,性子乖戾。   谢玉璋这样出身高贵的,他觉得她看不起她,便折磨她。   同为女奴所生的妻子,他又看不起,觉得娶了这样的女人是自己的耻辱,也折磨她。   他的女人们都怕他。后来他死了,女人们都欢欢喜喜地带着自己的私财,投入新的男人的怀抱去了。   大块的肉食上来之后,谢玉璋净了手,便从腰间的刀桶里取出割肉的小银刀,毫无芥蒂地割下小片的烤肉,用手取食。   扎达雅丽和她的妯娌们发现高贵的赵公主相貌美丽,性子却温柔随和,都很喜欢她。   谢玉璋由她们作陪用了还算愉快的一餐。   用完餐后,扎达雅丽说:“你长途劳累,先休息一下,傍晚的时候我会来叫你,到时候帮你妆扮起来,举行婚礼。”   又说指着大帐里的其他女人说:“这些女奴,以后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就行。有解决不了的事,让她们去找我。”   还特别告诉她,其中有两个是女奴是中原人的后代,会说她们中原人的话。   谢玉璋谢过了她,送她们离开,轻轻地松了口气。   再回到座位上,发现女奴们都在偷偷看她。当年便是这样,不管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见她年纪小,便总有人想哄她欺她。   谢玉璋目光扫过去。   她既没像当年那样萎靡不振又心里抵触,自然而然地便拿出了大赵公主的气势。女奴们赶紧低下头去。   “谁是领头的?”谢玉璋问。   一个中年女奴出列。   谢玉璋又问:“谁是会说中原话的?”   又两个年轻些的女奴出列,三个人一起跪在了她面前。   “起来吧。”谢玉璋微微颔首。   她给她们分派工作,对领头的女奴说:“你陪着我的侍女去找阿巴哈国师。问问他我要的东西现在可有了?若有,给我取过来。”   又喊了晚秀:“你随她去。跟国师说,便是之前我跟他要的解酒药。”   晚秀领了任务随那中年女奴去了。   谢玉璋又指派那两个中原女奴分别陪着两个侍女,一个去看看和亲团扎营的情况,一个去催王石头。   王石头来得最快。谢玉璋把女奴和侍女们都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石头说话。   “殿下,有何吩咐?”王石头叉手问。   谢玉璋问:“大家都安顿好了吗?”   王石头答:“都好了。这一路都做熟了,手脚都快得很哩。”   “巡逻和警戒之事安排好了吗?”谢玉璋又问。   “李将军说,在返程前,这些事都他管。叫我们只管殿下这里就行。”王石头说。   谢玉璋垂下眼睛。她沉默的时间太长,王石头不免困惑,偷眼看她。   谢玉璋抬起眼,清丽的面庞紧绷,再没有一丝面对外人时的笑意。   “王石头,你听好。”她沉声说,“今天晚上会举行我和可汗的婚礼。别的事都交给李固和马建业,你今天晚上只负责一件事。”   “我今天,会宿在这间帐子里。”谢玉璋说,“你带一队人护卫我。不要放任何喝醉酒的人进我的帐子,听明白了吗?”   王石头道:“明白了。”   谢玉璋说:“好,那你重复一遍。”   王石头莫名,看了谢玉璋一眼,重复道:“就负责殿下这帐子的护卫,不放任何喝醉酒的人进来。”   谢玉璋点头:“你要记住,不管是谁,他只要喝醉了,决不许他进我的帐子。”   王石头点头:“记住了。”   谢玉璋终究是不放心,把话挑明了:“如果喝醉的是可汗呢?”   王石头一愣,果然像她担心的那样犹豫了。   谢玉璋心中暗叹,沉声道:“我再说一遍,不管他是谁,可汗也好,王子也好,但他是喝醉之人,就不可以放他进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王石头点头。   王石头退下,谢玉璋一个人坐在帐中,摸着腰间的匕首出神。   晚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她带回了谢玉璋要的东西。   “国师记着呢,他说特意让他的学生带过来了,这是刚刚给殿下配好的。配了三副给殿下。”她说。   谢玉璋在路上便跟阿巴哈要这解酒药,但其中有几味药材是草原上特有的植物,阿巴哈也并没有随身携带。使者在和亲团和王帐间往返的时候,阿巴哈便带了口信给自己的学生,让他在跟随可汗迎接大赵公主的时候顺便带来。   “他们这里生病基本靠天,医术药材都不大行。”谢玉璋说,“倒是这个大巫世代传下来的秘方十分灵,喝了保管不醉。晚上是一定要喝酒的,现在就煎上吧。”   晚秀应了,下去煎药。   谢玉璋的随身之物被送过来了,夏嬷嬷硬撑着也跟来了。   谢玉璋起身相迎:“不是说让嬷嬷休息吗?怎么又过来了?”   夏嬷嬷以袖子掩住口鼻,摆手道:“殿下别靠我太近,莫过了病气。”   她今天一早便头痛发热,虽吃了药,但毕竟年老体虚,精神很是不济。虽然这样,却依然放心不下,坚持过来看一眼。   侍女们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便叫林斐管得有规有矩,做事十分有章法。这一路上,夏嬷嬷又亲自看着,那好的、不好的,有提上来的,有放下去的,到达这里时还能在谢玉璋身边贴身服侍的,都不差。   夏嬷嬷亲自盯着她们收拾,看众人做事井井有条才稍稍放心。   “只看不到殿下穿我们的嫁衣了……”她遗憾地说。   谢玉璋嫁给异族人,婚礼的时候要穿漠北的嫁衣,这是早就说清楚了的。   谢玉璋微微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夏嬷嬷欣慰她淡定沉稳。   她有些咳,怕过了病气给谢玉璋,说话都是站得远远的。看着一众主仆都叫人放心,她又交待了几句,而后回去了。   侍女服侍她卸了钗环净面漱口,小憩了一觉,为晚上做准备。   谢玉璋当然睡不安稳,没多久就醒了,外面天甚至还亮着,还是下午而已。   她不肯再睡,唤了会说中原话的女奴:“去跟扎达雅丽公主说,我准备好了。”   女奴去了。侍女服侍着谢玉璋先穿上外衫。   “头发不用梳了。”谢玉璋说,“待会还得洗。”   果不其然扎达雅丽是直接带着健奴抬着热水来的。   “还想让你多歇一会儿呢,没想到你醒得这样早。”扎达雅丽笑着说,“准备一下,婚礼前先洗个澡吧。”   谢玉璋生性喜洁,在云京的时候天天洗澡,就如天天吃饭一样。   但洗澡在冬日的草原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很多牧民甚至一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所以他们身上的气味很重。便是贵族,也是很多天才洗一次。   赵公主谢玉璋,在草原上被传说为体有异香,三日不洗便愈加浓郁。   那都是胡说,是因为他们太臭了。   谢玉璋浸泡在洒了香药的热水里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一次,能阻止阿史那闯进她的帐子吗?   她母国的人啊,他们只会说:那是你的丈夫啊。 第36章   谢玉璋洗完了澡,被熏得肌肤粉嫩,眼瞳水润,便是扎达雅丽等人都是女子,也看得移不开眼,连连赞叹。   她们在她的身体和头发上抹上香油,为她穿上了阿史那一族的婚服。   有女奴抱过来一个匣子,扎达雅丽亲自打开,匣中堆满了宝石、珠串,帐子中顿时珠光四耀。   “这些都是可汗送给你的。”扎达雅丽笑着说。话音里还带着那么一丝丝身为阿史那家人的骄傲。   谢玉璋不客气地笑纳了,说:“请替我谢谢可汗,就喜欢这些闪亮闪亮的东西。”   扎达雅丽和她的妯娌们都笑了:“谁不喜欢呢?”   她们给她把一串串宝石项链都挂在颈间。塞外的手工艺不发达,首饰都风格粗犷,宝石很大,却只是略做打磨,基本保持着天然的形状,穿成长长的一串,许多串层层地戴在颈间,垂在胸前。   宝石和美人相映生辉,连女奴们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你真美。”扎达雅丽说,“以后你就是草原最美的明珠。”   谢玉璋羞涩地低下头去,表现得很像一个年轻的新娘。   女人们想给谢玉璋上妆,对着她的脸却无从下手,很是为难。   谢玉璋说:“让我的侍女来吧。”   胡女们便让开,谢玉璋的侍女上前,打开了随身的妆匣。一件件物品精致得让胡女们瞪大了眼睛。   侍女用精巧的工具细致的勾勒,待妆点完,便是扎达雅丽这样大部落出身的公主都看得呆了。   原来女人的妆容可以如此精致。这是怎么画上去的?不不,首先,你得有那么精致的工具才行!   侍女瞥了眼被惊呆的胡女们,垂下眼眸,掩住鄙夷和难过。   公主早就告诫过她们了,不论这边的人对她们从云京带去的任何东西表现得多么惊讶或者羡慕,都不许她们情绪带上脸。   从中原来的商队也会带来许多女人们用的精致物件,扎达雅丽这样不缺钱的贵族女人也有很多好东西。但商队能带来的东西便是再好,又怎么可能跟大赵云京深深宫闱中的内造之物比精致,比高雅。   何况谢玉璋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便是云京贵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求得到的。   女人们赞叹着,忍不住向谢玉璋请教关于妆容的细节。谢玉璋耐心地告诉她们,每一件工具都是做何用途,每一个瓶瓶罐罐里装的又是什么。   她还叫侍女取了花露赠予她们,女人们都很开心。那花露的香气实在太好闻,小小的一瓶,她们都决定要等到和丈夫同房的时候再用。   扎达雅丽拍拍手:“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图戈哈娜、苏库,你们去看看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还要多久开始?”   妯娌们应了,笑着离开,很快回来:“天已经黑了,大国师也已经升起祭坛了,再有半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开始了。”   扎达雅丽是养过孩子也经历过很多次大场面的人,她细心周到地建议谢玉璋先解个手,以免婚礼半途内急。   胡语中的解手只有一个简单的词语,不像中原话那样还有“如厕”、“出恭”、“更衣”等许多雅俗不一的代用语。   这是大家学习胡语的时候必学的。   从复杂精致,到简单粗陋,这文字语言的变化趋向便是谢玉璋未来生活的走向。   侍女们心中都微微感到难过,她们都尽量藏住心情,扶谢玉璋起身先解决了一下。   汗国的婚礼与大赵大不相同。   毡房外面点了一堆堆的篝火,架着大大的铁锅,煮着大块的牛羊肉。还有整只整只的羊被串在火上炙烤。   王帐前的开阔空地上,架起了木头堆成的祭坛。   阿巴哈大国师穿着最盛大的礼服站在祭坛上,浑身都是兽皮和羽毛,远远看去,还以为是火光里的一只怪兽。   空地上挤满了人,只空出了铺着毡毯的道路。大多数是男人,少量的女人。个个都盛装打扮,牛角兽骨和羽毛宝石,在火光中如群魔乱舞。   谢玉璋大概是和亲队伍里最不怕腥膻气的人了。她被两个女奴搀扶着,踏上了通向祭坛的毡毯。   老阿史那可汗身着盛装,站在祭坛下,脖子上挂满了宝石项链和兽骨、狼牙。   毡毯的两侧站满了人,虽然说站在最前面的人肯定是身份最高的,但总体来说还是乱糟糟的没有章法。毕竟是蛮夷,并非礼乐之邦。   当女奴扶着大赵公主出现的时候,人们先是欢呼高喊“公主来了”、“新娘来了”,声音嘈杂。但随即,当他们借着火光看清了赵公主的面孔时,都骤然失声。   白日里见到赵公主的时候已经觉得她够美了,万万想不到她原来还可以更美。   谢玉璋的面孔被火光和宝石映得晶莹,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当她扶着女奴的手踏上毡毯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美丽高贵的大赵公主,优雅持重地向她的丈夫走去。   谢玉璋一直目视前方,并不被周围的人所影响。直到她走近了老阿史那身前,毡毯的一侧出现了一群身着中原服饰的人,谢玉璋才微微侧头,目光向他们投去。   越过了寿王和五皇子,无视了主事官员,谢玉璋在众人中看到了李固。   哪怕是在这样的人群中,他依然是这么耀眼。或者至少在谢玉璋的眼里,他是这么耀眼、无法忽视的存在。   李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他的目光也很平静,仿佛正在举行的盛大典礼与他毫无关系,仿佛他仅仅是一个执行护送任务的普通将军。   仿佛他与她,不曾在那样的月夜里,在那样的雪光里,碰撞出那样灿烂了刹那的火花。   谢玉璋的目光从李固身上移开,看向前方的老可汗。很多胡人的头发是卷曲的,老阿史那可汗须发皆张,像一头虽老却依然凶猛的狮子。   阿史那可汗对谢玉璋伸出了手,谢玉璋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中。   火光下,赵国人都清楚地看到,老可汗的手背青筋凸起,皮肤布满褶皱。宝华公主的手却纤细白皙,嫩如青葱。   谢玉璋不知道,原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李固,扶着刀柄的手忽地紧紧握住,指节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阿巴哈大国师在祭台上一边跳着祭舞,一边吟唱着长长的经文。   胡人们都跟着他一起低声吟唱。男人们的声音融在一起,低沉浑厚,生出了奇异的力量感。   长长的舞蹈和吟唱终于结束,男人们压来了作为祭品的牛。阿巴哈大国师走下祭台,将锋利的刀捅进了祭品的心脏,并当场开膛破肚将那心脏剖了出来。   寿王移开了视线,五皇子用袖子挡住了口鼻,险些呕了。李固目不转睛地盯着整个仪式过程。   阿巴哈大国师将那颗热腾腾、血淋淋的心脏高高举过头顶。他对着那颗心脏念了串不知名的咒语,然后用心脏的血,在老可汗的脸上抹了几道血痕。   老可汗本就威武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令人畏惧。   当阿巴哈转向谢玉璋的时候,谢玉璋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脸。   即便阿巴哈作为汗国的国师、部落的大巫,不知道主持过多少次这样的仪式,这一次他面对着火光中这张无暇的面孔,都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但他作为大巫,自有一套属于草原的审美。   他用手指沾着牛心血,在谢玉璋的左右脸颊上各画了两道血痕,又在她额头正中按下了一个血指印,颇类中原女子贴在额心的花钿。   阿史那可汗牵着谢玉璋的手向他行礼。因此时,大巫是他们信仰的神明的代言者,他在祝福这场婚礼。   当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李固听见了身边的人都发出了抽气声。   那些血痕非但没有破坏谢玉璋的妆容,还让她美得妖异起来。   此时此刻,便是李固都忘记了她的年纪还未及笄。   阿巴哈接过火把,将祭台点着。那些木头上原就塞了些特殊的油脂块,一遇到火,瞬间融化燃烧。一座祭台便忽地变成了营地中最大的一堆篝火。   老可汗在火光中抽刀直指夜空,大吼了一句什么。   五皇子问:“他说什么?”   通译贴着他耳朵说:“神佑汗国之类的。”   五皇子“哦”了一声,看着众人群情激动纷纷抽刀冲天大喊,忽然叹了一声:“宝华真好看。”   大约,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阿史那携着谢玉璋回到大帐坐定,接受他的臣民的祝贺。   这一趟来了七八个王子,但没有乌维。想来乌维是在阿史那离开的时候,在汗国中心坐镇。形同中原的皇帝出幸,太子监国。   王子们轮流上来敬酒,说几句祝辞并献上礼物。   夏尔丹献上的是一条缀满了宝石的裙子,看上去像夏夜里美丽的星河。   阿史那很满意,笑着对谢玉璋说:“这么美的裙子才配得上你的美貌。”   又说:“我这个儿子很勇猛,打起仗来像条狼。”   谢玉璋颔首:“能做这么勇猛的王子的母亲,宝华不甚荣幸。”   夏尔丹一僵。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真是奇怪,几个月前在云京的宫城里,在举行宫宴的太极殿上,四周环绕着宫廷内卫,盔甲明亮,枪戟锋利,谢玉璋只是瞥见了夏尔丹的脸,便如被蛇盯住的猎物一般浑身僵硬冰冷。   可现在,她坐在高座上,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夏尔丹,只觉得他面庞过于阴柔乃至于阴鸷,身量虽然高,却过于瘦削。总之是个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的人,但……并不觉得恐惧。   并不。   王子们敬贺完毕,有头有脸的大将们也轮流上前。   阿史那汗有酒必喝,来者不拒。谢玉璋只是颔首微笑。   这些人颇是耗了些时间,当他们都各自落座,大帐外面已经传来喧嚣的音乐声和歌唱声。胡人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一边大声歌唱,一边结成圈跳着欢快的舞。   扎达雅丽凑上前,在阿史那可汗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阿史那转向谢玉璋:“我美丽的新娘,接下来是男人们喝酒的时间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谢玉璋微微躬身,起身由扎达雅丽和苏库扶着,缓缓离开。   她有着胡人女子没有的娴静高雅的仪态,男人都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   在赵人的席位上,李固忝陪末座。这一次,谢玉璋没有看他。   她回到自己的帐子里,便对扎达雅丽说:“要麻烦你一个事。来送嫁的我的哥哥,他是个十分不能喝酒的人。国师赠了我几服解酒药,你能不能悄悄把他喊出来,让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扎达雅丽想了想赵国使团的人的样子,年纪看起来像哥哥的有两个,她问:“是那个特别俊俏的?还是那个威武勇猛的?”   谢玉璋说:“俊俏的那个。”   扎达雅丽便去了。   谢玉璋吩咐侍女们端上煎了一下午的药,等着五皇子来。   前世的这一夜之后,她的王叔、她的保姆尚宫,都只会对她说:他是你的丈夫啊。   他们都觉得既然是迟早的事,虽然早了些,也并非不可接受。只有她这五哥扼腕说:但我不醉,必要拼死拦了他!   所以,不管后来怎样,谢玉璋始终都做不到对五皇子视若陌路人。 第37章   皇帝毕竟是谢玉璋的父亲,毕竟也曾经真心地疼爱过她。所以即便是在前世,他和漠北汗国做婚姻之约的时候,也让对方同意了待谢玉璋年满十七再和可汗圆房。   公主只是一个代表荣耀的附赠品,重在她身份的意义,其他的都是小事而已。阿巴哈大国师和阿史那可汗都不在意这等小事,毫无异议地同意了。   然而大婚之夜,喝醉了的阿史那可汗却闯进了她的帐子。   林斐冲上去拦,被雄壮魁梧的男人一掌抡倒在地,口吐鲜血昏了过去——谢玉璋在草原的十年,便是以这样一个夜晚拉开了序幕。   像噩梦一样。   这个梦还醒不了。   夏嬷嬷说:公主年纪尚小,若有孕,太过危险。   夏嬷嬷想让她喝避子汤。   徐姑姑却说:你已经嫁到这里,可汗是你的依靠,他年纪这么大了,将来必先你而去,你要早些生出儿子来才行啊。   在夏嬷嬷和徐姑姑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中,谢玉璋选择了照顾她长大,与她更亲密的徐姑姑。   那一夜后,老可汗也说自己酒醉孟浪了,送给她许多珍珠宝石和美丽衣衫,还答应了她再不会如此粗鲁。谢玉璋与林斐抱头哭了一场,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这老男人的妻子,这是再改变不了的事实。   无论再怎么厌恶,也只能接受。   夏嬷嬷一语成谶。   她很快就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部落迁徙,连着坐了几日几夜的车,她提前发动了。   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并没有准备好诞育新的生命。她生了一天一夜生不出来,人已经要没了气息。   夏嬷嬷带着包重锦强闯了产房,放下了男女之防,让包重锦以家传手法揉推她的肚子,一点点地终于把孩子推出来的时候,那孩子脸色青紫,已经是个死胎。   厄运是一重接着一重,孩子死了,她带下血崩,若非包重锦下以猛药,大概在那时候就要香消玉殒了。   人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伤了根本。自此,她再也没有从前红润的脸色和勃勃的生机。   她的身子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天天、一年年地衰弱了下去。   后来李固在宫闱长廊之下捉住她的手腕时,她那手腕的确是……太瘦了。   侍女打起厚厚的帘子,五皇子大步走进来,问:“宝华,叫我什么事?”   谢玉璋从前世的回忆中被拉回现实,她看了看他,问:“喝酒了吗?”   “我原以为他们上贺礼的时候便是开始喝酒了。”五皇子吐槽说,“没想到,可汗喝了那么多,根本酒宴开始没正式开始。待会才要喝呢。”   “就是怕你喝酒,才喊你来。”谢玉璋给侍女打了个手势,道,“你当这里的酒跟云京的桑落、鹅黄、梨花春一样吗?草原上的酒,比河西的酒还烈呢。喝多了你必要呕得肠胃都痛的。”   侍女已经端过来晾得正好的一碗深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五皇子捏着鼻子问。   “养肝护胃的。”谢玉璋没有说实话,只这样哄他,“已经不热了,正好喝了。”   五皇子不疑有他,原本在宫里便有许多养生的汤汤水水,只是在外面没有那么方便了而已,宝华在自己的婚礼上还能想着他,真是体贴,唉……   五皇子将那碗大巫特制的解酒药饮下,擦擦嘴道:“那我过去了,你、你自己行吗?”   又道:“你真不该将斐娘留在云京的,唉……”   “哥哥,我都已经嫁人了,怎地还对我这样不放心。”谢玉璋笑叹,状似漫不经心地点他,“虽说要等我十七才算真正完婚,可出嫁就算大人了。”   五皇子看着妹妹,不似仪式中看不出年纪的妖异之美,她脸上的血痕已经擦去了,妆容也洗干净了,美丽的容貌中还是能看出尚未完全长开的青嫩感的。   她还这么小,幸好,是要等她十七才……   五皇子想到年老的可汗,心中很不是滋味,只觉得父皇懦弱无能,一味只知道对外妥协忍让,连嫡出的亲妹妹都嫁给了老头子,实在是……   “德不配位”四个字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连想也不敢想。毕竟是天子,是父亲,实在大逆不道。   但他想,太子的懦弱和父皇简直一脉相承,他日太子继位,大赵朝怕是没有指望了。   他心中生出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憾恨和怨怼,只恨自己比太子生得晚了几年。又恨皇帝,太子也非嫡非长,既然如此,还不如立贤。   五皇子再回到宴会大帐的时候,帐子里热火朝天,门口挤了一堆人,呼喝声雷动。   五皇子皱眉,拍开前面的人挤进去,一抬眼,便看到李固把夏尔丹给掀翻在地。   众人大声喝彩。   五皇子惊了,快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低声问:“怎么回事?”   寿王捻须微笑:“你刚走,这位夏尔丹王子便主动提议和我们小李将军切磋切磋。”   李固原就不惧,此处又不是大赵皇宫,还要顾着宫廷礼仪,皇家威严,何况在漠北,对这种挑战不应战的话,是会被人认为是懦弱的表现。当下便应了上场。   眼下,李固把夏尔丹狠狠按在地上,夏尔丹挣扎几次都挣不脱他的钳制。胜负已经如此明显,李固给大赵长了脸,寿王自然笑得云淡风轻,矜持得意。   五皇子便又忘了路上他对李固只忙着训练王石头不肯带他跑马的不满,跟着众人大声喝起彩来。   李固道了声:“承让。”放开了夏尔丹。   夏尔丹跳起来,哼了一声,拍着衣袍恶狠狠盯着他。   要按照夏尔丹自己的心意,最好是趁着李固在这里,围杀了他。但是漠北人的规矩是不杀和自己同桌吃饭的客人。不管多大的仇,今天李固是汗国王帐的客人,夏尔丹就不能动他,否则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卑鄙小人,会失去天神的庇佑。   阿史那可汗大声喝彩,看着李固,眼中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李十一,当年见你,不过李矮子身边一少年,没想到现在已经是他麾下最骏的宝马,最利的快刀。李矮子运气当真好。”   李固沉声道:“男儿伟岸不在身躯长短,我家大人也从不讲运气,实力到了,自然众望所归。”   阿史那更加喜爱他,拍案道:“说得好,这是实力!西北之地,也就李铭配和我阿史那一较长短!来,李十一,我敬你是英勇儿郎,干了这碗酒!”   女奴奉上酒碗,李固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丢下碗抱拳:“谢可汗。”   说罢,便退回到末席自己的位子上,只是喝酒,不再说话出头。   五皇子跟寿王咬耳朵:“十一郎真个会说话。”   他刚才自己琢磨了一下,发现如果阿史那口中轻侮的是他的长辈、上峰,他还真没想好要怎么应对。软了显得自己懦弱,太硬了又怕挑起纷争。   寿王万事都笑眯眯:“是啊是啊,这年纪,难得了。”   在五皇子眼里,漠北人真是不愧于“蛮夷”二字。好好的一场婚礼,不仅乱哄哄的,竟然连些养眼悦耳的歌舞雅乐都没有,这一晚上净是些壮汉摔角,单挑,打打杀杀的。统共就只有两场舞,其中一场还是一群汉子大冬天的精赤着上身,呼呼哈哈地吆喝着跳,声音震耳,一点意思也没有。   谁想看这些皮糙肉厚的汉子啊。   然而这里的女奴也粗糙,相貌先不说,便那皮肤,那脸上两坨红,就没法看。   唉,大草原上风吹日晒,宝华以后可别变成这种村姑模样才好。   五皇子闷头喝酒,那酒太烈,烧嗓子,他只喝了两口便受不了。放下酒碗,让通译告诉胡人奴仆给上换成了清水。   他换了清水,胡人们看到,便露出鄙夷神情,从鼻孔里喷气,没人来给这位尊贵的皇子敬酒。   正合五皇子心意,谁想跟这些野蛮人喝酒啊!酒太辣不说,人还如牛饮!   自顾自地吃了些食物填饱肚子,一转头,发现寿王已经脸颊泛红,目光迷离,开始说胡话了。   唉,寿王叔就是好个杯中物,他闲散宗室做久了,什么都不在意,也不看看场合就喝醉。   再一看,随行的官员们也喝得面红耳赤,都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有个酒量弱的,接连被漠北人敬了几次酒,已经喝趴下了。   只有末座的李固,面色依然如常。赵人中,漠北人敬得最多的就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该是他喝得最多,却不见面色有变,只一双眸子,精亮得吓人。   那个刚才输了的夏尔丹王子在对面跟他隔空对望,两个人都盯着对方,眼神都吓人,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杀人的样子。   五皇子赶紧喝了口水压压惊,不自在地左右看看,想看看护卫们在哪里。然而这是婚宴,除了几个贴身的护卫,他们的卫士都在外面。   便在这时,场中的一个健奴又打败了另一个奴隶。这个健奴已经连胜三人了。   漠北人嗷嗷乱叫,哪有点婚礼的样子,简直如斗兽场。   “我来!”阿史那可汗解开袍子,脱去衣衫,赤着膀子下场了。   这成什么样子,五皇子很是看不上,堂堂的汗国可汗,今日的新郎,真是的!   一边想着一边又有点担心,那健奴着实凶猛,这老头子可别玩脱了,嫁个老头已经够糟心的了,五皇子可不想谢玉璋嫁个残疾的,或者直接做寡妇。   然而阿史那被称为草原霸主,靠得可不全是王族出身。他年轻的时候就勇武雄壮,威震草原。现下虽年纪大了,却宝刀未老。   和老可汗比起来,前面李固和夏尔丹堪称斯文。后面健奴与健奴,也是点到为止。   唯独到了老可汗这里,拳拳到肉,血沫横飞,甚至溅到了五皇子的脸上。这般狠法,吓得五皇子傻了眼,都没想到该擦去脸上的血痕。   场中老可汗忽然发性大吼一声 ,将那连胜了三人的健奴凭空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那健奴闷哼一声,挣扎着却爬不起来,显见伤得极重。   若是往日,到这里阿史那也就罢手了。但今晚是他大婚,从中原娶了个真正的高贵的公主,她长得美若天仙,青春娇嫩,阿史那高兴之下,喝得醉了,杀性一起,哪还停得下来。   那健奴再次被抓起来狠狠惯在地上,这一次,他口中喷出大口的血。   然而阿史那还未尽兴,他第三次将那健奴抓起,高高举在头顶。   这一次,他没有把健奴扔在地上。   如同人们寻常折断硬树枝那样,阿史那可汗把那健奴狠狠地折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五皇子可能幻听了,因为他听到了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而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这不太可能。   紧跟着,黑影扑面而来!五皇子吓傻了,李固早已起身,手疾眼快地一把薅住五皇子的后领,将他向后扯开去。   五皇子被甩在了毡毯上,那飞过来的健奴砸翻了他的几案,酒水肉汤洒了一地。阿史那精赤着上身,双手握紧了拳,满身虬结的肌肉隆起,对着五皇子发声大吼。   像一头狮子,或者一头熊,随时要扑上来吃了他似的。   五皇子吓得屁股向后挪了几下,目光从阿史那可汗身上收回,落在了那健奴身上。   那也是个健壮的男人,此时他的身体诡异地向后弯折,浑身抽搐抖动。这是正常的人类不该有的姿态。那不停痉挛的手,离五皇子的靴子不到半尺。   “救、救人啊!”五皇子坐在地上,扯住李固的衣摆。   李固却把他提起来,漠然道:“他死了。”   “在、在动啊!”五皇子语无伦次。   “有时候死法不好,身体还会动很久。”李固说。   五皇子也不是没见过死人。自古哪有深宫不死人的?只是宫中人死,大多安静,悄无声息。   眼前这种死法、这种死法……   “呕……”五皇子扭头吐了。   这皇子生得俊俏,像女人似的,还这般胆小。帐中的胡人们哈哈大笑,大喊:“上酒!上酒!”   女奴们抱着酒坛鱼贯而入。   另有奴隶过来,将那死去的健奴尸体拖了出去、清理毡毯。   没人再在意五皇子煞白的脸色。   借口照料喝醉的王叔,五皇子提前退场了。   因为婚礼只是个仪式,谢玉璋要等三年后才跟可汗圆房,赵国人被安排住在了同一片区域。五皇子和寿王的帐子就挨着谢玉璋的。   收拾好王叔,再回到自己的帐子,五皇子想起那健奴的死状,又吐了一回。把这一晚上喝的酒、吃的肉全吐出来了。   他深觉得胃里不舒服,觉得宝华给他喝的那个护肝养胃的汤一点也不管用,当下便叫从人给他煮点汤水,润润肠胃。   闭目养了一阵子神,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   “殿下不好了!”从人闯进来,慌张地喊,“可汗、可汗……”   五皇子今晚才受了阿史那的惊吓,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怎么了?”   从人说:“可汗闯进公主的帐子去了!殿下,可汗喝醉了!”   这样一个喝醉了的男人闯进了那样美丽的公主殿下的帐子会发生什么,不需要用脑子都能想得到。   “殿下,宝华殿下还小!而且说了十七岁才……殿下,殿下!”从人十分着急,僭越地扯住了五皇子的手臂,把他往外拉,“殿下快去拦住可汗,可汗醉了,怕要出事!”   五皇子眼前闪过精赤上身的阿史那握拳狂吼的样子,像狮子,像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能让一个大活人死成那种模样。   “殿下!殿下快点!”从人道,“可汗可别伤了公主!”   五皇子闻言,下意识地迈出了半步。   可也只迈出了半步,便停下。   从人愣住。   “可是可汗……”这位五殿下,宝华公主的兄长,期期艾艾地说,“是、是宝华的丈夫啊。” 第38章   王石头想拦来着。   他也的确上去拦了,但喝醉了的阿史那可汗兴起,岂是他能压得住的?他被阿史那可汗一脚踹倒在地,吐了口血。   王石头把那口血呸出去,捂着心口爬起来又要冲上去的时候,被马建业拉住了。   “你犯什么傻!”马建业死死扯住他,大骂,“今天是殿下的婚礼,那是殿下的丈夫!”   王石头急眼:“可是、可是殿下说……”   “殿下说的你也当真!殿下是个小孩!”马建业扯住他,压低声音说,“何况他们以后就是夫妻了,这夫妻的事,咱能插手吗?”   王石头一呆,真的犹豫了。宝华殿下的确年纪小,这种夫妻间的事她还不一定懂不懂呢……   他和马建业是公主卫队的一、二把手,他们两个都态度不明,今晚当值的钱富贵便更加犹豫了。   所有当官管事的都犹豫,值岗的兵丁哪个还敢伸手拦?   这么一犹豫间,阿史那可汗已经闯进了谢玉璋的帐子,王石头听见他在喊:“宝华,宝华公主,你在哪呢?来,我来教你生孩子!哈哈哈哈哈!”   明显的醉了!   王石头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那老头子醉了!他今天还杀人了!   王石头从前剿过匪,他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男人那种杀过人之后浑身血热需要发散的感觉,他是亲身体会过的。   可公主,公主年纪还那么小,人那么纤弱!   不成!   王石头扭开了马建业,不顾他“哎!哎!”地阻拦,就想冲进去。   可有道身影比他更快,大步流星地已经追了进去!   谢玉璋坐在内账,听到了阿史那闯进来的胡言乱语,她脸色发白,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匕首。   王石头,没拦住他。   五哥,没出现。   谢玉璋的内心里,失望和挫败到了极点。   紧跟着,听到了外帐晚秀的声音:“可汗,公主已经睡了,你不能进去……”   刚刚,她们都听说了大帐里可汗是如何凶猛地杀死了一个奴隶。晚秀的声音颤抖着,却又那么勇敢。和当年的林斐几乎一模一样。   无怪乎晚秀是朝霞宫里林斐最喜爱器重的宫人,人总是相类者相亲。   不意外地,外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和侍女们的惊叫。那不是普通的耳光,老阿史那可汗的一巴掌,能把一个弱女子抡倒在地,吐血昏迷。   后来那几天,林斐的一边脸肿得没法看。   林斐不在,晚秀顶替了她,经历了她经历的一切。   而后,狮子一般的影子投在了内帐的帘上。外帐的火盆里的火焰跳动着把那影子映得张牙舞爪,像是就要将谢玉璋扑倒撕碎——就像前世那样。   但谢玉璋已经不是前世的那个谢玉璋了,那样的事,经历一次也就够了。   那晚的回忆浮现在脑海里,恐惧、羞辱和痛苦都那么清晰!谢玉璋腾地站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握着李固赠给她的那柄匕首!   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愤怒,这一刻她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冷静。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握着这柄匕首到底是要做什么。但她脑子里轰轰的,对自己发誓——今生阿史那若再一次闯进来,便是这柄匕首出鞘的时候!   然而,阿史那没有闯进内帐来,他须发虬结的影子忽然自帘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王石头一见阿史那可汗闯进去了,心中知道不好,甩开马建业,拔腿要冲进去。   却有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大步流星地追进去了。   王石头愣住了。   阿史那望着内帐的帘子,想到里面青嫩娇美的公主,食指大动。   他伸出手去准备撩开那帘子,右肩忽然被一股巨力钳住,紧跟着被向后拖去。   阿史那醉了,向后踉跄了几步摔坐在地上。他在火光中眯着眼睛去看,有个人按着腰刀挡在了内帐的帘前。   年轻男人英武的眉眼在火光中冷峻狠戾,那目光中竟有杀意。   阿史那再看,那杀意又不见了,仿佛刚才是一瞬的错觉。   “李十一?”阿史那还没醉到不认得人的地步。   酒醉,也有三分醒。真醉透了的,早就呼呼大睡了,譬如寿王。   这个道理,男人都懂。   阿史那借酒闯进宝华公主的帐子想做什么,李固也懂。   这一刻李固是真的对阿史那动了杀心的。他是用极大的毅力才将这份杀心狠狠地压住。   谢玉璋的五百人是乌合之众,战力根本不够看,使团的二百护卫也只是步卒而已,真正能战的,只有他带来的五百飞虎军。而阿史那的亲卫有一千铁骑。这是精锐中的精锐,一千人能横扫一个万人的部落。更遑论那些随他而来的王子们,都各有战士卫队跟随。   在这里杀了阿史那,乱起来,他有信心能带着谢玉璋突围。但旁的人……如寿王,如五皇子,如地上那个吐血昏迷的忠心侍女,怕是都要陷在这里了。   更不要说谢玉璋的和亲队伍里还有千把人的平民,有工匠,有郎中,有文士,有僧侣,有女子和孩子。   上位者每做一个决定,都牵扯着这许多人。   李固把那份杀心强按了下去。   “可汗止步,公主殿下已经歇了。”他冷声道。   “你、你走开……她、她是我的妻子!”阿史那可汗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他爬起来,上前伸手要推开李固。   那手腕却被李固攥住,鉄钳一样。   阿史那挣了一下,竟没挣脱。他少时便以力大著称,还是第一次遇到竟让他也挣不脱的人。阿史那怔了一怔,酒便醒了几分。   他眯起眼睛,充满威胁地盯着李固。   李固也盯着他:“殿下年少,可汗醉了,别吓着殿下。”   两个男人手背青筋凸起,肌肉紧绷,无声地角力。   侍女和女奴都吓得不敢动。王石头站在帐子口,咕咚咽了口吐沫,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史那忽然听见“咔哒”一声,却是李固大拇指将腰刀顶出鞘外一线。   阿史那这才发现,李固钳住他,竟用的是左手。   阿史那顿了顿,忽然大笑:“好好,不吓着她。醉了,醉了。水呢?拿水来!要渴死我吗?”   听到可汗的吼声,女奴们慌张地取碗倒水——赵公主的侍女们摆在几案上的杯子太小了,怎么够可汗喝的。   李固放开了手,将刀压回鞘中,等阿史那喝完一碗水,漠然道:“天晚了,可汗早些歇息吧。”   阿史那把碗扔到女奴身上,女奴慌张抱住。他眯起眼又打量了打量李固,点头道:“李十一,你很好。”   说完,打个大大的哈欠,伸开手臂。两个女奴立刻过去将可汗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搀扶住他。   阿史那道:“睡了,睡了。”搂着两个女奴出去了。   王石头慌忙闪开,给他让路。   再转身,李固正盯着他,目光比刚才看阿史那还冷,根本没有掩饰。   王石头突然觉得腿肚子转筋,后背生寒。他僵在那里不敢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固终于开口。   “去。”他说,“把大国师请过来。”   王石头傻傻“哎”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两步,忽然腿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帐子外面的寒气一裹,头上刺凉一片,才觉出额头、后背竟然都湿了,全是冷汗。   马建业就站在帐子门口,犹犹豫豫,探头探脑。见他出来,张嘴想喊住他,王石头没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大步走了。   马建业张着嘴,望望王石头,望望帐子口,犹豫片刻,到底没敢进去。   帐中,李固终于转过身来,望着内帐的帘子。外帐的火盆烧得旺,他自己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他轻轻唤了声:“殿下?”   虽看不见,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谢玉璋就站在那帘子后面。他和她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道门帘。   他和她之间便是这样,永远隔着什么——一扇车窗,一道房门,一堵院墙。   一段在大势面前微不足道的感情。   谢玉璋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   重生一世,她多以柔弱姿态博取别人的怜惜,又或以美色蛊惑别人的感情。   只这一刻,她却不愿意让李固——这最最该取得他怜惜的男人,看到她此时软弱的模样。   谢玉璋抹了把脸,深吸口气,应道:“我在。”   那声音努力镇静,却藏不住哽咽。   还是受到惊吓了吗?他该早些过来的。   李固握拳。   他和寿王、五皇子不同,他甚至不能算是和亲团的人,他只是西北的地头蛇李铭派来保障和亲使团在西北地界这一段平安的人。   把谢玉璋平安移交给阿史那,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公主自有卫士,和亲使团也有兵丁。只有寿王和五皇子这两位贵人才和谢玉璋一起住进了营地的中心区域。   李固这“外人”和他的飞虎军被安排在了最外围,比官员们还外围的外围。   宴席散了之后,他都已经在往外走,走到半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临时起意转身返回来。   只是想看看谢玉璋是不是歇下了。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再进她的帐子,他顶多只是看一眼她的帐篷罢了。   不料看见了阿史那闯进了谢玉璋的帐子,而王石头和马建业拉拉扯扯,没有拦住他。   李固对今晚的事既惊且怒又后怕。   倘若他没有来,或者他来晚了……他没法想象纤弱娇柔的她,如何去面对酒醉的阿史那。   李固右手握着刀柄,指节发青,脸颊肌肉因咬牙而变形。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没法原谅自己。   “殿下。”他低声说,“待会国师来了,我跟他谈。殿下不必露面,在里面即可。”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若能哭出声来,最好。”   隔着帘子,谢玉璋的声音道:“好,我会哭很大声。”   听着似乎可笑,李固却笑不出来。   他转身,走过去蹲下,察看昏过去的侍女。   晚秀嘴角流血,半边脸已经肿了。李固翻开她眼皮看了看,道了句“没大碍”,按住她人中把她掐醒了。   晚秀醒过来,第一句先问:“殿、殿下呢?”   李固目露赞赏之色,按住她:“不用起来。”   他指了两个健壮的胡人女奴,道:“把她扶到那边的榻上,给她上药。”   又命令谢玉璋的侍女:“你们进去两个人,陪着公主一起哭,哭大声些。”   他只是个五品边将,原没资格命令公主侍女。但此时,谢玉璋的侍女都把他看作天一样,对他的命令无不遵从。   阿巴哈大国师被灌了一碗醒酒药,被王石头硬拖过来的时候,一进帐子便听到内帐里女子们的哭泣声,外帐榻上还有一个半躺半靠的侍女,唇角带着血痕,脸肿得老高,正在上药。   李十一手扶刀柄,凶狠地盯着他。   大概是酒喝多了,阿巴哈觉得头很痛。 第39章   侍女们都侧着耳朵听李将军和阿巴哈大国师谈判。   她们的胡语都是在路上学的。但朝霞宫里没有笨人,从九月上路,到现在十二月初,路上三个月的时间,这些女郎们大多已经能做到连比带划地实现基本的沟通,少数两三个学得更好的,约略能听明白李将军和阿巴哈大国师的话。   李将军的胡语和公主一样流利。他讲话的时候语气语调咄咄逼人,手一直按着刀柄,便是这些侍女们都感到帐子里充满了压迫感。   阿巴哈当然感受得更清晰。而且倒霉的是,他是理亏的这一方。   谁想得到可汗喝多了想来睡那花朵一样的小公主呢,听学生说,可汗这次出来,明明带了两位妻子、许多女奴呢。   唉,只怪赵公主生得太美。   侍女们听到了很多半生不熟的词,大致拼凑起来,似乎是李将军认为汗国没有遵守和大赵的约定,他非常生气,决定要带公主回国。   听到这里的时候,侍女们的内心里多么希望李将军讲的是真的啊!可即便是她们也知道,这不过是先声夺人,讨价还价罢了。   侍女们叹息。   最后,李将军逼迫得那个大国师举起手来对着他们一个什么神发了一长串的誓言。   这大概就是李将军想要达到的目的,因为这之后,他便点了头。   公主和她们……到底还是不可能回去了。   侍女们垂头,红了眼眶。   待大国师一脸晦气地离开,李固转身又走到内帐的门帘前,小心地喊了声:“公主?”   “我在呢。”谢玉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了。她说:“我都听到了。他是大萨满,他既然对祖神发誓了,就必须得遵守。便是可汗,也不敢轻易违背对祖神的誓言的。”   谢玉璋对汗国文化的了解之深,令李固沉默了一瞬。   “是。”他说,“明日可汗酒醒,他会让可汗也对祖神立下誓言。”   谢玉璋在里面说:“那这三年,我可以放心了。”   李固却犹豫了一下。   “这种事上……男人都不可靠。”他终究还是说,“殿下若未准备好,就一定要小心。不止可汗,还有别人。蛮子们向来没有礼法可讲,伦常观念与我们大不相同。”   大赵也不禁寡妇改嫁,但绝不包括父亲死了,儿子承父亲的女人,或者哥哥弟弟互相继承兄弟的的妻子。在大赵人来说,这是乱了伦常了。   这一点谢玉璋知道。但……这种事上男人都不可靠?   明明那夜,夜色那么美,她都主动亲了他了,他还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谢玉璋凝视着那帘子上的影子。   既说得出这种话,便说明他很是明白男人的欲望,说明他作为男人,也有这样的欲望。   那么帘子外的这个年轻的李固,他作为一个男人,那个雪夜里又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呢?   他又为什么呢?   谢玉璋一时竟想得痴了。   李固走出谢玉璋的帐子,王石头和他的人就瑟缩地站在帐子外面,个个都不敢抬头。   “你们,”李固说,“好好护卫公主,没有殿下的允许,不得放任何人进这帐子。”   他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隐有风暴。众人都低头应道:“喏!”   王石头的头低得尤其狠,根本不敢抬。   他才应完,李固一只手已经按上他的肩头。王石头瞬间觉得半边膀子有千钧重。那股大力薅着他一个大男人往外走,根本反抗不得。   钱富贵眼睁睁地看着王石头被李固沉默无声地,像薅着一头死狗那样拖着走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石头就更不敢吭声了,歪着脖子任他薅着走。这一路上,两个大男人除了脚下踩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声,竟半点声息也无。   幸而这时候宴席早散了,大多数人都回到温暖的帐子里。外边只有一些巡营的胡人士兵。他们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奇怪,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赵国人跟赵国人之间的事,他们管不着。   李固一路将王石头薅出了王帐的大营,又薅出了和亲队伍的驻地,再往前数十丈,才是他的飞虎军驻地。   这中间的中空地带什么人都没有,李固一把将王石头狠狠惯在雪地上,上去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王石头比李固大了十岁往上,然而这一路上李固受谢玉璋所托,对王石头倾囊相授,按头硬教,二人虽没有师徒的名分,但也早有师徒之实。   结果就教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   李固恨极!   那拳头一点都不留情。可王石头便是痛极,也不敢喊一声,只抱着头蜷起身体,护住要害。   打算什么?一顿打算轻的。先前可汗离开的时候,将军看他那眼神,像是想当场把他剐了!   李固为什么这么怒,王石头心里明白——将军喜欢公主,这事大家早私底下议论纷纷了。   虽然将军总是绷着脸,让人见了就怕,可到底是年轻人,天生再深的城府在喜欢的女郎面前一瞬间就冰消瓦解了。   公主每次一露脸,将军的目光就移不开,连和公主说话的语气都那么轻,生怕惊了她吓了她。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大概,只有将军自己没觉察出来,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你是谁!”李固恨极怒极,把王石头揪起来冲他大吼,不等他回答,又一拳把他撂翻,告诉他,“你是公主护卫!”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干!”他满眼怒火,胸膛起伏。   李固其实少有这种怒形于色的时候,但今晚之事实在后怕。愈是后怕,便愈是恨怒交加!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啊——!怎么说的!”他一脚踢过去,王石头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吐了口血。   【你是公主护卫。你的职责是护卫宝华公主。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懂了吗?】   那时候,将军对他谆谆叮咛,他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事”。   他那时候其实没有理解什么是“任何人”。   王石头捂着心口,忍着火辣辣的疼,原本不甚聪明的脑子,突然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公主和将军是一个意思!   原来他们千防万防的,就是老可汗!   但他是公主的丈夫!他是从礼法上、人情上来说,公主都不能违抗的人!   所以将军只能含糊提点、公主只能兜圈子说话。他们谁都没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要从一个丈夫那里,去保护他的妻子。   这搁在哪都不是个正理。他们村里有男人打女人的,他们邻里邻居地顶多只能劝一劝、拦一拦,可人家关上门继续打,谁也没办法。因为人家是夫妻。   所以将军和公主都指望他能自己想明白,结果……他这猪脑子没想明白!叫马建业一说,他犹豫了,险酿大祸!   王石头虽然钝了些,到底不是傻子。更何况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谢玉璋对他另眼相看,提拔指点,求得李固这样厉害的人物教导他……这路上的种种,他和李阿大、钱富贵几个兄弟反复琢磨,其实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   公主,公主她,想用他取代马建业!   可他今日,辜负了她!   王石头额上冒汗,脸色发白。他吐的这一口血落在雪中,红痕斑斑,令李固狂怒中稍稍冷静了些许。   他握紧拳,蹲下抓住王石头的衣襟将他揪起来,恨声问:“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知、知道。”王石头用胳膊抹去唇上的血,气喘吁吁地说,“俺……末将,不应该不听公主的话。”   李固一愣,问:“公主什么话?”   王石头道:“就、就今天白日里,公主叫我去……”   他把白日里谢玉璋的叫他过去叮嘱的事说了。李固神情凝重,一再追问,逼着他回忆。王石头慢慢地把当时的细节、谢玉璋的每一句话都完整地复述了出来。   李固只觉得胸口沉得没法呼吸。   她……她这年纪的少女,竟早早料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早早地为自己安排了!   只可恨所托之人辜负了她的期望!   是了,她原也没什么可用之人。公主护卫是从京畿兵营抽调,云京八辈子没见过血了,中央军贪腐败坏,早糜烂不堪。能有什么好手?   否则她又何至于对王石头这样一个庸才寄予厚望!   李固揪着王石头衣襟的手又向上提了提。王石头甚至怀疑李固这个细微的动作其实是想扭断他脖子的前奏,他只是没继续下一个动作而已——他放开了手。   “起来。”李固站起来道。这片刻间,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马建业更不行。他看得分明,那时候王石头起码试图去拦,是马建业阻了他。   没有王石头,谢玉璋将无人可用。   王石头颤巍巍地站起来。   李固的腰刀“仓啷”一声抽出来,刀锋映着雪光月色,散发着冰寒冷酷的气息。   王石头背后一片凉意,以为今天要命绝于此。   李固却并没有杀他。   “王石头。”他说,“这是我的刀。”   “我十一岁那年入伍,仗着自己长得高,骗他们说自己已经十四岁。入伍当年,我便跟着队伍打漠北人了。我杀了人。”   “我从十一岁就开始杀人,到现在,已经不记得到底杀了多少人。”   “但我李辅诚想杀的人,天涯海角,也能叫他做我刀下亡魂。”   “王石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此生,是宝华公主的护卫。你这一辈子,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就是保护她。”   “我曾跟你说过,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这个任何人,指的是公主之外的所有人。”   “包括她的丈夫、她的侍女、她亲信的家臣,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懂吗?”   王石头脸色发白地点头。   李固森然道:“我人就在河西。我曾在草原三百里奔袭,便杀到王帐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倘她有什么不好,教我知道,便是你的死期。”   王石头这一个多月都跟飞虎军混在一起,其实已经听说太过关于李固的铁血传奇。深知李固想叫人死,绝不是虚言。   王石头又猛点头,发誓:“若有那一日,不等将军来,末将先自己抹脖子!”   李固盯着他,半晌,还刀入鞘。   “你这名字起得不好。”他说,“脑袋像石头一样。我给你换个名字。”   “此生,你忠于她一人,保护她一人。”   “我赐你一个‘忠’字。以后,你就叫王忠。”   王石头道:“好,从今往后,俺便叫王忠。”   ……   ……   ……   -----前世------   《前世:李固》   我生平有一恨事。   当年,我人明明便在那里,却叫她一弱女子依然为人所强。待我知时,已无可挽回。   此事耿耿于心中许多年,无法释怀。   许多年后再重逢,她与昔日初见已判若两人。   我一直不敢思及她那一晚经历的苦痛。   但我告诉自己,此生,决不强迫她。   我李固在一天,谁也不能再强迫她。   她既不愿,我,便放手。   ……   ……   我错了。   我原该强留她在我身边,仔细照料,小心呵护的。   或许,她便不会去得那样早了。 第40章   因寒潮将至,昨日里便说好,晚间便举行婚礼,第二日便拔营。   谢玉璋早上醒来,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许多人已经开始忙忙碌碌拆帐篷、收拾东西了。   她喊了侍女进来,先问:“晚秀怎么样了?”   “还好,亏得天冷,外面又有冰雪。”侍女说,“昨晚上了药,将军让我们用布包了冰块给晚秀敷脸。吓,竟是用冰敷不是热敷!刚刚我们看了,真的没那么肿了,只是也不好看就是了,嘴角都破了。”   “叫她休息几天,不要乱动。”谢玉璋说。   侍女一边应着,一边服侍谢玉璋穿衣。又有人端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正忙碌间,又有侍女从外面探头——贵人讲究多,宫闱尤甚,侍女间也分等级,外面这侍女便是没有资格近谢玉璋跟前回话的。先前回话的侍女便过去,听那侍女附在她耳边低声禀报。她再回到谢玉璋的身边,脸上便有犹豫之色。   “怎么了?”谢玉璋坐在鼓凳上,正由梳头侍女服侍着绾发髻,从铜镜中看到,便问。   “王校尉、钱队正跪在外面,说要向公主请罪。”侍女回禀。   谢玉璋的目光冷了下去。   昨夜,王石头让谢玉璋太失望了。她淡淡地说:“知道了。”   却没有说让他们起来,或者进来。   谢玉璋向来待下宽厚慈蔼,少有这样严厉冷淡的时候。但昨夜之事委实吓人,女郎们都受了不轻的惊吓。王石头、钱富贵本该在外面护卫公主和她们,却放了那样可怕的蛮族可汗进了帐子。   晚秀被一掌抡倒在地上吐血的情形,她们现在想起来还发抖。   从前朝霞宫里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便是宫闱里要教训人,也都是悄无声息,让人痛都不敢叫。何曾这样野蛮、粗暴过?   若不是将军及时赶来,还不知道那粗鲁野蛮的可汗会怎么对公主。太可怕了。   谢玉璋不吐口让那两个人起来,没有一个侍女多嘴为那两人求情。   谢玉璋一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既挫败又迷茫。   她重生至今,一直在凭着前生记忆,依仗着对未来的先知行事。然而昨夜她问了李固如何会及时出现。李固答,正在回营半路,忽感心神不宁,临时起意折返。   所以昨夜能躲过厄运,纯属偶然。她的安排,全失败了。   她错了吗?不该因前世之情就贸然将王石头提拔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因着今日就要拔营上路,侍女给谢玉璋梳了简单利落的发髻。有人将朝食送进来。她们一些人服侍谢玉璋用饭,另一些人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   谢玉璋才用完饭,便有侍女禀报:“寿王和五殿下来了。”   谢玉璋点头,漱过口起身,侍女打起帘子,随她去了外帐。   “宝华。”寿王见她出来,站起来对她上下打量,见她仪容整洁,神情正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无事就好。”   他道:“早上醒来便听他们说昨晚可汗闯了你的帐子,可受惊吓了?嗐,男人们喝了酒便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寿王是一贯的和稀泥。作为男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昨夜险些发生什么,但他此行的责任便是将谢玉璋交给阿史那,让她完成和亲的使命,自然是不能让昨夜这样的小事坏了和亲这等大事。   五皇子却满脸怒容,大声道:“蛮夷实在可恨!竟趁我们酒醉做出这等无礼之行!”   “可恨我昨晚醉了!”他扼腕,“但我不醉,必当面斥退他!”   谢玉璋才刚刚坐下,闻言睫毛颤了颤,抬起眼:“五哥昨晚醉了?”   “是呀,你不知道这里的酒有多烈。那些人一碗接一碗的给我们敬酒。”五皇子顾左右而言他,问,“听说昨晚上可汗打伤了一个侍女?是哪个?明晴?还是月香?”   仿佛寒潮已至,让谢玉璋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她并不知道五皇子整晚都在喝清水,根本无需她那一晚解酒汤。但她却知道,他只要喝了那碗解酒汤,便不会醉。   一个解酒药能被称为一族大巫代代相传的秘方,自然是有原因的。   漠北男人嗜酒如命,偏这里又多战火。每设宴,必备这解酒药,若酒前服用,能保不醉,若酒后服用,片刻即醒,上马便能战。   昨夜阿巴哈便是喝醉了,王石头找去,他的学生给他灌了一碗下去他便清醒了,来到这边便能应对李固,给阿史那可汗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昨天谢玉璋给五皇子灌下那么浓一碗,他生平头一回用这药,正是药性最有用的阶段,不像有些草原人服用得太多,渐渐失效。他既在酒前服了,便不可能醉。   五皇子的帐篷与谢玉璋的毗邻,他便是睡下了听不到吵闹喧哗,他的侍卫、从人也不会干看着不去禀报。   他醒着,知道了这边的事,却……没有过来。   五皇子说着话,却见谢玉璋盯着他的目光不知怎地竟有些瘆人。他本就心中有鬼,这下更不自在,强笑着问:“……到底是谁?伤得重不重?”   谢玉璋想不到自己生平头一次体会“杀心”是什么,竟是应在了自己的亲哥哥身上。   她盯着五皇子俊俏的面孔。   眼前这个人,后来抛弃了他们,连累了许多人。可即便是这样,谢玉璋重生后再见到他,只因着当年在此时此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劝谢玉璋和血吞泪,劝她认命就此俯身服侍阿史那的人,谢玉璋始终都做不到将他视为陌路。   可原来,原来在此时,她这位亲亲的好哥哥即便没有醉,也已经抛弃过她一次。   谢玉璋闭上眼睛,浑身都发冷。   五皇子觉得谢玉璋神情不太对,他犹豫唤她:“珠珠?”   谢玉璋睁开眼,一双漆黑瞳眸有如冰魄。   “是晚秀。”她说,“我让明晴和月香去照顾她了。”   连寿王都忍不住问:“伤得可重?”他昨夜没看到可汗杀人,但今早听说了,也有些后怕。   “还好,没丢了命。”谢玉璋颔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五皇子。五皇子莫名便打了个寒颤。   五皇子不知道,从这时候起,他在妹妹谢玉璋的心里,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这种事物或许与那个朝霞宫里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宝华公主很遥远很陌生,对在草原经历过许多次战火、生离和死别的宝华公主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昨夜倘若谢玉璋在宴席大帐看到阿史那暴虐杀人,她可以眼睛都不眨,绝不会像五皇子那样呕吐。   前世,已经看得太多了。   五皇子只觉得今日在谢玉璋身前待着浑身都不舒服。他很想赶快离开,但寿王似乎还有想继续留在这里安慰这年侄女的意思。   五皇子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好没话找话,问:“门外跪着的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淡淡道:“昨晚是他们负责值岗护卫。”   五皇子懂了,拍腿恼道:“原来是他们,真是无用的杀才!护主不利,得好好责罚才是!”   顿了顿却又道:“也不能罚得太狠,你以后离家远,还得靠着他们。须得恩威并施才行……”   寿王作为一个生性敏感又多疑的皇帝的亲弟弟,能活得这么舒服体面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将“无为”二字,奉为人生准则。   便是此时,这自己也还未及弱冠的侄子在这么多侍女面前毫不避讳地给更年幼的侄女大讲特讲“恩威并施”的用人之道,他也只是笑眯眯的,不插一句嘴。   只是五皇子才说了几句,便有侍女进来禀报:“将军和国师来了。”   五皇子一怔,问:“哪个将军?”   侍女道:“李将军。”   谢玉璋其实早注意到了,从早上起,她的侍女们便只称“将军”。不指名不道姓,这帐子里所有的女郎却都都知道,但说到“将军”,说的便是李固李将军。   昨夜他挡在了帘前,手握刀柄的模样,刻在了所有女郎的心中。   这时候,谁还在乎他穿衣合不合风尚,皮肤又够不够白呢?只要他在,她们便感到心安。   李固和阿巴哈一同进来。阿巴哈见到寿王和五皇子,顿感头又疼。寿王和五皇子见到阿巴哈,自然脸色很难看。要知道,他们俩可是娘家人。   阿巴哈免不了又是一通赔礼道歉,又让健奴抬了几只箱子过来,道:“可汗今早醒来便想起来这些礼物还没有送给他美丽的新妻子,特地让我送来给公主。”   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敞亮——这是阿史那酒醒了,为昨晚的事给谢玉璋赔不是呢。   寿王正要说两句和稀泥的场面话,谢玉璋却嘴唇一撅,生气道:“我才不要!让他给我的侍女道歉!”说完,起身拂袖,回内帐去了。   寿王和五皇子愕然。   谢玉璋虽惯会在皇帝面前撒娇讨宠,在重要的场合和外人面前却何曾这样娇蛮任性过?怎地嫁作人妻了,反而退化了似的?   草原霸主怎么可能给一个侍女道歉,真是太任性了。   阿巴哈对谢玉璋不熟悉,见她这副无知小女儿姿态,反而松了一口气,腆着脸笑道:“都怪可汗,喝醉气着汗妃了,回头我请可汗来哄汗妃。”   只有李固,垂着眼眸不曾说话。   一通太极拳打过,气氛一片和谐。寿王和五皇子代谢玉璋收下了可汗的赔礼,送阿巴哈到帐子外。李固跟在他们身后。   送完,寿王对跟出来的侍女说:“劝劝宝华,那是她的夫婿,脾气收敛点。我们今日就要返程了,以后可没人给她撑腰了。唉。”说着叹息一声。   侍女只垂眸应道:“是。”   寿王和五皇子这便抬脚要走,却见李固依然站在帐前巍然不动。五皇子诧异:“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侍女机敏道:“殿下找将军还有事。”   李固叉手:“末将失陪。”说完,转身又进去了。   寿王和五皇子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就如王石头都知道李固喜欢谢玉璋,寿王和五皇子也不是傻的,他们多少是看出李固的心思的。就不知道谢玉璋对他是什么心思。   只是不管谢玉璋怎么想,再有个把时辰他们便要返程,这个李固李辅诚会跟着他们一起向南折返,而谢玉璋会跟着阿史那可汗继续向北,一直向北。   便有什么,他们俩送亲的任务也已经圆满完成了。到了这个地界、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再多余伸手管谢玉璋的事给自己找麻烦了。   两人打个哈哈,心照不宣地各自回帐子了。   而帐前跪着的两个人,他们看也没看一眼。   谢玉璋听见李固的脚步声,不等侍女动手,自己掀开内帐的帘子走出来了。   李固定睛看她。谢玉璋神情平静,目光清明,哪还有刚才那副娇蛮任性的模样。   人在逆境中,成长得格外迅速。昔日清凉殿前那个走着走着便跳起舞来,仿佛活在云端,不知凡尘艰难的天真少女,竟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   眼前的谢玉璋,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第41章   李固晃神也只一瞬而已,见谢玉璋出来,他问:“跪了多久了?”   开口便省去了“殿下”,省去了许多有礼却无用的多余的话,直接问他想知道的。   就如侍女们也默契地省去了“李”字,直接喊“将军”。   谢玉璋道:“快半个时辰了。”   李固点头说:“差不多了。这里寒冷,再久,膝盖就要毁了,以后骑不得马,上不得阵。”   谢玉璋便对侍女说:“叫他们两个进来罢。”   李固却对她说:“只要王石头进来即可。”   侍女看谢玉璋,谢玉璋看李固。   李固道:“不好当着他的下属面前训斥他。”   谢玉璋点头:“叫钱富贵也别跪着了。”   侍女便出去唤王石头,也叫钱富贵一并起来。   王石头跪久了,膝盖都僵了,腿也酸麻了,整个人是挪着进来。一见到主位上的谢玉璋,扑通就跪下了,脑袋咚一下磕在地上:“末将有罪,请殿下责罚!”   在谢玉璋的面前,李固便不再多嘴,他只安静坐在一边,旁观谢玉璋如何处置王石头。   谢玉璋对王石头实在太好了,几乎比得上李铭之于李固。于王石头,这已经是知遇之恩。恩太重,也到了该立威的时候了。   倘若她太生气,罚得太重,他再帮王石头求求情也不迟。总之保他的命,保他的人,让他全须全尾的继续跟着谢玉璋北上,好好跟一辈子。   他只挥挥手,让侍女们都退出去,给王石头保留点颜面。   谢玉璋却一直没说话,她只是无言地看着王石头。   昨晚她固然深深失望,可让她重重责罚王石头,她却又做不到。   当年王石头由壮烈到绝望直至湮灭的吼声犹在耳畔,怎地今生,他就这样无用了呢?   谢玉璋原本满腔被辜负的愤懑,在见到王石头瑟缩地跪在她面前的模样后,就忽然发不出来了。   王石头不敢抬头,李固等了许久不见谢玉璋开口,诧异看过去,却见到谢玉璋白玉似的的脸庞淌下两道泪水。   李固吃惊:“殿下?”   王石头闻声抬头,看到谢玉璋落泪,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玉璋却没看李固,她一直看着王石头,终于开口:“王石头。”   王石头赶忙又伏下身去,却听谢玉璋道:“是我的错。”   “哎?”王石头抬头,茫然。   谢玉璋看着他:“其实,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王石头更加茫然。他是八月里公主亲至大营来见他和马建业那回才头一次见到公主殿下,如何殿下就先认识了他呢?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看中了你,已经走到这里,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谢玉璋说,“但我拿到和亲名册,看到你名字的时候,我便决定将你提到我身边。。”   “我知道,你从前不过是个火长,乍然连升数级,的确可能才不配位。”   “但我觉得没关系,能力这种东西,慢慢磨,总能练出来。我觉得我可以给你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我也可以替你去求,求人家来指点你。”   “唯独,你不遵我号令。”谢玉璋涩然道,“是我不能忍的。”   她缓缓地说:“此去塞外,我孤身一人,只有这五百人卫护我。你还不了解漠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一个和亲公主又面对什么样的境况。这五百人,必须交到一个全心全意,只忠于我的人手里。这人但凡有一丝犹豫,一丝畏缩,都不可以。王石头,我还能再信任你一次吗?”   宝华公主谢玉璋终于将她的真实想法直白地说出来了,她果真就是想让他取代马建业。跟他和兄弟们猜测得一模一样!   王石头咚咚以头抢地:“末将不曾不忠于公主!末将、末……俺昨天是脑袋浆糊了!俺想岔了!以后俺再不敢了!”   “昨天将军揍了俺!已经把俺揍明白了!”   “将军还给俺取了新名字!叫俺只忠于公主!不信您问将军!”   谢玉璋微怔。   王石头抬起头来,额头已经一片红肿,纵地上铺着毡毯,他磕得实在,已经磕破了皮,隐有血迹。   “俺以后不叫王石头,俺叫王忠!”王忠大声说,“将军把俺揍明白了!俺这一辈子,就是跟着公主!公主叫俺干啥就干啥!俺不多想,俺只听命令!俺只听公主一个人的命令!”   李固沉声道:“王忠,你告诉殿下,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王忠大声道:“忠于公主一人,保护公主一人!俺以后就叫王忠!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   说生说死,前世,可不就是生离死别,连尸骨都不得还乡吗?   谢玉璋淌下泪来。   “好,那我就再信你一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你懂吗?”   “懂!”王忠忙道,“俺懂!再没有下次了!”   谢玉璋扭过头去拭去泪水,却听李固对王忠说:“王忠,你把昨晚怎么回事,告诉殿下。”   谢玉璋扭回头,听王忠道:“昨晚可汗硬闯,殿下先前说了,酒醉的人不让放进去,管他是谁,可汗也不行。俺……末将上去拦,可汗当胸一脚把末将踹飞了。末将爬起来想再拦,马建业扯住了末将……”   王忠便将昨晚的细节一一道来,惭愧道:“末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犹豫了一下子,大家伙看我犹豫,就都没敢动,便叫可汗闯进去了。这是末将的错,请殿下责罚末将一个人吧,不怪他们,末将才是领头的,他们都是大头兵,肯定得听我的。”   “末将再一听,可汗明显醉得狠了。末将才反过味来,知道这不行。哪怕是夫妻,男人这样醉了,也会出事。”   “末将甩开了马建业,想追进去的时候……将军就已经先进去了。”   后面的事就不需要他再重复了,谢玉璋才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马、建、业!”   李固看到她小小的拳头握得指节都泛青,知她对马建业才是恨极。她原就不信马建业,看来果真是有缘故的,只不知道前情为何,只是正如她所说,都已经走到这里,这些前缘都没有意义了。   重要的,是以后,是未来。   李固看了一眼还跪在毡毯上的王忠,这是她以后倚重的人,既是倚重之人,便必得和他之间达成共识,才能步调一致。   他便当着王忠的面问:“马建业你待如何处置?”   谢玉璋盯着乌青色的毡毯,幽声道:“我不该让他活到现在的。”   帐子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瞬。   王忠额上冒出冷汗。   李固却抬手,扶住了腰后刀柄:“那我现在去?”   此言一出,无声的杀意已经弥漫了开来。   王忠背心都湿了。   谢玉璋漆黑幽邃的眸子抬起,看向了李固。   李固……竟肯因她一言而杀人吗?   谢玉璋的心里,涌动起奇怪的潮汐,有种说不清的悸动。她把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情绪压下去,拒绝道:“不用你。”   “这是我的人,我的事。”她说,“我自己来。”   前世,她拿马建业这小人没办法。   但今生,她怕什么?   她连夏尔丹都不怕了!区区一个马建业,有何可惧?何须李固来动手?   她自己可以的。这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块碍事的石头,她可以自己搬开,自己迈过去。   李固其实昨夜里便对马建业动杀心了。只是昨天是谢玉璋钦点王忠护卫,马建业并不当值,他见着情况不好就开溜了,权当自己没出现过。李固事情都处理完,却不见了他的影子,便先教训了王忠。   今日他过来,本就是打算处理王忠、马建业两个人的。   李固凝视着谢玉璋。   她脸上还有泪痕,眼角还泛红,分明是个让人心生爱怜的娇柔女子。   倘若他能一直在她身边,定不会让她手上沾血。李固心中觉得对谢玉璋来说最好的就是像在宫中那样,她想笑就笑,想跳就跳。   可他不能在她身边。营地里的嘈杂声远远地传了过来,他们将在此地分离,一个朝北,一个向南。   她从此就是一个人了,没有人可以依靠。   这样的话,他愿意看到她敢于自己去做这些事。她磨快了自己的刀,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这让他感到稍稍的心安。   “好。”李固便道,“那你自己来。”   他说完,转头看向王忠:“刚才的话,不出这帐子,不出你我和殿下三人之耳。懂?”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还是握着刀柄的。   王忠猛伏下身去:“懂!”   李固颔首,看向谢玉璋。谢玉璋对王忠道:“外面事忙,去罢。”   王忠退了出去。   帐子中便只剩谢玉璋和李固二人。   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分离在即,却忽然都没了话可说,相对无言。   “待会就回去吗?”谢玉璋抬头。一站起来,再看李固就得仰头看了。   “是。”李固低头看着她,道,“要回去复命。此行,没有辜负大人所托。”   那辜负了谁呢?辜负了什么呢?   心底翻涌着的那些情绪,可还压得住吗?   压不住也得压。既什么都不能给她,便更不能给她空期许、空牵挂,空留遗恨。让她放心地去,别多想,多想易伤身,无牵无挂才最好。   “殿下一路平安。”李固叉手行礼,“臣……告退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们彼此间连称呼都可以免去了。可突然间,李固便又退回到臣子的位置去了。   君与臣,本就是他们两人该各守的位置。   谢玉璋没有说话。帐子中落针可闻,听到的都是外面模糊嘈杂的呼喝声,牛马的嘶鸣声。   李固觉得自己等不到谢玉璋的回应了。他垂着眼眸,甚至不敢再看她,微躬身退了两步,转身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抬手欲要掀起厚重的羊毛编织成的毡毯门帘时,谢玉璋忽然喊了他一声:“辅诚!”   李固顿住。   这是谢玉璋人生第一次喊李固的字,后来回想起来,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望着李固挺拔的背影。   ——我会回来的,你我,将在云京重逢。   可她说出来的却是,“此生,别过了。”   李固微微转头,留给她一个侧影。高高的鼻梁和硬朗的下颌被从帘缝中透进来的光勾了银边。   谢玉璋看到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但他终是没有回头再看她。   他停顿了只那一下,便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生……就此别过。 第42章   和亲队伍最大的一拨人都是要留给谢玉璋的。将谢玉璋顺利交割给漠北汗国,寿王一行人的队伍就轻简得多了。   因此地已经是漠北之地,阿史那是主,寿王是客,且他们是来送亲的。漠北汗国便请寿王等人先行。   谢玉璋骑着马,跟老可汗和大国师一起送寿王一行。   当他们翻身上马动身启程的时候,一直遥遥望着这边的和亲队伍便爆发出了哭声——送亲的人要回去了啊,他们要回云京去了!   而他们这些人,此生此世要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了。   寿王和五皇子蹙眉向那边望了一眼,都心中不快。又担心地望向谢玉璋,怕临走她情绪失控,再给他们添麻烦。   好在谢玉璋脸上虽没有笑容,仿佛被李十一的面瘫传染了似的,倒也没有悲戚崩溃的征兆。   他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   送行数里,寿王出面谢过阿史那可汗,道:“可汗回吧。”又道:“望可汗善待宝华。”   老阿史那看了一眼谢玉璋——她小脸绷着,不笑的时候也有种别样的好看。昨晚真是可惜了,今晨他又被大国师念叨得脑壳疼,被逼着对祖神立下誓言,在谢玉璋满十七岁之前不碰她。   南朝人真是矫情,啧。   老阿史那笑道:“那是当然,赵国将这样美丽的公主给了我,我疼她还来不及。”   这话不知道怎么地就莫名刺耳。寿王还好,五皇子分外别扭。但他这会儿格外老实,一点也不想再给自己招惹任何事情,只想赶紧回云京去。   这个鬼地方,腥膻遍地,哪里是人待得的。   五皇子便跟着寿王跟谢玉璋道别。   寿王替皇帝诫道:“往之尔家,无忘恭肃,莫坠我大赵之名。”   以谢玉璋的经历听这一句,讽刺至极。她实在无法违心地应一句“儿不敢”,便垂下眼眸,不吭声。   寿王叹了一声,拨马让开。   五皇子又上前,道:“宝华,我们走了,你好好的。唉。”   也叹了一声。自觉自己这个哥哥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将妹妹送到这里,真个仁至义尽,在父皇面前也算是一份功劳了。   汗国诸人停马驻立,目送寿王一行人离去。   五百飞虎军气势森然,吸引了他们大部分的目光。他们交头接耳,对这五百骑兵品头论足,连连赞叹。   夏尔丹甚至上前,悄悄对阿史那汗建议:“父汗,李十一是个麻烦,不如我们在这里……”   阿史那大怒,抽了他一鞭子!喝道:“滚远点!这是为我的新妻子送亲的客人!”   夏尔丹碰一鼻子灰,灰溜溜退后。   谢玉璋根本没分半点余光给他。她一直看着前方。   在那缓缓离去的队伍旁,有一人一马,钢铁浇铸般立在那里,掌控着自己的队伍压阵。   待那飞虎军的队尾也将要超过他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马在原地打了个转,李固隔着一段距离凝视谢玉璋。   谢玉璋也凝视着他。   那马似是情绪不对,又打了个转,蹄子用力地踏地,踏得雪泥飞溅。李固伸手按在了马颈上,马儿忽地便不敢乱动了,又似刚才那般,仿佛钢铁浇铸的雕像一般。   李固最后一次望向谢玉璋。   谢玉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他嘴唇微动。   【保重。】   ……   ……   【玉璋。】   李固拨马转身而去的瞬间,谢玉璋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她能坚持到这时候才落泪,不叫人厌烦,反而令人赞叹和怜惜。老阿史那都放轻了声音,道:“宝华,随我回去吧,以后王帐就是你的家。”   不料,谢玉璋怒道:“我还生气呢!不和你说话!”   说完,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一踢胯下乌骓马,转身飞驰回营地去了。   阿史那目瞪口呆。   阿巴哈大国师笑得伏在了马背上。阿史那的老将们笑得前仰后伏。   “可汗啊,汗妃生气了,你得好好哄啊!”   “都怪可汗昨晚吓着人家了!中原的女人经不得吓的。”   “这样美丽的汗妃,值得用几箱宝石去哄啊!”   老阿史那老脸挂不住,咕哝道:“年纪小也是麻烦。”   嘴里抱怨,神情却得意。   老翁配少女,老翁自然是得意的。   谢玉璋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冷静面对的,没想到眼泪在这一刻决堤。   她的马很快便疾驰回到营地,到了她那辆翠盖宝车旁。谢玉璋根本没有勒马,她腿一抬便在马鞍上站了起来。   众人惊呼。夏嬷嬷被人扶着正要登上自己的车,见到这一幕,一瞬吓得心脏险些停跳。   谢玉璋却在马匹和车子擦身而过的瞬间腾空跃起,身姿轻盈得像一只燕子,稳稳地落在御者座席,姿势漂亮极了。   不同于赵人的惊吓和担心,胡人们都喝起彩来。   阿史那远远看见,抬起马鞭指着谢玉璋高兴地道:“看看,这是天生就要做草原汗妃的女人啊!”   更加得意了。   众人轰然称是,兴高采烈,拥着美丽的汗妃和她丰厚的嫁妆,向北归去。   谢玉璋趴在柔软的丝褥里,眼泪决堤,努力想藏住呜咽的声音,不想被车厢外的人听到。   这一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北去之路!   她的手攥紧了丝褥,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软弱了。   前方便是辽阔的漠北汗国,虽是同一个地方,但前世的命运,决不能再重演!   哭泣其实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是痛哭。谢玉璋不知道哭了多久,车子晃晃悠悠的,她把心中压抑已久的难过都哭了出来,竟沉沉地睡着了。   本来昨夜也折腾许久,心思烦乱没能睡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感觉有人钻进了车厢。那人身上隐隐带着她熟悉的香味,上来并没有急于唤醒她,而是先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才柔声细语地唤她:“殿下,该起了,已经在扎营了。”   谢玉璋迷迷糊糊感觉到车子果然是停下了,外面有嘈杂烦乱的声音。她咕哝一声,闭着眼睛蹭到那人膝头,含含糊糊地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笑叹,没有再出声,一只暖暖的柔荑温柔地拍着谢玉璋的背心。   一下。   两下。   三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她人几乎是弹起来的,惊骇地看着眼前人——面庞清秀,气质淑雅,看着她的笑容里带着包容和宠溺。   不是林斐是谁!   活见鬼!   活见鬼!   “你怎么在这里!”谢玉璋几乎是尖叫地说,“你怎么来的!你!!!”   她慌乱之下掐着林斐的手臂太用力,把林斐都掐疼了。林斐无奈掰开她的手,责备道:“殿下太坏了,也不商量一下,就把儿一个人留在云京了。”   “你!二哥他!”谢玉璋又要哭了。   明明杨怀深答应了她一定会照顾好林斐的!骗子!混蛋!一个个的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林斐太了解谢玉璋,她揉着手臂,低声道:“你也不要怪二郎,自你把我留在那里,我便开始绝食了。二郎没办法,才悄悄把我送进了队伍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勋国公府是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甚至于,她把她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后来林斐不肯随林家人回去,执意要留在逍遥侯府与谢玉璋一起生活。杨怀深来求娶过。   谢玉璋和亲后不到两年,杨怀深的未婚妻满了十六岁,便与他完婚了。可她后来生孩子的时候,正赶上云京兵乱。京城里到处都是烧杀劫掠,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勋国公府紧闭大门,家将家兵日夜巡视戒备,才安然度过了那段时间。然而她那位从未谋面过的表嫂惊惧交加,难产而亡。   后来李固入主云京,一切安定下来,杨怀深又娶了一房继室。但他妻运不好,这继室后来也因病去世了。   再后来,谢玉璋和林斐回到了云京。那时候林家人已经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上,且简在帝心。林斐又是林家贵女了。   她回来时二十六七年纪,梳着妇人头。   云京颇有些关于她的流言,对她跟着谢玉璋在草原上的经历胡乱猜测。然而,林斐真正的经历比那些人猜测的其实还更不堪——林斐跟着她,亦侍奉过阿史那、夏尔丹和乌维三个人。   她还给乌维生了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都留在了草原。   他们要把谢玉璋送给蒋敬业的时候,林斐拼死也要上车。   扎达雅丽说:“你不要叱吉设和咄苾了吗?”   林斐答道:“我们中原人认为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共同的母亲,尊贵的您,便是可汗的正妻,叱吉设和咄苾的母亲。而我,决不跟我的公主分离。”   扎达雅丽于是做主,让林斐也上了车,一并送去了大穆军营。   后来,谢玉璋从未敢提及过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一次都不敢。   林斐也从来不提,仿佛她的人生中不曾有过那两个小生命。   她强留在逍遥侯府,便逼得林家人纵然痛恨末帝,也不得不照拂谢玉璋。   只是杨怀深第二次丧妻,来求娶的时候,林斐却拒了。   青灯古佛,陪伴谢玉璋直到最后。   但今生,谢玉璋把林斐托给了勋国公府!   林斐在那里,可以安全度过兵乱。她为人冷静有主见,并不随波逐流。即便是在那几年杨怀深对她生出了意思,她也绝不会软弱地给人做妾的。她不愿的话,勋国公府的人也不会如草原蛮人那样强迫他。   谢玉璋对林斐足够的了解,相信她能坚持到李固入京,林家东山再起。   而到那时候,正是杨怀深原配去世,尚未续弦之时。   那时候的杨怀深经历过丧妻、兵乱和改朝换代,早已经不是现在这个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纨绔公子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林斐和他若有情,便顺理成章可以在一起。   林斐若依然拒绝他也没关系,那时候林斐已经又是林家女郎,她能嫁给任何配得上她的男人。   虽然等到那时候,她已经过了最好的婚嫁年华。但那几年的兵乱耽误了许多人家的婚配嫁娶,造成了云京一大批老姑娘和光棍汉,孀妇和鳏夫。   林斐在其间,并不会特别显眼。   她是可以过上平安、宁静的生活的!   她明明!她明明都为她筹谋好了!安排好了啊!   谢玉璋恨得用拳头狠狠捶打林斐:“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林斐疼得倒抽气,张开了手臂把她连人带拳头都紧紧拥在怀里:“再打,我真的生气了啊!”   “傻珠珠。”她笑叹,“我来,当然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第43章   谢玉璋嚎啕大哭。   这一次,车外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本已在中午收了泪一路走到这里,听到公主殿下的哭声,忍不住又都垂泪。   “二郎把我送到队伍里,我直接找上了夏嬷嬷。嬷嬷把我藏在她车里,本来一直都没事,谁想到前天晚上被晚秀撞到了。”林斐把谢玉璋搂在怀里,让她靠在她肩头,拢着她的头发给她讲她是怎么藏匿在队伍里的,“我逼她答应了我,不许告诉你,以防你把我扔给五殿下带回去。今天两位殿下都折返了,咱们的队伍也跟着可汗走了,你再没法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所以我出来了。”   前天晚上,便是队伍和可汗汇合前的最后一夜。是谢玉璋在雪丘上抓到李固偷窥她的那一晚。她会去抓李固是因为做梦梦见了林斐。她会梦见林斐是因为晚秀傍晚哭泣说见一人形似林斐,故而伤感。   晚秀说谎了!   什么形似林斐,她根本就是见到了林斐本人!   那一晚晚秀难过哭泣,谢玉璋还以为她是伤自身,却原来……她是在哀林斐。   林斐强迫她保守秘密,她却知道保守秘密的结果是林斐将失去最后的留在云京的机会,将和她们一样一生留在草原,故而难过哭泣。   晚秀啊!   林斐啊!   谢玉璋把脸埋在林斐肩头,无声地流泪,打湿了林斐的袄子。   她们两个一直留在车上,直到宿营的帐篷都搭好了,林斐才给谢玉璋擦了擦脸,便是从下车到帐篷只有几步路的功夫,也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拉好风帽兜住头脸才放她下车进帐篷。   侍女们已经支起小炉烧好了水,投好了热手巾给谢玉璋净面。林斐给她轻轻涂上珍珠膏,唯恐她的皮肤在这么冷的地方皴裂了。   谢玉璋像个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样,任林斐为她做这些。   侍女们都眼中含泪地笑着。   从前朝霞宫里,徐姑姑夹在淑妃和公主之间十分谨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所以林斐入了朝霞宫,分了她的权,她其实乐得放手。她这态度影响了诸人,朝霞宫有什么事,大家其实一直是以林斐为主心骨。   现在,林斐追来了,朝霞宫诸人……人齐了,心也齐了。   真好。   用了晚饭,又洗漱过。分别三个月,林斐和谢玉璋这一晚自然是要抵足而眠,好好契阔。   “今天早上知道了昨晚的事,我和嬷嬷都极后怕。”林斐心有余悸道,“谁想得到王石头那样无用,幸好,有李将军在。”   她搂住谢玉璋问:“珠珠,她们告诉我,将军逼着国师去逼着可汗发了誓,一定会遵守和大赵的协议,真的吗?”   谢玉璋说:“真的。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换作是我,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林斐叹气:“希望能管用。”   谢玉璋安慰她道:“他们信奉祖神,通常情况下,会遵守对祖神发的誓言。但李固也提醒我了,男人在这种事上常常靠不住。所以以后,可汗要是醉了或者什么,我们一定要小心。”   两个都是少女而已,谢玉璋才十四岁。从前她们冰清玉洁,胜过这塞外的白雪,何曾谈论过什么“男人”、什么“这种事”。如今两个人谈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羞涩,两个少女都神情凝重。   “不怕,珠珠。”林斐躺在谢玉璋身侧,握住她的手,轻声告诉她,“我们在一起,就不怕。”   谢玉璋和林斐握着彼此的手,都觉得心里满了,再没有分开时的空洞洞。   帐子里静了许久,谢玉璋望着林斐起伏的身形轮廓,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翻了个身,搂住了林斐,咬着她的耳朵说:“阿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斐微怔,只听谢玉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她的秘密:“我……知道未来。”   林斐愕然,侧头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枕在软软的枕上,鸦青秀发铺开一片。她的眼睛在昏暗帐子里幽幽地发着光。   “什么?”林斐迷惑。   当林斐出现时,谢玉璋虽恨虽怒,内心深处却有了一种真实地握住了什么的感觉。那种孤身一人无可依靠的感觉,忽然便消失了。   谢玉璋终于明白,前世她们两个在一起太久、太深,原来早已经视对方为自己的半身。   她将林斐留在云京,便等同于将自己割去了一半。   太痛了。这种痛,一直压在“这是为林斐好”的信念之下,她才能一直撑下去。   她幽幽地望着枕畔的林斐,眼泪滑落在枕间。   “我提前知道了漠北使团上京,我提前知道了他们要求一个真公主。”她轻声道,“阿斐,你日夜都和我在一起,从前的我,是那种会想到在父皇身边安插人手的人么?”   当初林斐的确困惑过。但在谢玉璋将她诓骗至勋国公府强将她留在云京之前,她从未想过谢玉璋会对她说谎。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斐问,“什么叫知道未来?那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擦擦眼泪,撑身坐了起来,林斐也坐了起来。两个人拥着被子说话。   “我做了个梦,还记得我那次被魇着吗?我做了一个得很可怕的梦,在梦里,我过了一生。”   谢玉璋缓缓地,以“做梦”为说辞,和林斐分享她知道的那些事。   她给她讲了和亲之后遭遇的种种,阿史那大婚夜硬闯,夏尔丹强夺,乌维抛弃,大赵的覆灭,以及最后……她们是如何回到云京。   林斐听得骇然。   因为谢玉璋的目光是聚焦在空气中的,她讲述中途不曾磕绊过,那种感觉,与其说是讲一个梦,更像是讲自己的经历和回忆。   而她讲述的那些遭遇,林斐光是听着都心疼得抽抽。   “是梦啊!是梦!”林斐心疼地搂紧谢玉璋,“别怕,别怕。”   “不……”谢玉璋却咬牙道,“不是梦,我活了那样的一生,最后,是你握着我的手送走了我。”   “不管是不是梦,总之,现在已经跟你那梦里不一样了是不是?”林斐问。   谢玉璋点头,落泪:“我尽力去布置了,我没想到王石头会那样没用。”   林斐问:“王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便给她讲了,她们两个被送到蒋敬业手里的时候,王石头和他的弟兄们是怎么样一身肝胆地闯入大穆军营去救她们。   “原来如此。”林斐点头,“怪不得,你把这几个人都提拔了上来。我原就觉得奇怪。”   几个月前的那许多小小的困惑,如今都有了答案。谢玉璋突然的成熟、种种举措,便都有了逻辑可循。   震惊过后,困惑解开,林斐便飞快地理了理思路。   “所以,大赵会亡,而我们终有一日会回云京去。”她抓住了最重要的两点。   谢玉璋点头:“是。”   她挫败地说道;“可这中间的日子太难了,我、我努力想去改变,提前做准备,可都失败了。”   林斐道:“怎么是失败呢?你看,你第一道难关,昨晚,不是安然度过了吗?”   谢玉璋黯然道:“那全是运气,李固他全然是临时起意才折返回来,才……”   “你错了,珠珠!”林斐打断了她,她的眸子闪闪发亮,“我觉得不是运气。”   谢玉璋诧异:“不是?”   林斐问她:“梦里的你可曾关注过李将军吗?”   前世吗?谢玉璋答道:“没有。”   林斐问:“那么梦里也是他为你送亲的吗?”   “是,”谢玉璋叹道,“但我那时不知道。前……梦里的我,是从前的我,只知道哭泣自伤,什么有用的事都没做。”   “看吧。但你现在知道,你还知道他未来是什么人。所以你提前去接近了他,梦里他或许是不在你身边,也或者因为身份、因为跟你之间的牵绊没有多到值得他出手,所以那些不好的事发生了。”   林斐越说脑子越是清醒,眼睛中有光彩。   “但现在你提前做的事对他造成了影响——你别瞒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是了,这就是牵绊啊。你不断地接近他,让他对你喜欢越来越深,深到昨天晚上他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结果呢,阻止了那老东西!”   “你看看,这不是偶然和运气,这是因果!”林斐握紧谢玉璋的手,告诉她,“这是你亲手造成的改变啊!”   林斐的话给谢玉璋今天哭了一天哭得混沌了的脑子注入了一丝清明。   是的,若不论过程,单以结果论,她入草原的第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自怨自艾了,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决不让那些事情再重演一遍!”   “这才对。”林斐欣慰地笑了。   她心中又泛起一个疑问,她便问:“珠珠,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全是你的遭遇。只说最后是我陪在你身边?可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在哪里呢?我难道眼睁睁看着你遭遇这些事什么都不做吗?我不信的。”   谢玉璋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一样疼痛。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你是,做得太多太多了!   你不惜此身,事事挡在我前面。我经历的,你都经历了,我没经历的,你也经历了。   为了我,你侍奉阿史那,你侍奉夏尔丹,你侍奉乌维。最后,我们都以为此生就会留在草原,都以为乌维可以依靠的时候,你决定停药,给乌维生孩子。   不,你哪里是为乌维生孩子啊。   阿斐,你从未说过,可我知道。   你那是,为我生孩子啊。   【我们中原人认为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共同的母亲。】   阿斐,在你心里,只奉我为主,只认我为正位。所以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所以你生下了他们。   只因为,我这为难产伤过的破败身子,再孕育不了孩子。   谢玉璋搂住林斐,她声音发抖:“你不要问,不要问。”   林斐沉默了许久,抱住她:“好,我不问。”   谢玉璋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停止发抖,但她紧紧搂住林斐不肯放开。   “阿斐,以后我跟你,”谢玉璋脸埋在林斐的肩头,“决不再分离。”   “当然了,不然我追来干什么。”林斐欣慰说,“你不许再丢下我了。”   她说:“当年,我便对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过誓,此生和你,绝不分离。”   【而我,决不跟我的公主分离。】 第44章   谢玉璋说了不理阿史那,便不理阿史那。反正天这么冷,她都缩在车里和林斐说话。   阿史那被国师逼着对祖神发了誓,在赵公主满十七岁之前不踏入她的帐子。他也识趣,真的不再往谢玉璋的帐子去,只是白日里过来凑在谢玉璋的车旁隔着窗子跟她说说话。   他嗓门老大,说话如打雷一般,脸皮也厚,谢玉璋不理他他也不在意。   他说:“宝华啊,今天有太阳,出来骑马吧!”   谢玉璋说:“我要被冻成冰块了,才不出去!”   他说:“宝华啊,你那匹马太肥了,是河西马吧?比不上我们漠北的马,我送你一匹真正的宝马吧!”   谢玉璋说:“你的马不好看,我不喜欢!”   每次阿史那碰一鼻子灰回去,他身边的人都笑得前仰后伏。   “这还得好几年呢,可汗可有得磨了!”他们哈哈大笑。   阿史那笑呵呵地摆摆手说:“长大就好了。”   林斐和谢玉璋同车,她看着她,沉默许久才问:“他喜欢你这样?”   “是。”谢玉璋神情平静,“他喜欢。”   当年阿史那强要了她之后,也是百般哄她。   他是个老头子了,所有男人老了之后,都是比年轻时候更加加倍的喜欢青春年少的少女。对这样美丽的少女,他们的包容心也比年轻男人强得多。   谢玉璋忽然发现,现在她回想起前世,竟也没有重生之初觉得那么痛苦了。   她竟觉得除了床笫之事外,老阿史那竟对她也算很不错?   前世她尚是一个无知少女,嫁给化外蛮夷,又是一老翁,本就痛苦不堪。初夜又是那样发生,令她对男女之事生出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后来那些年,她内心里对床笫之事一直抗拒。   直到去了乌维身边后,也是年纪大了,身体成熟,才渐渐好转。   而现在的谢玉璋经历过那么多事了。她再看阿史那,除了老些,的的确确是一位雄主。   现在的谢玉璋会欣赏这样的男人了,她再不会嫌弃李铭身材矮小,也不会嫌弃阿史那年老。她看到的是他们权势和兵马,胸襟与担当。   她的五哥倒是又年轻又俊俏呢,他可有半点男人的担当?   没有。   这一天阿史那又驱马来到谢玉璋的车旁,嗓门洪亮地说:“宝华啊,阿巴哈说寒潮就要来了,你的人可做好了准备?”   从来谢玉璋都是隔着车厢壁与他说话,独这一次,阿史那忽然听到车窗滑动的声音,紧跟着帘子被掀开,谢玉璋玉瓷一般的脸露了半边。   “会冻死人吗?”她担心地问。   哎?居然?阿史那大喜。   “不会不会,我的人已经看过了,你的人厚袄外面还罩着羊皮袄,这足够了。你们的皇帝对自己的子民很大方。”他笑吟吟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赵国皇帝的子民了。”谢玉璋小脸严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他们现在是草原之王的子民了。”   她这样说话让阿史那喜欢,他开心地道:“好孩子,你说的对!”   然而谢玉璋只说了半截,下半截是:“所以可汗得照顾好他们,不能让他们冻死了。否则,我会记得可汗是说话不算数的男人!哼!”   哗啦,撂下帘子。唰,推上窗户。   “……”阿史那大嗓门喊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你放心,我的人会照顾好你的人的!”   车厢里传出谢玉璋的声音:“那就交给可汗啦。”   看谢玉璋没有再打开窗户的意思,老头子喜滋滋骑马回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王子笑道:“父汗又去哄宝华汗妃了?”   漠北人不像中原人那样注重礼法,可汗跟这些人平日也说笑,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坑里拉屎。一群人闻言哄堂大笑,无所顾忌。   阿史那老脸一红,又得意道:“哄好了!”今天都开窗户搭理他了。   他的一个老臣大笑道:“可汗现在年纪大了,可这哄女人的手腕像当年一样厉害啊!”   “那当然!”阿史那得意,“想当年,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为了我大打出手……”   众人又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滚滚滚!”阿史那踹他笑得最大声的儿子,“你去,负责照应宝华的人,敢冻死一个我宰了你!”   儿子笑着去了。   有老臣笑完,叹道:“一回想,瑟瑟古扎和可必尔丝也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另一个老臣道:“可不是吗,一转眼,咱们都这么老了。”   他们当年都是英勇善战的贵族青年。可再英俊、英雄的青年也有迟暮的一天,正如红日终有落山的时候一样。   阿史那想着谢玉璋那煮熟的鸡蛋白一般肌肤幼滑的脸颊、鲜嫩的眉眼,的确感觉到了老之已至。   他“嘿”了一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谢玉璋的人有漠北人照应,果然没有冻死的。但冻伤的难免,至于皮肤皴裂,手生冻疮都可以被视作十分健康了。   谢玉璋很适时地对阿史那解除了“生气”的状态,也肯跟他说话,也肯跟他一起吃饭了。   “真冷啊。”这天用晚饭的时候,谢玉璋捧着热腾腾的羊奶说。   不管什么奶,都有腥膻气。草原人习惯了觉不出来,中原人很是不喜欢。这羊奶是谢玉璋带来的中原厨子加工过的,煮了几道,加了香料去腥气,最后,加了糖。   赵国特有的白糖。   就谢玉璋所知,目前就只有中原的赵国能制出洁白如雪的白糖来。周边诸国不得其法,只制得出深棕色的棕糖。这白糖在众国中都极受上层贵族追捧,属于奢侈品。   所以谢玉璋想尽办法,从亲爹那里要来了四万斤糖。   “给可汗也来一碗。”她吩咐侍女。   侍女恭顺地给阿史那也斟了一碗。   阿史那很高兴,割下一片烤得正好的肉给谢玉璋:“多吃点,吃饱了就不冷了。”   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洗没洗过——大概率是没洗过的。草原人冬天很少碰水,哪怕是在这种积雪没过脚跟的日子,也习惯性地省水。队伍里那些负责牛羊马匹的,也不知道是牧民还是奴隶,都是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侍女都不敢看那割肉的手,更不敢看那片递给她家殿下的肉。   在朝霞宫里,近身服侍殿下的侍女一天都要净多少次手啊,以至于她们的手上都带着香胰的气味。   殿下怎么可能吃得下那一片被这样一双手碰过的肉呢!   侍女垂着眼眸,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慌急,既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又怕谢玉璋嫌脏不肯吃触怒这可怕的老可汗。那执壶的手紧紧攥着壶柄,紧张得冒汗。   谢玉璋却接过那片肉,用自己的银刀切成更小片,坦然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微微咀嚼,然后咽下,还赞道:“烤得很好。”   侍女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悲伤。   这事可不敢告诉留在帐子里的林斐,林斐若是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难过。   皇家公主受的拘束少,常常行为放肆,有些礼仪、作风不是那么到位。   因此,说起中原仕女,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女才是最受文人追捧的。她们一举一动都要受人挑剔,受的束缚更多,规矩更严。   林斐出身江东林氏,乃是江东世家。在林家被问罪前,林相的孙女林斐便以娴雅沉静著称,皇后更是钦点她为宝华公主谢玉璋的伴读,说:“林家的家教,我信得过。”   后来林斐避难朝霞宫,日日与宝华公主谢玉璋在一起。公主那么活泼跳脱的性子,都从来没在礼仪上为人指摘过。   反倒是安乐公主,这城门小吏家女儿生出来的女儿,虽然用功苦读诗书,经常标榜自己有才,却不止一次在云京贵女的集会上无意识出些小纰漏。究其根本,还是骨子里便受了她那个亲娘的影响。   甚至朝霞宫的宫人们也被林斐约束着,个个行事有规有矩。   林斐若是看到公主竟这样平静地吃下那片肉,不知道该多难受。   侍女只垂着眼,执壶的手紧紧地握着壶柄,脸上不敢露出分毫情绪。心里,对以后将要面对的和应该如何去面对,却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们呢。   “我的人跟我说,他们学到了很多呢。可汗派的人很用心,手把手地教他们。”谢玉璋叹道,“草原的生存之道跟中原很不一样呢。”   阿史那笑道:“我听说你的人都学得很快,一教就会。”   其实是谢玉璋和袁聿早有准备,早将陪嫁之人分了组别,不仅有领头之人,还甄选那些头脑聪明的,但有什么都教他们先去跟胡人学,学会了再回来慢慢教别的人。   “当然了,我和我的人都聪明呢。我们的适应能力很强的,只不过现在初来乍到,还需要时间来习惯。”谢玉璋认真说,“可汗,你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能习惯这里,把草原变成舒服的家。以后,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阿史那就喜欢听谢玉璋这样说。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藏不住的鄙夷,坦然地、认真地说这里是家。   他愈看谢玉璋愈是觉得她可疼可爱,喜道:“好孩子!不着急,你慢慢来,但缺什么就跟我开口。”   谢玉璋却斜着眼睛看他:“我什么都不缺,只要可汗别欺负我就行啦!”   阿史那老脸一红:“我怎么会欺负你。”   老东西居然不承认了!   谢玉璋大怒,一伸手扯住他的大胡子:“你把我的侍女都打伤了!还不承认!”   草原男人和中原男人一样爱蓄须,只是风格不同而已。中原人蓄须以三缕长须为美,草原人以一把大络腮胡为美。   阿史那别看吃饭不洗手,这一把胡子却修剪得很整齐,配着他威武的面容,很有气势。   现在气势都被谢玉璋揪在手里了。   阿史那双手护着胡子,忙道:“承认!承认!是我不好!宝华快放手!”   谢玉璋前世常常用小银剪刀帮他修理胡须,最知道他多爱惜这把胡子,坚决不放,指控他:“你还打女人,以后会不会打我?”   “我平日不打女人!真不打!我那日喝多了!真的!”阿史那赌咒说,“我怎么会打你,你这么可爱,没人舍得打你。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杀光他全家!”   谢玉璋道:“打侍女也不行!我的侍女怎么可以随便打!”   “不打,绝不会再打了!”   “不行,你得对祖神发誓!”   “好好,发誓!那个,咳,祖神在上,我阿史那有生之年,决不会再打宝华和她的侍女。乖,可以放开了吧?”   “不行。我的侍女都好看,你不许打,也不许碰她们!不许叫她们为你生孩子!快发誓!”   “唉!好,我发誓,也不碰她们,更不叫她们给我生孩子!”   谢玉璋终于满意了,放开了阿史那的胡子。   “你又不缺妻子给你生孩子,你都三十多个儿子了,女儿也几十个吧。”谢玉璋嘟囔,“不过就三年,我十七岁就可以给你生孩子了,那么着急干什么!”   阿史那捋着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胡子,闻言,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得亏是只有他和谢玉璋两个人吃饭,没被别人看到。   “我吃饱啦,可汗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谢玉璋起身,认认真真地福身行了礼才转身。   中原的女子啊,就是一举一动都这么美丽养眼。   阿史那目送她离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羊奶。   ……   好甜。   侍女们跟在谢玉璋的身后,比起以往,她们肩膀更端,腰身更直,每一步都规规矩矩。更没人敢抬眼看谢玉璋那一出帐篷就淡漠得没有表情的面孔。   适才帐篷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薄嗔假怒、卖痴撒赖和天真娇作,若不是亲眼看到,怎么敢信这……是她们从前那个娇憨可喜、心思简单的殿下!   谢玉璋的侍女,便从前在云京宫闱中不过中人之姿的,到了草原被这里粗糙的女人一比衬,也成了精致的婉约美人。   帐子外面的胡人卫士们都投去赞叹的目光,视线在她们身上流连不去。   宝华汗妃和她的侍女们,成了草原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第45章   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夏嬷嬷正在讲古,林斐正认真听着。   “在说什么呢?”谢玉璋进了帐子,脱下裘皮斗篷问。   林斐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微微松了口气,告诉她:“嬷嬷给我讲从前宫里的事呢。”   谢玉璋道:“我也要听。”   夏嬷嬷露出慈蔼的微笑:“好啊。”   谢玉璋便和林斐围着熏炉听夏嬷嬷讲古。   夏嬷嬷讲了一个聪明的宫妃是如何聪慧,知道该怎么说话,进退有度,讨得皇帝欢心。又讲了一个忠诚能干的宫人,怎样心思巧妙,帮助自己的主子化解一次次危机。   大抵与现在的情形不脱节。   谢玉璋便可代入那宫妃,林斐便可代入那宫人。还有那潜移默化的对主人的忠诚心。   前世,谢玉璋的身边有徐姑姑。夏嬷嬷见缝插针才能给她讲一些道理和手段,很多与徐姑姑的理念相悖,一度令谢玉璋困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现在,谢玉璋认真聆听,却再不困惑了。   夏嬷嬷的故事里,那聪明宫妃的第一条原则是先保护自己,然后才是讨好皇帝获得宠爱。   从前,徐姑姑教她的却是要把讨好阿史那老头子放在第一位。   “可汗就是你的天。”她对谢玉璋说,“我们都依靠着可汗活,你一定要让可汗喜欢你。”   徐姑姑让她尽早给可汗生出儿子,好在王帐站稳脚跟。夏嬷嬷却想让她喝避子汤。   而那时林斐也年纪太小,自己尚且是个在室女,于这种事上根本没有发言权。   她们的区别如此明显,谢玉璋今生再不会感到困惑,不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这妃子好聪明。”谢玉璋笑着说,“得自己先好好活着,才能图谋别的。不能本末倒置。”   “公主说的对。”夏嬷嬷笑得欣慰,老眼中有水光闪过,“公主心中明白就好。”   谢玉璋伸手拍了拍夏嬷嬷的手臂:“我心中有数,嬷嬷不要担心。再两日就要到王帐驻扎之地了,嬷嬷早些歇了吧,好好养身体。”   走到这里,她们已经不再靠熏炉和碳盆取暖了,而是像漠北人那样在帐子的正中挖一个火塘,靠明火取暖,顺带照明。   谢玉璋和林斐抵足而眠。   她问:“嬷嬷都给你讲什么了?”   林斐说:“讲的都是有用的。”   前世便是这样,因为有徐姑姑隔在中间,夏嬷嬷能教导谢玉璋的机会不多。但她聪明地发现了林斐对谢玉璋的重要性,她转而重点教导林斐。   就像刚才那个故事里,那宫人不仅聪明,还忠肝义胆,最后为了主子去死。   前世夏嬷嬷给林斐灌输的全是这样的思想吗?   谢玉璋望着帐顶,道:“嬷嬷说的,你捡该听的听,旁的当耳边风就可以。我不是那宫妃,你也不是那宫娥。我们,是不一样的。”   林斐诧异侧头,看着枕边的谢玉璋。   谢玉璋轻声道:“阿斐,你得爱自己。你是林家精心养出来的贵重女儿,你一定要爱惜自己,别中了那什么忠仆义仆的蛊惑,多大点事,动不动替主人去死。”   “你在担心什么?”林斐侧身撑着头,眼露笑意。   “既知道我是林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便该知道我是读着经史长大的。又怎地担心我似那等愚仆,动辄舍身?”她说,“嬷嬷讲给我的那些,并不适合我,但我可以拿来教导大家。最重要的是,嬷嬷这份心。宝华,嬷嬷心里只有你,嬷嬷能跟我们一同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谢玉璋轻叹,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林斐。林斐即便年轻,也能看穿夏嬷嬷的用意。   但谢玉璋一点都不觉得夏嬷嬷心里只有自己是一件好事,嬷嬷全心全意为她打算,那谁来为林斐打算呢?   她眼中流露出愁绪。林斐诧异:“怎地我越说,你还越不放心了?”   她俯下头去,笑靥如花:“傻珠珠,我娘将我托付给你,便是要我好好活着。我怎么会不爱惜自己?”   谢玉璋胸中一酸,可前世你便是这样做的。你把我当作珍宝呵护,却对自己毫不爱惜。   林斐撑着头看她。   “若我像那宫娥一般,舍却此身,”她说,“定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定是因为,那人值得。经书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可知生死不可怕,怕的是死的没有意义,死如蚍蜉。若为值得的人或事,又有何可怕,有何可惜?”   谢玉璋闭紧眼睛。   值得吗   她翻身,抱住林斐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胸间。   “阿斐,别怕。一切有我。”她说。   林斐嘴角翘起:“好啊,你现在什么都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优势,咱们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你啊,以后得多读读史书,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子懒散了。”林斐拢着她的头发,“读史使人心明,你是和亲的公主,身在异族,心明是头一等事。”   谢玉璋忽地“噫”了一声。   林斐问:“怎了?”   谢玉璋从她胸前放出自己的脸,道:“大虎姐姐也劝我以后要读读史书,说以我的身份,多读史才能头脑清醒。嫁妆里有全套的史书籍册,只是出发前事务忙乱,出发后一路上都坐车赶路,我还没来得及……”   “郡主啊……”林斐叹了一口气。   这下,轮到谢玉璋问她:“怎了?”   林斐叹息:“郡主是心有沟壑之人啊。   谢玉璋讶然道:“为何这样说?”   林斐道:“那年寿王妃做寿,你带我一起去了。宗亲的女郎们作诗,很是热闹。我看到郡主也动笔了,可写完她自己读了读,便团了扔一边去。你问郡主怎地团了,郡主说写的不好。”   “后来大家去看戏,我走在后面恰好踩到那团纸,一时好奇打开看了看。都说字如其人,诗亦如其人。那诗中之意……康乐郡主啊,明明心似无根之风,想拂边九州,可叹却身似弱柳,连四方的院子都走不出去。”林斐叹息。   谢玉璋沉默片刻,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大虎姐姐的。”   林斐不留情地戳穿她:“不喜欢郡主的,明明是殿下你。”   谢玉璋被揭穿,不由讪讪,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从前,大虎姐姐又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别说蹴鞠、马球,出来走走赏赏花她都不行。她出个门寿王妃就唠唠叨叨,大家都不爱带她一起。”   越说,声音就越低,最后道:“大虎姐姐,也很可怜。”   帐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林斐问:“其他人呢?安乐殿下呢?福康和嘉佑两位小殿下呢?”   自重逢那夜,谢玉璋坦白了自己的秘密,林斐这些日子便时常提问。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以便遇事好做出更正确的应对。但谢玉璋那并不是梦,是回忆。回忆这种东西,充斥在脑海里,又杂乱无章,有些常被堆在角落蒙尘。   若让她自己去回忆,除了那些印象深刻的重大事件,其他繁杂信息很难一下子整理出头绪来。   提问的方式便很好,由一个问题触发,便往往能拎出一串有用的信息。   “安乐姐姐,”谢玉璋闭眼,“死了。”   “……”林斐问,“如何死的?”   “安乐姐姐生得漂亮,又是公主。那些乱兵以淫乐宫妃贵女为乐,她被黄允恭的儿子掳走了,她以发簪自戕了。”   林斐沉默许久,道:“所以那时候,你不生她的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虽然是她们推动我做了和亲的那个人。可我活着,她们都死了。”谢玉璋说,“淑妃娘娘是自缢的。她年纪虽大,也生得好看,一样受辱了。”   所以跟死去的人,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斐的心揪起来:“那,两位小殿下?”   谢玉璋的声音变得涩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们后来也没有能力大肆寻找了,使了些钱给宫中旧人。可也没人说看见过她们的尸体,听说那时候宫人尸体是一车一车拉出去的……”她说。   林斐难过。   谢玉璋握住她的手:“但我,但我和亲之前,反复叮嘱过福康和嘉佑,宫中若见火光、若闻尖叫,便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往东宫跑!”   林斐眼睛亮了。   “是了,东宫乃是重地,虽也在禁中,却自成一宫,墙高门重,还有东宫卫!”她欣喜地说,“殿下这个思路很对。且这种时候,皇帝和太子都是要生擒的重要人物,乱兵们便有所顾忌。”   谢玉璋却道:“这不是我的思路,是你的。”   谢玉璋道:“后来我们便只当她们两个死了,给她们烧纸钱,是你叹息说,‘要是两位小殿下知道往东宫跑就好了,她们本就离东宫近,可恨陈淑妃给她们身边安排得净是些或愚笨或油滑之人’。”   后来?   林斐怔住。   她眨眨眼,道:“殿下这个梦,真长,内容真多啊。”   谢玉璋幽声道:“我跟你说过了,我在梦里,过尽了一生。”   林斐躺下,捏住她的手说:“那一生既然已经过了,这一生便必不相同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的手互相用力握了握。   又过了片刻,谢玉璋道:“你想知道善琪公主的结局吗?”   善琪公主都是二百年前的人了,史书里只记载她是某一旁支的宗室女,入漠北后,令边境三十年无战火。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只有封号,善琪。   自然也没有提到她的结局。   林斐问:“这又是我知道的,还是你知道的?”   谢玉璋赧然:“还是你。我多傻啊,哪会去查阅这些东西。”   林斐问:“我又从哪里知道的。”   “阿巴哈那里。”谢玉璋道,“他有很多古羊皮卷,都是他的宝贝。可王帐除了他没人能看得懂,也没人感兴趣。他那几个学生也愚笨得很,不得他欢心。后来我们来了,他来找我们索要中原的书籍看,你跟他搭上了话。”   “结果你们俩话很多。他很喜欢你,常常叫你过去帮他整理他那些宝贝羊皮卷。因为你,对我们也多有照顾。你从他那些羊皮卷那里看到的。”   “那善琪公主?”   “她是自尽的。”   “……”   “她曾四嫁,第一任丈夫不到三年就死了。她向朝廷上书求归,朝廷敕令让她“从胡俗”。她于是按照草原上收继婚的习俗嫁给了丈夫的儿子,这儿子也死了,她嫁给了孙子,第三任这个也死了,她又嫁给了另一个孙子。后来,她的孩子也死了,善琪公主大约觉得人生无望,便服毒自尽了。”   “因为这个,阿史那死的时候,你和我都知道会有人接手我们。那时候,男人们都在大帐开会吵架,瓜分牛马、女人和奴隶。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但是你我都发现了夏尔丹对我图谋不轨。所以,我们两个人藏起来了。”谢玉璋说。   林斐的心又一次揪紧:“但是被他找到了?”   “是。”谢玉璋道,“有人出卖了我们。”   林斐的呼吸滞了一瞬。   “谁?”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杀意。   谢玉璋吐出一口气,嘿然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马建业。”   帐子中安静了许久。   林斐道:“那我们杀了他。”   谢玉璋道:“好呀。”   “以后杀,今天晚了,先睡。”   “嗯,你先闭眼。”   “你怎么不闭。”   “你闭了我就闭。”   手攥着手,嘟囔几句,渐渐无声。   这里离汗国王帐真正的驻地已经不远,漠北的酷寒笼罩着无边的黑夜,鸣虫冬蛰,四野悄静。   但天边,迟早会有晨光,撕破这寒冷冬夜。 第46章   虽然在路上赶上了寒潮,但总体来说情况还是乐观的。   从云京出发到现在,谢玉璋千余人的陪嫁队伍只减员了十余人。大多是本来就体弱或原就生病的人,其中有四个是老人,另有三个是意外——一个在水边解手滑落溺死,一个在雪地滑到太阳穴磕在尖石上,还有一个是与另一人斗殴被错手打死,打死了人的那个直接跑了,也算作减员的人数。   但这个数字依然让袁聿很高兴了。   “都是头一次走这么远路到漠北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没有人因为寒潮而冻死,这真是让人高兴。”   谢玉璋说:“若有人冻死,便是我的罪孽了。”   袁聿道:“殿下慈悲。”   于是,这千余人跟着谢玉璋,浩浩荡荡地,终于到了真正的汗国王帐驻扎之地。   站在高地上向下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银带——河流已经上冻结了冰,和连绵不绝的毡帐。那帐顶一个挨着一个,不知道有多少。   众人眺望这汗国的权力中心,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哀伤。   到家了。   阿史那意气风发,驱马来到谢玉璋的车子旁,声如洪钟:“宝华,出来!我带你去看看新家!”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男人有些时候可以哄甚至骗,有些时候却不能。谢玉璋能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撒娇置气,什么时候得顺从听话。   车里传来赵公主娇娇的柔顺的声音:“等等,我裹厚点。外面有风没?”   她用了“裹”字,令阿史那莞尔,他道:“没风的,别怕,你钻进我的斗篷,就不冷。”   谢玉璋话语娇侬,却并不真令阿史那久等。她在林斐的帮助下,手脚麻利的套上了裘皮大氅从车里钻了出来。   阿史那身材高大雄壮,他的马亦然。见谢玉璋出来,他便向她伸出粗粝的大手:“来!”   谢玉璋懂了他的意思,她甜甜一笑,冲他张开了手臂。老可汗长臂一揽,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他说了声:“坐稳。”两腿一夹马肚,那灵性非凡的宝马便撒开了腿奔驰去。   林斐掀着帘子,喊了声:“王忠!你跟着去!”   待王忠带着一队人跟上,林斐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她放下帘子,缩回了昏暗的车厢里,心里只觉得堵得难受。   虽明知老可汗是谢玉璋的丈夫,虽明知哪怕拖三年谢玉璋迟早也得同他圆房,甚至在谢玉璋的另一生中,早就侍奉过他了。可亲眼看到红颜少女与白发老翁亲昵相伴,还是那么地让人难受!   所以,这就是每次谢玉璋去见阿史那时都不带她去的缘故吗?   美玉染污,见之令人心痛。   从高地向驻地去的路并不是直通通下去的,而是像蛇一样盘曲着一弯一弯地绕下去。   阿史那宝马飞驰了一阵子,转眼带着谢玉璋绕到了丘地的半腰停下,从这里看得更清楚。   他马鞭一指:“宝华你看,中间最大的那个,便是我的王帐了!”   谢玉璋对那华丽的巨大毡房熟悉得很,却开口赞叹:“真大呀!”   “大吧?草原上最大的毡房了。”阿史那得意地说。   谢玉璋故作天真地问:“我住在哪里啊?”   阿史那眺望了一眼,还真说不清,只好扭头喊:“叱骨邪,宝华的毡房安排在哪里了?”   叱骨邪可以说得上是阿史那的私人大管家,要类比的话,便相当于未来李固身边的福春福大太监了。   他夹马上前,指着某处说:“那里,安置在那里了。”   阿史那眯眼看了一下,“噫”了一声,怒道:“怎么离我的大帐那么远?”   叱骨邪没敢说那是出发前,你用马鞭圈的地方,很有眼色地点头哈腰:“小的马上安排,给汗妃换一处!”   “去去去,赶紧去!”阿史那踹他,又讪讪对谢玉璋说,“看看这些人,一点事不会办。”   其实真不怪叱骨邪,迎娶大赵嫡公主的消息传回来,叱骨邪便去请示要将这位赵公主安排在哪里。   阿史那这把年纪了,娶的女人的数量不比大赵皇帝的三宫六院少。且她们都是各个部族首领或者贵族家族的女儿,在草原上也都能称一声“公主”。其中有一些,都已经跟他一样白发苍苍了。   这些女人的毡房围绕着阿史那的大帐,叱骨邪来请示的时候,阿史那便骑马跑到这山丘半腰,马鞭遥遥一指,给赵公主安排了个位置。   只是那时候,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这个娇嫩可人的小公主,竟会想将她放在身边。   谢玉璋却说:“我要挨着扎达雅丽住!”   “扎达雅丽?”阿史那犹豫,“那可离我太远了。”   “别的人我都不认识,就想挨着扎达雅丽!”谢玉璋扯着阿史那的斗篷撒娇,“等我十七岁再搬到你旁边去。”   叱骨邪没立刻动,斜着眼睛等可汗发话。   阿史那一瞧他那个德行,就知道他肯定正在心里笑自己。身边这些贴身的亲卫们,可不正个个都使劲憋着笑呢嘛!   阿史那很想振振雄风,奈何一对上谢玉璋那水润润的眼,红红的正嘟着的唇,就昏君附体。   “混蛋,还杵在这里干嘛?没听见宝华说的吗?”他虚抽了叱骨邪一鞭子,笑骂,“去,看看扎达雅丽那边还有没有地方?没有也给宝华腾出地方来,叫他们搬!”   草原上搬家可比大赵的城市里简单得多了。毕竟中原人的房子,哪怕是土坯房也没法摘了带走。草原上的毡房拆了重新组装,几个熟手半日便可完成。   叱骨邪得了令,吆喝了一声,便先下去了。   他其实是奴隶,当然作为阿史那用得顺手的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了。但他和战士不同,他是靠为主人办事和讨好主人生存的。   他一边向驻地飞马疾驰,一边心里想着,这个赵公主别看年纪小,很有女人手腕啊。以后得多花心思伺候这一位。   叱骨邪带着几个人先回去了,其实早在他们之前,便已经有斥候回去报信了。   阿史那怀抱着谢玉璋春风得意地回到驻扎地的时候,一群王子、后妃和贵族们早已经迎了出来。   “宝华,来见见大家。”阿史那停住马,在众人的面前掀开了谢玉璋的兜帽。   谢玉璋侧坐在阿史那身前,原本骑着快马为了挡风,面孔朝向他的怀里,还拉上了兜帽。阿史那这一掀,谢玉璋抬起头来转向了前方。   嘈杂的人群便静了一瞬。   谢玉璋望着人群中的一个魁梧男人,庆幸此时阿史那是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脸。   她实在,无法在见到他的这一刻维持虚假的神情。   阿史那乌维——她曾经强迫自己用心去爱过的男人。   人的感情啊,像流水,便是用最快的刀切下去,也切不断,沥不尽。   她在乌维怀里的那些年,虽称不上快乐,却的的确确是她过得最好、最安稳的几年。男人宽阔的肩膀和温暖的胸膛,以及那些温柔的承诺都迷惑了她,让她以为后半生可以一直如此。   可是,并不能。   谢玉璋望着乌维。   乌维正震惊于她的美貌,痴痴地看着她。   他很好地遗传了阿史那所有的优点,身材高大,相貌威武,他现在只是胡子长些,没有后来谢玉璋给他修剪的短髭那么精神。   但他此时的精气神要比谢玉璋记忆中好得多。   他有威震草原的父亲。他是母系强大的王子。他自己也是出色的战士。   在漠北汗国,他是众王子中呼声最高的优秀继承人,被立为汗国太子。   他现在还不是那个被蒋敬业打得如老鼠般逃窜的失败者。   谢玉璋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冲乌维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众人在微笑中回神,发出了不同的赞叹声。   老阿史那要的便是这效果。他得意地马鞭一指乌维,大声道:“乌维,这是大赵最尊贵的宝华公主,我新娶的汗妃,你说她美不美?”   “太美了!”乌维大声地、真诚地赞叹道,“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又像祖地波光粼粼的湖水。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美宝华汗妃了!”   草原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人们对男女之情热烈直白。儿子可以这样当众大声称赞父亲的女人美貌,一旁听到的人还都纷纷点头,觉得说得对,说得好。   只有跟过来的王忠等人一脸麻木。实在是,一路上被这种直白的赞美给刺激得……习惯了。   “这是谁?”谢玉璋问,“他和你长得好像!”   “我的崽子当然像我。”阿史那大笑,鞭子一指,“这是乌维,我的太子。这是当当、詹师庐、屠耆堂……”   阿史那有三十多个儿子,便眼前这些迎出来的人群中,谢玉璋眼睛一扫,便数出了十几个之多。但阿史那介绍的不过寥寥几个重要的王子而已。   便是后来同乌维争夺权力和地盘,导致汗国在阿史那身后四分五裂的那几个。   像夏尔丹这样女奴生的孩子,便夹在人群中,连名字都不被阿史那提起。   夏尔丹后来能出头,一是因为他依附于兄长乌维,对他表现得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得到了重用;二是他个人的确骁勇善战,单作为战士来讲,有其价值。   所以人还是得有价值啊,谢玉璋心想。   有价值,便是女奴所生,也能出人头地。   没有价值,便是大赵最尊贵的嫡公主,也只能当作礼物送出去,成为点缀乱世的凋零花朵。 第47章   本来都准备好了,阿史那却又临时给谢玉璋挪地方,搞得鸡飞狗跳。   好在漠北人动手能力很强,且只有谢玉璋的寝帐需要重新拆建,其他的都直接征用了现成的。   叱骨邪在离扎达雅丽不远的地方给谢玉璋圈出了一片区域,作为谢玉璋及她的侍女、仆从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谢玉璋白日里先歇在临时为她腾出来的帐子里,等到傍晚的时候,她的地盘就已经收拾好了。   卫队和陪嫁诸人,则不需要特为他们腾出地方,直接在聚居区的外围圈了一大片地方给他们。   阿史那是在出发前下达的命令,此刻携美归来,那一片空地已经搭建好了一排排的新毡帐,这便是以后陪嫁诸人的“家”了。   众人扛着行李直接入住,倒比谢玉璋那里还更省事。   晚间王帐设了家宴,大帐中全是阿史那的家人。   光是他的后妃就满满当当一大群,再有王子和王子妃,及那些还没出嫁的公主。   谢玉璋又穿了一回那件嫁衣,见过了诸人。凡是有名分的女人,理论上都是阿史那的妻子,大家都是平等的。身份高低只看背后的娘家势力。   大赵现在还没塌台,谢玉璋还是赵公主,身份高贵,也无需给任何人行礼。   反倒是那些“儿子”、“儿媳”们,对她还得口称汗妃。   赵公主谢玉璋美丽聪慧,那些重要的人阿史那只要提了名字,她就都能记住,还能在这么多人中分得清谁是谁,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她今天是作为新娘子与众人见面,大帐中便是她坐在阿史那的身边。   阿史那可汗搂着小汗妃的纤腰,满面春光,快活地大碗喝酒的时候,娇蛮的小汗妃居然扯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却凶巴巴地说:“你不要又喝醉了!”   阿史那看她那控诉的眼神儿,老脸一红:“不会了,不会了。”   还在宴席上慷慨地送了一千头牛、一千只羊、一百名奴隶给这新妻子作为新婚礼物。   帐中的众人都眼明心亮,看到老可汗那宠溺的模样,便知道只怕从今往后,可汗最宠爱的就不再是古尔琳汗妃,而是这位宝华汗妃了。   而且人们在宴席间的口口相传,已经很有默契地将“草原第一美人”的头衔从古尔琳汗妃头上扒下来,奉给了新来的赵公主了。   待宴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帐。有头发花白的老汗妃在自己的帐子里对自己的老侍女笑:“看古尔琳那一张脸青得。唉,还是太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美过?当年我也是第一美人。只是总有更年轻的女人陆陆续续地进来,没完没了。”   老侍女也笑:“可不是嘛。”   她的白头发比老汗妃还多,一笑,脸上全是褶子。   她也曾经给阿史那生过孩子,只可惜没立住,早早夭折了。   而扎达雅丽的帐子里,奴仆们搀扶着喝醉了的乌维在床铺上躺好,又给他脱了衣服鞋子,才退了出去。   扎达雅丽扶着乌维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水,喂他喝了几口。   等侍女退下,扎达雅丽也脱了衣衫躺下。乌维翻个身,像吃奶的孩子一样扎进她丰满的胸间,舒服地蹭了蹭。   他身材魁梧,明明比扎达雅丽高许多,此时却蜷起来,像孩子一样想挤进扎达雅丽的怀中。   这是常年的习惯了。乌维从五六岁开始,便是这样被扎达雅丽抱在怀里哄着睡觉的。   扎达雅丽才闭上眼睛,听见乌维唤嘟嘟囔囔地唤她:“扎达雅丽,扎达……”   扎达雅丽也不张开眼,闭着眼睛:“嗯?”   在熟悉的怀抱里,乌维闭着眼睛说:“宝华汗妃真、真美啊……”   扎达雅丽说:“是啊,真美。”   乌维道:“扎达雅丽,我一看到她就没法呼吸怎么办?”   扎达雅丽道:“忍着。”   乌维道:“忍不住,她太美了。”   扎达雅丽睁开了眼睛。   “你的父亲很老了,等他死了,你就可以拥有美丽的赵公主。”她看着帐顶说,“但是他还活着的时候,你敢碰他心爱的女人,他会杀了你,就像那年杀死沙别。”   沙别比乌维的年纪大,他被阿史那杀死的那一年,乌维已经十八岁。他清晰地记得那位哥哥的死状,还有一起死的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了得到那个女人,他的父汗可是灭了整整一个部落。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威严,不容冒犯。”扎达雅丽说,“所以你,忍着。”   她的话语在乌维面前,也不容违抗。   却到了第二天众人才知道,昨天晚上阿史那竟然睡在古尔琳的帐子里了。   众人诧异,纷纷去跟着老可汗接亲的扎达雅丽那里打听,才知道那个赵公主谢玉璋竟然是在十七岁之前不肯与可汗同房的。   “赵人真是事多。”来给老汗妃讲这个新闻的老侍女咋舌,“她都十四了,您给可汗生孩子的时候不也就十四吗?她居然非要等到十七岁才同房。啧啧。”   老汗妃见识强一些,道:“毕竟是大赵的公主,母国那样繁盛啊,倒是让人羡慕。”   谢玉璋睁开眼,看到的是一顶熟悉的帐幔。那布料既遮光,却又透气。上面精美的刺绣一看便知是内造之物。   谢玉璋带着初醒的茫然,想了想自己现在是身在哪里?哦,汗国,王帐驻地。   她侧头看去,看到了林斐海棠般的睡颜——从林斐现身,她们便一直同塌而眠,从未分开。   谢玉璋心安,便笑了。   不老实地贴过去,钻进了林斐的怀里。林斐便叫她闹醒了。   “什么时间了?”林斐揉着眼睛,唤了一声。   外面便有侍女答了,又问现在起吗?林斐看了看怀里小猪一般慵懒的谢玉璋,笑道:“再过一刻吧。”   又让谢玉璋赖了一刻的床,两个人才起来梳洗。用完朝食,谢玉璋问:“袁令呢?”   侍女答:“还未曾来。可要奴婢去请?”   谢玉璋摆手:“不用。昨日事多,袁令定是累着了,且再等等。”   又问:“外面的卫士换岗了吗?”   侍女答:“天亮时已换,昨夜值岗的已经回去歇了。”   又道:“夜里王校尉来查过岗。”   谢玉璋颔首:“好。”   她的大帐外还有值宿的小帐。夜里值岗的卫士可以睡在小帐里,一队人分成几班轮岗。而卫队的营帐则在聚居地的外围。   用过朝食,谢玉璋看着林斐和夏嬷嬷带着侍女们开箱笼整理东西。昨日里不过是把最常用的那些先取出来而已,谢玉璋还有大量的生活用具没有拿出来呢。   女郎们忙忙碌碌,很快把这寝帐布置起来。被那些熟悉的事物围绕,若不是墙壁、头顶和地板不同,乍一看还以为回到从前宫里了呢。   袁聿来得稍晚些,和马建业、王忠联袂而至,都有些赧然:“起晚了。”   “昨日辛苦了。”谢玉璋道,“大家可都安置好了。”   袁聿道:“可汗给准备的毡房是以‘户’为准的。可咱们有的户就只一个单身汉,有的却拖老带小的,孩子又多,不免不够住。”   谢玉璋问:“那怎么办?”   袁聿说:“现调了。单身汉先集中起来合住,先紧着有家室的人安置,已经大致安排好了。回头慢慢再造些毡房,便是单身汉,也得有自己的家才是长久之计。”   谢玉璋微微一笑。   所有人,除了她和林斐之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不,她想,这一次我不止要自己回去,我还要把你们都带回去。   谢玉璋又问马建业和王石头:“卫队如何?”   马建业一如既往抢在王忠之前道:“禀告殿下,可汗没有给咱们准备营房,只准备了居住的毡房,咱们还得自己造营房才是。”   谢玉璋道:“汗国人全民皆兵,从小便长在马背上,放牧、打猎时便练习了骑射了,与我们的练兵之法很不一样。”   骑兵本就更重机动性,步兵重阵法和调度,的确是不一样的。   马建业为难道:“请殿下示下,咱们该如何才是。”   谢玉璋道:“以前咱们在中原,步兵居多。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也得有骑兵才是。”   马建业心中唾弃她小小女娘屁都不懂瞎指挥,脸上却恭敬,道:“殿下须知,四匹战马才能拉得出来一个骑兵。咱的马大多是驮马,便是能用来骑乘的那些,也没有真正称得上战马的。”战马是宝贵的战略物资,皇帝再大方,也不舍得给谢玉璋和亲用。没有战马,你练个屁的骑兵。   谢玉璋仿佛全然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只道:“战马咱们慢慢淘换就是了。漠北人养马,原也是为了生活,本也就是可以买卖的物资。不急,慢慢来。”   马建业听她话中意思竟是要慢慢收购战马,养成骑兵的意思。他心里转了几转。   这自然是要花大笔的钱财的,但是这小公主有钱,她乐意花!而他,是公主卫队的首领,卫队若能练出骑兵,等同于他手里的力量更强了!   何乐而不为!   马建业当即便笑意上脸,恭维道:“还是殿下有远见!   他拍着谢玉璋的马屁,眼角余光却瞟了眼王石头。   这王石头自从婚礼那日被河西姓李的臭揍了一顿之后,便不怎么说话了,以前虽然傻吧,多少还有点气性,自那之后连这点气性都没了,都听他的,也不笨嘴拙舌地跟他争执了。   这会子木木呆呆地杵在那里,真像块石头。   他还改名叫王忠,真真可笑。   袁聿还想跟谢玉璋说说过年的事,不妨外面突然传来阿史那的大嗓门。   “宝华!宝华!”阿史那遵守了誓言,不踏入谢玉璋的帐子,只在外面喊她,“走,我们去看看你的人!”   谢玉璋扶额。   众人亦都无语。   阿史那的地位,按说可以类比中原的皇帝,可中原的皇帝哪会有这样粗豪的行径。   谢玉璋无奈,道:出去告诉他,我穿好衣裳就来。”   顿了顿,她指名道:“晚秀,你去。”   被点名的晚秀颤了一下,那一晚的留下的恐惧在心里生出了影子。   她抬眼看了一眼谢玉璋,谢玉璋却直直地注视着她,那目光里有鼓励,有期许,也有不容违抗的命令之意。   晚秀本能地又朝林斐看了一眼。   正指挥着侍女们往内帐里抬箱笼的林斐,也投过来一瞥。   去吧,去战胜你的恐惧! 第48章   晚秀还是去了,向阿史那禀告:“殿下正在穿大衣裳,请可汗稍待。”   阿史那根本不记得她。他见这侍女面容清秀,说话也柔声细语,心想,宝华的侍女果真都生得好看,怪不得她护得那么紧。   他今日心情好,笑呵呵地说:“叫她快点。”   晚秀垂着头退回大帐。大帐的门与内部之间还有一层厚厚的毡帘,她在木门与毡帘之间的小空间里停留了片刻,平复了心跳,才掀开帘子进去。   谢玉璋已经穿戴好了,一身红火的狐狸皮大氅,配着火红皮帽,明艳娇俏,一身贵气。   她对晚秀点点头,便领着袁聿、马建业和王忠等一串人出去了。   晚秀去了内帐,林斐正和侍女们将谢玉璋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抬眼看她:“好点了吗?”   晚秀自那日之后,远远见到阿史那便常恐惧发抖,是以这段时间谢玉璋但去阿史那跟前,都不带她。   晚秀想了想,道:“刚才出去的时候,还觉得手脚冰凉,到了外面就开始发抖。可跟他说完话,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就不抖了。”   晚秀顿了顿,问:“阿斐姐姐,当年你也是这样的么?”   当年林斐避难朝霞宫,最怕的人是皇帝。唯恐皇帝见到她,想起了她是谁,又要把她送出去,因而时常发噩梦。   后来皇帝来朝霞宫赏舞,林斐一咬牙,没有回避,站在了廊下不起眼的位置,假充宫人。   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根本没有停留,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等皇帝走过去后,林斐再不怕了,再不会因为皇帝发噩梦。   林斐点头,道:“恐惧常由心生,而非外来。其实是可以克服和战胜的。”   晚秀沉默一会儿,欣然道:“正是。”   有侍女道:“看可汗现在这个样子,谁想得到那晚……”   林斐淡淡地说:“因为他现在宠爱殿下,就忘记了他拥有能伤害殿下的能力了吗?”   内帐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   林斐道:“想想那一晚,王忠都没能拦下他。若李将军不在,会发生什么事?再想想眼前的宠爱,是殿下怎么样争取来的?”   连谢玉璋那样美丽尊贵的人都要虚与委蛇,在老翁面前强颜欢笑……   那说话的侍女忽地落泪:“儿错了。”   其他的侍女也红了眼圈。   “别哭。”林斐说,“我们这些弱女子,最无用的就是眼泪。”   对于部族来说,牛羊马匹奴隶都是财产,而人口是繁荣的基础。有足够多的人生足够多的孩子,才能有足够多的战士。   谢玉璋陪嫁人员逾千,几乎等同于一个小部落了。她带来这么多人口,还是以青壮居多,卫队之外的人个个都有自己擅长的手艺,正是漠北最缺的匠人,阿史那十分地开心。   他如上次一样让谢玉璋坐在他身前,二人共乘一骑,带着众人去巡视这些新来的子民。   那一片地方是新划出来的,特特给谢玉璋的人准备的。毡房都是新造的,整齐划一,看着倒也挺有兴旺气象。   谢玉璋他们巡视到这里的时候,人们正忙忙碌碌,架了锅煮化积雪,又用热水化了冻土和泥。   阿史那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谢玉璋道:“我也不知道,我又没做过。”   阿史那夹马上前,众人见到公主殿下和老可汗共乘而来,纷纷停下手行礼。   谢玉璋眉眼温和,问:“这是做什么呢?”   被问的是个老者,大约是个匠人,恭敬地道:“回禀殿下,毡房里都挖好了火塘,火塘烧饭咱们用的不是太惯,便想着稍微改造一下,弄个简单的灶。”   谢玉璋问:“你是泥瓦匠吗?”   老人笑道;“小人是木匠。这点活简单,男人家大多都能做。不须得非泥瓦匠不可。”   “那就好。”谢玉璋道,“你们看着弄弄,但是别弄太麻烦的。部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迁移呢,带不走的,也别影响毡房的拆装。”   谢玉璋其实知道,明年夏季汗国王帐就要迁移回祖地了。   她那个孩子,便是在这一趟迁移中没了的,连她自己都险些没了。   谢玉璋转头给阿史那翻译了,阿史那很高兴:“你的人很快就会适应这里的生活,成为真正的草原子民。”   谢玉璋心中一动,趁机道:“那我的卫队怎么办呢?”   阿史那问:“卫队怎么了?”   谢玉璋愁道:“从前在家乡,他们都是一边屯田一边服兵役的。但是在这里,没有田给他们种,可要怎么办呢?”   阿史那哈哈大笑:“小傻瓜,我们漠北人不种田不照样雄兵几十万吗?没有田种就放牧,养牛羊才是我们过日子的方式。”   谢玉璋追问:“但是怎么练兵呢?我的卫队全是步兵,怎么才能把他们都变成和可汗的战士一样的骑兵呢?”   阿史那看着怀里的小美人。精致玲珑,像白玉雕刻的人似的,张嘴却在问骑兵怎么练。   “你想把他们变成骑兵?”他饶有兴味地问。   谢玉璋诧异反问:“汗国的战士不都是骑兵吗?我既入了汗国,我的人就是可汗的人,我的卫士就是可汗的战士,他们现在太弱了,不变强一些,以后跟着可汗出去,也太给可汗丢脸了吧!”   阿史那笑得胸膛震动。   以他的年纪阅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玉璋的套路,但美人故意露出来的这点小狡黠,格外有趣。   “好孩子,你别急。”他笑着说,“你想练骑兵,得先有好马。现在太冷了,让你的人先适应这里的生活,等开了春,我送你一批战马!”   慷慨许诺。   实则谢玉璋是他的女人,正如她适才所说,她的人和她的财产,其实都属于阿史那。   阿史那不管给她什么,牛羊奴隶也好,战马也好,于他都不过是左手交到右手里而已。   于谢玉璋,却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她的笑靥便甜美得像初绽的花朵,主动抱了一下阿史那:“可汗是草原上最大方的男人!”   阿史那老了,内心里不是不自知。   从前年轻的时候女人们为了他大打出手,现在老了,想睡年轻的女人,她们虽然不敢不顺从,也强颜欢笑着,可那种不情不愿怎么能跟谢玉璋因喜悦和开心而发光的脸庞比。   她一点也不嫌弃他老,愿意亲近他,不肯同房也肯定只是怕生孩子早死,的确有太多女人都是生孩子而死的。她年纪小小远离父母家乡来到这里,肯定会害怕。   阿史那因谢玉璋表现出来的毫无芥蒂的亲昵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走,带你去看我送给你的牛羊!”他意气风发地一夹马肚,带着谢玉璋向牧场奔去。   袁聿等人原已下马,又赶紧翻身上马跟了上去。他们的骑术比漠北人差远了,王忠还要照看袁聿,等坐稳,阿史那带着谢玉璋已经奔出了一段距离。   看着跟前面人离得远,又欺他们听不懂中原话,马建业“嘿嘿”两声,压低声音对王忠说:“咱们殿下别看年纪小,哄男人可真有一手!”   王忠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   袁聿却沉下脸来:“马校尉,胡话少说!”   马建业讨了个老大没趣,干笑两声:“是,是,我这嘴臭。”   心里却想,先把河西那个姓李的哄得神魂颠倒,又把阿史那老东西哄得心花怒放,这小公主的手腕你们都没长眼看不见是不是。   切!   阿史那带着谢玉璋折腾了一大圈,又在一起用了饭,才放她回去休息。   袁聿年纪大了,跟着这么折腾有点吃不消,可还是跟着又去了公主的大帐。   “年节怎么过,还请殿下示下。”他得赶着把这个事先确定下来,“昨个已经是小年了。”   谢玉璋吃惊:“昨天都是小年了吗?”   “是,因在路上,臣便没提起。”袁聿说,“这是咱们离开家乡过的第一个年节。”   谢玉璋沉默半晌,道:“让大家都吃顿肉吧。”   又道:“再发些米粮给大家伙,但咱们不过年了,等到三月里,跟可汗一起过年。跟大家伙说清楚,到时候再让大家吃一回肉。”   漠北的游牧民族有自己的历法。与中原历法不同,他们的一年始于春季,新年的日子在三月万物复苏的立春前后。   谢玉璋做这样的决定,袁聿是十分赞同的。   从他做了谢玉璋的家令以来,几乎就没见过谢玉璋做过什么不妥的决定。她对漠北知道得颇深,根本不用他提点。   “那就能吃两回肉。”他笑道,“大家一定高兴坏了了。”   谢玉璋也笑了。   “可汗送给了我一千头牛和一千头羊,尽够了。不过咱们不能杀鸡取卵。这几天天冷,一定冻死不少牛羊,先让大家去收购那些冻死的吧,便宜。”   金尊玉贵的宝华公主嘴里竟然也吐出“便宜”两个字,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第49章   林斐领着侍女们准备给阿史那家族诸人的见面礼。这些早在云京就专门准备好了,现在不过略加归整而已。   其中的白糖是用精美的纸包装的,格外显眼。   至于上门送礼的事,谢玉璋本不欲林斐去做这些事,照她的意思,林斐最好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帐子里,谁也不见,不让人看到她才好。她是恨不得把林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直到安全回到云京才把她放出来。   林斐怎么肯干。   “照你所说,其实没有任何人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很多事,原是有机会避免发生或者促使其发生的,只不过在当时,当事人并不能预知,所以不能提前做准备,或者立刻做出最正确的应对。”她说,“照这样说,你就是把我绑在帐子里,也保不齐什么时候有别的部族打来,烧了我们的帐子呢。”   呸呸呸,真不吉利。但却令谢玉璋无法反驳。   尤其是,林斐说:“我们最应该做的,不就是多听、多看、多思吗?知道的越多,才越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啊。”   谢玉璋哑口无言,只得道:“你去哪里,都必须带着护卫。尤其是夏尔丹那里。”   林斐含笑道:“当然。”   谢玉璋只能恨恨看着她带着侍女们去了。   阿史那这么多的儿子,林斐一天都跑不完,足足用了好几天的功夫,才都打点到了。   转回来,便把重要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她建了专门的册子,把那些值得关注的人都记录了下来。   “你那梦里,我做这些了吗?”她问。   “没有。”谢玉璋说,“那时候我们没想这么多。走礼的事情,我们也没揽过来,都交给袁令了。”   结果袁聿不过半年就暴病而亡。失去了一个能干的臂膀,谢玉璋这里乱了一阵,林斐才把事情理顺。又因也没有合适的人能提拔起来做家令,许多事便由林斐这少女接手过来。   在那之前,她不过是管管谢玉璋身边的事务而已。   谢玉璋回想起来,林斐的磨砺与成长,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谢玉璋把额头贴在了林斐的背上。   林斐正伏案书写,被她一靠,笔在纸上划出斜斜一道,无奈道:“别闹,做正经事呢。”   谢玉璋探头去看:“写什么呢?”   纸上却写着“家令袁聿”四个字。   林斐道:“把重要的事件都记录下来。所以袁令是从现在算起半年左右的时候病倒的是吧?”   “不到半年,我记得……好像不是四月就是五月。”谢玉璋说,“突然就上吐下泻,包重锦给他开了药,吃了也没管用,一下子人就去了。”   林斐颔首道:“所以先前在宫里,你让我往太医院送的那张单子里,着重写了这个症状。”   谢玉璋道:“我便是为着袁令。我想着咱们这回把药材带足了,又从民间额外招募了郎中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全盯着他,吃喝饮食都要小心,断不叫他将命丢在这等病上。”   林斐道:“好。”   提笔记下“四至五月,饮食”。   写完,她问:“马建业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谢玉璋说,“我要自己动手,我还得练练。”   林斐蹙眉:“又不是没人,做什么自己做那等事?”   谢玉璋却说:“因我深恨他,若不亲手杀了他,实在意难平。”   林斐沉默了一阵,说:“好,我陪你练。”   谢玉璋笑了。   “现在太冷了,没法出门。”她从背后抱着林斐,整个人贴在背上,开心地计划,“等开春,我们一起,让大家都练,便不说能骑射,也得强身健体,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事的,最差的也得能骑得了马会逃命才行。”   林斐便掰着手指头数:“不会骑马的只有小雅、紫堇、蓉蓉、苏合和熏儿,其他人都会的。”   云京贵女好冶游,爱蹴鞠爱马球,是以身边侍女多会骑马,甚至有些骑术颇精。   谢玉璋和林斐从前都是个中好手。谢玉璋重生后,更是有十年草原生活的底子,马术一道,已当得“出色”二字。   “那就好好练她们几个。谁都不许躲。”谢玉璋说,“狠狠练!”   谢玉璋说得凶狠,林斐感受到的却是她对侍女们浓浓的爱护之意。   她因而忍不住问:“大家后来的结局如何?”她问的自然是那梦里,谢玉璋的前世。   谢玉璋闷闷地说:“不太好。”   “有病死的,有死于战火的,有被别的人掳走的,剩下几个……后来我们两个被送回去了,再也没见过她们。”谢玉璋沉默了很久,说,“那些护卫、匠人后来还有自己活着回到云京的,但大家……一个都没有,再也没见过了。”   林斐听她语意悲伤,正想劝慰她,谢玉璋却忽然从她背上起来。   “阿斐!”谢玉璋说,“这辈子,我决不叫她们落入这等命运!”   她美丽的脸庞坚定肃穆,乌黑的眼睛清亮。   林斐转头看着她,笑了:“好。”   ……   ……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草原上开始万物复苏。   草原人走出毡房,继续着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成群的羊跑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云一样飘动。   那天上的云低低地垂在坡上,又像一群一群的羊。   牧羊的奴隶赶着羊,抬头看着云,那云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彩霞。   牧羊人的鞭子停住,站在那里遥望。远处为着新年庆典的赛马大会正在勤加练习的贵族青年们嗷嗷叫起来。   “宝华汗妃!”   “看哪,是汗妃和她的侍女们!”   “真好看啊!”   那片自白云中飘来的彩霞,正是美丽的赵公主和她的侍女们。   她们的衣裳那样鲜亮好看,她们的脸庞那么洁白细腻。她们骑在奔腾的骏马上,个个神采飞扬。   贵族青年们冲她们挥舞马鞭,大叫,唱情歌挑逗,甚至在马背上做出惊险的动作吸引她们的注意。女郎们奔驰过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紧跟着后面是一队赵国的骑士。比起来,他们就逊色得多了。很多人的骑术甚至比不上领头的几个女郎,更别说奔驰在最前面的宝华汗妃了。   底层出身的步卒们,跟贵人身边的侍女没法比,在过去他们根本摸不到马这种昂贵的交通工具,顶多给大人们牵牵缰绳,刷刷鬃毛。   高地上,阿史那坐在马背上,笑吟吟地望着远处的那片云霞向着自己飘过来。   谢玉璋的马开始减速。她虽然可以做到疾停疾止,侍女们却做不到。她们都开始减速,骑到阿史那跟前的时候,个个脸颊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粉红色,青春美丽,赏心悦目。   最美丽的当然是谢玉璋,这许多美人在她身边,都成了陪衬的绿叶。她穿着丝绵大氅,又轻又暖,疾驰的时候衣摆翻飞,看起来便像云霞。   “可汗!”她喊了一声,脸颊粉红,精神抖擞。   阿史那最喜欢看她满满都是青春的模样,笑道:“怎么样?”   谢玉璋眼睛发亮:“这些马太好啦!谢谢可汗!”   阿史那是个说话算数的男人。冬日里他承诺要送给她一批好马,现在便兑现了。   谢玉璋识货,更令他高兴。   有些女人更喜欢美丽的衣裳和闪烁的宝石,谢玉璋却喜欢骏马,比很多草原女儿更像草原人。   阿史那心情很好,用马鞭指了指比侍女们晚到一步的公主护卫们,笑道:“我的马好,你的护卫们却不够好,甚至比不上你的侍女,他们配不上这马。”   以王忠为首的一拨男人,个个听了面红耳赤,满脸羞惭。唯有马建业脸皮厚些,嘿嘿笑着。要不是谢玉璋挡在他和阿史那中间,他都想上前附和一声“可汗说的是”了。   可惜,谢玉璋从来不给他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她年纪虽然小,御下却颇严,至少对马建业是严厉的,到现在马建业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   谢玉璋却道:“他们以前都是步卒啊,哪里摸得到马,才都是刚开始学呢,很不错了。”   这话听在诸护卫耳中,真是熨帖。他们都努力挺起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配得上公主这称赞,努力不给公主丢脸。   阿史那笑望着谢玉璋。   这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怎么收拢人心。她不是个徒有美貌的空心美人。   对于聪明的或者是勇敢的人,不论男女,阿史那都愿意对他们宽容慷慨。   “让你的人好好练。”他鼓励说,“练出个样子来,跟我的人一起出战。   李固说过,只有常战之师,才不会懈怠。   谢玉璋的脸庞都明亮起来,大声道:“您等着,我一定把他们训练出来!”   又道:“那我们去训练啦!我们走!”   说罢,一拨马头,带着她的人疾驰而去。   “哎,哎!”阿史那伸出一只手,眼睁睁看着谢玉璋带着她的侍女和护卫们一起跑掉了。   只留下一股烟尘给他。   “怎么就走了呢!毛毛躁躁的!”他咕哝,“还想跟她一起用饭呢!”   他今天还特意洗了澡,修剪了胡子,用了她给的花露呢,她也没注意到,光注意马了。   本来还想带着她共乘一骑到远处转转打打猎呢……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阿史那郁闷。   比这更让阿史那不开心的是他慢悠悠跟过去之后,却发现谢玉璋和她的侍女们在靶场被一群年轻力壮的贵族青年们环绕着。   这些贵族青年练了马往回走,看到谢玉璋带着她的侍女们在练箭法,也不管这些女郎们射得怎么样,反正射了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好。   很快就有人手痒,大声道:“哎,你那个姿势不对,我来教你!”   说着便下了马走过来,去接侍女手中的弓箭。   侍女拿眼去看谢玉璋,谢玉璋只是微笑。侍女便松手将弓箭交给了那人。   其余人一看,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翻鞍下马去指点女郎们。   谢玉璋微微一笑,不花钱的老师,不要白不要。她自箭壶中又抽出一支箭,搭箭,张弓。姿势十分标准。   那箭流星一样,正中靶心。准头是有的,说明她的确是刻苦练习过。只是箭尾颤动的幅度显示出力量比不了他们。这是男女先天的差异,谁也没办法。除非谢玉璋把自己练成个肌肉女汉子。   当然没人想让纤丽的赵公主变成那个样子,草原上最多的就是粗壮如男子的妇人,还看不够吗。青年们大声为谢玉璋喝彩。   只是她的姿势手法已无可指摘,没有让他们出风头教她的余地了,遗憾。   但侍女们也都青春年少,有着中原女子特有的秀美,跟她们在一起也很开心。   有个少年笑问:“宝华汗妃,在我们草原上生活得可还习惯吗?”   谢玉璋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叫‘你们草原’?”   青年们哄堂大笑。   “咥力特勒,公主已经是我们的汗妃了!”   “傻瓜,她是我们草原的女人了!”   咥力特勒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他是乌维和扎达雅丽的长子,比谢玉璋只大一岁,还是个少年。   他和乌维一脉相传,长得极像老阿史那可汗。谢玉璋看着乌维和他,便仿佛看到了老可汗的壮年和少年时代。   “咥力特勒,我听说你还有另外一个妹妹?”谢玉璋问。   “是啊。”咥力特勒笑道,“她去年嫁到我舅舅家去了。”   谢玉璋其实都知道的。扎达雅丽生过好几个孩子,活下来的有三个。长子便是眼前的咥力特勒,比自己年长一岁。一个九岁的小女儿现在还在扎达雅丽身边。   长女居次,嫁回了扎达雅丽的娘家也蔑尔部落,嫁给了扎达雅丽兄长的儿子。   这门婚事从她出生便定下来了,扎达雅丽走的和当年乌维的母亲、她的亲姑姑一样的路线——紧密地将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捆绑在一起。   扎达雅丽姓阿史德,阿史德一族与阿史那一族世代联姻,像这样的婚姻关系已经持续了很多代。   居次嫁的那个表哥今年二十七,年纪和比居次大了十六岁。   居次今年十一,她去年出嫁的时候才十岁。 第50章   阿史那看到一群臭小子围着谢玉璋和她的侍女们,个个眼睛发亮。春天是真的来了啊,看这群小崽子们,个个像孔雀要开屏。   其中一半是他的儿子、孙子,另一半是侄子、侄孙,他们全都姓阿史那,个个都是狼。   谁叫“阿史那”就是“高贵的狼”的意思呢。   阿史那勒住缰绳,隔着一段距离遥望不语。   叱骨邪跟了阿史那几十年了,就跟阿史那肚里的蛔虫似的。不需阿史那说,便一夹马跑过去驱赶众人:“干嘛呢干嘛呢,都别给汗妃添乱。咥力特勒少爷,可汗让你每日练一个时辰的刀,你今天练了吗?”   叱骨邪只是个奴仆,但他是阿史那贴身的人,常常代表阿史那的意思。青年们轰然做鸟兽散。笑闹着骑马跑掉了。   “小崽子们。”阿史那磨磨牙,又大声喊,“宝华,吃饭去吧!”   谢玉璋却又抽出一支箭,道:“可汗先去吃吧,我再练一会儿,刚才他们净给我捣乱,耽误我练习。讨厌死了!”   讨厌就对了,别理他们。阿史那心里熨帖,嘱咐:“那你别忘了吃饭啊。”又对那些侍女说:“别叫她太晚吃饭。”   侍女们笑着应了。   阿史那带着叱骨邪,信马由缰地向回走。   叱骨邪骑马跟着,觉得太安静了,道:“宝华汗妃可真小啊,跟咥力特勒少爷差不多大。”   阿史那却“嗯”了一声,道:“当年的吉吉迦差不多也是这么大吧?”   叱骨邪干笑:“宝华汗妃还不懂事呢。”哪知道什么男女之情。   阿史那却道:“她懂事得很。”   叱骨邪忙道:“是,是,我看汗妃做事很大气,肯定不会像吉吉迦……”   阿史那看了他一眼。   叱骨邪便说不下去了,冷汗下来了。   阿史那一夹马肚,提速前去了。   叱骨邪才松了口气。   宝华汗妃年纪虽小,但是懂事。刚才她说的那话多中听啊,直接摆明车马,告诉可汗她讨厌那些年轻人。可汗的眉眼都舒展了。   可比吉吉迦当年懂事得多了。天天哭,对可汗就没个笑脸。要不是长得那么好看,可汗早就砍了她。   但要说不懂事,真正不懂事的,还是当年的沙别王子,唉。   可汗的女人那么多,喜欢偷偷睡睡就是了。只要不闹出来,一家人,可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生出来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都是可汗的血脉。   沙别王子那么大一个人了,居然异想天开带着吉吉迦私奔。   草原虽大,全是可汗的天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这个傻王子啊,恐怕到死都没想明白他的父亲并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杀他。他是因为可汗的威严被冒犯才杀了他。   他是草原的天可汗,在他之下,还有那么多大小可汗。阿史那家的人是狼啊,只能去抢别人,怎么能被别人抢走自己的财产女人。沙别死得一点也不冤。   只是从那之后,可汗就下令再不许中原的商队贩书过来了。沙别王子收集的那些话本子,统统都被烧成了灰。   那几年受沙别的影响,好些王子都学说了中原话。自那之后新出生的小王子、王孙,便都不许再学说中原话了,更不许认中原字了。   原本,那是可汗最喜欢的儿子。他如果不是做出那样的傻事,现在的汗国太子绝不会是乌维。   叱骨邪一夹马,赶紧追上去。   心想,宝华汗妃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应该不会作出那样的蠢事。但以后还是找机会稍稍提点提点她吧,也落个人情。   被叱骨邪认为“很聪明”的谢玉璋,根本不需要他提点。   那一段往事,前世她是从乌维那里听到的。阿史那亲手杀了一个跟中原人学傻了的儿子。那个儿子原本很优秀。乌维喝醉了都说,沙别哥哥若不是犯傻死了,轮不到他继承汗位。   谢玉璋张弓搭箭,长长的凤眸瞥向阿史那离去的方向。   这样老了,还对自己的女人有这样强的占有欲。年纪越大,越在乎自己拥有的,唯恐被旁人夺去。怕自己像年老的狮王或者衰弱的头狼,被年轻的的挑战者损了威严。   这很好。谢玉璋微微勾起嘴角。   手一松,箭矢飞射出去,正中靶心。   手感也差不多了。   随着草原新年的临近,开始有别的部落的大小可汗们带着他们最贵重的妻子,最喜爱的儿女来到汗国的权力中心,向天可汗恭祝新年,进献贡品。包括牛羊马匹,珠玉宝石,盐糖布帛,还有奴隶和女人。   部落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但也嘈杂、繁乱。   赵公主谢玉璋便常常出去打猎,躲开这乱糟糟的一团。   “将军,将军!殿下叫您呢,您快点!”   帐子外面,马建业的亲兵喊他。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公主卫队虽然人员超标了,但最高建制依然是团,校尉级别最高。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更高级别的武将,马建业就收拢几个“亲兵”,在他们的奉承下,享受起了“将军”这个称呼。   “干嘛呀?”马建业不耐地问了声。   外面人答道:“说去打猎。”   又去打猎!真是的,这里的春天比云京冷得多了,成天出去瞎跑什么,在生着火的毡房里猫着多好。   马建业心里抱怨着,不情不愿地推开热乎乎的女奴,系裤子穿衣服,略做洗漱,匆忙去了。   到了谢玉璋的大帐那里,一群人已经整备好了,就差他了。   谢玉璋不满地说:“怎么来得这样晚!”   马建业脸皮厚,腆着脸笑道:“起晚了,起晚了,昨个巡营来着,睡得晚了,殿下见谅。”   你巡个屁的营!   日日白天操练,晚上巡营,都是王忠带着人做的!   李勇和赵盛在心里破口大骂。   马建业也是人精,看见这两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肯定在心里骂自己。他也不怕,王忠都跟个死人似的不吭声,轮不到他俩在谢玉璋跟前说话。   李勇就是李阿大,赵盛便是赵牛娃。自从王石头莫名其妙改名叫王忠,把他们几个羡慕坏了,去求了袁聿。袁聿赠了李阿大一个“勇”字,赠了赵牛娃一个“盛”字,其他人也各有吉字相赠。   都是好名字,喜得几个人嘴合不拢。   唯有钱富贵巍然不动:“俺不改名,俺的名好,就不改!”   一群乡下人,简直让马建业笑得打跌。   马建业尤其满意王忠。   自从宝华公主和可汗大婚那日,他因为没有拦住酒醉的可汗被宝华公主训斥后,就变成了一个闷锯嘴葫芦。成日里只闷头干活,不争不抢不吵的。   马建业揽了他的辛苦功劳,他也只是撩眼皮瞅他一眼,一声都不带吭的。   这样的副手,谁不喜欢?马建业简直满意极了。   谢玉璋叱道:“你快点,昨天发现的那群黄羊的足迹,今天一定要找到!”   “好好好,殿下,咱们现在就走!”马建业哄孩子似地哄她。   谢玉璋嘱咐钱富贵:“你看好家,阿斐要去国师那里,你就带人跟着她,她最重要。”   钱富贵笑道:“末将知道。殿下对林姑娘真好。”   谢玉璋翻身上马:“我不在的时候,她就等同是我,她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得违抗。”   这话就不是说笑,是命令了。   大家伙这段时间也都知道了,公主身边夏嬷嬷和林姑娘最重要。夏嬷嬷受尊敬,林姑娘被爱重。她们两个人照料着公主的身边事,是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人。   夏嬷嬷不大管外面的事,比起来,林姑娘出头的时候更多。大家对她都很熟悉,知道她几乎能当得公主半个家。   钱富贵便叉手应喏。   适逢林斐正掀开毡帘,探头嘱咐说:“别跑太远啊。”   谢玉璋娇嗔:“晓得了,啰嗦!”   今日要做什么,林斐很清楚。她目光中隐有担心。但谢玉璋死活不肯带她,她倔起来,林斐也没办法。   谢玉璋却对她勾了勾嘴角。   两个人都笑着,俱是一副小女儿姿态,只那接触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交流了别人根本察觉不到的信息。   马建业一双小眼睛却咕噜噜打量林斐。   这个在公主跟前最有体面的林姑娘十七八岁,是个已经及笄了的年轻女郎。她身形玲珑,容貌秀美。   听说以前是丞相嫡孙女,世家贵女。她受的教育和教养,连公主都未必比得上。虽然容貌不及公主,但腹有诗书,气度高华。   便是在云京城,也是一等一的人材,到了这蛮夷腥膻之地,更是出众。不过因为谢玉璋是人间殊色,男子们才将她忽略了过去。   难怪公主把她宝贝得紧,她到哪里去,都必得有护卫跟在她身边,如此爱护。   大家翻身上马,跟着一身劲装身背长弓的谢玉璋出发了。   马建业也赶紧上马,临行前却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林氏掀着毡帘,露出半个身子,好像还看了他一眼?   马建业心思就活了。   他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鳏夫。但说起来,和亲的诸人中,单身男子以他为尊。再没有身份超过了他的。   啊呸,袁聿那老货不算。   这么想着,马建业就觉得……林斐青春年少,他英雄壮年,他两个岂不是正相配?   又盘算着林斐深得谢玉璋信重,如果娶了她……   这心思飘得就远了。   亏得谢玉璋没法穿透他的脑子看到他那些胡思乱想,否则非得被他生生气笑不可。   这个人根本还不知道,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第51章   谢玉璋带的人不多,一火十人的护卫,再有马建业、王忠、李勇和赵盛。除了马建业和王忠是她最近打猎必带的,或者是两人轮替着来的,其他的人看起来都很随机,并不像特意安排的样子。   马建业虽然看到另几个都是王忠那一伙子的,但是因为王忠这几个月都跟个不出气的活死人似的,而且谢玉璋似乎也对王忠冷淡了许多,他早就不把王忠看作威胁了。   一行人骑着马离开王帐驻地的核心区,毡房越来越少。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袁聿。跟几个人蹲在一片空地上。   谢玉璋勒马,朗声问:“袁令,做什么呢?”   袁聿几人闻声抬头,见是谢玉璋,都站了起来。   袁聿笑道:“殿下又去打猎吗?”   “是。天气好,出去跑跑。”谢玉璋下马,缰绳扔给护卫,走过去看了一眼,“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个人忙给谢玉璋行礼。   袁聿道:“这几个是经年的农人,在琢磨这里的土地能种些什么。”   谢玉璋顿了顿,看向那几个农人。   一个年长些的躬身道:“泥土看起来还好,也不是不能种庄稼,只是对这里的气候不了解。已经三月了还这样冷,更不知道雨水如何,小的们不是太有把握,不敢浪费麦种。”   谢玉璋点头道:“此处寒暑变化剧烈,冬季长而寒冷,夏季温热却短暂,常常只有一到两个月的时间。若再往北走,甚至没有夏天。雨水少,太阳大。我记得……这里是没什么人种庄稼的,但是向西向北,一是江水岸,一是山麓地带,有些部落是半放牧半耕种的。我好像听说他们种的麦也不是我们吃的那种,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了。”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能知道这么多,已经令农人们惊讶了。   袁聿眼中笑意更浓,道:“是莜麦和荞麦吧。”   谢玉璋赧然:“好像是,记不清了。”   谁也没期望过她能记得清这些事,她有心关心这些事,大家已经足够惊喜了。   袁聿道:“我想着,把各种种子都挑出来一点,试着种种看。种一茬,便大概心中有数了。”   谢玉璋沉吟了一下,终是不想自己人浪费精力浪费粮种,道:“两三个月能长出来收获的菜便种种看。要长到秋天才收的,麦子什么的,便不要费力了。”   袁聿奇道:“却是为何?”   谢玉璋道:“夏天可能会迁移一次呢。”   “咦?”袁聿讶然道,“我未曾听说。”   “你们知道就行了,先别说出去。”谢玉璋撒谎,“是可汗告诉我的。现在事情未定呢,可汗还不让说。”   阿史那十分宠爱谢玉璋,谢玉璋这样说,众人便恍然,毫不怀疑了。   “要是定下来,就是夏天动身,大概五六月左右的样子吧。你们掐着这个时间,看看能种点什么便种点什么吧,不能种就算了。”谢玉璋道,“等到了那边,让可汗给我圈块地,咱们专门用来种地,不许旁人的牛羊来啃了。”   她受宠,想要的便能得到,想做的便能做到。   依附跟随她的子民们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心里便踏实。她这么一说,几个农人脸上都有了笑容。   待谢玉璋一行上马离开,几个农人赞道:“殿下真是平易近人。”   “是啊,还心善。”   “就盼着过几年,殿下能赶紧给可汗生个大胖儿子就好了。”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能有什么见识。不过便是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既嫁了人家,最好的便是尽早生出儿子来。如此,自己在婆家也能立住,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了。   不过是最最朴实简单的人生观而已。   唯有袁聿,想到刚才谢玉璋去前还不忘叮咛他季节变化,注意饮食,捋着胡须轻轻叹息。   谢玉璋跟袁聿几人叽叽咕咕半天,马建业相当不耐。心想,刚刚嫌我到得慢,这下你又不着急了?   好容易那几个人叽咕完了,谢玉璋又上了马,众人一阵疾驰,来到了前一日发现黄羊踪迹的地方。   黄羊群一时半会没找到,谢玉璋射到了两只兔子。   众人都很捧场,大声喝彩。马建业声音尤其大,马屁拍得邦邦响。   嘴上吹着彩虹屁,心里却想,这小娘们箭法倒挺好。   谢玉璋日日勤练箭法,大家都是知道的。据说可汗也很喜欢她这样,赞过她像真正的草原女儿。   马建业见过一次老头子摸着小手、揽着小腰手把手地指点她,心下深觉得这是谢玉璋在阿史那面前讨宠的伎俩。   他非但不反感,还想举双手双脚给谢玉璋鼓掌。   他毕竟也是依附于谢玉璋而活的。谢玉璋在这里站稳脚,身上有宠,才能带得他们过得好。更何况他已经从草原的生活中尝到了甜头,早不是当初知道自己要跟去和亲时愁云惨淡的那时候了。   他现在乐不思蜀了。   他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才是谢玉璋勤练箭法的真正原因。   “你们几个,去那边分头看看。”谢玉璋马鞭在空中一划,圈了几个人,又道,“咱们几个去这边找。”   她这一圈,把赵盛和那些护卫全圈进去了。而所谓“咱们”却是只有马建业、王忠和李勇。   当下便分散开。   李勇一夹马,马头领先了王忠,回头看,发现王忠面色不太对。   “你咋了?”他问,“闹肚子了?”   王忠盯着前面一马当先的谢玉璋的纤细身形,和尚且一无所知的马建业的背影,只觉得手心、后颈都在冒汗。   “没事吧?”李勇马头一转,原地转了个圈等他。   王忠咬牙,道:“阿大,要记住我早上说的话。”   “咱现在叫李勇,你咋老记不住!别老阿大、阿大的了,土气!”李勇恼火地说,“知道了,记着呢。”   这个石头,自从公主大婚那夜的事之后,就突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先是改了个好名字,据说还是李将军赐的,虽然挨了一顿揍,可还是叫人羡慕。这名字一改,顿时感觉就不一样了,真有点当官的感觉了。   可这石头好像却变得比以前更傻了。以前虽然憨吧,急起来说话打磕巴,可也敢梗着脖子跟马建业争几句。现在可好,马建业臭不要脸地把他们的辛苦功劳全揽去了,他连个屁都不放。   有一回他趁着值卫,贴在公主大帐门口听着来着。结果气得他等石头出了公主帐子,追上去踹他:“你哑巴啦,你咋啥都不跟公主说!咱辛辛苦苦,功劳都成了他的啦?”   这傻石头只瞭了他一眼,说了句“你不懂”,就走了。   日了狗!   他李阿大有什么不懂的?他是全村脑子转得最快的!   可你要说石头变傻了,又好像不对。他做事明明比以前更沉稳了,说话口气和看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咋说呢,以前他虽然也是公主卫队的二把手,可在大家伙眼里,他始终都还是他们的“石头”,是自家弟兄。   可现在……牛娃有一次就悄悄问他:有没有觉得石头现在变得让人有点怕了?   他咋能怕他王石头呢?他和他可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虽然拍着胸脯这样跟牛娃说了,可是李阿大,不,李勇心里边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石头,不是从前的石头了。   从前,他能当石头的家,做石头的主。石头要犯傻犯倔了,他能硬给他掰过来。   可现在,石头有自己的主意了。   还是那种他看不透看不懂的。   李勇其实有感觉,石头大概再不会是石头了,他现在……已经是王忠了。   今天一早,王忠就把他们兄弟几个召集起来,阴沉个脸,古里古怪地对他们说:“今天跟着殿下出去,殿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闭嘴,别问我!记住我的话,听公主的话就行!”   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是公主的护卫,当然要听公主的话啊。   李勇此时怎么也想不到,所谓“公主的话”里,可能还会有让他们杀死同僚、上官的命令。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想要成长、成熟、蜕变,多多少少都得经历一些预期之外的磨砺才行。   如谢玉璋,如王忠,谁都如此,谁都逃不掉。   谢玉璋骑着马翻过了一个坡。   高原草甸便是这样的地形,没有高山和丘陵,却总有着连绵起伏的圆润平缓的矮丘。都不高,却极易阻挡视线。若只看地形,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这里的人都是靠辨识星斗或者太阳的位置来确定方向的。   翻过了这个坡,便和护卫们隔开了。虽其实离得不远,但她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她。身边唯有马建业、王忠和李勇三个人。   谢玉璋坐在马上四顾,有兔子从草丛里窜过去。但她已经猎了两只兔子了,提不起兴趣。忽地又看到某处有个脑袋冒头又缩了回去,是地鼠。   谢玉璋张弓搭箭,瞄准了那个位置。   这时候她的身边只有马建业,王忠和李勇才翻过土坡,落后了数丈。   正好。   那个小脑袋又冒了出来,大概是确定了周围没有危险,终于从洞里探出了身子。可惜,人类的箭矢毫不留情,贯穿了它小小的身体。   马建业大声喝彩。   “去捡过来。”谢玉璋漫不经心地道。   若在平时,身边有护卫,自然不需要马建业一个校尉亲自去做这等事。偏现在谢玉璋身边就只他一个,王忠李勇两个落后了几步。   马建业对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类的事毫无心理负担,乐呵呵地一夹马就过去了。   王忠和李勇催马过来在谢玉璋身畔停下,看到马建业下了马去捡猎物。   李勇嘴巴比王忠灵巧,会说话。转头正想拍拍谢玉璋马屁,不料却看见谢玉璋自箭壶中又抽了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不管她想射什么,前方有人,便是射箭大忌。   李勇不及阻止,情急之下,“哎”了一声。他们这些汉子,都是天生的大嗓门。   马建业听见了声音,回了头——   谢玉璋的箭,疾风一样射来! 第52章   那一瞬,求生的本能令蹲在地上的马建业生生地拔动身体,就地打滚,躲开了那一支箭。   但第二支箭来了,射中了他的左肩!   马建业大叫一声,咬牙转头望去,望见了谢玉璋正在搭第三支箭。   一支还可以说是误射,第二支便已经无可解释,何况谢玉璋马上就要射出第三支箭!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必再问为什么,马建业只要知道谢玉璋想杀他,就足够了。   马建业打滚,第三支箭落空。马建业爬起来拔足狂奔。   “拦住他。”谢玉璋命令。   她的声音此时既不娇也不软,冷冷清清,平平静静。   枉李勇自忖为全村最聪明,经过事和没经过事在此时便有了明显的区别——谢玉璋命令一下,王忠腰刀“仓啷”一声已经出鞘,催马便窜了出去;而李勇,还坐在马上茫然。   是的,他听到了谢玉璋的命令,但他不能理解。   公主是要他们做什么?   那是马建业啊!是卫队首领啊!   是自己人,是同僚,是上官啊!   不过一射之地的距离,王忠的马瞬间即至。他咬牙,钢刀向马建业斩下。   马建业听见了马蹄声,回头望,正看见钢刀斩下。他猛地矮身,从马肚下打滚钻了过去。   王忠一击不中,跳下马追杀马建业。   马建业也抽出了腰刀,横刀挡住了这一下,紧跟着叮叮当当几声,火花四溅,两个男人已经走了几个回合。   李勇张大了嘴,转头看谢玉璋。   谢玉璋的侧脸也美,那额线,那鼻梁,那唇形,都美。可刻在李勇记忆中的,只有她唇角的冷意,和清冷的声音:“你去不去?”   李勇如梦初醒!   他抽出刀,发一声喊,催马过去,加入了战团!   可他心里却想,怎么好像做梦?怎么就对自己的同僚、长官拔刀了呢?   李勇和王忠不同在于,李勇虽然杀过熊瞎子,却没沾过人血。那年剿匪调集人手,只有王忠在的那一队被抽中了。   李勇是没有杀过人的。   他虽然穿着军袄很多年了,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屯田的农民,偶尔客串一下猎户而已。   杀过熊瞎子的李勇,是个强壮的汉子。可他的刀,总是在即将砍中的那一刻软了,歪了,滑了。   他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战胜自己的内心。长久以来的身份、地位的桎梏束缚了他的刀锋。   王忠比他好很多。因为他的刀若敢软,李固的刀锋便映着雪光在他脑海里闪现。   那柄刀悬在他的脑袋上,逼得他不敢手软手滑。   可马建业比他们猛得多!   因为他们内心里或多或少都有桎梏,有犹豫,有迷茫。而马建业却是绝境的困兽,不生则死!   马建业已经意识到,今天的游猎根本就是一个围杀他的陷阱。甚至这些天谢玉璋频繁出猎,根本就是在预演、排练,迷惑放松他的警惕。   求生本能使得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大概达到了自己这一生最勇猛的峰值,竟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马建业先一脚将王石头踹得趔趄后退几步,再一脚踢去,李勇侧身闪避,不妨被马建业横刀一抹抹在了他腰侧。李勇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上。   王石头站稳,大惊,先去看李勇。刀划破袄,割破了皮肤和肉,却只是皮肉伤。王石头放心,再转头,马建业已经拔腿逃命。   王石头丢下李勇追上去,大吼一声钢刀从背后劈下。   马建业闻声转身回挡。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勤于练习之人,刚才一阵爆发,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出现了力竭之态。   两柄钢刀相撞,马建业的刀脱手飞了出去,人也被王石头的力量冲得后退跌坐在地上。   形势完全一边倒。   王石头咬牙,提刀上前。   马建业惊恐后挪,口中大叫:“石头!石头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石头兄弟,石头大哥!咱都是从云京来的,咱都是赵人……”   但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王石头,他已经是王忠。   王忠再不会犹豫,他咬牙举起了刀。   马建业翻身向后爬!   王忠那最后一刀正要斩下,却有一支箭矢流星般射来,那一刀便没能斩下去。   因那箭矢从侧面贯穿了马建业的脖颈。   马建业神情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手摸上了脖颈,摸到了箭尾,不明白那是什么,用力拉……   鲜血从颈侧喷出,从口中涌出。马建业双目凸出,神情可怖。他僵了几息,终于拍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王忠提着刀,望着那尸体有些茫然。   他缓缓转头,看到了谢玉璋。   她已经下了马,长长的发辫和骑装下襟在风中猎猎摆动。她手中握着弓,那弓弦还在微颤。   谢玉璋收弓,走到他跟前。她踢了踢地上的马建业,马建业一动不动,已经死透了,再看王忠。王忠怔怔的,看她的目光与从前已经完全不同。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王忠灵台闪过霹雳,醒过神来!他杵着刀,单膝跪在了谢玉璋身前,深深地垂下了头。   谢玉璋又瞥了眼坐在地上按着伤口的李勇。   李勇也怔怔的,为这一眼惊醒。   他按着伤口,爬起来跪在了地上,深深地伏下身去。   谢玉璋又向来时的坡上望去。   赵盛和护卫们听到了这边的喊叫声,已经骑马赶了过来。他们都停马在坡上,怔怔地望着这边,想来,是目睹了全部。   看谢玉璋望向他们,不知道是谁本能地一夹马肚,带头向这边过来。待到了谢玉璋身前,他们下了马,看看地上的尸体,看看跪着的男人,再看谢玉璋。   鸦雀无声。   谢玉璋缓缓道:“马建业狂悖欺主,我已经将他诛灭。”   谢玉璋杀马建业不需要编排什么理由,“狂悖欺主”四个字足矣了。   因为她此时还是大赵公主,她是君,马建业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丈夫是妻子的天,便是这世界运行的准则。   赵盛站得离李勇很近,李勇一伸手,揪住了他的军袄下摆向下扯。赵盛反应过来,噗通单膝跪下,颤声道:“末将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护卫们齐刷刷跪下:“请殿下恕罪!”   没人敢抬头。   一直以来,宝华公主在他们心中都是美丽、娇柔、金贵、和善的。   直至此刻,他们才终于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这个殊色少女是他们的主君。她拥有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也拥有对他们这样做的心肠。   他们对她,第一次生出了敬畏之心。   不论王忠是不是改了名字,是不是声称要一生忠于她。谢玉璋明白,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真正地收服了王忠,收服了这些男人。   不是借李固的力和势,是凭自己的威慑。   这一世,以王忠为首的男人们对她的忠诚并非如前世那样缘于感恩。今生,他们对她的忠诚缘于对她的敬畏。   这没关系,感恩也好,敬畏也好,都没关系。   谢玉璋站在那里,看着男人们低下去的后脑,伏下去的背脊,觉得脚下踩到了扎实的地基。   很好。   “砍下他的脑袋带回去示众。”她说,“给李勇上药疗伤。”   她说完,挂了弓,翻身上马。   赵盛站起来,要察看李勇伤势。李勇着急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道:“管我干啥!快跟上殿下!”   李勇看事比他们都准,他们这一群兄弟中,经常遇事会让李勇拿主意。   李勇这样说,赵盛便抿抿唇,胡乱指了个护卫留下,匆忙上马,追谢玉璋去了。   王忠则一声不吭,走过去高高举起钢刀,一刀斩落了马建业的头颅。   这一刀,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李勇看着他,目光,也不一样了。   中原人天生善于扎根。赵人们跟着谢玉璋来到漠北,这几个月已经完全掌握了许多的生活技巧。天气这样晴朗,男人女人都带着孩子出来捡牛粪做牛粪饼,一块一块地铺开,晒干做燃料。   “看,是公主!”有孩子忽然喊。   公主对子民们十分和善,她的侍女见到孩子们,有时候会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糖来。孩子们都喜欢她们,却又被大人们谆谆告诫,不许太靠近。   公主和侍女们都那么干净,孩子们却满身都是牛粪味。   但公主从来不介意,她看着这些活泼好动,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给家里干活的孩子们,眼中总是带着暖暖的笑意。   所以孩子们也不怎么听大人的话,见到公主还是会围过去。   次数多了,大人们知道公主不嫌弃,便也不拦着了。女人们也喜欢靠近公主和侍女们。看看她们的穿戴和饰物,哪怕自己穿不起戴不起,看看也好。   但今天,忽然有女人尖叫了起来。   “头!头!死人啦!”猝不及防受了惊吓的女人大叫。   赵人们惊疑不定地围过来,对王忠马上那颗还滴血的人头指指点点。   有人认出来了,惊叫:“那、那不是马、马将军吗?”   谢玉璋勒住马。   这次不用她开口,王忠已经大声道:“马建业狂悖欺主,已被诛杀!大家别惊惶,无事的!”   谢玉璋开口道:“马建业之事与大家无关,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散了吧。”   说完,一催马朝自己的大帐去了。   比起马建业,赵人们对王忠熟稔得多。有胆子大的男人们围上去拦住王忠几个,问:“王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忠道:“我只是个校尉,别叫我将军。”   又道:“别急,待会给你们个说法。”   说完,王忠、李勇等人也催马跟上。几个护卫则得了谢玉璋的命令,有人前往营房召集各旅的旅帅,又有人去通知公主家臣们,还有人前往民房召唤各组的管事们。   公主卫队首领之位易主,涉及到的权力更迭、人员调整,对所有这些赵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谢玉璋回到大帐,林斐急急迎上来。谢玉璋和她四手相握,四目相对。   “成了?”林斐问。   “成了。”谢玉璋点头。   林斐从谢玉璋的眼睛里看到了光芒。   这光芒不仅仅是做成了一件事的喜悦,这光芒是发自更深处,令谢玉璋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明亮了。   她给她讲述那个“梦”时眼中的那些哀伤、沉痛,仿佛都被这光芒净化了。   林斐露出了笑意,攥紧了谢玉璋的手。 第53章   说起来,这是自谢玉璋和她的人在漠北安定下来之后,召开的第一次大型集会。但凡身上有点职责有点头脸的人都来了。   他们聚在谢玉璋的大帐前,大多已经听说了马建业伏诛的消息,三五一群,与相识的人嗡嗡议论。   大帐的毡帘自里面撩开,人群便是一静。   先出来的却是两个侍女,她们恭敬打着毡帘,后面出来的才是谢玉璋。   她依然穿着骑装,腰肢勒得纤细,一柄乌黑的匕首别在腰间,从不离身。   她走出大帐,站在台阶上,扫视众人。   众人都静下来。袁聿是公主家令,按规矩来说,谢玉璋之下,便是他了。他便站出来,叉手:“殿下,我等听说,马建业被诛杀,不知真假?究竟如何,还请殿下公示于我等。”   谢玉璋颔首,上前一步,提气沉声,道:“马建业狂悖欺主,多次不遵从本宫的号令。本宫虽和亲至此,远离故土,却也容不得他这般对我,故而诛之。”   她声音铿锵 ,说完,顿了顿,又道:“也望大家引以为戒,勿要如他这般。大家千里迢迢随宝华而来,这一生,我们注定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宝华当竭尽全力令大家活得更好。也望大家各安其位,各履其责,我们君臣上下一心,在这里才能立得住,立得稳!”   袁聿提声道:“殿下说的是!臣等皆遵殿下号令,兢兢业业,决无二心!”   王忠率先拔刀单膝跪下,声音洪亮:“末将此生效忠于殿下,决无二心!”   马建业一死,卫队便以王忠为尊。且他本就比马建业得人心,他一发声,众旅帅、队正纷纷拔刀,齐刷刷、锃亮亮一片刀光戳在地上:“效忠殿下!决无二心!”   袁聿跪下:“殿下千岁!”   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连谢玉璋身侧侍女都跟着跪下。   “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玉璋站在那里,望着一片黑鸦鸦的人头。   这一世,人心离散、众人各自逃命、各奔前程的事,她再也不会叫它发生了。   大帐里,夏嬷嬷和林斐听到外面的山呼之声,相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们的小殿下啊,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她不再需要被保护,她自己站了起来,只手撑起了这一片天。   马建业既死,人事便有变动。   谢玉璋任命了王忠为新的卫队首领,李勇为其副手。下面再空出来的位置,谢玉璋便不再过问,自有王忠、李勇来决定。在一定的位子上,便当有一定的权力。   令人不意外的是,这决定公布,竟引起了小范围的欢呼。不止是卫队之人,便是家臣、管事们,也都露出了笑意。   马建业之不得人心,由此可见。   待众人散去,袁聿却没有走,他跟着进了公主大帐,呈上了一卷纸。   “这是什么?”谢玉璋诧异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半晌无语:“全是他干的吗?”   “是。”袁聿躬身道,“还未全查完,这些日子正在查,原想都整齐了,再上报殿下。”   不意谢玉璋杀伐果决,动作比他还快,竟直接将马建业诛杀。便是袁聿,也不过是想依照大赵律例,夺其官职而已。   谢玉璋万想不到,短短时间内,马建业就已做出夺人财产、强占人妻之事。且袁聿明确表示了,事情还没全查完。   她抿着唇,将那卷纸狠狠攥得皱了。   袁聿道:“幸而殿下英明,为大家伙铲除此贼。”   这恭维并不能令谢玉璋心情变好,事实上,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很糟。   她狠狠吸了几口气,把那卷纸展平,交还给袁聿:“该查的继续查。都查清了,公示于众,让大家都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袁聿领了令,正要离去,谢玉璋又唤住他,恨恨道:“告诉王忠,给我把马建业暴尸三日!”   袁聿虽觉得这命令戾气过重,但谢玉璋明显正在气头上,又何必为了个马建业触谢玉璋的霉头呢,便应了,领命而去。   待袁聿离开,谢玉璋钻回内帐里兀自恼怒。林斐端了热奶茶给她:“怎地又不高兴了?”   谢玉璋气闷很久,才说:“马建业强夺人家传之物,强占人妻。”   林斐道:“正证明他该死,证明你做的是对的。”   “但我不该任性,我原该听你的。”谢玉璋闷闷地说,“这些都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生的。”   林斐懂了。   她知道在谢玉璋的“梦”里是马建业出卖了他们给夏尔丹之后,便想叫王忠等人杀了马建业。是谢玉璋想手刃此贼,故而才拖到今天。才叫马建业在这段时间里,又作下这些恶行。   强夺的财物可以返还给事主,那受辱的女子又怎么才能抵消这经历?   谢玉璋恼恨极了。   林斐覆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又不能预知。”   想想,谢玉璋还真能预知。又改口:“便在梦里,也不是事事都能知道不是?”   她早听出来了,谢玉璋的那个梦,全然是第一视角。谢玉璋在梦里便做的是她自己,她也只能看到她看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若在梦里就不知道的事,现实中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了。   谢玉璋深深反省。   “不能任性。”她自责,“我担着这许多人的责任在身上,稍一任性,便出这种纰漏。于那些遭受的人,便是苦痛。”   今日之事警醒了她。现在受苦的是几个平民、匠人,他日,就有可能是林斐。   她一时的任性,便遭受这种反噬。可知任性一事,于上位者万万要不得。   “阿斐,以后我再有不理智、任性的时候,你一定要劝阻我。”她严肃地说。   “好。”林斐也认真地说,“那我便做你的言官。”   谢玉璋点头:“以后,该杀之人,当即便杀。该做之事,当即便做。我们决不因为任何个人情绪犹豫、拖拉,横生事端。”   林斐注视着她。   谢玉璋问:“怎了?”   林斐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吗?是成大事者的素质啊。”   谢玉璋沉默半晌,道:“不,我只是一小小女子。”   我从未想成什么大事,我只想你和我,以及追随我的人们,都平平安安,我们大家一起……回去云京。   天下将乱,马上就是战火纷乱、风起云涌的岁月了。在这样的时代,平安,便是最大的大事了。   马建业的头用石灰处理了,用木棍插在赵人生活营区的入口出。人们进进出出,全都能看得到。   开始还有些怕,多看几次就不怕了。只觉得大快人心。   袁聿追查马建业的恶行,桩桩落到实处了,才公布出来。便有小孩子拿着石头远远地扔那死人头颅,路过的大人们则朝那里吐口水。   马建业的几个“亲兵”谁还敢露头,此时个个做起了缩头乌龟。   袁聿抄了马建业的帐子,先将几个苦主的财物归还。多出来的原该充公,谢玉璋哪看得上这点财物,令袁聿悄悄给了有妇女受其侵害的人家做补偿。   营地、卫队的气氛为之一变,连空气都似乎清新了许多。   查处中发现那几个“亲兵”中有两个格外可恶,也做下许多令人气愤之事。这等人骨子里便有坏水在流,谢玉璋经历了两世,心肠不是普通的少女可比,没有半分容情。   那两人被剥了军袄,行了军仗,然后卖作了奴隶。   袁聿与王忠喝酒,道:“殿下年少,戾气略重。”   王忠摆手道:“我不管!殿下叫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袁聿一笑,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只马建业帐中却抄出一包东西,看起来像药材,不知到底是何物。袁聿叫人拿去给包重锦鉴别,不多时包重锦便捧着那东西来寻他,求证:“马建业那里抄出来的?”   袁聿问:“可有不妥?”   “这有毒。”包重锦道,“碾成粉末放进茶水里,人吃了上吐下泻,要得命的。”   此时的茶与后来大穆朝的煎茶、点茶都还不同。   草原的茶是加奶加盐巴,中原赵国的茶则是加葱、姜、枣、橘皮、薄荷等煮沸。两者味道都颇重,加入些许异物,不容易被发现。   袁聿觉得这事很不对,拉着包重锦去禀报了谢玉璋。   “不知道想害谁。”他说,“查问过了,最近没有人有事,应该还没动手。这人真是命大。”   谢玉璋却怔怔地重复:“症状是上吐下泻?”   包重锦道:“是,看起来与痢疾等症都差不多,可若不解毒,以痢疾治,是治不好的。”   待他们离去,林斐抚着心口,后怕:“所以,他想害的人是……”   “袁令已经在查他了,他可能是发觉了。”谢玉璋说,“现在已经是三月了,袁令该是下个月……”   林斐道:“我们且盯着,到了四月看看就知道了。”   只谢玉璋杀了马建业这事阿史那也听说了,问谢玉璋:“怎么把你的卫队首领杀了?”   谢玉璋妙目圆瞪:“他欺我年纪小,又离家远,不听话,我便杀了他。”   “杀得好!”阿史那赞道,“我们漠北的女人,就该有这样的魄力!谁不听话,杀了便是!”   草原的生存条件远较中原恶劣,从来都信奉弱肉强食的原则。阿史那越看谢玉璋越觉得她天生便像是草原女儿,叫人喜欢。   赵公主人美性子强,便成了大家的共识。 第54章   草原的新年很快到来了。   在那之前,阿史那对谢玉璋说:“听说你很会跳舞,在庆典上为我跳一支吧。”   谢玉璋却说:“除了皇帝和天可汗,没人配看我的舞。等可汗真正成了我的丈夫,我跳给你一个人看。”   她说话的时候底气十足,理所当然。让阿史那想起来,她是一位真正的中原公主,还是最尊贵的皇后嫡出。也只有真正尊贵的公主说话才会这样骄傲。   草原这几百年来,也娶过数位“公主”,可草原人其实都明白,那些不过都是宗室女而已。   阿史那想到这么多位可汗,只有自己才娶到了真正的公主,便打内心里感到骄傲自豪。对谢玉璋的骄矜,格外的宽容。   “好。”他笑呵呵地,摸着她乌黑的头发期盼地说,“那你快点长大。”   草原的新年庆典连办了五日,祭火五日未熄。   但实际上,除了第一日的仪式之外,余下的几日是草原一年两次的盛大集市。   一次在新年,一次在六月夏日祭。因为天气的缘故,夏日祭的那一次,将比新年这一次更热闹,来的人更多。   这几个月,天可汗阿史那氏娶了中原王朝的公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草原。人们还知道,公主从中原带来了很多的好东西。   各个部落的大小可汗们都在新年里赶来围观中原公主,他们带了礼物也带了货物。   先惊艳赞叹公主的美貌,献上礼物,再派精明的管家跟公主的家令去谈,看用什么能换到公主手里的好物。   谢玉璋跟袁聿说:“不用心疼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只不过锦上添花,我们需要的是能让我们安心在这里生存的东西。”   袁聿笑道:“殿下说的是。更何况我们还有工匠。”   制糖的事还需要时间,需要原料和作坊,要慢慢来。但养蜂人已经开始着手养蜂的事了。各行匠人,是比器物更宝贵的财产。   谢玉璋借着这庆典,放出手里的奢侈品,大量收进牛羊、马匹和奴隶。在草原上,成为了一个富有的女人。   她是天可汗阿史那氏的妻子,再富有也不会成为被劫掠的对象。但谢玉璋从未放松过对卫队的训练。   “你觉得现在如何了?”谢玉璋问王忠。   王忠有些羞惭,道:“没法和将军的人比。”   “将军”是李将军,未来的雄主。“将军的人”,是威震大江南北的飞虎军。   “谁让你跟他比了!”谢玉璋扶额,“在草原上能自保吗?”   王忠其实不太理解谢玉璋。他们所在的之地,是草原共主天可汗阿史那氏的王帐,再安全不过了。谢玉璋却对卫队要求如此之高。   王忠挠挠头,还是老实说:“比以前强不少,可是没跟别人真刀真枪地干过,不知道。”   说的十分有道理。纸上谈兵是要不得的,李固也说,要真刀真枪流着血地去磨炼。   “会有机会的。”谢玉璋说。   时间转眼到了四月,草原上终于不用穿厚袄了。   谢玉璋和林斐一直盯着袁聿,整个四月过去了,袁聿别说上吐下泻,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他原本就是个身体颇为健康的男人,年轻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跟着商队趟过大漠,趟过草原呢。   谢玉璋和林斐终于确认,前世袁聿不到半年便暴亡,非是天意,绝对是马建业一手造成的人祸。   马建业,死得一点都不冤。   谢玉璋后悔只暴尸三日,实在是该将此人活剐了。   他将谢玉璋卖给了夏尔丹,自己却带着人投靠了乌维。既甩脱了她这原主人,又攀附上了最大一股势力。更不要说在这个事件中,谢尔丹必对他酬以重金。   谢玉璋此时怀疑起来,将她献给好色的蒋敬业这主意,会不会也是马建业想出来的?   这主意怎么看,都对她有着极大的恶意。   可马建业不过一个小小的宣节校尉而已。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她的人生中坏过多少事,多少次把她推向过更低的低谷?   不可思议。   五月底,阿史那征伐某部落,谢玉璋请战。王忠率一百新练骑兵跟随阿史那出战,半月后随大部返回。   一百骑兵折损十七人,是这次随阿史那出战的部队中折损率最高的,着实令人心痛。   但,活着回来的人,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汉子们经历了血火的洗礼,见识了草原的生存法则,开始了从农民向战士的蜕变。   即便不能从羊变成狼,但也不能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最起码也得是长着坚硬犄角有反抗之力的野羊。   谢玉璋原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为什么雄兵,练兵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的,否则大赵中枢也不至于软弱至此。区区五百人的乌合之众,能拉练出二三百合格的骑兵已经是神佛眷顾她了。   “合格”与“精锐”又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未来席卷天下的动乱中,根本不够看。   谢玉璋想要的,是在老阿史那死后,草原四分五裂,蒋敬业打得乌维狼狈逃窜的那段时间里,这些男人能够护住随她和亲而来的所有人。   她把他们从云京带到这里,便想将他们也带回云京去。   大家一起。   这一战之后,阿史那宣布了举部迁回祖地的决定。   部族的人都欢呼。   “祖地的湖水又满了!”   “圣山安静了!”   “离开了好几年了,终于能回去了!”   在族人的描述中,祖地仿佛是什么仙境般的地方似的。   谢玉璋道:“其实就是阿史那一族故居之地,按照我们中原的说法,称得上是龙潜之地。圣山是一座会喷火的山,那里有很多温泉,因为冬天的时候会比别的地方温暖,所以冻死的牛马便少许多。族人便觉得是祖神的福泽。但每隔一些年,便会别特的热,湖水干涸,温泉沸腾,没法居住。族人便会向外迁徙,在这种地方待几年,待祖地的热度平复了,就又可以回去了。”   林斐恍然:“是火山与地热。”   她博闻强识,懂得很多:“应该也会有地动,火山之下的地龙是火龙,火龙翻身了,因此温泉煮沸,普通的湖泊便干涸了。待地龙入眠,便又无事了。”   前世她也是这么说的。   谢玉璋托腮,道:“是呀,所以说穿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族人就觉得那是有祖神保佑的地方,只要在那里多生活几年,便沾了祖神的福泽,日子丰盈,部落平安。哪有那么神奇呢,就少冻死几头牛羊而已。”   林斐失笑,道:“这里只有贵族才有资格识字,可贵族才有多少人?文字传承远不如中原,愚昧得很。你还指望他们懂什么,也就阿巴哈懂得多些,还找不到人念叨,天天想找我聊天,给我讲他那些宝贝羊皮卷。”   “你要嫌烦,别理他就是了。你又不是他的学生,又当不了萨满。”谢玉璋说。   今生,她不需要林斐为她操劳奔走,结交讨好有权势的人。她希望她能活得不违背她自己的心意。所有那些讨厌的却不得不做的事,谢玉璋自己会去做。   “我怎么会嫌烦。”林斐也托腮,幽幽地说,“身边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家伙,这种寂寞,我懂他啊。”   “……”谢玉璋跟她大眼瞪小眼半晌,“我认真地读书了啊!”   林斐歪头:“是吗?读到哪了?”   林斐其实只是逗弄谢玉璋。谢玉璋从前性子跳脱,只爱音律舞蹈。她练舞极其沉迷,要让她读书,立刻就恹恹的蔫了。   谢玉璋却说:“《吴史·公主列传》,读到英德公主了。”   林斐微讶:“读到她了呀。”   谢玉璋点头:“她真是厉害,我在历代的公主列传里面,没有见过比她更厉害的和亲公主了。”   林斐却敛了玩笑神色,严肃起来:“英德公主的确令人钦佩,但你不要学她。”   她道:“别的不说,便只她的丈夫毗伽可汗趁着前朝末帝巡幸边城时,以十万雄兵围城,眼看便要活捉末帝……”   这一段谢玉璋看了,她接口说:“是她遣使谎称北境有变,骗得毗伽收兵北归,末帝才安然度过这一次危机。”   林斐肃然道:“但她坏了毗伽可汗的大事,单这一点,可汗便是砍了她,都合情合理。我们读史书,只读到她化解末帝危机的功绩,却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样化解自身这场危机的,更不知道她为了救末帝付出了什么代价。但可以想象,决不轻松。”   谢玉璋叹道:“是啊。如果有人这样坏了阿史那的事,阿史那啊,决不会原谅这个人。她是必死的。我实是想不出有什么计谋手腕可以躲过一死,也可能是我比英德公主愚笨吧。”   “而且你要知道,她是被高祖皇帝亲手所斩的。”林斐提醒她,“连末帝皇后都向谢氏称臣了,唯有她宁死不服,一心想要复国。所以她死在了你祖先的刀下。”   她握住了谢玉璋的手恳切地说:“珠珠,我不知道她一个被选去和亲的宗室女为何如此忠于先吴,我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值不值。但……珠珠!赵国,不值!”   谢玉璋凝目看着她。   林斐知道这话大逆不道,但她还是要说。   “珠珠,赵国,不值得你这样做!谢氏,也不值得你这样做!”她盯着谢玉璋的眼睛,告诉她,“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万事以自己为先。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像英德公主为大吴那样付出自己!没有!”   谢玉璋却笑了。   “阿斐,你错了。”她说,“有的。真的有的。”   林斐蹙眉:“是谁?是什么人?”   她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人竟会让谢玉璋觉得,值得她像英德公主那样悍不畏死地付出自己。她决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出现。   谢玉璋望着她,目光温柔。   我当年予你的,不过是一个上位者宽裕的善意,想做便做,并不需要付出什么。滴水之恩,你却涌泉相报。   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于你我,却是恩恩相偿无断绝。前世你报我,今生该我还你了。   她抽出手将林斐鬓边的一缕碎发帮她别到耳后,轻笑。   “我不告诉你。” 第55章   为着将今年的夏日祭办在祖地,王帐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了这次迁徙。   在前世的这时候,谢玉璋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她一直坐在车里。颠簸了八九日之后,堪堪在抵达祖地的时候发动了。   这一次,谢玉璋却带着贴身的侍卫,骑马跟在队伍里。   这次迁徙是回祖地,部落的气氛是欢快轻松的。谢玉璋不去搭理那些风华正茂的贵族青年,故意跟那些跟她同龄的贵族少年少女们混在一起。   许多都是阿史那的孙子孙女,当然也有年龄比孙子孙女还小的儿子女儿。   这些少年少女们还不用担事,他们骑着骏马,一会跑到队伍前面,一会跑到队伍后面,欢快地很。   阿史那本来神情愉悦地看着自己这些孩子们,不料却在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   阿史那:“……”   唉,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咥力特勒羡慕地看着堂弟、堂侄们能跟谢玉璋玩在一起。他已经十五岁了,其实也该算是少年,却不能再如堂弟们那样只顾玩耍了。   他的母亲扎达雅丽对他的一向要求严格,譬如迁徙这种事,扎达雅丽就要求咥力特勒担起乌维这一房长子的责任,要他全程都协助乌维管理好自己的队伍。   咥力特勒便只能一直跟在母亲的大车旁,随时准备处理突发的情况。   他也的确做的很出色。他的祖父阿史那可汗巡视队伍的时候,特别地称赞了他,令扎达雅丽脸上生光。他的父亲乌维也为此感到骄傲,勉励了他几句。   谢玉璋和少年们骑马从一旁驰过的时候,咥力特勒便挺起胸膛,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青年而不是少年。   可惜谢玉璋根本没看他,令他心里倍感失落。   “咥力特勒!”扎达雅丽挑开大车的帘子,问,“你在看什么?”   咥力特勒道:“婆实他们跑得可真欢啊。”   扎达雅丽闻言向前方眺望去。   在那些贵族少年中也杂着数位少女,但总的来说,少年居多数——阿史那汗的女儿和孙女们被各部落盯着,很多到了十一二岁年纪就早早地被求娶迎走了。   在这群少年男女中,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这不仅因为她体形比草原姑娘纤细了好几分,也因为她的衣裳用的都是中原的布料,光泽耀人,光是背影,便让她看起来鹤立鸡群。   扎达雅丽眯起眼眺望了一会儿,看了眼咥力特勒,什么都没说,缩回了大车里。   在晚上扎营后,扎达雅丽却把他唤到身边,笑问:“是不是觉得宝华汗妃特别美丽?”   他的父亲召了美貌的女奴服侍,母亲的帐中并无旁人。咥力特勒和母亲无话不说,便坦然承认:“是,她真是太美了,我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很干,喝水却又不解渴。”   扎达雅丽失笑:“傻小子,你这是想女人了啊。”   漠北男女风气开放,咥力特勒看过很多男男女女钻帐子,大体是知道男女间是怎么回事的。他挠挠头,脸红红地笑了。   扎达雅丽问:“你想得到她吗?”   咥力特勒说:“当然想,大家都想。”   扎达雅丽诧异问道:“大家是谁?”   “就是泥熟他们。”咥力特勒向母亲告堂哥们的密,”他们喝了酒说,祖父的年纪太大了,可惜了赵公主。要是能抱着赵公主睡觉,就是死了也愿意。”   扎达雅丽哂然,道:“你觉得他们配吗?”   咥力特勒问:“这还有配不配的?”   “当然有。”扎达雅丽目光炯炯,“能抱着赵公主睡觉的,就只有你的祖父,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可汗啊!最美的女人,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才配拥有。弱小的人即便拥有了,也留不住,迟早要被抢夺走。”   咥力特勒思索片刻,点头道:“是这样的!”   扎达雅丽看着日渐长大强壮的儿子,欣慰:“所以,你要努力啊。等你父亲当上可汗之后,就该轮到你了。”   她摸着儿子的脸,眼中充满了期望。   她人生的寄托并不在丈夫的身上,而是在儿子的身上。   这趟迁徙对谢玉璋来说,和前世完全不同。形势不同,心情也不同。   她的乌骓马自到了草原便日日撒欢,如今已经比从前少了许多肥膘,日渐清隽,速度不可同日而语,终于像一匹真正的宝马了。   她每日骑着马,看天地辽阔,白云低垂。风吹过草海,掀起一层一层的绿浪。   前世她看得腻烦,今生却觉得胸臆都开阔了。   回头望,浩浩荡荡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不要说贵族和普通牧民,便是奴隶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回去祖地,冬天便没那么难熬了。   牛羊成群成片,骏马有头马领着,牧马人只要控制住头马,便一匹都不会跑丢。   漠北汗国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它其实是很多民族和部落融合在一起的整体。当年景好的时候,冬天不那么冷的时候,他们也可以躲在草原深处熬过寒冬。当然,当大自然对他们苛刻起来的时候,这些骨子里充满了兽性的游牧民族便会举起屠刀,向南而下,对中原人痛下杀手,掠夺粮食和人口。   当大赵最强盛的武帝、文帝之时,这样的情况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是因为赵国兵强马壮,边境坚不可摧,一是因为朝廷设立榷市,商路畅通,胡人们可以用肉类、皮毛、奶制品和从更北、更西的地方贩来的香料、宝石与中原王朝交换粮食。   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下,边境安宁了许多年。   而这一点,在将来,李固也可以做到。   风猎猎地吹着,谢玉璋的衣摆在风中拂动,她的目光深邃悠远,穿透时空,同时看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看待世界的角度与从前不同,心境也随之悄然改变。   “宝华!”阿史那看到谢玉璋在队伍旁驻马停立,沉默眺望,催马过来,“在发什么呆?”   谢玉璋转头看他,这男人须发花白,虽老却强壮,威武的气势震慑人心。   他这一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屠灭过多少部落。但草原在他的统治下,的确强大安稳。西边的始毕可汗、北边的处罗可汗,这些大可汗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活着的时候,汗国人的生活是安稳平静、生机勃勃的,要用力对抗的其实更多是大自然。   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刀箭之下,他被一条毒蛇咬了,中毒而死。   乌维继承了汗位,他虽是个优秀的战士,但比起他的父亲还是差得远了。几个年长的哥哥并不真的从内心臣服于他,随着矛盾的日益激化,曾经强大的汗国四分五裂。   蒋敬业追着他打,打得他像一条野狗,四处逃窜,奔亡之时,连可汗的大纛都不敢立起。   谢玉璋虽常在阿史那面前做出年少娇蛮的模样,阿史那其实知道,她是个聪明有头脑的女郎。她的许多言行自有其目的性,但阿史那乐意给她宠爱,乐意给她撑腰。   有些东西,在当事人之间,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一个对了另一个的脾胃,便架不住“我乐意”三个字。   但此时谢玉璋看着他的目光的确令阿史那看不懂了。她明明是个将笄之年的少女,一双眸子却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成熟深邃之感。   “可汗,汗国今日,真是鼎盛。”她感慨说。   阿史那奋斗几十年,才有了天可汗的地位,才有漠北今日之鼎盛。他微笑:“当然。”   谢玉璋抬眸看他:“可汗要保重身体,活久一些,漠北没了可汗不可行。”   阿史那失笑:“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玉璋瞟了他一眼:“我才十四呢,以后还久着呢。”说完,拨转马头向队伍前面跑去了。   又回头喊:“胡子太长啦,晚上给你剪剪!”   阿史那愣愣地“哎”了一声,引得身边一阵乱笑。阿史那老脸一红,骂道:“笑什么笑,快赶路。”   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谢玉璋刚才那一眼。那一眼不像少女,像深知人事的女人。阿史那久经男女之事,望着前面纤细窈窕的身影,心头竟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这久违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夜里骑着马去别的部落与心爱的姑娘幽会,走在路上还未到达时充满了期盼的心情。   谢玉璋骑着马,望着前方的地平线,却觉得,十七岁也并没有那么难。   阿史那倘若不死,将来必会给草原和中原之间带来麻烦,但那是天下雄主的李固要操心的事。   谢玉璋操不了那么久、那么远的心,也没有能力去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能操心、该操心的,是自己,是阿斐,是晚秀、明晴、月香、熏儿、苏合,是小雅、紫堇、蓉蓉……。   这一个个娟秀的名字,对应的是一个个围绕在她身边的青春女郎,鲜活生命。   倘若能使现在安稳的生活继续,使夏尔丹不敢生出妄念、她不必跟着乌维仓皇逃命的话,她竟然是愿意阿史那活得久些,觉得做他的妻子其实也是可以的。   对比半年前她对阿史那的厌憎、回避,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人的心境、想法,便是这样不由自己,常常是随着时间和情境而变化的。   第二日族人们都看到了阿史那可汗的新形象。他原来的一把大胡子,如今贴着下颌修剪成了短髭,不失威武,却精悍提气了许多,仿佛年轻了许多岁。   第三日便有数人仿了可汗的形象修剪了自己的胡子,很快就带起了一股子新风潮,男人们的胡子都短了起来,看起来分外精神。   六月初,汗国王帐终于抵达了祖地。   山影苍暗,湖水碧蓝。雄鹰在天上翱翔。   谢玉璋骑在马上,马鞭指着山麓画了个圈:“我要那片地,给我的人种庄稼。”   阿史那开心地道:“给你,都给你。” 第56章   回到祖地安定下来不久,各个部落的人便为着夏日祭蜂拥而来。草原上最大的一次集市在阿史那氏的祖地举办了起来。   侍女们给谢玉璋传回了一个八卦:“袁令来漠北,原是为寻人呢。”   袁聿要寻的是一个女子,她属于一个小部落,而且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草原部落变迁,谁知道那种小部落还在不在。   袁聿趁着这一次大集市托了许多人打听。   这种地方偶尔有一则这样的绯色新闻,令侍女们津津乐道。   “吓,真想不到袁令那样的人,当年也是个负心人呢。”她们说,“答应了娶人家,又走了。”   “唉,男人都是这样,便是娶了,还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美妾往房中纳。”   袁聿不意自己醉后泄露的往事令侍女们忿忿,那几天都没给他笑脸,搞得他莫名其妙。   谢玉璋只能扶额。   今生袁聿没有暴亡,令谢玉璋放松了精神。她怎么也料不到,夏嬷嬷却身体不适了起来。   起初,是迁徙的路程令她疲累。原以为可以慢慢缓过来,不料夏嬷嬷的精神一直便没有缓过来。   到了祖地之后,重新规划了各人的地盘,谢玉璋拿到了山麓地域给她的人垦田用,又有养蜂人养蜂割蜜。手艺人把家伙什都支起来,木匠制木器,陶匠烧陶制瓷,前几炉出的东西粗糙了些,匠人自己并不满意,却也都在夏日祭的时候被人拿着各种东西来换光了。   在胡人们用来以物易物的东西中,还有陨铁。叫谢玉璋知道了,不由自主地覆住腰间那柄匕首。   “放出消息。”她说,“只要有星星铁,不拘多少,赵公主都收。”   但陨铁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物,全靠运气。不像牛羊,遍地可得,算什么价格都可以用“这东西值得XX头羊”来衡量对比。   又有卫队的训练之事,虽有王忠李勇,谢玉璋也盯得紧,常常骑马巡视,不叫他们懈怠。   种种忙碌,待发现夏嬷嬷不太对劲时,她已经开始精力不济,做事明显力不从心了。   谢玉璋不叫她再管事情,只叫她好好休养。   她召了包重锦来询问。包重锦竟然道:“嬷嬷年纪大了,这半年两次远途奔波,损耗太大,不管什么时候……都属正常,看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了。”   这时已经是九月,农人们在山麓抢种的麦子都已经收获了一茬。比起中原来产量不算高,但比起胡人们随便洒了种子后便不再管的野田,赵公主的人精耕细作的田地产量还是高出了许多。令阿史那十分高兴,他们漠北人,确实是不擅长种田的。   这时候若在云京,天气凉爽,正是人们最喜欢出门冶游的时节。但在漠北,已经寒冷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冬天已经来了。   谢玉璋坚持不肯信:“不可能!你再去给嬷嬷重新号号脉!定是误诊了!”   这位公主殿下向来头脑清醒有主见,怎地忽地变得蛮不讲理起来?   包重锦无奈,重新给夏嬷嬷诊脉,又观察了好几天,却还是坚持最初的诊断。   谢玉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硬说他误诊,将几个郎中都唤来轮番给夏嬷嬷诊脉,又安慰夏嬷嬷说:“只是赶路累着了而已。”   夏嬷嬷却并不忧愁,她只是叹息:“原想来照顾殿下,不想却成了殿下的累赘。”   谢玉璋哪肯听这等话,撒娇道:“嬷嬷瞎说什么呢,快些好起来,好些事等着你呢。没有嬷嬷,宝华一个人可不行。”   夏嬷嬷眼露慈爱:“殿下行的。”   谢玉璋心惊。   她对林斐说:“我害怕。”   林斐说:“怕什么?”   谢玉璋怔怔说:“前世,嬷嬷不是这么说的,前世她是怎么都放心不下我的。”   林斐常追问那个“梦”,谢玉璋说得多了,常常不自觉用上“前世”这个字眼。林斐早就察觉了,她只是不说破。   谢玉璋说:“这个时候,本是我在休养,是嬷嬷在照顾我。”   难产险些要了谢玉璋的命,也证明了徐姑姑是错的,夏嬷嬷是对的。谢玉璋这条命更可以说是夏嬷嬷救回来的。   没有夏嬷嬷,纵然包重锦有心,不得允许,怎敢强闯产房,怎敢去碰公主殿下的玉体。   徐姑姑……大概是没有这个魄力做这种决定的。   当年能得中宫信重,叱咤内廷的夏尚宫,到底是不一样的人物。   夏嬷嬷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这是老人油尽灯枯的表现。从云京到漠北的那一路上去世的人中,一半都是夏嬷嬷这样的老人家。   纵然祖地比旁的地方暖和许多,纵然谢玉璋派人精心地照料,夏嬷嬷依然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在离去前,她曾强打着精神向谢玉璋交待以后的事。   “殿下不必生孩子,叫旁人给你生,抱到膝下养便是了。”她说。   谢玉璋说:“我本就没打算在这里留下孩子。”   夏嬷嬷说:“王忠尚无妻室,林斐正可。”   谢玉璋道:“阿斐不可。”   夏嬷嬷道:“那就晚秀。”   谢玉璋道:“好。”   夏嬷嬷叹道:“我这身子,这些年原就不大好了。只是想着不能叫殿下一个人孤单单到漠北来,才强跟着来了。原以为殿下需要我,可看到殿下自己已经完全立了起来,我这一口气便提不起来了……”   谢玉璋泪眼婆娑。   所以前世,软弱的她离不得夏嬷嬷,夏嬷嬷硬提着一口气才多撑了一年吗?   明明,该是一年后去才去世的。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夏嬷嬷忽地回光返照。   “珠珠,珠珠……到嬷嬷这里来。”她唤道。   谢玉璋原就守着她,闻声忙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夏嬷嬷昏花的老眼变得明亮起来,看着她赞叹:“珠珠好聪明,珠珠行的……”   最后,她说:“我去告诉娘娘……”   说完,含笑闭上了眼,溘然长逝。   帐中骤然响起了悲恸的哭声。   侍女们劝了又劝,都劝不住宝华公主谢玉璋,她哭得撕心裂肺,像失去了母亲一般。   夏嬷嬷葬在了祖地。许多天,谢玉璋还心情郁郁。   阿史那为了哄她开心,送给她许多奴隶和牛马。但美丽的赵公主总是不肯露出笑容。阿史那问她:“有什么能让你开心呢?”   谢玉璋说:“重要的人逝去,怎么会开心。”   阿史那说:“灵魂回归了长生天,是每个人的归宿啊。”   谢玉璋说:“我才十五岁,不要和我说归宿。”   阿史那说:“人都有回归的一天,她比我的年纪还大,我都有去的一天,何况她。”   谢玉璋伏在他怀里啜泣:“你死了我怎么办?肯定会有人欺负我。”   阿史那自然知道,谢玉璋这么年轻美丽,等他死了自然会归他的某个儿子所有。大概率是乌维那小子。   但阿史那很不愿意去想身后的事。   他抱着谢玉璋沉默了许久,解下了腰间的金刀给她:“这是我用惯了的,大家都识得,谁敢欺负你,你砍了他。”   谢玉璋抱着金刀流泪:“那你也不许死,我还没长大呢。”   美人带泪,如梨花带雨,叫人怜惜。   阿史那笑叹他的小妻子,净说傻话。偏这些傻话,他爱听。   谢玉璋拿了那柄金刀给林斐看。   “我又想杀人了。”她说。   林斐无奈,道:“沉住气,别冲动。他可不是马建业,说杀就能杀。咱们得布置好了才行。何况你才得到可汗金刀,便杀他的儿子,旁人怎能不生疑?”   “那好,我不急。”谢玉璋说,“我才不急,我还有好多时间呢。”   但夏尔丹,必杀。   林斐根本不赞成这件事。   夏尔丹就算势力不强,也是王子,是阿史那的亲儿子。   今生谢玉璋对他早有防备,便是有朝一日阿史那身死,她也不会再落到夏尔丹手里了。她实是不明白谢玉璋为什么非要杀死夏尔丹。   这是因为谢玉璋给她讲述前世时,说到夏尔丹时并不肯细说,只说“他对我很不好,常令我痛苦”,便一语带过。   而这一年谢玉璋见过夏尔丹很多次,每次看到他她都会回想起他是怎么对待林斐的。而那些苦,都是林斐替她承受的。谢玉璋杀夏尔丹的心,每多见他一次,便坚定一分。   自此,谢玉璋便日日将阿史那赐给她的金刀悬在腰间。她的腰带里,同时还别着那柄乌黑的匕首。   自到了草原,谢玉璋便没在穿过从前在云京穿的那些广袖大襟的衣裳。她做了许多漠北样式的衣裳,也将中原的衣裳改良,广袖改箭袖,两片改四片,既保持了独立特行的美丽衣冠,又适应了漠北的生活,骑马射箭都很方便。   谢玉璋嫁到漠北的第二个中原新年的时候,她的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公主分了牛羊给他们,现在家家户户都像漠北人一样养牛养羊。会种地的还可以种地,公主在山麓地带圈了好大一块地,远离了牧区。她的兵原本就是屯田的府兵,本就会种田,农忙时便下地,不忙时便训练。   回到祖地后种下的庄稼,收获得很好。   许多胡人看他们收获了那么多粮食,都来向他们学习如何肥田、如何除草、灭虫。   这一个年过得很便丰足。虽然从去年起,他们便要等着与汗国一起过三月的新年,可在中原的新年里,他们还是割了肉、炸了面食、汆了丸子,庆祝了一番。   他们还送了这些中原的吃食给那些相熟的胡人家庭,许多胡人家里收到了这些礼物,十分高兴,以奶酪、羊皮回赠。   虽不是汗国的新年,但赵人的情绪感染了胡人,竟也一片热闹景象。   阿史那看在眼里,便是自己的王国昌盛的吉兆,十分高兴。他当众夸赞了宝华汗妃,称赞她很会治理自己的子民。   宝华汗妃腰佩金刀,脸如芙蓉。   阿史那汗对她的宠爱,传遍了草原。   中原的新年过完了,等到天气转暖的三月,便是汗国的新年了。这才是真正的热闹。   大小可汗们开始在阿史那氏祖地聚集,这一段时间各种宴席不断,烤羊肉的香味馋得奴隶们直流口水。可他们放羊杀羊烤羊,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口肉。   夏尔丹在乌维的大帐里参加宴席,他喝得多了,出来绕到帐子后面拉开裤裆撒尿。尿到一半,忽然听到有女子的声音惊道:“谁在那边?”   夏尔丹还以为是哪个女奴,一转头,却看到火光下谢玉璋满面娇羞,以手遮面,却又从指缝里偷看他。   夏尔丹一抖,便尿歪了。 第57章   这天晚上的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总之夏尔丹和谢玉璋各有各的说辞。   谢玉璋哭泣说:“我和侍女从扎达雅丽那里出来,发现我把随身的金刀解在扎达雅丽那里了。可汗的金刀我不离身的,便叫侍女去取。因是过年,我放护卫们去喝酒了,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他说尿急,我便让他去解手了。便在这时候,夏尔丹突然出现,捂着我的嘴将我往没人的地方拖……”   夏尔丹满身是血,怒不可遏:“明明是你勾着我去那里!”   谢玉璋含泪怒目:“我勾引你图什么?你是有乌维、屠耆堂的地位?还是有咥力特勒、泥熟年轻好看?你不过就是一个下贱的女奴生的罢了!”   夏尔丹脸色铁青。   他实在是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谢玉璋,竟令她费尽心思这样陷害他。   今天晚上,谢玉璋撞见他尿尿,言语上虽没有明说,那神情眼神,分明就是勾引他。她年纪不大,平时也没见露出这般媚态,谁想得到竟这样会勾人。他一时色迷心窍,不顾她是他父亲的妻子,跟了她去没人的地方。   不料谢玉璋趁他酒醉不防备,用她的匕首捅了他。他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的那个护卫忽然出现将他打倒。   她更是大叫起来,引来了众人,指称他酒后意欲强暴她。   简直有嘴说不清,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他?   众人真的是没法相信夏尔丹的说辞,实在是……谢玉璋的说辞太有说服力。   阿史那这么多儿子、孙子中,谢玉璋若是春心按捺不住,以她的容貌勾引谁勾引不到,为什么要勾引夏尔丹?   诚如她所说,夏尔丹既不是最有权势的,也不是相貌最好看的——他的容貌随了他那个女奴母亲,生得太过清秀,身材也瘦削,不大符合漠北人的审美。   偏谢玉璋提及的咥力特勒、泥熟这两个可汗的孙子,又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孙辈中公认生得最像可汗的。老可汗容貌威武雄壮,年轻时是草原有名的美男子,曾有两位部落公主为了他大打出手呢。   这细节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巧妙地击中了人们的内心。   扎达雅丽站在人群中,听赵公主一句话把她的丈夫、儿子都带了出来,忍不住蹙起眉头。她的目光朝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瞥去,却发现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儿子,神情都有些异样。   有些喜悦,又矜持地强压着,不敢表现出来。   旁人看不出来,可她是他们的妻子、母亲,对他们何其的了解,哪里会看不出来。   “扎达雅丽!”老可汗忽然大声喝到她的名字,质问,“宝华今晚去了你那里,落下了我的刀,是这样吗?”   这倒的确是真的。扎达雅丽说:“是的。”   她的舌头下压住了一句“但是”。   但是,赵公主离开她的帐子,到她喊叫引人发现,这中间的时间未免有点长。   她……为什么呢?跟夏尔丹有什么仇呢?   但火把的光照下,老可汗须发皆张如怒目金刚。这事犯了他的忌讳,扎达雅丽清楚得很。她嫁到阿史那氏这么多年了,对老可汗也很了解。   更何况,赵公主谢玉璋对乌维等一众实权王子俱都冷淡不假辞色,也不跟咥力特勒和泥熟这些已经知了男女事的青年王孙一起玩,只跟那些年纪小的混在一起,从未听说过她跟夏尔丹有过什么交集。   这等猜测便是说出来,怕也得不到旁人的支持。   她聪明地没有多说任何话。   老可汗大喝一声,上去一脚将本就身上带血的夏尔丹踹飞。   他这一脚将夏尔丹直接踹得吐血了。   “滚!”老可汗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天亮之前让我再看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夏尔丹脸色惨白,倒退着爬了几下,挣扎起来跑掉,消失在夜色中。   阿史那可汗的第十九子夏尔丹,在这大年节的被从部落中驱逐。带着数位妻子、孩子,几个属下,一群奴隶和他的牛羊财产,趁着夜色离开了汗国的权力中枢。   谢玉璋扑到阿史那怀里啜泣:“我以后不乱跑了,再也不随便叫护卫离开我了。”   “用不着!这又不是你的错!”阿史那铁青着脸,大声道,“我看看谁再敢碰你!我宰了他!叱骨邪,叫他们都散了!”   谢玉璋嘤嘤哭泣。   叱骨邪跳出来维持秩序,轰走了众人。   阿史那亲自把谢玉璋送回了她的帐子。   “你是我阿史那俟利弗的妻子。”他摸着她的头说,“你什么都不用怕。”   夜色中,谢玉璋怔住。   好像……听他说过这句话,那是什么时候呢?   记忆像弥漫着雾气一样,模糊不清。   她带着侍女——晚秀,和护卫——王忠,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中。   帐子中没有别的侍女,只有林斐一人,早在帐子的火塘上架起了陶盆,煮了沸水。见他们回来,说:“快解下来。”   谢玉璋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匕首。林斐伸手欲接,谢玉璋躲开:“你就别再碰了。”   她自己将匕首拔出来,连着乌黑的鱼皮鞘一起扔进了陶盆里,滚水煮沸。   林斐又端了铜盆,拿了胰子:“都净手。”   谢玉璋和王忠都一起洗了手,晚秀虽然说“我没碰他”,也跟着一起净手。   每人洗了三遍。   谢玉璋问:“那些东西处理掉了吗?”   林斐说:“你一动身去扎达雅丽那里,我就拿去烧了。”   谢玉璋和林斐说话的时候,王忠和晚秀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玉璋为什么要除去夏尔丹?   现在这个帐子里,就只有他们四个人,这意味着,除了林斐之外,他们两个已经是谢玉璋最信任的人了。   王忠不多问一句,晚秀也不发一声。的确配得上这份信任。   王忠帮忙处理了脏水才离去。林斐和晚秀收拾善后,却见谢玉璋坐在火塘前发呆。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出了她怔忡的神情。   “啊……”她忽然发出了低低的一声,似感慨,似喟叹。   林斐担心事情有纰漏,低声问:“怎么了?”   谢玉璋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是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大赵亡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王帐。   谢玉璋惶恐至极。   徐姑姑将她盛装打扮,送到了阿史那的帐子里,咬着她的耳朵说:“你以后能依靠的就只有可汗了。去啊,让他喜欢你。用心些,你行的!”   就是那个晚上,那老男人摸着她的脸,说:你是我阿史那俟利弗的妻子,你什么都不用怕。   当然那个晚上,他也享用了她。   对他来说,享用自己的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但谢玉璋一直都厌恶床笫之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得可汗宠爱,常常被召去侍寝。只有她厌恶那些晚上。   筋疲力尽,没完没了,骨头像要散架。   这厌恶深深刻在脑海里,模糊了他说过的话。   谢玉璋怔怔地望着火光,脸上,是林斐看不懂的神情。   扎达雅丽回到了自己的帐子,美丽的女奴们服侍她洗漱更衣。   她的帐子里有很多这样美丽的女奴,都是为乌维准备的。她允许她们为乌维生下孩子,那些由女奴生下的身份低的孩子,都由她养大。   等他们长大了,女孩可以嫁出去联姻,男孩子便是咥力特勒手下勇猛的战士。   “去看看,乌维和咥力特勒都在干什么。”她对一个女奴说。   她亲信的老侍女过来服侍她,感慨说:“真想不到,夏尔丹那样大的胆子,敢去碰宝华汗妃。”   可汗是多么的喜爱这个美丽青春的中原公主啊,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   扎达雅丽瞟了她一眼,她显然对赵公主的说辞毫不怀疑,完全相信。   没人觉得会是赵公主主动去勾引夏尔丹,那不可能。   扎达雅丽收回视线,道:“宝华是个聪明的女人。”   侍女赞道:“是啊,她把她的人管得那样好,比得上你当年了。”   不,扎达雅丽想,她赞她聪明,并不是赞她这方面。   但她没说什么。   过了片刻,女奴回来禀报,把额头紧紧贴在毡毯上:“乌维殿下召了人服侍。”   扎达雅丽明白,她的丈夫定是召了美貌的女奴。   “咥力特勒呢?”她问。   女奴的额头与毡毯贴得更紧了:“咥力特勒殿下也召了人服侍。”   扎达雅丽瞳眸的颜色变得幽深起来。   她挥挥手让侍女和女奴都退下,一个人望着光火。   赵公主宝华汗妃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从不曾对她的丈夫或儿子有过轻佻的勾引。   可她正大光明地当着可汗的面,用一句话,便在大小两个男人心中种下了不安分的种子。   这样的手腕啊,扎达雅丽想,的确有她当年的风范了。   大半个月后,有跟着夏尔丹离开的人悄悄回来投靠了别的人。   他们也带回了夏尔丹的结局——他离开后,很快就伤口化脓,还发起了高烧。他投奔到一个妻子娘家的部落找了巫医念了咒除了污秽,可依然死了。   ——那些天,谢玉璋以发臭腐烂的虫鼠尸体的污液浸泡匕首的刀锋。那晚,她用那柄匕首划了夏尔丹好几下,虽都是不致命的轻伤,却刀刀见血。   夏尔丹的死,完全在预料之中,毫不意外。   前世的账,又了结了一笔。 第58章   听到这消息的谢玉璋毫不动容。   她忙着办一件喜事——她把晚秀嫁给了王忠。   和亲众人中,男子以袁聿身份最高。但他年岁大了。   青壮男子中,王忠便是身份最高的,且他深得谢玉璋信重。是谢玉璋一手提拔起来,取代了马建业的人。   赵人中,想把女儿嫁给王忠的多的是。女郎们给王忠送帕子、送吃食的也常有。   王忠的确动了找个新妇的念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这念头,但从前穷啊,娶不起,才拖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光棍一个。现在不一样了,出人头地了,想找个新妇,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李勇早早点醒王忠:“你别胡搞。”   王忠脸涨得通红:“我啥时候胡搞了,我又不是马建业!”   李勇扶额:“我是说,你别自己找新妇。你等着公主吩咐。”   王忠愣了:“我找新妇跟公主有啥关系?”   李勇叹气:“傻子。”   原名李阿大的李勇不愧是全村最聪明的人,真叫他说中了。王忠的新妇,他自己做不得主。   “我想把晚秀嫁给你,你可愿意?”谢玉璋把王忠召到帐子里问他。   晚秀!   王忠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   晚秀沉稳冷静,是谢玉璋身边得力的人,地位仅次于林氏。她还长得好看!   王忠现在出人头地了,也只是想“娶个新妇”而已,但他从来都没敢肖想过谢玉璋身边的人。   谢玉璋身边的侍女,寻常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比不得,哪是他敢想的。   他半天不吭声,倒叫谢玉璋为难了。她诧异道:“你不愿意?”   虽然她可以全全权做主,但这种事,若两方不愿,终是不美。搞不好还会生怨,那可不是她想要的。   谢玉璋这一问,一蹙眉,惊醒了王忠。他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说:“末、末将不是不愿意,末将……嗐,那个,末将怎配得上晚秀姑娘,那个,晚秀、晚秀她,她自个愿意吗?她要不愿,殿下您别、别强迫她……”   贵人们给奴婢、仆从指婚是常态,这指婚很多时候与当事人自己的心意根本无关,无需她们自己同意。   后面两句倒说得顺畅了,看得出来是真心话。还知道替晚秀着想,怕委屈了她。   谢玉璋心情顿时好起来。   王忠的确是驽钝了一些,但他身上也的确有一些很好的品质。若非如此,前世他也不会舍了性命地带人去救谢玉璋。   谢玉璋看着他红通通的脸,失笑:“当然是先问过她了,我怎么会委屈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怕她委屈,好好待她便是。你要是待她不好,让她告状告到我这里来。我既做得主让她嫁,也自能做主让她同你和离。”   “怎、怎么会!”王忠大声道,“末将绝不让她受委屈!”   这一声太大了,内帐里传来了女郎们叽叽咯咯的笑声。也不知道晚秀是不是也在里面?   王忠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连林斐都掩袖而笑,碰了碰谢玉璋。   谢玉璋笑够了,才正色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寻个媒人,到我这里来提亲。咱们虽然身在异乡,也要把六礼正正经经走全,一样也不能少。”   王忠踩着棉花一般离开了,内帐的毡帘掀开,明晴和月香笑嘻嘻拥着晚秀出来。   晚秀适才在里面已经被她们打趣取笑了一番,白净的脸上也满是红晕。   谢玉璋叫旁人先退下,独留了晚秀说话:“你也听到了,他这个人便是这样的,虽憨直了些可是心很正。年纪大些,但是人已经立起来了,你嫁给他,比嫁给旁的人,更叫我放心。”   同样,晚秀嫁给王忠,也比别的什么人嫁给王忠,更叫谢玉璋放心。   谢玉璋在深宫中长大,对枕头风的威力还是深有了解的。   晚秀脸红红地说:“奴婢晓得的,殿下将最好的人给了奴婢。”   晚秀也不傻,王忠虽然年纪大了,身份在那里。   他傻憨憨的,虽懂那些平民家女儿送帕子送吃食的意思,却没有理解他每次到谢玉璋的帐子得到的那些特别的问候、额外的点心、温热的汤水,都是女郎们细腻的心思。   这些心思表达得太婉约了,王忠又不敢肖想这些漂亮侍女,竟没领会到,还想自己寻个新妇,幸而被李勇摁住了。   谢玉璋身边的人有好几个都十七八了,都是应嫁的年华。王忠虽然年纪大些,却是所有赵人里面最闪亮的王老五,大家心里都有数。   谁都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这份幸运,最后落在了晚秀的身上。谢玉璋却还怕她嫌王忠年纪大,怕她觉得委屈。   在她的心里,这些陪着她远嫁漠北最后却没能回去的女郎们,都值得怜惜。   如今两边都愿意,就是最好的局面。谢玉璋笑道:“那你先回去吧,这些日子不用在我跟前了,好好给自己准备准备。看看我的库里有什么好料子,嫁衣要裁起来了。”   晚秀含羞去了。   王忠踩着棉花一样回到营地,看到了李勇,清醒了。冲上去一把抱住李勇,“叭、叭”地在他脸上亲了几口!   李勇惊叫:“个二傻子你要干啥!放开我!”   王忠哈哈大笑:“我要娶晚秀了!”   又道:“袁令呢?袁令在哪里?我去找他!”   要找人保媒,最体面的当然是公主家令袁聿了。   说着一阵风似的又出门了,这时候精神状态回来了,全不是刚才那晕头晕脑的样子了。   李勇虽然想到王忠的婚事谢玉璋肯定有安排,但是居然是嫁了晚秀那样的美人给他?   好像到了漠北,跟了公主以后,他们的人生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勇眼睛都直了。   谢玉璋把贴身的忠心侍女嫁给了卫队首领,袁聿非常赞同,十分乐意做这个保媒之人。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很快就为大家所知。大家纷纷来恭喜王忠。   王忠成日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私底下悄悄找匠人打了支银钗、一副银镯、一对银丁香,托了林斐带给晚秀——自过了礼,便是未婚夫妻了,按照大赵风俗新人在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   晚秀成日躲在侍女住的小帐里,含羞接了,托了林斐将她新赶出来的鞋带给了王忠。   王忠揣在怀里,健步如飞,拿回去在火光下看那针脚细细密密,心爱得不得了,却压在枕头下面舍不得穿。   “傻!”李勇酸溜溜地说,“以后你就有穿不完的鞋了。”   侍女们也纷纷恭喜晚秀。但也有人不免发酸,说着恭喜,却又叹道:“只他年纪太大了。”   一副替晚秀唏嘘惋惜的模样。   晚秀抬眼看她:“可汗年纪更大,殿下年纪更小呢。”   众侍女都微凛。   那侍女僵住,忙道:“儿说错话了,姐姐莫怪。”   晚秀垂下眼去不语。   但到底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林斐。她就要嫁了,袁聿无妻,已婚的妇人中,公主之下,便是晚秀了。怎么都不可能再留在谢玉璋身边了。   则谢玉璋必要提拔新人。平日里一团和气的都好,遇到事才能见人心。那些心思杂,品质不纯的得叫谢玉璋知道才行。   晚秀以后是王夫人,也不怕得罪人。   林斐便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问:“是谁?”   林斐道:“是紫堇。”   谢玉璋叹息:“紫堇年纪小呢,她只比我大一岁。”   林斐道:“年纪愈小,才愈是不该。”   谢玉璋道:“知道了,就让紫堇一直在外帐吧。过两年把她嫁了。先把晚秀的婚事操办好。”   “是呢。”林斐笑道,“咱们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件大喜事呢。”   谢玉璋开了库房。   她的嫁妆里琳琅满目,好东西多得是。   王忠原和李勇住在一起,并不是没有足够的毡房,只是单身汉一个人有啥意思,合住还有个说话的人。   这次没叫李勇挪窝,另给王忠造了间更大的毡房。谢玉璋在自己的库房里挑挑拣拣,不需要找匠人现打家具,她赐下的东西直接就把王忠的新毡房给填满了。都是王忠一辈子没用过的精致物件。   王忠这下子才有了些卫队首领的气派,体面极了。   晚秀那里,谢玉璋给她备了体面的嫁妆。正红色的撒亮金丝绫整匹的给她做嫁衣。   扎达雅丽的侍女们来看过,回去嚷嚷了出去。赵公主的好东西真多啊,那鲜艳的色泽、闪亮的金线,多么的精致美丽啊。   胡人们也都知道了赵人要办喜事了,连阿史那都听说了,向谢玉璋问起。   “是我的卫队首领,娶的是我身边的侍女。”谢玉璋开心地说,“等到明年,他们就会有娃娃了,我们的人口就越来越多了。”   人口是部落繁荣昌盛的基石。这话阿史那爱听。   老流氓笑吟吟地说:“你也赶快给我生娃娃吧。”   谢玉璋眉毛一竖:“祖神在上……”   “快闭嘴!”老流氓赶紧捂住她嘴,“别乱说话,祖神听着呢!”   谢玉璋抓着他的手,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那你还乱说!”   她面色忽然一变。   “你洗手了没有?”她咄咄逼人。   阿史那指天发誓:“洗了,真洗了!”   王忠在四月底迎娶了晚秀。   阿史那可汗赏了他一百头羊,十个奴隶。婚事办得十分体面。   晚秀自此成了王夫人。王忠自得了她,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俸禄家财都交给她管着。   晚秀曾是公主侍女,可也毫不骄矜,对王忠十分温柔体贴,对他的一众兄弟也都十分关照。得了众人交口称赞。   王忠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每日里发髻整齐,衣裳干净,走路都带着风,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李勇细细看了一阵子,终于到谢玉璋面前也去求人。   “咦?”谢玉璋诧异失笑,“你这是看上谁了?”   “谁都行。”李勇搓手道,“殿下身边的,只要心正不作妖,对殿下忠心的,都行!”   真是王忠这一伙粗人里难得的精细人啊。 第59章   谢玉璋把月香给了李勇。   两个人过完礼,都六月了,马上就是夏日祭了,部落里十分忙乱热闹。成亲的事便暂时延后,放到夏日祭之后再办。   只是月香比晚秀胆子大得多,晚秀成亲前都老老实实缩在帐子里,跟王忠递个东西都通过林斐。   月香可好,竟然偷偷溜出去,跟李勇手拖着手逛夏日祭的集市。   被大家伙发现了嘲笑,她一叉腰,梗着脖子说:“怎么了,漠北的姑娘不都是这样的吗?”   别人说:“是呀,她们晚上还和情人一起钻帐子呢。”   大家轰然大笑,月香满脸通红,追打那说话的人。   谢玉璋说:“也不知道我给她们找的人对不对。王忠两口子都安静不说话,好嘛,月香和李勇,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林斐失笑:“各人的日子都是各人过出来的。还能给她们操一辈子的心去?”   又道:“袁令的女儿,你得见见啊。”   谢玉璋精神一振:“对,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好好跟我说说。”   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今年的夏日祭,有个姑娘随着别的部落的人来到了王帐,寻到了袁聿,见面便道:“我阿娘叫作布日乐古丽,你是不是我那个中原的阿爹?”   袁聿呆住,半晌,问:“她呢?”   “她三年前生小妹妹的时候就死了。”姑娘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亲阿爹?”   却原来上一年的夏日祭,袁聿托了旁的人寻访当年他负了的情人。那人是到处走动的游商,一边贩货到各个部落,一边帮着他打听。花了一年的时间,还真让他寻到了。   这么多年过去,布日乐古丽的部落早就被别的部落吞并了,她也早嫁了人。   她当年非婚生女。但这在草原常见。有些部落人口少,便根本不将女儿外嫁,但有路过的外人,便叫部落里的女子去与他们同帐,只为了借种,多生孩子,增加人口。   人口少的部落在草原上便是弱小的羊,注定是要被吞并的。运气好被收为子民,运气不好的便要成为奴隶了。   布日乐古丽的部落还算幸运,成了子民,她后来也嫁了人。   她死后,这女儿也被养父嫁了出去。今年冬天她的丈夫死了,按习俗丈夫的哥哥收了她。可那哥哥常打女人,这姑娘受不了,跑回了娘家投靠。   但当初嫁她,娘家收了婆家二十只羊,不想还回去,便不肯收留她。她的新丈夫也追来了,又打她一顿,要将她带回去。   适逢这时游商打听着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一家子鸡飞狗跳,先劝住了,再问。   待问清楚,上下打量了姑娘一眼,问:“你多大了?”   姑娘说:“十八。”   游商问她阿爹:“她是你生的?”   养父说:“不是,她娘带过来的。”   游商就明白了,大笑:“别吵了,不就是二十只羊吗?她的亲阿爹从中原来寻她了,他是个富有的人,二十只羊算什么。”   姑娘激动极了,连连点头:“是是,我阿娘说过,我亲阿爹是中原人!”   这姑娘就跟着游商一起来到了王帐,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那丈夫不拿回二十只羊不会放她走,女人是男人的财产,就跟羊一样。   那养父原也想来,跟她的亲爹索要些抚养她的报酬,游商眼睛一斜:“那你倒是把二十只羊先退回去!”   养父脖子一缩。到底没跟着一起来。   袁聿问清了情况,二话不说,先将二十只羊给了那男人。又让那男人签契书。   胡人没什么契书,这等事都靠口头约定。那男人也根本不识字,不要说中原字了,连自己的母语也不认识。   袁聿笔一挥,写了两种文字的契书,让他按手印。   他穿得体面,一看就是个大老爷,男人不敢耍赖,老老实实按了手印,带了自己的羊走了。   袁聿也按约定付了那游商酬金,这才将姑娘带回自己的帐子,细细询问很久,叹息:“以后你就跟着我在这里生活吧。”   汗国王帐于这些草原小部落的人,就像赵国的乡巴佬到了云京一般。姑娘激动地点头。   谢玉璋将袁聿唤去,问:“真是你女儿?”   袁聿老脸一红,道:“年纪对得上,看着也像我。”   但以草原人开放的男女关系,当接盘侠的概率也是非常高的。   反正脸也丢过了,袁聿老脸豁出去,说:“我当年答应了她母亲要娶她,却辜负了她。不管是不是我亲生的,既然是她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   袁聿年纪也很大了,膝下没有子息,有个女儿养老送终也好。   谢玉璋便召了那女儿到跟前,问:“叫什么名字?”   女儿知道她是高贵的中原公主,天可汗的妻子,紧张得手足无措:“沙、莎莎。”   谢玉璋对她十分和善,慢慢地才缓解了她的紧张。听她讲才知道,她十三岁嫁过去,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两个都夭折了,还有两个活着,留在了夫家。   莎莎离开后,谢玉璋想着莎莎留给夫家的孩子,很久都不开心。   林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大夏日祭的,做什么要这样不高兴,叫侍女们拥了谢玉璋去逛集市。   她在帐子里留守。   阿史那得到了一盆据说会开出白色云朵的花,兴冲冲来向谢玉璋献宝。到了大帐前发现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仆人正在帐子门口向一个面生的侍女回话。   阿史那勒马停下看那侍女半晌,夹马过去:“喂,你!”   林斐抬头。   纤秀隽雅,站在那里,便是一副仕女图。   这样的,谢玉璋把她藏得再小心,终究也是藏不住的。   “叫什么名字?”阿史那兴致勃勃地问,“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儿姓林。”林斐冷静回答,“儿负责公主内帐事务,见过可汗几次,可汗没有注意到儿罢了。”   阿史那想想也是,谢玉璋美貌太过夺目,的确她在的时候也不会注意到她身边的侍女了。   “你长得不错。”他赞道,“到我身边来吧。”   大帐前的卫士和从人都慌了。他们都知道谢玉璋是如何的宝贝林斐,又从来不带林斐去可汗大帐,保护之意太过明显了。林斐若在这里被老可汗看中带走,他们如何向公主交待?   林斐却笑了。   “那可不行。”她笑吟吟地说,“可汗不知道我们殿下多爱嫉妒,她早就跟我们说了,谁也不许服侍她的夫婿。”   阿史那想到谢玉璋那娇蛮的性子,哈哈大笑,放过了林斐。   林斐化险为夷,待谢玉璋回来后知道,吓得心脏险些停跳。   “亏你机灵!”她抚着心口说,“千防万防都防不住啊。”   当初特意黏着扎达雅丽,便是回到了祖地之后,也是挨着扎达雅丽的地盘扎了她的大帐,离阿史那算是颇远了。   平日里都是她去王帐,也从来都不带林斐过去,就如当年林斐明明就在朝霞宫,却鲜少与皇帝碰面一样。   林斐看着她心有余悸的样子,突兀发问:“前世我可侍奉过他?”   谢玉璋一瞬僵住。   看她这样子,林斐便懂了。她点点头,了然道:“看来是侍奉过了?既然连他都侍奉过,那夏尔丹和乌维想必也逃不掉?”   谢玉璋僵得不能动,只拿眼睛看着林斐,喉头堵住,无法言语。   “所以离京之时,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留在勋国公府。”林斐凝视着她。   草原是一个还实行奴隶制的地方,这里的种种风俗制度,在中原人的眼里都是野蛮落后的。譬如妻子带过来侍女,都有着类似陪媵的身份和功能。   所以她在陪嫁队伍中现身,谢玉璋告诉了她那么大的秘密,却独不叫她追问她自己的遭遇。   林斐隐约猜到,真相可能更糟。   所以今生,夏尔丹还什么都没做,谢玉璋便先下手为强地弄死了他。   “你怕什么呢?”林斐握住谢玉璋的手,大夏天的,她的手竟然发凉。林斐叹息;“别怕,今生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谢玉璋落泪,“我们这样努力,若再是那样的下场,还不如死。”   林斐嗔道:“说什么死不死的,蝼蚁尚且知道偷生呢。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没听说过嘛?”   谢玉璋破涕而笑:“就是说说,今生肯定不一样了。先把这几年对付过去,以后回去云京,有李固在,也会轻松很多。”   人真是不经念叨,才说了这话隔日,便有中原来参加夏日祭的商人求见。   谢玉璋在大帐接见了那商人。   商人行礼道:“受河西故人所托,特来向公主问安。”   谢玉璋问:“故人行几?”   商人道:“十一。”   谢玉璋问:“故人可好?”   商人道:“好。”   谢玉璋问:“可有书信?”   商人道:“并无。”   “可有口信?”   “亦无。”   “……”   “大人嘱小人亲眼看看殿下。”   “哦。”谢玉璋托腮,“那你看吧。”   商人这才抬头,大胆地看。   “如何?”谢玉璋问。   商人笑道:“殿下过得很好。”   宝华公主目光清亮,眉间轻松。只有过得舒心的女子才能有这般鲜活的气色。   更何况,老可汗盛宠宝华汗妃的名声,他们这些中原的商队都听说了。   李十一郎,多虑了。   “大人嘱咐,殿下有何需要,皆可与小人说。”商人道。   “我没什么需要的。”谢玉璋说。   她的人在这里垦荒种田,放牧牛羊,建立了制糖坊,虽然用的原料是甜菜而不是甘蔗,一样能制出雪一样的白糖。在漠北汗国,她完全能自给自足。   何况还有阿史那这个大金主,时不时便要送她这送她那。若不是养骑兵太花钱,她还可以过得更奢侈。   “你是他什么人?”谢玉璋问。她打量这商人,觉得似乎见过,只想不起来。   但若是李固的人,这般早便跟了他的,以从龙之功,将来多少会在新朝有个不错的位子。她对那些新朝臣子并不熟悉。   商人答道:“小人常年往来漠北与河西行商,曾为大人救过性命。唯大人马首是瞻。”   谢玉璋问:“榷市的事,有眉目了吗?李铭肯松口吗?”   商人面露为难神色。   谢玉璋道:“行了,我知道了。”   她对商人说:“你回去告诉他,我很好,这里的事我都能应付,叫他不要担心我。”   顿了顿,又道:“告诉他,我盼他功高权重,妻妾满堂。我在漠北与他两相遥望,彼此安好,便是都好。”   商人心下叹息,躬身行礼:“必如实传达。“   好好的大集市,谢玉璋又不高兴了。   阿史那头疼:“又怎了?”   谢玉璋道:“我见了几个中原来的商人,榷市之事毫无眉目,李铭不肯松口。我这个和亲公主,达不成使命,实在无用。”   阿史那不料她竟是因这个事郁郁,很是意外。   “哎呀呀,谁真指望你了。”他失笑,拍着大腿道,“那个事我早知道不成的。”   “虽没有榷市,只要商路通就行。不过税钱都进了李矮子的荷包而已。我就恨他时不时用商路卡我,我向你爹提开榷市的事,也就是想给李矮子添堵而已。”他大笑说,“傻孩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这些事啊,都是男人们在博弈角力。   和亲公主,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谢玉璋用力地扯出一抹笑:“那,就好。” 第60章   阿史那又想起了林斐,问:“你身边有个侍女我怎么不常见?姓林。”   还惦记呢?谢玉璋暗暗心惊,漫不经心地说:“她啊?我不爱带她出来。她读书多,天天撵着我读书,嫌我不学无术。我想给她挑个夫婿,可她学问太好,最看不上不爱读书、没学问的男人,我陪嫁的几个文士,文采都不及她。她看不起他们。”   “她现在跟阿巴哈忙着把那些各族传承的古羊皮卷翻译成统一的文字呢。国师啊,恨不得收了她当学生,传承他一身的学问。只恨她是个女郎。”谢玉璋说,“唉,要是能不天天板着脸给我讲书里的大道理,就是我最贴心的的人啦。”   部落里有一则轶事,说天可汗阿史那俟利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巴哈国师唠叨。   有一回因一个什么事,阿巴哈国师天天追着他念叨。阿史那让叱骨邪挡在外面,谎称“可汗不在帐子里”,阿巴哈不信,强闯进去。   阿史那迫不得已,用金刀划破帐子逃跑了。   气得国师对着那道漏风的大口子跳脚大骂。   国师阿巴哈,全名阿史那阿巴哈库那设,阿史那俟利弗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他们的母亲为了避免将来兄弟为了争权自相残杀,早早地把次子送到了前任大国师那里做学生,继承了大萨满的位子。这个喜欢读书、迷恋文字的弟弟,从小就让阿史那俟利弗头疼。但他在老母亲临死前发过誓,今生一定会照顾好这个弟弟,决不手足相残,便不能违背这誓言。   听谢玉璋这么一说,阿史那?真?不爱读书?没学问?俟利弗眼角抽了抽,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无趣。”   再不惦记那个姓林的漂亮侍女了。   河西。   李固在营房里听着陈良志回话。   “公主眉间轻松,气色很好,她说,她都能应付,不要你担心。她说,她在漠北和你两相遥望,彼此安好,便是都好。”陈良志口轻清楚地复述谢玉璋的原话,“她说,盼你功高权重,妻妾满堂。”   陈良志黑黑瘦瘦,便是在漠北受了谢玉璋召见的中原商人,便是那个替李固“看”了谢玉璋的人。   他的眼力,李固是信得过的。他既说她过得好,便是真好。   “功高权重,妻妾满堂。”李固咀嚼着这八个字。   陈良志垂眼不说话。   这可真是,对男人最好的祝福。但……得看是谁说的。   陈良志打破了沉默,继续说道:“草原上都知道,老头子非常宠爱她,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连随身多年的金刀都给了她。我见到公主时,她腰间便佩着金刀,还……别着一柄匕首。”   陈良志看到那匕首第一眼便认出来了。说来简单,因为那柄匕首便是他进献给李十一郎的。   李十一郎自得了便十分心爱,一直都带在身边。不想那日在漠北,却看到别在公主纤细的腰肢间。   “她今年,十六了啊。”李固道。   “正是。”陈良志道,“夏日大集后,我在草原又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再次经过王帐,正赶上老头子给她庆生,很是热闹。漠北人都很喜欢她,盼着明年她可以真正给老头子做妻子,为他开枝散叶。”   李固撩起眼皮看他。   陈良志微笑。   他所欣赏、依附的李十一郎,该听得进实话。   果然李固神情不变,道:“七郎今天过来与我换防,我明日就回凉州修整,咱们三个今天喝一杯。   陈良志欣然道:“好。”   待李卫风见了陈良志,大喜:“老陈你从哪来?”   陈良志道:“刚从漠北回来。”   李卫风眼睛亮了:“那……”陈良志失笑:“给你带了最烈的酒。”   李卫风勾住他脖子:“就知道你够意思!”   三个男人小聚,大海碗畅饮。   喝得兴起时,李固握住李卫风的肩膀:“七哥,我们都能做得到的。”   “什么?”李卫风问。李固那力气,少有人能承受得住,便是他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功高权重,妻妾满堂。”李固道,“如大人那样。”   “可不是!”李卫风一拍大腿,豪气陡生,“如大人那样!”   他又嘿笑道:“妻妾满堂,能不能先妾满堂,妻往后再说?”   陈良志喷笑:“大娘肯放过你?”   李卫风愁眉苦脸:“追着打着要我娶新妇!我都跟她说了,让我再浪一年,明年一定给她娶个新妇!”   陈良志笑叹:“大娘为你们可是操碎了心啊。”   “大姐是为我们好。”李固大碗喝酒,“明年我们一起娶。”   李卫风瞪眼睛:“你想娶你娶,我可快活着呢,不想被拴住。你看霍九自娶了大娘,天天被管得跟什么似的,我看了就熄了娶新妇的心了!”   “好,我娶。”李固干掉一碗酒,“男儿大丈夫成家立业,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李卫风侧目:“今天抽哪门子风?”   陈良志微笑不语。   李固是被他们两个一起架回营房中去的。   待给他脱了鞋子除了外衫盖好薄被,陈良志拔脚就想跑。李卫风窜出来从后面一把勾住他脖子,给他勾了回来:“想跑?”   “快些放开!”陈良志猛拍他手臂,“要死人啦!”   “哼哼!”李卫风说,“快说,怎么回事?十一到底咋了!”   三个人都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便是漠北最烈的酒也不怕。李卫风和陈良志都还无事呢,李固竟然醉了?这不对头!   陈良志哼唧:“不好说十一郎私事。”   “呸!”李卫风啐他,“我跟十一谁跟谁,哪来的‘私’?”   “别喷口涎。”陈良志嫌弃地用袖子擦了擦,拍他手臂,“要我说话先让我喘气!”   李卫风这才放开了他。   陈良志取出帕子擦了擦脸,才说:“我这趟去漠北,十一郎叫我帮他看看那位和亲的公主。”   “啊!”李卫风以拳击掌,“宝华殿下!她好吗?”   “她好得很呢,草原上无人不知老头子有多宠她。这还没圆房呢,等以后圆了房,怕是要宠上天去了。”陈良志说。   “那又怎么样,配个糟老头子,能开心吗?”李卫风长吁短叹,唏嘘不已。   “你也认识那位殿下?”陈良志问。   “在云京认识的。”李卫风摸摸腰间那块心爱的虎牌,“这个就是当初宝华殿下送给我和十一的,一人一块,是一对的。”   那虎牌是玉中精品,陈良志是商人哪会看不出来。他见过李卫风一直戴着,却是头一次知道李固也有一块,诧异道:“十一郎也有?从没见过。”   “他舍不得戴,一直收着呢。”李卫风说,“还有个可漂亮的金马鞍,也收着呢。宝华公主给他的东西,他都收着呢。”   他说完,顿了顿。   这些他都是早知道的,其实一直没觉得什么。可怎么现在说出来,觉得那么不是味呢?   鼻子竟然有点酸。   陈良志微笑:“无事,明年娶个新妇,便都过去了。”   李卫风揉揉鼻子,白他:“你又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年纪越大,故事便越多。陈良志的确是比李卫风还长了几岁。   他望着洒在地上的月光,喟叹:“少时的事,也就那样,当时再激烈,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过来人的声音落在月光中尘埃里,再寻不到痕迹,就像那些逝去了的年少岁月。   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趟过草原,吹过河西,最后,轻轻地拂过云京的繁华。   又一个年节过去,春回大地,高原草甸都泛起了绿意。   再一转眼,便到了给养剪毛的时节了。大堆大堆的土灰色、脏脏的羊毛堆积在羊圈。有些短短的绒毛被风吹起来,到处乱飘。   这时节,谢玉璋出门便得以轻纱遮了口鼻,以防吸进去不停的打喷嚏。   年纪小的侍女出来便忘记了以纱覆面,不停地打喷嚏,抱怨:“起风了,真讨厌。”   别的侍女笑话她,她抱怨两句,扭头向上看。丘上有两人双骑,立在那里不动。   “殿下在看什么呢?”小侍女好奇。   谢玉璋在高地上南望。   “起风了,感觉到了吗?”她说。   林斐也南望:“这个时候,云京已经可以穿纱衫了。”   “是啊。”谢玉璋说。   安静了许久。   “阿斐。”谢玉璋轻声说,“开始了。”   她的父亲,云京城中的那位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他的削藩大业。   柿子当然先捡软的捏,他选择了相对实力较弱的林修浦来开刀。可皇帝忘了,所谓弱,只是相对。   皇帝以为凭着皇权的威势,林修浦不敢反。可他更忘了,有句俗语,叫作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林修浦起兵围城,他怕了,密旨黄允恭勤王。”谢玉璋叹息。   林斐面无表情:“每一步都是错。”   眼看着高楼塌,繁华迷梦就此惊醒。霹雳划过大江南北,蛰伏的猛兽们都亮出了獠牙。   大赵被撕得粉碎,各路豪杰拥兵自重,开始了一段便是后世都谁也说不清的混乱局面。 第61章   “有件好笑的事。”谢玉璋说,“父皇没来得及禅位,黄允恭没来得及登基,李固便破城了。那些新做好的衮服便便宜了李固。可李固长得太高,黄允恭做的短了一截。他的人说要重新做,李固嫌麻烦,让人找出库里父皇备用没穿过的衮服,将下摆截下来一截接上,就这么登基了。”   听起来的确好像很好笑。等大穆朝建立,也的确是民间的一则逸闻趣事。   由谢玉璋讲出来,听在林斐耳朵里,一点也不好笑。   这是风起云涌的时代,不知道南边现在,多少人奔走串联,多少人野心翻涌,多少人磨刀霍霍。光是想都热血沸腾。   可她们……   “什么都做不了。”林斐叹息,“我们,真无用啊。”   “太贪心啦!”谢玉璋横她,“好好活着就好啦。”   “也是,人生这么无常,活着就不容易。”林斐说。   谢玉璋侧目:“说话像个小老太婆。”   林斐无语:“你不常这样?”   “我活过两辈子呀,死过一次了都。”谢玉璋道,“你还不到二十。”   她坚持声称自己在梦里已经活过一世了,后来渐渐也不再说“梦”不“梦”的了,只说“前世”。   “但我说的并没有错。”林斐说,“想你,皇后嫡出,金尊玉贵不需说了。便是我,祖父是丞相,父亲掌着御史台,六岁就和歆州高氏的嫡孙订亲……可看看现在我们在哪里,这还说不上无常吗?”   谢玉璋却说:“哦,歆州高氏!”   林斐不说,她都把高氏一族给忘了。   林相碰死在金殿上,林家获罪,林斐虽然避难朝霞宫,却也入了贱籍。这门显赫一时、众人称羡的亲事就不了了之了。   “他家后来如何了?”林斐好奇问。   谢玉璋先觑她脸色。   “我只十岁那年见过他一次。”林斐没好气地说,“你直说就是。”   谢玉璋便放心地说:“死光了。”   “高家也是厉害,天下群雄都俯首了,他家是顽抗到最后的,你那个没缘分的公爹,最后竟然公然登基称帝了。”谢玉璋说,“李固因此把高氏一族都灭了。他这个人,戾气有点重,大家都怕他。”   林斐似笑非笑:“说得跟他是你的谁似的。”   谢玉璋无语望天:“你问我才说的,顺口带出来而已。大家都是这么说他的。”   林斐叹息:“他要是能早些成事就好了。”   “哪那么容易呢。”谢玉璋道。   成就天下霸业,没有一点虚头巴脑的东西,李固是一刀一枪地打下来的天下。   “唉,李铭也快死了。”谢玉璋叹息,“一代人杰啊。”   那时候李铭死的消息传到漠北,阿史那还为他哭了一场,直说:李矮子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去杀他呀!   还遥祭了。令谢玉璋记忆深刻。   毕竟是值得漠北的天可汗哭一场的人。   林斐问:“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呢。烛光匕影,史之迷案。”谢玉璋一摊手,“说李二郎到死都不承认是他杀了李铭。但当时李铭正生病卧床,有奴婢想送药进去,后来声称看到烛光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子手里握着匕首。她吓得没敢进去。后来李铭就死了,河西大乱了一阵。嗯,是了,李固的杀名,就是那时候才终于传出了河西的。他杀了太多人了。”   谢玉璋又道:“不过承认不承认也没什么分别了,就算李铭不是他杀的,李四郎可千真万确是他杀的,据说头颅都挂在城墙上了。李固恨他杀了义父,又暴尸李四郎,便车裂了他。”   林斐悚然。   半晌,她吐出一口气,道:“珠珠,我刚才只是说笑,李固其人……”   “我知道的。”谢玉璋叹道,“你没见过他后来的样子,我一直都很怕他的。嗯,他的脚很大。”   林斐:“……”   谢玉璋道:“我每次碰到他,都不敢抬头,也不敢乱看,就只敢盯着他的鞋子看。就发现,他的脚好大。”   林斐想笑,又心酸。   谢玉璋还没说完。   回忆这种东西便是这样,拎起一根线,便带出一大串。   “他这个人特别讨厌的。”她说,“他是皇帝啊,狭路相逢,我们让路给他先走便是了。他每次都不走,就杵在那。我们就只好绕着他走,也不敢抬头。”   她说着,便回想起了那时候,从皇帝的身侧绕过去,又不敢提起裙子跑,只用细碎的小步快速地捯,只想赶快离开。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总是烫人。   “笑什么呢?”林斐莫名。   谢玉璋不自在了一下,拨转马头:“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呢?”   林斐骑马跟过去:“准备什么?”   “准备做可汗的妻子啊。”谢玉璋说。   “……”林斐叹息,“唉。”   “没什么的。跟他比跟别人还更安稳些。”谢玉璋说,“看看怎么让他别死太早。”   林斐闷闷道:“他太老了。”   谢玉璋道:“他要是不这么老,其实一直留在草原也不算坏。”   可惜不现实。阿史那垂垂老矣,李固少年英雄,他们两个的年龄差注定了草原迟早沦陷于战火,她肯定得带着自己的人回云京去。   回云京,是这些赵人不敢做的梦。   “走了,回去了。”她说,“我还得练舞呢。答应了他给他跳一场的。”   林斐愀然不乐。   谢玉璋道:“唉,别拉着脸啦,没什么的。这边消息来得晚,要赶在消息过来之前,把他拿下来啊。”   林斐说:“他早就被你拿下来了。”   谢玉璋说:“还没有。他什么都明白的,他只是喜欢听我说好听的话。”   两人说着话,放着马缰缓缓归去。   时代滚滚前行,史笔如刀,记录了云京的每一场血火,每一滴眼泪。   围城的是鬣狗,勤王的是饿狼。   噩梦是一场接着一场。   安乐公主用力咬了那男人一口,男人吃痛,一巴掌把她扇开,狞笑道:“好烈的性子。还当自己是公主呢?某今天就是要尝尝公主的滋味!”   安乐嘴角流血,看着他冷笑。   男人扯开衣襟待要上前,金光一闪,那公主用金簪自戕,倒地而亡。   宫里,淑妃幽幽醒转。   衣不蔽体,秽物满身。   殿中寂静无人,窗外还有火光,听得见宫娥的惨叫和哀哭。   人间修罗场。   淑妃爬起来,颤巍巍走到衣柜边。柜门开着,那些华美鲜艳的衣衫不见了许多,又许多掉落地上,沾了污秽。   淑妃找了件衣衫裹了身体。她摸了摸,自柜子里摸出一根腰带。   淑妃抬头,幽幽地望着头顶的横梁……   又有乱兵来得晚,挨间宫殿地扫尾,看能不能运气好,捡到前面人遗漏的好物。   推开玉藻宫的寝殿槅扇,迎面是一双悬空的脚。抬头看,上吊的女人舌头长长吐出,面容可怖。   陈淑妃悬梁自尽,再看不出生前的美貌。   东宫里,紧张的气氛中忽然听到有人拍门,众人都吓得一哆嗦。   “开门!开门!我是嘉佑!我是嘉佑!太子哥哥、嫂嫂!开门哪!”门外的小小少女哭求。   此时东宫哪敢开门,侍卫爬着梯子攀到墙头举着火把向下看,回头道:“殿下,确实是嘉佑殿下。”   太子道:“快,快!把她弄进来!”   众人撕裂床单结成长绳放下去,让嘉佑公主系在腰间,将她吊了上来。   嘉佑公主落地,太子妃于氏冲上去抱住她:“怎么只有你?福康呢?”   “姐姐、姐姐……”嘉佑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宫中升起火光,亦有人尖叫。   福康姐姐跑来扯起她往东宫跑,嘉佑太小,已经不记得这是宝华姐姐临去前反复叮嘱的。   她们在路上遇到了乱兵,乱兵追过来,福康扯着她拼命地跑。但她们注定是跑不掉的。   福康把她推到了防火的水缸后面,告诉她:“往东宫逃!”   乱兵转过墙角追来了,福康引着他们往东宫的反向去了。嘉佑拼命地往东宫跑,她边跑边回头。   火光中,她看到福康纤细的身影被那些乱兵抓住了。   他们为什么撕扯姐姐的衣服?   嘉佑还不满十岁,她还不懂。她只是知道,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她拼命地跑,个子小,到处可以躲藏。躲过了几拨乱兵,终于跑到了东宫。   “太子哥哥!救救姐姐,救救福康姐姐!”嘉佑哭求。   安乐姐姐从来不亲近,远嫁的宝华姐姐已经记不太清,她心中的“姐姐”只有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福康。   太子和于氏一脸木然。   这时候,谁救得了谁?   福春抱着他的细软藏身在监舍后面一小段排水沟下面,这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来搜查,非常安全。   才这么想着,头上的透水瓦砖就被人搬开了。   福春骇然抬头,对上的是自己同屋一样骇然的脸。   是了,这地方就在他住的监舍后面,不会有人知道,但是他的同屋知道!   两个同样瘦弱的內侍,为了争夺这小小一方藏身之地,在黑暗中展开了无声的殊死搏斗。   福春掐死了他的同屋,将他的尸体拖进灌木丛。   他正要离去,心中忽然一动。   他细细地搜了同屋的尸体,在他的怀里、腰带里、裤裆里、鞋子里都摸出了金银细软。他将那些都揣进自己的怀里,重新又躲回了排水沟里。   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   这种乱时,杀人不眨眼,才不管你是谁,谁出去谁倒霉。   得等到杀够了,消停了,那时候再出去。   不管这座皇城的新主人是谁,总归是需要人服侍的,福春想。   只盼着天快些亮。   那些哭喊快些停。   火,不要烧过来。   都烧光了,新的贵人住哪呢?   西山别苑,寿王在佛楼上望着云京的火光,嘴唇颤抖。   “大虎,你母亲,你母亲……”他呜呜哭泣。   他富贵闲散了一辈子了,只能做那些承平盛世锦上添花的事,根本承受不起这等巨变,整个人失魂落魄,全没了主意。   明明是夏日,康乐郡主却依然裹着锦衫,身形单薄,仿佛风吹便走。可她站得比她的父亲直得多。   她望着那夜里的火光,虽听不到声音,寂静的画面却更令人惊惧交加。   “找间空屋,门和梁都拆了,加固大门。”她命令管家,“大门的灯笼熄了,各院都熄灯,非必要不许有灯火,不要让人注意到我们在这里。”   管家毫不犹豫地应喏,看也不看哭得发颤的寿王一眼,领命而去了。   他们能在这里逃过云京之劫,全赖康乐郡主眼光犀利,早早嗅到危险的气息,力劝王爷挪到了西山别苑暂住。   在这种时候,多走几步都要柔弱喘气的郡主,才是大家的主心骨。   “大虎!大虎!”寿王哭得涕泪泗流,“你母亲怎么办?”   谢宝珠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林修浦围城,黄允恭带兵勤王,她就知道不好。   为何人们的忘性如此之大?目光如此短视?只看到眼前的危机解除,不想想历史上同样的情形已经上演过几回,哪一回有好下场?   她费力说服了父亲暂时移到这别苑来,不料母亲嫌弃左邻右舍的庄子都无人,太过冷清,非要回云京去。直说:“林修浦都死了,已经无事了。”   谢宝珠只压着她不许,万想不到寿王妃耐不住寂寞,不叫下人告诉她,悄悄带人回京城了。   那是昨天的事,她今天早上才发现,已派了人去追。派去的人还没回来,今天夜里,云京火光冲天!   她要怎么告诉父亲,母亲……大约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大虎!大虎!我们怎么办?”寿王泪眼婆娑地扯着她的衣服问,“我们往哪里逃?”   “我们哪里也不去。天下马上就要全乱了,去哪都不安全。”谢宝珠说,“我们只能等。”   寿王不懂:“等?”   谢宝珠说:“庄子里我叫人预先存了粮。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食物定量发放,谁也不许浪费粮食!我们就缩在这里,等一切都定下来,等云京有了新主人,他会决定我们的生死去向。”   寿王抖起来:“那怎么行,那是等死。大虎,我们还是逃吧!”   谢宝珠看着他:“逃到哪里?”   寿王说不出来。   “天下虽大,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谢宝珠冷酷地说出现实,“谁叫我们姓谢呢。”   身为皇族,不管逃到哪里。当那里的权势者举起反旗的时候,都会拿他们祭旗。   寿王颓然跌坐地上。 第62章   河西的消息是很快的,毕竟早早就有眼线安插在云京,盯着云京的风吹草动。   李铭一直在观望,四郎李启按捺不住劝了好几次,他总是说:“再看看。先出头的椽子容易烂,咱不当那先反的。”极为沉得住气。   当云京沦陷的消息八百里快马加鞭送到他这里的时候,李铭心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大家都差不多要出手了,该去抢这一张大饼了。   但不巧的是,偏他这时候,染疾卧床。   李铭派了人,将几个最重要的义子召回,共议大事。   北境边军大营。   “知道了。”李固道,“回去禀告大人,我这边有些事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晚些日子回去。”   凉州来的传令兵行礼退下,回凉州覆命去了。   “将军,做什么晚些回去?”他贴身的亲兵不明白地发问。北境这边,并没有什么事务缠身啊。   “现在回去,必要跟二郎相争了。”李固说。   亲兵脸上现出不忿神色。   这是他贴身的人,以后也要放出去的。   李固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心中不服,咱们每个人,都是依附于大人,依附于河西的。我们之所以看起来强大,便是因为河西是铁板一块。若没有河西,谁单独出去,都只有任人践踏的份。所以河西,必须上下一心。”   “能维持河西上下齐心,我与二郎之间,我便退让一二也没关系。”李固说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想不到是预言的预言,“河西这块铁板要折了,想再重建起来,必是要死人,要血流成河才行。那种局面,你可想看到?”   “蛮头,去把敬业叫来,让他替我坐镇中军。”李固说。   叫蛮头的亲兵奇道:“不是说晚些才回凉州吗?”   李固沉默了片刻,他的瞳眸便得幽邃起来。   “我,要趁这功夫去趟漠北。”他说,“处理些私事。”   漠北有什么私事,漠北只有……   蛮头犹豫,欲言又止。   李固的目光压过来,他到底是没敢,领命去了。   李固跟着出了大帐,点了一队人:“收拾一下,跟我去漠北办事。”   亲兵们去做出行准备。李固遥遥北望。   今天收到的信息量极大,林修浦、黄允恭、云京、李铭、二郎……他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考虑这天下大势,考虑河西的形势,考虑自己必争的利益和必做的妥协。   但,在这样多的思量、考虑与权衡中,李固终是给自己留了小小的一块空间,考虑他自己。   当他问清云京的形势和凉州方面的意思时,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此时此刻,是谢玉璋回来的一个契机!   云京沦陷,现在的形势,大赵必亡。和亲已经失去了意义,没有大义的名分束缚她了。   而李铭尚未反,依然算是大赵的臣子。他先斩后奏把她接回来,便师出有名。便是李铭日后反了,义父大人胸襟广阔,也不会容不下她一个失国的女子。   漠北当然不会放人。   不说她带去的财帛人口,便是她的美貌,阿史那也不会放她回来。   但李固此时此刻顾不上别的人了。   当初她作为大赵公主和亲,于大义、于身份、于能力上,他都毫无办法去改变去阻止。而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契机,他也有这样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契机极其短暂,转瞬即逝!错过了,她可能这一生再没有回归故土的机会!   李固其人,会审时度势,会妥协退让,亦会在机会来临时毫不犹豫地牢牢抓住!   所以此时,他顾不得别的人。她的侍女,她的子民,他都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李固一颗心火烧一样滚烫——他要利用这短暂的契机,去漠北接回宝华公主谢玉璋!   十一郎李固令他的副将蒋敬业坐镇北境,自己带着一队亲兵乔装打扮,秘密潜入了漠北。   而此时,李二郎带着李三郎回到了凉州。   父亲生病卧床,李珍珍带着夫婿和女儿回娘家侍疾。父女毕竟男女有别,实际上在李铭房中侍疾尽孝的是李珍珍的夫婿霍九郎。   霍家是河西著姓,霍九郎虽不是长房,却也是嫡支。夫婿对岳父这般尽孝,若在寻常人家不免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婆家也难免不快。但这岳父若是河西的土皇帝李铭,所有这些便统统可以忽视了。   霍九跟着妻子回来之前,他的父亲还当着李珍珍的面对他谆谆叮嘱,要他服侍好他的岳父。   李珍珍刚刚探望完父亲,与他说了会儿话:“看好的是我四嫂娘家的女郎,虽是旁支,到底在河西也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等暴发户。十一这般人材,倘随便找个什么女子配了他,我可不干。”   李铭答应了:“行行,给十一找个好的。”又道,“给老七也找个好点的吧。”   见父亲同意了,李珍珍开心起来,笑骂:“等他两个回来,不许他们乱跑,我定要亲自押着他们两个去让人家见见的。也让他们见见人家,这等事,总是两边都乐意才美。”   她又问:“四郎什么时候回来?”   提起李启,李铭的脸色就不好起来:“这个孽子!”   李珍珍头痛:“又怎了?”   “他要不是我亲儿子,老子行军法斩了他!净干些什么狗屁事!”李铭大骂,气得胸口都堵了,咳嗽了几声。   李珍珍眸光一暗。亲弟弟这般立不起来,父亲年纪渐长,实在令人心中惴惴不安。   “行了,这里有九郎呢。你回去看好囡囡就行,也别老往我这里跑,别过了病气给囡囡。”李铭赶她走。   李珍珍留下霍九,独立自离开了。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青壮男子。   “大娘。”他们唤道。   “二哥,三哥,回来啦。”李珍珍挤出微笑。   李大郎,李二郎、李三郎,都是李家亲族,与她有血缘,是隔房的族兄,与李铭其他的义子是不同的。   打过招呼,互相问候过,李二郎和李三郎便去见李铭。   李珍珍望着他们的背影——两人都身姿挺拔,尤其是李二郎,尤其出色。十二虎中,能与李二郎平分秋色令他忌惮的,也就只有十一郎李固了。   幸好十一郎铭记父亲的知遇之恩,坚定地站在四郎这边。   李珍珍转身,心想,说给十一的女郎,她还要找时间再去好好看看,一定要给他说个好的。   谁知傍晚霍九回来吃饭,脸色不是太好。   李珍珍问:“怎么了?”   霍九道:“二郎同大人为着用人的事争起来了。”   李珍珍面色更不好。   李二郎渐渐养成了自己的势力,这两年也不是第一次为人事与李铭发生争执了——其中一多半还都与四郎有关。   李珍珍问:“争出结果来了吗?”   “没有。”霍九道,“不欢而散。”   李珍珍道:“那你快点吃饭,今天晚上就歇在父亲那里,不要回来了。”   霍九其实颇有些疲劳,却也不敢违抗妻子,只得草草用了饭,又回去了。   李珍珍晚上哄好了女儿,自己也正要歇下,却有婢女惊惶闯进来。   “大娘不好了!”婢女声音都在颤,“大人、大人身故了!”   李珍珍懵了一瞬,随即厉声道:“胡说八道!父亲白日还好好的!”   “是二郎!”婢女说,“四郎回来了,二郎跟着又来了!他们吵起来,四郎生气走了,她们、她们说……二郎杀了大人!”   轰的一声!   李珍珍觉得天都塌了!   外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婢女们的喝骂惊叫。   李珍珍强行镇静下来,披衣而出,外面已经叫兵丁堵上了。   “大胆!”李珍珍又惊又怒,喝道,“尔等何人!可知我是谁!可是此地是何处!”   领头的人却道:“小人不敢冒犯大娘子,但小人奉命封府,还请大娘子安心待在房中,勿使小人为难,恕罪则个。”   李珍珍问:“奉谁的命?”   领头人道:“奉二郎之命。”   李珍珍怒道:“四郎呢?霍九呢?这是我的家!谁敢拦我!”   李珍珍的贴身婢女跟着她,也骄横惯了,当下便挺身走在前面想要冲出去,在李珍珍面前立个头功。   刀光闪过,那婢女甚至不及惨叫转眼间便身首异处,倒在了血泊中。   李珍珍睁大了眼,她这一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从没遭遇过这等对待。   “大娘子。四郎现在安然无事,霍九郎……在与二郎议事。”领头人握着滴血的刀,强硬地说,“请大娘子回房,勿使小人为难。”   霍九……   李珍珍觉得天旋地转。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李家的天……真的塌了。   河西,要乱了。   从河西北境往王帐去,若带着辎重、老幼慢慢走,时间需要半个月到一个半月不等。   但就如李固曾经告诉王忠的那样,三百里奔袭,不过数日。   李固带着他的人乔装成漠北人,日夜疾驰,不过六日功夫便已经接近了祖地。   这日人与马匹正在休憩,却忽闻马蹄疾驰之声。众人隐蔽起来。   那却是一人一骑,马术极好,但也看得出人和马都疲累已极,已经快到了极限。   那一骑到了附近,却勒了马,下马察看地上痕迹。这种情形下,众人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却有人忽然“噫”了一声,忽然起身,喊了声:“胡一六!”   却原来那人竟是北境边军斥候,是自己人。   斥候闻声抬头,又惊又喜,喉咙太过干痛,说不出话,拔腿朝他们跑来,没跑两步,扑通跌到在地,实是疲倦得太狠了。   众人忙过去,将他架起来,先喂水。胡一六手腿都在抖,说明他追赶他们的速度,比他们潜入漠北的速度还要快得多。   众人皆惊。   李固沉声问:“胡一六,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他麾下最优秀的斥候,若无大事,蒋敬业不会派他不要命一样地追上来!   “将军!将军快回去!快!”胡一六声音嘶哑难听,“大人、大人身故了!”   此言一出,诸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李十一郎冰一样冷的声音响起——   “大人,是怎么身故的?” 第63章   赵公主谢玉璋的大帐关着门,里面却有音乐声传出。人们便知道,赵公主在练习舞蹈了。   关于赵公主的舞,当年夏尔丹从中原带回和亲谈成的消息时,便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过了。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跳最美的舞。   很多人其实都期盼着这位赵公主嫁过来之后能让大家一饱眼福。   谢玉璋嫁到漠北后,大家没有失望——她果真如夏尔丹说的那样美,不,甚至更美。   牧人呆呆看着她骑马驰过,便丢失了羊,摔角者听到了她的笑声失了力气,一起滚到了地上,王孙们看不上父母为他们选的妻子,都想娶一个像赵公主那样美的美人。   可,上哪里去找第二个赵公主呢?   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赵公主的舞。可是,赵公主那样的骄傲,她的舞,只给中原的皇帝和草原的天可汗看。   便是那些手握实权的王子们都遗憾怅然。   赵公主一天天长大,从少女长成了女郎,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她的个子变得更高,她的胸脯渐渐鼓起,她马上就要成为可汗真正的妻子了。   为了她,可汗在夏日里日日沐浴,不叫身上有气味,甚至冬日里都三五天便要洗一次澡。   他对赵公主的宠爱无人不知,甚至为她驱逐过一个儿子。成年的王子们都默契地绕着赵公主走,年轻王孙只敢遥望。   赵公主虽美,谁也不敢觊觎她。   听说,赵公主答应了可汗,在十七岁的时候为会他跳舞。所以这些日子,赵公主的大帐附近,常能听见乐音。只可惜,捂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给看。   愈是这般,愈是令人遐想无限,充满期待。   琴音收住,谢玉璋如杨柳弯折,纤腰一握。她站起来,脸颊透出海棠般的粉色。   乐师说:“公主久未习舞,筋骨却未曾僵固呢。”   这几个乐师跟着谢玉璋从禁中教坊来到漠北汗国,久已无用武之地。谢玉璋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爱舞蹈的宝华殿下了。   三年前太极殿那惊人一舞,仿佛成了绝唱。   谢玉璋脸上露出笑意。   “虽好久没练了,但我日日都练习骑射。每日也拉伸筋骨,怎么能让身体僵固呢。”她问,“还行吗?”   领头的乐师与谢玉璋熟稔多年,很诚实地答道:“比之当年太极殿,还需勤练。但……”   练得少,比不了当年,谢玉璋毫不意外。她问:“但什么?”   乐师笑了,他自是知道谢玉璋是为了什么又练起舞来。他道:“但殿下现在年长了,比当年别有一番风华。”   用来迷倒那草原的老男人,足够了。   待乐师们离去,侍女们服侍她擦身换衣。谢玉璋的身体曲线曼妙,是真的长大了。   她抬手让侍女们给她穿衣,故意道:“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史那去参加扎达雅丽父亲的寿宴,顺便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土。已经出去了快一个月了。   林斐白了她一眼。   谢玉璋抿唇而笑。   在另一处高原草甸之上,有一群男人正等待李固作出抉择。   蛮头道:“将军!”   胡一六道:“将军!”   心腹的亲兵们都望着李固。   而李固扶刀北望。   若保持速度,则这里,离王帐只有一日的路程了!他已经……离她这么近了!   可,义父死得不明不白,凉州一片混乱,四郎和大娘都落在了二郎的手上!   河西眼看着要乱!   他离开北境军营前对蛮头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李固咬牙!   胡一六一路追着他们留下的标记,速度之快不可思议。他本带了五匹马出来,已经累死了四匹。蒋副将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李固,立刻请他回来!   他不知道李固悄悄来漠北做什么,更不明白李固在犹豫什么?   现在这关头,还有比河西、比凉州更重要的事么?   再没有!   便在这时,又有一骑飞驰,直奔着他们藏身之处而来。那骑士远远地便打了唿哨,是辨认的暗号——这是走在他们更前面的斥候。   蛮头打了唿哨回应,那斥候飞快驰来,不等马停下便飞身下马:“将军,看见阿史那的大纛了!”   众人一惊。   “我躲在树上,他们从树下经过。休息的时候,阿史那就在树荫下乘凉。”斥候说,“他们没发现我。”   草原上树少,那一片就那么寥寥几棵树,阿史那捡了其中树冠最大的一棵乘凉。斥候就躲在那棵树上。   阿史那巡视了草原归来,随口说:“歇一会就赶路。”   却又被众人哄笑。   “可汗可等不及了!”男人们笑着说。   “这趟回去,以后就可以天天抱着宝华汗妃了啊。”   “可汗,听说汗妃答应了给你跳舞,能不能让我们也看看啊!”   阿史那得意道:“你们看个屁,宝华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众人又笑。   有人起哄道:“那可汗可得好好洗澡啊,里三层外三层,至少搓掉三层皮!”   众人都要笑裂了。   赵公主极爱干净,导致现在可汗与她一起吃饭,都要先乖乖净手。   可要换了他们也愿意。   漂亮的侍女端着精致的银盆,宝华汗妃亲自给他挽袖,给他净手。用带着蜜香的香胰细细地搓,洗净擦干,还要给那手上抹上珍珠膏。   可汗那手背的皮肤都细腻了好几分呢。   听说中原的皇帝每顿饭都是这样的。可汗一点不嫌烦,享受得紧。   阿史那这样厚的脸皮,都被他们笑得泛了红。   他踹了他们几脚,骂道:“赶紧喝水吃东西,去尿尿!走快点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说:“哟,这样心急!”   这些话斥候都听到了,他自然不会啰里啰嗦全复述出来,而且当年送亲路上……他又不瞎。   他只含糊说:“幸而阿史那着急回去,很快就走了。”   但他眼神有些躲闪。   这一趟跟着来的,都是心腹嫡系,贴身的人。他这一点眼神闪烁,李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在隐瞒什么?阿史那为什么着急回去?   是了,因为她的生辰快要到了!   她就要满十七岁了!   在所有人之中,知道得最多最清楚的,便是蛮头。   当年院墙外,雪丘上,在李固身边的都是他。   这一趟来是来做什么,大家只是隐约有猜测,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李固握刀的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了,他脸颊的肌肉变形,显然是在咬牙。   蛮头不敢再说话。   “他在哪,多远,什么方位,多少人?”李固忽然问。   他问的当然是阿史那。   斥候详细汇报了,他在路上也做了标记。   在这种地貌上辨别方位,一看星辰,二看太阳,三看自己人留下的暗记。否则胡一六如何能这么精准地找到他们。   和漠北可汗这样狭路相逢又敌明我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李固片刻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蛮头跟着我。”他命令道,“你们带着胡一六先南行。我稍后就追上你们。我若没有追来,你们就自己回去。”   心腹们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都倒抽口凉气。刚才斥候可是说了,阿史那带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带的肯定是整个漠北汗国最精锐的可汗亲军!   而他们只有十来个人,二十来匹马!   将军要做的事,是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走!”李固暴喝一声。   军令如山,李固的军令没人敢不从,众人只得把胡一六扶上马让人带着他共骑。   李固带着蛮头,看了看日头,算了算方位,一夹马肚,疾驰而去,带起一股烟尘。   阿史那俟利弗想着回去后,便可以让宝华公主谢玉璋做他真正的妻子,心情非常的好。   当他身边的人说“哎,那坡上是不是有人?”,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那个人选的方位极好,他是逆着光的,草原上的太阳又这样的烈,于是看过去的人都被阳光晃了一瞬眼睛。   那是生死的一瞬。   阿史那听到利箭破空之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支箭的速度展示出了射箭人的膂力之强悍,便在这草原上,怕是也只有阿史那俟利弗可与他一比高下。   谁能有这样强悍的力量?   阿史那临死前的一瞬,想起了一个青年。他握着刀挡在毡帘前不许他进去。   可恶啊,那里面……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代草原之王逝去,如流星坠落。   比之另一世在解手的时候死于毒蛇之口,这一世的死法体面了许多。   但他原本可以不死的,他的小妻子原本已经决定要使他避开那条毒蛇带来的厄运的。   可那青年却决定为了她,杀了他。   命运之诡谲,没有人能说得清。   李固一击得手,立刻拨马飞驰冲下圆丘。   他暴喝一声:“走!”   在圆丘下放风的蛮头马鞭一抽,疾风一般窜了出去!   身后马蹄声如雷,漠北最精锐的可汗亲军像要踏裂大地一般,又像黑色的影子迅速蔓延。   在这黑色影子的前方,两人双骑将马力催至最大,夺命狂奔。   要么活!要么死!   有箭矢的破空之声响起,二人猛伏下身去,流矢几乎是贴着后背擦过去的。   李固弹起来,手上已握了弓。他回身便是三珠连射,追在最前面的三名骑兵从马上飞落。其中一个还撞飞了后面的同伴,还有一个则绊到了同伴的马。   蛮头也回身疾射。   能成为李固贴身的亲卫,蛮头自然不是庸手。河西李十一郎的贴身亲卫,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场追杀惊心动魄。   当蛮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唿哨声,他胯下的马已经接近力竭。他将两根手指塞进口中,打出了响亮的唿哨,长长短短,给出了前面的同伴明确的指示。   当李固和蛮头看到了同伴的身影时,他们已经换了马开始提速。   在他们身后,有两匹马放了缰,撒开四蹄跟在后面,那是留给李固和蛮头的。   李固和蛮头又一次催动战马,这一次是催命了。他们抬腿,在马鞍上一踩,猛地借力便飞身扑跃到了另两匹马上!   先前两匹战马悲鸣。那一踩之力将它们最后的生命力也耗尽了,他们嘶鸣着倒下,为后面的追兵践踏。   李固和蛮头换了马,顷刻间便提了速度追上了前面的伙伴。伙伴们频频回身疾射。   在这种高速度的追击中,前方射出的箭对后面追击的人更危险。他们向前方疾驰,便是主动向那箭迎去,生生地缩短了射程。   这场追击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马蹄声渐消,李固一伙人终于甩脱了追兵。   当他们确认安全终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人和马都几乎脱力。   “痛快!”有人跌坐地上,却咧嘴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这两三年漠北人回了祖地,年景比往年好,竟也没怎么来骚扰,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大动干戈。   又有人热切地追问:“将军,得手没?”   李固撩起眼皮。   “得手了。”他说,“老头子,死了。”   他举起亲兵递过来的水袋,仰起头。   水泻下来,灌进嘴里,喉咙像火烧一样。诚如刚才旁人所说,痛快!   虽不能带她回来,但她那么讨厌老头子,他杀了老头子,让她不用侍奉他。   她……会高兴吧?   一定会的,李固想。 第64章   翌日,阿史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谢玉璋正在试穿新裁的衣服。   谢玉璋自来到漠北,日常都是穿着漠北服饰,或者是改良过的常服。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些奢华靡丽、妩媚飘逸的大袖衫了。   这些衣服都是为了阿史那准备的。谢玉璋从前穿惯了的衣衫,对阿史那来说,便是异域风情了。   侍女们赞叹着。   公主长大了,再穿这些衣衫与从前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老可汗一定会更加地宠爱她。   如此,他们这些赵人也会过得更好,更安稳。   便在这时候,有侍女慌张闯进了内帐来,惊惶道:“不好了!殿下,不好了!”   大家都诧异望去。   那侍女脸色发白,颤声道:“可汗、可汗薨了。”   谢玉璋听得很清楚,她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怔了怔,问:“什么?”   侍女要哭了:“可汗薨了!可汗在回来的路上被人、被人暗杀了!”   老可汗死了,公主怎么办?她们怎么办?   已经习惯了的安稳生活,突然又失去了依靠,太令人惶然了!   谢玉璋神情茫然,怔了许久。   直到她身边的侍女感到害怕,扯了扯她的衣袖:“殿下、殿下?”   谢玉璋如梦初醒!   “出去!”她努力压住情绪,可她胸中情绪翻涌,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变得尖利了起来,“出去!”   侍女们何曾见过谢玉璋这般失态,都惶然失色。   林斐挥挥手,侍女们匆匆退了出去。   内帐里只剩下林斐,她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谢玉璋。   “阿斐,阿斐。”谢玉璋看着毡毯上点点水痕,茫然抬头,“我为什么会哭?”   侍女一离开,谢玉璋再也压不住自己胸间翻涌的情绪。   从刚才到此刻,她根本没去想阿史那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就死了?也根本没去想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谁杀了他?又或者他死了之后她要面对的局面。   这短短的时间内,谢玉璋想的只有一件事――阿史那死了。   他……死了。   眼泪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滚落。谢玉璋竟控制不住它们。   她为什么哭呀?自己也想不明白。   明明,他那么老了。   明明,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   明明……   这个问题林斐根本无法回答。她也不过就是个双十年华的女郎而已。   但她清楚地记得谢玉璋第一次向她坦白她的秘密时,当她讲起前世老头子强要了她的时候,她对他是多么的厌恶。   她也清楚为了生存谢玉璋都对他用了什么手腕,哪些伎俩。   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笑得不全是假的了?   她对他撒娇撒气,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自然了?   林斐一直以为,她只是演技好。   “阿斐……”谢玉璋扭过头去,“让我静一静。”   林斐呆了一下。   谢玉璋跟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静一静,这种话。   林斐沉默了一息,道:“好。”   她退到了外帐,站在毡帘前,守在那里。   守着不让别人进来看到谢玉璋此时的模样,守着等谢玉璋需要的时候唤她。   但谢玉璋一直没有唤她。   等谢玉璋从内帐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素服。眼角虽然红着,脸上已经擦干净,用蜜粉遮住了痕迹。   谢玉璋在帐中坐定,重又唤了侍女进来,问:“袁令何在?王忠何在?”   她镇定下来,侍女们便有了主心骨。她们答道:“袁令去王帐打探消息了,王校尉令李校尉带人巡视民房营地,他自己此刻人正在外面守着咱们的大帐。”   三年打磨,谢玉璋和她的人已经有了默契,此时巨变突生,每个人都能各安其位,各履其责。   甚好。   晚秀和月香这两位有头脸的校尉夫人匆匆赶来,见谢玉璋无事,她们也都吁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下来。   “都坐。”谢玉璋说,“等袁令回来再说。”   袁聿很快回来,和王忠一起进了大帐,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可汗在回程途中为人射杀。”他说,“斥候先回来报的信,几个大王子已经出发去接遗体了。”   谢玉璋问:“凶手呢?”   袁聿说:“听说没有追到,让他们跑了。尚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   但袁聿知道,是哪一方势力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和接下来要走的路。   “袁令。”谢玉璋已经开口道,“依你之见,接下来,会如何?该如何?”   袁聿抬眸,凝视着他的主君。   将满十七岁的年华,鲜妍得像春日枝头早绽的花。   袁聿叉手,垂首道:“建和十四年,善琪公主所嫁毗伽阙可汗身故,公主上书求归。”   帐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二百年前的故事,有些人听到这里,甚至生出了回归故里的希望。   然而袁聿下一句便打破了她们的梦。   他说:“朝廷,令公主从胡俗。”   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的心头,冷过一阵,淡去,叹息。而后便齐刷刷地看向了谢玉璋。   面对现实,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在漠北生活三年了,谁还不知道“胡俗”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年轻的公主脸上颜色未曾变过半分,她点点头,道:“知道了。”   她平静接受,从袁聿往下,诸人莫不在心底轻轻吁了一口气。   想一想,不管下一个是谁,单说做丈夫,总比个老头子强是不是   谢玉璋却又下了一道命令:“袁令,准备一下吧。”   大家都看她。   她说:“我的丈夫死了,该服斩衰。”   阿史那前一日身亡,遗体回到王帐,已经是这一日的半夜了。谢玉璋根本就没睡,一直只是闭目小憩。当王忠脚步匆匆地来告诉她“回来了”,她立即便站了起来:“走,我们去……迎他。”   一天功夫,灵帐已经在湖边扎了起来。那里火把通明,如不夜之天。   当载着阿史那遗体的大车缓缓驶来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哭声。   不管阿史那俟利弗有多凶残,杀过多少人,灭过多少部落,他是漠北汗国百年一现的英雄。他凭一己之力压制了大大小小数百可汗,将汗国推向繁盛,被众可汗尊为草原的天可汗。   几个有权势的大王子们跟在车后也回来了。   哭声如海涛起伏,一阵一阵。在这哭声中,大国师阿巴哈站了出来,大声质问:“乌维、屠耆堂,是什么人杀了可汗?抓到了没有?”   乌维答道:“人没抓到,可能是赵人。”   此话一出,王忠、袁聿和护卫们便变了脸色。   果然乌维的话音才落,阿巴哈都还没开口,人群中已经响起了一个女声,尖利地喊道:“赵公主!是赵公主!”   火把下,古尔琳汗妃跳了出来,红红的指甲直指谢玉璋:“是你!你们赵国的人杀了可汗!是你害死了可汗!”   在场的都是王公贵人,王子后妃,聚集来的人太多了,古尔琳这一指,人们才看到了赵公主谢玉璋。   她穿着奇怪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原色的粗麻。这通常是奴隶们才会穿的衣料。那衣服还没有辑边,像是手撕后直接封起来的,下摆暴着长长短短的线头。   那些跟中原人打过交道、有见识的人知道,这是中原人的丧服,五服中最重的那一种。   古尔琳去年生了一个小王子,身材一直没有恢复,比前两年粗了不止一圈。对比起来,赵公主谢玉璋看起来真是纤细。   火光下,她一身孝服,看起来俏生生。   她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面孔比麻衣还白,宛如玉雕。   古尔琳张牙舞爪地向谢玉璋扑过来,像是想要撕扯她。   王忠上前一步想挡在谢玉璋身前,谢玉璋却抬手阻住了他。   她面若冰霜,一言不发地迎上去。一步迈出,仓啷一声,腰间宝刀已经出鞘,照着古尔琳迎面劈下!   古尔琳尖叫着后退躲避,跌滚在地上。   这一刀虽然劈空了,却映着火把,在人们的瞳孔中留下一道一闪即逝的雪亮的光。   这飞逝的光意味着赵公主的刀没有丝毫的犹豫,古尔琳若不是闪开了,赵公主能劈死她!   而且,她用的,是阿史那可汗的金刀!   大家都知道,阿史那可汗曾经对赵公主说,若有人欺负她,就用这刀砍了对方。   可老可汗活着的时候,赵公主从不离身的金刀,从未有过出鞘的机会。   没想到,老可汗尸骨未寒,这柄刀便出鞘了。   谢玉璋叱道:“你敢胡说八道,我砍了你!”   古尔琳被她的女奴搀扶了起来,犹自嘴硬尖叫:“是你们赵人杀了可汗!你跑不了!”   赵玉璋手握金刀,悍然道:“别说你没有证据,便真是赵人杀的,又与我何干?”   “你是处密的公主,我是赵国的公主。你的部落曾与可汗为敌,亦曾与可汗联姻,赵国亦然。你古尔琳是可汗的妻子,我谢宝华亦然!”她眉间凛冽,“我从嫁到漠北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赵人,只是俟利弗的妻子!俟利弗说,谁敢欺负我,便让我用金刀砍死他。现在俟利弗尸骨未寒,你便想欺我吗?来呀!看我可怕你?”   她说完,又倏地转头,目光射向乌维,大声质问:“乌维殿下,可汗究竟为何方势力所害,请清楚说出来,不要用‘可能’、‘也许’这种模糊字眼!”   乌维僵了一下,道:“回程匆忙,还没问清楚。”   谢玉璋道:“那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请将可汗随身之人唤来,问个清清楚楚,让大家都知道,可汗到底是怎么死的,咱们该找谁去报仇!”   谢玉璋根本不相信阿史那死于赵人之手。   此时,云京已该陷落。李铭正该身死,河西即将大乱。有哪一个赵人能在这个关节上,来狙杀威震草原的漠北可汗?   根本没有! 第65章   许多道目光都落在赵公主谢玉璋的身上。   她手持金刀,一身孝服。人明明纤细得不得了,可震慑得古尔琳指甲抠紧了女奴的手臂,却不敢再上前。   乌维、当当、詹师庐、屠耆堂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格外的久。   阿巴哈道:“宝华说的是正理!乌维,叱骨邪呢?野利刺邪呢?把他们都叫来,我们一起来问问!”   阿巴哈不仅是国师、大萨满,还是阿史那的亲弟弟,王子们的亲叔叔。此时老可汗身故,新可汗尚未继位,他站出来主持大局,正合适不过。   叱骨邪是阿史那的私人管家,几乎不离身。野利刺邪是一员大将,可汗亲卫队的大统领。这一次的事件,他们都在阿史那身边。   这两人立刻便被唤上前来。   叱骨邪嘴巴利索,给大家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不等阿巴哈开口,谢玉璋便上前一步,抢先问道:“乌维殿下说,‘可能’是赵人,你们是有什么证据?”   叱骨邪看向野利刺邪,野利刺邪粗声道:“只能是河西的人。”   谢玉璋心头一凛,质问:“抓到活口了吗?”   “没有。”   “可有尸体?”   “没有。”   “那,箭矢上有特征、标记?”   “没有,就是普通的箭。”   “对方遗落了什么表明身份的印记?”   “没有。”   “马身上有烙印?是河西马?”   “没有烙印,是混种马。”   李固行事从来缜密,他们潜伏漠北也不是头一次了,内衣外衣、箭矢钢刀到马匹,是绝不会留下破绽的。   谢玉璋自不知这一切,但这一串问下来,她放下心来,柳眉倒竖,叱道:“那你凭什么说是河西人干的?”   她咄咄逼人。野利刺邪也不禁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他们太厉害了!”   “这伙人太厉害了!”他说,“能跟我们可汗亲军一样厉害的,除了河西铁骑,我想不到别的人!”   他嘴巴不是那么灵巧,有些感觉说不出来。   那些控马的技巧,射箭的姿态,唿哨的节奏……其实都是细节。但到了嘴边,就笨拙地变成:“我觉得就是河西人!”   谢玉璋险些气笑。   “你觉得?这样大的事,可以凭你觉得吗?“她说,“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有,全是你觉得?”   野利刺邪争辩说:“可我觉得……”   谢玉璋打断他说:“我还觉得古尔琳汗妃生得比我好看呢!可大家为什么说我才是草原第一美人?”   这种时刻,绝不是应该发笑的时候。以至于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自控力差的人,不得不猛地咬唇低头,把脸孔藏了起来。以免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遭到训斥。   古尔琳气得面孔发青。   可谢玉璋举的这个例子,有力地说明了主观感觉的不可信。   阿巴哈终于开口道:“宝华说的有道理,除了你觉得,可有别的证据吗?”   野利刺邪只能实话实说;“没有。”   阿巴哈点点头,把乌维等几个有权势的大王子召到身边低声商议。   谢玉璋也不再说话,她也不理会那许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和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将金刀还鞘,她和自己的护卫们站在一起,等着男人们下定论。   扎达雅丽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儿子。   咥力特勒的目光一直停在谢玉璋的身上,年轻人的眼睛闪闪发亮。   扎达雅丽微哂。   过了片刻,王子们闪开身,阿巴哈木杖在地上咚咚敲了两下,人群安静下来。   “可汗为人所害,我们不知道仇人是谁,这事先放下。等以后查清楚了,必要为可汗报仇雪恨。”他说,“眼前,先迎了可汗回账,让长生天接走他的灵魂。”   人群静了静,再一次哭声四起。   女人们哭得尤其响。   有人偷看谢玉璋,看到赵公主只是微微地垂首,目光落在地上。   “看,她不哭呢。”她们说。   阿史那汗的遗体在灵帐中停灵三天,王帐并未向各部落发出消息——在新可汗继位之前,这样做才是稳妥的。   阿史那的身体清洁过了,遗体上涂满了油脂。   他的儿子们、亲人们各自屠宰自己的牛羊马匹,作为贡品献上,堆在灵帐的周围。   女人们是可以不必这样做的,因为女人就和牛羊马匹一样,是男人的财产。   但那些格外有头脸的女人可以。   如扎达雅丽及几个来自大部落的公主,不管她们年纪如何、是谁的妻子,都象征性地献上了少量的贡品。   赵公主谢玉璋惊掉了大家的眼球,她献上的贡品多得几乎要赶上乌维和屠耆堂几个大王子了。   要知道,这贡品的数量,本身也喻示着献祭人的财富多少。王子与王子之间相互较劲,女人与女人之间相互较劲。   谢玉璋却打破了中间的屏障。   几个大王子中,当当献上的贡品最少,谢玉璋献上的竟然似乎要和他的一样多了。   当当忍不住说:“宝华汗妃,你不必献出这么多的。”   谢玉璋却看着这些王子们,冷冷地说:“我的丈夫给我的,比这多得多。他死了,我还给他多少,不需要别的人来指摘。”   这两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汗妃们都很镇定。她们很多人都经历过不止一个丈夫了,那些有成年儿子的,更是可以依附儿子生活,不用再嫁给什么人了。但那些年轻的、没有成年儿子的汗妃们,已经开始不太安分,私下里都在偷偷向自己看好的王子、贵族们示好,表达投靠之意。   赵公主没有跟任何人私下串联,为自己找后路。她对大王子们的冷淡,一如阿史那活着的时候。   现在,她献上了可以跟当当比肩的贡品。有些人觉得她败家,太过奢侈了。有些人觉得她傻,阿史那死都死了,现在对他好他也看不见。   但乌维、屠耆堂几个大王子看在眼里,却想,自己若是死了,自己的女人里有哪个可以为自己做到这样的呢?   父汗对赵公主的宠爱,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赵公主取出了一支玉瓶,倒了些液体在手里,弹在了阿史那的遗体上。   有人问:“那是什么?”   赵公主说:“花露。”   她说:“我蒸的那些花露里,他只喜欢这个味道。”   香味发散开,果然是老头子身上偶尔闻到的气味。   老头子为了讨宝华汗妃喜欢,又是洗澡,又是洒花露,大家都知道的。   时辰到了,王子们骑上马,绕着灵帐转圈。   大萨满阿巴哈盛装,跳起了祭舞,祝兄长的灵魂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王子们转着圈,每转到灵帐的正面入口,便以刀割面,还要放声大哭。七圈转下来,已经血泪满面。   萨满们在四周念着经文。   谢玉璋注视着这异族的葬礼。诡谲妖异,却是这些人的信仰。   最后,整个灵帐都一把火烧掉。   威震草原几十年的男人死后,也不过是一抔灰烬。   乌维早被定为汗国太子,他也的确是实力最强的王子,由他继承汗位,起码在这个阶段,没什么问题。   权力平稳地移交了,王帐才向外放出消息。大小可汗们匆匆赶来,参加新可汗继位的庆典。   乌维成了新的阿史那可汗,他正当三十而立的壮年,堪称意气风发。   当然,他也只是漠北可汗,他的头上,是没有“天可汗”这个尊号的。   当庆典结束,各部落的可汗纷纷离去,谢玉璋知道,到了乌维和他的兄弟叔伯们,瓜分老阿史那遗产的时候了。   这遗产除了权力、战士、牛羊马匹、金银珠宝、子民奴隶之外,还包括了阿史那俟利弗众多的妻子们。   谢玉璋坐在自己的大帐里,轻轻捻着自己的指根,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   帐中的都是心腹。   她道:“袁令,传令下去,令大家收拾行装。”   众人都吃了一惊。   谢玉璋接着道:“我们作出要南归的样子。”   所谓“作出南归的样子”,自然也就是说,不是真的南归了。   袁聿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遵命。”他说。   袁聿和李勇都明白了,王忠还有点糊涂。   李勇道:“嗐,讨价还价,从来都得先从漫天要价开始。”   谢玉璋微笑。她漫天要价,乌维和大王子们才能坐地还钱啊。   河西,凉州城外,军帐一顶连着一顶。   李十一郎、李七郎、李五郎、李八郎联手,兵围凉州。李铭身死,十二虎公然决裂。   “大郎怎么说?”李固问。   他的副将蒋敬业才从李大郎那里归来,带来了李大郎的回复。   “大郎说,大人于他恩重,他绝不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蒋敬业道,“但证得的确是二郎做下的事,他决不向着二郎。”   正说着,外面脚步声响起。   “十一郎!”李卫风和李五郎、李八郎联袂而至,脸上都有悲愤神情。   李固皱眉:“怎么了?”   李卫风悲怒道:“他杀了四郎!”   李固霍然站起!   “确定吗?”他厉声问。   “城墙上挂出了人头。”李五郎也悲愤道,“让眼力最好的斥候看过了,是四郎无疑!”   四郎李启再立不起来,也是李铭唯一的儿子。   除了大郎二郎和三郎是李氏亲族,十二虎其余诸人都是穷苦少年出身,李铭于他们恩重如山。但凡有点良心的,看到义父亲子被戕,都悲痛难当。   李卫风上前一步,喝道:“十一,动手吧!”   这些天,他们按兵不动,便是因为李四郎和大娘李珍珍在李二郎手上,令他们投鼠忌器。   李固闻言,抬起了双眼,眸光冷得像冰。   河西第一杀将李十一郎,对义父李铭忠心不二,为了河西大局,素来对李二郎回避退让。   他已经蛰伏得太久了。   现在,那些束缚他的忠与义,恩与情都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再没有什么能挡他路的了。   年轻男人们的心,都滚烫了起来,野心沸腾。   当然在此时,他们的野心也仅仅止于攻破凉州,掌控河西。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青年,将会把他们带到哪一步。 第66章   李固一行将要出征,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冲破了阻拦,冲到了他面前,扯住了他的马缰,大声道:“十一郎,如何不唤我同去?”   若谢玉璋在这里,必会大吃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舅家的表哥杨怀深。   昔日谢玉璋力劝他去西北历练。他习惯了云京的安逸,总是下不了决心。   不料谢玉璋将林斐托付于他,林斐为了追随谢玉璋去漠北,竟绝食抗争。   及至数月后寿王和五皇子归来,他还特意去问了五皇子,林斐可安然。五皇子吃惊道:“斐娘?我没见到她啊?她不是留在你那里了吗?”   杨怀深便猜到,林斐为了不被谢玉璋送回,很可能是一直在夏嬷嬷那里藏身到入了漠北境内才会现身。   当时林斐绝食,他曾问过她,何至于此?   林斐说:我本该是流放路上一缕幽魂,甚至不知能否干净地离开。是殿下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从那时候起,我便决定这条命都给殿下。我若留在云京,留这条命又有何用?还不如随了我母亲同去。   这之后一段时间,杨怀深总时不时地会想起林斐。那样纤秀的女郎,每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却是充满力量。   彷徨了一段时间,杨怀深终是不顾母亲当初的恫吓和威胁,与父亲说,他想去西北历练。   杨长源平日里对这个次子关注不够,前程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不做大恶,不出大错,于他们这等勋贵之家,便已经是好孩子了。   但也知他风流好玩惯了,日常里都是与和他一般的贵族公子厮混一起,走马章台。   乍一听他说要去西北历练,杨长源都不认识他了。   但他之提议却让杨长源动了心。   他去了信给河西的李铭。二人来往了几封书信后,他将次子托给了李铭,李铭接了。   不料谢玉璋的舅母,勋国公夫人知道后,不肯放次子离开云京,哭闹起来,很是一番鸡飞狗跳,又拖拉一番。   等到杨怀深真正离开云京前往西北的时候,谢玉璋嫁到漠北都快有一年半了。   在西北接了杨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固。他接到杨怀深便问:“二郎所来为何?”   他说:“若来历练,我便与大人说,将你置于我的麾下。若只是来镀金,我让七哥带着你,保管你一年半载,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云京去。”   杨怀深很是困惑,不知道李固因何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明在云京时,他和七郎对他都十分友善。   他却不知,一方面,是李固回到河西,不像在云京那时收敛气势。   另一方面,则是在云京时,李固和李卫风虽与他比旁的人好些,却到底只是泛泛之交,算不上真正的好友。而现在对李固来说,他再看到杨二郎,便会想到他是谢玉璋的表哥,便会想到当时在云京,谢玉璋对他是如何地殷殷期盼,盼他能立起来。   偏杨二这般贪于安逸,叫他见了他,便很生气。   但杨怀深能来西北,便是因为下了一番狠心。等拜见过李铭,李铭笑得像个慈祥的伯父,问他:“老七老十一你都熟,愿意跟着谁?”   杨怀深道:“愿在十一郎麾下听命。”   李固瞥了他一眼。   从此,杨怀深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军营生活。   连李铭听说了都念叨李固:“你手那么紧干什么,随便练练他,让我能对勋国公交待就行了。”   李固却道:“孩儿与他交情甚好,既答应了他要将他练出一番模样,怎能食言。这是杨二自己选的。”   李铭扶额。   经过了最开始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杨怀深被李固摔摔打打的,竟也慢慢习惯了边境的生活,他见识了戈壁,见识了草原,跟着平息过几次边境的骚扰,慢慢竟也有了脱胎换骨的模样。   皮肤变得黝黑了,操练回来饿急了,像旁人一样抓起炊饼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洗手没洗手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用香胰洗完手,还要细细涂上珍珠膏的纨绔贵公子了。   林修浦围城的消息传来,杨怀深整个人都懵了。云京,大赵的都城,皇权的中心,竟然……被武将带兵围城?   杨怀深当时便要收拾包袱回京城,李固把他摁住了。   “你现在单枪匹马回去有什么用?”他问,“你是万人敌不成?”   杨怀深急了:“那我总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李固问他:“你来之前,令尊可有什么交待?”   李铭提起勋国公的时候颇为客气,能让李铭这样对待的人,李固不信他是全无眼光的人。   杨怀深恍惚一下,终于想起来临行前杨长源犹豫过后曾对他说,京城若有事,不必回来,在河西照顾好自己便行。   他那时候根本没听懂。京城有事?京城能有什么事?   便也没放在心上。直至此刻被李固问起,才醍醐灌顶。   他咬牙留下了,咬牙听着每一次送来的消息。   围城,勤王,直至京城沦陷!   关系好的同僚特地匆匆来告诉他这消息的时候,他真的有崩溃的感觉。   他跳起来找李固,李固已经带着人出发,秘密潜行漠北。杨怀深再待不住,又一次收拾包袱要走。   这一次把他摁住的是蒋敬业。   “都这样了,你回去是去送死吗?”蒋敬业骂道。   杨怀深跳起来,怒道:“那我怎么办?”   蒋敬业道:“你家人若无事,你根本不必回去。你家人若有事,你……更不能回去!”   杨怀深呆住。   杨怀深来自繁华云京,精于吃喝玩乐,亦是风月好手。蒋敬业平时与他颇玩到一起去,有几分男人间的交情。   此时李固不在,令他坐镇中军,若叫杨怀深跑了,蒋敬业也没法跟李固交待。按李固那脾气,一顿军杖是逃不了的。   他说得杨怀深呆住,话已至此,也就不怕再多说几分。   “云京,我们迟早会去的。你与其自己一个人回去白白送死,不如跟我们一同去。”他说。   杨怀深抬眸看他。   蒋敬业直直盯着他。   他的目光和话中之意,令杨怀深打了个寒颤。   大赵怎么了?这天下,到底怎么了   歌舞升平的梦,碎了一地。   杨怀深煎熬地等着李固返回,不料先等来李铭身死,李二郎挟持李四郎的消息。   李卫风、李五郎、李八郎都急急赶来见李固,拿主意。蒋敬业急得嘴上起泡:“已经派了最好的斥候去追他了!就快回来了!”   河西一连串的变故,乱上加乱。杨怀深看着,深深感到了自己是个局外人。   同时亦感受到了那种身在漩涡,完全不由己的无力渺小之感。   彷徨茫然。   李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我杀了老头子。”他说。   “老头子”是河西人对阿史那的称呼,就如漠北人称呼李铭为“李矮子”一样。   算是混乱中唯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太好了!”李卫风惊喜地说,“漠北怎么都会乱一阵,正好咱们腾出手来处理自家事。”   众人根本不知道李固突然潜行去漠北是去做什么,都当他此去就是为了狙杀阿史那。   李固自然也不会多费口舌去解释。   凉州惊变,此时李固根本顾不得杨怀深这个公子哥。四虎联兵,围了凉州,要李二郎交待李铭死因,并交出河西的继承人四郎李启。   杨怀深夹在众将中一并跟来了凉州。李固还是在到了凉州后才发现他也来了。   但现在李固点兵出征,身边的人都被点中有了命令,竟独独没有他。   杨怀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他再也不能干坐着了。   他冲过亲兵阻拦,扯住了李固的马缰,质问他为何不带自己。   李固看着他道:“景山,这是我们河西的事。”   杨怀深紧紧握着他的马缰,却知道现在除了河西,他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当自己人才好好练我,我都受了,现在你却当我是外人。”   李固盯着他许久,说:“你得明白,今日若跟我同去,从此以后,你便是李家军的人。我再不会予你一丝一毫特别关照,军令军法,一如旁人。”   杨怀深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心头如此清明。他的人生在这里迈过了一个坎,终于从父兄家族的庇护中挣脱了出来,人生第一次作为“杨怀深”,而不是“勋国公府二公子”,为自己做出了政治立场的抉择。   他大声道:“从今以后,我只是你李十一郎麾下一偏将!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什么国公府的二少爷,云京城的贵公子,都随着京城的血火一同湮灭了。   从现在起,只作为一个男人,直面这世间。   “好。”李固道,“上马,随我同去。”   杨怀深慨然上马,握住了自己的刀。   蒋敬业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卫风笑着给了他一拳。   李固一踢马肚,众人紧紧跟随。   后面隆隆跟着的队伍,是威震漠北与河西的飞虎军。   双翅飞虎旗迎风招展。   这一世李固虽临时起意潜行漠北,回凉州比前世晚了些时日,但也只是缩短了围城僵持的时间而已。   他的人生线,和前世并无太大分别。   凉州城破,李三郎被李十一郎斩于刀下,李二郎窜逃回自己的地盘。   李大郎观望,李六郎、李九郎、李十郎、李十二郎却与李二郎勾结,又有河西著姓霍氏与王氏参与其中搅动风云。   河西陷入了最黑暗最混乱的一段岁月,史称“河西之乱”。   许久之后,蛮头回想起当初李固潜行漠北之前说的话,都还觉得如谶语一般。   那时候,李固说,河西这块铁板要折了,想再重建起来,必是要死人,要血流成河才行。   果然血流成河。   李十一郎,大开杀戒。 第67章   谢玉璋没有去串联任何人,乌维和屠耆堂却联袂而至。   那时候谢玉璋正在赏弄坐榻旁那盆阿史那送给她的云朵花。   那花是去年阿史那从西域商人手里得到的,说是能结出白色云朵般的花。   可那盆花去年没并结出云朵来,阿史那气得说,等下次再见到那商人要砍了他。   谢玉璋却说,许是她养花的方法不对。   当年和亲名册里原是有数名花匠的,都叫她给勾去了只留了一个。花匠来看过,也说从没见过这种花,但见谢玉璋将这花养在大帐的玉盆里,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晒不到阳光的缘故。   谢玉璋便将那花交给了花匠抱回去养。花匠小心侍弄,今年真的开了花,却并不是如当初商人所说的“白色云朵”。阿史那这趟出去前还念叨:这回没见着那商人,想是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否则一定砍了他。   虽没开出云朵来,谢玉璋也将那花置于大帐一角观赏。   不料阿史那身故,王帐乱作一团。那花搁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等再注意到的时候,侍女们讶然道:“呀,真开出了云朵?”   先前开的花谢后,竟然结出一团一团的白色云朵,煞是好看。   可叹阿史那没能亲眼看到。   谢玉璋正这么想着,乌维和屠耆堂来了。   “宝华,怎么回事?怎么都在说你要回赵国去?”他们问。   老可汗死了,他们就大剌剌地称呼她为“宝华”了。   “可汗,屠耆堂。”谢玉璋说,“你们来得正好,我看可汗继位的庆典太忙,本想等你们忙过了这两日再同你们说。我是要回赵国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这如何使得!”   赵玉璋理直气壮地说:“我来是为了嫁给俟利弗,他如今没了,我自然要回家去了。”   面对软弱的人,人就自然地强硬起来。面对强硬的人,除非你比对方更强硬,否则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就把态度软下来。   赵公主谢玉璋性子强,初到漠北就杀了自己的护卫首领,又令老可汗驱逐了十九子夏尔丹,她日日佩戴着老可汗的金刀,提醒着人们她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女人。   古尔琳才想借机踩她,便险些被她用金刀砍了。   面对她,漠北汗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放柔了口吻,无比耐心。   乌维说:“宝华,你和亲而来,虽然父汗死了,但你的使命还是要延续的啊。”   屠耆堂说:“宝华,你知道咱们漠北习俗的。你看,我母妃就是先嫁给我祖父,再嫁给我父汗的。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你也当自我们中再选择一个丈夫。”   一个说“延续”,一个说“选择”,都神情温和,口吻温柔。语意里有着微妙的差别,目光却都一样灼灼烫人。   谢玉璋怒道:“我的丈夫才死,你们就想我另嫁?我不嫁,夫死妻服斩衰三年,我要为他守孝三年!”   乌维和屠耆堂都多少会说些中原话,了解些中原的风俗文化。他们皆道:“那怎么行!”   谢玉璋眼中蓄了泪:“不许我守孝,还想逼我另嫁!你们是想逼死我吗?”   “谁都来欺负我!”她仓啷抽出了腰间金刀,横在颈子间,“那我不如随了俟利弗去吧!”   乌维和屠耆堂大惊,一人抓住她手臂,一人夺下她金刀:“宝华!别乱来!”   等阿巴哈大国师被匆匆请来,看到的是赵公主谢玉璋坐在正位上垂泪,汗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围着她正温声安慰。   阿巴哈的脚步都顿了顿,心下微哂。   “叔叔,叔叔!你来得正好,你快跟宝华好好说说!”屠耆堂抬头看到了他,忙道。   阿巴哈过去:“这是怎么了?”   待把事情说清楚,谢玉璋拭泪:“国师,是你把我从云京带到了汗国,我的去留,你得给我个准话!”   乌维和屠耆堂都赞同:“正是,今天便把宝华的事定下来!”   谢玉璋道:“夫死服斩衰,我当守孝三年。”   阿巴哈博闻强识,道:“便是中原的皇帝也从来没有真正守孝三年的,都是以月代年。”   谢玉璋道:“那至少也要三个月。”   阿巴哈道:“守到俟利弗下葬吧。”   乌维和屠耆堂都赞道:“正是,正好。”   漠北人的生死观、墓葬习俗都与中原迥异。他们有个坟头恋爱的风俗。   人死了先火化,并不立即下葬。“春夏死者,侯草木黄落,秋冬死者,侯华叶荣茂,然始坎而瘗之”。即春夏死的秋日下葬,秋冬死的来年夏日才下葬。   等到下葬那日,那骑马绕圈,以刀割面的仪式还要再来一次,“如初死之仪”。   但到这里还没完,参加这个葬礼的男男女女按照风俗,都要盛装打扮,互相相看。按照赵人这几年看过来的理解,就是把葬礼办成了一个相亲会。   在葬礼上相中了的,隔日男方拉着几头羊去女方提亲,多半能成。   阿巴哈道:“你的父亲把你嫁到我们这里来,是想要维系两国的情谊,你一走了之,难道是想要两国断交,掀起战火么?”   乌维和屠耆堂都在心中盛赞这叔父,果然是肚里有墨水的人,一下子就用大义的名分将宝华公主压住了。   果然谢玉璋露出了犹豫为难的神色,垂首不语。   阿巴哈继续道:“宝华啊,你既然嫁给了漠北人,便得遵从漠北的规矩啊,选一个新丈夫吧。我的侄儿们,任你挑选。”   阿巴哈这样说,乌维露出不快的神情,屠耆堂却目光灼灼。   然而谢玉璋垂首半晌,却道:“我既要维系两国之交,如何能嫁给可汗之外的其他人呢?”   乌维大喜。   屠耆堂的脸沉了下来。   漠北的男人喜便是喜,怒便是怒,一言不合拔刀对砍就是了,并不擅于作伪。   阿巴哈点头道:“那你就嫁给乌维吧。”   谢玉璋抬起头来,对阿巴哈道:“想要我嫁可以,必须得答应我的要求。”   明明要嫁的事乌维,却对着阿巴哈说。阿巴哈如何能不懂,他立时便道:“你且说来听听,只要不违背长生天的意志,我叫乌维对祖神立誓。”   乌维笑吟吟地说:“宝华,你说。”   谢玉璋道:“第一,我要为俟利弗守孝至下葬。”   阿巴哈和乌维齐声道:“好。”   谢玉璋道:“第二,我代表着赵国,我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就跟了可汗,我要一场盛大的婚礼。”   乌维新继承汗位,虽刚办了庆典,也很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先彰显他新可汗的身份和排场,当下毫无异议,大声保证道:“我给你办一个更盛大的婚礼。”   实际上,阿史那当年因为寒潮的关系,接了谢玉璋立刻便办婚礼,不仅颇为仓促,而且阿史那那时又怎知自己后来竟会如此宠爱谢玉璋,准备得颇为简单了。   乌维很有信心办一场更好的婚礼给谢玉璋,定叫她欢喜。   谢玉璋的声音忽然失去了先前的力量,弱了许多,说:“第三,我……我不生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乌维尤其。   谢玉璋弱弱地说:“我……生孩子很疼,我……你已经有咥力特勒那么大的儿子了,也有好多别的孩子。我就不想生!”   她前面声音还弱,说到后面又仿佛理直气壮了起来。像个给自己干的错事找到了借口的孩子。   男人们都想起来,她与老可汗未曾圆房,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强势之后忽然露出来的怯怯、无措和一点孩子气,着实叫人爱怜。   但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自然而然地会产生想和她生孩子的本能。草原上的人,更是完全没有节育的概念——他们拼命地生,还嫌人口不够多呢。   乌维犹豫了一下,道:“但是做夫妻,都得生孩子啊。”   谢玉璋精神一振,道:“不用的!我们中原人,正妻会用避子汤控制男人房中的女人生还不生,我只要喝那个就可以了。”   避子汤这种东西,对追求人口的草原人来说简直无法理解。   但既然有这样的方法,屠耆堂就不耐烦地催促乌维:“乌维,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看宝华这么瘦,生孩子不是要她的命吗?为了这个,父汗都没跟她合帐!”   乌维其实也并不缺孩子,光是扎达雅丽帐中的女奴就给他生了不少孩子。他只犹豫一下,便也道:“好,不生便不生。”   谢玉璋像小孩子得了大人的鼓励似的,精神又抖擞了,把第四条抖了出来:“第四,我这个人就喜欢独占。可汗在别处我不管,但我的大帐中,我的侍女谁也不许侍奉你。你不许碰她们。”   她这话说得带着一贯的态度,从前阿史那宠着她,把她宠得就是这样骄矜。   阿巴哈却向大帐一角投去一瞥。   林斐一直垂首缩在角落里,含胸驼背,隐藏自己。此时,她也正抬眼,便正好与阿巴哈的视线对撞。   林斐微微一笑,复又垂下头去。   阿巴哈收回视线,不等乌维说话,便替他答应了:“小事而已,乌维答应了。”   乌维心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叔叔你倒替我答应得快。   谢玉璋的侍女都十分美貌,有点可惜。但在谢玉璋面前,的确又是小事。况且听说,连父汗都答应过她这个要求呢。   他乌维,继承了父汗的位子,自然也有父汗的胸襟,便道:“好,我答应你,不碰你的侍女。”   “好。”谢玉璋道,“那你对祖神立誓,国师和屠耆堂作证。”   “你立誓了,我便做你的妻子。” 第68章   待这些男人们都离开了,谢玉璋扑到榻上:“累死了!”   林斐忍俊不禁,叫侍女们端了浆酪给她:“润润喉咙吧,说那许多话。”   谢玉璋咕咚咚喝了,放下碗便倚躺在榻上,撑着头,形象全无。   “接下来几年,便这么凑合过吧。”她说,“叫王忠把训练再拉紧些。乌维新继汗位,很是要打几场战,灭几个部落来显显威风的。叫他们都给我去打,去杀,给我立起来。”   辛苦三年,谢玉璋手中目前算是合格骑兵的,二百出头。这是老阿史那今年才替她检验过的。   并不是什么人经过训练都能当战士,有些人天生只能做奴隶,老可汗说。   谢玉璋得承认他说得对。   有些人被强推上战场,虽活着回来了,却吓破了胆――从前在京畿也不过是按着番数一年戍守几个月而已,其余时间,都在屯田。穿着军袄的农民,也是农民。   卫队的人员颇有些变动,那些实在不行的,便叫他们专职去种田了。却又从匠人、农人那里选拔出些青少年,奴隶中亦有强壮的,给了自由民的身份入了卫队。   虽不称不上什么精锐,但有这样几百人,比之当年众人离散,只能孤零零依附于男人强得多了。   练兵的事谢玉璋一窍不通,全靠王忠慢慢摸索消化当年李固按着他的脑袋硬灌进去的那些东西,卫队终于是有些样子了。   能有如今的模样,王忠功不可没。   谢玉璋心心念念的便是练兵。只恨这事如此之难,更加明白了当世那些手握雄兵的人,的确都是人杰。   “回头跟王忠说,那些大些的孩子也给练起来,十岁上下,过几年便是少年了,很快的。奴隶里面好好挑一挑,还是先捡着看看有没有中原人,然后选少年。成年的也先用着,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林斐挥退侍女,坐在榻边,轻声问:“珠珠,你可真的准备好了?”   谢玉璋撑着头,懒懒地说:“我是为俟利弗准备的,现在换成了更年轻的乌维,大家不都该觉得更好了吗?”   她说出了身边大多数人的心态。年轻的侍女们大约都觉得,乌维正值壮年,做丈夫的话要比一个老头子强多了。   但林斐知道谢玉璋不是这么想的,她看乌维的目光,要比看老可汗的目光淡得多了。   她只是听谢玉璋讲了那些事,内心里便已经很看不起乌维。遑论谢玉璋可是亲身经历了被自己信任倚靠的丈夫亲手送出去的不堪。   “没关系,阿斐。”谢玉璋淡淡地说,“不管嫁给谁,都不过是个过程而已。”   回云京,才是结局。   “这辈子他若再这样对我……”但她只说了半句,后半句含住了,看向林斐,转而问,“阿斐,这边你可有看得上的人?”   她道:“咱们还得在这边待上些年呢,你喜欢谁便与谁好去,莫负了青春。只,别生孩子。将来终究是要走,孩子带走不带走,都难。”   林斐道:“阿巴哈年轻个三十岁,我跟他好。”   谢玉璋扶额:“你别!”   她抚着额头摆手,一不小心,把榻边观赏的云朵花揪掉一朵。   林斐哎呀一声,俯身过去:“可划着了手?”   谢玉璋道:“无事。”   她说着,捻起那云朵花,道:“可惜了。”反正都折下来了,手指捻着“云朵”,便向外一拉,拉出了长长的絮来。   “好软。”她笑道。   林斐却“咦”了一声。   “怎了?”谢玉璋道。   “这絮好长。”林斐说,“我其实一直怀疑这是木绵来着。但书中说木绵是高大的树木,结出的絮果也大过手掌,没有这么小。”   她又道:“木绵的絮绒很短,虽可以填枕头、被褥、冬袄,却不能纺线织布。这绵絮丝绒这样长,不知道能不能纺成线。”   谢玉璋道:“试一试呗。”   说着,随手把那颗云朵花放到了林斐手里。   侍女们退了出去,回到各自的帐子里不免悄悄议论今日之事。大多是觉得公主又嫁可汗,颇令人安心。   紫堇却闷闷不乐。与她同帐的熏儿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紫堇道:“殿下是先皇后嫡出,大国公主,怎地这般小气?”   熏儿:“哈?”音调拔高了好几分。   紫堇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   熏儿瞪眼睛:“你听你说的什么话,殿下什么时候小气过?”   紫堇闷声道:“我说的又不是钱货。”   熏儿问:“那你说的什么?”   紫堇愀然不乐地道:“好不容易殿下换了个年轻的丈夫,不是糟老头子了,却竟不许我们侍奉他,贵人们哪有这般小气的。不说漠北,便是从前宫中,娘娘们身边的人也是雨露均沾的……”   熏儿的脸当场便拉了下来,叱道:“你想什么呢!”   “殿下对我们一向爱护,不许胡人贵族们欺辱我们。”熏儿说,“当初才入漠北,老可汗还未像后来这般宠爱殿下呢,我们谁个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只听说杀人不眨眼。殿下便忍辱含羞地对个老头子撒娇卖痴,逼得老可汗立誓不碰我们。那时候对殿下感激涕零的没有你了?”   “当时初离母国,殿下才多大?你忘了?那时候殿下就想着护着我们!”   “今日的事明明和当日一模一样,殿下爱护之意未曾变过分毫,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还是人话吗?”   紫堇恼道:“我不是说殿下不好,可你我都眼见着就都要十八了,以后咱们怎么办?你可曾想过?”   熏儿道:“到了时候,殿下自然给我们做主了。姐姐们不都是这样放出去的吗?”   “是是是,姐姐们当然是。”紫堇道,“可现在哪还有好人,好的都被姐姐们挑走了!我们还能嫁给谁去?难道嫁给袁令去?他也一大把年纪了,女儿比我们都大。”   赵人便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   谢玉璋身边到了年纪的侍女放出去,从晚秀月香开始,一个一个,都嫁的是赵人中有头脸的人。   可未婚的青壮男子虽多,有头脸、有职务的就那么几个。再发嫁,十之八九就要嫁给大头兵了。   熏儿十分无语,道:“姐姐们都是内帐侍女,原就比我们外帐的强,自然嫁得比我们好些。”   紫堇不服气:“外帐怎么啦!内帐外帐,都是殿下身边的体面人!不比旁的人强多了?”   她说完,也不脱衣服,直接便躺下了,拉过被子盖住了头。   熏儿恨恨,独自生了会儿闷气,终究是顾着这几年同帐的情谊,警告她:“你怎么想我不管你,只你别打可汗的主意!你若犯起那混账念头,便想一想,马建业是怎么死的!殿下可是任人欺的软人?”   当年马建业因狂悖欺主被诛杀,众人都以为他死于王忠或李勇之手。谁知细问之下才惊悉,竟是宝华公主亲手诛灭了他。   谢玉璋杀一人而立威,在这些远离故土的赵人中,确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自那之后,纵然远离故土,没有母国约束,亦无人敢冒犯她天之骄女的威严。   紫堇在被中抖了一下,闷闷地说:“我才没什么混账念头。”   谢玉璋十七岁的生辰便在一身素服中度过。   袁聿提醒她:“须向朝廷上表禀奏此事。”   可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朝廷,那个朝廷和那个皇帝正水深火热呢。   谢玉璋谎称:“我与可汗合写了国书,已经送出去了。”   袁聿虽疑惑谢玉璋怎地都不跟他招呼一声,但既已经做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实则对那个将嫡公主都和亲到草原的朝廷,他心中并不看好。否则又何至于下了决心离开中原到塞外来。   便不再过问了。   转眼便到了九月,阿巴哈选了一个吉日为阿史那下葬。   葬礼的那天果真把仪式又举行了一遍,王子们个个把自己割得满面流血,还要放声大哭。   这一次不再需要火,老可汗的骨灰埋入穴中,沉重的石板覆上,又铺上了厚厚的泥土。   在泥土之上,一块一块的巨大石标立了起来。这便是漠北人墓上的“杀人石”――立多少石标,依其生前所杀人数。   然而一代草原霸主阿史那俟利弗杀人如麻,他的墓也因此占地极大――成了一片石阵。   但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代表他生前所杀的人数,不过就如诗词中的“三千丈”、“九万里”那样的虚数,代表一个“多”字而已。   那些石标都雕刻成人形。比例十分失调,线条粗犷夸张。一眼望去,颇是阴森诡谲。   然而漠北人却盛装打扮在这里兴高采烈地相起亲来。   这坟头恋爱的风俗,令赵人们一脸木然。   新的阿史那可汗乌维满脸是血,心情却十分愉悦,当众宣布了他将迎娶赵公主为汗妃的事。   胡人们十分高兴:“这下赵公主彻底留在我们草原啦。”   口口相传,据说,百年前有中原嫁过来的公主死了丈夫,宁可划破脸自毁容貌,也不愿意从胡俗留在草原。   回云京,是这些远离了故土的赵人魂牵梦萦的事。   屠耆堂心中老大不高兴。   他比乌维长了好几岁,自身的势力亦不弱,吃亏在母族力量差了许多。乌维背后有阿史德氏撑腰,汗位便落到了他的手上。   明明父汗说过,他才是他这些儿子中最勇猛的。可便是威震草原的父汗,也要对世代联姻的阿史德氏妥协。   见乌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他兴致不高,目光漫不经心地随意扫去。扫到赵公主谢玉璋的时候,不意谢玉璋正隔着人群凝视他。   屠耆堂一愣。   但见他看过来,赵公主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刚才,是他的错觉吗?   谢玉璋从前十分高傲,即便是对他或者乌维或者詹师庐这几个手握实权的大王子,都冷冷淡淡,高不可攀。屠耆堂正自我怀疑着,他的儿子泥熟忽地贴到他的耳朵边说:“阿爹,刚才宝华汗妃一直在看你呢。”   屠耆堂不大自在地说:“她看我做什么。”   泥熟说:“我怎么知道,我就看见她看你。”   待这又悲伤又喜悦的葬礼结束,回到了自己的大帐,泥熟忍不住抱怨:“什么好的都叫乌维叔叔得去了。他都得了那么多了,怎么就不能把赵公主分阿爹呢?真是的。”   屠耆堂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赵公主是来和亲的,当然只能嫁给当可汗的那个。”   他说完,忽地一怔。   当时叫谢玉璋选,她是怎么说的?   【我既要维系两国之交,如何能嫁给可汗之外的其他人呢?】   她若是想嫁给乌维,直接说嫁乌维便是了,何须这样说?是了,她便是不愿嫁给乌维,身负使命,也必须得嫁。   可她若不愿嫁给乌维,会愿意嫁给谁呢?   泥熟犹自抱怨个不停,觉得这次分割祖父的遗产不够公平,他们这一支吃亏了云云。   屠耆堂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臀上:“滚滚滚,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混账小子不就是希望赵公主能先归自己阿爹,等阿爹什么时候蹬腿了,他就可以接手了么!   “你给我离古尔琳远一点,她现在是你母妃了!”屠耆堂吼道,“你再跟她眉来眼去,老子砍了你!”   泥熟灰溜溜地滚了。   屠耆堂心中痒痒,颇有些按捺不住。   他试着几次接近挑逗谢玉璋,可谢玉璋一如从前那样对旁的人都冷若冰霜,令屠耆堂十分失落。   失落却不失望,在屠耆堂心中,赵公主谢玉璋便也应该是这样冰山雪莲般的人儿。   只恨她被乌维这没断奶的娃占了去。   他何德何能,什么都得到! 第69章   乌维新继汗位,正是需要彰显自己威仪的时候。他将迎娶赵公主谢玉璋的婚礼办得十分盛大,传令各部落大小可汗们都来参加。   可汗们这几个月来来回回往返于王帐,腿都跑细了。然阿史那俟利弗几十年的积威犹在,可汗们也不敢有怨言,皆来参加了婚礼。   再围观一次赵公主,见到她如今长大成人,如花苞将要盛放的模样,倒也算值得。   乌维从俟利弗那里继承来的妻子不止一个,今日这些女人也都一并穿了喜服坐在下首,唯有谢玉璋坐在乌维身旁。   乌维的大妻阿史德氏的扎达雅丽今天不是主角,不坐主位,坐在了下面的上首位置。   扎达雅丽除了拥有阿史德这姓氏,她的儿子咥力特勒虽然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已经被众人理所当然地视为汗国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她如今,是汗国最尊贵的女人了。   她年纪大了,就如标准的草原女人那样,体貌团团圆圆,脸上带着笑,看起来矜持又慈蔼。   她对丈夫新得的妻子们,特别是今天的主角赵公主都笑眯眯的十分可亲。   根据大家的了解,赵公主从来到草原就与扎达雅丽关系处得十分和谐,甚至从一开始就要挨着她的地盘扎自己的大帐。   待前面的仪式都差不多了,要开始酒宴了,扎达雅丽笑眯眯地提醒乌维:“可以让宝华去休息了。”   新娘子先退下,本就是为了回去做准备迎接新郎。   乌维满面春光,转头对谢玉璋温柔地说:“宝华,你先去吧。”   他长得极像俟利弗,但谢玉璋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她常在俟利弗眸子深处看到的霸气。   人,总是欺软怕硬,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   谢玉璋便横了他一眼,道:“要是喝醉了,就别来我的帐子。”   乌维一呆。   谢玉璋即便嫁给他做妻子,也没有对他温软下来,没有对他像对他的父汗那样,时嗔时笑,灵动非常。她对他还是如从前一般的冷淡,只略略好一些些而已。   而乌维,就如谢玉璋所料的那样并没有不快或者恼怒。当然她也没有给他作出这种反应的时间,她说完便扶着侍女的手起身了,含笑对扎达雅丽微微躬身点头。   谢玉璋与乌维说了什么扎达雅丽并不能听到,但谢玉璋对她表现出来的尊敬令她十分满意。她也微微倾身,对谢玉璋点头还礼。   乌维见他身份最高的两个妻子相处如此和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谢玉璋由侍女们扶着回去自己的帐子。   一路上,微寒的风扑在脸上,令她的头脑格外的清醒。   她的脑海里映出了刚才乌维的样子,在她强势地说出那样的话之后,谢玉璋非常肯定,她在乌维的眼中,有那么一瞬,看到了畏缩。   熏儿“嘤”了一声,把谢玉璋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玉璋看了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眼中微有歉意。   这段路并不长,老可汗死后,王帐中心居住区域做了较大的调整。   乌维入主王帐,他的妻子们自然跟着搬到了王帐附近,紧紧跟随着他。谢玉璋的帐子也搬到了这边,离王帐的位置很近。   待把谢玉璋送进内帐,紫堇悄悄问熏儿:“刚才怎么了?”   熏儿悄悄告诉她:“刚才殿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把我掐疼了。”   紫堇倒抽了口气,猜道:“可能紧张吧。”   公主殿下虽然办过两次婚礼了,今天才是真正的新婚初夜。   熏儿“嘘”道:“别说了,做你的事情去。”   内帐里,谢玉璋又洗了一个澡,洗去了宴席上沾来的腥膻火烤之气。   内帐里有熏炉,既温暖又清香。大床边有水火炉,不仅使壶中水常温,还使毡房中空气湿润,呼吸舒畅。   林斐亲自为她穿上大红的深衣,系好衣带,抬起头问:“真不要我留下?”   谢玉璋笑道:“你回去吧。你又没嫁过人,留在这里不怕羞?”   林斐哂道:“大家不是都没嫁过?”   “你和旁人能一样么?”谢玉璋嗔她,“快快回去!”   林斐却踯躅不去。   谢玉璋无奈道:“阿斐,这于我,早不是什么事了。”   只要不过太过粗鲁,如前世老头子酒醉之夜,或者太过暴力羞耻,如夏尔丹那般,谢玉璋早可以平静面对。更何况这是乌维。   这是她在前世不仅适应,还爱过的男人。   虽然谢玉璋现在也并不能确定,前世她是不是真的爱乌维。   她从前一直都以为那种全心的托付和依赖,便应该是爱了。   可现在,她渐渐不那么确定了。   谢玉璋看着林斐离开,脸上笑意淡去。她在床边坐下,又开始想乌维。   从前她子民也没了,卫队也没了,凄凄惶惶,活在乌维和扎达雅丽的宠爱之下。她其实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隐约有些感觉。   只是那时候,便隐约觉察出了什么,于她也并无用处。   她又回想起今生,因她和俟利弗亲密,老头子对她说的话比前世多得多。   还活着的儿子中老头子最喜欢的其实是屠耆堂。老头子说过,单论性格而言,屠耆堂才最像他。   可惜,屠耆堂没有一个姓阿史德的母妃。他的母亲来自一个小部落。   老头子那么厉害,也一样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除非他举起屠刀将阿史德氏也灭了,可那也是他的舅家——老头子的母亲也是姓阿史德的。   谢玉璋思绪纷乱地想着,渐渐竟睡着了。再醒过来,是因为外帐嘈杂了起来,她的丈夫……来了。   乌维果真没喝醉,他过来之前还特意饮了解酒汤,神智算是相当清明,顶多有些微醺而已。而这种微醺其实与酒精无关。   他走进谢玉璋的大帐,侍女们行动井然,温柔有礼地恭迎他。两个打帘子的侍女躬身为他打开了隔开内外帐的毡帘。   乌维的心跳有点快。   没有男人进过赵公主谢玉璋的内帐,不不,连女人都没有。便是扎达雅丽过来做客,也只是在外帐受招待而已。   他的父汗因为要恪守誓言,甚至连外帐都不曾踏入过。   赵公主的内帐,到底什么样子呢?   乌维心中滚热,快步走了进去。   一步踏入,明明身在漠北的一间毡房,却好像踏进了异域。   摆设尽是中原风格,雅丽清新,乌维虽不懂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却一望就知是少女的闺房。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却并不干燥,连呼吸都似乎格外的温润。   但乌维没想到进了内帐也不能一眼看到谢玉璋,竟还有人高的屏风隔开了空间。精致的刺绣后面影影绰绰能看到床帐的影子。   似乎有个人刚刚慵懒坐起。   那人问:“乌维,喝酒了吗?”   声音微沙,像是刚睡醒,带着惺忪之感,别样动人。   乌维笑道:“你放心,我没醉。”   当年父汗接了宝华公主的当晚,醉闯她的帐子,惹得她生了好大的气,一直不肯理父汗。这早就是众人皆知的笑谈了。父汗也因此才被逼着立誓在她十七岁前不踏入她的帐子。   想来,她是很讨厌男人喝醉的。   女人都不喜欢喝醉的男人,便是扎达雅丽也不喜欢。少年时他若喝醉还跑到她那里去,她总是给他重重的惩罚,到后来他很大了,她才不那样做……   屏风后谢玉璋似是抬起手臂揉了揉眼,“哦”了一声,道:“先洗澡吧。”   侍女们进来掀开了浴桶的盖子,热气腾腾,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侍女们用火钳摘下浴桶壁上挂着的细长铁桶一样的东西。   那里面装着碳,浸在水中,水才能一直热着。   这些精致的物件都是中原人的东西,中原人真是懂得享受。   两名女奴上来为乌维宽衣解带,侍女们趁机退下,将公主的丈夫交给了女奴。   乌维在女奴的服侍下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昔日大家取笑俟利弗的“里三层外三层,洗脱三层皮”,俟利弗没享受到,应在了乌维的身上。   穿上了柔软的绫袍,乌维甩开女奴,快步地绕到了屏风后面。一眼先看到绯红深衣的下摆散开,小月退雪白如盐,玉足纤细秀美。   谢玉璋撑头横卧,鸦青长发迤逦在枕间,正无聊地翻着一本书。   曲线起伏,跌宕得令人口干舌燥。   听见脚步声,谢玉璋抬眼,把书扔到一边,撑起身体,抱怨:“好慢啊。”   乌维血向下涌,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谢玉璋惊呼一声,瞪他:“你轻点,不许弄疼我!”   乌维忙哄她:“好好,我轻点!”   说着,便忍不住嗅那颈间女儿体香,又掌心娇软口口得令人心荡神驰,乌维馋她已久,哪里还忍得住,翻身将她压在口口下,便去扯那衣带,掀那衣摆。   那衣料柔软垂顺,勾勒出玲珑曲线,看得明明白白,就同他一样,绫袍之内什么也没有。   乌维血脉贲张,不意谢玉璋却按住了他的手,盯着他喊道:“阿史那乌维。”   乌维微顿,谢玉璋猛用力翻口口将他压在了口口下,骑在了他口口上:“阿史那乌维!”   乌维乎吸急促:“宝华!宝贝!”   眼前却忽然刀光一闪,谢玉璋竟从枕下抽出了那柄金刀,抵在了他的喉头。   乌维诧异。但他是战士,能察觉到谢玉璋并无杀意。   她乌发瀑布一般垂下,衣襟松散,露出雪一样的肩头,手持金刀,双目冷然。   令乌维兴奋莫名:“宝华,你要做什么?”   “阿史那乌维,你听着。”谢玉璋刀锋抵着他的喉咙,道,“我们中原人认为,妻者齐也。妻子是和丈夫并肩的人。我要你记住,以后,我是你的妻子,你当保护我,而不是将我视作牛羊一样的财物。”   乌维道:“你是我最珍贵的珍宝。”   谢玉璋却道:“我不想当珍宝,我只想当人。”   乌维道:“那你就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我会爱你,珍重你,保护你,给你富贵尊荣的地位。”   “可以。但你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当我是人。倘若他日你违背今天说的话,”谢玉璋说,“……我便杀了你!”   她冰冷的眼神是如此迷人,乌维对祖神起誓:“……若有违今日之言,愿死于宝华之手。”   谢玉璋冷冷地看着他,将金刀掷到了地毯上,道:“好。”   乌维已燥得血管都要爆裂,用力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红烛燃烧,烛心哔啵爆裂。   红绫深衣飘落,罩在了金刀上。   ……   ……   漠北,宝华公主谢玉璋,终为人妻。 第70章   “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小女孩躺在被窝里,攥着被子问。   李珍珍摸着她的头说:“快了。”   小女孩是她和霍九的女儿,小名囡囡。   李珍珍相貌不佳,霍九却是美男子。女儿出生,相貌随了霍九,李珍珍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囡囡又问:“那爹爹呢?爹爹哪里去了?”   李珍珍眸光一暗,哄她道:“爹爹做正事去了。”   囡囡问:“什么时候回来?”   李珍珍根本答不出来。   自事变那日,李珍珍便再没见过霍九了。但当初奉命看守她的人一句话,便令她明白,她的丈夫背叛了她,站在了李二郎那一边。   李珍珍不知道李铭之死霍九参与了多少,她只知道,霍九该死。   李珍珍死死咬牙,忍住了对他的咒骂,温柔地哄着女儿,终于将她哄睡了。   李珍珍却并不想睡,又哪里睡得着。   她到外间坐下。这院子是她未嫁时的闺阁,李铭就她一个女儿,她虽嫁了,这里也一分未改,给她回娘家的时候住。   她人生畅意,不像寻常女子那样被夫家拘着,夫家唯恐她回娘家的次数不够多,与娘家生分了。她往来娘家夫家,随意得如串门。   桌上的箩筐里盛着针线,有一件未完工的女童衣衫。   这本是她身边一个爱婢为囡囡所做,才刚刚起了个头。那婢女是家生子,跟着她嫁到霍家的时候走路还不稳,在她跟前长到十六岁,竟出落成了个美人。又心灵手巧,甜美可人,十分得她宠爱。   李珍珍其实知道霍九想要这婢女,可他没胆子跟她开口要,她便装作不知。   事变后几日,霍九使人将那婢女叫走服侍,便再没放她回来。李珍珍想起从前他觊觎她的爱婢却不敢开口的怂样,便想冷笑。   事变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府中曾经杀声震天,院子门口看守她的兵丁也换了一拨。婢女去问,只说是李家军的人。   然李二郎的人也是李家军的人,李四郎的人亦是李家军的人,这河西的兵,就没有不是李家军的。   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赢了谁,谁杀了谁?现在,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十二虎各有势力,各自站队,形势不可估测,李珍珍根本不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也不知道最后赢的那个人会怎么安排自己。   但李珍珍知道,这些男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做。比起来,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子,无足轻重。   从前她重要,因为她是李铭的女儿。现在父亲人没了,她便不再重要了。   李珍珍也不吵闹,拿起箩筐中未完成的小衣,继续缝了起来。这些天,她便是这样一针一线,安静度日的。   只是爱婢起的头针脚细密,后面她却是狗尾续貂,针脚粗疏,歪歪扭扭。   院子里却忽然有了响动,打破了两个多月以来的安静。   李珍珍的针线停住,来者是谁?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大姐可睡了?”   ……   十一郎!   李固走进房中,看到的是李珍珍的背影。她坐在桌旁,低头做着针线。   他这大姐,河西节度使府的大娘子,何时这样认真地做过针线?她是连个荷包都缝不好的。   他低声唤她:“大姐。”   李珍珍并未回头,只说:“你来了。”   李固走到桌边,问:“囡囡呢?”   李珍珍道:“睡了。”   李固在桌旁坐下。   李珍珍低头做着针线,仿佛他不存在。   屋中一片静寂。   “大姐,”沉默了许久,李固开口道,“大人身故了。”   李珍珍早知道这噩耗,却未能再出这院子一步,再见父亲一面,此刻听李固证实此事,她咬着牙,眼泪滴在了小衣上,洇出几点水痕。   “四郎呢?”她问。   李固道:“死了。”   李珍珍的针一抖,手指上便渗出一颗血珠。她将指尖含在口中死死咬住,口中全是鲜血腥甜的味道。   过了片刻,她才问:“李二和霍九呢?”   李固道:“已诛。”   李珍珍终于转过身来看这位义弟。   他的面孔年轻英俊,眼睛里却布满血丝,眼下青黑一片,眉间带着明显的疲惫。   李珍珍道:“我要知道究竟。”   李固看了她片刻,告诉了她真相:“霍九杀了大人。”   这一句便如大锤一般敲在了李珍珍胸口。   李固道:“霍家与二郎早有勾连,只二郎总不能下决心。霍九便伺机杀了大人。”   霍九这般二十四孝的夫君和女婿,说他杀了岳父,没人会信。世人都会以为是李二郎狼子野心,杀了李铭。   “二郎没了退路,只得一条道走到黑。”   “他本不想杀四郎。四郎管不住自己脾气,言语间辱及他寡母,二郎大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他。”   “此事,霍家和王家在背后一手推动。李家南楼支房勾结其中。”   “三郎、六郎、九郎和十二郎都跟随了二郎。大郎从始到终没参与。”   李珍珍牙都要咬碎了,含血问:“这些人现在都在哪?”   李固看着她,道:“都杀了。”   “三郎、六郎、九郎、十二郎皆已伏诛。”   “河西再无霍、王二姓。”   “南楼支房已尽屠。”   “二郎、霍九,车裂。”   “大人和四郎……可以瞑目了。”   李珍珍流泪大笑,拍案赞道:“好!好!好!不愧是十一郎!”   李固看着她悲痛癫狂的模样,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忽然越过她,投向内室槅扇。   “母亲……”囡囡揉着眼睛,呢喃着问,“怎地这般吵。”   李珍珍不欲女儿见到自己涕泪模样,以袖遮面:“无事,你快去睡!”   李固却已经起身,快步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问:“囡囡怎么还没睡?”   小女孩被困在这院中两月有余,虽不懂到底发生何事,却也感受得到气氛的紧张、奴仆的怠慢,心下一直惶惶。忽地见到李固,又惊又喜:“十一舅舅!”   李固摸着她的头:“囡囡长高了。”   囡囡却问:“十一舅舅,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   李固道:“我多日未睡,困得。”   囡囡道:“那你快去睡。”   李固道:“小孩子先睡,大人才能睡。”   囡囡道:“那我去睡啦,舅舅也快睡,明日我们再一起玩。”   李固道:“好。”   囡囡回内室去了,李固关好了槅扇的门,回到桌旁。   李珍珍已经擦过脸,冷静了下来。   她问:“要我做什么?”   李珍珍十分明白,李固今天晚上过来,并不是来探望她的。   他是来宣告她的命运的。   这命运无需她同意,他已经安排好了。   李固抬眼看她。   他这位长姐的脸上,既有痛失亲人的悲伤,也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这使得她本就不太好看的面孔更加扭曲。   她本不该这样的。她过去虽然泼辣些跋扈些,却是个笑也畅意、骂也畅意的女子。   这些女子,都安排不了自己的命运。   李固道:“三日之后,我与大姐拜堂成亲。”   李珍珍看着他,说:“好。”   李固道:“一同成亲的,还有邓氏嫡女和崔氏嫡女。不分大小,都是平妻。”   霍家、王家既灭,邓氏、崔氏便是河西最大两支著姓。   这些著姓向来眼高于顶,看不起他们这种暴发户。就在两个月前,李珍珍为了给李固说个好点的新妇,快要跑断了腿。霍九四嫂的娘家不过是二流世家而已,说的还是偏支远房家境清贫的。就这样,霍九的四嫂还怏然不乐,觉得十一郎出身太低,辱没了她家的姓氏。   如今,河西第一流的著姓,抢着把嫡女嫁给李十一做平妻。   李珍珍嘴角扯扯,道:“好。”   李固看着李珍珍,问:“大人和四郎身后,可要过继?”   身后若无嗣子,无人祭祀,便是所谓的“断了香火”。   李家人口也不少,只是李铭直到中年才得子,在这之前的那些年,因他无子又势大,亲族们便不免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中间发生过很多龌龊事。李铭后来挑选出来的李大郎、李二郎和李三郎便都不是近支,而是远房那些甚至出了三、五服的远亲。   李家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南楼支房。   所谓南楼,是李二郎的母亲方氏娘家所在的村子。李二郎父亲去世后,家产田地为亲族夺占。他的寡母带着他回娘家投奔,寄人篱下。   听说了李铭在族中寻觅聪慧小儿欲要收养的消息,他母亲一咬牙,把儿子送了过去,给李二郎争到了这条出路。   李二郎这些年势力渐长,即便本家早退还了田地房产,又压着他亲叔叔给他们母子叩头谢罪,他也不愿意与本家亲近,只以南楼为自己的老家。   李家一些与他出了三服五服的亲族渐渐向他聚拢,南楼从一个小村子渐渐发展成了成片相连的宗族聚居之地,才有了后来所谓的李氏南楼支房。   南楼支房此次卷入其中,李固尽屠之,令李氏其余各房皆两股战战,再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李珍珍道:“过继个屁。”   有今日之祸,追溯源头,便是李铭迟迟无子,故收养了李大郎、李二郎和李三郎以备过继。   她道:“囡囡以后改姓李,将来为她招赘。我爹的血脉,断绝不了。”   却不提四郎李启。   李启与她本就不同母,李启若能立起来,李二郎也不至于野心膨胀,霍家都娶了她了,也不至于觉得不牢靠,又要投资李二郎。   李固道:“好。”   他抬眼看李珍珍片刻,道:“日后,我以正妻之礼待你,以长姐事你,囡囡是我甥女,若我亲生。”   李珍珍现在什么都没了,她容貌不佳,也没有什么与李固夫妻和鸣的幻想,此时唯一所求便是她与囡囡能安身立命,不为人踩在脚底下。   要知道,当你从高处跌落,那些从前仰望你、逢迎你的,多得是乐于伸脚踩你的。   李珍珍道:“你只要记住今日说的话,护住囡囡,叫我李珍珍做什么都行。”   李固道:“那这后院,以后托给大姐了。”   李珍珍道:“好。”   李固的肩头终于放松了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拎起桌上茶壶,却发现壶中无水。   “大姐,给点水。”他握着茶杯,声音沙哑,“渴得狠。”   自李铭身故,李珍珍被软禁,贴身的婢女死了一个被带走了一个,院子里的仆妇便对她怠慢了起来。否则何至于李家大娘子屋中的壶里,竟然没有水呢。   李珍珍起身开门去外面。   李固是这两个多月来出现在这个院子里的唯一一个真正说话管事的人。仆妇们刚才听见响动已经都起了身,披着衣裳扒在门窗上向正房偷窥。   见李珍珍出来,那机灵的赶紧开门迎出来,殷勤地问:“大娘需要什么?”   李珍珍冷眼看着她们,道:“十一郎要喝水。”   “这就烧,这就烧!”匆忙去茶房。   李珍珍披衣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河西的深秋颇有些寒凉。但天空极干净,星河璀璨。   小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觉得举手可摘,现在仰望着,觉得那天真高,遥不可及。   待仆妇端来热水,李珍珍接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正房去了。   仆妇们也不敢跟上,在后面惴惴不安地窥视。   李珍珍回到正房,不意却见李固闭目伏在桌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的手臂下,压着那件小衣。   李珍珍轻轻放下茶壶,小心地将小衣拽出来,却发现她一直缝都缝不完的小衣衫已经收了针。最后那些针脚,虽比不了起头处爱婢的精致,却也整整齐齐,宽窄一致,比她那些歪歪斜斜的针脚强得多了。   李珍珍想起来当年李固初到李府,才十二岁,已经长得比她高一头还多。瘦瘦的少年什么都会做,劈柴烧饭会,舞枪弄棒会,连衣服破了都会自己缝。   后来李珍珍把他那些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都丢了,把他从头到脚打理得清清爽爽,热汤热饭,关怀备至。从此那少年见了她便乖乖地低头喊一声“大姐”。   李珍珍看了他半晌,去内室里取了一床薄被给他盖在身上。李固眉头微皱,却没睁开眼。   人活着都得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便没有立于世间的根本,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李珍珍此刻心头清明,已有觉悟。   若想囡囡的未来有依靠,从此以后,她就得做一个能让李十一郎安心入睡的女人。 第71章   凉州办了一场既仓促又隆重的婚礼   说仓促,是因为六礼全都简化在三日之内完成了,说隆重,是因为凡到场的人,都是在河西站稳,说话有声的人。   从前的十二虎之一——十一郎李固杀得血流成河之后,娶了李铭唯一仅存的骨血李珍珍、邓家行五的婉娘、崔家行十七的盈娘,为河西之乱划上了句号。   这些人同时出现在婚礼上,将领跟将领站一堆,宗族和宗族聚一群,世家和世家衣袂连着衣袂,奉了李固为河西共主。   此时,这些男人彼此之间还分军队、宗族和世家,还有各自的立场和利益之争。   可随着未来李固的铁骑踏出河西,踏平天下,此时此刻在场的这些人在其他的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整体,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河西党。   李固虽然同时娶三妻,可李珍珍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在后来便成了河西党某种意义上的象征。在李固的心中和后宫中,都有着不同于别的女人的特殊地位。   此都是后话。   只说现在,李固娶亲当晚,便领兵出征——河西内乱,周边的邻居们便不免蠢蠢欲动了。   待他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   曾经的河西节度使府,如今已经是他的家了。   踏入府门,李珍珍带着邓婉娘、崔盈娘,身后跟着一串奴婢侍女,前来迎接他。   李固原本铿锵的脚步,都顿了顿。   “恭贺十一郎凯旋。”李珍珍牵着囡囡,朗声道。   邓婉娘、崔盈娘尚不敢称李固为十一郎,只跟着李珍珍道:“恭贺夫君凯旋。”   囡囡挣脱李珍珍的手,跑过去:“五舅舅、七舅舅、十一舅舅!”   李卫风一把将她抱起举高:“囡囡想七舅没?”   囡囡咯咯咯地笑。   李五郎亦捏着囡囡的小肉手笑着晃了晃。   李固微僵的面孔稍稍放松,从李卫风手中接过了囡囡抱在怀里,对众女道:“辛苦了,你们先回,我们还有事要议。”   他的身边不止是他,还有李七郎等将领,及陈志良等官员。的确是还有许多正事要忙的。   李珍珍便上前去接过囡囡,嗔道:“不要给舅舅添乱。”   囡囡不开心。   李固柔声哄道:“等舅舅们忙完再与囡囡玩。”   囡囡才笑起来。   李珍珍抱着女儿,心中知道,今日李固进门对囡囡这一抱一哄,日后这新的李府里,再不会有人敢因为囡囡曾经姓霍而轻视她了。   李珍珍心中大定,对李固几个道:“都按时吃饭,别坏了肠胃。”   她说这话自然而然,实是以前帮着父亲照顾这些义弟们早养成了习惯。   李固等人也都自然而然地应了。   邓婉娘、崔盈娘都面带微笑,只看不语。   男人们便越过了女人们走了过去。   女人们犹自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李卫风走在后面,悄悄胳膊肘拐了拐陈良志,感慨道:“虽都是平妻,也算是应了那句‘妻妾满堂’吧?”   陈良志却望着李固的背影,心想,那个消息什么时候告诉他比较好呢?   又过了半个月,依然是李府中。   李卫风迎面撞见李珍珍,转身就跑!   “站住!”李珍珍喝道,“老七你听见没有!”   李卫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李珍珍命令道:“堵住他。”   这里毕竟是李珍珍出生长大的家,她用的仆妇都是李府旧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这些仆妇把李卫风逼进了水榭里。   李卫风无路可逃,情急之下一抬脚,一条腿就架上了白玉石栏,又犹豫了——他不会凫水,而且天也有点太冷了,水……嘶,都有冰碴子了!   李珍珍从容地跟上来,嘲笑道:“跳啊,有本事你就跳。”当年跟五郎打闹掉进了池塘里,还是李珍珍指挥着仆人将他捞上来的。   李卫风愁死了,放下腿:“大姐,你堵我有什么用?你去堵十一啊!”   李珍珍恨道:“我要是堵得着他,还用得着来堵你?”   半个月来,李固要么不在,要在便是在书房重地,兵丁层层把守,女眷不得靠近,李珍珍便是想堵也堵不住了他。只好射人先射马,来堵李卫风了。   “我已经跟五娘、十七娘说了,十一郎不日便可与她们圆房。十一郎厉害了,脸都不在后院露的。”李珍珍冷笑道,“说什么把后院托给我了,他若这么跟我对着干,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去管去!”   李卫风道:“这洞房的事,我又不能替他。这样吧,大姐,我现在替你去书房看看他忙什么呢,我去看看……”   说着抬脚就想溜。   但他没跑动——李珍珍扯住了他腰带。   李卫风:“……”   “大姐,你放过我吧。”李卫风愁死了。   李珍珍挥手让仆妇退下,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老七,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心里的人是谁?”   李卫风言不由衷:“什么心里人,不知道,没有……”   李珍珍冷笑:“五娘明艳,十七娘温柔,这都是河西顶级世家嫡出的女郎。从前十一做梦也娶不上的。他放着后院的温香软玉不去,天天睡在书房里,你跟我说他心里没人,你不亏心?”   李卫风厚脸皮道:“不亏!”   诚如陈良志所说,不好说十一的私事。十一可以跟他没有“私”,跟别人却必定得有“私”的。何况现在已经不同往日,李固的身份不一样了。   李卫风心里晓得分寸。   李珍珍当年对他们都有照顾,她的身上还承着李铭对他们知遇之恩的遗泽。虽然名义上是夫妻,李固仍将她当作长姐看待,五郎、李卫风、八郎亦然。   李珍珍和囡囡往后的人生,有他们几个人担着,谁也不会逃。   但……也不能什么都和李珍珍说。   李珍珍跟李卫风大眼瞪小眼,气得给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可她心中也明白,便是李卫风这样看着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无事的时候都好说话,有事……想多从他嘴巴里撬出一个字都难。   她爹的义子们个个出色,否则如何能从那许多少年中脱颖而出,改姓了李。   “你现在给我去书房问问十一,他娶了人家的女儿,却让人家守活寡,这是男人干的事吗?”李珍珍放开李卫风,抱着手臂冷着脸道,“去,现在就去!你跟他说,他要这么拧巴,我也撂挑子不干了。今天他若是不给我个准话,我明天就带着囡囡去秋落山的庄子里住去!”   李卫风到底还是去了书房。才到那里,就看到了陈良志。   陈良志从前只管着李固私人的钱袋子,现在他管着整个河西的钱袋子,也称得上一步登天了。只是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   当初谢玉璋见到他觉得他眼熟,却没想起来这是后来掌着大穆朝钱袋子的人。   那时候他三缕长须,养尊处优,正所谓居养气移养体,谢玉璋不过远远见过而已,哪认得出来。   李卫风见到他,大喜:“老陈老陈!”   陈良志抱着一大摞簿册,一抬头看见李卫风两眼放光向他扑来。   陈良志:“……”   他脚下向右发力,生生地将身体左移了半尺,躲开了李卫风的狼扑。   “我忙死了!”他快步捯着,叫道,“休来招我!”   不料李卫风活学活用了李珍珍那一招——他抓住了陈良志的腰带。   “别走!我找你救命呢!”他喊道。   “我看你活得好着呢!”陈良志抱着东西,腾不出手,只能骂道,“爪子给我放开!”   两人在书房外这一闹,书房的门打开了,蛮头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下,见是他们俩,又缩了回去。   李卫风陈良志:“……”   果然蛮头很快又探出身子来,嘿嘿笑着对他们俩招手:“喊你们进去呢。”   陈良志狠踩了李卫风一脚,又回书房去了。   李卫风抱着脚蹦了两下,跟着进去了。   李固正揉脖子——带兵奔袭他都没事,案牍劳形真心受不了。   “闹什么呢?”他问,“你不早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固问的是李卫风,他离开书房的时候,陈良志都还没过来呢。   李卫风扫一眼,见屋里只有李固、蛮头,再无旁人。   蛮头不用说,是李固身边最贴身的贴身人;陈良志,搞不好知道的李固的“私事”比他还多呢。   李卫风把心一横,道:“大姐半路把我堵住了,她叫我问你,娶了人家女儿叫人家守活寡是不是男人干的事?她说,你再不入后院,她就撂挑子,明天带着囡囡去秋落山别院住去了!她说,今天必须给她个准话。”   书房里所有人都是一僵。   蛮头和陈良志同时在心里骂娘!都想暴打李卫风一顿!   这等后院之事,作什么不等他们走了再私下里同李固说,李卫风个王八蛋是想拖他们下水!   蛮头左右看看,仗着自己是亲兵护卫的身份,低声道:“我去门外看着。”   不待李固答应,已经拉开一条门缝,刺溜蹿了出去。   李卫风和陈良志同时在心中大骂:狡猾!   蛮头能跑,陈良志跑不了。且这事认真说起来,都已经不算是李固的私事了。他今日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他叹口气,问:“十一郎,你还未同夫人们合房吗?”   李固硬邦邦地回答:“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良志道:“你若不中意她们二人,叫崔家邓家换两个来便是。”   李固答道:“我与她们不熟,没有什么中意不中意的。她们也不是货物,是人。”   陈良志道:“既知道她们也是人。女儿家与我们不同,花期短,韶华易逝,你让她们独守空闺,辜负人家的青春,觉得自己做得对?”   李固沉默不语。   李卫风大声附和:“说得对!你这是人干事儿?”   陈良志踩住李卫风的脚,微笑道:“今日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喝一杯。我有些消息,这些天被正事耽误了,一直还没想得起来告诉你。”   李固抬眼:“哪里的消息?”   陈良志道:“漠北。” 第72章   天寒了,三个男人在烧了地龙的暖亭里围炉小酌。   “何时的消息?”李固问,“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你出去打刘从义的时候送来的消息。”陈良志给他斟上酒,“等你回来就一直忙着。你又新婚,我想着这个事不喜庆,就想过些日子再与你说。”   事实上,若不是今天突然知道李固竟然回来半个月还没有同任何一个妻子圆房,陈良志根本就是打算李固不问他就不说了。   “算起来,跟你的婚事日子离得不远,前后差了几天而已。”他说,“老头子一下葬,她就嫁了。”   送回来的消息是,老头子死后,宝华公主另嫁。   李固握着酒杯问:“是谁?”   陈良志说:“乌维。”   “他呀?”李卫风一拍大腿,“我觉得还不如屠耆堂呢,屠耆堂好些……”   看着陈良志对他露出白牙森森的微笑,李卫风越说声音越低,一低头,往自己嘴里塞了根鸡腿。   陈良志:这就对了,不会说话你就多吃点。   李固盯着杯中的酒:“阿史那乌维。”   陈良志点头:“乌维继承了汗位,漠北可汗,也不算辱没她。”   李固嘿然道:“配不上她。”说完,仰头干尽杯中热酒。   陈良志缓缓地说:“我的人观摩了婚礼,十分盛大。婚礼后几日,据说新可汗也都不曾去过别的帐子,夜夜宿在公主帐中,对公主的宠爱,不输老可汗。李卫风桌子底下拼命踢陈良志的腿,想叫他快住口,陈良志却踩住他的脚,继续往李固心中插刀:“胡人都说,赵公主真正成人之后,变得更美了。女人就如花朵,需要男人浇灌……”   “子鹏!”李固喝道,”够了。”   他又干尽一杯。烫过的酒,比之冷酒更辣喉咙。   有什么意外的呢?   他杀死了老头子,却不能将她带回来时,就已经想到了她会有一个年轻的新丈夫。以她的身份,必定会嫁给下一任的可汗。   不都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那酒却一直从喉头一路向下烧着,灼心烫肺。   李珍珍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准话”。   来内院传话的是蛮头:“大人说,今晚会回内院歇息,请大娘给看着安排。”   李珍珍很满意:“知道了,我的人会在二门候着他。”   蛮头欲退下,李珍珍却叫住了他:“蛮头,我记得你跟十一郎同岁?”   蛮头道:“大娘记性真好。”   “果真呀?”李珍珍说:“你这年纪,以后不可以再进后院了。”   蛮头自入了垂花门,就浑身都不自在,听这话忙道:“晓得,晓得,只是今日大人身边没得旁人。”   李珍珍道:“你回去给十一郎找些才留头的男孩子,以后内外院传话递东西,便叫这些小子们跑腿。你们几个,不能乱闯了。”   蛮头额上生汗:“是,是。回去就找。”   李珍珍道:“这是外院的事,交给你,我不管。”   蛮头这才退下了。   回去路上见内院修得富丽,一间间院落里从前都是李铭的美妾,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以后李固会不会再把这些院落装满。   但蛮头深深地感受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们和李固同吃同睡,命都是绑在一起的。以后的李固却要跟这些女人绑在一起。他有家有室了。   还会有孩子,最好快一点有孩子,最好一举得男。   大家的心里就彻底安稳了。   李珍珍今天终于高兴起来,她唤了婢女来:“去告诉十七娘,今天郎君会歇到她那里,叫她准备好。”   婢女笑道:“十七娘必会感谢大娘呢。”   李珍珍道:“别轻狂,收敛些。”   确认了是霍九杀了李铭,霍家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后,李固兵围霍府,将前后门堵得流水不通。蛮头带着人进去的。   还带着李固“一只老鼠也不许放出来”的命令。   等他出来,霍府没有活口。   李珍珍留在霍家的婢女们也都死了。   她如今得用的老人,就眼前这个,回娘家给李铭侍疾的时候一同带回来的。原本不过是身边的二等,两个一等的一个死了,一个被霍九带走了,其他几个便怠慢起她来。唯这个不起眼的二等婢女还算忠心,两个月来一直服侍她和囡囡。   看守的士兵换了,大着胆子去问的也是她。   待李府重新换了天,李珍珍从大娘变成了大夫人,那些人后悔不迭。但也晚了,怠慢李珍珍的人,都提脚卖了。   还有一个推搡过囡囡的,李珍珍叫人捶杀了她。   患难中见忠心的这个,便成了眼前的心腹。   婢女被她斥责了,也想起李固和她只是名义夫妻,邓五和崔十七以后却是李固的枕边人,这枕边软香风一吹……心中也是微凛,忙道:“奴婢知错了。”   去传了话,很快回来道:“十七娘感激不尽呢。”又道:“五娘的人在门口张望来着。捉着我问做什么去,我如实说了。”   李珍珍微微一笑:“你倒机灵。去吧,去门上等十一郎。”   从前她身边得宠的,都跟着她横惯了,反不及这个二等出身的心明眼亮。   邓五娘明艳,性子骄傲些,没有崔十七娘温柔,对她恭敬。   但她们迟早都会成为李固的枕边人,与其让李固等到哪一天被谁吸引住主动去圆了房,不如让大家都知道,李固对她们都淡淡,是她李珍珍压着李固去圆房的。   后宅的事,从来都是东风压西风,西风压东风。   李固现在说的好听,后宅都托给她。可男人怎么靠得住,谁知道将来他会不会让哪个魅惑住了想要食言。   李珍珍不想在后宅被任何人压住,就得从一开始便压住她们。   只是内心里又悲凉。   她李珍珍从前何曾耍过这等拉踩打压的手腕?李铭独女,从来在后宅里都是一力降十会的。   只那些风光,都随着父亲的死消逝了。   李固是李卫风给架到垂花门的。陈良志和蛮头在一旁也都搭了把手。   李珍珍的婢女早带着个婆子在那里候着,只看李固这样子,两人傻了眼――郎君那么大的个子,她们两个扶不动啊。   李卫风没办法,只得道:“带路。”   不大合规矩,也只能便宜行事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李固送到谁的床上去。   走了几步觉得不对,一回头,鼻子差点气歪――陈良志和蛮头都揣着手,站在垂花门的门槛外面淡定地看着他。   “你们俩干嘛呢?过来帮忙!”他气道。   陈良志道:“我外男怎能入内院?荒唐。”   蛮头道:“大娘说了,我年纪太大,以后不许再进去了。”   我不比你年纪大!   李卫风伸腿踢他,奈何离得太远,还差一个脚尖的距离。   蛮头好心提醒:“七爷稳着点,别摔了大人。”   跟着陈良志,悠悠地离开了。   李卫风气得发昏。   却也同蛮头一样,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事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没办法,只好一路跟着婢女将李固弄去了某间院子。   那迎出来的女子秀美温婉,他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叫弟妹是没错了。   “弟妹快叫人将他接了去。”李卫风想赶紧脱身。   崔十七娘却为难道:“院中无人能接得住郎君,七伯……有劳七伯了。”   李卫风无奈,只得将李固送进正房。只是崔十七娘的内室是万不可能进的,幸而崔氏聪敏,指挥着仆妇将坐榻上的几案收了去,李卫风麻利地把李固扔在了上面。   “交给你了。”扔下这句,李卫风就跑了。   崔十七都来不及道谢,他已经没影了。   大伯哥进了弟妇的房,真是羞死人了。他揍不死个陈良志!还有蛮头!   崔十七反倒比李卫风更大方些。实是眼前,和李固比,旁的事都是小事了。   她嫁过来快三个月了,前两个月李固出征倒也罢了,他回来半个月,除了当日跟着李珍珍迎接他,后来竟一面也没见过。   今日李珍珍给她机会,哪里还顾得到旁的。   崔盈娘指挥着婢女们端来温水,亲自挽了袖子,拧了温热的毛巾给李固净面净手。   两个力大的婢女合力将李固扶起,崔盈娘将温度正好的醒酒汤送到李固唇边。李固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喝醉酒的人怎么眼睛那么亮?崔盈娘手一抖,幸好没洒出来。   李固就着她的手喝下半碗,推开了。   崔盈娘又服侍他漱口,待将碗递给婢女,转回身,却见李固屈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上捂着额头。   崔盈娘知道他在醒酒,不敢吵他。只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   那青年浓眉英武,鼻梁挺拔,下颌的形状真是好看。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年轻,便已经手握权柄,坐在了河西最高的位子上。   婢女们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李固觉得安静,放开手,发现房中已经没有了旁人。   一个秀美的女郎安静坐在身边。   她并没有刻意盛装,穿着简单的衫裙,脸庞也干净,看起来让人觉得舒服。   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丝忐忑,一丝羞涩,一丝期待。   李固其实并不知道她是哪一个。他与她们真的不熟。他问:“叫什么名字?”   女郎柔声答道:“崔盈。”   “盈娘。”李固点头,“多大了?”   崔盈答道:“十六。”   十六,比她还小。   李固沉默看了她片刻,问:“嫁我之前,可想过我是什么样的人?”   崔盈羞涩道:“知郎君是英雄,足矣。”   【我喜欢强大的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是否因为她们这些女子,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更向往强大的人?   自己够强大了吗?   能护住这些女子,令她们一生平安顺遂吗?   李固看着自己娇美的妻子,他的手抚上了她鸦青的头发。   崔盈羞涩地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弧度优美。   李固顺着那弧线滑下去,抚到背心,轻轻用力,将崔盈娘揽进了怀里。她的身体柔若无骨,像是完全没有力气。   女郎,是这么柔弱的一种生物。李固感受到妻子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尚未破瓜的少女,第一次与男人如此亲密相贴,鼻端全是男子的气息,如何能不紧张?如何能不害怕?   阿史那乌维,可有温柔待她?   玉璋,别怕。   李固亲吻她的乌发,轻声道:“别怕。”   崔盈娘在他怀里停止了发抖。   李固酒醒了几分,恢复了力气。他抱起崔盈娘,将她抱进了内室。   ……   ……   河西,十一郎李固,亦做了别人的丈夫。 第73章   晨曦中,谢玉璋雪白足背绷紧,痉挛。   乌维身体强壮,有用不完的力气。谢玉璋呜咽的声音没有男人听了能把持得住。待这一阵过去,他还想再来。   谢玉璋懒懒道:“可汗们还等着与你辞行呢。”   这是婚礼的第二日,乌维没办法,温存了一会儿,还是起身离开了。   新婚夜被他闹了一晚,清晨也没睡好。他走了谢玉璋睡了好大一个回笼觉。再醒来唤人,便有两女进来要服侍谢玉璋起身,竟是晚秀和月香。   谢玉璋讶然:“你们怎么又来了?”   二女道;“我们来服侍殿下。”   谢玉璋裹住身体,责备道:“你们已经是臣子之妻,不该做这些事了。”   她婚礼前一日,二女便联袂而至,脸红红地想要跟她说说夫妻敦伦之事。   谢玉璋直接抽出一本春宫甩给她们:“嬷嬷走前,都给我安排好啦。”   又道:“这个你们也可以拿回去看看,宫中秘藏,很好看的。”   反把二人给羞跑了。   月香跑之前还不忘卷走了那册子。   月香笑道:“不过两个校尉的妻子,听您说得还以为我嫁了侍郎、尚书呢。”   若在云京,校尉之妻与公主直如云泥,连公主的鞋子都摸不到。   谢玉璋不过是因为器重王忠李勇,才不叫他们的妻子再做这些奴婢之事而已。   晚秀道:“嬷嬷不在了,她们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还得我们来。”   月香道:“阿斐姐在外面呢,想进来被我们拦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谢玉璋不想让林斐沾手她的房中事,那便还不如让晚秀和月香。   晚秀和月香便服侍她沐浴。   谢玉璋身上的痕迹,令她二人又脸红又吃惊,咋舌道:“漠北男人也太、太粗鲁了……”   “还好。”谢玉璋说,“我的皮肤就那样,稍稍碰到就泛红泛青的,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谢玉璋肌肤娇嫩,的确从小是这样的。   二女想想,也放下心来。   三人都是人妇,便不免开启了些熟女话题。   林斐在外面等了许久,站在内帐门口问:“怎地还没好?”   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你别进来!”   又一起笑。   林斐听三人笑声,知谢玉璋无碍,放下心来。   悻悻地想,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春宫册子,她十岁的时候便从父兄书房的暗格里翻出来过。若不管实际经验,单论理论,她保管比她们懂得还多!   她道:“差不多行了,药熬得差不多了,我还要去请扎达雅丽。”   谢玉璋道:“好啦,好啦,就出来,你现在就去吧。”   林斐便去了。   扎达雅丽听到谢玉璋有请,微感讶然。   林斐表现得十分恭敬:“失礼了,原该殿下过来的,只有些东西不太好拿来拿去,只好请您过去。”   扎达雅丽的帐子和谢玉璋的帐子是离可汗大帐最近的,相互之间隔得也不远。胡人其实没中原人那么多礼数和讲究,但赵公主和她的人表现出对她的尊敬,扎达雅丽怎么都是受用的。   她随林斐去了谢玉璋的大帐。才一进去,便闻到一股子药味。   “这是什么味道?谁生病了吗?”她问。   谢玉璋起身迎她:“姐姐。”   从前是婆媳,现在做了姐妹,这等可笑事也只有草原这等化外之地才能发生。   请了扎达雅丽坐下,便有侍女端上一碗浓浓的药汁。   扎达雅丽的目光落在那碗上:“这是?”   “今日请姐姐来,便是想与姐姐说个清楚。”谢玉璋道,“不知乌维可与姐姐说了,当日国师主持定下了我与他的事,乌维曾答应过我,不叫我生孩子。”   扎达雅丽道:“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   谢玉璋微哂,道:“我要孩子有什么用?”   她说:“若说养老送终,我的子民自然会奉养我。若说继承人,我们已经有了咥力特勒了不是?”   扎达雅丽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审视地盯着谢玉璋。   谢玉璋也看着她。   她是一个标准的漠北女人,不管从前什么样,生了孩子之后就变得圆圆滚滚了起来。她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像个充满爱心的老妈妈。   在外人面前,她也对乌维表现得十分恭敬,处处遵从,从来不僭越。乌维亦表现得十分阳刚勇猛,有男儿气概。   可前世,谢玉璋活在他们两个人的宠爱之下。她是如此弱小,对他们毫无威胁,许多事在她面前便懒于费力遮掩。   扎达雅丽和善慈爱的面孔下,对乌维有多大的影响力,前世谢玉璋隐隐感受到了。   今生,当她对乌维强势时,看到乌维眼中一瞬的畏缩。那完全是……自小形成的本能反应。   乌维,是五六岁时便被扎达雅丽抱在怀里养大的。当他的母亲在他不到十岁时去世后,扎达雅丽更是一人身兼了母亲和妻子两个角色。   今生的谢玉璋跟前世的谢玉璋不一样了,但她并不想被扎达雅丽视作竞争对手甚至敌人。这完全没有必要。   她们两个人的人生所求当然不一样,但至少在面对乌维时,完全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今天谢玉璋把扎达雅丽请来,便是要与她说清楚这一点。   “这个,是我们中原的一个方子,叫作避子汤。”谢玉璋端起碗,“女子行房后十二个时辰内服用,便不会怀上孩子。”   “漠北人或许觉得稀奇,是因为我们中原有嫡庶之分,通常正妻没生出嫡子来之前,不允许姬妾先生出庶长子,抢夺继承权。”   “这个,以后会在我帐中常备。别的人我管不了,但我,不会给你的咥力特勒生出竞争者出来。”   谢玉璋说完,仰头把那碗药汁饮下。   等她放下碗,扎达雅丽的目光慈爱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你这孩子……”她笑叹。   ……   林斐翻开她的本子,笔沾满墨,将“扎达雅丽”这一项涂黑了去。   “离我们回去,还有多久?”她问。   谢玉璋算了算,叹道:“若按前世算,还有七年。”   林斐的笔尖顿了顿。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女人的青春,又能有七个七年?   她叹气:“现在南边,该是什么情况了?”   谢玉璋回想了一下:“云京里,父皇已成了傀儡,只负责在圣旨上盖章。黄允恭这时候给自己加封不知道加到哪个头衔了,三公不知道有没有?”   林斐才不关心云京,云京早就没有她的亲人了。   她问:“河西呢?”   “河西不知道啊。”谢玉璋说,“知道的那些都是后来大家当作故事讲的。不过这个时候,李铭肯定死了吧。河西之乱也不知道结束没结束,要结束了,他该娶李大娘了。还有后来的崔贤妃,邓淑妃,听说三个人一起娶的。不过入京后李大娘终是败给了张芬,没能做成皇后。”   “照你所说,河西党势力未免太大。”林斐说,“虽是嫡系,但他若当了皇帝,又岂能放任任何一个派系的势力独大,必然是要制衡的。”   谢玉璋托着下巴说:“而且他跟张芬怎么也是真夫妻,他和李大娘……十有八九只是空有名分而已,要让李大娘做皇后,总觉得怪。”   林斐哂道:“你觉得怪,李大娘未必觉得。”   “也是。”谢玉璋说,“以前我没想过,以前其实也没碰过权力嘛。生为公主,什么都有,其实都是别人给的。到现在才真有点感觉,现在若是让我放开卫队,放弃属民,我要难受死了。”   她道:“李娘娘后来在宫里一直吃斋念佛,可想想李固登基之前后院都是她掌着的,进了云京交给了张芬,她就……这么一想,就觉得这吃斋念佛……”   十分的刻意。   林斐归拢了一下信息,提出几个重点:“李铭身故的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京城陷落的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李固什么时候带兵入京?大赵亡国的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李铭的消息和京城的消息是一起来的。河西乱,商路断了一阵,漠北这边的人只是奇怪中原商队怎么还不来。明年春天,才会有商队过来,带过来李铭的消息和京城的动静。”   “李固冬天就会出征了。他们河西人抗寒耐冷,趁着冬天南下,其实是占便宜的。”   “他这一路的,要打到大后年。听说,他平定了京畿准备登基的时候,后院的女人们接过来,他才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皇长子是个非常健康聪明的少年,个子长得比别的少年都高,我见过他几次。”   “封为太子了吗?”林斐好奇问。   “到我的死的时候,还没有。不过……应该就是他了。”谢玉璋喟叹。   “又是为何?”林斐发问。   谢玉璋道:“他登基前的三个平妻后来都没有成为皇后,所以……皇长子不是嫡出。”   林斐道:“也惨。”   河西崔氏、邓氏,比不上从前的霍氏、王氏,但也是大赵排得上名号的世家。林斐亦是世家出身,颇有感触。   邓氏、崔氏世家嫡女出身却给人做了平妻,已是让人唏嘘。但平妻终究也是妻。   可做了皇妃,看似尊贵,本质上却是从妻降而为妾了。生的孩子也没有了嫡出的身份。   “张芬生了嫡子,太子之争一直很激烈。”谢玉璋叹息,“好在李固还算年轻,倒也不是那么着急立太子。只张芬,张芬……唉。”   林斐看她。   谢玉璋道:“阿斐,于前世,除了马建业和夏尔丹,我其实没有特别的再恨过谁。”   林斐道;“……因为你看到了他们的结局?”   谢玉璋道:“是。”   张芬跟她算是前后脚。   谢玉璋记得那时候她已经起不了身了,头也整日昏沉沉。   那个消息还是林斐附在她耳边告诉她的。   【珠珠,我们那位张皇后……于中宫自缢了。】   眼见她起高楼。   眼见她宴宾客。   眼见她高楼塌。 第74章   在李珍珍的安排下,李固先后与崔盈娘、邓婉娘都圆了房。   他陪李珍珍和囡囡用饭的时候,李珍珍说:“你别拧巴,我不知道你心里有谁,但子息是大事,想想我爹是怎么死的。”   李固道:“知道了。”   说着,给囡囡夹菜,板起脸告诉她:“不许挑食。”   囡囡看看母亲,母亲笑吟吟地,却丝毫没有帮她的意思。囡囡委委屈屈地把菜吃了。   李珍珍又问:“何时出发?”   李固道:“后日。”   “好。”李珍珍道,“那明日叫五娘、十七娘过来,我们一家一起吃个饭。”   李固道:“好。”   邓婉娘、崔盈娘虽都已经和李固有了夫妻之实,却都比从前对李珍珍更恭敬了。   李家是军功起家的暴发户,李珍珍所受教养比这些世家女差得多,邓婉娘因此很有些看不上李珍珍。   李珍珍便安排崔盈娘圆房在她之前。邓婉娘的母亲知道后,训斥了邓婉娘一顿。自那之后,邓婉娘的性子收敛了很多,真正衬得上她的名字了。   第二日果然一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   席间,邓婉娘明艳,崔盈娘温柔。李固的目光在妻子们姣好的面孔上扫过,不期然想起了那一句“功高权重,妻妾满堂”。   自圆房后,他渐渐也对自己已经有家有室这件事有了真实之感,感到肩上的责任益发沉了。   “此去,我若有事,”他肃然对她们说,“你们不要为我守着,各寻出路。”   二女色变。   李珍珍扶额:“你吓唬她们干嘛!”   “要习惯。”李固却说,“我这样的武夫,本就是不知道何时便要马革裹尸。”   二女这才拍着心口吁出一口气。   邓婉娘嗔道:“看你,净吓人。”   崔盈娘举杯:“郎君,早日凯旋。”   众女都举杯,连囡囡都举起她芙蓉石雕成的粉红小杯子,稚声道:“舅舅,要打胜仗啊,别输!”   众人都笑了。   李固神情柔和了下来,道:“好,不输。”   饮了这一杯。   一顿饭用罢,李珍珍笑道:“盈娘扶十一郎去歇了吧。”   崔盈娘温柔应是。   邓婉娘脸上维持着微笑,却垂下了眼。   女人间这些暗潮汹涌,李固自然是能察觉得到。但比起他在外面要面对的大风大浪,这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崔盈娘、邓婉娘都是世家骄女,二人平分秋色,实在难分伯仲。   非要让李固在她们二人中选一个的话,李固……选李珍珍。   这就是李固在后宅的态度和立场。如今,二女都已经看明白了。   邓婉娘回到自己房中洗漱完,坐在妆镜前由婢女们给她卸钗环解头发,叹道:“我这运气该怎么说,遇到这么好的夫君,偏有个母夜叉……”   她的嬷嬷令婢女们都退下,亲自给她梳头,责备她说:“就叫你对李大娘客气一点,你偏不听。”   李珍珍是将门出身,泼辣之名全凉州都知道。真正的世家女们都不太看得上她,偏又因她爹是河西的土皇帝不得不低头。   邓婉娘道:“我想着李铭都死了,她不过是个摆设。和这样粗陋的女子共侍一夫,心里实在过不去,才……哪知……”   嬷嬷道:“人家虽然死了爹,却有个把她当亲姐姐敬着的丈夫。夫人都说了,别拿她当郎君的妻子看,拿她当个姑姐看。”   邓婉娘被母亲训斥后,换了个角度,拿李珍珍当大姑子看,瞬间脑子转过味来了。   只恨前面得罪了她,到现在还时时被她拿捏,总令李固往崔盈娘房中去。   “以后,再不可这样了,对李大娘一定要恭敬。”嬷嬷说。   邓婉娘叹气:“晓得了。”   翌日李固一早起身欲穿衣,崔盈娘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细窄劲腰,眼泪打湿了他的背。   李固扭头看她,想起昨夜的缠绵,心中柔软,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安慰:“别哭,别怕。以后要习惯。”   崔盈娘伏在他怀中,闷声道:“你若有事,我偏要守。”   李固无奈:“傻瓜。”   他吻着她的秀发,低声道:“为了你们,我定无事。”   如果能将“们”字去掉就好了,崔盈娘心中想。   她温柔地靠在李固坚硬的胸膛,柔顺地“嗯”了一声。   在凉州城外外送行时,崔盈娘和邓婉娘都学着军户人家的娘子,将丝帕系在了丈夫的肘间,寄意平安归来。   一个道:“凯旋。”   一个道:“早归。”   李珍珍道:“家里有我。”   李固道:“交给大姐了。”   又对二女道:“都照顾好自己。”   此时对二女的态度,已经与从前全然不同,很有了做人丈夫的自觉。   李卫风压低声音对陈良志啧道:“瞧瞧,瞧瞧。”   陈良志微笑:“我早说了,娶个新妇,便什么都过去了。”   他说完,乜了李卫风一眼,道:“你也该娶个新妇了。”   李卫风道:“滚滚滚!好不容易大姐现在不管我了,要你管!”   说完,却又失落:“唉,大姐也不管我了。”   很多事都渐渐与从前不同了,让人心头莫名怅然。   只还未发完感慨,那边李固已经与家眷道别完,翻身上马。众人纷纷上马,战衣摆动、金属摩擦声响起一片,令人精神陡然便振奋了起来。   李固道:“三军听令——”   “启程!”   这一日,河西大军启程南下。   金戈铁马,踏破冰河。   李固的铁骑,终于踏出了河西,并即将踏平天下。   他走后一个来月,崔盈娘和邓婉娘先后出现胸闷、恶心、干呕的症状。   李珍珍生过孩子,心里已经有数。   唤了郎中请脉,果然双喜临门。   李固在军中收到李珍珍书信,恍惚欢喜,一贯冷静沉肃的他竟也按捺不住立刻便告诉李卫风:“我要当爹了!”   众将都十分高兴,纷纷摩拳擦掌:“明天拿下这座城,给十一郎当贺礼。”   不日,城破。   河西铁骑,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比起李固,谢玉璋的日子简直岁月静好。   乌维自娶了她,堪称专房专宠。不仅夜夜宿在她的帐中,各种珠玉宝石、奇花异草、美丽衣衫,但新得了,先想着往谢玉璋帐中送。   扎达雅丽只在乎咥力特勒的地位和继承权,对这些男女情事、些许财物,都不在乎。   在她心里,谢玉璋曾经是婆婆,现在是姐妹,将来……便是成了她的儿媳也说不定。谢玉璋拥有的,都属于乌维,乌维拥有的,迟早都是咥力特勒的。   这逻辑十分通顺。   谢玉璋原本日日骑射,作息十分规律。新婚后却被乌维闹得日日晚起。   她历经两世,心态与原来早已不同,原是已经定下心来准备接受俟利弗了,不想却换作了乌维。乌维正值青壮之年,身体强壮,相貌完全就是俟利弗年轻时的英武模样。   谢玉璋心里,只当他是年轻版的俟利弗。她身心已熟,很尝得鱼水之欢的滋味。   且得感谢扎达雅丽。   乌维作为有权势的大王子,床笫之间却颇知道如何温柔,除了扎达雅丽的调教,谢玉璋想不出别的原因。   前世,她经历了痛苦的新婚夜和后来在夏尔丹身边的不堪,全靠乌维的温柔宠爱渐渐治愈心里的阴影。   今生,心境、形势都已不同,她此时还拥有着赵公主的身份,十分懂得如何去享受。   “从前在云京时候,隐约听说姑姑们养面首、蓄健奴,颇不解。”她打着哈欠说,“现在想想,姑姑们真会活。”   刚跟月香叽咕完,林斐进来了。   两个人都颇心虚,拿眼偷瞟她。   林斐无语,望天长叹。   到阿巴哈那里去帮忙的时候,便盯了他半晌。   阿巴哈问:“怎么了?可是我这一句翻译错了?”   林斐一扭头:“没有。”   这等不开化的蛮夷之地,想矬子里面拔将军都拔不出来一个!   阿巴哈:“???”   中原的新年过了,准备着迎接汗国新年的时候,咥力特勒却忽然拜访了谢玉璋,向她讨人。   “她说有了我的孩子了,想到我那里去。”高大的青年说。   若说乌维是壮年版的俟利弗,咥力特勒就是青年版的俟利弗。甚至要叫谢玉璋说,咥力特勒比乌维更像俟利弗。不止是相貌,还有他眼中的亮光。   令人倍感熟悉。   但谢玉璋此时的神情颇不好看,她道:“紫堇呢?叫她来。”   咥力特勒在谢玉璋面前说起这个事,毫不羞涩,甚至有些骄傲。在草原人来看,男人叫女人怀孕,是强壮的象征,本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中原人可能很难理解,咥力特勒亲自跑到谢玉璋面前说这个事,是孔雀的另一种开屏方式。   紫堇即刻便被唤到谢玉璋面前,一脸羞涩。   谢玉璋问:“你有了咥力特勒的孩子?”   紫堇含羞点头。   谢玉璋道:“包重锦那里有药,可以打掉孩子。”   紫堇脸色唰地白了,噗通便跪下:“殿下饶了奴婢!”   谢玉璋道:“你不必害怕,我并没有怪罪你。男欢女爱,原是寻常。只是以前我便同你们说过,望你们嫁人,都嫁赵人。我不希望你们和漠北人生孩子。”   紫堇啜泣:“但、但这孩子已经在奴婢腹中了,奴婢、奴婢想把他生下来,想让他有爹有娘……”   谢玉璋原还抱着希望,听她这般一说,心里便明镜一般。   咥力特勒年轻英武,他还是公认的汗国未来的继承人。   熏儿上个月才嫁了一个卫队骑兵,下个再说亲就该轮到紫堇了。   紫堇……心大了。   谢玉璋对她身边的人都有美好的愿望,但谢玉璋也有两世锻炼的心肠。   她自不能告诉紫堇,她们是有回中原的那一日的。在这信息不对称的前提下,这是紫堇自己做出的选择。   谢玉璋凝视紫堇片刻,目光移到了咥力特勒的身上。   咥力特勒听不懂中原话,不知道紫堇为什么突然跪下哭泣,有些迷惑。在他想,这原本是该高兴的事。他为部落繁衍子息,贡献人口,赵公主应该开开心心祝福他才对。   谢玉璋对他用胡语道:“紫堇虽然是侍女,却并不是女奴。她的家在大赵云京附近,是出身十分清白的良民。从前我在皇宫里,只有这样干净出身的女郎,才能成为我的侍女。我希望,你能给她妻子的身份。”   紫堇喜形于色。   但这其实是个非常小的小事。   因为“妻子”这个身份在漠北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女奴,便是普通牧民的女儿,其实也是可以成为贵族的妻子的。   只是这穷出身的妻子,没有娘家带来的资产,没有成群的奴隶,在那些出身高、身家富有的妻子面前也卑微得像女奴。   生出来的孩子也没有嫡庶之分,只分为富有与贫穷,有权势还是没权势。   咥力特勒毫不在乎地答应了。   谢玉璋为紫堇争取了名分,也算全了她们二人这一世的主仆之情。   汗国的新年过去,气温逐渐转暖。   消失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的中原商队,终于又出现在草原上。   伴着渐暖的南风,他们带来了琳琅的商品,也带来了云京动乱、李铭身死、李固掌了河西的消息。 第75章   云京动乱的消息渐渐传到了赵人中间,令赵人感到惴惴不安。   谢玉璋便要乌维陪着她巡视她的子民。   从前老可汗将美丽的赵公主置于身前带着她驰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终于也轮到乌维了。乌维十分乐意奉陪。   漠北的男人不像中原男人那样把美丽的妻子藏在深深的院落里,轻易不许她们见外男。漠北男人完全相反,他们就喜欢拿出来炫耀:看,我的女人好看吧?好看吧!   赵人看到新可汗对宝华公主温柔深情的模样,虽然心中依然忧虑母国,但至少……眼前的日子还是很可以过得下去的。   人心渐渐安定。   乌维夜里抱着她安慰说:“你别怕,南边不管怎么样,你在漠北都是无事的。”   他又豪气冲天地道:“等我先收拾了处罗,北境无忧了,到时候我带你打到云京去!”   草原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信奉丛林法则。每遇到权力更迭,往往都伴随着流血与厮杀。草原的权力者常会生许多孩子,能活到成年的都是生命力旺盛的,兄弟相争是常态。   乌维能这么顺利地继承可汗之位,实是因为俟利弗叱咤草原的这些年,默默地引进了一些中原人的东西,比如提前立好一个“太子”作为继承人。   但即便这样,乌维继承了汗位之后,虽然需要一些战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却也决不敢轻易向南动刀兵的。   柿子总是得先捡软的捏。乌维一边遗憾着听到河西动乱消息的时候,河西这乱已经被李十一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一边只得对草原上的一些敌对部落动刀兵,来彰显他作为可汗的威严。   面对还是一个整体的汗国,这些部落的确不是对手,王族被斩,子民成为奴隶,美丽的女人被送入了胜利者的帐子。   在乌维的计划里,他需要再多一些这样的胜利。   等这种胜利积累得够了,他需要更大的胜利,让别人知道他的勇猛不输于老可汗。   那个所谓更大的胜利,指的就是处罗可汗。   他也听说谢玉璋的母国乱了,岌岌可危,大约即将倾倒。他想着等他把处罗可汗斩于马下的时候,就可以调头向南,去中原大捞一笔了。   谢玉璋听到处罗可汗的名号,眼神微黯,却微笑说:“好呀。”   又说:“困了,睡吧。”   谢玉璋跟乌维相处愈久,愈是明白前世自己为何会爱上他。   乌维不管其人究竟如何,他的确有一个好处——他对自己的女人十分温柔呵护。他最有权势的妻子扎达雅丽也从来不妒,他的女人们相对都活得比较舒心。   于前世的谢玉璋而言,他是救世主,是治愈者。   便是谢玉璋身边的人也都十分欢喜,连晚秀和月香都忍不住说:“虽然这么说话有点对不起老可汗,嗯,老可汗后来公主也挺好的,但乌维可汗多年轻啊。”   她们都觉得乌维和谢玉璋十分相配,就是“英雄配美人”的相配,而且这英雄既不老还怜香惜玉,多好啊。   每当身边人发表这种赞叹时,谢玉璋便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俟利弗的积威太深,所有人都还活在他的影子里。包括他的敌人和他的儿子们。”谢玉璋说,“最后,是他的敌人先意识到,由他儿子统治的漠北汗国,不再是从前的漠北汗国了。”   林斐问:“那这些年,有我们能做的事吗?”   林斐并非没有耐心,她可以等。但不能袖手旁观地等。   林斐始终相信,万事皆由人为。   她这种信念,在前世已经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了谢玉璋。   “当然有,但时候未到。”谢玉璋说,“而且我得先看看再说。真不知道俟利弗怎么就被人杀了,我至今想不通。”   “本来,俟利弗应该是一年多之后才意外身亡的。那时候,李固已经打下云京了,他过云京而不入,一路向南,一直杀到大江北岸,稳固了整个北方,拿下半壁江山,这才回身在云京登基。”   “他攻下云京的时候俟利弗还在呢,这消息传来,虽然父皇还没禅位,但所有人都知道,大赵亡了。”   谢玉璋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母国,失去了公主的身份。俟利弗在的时候尚不显,俟利弗一死,马建业就把她卖给了夏尔丹。   乌维也是没想到依附于他的夏尔丹会耍这种阴招。他那时新继汗位,正是需要巩固实力的时候。特别是夏尔丹聪明地表示,他只想要赵公主一个人,至于她带来的那些子民和卫士,是为和亲而来,该属于汗国共有,他不敢独占。   于是乌维只得“大度”地接受了马建业的投靠,眼睁睁看着夏尔丹独占了谢玉璋。   “那时候老可汗没对南边动手吗?”林斐不相信,以老阿史那的凶猛和狡猾,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当然动手了,他怎么可能放过呢。”谢玉璋也道,“他为李铭哭了一场,遥祭完了,擦干眼泪便提刀南下了。但李固又不是吃素的,他有防备的。俟利弗没占到什么便宜,又不甘心,就总过去骚扰。有一天,他在军帐外面解手,便被毒蛇咬了,一命呜呼。”   “……”林斐道,“行叭,这辈子起码死得好看些,像个英雄该有的死法。”   她顿了顿,思索一下,抽气道:“照你这么说,老可汗死之前,李固……是南北两面作战?”   “是呀。”谢玉璋道,“厉害吧?”   林斐道:“厉害!”   谢玉璋道:“他这个人杀性特别重,从来不手软,吓人得很。我听说,打到后来,有些地方听说他来了,不敢抵抗,直接投降了。”   她道:“我那时候,真的很怕他。”   林斐问:“这辈子还怕吗?”   谢玉璋叹道:“不是开玩笑的。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想,先前对他所说所行,可有哪里有纰漏?等咱们过些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他了,可别那个时候他回想起来,发现了我其实在骗他,那可就糟了。”   她又说:“三年前我性子还不够沉稳也不够谨慎,都是脑子一热便去做了说了,一心只想先勾着他,叫他先喜欢上我。唉……现在想想不免失之刻意,其实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已经很好啦。”林斐道,“再好,就一代妖姬了。”   两个人都笑了。   笑完,谢玉璋说:“现在时间都对不上,我知道的那些事也对不上了。而且这几年我其实感触很深,一件事若变了,往往它的影响是一串串的,你既不知道这影响会有多深,也不知道会朝哪个方向变化。”   她说着,沧桑地叹了口气。   “小老太婆,好好想想。”林斐提着笔沾墨,“有什么标志性的人或者事没有?”   “有的。”谢玉璋说,“北境,处罗,屠耆堂。”   北境不是河西的北境,大赵在南,汗国在北,大赵的北境于汗国则是南境。   汗国的北境要往更寒冷的北方去,一直到那些无法翻越的山脉,山顶上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山脚下有着被阿史那俟利弗压制得只能退守在那里的处罗可汗。   这仿佛连着天的山脉,被漠北人称为天山。   乌维通过几场胜仗建立了信心之后,野心膨胀,兵指天山,想拿处罗可汗开刀。想像他的父亲一样,能被众可汗畏惧,被尊为天可汗。   可他不想想,便是他的父亲阿史那俟利弗也只是把处罗可汗逼退到天山而已,便是他也无法对处罗可汗赶尽杀绝。   天山大败之后,乌维失去了威信,终于再压制不住屠耆堂,屠耆堂带人离开了王帐,分裂了汗国。随后,当当、詹师庐都分裂出去了。   阿史那俟利弗经营了几十年的强大汗国,四分五裂。   林斐提笔记录了下来。   “我觉得会提前。”林斐说,“老可汗死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河西,是李固。北边没有拖累,他的脚步一定可以更快。”   谢玉璋一怔。   【他们太厉害了!】   【能跟我们可汗亲军一样厉害的,除了河西铁骑,我想不到别的人!】   “珠珠!”林斐的声音打散了谢玉璋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她双目灼灼地看着谢玉璋说,“我觉得这一次一定不会有七年那么久,我们一定可以更早回去云京的!”   谢玉璋为她的情绪感染,也笑了,斗志昂扬地说:“对。而且,我们也不能坐着干等。等到时机到了,我们亲手来给这些事情加速!”   “不过现在呢,先好好过日子吧。”谢玉璋说,“大概是我们光景最好的几年了。”   “呸!”林斐啐她,“别胡说。”   “呸呸呸!”谢玉璋也赶忙跟着啐,“我说错了!说错了!以后我们会一直很好哒!”   林斐扑哧一笑   “行叭。”她道,“都指望李固那小子了。”   “哎。”谢玉璋在榻上歪下,撑着头遥想,“上辈子我都不认识他,他都对我不错。这辈子我这般发力了,回云京,他应该能照顾我吧?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让他的皇后别老欺负我就行。   “我自己有钱,到时候跟李固说咱们不住在逍遥侯府,我觉得他不会小气,定会答应的。咱们自己置宅买田,呼奴使婢。”   “仓有存粮,库有黄金,房有面首。”   “买五个健美少年,我两个,你三个。”   林斐怒而掷笔:“为什么我比你多一个?” 第76章   人在世间,不过短短几十年。   未来要做好打算,当下也要活得好才行。   赵公主的活法,让嫁给了屠耆堂淹没在众女间的古尔琳嫉妒得眼睛红。   “呸!我咒她生不出孩子来!”她对侍女说。   侍女心说,听说宝华汗妃嫁给可汗时便跟可汗约定好不生孩子。她还喝中原人配出来的奇怪的药,能让女人不怀孕。   她是个娇气得连生孩子的痛都不肯承受的女郎,这明明是女人必须做的事。可是可汗一点也不生气,那么地宠爱她。   古尔琳摸着鼓起来的肚皮,得意地说:“我这个,一定还是儿子!”   侍女便立刻跟着道:“对对,一定还是儿子。”   古尔琳说:“我还没出嫁时,部落里的萨满就说我是生男之相,能生出很多勇猛的战士。”   可屠耆堂像泥熟那么大的儿子都有好几个了,大大小小一大串,古尔琳再生出的孩子即便是男孩,还能从哥哥们手里抢到多少?   侍女发愁。只能希望古尔琳能一直生下去,生出更多的儿子,兄弟抱团,以量取胜。   古尔琳才说完,便看到春光里赵公主带着她的侍女和护卫,鲜衣怒马地奔驰过去了。   明明看到她在这里晒太阳,她还骑得这样快!带起好大一股烟尘和马粪粉末!呛得古尔琳连连咳嗽!   “她就是故意的!”古尔琳怒道。   自古尔琳在老可汗遗体归来时借机想踩赵公主未遂,赵公主又做了可汗汗妃后,见着古尔琳便总要欺负她一下。   因此有了睚眦必报的名声。因这名声,更没人敢招惹她,怕招惹不成反被欺。   古尔琳告状,可汗还护着她。别说可汗,连屠耆堂都护着赵公主,呵斥古尔琳:“你少往宝华跟前凑,让她揍了你也活该。”   谢玉璋当然是故意的。   “我这个名声好。”她说,“人还是恶名在外的好。别人想欺负你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她又说:“我已经拒绝了屠耆堂和詹师庐了,但是你出门,必须多带人。我怕他们会先抢了再说,有些部落是有抢亲的习俗的。王帐这边好些,开化很多,但我怕有人给我玩阴的。”   从前,谢玉璋住在扎达雅丽的附近,扎达雅丽当然是住得离乌维很近。但谢玉璋所在的区域位置很妙,男人们即便是去找乌维,也不会从她的大帐经过。   林斐若外出,大多时间是同谢玉璋在一起。她单独外出多是去阿巴哈那里。   阿巴哈作为国师、大萨满,是汗国的上层人物,但他住得……比狗都偏。   他专心做学问,整理草原的历史,喜欢安静。而且作为大萨满,也习惯于远离众人,保持神秘感。   所以一直以来,虽然众王子都知道赵公主的侍女们美貌出色,但都没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个格外不同的。   直到乌维继承汗位,谢玉璋又嫁给了他,搬到了聚居地的核心地区,又被安排得离王帐极近,林斐终是被几个大王子发现了。   按照漠北人的尿性,他们直接来找谢玉璋要人了。屠耆堂甚至豪气地开出了六百头羊的价格做聘礼,是詹师庐开的三百头的两倍。可知屠耆堂的财富、实力,在乌维之下的确是第一人了。   当然被谢玉璋拒绝了。   “知道啦。”林斐无奈道,“你让这么多护卫跟着我,我一出门,呼啦啦一串。大家还以为是你出来了呢。”   “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谢玉璋道,“从我决定和亲北上的时候,便下了决心,这辈子定要护住你,决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林斐心中涌起又暖又酸的感觉,酸涩之意才往上涌,谢玉璋戳着她的脑袋恨恨道:“我安排得多好啊!啊?还有比勋国公府更安全的地方吗?啊?没有!”   戳戳戳!   林斐:“……”   情绪全让她给戳回去了。   林斐去了阿巴哈那里,阿巴哈问:“我听说我两个侄子都被你迷住了?”   林斐低着头不搭理他。   “屠耆堂是个英勇的战士,而且他也不打女人,这一点比詹师庐强。”阿巴哈道,“六百头羊可以了。小部落的公主也就比这只多一点而已。”   林斐撂笔:“我回去了。”   阿巴哈问:“你真不愿意?”   林斐道:“不愿。”   阿巴哈道:“林斐,不要太骄傲。”   林斐给他最娴淑温雅的仕女微笑:“闺阁女儿,夙夜自省,如何敢轻狂自傲。”   阿巴哈却道:“在我面前别装啦,你比你的公主还要骄傲得多。”   林斐的微笑淡去。   “我的公主并非不骄傲。”她淡淡说,“但她肩负太多,大爱无边,舍身饲虎。”   阿巴哈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中原女人,根本看不上草原的男人。就我那老哥哥和傻侄子,才会被你们迷惑。”   林斐却道:“不啊,我看得上的。”   阿巴哈诧异:“你看上了谁?”   林斐说:“你年轻三十岁,我就和你好。现在,知道我挑男人的标准线在哪里了吧。”   四目对视良久。   阿巴哈低下头去,发出长长的叹息,抬起头来,惋惜道,“那你只能单身一辈子了。”   林斐:“……”   恍惚刚才谁劝过我不要太骄傲?   林斐回到大帐,告诉谢玉璋:“阿巴哈叫我不要担心,他来解决这个事。”   谢玉璋问:“他打算怎么做?”   谢玉璋很快就知道了。   阿巴哈把他的侄子们都唤过来,告诉他们他要收林斐做学生,警告他们谁也不许碰她。   詹师庐抗议说:“从来没有大萨满收女学生的。”   阿巴哈说:“我又不是让她做萨满,我只是让她做我的学生。”   詹师庐道:“可她是女人,女人应该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孩子才对!”   阿巴哈大怒。   “满草原都是能生孩子的女人,可有几个会六族语言,还能把古语翻译得如此精准又有文采的!没有!除了我之外,连男人都没有!”他吼,“你敢搞大她的肚子,让她浪费时间去生孩子,我让你回归长生天!”   想到林斐像别的女人那样,把时间花在伺候男人和生孩子、养孩子上面,不能和他一起编录草原的历史,阿巴哈怒不可遏,抡起他那根人高的实心大木杖就给了詹师庐一下子!   詹师庐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子,为了躲避长生天的怒火,不挨第二下,只能狼狈地逃窜了。   谢玉璋道:“阿巴哈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能骑马能射箭,走路带风,比我还快,我一直想不通他成天杵着那根大木杖做什么?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林斐道:“神棍神棍,都需要一根棍子,念咒、祈祷的时候看起来才比较唬人。”   谢玉璋恍然。   时间缓慢又飞快地流动着。   自林斐找了妇人试过谢玉璋那盆云朵花的絮的确可以纺线之后,她们对这个花生出了观赏之外的兴趣。   谢玉璋招来花匠和农人,同他们说了这个发现,让他们想办法培育这花。   花匠农人各领了籽去,又试着扦插培育,都想拿到公主许诺的二十头羊的奖赏。   这只是小事,生活中打发时间而已。   转眼谢玉璋的十八岁生辰也过去了。她算着时间,对林斐说:“皇长子差不多该出生了罢。”   从南边来的商队不断地带来中原的消息,那些传来的消息让赵人越来越不安,却令谢玉璋和林斐越来越充满期盼。   转眼又快到草原的新年,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草原上依然很冷。   终于传来了河西李十一郎攻下了云京的消息。   李十一郎没有像黄允恭那样自封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虽然过云京而不入,马不停蹄直接南下。可他命令他的人将所有的谢氏皇族圈禁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登基,但这样做,便是宣告了大赵已经名存实亡。   “赵国亡了!”王帐最高兴的大约就是古尔琳,她眉飞色舞,恨不得开宴席庆祝。   侍女无奈说:“就算赵国亡了,赵公主也还有可汗的宠爱。你别表现得太过分,她生气了又来欺负你怎么办?”   古尔琳一僵,嘟囔道:“知道了!哼!”   谢玉璋和林斐却相对感叹:“真的提前了。”   谢玉璋道:“他年前就攻下了云京,本该是三月左右的,六月底消息才过来。俟利弗一听,就又带人去骚扰边境去了。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死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令赵人们惶恐至极。哪怕远离故土,赵人的心里面,也还是有支撑的。现在,那信仰崩塌了。很多人围了公主家臣办公的帐子,要袁聿给个说法。还有人当场痛哭。   听了袁聿的禀告,谢玉璋道:“知道了,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来同他们讲。”   谢玉璋莅临属民们的聚居区,几乎所有的赵人都来了,围得水泄不通。   这里原就建了一个小小的台,用于发布命令、宣读公告。谢玉璋登上了三阶高的台,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一双双充满担忧的眼睛。   公主殿下从容地站在那里,既不惊慌,也不忧虑。   她的模样让赵人们产生误会,觉得亡国的说法一定是谣言。   可公主开口,便石破天惊。   “没错。”她说,“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大赵――亡了。”   人群静寂了片刻,爆发出了巨大的哀声。   文士坐在地上捶地大哭:“失国!我们成了失国之人啊!”   许多人神情呆滞,痛哭流涕。他们也不知自己是为何,只是心中某处坍塌,无力撑起。   便在这时候,他们的公主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自前向后,自内向外,人群中哭声渐渐停歇。人们都望向那公主。   还没停下来哭泣的人,被旁边的人狠狠捣了一拳:“别哭了,安静!听殿下说!”   黑压压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公主。   谢玉璋扫视着这些人。   前世,他们都散了。   有些死了,有些被掳走成了奴隶,有些投靠别的胡人贵族做牧民。那些强壮、坚强又幸运的,也有自己走了上千里路回到云京的,但太少了。   “大赵亡了又怎么样呢?”谢玉璋深深吸气,用最大的声音质问她的子民,“我们现在难道,是靠着千里之外的赵国活的吗?”   “我们吃的粮食不是自己播种的吗?”   “我们身上皮袄,不是来自自家的羊群吗?”   “保护着我们,不使我们被别族人欺负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卫队吗?”   那公主站在风中,披风被吹拂得扑啦啦作响。飞舞着,露出了她纤细的身形。   纤细而坚韧。   自去国千里来到草原,那少女所做的决定、所做的事,从没有走过错误的方向。她年纪小小的时候,便已经懂得怎么样带领和保护自己的子民了。   现在,她长大了。   风将她的声音带过人群,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赵是亡了没错!”   “可只要我们的手拿得起锄头和鞭子,就有饭吃!”   “拿得起刀,就不怕被欺负!”   “本就是千里去国之人,在异乡活着,全靠我们自己!你们怕什么?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怕什么!”她说:“你们还有我!”   “我――赵公主谢宝华!”   “我在一天,便叫你们居有屋,食有粟!”   “我在一日,便决不叫我们赵人为人所欺!”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   草原上的人,常常爱用狼来做比喻。   勇敢的人是狼,凶狠的人是狼,残忍的人是狼。   叫人臣服的人,是狼群中的头狼。   后来这些赵人们给儿孙们讲古,发誓说:“不是瞎说,那时候,真地看见公主身上有狼影。”   那不是普通的狼。   他们说,是领导族群的头狼啊。 第77章   “当然,谁若觉得我不可靠,现在就可以离开。”谢玉璋道,“我的国既已亡,我也不敢再当公主之称。谁想自谋出路,宝华决不阻拦。”   王忠仓啷抽出了刀,大吼:“谁想走的,现在就滚!”   仓啷啷一片金属摩擦声,谢玉璋身边的卫士们纷纷抽刀,对人群怒目而视。   这近五年的时间,和谢玉璋磨合得最好的就是卫队。自王忠起,都能做到对她的命令绝对服从。   且独狼难活。比起平民,他们这些步卒出身又在草原上经历过战火洗练的男人更加知道抱团的重要性。   被这些汉子拿着锃亮的刀指着,哪怕心里有什么,又有谁敢说出来呢。更何况,眼下,此时,除了跟着宝华公主,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了。   仔细一想,跟着公主……他们不是一直过得都还挺好的么?   刚才那空得难受的心里,不知道地就又满了,踏实了。   那刚坐在地上哭喊失国的文士爬起来,袖子抹了把脸,扶发髻,正衣冠,哑着嗓子道:“殿下所言极是!是草民错了!”   他大声道:“殿下是我大赵皇家血脉,是君。殿下在哪里,草民就跟着殿下到哪里!”   有人带头喊:“愿追随殿下!”   很快就喊声震天,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险些散乱的人心,又一次稳住了。   让众人散去,谢玉璋把她最心腹的人都带回了自己的大帐。   众人还沉浸在刚才公主的那些话里,觉得公主身形虽纤细,却给人一种说不来的“靠得住”的感觉。   激动的心情带进了大帐里,大家都觉得得说点什么表表忠心才是。哪知道还未张口,谢玉璋走到主位转身坐下,第一句话开口便问:“大家想回云京吗?”   众人忽地都呆了一下。   云京……   云京啊。   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商铺鳞次栉比,宽阔街道人流如织。   马大娘的肉饼,张家铺子的冷淘,夏日里怎么都得去喝一杯冰饮子,再在云京仿佛要开到天亮的夜市里游逛到半夜。   那夜市的灯火都还在记忆中,却模糊成一片。   很多人眼睛都湿润了。   谢玉璋看过每一个人的眼睛,便懂了。她点点头:“大家都想回去。”   怎么可能不想回去呢!   可是,公主才刚刚在外面讲了那样激昂提气的话,谁能在这个时候说“我想回云京”给公主泄气呢。众人都微微垂下头,躲避开谢玉璋的目光。   连袁聿见此,都微叹。   大家的耳边却忽地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谢玉璋说:“我想回云京去。”   众人愕然抬头。   谢玉璋却面色肃然,道:“不,我说错了。不是想回,是,我要回云京去。”   “这些话,不好同太多人讲。人多口杂,难免传到可汗那里去。”谢玉璋说,“所以我只同你们讲。现在在这里的,都是这四年多来已经彼此知道值得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就跟你们交待清楚。”   “我和亲来此,是为了赵国与漠北边境安宁,不生战火。如今,大赵已经亡了,这和亲已经没有意义了。”   “赵虽亡,我们却始终是中原人,自当回中原去。做什么在这里过这种生活。”   “可是,可是……”有人忍不住道。   谢玉璋看过去,是赵盛。赵盛鼓起勇气说:“以殿下的身份,如何能回去?”   听说京城的皇族都被圈禁了。   谢玉璋微怔,忽地醒悟,问:“你们不知道是谁攻下了云京吗?”   袁聿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先听到消息的人就已经闹起来了,匆匆地去请了殿下。只仿佛听说,是河西军?”   “原来如此。”谢玉璋道,“那我告诉你们确切的消息吧,没错,是河西军。”   从来都笨嘴拙舌不善说话的王忠这时候突然开口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问:“河西,现在是将军在说话了吧!”   将军?   但不提姓氏,只称呼将军的,在谢玉璋最心腹的几个人心中只有一个人。   河西十一郎,李固!   众人静了一瞬,忽地懂了作为赵公主的谢玉璋怎敢在亡国后平静地说“要回去”了。   虽然是四年多前的事了,但提起李将军,众人都想起了那个不疾不徐,一直控着马速行在公主的翠盖宝车旁的青年。   每当公主露脸,青年将军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为了公主,在众人都畏缩之时,他挺身而出,挡在了老可汗的面前。   为了公主,他在雪夜里痛揍了那时候还叫王石头的王忠。   送亲人回去的时候,他走在最后面,他最后看的那一眼,看的不是别人,是公主。   其实就在刚才,在属民的聚居地时,他们这些人的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悲壮情绪。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是赵人,赵亡了,云京便回不去了。   此时,这自然而然生出的认知突然被谢玉璋全盘掀翻了!   众人经历了短暂的情绪混乱后,彼此互看,都看到对方眼睛里又热又亮的光。   李勇激动,问:“殿下,咱真能回云京去?”   谢玉璋说:“你若这样去跟可汗说,那就肯定是回不去的。”   李勇一呆。   谢玉璋说:“所以,今天跟你们透底,便是想你们心中有数。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以‘回云京’为最终目的。这就需要你们和我,必须步调一致。懂吗?”   “懂!”王忠大声道,“末将懂!”   众人齐声道:“懂!”   这一天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   一时是亡国之悲,一时是意外之喜。   王忠晚上便睡不着觉,当然晚秀也睡不着。两口子齐刷刷睁着眼望着帐顶,谁也不说话。   许久,晚秀问:“真的是将军啊?”   王忠说:“还能是假的?殿下亲口说的。”   继续睁着眼睛盯着帐子。   “所以,将军要当皇帝了?”晚秀又问。   王忠沉默了许久才说:“……做梦似的。”   另一处毡房里,李勇和月香也睡不着,一样睁着眼盯着帐顶。   “我是做梦也想不到,将军居然要当皇帝了。”月香喃喃道。   李勇道:“哎,当时的事,你再给我讲一遍。”   “当时就是,那一巴掌过去,晚秀就给抡倒地上去了。我整个人吓傻了。”月香回忆,“眼睁睁看着老可汗就往内帐去找公主,突然一晃眼,帐子里就多了一个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就看见那个人从后面抓住老可汗的肩往后一扯,妈呀,老可汗多大的个子啊,直接扯摔到地上去了。然后那个人一转身,扶着刀挡在了内帐门口……”   月香道:“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想好了,将来定要嫁个会使刀的男人。”   李勇忽然吃醋,酸道:“心里边其实想嫁的是人家将军吧!”   “哎?不是!”月香先懵,后恼,被窝里踢他,“胡说什么呢!”   踢了几下没反应,眯眼去看,却见李勇眼睛发直。   月香吓坏了,推他:“当家的,你怎么了?当家的?”   李勇像是叫她推醒了似的,忽然掀开被窝找衣服穿。   “干嘛呀?”月香不安。   “想起点事!”李勇匆匆套上衣衫,“我找石头去!”   王忠好不容易情绪平静下来,本来已经闭上眼睛要入睡了,毡房的门却咚咚咚被敲响。   晚秀吓了一跳:“谁呀?”   王忠把她摁回去:“你别动。”   他套上裤子,披上衣服,摸上刀去开门:“谁?”   外面熟悉的声音道:“我。”   王忠放心了,开开门,果然外面是李勇。   月光下,李勇目光幽幽,有点瘆人。   “咋了?”王忠问。   李勇说:“我有些话,不说出来不痛快。”   王忠有些懵:“啥话大夜里非要说?你说。”   李勇说:“你从小就长了个榆木脑袋,傻憨傻憨的,俺叔俺婶子给你起名叫石头,真是一点头没错!你就是个二傻子!蠢驴!倔货!”   王忠沉默许久,不敢置信:“你大半夜就是为了来骂我?”扔了刀撸袖子准备揍人。   李勇道:“说你傻你就是傻!你现在都还没想到呢吧!”   王忠袖子撸到一半,莫名:“想到啥?”   李勇盯了他很久,确定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终于告诉他:“傻子,将军要是做了皇帝,你的名儿就是皇帝御赐的啦!操咧!”   最后骂了一句,发泄完了他的嫉妒,李勇一扭身,回家睡觉去了。   王忠卷着袖子,张着嘴,眼睛发直……   乌维也听到了消息,当晚就来到谢玉璋的大帐安慰她。   谢玉璋先垂泪,而后却又道:“我不怕的,我是漠北可汗的妻子,我怕什么。”   乌维就跟他的父亲一样喜欢听这样的话。事实上,谢玉璋觉得,大约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听这种话。这样的话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没老,或者很强大。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摸到了他的脉门,就会发现其实也很简单。   汗国的新年过去,谢玉璋十九岁生辰的时候,乌维打了场还算漂亮的胜仗,消灭了一个中等的部落。   他带回许多战利品和奴隶,恰逢谢玉璋的生辰,豪气干云地说这场胜仗便是送给谢玉璋的贺礼。   当然,真金白银珠玉宝石也往谢玉璋的帐子里抬进去不少。   那些宝石谢玉璋扔在床上当弹珠玩。   乌维吻着她雪白的颈子,笑叹:“整个草原上只有你这么奢侈。”   “不可以吗?”谢玉璋问,“从前我在皇宫里就是这么玩的。”   “当然可以。”漠北的可汗说,“你喜欢就拿去玩,明天我给你送来更多!”   谢玉璋咯咯笑着,和乌维滚作一团,享受男人强壮的身体。   情酣时,乌维咬着着她的耳垂喊她:“宝华!宝华!”   他说:“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草原男人直白热情。诸如“爱”、“不爱”这种中原男人绝不会说出口的字眼,他们就能不眨眼地大声说出来。   谢玉璋的手插进他的发间,对他微笑。   这是她前世爱过的男人。今生,他比前世还更迷恋她,更宠爱她。   夫妻两世,纵然最后还是分离,但……再不要,再不要那样收场了吧。   命运,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呢?   谢玉璋快要二十岁的这一年,乌维信心膨胀,终于有一日告诉她:“宝华,我要去打败处罗可汗。”   “他曾是父汗的手下败将,现在却在北境蠢蠢欲动。”   “我要将他变成我的手下败将,终有一日,我要像父汗那样,被所有人尊为天可汗。”   谢玉璋瞳孔微缩。   这一天来得,比预料得还早。 第78章   李固过云京而不入,直接挥兵南下。   他的铁骑一直打到了大江的北岸,将许多敌人的尸骨,都留在江水的这一边。他的敌人们,都退到了江的南岸。   以大江天堑为屏障,此时,他握住了前赵版图的半壁江山。   李固终于班师回……云京。   这是李固人生第二次踏入云京,与第一次时心情截然不同。   再没有从前为繁华所惊艳的感觉,这座城市处处都留下了血与火的痕迹。街上偶见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凄惶,没有了从前富足、骄傲的神情。   但这座城属于他了。   迎接他的除了李五郎等河西将领,还有云京城的许多文臣勋贵。这些人如今也是他的臣子了。   其中颇有一些人都是熟悉的面孔,便不熟稔,也是当年曾经见过的。李固记性极好,对人的面孔也记得极其清楚。   去年,李固已经称王。故而这些人见到他,都口称“河西王”向他行礼。   “免礼。”李固道,“诸位辛苦了。”   众人忙道不敢。   李固凝目看去,在打头的人中便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道:“勋国公。”   勋国公杨长源忙道:“前赵封号,王上请勿再唤。”   李固点点头,改口道:“杨大人。”   他说:“景山在扫尾,还要晚些日子才回来,他平安。”   杨长源受宠若惊:“犬子纨绔无能,劳王上费心了。”   李固却道:“他很好。”   河西王一如传说中的年轻,他杀名在外,说话态度却十分平和。   虽则勋国公府次子不知怎么地就成了河西军的一员,但众人都觉得河西王对勋国公也未免太客气了。这种客气不是体现在字眼上,而是体现在他的神态和语气上。   张拱笑着插进来说:“王上,时候不早了,请王上入宫吧。”   张拱是前赵丞相,李固还记得他。   那年太极殿上,这位张丞相满面红光地盛赞:有公主如宝华殿下深明大义,是我大赵之福。   那些记忆原本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再次踏入云京,忽地便都翻涌了起来。   河西王李固淡淡地点了点头。   马蹄直接踏入了皇城。   皇城中再不见美丽宫娥穿梭,机灵內侍急走的景象。许多地方都有火的痕迹,那些碎去的东西已经打扫干净,但是并未修缮或者补齐,于是原地便只见一个长久以来形成的印子,用形状悄悄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什么。   黄允恭兵乱禁中,宫娥后妃惨遭奸淫,內侍十不存一。如今的禁中,连打扫的人手都不足。   为了迎河西王入主,这些天內侍们都累得直不起腰来。   宫城太大人太少,李固要不是自己带了很多人进来,简直觉得这里静悄悄不像有人的样子。   与他记忆中的那座宫城差得太远。   待入了正殿,众人请河西王于龙座之上坐下,这才正式拜见。   这算是云京旧臣对年轻的河西王的正式投靠。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有眼光、有远见,早早结成派系,在黄允恭还主持云京时便已经与河西取得了联系、并在后来出了大力的人。   按照张拱的计划,他应该是这一群人唯一的领头人才是。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勋国公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悄不出溜地把嫡出的次子送到了河西,那纨绔小子一个华丽转身,竟变成了河西党的一员。   这两年勋国公府与河西联系甚密,更有其子杨怀深居中协调,竟打破了张拱早就计划好的局面,隐隐露出想要跟他争锋的势头。   令张拱颇为警惕。   “诸位的功劳,皆在李某心中,待大事定,某必不负各位。”河西王声音铿锵,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又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杨长源悄悄看了李固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年不过为分散风险,将二小子送过去。谁知道成为一招妙棋,盘活了整个勋国公府。   比起如李五郎、李八郎等真正出身河西的嫡系,杨怀深的确没法跟他们比,但比之云京旧臣,杨怀深却已经是杠杠的河西嫡系、未来新贵了。   这是天欲兴勋国公府啊。   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排场走过,场面话也说完,这一日并没有做更多的实质性的交流。   河西王才结束长达几年的征战,不差这半天的功夫,也需要先洗漱休息才是。   待这些人都退下,大殿之中就只剩下河西的嫡系了。   李固攻下云京,留下李卫风扫尾,他自己根本没入城直接便南下了。如今这宫城里收拾成这番模样,都是李卫风的功劳。   如今,战事已暂告一段落,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下来。没了刚才那些“外人”,河西将领们就说起了话。   除了李固和李卫风,旁的人都是人生第一次入皇宫,难免心情有些激荡。   李卫风叉腰道:“哎,哎,这有人看着呢。都稳着点,别一个个跟土包子似的,给咱们河西丢脸。”   所谓“有人看着”,是指大殿角落里还站着几个含胸弓背的內侍。听到这话,各个把头垂得恨不得戳进胸腔子里去。   李八郎抬脚踹他:“你装!当年谁从云京回来跟我骂,说被云京人当成土包子看了?”   李卫风理直气壮:“我就是当年见识过了,才比你们强。”   大家笑骂,纷纷嘘他。   河西军的将领,特别是李固的嫡系,有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年轻。全都是青壮年的男人。   他们聚集在一起,便让人感到生命力强盛得要溢出来。与刚才那一拨云京的“老家伙”们完全不一样。   李固正要起身,李八郎又按着肩膀给他按下去了:“哎,十一你别起,你再坐坐,让我好好看看。”   李固:“……”   李卫风已经噗嗤嗤笑起来。   自家兄弟谁还不知道谁。李固无语站起来,让到一边:“你想坐就坐。”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八郎矫情道:“这个,不太好吧。”   众人已经开始哄他。   看着这群把“心痒痒”恨不得写在脸上的家伙们,李固的神情与刚才接见云京旧臣已完全不一样。他眉间放松,笑骂道:“趁我没登基,都去过过瘾吧。”   大家伙就等着他这句话呢,轰地一下都去抢坐龙椅。   这辈子屁股跟龙椅亲密接触过,以后也可以给孙子们讲古,也有得吹牛了。   李卫风又叉腰:“德行!稳重点!八郎你坐太久了,该阿余了,大家轮流。别抢!排队!蛮头,蛮头你怎么不过来?”   蛮头又惊又喜:“我也可以?”   “现在可以。”李卫风道,“等十一登基了你再坐就该砍脑袋了。”   “那当然!”蛮头也挤上去。   李八郎觉得不对。   “你怎么这么淡定?你不想坐坐看?”他盯着李卫风问。   李卫风眺望远方:“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岂能跟你们一样。”   李八郎盯了他一会儿,非常肯定地戳穿了他:“你已经坐过了。”   李卫风扫尾云京,这么大一张龙椅摆在这,能当床使,他能放过才怪。   搞不好还在上面睡过觉都不一定呢。   真是自家兄弟,谁还不知道谁!完全真相。   李卫风当然铁嘴钢牙不承认。   李固揉揉额角,喊他:“七哥,让他们玩,你带我转转。”   蛮头见他要走,忙用屁股狠狠蹭了蹭龙椅,赶紧跟上了。   听见李卫风道:“先带你去看这些正殿,我已经把这皇城全摸清了。哪我都认识。”   他一路走一路说:“我可算是搞明白了,皇帝平时是住在紫宸殿的,夏日里热了,便搬到清凉殿去。清凉殿四周都是水,那里凉快。你还记得吗,咱们当年跟着大人进宫陛见,好几次都是清凉殿。”   李固怎么能不记得。   回廊中间都是水,水上还有莲花盛开。   隔着回廊,他看见了那少女。且行且舞,且歌且笑。   不会有人嘲笑她癫,大家都看得痴了,都想赞一句……真好看。   李固少时不幸,流离失所,曾乞讨为生,后来入了行伍,十一岁便开始杀人。   他的眼睛看过太多人世间的丑恶、肮脏和残忍,那是人生第一次被人间最纯净柔软的美好扑面,刹那扑进了心里。   一路说着些皇城布局和云京事务,三个男人脚程极快地便到了清凉殿。   李固的脚步走到某处忽然停下了。   李卫风自然而然地跟着停下,四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这就是那年咱们等候大人的地方啊。”   他隔着水,遥指着对面回廊:“你还记得吗?当时宝华公主就是从那里过……”   李卫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固停在此处,隔水遥望。可不就是在望当年宝华公主谢玉璋出现的位置吗?   何须他提醒。   还没忘呢?李卫风有点苦恼地搓搓后脖子。   故地重游,河西王李固站在那里,任回忆侵蚀。   过了许久,他问:“七哥,她住的地方在哪?”   这个李卫风还真打听过。倒也不是刻意,只是宝华公主是他在宫城了认识的唯一一个,某天身前正有个洒扫的老內侍,他就顺口问了一句。   “叫彩霞宫。”李卫风说,“我带你去。”   一炷香之后,号称已经把皇城都摸清楚了的大将军李卫风,成功把河西王李固带迷路了。   “七爷,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路啊?”蛮头捂着屁股问。   李卫风道:“当然认识,你等我再想想……你捂着屁股干嘛?”   蛮头欢喜道:“我屁股上沾了龙气,捂紧点别散了。保佑我以后子孙世世代代坐金坐银。”   李固叹道:“七哥,还找得到吗?”   李卫风看着眼前的回廊分开了三个岔路口,恼道:“人呢?怎么也没个人影!”   他话音才落,有个尖利的嗓音响起:“有人!有人!奴婢在这里!”   一个瘦弱的內侍风风火火地绕着回廊过来,噗通一声几乎是五体投地般地扑在了李固的面前:“奴婢在此,河西王有何吩咐?”   李卫风正要问那个“彩霞宫”,李固却问:“你如何知道我是河西王”   虽然大家都知道今日河西王将入主皇城,但李固是带了一群人入宫的。这小内侍又不是刚才正殿中服侍的人,隔得这样远了,如何就精准地知道他和李卫风中间谁才是河西王?   那內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道:“昔年王上进宫,奴婢曾有幸服侍,还得过王上赏赐。”   李固道:“抬头。”   內侍方敢抬头。看身材还以为是少年,看脸已经完全是个青年。   李卫风仔细看了看他,点头道:“的确是有点面熟。”   內侍心想:您老就放屁吧,这些日子我在您面前反复露过多少次脸了,您何曾认出过我来?   他特意想办法在李卫风面前露脸,李卫风的目光只跟扫过空气一样扫过去,他便知道这位李七郎根本不记得他,便也不敢随意去攀附。   贵人的脾气都难说,也许因为你太呱噪就要了你的命。   黄允恭不喜內侍,在宫中大开杀戒,內侍十不存一,活下来的都吓破了胆。   李固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那年御花园外,少女轻提裙裾,漫步走来。   肌肤如雪,眉眼昳丽,腰肢如柳纤细。每一步都像凌波微漪,步步生华。   李固有时候也会恨,恨自己记忆力实在太好。她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记得太清楚。   他盯着这瘦弱的內侍,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福春。” 第79章   这一声“福春”,宛如天籁。   福春真情实感地哭了:“王上还记得奴婢……”   李固点点头,道:“问你名字的那一天,见到了宝华公主。”   福春虽然悲喜交加得十分真情实感,也不妨碍他脑子转得飞快。从贵人的话语里听音儿,听弦外之意,本就是他们这些內侍必须修炼的能力。   福春本能地抓住了“宝华公主”这个关键词。   “王上说的是。”他哽咽着说,“当年王上第一次见到宝华公主,在您旁边侍候的,就是奴婢。公主十分敬重王上和将军,还叫奴婢给您两位看座。后来公主想知道王上的情况,也是谴了奴婢去跑腿打听的……”   他一边抹泪一边说,忽地觉得不对。   太安静了。   福春抬头睁眼,却见河西王、李将军和侍卫都无声地盯着他。   福春心里一咯噔:难道说错话了不成?   许久,河西王道:“……当年的事,你好好跟我说说。”   几个內侍躲在树后,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处廊下的几个人。   “小芳子,你从正殿过来的,那个到底是不是河西王?”   “是是是,那就是河西王没错!”   “福春看起来是攀上河西王了,厉害!”   “他怎么跟河西王搭上话的?真行啊!”   “福春这是要飞升了啊!”   內侍们的羡嫉交加且先不说,廊下,李固坐在条凳上,腰背挺拔,听完福春的回忆,他问:“她为何要打听我们的事?”   李卫风“咳”了一声,轻声道:“只你,我只是个添头……”   蛮头手一抬,捂住了李大将军的嘴。   福春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但是隐约记得当年听朝霞宫的姐姐们说过一句话。”   “啊!”李卫风扒开蛮头的手,以拳击掌,“原来是‘朝霞’!”   蛮头上两只手一起捂住了他的嘴。   李固问:“什么话?”   “我听见姐姐们说……”福春作出回忆的模样,捏着嗓子模仿宫娥的声音和语气说,“‘殿下夸那个河西来的十一郎生得好看呢’,‘真想不到,我们的殿下也长大了啊’。”   廊下又静了下来。   蛮头捂着李卫风的嘴,李卫风掰着蛮头的手,两个人停住,对看了一眼。   他们两个都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宝华公主十三岁,还没过十四岁的生辰呢。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李固那时候得了宝华公主一个金马鞍,又把自己贴身的陨铁匕首送给了公主做生辰礼物。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都向李固看去。   十一郎的目光穿透空气,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可是唇边却有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女郎在十三四岁这个年纪啊,怎么说呢。她们这个时候个子会拔高,腰臀的形状开始显露,身体从平板变得窈窕起来,你是没法再把她们看作孩子了。   便是她们自己也不当自己是孩子了。十四被称作待笄之年,意味着即将及笄。而女子及笄即可许嫁了。   这个年龄的女郎也都知道,父母已经开始为她们物色未来的郎君。所以她们看向青年郎君的目光,也不再像小孩子那样单纯,常常是带着羞涩又带着幻想和期待的。   偶被谁击中心房,便对那人产生朦胧的感觉。   这个过程和状态,俗称……情窦初开。   实是人生中,不可复制的美好。   李固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他看向福春,问:“她的朝霞宫在哪里?”   他说:“带我去看看。”   去看看她长大的地方,去看看她从前的生活。   福春眼神闪动,在李固唇边笑意消失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他抓住了一条向上爬的路。   宝华公主于他……恩同再生啊。   云京城里上演了史书上常见的一幕。   众臣在大殿里奏请河西王登临称帝。   按照文臣们的意思,怎么也该三请三辞,把过场都走好看了才是。河西王却不配合剧本,他们第一请,他便点头:“好。”   带头奏请的张拱当时就给噎住了,心说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不管内心里如何吐槽,脸上还得带着老怀弥慰的神情慨叹,苍生有救,天下有望了。   而后,早就等待着的前朝末帝被带了上来。他颤巍巍的,比之当年,苍老了许多,眉间都是颓靡之态,形如将死一般。   但他显然是不想死的,显然很想活。比起河西王,他要配合得多。   他先陈述了自己的罪行,表明了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帝王,又盛赞了河西王是如何的应运而生,是什么样的天选之人,最后,诚挚地表示自己愿意退位,将这张龙椅禅让给河西王。   如此,才合乎天意,合乎人意。   前赵末帝太过富有文采,以至于他许多的用词遣句、典故引用,河西的武将们大部分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知道,是好话就是了。   河西王毫不自谦,更不推辞,直接道:“可。”   在众人的注视下,河西王站起来,身材颀长,阳刚英武。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年轻得让人无法相信。   为他披上龙袍的荣耀落在了他的两位义兄身上。李五郎和李七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龙袍披在了他的肩头,随即退开。   满殿皆跪,山呼万岁。   虽然登基大典还要过些日子才举行,但从这一刻开始,李固已经是皇帝。   新帝披着龙袍,发布了他的第一道旨意。   追封前河西节度使李铭为河西王,赠三公、上柱国,谥“忠武”。   追封李氏祖上三代,封李铭之(外)孙女李氏为河西郡主。许诺将来为其招赘,使河西王香火不断。   新帝在这里跳过了李铭之女李珍珍,自然是因为李珍珍已经是他的妻子,将来在后宫中自有位份。   满殿皆赞新帝“仁义”,马屁声四起。   史官一双冷眼淡看,犀利的笔生动地记录了当时殿中的情形——   【众皆赞上,惟大将军李达沉默不言,大将军李茂侧首垂泪,大将军李卫风以袖遮面,大将军李崇明哽咽失声。】   【赵末主垂首,至终。】   新皇帝的三位正妻在登基大典之前抵达了云京,一并来的还有皇长子。   邓婉娘和崔盈娘先后生产,邓氏得一女,崔氏生下了皇长子。   皇长子如今已经两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便十分健康。邓婉娘之女却不到十个月便夭折了。   小儿夭折,十分常见。便是王公贵族、皇家天子亦无法避免。故时人常为小儿取贱命,以防天妒,至五岁之后,夭折者骤减,便认为小儿过了五岁生辰才算立住了。   李珍珍和邓婉娘、崔盈娘与李固已经三年未见了。他虽有书信,但多数言简意赅,只是报个平安,至多说两句今日已经攻至某地,或者前日攻下某城,又嘱咐她们保重身体,勿要惊躁。   在信的末尾,总是要加一句“府中诸事,悉由大姐决断,汝二人遵从”。   邓婉娘比崔盈娘先改口称“大姐”。   实在是她初嫁时不够恭敬,得罪了李珍珍,一直被拿捏。紧跟着崔盈娘生了儿子,她却生了女儿,终于放下了身段去讨好李珍珍。   从前她们都称李珍珍为“姐姐”。姐姐不过是个泛泛的称呼,凡年长者皆可称。   改口“大姐”这个称呼,一下子便凸显了李珍珍在李府中身份、地位的不同。   邓婉娘都改口了,比她恭顺得多的崔盈娘当然不会硬扛,紧跟着也改了口。   李珍珍稳稳地压住了她们二人。   时隔三年,她们三个人终于又见到了李十一郎。   李珍珍牵着新出炉的河西郡主,邓婉娘孤身一人,崔盈娘的怀里却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儿。   李固不及和她们契阔,目光全被崔盈娘怀中孩儿吸住了,定定地盯着这孩子。   李珍珍也不恼,笑着说:“欢喜傻了?去抱呀,这是你儿子!”   她笑叹:“你有儿子了呀!”   这真是叹到了李固的心尖上。此时习俗抱孙不抱子,时人对“父亲”这一身份的要求,尚严不尚慈。   李固却在听到李珍珍的话之后,从恍惚中醒过来,伸手便去接那孩子。   崔盈娘把孩子递给他,却发现年轻的皇帝竟然十分紧张。她抿唇而笑,手一直跟皇帝的手叠着一起抱着孩子,直到确定他抱紧了才抽出来。   邓婉娘眼神微黯。   李固盯着怀里的白胖娃娃,许久,唤他:“青雀?”   这是他给起的小名。青雀是一种强壮的鸟,这名字寄意他健康,这是来自一个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的最朴实美好的愿望。   青雀果然十分健康,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像琉璃珠子似的又水又亮,一边好奇地盯着李固,一边嗦着大拇指,滋滋地吃得贼香。   崔盈娘道:“青雀,快叫爹。”   青雀张嘴放开拇指,毫不认生地喊了声“爹”。   “哎,哎!”李固应道。眼睛里全是笑意。   他叫大家落座,却一直抱着儿子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崔盈娘带着温柔的笑望着父子俩,也不催促。   夫妻几人契阔起来,说起这三年间的事。家中琐事李固不感兴趣,外面的大事女人们不当过问,说起话来无非就是互相问候身体,又夸囡囡长大了变美了。   囡囡已经十岁,虽知这是舅舅,却因为三年不见,对他已经没有了熟悉感,全当是个陌生人,只缩在母亲身边,十分安静。   三年未见,别说囡囡,便是与李固曾经有过夫妻之实的崔盈娘和邓婉娘,对李固也有陌生感。自己的丈夫比之三年前,身上威仪更盛。但他对她们温言关问,很快这陌生感便消失了。   互相问候过了,李固又使人唤来了三个女子与她们相见。   “蕙娘、茹娘、曼娘,来见过夫人们。”李固道,“曼娘不用行礼了。”   李珍珍三人早知道这三人,她们是李固这三年南下路上陆续收的。其中曼娘肚腹隆起,已经有了身孕。   三人都是正妻,端坐不动,受了蕙娘和茹娘的礼。   李固道:“一路劳累,让蕙娘带你们先去洗漱吧,晚些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到崔盈娘伸手来接,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青雀还给她。   李珍珍留下,问:“这三个怎么安排,给我个章程,我好心中有数。”   也都是有出身的姣好女郎,然却是南征路上收的,连礼都没过,便成了李固的人。   李固言简意赅:“妾。”   李珍珍微笑。   李珍珍刚才便看出来了,三女对李固恭谨有加,小心翼翼,远不及崔盈娘、邓婉娘放松。李固对她们虽也温和,却也绝没有当初在府里对崔、邓二人的温柔怜惜。   男人便是这样,总是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女人。   女人多了,纵有些情有些爱,也都分薄了去。女人越多,便分得越薄。   李珍珍的立场,自然是希望李固的女人越多越好。如此,她更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了谢玉璋此时不在此处,她若是见到了今日的场面,必会托着腮,兴致勃勃地对林斐说:“哟,快看!李固的三妃三嫔,凑齐了。”   离皇后和美人们,不远了。 第80章   李珍珍入住了安排给她的宫殿,对侍女感慨道:“十一郎,是皇帝了啊。”   崔盈娘和邓婉娘也在各自的寝宫里发出了同样的感慨:“郎君,是皇帝了啊。”   她们的心腹侍女则如商量好了一般,心有灵犀地问:“那,谁来做皇后呢?”   真是个好问题。   李珍珍的侍女问得最平静,好奇更多。   崔盈娘的侍女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邓婉娘的侍女眉头轻蹙,带着担忧。   邓婉娘垂首不语,崔盈娘轻叱,叫侍女“慎言”。   李珍珍说:“这种事,从来由不得女人们自己决定。”   侍女“哦”了一声。   李珍珍看着她,饶有兴味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肯定不会是我?”   侍女愕然,而后嗫嚅:“那个,可大娘子你……那个……”   “因为我和十一郎不是真夫妻?”李珍珍笑问。   侍女定定神,怯怯点头。   李珍珍含笑:“那又怎么样呢?”   “皇后,不必长得好看,不必贤良淑德,不必才华满腹,甚至不必非有皇帝的宠爱,乃至不必非得生孩子不可。”李珍珍的眼睛里闪着光。   这光,侍女从未见过,令她莫名心中生出怯意。   李珍珍说:“皇后,说到底,还是比谁的拳头硬。”   这心腹侍女二等奴婢出身,便是聪敏,又能有多大的见识?她听了不免困惑,难道当皇后,还要动刀动枪,像郎君们那样打打杀杀吗?   三妻初到云京的第一晚,算上囡囡和青雀,一家六口吃了顿团圆饭。蕙娘等人既然定位了是妾,便没身份出席。   待饭席散了,各人回各宫。   邓婉娘的侍女问:“陛下今晚……”   邓婉娘闭眼,道:“别等了,一定是去崔十七那边了。”   李固对长子的喜爱谁都看得出来,崔十七立此大功,李固定然加倍宠爱于她。   原本在凉州府中时,他去崔十七房中的次数就比来她这里多。   却不料,才烘干头发,李固来了。   邓婉娘见到他,惊愕之后,忍了一年多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扑进了他怀里。   李固将她搂在怀中,问:“她长得像谁?”   邓婉娘哽咽:“像你,她眉毛特别长,像你!”   李固沉默片刻,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我知你难过。”   邓婉娘放声大哭。   生了女儿,娘家人何其失望。女儿死了,他们更加失望。   若不死,怎么也是长女。总比没有强。   这趟来之前,母亲谆谆叮咛她要温柔小意拢住李十一的心,早点再有孩子。崔十七已经占了先,万不可让别人再抢在她前头生出儿子来。   他们想的都是那个位子。   没人还记得她的女儿。她粉粉白白的一团,多么可爱!   更没人去想,她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还难过着,并不想再生出新的孩子占据她对头一个孩子的回忆。   这些眼泪,已经憋得太久了,邓婉娘终于等来了这个胸膛,这个肩膀,让她可以靠在上面不用再掩藏悲伤。   邓婉娘是哭着睡着的。   第二天她醒来,是在李固的怀中。   他亲吻她的脸说:“孩子还会有的,我给你。”   晨曦中,他给了她。   第一日当晚李固没有去崔盈娘处,崔盈娘的侍女十分失望,抱怨道:“咱们生了皇长子呢,怎地先去了那边?”   崔盈娘微微一笑,道:“她失了孩子,陛下自然先去安慰她。”   侍女道:“都一年多了。”   崔盈娘没接她的话,她嘴角带着微笑,轻声道:“十一郎,面冷,心柔软。”   侍女不信。   河西李十一郎手上的血,能染红一条江。   霍府、王宅,连只老鼠都没跑出来。   谁敢说他柔软。   李珍珍知道,哂然一笑。   “这就是了。”她道,“也省得崔十七轻狂起来。十一脑子清醒得很。”   蕙娘三人也只比李珍珍三人早到几个月而已,她三人连名分都还没有,宫里的事谁也没掌着,李卫风掌着。   李珍珍来了,便把后宫事务从李卫风手里接了过来,令李卫风大大松了一口气。   李固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了,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李珍珍也不添乱,好好地把后宫管了起来。   直到李固正式登基称帝,李珍珍才把李卫风喊去,问他:“皇后的事定下来了吗?”   李卫风道:“还没,还在争呢。”   他说:“河西这里,邓家和崔家人头差点打出狗脑子来。这世家吵急眼了,原来跟咱们一样,也是要撸袖子揍人的。”   李珍珍问:“是邓五,还是崔十七?”   李卫风嘿嘿一笑。   “都不是。”他说,“是你。”   他解释:“邓家跟崔家谁也不接受对方的女郎坐后位,最后,大家一起推了你出来,所有人都同意了。”   完全如李珍珍所预料。她微微一笑,问:“竞争者是谁?”   “争的人多着呢。”李卫风道,“但其他几路人都没戏,子鹏说,能跟你争的,只有云京旧党。不过听说旧党自己也还没捋清楚呢,好像内讧了。”   李珍珍笑意更深。   李固登基了,也到了众人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了。早在李固进京之前,云京旧贵们便已经纷纷摘下了府邸的牌匾。前赵的爵位都不作数,旧勋贵家永业田收回。大穆新立,权力桌面上全要重新洗牌。   三省六部的架子搭了起来,最重要的中书省和门下省,河西党和云京党各占了半边天,只匀出来些不那么重要的位子给其他几路人马。政事堂里,这两路人声音最响,可以说平分秋色。   但若论起军权、兵马,没有任何一个派系可以与皇帝的河西嫡系比肩。   大穆强兵,皆在河西人手中。   李卫风和李珍珍理所当然地觉得,李固该向着河西。   在他们的心目中,云京旧党也好,其他什么路数的也好,都该是“外人”,他们河西人才和李固是“自己人”。李固如何能不向着自己人?   但他们都忘了,李固已经不只是河西的李十一郎了。他是这半壁江山的皇帝。   河西党也好,云京旧党也好,都属于他。他便不能只偏向一方,更不能任其中任何一方坐大。   李固从未接受过系统的帝王教育,但天生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大局观。就如在河西时,他选择对李二郎退让,以维护河西整体的利益;亦如在漠北时,和阿史那千载难逢的狭路相遇敌明我暗,他选择以身犯险,火中取栗。   一如前世,皇后的位置最终落到了张拱孙女张芬的头上。   张拱现在是大穆朝的中书令。   赵朝时,他是丞相。黄允恭占据京城时,他是丞相。如今,大穆朝新立,他依然是丞相。   只今生,云京旧党内部在作人选的时候的确是如李卫风所侦知的那样发生过内讧。但前勋国公杨长源的侄女还是败给了张芬,只内定了妃位。   只是众人都想得太美。   名单递到了李固的手上,他朱笔一勾,张芬为后,三妻为妃,三妾为嫔都没有争议。只新要往宫里送的女子,全都置于嫔位之下,不过美人、才人之流。   真是来得早的占便宜。   众人都傻眼。   旧党关起门来骂:河西土包子,恁地小气!   陈良志走在宫闱的长廊里,揣着手跟蛮头说:“他总得发散发散这口气啊。”   蛮头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女人当然越多越好。这送来的哪个不是美人!”别人做梦想要的事,居然还气。   陈良志微笑:“今日不同往时了,不是他们想谈条件,就能漫天要价的。这些人该明白了。”   李固登基后,杨怀深才回到云京。   先前为攻打云京,他悄悄潜回过,那时候家里的牌匾还是“敕造勋国府”,这趟再回来,便只是杨府了。按照现在的身份,一应逾制了的东西,都拆了去。前朝的痕迹,都被从时间中抹消。   杨怀深一回来便听说了堂妹要入宫的消息,他去了书房便与杨长源吵了起来。   “不去,我们不去!”杨怀深脸色发青,“我们勋国公府,出过三代皇后,何曾出过妾?”   “皇家妃嫔,岂是普通的妾侍可比?”杨长源道,“还有,别再提什么勋国公了,我朝没有什么勋国公!”   杨怀深大声道:“皇妾也是妾!什么妃,什么嫔,不过是美人而已。还不如妾,婢妾差不多了!”   杨长源不想听:“你闭嘴!”   “我不闭!”杨怀深立即顶嘴道。   从前,他这个纨绔子弟看见亲爹就如老鼠见了猫,生怕自己又做的哪桩浪荡事让亲爹知道又要挨一顿打。   可现在,他上前一步顶在了杨长源身前毫不退缩。   “爹!”他面孔紧绷,道,“若说我这几年学到什么道理,那就只有一个――该男人做的事,就去做,不要推到女人身上!”   他道:“珠珠何等身份,被送去那等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可知她现在二嫁,嫁的是父子!对我们却有什么帮助?若不是十一……”   若不是李固狙杀了老头子,河西内乱和京城沦陷的消息传过去,那老头子能袖手干看着?   老头子虽老犹如雄狮,河西虽不怕他,但他若持续骚扰,实在是拖后腿。李固哪还能这么神速地一路南征到江北岸。   但杨怀深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固狙杀了阿史那俟利弗之事,并未声张,至今只有他最嫡的嫡系知晓。杨怀深虽不知道李固用意,但皇帝既然不愿人知道,他便不能胡说了出去。   幸而及时刹住。   谢玉璋的事,先前杨怀深潜回云京的时候,杨长源便已经知道了。只难过得落泪。   此时,想到独身在塞外被迫从了胡俗的甥女,他又落泪:“唉,珠珠,珠珠……”   杨怀深喘口气儿,道:“当年姑姑去世,你也是哭,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姑姑叫宫闱吃死了。既是如此,你怎么狠心舍得再把薇薇送进去!姑姑还是正宫皇后,薇薇进去算什么玩意!”   “爹!”杨怀深又上一步,逼近杨长源,道,“如今我家,爹是门下侍中,大哥是中书舍人,皆是清贵要职。我在飞虎军中,虽然这次没捞到爵位,但江南还有半壁江山,有的是仗可打,机会多得是。将来便封不了侯,怎么也得捞个伯回来。”   李固登基分封,第一批以战功捞到爵位的,就只有李大郎、李五郎、李七郎、李八郎和蒋敬业。且都只是侯爵而已,再高的没有了。   但大家并不着急。大好河山还有一半等着他们去打呢,那些爵位自然是要留着等以后分封。   “爹,我家祖上何等英雄,都是我等子孙不肖,渐渐耽于安逸,才辱了祖宗之名。”杨怀深大声质问,“如今新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爹却要把前朝颓靡的遗风带到新朝来吗?”   被幺子这般质问,杨长源感到振聋发聩。   他闭上眼睛,良久,睁开眼看这昔日纨绔浪荡的小儿子。   他是真的长大了。   “你说的对。”杨长源有种衰老之感,轻声道,“去,告诉你四叔,不叫薇薇入宫了,叫你四婶别哭了。”   杨怀深终于露出笑容,吁了口气,应了。   杨长源又叹道:“只陛下那边……”   杨怀深道:“我去说,十一郎才不会在乎这些破事!”   杨长源想了想,点头:“交给你了。”   杨怀深便去与李固说了。他道:“珠珠嫁去塞外那么远,一辈子见不到了。我不想再有一个妹妹,近在咫尺,也一辈子见不到。”   李固抬眼:“珠珠?”   杨怀深这才发现一不小心把谢玉璋的乳名带出来了,忙道:“宝华,我说的是宝华。”   这于李固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自然答应了。   待杨怀深走后,他坐在桌前。   许久,他在舌尖咀嚼:“……珠珠。” 第81章   杨家的女郎从人选名单上消了,自然有人打破头抢着把自家的女郎送进去。   这一次要进宫的,含张芬在内,一共十二名女郎。   当内定的消息传到李固三妻耳中时,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崔盈娘谴退了侍女,一个人抱着儿子自言自语:“我不怕的,我怕什么。”   邓婉娘道:“有人要失望了。”   她的侍女并不知道河西内部人选的竞争和安排,问:“崔十七吗?”毕竟生了皇长子,且是目前皇帝唯一的孩子。   “不。”邓婉娘凉凉一笑,“我说的是别人。”   河西郡主隐约听到了什么东西摔裂的声音,她想去看,被嬷嬷和侍女拦了。   “怎么回事?”她问。   嬷嬷哄道:“无事,夫人身边的侍女碰碎了东西。郡主快睡吧。”   河西郡主问:“母亲可有事。”   “无事,无事。”嬷嬷说,“夫人这些天忙碌十分劳累,郡主乖,快快睡,别让夫人操心了。”   河西郡主嘟囔:“我又不会给母亲捣乱。”说着,还是乖巧地去睡了。   第二天李卫风来见李珍珍。   “十一是怎么想的?皇后给外人做。”他不痛快地抱怨。   比起昨晚的失态,李珍珍已经冷静下来了,道:“十一郎不从来都是这样的吗?别的人和事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看的总是大局。老七,以前河西就是大局,现在河西只是河西了。”   这话其实陈良志已经说过了,但李卫风总还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十一郎还是那个十一。   可他自己内心里其实也知道,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道:“那个张氏,我打听了一下,不是善茬。”   李珍珍侧目:“你打听?”   不是李珍珍看不起李卫风,实是这种闺阁风评,不是李卫风这种行伍粗人能打听得到的。   “好吧,是我府里的人打听的。”李卫风承认说,“我府里招了些新人,有个特别好使的管事。”   李卫风如今已经是归德大将军,服紫佩金,他还被封为邶荣侯,有了御赐的邶荣侯府。   他身边原本除了亲兵之外,还收留了些行伍中退下来的伤残老兵,缺胳膊断腿的那种,充作仆役使唤。   “云京这些人,跟当年一样讨厌。”他说:“我的人出门办事,总受些眼色。我叫吴三给我当管家,他说当管家可以,但是出门的事他不接,怕给我丢脸。”   李珍珍对他们身边的人都很熟,道:“吴三说的也没错,他少条胳膊脸上还有那么大的疤,你派他去作那些迎来送往的事,当这里还是河西呢?该找几个齐整、体面的人才是。”   “找了。”李卫风说,“景山他爹帮我找的,的确能干,看着也体面。而且对云京事情都熟,的确省心不少。就是他告诉我的,张家人跋扈,官场上手腕狠辣,他家最近到处宣扬张氏温良淑德,实际上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说,老云京人都知道的。嗯,他以前说是给个王爷当管家的。”   “这个好。”李珍珍说,“贵人门前狗,胜过十个粗汉。”   李卫风却道:“大姐,你准备怎么办?”   李珍珍一笑,云淡风轻地说:“我能怎么办?以前我顶着正妻的名儿,十一便把后院交给我。现在他有皇后了,自然要把这后宫交给皇后。我可算能轻松了。”   李卫风道:“大姐,你别怕,有我们呢。”   李珍珍道:“我有什么怕的,爹追封了河西王、上柱国,囡囡已经是河西郡主,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别的所求,踏实了。等张氏入宫,我把这担子撂给她,就轻松多了。每天吃斋念佛,给十一和囡囡祈福。”   “只是老七,”她说,“你以后一定要拎得清,再和以前不一样了,十一他是皇帝了。他不止有河西,但咱们河西人必须得抱团,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懂的。”   李卫风眼神微黯,道:“懂。”   他从李珍珍那里离开,半路上停下。   福春看见他的时候,便看见他望着望着宫苑景色发呆。福春亲亲热热地喊了声:“七爷。”   七爷自然有更正式的称呼,人家现在是邶荣侯了。但蛮头就管邶荣侯叫作七爷,福春多精的人啊,立刻打蛇随棍上也跟着叫了。   叫李卫风听在耳朵里,的确是比别的人感觉亲近。   福春问:“七爷这是往哪去啊?”   李卫风说:“去紫宸殿。”   福春喜道:“巧了,奴婢也是回紫宸殿去呢。咱一道走?奴婢陪您过去。”   自李固入主宫城的第一日相遇后,福春便留在了李固身边,现在已经可以说是李固身边內侍中的的第一人了。   两人便一起往紫宸殿去。   李卫风问:“福春,你多大了?”   福春答道:“奴婢今年二十有五了。”   李卫风看了他一眼,说:“你把背直起来,你这么弓着,远远一看可不像二十五的。”   福春笑道:“七爷说笑呢,奴婢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惯来是直不起腰背的。多少年了,已经成型了。”   李卫风“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过了片刻,他道:“我二十八了。”   福春道:“七爷比陛下大两岁啊。”   李卫风道:“我二十八了,还没新妇。”   福春愕然。   李卫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也没人管我了。”   长腿迈开,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到了紫宸殿,李固谴退身边人,问:“大姐怎么样?”   李卫风说:“挺好的,看着没事。”   李固问:“她怎么说?”   李卫风道:“她说囡囡都是郡主了,她这辈子已经没所求了。以后她就轻松了,想吃斋念佛。”   可他们这大姐,怎么是那能吃得下斋念得了佛的人呢。   李固又问:“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吗?”   李卫风说:“我没告诉她。”   李珍珍到底还是低估了李卫风,低估了这些男人们。   河西党的确在立后这件事上输给了云京旧党,但开国第一批封侯的全是河西嫡系。李固纵然是要平衡,也不会与自己赖以起家的嫡系生分疏远。   但李卫风自然不会将李珍珍关于河西人要抱团的话告诉李固。谁也不比谁傻。   李固道:“是我对大姐食言了,以后再补偿她吧。”   “那时候哪知道现在的事呢,只想着让大姐管着你后院,她会过得舒心点。”李卫风大大咧咧地揣起手,问,“蛮头呢?他忙什么呢?让他赶紧跟我交接宫城守备的事,我累死了,赶紧让我也轻松轻松。”   半个月后,以张芬为首的十二名秀女入宫。   这并非是正式的入宫,而是带着考察的意义。虽然名分都已经内定,到底还是要皇帝看一看,或许有特别中意的人,或者,特别不中意的人。   这本就是秀女入宫必走的程序,直接从前赵承袭而来。   李固与这些女郎见了一面,时间不长,不过是听个人做个短暂的自我介绍,自报家门而已。   虽然家里早说新帝年轻英武,可女郎们实在怕李固是个粗陋军汉。今日一见,却是意料之外的好看。   待他离开后,女郎们心中都大定。   而后她们每日里同宫中的嬷嬷学习宫中规矩,平淡度日。   实则新朝初立,哪有什么规矩。女郎们学的那些,新帝都还听都没听过。   不过是由头,李固想看看张芬。   已经在身边的三妻三妾,李固都已经熟悉,没什么担心。   新要入宫的这些女郎,旁的都便罢了,便是糟心些,位份低也搅合不起什么风浪。唯独张芬是未来皇后,母仪天下,李固现在已不是河西当日匆忙娶妻只求速度的时候了,他还是觉得要自己看看才放心。   此时,深觉出福春好用。   “她跟旁的女郎冲突?然后呢?”李固问。   “冯氏女郎退让了。但张氏女郎不依不饶。”福春道,“冯氏女回去后哭了一场,旁的女郎劝她说:听说她便是未来皇后,咱们忍一忍吧。”   冯氏听着尚可,略懦弱,但在男人眼里,女子懦弱不是错,跋扈才是错。   李固问:“张氏呢?”   福春道:“张氏女郎回去后对婢女说:就是要从一开始便压住她们,叫她们知道谁是妻,谁是妾。”   张芬还得意道:人的命格啊,贵贱早有天定。这几年乱得,刘家的郎君死了,把我的婚事都耽误了,结果呢,原来是上天安排了皇后之位等着我呢。   她笑说,你看昔日林氏,都说她命格好,结果呢?她现在在哪里啊?听说跟去了草原?胡人满身腥臊,一把大胡子,不知道阿斐读了那么多书,受不受得住呢?”   “草原?”李固抬眼,“林氏是谁?”   福春道:“林氏出自河东林氏,是前赵林丞相的嫡孙女。林相谏言末帝不果,撞死在金殿之上。林氏被发配流放,她曾是宝华公主的伴读,宝华公主骑马追到城外,将她抢了回来,林氏便一直寄身朝霞宫,托庇于宝华公主。”   “公主和亲之前,将林氏托付给了自己舅家,也就是现在的杨侍中家的杨二郎。听说林氏是绝食抗争,杨将军没办法,把她送去了和亲队伍中。听说到出发的时候,也没被公主殿下发觉,唉,不知道后来怎样了。那时候末帝听说了此事还叹了说,早知林氏如此,该给她消了贱籍。”   没想到她身边还有这样的好女子。   李固从未听杨怀深提起过,意外之余,十分欣慰,赞道:“这林氏,有情义。”   又想起来,道:“中书舍人林谘也是河东林氏出身。”   福春现在作为李固身边第一人,日常便要常与这些近臣碰面,早已经把这些人的出身来历都打听明白了。当即便道:“林大人便是林相的行三的嫡孙,林氏的亲兄长。当年末帝将林相满门抄斩,林氏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死了,只林大人当年不在京城,听到消息便隐匿了行踪。没想到,竟跟着陛下一同进京了。”   李固点头道:“他不错。”   福春还有些话没说。   林氏一门与丞相张拱血仇滔天,可如今张拱是中书令,林谘却是中书舍人。政事堂有一道门,穿过去便可通往舍人们的公房。丞相们常穿过这道们去直接跟舍人们问询政事。   那林谘还算年轻,每日与仇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竟毫不动容,可知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些从前赵承继而来的恩怨,显然新帝是不清楚的。   但事涉前朝臣子,福春隶属于内廷,不敢轻易开口。   听到李固的点评,福春知道,这位新帝说话堪称惜字如金,能当他一句“不错”便说明这林三郎已经简在帝心。福春当即便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来了。   “然后呢?”李固问,“她还说什么了?”   李固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波动,然而福春依然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不快之意。   福春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从他今天听到监听人汇报之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情绪。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了泪痕,悲伤道:“奴婢……不想说。” 第82章   张氏能做皇后,自然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背后的张家和云京旧党。只要张家和云京旧党支持她,她便能做皇后。   比起未来的皇后,仁谈4,只是个小人物。   虽然现在内廷里都觉得福春已经是新帝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了,但福春内心里却非常清醒。   铁血出身的新帝从未将他看作过自己人。   他虽喜欢听他时不时提起一两句“宝华公主从前如何如何”,但对他也没有更深的眷宠了。   真正能叱咤内廷的大太监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权宦应该是深得帝王信任,知道帝王的所有秘密,参与和执行帝王的一切阴私之事,在帝王心中,把他当作自己的左手或者右手,或者一把刀。   福春渴望成为这样的宦官。   今天,他看到机会。他知道这是弄险,弄不好翻了船,就粉身碎骨也说不定。   但富贵,不从来都是险中求吗?   “奴婢……不想说。”福春流泪,“宝华殿下虽然是前赵的公主,可殿下以前那么喜欢奴婢,本要将奴婢调到朝霞宫去,却听说自己要和亲,又不许奴婢去。”   “这样心善的人,却被说成那样。奴婢,奴婢……”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福春。”李固的声音阴沉似水,“她说了什么?”   福春抽噎着说:“她说,她说……”   张芬的一生,都是活在权势中的。她比别人更清楚为何自己是皇后。   于她,这事已成定局,再无变化。又是在自己房中,只有自己带进宫的婢女,她不免有些有恃无恐、得意忘形。   嘲完林斐,她继续道:还有我们的宝华殿下啊,中宫嫡出,以前说她是什么,云京明珠。啧啧,结果呢,嫁到那种鬼地方,让老头子糟蹋,还二嫁父子。哎,漠北汗妃呢,这命格,真是好贵重啊。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   “让老头子糟蹋,还二嫁父子”这两句,福春学得语气格外的刻薄。说完,掐着嗓子模仿女子咯咯娇笑,配着一脸泪水,十分诡异。   他话音落下,殿中再无声音。   福春弓着腰,面孔朝着地板,也不抬头去窥天颜,只心跳得极快。   心想,成败在此一举了。   许久,李固沉沉的声音响起:“出去。”   福春瞬间如同被浇了凉水一般,心都凉透了。   船翻了!   李固再道:“出去!”   福春弄险前的满腔勇气化为乌有,内心中全是恐惧。恐惧天子之怒,恐惧今日之事泄露日后遭到皇后的报复。他仓惶退下。   李固盯着御案,觉得心里有些东西要翻涌喷发。   世事无常,她嫁了,他娶了。她远在漠北,他一路南征。   虽然他心中也想过以后,但眼前这些年,他也得好好过。他努力做他该做的正确的事――合格的主公,温厚的丈夫,慈爱的父亲。   偏有人要将他压在心底深处的那把火点着。   李固不知道,在谢玉璋活过的另一世,另一个他也曾偶然听见张芬说过这话。   皇帝李固在回廊下握住了亡国公主的手腕,表露了自己的心意。   那公主只垂着头,沉默抗拒。   他便明白了她不愿,他叹了一声“太瘦了”,后半句却说不出来,只放开了她。   他去了皇后中宫,摆摆手没叫宫人通禀,安静走进去,却意外听到他的皇后咯咯娇笑,笑那亡国公主三嫁父子,叫老头子糟蹋。   那件事是皇帝心中一根刺,耿耿许多年。   他当时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当场呵斥了她,叫她慎言谨行,罚她抄三遍女则。然后,没了。   便是心中生气,又能如何呢?   一个是他的妻子,皇后,国母。一个,是这一辈子都没同他说过几句话的亡国女。   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丈夫、英明不昏聩的君主,也都只能这样了。   甚至也不能像对待旁的宫妃那样罚她禁足,还要维护她作为中宫的脸面。   但这,都是谢玉璋的前世。   今生,张芬还不是皇后。   而谢玉璋却在李固的心中,成为了不能碰触的禁忌。   今生,正如她所说,她都这样发力了,终归……该有些不同。   福春凄惶退下,脚还没迈出殿门,身后发出了轰然巨响!他骇然转身!   门外蛮头听到异动,瞬息间已经带着侍卫冲了进来!   殿中却并没有刺客,只有被掀翻的紫檀御案,和站在那里的皇帝。   皇帝的神情比冰还冷。   皇帝说:“叫她滚。”   她他同音,蛮头不知道李固说的是谁,拿眼睛去看福春,心道难道是让福春滚?看着又不像。   福春的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立即道:“是!”   李固又道:“叫她们都滚!朕的后宫,人够了!”   福春心底更加兴奋,大声道:“遵旨!”   李固道:“蛮头,你跟他去!”   蛮头还想问清楚去干什么,福春已经扯着他的手臂往外拽他。   李固那脸色看着真难看,蛮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也不想留下来。当即便跟着福春出去了。   到了外面,扯住了福春,问他:“怎么回事,我们干嘛去?”   福春两眼放光,拽住他:“办大事去!”   他的船,没翻。不仅没翻,还迎风破浪,即将载着他做一名弄潮儿!   今天把这事给皇帝办实了,从此以后在皇帝心中,就能一步跨到他“自己人”的那一堆儿里去了!   这个晚上云京注定了不得安宁。   宫城在落锁之后又打开,十二辆车载着十二个女郎,由内卫押解或者说护送着,送还本家。   有十二户人家又亮起了灯火,开始了喧嚣。很快这些人家里又有车马驶往旁的人家,有的甚至是好几家。惊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禁中,李珍珍被吵醒,问:“何事?”   宫人禀告:“陛下使人将秀女们都送出宫了。”   李珍珍一下子精神了,问:“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被连夜送回家的秀女们比别人都更懵。   她们都歇下了,陛下身边的福春带着仁獭㈡宙掷唇她们喊起来便送上了车。也有问的,只说“奉命行事”。   那个被内定为皇后的张芬最大声,问奉谁的命,是李大娘还是崔十七?   仁趟担奉陛下之命。   张芬不信,还欲吵闹。   禁中侍卫统领拔刀,砍断了庭院里一棵树,凶巴巴地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大家都吓住了。   这些天住在禁中里,也听到了一些故事。   河西的王、霍两著姓,就是这个内卫统领屠的门。连只老鼠都没活下来。老、少、妇、幼皆亡。   那命令,也是这位陛下给下的。   女郎们便噤声,不敢再争。反正被送出来的又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一起呢,这就不是哪个女郎自己的问题了,有问题也都得交给家里。   待回到家中,父母族长惊骇问起,便一五一十地都道来了。   “儿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全都被送出来了,十二个人是一起的!”张芬再次强调。   身旁是她的母亲,面对的是她的父亲和祖父。   张芬比谁都委屈:“那个姓胡的内卫统领,对儿十分无礼,全不当儿是皇后尊重……”   张拱脸色阴沉道:“闭嘴!”   人都给送回来了,还说什么皇后不皇后。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现在张拱也不敢确定了。   且内卫统领胡进,诨号蛮头,是新帝的贴身人,深受信任。张芬想给他小鞋穿,实是不自量力。   张拱暗恨,道:“备车,我要进宫。”   在御街就碰到了数辆车,都是匆忙想进宫的。   然宫城已经落锁,墙头内卫喊道:“陛下已经就寝,若无紧急军情,各位大人请明日。”   皇帝突然干出这么一档子事,张拱就不信皇帝现在能睡得着。但皇帝显然是不想见他们,他们也没有办法。   宫门前的人稍稍碰了头,终还是决定第二日再与皇帝分说。   除了这些人,这一晚还惊起了很多人。   杨长源和几个兄弟、两个儿子、几个侄子都在书房等消息。   “陛下谁也没见?”他问。   从人答道:“张相等人都被拦在了宫门外,说陛下已经就寝。”   杨长源和诸人面面相觑。   杨怀深的二叔问:“二郎,你与陛下熟悉,可有什么想法?”   杨怀深无奈道:“我哪能知道宫里的事,不过……”   大家都盯着他。杨怀深道:“十一郎……陛下向来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次有点奇怪。”   深夜遣回十二名女郎,毫无疑问是动了大怒。   众人与新帝也接触了一阵子了,知道杨怀深对他的评价是很中肯的,因此更是奇怪。   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让这位杀伐果决的陛下作出如此冲动的事情呢?   杨怀深的大哥杨大郎道:“不管怎么样,张氏为后的事,恐有变。”   杨长源揣手:“变就变,与我们影响不大。且看明日吧。”   蛮头知道是要把秀女们都遣送回去的时候有点懵。这些,是未来皇后和娘娘们啊。   福春道:“陛下的命令,你亲耳听到了。”   蛮头的确是亲耳听到了,李固说的是“让她们都滚”、“朕的后宫人够了”。   一确定的确是李固的命令,胡进的心就定了。   他跟了李固有些年了,很早前就立下了一个原则――不质疑李固的命令,执行便是。   几个弱女子而已,有些吵闹。原本该做皇后的那个,气势十分嚣张。   然而胡进是血水里趟过的人,除了李固,这世上他还真没有什么怕的。当下抽刀镇住了她们。   只是胡进也不是全然不用脑子,李固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连桌子都掀了――那张紫檀木的御案,得几个人合力才搬得动。   这么大的怒火,胡进记得上一次见到,大概是四郎一个房中人的兄弟,延误了军机,被李固狠狠抽鞭子的那一次了。   李固发起火来,连四郎李启都讪讪噤声,不敢求情。   胡进长了个心眼子,他把十二名女郎都安全护送回各家,转身他就去了邶荣侯府,把睡得正香的李卫风给提溜起来了。   “啥?”李卫风眼睛瞪得溜圆,“他把女郎们都赶跑了?”   “是是是,你赶紧去看看,发了好大脾气呢,桌子都掀了,就紫檀木那张!”胡进推他起床。   李卫风想了想,往床上一倒,被子一扯蒙住头:“我不去!干我屁事!”   胡进道:“怎么不干你事?他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你不去谁去!”   “就不去!”李卫风倔强道,“我就管打仗!别的不管!你找别人去!” 第83章   一个想掀被子,一个死抱着被子不放手。   胡统领大声道:“再不放手下官就要对侯爷不客气了!”   邶荣侯嗤道:“你又打不过我!”   胡大统领的确打不过邶荣侯,但这不妨碍他使阴招。   你李七不是不放开被子吗?我不跟你抢被子就是了。   胡进麻利地一卷,把李卫风和被子卷成了一个筒,直接扛在了肩上。   李卫风破口大骂:“胡蛮头我草你奶奶!把老子放下来!”   胡进喊:“吴三,把七爷的衣服给我拿上!”   吴三面上一道刀疤,半张脸都毁容了,很是狰狞。他还少了一条胳膊,这夜里看着,很有几分吓人。   吴三一只手麻利地把李卫风的衣服卷吧卷吧和鞋子一起塞给了胡进带来的内卫,打着哈欠说:“快走,吵得人头痛。”   胡进说:“你给我备车啊!”   车到底是没用上,李卫风让胡进给扛到了门房里,在门房解开了被子卷,骂骂咧咧地穿戴好衣裳鞋袜,骑着马跟胡进走了。   吴三打着哈欠,指挥着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家丁关大门。   邶荣侯府新招进来的二管家是个颌下有须的中年人,长相气质看着像个贵人老爷似的,比一些地方小官都大气,担忧地问:“这不会有事吧?”   吴三哈欠连天,摆手道:“没事。”   二管家还是十分担忧。   这二管家以前是前赵某个王府的管家,他来了邶荣侯府之后,把府里打理得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真正让邶荣侯府有了贵人府邸的气象。   且他也不贪权,虽然实际上已经几乎接手了全部管家的事务,却对名义上的大管家吴三十分尊重。吴三很是喜欢他,见他还担心,摆手笑道:“没事的,咱们大人跟陛下,没事的。老邱,你去睡。”   李卫风一路骂骂咧咧,胡进都忍了。   待走到某个路口,李卫风马头一拨:“这边。”   胡进以为他想开溜,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宫城往这边走!”   “我知道!”李卫风骂道,“凭什么只我一个人被拖下水,走,把陈子鹏薅起来!”   陈良志字子鹏,也是跟了李固很多年的人,公事上极受信重,私交上能让李固听得进话。胡进一听,一拍大腿:“对!”   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去砸陈府的门,把陈良志架去了宫里。   才进宫,落了锁,丞相张拱等人紧跟着便到了,被拒在了宫门外。   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到了紫宸殿,见到了福春。   福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告诉他们:“还在生气呢,刚才李娘娘来了,都没见。”   三人心想李固生气你也不至于吓得脸抽筋啊,一起进去了。   李固果然还在生气。   紫檀木的御案已经重新摆好了,上面的东西也重新换过了。李固坐在桌后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李卫风走进去,气沉丹田,喊了声:“陛下!”   一个砚台挟着风便飞了过来。   李卫风闪身躲开,名贵的砚台在地上摔成几块。   李卫风恼火道:“十一!你闹什么幺蛾子!”大晚上的不让人踏实睡觉。   李固道:“别管我。”   李卫风更恼火:“你道我爱管?”是床不软,还是觉不香?   陈良志叹口气,上前问道:“十一郎,又怎么了?怎地将女郎们都送回去了?”   一个叫十一,一个唤十一郎,这殿中便不是皇帝、将军、臣子和护卫统领,是十一郎、七郎、子鹏和蛮头。   李固道:“后宫人够多了,不需要再进人了。”   这哪是人够不够、多不多的问题。而且立后之事,是多少人角逐博弈后才定下来的事。不早就沟通好了么!   陈良志皱眉:“何故反悔?”   李固沉默不答。   陈良志无奈,道:“若不喜欢张氏女,便换一个。杨侍中的侄女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年对崔氏、邓氏,他也是这般劝的。但今日已经不同。   李固道:“不换,不要。”   陈良志盯着他。   李卫风恼火:“又发什么癫,没有皇后谁管后宫?”   李固道:“大姐继续管。”   李卫风惊讶:“要让大姐做皇后吗?”   陈良志也道:“是吗?”   如果是,他们身为河西党决不会反对。   李固却沉默半晌,终道:“暂不立后。”   便是李卫风,也知道这很不对,道:“那怎么行。”   李固道:“大姐为贵妃,妃嫔之首,代掌后宫,无可厚非。”   陈良志却道:“就算不立,也得有个说法,为什么?”   为什么?   李固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本来不在乎后宫,不在乎皇后。想着看一看,只要人不是太差,这事就这么最终定下来。毕竟起决定因素的并不是女郎本身。   只云京旧党给他送来的这皇后候选人把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   谁成为皇后,谁就是大穆朝最尊贵的女人了。   其他的女人,都要仰视她。   她排挤了谁,嘲笑侮辱了谁,那个谁就得像今日的冯氏女郎一样低头退让。   李固掀了御案的那刹那,内心里给“皇后”这个位子打了个大大的叉子。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想。   总觉得一去想,便得直面些什么,便有些什么要在现实中破灭。   李固不肯给一个说法,陈良志头痛欲裂。   他也恼了,道:“做人得言而有信,都是谈好了的事,你现在毁约,是想赖账怎么着?”   河西党捞了爵位,旧党拿下后位。明码标价,一手买卖。   他道:“旁的人都罢了,皇后这个,怎么给张拱交待?都知道他家孙女要做皇后了,你给退回去,这女郎还能嫁给谁去?你这是干嘛?结仇吗?”   李固沉默。   而后缓缓抬起头,打量起李卫风。   李卫风让他看得毛骨悚然,强笑道:“看我干嘛?我有没本事给你解决这个事,都是蛮头硬把我拉来的。”   李固看着他,开口道:“七哥,你二十八了……”   李卫风立即大叫:“我不行!我不行!”   李固道:“七哥,该娶个新妇了。”   李卫风不干:“凭什么是我!”   李固道:“七哥,算我欠你的。”   陈良志揣手叹气:“只能七郎了。”   李卫风便被这两个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浪荡到了二十八岁,终于也要有新妇了。   翌日张拱一早进宫,原是想质问皇帝昨夜之事,不想皇帝先下手为强,道:“张相,令孙女温良恭让,朕想为她保一桩媒。”   张拱傻眼。   后位,明明已经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   然而皇帝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张拱只得强笑着问:“老臣荣幸,敢问陛下男家是谁?”   李固看了一眼杵在旁边一脸木然的李卫风,道:“便是我七哥。”   他道:“七哥与我,过命之情,如同胞兄弟。张相若愿意,令孙女便是我的嫂子。”   张拱望着李卫风,脑子转得飞快。   看皇帝这意思,虽不知道到底为何,但皇后之位肯定是拿不到了。皇帝给的补偿,是让张芬嫁给李卫风。   张拱觉得在损失已经确定的前提下,这个补偿可以接受。   李卫风昨晚嚎叫“凭什么是是我”。   凭什么呢?   河西曾有十二虎,这说法已经湮灭在河西之乱的血火中。如今,十二虎还有五虎在世。   其中十一郎李固做了皇帝,对曾经的义兄们,他唤李达为大郎,唤李茂为五郎,唤李崇明为八郎。比起旁的人唤名喊字称郡望,自然是亲密得多了。   然这其中,所有人都知道李卫风又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李固喊他,一直喊作“七哥”,从未变过。   帝心帝宠,一望即知。   皇帝还给张芬赐了丰厚的嫁妆,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全程没有当事人李卫风发表反对意见的余地。   待张拱离开,李固道:“七哥,这是我欠你的。”   李卫风木着脸念台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臣的荣幸。”   李固声音软下来,强行宽慰道:“张氏也是名门贵女,不辱没七哥。”   李卫风大怒:“屁!她是个厉害的,我早打听过了!我最讨厌这样的,我就喜欢温温柔柔,说话声音好听的!”   他气哼哼半天,又问:“老陈派给我个任务,叫我问清楚到底咋回事。你为啥突然发疯?”   那等侮辱谢玉璋的话,怎能再让别人听到。昨晚李固便觉得,张氏合该割了舌头。   他们都觉得他发疯,可他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才把事情处理成现在的样子。   李固道:“我不想说,你也别问。”   他这般说,李卫风便知道是问不出来了。   他气哼哼,又问:“真不立后?”   李固道:“以后再说。”   倒没把话说死,李卫风稍稍放心,叉腰:“张氏要是不合我的意,你得送十个美人给我!”   李固一口答应了。   李固又召了陈良志,问:“我需要多久,才可以再动刀兵?”   陈良志道:“北方疲敝,怎么也得休养三年。”   李固道:“我们有钱。”   前赵朝廷亡于地方势力的失控,但前赵朝廷并不穷,甚至非常富有。   那些财富都由李固接手了。   陈良志道:“粮食跟不上,钱再多也没用。这几年抛荒了多少地,你得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你别急,给我三年时间,我保你三年后,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地过江。”   李固道:“不过江。”   陈良志愕然。   李固道:“我要北上。”   “子鹏,江南鱼米之乡,粮食若不往北方运,单靠他们自己吞不下。”   “财帛动人心,从前河西的商人为了逐利,横穿戈壁,纵行草原。我不信江南粮商就甘心看着粮价贱去。”   “子鹏,我给你一年的时间,给我打通南边的商路,把粮给我运出来。” 第84章   漠北汗国雄踞在那里,一直都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是从前李铭有自己的立场,不肯照死里打,是为了养胡自重。   但如今李固没有再这么做的意义,北上解决这个强敌,是迟早的事。   北上,或者南下,只是个先后的问题。   于陈良志来看,先北上并不是最优的选择。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得休养一阵,先南下才是最该做的。   先拿下中原,再向外图谋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李固这么说,李卫风和陈志良都想到了昨晚之事,同时都联想到了远在漠北的赵玉璋。   两个人都抽了一口气,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李卫风张嘴想说话,陈良志踩住了他的脚。   他道:“我试试看。”   待离开紫宸殿,李卫风问:“刚才为何不让我说话?你又怎么连劝都不劝!”   陈良志道:“你是不是想到了北边的那位?”   李卫风道:“不然还能想起谁?昨天那事莫名其妙,今天又忽然说要北上,全无头绪。但若扯上那位,倒一下子都能解释了。”   陈良志道:“如果这两件事真的都是因为宝华公主,那就别劝了。”   李卫风问:“为何?”   “还看不出来吗?”陈良志叹气,“已成执念了。”   李卫风气恼:“明明都放下了,跟崔氏邓氏孩子都生了。怎地突然闹起来。是哪个傻子刺激他了?”   能猜到定是十二人之一,却不知道是哪一个。   只盼着这个傻子,不要是自己将娶的新妇。   漠北。   谢玉璋招来王忠李勇,告诉他们:“此次可汗讨伐北境的处罗可汗,我们的人不去。”   王忠、李勇没有问为什么,只应道:“是。”   谢玉璋道:“现在开始,组织所有男丁,十岁以上,农闲时皆要操练。”   二人应喏。   谢玉璋这几年一直从少年中选拔聪明强壮者训练,又购买健奴,令他们加入卫队。   少年们的学习能力比成年人强得多,而那些健奴,本身就可能是某个战败部落的战士。效果反而比当年咬牙硬将一班懈怠步卒扭转成骑兵的效果好得多。   时至今日,她的五百卫队,已经满员。   除此之外,在奴隶和子民中还有预备役。男人们在农闲时皆要参训,纵做不到如草原人那样全民皆兵,放下鞭子上马便可提刀,也不能是见到刀兵只会仓皇逃窜还腿软的任人宰割之辈。   但这些,是谢玉璋用来自保的力量。   乌维提兵六万,北伐征讨处罗可汗。谢玉璋的几百人去了,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她已经在草原生活了六年,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世的人生已经接近了一个拐点。她的每一个骑兵都是珍贵的资产,不可以浪费在注定失败的战场上。   她对袁聿说:“那些车,可以慢慢地组装起来了,让大家慢慢习惯它们的存在。”   这几年她慢慢收集木料,让木匠制车。   不是给贵人乘坐的舒适的车,而是宽大简陋但可以拉上许多人或者许多物品的车子。   自阿史那俟利弗带领部族回到祖地后,祖地这几年的温度一直都十分正常,没有必要迁移到别处。   她的人自来到草原,便只经历过那一次迁徙,而那时候,他们到草原才不过一年。现在,他们在这里生活了数年,人口增加,毡房里塞满各种生活物品,畜圈里都是牛羊。   她的人习惯了这六年的安定,他们不知道,当汗国四分五裂之后,乌维就被迫要带着大家迁徙,逃避强敌。   谢玉璋早早地在为后来准备车子。有足够多的车子,众人便可以少受很多苦。   木匠们拿着谢玉璋发给的薪酬,不需要种地也不需要放牧,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削木为轮。铁匠们亦然。他们游走在每一次的集市中,尽可能地收集铁器,铸造零件。但那些制好的部件并没有组装成完整的车辆。   它们都被安静地收藏在谢玉璋的仓库里。   现在,该开始让它们以完整的面目缓缓地、不引人注意地出现了。   谢玉璋和林斐带着账房们计算着自己的拥有的牛羊、马匹、粮食和奴隶。   在胡人的认知中,赵公主是个十分富有的女人。她有数不清的牛羊。   “数不清”倒是真的,因为胡人的数术实在太差了。集市上交换东西,常见有人掰手指头不够,当场脱了鞋子掰脚趾头的。   对大多数胡人来说,贵族老爷们的牛羊都数不清。能数得清的只有老爷们的管家。便是老爷们自己,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财产。   林斐最终估算出了一份数据。   “保持在这个数量,能够维持基本的平衡。”她递给谢玉璋。   谢玉璋说:“这不行,还得考虑各种意外。丢失、疫病、被抢……安全起见,多留一成。”   林斐说:“好。”修改了各项的估算数量。   牲畜是草原人最重要的财产,谢玉璋的财产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牲畜。然而她若要离开草原,就势必要将这一部分财产折现成在中原有意义、有价值的别的东西。   谢玉璋于是开始令袁聿以这个数量为底线,缓缓地将手中的牛羊交换出去,换成黄金和西域的宝石。   那些宝石若运到中原去,价格便翻了几十倍。   胡人贵族当然知道,但可恨的是,中原人只许他们自己的商队到草原来,却不许草原人去中原贩货。他们只能以低廉的价格出手那些宝石,换回中原人的粮食和物品。   谢玉璋给出的价格要比中原商队的更好些,胡人们愿意与她交易。   以至于后来这一二年,中原商队来到漠北,发现淘换不到顶尖成色的宝石。   “怎么只有这样的货色?”他们抱怨。   胡人说:“好的已经叫别人换走了。”   商人们只以为是别家商队抢先了,一边抱怨着,一边将价格压得更低。   谢玉璋耐心地等着,几个月后,乌维大败归来。天山之败,亦成为了漠北汗国的命运拐点。   这次大败令乌维十分颓丧。这几年各种小胜利堆起了他的信心,现在都幻灭了。   天山脚下的处罗可汗是阿史那俟利弗的手下败将,而阿史那乌维,是处罗可汗的手下败将。   乌维喝得酩酊大醉躲进了谢玉璋的帐子里。他倒没有撒酒疯,几乎是倒头就睡。   但谢玉璋看他的脸,发现上面有一个巴掌印。   谢玉璋问乌维的贴身奴仆:“喝酒之前,他去了哪里。”   奴仆垂着头:“扎达雅丽汗妃那里。”   谢玉璋哂然。   让女奴收拾好了乌维,谢玉璋撩开毡帘,看到了林斐站在那里望着她。   “该轮到我们了吗?”林斐的眼睛闪着光芒。   谢玉璋勾起了嘴角。   “来吧。”她说,“让所有的事,都发生得更快一些吧。”   天山大败虽然难看,但其实并未伤到汗国的根基。   真正令汗国伤了根本的,是阿史那氏内部的兄弟阋墙导致的分裂。   谢玉璋在草原生活了多年,对乌维和他的兄弟们之间的暗流汹涌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如何让他们之间的裂痕加剧。   她是不能再继续耐心地等待这几兄弟慢慢地用一两年的时间才让矛盾激化的。   忽然之间,王帐便充斥着各种流言。   那些四起的流言根本找不到源头,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乌维和屠耆堂的心里。王帐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一点即燃。   林斐说:“效果很好。最近他们在部落里行走,带的护卫都多了许多。”   谢玉璋说:“所以,我们是在弄险。”   林斐道:“做不做,由你决定。”   她说:“珠珠,便陪你在草原多待几年,我也无妨。”   谢玉璋看着她,却道:“不,我要早点把你带回中原去。”   林斐叹息:“你真的考虑好了?万一泄露,你会是何下场?”   谢玉璋说:“自然是会很糟了,但……”   谢玉璋抱胸冷笑:“这是对你不听我话的惩罚。谁叫你不好好待在云京,非要到草原来。”   林斐语凝。   “罢了罢了。”她扶额道,“做吧。反正你有事,我也跑不了,怎么样都是得陪着你,同生共死吧。”   谢玉璋却道:“呸,我只想与你同生。”   导致屠耆堂和乌维终于翻脸决裂的事件是一次刺杀。   那刺客刺杀失败,在被俘之前自尽了。   揭开他蒙面的布巾,一张面孔已经被烫毁,根本看不出来本来面目。高大的身材也看不出来年纪。   这件事并非全无疑点,但有人先喊了一句“一定是乌维干的”之后,事情便超脱了屠耆堂的掌控。   或者说,刺杀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乌维派去的,都使屠耆堂和乌维之间的矛盾终于大爆发。   王帐发生了一次流血冲突。   国师阿巴哈带人压下了这次冲突之后,两方人马经过愤怒的指责和谩骂,终于决裂。   屠耆堂带着他的战士,他的子民,他的奴隶和牛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王帐。   他寻到了合适的定居地,自立为烈阳王。   而后,詹师庐和当当两个大王子,亦有样学样,离开了王帐自立,分别自称赤日王和金轮王。   三王并立,曾经统治草原的漠北汗国四分五裂,瞬间失去了强大的幻象。   乌维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跑到了谢玉璋的帐子里逃避。   他的眉间失去了从前的自信,开始出现了谢玉璋在前世熟悉的颓靡之感。   谢玉璋把他安顿好,来到外帐。   侍女们用水晶杯端来葡萄酒。谢玉璋将杯举止唇边,却又止住。   她举着杯子走出了大帐。抬头,天上的月比中原能看到的大了一轮。   葡萄酒在月光中洒出一片银辉。   ——敬那少年。   那刺客身材高大,毁容之后根本看不出年纪。可他实际上,只是个少年。   少年不肯告诉谢玉璋他的名字。   “沦为奴隶,辱没了祖先的血统,不配再提那姓氏。”他说。   少年还有母亲和三个妹妹,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男人了。   谢玉璋在奴隶集市看到他的时候,他被狠狠鞭笞,已经濒死。可谢玉璋看到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行刑者,他的眼睛里有狼一般凶狠的目光。   问起缘由,奴隶贩子气恼地说:“他咬死了我的一个管事。”   那管事在帐子里蹂躏他最小的妹妹,少年听到妹妹的哭喊声冲进去,他被捆缚着手臂,用牙齿死死咬住那管事的颈子,咬破了他的血管,咕咚咕咚地喝他的血,将他活活喝死。   谢玉璋看上了那少年。   在奴隶主临时提供的昏暗的小帐中,她说:“你是一个该死在今日的人,而我需要一个人为我死。我想买下你的命,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价格?”   少年说:“我的价格是我母亲和妹妹们的平安。”   谢玉璋说:“这价钱我付得起。但,你是否相信我,又是否值得我相信?”   那面孔上全是血,若擦去那些血,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英俊少年。   少年爬过去亲吻谢玉璋鞋子上的珍珠,血滴在了那精美的鞋子上。他仰起脸,血进了眼睛,只能睁着一只眼睛看谢玉璋。   “美丽的赵公主,你比那些歌曲里称颂的还美,我听说过你的仁善之名。我相信你。”   “男人应该保护女人,我是家族最后一个男人了,我以我的生命保护我的母亲和妹妹们。”   “请你,也相信我。”   谢玉璋于是问起他的名字,却遭到了拒绝。   “我的名字太长,中原人也念不出来。”他说,“沦为奴隶,辱没了祖先的血统,也不配再提那姓氏。”   拥有姓氏,还拥有很长的名字,只能是贵族。他的母亲妹妹虽然衣衫褴褛,却都有细腻的皮肤和姣好的容貌。   到他死,谢玉璋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应该也曾是王子。有着高大的身材,褐色的头发。那张脸在毁掉之前,也很好看。   敬你,王子。   你付出你的生命,我也将兑现我的诺言。   我会将你的母亲和妹妹带离这血腥蛮荒的草原,我会带她们去见识世间最繁华的城市。   那个地方,叫作云京。 第85章   云京的春日比漠北早得多,三月里,云京人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春衫。   院子里,谢宝珠一身青色简单衫裙,袖子细窄,裙摆只到脚踝。   她才拿起石桌上的斗笠,外面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中年人颌下有须,身上穿着宝蓝底菖蒲纹茧绸长衫,身后还有小厮拎着大食盒。神态气质,看起来像个富户老爷。   他看到谢宝珠一身打扮,笑问:““郡主,要去下地啊?”   “八伯,又乱叫。”谢宝珠眼睛弯起来,“每天不去看看我不放心呢,都出苗了。”   被称作八伯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说:“去吧,去吧,要带人啊。”   “好。”谢宝珠道,“二丫跟着我呢。”   二丫就站在谢宝珠身旁,是个十分粗壮有力的婢女。这样的,从前想进寿王府当个烧火丫头都进不去。   中年人心中暗叹。   听见声音,正房的窗户打开,一个白胖子露出脸:“八八,你来啦。”   时人常以出生年月做小名甚至大号,都是常见的。中年人是八月八号那天出生的,小名便叫八八。   他看过去,叹道:“又胖了,少吃些。”   这大胖子便是寿王。   自事变之后,谢宝珠觉得云京城不安全,便叫家人长住在西山的别苑里。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对。   黄允恭的人肆无忌惮,常在云京骚扰那些富户甚至勋贵人家,很多人遭了殃。   寿王一家战战兢兢地躲在别苑不回云京,一直躲到了李固攻下云京。   李固虽未入城,却下令圈禁谢氏皇族。具体执行这个事的,当然是扫尾云京的李卫风。   寿王一家虽然躲在西山别苑,但各种补给还是要靠人来运送。李卫风的人按着名单搜捕谢氏族人,查到寿王府的时候,下人供出了他们的行踪。   寿王一家人便被从西山别苑带走,一同圈禁在了此处。   此处原是因战火而抛荒了的一个村子,现在改名为“谢家村”,用于安置谢氏皇族。   周围的田地也按着人口分派给了各家各户,除此之外,这些皇族还有月例可以领取,便不种地,也能活得下去。这些皇族宗室哪知道怎么种地,幸而有人统一管理安排,大多数人便按着指示将地租给了佃户。   寿王家的地也佃出去了,只谢宝珠留了一小块,自己侍弄。   寿王因曾是亲王,月例比旁的人家高些,过得也比别人好些。能穿得起绸衫,家里从附近村子里雇了一二丫鬟,两三仆役。   比起真正的老百姓,其实已经好太多了。   但对于曾经享受过世间富贵的寿王,这种乡下富户的生活,太让人悲伤抑郁。   他心里难受,又无事可做,成日里便一直吃一直吃。渐渐的,就把自己从一个美大叔,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   邱八八是寿王的奶兄弟,大赵亡国之前,他是寿王府的大管家。   他叹道:“少吃些啊。”从前的寿王多么注意养生,注意保养身材啊。   寿王道:“不吃还能做什么呢?你带了什么来?”   邱八八道:“你爱吃的,陈记的点心。”   寿王道:“太好啦,快拿来。”   邱八八叹气:“唉。”   谢宝珠听着他们二人叨叨,戴上了斗笠。   她这斗笠是平笠,圆圆一片,中间有孔。从头上戴下来,正好露出发髻,用簪子一别便固定了。   两边耳朵的位置各有一个小钩子,谢宝珠将一块细麻布挂上去,再抬头,便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遮住了姣好的面孔。   寿王喊她:“别太远啊。二丫,看着她,要是出汗了赶紧擦,别叫她着凉。”   二丫粗声粗气地应了。   谢宝珠扛起锄头:“我去了。”带着二丫出门去了。   寿王喊:“日头大了就回来,你不禁晒的。”   邱八八进了房里,打开食盒,取出点心给寿王。   寿王吃得眉开眼笑。   “从前吃多了,也不觉得如何。”他嘴上沾着点心屑,道,“如今再吃,才觉得他家做的真是好,若论酥皮细馅,再没有比过他家的。可恨我们出去都要报备登记,他家偏又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陈记是云京最好的点心铺子,他家的点心专供贵人府邸,少量放到店里卖,去的晚了,便没了。   从前寿王府是他家的专供大客户,现在想吃一回,却难。   寿王吃得开心,问:“你怎么样,管家位子保住没有?”   “保住了。”邱八八道,“新主母想用她陪嫁的人替了我,大人不许。现在大人另置了新宅,我们都跟着过去了,府里全留给主母了。”   寿王说:“赶上她做主母,你也倒霉。好在你这新东主还拎得清。”   邱八八道:“是,看着不靠谱,其实是心里很拎得清的人。唉,也是倒霉。”   邱八八又道:“郡主的身体是越来越好了。”   寿王说:“别乱叫了,想我们掉脑袋啊?”   邱八八说:“唉。老是忘记改口。”   寿王道:“你看她现在脸色多好啊。要让她母亲知道,不知道怎么想。以前天天把她按在屋里不许出来,丫鬟仆妇照看得多么精心,成日里却病恹恹的。现在可好,她天天扛着锄头下地,身子竟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唉……”   他又问:“城里现在怎样,我哥现在怎样?”   “还那样。”邱八八说,“听说不太爱吃饭,总是炼丹。太……三郎成日里喝酒,酩酊大醉的。”   “真是身在福中不惜福。”寿王不开心地说,“他们逍遥侯府的供养比我们好得多啦,我听说他们那里吃用都很好,我都想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了,大虎只不许。”   邱八八道:“娘咧!你别!听郡……听大虎的!”   谢家村连着周围的地,有个范围,出入道路上设了岗,有兵丁把守。谢家人若想走出这个范围,须得报备、登记,去哪里、见谁、做什么、几时回。若有人去了不回,便要株连许多人。   谢宝珠走出了村子,碰到了巡村的士兵,她打招呼:“赵大哥、罗大哥!”   兵丁们笑着跟她打招呼:“谢大娘。”   有人道:“谢大娘,后日驿使要来了,我想写封家信,下午去找你可中?”   谢宝珠说:“中。”   兵丁们都笑起来。因“中”是他们家乡土话,并非是云京官话,谢宝珠故意的。   待她走过去,兵丁们叽咕:“到底长什么样子啊,好看不好看?”   “咋能不好看,肯定好看的。”   “你又看过?”   “我虽没看过,也猜得出来。”   “哎,真想看看,听说以前是郡主呢。可惜老戴着面巾。”这人又道:“要不然,咱假装不小心,把她面巾扯下来看看?”   “不要吧,谢大娘身子弱,不是咱老家那些女娘,比我还厉害,吓着她怎么办?”   “滚,欺负弱女子算什么玩意,老子揍死你!”   谢宝珠走到了地头,先杵着锄头喘了一会儿。   “大娘今天比昨天强些,一口气走到这里了。”二丫喜道。   谢宝珠自己也高兴,接过二丫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汗。望着四周田垄,黄色泥土见萌出的小苗,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从前天天被按在屋里让我躺着休息,再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她感慨。   二丫吐槽:“大娘从前过的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哪有人不跑不跳的?身子不好,正合该多动。大娘要生在我们村里,早被养得活蹦乱跳了。”   谢宝珠失笑,她道:“二丫,你不知道的,从前有人给我看相,说我活不过二十五的。”   “呸呸呸!二十五这不是就快了吗?大娘别胡说!”   “是啊,快了呢。”谢宝珠问,“二丫,你觉得我能活过二十五吗?”   二丫悍然道:“你每天跟我下地,肯定能!”   春风吹拂着细麻的面巾,谢宝珠美丽的凤眼笑得弯弯。   “嗯。”她说,“我也觉得能。”   大江天堑横贯东西,将中原大地分了南北。   如今,大穆朝雄踞北方半壁江山,李固的敌人,都缩到大江以南去了。   江岸南边的几股势力,自然禁绝粮食北运。但亡命的走私商人,什么时候都不缺。   谢玉璋分裂汗国的时候,陈良志打通了江南岸的秘密商路。   那些粮食秘密地运到了江北岸,极大地缓解了北方的粮食危机。   当然有人因此掉了脑袋,但也有人因此牟取了暴利。只要有暴利在,江南岸粮仓无数的豪族,便敢于铤而走险。   汗国分裂的消息送到了云京,和这消息一道来的,是来自草原的秘密信使。   “秘使?” 李固批着奏折,眼睛也不抬,问,“谁派来的?”   职方司官员答道:“来人不肯说,非要面见陛下,但他带着信物。”   李固“哦”了一声,蘸了蘸墨:“是什么?”   职方司官员道:“是一柄匕首,说是陛下昔年所赠。”   吧嗒一声,一大滴墨滴到了奏章上,污了一片。   李固终于抬眼。   职方司官员道:“驻守北境的何将军是您身边出来的人,识得那匕首,说的确是陛下从前身边之物,故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将人押来了云京。”   李固问:“匕首呢?”   职方司官员双手呈上一只匣子。   胡进已经快步走过去,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了那柄匕首。   看到那柄昔年十分熟悉的匕首,胡进的感受真是复杂。昔年,那匕首送出去,装匕首的匣子还是他跑了一整条街挑出来的呢。   胡进转身将匕首呈上,放在了御案之上。   李固盯着那柄乌黑的匕首。   那鱼皮鞘已经有些破旧了,显是常常戴在身边,才会这样。该换个新鞘了。   李固伸手拿起那柄匕首,“唰”地抽出,一片寒意便扑面而来。刀锋未钝,打磨得很好,边沿像两条雪线锃亮。   李固把匕首还鞘,站起来:“人在哪里?”   李固亲至职方司衙门见了那信使。   那个男人见到李固,惊喜交加,给他行了大礼:“将军!”   又改口:“陛下!”   李固仔细看了他的脸,准确地唤出了他的名字:“李阿大。”   要是福春在此,李勇和他一定很有共同语言——皇帝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当口,李勇可决不敢说什么“咱叫李勇”,他立刻点头如捣蒜地认下了“李阿大”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名字:“是,是,陛下还记得俺!”   “李阿大”这名字一唤,连“俺”都带出来了。   李固盯着他问:“她可有书信?”   “有!”李勇道,“在小人的衣领里!”   李勇当场脱成个光膀子,胡进拿了他的中衣,割开衣领,取出了谢玉璋的信。   李固捏着那纸,没打开,先问:“她好吗?”   来了。   李勇抬起眼。   “殿下很好,她说,如果陛下问起,便让小人告诉陛下,她现在有钱,有人,有刀,可自保。”李勇道。   李固道:“如果?”   “嗯嗯!”李勇点头搓手,“殿下说,经年不见,物是人非,如果陛下不问,叫我也不必再提。”   他的表情又憨又局促,把一个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么大人物的土包子诠释得淋漓尽致,并凭着天生的细致观察力,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飞快闪过的情绪波动。   许多年后李勇回想起来,他这辈子飙演技的顶峰,大概就是这一天,在皇帝面前。   【李勇,他必会问我。】   【你这般告诉他,说是我说……】   【说完这个,再告诉他,我说如果他不问……】   【李勇,这个事,咱们的人里面,只有你能办得了。】   【用什么语气,摆什么表情,你自己斟酌。】 第86章   谢玉璋的信里没有提自己,她提的都是重要的事。   “闻君登大位,知乱世将终,妾不胜欣喜。”   “妾在漠北,虽嗯嗯,”胡进用两个鼻音把虽字后面的半句含糊过去,接着念,“亦日夜忧心故土。闻战起,恐漠北兵锋南指,遂行间阿史那氏兄弟,终使汗国四裂……”   “然北有处罗可汗,正当壮年,阿史那俟利弗所认之劲敌。蛰伏多年,睡狮雄起,汗国六万雄兵亦不敌。”   “若置之不理,来日必为北境大患。”   “妾思前想后,此汗国四裂、兄弟阋墙之良机,君亦身登大宝,手握重兵,正该荡平漠北。”   “妾虽为前赵公主,然和亲所为者,乃中原之安宁,非为谢氏一家之私利。”   “王师若北上,妾愿为马前卒。”   “此身,不悔。”   紫宸殿前殿,胡进念完,小心翼翼地把那信纸重又折好,呈回御案之上。   而殿中十分安静。   胡进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睛扫了一圈。   此时在这殿中的都是重要人物。政事堂诸位相公和开国五侯皆在,此外还有陈良志和职方司等诸官员。   陈良志是户部侍郎,新朝初立,六部尚书多有空缺,侍郎便是一部最高长官。   众人低声议论。   李固抬眼:“职方司。”   职方司郎中出列,行礼道:“公主信中所陈述各部之方位、兵马数,与我们自己拿到的消息没有出入,但要详细得多。各部之间的亲疏关系,哪部与哪部有仇,哪部与哪部互为奥援,梳理得也比咱们清楚。”   肯定了谢玉璋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   李固颔首,道:“有什么看法,都说说。”   陈良志哪能不知他心意,垂首微微一笑,随即抬头肃然,道:“臣以为,如公主所说,此正是荡平漠北的最佳时机。”   北上原本并不是最优选择,然而当漠北汗国忽然四分五裂之后,它就变成了最优的选择。   此时北上,的确是好时机,也的确胜过南下。   张拱道:“然现在民生凋敝,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正所谓兵马未到,粮草先行,这粮草……”   李固道:“不必担忧,朕已有准备。”说完,看向陈良志。   要论制定国策,陈良志还年轻,资历和经验都还远不如张拱。但若论起商贾往来,物资调动,满殿没有一个人比得了陈良志。   陈良志报出了一串清晰明确的数字。   河西五侯皆面露喜色。他们当兵打仗的,最怕的便是人在前方冲杀,后方粮草不足。有陈良志在,实是叫人放心。   云京旧党暗暗心惊。   虽然立了新朝,心里知道很多事会有不同。然在这位子上做惯了的,多少还是把前朝遗风带来了新朝。   奢靡现在是不好太奢靡的,但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谁知道新帝竟然这般雷厉风行,他入主云京才一年,竟然悄无声息地把粮草都置好了。   旧党再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北上之事,终于如李固所愿定下来了。   只是李固想亲征,却被全员一起拦下,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   “如今北轻南重,陛下当坐镇京城,以防江南异动,趁虚而入。”杨长源道。   一群人附议。   河西五侯都道:“倘我们是南边人,听闻陛下离京北伐,那是肯定也要北伐的。”   陈良志道:“虽然云京有诸位相公,然将领多由北地追随陛下而来,对南地尚未熟悉。眼下,江南虎视眈眈,还请陛下安坐云京。我大穆将领良才荟聚,何愁没有可战之人?”   他所说北地指河西,南地指江岸以北,云京以南。   但他话里真正的意思谁都懂——新朝初立,河西党、云京旧党和其他几路势力才刚刚捏合,还尚未达到完全信任、能在战时不拖后腿的程度。   这会儿李固若是亲征离开了云京,江南的人若是打过来,没人能同时压住云京多股势力。   时机未到,李固必须留在云京。   李固的手握紧了紫檀木椅的扶手。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每遇谢玉璋之事,便叫他无力。   从他与她相遇,她便高在云端,够不着。她去和亲,拦不住。好容易那样一次可以将她接回来的机遇,河西内乱。   每一次,都有他不能抗拒的原因、事件、力量或者选择,便只能放弃。   即便做了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   说到底,还是不够强。   但这一次次的错过,一回回的忍耐和放弃,也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了李固心中誓要荡平漠北的心愿。   他不知道陈良志早已看破,且对李卫风早就感慨过——   已成了了执念啊。   “陛下。”河西五侯纷纷出列,“臣请战。”   所谓五侯,便是李大郎、李五郎、李七郎、李八郎和蒋敬业。   李固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过,巡回。最终,他开口道:“蒋敬业。”   蒋敬业出列上前:“臣在。”   李固站了起来:“宣威大将军蒋敬业,代朕北伐。此去,荡平漠北。”   蒋敬业手都举起来了,准备行礼大声应喏,却听李固继续道:“迎前赵宝华公主——还朝。”   蒋敬业一呆。   众人俱是怔住。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注】朕近来读书,读到此句,颇有所感。”李固负手而立,道,“前赵无能,一国之安定不托于将军,托于弱女。我大穆,再不能这样。”   “蒋敬业,给我狠狠地打阿史那乌维、各部贤王、天山处罗,迎宝华公主还朝。”   “史官何在?给朕记下来:本朝,自朕起,不得再有公主、宗女和亲外邦!”   “但有边事,兵戎相见!”   ……   ……   李卫风总觉得这个事哪不对。他直到离开了紫宸殿才想明白。   “老陈,老陈,这不对啊!”他扯住了陈良志到一边,避开了旁的人,压低声音说,“乌维是人家丈夫啊。”   陈良志揣手,问:“是啊,那又怎么样?”   李卫风一噎,也揣手,道:“你就不觉得怪别扭的?”   陈良志一笑,道:“都用了‘还朝’了,还用‘迎’,你自己品品。”   陈良志边走边感慨道:“都当皇帝了,想要个女人怎么了。好歹让他遂一次心吧。”   李卫风砸吧了一下嘴,道:“也是,十一这人,惯忍着。也不说。”   “也不妨碍大事。”陈良志说,“他心里拎得清的。”   若真妨碍了大事,陈良志第一个得先跳出来劝谏。   “想想也觉得有趣,这位公主殿下,与陛下仿佛心有灵犀?”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简直是才瞌睡她就递枕头啊。”   “是啊,我也意外啊。”李卫风道,“那么娇娇的一个人,你不知道……哦,你知道,对了,你见过她的。你说,那么娇娇软软的一个女郎,居然搞出这么多事?也稀奇了。”   娇?   陈良志回想起当日在王帐所见的那位公主。   公主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告诉他,我在漠北,与他两相遥望,各自安好,便是都好。   “娇吗?我没看出来。”陈良志叹道,“你听她信中所言,字字句句,心存大义。这般一个女子,便是皇后都做得。”   他本还有一句“你怎会觉得她娇”,可这一句还没出口,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一听“皇后”两个字,李卫风的脸都拉下来了。   当日李固硬压着李卫风娶张芬,原想着怎么也是高门贵女,又嫁妆丰厚,怎么也不算亏待李卫风。   孰料张芬得知自己被皇帝做媒许给了邶荣侯李卫风,哭得昏天黑地,又是嚷嚷着要上吊,又是嚷嚷着要投水的。虽然最后被张家给摁住,委委屈屈地嫁了,心里边却总想着自己本来是要当皇后的人。   李卫风长得也不差,眉目端正,相貌也英武。只和李固比,肯定是不及的。   李固若是皮肤白一些,便按着云京人的主流审美,也是个美男子。   身份不如,相貌不如,人又是个嘻嘻哈哈没正形的,不及李固天子威仪,凛凛堂堂。   张芬心里便百般看不上李卫风,李卫风又早对她有成见,且心知肚明,十二秀女皆被赶出宫,张芬搅事的可能其实是最大的。   两人被压着成了亲,度过了新婚几日之后,很快便矛盾重重,两看相厌,竟成了一对怨偶。   李卫风生气,跑去宫里跳脚骂皇帝。皇帝理亏,叫他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默默地擦了脸,果真送给了他十个美人。   张芬知道,当时便摔了杯子,又闹着要将十个美人都提脚卖了。   张拱得知,将张芬的父亲叫过去一顿臭骂,张芬父亲又将张芬母亲喊去一顿臭骂。   张芬母亲匆匆赶去邶荣侯府,对张芬一顿臭骂。   “皇帝御赐,你敢卖!”她说,“李子义若休了你,丞相府也没有容你的地方。你祖父说了,再闹,送你去保崇庵修行去!”   张芬生于权势,长于权势,依权势而活,之所以敢种种作闹,所依仗者,不过祖父之势。   祖父的话对她,比圣旨还管用,忍气吞声地不闹了。   这些事俱都发生在李卫风新婚还不到两个月。随即张芬忽然身子不适,大夫请了脉,恭喜李卫风:“侯夫人已有孕。”   李卫风也老大不小了,以前一直打仗,他又只在外面浪荡,不往家里放人,也没个侍妾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突然知道要当爹,懵过之后,也还是欢喜的。   两夫妻勉强和睦了一阵子。   待张芬呕起来,又开始作闹。日日哭难受,说是美人们妨了她。   她仗肚行凶,李卫风虽气恼也无奈,干脆在外面又置了个宅子,把十个美人都搬了过去。又把他那些家丁一并也都带走了。   那些家丁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老兵,张芬从嫁过来就嫌弃,一直嚷嚷要李卫风将他们安置到庄子上去。   李卫风怎么肯,还大声呵斥了张芬,两夫妻为此颇不愉快。府中气氛亦阴郁,管家吴三甚至来请辞过,主动说要带大家去庄子上生活。   李卫风怒道:“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可待大家伙一起搬到了新宅子里,气氛突然为之一变。内院里温香软玉,外院里令行禁止,竟是一派和谐。   李卫风原先是两头跑,渐渐贴身的东西全都搬到外宅去了,每日下了朝回“家”也是回那里去。只休沐日才去看看张芬,见她平安无事,便放心回去了。   张芬根本也不想与他过。   身边人劝,张芬道:“怕什么,我堂堂丞相嫡孙女,又不靠他活!”   何况现在孩子都有了,若生出来是男孩,更是可以连李卫风的面都不用见了。   李卫风不来,她乐得逍遥。   整个邶荣侯府,都为张芬所占。   李卫风嘴上虽说着“我有个十个美人,快活得很”,可他自己拿命挣出来的侯府竟都回不得,天天拿个外宅当家。怎么都不是个正理。   这破事闹得,成了云京人的笑谈。   连皇帝对李卫风说话都十分的低声下气。   “七哥,是我不好。”   “七哥,莫恼。”   “七哥,咱们喝酒。”   “七哥,我再给你个大些的宅子吧。”   而这件事论起当初,陈良志是皇帝帮凶。   陈良志说错话,颇有些讪讪,赶忙转移话题:“那个……我新得了一坛好酒,还没开封呢,就等你了。走走,去我府里喝两盅。”   李卫风想起当初这混蛋跟十一联手,摁着他头娶张芬,就气不打一处来,恼道:“不去!我回家去,我家里十个美人等着我呢!哼!”   出了宫骑上马,亲兵提醒他:“侯爷,明天休沐了,今天该去府里了。”   李卫风顿时一僵。 第87章   张芬生了个女儿,她母亲又来说她:“得有儿子,便现在不靠着李子义,将来老了终归是得靠儿子的。还得生。”   送走母亲,张芬对婢女说:“母亲脑子比父亲和祖父清楚得多了。”   她说:“祖父父亲一味说教我,想让我三从四德循规蹈矩地遵守女则。真是,他们男人家看到女人就希望女人都听话。也不想想,李七因张家权势而娶我,我便不温良恭俭让又如何?看我过得多么痛快畅意。整个云京,谁比得了我?”   “反之,我便是真的规规矩矩小意温柔地服侍李七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张家盛时,不过给李七锦上添花,张家有一天若倒了,李七难道会因为我温柔就继续捧着我疼着我?我反正是不信的。”   “我好好一个皇后,不知道被哪个贱人连累得没了。嫁个土鳖似的军汉,我不委屈?我既然不是靠着他活,干嘛要委屈自己过得憋屈?我又不傻。”   “我什么都有,只差一个儿子了。且待我生个儿子吧,大门一关,自己逍遥过日子,连爹娘都管不着我。”   张芬便要李卫风回来与她合房。   连皇帝都劝李卫风:“七哥,子息事大。你这侯府爵位,总得有儿子继承。”   李卫风总觉得皇帝是报复,当年,他也跟皇帝说过“子息事大”,如今轮到自己了。   但身边的人都这么劝他,一个人很难去违抗世间的主流观念,李卫风无奈,便每个休沐日回府去。   孰料张芬一直未能再孕,李卫风便只能一直按时回府与她合房。   感情不合的夫妻,常常这事上也不谐。   张芬不喜李卫风身体坚硬,一块块肌肉隆起吓人,更不愿意见到那些刀疤伤痕,行房时不许李卫风脱衣服。   男人本是一撩即硬的,李卫风愣是叫张芬折腾得硬不起来。   张芬便怨他不中用,又跟母亲抱怨。   她母亲没做成皇帝的丈母娘,心中有怨,也颇有些看不上女婿这河西土包子,闻听之后更是不喜,不免又与要好的妯娌私下里说:“原是不怨我家芬儿的,男人不中用,还能怪女人了?”   李卫风“不中用”之名就传了出去。   待李卫风知道,简直无语问苍天,悲愤至极。   明明十个美人都能证明他“中用”!   亲兵一提醒,一想到今天又要去邶荣侯府见张芬,李卫风就头皮发麻。   “不去。”他烦躁地说。   亲兵说:“那不好吧……回头夫人又闹。”   李卫风更烦,瞪眼睛:“让她闹去,我不是‘不中用’吗?既不中用哪来的孩子!要有了孩子,全云京人都得觉得我头上绿了!”   他越说越生气,马头一拨,转了个方向。   “侯爷,家在这边呢!”亲兵忙喊。便是回外宅,也不是那个方向。   李卫风却点了两个人,道:“你,还有你,你们回去拿东西,我在城门等你们,咱们出城打猎去!”   亲兵无奈,只得和另一个一起回府了。取了家伙什赶到城门,堂堂邶荣侯大剌剌坐在城门口小摊的木凳上,和几个亲兵一起吃肉饼吃得正香。   这样子要被府中的主母看到,又要骂他了。   两个亲兵跳下马:“饿死了,可有我们的?”   旁人递过来还热乎的肉饼,待这两人也吃饱,一伙人背弓上马,出城去了。   蒋敬业也觉得不对。   他跟着李固不少年了,对李固十分熟悉。李固要他将那和亲的公主带回来也没什么,但用了“迎”用了“还朝”,便让他敏锐地觉出来点什么。   离开紫宸殿后,他特意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胡进。   “蛮头!”他招呼了一声,“下值了?”   “哟。”胡进笑嘻嘻地说,“侯爷怎么还没走?”   蒋敬业一脚踹过去:“侯你大爷!”   胡进灵敏地跳开,看不远处有个文官朝这边看了一眼,忙道:“别闹,人看着呢。”   文臣里面他们的人少,大多是云京旧党的人。蒋侯爷和胡统领立刻肃然起来。   一个严肃道:“去我府里喝酒。”   另一个也严肃道:“正想呢!”   远远看去,一本正经的,仿佛在讨论什么朝堂大事似的。   待到了蒋敬业的府里,提前回来的亲兵早前通知了厨下已经整治好一桌酒菜。   蒋敬业府里美人多,他刚得了一班前赵贵人家中豢养的家伎,也唤出来,又歌又舞的,颇让胡进开眼界。   待喝得差不多,让这些人都退下,蒋敬业提起了谢玉璋:“那个宝华公主,还挺厉害。”   “唉,是呀。”胡进感慨,“我是真没想到,她那样一个女郎,竟做得出这样的大事。”   蒋敬业惊讶:“你见过她?”   胡进道:“当年她去漠北,是陛下奉了老大人的命护送去的。”   蒋敬业更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你当时……”胡进回想了一下,“好像换防去西边了?应该是,我记得我们送完公主又把寿王和五皇子送到凉州,由三郎接手,就去了西边,对,是在西边。”   蒋敬业道:“这么说,陛下和宝华公主认识。”   胡进搁下酒杯,叹道:“何止是认识。”   蒋敬业道:“蛮头,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胡进今天从紫宸殿出来,便有心想找蒋敬业。不想蒋敬业和他心有灵犀,竟在等他,可知是个有心人。他们都是李固身边最亲信的人,便道:“不该说的我不能说,我只提醒你一个事。”   蒋敬业道:“你说。”   胡进说:“此番,最好是能依陛下的意思把公主带回来。刀兵无眼,便万一带不回来,也千万注意别误伤了她。你别多问了,我只能说这么多。”   蒋敬业明白了。他低头想了想,说:“她和亲过去得有六七年了吧?”   胡进感慨:“是啊,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蒋敬业问:“这么美吗?”   胡进道:“美!”   蒋敬业不禁神往。   胡进一看就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别他妈胡思乱想了,不是你能想的人。”   蒋敬业辩解道:“我自然知道,我就想想而已。”   蒋敬业有个毛病,他管不住裤裆。大家都知道。   忽然有人来报:“侯爷,有位林大人求见。”   蒋敬业问:“哪个林大人?”   仆人递上名帖,蒋敬业接过来一看:“林谘?他谁啊?”不熟。   胡进咦了一声,接过名帖看了一眼:“是中书舍人林谘林仲询吗?”   蒋敬业对胡进刮目相看:“蛮头,你现在厉害了!”   “操咧!”胡进痛苦骂道,“陛下按着我的脑袋让我背下来的!你知道有多少人名和官职吗!!”   蒋敬业哈哈大笑,说:“你先喝,我去见见他。”   说完去了,时间倒也不长,便回转了。   “送了我一幅古画,托了我一件事。”蒋敬业说,“你猜什么事?”   胡进根本不用猜,直接道:“叫你帮他找他妹子。”   “咦?”蒋敬业说,“这你都知道?”   “这个林氏,陛下赞过她。”胡进便把林斐的事告诉了蒋敬业。   蒋敬业说:“这个林仲询生得十分好看,他妹妹应该也是个美人。”   胡进说:“行,这个你可以想想。”   屁股还没坐热,仆人又来报:“杨二郎来了。”   “咦,快请他进来。”蒋敬业高兴地说。   杨怀深来了一看,道:“好啊,你们两个喝酒居然不喊我!”   仆人已经过来添了酒杯食箸,杨怀深一起坐下,蒋敬业道:“你怎么来了。”   杨怀深道:“当然是找你有事。”   蒋敬业笑吟吟道:“真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杨怀深道:“呸!”   杨怀深原有个未婚妻。当时因他决意要去河西历练,杨长源同亲家说好,待他在河西待个一年半载回来再成亲。   杨怀深的准岳父只以为他是去河西镀金,自然乐得女儿出嫁时女婿身份更高,一口答应了。   不料之后云京便是兵祸,杨怀深回不来,云京人更是受了大罪。   岳家家破,他那个未婚妻死于兵乱。   在谢玉璋的前世,这女子也是因为惊闻娘家遭了兵祸,惊惧之下难产身亡的。   杨怀深回京,已经二十好几,还没新妇。近日里,杨家正忙着给他说亲。   说哪个他都不愿意,气得杨夫人直拧他。去跟丈夫告状,丈夫却说:“他大了,有主意了,且听听他的意思。”   把他唤过去问:“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杨怀深只不语,怎么问都不说。再逼问,急了就逃出来,或者蒋敬业这里,或者去李卫风那里,总归有地方去。   他问:“我爹回来说,陛下点了你北上?”   蒋敬业道:“正是。”   杨怀深道:“带我去!”   蒋敬业答应:“行啊。”   胡进却知道究竟,道:“二郎是宝华公主的表兄呢。”   蒋敬业:“咦?”   杨怀深道:“前赵末帝元后是我姑母。”   蒋敬业才想起来:“也是,你是这样的出身。”   杨怀深跟他们在一起,早被同化,已经被视为河西的一员。   喝了几盅,话匣子打开。杨怀深道:“去接我表妹,我定要去的,还有一人,我也要亲眼见到她平安,才踏实。”   蒋敬业和胡进都侧目。   杨怀深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在父母面前不愿说,他与蒋敬业和胡进关系都极好,便忍不住说了。   “宝华身边有一林氏,是前赵林相嫡孙女,中书舍人林谘是她兄长。”他说,“当年,宝华将她托付给我,她却绝食抗争,硬跟着去了漠北。这些年我一直心里记挂,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林斐跟着宝华,一去六七年。   宝华贵为公主,尚要从胡俗二嫁,可知漠北是何等境况。   林斐算起来,也二十好几了。若在云京,都是四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可嫁了?嫁得可好?有没有孩子?   什么都不知道,杨怀深便无法对父母开口。   “这一次,我定要亲自去,接回宝华,也接回她。”他捏着酒杯,用力地说。   胡进“咳”了一声,把视线移开了。   蒋敬业心想,得,这一个他也不能想了。   而紫宸殿里,当别人都离去,李固挥退了內侍,一个人待在安静的殿中。   御案上,谢玉璋的密信铺开,李固的目光落在了被胡进“嗯嗯”含糊了过去的那一句上。   【妾在漠北,虽以色侍人,亦日夜忧心故土。闻战起,……】   她对她的使者说,如果他不问,就不要提她。可他问了,她给的回复也不过是“有钱,有人,有刀,可自保”。   自保什么!不过区区五百人!真临大战,当得什么!   她的信通篇说的都是家国大义,铿铿锵锵,完全没提她自己。   偏“以色侍人”四个字,李固目光才一触及……她的苦,便扑面而来。 第88章   谢家村。   谢宝珠今日在家看书,没有下地。   邱八八每次来看望寿王,都不忘给谢宝珠带几本新书来。   “我东主让买来布置书房装门面的,他从来都不看,我就都按着大娘的喜好买了。”他说。   邱八八其实颇有私财,并不需要为了钱给别人去做奴仆。   他是寿王的奶兄弟,从小就跟寿王感情不一般。又做寿王府大管家多年,妻子儿女早就放了良籍,在外面置宅买地,回到自己家里,也是呼奴使婢的。   只是他在云京上层社会打滚多年,一朝没了贵人家奴的身份,便体会到了没有权势依靠的诸样不便。   他思考过,还是决定去得去投靠个什么人才行。   权贵家管事奴仆,自有自己的人脉网络。他寻了旧时相熟的人,送了礼请托,那人最后真帮他找到了一户军功新贵人家。本说好去做个管事,不想去了以后发现那户人家真是“新”贵,什么都没立起来。   邱八八一番勤奋打理,将那府里收拾得才有几分贵人气象。由此,颇得了新东主的重用,虽然名义上还是二管家,实际上已经掌了那府里的全部管家之权了。   谢宝珠坐在窗前正看书,听得外面有响动,立刻便伸手将窗子带上了。   寿王的宅子已经是这村里最好的一户了,也不过是个两进的小院。比不了从前庭院深深,谢宝珠藏在深闺中,可以不见人。   待听了两句,却是熟悉的声音,好像在哭。紧跟着,二丫的粗大嗓门就响起来:“大娘,大娘你来一下。”   谢宝珠走出屋子,二丫已经带着那人进来后院了,却是一个小少年,哭得眼睛通红。   “十九郎,怎么了?”谢宝珠问。   那少年见到他,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大虎姐,我姐姐不见了!”   谢宝珠蹙眉问:“怎么个不见法?”   十九郎哭道:“她两天没回来了,父亲说她走丢了,可是、可是……我先前见到有不认识的人还有守村的兵丁跟姐姐一起……”   谢宝珠瞳孔微缩。   李卫风出城在城外宿了一晚,第二天瞎转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猎物,就打了几只兔子、一只獐子。他也没个明确的目的地,说白了就是瞎逛,就不想回府见张芬。   带着猎物想找个村子借个灶台,对附近也不熟悉,反正有路,有路就会有人,就沿着路走,不怕遇不到人。   他们骑马脚程快,没多久就看见前面一辆车。原想着上前问问路,才靠近,有个亲兵忽然“咦”了一声道:“那不是咱府里的车?”   贵人府邸车马多有标记。众人细看,果然在车身上看到了邶荣侯府的标记。   众人骑马上前,马夫果然是自家人,听到他们喊,转头一看:“侯爷?”   听到声音,车厢帘子撩开,邶荣侯府的二管家跳下车来:“侯爷怎么这里?今天回家里,还是回府里?”   李卫风最不想听这个问题了,反问:“老邱,你怎么在这?这是干嘛去?”   邶荣侯府的邱管家面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李卫风便挑了挑眉。   老邱见状,忙道:“好叫侯爷知道,小人这是去谢家村。”   “咦,这里离谢家村近了吗?”李卫风恍然,“哦,去看你旧主?”   老邱道:“正是。”   李卫风“嗐”了一声,啧道:“看你那样,还以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不就是看看旧主人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邱松了一口气,叉手道:“侯爷大量。”   紧跟着,李卫风说:“正好,我们去你旧主家借个灶。”   老邱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又无法拒绝,只得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带着这一群丘八同往谢家村去。   心想,待会儿到了大门口,先喊一声二丫,告诉她来客人了,让女眷回避。院子这么小,大门口喊后院都能听得见。郡主那么机敏的人,定然明白,藏起来不露面就是了。   这等落难的漂亮贵女,若无心攀附权贵,还是把自己藏起来点比较好。   老邱想得挺好,不料事情常与愿违。才到路口设岗之处,便看到一群人围聚着吵吵嚷嚷。   谢家村不是普通的村子,是前朝宗室的圈禁之地。李卫风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夹马上前,才想要说话,便听到嘈杂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当今天子文韬武略,胸襟广阔,善待我等前朝宗室。此等善行,注定要载入史书,为万世称颂的。”   那一管声音清清柔柔,不疾不徐,抑扬顿挫……真好听!   飘进李卫风的耳朵里,他当时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搓着后脖子,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好大一通马屁,是拍给李固的。   武略是没错啦,可文韬……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吧?还“载入史书,万世称颂”,李卫风差点没乐出来。   投目看去,一群人中,那女子格外不同。   今日日头明明不大,人群中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却独有她一个人戴着个扁扁的斗笠,特别显眼。   那女子接着说道:“如今却有人监守自盗,私卖宗女,败坏陛下名声……”   她没说完,守村校尉已经恼道:“谢大娘,你别血口喷人!”   女子道:“我本不想如此猜疑,诸位大哥奉命看守谢家村,一贯令行禁止,军纪严明,从不曾骚扰欺压我等落魄之人,族人们都心存感念。只是我这妹妹忽然失踪,我想去京兆府报失踪人口,阁下却不许,那便由不得我不乱想了。”   校尉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规矩,谢氏族人要离村,得登记,还得有同族人担保才行。你们这么一大群人姓谢的出去,是想怎么着?”   女子道:“不需许多人,只我带两三个人去便是了。还请现在便给我登记吧。”   校尉道:“你又不是苦主,这等事,叫苦主来!”   女子道:“苦主失女,悲伤过度,已经起不了身。我虽不是失踪者父母,却是她族姐。”   校尉道:“族姐族姐,远了去了!这不行,就算要去,也得是她自家人。找个男人来,你不行!”   只不许那女子出村。   李卫风听了片刻,已经捋出来事情大致轮廓,也看出了猫腻所在。   只那女子,虽口舌便给,但显然是灯下黑了。   便在这时,他府里的邱管家跳下了车,喊了声:“大娘!”   那女子回头。   好嘛,除了斗笠,脸上还围着面巾。李卫风还坐在马上,位置高,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道:“八伯!”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邱八八的旧主之女,康乐郡主谢宝珠。   邱八八问:“大娘,怎么回事?”   谢宝珠低声道:“我怀疑有人拐卖了十四娘,我要去京兆府报案,守村的只不许。”   她又低声道:“八伯,我必须去!”   邱八八对谢宝珠十分信服,当下便决定帮她。   李卫风还在旁边看热闹,便见他家这管家上前一步,两腿分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端于腰间。他气沉丹田,瑞气千条、威风凛凛地提声道:“尔等休要吵闹!圣上亲封邶荣侯在此!有什么事与侯爷说!”   李卫风:“……”   ……   ……   哈???   莫名其妙就被自家的管家给卖了,从看热闹的路人变成了主事人,李卫风下马站定,心情都还很复杂。   不过……虽然明明刚才都听明白了,他还是故意问谢宝珠:“怎么回事?”   谢宝珠微微福身,道:“启禀侯爷……”将事情又娓娓道来一遍,也把自己的猜疑说了。   早在看见李卫风时,守村校尉的脸色就很难看。待见李卫风将目光投过来,他忙辩解道:“侯爷,她信口喷人。她非是苦主,苦主自己尚不肯出面,谁知道她家女儿是与人私奔还是自己走丢?说不定过几日便自己回来了。何故惊动京兆府,他们姓谢,我怕事情闹大,才……”   李卫风其实早看出猫腻,但他并不想掺和,转头道:“哎,你听到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俩谁说的是对的,你说该怎么办?”   谢宝珠心想,我也没指望你一个军汉来断案。她抬头道:“断案侦查之事,自有京兆府。只请侯爷使他们勿要阻拦,放我出行。”   这一抬头,斗笠前沿上倾,虽还面巾遮着脸,却叫李卫风看见一双美丽凤目。   她声音好听,眼睛也好看,李卫风心里痒痒,实在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且人群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其他女子,不管已婚还是未嫁,都露着脸,没有谁这样遮面的。   李卫风目光微闪,道:“戴这劳什子说话不碍事吗,摘了摘了。”手比嘴还快,一边说,一边抬手就把谢宝珠的斗笠掀了。   银簪委地,发髻乱了。   那张面孔比寻常女子要白得多,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模样。   因李卫风这突兀的举动,谢宝珠僵住,躲无可躲,一双凤目圆瞪,盯着李卫风。   李卫风也盯着她,神情怔忡。   许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了,你姓谢啊……不怪。”   邱八八身体僵硬,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帮到谢宝珠,还可能给谢宝珠带来了祸事。   紫宸殿的正殿里,李固正在处理奏章。內侍报邶荣侯来了。   很快李卫风便迫不及待地进来,神情有点兴奋:“十一,十一!我给你找了个女人!”   李固还以为他有什么事,听了颇为无语,揉着额角问:“什么女人?”   “就在侧殿!”李卫风过来扯他,“你来看,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里是紫宸殿正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带进来的。他兴致高昂,李固无奈,只能由他。又问:“你脸上怎么回事?”   李卫风道:“让人挠了,我可都是为了你!”   李固到了侧殿看见那女子,就明白李卫风的意思了。   那女子闻声抬头,目光淡淡地看过来。   一眼看去,眉目昳丽,仿佛宝华公主谢玉璋……长大了的模样。 第89章   谢宝珠看到皇帝,觉得事情要糟。今天,说不定要把自己折进去。   宗室女大多容貌姣好,近支姐妹中,以她和谢玉璋容貌最盛,这是公认的。且两个人容貌还十分肖似。   谢宝珠一直都十分注意。她观察了许久,看出来驻守谢家村的河西兵纪律十分严明,并不欺侮谢氏族人,才开始出门走动。还时常帮他们写家信,博取点好感,求些方便。   不料今日为族妹之事,入了邶荣侯李卫风的眼,将自己送入了宫中。   他这意思明明白白,是要将自己献给新帝。   谢宝珠垂眸。   如果这就是命,她也无能为力。   皇帝李固看了她许久,才走过去坐下,问:“你是何人?”   谢宝珠答:“谢氏宗女。”   李卫风两根食指一歪,指着她:“她以前是个郡主。你看她像不像……?”像的那个人,他就含糊过去了。反正李固和他明白就行。   李固又盯了谢宝珠片刻,开口说出了让谢宝珠吃惊的话:“你是康乐郡主?”   谢宝珠愕然抬眼,问:“陛下怎知民女从前封号?”   “哇!”李卫风道,“你连这都知道?”   他怎么知道?   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在很多时候都很有用,在另一些时候则让人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记忆最深处。日常里倒也不会想起,但在某个被触动的刹那,记忆却会扑面而来。   那些她在和亲前同他说过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得。   实在是,他们本来也根本没有机会说很多话。   【我们众姐妹中,康乐姐姐和我生得最像。】   【我肯定是看不到她出嫁了。不论她以后的夫婿是什么人,我只希望他能体谅她身子弱,能对她好一些。别叫她难过受气。】   【十一郎,你说,康乐姐姐以后能过得好吗?】   【那,承十一郎吉言啦,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   是了,因为她说让他记住,便从那日起,他都记住了。   李固道:“宝华公主提过你。”   宝华?可珠珠……去和亲都已经好几年了。   谢宝珠飞快看了他一眼,道:“民女荣幸。”   李固问:“你怎会在这里?”   谢宝珠看了李卫风一眼。   李卫风道:“我去谢家村正好看她在闹事。”   “陛下。”谢宝珠提起裙裾跪了下去,“民女并非闹事,谢家村驻守兵丁有人私卖谢氏宗女。自陛下身登大宝,善待谢氏一族,族人感念君恩,从来安分度日。我等虽前朝宗室,但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子民了!这是拐卖民女!我朝初立,正当严明法度,予百姓以安居。恳请陛下救我族妹!民女,永感天恩!”   李固面色沉了下去。   “有这等事?”他看向李卫风。   李卫风揣手:“我哪知道。又不归我管,我也不是断案子的。跟我无关。”   这个邶荣侯竟敢这么跟皇帝说话?   谢宝珠暗暗心惊。   抬眼看去,却见年轻皇帝一脸无奈的神情。   谢宝珠若有所思。   李卫风犹自叨逼叨:“什么都叫我管!我管的事还少啦?管来管去,把自己给坑了!”   李固头痛。   “知道了。我叫京兆尹去查。”他无奈地说,“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卫风的叨逼叨顿住:“哎?”   “哎?”他看看李固,再看看谢宝珠,“哎?”   屋中的人全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带谢宝珠来,是把她献给李固的。   谢宝珠屏住呼吸,知道决定她命运的时候到了。   皇帝却问:“康乐,你可需要大夫?”   谢宝珠看向李固,李固道:“宝华说你身子不好,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谢陛下垂询。”谢宝珠道,“民女以前养在府里,生活过于精细,身体一直不好。自到了谢家村,民女留了块地自己弄。有陛下的仁慈,我等也不缺衣食。民女日日扛着锄头下地,只为享受田园之乐,却不想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汤药了。”   倒是个心胸豁达的女郎,李固点头。觉得她不愧是谢玉璋临行前还记挂的人。   “那就好。你若需要……”李固想到她一个贬为庶民的女郎,也不方便与自己联系。他自己也根本没工夫分心在一个女郎身上。看了眼李卫风,接着道:“便去邶荣侯府找他便是。”   李卫风:“……哈?”   “七哥。”李固道,“你把她送回去,从哪里带来,便送回哪里去,勿出差池。”   说罢,李固转身离开。   李卫风追了出去。   谢宝珠站起来,耳中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不是,你不留她吗?”   “我留她作甚?”   “你说作甚,还要我教你?”   “不留。”   “你看她多像那个谁啊。”   “不像。”   “怎么会不像!就像!”   “第一眼像,第二眼便不像了。”   “那是你眼瘸。真不留?”   “不留。你送她回去。”   ……   ……   谢宝珠静等了片刻,那个献美谄上的小人又回来了。   “哎,走吧。我送你回去。”李卫风说。   谢宝珠也不说什么,默默跟上。   走着走着,李卫风觉得不对,一回头,谢宝珠被远远落在后面。   “你怎么走这么慢?”他走过去,发现谢宝珠过于白皙的皮肤泛着红晕,特别好看,怔了怔,又问,“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谢宝珠道:“我身子不好,走得太多了,有些受不住。”   她从前身体差,去哪里都是坐肩舆,便在宫里也是一样。   今日却是从宫门一路走到紫宸殿。只待了片刻,又走出来……她强撑着,的确有些受不住了。   “居然这么弱?”李卫风诧异,“看你吵架的时候挺厉害的。”   言辞犀利不犀利跟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谢宝珠无语。   “邶荣侯稍待,请容我歇息片刻。”谢宝珠抚着胸,微喘道。   李卫风想了一下,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说完,走了几步,喊住了一个路过的內侍。那內侍听完他的话,快步跑走了。   又过了片刻,两个內侍抬了架肩舆过来,竟是给谢宝珠坐的。   谢宝珠不肯坐:“我一介民女,岂能在宫中乘舆。这不合规矩。”   李卫风道:“我让你坐你便坐。”   她坚持不坐,李卫风撸袖子:“你不坐我抱你走?”   两个人互相盯了对方片刻,谢宝珠坐了肩舆。   亲兵们和邱八八都在宫门外等着呢。   邱八八的脸黑得像锅底,待见谢宝珠平安出宫,又惊又喜,差点哭出来,扑过去:“郡主!郡主!”   “八伯,别乱叫。”谢宝珠低声道。   邱八八抹眼泪:“大娘没事吧?”   谢宝珠道:“无事。”   又大声道:“见了陛下,陛下命邶荣侯送我回谢家村。”   亲兵们都拿眼睛斜李卫风。   李卫风今天这事办得不咋地,有马屁拍在马脚上的嫌疑。他脸上挂不住,颇有些讪讪:“那什么,走,上车,送你回家。”   谢宝珠便又上了车。   路上听着邱八八坐在车前,李卫风骑着马走在车旁和他说话。   李卫风问:“你认识宝华公主吗?”   邱八八道:“从前常见到。”   李卫风问:“她是不是长得特别像宝华公主?”   邱八八颇不想跟他当着这些亲兵的面谈谢宝珠的容貌,敷衍道:“嗯嗯……”   李卫风却不依不饶:“到底像不像?”   邱八八无奈,又怕他说出更不靠谱的话,只得道:“谢氏宗室近支中,我家大娘的确是和宝华公主生得最肖似的。”   李卫风一拍大腿:“是吧!我就说像!偏有人说不像!我说他眼瘸,他却说我眼瘸!”   他高兴起来,不再和邱八八说话,总算放过了他。   邱八八摸了摸头上的汗,心里忧愁,不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祸是福。   谢宝珠透过车窗的竹帘望着车外隐约的人影轮廓,蹙眉思考。   待回到谢家村的宅子里,寿王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喘气儿呢:“大虎,我的大虎啊……大虎啊……”   他的两个儿子在旁叹着气照料他。   寿王虽有许多姬妾,却没有庶出子女。他的两个儿子都是王妃所出,与谢宝珠一母同胞。   他们都已经娶妻,当时把他们送到谢家村圈禁,要报上户头时,谢宝珠说:“但有事,便按户株连。我们分散开分别报户头,万一有事,或许幸运能不断香火。”   这说得吓人。但他们姓谢,谁知道以后会是怎么样的命运呢,便按自家长姐的说法,分别报了户头。   如今两人各自别住,只谢宝珠一个未嫁女和寿王同住。   两个弟弟正为父亲忧心,为长姐的命运垂泪的时候,谢宝珠安然回来了。众人无不又惊又喜。   寿王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见真是她,握着她的手臂喜极而泣:“大虎!大虎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   看着涕泪泗流的父亲,谢宝珠无奈道:“我没事,爹,别哭了……”   却有一个人从邱八八身后探出来:“谁?说我吗?我是那种人吗?”   你虽没对我无礼,却是个献美谄上的小人。   谢宝珠道:“爹,我无事的,多亏邶荣侯带我去见了陛下。陛下开了金口,着京兆府侦查十四娘的事。”   说着,手底下掐了掐寿王。   寿王心中又惊又恨,却只能抹了把脸,对李卫风叉手道谢:“多谢邶荣侯。”   “小事,小事。”李卫风道,“你挠了我好几下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他当时要带谢宝珠走,这大胖子冲上来跟他厮打。知道是这女郎的爹,也理解他的心情,李卫风也不好动手揍他,结果被他挠了好几下。   待要离开时,谢宝珠送他到门口。   “族妹之事,刻不容缓,迟一天便不知她会流落到哪里去。”她福身,“陛下日理万机,恐分不出精力来,此事还劳请邶荣侯费心,民女不胜感激。”   来回折腾到现在,已是傍晚。   夕阳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真是人间丽色。一管声音柔柔的更是说不出的好听。   多么斯文的女郎啊。十一这大傻子居然不收了她。   李卫风一口答应:“我亲自盯着。” 第90章   谢宝珠返回家里,问寿王:“皇帝怎么竟认识珠珠?”   寿王哭得饿了,咬着饼子道:“何止认识。”   谢宝珠挑眉。   寿王嚼吧嚼吧,把饼咽下去,道:“当年送珠珠去漠北,到了河西境,便是今上护送珠珠过去的。”   谢宝珠讶然道:“竟是这样?”   寿王道:“那小子,被珠珠整得五迷三道的。竟差点跟老可汗动起手来。”   谢宝珠更惊讶,待问起细节,沉默半晌,问:“当时爹爹在哪里?”   寿王辩解道:“我醉了!”   谢宝珠问:“第二日,爹可有宽慰珠珠?”   寿王道:“当然!可汗派人来送礼道歉,都是我接待的!场面话都靠我!你以为五郎个小毛孩子能办什么事?”   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爱和稀泥、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性子,谢宝珠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她也没法责备自己的父亲——今日里李卫风说要带她走,她这爹爹是不要命了似的冲上来想保护她,保护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对别人的孩子没有这份心罢了。   谢宝珠沉默良久,道:“珠珠苦。”   谢宝珠所认识的谢玉璋,是那个没有经历过草原人生,在深宫中养得天真不知世事的谢玉璋。   想到这样的谢玉璋从踏入漠北的第一日便经历了这些事,和听到的关于她二嫁的消息,谢宝珠深深地感到无力。   又想到失踪的十四娘,谢宝珠只能咬牙。   寿王咬着饼,忽地停住,反应过来:“你见到皇帝了?”   谢宝珠“嗯”了一声。   寿王惊疑道:“你,他,那个……”   谢宝珠道:“只说了几句话,便放我回来了。”   寿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骂道:“邶荣侯个王八羔子!”居然想拿他的女儿去献媚!   骂完,又骂皇帝:“眼睛瘸,我家大虎哪里不好看?”居然没看上。   谢宝珠无语:“你难道想让我留在宫里?”   “当然不行!”寿王道,“你这身子骨,就不能嫁人!催命的!咱不嫁,父王,啊呸,爹养你一辈子!”   谢宝珠叹息道:“邶荣侯觉得我生得像珠珠,他定是知道皇帝和珠珠的事,所以生念把我送进宫去。”   寿王嘴里含着饼道:“像什么,根本不像。”   谢宝珠顿了顿,问:“爹觉得我跟珠珠不像?”   寿王咽下饼:“我女儿,独一无二,跟谁都不像。”   谢宝珠沉默了片刻,喟叹:“……原来如此。”   宫中。   李固已经忙完了公事,一边休息,一边与福春闲聊。   “康乐郡主?”福春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是,她和宝华殿下可好啦。”   胡诌了些姐妹情深的事讲给李固听,说完,叹道:“殿下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定然天天想念我们这些旧人。也不知道姐姐们有没有把殿下照顾好,可恨殿下的保姆尚宫都临阵脱逃,不肯跟去……”   李固握着茶杯,抬眼:“你说什么?”   李固当年见过夏嬷嬷,又见到谢玉璋对夏嬷嬷十分敬重,一直当夏嬷嬷是谢玉璋的保姆。   他没想到,竟不是。   竟有人在那种时候,抛弃了谢玉璋。   徐氏万不料她离开宫闱多年,还能有宫里的人上门。   “宫中贵人要见我?”徐氏十分震惊。   她醒过神来,忙取了一把铜钱塞给小内侍,讨好的问:“可知是哪位贵人?何事找民妇?”   小内侍收了钱,却依然冷着脸道:“不知。”   徐氏心中惶恐,强笑道:“待我与家中孩儿交待一下。”   内侍许了。   当年谢玉璋和亲而去,徐氏便使了钱去求了淑妃身边的尚宫,终于放出宫来还家。   她便榜着哥哥侄子过活。   她家便在云京城外,甚至没等到黄允恭,在林修浦兵围云京的时候便遭了兵祸。哥哥侄子全没了。   只她带着一个侄孙躲在地里,捂住了侄孙的嘴不叫他出声音,两个人躲过了一劫。那之后,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家里的田佃给了别人,她也常给别人缝缝补补,活到了今天。   不想久别的宫闱傍晚时来了一顶黑油小车,要接她入宫。   徐氏不知道为何,心脏跳得很难受。   侄孙今年已经十二岁,能干活,颇懂事。徐氏交待了他好好睡觉,别乱跑,跟着內侍登车去了城里。   车子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待进了宫里,竟将她带至紫宸殿的配殿,徐氏心中,更加不安。   等了许久,有脚步声响起,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子面目英挺,眉眼凛冽,身上穿的是帝王服色。   徐氏立刻跪下伏下身去:“叩见陛下!”   皇帝走到她面前停下,徐氏不敢抬头,偷眼看去,只看到一双绣着金线的黑色靴子。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为人仆者,当忠。”   “宝华公主昔年和亲漠北,年方十四。你可想过,她孤身一人,何等凄惶?”   “临阵脱逃者,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   那双黑色的靴子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徐氏面色惨白,瘫坐地上。   接她进宫的小内侍进来:“陛下令我送你一程。”   徐氏嘴唇颤抖。   城门已经关了,侍卫出示了手令,车子出了城,送徐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內侍什么也不说,只看着。   徐氏一路至此,却已经平静,只道:“容我交待一二。”   她不在,侄孙睡不着,见她回来,颇高兴,道:“阿婆,明日想吃油果子。”   徐氏道:“好,明日给你做。”   拉着侄孙的手,带他去屋中,指给他银钱存放之处,又告诉他房契、地契在哪里,一定要收好。   侄孙疑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徐氏握着他的手道:“因为你长大了,男儿家,要撑起一个家呀。”   侄孙被当作大人看,十分高兴,虽然疑惑內侍和侍卫为何还待在自家院中,还是被徐氏哄着去睡了。   內侍进了屋中,只是看着。   徐氏打开了衣柜,找出了一条腰带。   ……   屋中响起了凳子倒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內侍才出来,院中两名内卫跟上他。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宫中,禀告了干爹福春。福春点头,让他退下,自己去了寝殿。   “陛下。”福春腰弓得极深,“徐氏自裁了。”   帐子中传来皇帝淡漠的声音:“知道了。”   福春弓着腰退出去,站在寝殿外,半晌才直起腰来,抹了把后颈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二日京兆府果然派了人到谢家村,邶荣侯李卫风竟也亲自跟着来了。果然没有对谢宝珠食言。   十四娘的事,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破案了。   十四娘的父亲见事情闹大了,终于说了实话——他将十四娘嫁给商人为妾了。   族人中自然有怒有骂的。   事情戳穿,那父亲也不装病了,反而发起飙来:“十四娘自己乐意的!康乐你知道什么!你家是亲王,供奉比别家都好,我家怎么和你家比得了!吃糠咽菜谁受得了!商人虽低贱,能让十四娘过得好!你多管什么闲事!不然怎么样?真嫁给附近农夫,养鸡种田吗?”   守村校尉咕哝:“我都说了……”   李卫风其实昨日里见这校尉一口咬定要苦主来,苦主又不肯来,便已经猜出大概真相来了。   他也是底层出身,什么龌龊事没见过?   亦猜到了谢宝珠是灯下黑——她肯定是想不到自家亲族长辈竟会将女儿卖给商人为妾的。   那父亲骂了几句,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来劲了,还欲再骂。   谢宝珠冷冷道:“你是对陛下的仁厚心存怨怼吗?”   京兆府的人还在这里呢,邶荣侯还在这里呢,那当爹的当时就噎住了,忙道:“胡说,胡说!”   寿王出来和稀泥:“行了行了,自家事,你情我愿的,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都散了都散了。”   驱散了族人,又向京兆府的人道谢,送他们离开。   李卫风却没走,把那校尉骂了一顿。校尉显然是知情的,那肯定是收了好处。   校尉辩解道:“村中人口,女子并不计在内的。”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谢氏族女,便是嫁给农夫,也迟早都要嫁出去的。真正要看管的,是有谢氏血统的男丁。   即严格意义上讲,这校尉只要不是拐了人去卖,对这事只拿点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触犯什么条例。   李卫风一噎,恼火道:“你别以为我不记得你!你姓郑,以前是寅部跟着老罗的是不是!”   校尉惊喜道:“侯爷还记得我呢?”   李卫风道:“废话,这村子我督建的!”又骂了他一顿。   郑校尉委屈:“他们真是你情我愿的,那女郎自己都点头了,真的!”   李卫风才不管,骂了一顿,气势上赢了,把郑校尉轰跑了。   李卫风一转身,却见谢氏族人三三两两散去,唯独谢宝珠还站在那里。   虽然还戴着她那奇怪的斗笠,蒙着面,但她孤零零站在那里,腰背细薄,微微垂着头,目光散落在尘埃里,看着委实可怜。   李卫风心有不忍,走过去跟她说:“那个,其实,唉……”屁安慰话都没说出来。   谢宝珠轻声道:“从此以后,有样学样。我谢氏女郎,不知道还有几个要沦为商人妾。”   话中凄凉之意,令李卫风没法接口。   谢宝珠抬头,斗笠下的凤眸看了李卫风一眼,福身一礼:“多谢邶荣侯了。”   说罢,转身离去。   李卫风望着她清瘦背影,搓搓后脖子,有点苦恼。   第二日谢宝珠备了礼去给郑校尉道歉:“是我莽撞了,害郑校尉挨骂。”   郑校尉也有点不好意思,跟她保证说:“我虽然给牵了线,但女郎真地点头了。”   谢宝珠点头:“我知道,我信你。”   谢家村男丁比女子多。   谢氏一族被圈禁,许多谢氏妇都被娘家人接回去了。阖村女子中还能有丫鬟使唤的,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   族妹们也都是深闺娇养的女儿,乍然过上了自己洗衣缝衣的日子,自然有受不了苦,甘心为妾的。   是她傻了,早该想到的。   她这么说,郑校尉脸红起来。   待她要走,郑校尉唤住她:“谢大娘!”   谢宝珠转身看他。   郑校尉脸膛黑红,粗声道:“我们河西军,军纪森严,从不干乱纪违法、那个啥啥掳掠的事。你在村里不用成日遮着脸,怪热的。但有谁敢对你嘴花花,你来与我说,老子揍死他!”   谢宝珠凤目看他片刻,伸手摘下斗笠上挂着的面巾,微微一笑:“是我小人之心了,多谢郑大哥。”   从郑校尉升级成郑大哥,郑校尉的脸愈发黑红,直摆手:“不谢、不谢!”   一个月后,宣威大将军、安毅侯蒋敬业率八万王师北上,讨伐漠北诸部。   李固亲自在城外为蒋敬业饯行。   他虽不能亲去,但他的人去了。   玉璋,务要安好,等待! 第91章   迁移即便是对漠北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在战败时。   牧民尚有牛马可骑,奴隶便都是靠脚走的。很多奴隶根本连鞋子都没有,全靠脚底一层厚厚的老茧。   即便三王分裂出去,依然还有许多的人更愿意依附王帐生活,总觉得阿史那俟利弗的余晖还能照耀到他们。这迁移的队伍,便很长、很长。   林斐频频回望。   谢玉璋说:“不用担心他的。”   “即便国师的身份不好用了,他也是大萨满,这个身份在草原上超脱于所有可汗和部落。”她说,“他也饿不死,各个部落都会奉养他的。便是处罗遇到了他,也不会伤害他,还会奉上丰厚的供养。”   谢玉璋知道很多事,她这么肯定,林斐就不担心了。   但对阿史那乌维来说,大萨满阿巴哈不肯跟随他迁移,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因为大萨满只侍奉最强大的王者。所以即便是处罗见到阿巴哈,都会厚厚的奉养他,希冀他能愿意来侍奉他,承认他王者的地位。   这类似于中原皇帝继承帝位的正统性。   反过来说,阿巴哈拒绝和乌维共进退,则表示大萨满不承认乌维是强大的王者。   咥力特勒骑着马巡视队伍,看到那辆翠盖宝车,他夹马过去,大声问:“宝华汗妃,一切都好吗?”   谢玉璋掀开窗帘,道:“都好,我的人都没事。殿下放心吧。”   咥力特勒点了点头。   他已经是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部落的几次连败磨去了从前他眉间的天真和骄傲,让他多了几分成熟。   一路巡看过去,他不禁想:“宝华汗妃的车,真多。”   夜晚扎营休息的时候,奴隶们也赞叹羡慕:“如果我们是赵公主的奴隶就好了。”   赵公主有那样多的车子,她很多奴隶也有车坐、有马骑,即便是那些必须靠脚走的,脚上也有鞋子。活得像个人。   这一晚乌维又来到了谢玉璋的帐中。他不是来临幸谢玉璋的,他是从扎达雅丽那里逃避到这里的。   谢玉璋温柔地抚慰他,令他眼睛湿润。   “宝华,还是你最好。”他将脸埋在她身前,哽咽。   这个本该是草原最有权势的男人失去了他的英雄气概,蜷缩在女人怀里,像个孩子。   谢玉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   然而坏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除了像狼一样疯狂追着王帐噬咬的处罗可汗,中原的新皇帝竟然挥师北上,讨伐草原!   王帐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在分别又败给了处罗和蒋敬业之后,乌维迫不得已又一次带着大家迁移。每一次,队伍都比从前短一些。   便是谢玉璋,都损失了一些人口。这是战争中根本无法避免的情况。   被蒋敬业追着打,王帐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人提议向处罗可汗投向归附。   谢玉璋知道之后,在夜里哭泣。   乌维惊醒,问她怎么了。   “我害怕。”谢玉璋道,“俟利弗以前说处罗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弥合,决不能让处罗翻身成为胜利者,否则,一定会杀光阿史那氏的男人,灭绝这英雄的血统。”   父汗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谢玉璋的抽泣声中,乌维想起了父汗高大的身形、英武的模样,恍惚了。   也许吧,也许说过吧。   谢玉璋伏在他肩头哭泣:“而且他一定会把我抢走,让我成为他的女人。乌维,我不要,我们中原女人是要从一而终的。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想有其他的男人。”   乌维似乎能想象到那画面,被父汗压制了许多年的处罗对他挥起屠刀,又将谢玉璋扛在肩头,在她的哭泣尖叫中,踏着血与火,踏着族人的尸体胜利归去。   那个向处罗投降的提议最终被否决了。   草原此时是一片混乱。   没了汗国王帐的压制,处罗的铁骑踏出了天山,四处征伐,不断的扩大地盘。尤其针对汗国王帐和分裂出来的三王。   乌维和屠耆堂的仇恨也越积越深,无法化解,每遇见也是刀兵血火。   蒋敬业最可怕,他谁都打,只要是草原人,都打。所有人只要看到中原人的旗帜便都知道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分裂的汗国,混乱的草原,没有谁能扛住大穆八万精锐王师。   蒋敬业尤其是追着乌维打。乌维不论怎么迁移躲避,他总是能追上来。   众人都觉得这是因为乌维依然顶着漠北可汗这名头的缘故,没有人怀疑过王帐会有人给蒋敬业通风报信。   赵公主?那怎么可能呢。   她是赵国的公主啊,大穆灭亡了赵国,与她有亡国破家之恨。她跟蒋敬业该是仇人。   “告诉蒋大人,请再给我些时间,”谢玉璋对密使说,“我会尽力游说王帐向大穆投诚归附。”   密使道:“大人请殿下务必保重自己。”   谢玉璋道:“好,多谢他。”   蒋敬业与谢玉璋商议,是否由他开口向王帐索要赵公主。   这提议被谢玉璋拒绝了。   谢玉璋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想如前世一般,被当作货物或者战利品押送回云京去。   “这一辈子,”她对林斐说,“我要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回去,我要骑着马踏入云京的城门,昂着头走进宫城。”   谢玉璋游说乌维向蒋敬业投降,归附中原。   但这对乌维来说,和向处罗或者屠耆堂投降一样不能接受。   因为阿史那俟利弗曾经对他的儿子们说过:中原是我们的粮仓和库房。没有粮食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棉衣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女人了,我们去中原抢。中原人只配做我们草原人的奴隶。   这一次,他是真的说过。   但蒋敬业和谢玉璋里应外合,他追着乌维打,将乌维打得如惶惶丧家之犬,又有处罗可汗像饿狼一样也死死咬着乌维,隐隐如谢玉璋所说,要将阿史那部族置于死地的模样。乌维的心防终于全线溃败,两害相权之后,他决定向蒋敬业讨饶。   他喝得酩酊大醉来到谢玉璋的帐子里,谢玉璋扶他躺下,给他水喝。   乌维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喝醉了顶多是哭,大部分时候都乖乖睡觉。他喝醉的时候,谢玉璋也不怕他。   她挥手让女奴和侍女们都下去,不让她们看到乌维酒后哭泣的模样,维护他作为可汗的尊严——虽然她帐子里的侍女们都对这个事早就心知肚明。   她们都退回小帐去了,外帐里也只留下了林斐。   “宝华,宝华!”乌维果然哭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谢玉璋有时候对他也是真没办法,只好哄着:“我在这里呢。”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她起身再去倒水的时候,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蒋敬业太狠了,我只有把你送出去……”   谢玉璋的身形冻住。   白皙娇嫩的手放下银壶,长长的凤眸转过去凝视床上哭泣的男人。   谢玉璋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乌维的胸口:“把我送给谁?”   乌维哭泣:“送给将敬业……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   “他喜欢女人,宝华,他一定会喜欢你。”男人哭泣说,“你这么美丽,一定能让他心软,放过我们。”   谢玉璋的手移到了他的喉咙,轻轻地说:“乌维,不要做这样的事,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是所有男人的耻辱。乌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不会这么做。”   可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谢玉璋沉默许久,轻声道:“那好吧。”   她的手轻轻地抚着男人的喉咙,令酒醉的男人感到恶心,胃里的食物翻疼,向上涌了出来。   “呕……”乌维想要翻身呕吐。   但是他没能翻成身。   谢玉璋抓起了填满云朵花的枕头,用力按在了他的口鼻上!   ……   生活在逍遥侯府的那些年,我在佛前念经,并没有放空脑子。   正相反,当我反复吟诵着每一句经文的时候,过去的人生便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   所以那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为何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慢慢地,便看透了。   在那样的大势下,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的抉择,其实都有动机,都有苦衷,都有无奈和疼痛。   所以我……其实不恨。   正如我知道,哭泣着告诉我要把我送给将蒋敬业的你,也有你的恐惧和无力一样。所以我这几年,致力于改变你我的收场。   奈何,我一个小小女子,身单力薄。蒋敬业比前世尚少了两万雄兵,依然还是把你逼到了这个份上。   我不恨你病急乱投医,竟将求生存的期望寄托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   但我恨的是,我已经如此努力,事情竟还要重演。   唯这一点,我绝不接受!   今生的我,当然要回云京去,那里才是我的故乡。   可我,决不这样狼狈地回去!   当我踏入云京城门的时候,将是我将摆脱赵公主身份的时刻,我不再是宝华公主,我就是我——谢玉璋。   呕吐物充满了食管、口腔和鼻腔,乌维拼力挣扎!   他虽然醉了,依然有女人无法抗衡的力气。谢玉璋骑到了他身上,也几乎要按不住他!   乌维的手抓到了谢玉璋的头发,抓散了她的发髻。身体挣扎着,要将谢玉璋掀下去!   便在这时,林斐担心谢玉璋一个人照料乌维费劲,掀开了内帐的帘子。   眼前的情景,令她瞳孔骤缩!   但林斐不作二想,在看清内帐情形的一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捉住乌维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   两个人,四只手。   四只看起来柔弱纤细的手,皮肤柔腻,毫无瑕疵。   这四只手合力,终于捂杀了谢玉璋的丈夫,漠北可汗阿史那乌维!   谢玉璋和林斐松开手,四目无声对视。 第92章   谢宝珠以为,她和邶荣侯李卫风的交集于十四娘的事情之后便该结束了。她没想到李卫风居然大剌剌地跑到她家里来了。   “借个灶。”李卫风说,“到附近打猎,也没什么好猎物,就几只野鸡。正想着找个村子借个灶台炖了,哎哟,看见老邱了!一问,老邱说来看你们。我这才想起来,离谢家村不远了啊,真是巧啊!那就别去别处了,就来找你吧。”   一个人若是提起一件事的时候,描述了过多繁琐无用的细节,不用怀疑,他在心虚。   邱八八面无表情。   他的车子都快到谢家村了,他现任东主突然带着人从树林里窜出来,宛然一副埋伏了许久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老邱啊,怎么这么巧”。   谢宝珠不动声色,收拾石桌上的书,道:“八伯帮我招呼侯爷吧,我到后面去,不打扰侯爷了。”   “哎,哎!”李卫风垫上两步,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你别走我想跟你说说话主要是想听听你说话你声音特别特别好听”吧?   看着谢宝树收拾书,他只能无话找话:“怎么在自己家里还戴这劳什子啊?”指谢宝珠的斗笠。   谢宝珠道:“屋里闷,外面舒服些。但我不禁晒,在外面都得戴。”   李卫风又问:“在家里不用遮着脸挺好的。”多好看!   谢宝珠道:“郑大哥说,在村里他保证我的安全,不会有人唐突我。所以不戴了。”   “……”李卫风问,“郑大哥是哪个?”   谢宝珠道:“就是驻守村子的郑校尉。”   李卫风:“……”这是监守自盗!就算还没盗成,也绝逼有一颗要盗的心!   李卫风实在找不到话跟谢宝珠说,眼看她抱着书要去后院,情急之下,从她手上拿了一本书:“哎,看的什么书啊?”   谢宝珠双手都抱着书,无力阻止,眼睁睁看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那书册。   邱八八捂脸。   “哎,你这个戳子刻得不错。”李卫风赞道,“跟我家那个很像。我家那个刻的是古字,你这个也是古字吧?哎,这俩字我认识哎,邶?荣?哎,这个字我也认识哎,是府。最后一个不认识了。”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   李卫风兴高采烈:“真巧!你家的书上也扣着邶荣府的戳子,我的府邸就叫邶荣侯府……”   说着说着停下来,终于觉出来不对了。   连亲兵们都捂脸了。   家里灯笼、器物和车子上,都有“邶荣侯府”的标记,而书房里的书上都扣的是“邶荣府藏”的印章。   邱管家给刻了不少闲章放在书房里,虽然平时把玩这些印章的其实是邱管家自己。但侯爷看了很是赞了几句,觉得这些物件大大小小地摆在那里,让他的书房看起来很文雅,好像真有人看书似的。   他在书房里给大家伙讲排兵布阵的时候,还把那些印章都从盒子里抠出来摆在舆图上充当“我军”和“敌军”。   一物多用!   不问自取是为偷。虽然会还回去,到底还是没经过真正主人的允许。   虽然谢宝珠其实不在乎这点书钱——一个都知道要预先在别苑里存粮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在别处存放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呢。那些银钱细软,分了好几个地方藏匿在云京城几处不起眼民宅里,只取回了一点点放在身边花销。谢宝珠的手里,是有钱的,她只是不愿意露富而已。   所以寿王才叹陈记的点心“有钱”也买不到。是因为手里真的有钱。   但再有钱,这行为也是不对的。便是谢宝珠,都有点脸上发烧。   “便是你家的书。”她不大自在地说,“八伯会偶尔借几本出来给我看,我看完便还回去。从没有污损过。若有,我照价赔你。”   “赔什么赔,跟我客气什么!”赃物失主邶荣侯脸上笑开了花,“原来你喜欢看书呀!老邱啊,下次来多带几本书过来啊,别小气!”   邱八八捂脸叹气。   很快就到了“下次”,邱八八来的时候一脸木然,身后跟了八个亲兵——箱子太沉,得两个亲兵才抬得动一只,足足运来了四大箱书。   寿王问:“那个家伙怎么没来?”   邱八八道:“他太久没回府,府里主母闹起来,他岳父过来找他一起吃饭,他出不来。”   寿王“呵”了一声。   寿王跟邱八八也一起吃饭。   “蠢材。哪有这么干的?”寿王道,“应该每次只送一本书过来,约好了下次何时来取,下次取的时候再送一本过来。那书里再夹一朵干花,或者一片叶子,再配首诗。”   邱八八道:“是啊,当年您不就这么打动了咱们王妃的嘛。”   提起死于兵乱的王妃,寿王眼泪又流下来了:“都是我的错,不该心疼她寂寞,放她回云京。”   “都过去了,过去了。”邱八八安慰他,“先琢磨眼前的事吧。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啊,我这东家……唉,你怎么一点不怕啊?”   “怕什么啊?”寿王擦干眼泪,啃着鸡腿说,“我什么都没了,只有大虎和这一条命,他要敢欺负大虎,我就跟他拼了这条命呗。”   过了些日子,李卫风又来了,还给谢宝珠带了个消息:“那个老郑啊,听说他调走了。新来的这个姓牛,以前是我的人,很放心。你要有什么事,就找他就行了,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怨不得郑校尉突然不见了,新来的牛校尉又对自家特别客气关照。   谢宝珠蹙眉。   “哎,看你慢得。我来帮你弄啊。”李卫风说着,从田垄上站起来——他原本是蹲着跟谢宝珠说话的,伸手去接谢宝珠的锄头。   谢宝珠躲开了:“不用,家里并不缺这口粮食,我摆弄着玩的。田园之趣而已。”   “我就说嘛。”李卫风哈哈大笑,“照你这样种地,一家子早就喝西北风了。”   阳光好,空气好,美人婀娜。   李卫风感觉说不出来的轻松开心,都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入了云京,总有那许多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淡。   正开心着,邱八八来请他:“侯爷,兔子炖好了。”   李卫风每次过来找的理由也是万年不改——借灶。   李卫风于是喊谢宝珠:“吃饭啦。”   谢宝珠还没说话,丘八八道:“大娘肠胃不好,要少食多餐,她一日五餐,下一餐还不到时候。”   “我刚用过饭。”谢宝珠客客气气地道,“侯爷请吧。”   邱八八也恭恭敬敬地道:“侯爷请。”   李卫风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管家是真没眼色,怏怏地去了。   二丫蹲在田垄上嘎嘎嘎地笑。   “大娘,他可真逗。”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道,“大娘,他喜欢你吧,会不会来提亲啊?”   谢宝珠微微一笑,杵着锄头,擦了擦汗,告诉二丫:“他的新妇是丞相家的孙女,他还有一个女儿。”   二丫目瞪口呆:“啥?”   谢宝珠继续道:“他还有座外宅,外宅里有十个皇帝御赐的美人。”   二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险些爆了,一锄头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那他想干啥!我看他笑呵呵的,还以为他是个单身汉!他是想怎么着!啊!这不是欺负人嘛!”   二丫是从隔壁村雇来的。   自从来到谢宝珠身边,她长了太多的见识了,在她心里,谢宝珠是神仙般的人物。   那个姓李的是个侯爷,侯爷不知道是多大的官,但肯定是个大官。二丫本来很高兴,想谢宝珠这种病弱的身子,在她们村里根本嫁不出去,这姓李的侯爷看着是很喜欢大娘的,他们当官的有钱,不需要新妇粗壮能干活,大约是不嫌弃大娘身子不好的。   二丫还为谢宝珠高兴,不想姓李的竟然是个有妇之夫!王八犊子!   “无非是想让我做妾。”谢宝珠道,“或者置个外宅金屋藏娇。”   二丫彻底炸了:“滚犊子!男人就这么王八蛋,多收了三五斗,就敢想纳妾!”   “大娘你别怕!”二丫举着锄头,“我二丫在一天,决这不让王八犊子靠近你!”   谢宝珠:“……”   不该给你讲那么多话本子的。   二丫气势汹汹地回到宅子里,李卫风却已经走了——寿王吃完那一锅肉,便很不客气地把他赶跑了。   二丫道:“等着,下次再敢来!”   过些日子,李卫风又来了,这次没能进去门。   二丫提着锄头堵住了大门,横眉怒目:“咱们家里一个未嫁的女郎,你一个有新妇的憨憨成日里往这跑想做什么!给我走!”   二丫是他们村里热门的新妇人选,好多男人都想娶她,就因为她力气可比男人。她抡起锄头来虎虎生风。   邶荣侯狼狈逃跑。   亲兵们跟着他跑,笑到岔气。   待二丫回来,谢宝珠揉着额角吓唬她:“他是个大官呢,很大很大的那种,你不怕呀。”   二丫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真有点怕。可一看他这个人,感觉不出来是个大官,嘻嘻哈哈的,跟我们村里的二流子似的。就没感觉怕。”   寿王道:“二丫干得好!给你涨工钱!”   二丫开心地应了。   寿王道:“他丢门口那獐子捡回来炖上,别浪费。” 第93章   李卫风隔几日又来了。他先偷看了一眼,从门缝里看见二丫在前院抡着个竹枝大扫帚扫院子呢,犹豫了一下,绕到了后院。   村里的小门小户,虽然当初这些破房子都统一修缮过,也没加高过院墙。   李卫风跟亲兵叠个罗汉,轻轻松松就上墙头了,一看乐了,谢宝珠正在院子里看书呢。   “嘿!嘿!”李卫风喊她。   谢宝珠抬头,颇无语。   “侯爷这等行径,不甚君子呢。”   李卫风清清嗓子,说:“你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厉害的。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把话说明白。”   谢宝珠放下书,再抬眸,已经没了那客气恭谨的神情。   她道:“洗耳恭听。”   李卫风来之前就已经整理好语言了,他道:“我是有新妇,不大中意。我也知道你不想做妾,所以我想过了,可以做平妻。你看陛下,陛下就娶过平妻,一下娶了三个呢。你说好不好?”   谢宝珠好脾气地笑笑,问:“大穆律例承自前赵,尚一条未修过。我全都读过,不知道哪一条里面承认过平妻?”   李卫风:“哎?”   谢宝珠道:“唯一承认的是一肩挑两房,一个人可以同时有两个妻子。但这两个妻子并非平妻,她们之间的关系,是两房妯娌。”   谢宝珠冷笑:“平妻,不过你们一群男人搞出来遮丑的把戏,世间礼法,从未承认过。陛下有三个平妻没错,她们现在如何了?大穆朝有三个皇后吗?都是女人,为何分妻妾,分的便是嫡庶,继承权的正统性。妻若平,生出的孩子谁才是合礼法的继承人?于一家,是家乱。于一国,便是国祸。”   李卫风哑口无言。   河西当时是怎么回事,他作为亲历者,比别人更清楚。   谢宝珠站起来,道:“你有新妇,我不为妾。你有本事,便以势压人,强抢民女来试试看,我一头撞死在门墙上。听说皇帝是你的义弟,他费尽心思想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由你这义兄来亲手破坏,也很有趣。”   谢宝珠说完,扔下书,回了房里。   李卫风扒在墙头发愣。   隔日,李固把李卫风单独留下。   他问:“今天怎么回事?”   李卫风:“咋?”   李固道:“你一直魂不守舍。”   李卫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古古怪怪。   李固道:“有话说。”   李卫风道:“上次带来的那个谢大娘,真挺不错的,你真不收了她?”   李固道:“不收。”   李卫风道:“真不收啊?”   李固不耐烦这个事:“不收!”   他伸手去拿茶盅,手刚碰到碟子,忽然转过来味来了。一抬眼,他七哥果然两眼放光。   李固颇无语,问:“你看上她了?”   李卫风道:“你都说了不收的。”可不许食言。   李卫风道:“十一,你下个旨,把她赐给我吧。”   李卫风好好地想过了,谢宝珠这个人,强抢是不可能强抢的了,但这个女郎也有她的弱点。   她遵礼法,守律例,循大义。   谢宝珠是前朝郡主,作为亡国女,她实际上处于一个极弱势的地位。于是她用礼法、律例和大义来保护自己,因此,她自己做事,也遵从这些原则。   换言之,你用她遵守的逻辑做事,她便无法违抗。   这世间,高于礼法的,便只有皇帝。   李卫风相信,他若去强抢,谢宝珠可能真的会撞死在门墙上。但若是皇帝的旨意,谢宝珠大概率会“谢主隆恩”。   以李卫风的脑袋,他是无法系统地总结出这些来的,但他凭着动物般的直觉,感受到了这一点。   不得不说,李卫风的直觉,真的是极敏锐的。   李固却说:“下旨可以,但须得她自己愿意。”   李卫风一叉腰:“她愿意了!”   李固盯着他的脸。   李卫风腆起肚子以壮声势。   李固无语半晌,喊了福春进来,吩咐他:“去谢家村,把前赵的康乐郡主带来。”   李卫风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入宫你给她备个肩舆啊,她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谢宝珠没想到自己还会二进宫,再见到皇帝。   皇帝问她:“我七哥有意于你,想让我下旨赐婚,你可愿意?”   皇帝若真想下旨,直接下便是了。皇帝若下了旨她不遵,便是抗旨,自己完蛋,还要拖累家人。一如李卫风所料,那样的话,她也只能遵旨了。   但皇帝把她叫来问,便是给了她拒绝的机会。   谢宝珠道:“我不愿。”   李卫风忙道:“我给你另置个宅子,不跟张氏一起,两头大。”   李固告诉谢宝珠:“虽不是正妻,我也可以给你诰命,不让你被人折辱。”   谢宝珠道:“我不愿。”   李卫风着急想说话,李固抬手让他别插嘴,问:“为什么?”   反正被李卫风看穿了真面目,谢宝珠也不做那温良恭顺的伪装了。   她直言道:“谢氏太宗杀兄弟而登大位,自此,有赵一朝,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数百年屡见不鲜。大穆初立,陛下便以诰命赐妾室,有穆一朝,必嫡庶混,纲常乱。此是恶例,决不可开。开国之帝尤其不可。”   李固和李卫风都没能说出话来。   谢宝珠道:“第二,我若跟了邶荣侯,必死于张氏之手,这是催我的命。”   李卫风忙大声道:“绝不会,我会护着你!”   谢宝珠问:“若我死了,你可会杀死张氏为我偿命?”   李卫风一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会。”谢宝珠说,“你只要不会杀她,她便会杀我。为什么?因为弄死我又如何?反正无须偿命。”   “曾有一年春日里赏花会,张氏穿了一条双丝绫的裙子。那时候双丝绫刚在南方流行开,还没传到云京来。张氏新得了,满以为是云京第一人。不想一个刚从南方过来的官员之女也穿了一条,还比她的裁得好看。”   “那个女郎后来掉进池塘里了,春日水寒,她感了风寒,几个月后便死了。”   “她并非世家女,她的父亲以征辟为官。而张家势大,最后,不过赔了些钱私了了。”   “于外人来说,张氏做了什么?不过小女郎间妒忌,失手错推了另一个掉入池塘而已。那女郎死于风寒,非死于张氏之手。但,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敢问张氏为什么敢这么做?不过四个字:无所顾忌。”   “我不过一亡国女。邶荣侯今日喜欢我,明日也许就厌了我。哪怕一直喜欢,又可能在我身边十二时辰不离?”   “我这样的身子,落水也好,吃错了吃食也好,只一次,怕就要一命呜呼。”   “张氏只要知道邶荣侯不会为我杀她偿命,便无所顾忌。”   “陛下与侯爷都非大族出身,不知高门内宅的龌龊。但我命只有一条,邶荣侯若是不怜惜,也不必陛下下什么旨意,现在带了我走便是。反正不过一亡国女,死有何惜?”   殿中的两个男人沉默了很久。   李固道:“没人会强迫你。我曾答应别人,会让你过得好。所以今日才把你唤来,亲口问你的意思。你既不愿,便算了。回谢家村去吧。”   谢宝珠看着李固,若有所悟,道:“那我,便承这个人的情了。”   福春带谢宝珠离开。   “七哥。”李固宽慰道,“她这样厉害,不是你喜欢的那一种。”   李卫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李固张了张嘴,想喊他,却没发出声音。   李卫风连着两天没上朝,李固到底不放心,派了胡进去看他。   胡进去了李卫风的外宅,和他喝了一顿酒,回来复命。   李固问:“他怎么说?”   胡进砸吧了砸吧嘴。   【她长得特别好看,声音特别好听,人特别斯文。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厉害的,但就看着特别顺眼。】   【我见到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新妇。】   【可我已经娶了新妇。】   李固听了,沉默半晌,道:“我拖累了七哥。   “没事没事,”胡进说,“七郎自己想开了。”   【算啦,你告诉十一,别管我的事了。她那身子,若气不顺,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算啦算啦,就当梦一场吧。我反正有十个美人,我快活着呢。】   胡进笑道:“当初你那时候,老陈和七郎就说,娶个新妇,什么都过去了。可不都过去了?大皇子都这么大了。七郎也就一阵,肯定也能过去的。”   皇帝睫毛微颤,抬起眼眸,烛火的光在那瞳眸中跳跃,仿佛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北线的战报,每十日传来一封。   起初看着还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李固的眉头越蹙越深。   蒋敬业在给他的私信里说得很清楚,前赵宝华公主不肯接受由蒋敬业向王帐开口索要赵公主的提议,她有她想做的事。   可,他并不需要她做这些。他需要她平平安安地归来。   但李固的目光透过纸背,想起了当年离别之事。   他想去为她杀人,为她清除麻烦。她是怎么说的?   【这是我的人,我的事。我自己来。】   当年她不过待笄之年,如今一去经年,岁月荏苒,那个少女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和他的记忆中,还一样吗? 第94章   漠北。   帐子里安静极了,谢玉璋和林斐四目相视。   “先帮我梳头。”谢玉璋说,“然后去请扎达雅丽。”   二人没有再多一句废话,手脚麻利行动起来。   谢玉璋平日表现得对扎达雅丽十分尊敬,若有事,都是她去扎达雅丽的帐子主动拜访。她既突然派出林斐来请,林斐又面色肃然,扎达雅丽也不磨叽,痛快地就跟林斐来了。   赵公主的帐子中并没有别人,她问:“宝华,怎么了?是不是乌维喝太多了?”   谢玉璋却没有平日的巧笑倩兮。   即便是在这些战乱的日子里,她也是努力给每个人笑容的。一个有责任感的可汗妻子,便该是如扎达雅丽和谢玉璋这般,在这等岁月里,也能以笑容安抚人心。   不笑的谢玉璋,令扎达雅丽感到有些陌生。   谢玉璋凝视了扎达雅丽片刻。便在此时,这个女子依然目光慈爱。   谢玉璋第一句话便告诉她:“扎达雅丽,乌维死了。”   扎达雅丽还未及变脸色,谢玉璋第二句道:“速速安排咥力特勒继承汗位,勿使旁人动妄念。”   扎达雅丽盯视了谢玉璋几秒,道:“我看看他。”   林斐打起内帐的毡帘。   扎达雅丽大步走进去,谢玉璋跟着进去了。   扎达雅丽俯身察看乌维的尸体。   谢玉璋道:“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他已经死了。”   这等酒醉死于呕吐物的事,王帐每年都得有一两起。草原男人实在是太爱喝酒了。   谢玉璋说完,看到扎达雅丽的唇边,流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扎达雅丽直起身来,对林斐说:“你去叫咥力特勒来。”   林斐一言不发地去了。   内帐又恢复了安静。   并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为乌维哭泣或是难过。   扎达雅丽和谢玉璋四目对视。   扎达雅丽问:“你杀了他?”   谢玉璋道:“他死于酒醉呕吐。”   扎达雅丽道:“真正这么死的人你没见过。他们都睡得太沉才会死,所以他们的眼睛是闭着的。”   而乌维,死不瞑目。   扎达雅丽并没有指责谢玉璋。她道:“也好,这个死法挺好的,省去很多麻烦。”   谢玉璋道:“我再不动手,你就要自己动手了吧?”   扎达雅丽再不伪装,眼中全是轻蔑:“这样的窝囊废,我已经忍耐他很多年了。”   可难道不正是她把乌维抚养成一个窝囊废的吗?谢玉璋想。   “扎达雅丽。”谢玉璋沉默了片刻,问,“为什么让乌维把我送给蒋敬业?””   在几年前,谢玉璋一直怀疑是马建业怂恿乌维把她送给蒋敬业。因为对漠北男人来说,表示臣服可以献女儿,但是把自己的妻子献给敌人,就是奇耻大辱了。   但今生,马建业早就死了,他没能在草原上翻起半点水花。   那么又是谁令乌维有了把她献给蒋敬业的想法?或者说,是谁“命令”了乌维这么做?   能命令阿史那乌维的人只有一个,便是把他抚养长大的他的大妻阿史德扎达雅丽。   扎达雅丽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慈母般的神情,她说:“在说什么呀?”   谢玉璋看着她,说:“我和你,明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扎达雅丽的慈母笑容渐渐淡去,她的面孔透着说不出的冷漠疏离。   她说:“你不该蛊惑咥力特勒。”   谢玉璋否认:“我从未主动接近过咥力特勒,我甚至刻意地与他回避。”   扎达雅丽的神情更冷:“但你的存在,对他便已经是蛊惑。”   咥力特勒与母亲十分亲密,无话不说。他曾经微醺时对母亲说,如果能让他抱赵公主,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扎达雅丽说:“这世上不可以存在这样一个女人,对我的咥力特勒影响力如此之大。”   她一生操控、影响乌维,却绝不允许有什么女人去影响乃至操纵她的儿子。这便是利益最大的冲突了。   原来如此,因为她疏忽了这一点,最终这一世还是和乌维走到了此处   但谢玉璋没什么好后悔或者遗憾的,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好吧。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至于再有这样的误会,我和你说实话。”谢玉璋说,“我,从未想过留在草原。”   扎达雅丽瞟了一眼乌维的尸体,道:“但你离不开。”   在草原赵公主有丈夫,在中原她失了国。   赵公主谢玉璋却笑了。   “不,我可以。”   咥力特勒来到之后,成为了这个帐子里唯一一个为阿史那乌维之死感到悲痛难过的人。   然而生养他的女人和他暗暗倾慕的女人都不给他时间悲伤。   “去吧。”扎达雅丽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谢玉璋说:“我的人服从殿下的命令。”   咥力特勒看看她们,擦干了眼泪,提刀出去了。   谢玉璋说:“他真是像俟利弗。”   扎达雅丽笑了:“他是狼王的孙子,他会成为头狼。”   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回来,看着对方。   谢玉璋说:“把我献给蒋敬业真是一着臭棋,除了给阿史那这个姓氏来带羞耻,毫无用处。”   女人的美貌在这种时候除了能带给某个男人片刻的欢愉之外,在真正的大事上能起什么作用?屁作用都没有!   扎达雅丽道:“我知道,我就是不喜欢你而已。”   谢玉璋:“……”   好吧。   谢玉璋道:“如果你和乌维肯早听我的,早点去和蒋敬业谈和,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谢玉璋最初的计划并不包含杀死乌维。她力图促成乌维与中原的和谈,实现汗国和中原的结盟,而后一起去打处罗。   而她,可以挟此功向大穆求归。   她的计划都是建立在依靠前世对李固的了解和前期对李固的投资上。   这位大穆皇帝陛下,性格刚烈,对敌人十分残酷,不会采取诸如和亲这种怀柔的手段。他是宁愿与敌人兵戎相见的。   她若质问他,她和亲的使命已经完成,大穆朝是否还需要一位公主继续在这里以色侍人?以这位陛下的性格,必然是许她归去。   他只要许了,有蒋敬业压着,漠北没有能力留下她。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以她促成和谈的功勋在大穆安身立命。   但遗憾的是,扎达雅丽和她想法相悖。她们两个人一直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对乌维使力,最后,她不敌扎达雅丽,毕竟是养大了乌维的人。   而拖延到现在,王帐已经失去了和中原谈和的资格,只能乞饶。   扎达雅丽微微垂头:“是我的错。”   “但你起码选择了正确的方向。”谢玉璋说,“向中原低头归附,中原的皇帝不会将你们杀光或者全们变成奴隶,处罗则不然。但,我有更好的建议。”   扎达雅丽抬起头,肃然道:“你说。”   王帐骚乱了一阵,也有一阵刀兵厮杀之声,但结束得很快。   咥力特勒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血。他说:“还活着的,都臣服了。”   他的父亲阿史那乌维的遗体还躺在内帐里没有人打理,他的母亲和赵公主已经为王帐未来要走的路决定了方向。   扎达雅丽说:“明天要派去蒋敬业那里的人先不去。”   咥力特勒说:“这不是父汗还在的时候已经定好的事吗?”   谢玉璋说:“我们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这样向蒋敬业投诚,等待我们的也会很糟糕。可汗。”   她已经开始管咥力特勒叫作可汗了。   “可汗。”她说,“联络各部,大家一起投诚吧,一起才好谈价钱。”   咥力特勒没有冲动和任性,从他的父汗死去到他收拢完王帐众人,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飞快地成熟了。他只是道:“各部与我们有宿怨,如何会听我的号令。”   谢玉璋道:“恕我直言,可汗,年轻的您现在还没有能力令各部臣服。但现在各部都面临着和我们一样的情况,北有处罗,南有蒋敬业。如果他们不同我们共进退,当我们归附中原,下一个挨打的就是他们中的谁了。成熟的领导者会看清这里面的形势,我相信草原上有很多成熟的头人。我可以去游说你的伯父屠耆堂,他一直都是一个成熟的人。”   扎达雅丽说:“我已经快要说服我的父亲和兄长了,只要再加一把劲,阿史德氏会跟我们共进退。”   “至于草原上的其他各部……”谢玉璋说,“我们需要一个人的支持。”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扎达雅丽和她都看向了林斐。   “阿史那阿巴哈库那设。”一直站在谢玉璋身旁的林斐抬眼,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的老师。”   年轻的可汗不轻看这帐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已经明白,她们都是有头脑、有魄力和行动力的女人。她们除了使不动刀,决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他平静地接受,说:“好。”   这个晚上,阿史那乌维没有停灵,直接火葬。   他的亲人们奉上的供品很少,远不能和他的父亲比。他的大妻和最宠爱的赵公主甚至一点供品都没有奉上。反倒是他其他的妻子们,悲泣着贡献了一些微薄的心意,真心为他的死悲伤难过。   谢玉璋看着这些靠着乌维的温柔宠爱而活的女人,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简陋的葬礼结束后,几队人马悄然离开了王帐,奔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烈阳王屠耆堂再次见到赵公主谢玉璋十分吃惊。   “宝华,出了什么事?”他问。   谢玉璋摘下风帽,火把的照耀下,她的面孔如玉雕一般。   “乌维死了,咥力特勒已经继位,王帐已经稳定。”她言简意赅,直奔主题,“王帐已经决定向蒋敬业求和,屠耆堂,你怎么办?没了王帐首当其冲,下一个要被蒋敬业穷追猛打的,必然是部落三王中最强的你。”   赵公主的面孔依然是那么美。屠耆堂此时却完全无暇去想她的美貌。   人类要先温饱才能思淫欲,此时的形势下,屠耆堂的眼睛里看不进任何一个女人的美貌。即便她倾国倾城。   但他能听进她的话,她的话犀利地道出了他现在的处境和面临的危机。   “没有人要你向侄子低头。”大帐里,谢玉璋说,“咥力特勒只是个毛孩子。但难道你现在想拿到王帐的汗旗并将它高高立起,为蒋敬业立一个靶子吗?”   若是从前,屠耆堂当然想要那面汗旗。但现在,谁顶着那面汗旗,蒋敬业就追着谁打。   听说最近,乌维都不敢立起大纛。   屠耆堂本来是可以幸灾乐祸的。但若王帐已经准备向中原臣服,蒋敬业下一个要打的,就如谢玉璋所说,毫无疑问是他了。   “你和你的兄弟、侄子想要怎么争怎么打,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你们面临的是同样的危机。”   “屠耆堂,放下你的骄傲吧。”   “你一心想效法俟利弗是吗?可我敢保证,如果俟利弗处于你们现在的形势,他会毫不犹豫立刻求和,尽可能地保存更多的实力。”   “你以为英雄只是一味的硬扛吗?如果这样的话,你就太让俟利弗失望了。”   “真的英雄,从来能屈能伸。”   在这个晚上,赵公主谢玉璋说服了屠耆堂和王帐共进退,向蒋敬业求和。   在她要离去时,屠耆堂喊住了她。   “宝华。”他盯着她问,“在你心里,是否我们兄弟都比不上父汗?”   谢玉璋看着他,回答:“论起草原上的英雄,我未见过能超越俟利弗的。”   屠耆堂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但俟利弗说过,”谢玉璋上了马,握住了缰绳,“你是他活着的儿子中最像他的。”   她叹息:“倘若当初是你继承汗位,或许漠北汗国不至于变成今天的模样。”   赵公主说完,一踢马肚,身形逐渐消失在夜色中,但她的声音留在了屠耆堂的耳畔。   “你是狼王的儿子,你才该是做头狼的那个人。” 第95章   阿巴哈听闻林斐突然到来,吃惊得匆忙出帐相迎,见到她,他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   林斐的脚步却顿了顿,望着阿巴哈。才一年多没见,他从前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阿巴哈道:“林斐?”   林斐定下心,简洁地告诉他:“乌维死了,咥力特勒继位,王帐内部安稳,我们已经决定向蒋敬业求和了。”   大萨满阿巴哈的嘴唇抿了起来。   在大萨满的大帐里,阿巴哈亲手煮了茶给林斐。林斐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在一起钻研学问的时光。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阿巴哈一针见血地问。   林斐诚恳地说:“想请大萨满和我们共进退。”   阿巴哈却拒绝道:“咥力特勒还未展现出令人臣服的王者的能力。我不能侍奉他。”   林斐说:“我说的‘我们’不止是王帐和年轻的新可汗。我的公主已经去了烈阳王屠耆堂那里,我相信她能够说服屠耆堂与我们站在一起。”   阿巴哈思考了一下,点头说:“她的确能做到。”   “但是,”他说,“屠耆堂也不够让我侍奉他。”   林斐看着这老人的眼睛,抿了抿唇。   “那么我想知道,作为大萨满的你,准备好侍奉你哥哥的仇敌处罗可汗了吗?”   “准备好看着处罗杀光你的侄子和侄孙,杀光阿史那氏的男人了吗?”   阿巴哈沉声道:“处罗已经来见过了我,给了我丰厚的供养。”   “是的,他也希望你侍奉他。所以他当然不会杀你。”林斐说,“但你是大萨满,你不会有孩子,你一个人无法传承阿史那氏的血脉。这英雄的血脉,将在你这里断绝。”   林斐看到阿巴哈浓密胡须覆盖的脸上肌肉微微动了动,他在咬牙。   曾经风靡汗国一时的短须现在全都不见了,战火四起,生活如此动荡,没有男人有闲心精致地修剪胡子了,人人脸上都是一把大胡子。   “处罗当然现在不会立刻就杀你。他毕竟需要一个大萨满来承认他的地位。”林斐说,“但是以后呢,你虽然是大萨满,却有着处罗最痛恨的阿史那这个姓氏。当他平定了草原之后,当你的学生能够取代你的时候,相信我,你会死于任何一种你能想得到的‘意外’。”   “阿巴哈库那设,你读过如此之多的历史,为何还是看不透?为何总还执迷于老可汗时代的光辉岁月?”   “中原与草原,对峙千年,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当中原新帝崛起,国运势强的时候,草原上的英雄都懂得韬光养晦。几十年一个轮转,阿史那氏一定还可以再出现像你哥哥这样的英雄。”   “在那之前,暂时地向中原臣服会带来什么?是商路,榷市,粮食,茶叶,糖,布匹……是草原的子民可以过上安宁的生活。我们中原人从来不需要草原人做奴隶。中原人也从来都不喜欢草原的土地,这里太寒冷了,并不适宜耕种。我们要的从来都只是边境的安宁。”   “但是处罗绝对不行。他根本不懂得生产与交换,他只会掠夺和屠杀。草原为何如此蒙昧?因为历史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抢和杀中湮灭,从头再来。”   “阿巴哈,你该是这草原上最睿智的人。”   “老师,是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   ……   当来自更北方的十月寒风呼啸着吹过草原的时候,名存实亡的漠北汗国的王帐大纛和三面王旗、大萨满的幡旗重又聚集在了一起,除此之外,还有阿史德氏和数个中小部落的旗帜。   漠北汗国的男人们终于决定向中原俯首称臣。   有人对赵公主谢玉璋成为和谈使者这件事感到质疑,他们质问:“赵国不就是亡于大穆之手吗?”   “不,赵国亡于自己的无能和腐化。朝代更迭,龙座易主,每三四百年一轮,已是定数。”谢玉璋说,“而边境的百姓死于战火的时候,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却不会告诉你他是赵人还是穆人。”   “我,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本就是该助中原和漠北缔结和平,这使命不因赵亡而亡,不因穆立而终。只要这战火还存在一天,草原人和中原人都还在流血,我的使命就存在一天。”   大萨满阿巴哈却抬起眼,质问:“赵公主,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在这件事中,你又会得到什么?”   这是大家共同的疑问。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赵公主的身上。   赵公主谢玉璋面孔微扬。   “我?”她笑了,“当这件事结束,我的使命就结束了。作为一个中原人,我该回中原去了。”   原来如此,明白了她之所求,许多人终于放心了。没人相信一个人全无私心,只有那些被利益驱动,有明确目标的人才值得信任。   屠耆堂和咥力特勒却把目光都投向了她,定定地盯着她。   大萨满阿巴哈的木杖在地上一顿,震起了一股烟尘。   “好,回去吧。”大萨满说,“现在草原上也没有配得上你的男人。”   屠耆堂和咥力特勒都垂下头。   在座的这些男人们互相之间并不信任,但在大萨满的主持下,他们歃血、起誓,约定在和谈期间决不互相背叛。   所有人都在求和书上按下了血手印。   “我和赵公主为使者,你们呢?”大萨满问,“谁来?”   男人们犹豫了。   咥力特勒第一个站了起来。   屠耆堂跟着站了起来。   阿巴哈道:“阿史那家的男人,出一个就可以了。咥力特勒现在执汗旗,由他来代表大家吧。”   印着血手印的羊皮卷缓缓卷起……   蒋敬业拿到这卷羊皮的时候,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竟真的做到了。”他赞叹,“景山,你这表妹了不得。”   杨怀深却沉默许久,道:“她何曾是这样能干的人。”   不过在是艰难的岁月中,含着血吞着泪磨炼出来的罢了。   “别难过。待此事了,她就可以回云京了。”蒋敬业拍拍杨怀深的肩膀,“走,漠北使者该到了,我们去迎她!”   ……   ……   大穆开元三年十月,北境八百里加急将漠北诸部归附的好消息送到了云京。   大穆朝廷受其归附,收编诸部,敕封“漠北五卫”。五卫之中,阿史那氏占其四,阿史德占其一。   大穆皇帝命五卫襄助安毅侯蒋敬业继续北伐,兵指天山。   与五部归附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蒋敬业为宝华公主请功的奏章和前赵这位和亲漠北的宝华公主的亲笔书信。   曾经的云京明珠宝华公主,上书求归。   大穆皇帝李固,准。   诏,以公主礼迎前赵宝华公主还朝。   王帐所在之地与之前的阴郁气氛已经大为不同。人们的脸上终于开始出现笑容。   赵人们非常忙碌,他们忙着收拾东西,回中原去!   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已经攒出了很多的家当。现在必须选择丢弃一些,实在令人心疼。可即便这样也是欢喜的,还有什么能比回去云京更值得的事呢?   而他们养的那些牛羊,不可能带到千里之外去。除了宰杀制成肉干干粮的那些之外,剩下的,仁善的公主以正常的价格全部收购,不让他们因为同时间大规模的交易而被胡人压了价格。   赵人们感激涕零。   而谢玉璋自己还有更多的牛羊,她大规模地出手,在价格上不可能不吃亏。即便这样,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交易不出去。   才经历过战火,王帐这里的人也吃不下这样大量的数量。   在外人看来,赵公主实在是亏损很大。   实际上这些亏损早就在预料之中,谢玉璋并不在乎。   她的帐子里现在也很忙碌,侍女们被训导得十分有条理,忙而不乱地收拾东西。女奴都很兴奋,因为赵公主说女人在草原更不易,所以并不卖掉她们,要把她们也都带去中原。   在这忙碌的时候,咥力特勒来了。   “有些话和你说。”他说。   谢玉璋让侍女们都退下了,帐子里只有她和咥力特勒两个人。她亲自给咥力特勒倒了茶。   咥力特勒打量了一下几乎快空了的帐子,问:“明天就出发了吧?”   谢玉璋给他端茶:“是。”   她的面孔粉若芙蓉,带着轻松的笑容,再不是从前面对他总是客客气气却很疏离的样子。咥力特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宝华,”他问,“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永远留在草原对吗?”   谢玉璋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我的家在中原。”   咥力特勒又问:“你不肯给我父汗生孩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没有拖累地回家,对吗?”   谢玉璋仰脸望着他,却没有回答。   咥力特勒便明白了她的答案。   咥力特勒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弯腰放回了几案上。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健硕的青年直起身子说,“两年多前屠耆堂伯伯被刺杀,导致了他和父汗决裂,自立为烈阳王。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第96章   谢玉璋惊讶反问:“怎么会是我?”   咥力特勒凝视着她。   “前几日我找机会问了烈阳王,他起誓说那件事绝不是他自己故布迷阵诬赖父汗,好有借口脱离王帐。”青年平静地陈述,“但很久之前,父汗也曾起誓说,那件事决不是他做的。”   “父汗、母亲和我,我们猜测过很多次到底谁才是在幕后推动的那个人,一直想不出来。我们也根本不曾考虑过你。”   “赵公主,是我父汗最宠爱的女人。她的母国已经灭亡了,大穆是她的仇人,她要永远留在草原。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这样做。”   “但是,如果把这些认定都推翻,如果把前提置换为‘赵公主想回中原’和‘赵公主能回中原’,想想百年前,有为了回中原宁愿自毁容貌的公主,再来看这个事,谁是最终受益的那个人呢?”   “这么一想就发现,虽然过程曲折、隐晦,但你,终于实现了‘回中原’这个目标。”   帐子里的气氛忽然变了。   谢玉璋笑容淡去。   她凝视着这健硕魁梧的青年,真实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咥力特勒只比她大一岁,她初到草原时他还是个眉眼青涩天真稚嫩的少年。如今,他成熟得多么快啊。   果然磨难与挫折,是淬炼人的真火。   “是。”谢玉璋承认,“那件事是我安排的。”   咥力特勒问:“那些流言也一定是你放出来的了。”   “是我。”谢玉璋说,“然而你父亲叔伯之所以决裂,是因为他们都想成为可汗。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咥力特勒也承认:“是。”   谢玉璋所为,不过是推动这些事加速而已。   “那么,”咥力特勒问,“我的祖父,是你派人杀死的吗?”   “你是太高看我?还是看不起俟利弗?你的祖父,草原的英雄?”谢玉璋道,“竟问出这般可笑的话。”   咥力特勒道:“野利刺邪直到死之前都坚信,一定是中原人干的。”   谢玉璋道:“这不可能。”   咥力特勒说:“但得利的是中原人。”   谢玉璋说:“算起时间,那个时候消息虽然还没传过来,但云京已经沦于兵祸,我的父亲成为了别人的傀儡。河西正开始内乱。你们非说是中原人干的,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中原的哪一方势力能预知要发生的这些事,掐着时间跑到王帐那么近的地方狙杀俟利弗。除非他是神仙。”   这件事本就存疑,咥力特勒便不再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的父汗,是怎么死的?”   青年的眼眸中像蕴了冰霜,他的手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帐子里的温度忽然冻住,谢玉璋觉得很冷。   侍女呢?侍女们在哪?   她想起来,她们刚刚退下了。   大帐门外左右各有一个小帐,左边的是茶房,兼给侍女们休息和听唤用。右边的,是值岗的卫士休憩用。   卫士呢?卫士又在哪里?他们是该保护她的。   谢玉璋知道,卫士们就在帐子外面,其实离得不远。若喊叫的话,他们应该会听见。   但他们冲进来的速度一定比不上咥力特勒拔刀的速度快。   谢玉璋见过这勇武健壮的青年杀人,刀锋划出一道光,头颅便飞起来,红红的血向天上喷射。   此时此刻她若死了,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大穆和漠北的大事已定,不会因为她的死发生任何改变。她的名字或许因这次的归附在史书里被提上一笔,但她这个人只会化作一抔黄土,永远留在草原。   美貌在此时也毫无用处,这种东西,只在男人愿意哄你宠你的时候才有用。   ……   ……   不,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明天,她就要回中原了。   决不能死在这里!   谢玉璋抬起眼,上前一步。   “他喝醉了,被呕吐物噎死了。这个死法可以接受。”她残忍地揭开咥力特勒并不想听到的现实,“胜于将来……你的母亲再也忍无可忍,亲手为你除去障碍。”   咥力特勒脸上肌肉抽动。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这蛇蝎一样的女人!”   她在他的祖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是这样的无害,让他们迷恋她。却深深明白如何往人心里最弱的地方扎刀。   谢玉璋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有那样大的力气,能一刀斩飞敌人的头颅,便也无须做这些卑鄙之事。”   她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是十四岁嫁过来,嫁的是和我年龄般配的你,或许就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了。”   “这都是你的谎言。”咥力特勒转头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被你蛊惑。”   “果然呢。你实在太像俟利弗了。”谢玉璋低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头道,“俟利弗也从来未曾被我蛊惑过,他只是乐意宠着我而已。”   咥力特勒眼睛泛红,咬牙:“父汗对你那么好!”   谢玉璋看着他,明白了。   “你的母亲一定没告诉你,”她冷冷地说,“你了不起的父汗要把我送给蒋敬业。”   咥力特勒怔住。   “便是我的一个侍女,你都坚持不肯还给我,不肯让她随我回中原。可你的父亲,一个姓阿史那的男人,要把自己最宠爱的妻子,中原的正统公主,送给自己的敌人。”赵公主说,“我杀了他没错,便是俟利弗在天上知道了,也只会说我杀得好。他如果活着,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辱没英雄血统的儿子。”   咥力特勒想说“你胡说”,可他直觉地知道,这一次谢玉璋说的是实话。   他想起了母亲提起父汗时淡漠的目光,必须得承认,谢玉璋杀死了乌维,使他得以回避了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更令人痛苦的事。   他们父子只相差十四岁,他们的青壮年期重叠时间太久,他的母亲必然有忍不住要动手的那一天的。   但他此时依然痛苦。因为乌维或许不是一个英雄的父亲,但他着实是一个温柔的父亲。   谢玉璋看着他,轻轻地说:“咥力特勒,振作起来,你已经是可汗了。”   青年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他问:“那么告诉我,至少在这件事之前,你爱过我的父汗吗?或者我的祖父,你又爱过他吗?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谢玉璋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描述的奇怪的神情。   “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之前,得先定义什么是爱吧?”   “一个女人身如飘萍,只能全心全意托付于一个男人而活,算不算爱?一个男人把女人视作漂亮衣服上的美丽宝石,他还想在衣服上缀上更多的宝石,算不算爱?”   “甚至在你问我爱不爱的时候,你的手都还握着刀。我生活的每一天,都陪伴着手里握刀的男人。你却并不想从我这里听到‘不爱’的答案。”   “咥力特勒,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咥力特勒闭上眼,终于放开了刀。   “回去,还会嫁人吗?”他问。   谢玉璋说:“若无不可抗之力,能不嫁,便不嫁。”   咥力特勒说:“骗人。”   谢玉璋叹气:“中原是和草原完全不同的地方,绝不会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我和俟利弗虽然没有合账,但我二嫁父子,已经可以想象回去之后要面对的嘲笑了。”   咥力特勒说:“你却依然不愿意留下嫁给我。中原那么好吗?”   谢玉璋微笑,眼眸中流露出梦幻般的光彩:“你得见过,才会明白。”   咥力特勒说:“终有一日我会打到云京去,到那时,要你为我一个人跳舞。”   “好呀。”谢玉璋踮起脚,在青年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温柔地提醒,“但首先,先打败天山的处罗,还要小心你的叔叔伯伯。”   她解下了腰间的金刀,放到了咥力特勒的手里:“这是俟利弗的,以后,是你的。”   咥力特勒盯着她看了片刻,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到了扎达雅丽的大帐,他见到自己的母亲。从父亲死去,他未曾在她脸上见过一丝一毫的悲伤。   “咥力特勒,去哪了?”她见到他,眼中便绽开了笑意。   “去跟赵公主道别了。”他说。   “哦。”扎达雅丽说,“她可以回家了,一定很开心。”   咥力特勒沉默了许久,说:“母亲,我们阿史那氏要立一个规矩。”   扎达雅丽眨眨眼。   咥力特勒说:“从今以后,阿史那氏的子孙,再不许娶中原女人。”   扎达雅丽欣慰地笑了。   咥力特勒说:“现在,先跟蒋敬业一起去打处罗。等以后……迟早有一天,我要打到云京去。”   扎达雅丽说:“到时候,把那些中原的公主都抓来给我们做奴隶。”   咥力特勒咬牙说:“合该这样。”   谢玉璋微笑目送咥力特勒离开,但当那高大青年的背影一消失,她立即迈开步子,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帐子!   外面虽然寒冷,但阳光绚烂刺眼。   执戟的卫士们就挺拔地站在帐前。不远处,林斐和杨怀深正站在那里说话。   赵人们都在收拾东西,人们脸上带着笑容,脚步匆匆,干得热火朝天。   没人知道谢玉璋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人包围之中,刚刚与扼住她喉咙的死神之手搏斗了一场。   谢玉璋大口地喘气!心脏跳得难受!   林斐向大帐瞥了一眼,眉头蹙起,丢下杨怀深,径直走了过去。   “珠珠?”她问,“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她伸出手牵住谢玉璋的手,惊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寒风吹过,谢玉璋打了个寒颤。   小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第97章   翌日,杨怀深护送谢玉璋返回中原。咥力特勒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林斐说:“生病了就吃药,念咒到底管用不管用,你自己心里有数。”   阿巴哈恼火道:“就算是实话,也别说得这么大声!”   林斐说:“你放心,听得懂中原话的,心里都有数。信你的,都听不懂。”   阿巴哈哼哼两声,道:“你年纪很大了,回去赶紧嫁个人生孩子吧。”   林斐说:“不用你管。”   阿巴哈道:“我是你的老师。你们中原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林斐:“哼。”   队伍终于启程,跟着赵公主谢玉璋陪嫁而来的人们坐着车,骑着马,向南出发。   他们望着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望着送行的漠北人越来越远,不知道谁先哭了出来。这哭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且哭且笑,是喜极而泣。   “当年飞虎军送我们来,今日飞虎军护我们归。”文士望着那迎风招展的双翅飞虎旗,流泪叹息,“这是天意啊。”   熏儿一直在哭。   她的夫婿是公主卫队的骑兵,负责护卫队伍安全。他让妻儿坐的车走在自己负责护卫的这一段,以方便照顾。   他无奈道:“别哭了。”   熏儿哭道:“紫堇一辈子留在那里了。”   丈夫说:“那有什么办法,公主亲自去跟可汗说了,可汗只不肯放人。”   当南归的消息公布了之后,赵人都欢喜得快疯了。   在这等狂欢的情绪中,也有几家小小的愁。那些娶了胡人女子为妻的男人,可以把妻儿都带走,那些嫁给了胡人的中原女儿却要怎么办?   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到底是有一些人家把女儿嫁给了胡人。   心疼女儿的父母退了聘礼换回了女儿,可那女儿已经生了儿女,人间生离,哭得撕心裂肺。   但也有凉薄的父母,家中还有儿子,任女儿在门外磕头磕出了血,也不愿退还聘礼把她换回来。   宝华公主知道了这事,出钱将女儿交换了回来。袁令让那父母在女儿的契书上按了手印,从此那女儿归了公主。   好在这样的人家不多。   但熏儿知道了之后,跑到公主大帐外磕头,哭求谢玉璋将紫堇换回来。   谢玉璋怜熏儿一片心,去找了咥力特勒,却遭到了咥力特勒的拒绝。   “她是我的妻子。”咥力特勒说,“阿史那家的男人活着的时候,绝不把妻子让给别人。”   妻子的身份,像锁链一样,将紫堇囚在了草原。   “唉,别哭了,就你心软。”丈夫很无奈,“还给殿下添麻烦。”   熏儿难过,也羞愧。   却在这时,有别的骑兵喊:“老吴你看,有人追我们!”   大家都循声望去。   一人一骑疾驰着追来,只那骑术十分普通。隐隐的,似乎听到女子的尖利嘶喊。   等我——!   等等我!   等等我啊!   熏儿的心突然揪住!   “是紫堇!紫堇!”她扒住大板车尺高的车壁,激动得大声道,“郎君!郎君你去接她!郎君!”   她的丈夫却没有动,他说:“可汗追上来了。”   另一骑飞快地追了上来,这一骑的骑术极其高超,后发先至,转瞬便拦截住了紫堇的马。那马受惊人立,将紫堇掀了下去。   紫堇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没停稳,咥力特勒已经跳下了马大步走过来,鞭子狠狠地抽了下来!   “你嫁给了我!你是我的妻子!”他鞭打着紫堇,冷酷地说,“你这一辈子,都得待在草原上。”   火烧一样的疼痛让人晕眩。   紫堇恍惚间好像回到朝霞宫。   木质地板被擦洗得光可鉴人,回廊的栏杆从来没有一丝灰尘。常年的熏香让气味浸润了宫殿的每一根木料。   夏日里槅扇全部打开,小公主坐在殿中便可看着她们在庭院玩耍。   风吹动纱幔如烟,吹动风铃如梦。   姐姐们穿着公主赏赐下来的轻云纱、软烟罗,走在廊下,裙裾像水波一样漫过。   年长的姐姐们有资格陪着公主去冶游,她们一起打猎,蹴鞠,打马球,她们在内卫的保护下随公主一起游逛夜市。步幛隔开了她们与百姓,她们被养得比寻常富户家的女儿还娇。   她们还会从夜市上带回一包一包的零嘴,给她们这些年纪小,没资格陪公主出行的小宫娥们。   小宫娥紫堇,从来想不到自己未来的一生都会留在蛮荒的草原。   她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遮挡了视线,南归的车队越走越远,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   她向南伸出手去:“等我……”   “我要回中原!”   “我要回云京!”   “等等我——!”   声音凄厉。   鞭子闪电一样抽在那手背上,瞬时一片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   咥力特勒的鞭子无情地抽下,直到将紫堇抽至近乎昏迷。   他抓起紫堇的一只脚踝,将她拖行至自己的马旁,拽住腰带将她扔到马背上。胸腔和马鞍的剧烈撞击令紫堇吐了一口血。   紫堇被搭在马背上,头垂在马身侧。血流下来,她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   天地颠倒,那南归的车队渐行渐远。   他们,回云京去了……   “别看了,别看了。”   丈夫控着马,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妻子的肩膀往回掰。他的新妇善良又能干,就是心太软。   熏儿转过身来,泪流满面。   翠盖宝车里,谢玉璋说:“我已尽力。”   “当然。你不必自责。”林斐看着远处。   “她自己追上来的,两个孩子都没带。”她感叹说:“她不要孩子了吗?她的孩子还都这么小。无法想象,会有做了母亲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无情。”   林斐放下车窗帘子转回头,却见幽暗车厢中,谢玉璋怔忡地望着她。   林斐微怔。   谢玉璋已经转过头去,跟着叹息:“是啊,无法想象。”   林斐望着她的乌发,过了片刻,唤她:“珠珠。”   谢玉璋“嗯”了一声,听见林斐幽幽地问:“我生过孩子吗?”   这些年的磨炼令谢玉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她转过头,无奈地说:“你打心底讨厌胡人呀,怎么可能为他生孩子。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偷偷地喝避子汤。”   林斐吐口气说:“那就好。”   谢玉璋说:“别胡思乱想。”   林斐“嗯”了一声,掀开熏炉的盖子,小心地拨了拨炭。   这两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况的变化,也是因为她们已经大致将重要的信息都早整理出来了,所以已经很少提及那个“前世”了。   但在那个“前世”里,她随着谢玉璋侍奉过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夏尔丹和阿史那乌维三个男人。   可刚刚,珠珠明确、清晰地只特指了一个男人。   林斐望着那偶尔从炉中飞起的火星,湮灭里空气里。   按照惯例,从十二月二十四这天开始,宫里和各衙门便都该封印了。   只是开元三年这一年,漠北还在打仗,五部归附,公主还朝,事务繁多得中书和兵部是连轴转,只在过年那几天稍稍休息,还未到上元节便又复工了。   北伐成就斐然,开元四年的新年便格外的喜庆。   上元夜李固登上宫门城楼,向着御街洒下了内造的小金钱,与民同庆。   百姓们笑喊着去抢,去捡。皇帝亲自洒下的金钱要是能捡到,可以做传家宝。   李固本只是应臣子们的要求来走这个过场,不料真的站在这高高的楼上,望着御街灯光辉煌,百姓笑逐颜开,脚下抢到了金钱的人跳着笑着,又高喊“万岁”,便不由被这情绪感染,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今年,是一个好年。   他想着,眼睛望向了远方。   近了,很近了。   上元灯节过去,所有的衙门都复了工,店铺开张,人们走出家门,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是那新年喜庆的气氛却还没有结束。御街上还扎起了彩楼,挂上了宫灯。   因为,再过两天,那位曾经的云京明珠,前赵的宝华公主就要回来了!   这真是令人们的心里说不出得痛快。   前赵腐朽无能,连皇后嫡出的公主都送给了胡人,何其的憋屈。   而大穆的皇帝,却将这公主接回来了!   这新朝,充满了朝气和力量,虽然江南岸尚未入版图,但北方已经靖平。百姓休养生息,这些年动乱中受到的伤害,渐渐平复,他们的生命力和活力又充沛勃发了起来。   整个新朝,都蒸蒸日上。   开元四年元月十八这一日,谢玉璋离开云京八年,在二十二岁这一年,再次看到了云京雄伟的城门。   “殿下。”迎接的官员叉手,手掌打开伸向城门,“请——”   杨怀深把谢玉璋送入了大穆国境,便折返了战场。在国境处,有李固派去迎接的人。   他们以公主之礼迎她。   谢玉璋抬头望了望高大的城墙,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肚:“走。”   落后她半个马身的,是林斐。再后面是谢玉璋的十二名侍女。   这些女郎们没有一个人坐车,她们骑着骏马,马蹄声声,踏入了云京城的大门。   门洞深且长,虽墙壁上点着灯,依然幽昏。   痛苦的初夜,不堪的经历,被抛弃的绝望……前世的种种,化作粘稠的空气,令谢玉璋的每一步都费尽极大的力气。   晚秀、月香、明晴、苏合……那些枉死在草原上的女子魂魄哀号着向她缠绕,流着血泪控诉着她们遭遇的种种可怕和可悲。   她们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插进了她的胸膛里,撕扯着她的头发,拼力地想把她往后拖,拖到那无尽的深渊里。   但谢玉璋紧握缰绳,坚定地踢着马腹,让胯下骏马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将刚从地面浮出的残魂踏碎。   城墙再厚,门洞再长,也终有尽头。   突然间强光刺目,谢玉璋闭眼一瞬,再睁开。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的前世在阳光里灰飞烟灭。   笔直的御街尽头,隐隐看到宫城巍峨的影子。   无数百姓站在街旁,拥挤着,期待着。无数的眼睛盯着她。   她——谢玉璋,回来了。 第98章   许多老云京人都记得宝华公主的样子。   云京素来风气开放,贵女们像郎君们一样好冶游。她们穿着剪裁精致的骑装,带着婢女豪奴护卫骑行在云京街头的样子,也是云京的一景。   那时候大家要是听说宝华公主过来了,都会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跑到街上去看一眼。   云京明珠,美丽似云烟一般,带着笑从他们眼前飘过。   要是内卫们的马不小心踢翻了街边小贩的货筐,损坏了货物,她一定会停下来叫人赔偿,脸上还带着笑容,笑容里有歉意。   她的笑啊,就是这云京城无边繁华的见证。   所以当年这位皇后嫡出的公主被送给了胡人,有些云京人甚至哭了。有些老人说:“这是不吉之兆啊。”   果然一语成谶,那位公主远赴漠北之后没两三年,云京便血里火里。   好容易新帝入京,大穆初立,云京人才自苦难中解脱了出来。死去的亲人已无法再生,遭受过的苦难也成了心底的伤痕,可到底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突然之间传来消息,大穆皇帝已击败了漠北汗国,王师一路北上,将对天山的处罗可汗主动出击,誓要靖平北地。   比这更意外的是,皇帝把那位宝华公主接回来了!   有赵一朝几百年,嫁去漠北的公主们,可有一位能落叶归根的?从来没有过!   新朝当真是不一样啊!   新帝真是位雄主!   人们从听到消息那天就在盼了,盼过了新年,盼过了上元灯节,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一天则是从早上就在盼,这一早上也不知道多少匹快马飞驰入京报信。   终于,人们听到街上喊:“来了,要来了!”   大家纷纷丢下手里的事,跑到了御街上去。大穆朝立国以来,云京第一次出现万人空巷的景象。   “唉。”有人叹道,“不知道宝华公主现在什么样子。”   这一句,叹出了大家的心声。   那曾经羡慕过公主美丽衣裙的少女,如今已经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肚子里还装着一个。   那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公主面容的少年,如今面有烟尘,已失去了天真。   那在兵祸中失去了儿女孙辈的老人泪水纵横,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   那样娇柔美丽的小公主,不管在蛮夷之地遭受了怎样的磋磨,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她能活着回到故土,就已经是无比的幸运了。   仿佛喻示着,他们这些人,也像她一样,从此安稳,再不会有苦难了。   真叫人心里安定。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马蹄声声。   先出现的是公主卫队,在前清道。   卫队当年自京畿兵营抽调,大家都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   可回来的男人们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或许不是什么精锐之师,但他们的眉间早没了懈怠之色,全是在草原上磨炼出来的警醒。他们皮肤黑了,身体壮了,马术不知道精湛了多少倍。   后面跟着的是公主仪仗。   新帝的公主尚小,还未曾单独出行过。谁都想不到,在大穆朝第一个打出公主仪仗的,竟然是前赵的公主。   这些仪仗簇新闪亮,显然这迎接的仪式,并没有半分敷衍。   当仪仗全部走出城门,后面没有立刻出现别的什么人。   在城门附近围观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候公主的车驾。   片刻之后,没有车轮声,却有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一个女子走出阴影,出现在阳光中。   她闭着眼睛微微仰头,似是享受了一瞬的阳光,随即睁开,一双凤目扫过众人,直直望向远方的宫城。   随即,她一踢马肚,继续向前行去。   御街上落针可闻。   数不清的围观百姓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先前那些说笑、猜想、感慨的声音都消失了。   每个人在今天之前都想过,宝华公主会变成什么样子?每个人的想象或许都不一样。大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宝华公主。   但,谁也没有想到在草原历经八年,先后嫁过两位可汗历经战火磋磨的宝华公主,会是现在的样子。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子骑着高头骏马,裘皮斗篷拂动,纤细腰肢时隐时现。   她身姿挺拔,眼睛如黑色宝石,闪动着光华。   或许不再天真,不再不知世事,但她长大了。劈开了风霜血雨,她骑着骏马回到了云京。   她的眉间沉静疏阔,没有人们想象的颓靡委顿,风霜烟火。那些磋磨她的都早被她踏碎,只磨砺出了她耀人的风华。   在她身后,一名丽人梳着发辫,作未嫁女的装扮,面容清冷,气韵高华。   紧跟着,后面十二骑皆是女子。   她们都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当年离开时,都不过才七八岁年纪而已,对云京实在已产生了陌生感。   但她们个个精神抖擞,骑术精湛,浑身上下都充满勃勃的生机。   面对着痴了的百姓,那美丽耀眼的公主微微一笑,踢马前行。丽人和侍女们从容跟上。   过去了许久,城门的寂静才被打破。每个人的耳边都听到了长长的喟叹之声。是自己发出的,是身边人发出的,是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少。   美丽的云京明珠没有被岁月催磨。   昔年宝华公主如何惊艳了草原,今日,便如何惊艳了云京。   御街两旁的酒楼早就满座,楼上临街的包间价今日格翻了好几倍,依然一间难求。   这些人亦如楼下街旁的百姓一样,在谢玉璋经过之时,被她的姿容摄得齐齐失了声。   过了许久,有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赞道:“既美且慧。”   旁人懵懂发问:“怎么说?”   前一人道:“她竟穿着胡服。”   不止是宝华公主,她和她身后的女子们,统统都穿着胡服。   有人不满道:“她这是不愿做中原女儿了吗?”   前一人道:“错,她只是不愿做原来的自己而已。”   有人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原来如此!”   看到别人看过来的不解目光,他笑着解释:“这位公主穿着胡服,便是出嫁从夫,以漠北汗妃的身份归来。她这是……抛弃了前赵公主的身份啊!”   众人皆恍然,如此,便理解了。再无人因此而责备她。   她还立了那样大的功劳,从此以后,她以这功勋在新朝立身,的确不用靠着“赵公主”的身份活了。   只不免有人笑道:“这位汗妃有倾城之色,不知道今上预备如何安置她?”   那些话本子里,亡国公主和新朝皇帝的爱恨情仇,从来都是令人们喜闻乐见、心痒难搔的。   禁中。   一重重的宫门穿过,谢玉璋终于来到了含元殿前。   含元殿高大雄浑,俯瞰云京,是皇帝上朝听政的地方。在今天这么好的天气里,谢玉璋在阶下抬头仰望,觉得这大殿比她从前记忆中更加巍峨。   听到了那一声声传出来的“宣——”,谢玉璋踏上白玉阶,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文武百官无数道目光都朝她看来。   谢玉璋望着那高高御座上的男人。   那男人也望着她。   行过了千里,穿过了岁月,她和他,终于再次重逢。   但那男人和她记忆中的青年不一样了。   他的面孔比那青年更硬朗,显示出他也经历了风霜。他的气势威压已经不是当年的青年可比得了的。   谢玉璋知道,御座上坐的,其实是一个她认识了许多年的人——大穆开国皇帝李固。   她踏过前世今生,终于又和这个人见面了。   “臣妾,”谢玉璋走到殿中,提起衣摆,“漠北汗妃阿史那谢氏,参见吾皇陛下。”   至于那个在雪丘上窥她,在帐前护她的青年。   ……   忘了吧,就忘了吧。   漠北归来的汗妃膝盖落在大殿金砖上,举手过眉,纤细的腰肢弯下,俯身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个女子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吗?李固恍惚了。   就和所有的云京百姓一样,他的心里,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可当这个自称阿史那谢氏的谢玉璋走进大殿的刹那,李固心中的那个谢玉璋就模糊了。   明明,从前她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几乎是在刹那间,那个明媚柔美的少女,就飞快地模糊了面孔。   当她跪下去的刹那,李固从这神思中挣脱。他清楚地听到了锁链碎裂的声音。   这些年,不论别人怎么畏惧他,怎样称颂他,李固的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我,够强大了吗?   面对妻妾,他会问自己,能否护住她们一生平安?   面对士卒将领,他会问自己,能否带领他们一直走到最终的胜利?   甚至哪怕他已经穿着龙袍坐在这高大雄伟的宫殿中俯瞰云京,他依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足够强大。   若足够,则为什么那个纤细的少女还在漠北受着煎熬?   为什么她还在那里以色侍人?   这对自己一声声的质问,不知道从何时起好似锁链一样将他牢牢捆缚。他每每挣脱不出,便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   但是今天,当面前这个女子双膝落地的刹那,皇帝李固听到了锁链崩裂的声音。   他盯着那女子伏下去的背脊,站了起来。   随着起身,那些捆缚了他许多年的锁链嘁哩喀喳碎落一地。   皇帝站起来,觉得身体无比轻松,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   他已经将她都接回来了。   此时他知道,他的确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君临天下。   皇帝望着下面拜伏的女子,沉声道:“免礼平身。”   那女子闻言,从容起身。   她站起来,微微扬起了面孔,直望天颜。也给了皇帝仔细看她的机会。   比起从前如烟如雾的少女,眼前的女子似乎凝实了。   她的面孔有了些变化,眉目疏朗,瞳眸耀人。少女时便已经是人间殊色,如今长成,那眉间的沉毅和勃勃的生机与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但,不妨碍她倾国倾城。   她,是谢玉璋没错。 第99章   许久之后,当李固和谢玉璋再回想起这一天,会发现他们两个人在同一天,几乎是同时挣脱了捆缚自己的东西。   而此时在含元殿的大殿之上,谢玉璋自称漠北汗妃,则令许多明白人发出会心微笑。   她的大舅舅,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眼睛湿润,内心欣慰。   邶荣侯李卫风一个劲地对对面的户部侍郎陈良志挤眉弄眼,偏陈良志假装没看到,只不理他。   幸而今日值岗负责纠察百官殿上礼仪的通事舍人自己都失了仪态,一直盯着美丽的漠北汗妃没能及时移开视线,才没发现邶荣侯又在下面搞小动作。   年轻的皇帝和美丽新寡的汗妃互相凝视,不免令众人的心中生出些想法。见过了谢玉璋的姿容,许多人心想,倘若待会皇帝要将这位汗妃收入后宫,自己要不要抢先跳出去恭贺,搏个头彩,给皇帝捧个人场呢?   倒没人想跳出来反对。   这公主虽然是前朝皇族血脉,但世间从来都是妻从夫、子从父的。她即便生出儿子来,也是正儿八经的李氏皇子。   除非这皇子脑壳长包了,才会想灭自己的的家,复舅家表兄弟的国。   赵朝高祖皇帝的后宫,就有一位前前朝的亡国公主,亦生下过两位皇子,母子三人一生都老老实实,平平安安。   许久,安静的大殿中,皇帝终于开口:“公主和亲漠北,一去八年,辛苦了。”   汗妃却说:“天已换日,公主之称,陛下勿要再提。臣妾只是阿史那氏。”   汗妃说:“臣妾原以为,此生要葬身草原。不料陛下龙威横扫漠北,臣妾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到云京,全赖天恩。”   皇帝道:“此次漠北之战,五部归附,卿居功甚伟。”   美丽的汗妃却道:“漠北战绩,全在王师雄壮,铁骑无敌。安定天下,富国强兵,靠的是陛下和文武诸臣。妾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当不起陛下如此称赞。”   这话说得极为得体,殿中百官都暗暗点头。当然,对汗妃在其中的功劳,他们也都心中有数。   只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怎样奖赏她?   “卿过谦了。”皇帝问,“如今卿归来,有何打算?”   谢玉璋等了许久,便在等皇帝这一问。   在漠北时,虽她常常和林斐打趣,说什么将来回去云京,呼奴使婢,房有面首,不过说笑。她心里清楚得很,回去云京,对皇帝要打叠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又是另一处战场。   她心中早有盘算。   我自请出家为女冠,在路上她便对林斐说,他若是许了最好,方外之人,不管世俗事,少了很多麻烦。   她说:但我觉得他不会小气。以我的功劳,便不能封侯也能封个伯了,我是女子,他怎么也该给我个诰命。正经做个大穆朝的外命妇,实是比做逍遥侯府的女公子,前朝的亡国公主强太多了。这是最好的情况。   林斐叹道:他若收你入后宫呢?   谢玉璋也叹气:那,就是最差的情况了。   虽不知道张芬怎么没做成皇后,竟嫁给了李七郎,但他的后宫哪会轻松。谢玉璋道,我只望他万万不要如此。   谢玉璋抬起头,道:“臣妾侥天之幸,能回到云京,此生已经再无所求,愿寻一道观出家,从此日夜为陛下与大穆祈福。此臣妾心愿,望陛下成全。”   她直视着皇帝,皇帝站在陛阶台上,亦直视着她。   皇帝道:“有功之臣,如何能不赏?谢氏,听封。”   谢玉璋提起衣摆再次跪了下去:“臣妾在。”   皇帝负手而立:“卿虽为前朝血脉,却心有大义,不以一家之姓为重,胸怀边疆百姓之安危,以一人之力促使五部归附。”   “卿此功,若为男子,足以封侯。然,卿是女子。”   “卿以公主之身和亲漠北,也当以公主之身归来。”   “谢氏,朕亦封你为大穆公主,赐号——永宁。”   谢玉璋愕然抬头。   她其实只想从皇帝手里讨一个外命妇的诰命,或者退一步,他许她出家去避开种种红尘俗事亦可,最糟糕的则是他把她收进后宫。   唯独公主……她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时愕然的神情,百分之百是真情流露,毫无作伪。   那皇帝站在那里,微微低头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谢玉璋好像看到了他的身上有重影。   皇帝的影子和一个青年的影子重叠了。   是这样吗?这个皇帝,难道不是那个在回廊下握住她手腕的那个皇帝么?   皇帝话音一落,群臣也哗然。   实是这个封赏,也超出了大家的预期。而大家的预期,其实也和漠北汗妃自己期望的差不多。以及作为男人,他们中许多人都暗搓搓地觉得皇帝若把汗妃收入自己的后宫,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皇帝却让所有人都惊讶了。   陈良志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李卫风,李卫风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怔怔的。   【不管将来如何,天下如何。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   谢玉璋望着那男人,耳畔不知怎地响起这声音。   她懂了。   这个男人啊,在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他虽然做了皇帝,但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或许就是那个在回廊下捉住她手腕,让她怕得发抖的皇帝,但他的身体里,也还藏着那个握着刀保护她的青年。   岁月荏苒,八年时光匆匆而过,再见面,的确已物是人非。   但在此刻,谢玉璋和李固又如当年大帐中那样,心有灵犀。   只是当年,他与她之间隔着的是一层薄薄的毡帘,现在,他与她之间则隔着丹陛玉阶。   始终,都隔着些什么。   李固看到那倾城绝色的女郎神情怔忡了一瞬,而后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李固知道,她想起来了。   她亦没忘。   原来没忘的,不止是他。   皇帝的这个封赏,实在令大家感到意外。   只是有资格对此事提出异议的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都决定闭嘴。   一个公主而已,又没有任何实权。顶多给她食邑奉养,翻不起风浪。记在史书上,啪啪打前赵的脸,却是何其漂亮的一笔。   于是对这个并不那么合乎规范的封赏,众臣选择平静接受了,竟无一人有异议。   “臣妾永宁,谢主隆恩。”谢玉璋举手,齐眉。   “臣妾微末之功,当此厚赏,诚惶诚恐。”   “唯天恩不敢负。臣妾,愿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妾自安心。更愿吾皇圣体安康,福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朝永宁公主再拜。   李固负手而立,凝视着谢玉璋纤细的身形。   永宁。   朕愿你归来之后,一生安宁。   谢玉璋被带到了后廷,有宫娥奉上宫装——她既已经是大穆公主,就不当再穿胡服了。只这宫装都准备好了,看来他……早有安排。   谢玉璋由宫娥服侍着褪下胡服,着上了宫装。   比起从前赵朝时,这宫装在细节上有了许多变化。云京人是最爱时尚的,八年都过去了,流行肯定早就不同。   待换好衣衫,谢玉璋静坐着等前来引她的人。   觐见已经完毕,按照日程安排,中午还有赐宴。她毕竟是女子,这中间的时间,按预先排好的行程,会带她去见过后宫诸妃。   正想着,已经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匆匆接近。   来了。   来人推开了门,一步迈了进来。   谢玉璋望去,不禁微微一笑——老熟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刚才在殿上瞥见过一眼,不及细看的福春。   杨怀深护送谢玉璋一直送到北境边界处。在这段路上,谢玉璋抓着自己这位表哥,打听了很多。   张芬没有为后的事最让她吃惊,至于其余美人都是小事。她只特意问了谢氏族人,跟前世一样,都圈禁在谢家村。特特问起康乐郡主谢宝珠,杨怀深不清楚。   “康乐郡主?应该和寿王在一起吧?”杨怀深道,“我不知道,我回京就没见到过她。”   杨怀深以前与康乐也并不熟。不关注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康乐郡主入了后宫,他不该不知道。谢玉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虽然今生发生了种种变化,但似乎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又问起内廷之事,果然福春已经出现在李固的身边。哪怕今生变化这么大,都没能影响他。   谢玉璋实在觉得自己当年早早与他结下善缘,这一步走得很对。   见是福春,她站了起来——虽然现在又是公主了,到底与从前不一样。她是一个外姓公主,而福春已经是大穆的内廷总管,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了。   只是她笑吟吟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只见内廷大总管福春福大公公鬼鬼祟祟地转身关上门,关得死死的。   然后他转过身来,几乎是一瞬便变化了表情。   “殿下!殿下请救福春一命呐!”内廷大总管哭丧着压低声音,说着便朝谢玉璋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下,直接抱住了永宁公主谢玉璋的腿!   谢玉璋:“……” 第100章   “所以你便编了许多故事骗他?”谢玉璋问。   福春还跪在地上,涕泪四流:“陛下偶尔问起殿下,奴婢……奴婢又不是朝霞宫的人,哪能真的知道那么多,又不敢说不知道,只得编了。”   他一副昔日小监模样,谢玉璋无奈,道:“快起来,你都是内廷大总管了,这像什么样子。”   福春却不肯起,只说:“殿下且听奴婢说完。”   谢玉璋道:“知道了,不就是把贤妃救治小猫的事按在我头上,还胡编我和康乐姐姐关系很好这些。”   福春却哭道:“殿下饶了奴婢!”   谢玉璋一怔,蹙眉:“还有什么事?”   福春哭道:“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奴婢就随口一说,谁想得到陛下就要杀人……”   谢玉璋闻言心惊,沉下脸来:“福春,我时间不多的,你再不好好说话,耽误的是你自己。”   福春的哭声戛然而止。   谢玉璋说:“你说了什么无心之语?陛下又杀了谁?”   福春抽噎着将徐姑姑之死说了。   谢玉璋半晌没有说话。   福春觑着谢玉璋的脸色,哭道:”奴婢真不是有心害人,万不料陛下竟会动此大怒……”   谢玉璋“嘿”了一声,吐气道:“算什么大怒?”   福春怔住。他抬眼,谢玉璋脸上神情淡淡。在草原上磨砺了八年归来的公主,跟他记忆中那个小殿下,不大一样了。   她说:“皇帝不高兴,皇帝让她死,她便得死。于皇帝,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算不上什么大怒。”   谢玉璋的目光下移,落在福春面上,告诫他:“福春,你既到了天子身边,便需明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道理。他若真是动了大怒,又怎么会只死一个人,又怎么会让人死得如此安然?他若真怒了,那会是……要死很多人的。”   谢玉璋仿佛又想起了那一年,逍遥侯府的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头,谢家村的女眷也被看管,竟只有她来去自由。最后,为那些枉死在三木之下的族人收尸的,是她和林斐。   谢家村血流成河,那,才是天子之怒。   徐姑姑之死,不过是天子一个动念而已。只因他是皇帝,一动念间便是人命。   且这位天子,悍戾之名令人震惧。他这一路行来,不知道是踩过多少的尸骨,趟过多深的血河。   徐姑姑这等弃主之仆,在他看来便如阵前脱逃的士兵,于是一动念间,徐姑姑便死了。   刚刚在殿上才觉得他像那青年,此时,他又像那帝王了。   总之是隔得太远,便面目模糊。可谢玉璋又不希望靠近,又觉得便这般隔得远远的,就很好。   她凝视着福春圆圆的面庞,说:“你以前说的谎我都可以替你圆上,但你若想善终,切莫再对咱们这位陛下弄虚作鬼。没人救得了你。”   她目光幽幽,令人难以揣摩。   福春不敢小看她。这位公主殿下以待笄之年到漠北走了一圈,历经八年,不仅活着回来,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穆朝的公主。前朝的臣子或许不拿一个公主当一回事,可福春这种靠着帝心活的人,绝不敢小看谢玉璋。   福春咚咚给她磕头:“再不敢了!殿下于我,再生之恩。”   磕完头,他立起身子,道:“殿下对福春恩大,福春也什么都不瞒殿下。有一个事,还请殿下知晓。”   他压低声音,把张芬为什么没能做成皇后的事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万料不到,张芬竟是这样与后位失之交臂的。她心情复杂之极,隐约觉得对李固……或许发力过猛了。   然李固若想收了她,今日大殿之上便是正好,他却选择了先践行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谢玉璋垂眸。   便在此时,有人轻轻扣响门扉。   屋中的两个人都收了声。谢玉璋看了福春一眼。福春掏出帕子脸上抹了一把,瞬间已经恢复了从容的表情,过去开了门。   有个小内侍在门口与他低声交待了什么,福春回来,对谢玉璋弓腰:“殿下,请。”   两个人不再有视线交集,谢玉璋抚抚裙摆,缓缓起身。   有了公主的身份,谢玉璋见到三妃,不需要如前世那样下拜。她与三妃见过礼,李珍珍气色极好,笑道:“以后就是妹妹了。”   岁月荏苒,将每个人都雕刻得与从前不一样了。谢玉璋在李珍珍的笑里再找不到从前的爽朗,这位李贵妃,笑得十分快意。   却是为何?她知道些什么?   崔、邓二妃皆凝视着谢玉璋,神情怔忡。   李珍珍这一句,令二人醒过来,目光神色皆有变化。但很快,崔盈娘掩去了情绪,随着笑道:“是呀,只不知道永宁和我们谁更长一些?”   邓婉娘却没说话。   谢玉璋报了年纪,却是邓婉娘与她同年,崔盈娘尚比她小一岁。   没有张芬这个皇后压在头上,三妃都比上一世鲜活许多。李珍珍尤其明显。   前世她在争夺后位一事上落败,谢玉璋现在分析便知,她必然是以退为进,作出吃斋念佛的模样令李固愧疚。她也的确做到了,她虽只有妃位,却是后宫里最特别的存在,她发飙给张芬气受,张芬也得捏着鼻子忍了。   李珍珍亦会拿捏分寸,每次都仿佛是张芬逼得她“忍无可忍”才反击。李固那人又显然不将女人间的事看作大事,但皇后贵妃二人有龃龉,都必然是张皇后受训斥的。   人人皆知道李珍珍是李铭遗孤,与李固只是挂名夫妻,李固对她视若亲姐,也没人会谏他不该宠妾灭妻。   常令张皇后恨恨。   李珍珍笑道:“永宁现在回来了,以后要常来宫里,宫里人太少了,常觉寂寞,我们姐姐妹妹作一处才有意思。”   这话说得,便是崔贤妃温婉恭顺,都不想接。   邓淑妃更是哂然。   谢玉璋颇诧异,实在是眼前这个李珍珍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张皇后面前冷着脸顶撞反嘴气得张芬脸色发青的李珍珍太不一样。   她如何变成了这样?   谢玉璋笑道:“娘娘厚爱,只永宁新寡之身,实不相宜。娘娘爱护之意,永宁心领了。”   李珍珍叹气:“昔年十一郎送你去漠北时,你还是个小姑娘,都以为你回不来了,幸好,幸好十一郎一直惦记着北边,终将你接了回来……”   谢玉璋瞳孔微缩。李珍珍想干什么?   李固当年为她送亲,身份尚不显,知道的人并不多。李珍珍这么一说,崔氏邓氏的眼神都变了。   谢玉璋才回到云京的第一天,李珍珍便无端端地给她在后宫立起了两个敌人!   谢玉璋千辛万苦回到云京,就想过安稳的生活,此时此刻脸上还带着笑,实则内心真是暴打李珍珍的心都有了。   好在上午的时间不长,后面还有安排,福春及时地出现,请永宁公主赴宴。   “去吧,去吧。”李珍珍笑眯眯地说,“都回来了,以后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再说话。”   谢玉璋别过三妃,随着福春离开。一直到走出殿门,都能感觉到身后数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深感开局不利。   瞅着前面带路的小监、后面压阵的宫女都离得远,谢玉璋垫上一步,靠近福春,压低声音:“贵妃一直把我往陛下身上攀扯,怎么回事?她知道什么?”   “她当不知。”福春想了想回答,“只是……崔贤妃有皇长子,邓淑妃三个月前诞下了皇次子。”   谢玉璋于深宫中长大,如何能不明白这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顿时叹了一口气。   福春左右看看,悄声安慰她说:“殿下别怕,陛下心中有您的位子。”   谢玉璋想起前世这位内廷总管见到她这亡国女总是笑眯眯一脸和气,知他决不会理解自己,只哂然一笑。   待她走后,李珍珍放了崔、邓二人回去,笑道:“不知道这两个还吃不吃得下饭?”   心腹婢女叹道:“真想不到,这位公主竟生得如此容色。”   “可不是嘛。”李珍珍哂笑,“那两个平日里都觉得自己是个美人吧?这下知道真正的美人什么样了吧。”   她高兴起来,自言自语:“再想不到,原来竟是她。甚好,甚好。”   婢女摸不着头脑。   邓婉娘、崔盈娘离开贵妃寝宫,一路默默并肩而行,谁也没说话。   待到了岔路口,二人停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昔年李固娶三妻,却拖着不愿与她们二人圆房,还是李珍珍这大姐压着才圆了房。二女何其聪慧,早猜出那时李固心中有人。   她们原以为待日后所有事尘埃落下,李固渐渐势大,说不定便会把那个女子迎进府中。   孰料那个女子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们猜测,或许是已经与李固错过,另嫁了;或许,干脆就是死于河西之乱了。   不管是哪个,这人再没出现过,她们也渐渐遗忘了。   孰料今日这前朝公主宛如天降,容色摄人。   李珍珍一语点醒了她们,原来郎君心中的那个人的确是另嫁了——她嫁去了漠北为汗妃。   如今,她回来了。   一回来,皇帝便给了她公主的封号。   这……总胜过入宫封妃吧? 第101章   午间的宫宴为永宁公主谢玉璋而举行。谢玉璋坐了上首,再往上,便是皇帝了。   席间,永宁公主恭贺了皇帝新得皇次子:“臣妾在漠北这些年,陆陆续续收集了些陨铁,不多,只有三百斤,赶得巧,正好献与陛下做贺礼。”   陨铁都得自于在草原上一块两块捡来的陨石,运气好能收集个两三斤便可打一柄刀了。   谢玉璋能收集三百斤,必然不是运气,而是长期放出消息固定收购,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的小石头攒起来的。河西出身的将领们一听便心中有数。   都拿眼去看皇帝,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道:“公主有心了。”   这类赐宴通常都是功臣还朝庆祝之用,倒还是头一次赐一女子。   那女子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曾贵为公主,又在草原磨炼八年。席间有人问起漠北之事,永宁公主谢玉璋侃侃而谈,言之有物,显是对漠北形势了解极深。   无怪乎可以立下这样的功劳,巾帼不输须眉。   便有人向谢玉璋敬酒。皇帝不禁微蹙眉头。偏那敬酒的人不是旁人,是那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邶荣侯李卫风。皇帝皱眉头他也不怕。   “再想不到还有再见殿下的一日。”李卫风感慨说,“这一杯得喝。”   谢玉璋笑道:“妾却早想到七郎有封侯的一日。”   李卫风惊了:“你如何能想到?”   谢玉璋道:“昔日李大人上京,身边所带之人必然是深受器重之人。老大人一世人杰,眼光怎么会差。”   提及李铭,李卫风收了嬉笑,沉默片刻,道:“你说的对。”一仰头将酒干了。   谢玉璋微啜。   陈良志亦敬谢玉璋:“殿下奔走斡旋,使我三军将士少了许多折损。这些人,都是人父,人夫,人子。臣敬殿下。”   谢玉璋仔细看他的脸,恍然道:“原来是你。”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浅酌。   门下侍中杨长源端起杯子:“宝华,不,长宁,咱们舅甥喝一杯。”   谢玉璋眼眶红了:“舅舅鬓边有白发了。”   杨长源道:“无妨,能见到你回来,长些白发又算什么。既回来了,以后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舅甥俩干了一杯。   还有人欲再敬谢玉璋,皇帝却起身了:“不胜酒力,众卿随意。”   有皇帝在,众人都束手束脚,皇帝先退下,让臣子们自得其乐,是体恤臣子。   众人站起恭送。   皇帝又勉励了新封的永宁公主两句,都是官样文章,无甚新意,而后先退了席。   一般来说,宴席还可以继续一段时间,但谢玉璋知道有自己一个女子在,这些男人们也放不开。待皇帝走后,她稍待了片刻,也起身告退了。   杨长源说:“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明日去接你。”   谢玉璋向重臣们微微福身,先离开了。   自有內侍引着她走,走了几步,便发现不是离宫的路。   谢玉璋脚步微顿,随即跟上。   待到了一处暖阁前,看到门前守着的是福春,心中便明白了。   福春打开门,躬身。谢玉璋迈步走了进去。   外间里没有人。谢玉璋推开槅扇,走入了内间。   内间的窗户上镶嵌着半透明的琉璃,光线比旁的屋子更明亮。   李固一身常服,立在那光线里。他的肩膀似乎比从前更宽,腰身却几无变化。   他闻声转过身,目光投过来。   这一日从觐见到赐宴,都是早已安排好的行程,直到了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可以单独见上一面。   谢玉璋的脚步停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亦无声地凝视她。   他是谁呢?谢玉璋凝望片刻,恍然——是皇帝呀。   皇帝在这里私会她,又在期盼什么呢?   谢玉璋便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这一刻,仿佛那个识大体、明大义、有大功的和亲公主全不见了。李固软玉温香地接到的,是一个柔弱无骨的女郎。   他顿了顿,将她紧紧抱住。   “玉璋,别哭。”   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在心中默念过多少次,今日,终于可以喊出口了。   她却揪紧他的衣裳,将脸埋在他怀里,呜咽说:“我就哭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最后一回……   那么从前,哭过多少次?谁让她哭,可有人在一旁安慰她?   那时,他离她已经那么近了,就那么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将她接回来。如果那时候将她带回中原,后来那些苦,她便都不必受了。   可……   以色侍人——想起这四个字,李固心如刀绞,深恨自己那时的无力。   李勇被她派作密使,他拉着李勇问了很多。   她和阿史那乌维之间的事,李勇一个糙汉也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可汗宠爱殿下”。   她没有孩子,真是万幸。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草原,没有后顾之忧。   “别哭。”他吻着她鸦青秀发,“已经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谢玉璋放声大哭。   这哭却不全是假的,她辛苦八年,终于改变了这一世的人生,这中间种种,的确是值得哭一场的。   直哭得酒意都泛了上来,头都发昏。她脚下一软,李固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   谢玉璋却扭身推开了他。   李固怀中乍然一空,那柔弱无骨的手也从他的手中抽离。   谢玉璋再转回身,已经用帕子拭干了泪痕。只那眼角鼻尖还都红红,嘴唇哭得微肿,红润润的泛着光泽。   李固的目光才盯在那唇上,谢玉璋已经福身一礼:“永宁失仪,请陛下恕罪。”   刚才把一切苦难疼痛都哭出来的柔弱女郎被她收敛了起来,此时,她又是大殿之上那个进退有度、应对得体的谢玉璋了。   李固薄唇微抿,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低声道:“不必。”   又道:“坐着说话。”   这间暖阁临水,夏日里将槅扇拆掉,凉爽;冬日里烧上地龙,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来,温暖。   内间里有一张大坐榻,谢玉璋和李固上榻,相对而坐。   李固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润润喉咙。”   谢玉璋哭得声音有些喑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茶是预先煎好的,没有姜葱红枣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咸味。   谢玉璋握着茶杯道:“听说如今云京都不煮茶粥了,全是这般煎茶。”   她感叹:“我离开太久,现在流行什么,全不知道了。”   李固道:“习惯一阵子,很快便会都知道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屋中随后一阵安静。   过了片刻,谢玉璋摩挲着温润的茶杯,缓缓对李固道:“那年在漠北,我听到消息,是你平了北方,在云京登基。我便知道……中原于我,是可回的。从那时起,我在草原所做的一切,都以‘回来’为最终目的。”   李固凝视着她。   眉如翠羽,肤如白雪。   窗上镶嵌的琉璃尽量的打磨平了,但琉璃本身便有稠浓厚度的不均匀,便将洒进来的阳光折射成了几道细细的色彩,投在了她一侧的脸颊上。映得那肌理细腻,红唇殷殷,更添丽色。   谢玉璋抬起头,道:“我在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有些是我不喜欢的,有些以人命为代价,但我没办法。”   李固点头:“人生在世,多数人都身不由己,连我都是,何况于你。”   谢玉璋道:“有一事,我不想欺瞒陛下,陛下该知道。”   李固道:“你说。”   谢玉璋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阿史那乌维,我的丈夫,是我亲手杀的。”   李固望着谢玉璋,眸中精光摄人。   阿史那乌维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说是意外,蒋敬业和李固都不信。他们都知道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并极有可能跟谢玉璋有关。   但李固没想到,阿史那乌维竟是被谢玉璋亲手杀死,更没想到,谢玉璋会坦然将此事告诉他。   杀夫绝不是什么好名声。一般的女子,不该尽量隐藏此事真相吗?   李固道:“为何要告诉我,你可以不必说。”   谢玉璋道:“因为陛下封了我作公主。”   李固道:“你难道真想做女冠?”   谢玉璋道:“当然不想,我想着先提出来,陛下必然不准。我好歹立了功,陛下怎么都得封赏我,十有八九是诰命。我假装推辞一下便受了,以后在大穆便有身份了。多好。”   好一番小算计。李固忍俊不禁。   阳光洒在男人的眉眼上,笑意让他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昔日的青年。实际上,他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只是人们总是会忘记皇帝还如此年轻,只感受得他的威严。   谢玉璋一呆。   李固问:“怎了?”   谢玉璋长长吁了一口气:“陛下从前,从没对我笑过。”   李固笑意隐去,沉默片刻,道:“从前,没机会。”   谢玉璋道:“我实是料不到陛下竟还记得当日之言,竟又让我做了公主。”   李固道:“我说过的话,都记得,都算数。”   “我知,所以,益发觉得得让陛下知道此事。”谢玉璋放下杯子,双手放在腿上,目光落在几案上,“因为我知道,陛下怜我,很大的原因是陛下还当我是八年前的那个宝华。但,我不是了。”   她的手握了拳。   “那一个宝华,请陛下忘记吧,只当她已经死在草原上便好了。”她垂着眼说,“我,是一个会杀死自己丈夫的女人。人若知道,皆会厌憎。”   李固问:“何故突然杀他?”   谢玉璋的头垂得更低,涩声道:“……他听说蒋侯喜欢女人,想把我送给蒋侯。”   李固一怔,随即大怒。   隔着几案,谢玉璋都能感受得到李固的怒意。她道:“蒋侯全不知此事,陛下切勿迁怒。”   李固忍怒道:“他这个臭毛病,也该改改了!”   昔年河西与漠北对峙多年,两边的将领彼此都很熟悉。蒋敬业也是在边境上排得上号的悍将,阿史那乌维知道他这个管不住裤裆的臭毛病也不稀奇。   李固怒完,看谢玉璋还眉眼低垂,目光只落在几案上。他又怒。   “玉璋,抬头看我。”   谢玉璋抬起眼眸。   “我不承认阿史那乌维是你的丈夫。这等废物不配。”他压住怒火,沉声告诉她,“‘杀夫’之言不要再提。不管你在草原上做了什么,今天你能回来,便说明你做的是对的。”   “玉璋,你现在是永宁公主。你是大穆的有功之臣,在云京堂堂正正,没有人可以折辱你。” 第102章   保护众人。   回去云京。   不被折辱。   这是谢玉璋此生的三大人生目标。   前两个已经做到了,第三个如今皇帝给了她承诺。   谢玉璋抬眸对皇帝微笑,眼泪却滑落脸颊。   梨花带雨,颜若朝华。   李固心脏收缩。此时此刻,眼前这个谢玉璋和记忆中那个镇定面对自己无可改变的命运的少女,完全重叠了起来。若不是中间隔着几案,李固便想伸臂再把她揽入怀中。   那是多年前梦里才敢做的事情,如今真的做到时,心悸满足之感叫人食髓知味。   谢玉璋侧过头去拭泪,转回头问:“陛下,听闻我的父亲被封为逍遥侯?”   李固顿了顿,道:“是。”   朝代更迭,姓氏轮替。这是他们两个人无法逃避,都必须去直面的一件事,好在,无论是李固还是谢玉璋,都从没想过逃避,都敢于直面。   “在路上便听闻陛下善待谢氏族人,他日青史上,仁厚之名必有一笔。”谢玉璋感叹。她沉默片刻,接着道:“陛下,我……不想住在逍遥侯府。”   李固闻言,反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本也没打算让你住在那里,你的公主府早就收拾好了。你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过去了。”   谢玉璋眸光流动,看他片刻,抿唇笑道:“那我,不客气啦。”   她声称八年前的那个少女已经死在了草原上,可她笑起来,柔情绰态,娇俏妩媚更胜当年。   李固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移。   暖阁中的气氛,渐渐变得不一样。   谢玉璋道:“还有一事,当年我陪嫁千余人,这些人基本都跟着我回来了。一入了京畿之地,我便解散了一批,都给了他们安家钱,足够他们安顿下来,不会生乱。剩下的人有些还愿意跟着我,待我置办些田地,收了他们做佃户就是。这些人就不烦扰陛下了。”   “只一桩,我的卫队现在五百人满员。他们跟当年可不一样了,在草原上真刀真枪地也算练出来了。也许入不了陛下的眼,但终究是五百青壮,若就这么散了,不仅可惜,也极容易生乱。当兵的若没饭吃,逼得急了,落地为匪不过一个转身的事。”   “这些年,也是有他们护着我,我才能不受旁人欺辱。希望陛下能开恩将他们收编了,给他们一条出路。如此,我也算不负了他们,也能放心了。”   人生必有取舍。   对谢玉璋来说,所有事情中最难受的便是放手卫队这件事。一个人若是已经习惯了掌权,习惯了手里有刀,突然让这样的人放弃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那真是直如割肉一般的难受。   但是谢玉璋头脑很清醒,知道这五百人是必须交上去的。天子脚下,能容得谁有五百私兵?更何况她姓谢。   交得越快,越干净,她的名声就越好,也越安全。   李固却道:“你自己留二百人,另外三百人我来安置。”   “按制,公主可以有二百护卫。”   “玉璋。”他眼含亮光,道,“永宁不是一个空封号。你该有的公主府,田庄,食邑,卫队,都给你。”   谢玉璋微怔,随即凤眸中闪过惊喜的光亮。   二人四目对视,明显地感觉到暖阁里的空气有热度。   谢玉璋面若凝脂,腰如束素。她微微垂首,避开李固热烫的目光,露出一截姣好优美的雪白脖颈,轻声道:“陛下别这样,这样惯着人,很容易把人惯得心大的。”   李固只觉得此时胸臆中说不出的通畅,道:“你受了这些年的苦,便心大些,也无妨。”   他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姿态放松。也不会面皮紧绷,也不会脖颈泛红了。可见是也是已经经过了女人,已经懂了女人,更懂得了怎么去宠女人。   而对这样的男人,谢玉璋最有经验。   谢玉璋看着他,双瞳如水,叹道:“人的心是没边的,永远都有提不完的要求,要不完的东西。陛下要是给别人机会,只怕人人都会不停地要。”   她说完,在面前这男人的眼眸中看到了决不属于青年李固的目光。   那目光只属于皇帝,属于一个上位者。那目光中甚至带着鼓励。   他笑着说:“你还想要什么?只管说。”   李固并非是在作无边的许诺,是因为他知道他便是开这样的口,谢玉璋这样头脑清醒的女郎也绝不会开口索要什么绝不可能的东西。她知道底线在哪。   这一种默契,在成年男女之间,在上位者和被他们掌在手心中的受宠者之间,从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而面对着一见到他便将“杀夫”这种事都和盘托出,并立即上交卫队的谢玉璋,皇帝李固此时此刻,内心里更是有了短暂的不设防的空隙。   或者不管谢玉璋怎么说,李固的心底,到底还是将她看作了八年前的那个聪慧、冷静的少女。   那个少女笑容明媚,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哀愁。她努力做出坚强镇定的模样,可李固知道,如果那时候……如果那时候他就有能力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她一定会扑进他的怀中,再不离开。   李固也不是不知道时间和环境可以如何地去磨炼和改变一个人。但是他下意识里,并没有将女郎也涵盖在这个范围里。   示弱,谢玉璋对自己说,向他示弱。   谢玉璋内心里非常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在这种时候,开口向他提一些可以获得实际利益本质上却又无伤大雅的要求。他不仅会给得很大方,还会给得很愉悦。   他会将从前没有能力给她的都补偿给她,换一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补偿他自己?   可明明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问:谢玉璋,你重活一世,到底想要什么?   谢玉璋很想无视那个声音,可那声音不肯放过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谢玉璋!谢玉璋!   你重活一世!   到底想要什么!   李固等着谢玉璋提出她想要的。   他深信不论她要什么他都能给。   他用了八年时间,趟过尸山血海,将半壁江山都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再没有什么,是谢玉璋一个女郎想要,而他不能给的了。   但他等了许久,谢玉璋的目光却垂了下去,她放在几案上的白皙纤细的手,渐渐握拳。   李固的笑意敛去,他看着她,唤道:“玉璋?”   他向前倾身,将手伸向她。   谢玉璋闭上眼。   眼前浮现出今日在后宫见到的三妃的模样。崔盈、邓婉都是那样钟灵毓秀的世家女子,却在见到她容颜的时候怔忡失语。她还什么都没做,她们便已经开始患得患失。   这便是,被锁在后宫深墙里的女人。   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过,在命运的无常中打滚过,见识过天多宽地多阔,在刀尖跳过舞,与死神擦肩过。再叫她与众多的女人一起俯身争夺同一个男人的宠爱,以他为天……   谢玉璋……终究是做不到。   堂姐谢宝珠在那高墙围成的深牢里渐渐枯萎的模样在记忆里经了时光,都还那么清晰。谢玉璋是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失去生命力,直至油尽灯枯的。   而这位皇帝,谢玉璋还记得他的脚很大,总是杵在那里不走。   她与他遇到的次数不算多,但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   他杵在那里等什么呢?他想要什么,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林斐说,他喜欢你呀。   林斐跟着她在草原受尽苦难,历经过三个男人,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却在回到云京后说了不止一次。   谢玉璋在这闭眼的一瞬,心里已经闪过权衡与算计。考虑过可能发生的后果,比较过做不同选择走不同道路的优劣得失。   在皇帝的手将将要触到她时,她睁开了眼。   她捉住了那只手,阻止了他抚上她娇柔的脸颊,令得皇帝微怔。   “我……” 谢玉璋抬起眼,“我在草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身如飘萍,以色侍人’的命运。陛下,能成全我吗?”   她的声音虽轻却坚定,一双凤眸蕴含精魂,明亮摄人,直直盯着李固。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喜欢她?   他的喜欢会和别人不一样吗?   她如今已经回到云京,她已经被封为大穆公主,还有谁能让她以色侍人呢?   李固的手滞在那里,离她娇柔妍丽的面颊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屏住呼吸,与谢玉璋四目对视。   ……   ……   暖阁的门开了,福春忙抬头看去,却是永宁公主谢玉璋出来了。   福春忙躬身:“殿下?”   谢玉璋眉间透着一股轻快,道:“陛下许我回去了。”   福春道:“殿下稍待。”   福春立刻唤来了人,告诉谢玉璋:“这是良辰,奴婢的干儿子。”   良辰十六七岁上下模样,是个挺俊俏的少年。想在贵人跟前出头,相貌是第一等的事。毕竟人第一眼,都先看脸。   良辰便领着谢玉璋出宫去。   福春不见皇帝出来,推开暖阁的门,走到了内间的槅扇前。他想着适才永宁公主谢玉璋笑得那样轻松,虽然她出来时衣衫整齐,他在外面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预期中那些香艳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但至少她跟皇帝说话说得是开心的。   皇帝此时的心情必然是很好的。   福春便笑盈盈地唤了声:“陛下。”   孰料里面传来沉沉的一声——   “滚!” 第103章   林斐说:“你就是欺负老实人。”   林斐又问:“他生气了没有?”   谢玉璋移开视线,支吾道:“大概……有点吧?”   谢玉璋离宫,并没有被送到驿馆。李固不声不响地已经给她打点好了一座永宁公主府。她入宫之时,林斐、袁聿便已经被送到新的公主府来了。   这些事情都没经过百官之手,一如他今天封她为公主一样令人吃惊。   到底是开国皇帝,做事不免有些独断专行。丞相们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林斐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先前明明说,只要不入宫,让你待在宫外,也不是不能从了他。怎么真见着,胆子反而大起来了?”   谢玉璋道:“便是见到了,才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没见着的时候,忐忑着呢。”   林斐道:“你这是仗着人家对你好。”   谢玉璋托腮哼哼。   林斐道:“你的玉册金印都还没拿到手呢,册封的诏书都还没下来,也不怕人家把你这公主头衔撸了去。”   谢玉璋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林斐嗤笑:“看把你能的。”   但男女感情之事,林斐一个没经历过男人的在室女其实真不大懂。谢玉璋是能把阿史那两父子都哄得团团转的人,在这方面,林斐信服她。   她说皇帝无事,那……应该便无事吧。   “杨侍中使人传了话来,明日里他过来,亲自陪你去逍遥侯府。”林斐并不过多于一件已经做了的事上纠缠,换了话题。   谢玉璋眼眸一黯:“知道了。总叫舅舅替我操心。”   林斐道:“明日宫里会有诏书来,嗯,如果皇帝不临时变卦的话。”   谢玉璋道:“他真的没怎么生气……好吧,就一点点生气。”   李固那个人,就算生气也不会让人看出来的。前世今生,他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今日里他生气了,也只是把脸扭过去不看她。连大声都未曾对她大声过。   林斐摇摇头,道:“我三哥说,明日里他亲自过来宣诏。”   “你见到你哥哥啦?”谢玉璋高兴起来,把李固从脑海里扫出去。   林斐道:“三哥现在挺好,在中书做个舍人,与你大表哥是同僚,日日都能相见。”   但现在的中书令却是……谢玉璋凝眸。   林斐道:“只是与张氏老贼也日日相见。”   谢玉璋叹道:“林三哥且忍忍,迟早有报仇的一天。”   林斐道:“只现在什么都没法确定,我也不敢告诉三哥。怕万一弄错了,反受其害。”   谢玉璋道:“没办法,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她脑袋已经昏昏沉沉,林斐在她耳边告诉她,张芬在中宫自缢,张家满门抄斩。   但林斐也没有再说更多了。谢玉璋并不知道张家到底是怎么垮台的。即便她能知道,那些导致张家垮台的也可能还根本都没发生,于眼前并无意义。   林家三哥还得继续跟仇人隔着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在同一个院子里办公。   谢玉璋又想起来,道:“你知道张芬是怎么回事吗?”   她把张芬错失后位的真相告诉了林斐。   林斐叹道:“怪不得你今天这般大胆。”   谢玉璋道:“他这个人呢,怎么说,嗯,是个真男儿。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先前叫李勇送过来的密信里,又刺激过他一回。我今天看着他的时候便想,我要是告诉他我不想从他,会怎么样?”   “也不是故意给他下套的,我原也是想顺着他说的。是话赶话正好正好有那么一个当口,错过了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时机,我也是到了那一刻才最终决定到底接下来这条路该怎么走。但现在想起来……哎?”她忽然惊觉,“看起来好像真的故意给他下套……他可千万别这么想。”   想了想,又靠回凭几上:“不管了。他说过,他说他说的话都算数的。不管了,不管了。”   “现在跟你‘从前’那时候全不一样了。”林斐说,“我想过了,若张家的事缘于宫闱,譬如太子之争,则有可能再也不会发生。珠珠,你今天对皇帝还是莽撞了,好在他喜欢你。我非是叫你从他,只是从前我们在漠北,是把他当作退路和最后的依托的,所以才敢大胆行事。但现在很多事都和你从前知道的不一样了,以后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玉璋收起了在林斐面前才有的娇气无赖的模样,正色道:“我知道。”   以后应付李固,要比应付阿史那乌维难得多。因为再没有前世的经验可以倚仗。   她所知道的“过去”,都已经变化成了未知的未来。   她听劝,林斐肩头便放松,笑着说:“不管怎样,今天值得庆祝一下,要不要喝点酒?”   她们便提声唤了侍女进来,道:“去厨下看看可有酒,若没有,使人去街上买。”   侍女去了,不久便端着烫酒的壶回来了,笑道:“厨下什么都有,酒有桑落、鹅黄,都是女郎可以喝的。她们说库里也还有很多现成的东西,咱们这府里簇新簇新的,却什么都不缺呢。这办事的人啊,可真上心。”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微笑:“他生得很俊呢。听说现在还白了。”   “不了。”谢玉璋歪头杵额,“麻烦,太麻烦了。”   两人喝了一杯,谢玉璋道:“宫里没有皇后,李珍珍变了太多。”   林斐道:“人心本就最易变。从前她败了,也就死心了。如今却后位空悬,她便心大了。”   谢玉璋说:“所以我不想沾他,事太多。你看着吧,他不立后,以后太平不了。”   李固有三妻,却为何不立后?   林斐忍不住看了谢玉璋一眼。她正倚着几案撑着头自己给自己斟酒,一副自在模样。   林斐内心里飞快权衡对比一番,终究还是暗自摇了摇头,便什么也没说。   今日的宴席,李卫风吃喝得挺开心。   十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看起来还特别有精神,比以前更好看了,多好啊。十一一定很高兴。   待李固和谢玉璋先后退席后,李卫风开始浮想联翩。他左右瞅了瞅,往隔壁陈良志身上丢了块鸡骨头。   陈良志瞪他一眼。   “走,走,去更衣。”李卫风挤眉弄眼。   “你自己去。”陈良志说,“我没有。”   李卫风道:“你去了自然就有了。”   陈良志:“……”被他这么一说,真好像有了。   终还是起身一起去了。   一出到外面,李卫风就跟他咬耳朵:“一前一后走了,肯定私会去了。”   陈良志老神在在:“别胡说。”   李卫风叽咕咕地笑,挤眉弄眼:“你说十一今天会不会做新郎?十一等了八年,怎么也得干柴烈火一下吧?”   陈良志骂道:“猥琐!”   “人伦大事,怎么就猥琐了。”李卫风不服,“喜欢一个女郎,自然想与她这样那样。”   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却忽然怔住。他声音小下来,又自言自语般道:“嗯,也不一定。她若是身体不好,还是先盼着她好。别的……也不是非有不可。”   最后,竟叹了一声。   李卫风的事,知道的人都是嘴巴严的。他自己亦不与旁人说,陈良志并不知道。见他突然发癫,不由莫名其妙。   待宴席终于散了,李卫风正要离宫回家,却被两个內侍截住了。   “谁?陛下吗?”他问。   待知道是福春叫他们来截他,李卫风不干:“不去,不去!准没好事!”   两个內侍一左一右架住他胳膊:“求您了!”   把他挟持了回去。   李卫风到了暖阁那里,福春匆忙迎上来,打躬作揖:“全靠您了。”   李卫风问:“怎么了又?”   福春苦着脸:“奴婢要知道就好了。唉,永宁殿下离开的时候明明看着好得很,陛下不知道为什么……”   李卫风心道:还说我猥琐,看吧,果然私会了。啧!   他揣着一颗看八卦的心,道:“好吧,我去看看。”抬脚要进暖阁。   福春拦住了他:“不在这里,在那边。”   大冷天的,李卫风被福春引到了还结着冰的水边。   李卫风回头看看暖阁那琉璃窗上朦胧的水汽,都能感觉到那屋子里面的温暖。再回过头来看着他家的傻十一,坐在水边的石凳上吹冷风呢。   唉。   李卫风认命地揣着手,走过去问:“陛下坐这儿干嘛呢?不嫌冷啊。”   李固面着水,背对着他,不说话。   李卫风过去想跟他挤着坐下。但那石凳虽不短,李固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正中间,李卫风只好在边了上坐了半个屁股。   “八年呢,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又闹脾气了呢?”李卫风劝道,“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体谅一下人家。一个女郎呢,十四岁就嫁过去,群狼环伺。漠北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她容易吗?”   原以为李固不会搭理他,不想李固竟开口了。   他道:“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在漠北,不容易。”   李卫风眨巴眨巴眼。   李固望着还结着冰的水面,又道:“她对他们虚与委蛇,每天都睁开眼就开始算计。”   他说:“她得保护自己,还一心想护住带去的人。她当年带去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可知她费了多少心血。”   他说:“她很苦。”   李卫风点头,跟着说:“是呀,她苦呢。”   李固又道:“男儿大丈夫,当心胸宽广,不该跟女人计较。”   李卫风道:“可不是嘛。”   “所以,她算计我,”李固望着冰面,道,“我原谅她。”   李卫风又眨巴眨巴眼。   “可是七哥,”李固道,“我这心里有一口气梗在那里,就是下不去。” 第104章   李卫风陪着吹了半天冷风,终于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她不肯到我身边来。”李固说。   李卫风恼了,一拍大腿:“她们谢家女郎怎么回事!一个一个的!”   暖阁里发生的一些事,李固不会告诉任何人,但他问:“七哥,你会因她曾以色侍人而轻看她吗?”   李卫风道:“这个词对女郎家多难听啊,咱不说。”   他又道:“她怎么算以色侍人呢?先不说她自己根本做不得主,她可是被她那皇帝亲爹亲自嫁过去的,就光说她在草原干的事,也没人会轻看她啊。”   “七哥是明白人。可世间愚人太多。”李固道,“她说,她二嫁父子,若再跟了我,这以色侍人的帽子一辈子要扣在她头上了。”   “那这个……这个吧……唉,好像也有道理。”李卫风道,“是不大好听。”   世间礼法对女子的要求,德容言功,还是将德放在前面的。   娶妻都娶贤,至于美色,纳妾才纳色。   “可后宫里也就皇后不用以色侍人了吧。”李卫风摸摸脑袋道,“可你总不能让她做皇后吧。”   李固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李卫风惊了:“你不是吧?”   李卫风便再不正经,心里面大事都是拎得清的。李固的沉默实在吓着他了。   李固要真是那个意思,朝堂上可有得吵了。   李固一直盯着冰面,只是不说话。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不。”   李卫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固道:“她不合适。”   “是啊是啊。”李卫风赶紧给他锤实了,“皇后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新妇啊,你可要想明白。”   “我明白,七哥别担心。”李固道,“立后,是公事。”   永宁公主府里,谢玉璋和林斐为庆祝回云京而小酌。   喝得耳朵微热的时候,林斐道:“珠珠,有个事。”   “嗯?”谢玉璋放下酒杯看着她。   林斐道:“我三哥说,要接我家去。”   屋中忽然安静。   谢玉璋抬眼,烛火映在她的眼瞳中,映亮了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们回来时,林谘已经是一部侍郎,有实权,且简在帝心。他和林斐谈话的时候,谢玉璋就在门外的廊下垂首听着。他们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清清楚楚。   林斐说:我不走。我们林家的人有恩报恩,岂能一走了之。   林谘说:你报得还不够吗?   林斐说:她和我相依为命惯了,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三哥,我不能走的。   于是林谘回去了,林斐留下了。   烛火跳动了一下。   谢玉璋想,前世那时候,她为什么会站在林斐的房门外?   她想起来了。她是听说林谘来找林斐,才慌慌张张跑过去的。   她很怕,很怕很怕,怕林斐会跟着林谘家去。   那样的话,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烛火映在谢玉璋妍丽的面孔上,明媚的笑容绽开。谢玉璋欢喜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林斐望着她。   谢玉璋又恼道:“都是你不听我的话!倘听我话留在勋国公府,早三年便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林斐微微一笑,垂首:“你说的对。”   谢玉璋顿了顿,趁热打铁,问:“二哥哥的事,你想好了吗?”   杨怀深在漠北见到林斐,知她未嫁,便向她表明了心意,想要求娶。林斐当时拒了。   杨怀深却道,他不急,让她慢慢再想想再做决定。   “我是没想到二哥哥真的立起来了。”谢玉璋感慨,“蒋侯的密使第一次告诉我二哥哥也在军中,我吓了好大一跳。看他现在的模样,真的跟以前太不一样了。大舅舅把他送到河西去,这一步走得……不知道多少人得羡慕呢。二哥哥以后的前程,杨家的以后,都不需担心了。”   “但是阿斐,”谢玉璋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觉得他好,自然要夸他。但你不用管我。”   她说:“你自己的事,只考虑自己就好了。不用因为他是我哥哥就对他另眼相看。你若要嫁人,一定得是你自己中意的。”   又急着问:“林三哥跟你有没有说好哪天回去?还要收拾东西的。”   林斐只微笑:“不急的,我跟哥哥说,你这边新府初立,事情多。待理顺了,我再走。”   谢玉璋却道:“这不是已经理顺了嘛,你们兄妹分别了这么多年了,早日团聚才是正理!不过一个公主府而已,你当我收拾不了吗?太小看我了。”   林斐却望着她笑叹:“小看谁,也不敢小看你。”   第二日天使到得很早,也不是别人,正是林斐的三哥林谘。他特意向皇帝请了命来担任天使。   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亦到得很早,今日并非休沐,他是向皇帝告了假。他陪着谢玉璋接了金印和玉册,见证了她从赵公主到大穆公主的华丽转身。   这真是,谁都万万想不到。   谢玉璋“谢主隆恩”地接过了那金印和玉册,一颗心完全地放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在大穆朝便有了自己的身份。   这身份极好——看起来尊贵,但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实权,使她既可以不被别人随意折辱,又不会遭人忌惮。   李固或许只是想将心中的一个缺憾补上,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变成可以实现的诺言,但于谢玉璋来说,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离开中原之前做的那些事,一本万利地收回来了。   “恭喜殿下。”林谘年纪与皇帝差不多,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立,面目俊美。他深深施了一礼:“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斐娘,臣感激不尽。”   谢玉璋福身还了半礼,道:“林三哥勿出此言,我与阿斐情如手足,这些年也根本说不清是谁照顾谁。只一桩,当年她拼了命硬追了我去,这些年我也拼命护住了她,如今,将她安安全全地给三哥带回来。只求三哥速速将她带回家去,我这心里,便再踏实不过了。”   林谘少时是丞相府公子,妹妹做了谢玉璋的伴读,与谢玉璋亦相识。只未想十多年未见,谢玉璋张口便唤“三哥”,熟稔仿佛竟还胜过当年。自然是随着林斐喊的。   妹妹失联多年,这些年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能确定,不想如今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坚称自己在塞外有公主相护,一点苦都没吃。   林谘对谢玉璋的感激,难以言表。   他又深深行了一礼,才肯直起身来:“且让她再陪殿下几日,过几日再让她家去。”   “可别。”谢玉璋笑道,“我日日都和她在一起,以后都在云京城里,也不是就不再相见。如何因得我耽误你们团聚。她随身的东西本就装好了箱笼还没打开,拉走便是。你这便把她带回去。待亲戚族人都见了,得闲了,再来找我玩。反正我就在这里,钦赐的永宁公主府,跑不走。”   林谘和林斐一母同胞,生得颇像。只是林斐秀美,林谘英气,两个人最大的相似处便都是一身的书卷气,清清涟涟,气质出尘。   他笑起来,对林斐说:“你可听到了。”   林斐嘟囔道:“真是,仿佛我讨人嫌似的要赶我走。”   “噫。”谢玉璋笑道,“便是要赶你走,休要赖在这里吃我公主府的白饭。”   这两个女郎从草原归来,于旁人想象中都该风霜满面,眼带沧桑才是。不想她二人说笑打趣,盈盈然明媚娇俏。   她们笑着,却叫旁的人眼睛湿润。   “舅舅真是的,怎么又哭了。”谢玉璋嗔道。说着,亲自扶着杨长源的手臂,请他到堂上坐了。   林斐道:“哥哥来帮我收拾东西罢。”   林谘知道这是谢玉璋舅甥俩要说私房话,向他们道个罪,随林斐去了。   “怎地又变主意了?”他问,“昨日里不是说要再过几天?”   林斐“嗯”了一声,笑道:“她可怕我吃她白饭了,昨日知道了,便非要赶我走。倒也省事,那些箱笼直接搬走便是。”   林谘觉得妹妹虽笑着,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顿了顿,道:“早点回也好,大家都想你。九郎十郎现在都在京里读书,知道你无事,他们昨天都哭了。你的院子也都收拾好了,你便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家里都有。”   林斐道:“这两个几岁了,都快及冠了吧,居然还哭。”   嘴里说着,却只给了林谘一个后脑勺。林谘望着妹妹乌黑的秀发编成发辫,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正堂里,谢玉璋却忙着安慰杨长源。   杨长源哭了一把,道:“便在昨日之前,虽知道你要回来,还都跟做梦似的。”   谢玉璋好一通安慰,道自己在草原有子民有卫队,从来没吃过半点苦。   杨长源心道,便那二嫁,已经是天大的苦了,这孩子却一字不提。既感叹甥女心性坚强,又内心止不住的酸涩心痛。   收了泪,说起正事。   “待会我陪你去逍遥侯府。”他叹道,“你们到底父女一场,去看看他,只他做什么,你也别太劝着管着。”   谢玉璋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一句:“父亲做了什么?”   果然,杨长源道:“也没做什么,只是成日里炼丹服丹。”   一如前世。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杨长源道:“珠珠,非是舅舅心狠,不叫你管他。实是他这个身份,做什么对的事都是错,反是做些个错的事,倒是对。”   作为禅位了的前朝末帝,真是做什么错什么。   读书也是错,一个闲人读得什么书,莫不是心存复国之志?   写字也是错,无心之下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硬被人说有隐喻,便有嘴也说不清。   “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最爱疑心。如今,自然也比旁的人更明白。”杨长源叹道,“除了偶尔弹弹琴,煎煎茶,他如今连画也不作了。”   世间总有小人,想踩着别人的过错作为自己晋身的踏脚石。   若别人没有过错,那便鸡蛋里挑骨头挑出过错来。   谢玉璋想,前世傻的其实是她。   她从草原回来,见到父亲日日炼丹服丹,劝过他许多次。父亲只说,你不懂。   原来她是真的不懂。原来成日里磕食丹药磕得精神恍惚,看似活得云里雾里的父亲,心里面什么都明白的。   他只是怕死,怕死怕得要死。 第105章   林斐的箱笼都整整齐齐的,只叫人装上车便是了。   他们兄妹二人给了谢玉璋舅甥二人一些时间,待自己这边收拾好了,便去辞别。   谢玉璋拉着林斐的手:“我在崇仁坊,你在宣平坊,就离得这么近。待家里的事都弄好了,再来找我。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   林斐撑到此时,已经不想再说话,只紧紧地握了握谢玉璋的手。而后,登车随林谘家去了。   待到了林府,两个堂弟九郎十郎闻听,都跑出来迎她。小时候这堂姐是极疼他们的,后来他们随了父亲去任上,临走时哭鼻子,堂姐还道“过两三年便回来了,哭什么”。谁知一别便是十余年。   便是林谘想到当年惨事和后来那些年的流离,亦眼眶泛红。   反倒是林斐这女郎,只抚着弟弟们的头道:“重逢大喜,哭甚?你们都长大了,很好。”   妹妹虽从小便娴静早慧,但林谘看着她,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与从前再不相同了。   他道:“三叔今日当值,待他回来,咱们晚上庆祝一番。可惜五叔一家不在京城,他还要再一年才会上京述职。”   如今云京里,林府里便是林谘与他的三叔三婶并两个堂弟还有几个族亲。他如今是中书舍人,俸禄虽不厚,但却是能参议国事的清贵之职,未来的前程亦是明晃晃的。   林斐打量这宅子,便知道哥哥和叔叔已经得了江东林氏的资助。林氏族人虽在外亦有为官的,但要说起未来,显然林谘是最值得投资的。家族的资源势必会向他倾斜。   正思忖着,内院里的婶婶已经听得她来,一路顾不得仪态,竟跑着来了,连钗都跑掉了一支。见了面抱住她便失声痛哭。   “苦了你!苦了你!”林三婶泪流不停。   林斐道:“叔叔婶婶也不易。”   昔年林家突然遭难,只有在外任职的三叔一家和五叔一家及游学的三哥幸免。他们得到消息便隐匿,在前赵未垮台的那些年,也只能隐姓埋名的生活。   有谁不苦呢。   “我昔日托身朝霞宫,后来又去了漠北,都有公主护着我,我不苦。”林斐说。   然而大家只不信,都觉得她才是最苦。   林三婶哭得要喘不上气,大家又只得安慰她。林斐和两个堂弟扶她回了内院休息,从三婶的院子里出来,林谘道:“跟我来。”   他带着林斐去了一处院子,里面已经收拾得整齐,宴息室里摆着梅瓶,墙上挂着花鸟图,清新雅致,恍惚与从前林丞相府里,她的闺阁一模一样。   “我尽力照着从前的样子去布置,你看,我记得以前榻上有个小插屏,是双面绣。只可惜现在双面绣在北方太少见了,我寻了这个踏雪寻梅的样子给你,觉得你会喜欢。”   林谘给林斐指着这屋里的各处布置。   处处皆用心,处处皆是亲人对她归来的殷殷期盼。   林谘说着,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一转身,大吃一惊。   便是昨日初见,隔了十余年的坎坷分离,他这妹妹也只是红了眼圈,到今天也未落过泪。可现在,林斐垂着头站在那里,两行清泪淌过脸颊。   林谘惊疑不定,唤道:“阿斐?”   林斐抬起头看着他,流泪道:“哥哥,我真无用。”   “我都追着她去了漠北了,却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在云京,在漠北,一直都是她在护着我。”   “你不知道她分了多少的精力在我身上,唯恐我受一点点伤害,吃一点点苦。”   “我追着她去分明是为了报恩,却反成了她的负累,让她成日里为保护我担惊受怕,日夜忧思。”   林斐的眼泪止不住:“哥哥,我好没用,我真是枉为林家女儿。”   林谘注目凝视她片刻,叹了一声,走过去伸出手摸她的头。   “傻阿斐。”他含笑道,“她若不是与你彼此相知,又怎会这样为你日夜忧思。”   他道:“别急。昔年祖父报恩,亦等了十七年才有机会。你和她的未来,还长着呢,别急。”   可她的公主那样强悍,根本不需要她的报答。   林斐早从谢玉璋讲述的“前世”里听出来了,那一世的林斐做到了她没做到的事,她的的确确报答了谢玉璋。   可那个林斐并不是她。这一个谢玉璋也根本不给她报答的机会。离开谢玉璋,不让她再为自己操心忧思,竟成了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林斐如今已经二十五岁,却在兄长温暖的手心下,哭得像个孩子。   目送着载着林斐的车子离开,谢玉璋感到肩膀上像卸下了一块大石。从重生以来,从未这样轻松过。   “舅舅,我们也走吧。”她说。   便和杨长源两个人去了逍遥侯府。   那侯府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前世她从侧门入,这一次,逍遥侯府却为她开了中门。   因为她的身份是大穆敕封永宁公主。   逍遥侯府生活着谢玉璋的父亲前赵末帝,前太子、太子妃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其余皇子中还活着的还有五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七、十一、十二三位皇子死于兵祸。公主则只有嘉佑一个,福康在乱中没了踪迹。   今生和前世没什么太大变化,前世活下来的今生也活下来了,前世死了的今生也死了。唯一的变数是嘉佑。   只遗憾了福康,让人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这座侯府就如谢玉璋记忆中一样死水一潭。同辈的女眷除了嘉佑便只有太子妃于氏,五皇子的妻子被娘家接回去了,只送回来一张和离书。   八、九两个皇子一个今年二十二,一个今年才十七。当年乱起时都还未来得及娶新妇,如今也根本娶不上新妇。   前世,谢玉璋回来后,他们三个人陆续娶了商人的女儿或平民的女儿。便是这样身份的人,都还是不得不给了丰厚的聘礼才娶回来的。也只有那样贪财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卖进圈养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   谢玉璋与他们的相见也没有什么太催泪的感人场景。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木然。   虽知道谢玉璋封了公主,但她一个女郎又能改变什么?改变不了他们前朝皇室的身份。   只有末帝老泪纵横,一直喃喃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子身上还有酒气,眼睛也浑浊。于氏与谢玉璋互相握住彼此的手用力握了握,却什么也没说。   五皇子道:“宝华,听说你立了大功?”   谢玉璋道:“五哥慎言,不过从中游走,一些微末之功罢了。我现在封号不是宝华,是永宁。”   五皇子嘟囔:“微末之功怎封得公主……”只是谢玉璋对他神情冷淡,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又与八皇子、九皇子相见,二人只木然点了点头。   只最后,望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嘉佑,谢玉璋忍不住落泪:“可惜了福康。”   嘉佑公主今年十四,正是当年谢玉璋和亲的年纪。亦和两个哥哥一样,一脸木然,只说了句:“是。”便不再多言。   待相见过了,谢玉璋道:“我与父亲说说话。”   太子点点头,转身便走了,竟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身上,半点生气也无。   五皇子倒多看了谢玉璋几眼,见她没有留自己的意思,也只得走了。其余众人都默默跟着太子离去,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朝代更迭之时,前朝皇室还能如他们这般已是极好的待遇了,再好,便没有了。所以他们的人生,到这里,已经是到头了,没有任何盼头。   待众人退下,杨长源亦避出去,堂中便只剩下逍遥侯和谢玉璋。   逍遥侯神情有些惶然,只嗫嚅着问谢玉璋:“在漠北,他们、他们待你还好吗?”   谢玉璋只说:“父死,子继。”   逍遥侯便说不出话来。他将十四岁的谢玉璋嫁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时,便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娇贵的女儿在那蛮荒之地,别说二嫁,便是三嫁四嫁也都不稀奇。   从前的和亲公主们都是这样的。   逍遥侯嗫嚅半天,只道:“没想到你这样争气。”   又道:“幸好,你是个女郎。”   谢玉璋与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要说恨,前世早恨过了。要说父女之情,现在谢玉璋几乎不知道情这个字该怎么写了。   屋子里陷入尴尬的沉默,逍遥侯左右四顾,很想找理由结束这场会面,太叫人难受。   好在谢玉璋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父亲,陛下封我为公主,父亲润润笔,写谢表吧。”   逍遥侯恍然道:“正是,正是。该写谢表。”   谢玉璋道:“该怎么写,父亲晓得,我也不多说了。”   逍遥侯道:“我知,我知。”   谢玉璋沉默了片刻道:“嘉佑让我带走吧。”   逍遥侯也沉默了片刻,凄然道:“好,你们女郎,总比我们有出路。只是须得上面同意才行。”   谢玉璋道:“我去求陛下。”   她说完,终是不死心,问:“福康就没半点踪迹吗?”   逍遥侯垂泪道:“嘉佑亲眼看到她被乱兵捉住的。”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和前世一样。   谢玉璋的心肠磨炼至此,少有能让她再动容的事了,福康、嘉佑和于氏,便是那少数之一。   比起前世,至少嘉佑还活着。谢玉璋对自己说,能活一个是一个。   她起身:“那孩儿没什么事了,我去看看嫂嫂。”福身一礼,转身离去。   逍遥侯泪眼模糊,看着她的背影。   这女儿比八年前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得如青竹一般好看。   谢玉璋去了太子的院子。大白天的,太子已经喝上了。便这会儿功夫,已经眼睛迷离。   他这副样子,谢玉璋前世看得多了。然而即便历经两世,她也没什么可劝的。前朝太子这身份,把他这位兄长的人生锁得死死的,无药可救,无法可解。   末帝与前太子,一个嗑食丹药,一个酗酒,一个终日疯癫恍惚,一个一天到晚昏睡迷离。   但比起让他们去做别的什么事,谢玉璋明白,李固定然是更愿意看到他们这样的。   谢玉璋只问:“嫂嫂呢?”   太子迷迷糊糊道:“里面。”   今生,他也曾在谢玉璋和亲前为她奔走过。谢玉璋凝视了他一会儿,转身去找于氏。   当年谢玉璋和亲时,于氏的长子才两岁。如今她两儿一女,还有一个庶子一个庶女。   前世谢玉璋病到起不了身的时候,终于想开了,拉着照顾她的于氏的手,劝她回娘家去。   但于氏不肯。她自己走得了,她的孩子都姓谢,一辈子离不开逍遥侯府。她怎么都是要守着他们的。   她的一生,也一眼就能望到底了。   死水一潭。   于氏给她煎茶,听着水煮沸的声音,说:“你跟以前全不一样了。”   谢玉璋说:“任谁经历我经历的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于氏苦笑道:“当年你北去,谁能想得到,日后你是能过得最好的那一个。”   她道:“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以后,少往这边来。”   “好。”谢玉璋道,“但我想把嘉佑接到我那里去。”   于氏道:“也好,以后给她寻户人家。也不求富贵,清清白白的便可以。谢家村那里,好几户都把女儿嫁给别人家做妾了。不要让嘉佑落到那样的境地。”   谢玉璋道:“不会,有我呢。”   但她问:“可知道大虎姐姐的下落?”   于氏道:“康乐?她和寿王一起过日子。”   谢玉璋问:“她没嫁吗?”   于氏道:“她那身子怎么嫁,嫌命长吗?我这三年,也只能在过年才见着她。看着倒比以前结实了些,还是瘦。”   谢玉璋点点头。   她打量于氏,她的穿着打扮,自然是不能同她做太子妃时比,但都符合一个侯府当家妇的身份。   “嫂嫂。”谢玉璋说,“其实,大家在这侯府里,穿有绫罗,食有鸡羊,这已经是许多普通人一辈子过不上的日子了。”   于氏默默不语。   谢玉璋说:“其实,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的。”   她说:“只要这府里没人作死,大家就都能好好活着。”   只要,没人作死。 第106章   谢玉璋在逍遥侯府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她也没有留下来吃午饭。并非她无情,实是她被封为公主这件事,逍遥侯府的人其实也并没有多高兴。也并没有人想要庆祝或者什么的。   离开逍遥侯府,谢玉璋跟着杨长源直接去了杨府。   与逍遥侯府比起来,简直两个世界。   杨府上上下下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甚至从前那种靡靡之感都不太能感觉得到了。仆从婢女的脸上,都带着高门豪奴自信的神情。   想想也是,如今杨家嫡长房,老爷是门下侍中,相公。大郎是中书舍人,清贵。二郎在飞虎军,将来妥妥的新贵。   且杨家如今,以杨怀深为枢纽,横跨了云京旧党和河西党两派,在新朝隐隐地位超然,怎能不红红火火、风风光光。   四位舅母围着谢玉璋哭。出嫁的表姐妹们纷纷回门,特意等她。   一时伤她在漠北八年受苦,一时喜她立功归来又是公主,真是且哭且笑。午间开了家宴,喜气洋洋。   谢玉璋与昔日的勋国公府人,如今的侍中夫人,她的大舅母道:“二哥现在黑得跟炭一样。我与他说了,要抹青果油,他只不理我。”   杨夫人笑骂:“在京里时我叫他在家里捂捂,他也半点不听,成日里骑马往外跑,不着家。都叫那邶荣侯给带坏了。”   姐妹们七嘴八舌道:“宝华,哦,永宁,你的皮肤可一点没黑呢。”   谢玉璋笑道:“原也黑了不少,这一路回来都坐车,给捂回去了。”   有姐妹说:“我昨日去街上看你了!你骑马进城的!真好看!”   有姐妹问:“你怎么不坐车呢?”   谢玉璋勾唇一笑:“云京那么多人等着看我,我便让他们看。”   杨夫人拍手道:“说得好,便让他们看去!”   众姐妹轰然称是,都觉得扬眉吐气。   “你不知道张芬说些什么呢?气死人!”有姐妹道,“薇薇差点跟她打起来。”   说起这个,薇薇柳眉倒竖:“她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我是一定要撕了她的嘴的!”   又有人给她俩使眼色,想叫她们别说了。   谢玉璋微微一笑:“让我猜猜,大约说我‘二嫁父子’、‘残花败柳’?”   众人顿了顿,随即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你别听她乱讲!”   “下次再听见,再不拦着薇薇了,咱们姐妹一起上去撕她!”   “她那张嘴里什么时候吐出过象牙!”   谢玉璋道:“我若是怕这些唇枪舌剑,便不会骑马入城了。”   一个姐妹叹道:“珠珠,你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你软软的,咱们最喜欢欺负你玩了。”   谢玉璋骂道:“哪有什么咱们,就是你!回回跑得那么快!叫我好追!”   大家一时笑得不行,薇薇笑得肚子里胎动了。大家纷纷去摸,赞那胎儿有力气。   独谢玉璋敬畏,不敢去摸薇薇那圆滚滚的肚子。   既说起张芬,她便问:“张芬现在过得怎样?听说她成了邶荣侯夫人?”   提起这个,众姐妹都气鼓鼓,心塞塞。   谢玉璋挑眉:“怎了?”   姐妹们说:“别提了,那样一个人,竟过得逍遥似神仙。真个气死人了。”   “头上又没有公婆管着,丈夫虽有十个美人,却也不在府里,且她又根本看不上邶荣侯,也根本不在意。”   “邶荣侯现在根本不回侯府,他岳丈喊他他都不肯回。张芬一个人占了整个侯府,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出门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回娘家,抬脚就能回。”   “她除了没个儿子,简直过得是神仙日子!唉,气煞我也!”   待知道了张芬种种事迹,谢玉璋都不禁赞叹。   “她活得比别人明白。”她说,“她知道自己活着是靠得什么。”   姐妹说:“噫,你竟还替她说话!”   谢玉璋说:“她虽讨人厌,却并未做过大恶。”   在从漠北回京城的路上,听说张芬竟没有做皇后,谢玉璋便与林斐说起了她。   “前世我实是讨厌张芬。可现在回想起来,张芬做的事都是些什么?”她叹道,“她既未曾打过我,也未曾于身体上伤害过我,她一个闺阁女子,便是对人心有恶意,竟也只不过是犯些口舌之恶罢了。”   “来来回回,无非就是见礼时要我多跪一会儿,宴聚时故意让我难堪,说些叫人丢颜面的话,也就这样罢了。若现在叫我再听到那些,半点感觉也不会有。”   “她不过是倚仗着父族权势,看起来便仿佛张牙舞爪。实际上,她从来不知道亲手杀人的滋味。”   姐妹们告诉谢玉璋:“她到处说你和阿斐的坏话呢,你这次回来又成了公主,怕不要气死她。”   一起开心起来。   又提到林斐,薇薇便问:“阿斐如何了?”   谢玉璋道:“他哥哥今日一早便接她家去了。”   薇薇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幸她无事。珠珠姐你不知道,当初她绝食,真是水米不进,二哥哥吓坏了,叫我去劝,可我也没办法呀。最后我们只好把她送去了和亲队伍里,她还不许我们声张,怕叫你发现了。哎,我后来都常常做梦梦见她呢,每次都吓醒。她现在可嫁了?有夫婿没?”   谢玉璋道:“漠北那等化外之地,你想想阿斐的眼界,她嫁给谁去?”   “没嫁正好。”薇薇高兴地说,“现在有林家,她也拿回了身份,不怕嫁不出去。”   谢玉璋趁机给林斐张目:“她在草原做了国师的学生,编录汗国的史书,光是要翻译的语言便有七八种,辛苦了数年,也还没完成。临到走时,还惦记着。”   从来修史都是大事,杨家众女听了都咋舌,只叹:“不愧是林相的孙女啊。”   后来再有人在背后编排林斐的口舌,杨家女便拿这事出来说事。渐渐人便皆知,前朝林相的孙女重义、性烈,有才学。   此是后话。   待和舅母、姐妹们团聚完,杨府里开了宴,一派富贵鼎盛之气,好生热闹喧嚣。   用完宴席,杨长源带着谢玉璋来到他书房的后罩房,道:“你的东西,拿回去罢。”   谢玉璋看着轮着大锤咣咣砸墙的壮汉,震惊:“如何还用砖封了门?”   杨长源一揣手:“谁知道你竟还能回来?我想着大约你以后生了儿子,这儿子倒可能有机会来,到时候把东西就交给他。这些年乱,我又怕家里人生出什么心思,干脆把门封死了。”   谢玉璋眼睛酸涩,转过去擦擦眼,转回头只嗔道:“舅舅真是好笑。”   杨长源:“嘿嘿。”   拆了封门的砖墙,露出里面的铁门。谢玉璋取出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了那扇多年未开过的门。   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些箱子一只只抬出来,每只都需要两个壮汉还抬得吃力。   “我不知道这里面装了什么。”杨长源揣手道,“我也不管你。总之,你自己把日子过好了。”   谢玉璋笑着应是。   将属于繁华富裕的大赵朝的嫡出公主的丰厚身家,带回了大穆永宁公主府。   在公主府谢玉璋自己的库房里,她打开了那些箱子,箱子中的光将她的面颊映成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   她合上箱子锁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回到正房,侍女禀告:“袁令和王、李两位大人都在等殿下。”   谢玉璋去面前见了他们。   袁聿面色轻松,王忠和李勇都还有些忐忑。   谢玉璋见状,对袁聿道:“你这边的事先等一下,我先叫他们两个安心。”   袁聿笑着捋胡须。   谢玉璋道:“陛下许我留下二百人做公主护卫,其余三百人,陛下也答应了收编,大家都会有出路,不要担心。”   王忠、李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们就是瞎担心,早该知道殿下定然是有计较的。”   谢玉璋道:“你们回去统计一下,看看谁想留,谁想去博个前程。那些身上有伤的,都叫他们留在我这里吧,就别乱蹦跶了。”   王忠李勇替那些人先谢过了谢玉璋。   谢玉璋又道:“你们两个,也回去好好想一想,是留是走。”   她道:“江南岸还有半壁江山,以后还有仗打,若有心挣个前程,便去。在我这里,卫队校尉便是顶到头了。但若只想安安稳稳,那便踏踏实实跟着我养老,也挺好。”   李勇一时做不下决定。   王忠却道:“末将不走,当年将军,哦不,陛下!当年陛下说了,末将这一辈子,只干好一件事就行,就是跟着殿下,保护殿下。”   谢玉璋嗔道:“可赶快把他这话给我忘掉!”   她道:“当时谁想得到咱们还能回来的?他自是以为你我都要一辈子在那边,那的确你得一辈子跟着我,也根本没别的路可走。可现在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哪里?是大穆永宁公主府。他让你跟着的是前赵的宝华公主,那个公主已经没了!”   “呸呸呸!”李勇忙道,“殿下咱可不兴胡说!殿下活蹦乱跳呢!”   谢玉璋一时失口,也扶额:“哦,不是没了,是不存在了!我现在封号是永宁了。”   几人都扶额失笑。   王忠脑子素来简单,让她说得有些茫然。想了想,搓着膝盖道:“末将回去跟家里的商量一下……”   “这才是正理。”谢玉璋笑道,“妻者齐也,大事也别自己就拿了主意,原就该和新妇商量着办。”   王忠憨憨地笑。   总算轮到袁聿说话了。   “除了这宅子、食邑奉养,陛下还御赐了两处田庄,今日都与我交割完毕了。这几日我过去看看,再与殿下禀告如何安置大家伙。”袁聿说,“殿下先看看这些册簿?”   这个就要花时间了,谢玉璋便叫王忠和李勇先回去。   她的卫队和余下想要继续依附她的人现在都暂时在城外扎营。这些前赵遗民在漠北八年,别的没学到,这就地扎营,落地生根的本事长了不少。   实在是漠北草原条件太过艰苦,平民完全是靠天吃饭,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无中生有。   如今虽在城外临时扎营,大家却也可以进城,米面粮油成衣鞋袜,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生活用品,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实在是再便利不过了。   只袁聿、王忠、李勇和五个旅帅,都带着家小住进了永宁公主府。所谓“回去”,不过就是回给他们这些家将部属住的跨院去了。   谢玉璋将那些册簿匆匆浏览了一遍,大致先弄清自己都有多少产业,又与袁聿商量安置属民之事。   待两个人谈完,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   袁聿一边收拾那些册簿,一边问道:“殿下今日是怎么回事?这般心神不宁?”   谢玉璋微愣。   袁聿道:“殿下自己没发觉,便看这几本册子,殿下抬了多少次头?左右看了多少次?”   谢玉璋有些懵,问:“有吗?”   袁聿捋着胡须,笑问:“殿下是在找阿斐吧?”   谢玉璋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刚才一直都觉得哪里别扭。翻着那些册簿,也总是下意识的抬头往身旁看去。   因为从前这种事,从来都是她和林斐一起做的。   她们两个在灯下,肩挨肩头碰头的。两个人都长于数术,林斐尤其强,扫一眼便能看得出错误之处。那些账房做账从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挑出错来。   待袁聿也回去,谢玉璋走到外面看了看昏暗的天色,犹豫不决。   可回到屋里又心神不宁。   过了片刻,一跺脚,唤来了侍女,问:“给阿斐的东西你们收拾好了吗?”   侍女笑道:“殿下一出门,我们就开始收拾了,满满好几大箱。”   谢玉璋道:“我看看去。”   她们昨日入府,这公主府里只有一些粗使的下人。想来是李固想到了谢玉璋身边自有自己得用的人,所以并未在府里放人。   但这却不是一座空府。   不说厨房的窖房里东西满满,便是府中库房,都是半满的。绫罗器皿,一应俱全。李固若不是怕谢玉璋自己的东西没处放,怕是便要将另一半的库房也都填满了。   林斐当年跟她时,家破人亡身无长物,如今她回家去,虽也带了许多随身常用之物,可谢玉璋怎么能叫她身无资财,两手空空。   既东西都是现成,谢玉璋便叫侍女们给林斐收拾一份出来。   这会谢玉璋看了,又添了许多进去,可心里总嫌不够。她想了想,又开了重库,自今日从杨府中取回的那些箱子中挑了一只,一并装上了车。   “走,咱们去宣平坊!”   侍女们都掩口笑。   早上才急吼吼地赶人家走,一天都还没到,这会儿就憋不住急吼吼去看人家了。   谢玉璋脸红红,嗔道:“不许笑,都不许笑!”   “你,还有你,怎么还笑!” 第107章   林家人也是瞠目结舌。   今日一家团聚了,笑过哭过,待晚上一起吃过饭,聚于一堂,自然而然便问起林斐这些年,在朝霞宫如何,在漠北如何。自然便免不了谈起本朝这位新出炉的永宁公主。   林斐的三叔才赞了谢玉璋几句,门子上便来报:“永宁公主来了。”   这还真是……不经念叨啊。   一家人吃惊不小,忙开了中门迎接。   此时天色已黑,府中挂起了灯笼。那位永宁公主站在火光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瑰姿清丽,纵手中有笔也百般难描。九郎、十郎先就看得呆了。   被林谘若无其事地从他们二人身前踩过去,脚背的痛才让他们醒过来,顿时羞惭得满面通红。   林三叔上来便欲行国礼,被谢玉璋虚拦了:“林大人勿多礼,只当我是个晚辈即可。”   这便是要以林斐好友的身份与林家来往。   林谘上前,叉手道:“不知殿下何故突然到访?”   谢玉璋道:“阿斐走得这么急,只拿了贴身的东西,我怕她不方便,赶着叫人收拾了她的东西给她送过来。”   林斐明明说了她的东西已经全带回来了,又哪来的旁的东西?   林家人正奇怪,永宁公主谢玉璋一挥手,公主府护卫已经从几辆大车上卸下一只又一只箱子。   又听林斐问:“是什么?”对这公主说话,口吻十分轻松随意。   公主道:“尽是些布帛之类的,还有些小物件,笔墨纸砚、胭脂水粉、香料药材尽有。再有什么一时没想到的,你改天再回去搬。”   林家人明白了。只在心里摇头笑叹,却又感于这位公主如此重情重义,记挂林斐。   林斐与谢玉璋几乎不分彼此,更不会为这些俗物推让。谢玉璋给,她便收了。   只有一只箱子,两个壮实的护卫抬起来似乎都特别吃力。灯光下,林斐便多看了一眼,脸上忽然变色。   “等一下。”她快步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箱子。   当年,那些箱子都是她亲手准备的,上面的花纹印记,还有那精巧的机关锁,这般重要的事物怎会认不出来。   “这只弄错了。”她道,“这只不是我的,搬回去。”   卫士们便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走过去按住她的手,道:“是你的,你记错了。”又对卫士下令道:“搬进去!”   卫士自然从命。   林谘看林斐虽没再说话,但那嘴角抿起的角度显然是不赞同的。   不难猜出那只特别的箱子里的东西会格外的贵重,贵重到连斐娘这样不重身外物的人都色变。但永宁公主非要给,她可拦得住?   果然林斐拦不住。   谢玉璋被请入了正堂,与林家诸人相见。   林斐的三叔正式地谢过了她对林斐的相救庇护之恩。   谢玉璋道:“都是多早前的事了,林大人不要再提了。”   她虽是让林三叔将她看作个晚辈,可这是在草原八年,离间分裂了汗国的女人——因林谘在中书的缘故,可预机密,林三叔虽在礼部,也知道得比旁人多一些,怎么敢真当她是晚辈。   林三叔也不免问起些边境之事,谢玉璋极有耐心地讲了不少。草原风情,异域异族,九郎、十郎亦听得住了。   林谘冷眼看着,永宁公主一双凤眸灵动至极,她一边绘声绘色讲述草原种种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一边又不动声色地暗暗打量众人。   林谘心道,旁的不说,只这份对阿斐的心,便比什么都贵重。   谢玉璋观察得差不多了,结束了话题,对林三叔告个罪:“想跟阿斐说些女郎家的私话呢。”   这一番交谈,林三叔对她已经亲近了许多,笑道:“殿下自便。”   谢玉璋便与林斐携着手去了她的闺房。   一回到自己的房中,林斐便道:“你胡闹什么?”   谢玉璋捂着肚子委屈道:“巴巴地给你送东西来,也不问问人家吃没吃过饭,腹中饿不饿,上来就训人。”   林斐无奈,骂道:“怎地不吃饭就乱跑。”出去唤了婢女,叫厨下赶紧整几样饭食来。   回到房中又开柜子拿了些点心出来:“先垫垫,别坏了肠胃。”   谢玉璋见她回家还不到一日,房中随便开柜子便能拿出点心来,可知家人照料细致用心,终于放下心来。   待咬了一口,“噫”了一声道:“陈记!”   “是啊。”林斐道,“九郎十郎特地跑去亲自买的。便宜了你。”   谢玉璋啐她:“吃我那许多白饭,竟舍不得一块点心给我。”   林斐又给她倒水,放下杯子道:“那只箱子不行。”   谢玉璋道:“有甚不行?”   林斐道:“太重。”   谢玉璋一块点心已经吃完,取出帕子擦手,道:“那又如何。”   “在我那里,无非就是一只收在库房里不见天日的箱子罢了。”她说,“在你这里才会有用处。”   “三哥前程大好,也免不了用钱的地方多。虽则你林氏宗族自会资助他,但自己手里宽裕不比什么都强?不必受制于旁人,没有掣肘,才更能做想做的事。还有张家的仇,三哥若不能成为人上人,怎么报仇?”   “你怎地才跟我分开一天都不到,就生分了呢?果然女大不中留,真是可气呐可气!”   林斐想了许久,道:“你说的对。”   在林斐房中用了晚饭,谢玉璋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   “天晚了,就不去再搅扰林大人了,你替我告个罪吧。”她道。   不料到了垂花门,林谘侯在那里:“我送殿下。”   月光下这郎君长身玉立,雅致风流,当真养眼。林家人真是个个都生得好看。九郎十郎虽还没有林谘的气度,世家子的书卷气已经满满盈身了,便是林三叔,都是长须飘飘的美大叔。   在草原上看惯了毛发糙乱、肤色黝黑的胡人,再看见这些干净精致,如圭如璧的郎君,直如回到了人间。   谢玉璋欣然谢过,道:“天太晚,便不去叨扰林大人林夫人了,有劳三哥了。”   待到了大门口,她对林斐说:“你看,就这么一段路,说过来便能过来,你想过去便过去,多么近啊。”   林斐却冷笑道:“别光想着这个,明天别忘了去谢恩。”   林谘便看着永宁公主如花的笑靥僵住,当场苦了下来。   “唉。”她脑袋也垂下来了,苦恼道,“知道啦。”   昨日大殿之上明明进退有度,话也说得漂亮极了,明日只是去谢个恩,她有何可苦恼的?   林斐声音软下来,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别任性,还是得先哄,哄好了,都踏实了,你再随便任性。”   永宁公主叹道:“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能随便任性的一日呢。”   林斐道:“一定有的。世间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   永宁公主道:“也是,我们都做了那么多。”   她们两个声音都压低了,但夜晚宁静,林谘又就站在她们身旁,便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两个女郎在夜色里四手相握了好一会,又四目相视,忽地笑了,终于放开了手。   永宁公主登车而去。   待那数辆车子和护卫们都消失在夜色中,林谘笑叹:“竟是连我们家人也不放心,非要亲眼来看一看才行。”   林斐道:“她非是不信你们。只是这些年,她习惯了信自己。”   一句话道出了一个女郎在草原上的不易。何况是她那样一个倾城之色的女郎。   林谘目光穿透夜色,咀嚼着林斐话中每一个字的含义,只觉得那些字眼都叫人心中难受。   回去的路上,他问:“永宁殿下是个很任性的人吗?”   “不,她只在我面前任性。”林斐道,“她极自律,善忍耐,思虑周密,应变快。这些年,她只做对的和该做的,从没任性过一次。”   月色中,她神情落寞。   “可若非命运多舛,她本该是云京城最娇气、最任性的女郎才对。”   “我多么希望她有一天,可以随便地在人前任性。”   林谘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将她送到她的院子门口。   “你说她为你日夜忧思,今晚我才知道一点都不夸张。”他叹道。   “本就没骗你。”林斐嘴角翘起,扬起面庞,道,“所以,以后,我必须活得好,活得漂亮给她看。如此,才能让她放下心来。”   林谘想起刚才这两个美丽的女郎在月光下四手相握久久不肯放开的样子,微笑,拢了拢妹妹的额发,道:“这才对,父亲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也必会保佑永宁公主。”   林斐重重点头。   只要他走的时候,林斐却喊住他:“哥哥,你跟我来,有东西要给你。”   她这么说,林谘便已经猜到必是跟那只特别的箱子有关。他心中亦好奇,跟了林斐去了她的房中。   果然别的箱子都收进了耳房,独那一只,放在了林斐自己的房中。   “这个,你拿走吧。”林斐说。   林谘道:“你们两个尽打机锋,到底这里装的是什么?”   林斐蹲下去,教他那只机关锁如何开启。林谘头脑决不输给林斐,复杂的开锁方法,一学即会。   待他自己解开了,林斐站起身道:“打开吧。”   林谘依言掀开箱盖。   烛光中,他的脸被映得黄澄澄。   林谘凝视了片刻,抬头去看妹妹。   他的妹妹面容平静,道:“你可以都拿去。”   “林家,以后都要靠你。祖父、爹娘、二叔、四叔……林家的仇,都要靠你。”   “都拿去,没关系。”   “我只有一个要求,日后她但有需要,不论何时,不论何事,请哥哥无条件地支持她,请哥哥尽最大的力帮助她。”   “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永宁公主——谢玉璋。 第108章   虽则被褥枕头都是她日常用的,但谢玉璋这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又蒙着头不想起。   侍女们没办法,大声道:“咱们是弄不了了,快派个人赶紧去宣平坊请人来!”   谢玉璋气得把被子掀开:“起了,起了!”   侍女们笑嘻嘻服侍她起身,道:“今日要进宫谢恩呢,殿下穿得好看些。”   谢玉璋道:“没事,不用大张旗鼓。咱们平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又道:“我们离京八年,从前的衣裳样子早过时了,也没必要追着旁人去学。一时半会着急学不好了,徒惹人笑。我们在草原上裁的衣服都挺好,那些左衽的都收拾了吧,凡右衽的,都可留着。”   中原的衣服都是右衽,而胡服左衽,左衽在中原却是做寿衣才用的。   侍女们应了,自取了右衽的衣服来给谢玉璋。虽然裁剪细节上与云京人穿的颇有些不同,但也不能说是胡服。   谢玉璋还是骑马,到了宫门那里递牌子。   她虽有公主头衔,却是异姓,到底跟皇家自己的血脉是不一样的。于大家来说,其实就是个规格超标了的外命妇。   但宫门处已经得了吩咐,无需等待,立即便放行:“殿下请。”   谢玉璋顿了顿,再次踏进了宫城。   为示敬意,她来得颇早,前面还没有下朝。   福春的干儿子良辰特特在等着她,得知她来了,迎出来将她安顿在紫宸殿的配殿。使人上了茶水点心:“殿下耐心。”   谢玉璋知道皇帝办公的流程,若有大事,臣子们会于早朝时提出来,皇帝与臣子们共议,议完了退朝。若无事,直接可以退朝。   退了朝皇帝回到紫宸殿,这里正殿是日常处理政事之处,后面则是皇帝自己的起居生活场所。   皇帝下朝回到紫宸殿,还要处理各种奏章,亦有臣子前来奏对。   谁知道要等多久,且前日里李固……还生气了。   谢玉璋点头:“你忙去。”   她原已经做好了要等许久的准备,不想耳朵听到似乎李固下朝回来了,没过一会儿,福春便亲自过来了:“陛下唤您。”   谢玉璋放下茶盏跟他去了。有心想从福春那里得点指点,不想今天福春看她神情颇是复杂,眼神也一言难尽。谢玉璋解读不出来,在这紫宸殿里也不敢放肆,只得中规中矩地跟着他走。   踏入了正殿,却见檀木长案上堆着一摞奏章,李固眉眼低垂,正专注批改。   前世,她没有资格踏入这紫宸正殿。算起来两世,谢玉璋还是第一次看到李固案牍之形,颇感新奇,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李固的笔顿了顿,抬眼。   谢玉璋忙行礼:“参见陛下。”   今生有了身份,的确比前世好太多了。首先一个,不是见人就得跪了。   跪拜是大礼,用于正式场合和特定情境,日常里于帝后与臣子之间,并不是次次都要拜的。但前世谢玉璋只是逍遥侯府的女公子,自己身上并无诰命,张芬又特特下令给她,让她每旬进宫请安,次次都得叩拜。   张芬那人,最享受以权势将人踩在脚下,对谢玉璋这个前朝公主尤其是。   林斐令侍女给她缝了厚厚的护膝绑在裤子里,即便这样每次回去都还膝盖青红。也是她的皮肤太过娇嫩,经不得半点力道。   李固笔尖蘸蘸墨汁,垂眼道:“来得早。”   谢玉璋恭恭敬敬地垂首:“臣妾来谢天恩,怎敢轻慢。金印玉册,都已供奉在府中。陛下君子之风,答应了永宁的,都践诺了。陛下的恩情,永宁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说起话来总是这么漂亮。仔细回忆一下,当年太极殿里,她还不满十四岁,便已经能在漠北使团面前说出那么漂亮的场面话了。   这大概是天生的才能。   生为女郎,真是可惜了,她该生为男儿去做官,定能如鱼得水。   皇帝盯着她不说话。   谢玉璋坚持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终究还是抬起头来看他。   谢玉璋这些年磨炼得极为擅长察言观色,最讨厌的便是李固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那双漆亮的眸子,有些摄人。   但谢玉璋也不怕。   前世那样境况,心底都尚有一丝倚仗,敢以沉默拒绝他。今生……就更不怕了。   李固到底跟草原上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草原上的男人都是狼,李固……他是个人。   李固盯着谢玉璋,想起了前日里在暖阁发生的事——   她一句套一句,把话引到了那里,在他完全误会了的时候,却表明了不想到他身边去的心意。   她说:我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若无陛下雄师北上,玉璋这辈子或许没有再看到云京的机会。陛下对我恩情深重,玉璋除此残身,无以为报。陛下若想,玉璋今日便在这里侍奉陛下一回,只一回。待出了这间暖阁,还请陛下放下玉璋,让玉璋以永宁的身份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吧。如此,也不负陛下赐我这“永宁”之号。   她说着,便垂眸去解自己的衣带。   那一刻,李固深刻体会了什么叫作“以色侍人”。   她的身体,是她用来实现目的的工具,求生存的手段。她,已经都回来了,怎能还这样!   而他,竟被看作了挟恩求报的小人!   李固当时惊怒交加,情绪之强烈,是近几年少有的。激烈之下,不假思索便倾身伸臂,越过几案按住了谢玉璋的手,阻止了她。   但实际上,后来他走出暖阁,在结了冰的水塘边冷风一吹,就想明白了她的以退为进。   她何曾真心想“侍奉他一回”。   她就是在逼他做君子。   所以他虽没告诉李卫风这一段,却说“她算计我”。   此时看紫宸殿上谢玉璋若无其事的样子,李固益发觉得她有做官的才能,狡猾又可恨。   他垂眸,阅览着奏章,问:“去给贵妃请安了吗?”   谢玉璋道:“想谢过恩之后便去。”   李固“嗯”了一声,道:“你原也与她相识的,河西生变,她颇不易。前日见到你这故人,她很是欢喜。我望你待她如从前,日后若无事,常进宫来看看她。”   “如从前”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今生与李珍珍在河西的短暂交集。那时候李珍珍还是河西十二虎那个爽利的大姐,谢玉璋感恩她前世相护,对她十分亲近,也一口一个“李姐姐”地叫她,看起来很是亲热。   但今生都已经全变了。   李珍珍离后位只一步之遥。在这样的距离上,没有女人能抗拒那个位子的诱惑。何况李珍珍是经历过自高处摔落之痛的人。   谢玉璋非常理解她。那种摔落后什么人都能来踩你一脚的感觉,着实让人痛恨。只是前世她没有能力去痛恨,便只能麻木。便是让谢玉璋自己说,倘若前世给她一个登顶的机会,也难说她能忍住不伸手去抓住。   今生李珍珍体会过摔落的痛之后,被李固扶起,原该在后位一事上落败,可现在各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变了。   张芬的落败显然使她膨胀了。既没有皇后,她自然容不得任何女人再踩在她头上。偏她和李固不是真夫妻,邓、崔二妃却都有了皇子,母凭子贵。   李珍珍见到她,流露出的完全是得到了一把好刀的兴奋。谢玉璋实在是很不想多接触她。   但谢玉璋现在只能低头道:“是,这便去给贵妃请安。”说着,便想退下。   “先等着。”李固却眉眼也不抬地说,“待会我与你一起去。”   他道:“福春,带永宁去后殿。”   谢玉璋滞住。   紫宸殿前殿办公,后殿……起居。   皇城虽大,真正属于皇帝私人空间的,其实只有两处——大部分时候是紫宸殿,夏日里热的时候,是绿水环绕的含凉殿。   让她去他的寝殿,李固想做什么呢?   前日里她主动表示要献身,他不是拒绝了吗?难道他后悔了?想今日里……   一如李固看破的那样,谢玉璋前日在暖阁里的确就是以退为进逼迫李固。   谢玉璋从未想过献身李固。   若真有不可抗之力,她也会低头认命。但在她心里,李固不是不可抗之力,他是一个即便做了帝王,面对弱女子依然不会去强迫她的男子。   她前日回去,把暖阁里的手段告诉了林斐,林斐说她是欺负老实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但林斐却没指出来,谢玉璋的心里,何尝不是承认李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所倚仗,不过是因为信得过这个男人的品性。   可现在……   谢玉璋咬住嘴唇。   谢玉璋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和阿史那乌维圆房,是因为乌维前生便是她的丈夫,早有肌肤之亲。   而李固对她,其实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李固听到了福春的应“是”声,却没有听到谢玉璋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眼。却见谢玉璋站在那里,穿的衣裳与现下时兴的样式不大一样,但纤腰一束,明媚清丽得摄人心神。   正咬着唇看他,一双凤眸里目光复杂。   李固微怔,忽而大怒。   他掷了笔,想发脾气,又发不出来,忍怒解释:“待会我还要见几个人,他们过来都会在配殿等候,你难道想跟一群男子一起挤在配殿?”   原来是她小人之心了。   看着李固忍气吞声的模样,谢玉璋额头微汗,恭恭敬敬地道:“遵命。臣妾这就过去。”   正殿里便有门通向后殿,这地方谢玉璋甚至根本无需人带路,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如何能不熟。当下便和福春穿过那道门,往后面去了。   福春的干儿子良辰安静地给皇帝研着朱砂墨,一声都不敢吭。   却眼睁睁看着皇帝几次提笔,都落不下去。   最终,那本奏折摔在几案上。   皇帝怒道:“这是谁写的?叫他回去好好练字!” 第109章   到了后殿,福春先擦了擦汗:“我的祖宗,您可真有本事。”   虽然不懂他们话中玄机,但三天,惹怒了皇帝两回,谢玉璋这本事,福春是佩服的。   谢玉璋觉得心累:“伴君如伴虎。”   福春心有戚戚焉。   谢玉璋道:“与我取些水来,与他说话,便只几句也叫人喉咙干,真是。”   福春唤了人端来温热的饮子,却是放了红枣和各种果子干熬制而成的。谢玉璋一尝便叹:“这是宫里的老配方了。”   福春道:“御膳房很多旧人。前几年兵祸里,他们那里遭事的最少,活下来的人多。”   谢玉璋道:“是啊,谁不要喝水吃饭呢,便是黄允恭也不能喝风饮露。”   说起老人,谢玉璋心中还惦记一事,道:“有个事想托你。”   福春道:“您说什么托不托的,殿下只管吩咐就是了。”   谢玉璋叹一声,道:“你还记得福康吗?”   福春便明白了,长叹一声,道:“不是我不想给殿下办事,只殿下莫抱什么期望,唉……殿下是没亲眼见到,那个时候啊,唉……”   “我知。”谢玉璋黯然,“但总不能,连试都不试便放弃。当时活下来的旧人、运尸首出宫的兵丁、负责埋的人……她好歹是公主,衣着与人不同,年龄又肯定不是宫妃,都问一问,但能给我准信说她死了、埋了,哪怕是烧了,我也好死心了,给她烧些钱,也有去处。”   福春立时便挤出两滴眼泪:“奴婢尽力。”   心里却不由想起了那个在火光之夜被他掐死的同屋,想着也该给那家伙烧些钱,或者干脆找几个和尚做场法事超度一回,让他赶紧滚去投胎,好让人心里踏实。   谢玉璋自袖子中取出一个荷包要给福春。福春坚决推却。   谢玉璋嫣然一笑,将那荷包收回去,道:“真是,看我,你现在同以前再不一样了。”   福春连称“不敢”、“殿下笑话奴婢呢”,可眼中却流露出藏不住的得色。   没根的男人也是男人,谢玉璋实在很擅长哄男人。   这一回等的时间却很长。   福春将她安置妥当,茶点不缺,便回去前面了。皇帝还在生气,这种时候他必须迎难而上,才能让众人益发觉出来他的能耐和地位。   谢玉璋便打量起身周。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对李固的陌生——前后两世,她其实从未走入过他的生活。   现在,李固的生活便摆在这里,敞开了让她参观。   比起她父亲在这里的时候,殿中摆设精简了很多,撤去许多纱幔,也没有那么多熏炉、摆件。虽远不如那时雅致轩丽,却使得屋宇变得高阔敞亮了起来,痛快了许多。   墙上挂的不是花鸟竹石图,却是好大一副舆图,使殿中多了几分冷硬铁血之意。   坐榻几案上的茶具是竹青色秘瓷,那茶碗比普通茶碗大了一圈。   想象李固牛饮的模样,谢玉璋拳头抵住鼻尖,掩住了笑。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谢玉璋忙起身,不料来人却笑道:“哟,永宁殿下。”   那人身材高大,英武健硕,长得也算不错,只眉间给一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谢玉璋放松下来,笑着唤了声:“七郎。”   李卫风颇喜欢谢玉璋这么喊他,显得亲热,毕竟是故人。当年,云京子弟拿鼻孔看人,只谢玉璋对他和十一十分礼遇,又托了杨怀深照拂。   虽是小事,到底在人心底留下了一分香火情。   “我就知你今天要来,没瞅见你,问了一下,你果然在。”他笑吟吟地上了榻和谢玉璋对坐,拎起秘瓷茶壶先给自己斟了一碗,喝了一口便道:“这什么?甜唧唧的!”   虽这么说着,还是牛饮而下,喝光了。   搁下茶杯,见谢玉璋抿唇笑,他问:“这两天还好吗?初回云京,可有什么不适应的?有什么事,跟咱们陛下说。”   他挤眉弄眼,一副“你俩的事我都知道”的损友模样。   谢玉璋前世不认识他,今生与他相处时间全加起来不超过半天,对他实在不熟悉。只凭前世听说的他赫赫名声,实在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爱嬉笑的人。   她面不改色,道:“陛下仁厚,我再没有什么不妥的。能回云京来,所见皆锦绣,所嗅皆芳香,怎么会不适应。”   听她这么说,李卫风想起她在草原八年。他多年在河西边境,如何不知道草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心中亦生感慨,不好意思再打趣她,挠挠头道:“哎,也是……反正你有事,找十一便是。”   他适才打趣时还喊陛下,此时自然而然地便喊出了“十一”。谢玉璋想起前世听说的关于李卫风和李固的关系,暗道果然不假。   李卫风又问:“回来才三天,还没来得及去谢家村吧?”   谢玉璋一凛,道:“七郎如何想起谢家村来了?”   李卫风道:“那村子我督建的。”   谢玉璋还是第一回 知道,当下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顺口道:“陛下善待前朝宗室,君王胸怀,令人敬仰。”   李卫风心想,看来拍皇帝马屁是你们谢家女郎的特长了。   他仔细看了看谢玉璋。   谢玉璋笑问:“怎了?”   李卫风道:“你和你堂姐,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谢玉璋沉默了一瞬,问:“我哪位堂姐?”   李卫风道:“她以前的封号是康乐郡主。她爹以前封作寿王。”   谢玉璋沉默了更久,问:“康乐姐姐现在在哪里?”   李卫风道:“她自然是在谢家村,还能在哪里?”   谢玉璋的肩头放松了下来,奇道:“七郎如何认识我姐姐?”便是督建村子,也不该识得女眷。   李卫风再如何,也不会告诉谢玉璋“因为我觉得她生得像你所以将她带进宫里准备送给十一”。   如果可以,这段黑历史他恨不得抹去。   可在当时,作为对李固与谢玉璋之事的知情人,见到一个和谢玉璋生得如此之像的女郎,他能做、该做的最正确之事,便是把她立刻送到李固的面前。   人生在世,都得做和自己屁股底下坐的位子相称的事。   只是此刻回想起来,酸甜苦辣,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上心头。   李卫风道:“你不知道我和她多有缘,我家现在的管家,便是她家里原来的管家。”   谢玉璋意外道:“原来如此?”   李卫风又道:“你有空去看看她吧。我觉得她肯定挺惦记你呢。我看她对族人挺操心的,唉,她自己身体那样不好,瞎操心什么呢?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哪有自己重要。”   谢玉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回中原的路上知道张芬嫁给了李卫风,已经足够她吃惊了的。现在,李卫风话里明显对谢宝珠流露出不一样的意思。   这个祥瑞是怎么做到同时跟皇帝的两个女人都扯上关系的?   谢玉璋小心地问:“七郎和我姐姐……?”   李卫风搓着脖子道:“哎,我跟她挺熟的。嗯,也不算特别熟。嗐,反正还行吧。”说着又斟满,举起杯子。   说个话都说不清楚!谢玉璋干脆直问了:“姐姐是委身七郎了吗?”   李卫风一扭头,“噗”一口水就喷到了地上!   “咳咳,你,咳,你这个女郎……”李卫风这种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玉璋长得那么精致,清丽脱俗,怎么都不该是能说出这么直白的话的人。   然谢玉璋在草原上看惯了男女间直白的表白,干柴烈火般的欢爱,对这种事早就心如止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只盯着李卫风。   李卫风摆手:“别胡说。她大姑娘呢。虽然年纪老大了,可也还没嫁呢。”   谢玉璋长长松了一口气。   李卫风顿了顿,不乐意了:“永宁你这什么意思?”   谢玉璋道:“我不是对七郎你有意见,只是早从二哥那里听说了你的喜事。尊夫人与我也是从小就认识,张家四代富贵,到尊夫人这里已经算是第五代了,在云京根基深厚,与七郎实在是门当户对,十分般配。”   至于我可怜体弱的大虎姐姐,请你滚蛋吧,切莫让张芬靠近她!   前世便是有张芬这样的人主持后宫,大虎姐姐才年纪轻轻便耗得油尽灯枯香消玉殒的!   提起张芬,李卫风话都懒得说了。   自他与张芬房事上屡战屡败,张芬现在都不闹着要他回府了——她送了两个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的婢女去了李卫风的外宅,要李卫风早点生出儿子来抱给她养。   可李卫风若不是为了有嫡子,又何必对着张芬屡战屡败还屡败屡战呢。当即便将两个婢女给退回去了!   二人一度闹得更僵。他岳父出面调停了几回,始终无果,不光女婿不听话,女儿更不听话,气得干脆也不管了。   没有长辈威逼,李卫风和张芬也算是各自解脱了。大家各过各的,倒也快活。   只午夜梦回想起谢家村那人,醒来时一片茫然,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人生在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怎地权柄在手,帝宠在身,却这般不快活? 第110章   李固今日快速处理完政事,稳步来到后殿,却看到谢玉璋和李卫风对坐闲谈。   谢玉璋脸上带着笑,容光潋滟,眉间放松。   李固的脚步顿了顿。   谢玉璋先看到他,下榻站起,道:“陛下政事处理完了?”   毕恭毕敬,你也挑不出她的错。只和刚才与李卫风闲谈的模样却大不相同。   李卫风也站起来:“今天这么快?”   李固道:“事少。”走过去坐在了刚才李卫风的位置。   福春又指挥小监给李卫风搬了个鼓凳。   李固问:“在聊什么?”   谢玉璋叹道:“在听七郎讲云京现在的情况,好多我以前认识的人家都没了,兵祸真是惨烈。”   又道:“亏得陛下攻下了云京,救百姓于水火,不知道云京多少人家为陛下立长生牌,日夜祈福呢。”   来了,李卫风心道,又来了。   以前不知,她如此长于话术。   也是,以前就没什么机会说话。说过的那几句,便都记得牢牢的。   李固面无表情,问:“这两天可安顿好了?”   谢玉璋乖巧道:“府里面仓库、食窖全是齐全的,什么都不缺,都安顿好了。其他的人,待我的家令看看田庄的情况,再统一安置。先让他们在城外扎营,这里条件比草原好太多了,天气也在转暖,他们再没什么不满的,定不会生事给京兆尹添麻烦。”   李固“唔”了一声。   谢玉璋说完,顺手便提壶给李固斟了一杯热饮子。   李卫风和福春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福春脚动了动,想上前一步说话,李卫风眼珠一转,踩住了他。   谢玉璋又道:“只还有几件琐事,前日里时间不够,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报。”   李固道:“你说。”说着,低头举杯啜了一口,旋即皱了一下眉。   李卫风憋笑。   谢玉璋面不改色地道:“先一个,昨日里我已经去了逍遥侯府探望了父亲兄弟,过几日,我还想去谢家村看看,不知可不可以。”   心里却想,原来李固不喜甜。   李固皱眉道:“你又不是囚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说完,却如李卫风那样,将一杯甜甜的饮子尽数饮了下去。   李卫风和福春都眨巴了眨巴眼。   谢玉璋道:“谢陛下。再一个便是,逍遥侯府里我的小妹妹尚未及笄。嫂嫂膝下有五个孩子,怕是照顾不到她。我想将她接到我府里去照顾,还望陛下开恩。”   李固放下茶碗:“可。”   “还有一事。”谢玉璋道,“我身边有一位嬷嬷,原是我母亲身边的尚宫,出宫多年,为着我,主动跟着去了漠北,在那边操劳过身了。她对我母亲一片忠心,我将她的骨灰带了回来,想将她葬在我母亲身边。”   谢玉璋微微倾身垂首:“恳请陛下开恩。”   历来姓氏更迭,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即新朝会对前朝陵墓予以保护。这保护的规格还不低,几可与本朝皇陵的守卫规格比肩。   这也是将心比心,任何一个姓氏都不希望未来自家陵寝被毁。既然如此,那就保护好前朝皇陵,给后人做个榜样。千百年延续下来,便成了每个王朝都遵从的默认规则。   所以谢玉璋要开自家的皇陵,必须得有李固同意才行。   李固道:“如此忠仆,当嘉许。你将她姓名籍贯报给有司,予她旌表。”   夏嬷嬷一生追求的便是个“忠”,若以忠诚得旌表,也是身后的荣光。   谢玉璋眼眶微红,忍着泪意道:“谢陛下。”   李固视线停在她脸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卫风其实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跟谢玉璋接触,第一次看到她不同的神情模样,心道,我的妈,怨不得十一扛不住。   李固却又问:“听说你身边有个林氏,是中书舍人林仲询的妹妹?”   谢玉璋愕然。   她脑中飞快闪念:他问林斐作甚?嘴上已经答道:“是,她是我二表哥的心上人。”   李卫风道:“哟?”   谢玉璋道:“她出身河东林氏,博学多才。二哥哥一直仰慕她,在漠北时便有意求娶。只我二哥哥那人,陛下也是知道的,他腹中那点墨水,平日里装装风流公子尚可,在林氏面前实在糊弄不过去。所以林氏尚未答应,还在考虑。”   她答话时神情未曾变过。   但李固敏锐地察觉到,谢玉璋先前一直保持的柔软姿态忽然消失了,自他提起这个林氏,她便如一只护崽的母兽一般,虽未挑衅,却暗暗蓄势,悄悄亮出了利爪,摆出了防卫的姿态。   他不知她这敌意因何而来,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   李卫风道:“哟哟哟!怪不得你舅舅要给景山说亲,景山跑到我那里躲起来了,原来是心里有人啊哈哈哈。我还以为他跟我先前一样,就不想成亲呢。我说把我的美人分他两个,他还不要。”   李卫风这个家伙都已经娶了张芬了,还敢觊觎谢宝珠,谢玉璋对他说话十分温柔,嗔道:“既是御赐的,怎么就随便送给别人呢。是陛下的一片心呢,七郎要对她们好一些才是。”   若不剖开了看看芯子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玉璋单就外表而言,实在娇美柔软。她温柔笑嗔,眉眼灵动,李卫风心想,妈呀,别说十一了,我也要扛不住了。   瞅着李固脸色不大对,李卫风干笑道:“是,是。”不敢再说话。   心里却忍不住拿谢玉璋去跟谢家村那人比较,那人自被揭穿了真面目后,对他说话再没有恭谨的态度了,总是客气地鄙视,斯文地嘲笑。让你能觉得明明就在眼前,中间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数百千重山。   可他还是就想听她说话。   谢玉璋说完,转回头对李固笑道:“不知陛下因何问到林氏?”   一边说着,一双似雪柔荑拎起竹青色秘瓷,又给李固斟了一杯甜唧唧的热饮子。   李固实不知谢玉璋身上的敌意从何而起,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但他想,谢玉璋是肯定不知道他不喜甜的,她哪有机会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呢?定是他上一杯喝得太快了,让她以为他喜欢。   然而那双曾经揪扯他衣襟,也曾被他紧紧握住过的纤纤素手把秘瓷茶壶放下,又伸到他面前将那茶碗向他推了推。   李固便在李卫风和福春复杂的目光中把这一杯热饮子也喝了。   他道:“我听福春说起过她绝食胁迫二郎硬追着你去了漠北的事。她祖父便是铮铮铁骨,她亦不输。她的兄长也是胸有丘壑之人,林家一门,着实不错。我想也给她赐旌表。”   他说完,便察觉到谢玉璋适才那种母兽般的警戒状态突然就解除了,她忽然变得不仅柔软而且热络起来。   “陛下真是慧眼识人!帝王之才!”她笑靥如花,“那臣妾替林氏谢过陛下恩典了。”   李固:“……”   李卫风:又来了。   谢玉璋要请示的事都请示完了,李固便道:“去看贵妃。”   原来李卫风也是要去看李珍珍的,怪不得跑到这里跟她耗时间闲聊。三人便一同往李珍珍那里去。   走在路上,自然李固走在前面,谢玉璋则和李卫风并肩走在后面。   谢玉璋从后面觑着李固的身形,压着声音问李卫风:“陛下是不是比当年我们初见那会儿还高了?”   “有吗?”李卫风道,“可能吧,那会他还未及冠呢。不是说嘛,二十三窜一窜。”   他又笑说:“殿下也比那会儿高了不少呢。”   “当然了。”谢玉璋说,“那时候我还未及笄呢。肯定要长个的。”   那两个不知道在后面叽叽咕咕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传到李固的耳边变得模模糊糊,擦得耳根痒。   李固望了眼回廊上一根根的横梁,也没回头,只是加大了步距。   谢玉璋忽地发觉皇帝走得快起来。李卫风尚好,他也是大个子,大长腿甩开,跟上皇帝毫无压力。谢玉璋与后面跟着的內侍们却都不得不加快步伐。   待到了李珍珍的宫里,见过礼落座,李珍珍笑赞:“永宁还是年轻啊,这气色多好看。”   这么长一段路走得急了些,谢玉璋脸颊泛着海棠色,果然好看。   正到了午膳时间,李固便吩咐在李珍珍这里用膳。吃完饭,四人坐下说话。   李珍珍便埋怨李卫风:“多久没来看我了?也不着家,还跟以前似的浪荡。”   李卫风便各种“哈哈哈”。   谢玉璋心想李卫风一个外男,如何能常来后宫。   李珍珍又说李卫风:“要不就叫旁人生吧。爵位的事你怕什么,有十一呢,便是庶子,只要是你的儿子,十一还能不让他承爵?”   李固也道:“大姐说的是,七哥也别倔了。”   谢玉璋额头微汗,这些事怎么当着她的面说呢。却叫李卫风的脸往哪里摆。   哪知李卫风大大咧咧的毫不在乎。他“不中用”的名声都传遍云京了,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只说:“再说吧,再说吧。”十分敷衍。   李珍珍话锋一转,落在了谢玉璋身上:“陛下你说说永宁,我叫她以后常进宫看我,她只是不肯。”   李固的目光便投过来。   谢玉璋知道躲是躲不过的,只得道:“臣妾新寡……”   李固却道:“漠北并无守孝习俗。”   谢玉璋便说不下去了。毕竟她是怎么当上寡妇的,李固是知道真相的。这瞎话就没法编。   没办法,只得低头道:“是。臣妾迂腐了。”   李珍珍又跟谢玉璋说些日常的话题,告诉她如今都流行些什么。李固不插嘴,只安静听着。   “回头我叫人送些时兴的料子到你那里去。”李珍珍说。   谢玉璋推辞:“陛下已经赐下了。”   李珍珍笑道:“他们男人家那眼光,算了,我给咱们陛下留点面子吧……还是我再给你挑一些吧。”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固尚未立后,举国上下的女子中,李珍珍便是身份最贵。谢玉璋无奈,只得谢贵妃赏赐。   视线抬起,正和李固的撞在一起。胶着几息,旋即各自移开。 第111章   离开李珍珍的地方,谢玉璋和李卫风跟着李固往回走,走到长廊的一个岔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   若要离宫,从这里走便是,并不需要跟着李固再去紫宸殿。   李卫风大声道:“陛下,臣家里还有事,容臣告退。”   李固道:“七哥去吧。”   谢玉璋忙道:“陛下,臣妾也……”   皇帝的目光压过去。   “……也有事,先、先告退。”谢玉璋的声音便越来越低。   余光瞥到李卫风毫无义气,大长腿甩开人嗖嗖嗖地就走没影了。   刚才明明还跟在一旁的福春和內侍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內侍们这神出鬼没的技能谢玉璋也是十分无奈。   如此,此刻这长廊岔路口上,竟只有她和皇帝了。   在皇帝的视线威压之下,谢玉璋目光投在地上,轻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却唤道:“谢玉璋。”   通常被人连名带姓地叫,都不是好事。谢玉璋抬起头来。   李固走到她身前,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她。皇帝的气势便压了下来。   “以后,有话直说。”他盯着她说,“不要与我耍手段。”   谢玉璋叹气:“陛下生气了?”   李固道:“君子当坦荡荡。”   谢玉璋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女郎。”   “在草原上,男人们若想得到什么,只要手里有刀,便敢去抢。”谢玉璋道,“可女人不行,我只能迂回周旋。”   李固道:“你已经回来了,此是云京,不是那茹毛饮血之地。”   谢玉璋抬眼:“可我要面对的是皇帝啊。”   李固盯着她的眼睛。谢玉璋的眼睛长且妩媚,眸子清亮,瞳眸深处有光。   她道:“皇帝坐拥四海,理所当然觉得自己该拥有一切。我要怎么去跟皇帝说‘我不愿’呢?”   李固问:“你,信不过我?”   “八年了。”谢玉璋苦笑道,“陛下当年与我,不过些许少年男女懵懂之情。再见面,天都已换日。陛下却对我期望这样苛刻?”   她垂下目光,道:“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更不能一力降十会,所以我只能弄手段。”   李固蹙眉,凝视着她。   “因为,我不敢揣测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玉璋的声音轻飘飘,“但我知道,当年送亲路上,我的将军……绝不会强迫我。”   “我在草原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的将军就会骑着马来接我,带我离开蛮荒之地回家去。”   “可是云京乱了,老可汗死了,没有人来接我。”   好似,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固似的。   谢玉璋的声音那么轻,每一下却都像鼓槌击在李固的心头。   “我只能靠自己。屠耆堂和乌维都想要我,屠耆堂其实更强些,可我有预感,大赵存不久矣,我迟早将失去‘赵公主’的身份的保护,所以我选择了乌维。”   “我不能沦为什么人的妻子,我必须做可汗的汗妃。我顶着这样的名分,才能拢住自己的人,我的人不散,对外,我才能不受欺辱。”   “这都是一步步算出来的,我有时候焦虑得会夜半惊醒,想着下一步又该怎么办?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我是回来了,可将军已经是皇帝了。百官们虽也称赞我的功劳,可他们看我的目光和草原上的人其实也没多大分别,脸上都带着男人的笑,都觉得皇帝会把我收入后宫里去,觉得我的位置该在那里。”   “我原也是惴惴不安的,也是想低头认命的。可陛下……陛下却让我做了公主。陛下践行的,是当年将军说的话。”   “我的胆子就大了,我决定赌一把。”   “我赌我的将军还在,我赌他,还愿意护我。”   “给我胆子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呀。让我赌赢的也不是别人,是我的将军呐。”谢玉璋抬起头来,笑道,“陛下却因此生气,真是太小气了。”   李固的手紧紧握成拳。   “玉璋,”他道,“别哭……,别哭。”   他抬起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却忽地顿住,看向了远处。   谢玉璋便知道别处有人,她用袖子拭去眼泪,转身——隔着庭院,另一条回廊上,崔贤妃、邓淑妃正怔怔地望着这边。   见她看过来,她们醒过来,不失风仪地向皇帝遥遥行礼,带着她们的侍女们走过去了。   看那方向,应该是两个人联袂去见贵妃。   少年与少女,和亲公主与送亲将军的梦,因她们二人的出现被冲击溃散,湮灭于风中。   一个转身,将军已成了皇帝,赵公主作了穆公主。   皇帝说:“玉璋,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永宁公主仰起脸,道:“孀居之门是非多,我想要陛下的庇护。我是不会让别人欺辱我的,只是云京多权贵,我没有父兄可以倚靠,只能倚靠陛下。”   “可。”皇帝的面色很冷,说,“但有事,你只管护住自己,其余的,有我。”   永宁公主屈膝行礼。她的姿态优雅美丽,礼仪无可挑剔。   无论是在大赵还是大穆,她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皇帝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怅然,又释然。   “永宁。”他说,“每月朔日、望日,进宫给贵妃请安。”   永宁公主平静地接受这条件:“是。”   皇帝又道:“大姐也很苦,宫中寂寞,我希望她能有人陪伴,望你体谅。”   当年河西之乱,李珍珍作为李铭唯一遗留于世的骨血,李固断然是不能让她再与别人生出儿子来的,只能自己娶了她。   而今河西早被李固牢牢掌在手心,但名分早定,人人皆知道李珍珍是他明媒正娶的人。李珍珍便也只能一辈子顶着这身份活下去了。   当皇帝的人看自己的后宫,或者哪怕普通的男人看自己的后院,总是都套着一层朦胧的光,模糊美化了一切。   李珍珍想要的才不是陪伴。   但人不可能不付出就平白获得好处,比起她得到的承诺,需要付出的代价几可以不计了。谢玉璋再次福身:“是。”   从宫里出来回到公主府,林斐、晚秀、月香都在,谢玉璋看到她们就开心起来。   “果然离得近吧,说来就能来。”她道。   林斐问:“怎么进宫谢恩这么晚才回来。”   谢玉璋道:“还去跟贵妃请安了,被留了饭。”   换了家常衣服,几个女郎坐下说话。   “我们当家的还是想出去搏一搏。”月香说。   谢玉璋问:“王忠呢?”   晚秀道:“我们家的也想去试试。”   这些男人原本窝窝囊囊的,在草原上摔摔打打的,竟也磨炼出来了。   谢玉璋叹道:“草原上走一遭,大家都不一样了。”   四女回想从前和亲路上众人模样,再想眼前,都感慨。   谢玉璋又问她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当年和亲陪嫁之人,各行匠人多是拖家带口的一家子。卫士里却有许多单身汉,都从战时例,自有兄弟的人家抽丁。王忠李勇,都是家里有兄弟的人,一走八年,也不知道父母高堂还在不在了。   晚秀说:“说先安顿完,就回去看看。”   待晚秀和月香回去了,谢玉璋将今日宫里的事都告诉了林斐。   “后患彻底解除了。”她整个瘫在榻上,感叹,“整个肩膀都轻松了。”   林斐好气又好笑。   正说话间,宫里来了人,将昔年李固送给谢玉璋的那柄匕首送了回来,一同送来的,还有宫城出入的腰牌。   林斐道:“嚯。”   有了腰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城,无须再递牌子等批准了。   谢玉璋将匕首别在腰间,抛着那腰牌道:“以后就是烦,每月两日要去点卯。”   林斐问:“崔、邓二妃品性如何?”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道:“不熟。”   “那两个都是世家嫡女,很有些气度。没有为难过我。”她一边回忆一边说,“邓淑妃性子冷些,崔贤妃名声极好,她又有大皇子傍身,张芬素来忌惮她。”   林斐道:“邓淑妃不是也有二皇子吗?前世也有吗?”   “也有。但是……”谢玉璋却叹道,“唉。”   林斐便懂了,叹道:“可怜。”   “听说皇帝也因此怜她,对她格外优容。”谢玉璋道,“但听说她性子有些拧了,后来与娘家也闹得生分了。但皇帝长情,对曾经娶作平妻的三个都很好。旁的人都没法比。张芬也只是嘴上挤兑挤兑,并不能真的折辱她们。”   林斐道:“已经变了这么多了,希望二皇子的事也能变。”   谢玉璋道:“是呀,若也能变,也算是我的一点功德呢。希望能。”   她二人与邓婉并不相熟,但也没有利益冲突。这等情况下,同为女子,并不以见到旁的女子不幸为乐。   又说了夏嬷嬷的事。   林斐道:“嬷嬷求仁得仁。”   谢玉璋却没有把李固也要赐她旌表的事告诉她。先说了便没有惊喜了。   李固赐以旌表肯定了当年林斐的行为,旁人若再拿草原的八年说些风言风语,便是打皇帝的脸了。   只说:“明日我去谢家村看看大虎姐姐。”   谢玉璋第二日果然出城。   只才出了城没多久,便听到身后马蹄声。谢玉璋和护卫们在草原待久了,对这种疾驰的马蹄声分外敏感,手都按到腰刀上了。   后面追上来一队骑士,那马术精湛,不输漠北战士。领头一人勒马,笑容灿烂:“哟,永宁殿下!真巧啊!殿下这是要去哪啊?”   不是旁人,正是“当面哥俩好,有事自己跑”的邶荣侯李卫风。   今日又不是休沐日,这厮定然是逃班了。   永宁公主含笑道:“我去小螺山兰云寺烧香。”   “哎?哎?”李卫风懵了,“不、不是去谢家村吗?”   永宁公主:“呵呵。” 第112章   李卫风一路声称:“那地方不好找,我给你带路。我督建的呢,我熟!”到底是腆着脸跟着谢玉璋去了谢家村。   过了兵岗,路两旁便都是谢家村的田地。因还是冬季,有些角落里还有残雪冰渣,大部分地方裸露着泥土,看起来颇有些荒凉萧瑟。   “这个点儿,她该出门了。”李卫风念叨说,“我知道她在哪,我带你去。”   虽然谢玉璋此次来便是来看谢宝珠的,但她不能像李卫风那样无视旁人,只道:“先带我去我叔叔家。”   李卫风只得带她去了寿王家里。   他们从一入村,便引起了围观。原本在家猫冬的村人们纷纷跑出来。   有小童指着那骑着高头大马的丽人问:“那是谁啊?”   他的父亲掉下眼泪:“是宝华啊,是你宝华姑姑。”   有人喊:“宝华,你回来啦!”   谢玉璋答道:“四叔公,你看着还硬朗。”   四叔公道:“唉,一把老骨头,能活一天是一天。听说你在漠北立了功,今上可有给你封赏?”   她受封才四天,消息还没传过来。谢玉璋道:“陛下封我为公主,赐号永宁。”   族人一片哗然。   前朝的公主竟然还能继续做公主?这种事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谢氏高祖的后宫里,倒是收了一位前前朝的公主做妃嫔,那位公主的嫂嫂,前前朝的末代皇后,也常被谢氏高祖皇帝召进宫里淫乐。   至于让公主继续当公主?史书上未曾未见过。   寿王也在人群中,原以为谢玉璋肯定会认不出来自己。不料谢玉璋在人群中看到这个大胖子,便叹道:“二叔,你胖了。”   寿王道:“你竟还能认出我来。”   四叔公道:“你傻了,一家人,怎认不出来。”   族人亦有远近亲疏,逍遥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便只有寿王一个人。待谢玉璋在寿王的家中坐定,打量这屋舍。   前世她回来之后便静静地缩在逍遥侯府里,只在后来给族人收尸的时候来过谢家村,也并未曾进过寿王的家里。   此时看这两进小院,砖墙瓦房,家里还有个一男一女两个仆妇。于从前炊金馔玉的寿王来说或许贫穷寒酸到极致了,可于附近村落的村民来说,已经是富户了。   从前美髯飘飘、衣着考究的寿王叔,现在穿着粗绸,胖得像个球。可见衣食也是不愁的。   寿王叫那个看起来便粗粗的仆妇上了茶,还上了点心。   “你吃,你吃。”他让道,“这个是陈记的,不好买的。”   谢玉璋道:“二叔这日子,挺好。”   寿王吃着点心,道:“嗯,多亏有八八照拂我。噢,他是我家原来那个管家,你还记的他不?他是我奶兄弟。”   谢玉璋道:“听说现在在邶荣侯府当着管家?”   寿王说:“是啊,他能干的。”   谢玉璋问:“大虎姐姐呢?”   寿王说:“她下地去了。”   谢玉璋吃惊,顿了顿又问:“冬日里,也要下地吗?”   寿王说:“她就是每日去翻翻土,活动活动,她现在身子越来越好啦,你看到就知道啦。”   他又喊:“二郎,去喊你姐姐回来。”   寿王的两个儿子也陪着谢玉璋进来的,闻言道:“不用,邶荣侯去了。”   “这个王八犊子。”寿王骂道,“今天竟然空着手来。”   谢玉璋万想不到寿王竟会变成现在这样。   前世她也只是在过年祭祖的时候才能见到他,胖得要裂开似的,眉眼间都是忧愁。见了她,只托她进宫多看看谢宝珠,一个劲给她这晚辈作揖。   寿王道:“你受苦了。”   谢玉璋道:“过去了。”   寿王把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站起来对谢玉璋一揖。   谢玉璋惊诧。   寿王叹道:“宝华,叔叔当日送你到漠北,做得不够好,还希望你能原谅叔叔。”   又道:“大虎已经说过我了。”   谢玉璋凝视他片刻,道:“过去了。”   田垄上二丫叉腰怒目:“你怎么又来了!”   “二丫。”谢宝珠停下锄头,唤住二丫,问李卫风,“可是我堂妹回京了?”   漠北归附的消息也传了两个多月了,谢家村的人也从守村兵丁那里听说了。更听说前赵和亲的宝华公主居中斡旋,促成了五部归附,将要立功归来。   “你什么都知道。”李卫风龇牙一乐,道,“她现在已经在你家里了。”   一路上,他跟在谢宝珠身边,叨叨:“陛下封她作了公主,赐了公主府、食邑和田庄。”   “她现在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她。”   “哎,我瞅你今天气色也不错,这么冷的天就不要下地了。”   “咦,你现在下地是搞什么?难道现在能种东西?”   谢宝珠跨进自己院门,便看到敞开的正堂大门里,一个年轻女郎坐在客位上。   那女郎也听见声响,见她进来,亦站起了身,走上几步,迈出了正房的门槛,站在屋檐下看她。   谢宝珠上前几步,摘下了遮阳的斗笠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于阳光中眯起眼细看那女郎。   两个女郎隔着院子对望。   从前谢宝珠长期卧床,她又不喜欢吵闹,生平最喜欢的消遣便是读书。   她读书又和安乐公主不一样,安乐是为了走一条与谢玉璋不一样的路在皇帝面前求宠,她是硬读诗词经史。谢宝珠却是什么书都看,历史、游记、话本子……她足不出户,却知道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史书读多了,眼界便不一样,再看那些只知道吃吃喝喝,玩乐打扮的堂姐妹们,自然而然地便不大看得上。   于是在姐妹们的心目中,便觉得她孤傲。   在谢宝珠的心目中,谢玉璋始终都还是那个被养得天真、娇贵,不知世事的妹妹。她也曾经想过,那样的妹妹,如何在漠北撑得下去?   可现在谢宝珠在阳光里凝视眼前这女郎,却发现她决不是自己那个小堂妹。   她眉间坚定,眸蕴清光,身姿挺拔如修俊青竹。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郎。   那个天真的妹妹……已经成长成这样了吗?   那这成长的过程,必然充满了疼痛。   “回来了?”谢宝珠问。   谢玉璋凝视着这个比记忆中健康得多的姐姐,答:“回来了。”   谢宝珠上前两步,伸出手。谢玉璋也上前两步,握住的谢宝珠的手。   谢宝珠道:“去我房里说话。”   两姐妹拖着手去了后院。   李卫风却不能跟去后院,怏怏地伸着脖子探看。   寿王很不满:“今天没去打猎吗?”   李卫风:“?”   寿王道:“离午饭还有时辰呢,带你的人去看看能抓点什么回来不。”   李卫风:“哈?”   寿王道:“什么都行,兔子、山鸡,都行。”   谢宝珠带着谢玉璋去了自己的房中,叫二丫给房中茶炉添炭。她带着谢玉璋在窗下坐下,细细打量她,点点头道:“你很好。”   谢玉璋道:“姐姐也好。”   二人想起当年最后一面,两人的心愿——我们,都好好的。   两人的手便在桌上用力互相握住。   “珠珠,我已经知道你立了功,封了公主。过去的苦已经过去了,我不多问了。”谢宝珠道,“我只问你,你和天子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惊讶:“姐姐如何知道?”   谢宝珠道:“因我生得像你,邶荣侯第一次见我,便将我送到了皇帝面前。”   谢玉璋愣了。   她原以为这辈子因为种种变化,李固与谢宝珠只是错开,没有机会彼此遇到而已。她万没想到原来谢宝珠竟和李固竟然已经见过了。   见她惊疑不定,谢宝珠继续道:“但皇帝没有留下我。”   谢玉璋忍不住问:“为何?”   “因为皇帝觉得我和你并不像。”谢宝珠道,“珠珠,皇帝对你有情,对吧?”   谢玉璋承认:“我与他少时相识,的确曾互有过好感。”   好感吗?皇帝对珠珠明明远不止好感。   谢宝珠点头,道:“珠珠,我想劝你的是,不要入后宫。”   她道:“你与他若互相喜欢,便在宫外来往便是。不要有孕,不要生皇子,不要入宫。这是最安全的。”   谢玉璋倒抽一口凉气,她这姐姐,可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呢,竟这样大胆。   她笑道:“姐姐,你可吓到我了。”   但谢宝珠看她眼中笑意,知道她才没有被吓到。这是远嫁去漠北,又风光回来的人,怎么会被轻易吓到。   谢宝珠也笑了:“这有什么,从前姑母们与驸马不谐的,谁个不养两三面首,逍遥快乐。”   谢玉璋道:“你在讲的可是天子啊。”   “就因为他是天子,在外面才最好。”谢宝珠道,“你有公主头衔立命,有漠北功勋傍身,这些在外面,足够你风光生活,安全养老了。但是,你若是入后宫,这些通通都没用了。”   “今上无后,二妃有子,未来,不管是后位之争,还是太子之争,咱们这位陛下的后宫,注定安宁不了。你纵封了公主,也是谢氏女,没有家族可以依靠。若只将命运系于帝王宠爱,珠珠,你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当更明白。”谢宝珠肃然道。   谢玉璋也不再说笑。她是万料不到这位堂姐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第113章   林斐赞谢宝珠胸有丘壑,当真没错。   谢玉璋也肃然道:“我亦如是想。所以,已经和天子讲清楚了,我不入宫。”   谢玉璋头脑清醒,令谢宝珠大感欣慰,她感慨道:“珠珠,我再不认识你了,你仿佛换了个芯子,换了个人似的。”   若说换了个人,谢玉璋想,也可以算是换了个人吧。   谢玉璋既然自己有计较,谢宝珠就放下心来。她这堂妹能给自己挣来这样的功劳,可见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她只提醒她:“不要生皇子。只要不生,便和二妃没有冲突。男人的宠爱,脑子清醒的人不会在意。”   谢玉璋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和陛下就根本不会有那来往。我在草原八年,再不想以色侍人。”   谢宝珠亦点头,道:“我们谢氏女,勿自伤,勿自弃,勿自辱。能站着活一天,便站着活一天。”   “等到没法再继续的那一天,该怎么做?是玉碎还是瓦全?听从你自己的。”她伸手去拢了拢谢玉璋的额头,告诉她,“没人有资格要求旁人必须活成什么样。每个人不辜负自己便可以了。   谢玉璋道:“我知。但姐姐不知,我若不愿,他绝不会强迫。他便是这样的人。姐姐担心的,不会发生。”   谢宝珠想了想,若有所悟:“的确,我不想与邶荣侯为妾,那位陛下也没有强迫我。”   谢玉璋惊诧。   谢宝珠便把第二次见皇帝的事也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料不到今生竟是这样的发展,脑中再次生出那种混乱感。   “他说,他答应过别人会让你过得好?”她问。   谢宝珠点头,道:“这还是承了你的情。”   谢玉璋呆了一会儿。   当年许多事情不及细思,也没有计划,都是随手做,随口说。后来草原八年劳心劳力,和亲前的事便抛到脑后去了,全副精力应对眼前。   没想到当年随意埋的种子,竟真的开了花,结出了这样好的果。   谢玉璋道:“当年我去和姐姐道别,出来后正好便碰到他,我担忧你身体,便对他说希望你好……没想到他竟记住了,真好。”   她嘴上说着“真好”,却并没有拿到公主封号时那种当初的投资一本万利收回来的喜悦。   不知怎地,莫名地有种涩涩的感觉。   看谢宝珠凝目看她,目光中似有话说,她甩开这种感觉,骂道:“李七这厮,真是可恨呐!”   李卫风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喊了声:“捉到了没有?”   亲兵们钻出林子,拎着两只野鸡:“有了有了。”   寿王自称家贫,招待不起不自备食材的客人。   李卫风无奈,只得出来看看能弄点什么。这会儿有了两只野鸡,觉得可以交代了,让亲兵拎着,屁颠屁颠地又回谢家村去了。   当然寿王不可能让他同谢宝珠一个桌上吃饭。前院后院各开了一桌。   谢玉璋问:“李七可是一直缠着你?”   谢宝珠却道:“倒没有,自那之后,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谢玉璋十分担忧。因为李卫风与李固关系非常之亲密,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李固在这件事上去呵斥李卫风。   谢宝珠却道:“不用担心。他只是傻子,不是恶人。”   李卫风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回事,一直打喷嚏。他揉揉鼻子,转回头问:“那她就真的不嫁人了?”   自上一次之后,他便没再来过谢家村。但看守谢家村的校尉是他的人,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谢宝珠的消息。他原担心她会嫁了。她却每日里悠哉地过日子,每日里都去把地翻过一遍,又或是在田垄间散步,绕着村子走,渐渐地,竟能越走越远了。   身子这般弱!的确也嫁不了人。   “不嫁。你别打她主意。”寿王咬着鸡翅膀警告他。   李卫风喜滋滋:“不嫁挺好,挺好。”   待要离开时,族人们又围聚相送。   有人道:“宝华,你又是公主了。血脉同枝,富贵勿相忘。”   谢玉璋牵着马缰,道:“族中姐妹、侄女,给她们寻个好出路,勿要与人为妾。我来给她们置办嫁妆。”   族人们或羞惭低头,或凄凉难过。   连年纪最大的四叔公也落泪:“我拦了,拦不住。”   谢玉璋并不苛责他们。实际上,她望着这些人的面孔,想到的他们前世受株连死去的模样。   “我知。到这一步,非大家所愿。”谢玉璋道,“只现在有我,钱货的事都不是大事,以后年节四时,我都会叫人往这边送东西来。叫大家不至于太苦。”   族人呜咽一片。   谢玉璋却道:“只一件事,大家必得明白。”   她道:“今上乃是仁君,故我谢氏族人今日还能有屋有食,安身活命。此是君恩,务要记于心中。但更不可忘,仁君亦有雷霆之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大家现在居于谢家村,至多两代人。两代以后,李氏江山稳固,我谢氏族人迟早也可以如旁人一般自在生活。”   “只眼下,大家本分生活,勿有怨念,勿生妄念。”   四叔公落泪:“宝华说的是正理。”   谢玉璋道:“四叔公,我现在的封号是永宁了。”   四叔公擦泪:“是,是,是永宁。”   谢玉璋上马,道:“有困难之事,来永宁公主府寻我。”   她顿了顿,又道:“有不安之事,亦来寻我,勿要给逍遥侯府添麻烦。”   回城的路上,谢玉璋一张脸没有笑容。   李卫风凑过去问:“永宁这是怎么了?”姐妹相见不该高兴才是么。   谢玉璋难过道:“康乐姐姐身体那么弱,我想接她到我府里去与我一起,她只不愿。”   她说着,便掉眼泪:“康乐姐姐这是自娘胎带出来的弱症,原还有个相士说她活不过二十五的。”   李卫风吓一大跳,忙问:“那她今年多大了?”   谢玉璋道:“她今年再过生辰便二十六了。”   李卫风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   谢玉璋道:“可她身体真的很差。七哥,我姐姐她是受不得气,经不得吓的。”   她说着又掉眼泪。   李卫风头痛:“唉,你别哭了。她好好地待在谢家村,那里外人也进不去,怎么有人气她吓她。”   谢玉璋却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   李卫风一呆,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他问,“是她说我什么了吗?”   谢玉璋摇头,道:“姐姐只说,邶荣侯不是恶人,叫我别担心。”   “就是!”李卫风精神一振,大声道,“你看看你姐姐多么的明白,她都知道我不是恶人。你担心什么!”   谢玉璋却含泪指控道:“你还说你不恶?你见到她便把她送到宫里去了。”   这段黑历史终究还是藏不住。   李卫风头皮发麻,道:“我、我那时候跟她又不熟。”   谢玉璋质问:“不熟便强抢民女了?”   李卫风无奈,道:“我有什么办法,十一为你都魔怔了,我突然看到你姐姐,长得那样像。我有什么办法。”   谢玉璋怔了怔,很快拉回心神,道:“我也不相信七哥是恶人的。”   她问:“七哥是喜欢我姐姐的吧?”   李卫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七哥”了。   但无论从李固这边走,还是从谢宝珠这边走,谢玉璋喊他一声“七哥”,他还真愿意应。   被谢玉璋这么一问,李卫风脸上有点烧,“咳”了一声说:“是吧。”   谢玉璋问:“是真心的吗?”   李卫风道:“当然。”   谢玉璋松了口气,道:“七哥若真心喜欢我姐姐,我就放心了。”   她道:“喜欢一个人,原就该是保护她、顺着她。七哥和陛下那样好,近朱者赤,定然也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跟陛下一样,决不会强迫柔弱女郎的。”   看别人被拍时,心里嗤笑,知道这是马屁。   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没人觉得是马屁。只觉得说得好,说得对,你真是懂我。   李卫风急道:“我怎会强迫她!自她说了不愿,我都憋了多久没敢来了!”   急切中倒见真情。   谢玉璋心中暗叹。却也只能继续道:“我就知道七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七哥。”   既用了“们”,自然里面包含了谢宝珠。李卫风心头一酸,欣慰道:“你姐姐可聪明的,她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放心好了。”   待骑了一段,忽又反应过来,问:“你刚才说十一怎么着?”   李卫风是知情人,更是皇帝身边红人。谢玉璋便告诉他:“陛下答应了我不让我入后宫。”   李卫风咋舌:“他真答应了?”   “当然。”谢玉璋道,“陛下是经天纬地的真男儿,如何会骗人。”   李卫风还在咋舌,谢玉璋道:“只我也答应了陛下,每个月朔日望日都去给贵妃请安。七哥,要不要一起?”   李卫风想了想,欣然道:“好呀,我一个人的确也不便。”   谢玉璋又问:“都是义弟,怎地七哥比旁人跟贵妃更亲呢?”   李卫风道:“我当年生过场大病,大家都当我快死了。大姐和十一两个,不眠不休地亲自照顾我。”   谢玉璋赞道:“七哥果然是重情义的人。”   李卫风道:“当然。”   隔日见了李固,便忍不住问他:“你许了永宁不让她入后宫?”   李固的笔便顿住,抬头:“她与你说的?”   “嗯。”李卫风道,“我昨个跟她一起去谢家村了。”   李卫风去谢家村,自然是为了谢玉璋的那个堂姐了。   李固问:“你们约好的?”   李卫风揣手:“我猜到她这几日必要去的,我叫人盯着她门上呢,她一出城,我就追上去了。”   这种事上就这么机灵。   李固颇无语,只问:“她在那边还好吗?”   李卫风道:“你可不知道她多会说话。”遂把谢玉璋对族人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李固又问:“还说什么了?”   李卫风正有一堆心里话想找人说呢,当即扯着李固嘚嘚了一通,把路上跟谢玉璋的对话都说了,又道:“可劲赞你呢,又顶天立地,又经天纬地的,词儿特别多。”   又嘚嘚了一通:“我怎么会强迫她呢,咱么兄弟是那样的人么!”   却问李固:“真不让她入宫啊?”想了八年啊。   李固道:“她不愿。”   李卫风眼珠一转,道:“不入就不入,就在外边也挺好的。”   李固道:“别胡说。”   李卫风“嘿嘿嘿嘿”,又道:“不过你可小心,她这张嘴可真能说,啧啧,骗死人不偿命。”   李固看着这个被套路而不自知的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待李卫风离开,內侍进来为皇帝研墨。   皇帝自言自语:“又给人下套。”   只皇帝声音低,说什么內侍没听清。偷眼看去,却见皇帝唇角勾起,露出一抹笑意。 第114章   谢玉璋新府初立,颇为忙碌。   跟李固那里过了明路,从谢家村回来的第二天她便亲自去逍遥侯府接人。   于氏已经替嘉佑整理好了箱笼。谢玉璋轻声告诉嘉佑:“带你喜欢惯用的东西就行,其余的,姐姐那里都有。”   嘉佑只不说话,用力地攥着于氏的手不肯放开。   于氏叹息,摸着她的头道:“别怕,这是你姐姐,跟你福康姐姐一样的。”   嘉佑才叫她掰开了手。但谢玉璋去牵她的手,她却紧紧攥成拳不张开。   嘉佑当年逃入东宫,哭求太子夫妇救福康,哭得晕了过去。再醒来,东宫大门紧锁,人人自危,于氏也得先照看自己的孩子,无人顾得上她。   偏她从小便是个格外乖巧的孩子,十分安静,众人也没多想。   只后来,嘉佑竟能成月成月的不说话,慢慢地大家才看出不对。   只后来他们这些人的形势一路下坠,就算发觉了又能怎样。待到了逍遥侯府,末帝服丹,太子酗酒,嘉佑只是不说话而已,又不是疯癫吵闹,又不是不吃不喝,竟是最省心的一个。   这些情况,谢玉璋从于氏那里已经知道了。嘉佑不肯张开手,她便伸出两只手包住嘉佑的小拳头,柔声说:“别怕,姐姐那里很好的。院子里有秋千,有很多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女郎可以陪你一起玩。”   嘉佑只垂着眼,一声不吭。   于氏叹息,道:“交给你了。”   谢玉璋点头。   逍遥侯难得今日特地还没有服散,清醒地等着她,老泪纵横:“去吧,去吧。给她个归处。”   太子一如既往沉默。只其余三个皇子眼露羡慕,只恨自己没能生作女郎,还有“嫁出去”这条出路,可以脱离这个让人窒息的逍遥侯府。   逍遥侯府,一点也不逍遥。   数百年前,谢氏高祖也给前前朝的末帝赐了个类似的爵位养着。后来那位末帝做了首怀念旧日时光的诗,高祖看了,便赐了他鸩酒。   如今谢家人虽然也衣食不愁,可谁知道这条命还能留多久呢?   看着转身离去的谢玉璋和嘉佑,竟不止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了。   待回到永宁公主府,谢玉璋牵着嘉佑去了给她准备好的院子,带她看过那屋子,一间间告诉她都做什么用。给她看她的精致床榻、名贵瑶琴:“都是你的。”   嘉佑什么表情都没有。   只是谢玉璋安顿好她,要离开,她却忽然伸手揪住了谢玉璋的袖子,不肯松开。   谢玉璋懂了。   在逍遥侯府,谢玉璋对嘉佑来说是陌生的。可到了这更陌生的永宁侯府,比起别人,谢玉璋是唯一认识、熟悉的。   谢玉璋道:“我还要去见属官们,要不然你和我同去?”   嘉佑不吭声。   谢玉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说罢,又牵住她的手。   这一回,嘉佑却放开拳头张开手让她牵,非但如此,她握着谢玉璋的手还很用力,像是生怕她在这陌生的地方丢下她。   谢玉璋的心隐隐地疼。   这样的嘉佑,与前世紧紧向林斐依靠的自己,是多么的像啊。   带着嘉佑到了前面,谢玉璋指着大堂道:“你看,这里就是姐姐平时接见属官或者客人的地方。”   又带她进到次间里:“这间屋子里面有桌有榻,可以做事情,也可以休息。待会姐姐要见几个人,让人陪着你在这里吃点心好不好?”   然而嘉佑只是不肯放开她的袖子,攥得愈紧。   谢玉璋无奈,唤来侍女在她耳畔轻声交待了几句。   侍女转身出去,谢玉璋先带着嘉佑在次间里坐着,让人上了几种不同口味的饮子、点心,观察她喜欢哪一种。   很快,侍女带了个青年妇人进来。   谢玉璋给那妇人使了了个眼色。那妇人路上已经得到过嘱咐,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待真看到长大的嘉佑面孔麻木毫无表情,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   她用袖子擦擦眼睛,先不忙着靠近,就站在原地,柔声问:“殿下,嘉佑殿下?可还记得奴婢?”   嘉佑向她看去。   妇人道:“奴婢是晚秀啊,朝霞宫的晚秀。”   晚秀和王忠两口子现在也住在公主府里,她靠近一步:“从前,嘉佑殿下和福康殿下常常来朝霞宫找我们宝华殿下玩的。”   听到福康这两个字,嘉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   晚秀继续道:“那时候嘉佑殿下还小呢,都是福康殿下牵着殿下的手一起过来。有一次,我们殿下正在院子里跳舞,两位小殿下就坐在廊下拍着手看。奴婢给殿下们端来了冰饮子,福康殿下摸了摸说,不行,嘉佑昨天便喝这个闹了肚子,今天不能再喝了。可殿下很想喝,抱着福康殿下的手臂撒娇唤姐姐,福康殿下没办法,才许殿下小口喝半碗……”   嘉佑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但晚秀的描述里,“福康”栩栩如生,嘉佑便听得住了。   晚秀走到塌前,从嘉佑的手里将谢玉璋的袖角缓缓地扯了出来,自己则握住了嘉佑的手,柔声道:“殿下,我给你多讲讲从前福康殿下的事,好不好?”   谢玉璋道:“晚秀陪着你,姐姐就在外面,你有事,可以叫我,也可以跑出来找我。”   嘉佑点了点头。   谢玉璋松了口气,走到槅扇门口,擦了擦眼睛,才迈出去。   身后还能听到晚秀温柔的声音:“从前啊,福康殿下……”   袁聿和王忠李勇先后来回话。   袁聿与实务上是一把好手,是个干吏。他道:“两个田庄都不小,然而原来的人口也不少。咱们回来的人这样多,若直接安置过去,新人旧人立刻便要分作两边,怕有冲突。不如另寻一地,新起一村。现在正是农闲,天又转暖,正好起屋。”   谢玉璋与他商量了些细节,便定下来了。   王忠李勇进来汇报,递上了名单,谁去谁留,已经定下来了。   “三百人被打散了。”王忠道,“京畿大营、北衙六军几个去处都有。全散开了。”   谢玉璋道:“那是自然。”   王忠和李勇过去,职级不变,依然还都是校尉。   谢玉璋道:“只以后头上没有顶子了,有奔头。你们好好干。”若留在她这里,校尉便是到头了,再没有升迁的可能性。   又商量些安置的细节,谢玉璋问王忠:“什么时候家去?”   王忠道:“说是给一个月的假,二月底报道便可。末将想把余下的人都安置妥了,就家去看看。”   谢玉璋又问:“有多远?路上要多久?”   王忠道:“坐车的话两天半能到,骑马快些。要有急事,大半天的时间也能赶回来。”这说的却是战时奔袭的速度了。   谢玉璋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谢玉璋是在嘉佑房中睡下的。   她和嘉佑同塌而眠陪着她。即便这样,嘉佑也是到了半夜才睡着,一晚上还惊醒了两次。   谢玉璋也不吭声,一言不发地只抱着她。   起初嘉佑抗拒,但谢玉璋的怀抱温柔,还会轻轻拍她的背心,渐渐她不抗拒了。   谢玉璋唤来嘉佑从逍遥侯府带过来的贴身婢女细问才知道,原来嘉佑怕黑,却又怕火光。   谢玉璋便自库里取了一颗鸽子蛋般大小的夜明珠,以纱囊吊垂,悬于嘉佑床榻帐顶。   晚上睡觉前,她给她讲些宫中旧事,讲那些亭台楼阁,歌舞升平的岁月。嘉佑渐渐地不再抗拒她。   起初几日晚秀、月香白日里都会过来帮忙,只卫队收编完了,王忠等人有了假,便纷纷带着新妇回家去了。   他们原也就是京畿附近百姓,家离得都不算远,不过都是两三日的路程。又早说好,要去个十天半个月左右。   谢玉璋白日里便尽量带着嘉佑,又将自己身边的几个细心的侍女给了嘉佑,令她们日夜不离。   又有林斐听说,便常过来探望。她亦是温柔耐心之人,更会讲故事,常令嘉佑听得住了。   渐渐地,嘉佑才不再紧绷,白日里终于不再非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谢玉璋不可了,只晚上还得她陪。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朔日。   李卫风和她提前约好了的,一早便骑着马来接她。谢玉璋特地将林斐请了来照看嘉佑,自己也骑着马跟李卫风出发。   李卫风道:“你还真行,我就没见你坐过车。”   谢玉璋道:“骑马多痛快,万一有事,逃命也快。”   李卫风先乐,乐完才觉出谢玉璋不是说笑,又心生怜悯。   于他,谢玉璋是个特殊的人,她既是谢家村那人的妹妹,又是十一的记挂了多年的人。在李卫风心里,早大剌剌地将她看作是半个妹妹,半个弟妇。   他仔细看看谢玉璋的脸,道:“你精神不太好啊?怎么都有黑眼圈了?”   谢玉璋摸摸脸,只道:“这些天有事,没睡好。”   李卫风道:“可是有难事?你若不想找十一,跟我说也行。”   谢玉璋感激地笑笑:“不是,是家里的事。”   她又叹道:“七哥你也不容易。”   李卫风一顿。   人人都羡慕他有帝宠,有爵位,有美人。何曾会有人会觉得他“不容易”了?   李卫风叫谢玉璋一句话说得鼻子发酸,那句常挂在嘴边的“我有十个美人”便说不出来了。   他默然片刻,道:“十一也不容易。”   谢玉璋点头:“都不容易。”   到了宫城,两个人都是有腰牌的,无须再递牌子等批示,直接就进了宫。问了一下,皇帝还在紫宸殿接见臣子。两个人便结伴往李珍珍那里去。   谢玉璋道:“七哥一个外男,常要进后宫,很为难吧?”   李卫风此时深觉得谢玉璋善解人意。   他叹道:“那我有什么办法?不来,大姐不高兴。大姐不高兴,十一就念叨我。”   谢玉璋心中暗惊。她前世虽知道李固对李珍珍不一般,连张芬都要吃瘪。今生却才亲身体会到这份“不一般”。   便赞道:“陛下真是重情之人。”   “可不是嘛。”李卫风道,“他对自家人是极好的。”   待到了李珍珍那里,打叠精神陪着李珍珍说笑。   没多久,皇帝来了。   皇帝落座,看了她一眼,皱眉,问:“怎地憔悴了?” 第115章   谢玉璋深知自己生活在云京,天子脚下,想要安安稳稳就不可能避得开李固这个人。   她其实也从没想过要避开他,甚至在那日暖阁之前,她都做好委身于他的思想准备了。她只是珍惜小命,不想入宫被牵扯进宫闱之争而已。只是世事常常不受人的控制,意外取得了比预期得好得多的结果。   谢玉璋十分感激李固。   她道:“家里的小妹妹,才从我父亲那边将她接过来,有些不妥,这些日子都在照顾她。”   李珍珍便关心起来。   谢玉璋道:“当年黄允恭兵乱之日,她年方九岁,亲眼看到我另一个妹妹没于乱中,受了惊吓。现下,这孩子几乎是不说话的。刚到我的府里,睡觉也睡不安稳,我便陪着她一起,是以这些天有些疲累。”   李珍珍默然,过了片刻,道:“囡囡好很多。”   李固和李卫风都沉默。   谢玉璋问:“可是河西郡主?”   李珍珍叹气,道:“她本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这几年却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起来。只没有你妹妹那样严重。”   谢玉璋道:“宫中寂寞,小孩子还是该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   李珍珍道:“我办的花会、宴席,她都不爱,也不爱与人交际。”   谢玉璋想了想道:“从前云京,毛家和林家的家塾是最有名的,他两家的女郎也最出色。许多人家不管是郎君还是女公子,都想办法找路子想去附学。如今林家的家塾是没了,不知道毛家的还有没有。若有,不妨让郡主也去附学,与同龄的女郎一同上课,或许能交些朋友。”   李珍珍眼睛亮了。   李固问:“毛家是哪个毛家?”   谢玉璋道:“是佐州毛氏。”   李固问李卫风:“礼部郎中毛利是否佐州毛氏?”   李卫风:“是……吧?”   谢玉璋主动揽下来:“这个事,我去问问舅舅吧。他一直在云京的,这些年动荡,云京的事,再没谁比他更清楚了。”   皇帝既许诺了她,不管李珍珍什么心思,谢玉璋便都不怕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既知李固如此重视家人,谢玉璋便想做点什么,既酬他对自己的好,又为自己积攒圣宠。   果然,她主动揽下河西郡主的事,李固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谢玉璋就是能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情变好了。   看着时间近了午时,谢玉璋起身告退:“惦记家中妹妹,心中不安。”   李珍珍颇慈爱,道:“那快回去吧。唉,这孩子要好些了,也告诉我一声,让我安心。”   谢玉璋谢过贵妃,李卫风也抬屁股:“那我也……”   李珍珍喝道:“你给我坐下,饭都不吃就想走?”   李固站起来:“我还有事,七哥陪大姐吃饭。”   李卫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固和谢玉璋一起离开了。   李珍珍问他:“你今天怎么跟永宁一起来了?”   李卫风道:“赶巧了。”   李珍珍眯眼看他,道:“老七,你当我傻?永宁就是那个人吧?”   李卫风知道瞒不过,叹了口气:“是。”   要不是座位隔得远,李珍珍就要去戳他的脑袋了:“你既知道,还和她共进共出?”   李卫风只梗着脖子作一副傻样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又没什么见不得人。”   李珍珍要气死:“谁跟你说这个。她难得进宫,你给十一留个空子行不行?”   然而李固和谢玉璋之间已有约定,李卫风却不会告诉李珍珍。   更不会告诉李珍珍,谢玉璋这样一个漂亮的孀妇初到云京立脚,他在宫外多照应些,李固是默许的。以他们两个人的默契,这些事甚至都不需要李固特别去交待他。   李卫风军功对得起爵位,用心对得起帝宠。   谢玉璋跟着李固出来,这一次李固走得倒不快,她正常速度便能跟上。谢玉璋便与他并排,落后半步跟着。   李固问:“你妹妹可需要让太医看看?”   “臣妾正有此意呢。”谢玉璋道,“只她现在在我府里也惊惧不安,我只恐怕她乍见生人不行,想过些日子将她安抚好了,再哄着她让太医看看。”   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请太医问诊,谢玉璋是正一品的公主,这些事她自己便可以做。   李固点头,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待走到岔路口,谢玉璋福身告退,李固道:“囡囡是我甥女,她的事你上心。”   谢玉璋笑道:“打算出宫就去舅舅家呢。”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   那年夏日,她骑装的裙摆像花一样散开,仰头对他笑,也是这般明媚,好像发着光。   一个人怎么能笑起来如春光绚烂,哭起来却又那样让人心碎呢?   但不管怎样,她如今还能这般笑着。   李固负手,心中笑叹,欣慰道:“去吧。”   谢玉璋果然上心,出宫便去了杨府。杨长源此时自然还在门下省当值,但这些事便是问杨夫人亦是一样的。   果然杨夫人知道得很清楚:“毛家还在。毛佐州现在是礼部郎中,他兄弟是集贤殿直学士。唉,比不得从前的风光了。”   谢玉璋便陪舅母吃了午饭,又在杨府歇了个午觉,醒来收拾了一下,看着接近申时,便去了毛府。   毛家两兄弟散值回府便听说永宁公主来访,都感意外。   待二人到了正堂,三人见过礼。谢玉璋对毛郎中称“毛大人”,却对毛学士称“老师”。   毛学士亦感伤:“公主还记得臣。”   昔年宫中,陈淑妃之女安乐公主硬要跟着皇子们一起读书,又不想自己显得刻意,便拉着谢玉璋一起。   毛学士当年亦是皇子们的讲师之一,谢玉璋曾上过他的课。只她不如安乐能坚持,上了一阵子,便开始逃学了。   分了宾主坐下,问起来意,谢玉璋笑道:“今日里入宫给贵妃请安,说起了河西郡主……”便把河西郡主想附学的事说了。   河西郡主改姓了李,是李铭遗世骨血。谁人不知今上对义父李铭何其尊敬,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追封李铭为河西王,又为李铭修陵寝。要知道,通常新皇帝从登基开始,就该着手给自己修陵了,可李固是先修李铭的。   就因为永宁公主谢玉璋在御前提了毛氏族学,一张大馅饼便这么从天而降。   毛氏兄弟又惊又喜,如何能不接。   待谈妥,两人亲自将谢玉璋送到大门,深揖施礼:“多谢殿下了。”   谢玉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只帮陛下和娘娘跑跑腿罢了。到底还是毛氏望族的底蕴,陛下和娘娘都乐意的。”   她骑着高头大马离去。   毛学士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他叹道:“再想不到当年那上课打瞌睡的小殿下,如今变成这样。”   毛郎中袖手,赞道:“举止翩翩,不拘形迹。亏得是个女郎。”   毛学士亦叹:“亏得是。”   若是谢家的郎君有这般气度,怕是缩在逍遥侯府里也没法善终了。   谢玉璋回到公主府,林斐正在教嘉佑打络子。   谢玉璋惊奇:“嘉佑竟学得会?”   林斐无语:“当谁都跟你似的?学什么都没耐性。”   当年谢玉璋打络子,热度超不过一炷香,等那许多丝线在手里纠结成了一坨,她就没兴致了。   “我们嘉佑啊,可有耐心了。”林斐夸道,“比她姐姐当年强百倍。”   谢玉璋讪讪。   嘉佑听见“姐姐”这个词,抬眼看了谢玉璋一眼,又垂下眼去。   林斐问她:“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又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谢玉璋道:“哎,我给陛下跑腿出力去了,累死了。”   待知道河西郡主的情况,林斐叹道:“这位郡主不知道面对陛下又是什么心情呢?”   河西郡主本该姓霍,出自凉州霍氏,是河西数一数二的著姓。如今,这个姓氏整个都没了。   不比许多世家在某些特定时期或收敛或避世,等着以后翻身。霍氏和王氏被李固杀了个干干净净,已经从世间彻底消失了。   “万幸她那时候小,应该记不住。”谢玉璋道,“她既跟着母亲生活,还是受母亲影响大。咱们李娘娘在宫里呼风唤雨,舒坦得紧,我看不会叫河西郡主对霍家生出什么追思的。”   烛光匕影的迷案真相,只有河西的一些当事人才知晓,因为涉及李珍珍的夫婿、河西郡主的父亲,没有人会把真相说出去。   众人只知道在河西之乱中,霍王二家站了李二郎,因此被李固灭了满门。李固也因此有凶戾之名,被诟病为杀性过重。   林斐在谢玉璋府里用了晚饭,两人哄着嘉佑回房。   林斐握着嘉佑的手,问:“今天可以自己睡吗?”   谢玉璋不忍,想说话,林斐以目光止住了她。   嘉佑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林斐很高兴,夸了她,又道:“值夜的人便睡在脚踏上,你害怕了便喊她。”   谢玉璋送林斐到大门口。   林斐道:“珠珠,升平十二年你做了那个梦,也是夜夜惊惧的。可你自己走出来了。嘉佑也一定能走出来。”   谢玉璋这些年,已经渐渐将从前那些阴霾的情绪都抛到身后了,已经甚少再露出难过的神情。   可夜色里,她的眼睛流露出悲伤:“可我希望,她能走得更轻松一些。”   林斐道:“你尽力了,福康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玉璋点头:“我知。只是……”   “福康她,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   待送走林斐,谢玉璋还是又去了嘉佑的房中。   “这个给你。”谢玉璋又拿了数颗夜明珠出来,以半透明的纱囊装起来,放进嘉佑枕头侧面的小抽屉里。这袖珍小屉本来是用来放香丸的。   “若晚上怕了,就取出来,就更亮了。”谢玉璋摸着嘉佑的头说。   第二日,谢玉璋带着毛郎中的夫人入宫去见李珍珍。   不想崔邓二妃都在李珍珍宫中。听得她来,李珍珍笑吟吟地道:“快请。”   二女目光都朝门口投去。   那女子肌光胜雪,身姿轻盈。   穿的衣裳明明不是时下的流行,却没人会觉得不对、不好。只因不管什么衣裳穿到她身上,便都好看。她根本不需要追什么时兴。   崔、邓二妃都相信,很快,云京就会流行起这种贴身、飒爽的剪裁风格了。 第116章   公主和四妃其实都是一品,品级上来说,是一样的。   但即便是同级官员,也有冷衙门热衙门的区别。一边是外姓公主、亡国之女,一边是皇帝的姐姐和枕边人、皇子们的母亲……谢玉璋从来也不会真的当自己就能和四妃平起平坐了。   她率先给三人福身见礼。   李珍珍坐着没动,崔、邓二人都欠身还了半礼。她二人皆容貌秀美,气度出众,不愧是世家嫡女。比起前世在张芬手下讨生活,今生也都更鲜活一些,观之便令人赏心悦目。   毛夫人也给三妃见礼。   崔、邓二妃皆道:“佐州毛氏,人才辈出,代代都有大家。我等倾心神往已久。”   毛夫人微笑自谦,不卑不亢,气场与她们二人天然就融合在了一起。毕竟都是世家女。   李珍珍其实心里面特别腻味这些世家女、世家妇。她出身将门,天生跟她们就不是一个路数的。   然而再不喜欢她们,当涉及到自己的女儿时,她却又期望囡囡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世家女,或至少成为一个能被世家女们认可的女郎。   只是霍家灭门之后,囡囡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世家女的教育。因这等教养非是请几个老师就能教得出来的,这得是长年累月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祖母、母亲、伯母、婶婶、嫂嫂们潜移默化、言传身教,一言一行都随时有人指点才能熏陶出来的。   这几年李珍珍掌着李固的后院之权,大江岸北,她便算是最尊贵的女人了。她自然不甘囡囡不如人,延请了多位饱有才学的老师来教导囡囡。   然囡囡越是长大,越是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意识到对自己的父亲和父族,所有人都讳深莫测。   再大些,敢问会听了,终也是知道父族已灭门。而灭了父族的那个人,就是当了皇帝的十一舅舅。   亦渐渐察觉出母亲与舅舅的关系,与宫中其他嫔妃的不同。   纵皇帝舅舅待她亲切,百般荣宠加恩,母亲又掌着六宫,二妃三嫔皆要低头。这女孩子依然越来越沉默。   李珍珍与毛夫人相谈几句,虽心中百般不喜这些世家女,也得承认毛夫人端庄沉静,气质过人。   她使人将河西郡主唤来,与她说:“来见见毛夫人,他们毛氏族学是极好的,里面都是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女郎。娘想让你过去附学。”   河西郡主困惑:“宫里的老师们有什么不好吗?”   “郡主。”谢玉璋微笑唤她,“宫里处处都是好的,老师们都有才学,只一点,宫墙深深,不免闭塞。老师对郡主自然精心,宫人们也恭顺整齐。然而郡主得走出去才会发现,原来宫外的人不是这样子,人人都有自己的性情想法,人人都闪光,与旁的人都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千个人便有一千种模样,极是有趣的。”   崔贤妃率先赞同道:“永宁说的是。”   邓淑妃也点头:“是呢,说起来,也真有点怀念从前的旧时光了。”   毛夫人道:“正是这个道理。我家族学也不只是自家女郎,杨家、张家、薛家、唐家……还有许多相熟人家的孩子都过来附学。”   李珍珍从来到哪里都是横着走,她的女儿却安静娇怯。河西郡主听大家这样说,也微微意动,却又犹豫。   李珍珍心中暗恨女儿不大气,却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她,眸子中不免便闪过一丝躁意。   谢玉璋察言观色,将母女俩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她笑盈盈地支招:“郡主也莫怕到那里人生地不熟,郡主身边相熟的伙伴,尽可以唤上两三个,结伴一起。我想毛大人家定然是欢迎的。”   毛夫人笑道:“孩子们都有进学之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李珍珍抚掌:“叫上你大舅舅家的菡菡,你五舅家的芸芸,可惜你七舅舅八舅舅的闺女都太小,你十舅没闺女。你蒋伯伯家的雯雯稍大些,没关系,说亲之前多学点,正好。”   毛夫人眼睛愈亮。   河西郡主却犹豫道:“芸芸也小。”   谢玉璋笑道:“那没关系,正好郡主是姐姐,多照顾妹妹便是了。姐姐妹妹在一处,原就该彼此照应的。”   河西郡主想了想,有些羞赧,道:“我尽力。芸芸也很乖的。”   这事便成了。   众女就着茶点,又随意说些话题。   邓淑妃道:“我出嫁前原有一套程注版的《春水集》,成亲时匆忙,便留在家里,被妹妹们占了去,再不肯还我了。现在想想还心疼,唉……”摇头笑叹。   那《春水集》正是毛郎中的祖父所著,毛夫人笑道:“娘娘莫遗憾,这《春水集》我家收藏最多,待我回去寻一套程注的给娘娘送来。”   邓淑妃很欢喜,笑着道谢。   崔贤妃却不提这些书啊学问之类的话,只对李珍珍道:“我看永宁这衣裳裁得好看。”   李珍珍道:“是啊,永宁穿着多精神啊。”   河西郡主也向谢玉璋看去,亦觉得她的衣裙十分好看,又与众不同,不由忍不住问道:“为何衣摆要裁四开?”   谢玉璋笑道:“为着骑马方便。”   河西郡主道:“我听说公主总是骑马,从来不坐车。”   “那是瞎说。”谢玉璋道,“下雨下雪,我肯定坐车的。我又不傻。”   众女都笑了。   河西郡主也笑了,觉得谢玉璋又好看说话又有趣,且她气质上与崔、邓二妃的端方又不同,谈笑风生的样子让人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向往。只可惜自己做不到。   她又问:“公主为什么这么爱骑马呀?”   谢玉璋道:“在草原上习惯了亲眼看风景,看道路,回来云京便也不愿意再被困着、憋着了。”   崔、邓二妃都凝目看她,目光中若有所悟。   河西郡主听说过她的事,觉得自己提起了她不快的往事,微感歉意,又不知该如何说。   谢玉璋暗暗咋舌,李珍珍这么泼辣的人,生出来的女儿竟是这样的性子。这是随谁呢?难道是随了父亲?   她笑道:“郡主不知道,草原上连绵起伏,特别开阔。天很蓝,云很低,看着很舒畅。”   河西郡主看她不介意,松口气,忙道:“我记得河西天也很蓝,云也是很低。到了云京这里,就不一样了。”   谢玉璋道:“正是呢。但是哪里又能比得上云京的繁华,正是各有长处呢。”   李固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和和美美、热热闹闹的场景。简直是世间男人都再喜欢不过的和谐美满。   他落了座,问毛夫人:“可是为郡主附学之事?”   毛夫人恭敬道:“正是,来和娘娘商量郡主要上的课程。”   李固道:“对她与旁人一视同仁,严格些。若淘气,来告诉我。”   众人都笑,毛夫人笑着福身:“是,定不叫郡主空耗时光。”   李珍珍脸上笑意更盛。   李固越是这样,越显示重视囡囡。否则要是毫不在意,谁管她是否荒废光阴呢。   河西郡主忙道:“舅舅,我不会淘气的。”   李固道:“最好别叫我知道,否则让你七舅打你手板。”   所有舅舅里最不正经的就是七舅舅李卫风了,叫他负责打手板就明晃晃是放水了。   众女都笑。河西郡主也歪在母亲身上羞赧地笑起来。   河西郡主在李固面前也是这么放松,可见小孩子内心里其实很是知道谁对自己是真好的,可见李固对“家人”,正如李卫风说的,是极好的。   谢玉璋一双妙目将一切收在眼底。   有幸做他“家人”的人,真是幸运。   待众人自李珍珍处散了,崔贤妃回到自己宫里,贴身的宫人忍不住道:“那永宁公主总来宫里。”一个月都来了三回了。   崔贤妃道:“她与贵妃有旧。”   宫人说:“她生得这样美,娘娘还是得防。”   崔贤妃责备宫人:“休得胡说,徒惹人笑。”   邓淑妃处,也差不多。   邓婉道:“防什么防?防了她难道没有别人了?这等事,根子原就不在女人身上。什么时候她入宫做了妃嫔,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谈‘防’谈‘斗’。”   心腹道:“可贵妃娘娘那意思……”   邓婉冷笑道:“李珍珍再怎样,也不是皇后。不是谁都会顺她的意。永宁公主一个前朝公主能风风光光地在云京立身,岂是认她搓扁揉圆的?且看吧。别人家公主稳若泰山,我们在宫里先急了眼,那不正是顺了李珍珍的意思了么。”   她又自言自语:“这等事,说到底,还是看陛下的。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不是她李珍珍的后宫。”   心腹不敢再说,心里却想,永宁公主有倾国之色,陛下也是男人,如何会不喜欢。这种事若指望男人,还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林斐到永宁公主府玩,谢玉璋对她说:“皇帝这个人,其实真的挺好的。”   林斐似笑非笑。   谢玉璋认真道:“我是就事论事。对啦,你的旌表如何了?”   林斐道:“挂在堂上供起来了,叔叔婶婶都很高兴呢。”   所谓旌表,是朝廷、官府对忠孝节义之人的表彰,或是牌坊,或是匾额。   前些天李固给林斐的匾额赐下来了,李固亲提的“义烈”两个字。   “都说陛下不爱题字,我竟成了大穆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得天子御笔亲提牌匾之人。”林斐道,“是你求的吧?”   谢玉璋:“嘿嘿嘿嘿。”   林斐失笑:“何时求的?”   谢玉璋道:“便是那日跟他谈好每月两日入宫给贵妃请安。我想着反正都是谈条件,就一起求了吧。”   林斐问:“你一求,他便应了?”   “才没有。”谢玉璋道。   皇帝说:我的字不好看。   永宁公主理直气壮道:可以去问问,整个云京谁敢说陛下的字不好看?   皇帝便笑了。   皇帝还很年轻,当把过往都放下,都释然,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第117章   天气日渐转暖。   二月十三,王忠晚秀先回来了。   王忠的隶属关系虽然已经从公主卫队里挪出去了,但他们还没搬,都还暂时住在公主府里。   谢玉璋使人拿了点心和糖果给晚秀的两个孩子,关心起王忠家里来。   “都好,都好。”王忠道,“爹娘都硬朗呢,弟弟也娶了新妇了,孩子都会跑了。”   晚秀只神情淡淡不说话。   谢玉璋就先打发了王忠,把晚秀单独留下来。   到了次间里,两个人上榻说话。屋里烧了地龙,一丝灰尘都没有,两个孩子直接坐在地上吃糖果吃得开心。   谢玉璋问:“怎么了?”   晚秀叹了口气,道:“再想不到那样一个家里,能养出他这么憨的人。”   王忠憨厚,心眼实,原以为他家里人也不会差。谁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   “大伯什么都想要,小叔什么都想拿,连丫丫的小袄都不放过,说给他闺女正好。他闺女才四个月大,想要穿还得等个三四年。”   “一家三兄弟,姑舅既靠着老大过日子,又偏心幺子,唯独我们家这个夹在中间的,爹不疼娘不爱。”   “偏他又憨又傻,只觉得自己作个校尉了不得了,衣锦还乡了。恨不得自己身上的袄都脱下来送人。”   晚秀长长叹了一声:“我跟他成亲七年都没吵过架,真再想不到……”   谢玉璋惊怒:“他为这个跟你吵架?”   “倒没有。”晚秀说,“我说他,他只不吭声。后来我生气不理他,他闷声说,哥哥弟弟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就想让他们过好点。”   晚秀伸出手,露出腕子上的赤金缠丝镯,道:“这趟回去我留了个心眼,那些珠的玉的都没戴,只戴了这么一个。大嫂自看见这镯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憋了好几天,终那天阖家一起吃饭时开始哭,说一辈子没碰过金子,如今碰过了,却是在弟妇的手上,连阿家都没戴过这么贵重的镯子,我若是孝顺,合该摘下来立时便给阿家戴上。   谢玉璋两辈子不管过得好不好,起码打交道的都是权势之人,也从未在衣食上短过缺过。这等平民百姓家的烟火事,她从来没接触过,只觉匪夷所思,瞠目结舌:“这种话怎说得出口?”   又问:“王忠怎么说?”   晚秀道:“当时我们家那个便拿眼睛瞅我。想是也希望我能摘下来给他娘,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希望我自己主动。”   谢玉璋气得发昏,恼道:“他怎么这么混账。你给了吗?哦,我傻了!当然没给!”   镯子还在晚秀手腕上好好戴着呢。   晚秀放下袖子盖住镯子,淡淡道:“我说,有好物原该先孝敬姑舅的。只是这是皇家内造之物,公主所赐,不敢随便给人,这大不敬,让公主知道了生气,当家的要丢差事的。”   谢玉璋扑哧一笑:“说得好。”   晚秀道:“我们家那个听我一说,也醒过来了,这是殿下赐我的嫁妆。当即便拦了。大嫂撒泼,只不信,说公主什么的,在云京城呢,哪还管得了我们这小门小户,上来想撸我镯子。她是个妇道人家,当家的不好去拉她,我力气没她大,叫她推倒了,衣裳刮在桌角,烂了个口子,里面丝绵都露出来了。”   谢玉璋倒抽一口凉气,问:“没事吧?”   晚秀道:“其实无事,穿得厚呢。只我便倒地上不起来。当家的急了,过去扶我。嫂子还要嚷嚷,弟妇也架秧拨火,说什么当弟妇的竟和长嫂动手了。我也不说话,只揪着他衣襟掉眼泪。我当时想,他若再任人这样欺负我,我便不跟他过了。”   晚秀舒了口气,道:“好在这憨货没傻到底。当即抽刀把桌子劈了,到底是趟过沙场的人,吓得一家子都闭嘴了。我们立时便收拾东西回来了。这一路上到现在,我都没再跟他说话。”   谢玉璋气得脑壳疼:“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样蠢!”   又道:“你做的对!当年我便跟他说了,若待你不好,便一拍两散!”   晚秀踌躇了一下,道:“殿下,这个事奴婢想了一阵子了。殿下身边多是年轻的妹妹们。自夏嬷嬷过身,殿下身边一直也没再有年长些。我想跟殿下求个,能不能让奴婢回来做个管事妈妈?”   谢玉璋却道:“你当家的好歹是个校尉,正经八品,管事妈妈是肯定不行的。”   晚秀心中失望。   不料谢玉璋却道:“我其实想等你回来之后再问你的,没想到你自己先提了。我是想让你到嘉佑身边做她的教养姑姑的。”   晚秀惊喜交加,眼眶红了:“殿下。”   管事妈妈是内院的仆妇,这等都是得签卖身契的。   闺阁女郎的教养姑姑却常是大户人家重金延聘来的。从年那些放出宫的姑姑、嬷嬷便很受富户欢迎,常被聘到家里给女郎做教养姑姑。这是雇佣关系,并不卖身。   王忠从前地位高,是因为谢玉璋人在漠北,只有这五百人,王忠一人之下五百人之上,颇是威风。   如今回到云京,他又离开了谢玉璋,顿时便打回原形。在满是权贵的云京城,一个八品的校尉谁看得见呢?他的妻子受聘到公主府里做个教养姑姑,也并不辱没,甚至高攀了。   谢玉璋叹口气,道:“嘉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也的确就像你说的,我身边的人都太年轻了,没有老成稳重的。我想来想去,就把嘉佑交给你才放心。”   又道:“这个事是不是还得跟王忠商量一下?”   晚秀道:“不必,我这便回殿下,这事就这么定了。”   谢玉璋高兴起来,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她道:“我想过了,你和王忠也别搬到府外去。西北角那个小院给你们住,里面的门封上,对外开个门。你出门右转便是府里的后门了,进出都方便。”   “牛牛和丫丫,都带到嘉佑院子里去,有小丫头帮忙,一起看着。我正愁嘉佑那院子里太安静呢,让他们两个去闹一闹,给嘉佑添点人气儿。”   丫丫才四岁,喝着羊乳长大,圆滚滚胖嘟嘟,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听见自己被点名了,爬起来想往榻上爬:“殿下,殿下。”   谢玉璋眉开眼笑地把她抱上来搂在怀里揉。   这两个孩子都是谢玉璋看着出生长大的,从小便在谢玉璋的帐子前打滚,对谢玉璋一点都不陌生。   谢玉璋喂丫丫吃点心,问她:“丫丫,是咱们府里好,还是老家好?”   丫丫把点心咽下去,重重点头:“府里好!”   牛牛也爬起来,道:“府里好。老家不好,大母是坏人,抢丫丫袄!”   晚秀没斥责儿子,只摸了摸他的头。   谢玉璋哼了一声,道:“以后咱们不回去了。”   又哄丫丫:“丫丫不怕,咱们给丫丫裁新袄,让丫丫漂漂亮亮。”   谢玉璋又问晚秀:“月香那边怎样?”   晚秀道:“跟我家是邻居,就挨着。李家的人个个都精,却也都精在正道上,人是不坏的。我们走之前跟她打了招呼的,他们两口子还要多待几日的。”   谢玉璋遂放心了。   晚秀带了孩子们回到暂住的院子。跨院隔成了许多小院子,原就是豪门里给府里的体面管事住的地方。   王忠原来在草原上家里也有奴隶,走前卖掉了几个,只带回来两男两女四个。晚秀回来时家里热水热饭都准备好了,王忠搓手:“跟殿下说这么久的话啊?”   晚秀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自领着孩子们回里间去了。   这几日她都不与王忠说话。   她自来温柔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想在婆家受这一场气一场辱。晚秀跟着谢玉璋在草原八年,一路走来,也不是任欺负的人,只是在王忠家里有姑舅压着没办法,谁叫“孝”字大于天。   王忠讪讪,跟进去嘘寒问暖,又给晚秀端茶倒水。   晚秀屁股还没坐热呢,忽然谢玉璋派了侍女来,送了个包袱过来。   晚秀问:“是什么?”   那侍女还是晚秀一手调教出来的,都是自己人,当即大声道:“殿下听说丫丫没袄穿了,特地赏下来的料子,给咱们牛牛、丫丫裁新衣的!”   王忠臊得满脸通红。   侍女又道:“姐姐可收好了,可别再没了。殿下说,再有人敢抢东西,咱们就去京兆府报官去!再没听说过咱们公主府的孩子,竟然袄都叫人抢跑的,可让殿下的脸往哪搁。”   王忠脖子都红了,头都抬不起来了。   晚秀只一直不说话。   待吃完晚饭,才告诉王忠:“殿下聘我做十九娘的教养姑姑,我已经答应了。”   嘉佑在谢氏嫡支行十九,嘉佑是她的封号,旁的人却不方便叫,便称十九娘。   这自然是好事。王忠道:“好,好。”   晚秀又不说话。   只临睡前,王忠想回床上睡——从那天起晚秀就不肯跟他同床。   晚秀只看着他,许久,道:“王忠,当初殿下问我愿不愿意嫁你。我说,王校尉人忠勇,是个能依靠的男人,我愿意。殿下与我说,便嫁错了也没关系,还有她呢。我只管一拍两散,回殿下身边去。”   王忠心中大痛,抱住她后悔道:“我错了!”   “是我傻了!以前家里穷,我现在体面了,就想让家里都好。只想着都是一家人,他们没过过好日子,眼皮子浅,咱们过得好,让一让没关系。”   “你让大嫂子推倒,我才懵了。”   “她若不是个女人,我就砍了她!咱也不是没杀过人!”   “只我忽然醒过来,我自己已经有家了!首先该护着自己的新妇、孩子才是!家里盖房子、给三弟娶新妇,用的都是当初我去漠北的安家钱!我不欠他们的!”   “大老爷们活在世上,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负!晚秀!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晚秀被他抱在怀里,安静地流泪。   夫妻终是重归于好。   二月望日,谢玉璋又约了李卫风一同进宫,又与崔、邓二妃相遇。   这也是谢玉璋一提,李卫风立时便答应和她一起出入后廷的原因。他自己来,碰上李固妃嫔,实在是尴尬。偏他不来,李珍珍又会对李固伤心哀叹,道旁人都忘了她。   李卫风也是无奈。   也就是新朝初立,诸般特殊情况。又河西和旧党并立,众人相互间都还在小心观望,暂时无人出头。否则早该有人跳出来指出这般有多么不合规矩礼法。   只这几个女人,关系实在很复杂。   李卫风又揣着一颗看热闹的心,暗搓搓地瞧着。   不料不管是李珍珍还是崔盈娘、邓婉娘,谢玉璋却都能跟她们谈笑风生。崔、邓二人也笑意盈盈。   李卫风想看的戏居然看不着,只拿眼偷瞄李固。   只这一圈人,实不适合聚在一起吃饭。谢玉璋点过卯,任务完成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告辞。   因着崔、邓二人在,李珍珍也不好留李卫风。不想李固也跟着起身。李珍珍便只能看着李固带着他们二人一同离开。   偏崔、邓面对谢玉璋面不改色,该温婉的温婉,该明媚的明媚,李珍珍想要的效果竟半点没有,令她心里颇为不痛快。 第118章   谢玉璋这厢却与皇帝谈笑风生。   “天气眼看着就转暖了。”她道,“我想送些衣料食货去谢家村去。大家现在都过得很踏实,个个感念君恩。只我过得比他们好太多,须得多照拂一些。”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持续地维护才行。从前她五哥是她父皇的亲儿子,都还要通过讨好她这个受宠的妹妹,让她时不时地在父亲面前提到这位哥哥,来巩固帝宠呢。   在权力的中心地带,边缘化就意味着弱势。她也得在帝王面前有存在感才行。   当她还是宝华公主的时候,根本不用去在乎这些。但现在她是永宁公主了,虽都是公主,本质上却根本不一样了。她得拿自己当个臣子,一如其他臣子那样得想办法定期在皇帝跟前露个脸,或者最好为皇帝做些什么。   若说起这个,新朝里谢玉璋最佩服的便是邶荣侯李卫风——他替天子娶了张芬,以身饲虎。此等忠诚,感天动地。也难怪他身上帝宠无人能比。   跟李卫风比,谢玉璋自愧不如。只恨她是个女子,能为天子做的事实在太少。   李卫风立刻眼前一亮,开口道:“你要去谢家村啊,那我……”   谢玉璋笑眯眯打断他:“七哥不用担心,我的人已经把路记下来了。不劳七哥费心了,我自己去便是了。”   什么时候就叫上“七哥”了?皇帝纳闷地瞥了邶荣侯一眼。   李卫风还想说话,谢玉璋又道:“再半个月就上巳了呢,七哥家里的嫂夫人和十个美人,有没有裁新衣啊。我给我姐姐裁了几身,这次给她一起送过去。”   提起邶荣侯府的家事,李卫风就蔫了。连皇帝也郁闷起来。   唯有谢玉璋笑吟吟地。   两人皆知她可恨,偏这可恨之人眉目妍丽,笑起来美目盼兮,转眄流精,比春光还动人,谁跟她生得起气来。   待谢玉璋告退,李固留了李卫风,二人往紫宸殿去。   走了几步,李卫风回头,“噫”了一声:“蛮头跟永宁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固回头望去,远处廊下,告退了的谢玉璋正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面对着他们的内卫统领胡进正扶着后脑勺笑得像朵花。   那副样子,想到谢玉璋张嘴就来的漂亮话,李固和李卫风都能想得到,肯定是被谢玉璋夸得找不着北了。   回到紫宸殿不用李固开口,李卫风就把胡进搡进来了,质问:“你跟永宁聊什么呢?”   皇帝也凝目看着,胡进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忙道:“永宁殿下之前托我办的事给她办好了,她刚才与我道谢。”   李卫风问:“啥事啊还托你?”   胡进对皇帝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殿下身边的王石头?还有之前来京城送信的李阿大。公主想帮他们两个谋个前程,托我与他们安排个好位置。”   “啧,她怎么不找我?我就在兵部啊。”李卫风不满。   才抱怨完,已经想明白了——谢玉璋若来求他办事,保不齐他便会趁机提些跟谢家村那人有关的条件。他其实也不会想要怎样怎样,顶破天不过跟着谢玉璋蹭着去看看那人罢了。   谢玉璋却防他至此,宁可费力去找胡进——昔日将军身边跟着跑前跑后的贴身亲兵蛮头求人情,也不求他。   李固问:“他两个都不留在卫队?”   王忠李勇昔日里他都亲自带过,他们两个跟蛮头几个人一起混了一路,也是故人了。   胡进点头:“他两个比当年强多了,也算真的磨炼出来了,也是想挣个前程的。”说完,又补充道:“公主也是乐见的,还亲自替他们跑这个事。看来这些年也共患过难,真个有情分的。”   胡进从前不过一亲兵,起点其实比王忠李勇还低。他这出身,见谢玉璋竟亲自为底下人奔走,自然是欣赏赞叹的。   李固问:“谁提上来做卫队统领?”   答案却颇意外,胡进道:“是个胡人。”   “也归化了的,也会说中原话。头发有点卷,但眼睛也是黑色的。”他说,“是公主府家令的女婿,以前是个奴隶,凭军功晋身。”   李固皱眉。   李卫风道:“她手里没人了啊?”   胡进道:“也不是,我跟永宁殿下聊来着。殿下说,当初跟过去的人出身都低,虽在草原上历练过一回,但回到云京里来,对京城权贵打心眼里是有畏惧之心的。这领头的人心里畏惧,底下人就更提不起气来了。殿下说,这胡人不大懂咱们中原的人情世故、官场规矩,但很听她的话,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她就需要这样的人。”   殿中安静了一下。   李卫风抱着手臂:“啧。咱们永宁心里挺有计较啊。”   胡进心想,敢叫“咱们永宁”的,也就您老人家了。   李固问:“那两个安排好了吗?”   胡进道:“安排好了。昨日里永宁殿下还叫人送了个金马鞭给我做谢礼。”说着偷眼看李固。   李固只“嗯”了一声。   待李卫风和胡进都离开,李固唤来福春;“库里有个金马鞍,与我取出来,以后拿出来用。”   但他现在库里东西多如牛毛,金马鞍也不止一个,福春实不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一个,偏听那口气,明明是有特指的,便问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道:“去问胡进,他知道。”   福春自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回来复命:“胡统领找出来了,只时间久了,鎏金的颜色不新鲜了。已拿去叫人重新弄了。”   许久,皇帝只“嗯”了一声。   不过小事,福春也没在意。   永宁公主府寻了匠人,将西北角一进院落对公主府内的门拆了砌墙,又对外开了一道门,出门右转一段路,便是公主府的后门。   不过小工程,三月之前便完成了,王忠一家四口带着几个奴隶改作的仆人便搬进去了。   月香和李勇回来后羡慕不已。李勇叹道:“咱晚了一步。”   月香白他:“别贪心,晚秀姐比我沉稳,要照顾十九娘,公主定然是选她的。”   李勇道:“不贪,不贪。我可比石头傻子醒事呢。”   提起王忠,月香想到他家里那堆狗屁倒灶的破事就怒从心起:“咱们跟着公主,不管是当年朝霞宫里还是后来漠北塞外,从来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嫁给你们几个糙汉,咱们从来都没嫌弃过,你们倒好,当我们姐妹是面人捏的?可着让家里人欺负?”   越想越气,叮咣五四揍了李勇一顿。   李勇冤死了,找个晚秀不在时候窜门子过去,叉着腰堵着门把王忠骂了一顿:“咱这辈子想没想过能娶到这么漂亮还读过书认识字的新妇?你个憨货,身在福中不知福!连累我挨揍!”   把王忠揍了一顿。   王忠没还手。   晚秀做事细致沉稳,颇有林斐之风。她做了嘉佑的教养姑姑一段时间,便发现一个事。   “殿下可知,”晚秀说起来还在难过,道,“嘉……十九娘她,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上过街。”   谢玉璋便愣住了。   谢玉璋乃是倍受宠爱的嫡公主,外家是开国八公的勋国公府。   她很小的时候,便能坐着富丽的马车自由出入宫廷了。等到会骑马,由亲哥、表哥带着去玩,游猎、马球、蹴鞠。再长大些,都不用哥哥带了,自有一群年龄相仿的伙伴,结伴冶游。   甚至以舞艺名震江南的蝴蝶夫人来到京城的明月楼登台,这是京城有名的青楼,五皇子都敢带着她去观看。   整个云京,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上街”这种如呼吸般自然而然的小事,她从没想过,竟有人从未体验过。   嘉佑的生母不过是选秀进宫的宫娥,外家只是平民,还在千里之外。前赵后宫美人如云,皇帝不过一时兴起随意幸了那宫娥一回。宫娥有孕,诞下公主,淑妃才给了个低微的位份。   在宫里默默无闻,低调做人。   这样的低阶妃嫔的公主,自然也没有机会像外家显赫的嫡公主那样随意出入宫廷,当然也是因为嘉佑年纪还小,黄允恭兵乱宫闱之时,她也才不过九岁,长这么大从来一步还没出过宫城。   兵乱之后,不要说她,便是皇帝都活得战战兢兢。末帝虽那时还顶着“皇帝”的身份,却只是个傀儡。虽还住在紫宸殿里,却发生过內侍们都去伺候黄允恭宴乐,竟使他饿肚子的事发生。   再后来,皇室沦落到了逍遥侯府。大人们尚且没一个人敢随意踏出府邸,嘉佑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更没有机会走出府门。   大赵风气靡丽开放,贵女们冶游成风。她这妹妹现在十四岁了,从出生到现在,竟还从不知道“逛街”是什么。   谢玉璋愣了许久,眼泪流了下来。   侧头拭去了泪,便起身去了嘉佑房中。   因为嘉佑情形特殊,谢玉璋唯恐她有闪失,拨了许多人给她。此时房中的大侍女、门外的小婢女加起来,能看得见的竟有七八个之多。   牛牛在地上滚着玩,丫丫在榻上,坐在嘉佑怀中,嘉佑正安静地在喂她吃点心。   谢玉璋当初便是觉得嘉佑明明一个少女,却暮气沉沉,所以叫晚秀将牛牛丫丫都带到嘉佑房中。这一步当真是做得很对。   牛牛才刚刚六岁,丫丫尚不到四岁。孩子天性便是吵闹。   他们两个又生得随了晚秀,眉目十分好看,在侍女堆里极被稀罕,谁见了都哄,都抱。   在这种宠爱下,两个小的便随心所欲,毫不拘束,在嘉佑跟前尽情打滚。   晚秀原还和谢玉璋说:“若吵着十九娘了,便让他们家去。”   不想嘉佑只是看着他们,脸上并没有露出厌烦神色。两个小家伙便留下了,日日跟着娘亲一起过来,晚上再一起回去。这里有各种好吃的点心,中午在厢房里歇个午觉,床铺都是香香的。两个孩子乐不思蜀。   有一日谢玉璋过来,正与晚秀说话。丫丫抱着个纸糖盒子摇摇晃晃想过来,不想自己绊了自己,圆滚滚拍在了地上,糖洒了一地。   丫丫当时便放声大哭。   大家都站起来身来。可负责带丫丫的小婢还没动,嘉佑先疾步过去,将丫丫搂在怀里。   谢玉璋当时便伸手拦住了晚秀和众人上前,只默默看着。   丫丫洒了糖,只哭。偏大家都不来哄她,来哄她的是这个从来都不笑的。丫丫哭得就更伤心了。   谢玉璋便看到嘉佑也不说话,只笨拙地抱着丫丫,不停地轻轻拍她背心。她极有耐心,即便被丫丫推了几下,亦不放手,一直这样轻轻拍着。   直到丫丫的哭声渐渐转小,变成啜泣,嘉佑吃力地将她抱起来,摇摇晃晃地抱到榻上,掀开榻几上八宝攒盒的盖子,抓了一把糖放在丫丫的小手里,丫丫便破涕为笑,靠在嘉佑怀中开心吃糖了。   自那之后,丫丫便与嘉佑十分亲近,再也不怕她了。   谢玉璋过来,便坐到榻上,问:“在吃什么?”   “蝴蝶酥。”丫丫说着,便挣开嘉佑,翻过榻几,爬到了谢玉璋这边来,“殿下吃。”   虽和嘉佑熟了,却到底是在谢玉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跟谢玉璋更亲近。   谢玉璋便看到嘉佑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谢玉璋顿了顿,温声说:“嘉佑,今天天气特别好,左右无事,咱们上街去玩。”   嘉佑不说话。   丫丫奶声奶气道:“丫丫也要上街去。”   嘉佑抬起眼来。   谢玉璋揉着丫丫的头说:“丫丫太小了,不能去。先带十九娘去,等丫丫长大了,让十九娘带丫丫去。好不好?”   “好呀。”丫丫是个乖宝宝,当下便说,“十九娘,上街去。”   嘉佑道:“好。” 第119章   石有田生得黑黝黝的,一看就是个村汉。   他把柴火堆得整整齐齐,堆完了,擦把汗,过去交差。   厨房的婆子和粗使婢们正在看他带来的络子,挑挑拣拣,最后全买光了。一把铜钱便进了石有田的荷包。   待要走时,有个婢女对他道:“你家这络子打得好,只用的丝线太差。你换些好线的,我跟房里的姐姐们说,大家都会买的。”   这婢女穿得比厨房里的人体面得多,她不是厨房的人,只刚好来厨房要东西,碰到了,便挑挑拣拣也买了两根络子。   只她是个体面的婢女,便嫌弃丝线不够好。   石有田也不懂这个,摸着脑袋道:“待我回家跟家里的说说,看看换个啥线。”   婢女夸道:“你家里的倒是手巧。”   石有田咧开嘴,道:“她还会绣帕子,她绣得可好了,姐姐们若有什么绣活,也可以找我家里的做。”   婢女道:“那你得让我先看看样子啊。拿个绣好的东西来瞅瞅。”   “好,好。”石有田道,“只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寻姐姐。”   他明明年纪比这婢女大得多,只弓腰点头喊“姐姐”,毕竟这是里公主府。他不过是个卖柴火的樵夫。   婢女道:“你什么时候来了,叫她们去里面喊我,我叫瓶儿。”   待石有田离开了,瓶儿要拿的点心才出炉,厨房里的人正一块块往食盒里摆整齐。   瓶儿在一旁看她们忙碌,无聊道:“这粗汉子,新妇倒手巧,打的络子这样好看。”   有人道:“他新妇可丑呢。”   却又有人道:“不丑,是个美人。”   瓶儿道:“看你们,美丑还分不清吗?到底是美是丑?”   厨房的人笑道:“原该是个美人的,半边脸好看着呢。”   瓶儿奇道:“怎地只半边好看?”   厨房的人可惜道:“另半边烧毁了,看着吓人。”   瓶儿啧道:“原来如此。”   点心装好,瓶儿拎着食盒回去院子。   院子里却很忙碌,有人骂她:“拿个点心去这般久,定是躲懒了!”   瓶儿委屈:“是点心出炉晚。”   瓶儿不过是个院子里的粗使婢女,进不得屋,将食盒交与能进屋的侍女姐姐,开关门间瞥见屋里忙碌,回去问同伴:“里面在做甚?”   同伴道:“殿下要带十九娘上街,正准备呢。”   说着话,公主殿下牵着十九娘的手出来了。   两姐妹都美,公主殿下尤其美。瓶儿想厨房人提及樵夫的新妇,心想,在咱们公主府里,居然还敢用“美人”这个词。   因到月底了,今日里厨房管事也把这个月的柴火钱给他结算了,如今荷包里满满的都是铜钱。石有田摸着怀里的荷包,心里格外充实。   那日里那位前朝公主回京,他看过了热闹,便去找地方卖柴火。却见许多人被引进了这宅子里,一打听,却是前朝公主又被新朝封了公主,赐了这宅子做公主府。   石有田心里一动,当即便去后门上问需不需要柴。真让他想对了,府里突然进了许多人,用柴量一下子就上来了,厨房的管事当即便跟他定了包月,每日送。   新妇打的络子,原是在街边摆个地摊卖的,有了这便利,便拿到公主府里卖,比街上卖得快得多了。   石有田离开公主府后门,扛着空扁担哼着乡间俚曲,才走出崇仁坊到大道上,便有一趟队伍轰隆隆从眼前驶过。因谢玉璋是公主,一品,她的府邸是可以直接向坊外临街开门的。   石有田来得多了,也认得那马车上是公主府的印记。后面骑马的有侍女也有护卫,好生气派。   他赞叹了回富贵气象,加快脚程,回家去了。   石有田的家在城外大柳树村。这村子因离城近,当年遭兵祸遭得狠,太半的屋舍都空了。现在的村人,一大半都是后来定居下来的外乡人。   京城安定后,官府登录人口,登完了,石有田便正经成了云京城外大柳树村人了。   他回到家里,喊了声:“茵茵,我回来了。”   他的新妇从屋里钻出来:“这般早,可吃了午食了?”   “没呢。”石有田从怀里将原本做午饭的烙饼取出来,“正好热热再吃。”   茵茵便去接,石有田不让:“我来,你别管。”   他这新妇刚跟他时,连火都不会生,水都不会烧,可知虽落难了,以前却定是过过好日子的体面人,说不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婢女。   石有田便不舍得她去做这些烧火做饭的事。新妇得闲,便拿了丝线打络子。他一看,那样子是极好看的,便道可以拿去卖钱。   可对拿东西卖钱这等事,新妇也茫然。   石有田便知道自己低估了她。婢女们给富贵人家干活挣月钱,如何会对赚钱如此无知,他这新妇,搞不好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郎也说不定呢。   再后来,发现她竟还识字,更加肯定了。   石有田便钻进厨房里去烧火生饭。茵茵便坐在灶旁借着火光打络子,问他:“卖得怎么样?”   石有田高兴道:“都卖掉了。对了,还有体面的婢女说,要好些丝线的,她买。回头带你进城,你去看看该买些什么线?这个我不懂。”   茵茵说:“好。”   石有田道:“今天我又看见公主的车了,今天公主没骑马。我还是觉得公主骑马好看呐。”   茵茵抬起头,黝黑瞳眸里映着灶里的火光。那日公主还朝,她也去看了。那公主骑在高头大马上进京城的样子,看过的人都忘不了。   茵茵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微笑道:“对,她骑马的样子,最好看了。”   石有田扭头看她。   她半边脸颊上有大片的狰狞疤痕,另半边脸却光洁雪白,眉目如画。   石有田望着她,笑道:“你也好看。”   谢玉璋带着嘉佑,便没骑马,坐车出门。   从前在宫里,皇子公主们都是到了十岁才学“御”,嘉佑肯定是还没学过骑马的。谢玉璋坐在车里告诉她:“咱们先坐车,以后姐姐教你骑马,等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带着丫丫去冶游,去打猎。”   谢玉璋已经发现,嘉佑会对一些特定的人或字眼有情绪波动,比如“福康”、“姐姐”,现在又有了丫丫。   果然嘉佑的眸子里,微有些波动。   谢玉璋微微一笑,掀开车窗帘子,道:“你看看外面,咱们住的崇仁坊。东边这户邻居,是鸿胪寺卿。西边的宅子是空的,败落了,没人住……”   一路给她讲着。   嘉佑的眼睛看着外面,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光。   待入了东市,嘉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在外面这样随意地走动。她睁大眼睛仔细看。   谢玉璋便与她讲:“那是食铺,吃饭的地方。那是酒肆,喝酒的地方。那是药堂,有大夫在里面坐诊给人看病,看完就抓药……”   商铺鳞次栉比,嘉佑的眼睛都不够看了。   车子在一间铺子前停下,谢玉璋扶着嘉佑下车,抬头看了看铺子的匾额,叹息:“东市现在这般萧条了。”   嘉佑睁大了眼睛。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谢玉璋却说萧条。   那店铺掌柜原看见一辆翠盖宝车停在门口,便一撩衣摆便迎过来了,听见这话,已经迈出了门槛,躬身道:“殿下说的是,跟前面……没法比,可跟前两年比,又已经好多了。”   谢玉璋笑道:“你认识我?”   掌柜也笑,说:“云京人谁不认识您呢?”   又说:“草民又不一样,草民不是那新来的外乡人,草民可是老云京人,从前便见过殿下的。”   “是呢。”谢玉璋道,“我以前常来逛的,刚才看你家匾额,便觉得眼熟。”   “是是。”掌柜说,“那时候殿下还小呢,小人那时候还只是伙计,不懂事,冒冒失失地还给殿下上过茶,殿下的侍女只不让喝。”   谢玉璋便知道这是真见过她的人。   只从前那些尊贵精致,都像梦一样。她笑道:“你现在给我上茶,我定会喝的。”   说着,牵着嘉佑的手迈进去,告诉她:“这是布庄,我们做衣裳的料子,便在这里卖。”   永宁公主坊的库房里,皇帝和贵妃赐下的衣料还堆着,哪里需要再从外面买。谢玉璋也只是从女郎会感兴趣的方面着手,带着嘉佑认识这个世界而已。   这本该是,九岁、十岁时便做的事。   只庆幸这一世嘉佑还在,只要人还在,什么时候教她认识这世界,见识这云京,都不晚。   草原归来的永宁公主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掌柜的今日能跟公主说上话,格外高兴,把铺子里最好的料子都搬出来:“是才来的南货。现在南货过来不容易。”   谢玉璋便带着嘉佑翻弄,但凡嘉佑多看了一眼的,便都要了。掌柜端上来的茶,也喝了。   告诉掌柜:“送到我府里去。”   这等贵人女眷逛街,并不当街结账,店家直接送到府中去,自有管家来付钱。   掌柜做了大生意,笑逐颜开,正恭维谢玉璋,又有一辆车停在门口,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贵妇搭着婢女的手进来了。   谢玉璋抬眼看去,忽地笑了——   张皇后,你好呀。 第120章   谢玉璋为着张芬对林斐落井下石,曾抽过她一鞭子。那鞭子是照着肩膀去的,实际上也没真抽到,不过是空抽吓唬她而已。   但这个事发生在谢玉璋重生几年前了。亦即是说,两辈子都发生了,两辈子她都跟张芬结了仇。   前辈子张芬尊贵已极,除了皇帝和李珍珍,没人能给她气受。如果不是情不得已,谢玉璋真的是不想见她。   但这辈子,事情反过来了——张芬十分地不愿意见到谢玉璋。   无他,只因谢玉璋现在依然是公主,身份比她高。   这个事,从谢玉璋还朝那日起,张芬便堵在心里已经堵了一个半月了。   漠北归附,前赵公主求归,皇帝准了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张芬就开始到处说谢玉璋和林斐的坏话了。为这个还差点跟杨家的女郎们动起手来。   只那时她想着谢玉璋便是回来了,便是有些许功劳,在草原上被胡人蹂躏了八年,也该是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缩着做人才是。   谢玉璋进城那天,她特特在一家酒楼的好位置订了包厢,邀请了数位贵妇一同来“欣赏”谢玉璋凄凄惨惨归来的模样。万料不到,谢玉璋骑着高头骏马,英姿飒爽,睥睨了全场。   更料不到,还不到午饭时间,宫里便已经传出来谢玉璋被封为大穆公主的消息。   堵得张芬午饭都没吃下去。   好在这阵子天气还冷,新年也过去了,正是冶游宴饮都低迷冷清的时候,张芬与谢玉璋倒也不必碰面,大家王不见王,也安生。   只料不到今日随随便便上个街,跟谢玉璋碰个正着。   一打照面,张芬都愣了。   谢玉璋却笑得亲切甜美:“原来是邶荣侯夫人。”   张芬脸色难看:“怎地是你?”   谢玉璋道:“正是本宫呢。夫人也是昔日故人,邶荣侯与我也熟识,夫人不必拘礼,随意便是。”   都是诰命,谁见着谁也不必跪。只谢玉璋身份高些,张芬不主动见礼已经失了礼数。   自谢玉璋被封为公主后,张芬的母亲就已经警告过张芬,不许再胡说八道了。张芬此时脸色发青,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飞快福了下身。只速度太快,太过敷衍了。   谢玉璋没有还礼,坦然受了。   张芬忍气讥讽道:“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公主,公主真是好兴致,是在为逍遥侯府的女眷采买吗?”   谢玉璋“噫”了一声,叹息,道:“邶荣侯夫人,虽则我知道张家四代世受谢家之恩,只过去的都过去了,谢家现在也只跟张家、邶荣侯府一样都是大穆臣子了。李夫人不要再这样对过去念念不忘了。夫人的心意,我心领了。”   张芬脸色铁青:“谁念念不忘过去了?”   谢玉璋更惊讶:“四代沐恩,说忘就忘了吗?恩与情,不当因世易而易,令祖父前赵为相,黄允恭时为相,如今大穆亦为相,这般人杰,我不信圣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怎么说都会被绕进去,根子还是在于张拱其人四面逢迎八方不倒,便说是三姓家奴,亦不为过。事实上,也不是没有人这样暗暗讥讽过的。   在这话题上根本讨不到好去,张芬脸色铁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与谢玉璋记忆中一模一样,从小就是这么识时务的人。逢迎高位者毫无心理障碍,伸脚踩落难者也毫不犹豫。   谢玉璋笑叹,转头却见嘉佑缩在她身后。她笑着牵住妹妹的手,道:“别怕,你还记不记得她?她以前给姐姐做过伴读呢。后来我把你林姐姐接回朝霞宫里,她便卸任家去了。”   待上了车,她又道:“这云京城里,多的是人想看谢家女郎的热闹。你只别怕,万事都有姐姐呢。”   这等女子间的小口舌,不伤筋不动骨,如今哪还能伤得到谢玉璋,只全当娱乐。谢玉璋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带着嘉佑一路逛去。买了首饰头面,又买各种吃食玩意。   看到嘉佑盯着那些小儿玩耍之物,谢玉璋故意问:“要不要给丫丫买些?”   嘉佑今日第二次开口:“要。”   谢玉璋笑起来,牵着妹妹的手,又做了一回金主豪客。   只她在这里与嘉佑逛得开心,却不知对面酒楼窗户敞开,一群男子正远远望她。   有人赞道:“不是美在皮肉,这公主美在骨子里有精气神,鲜活。”   “思及她生平,娇花遇骤雨,竟不肯凋去,力迎风雨而盛放,更是难得。”有人道,“此种品质,于女子中实在少见。”   “可不是。世间女子,不要说力抗风雨了,便只是嫁了人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便已经失了光彩,珍珠日渐化鱼目了。”   有人喊:“快来看九郎的画,作成啦!”   另一扇窗边却有一案,一个弱冠少年嘴里横咬着两支笔,手中还握着一支,正一边频频向街对面望去,一边挥毫泼墨地作画。   一副美人图便渐渐成型了。   众人赞叹:“九郎这笔力益发精深,当世怕是只有逍遥侯可胜一筹,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有人道:“九郎,这幅画给我吧,我出一百贯。”   九郎“噗”地把口中的笔吐到地上,嫌弃道:“你走远点。”   众人哄笑,捶那人:“谈什么钱,你这俗物。”   这房中诸人都是鲜衣怒马、自诩风流的青年郎君。众人便一起赏这美人图,有人叹道:“这般美人,陛下竟不收入后宫,也不知怎样想的。”   “许是嫌她是亡国女,又或是孀寡之身,不吉利吧?他们武人,挺讲究这个的。何况做了天子。”   “这般殊色何其难得,天子也真是自律。”   “那当然。”   男人们在一起,又是在谈美人,自然而然地便放肆起来了。   “这位公主嫁过人的,还嫁了两次,现在孀居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守什么守,她给谁守去。塞外胡人男女看对眼便幕天席地的,哪用得着守。”   “如此,真想看看谁能作这位公主的入幕之宾呢。”   “未必不能是你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起来,干脆打起赌来:“便来赌一赌,看谁有这本事。”   纷纷压赌注,有宝玉,有骏马,有名贵古籍。   被称作九郎的少年道:“压我那方松山溪涧水波纹的古砚。”   众人惊笑:“邓九如此舍得本钱!”   邓九郎生得唇红齿白,实是个美少年,只笑得张狂:“反正最后你们的东西必要入我的口袋。”   众人笑骂捶他。   三月初一,谢玉璋进宫请安。李卫风有公事,她跟李卫风没能约成,便一个人来看李珍珍了,还把嘉佑的事拿出来给李珍珍讲。   李珍珍在宫中,其实颇有些寂寞。谢玉璋能说会道,讲起话来声音绵绵柔柔的也好听。   “所以现在好多了?”她问。   谢玉璋道:“因这个小娃娃,她时不时开个口,虽然都是‘是’、‘好’之类的,多一个字没有,总比一句话不说强多了。贵妃您说是不是。”   李珍珍道:“可不是。”   又说:“我们囡囡也是眼瞅着开朗了起来,都是你的功劳。”   谢玉璋道:“我有什么功劳,原是娘娘肯信任佐州毛氏,知人善用的。”   李珍珍意外地发现,不管她对于拉拢谢玉璋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她竟然是真情实感地喜欢和谢玉璋说话。   谢玉璋虽曾是高高在上的赵公主,但她身上完全没有一点架子,她已经完全放下了过去,接受了身份的对调。她又不像世家女们装模作样,狗眼看人低,亦没有普通将门妇的粗糙,说的话都叫人听着舒服,可比她成日里接待的那些外命妇好多了。   “亏得你有心,常来看我。”李珍珍叹道,“你不知道我多成日里多闷。”   谢玉璋抬眼看她。   李珍珍什么时候都打扮得十分富丽华贵。每次碰到三妃聚齐的时候,对比着邓婉娘和崔盈娘的清淡雅致,格外明显。   谢玉璋在宫闱中长大,隐约能明白她。   若没猜错,这个女人其实是没有丈夫的,她守着活寡。就像內侍们没了男、根,便格外贪钱,异曲同工。   她对于权力的渴望也很大可能是缘于此。因人活着,总得有个追求,有个盼头。   只有些人境况糟糕,譬如她,这些年一路走来,她在草原求的,不过是个“生存”,直到回来云京,有了李固的庇护,她才有资格求“体面”。   而李珍珍比她幸运多了,她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之后,几乎是立刻便被李固保护起来了。所以从一开始,她求的便比谢玉璋的追求高。   随着李固一步步走高,对李铭骨血的恩宠保护,河西郡主的一生肉眼可见是不用愁了。可李珍珍还这样年轻,一个人怎能没有目标地活?   吃喝等死的,那是猪。   她在这个位置,后位一步之遥,若不争一争,怎么能甘心?   那是得多么的意难平。   其实这世上,没谁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谁个不是被裹挟着前进的呢。   谢玉璋柔声道:“虽然陛下新朝初立,不尚奢靡,但娘娘也不必太拘着。后宫就这么几个人,能花费多少。教坊司现在零落成这样子,娘娘别为了陛下舍不得,好好把教坊司拎起来,养几班优伶,日日解闷,多好。”   李珍珍便笑起来,道:“论享受,我不如你。”   谢玉璋道:“因我是在云京长大的呀,从小见的便是这些。哪像老大人在河西,戎马倥偬,铁血一生,便不好这些。”   李珍珍的眼泪忽然便淌了下来。   谢玉璋道:“怪我,不该提这些。”   李珍珍擦擦泪,凝目注视了谢玉璋一会儿,沉声道:“永宁,你进宫来和我作伴吧。”   “德妃之位还空着,你来我便给你,四妃之尊,不算折辱你。”   “咱们陛下,相貌性情,都是一流人物,不亏待你。”   “你别也怕淑妃贤妃仗着家世欺人,有我在,定能护住你,叫你在宫里过得无忧无虑。”   李珍珍热切地看着谢玉璋:“永宁,来吧。” 第121章   谢玉璋早知她和李珍珍之间迟早会谈及这个事情。   毕竟对李珍珍来说,还有什么比操纵控制她这样空有美貌却没有父族支撑的女子更来得顺手的呢。李珍珍甚至很可能会希望她能给李固生个儿子,因为她自己注定是没机会给李固生儿子的,除非李固哪天想开了,不再当她是姐姐,愿意和她做真夫妻。   可河西早被李固牢牢握住了,李固不再当她是姐姐的那一天,便也是她失去李固保护的时候了。   李珍珍既然觊觎后位,便急需一把趁手的好刀。而皇次子出生没几个月便回到云京的谢玉璋,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把好刀。   盼什么,来什么。李珍珍因此深信自己是一个受苍天眷顾的气运之人。   谢玉璋却挺直腰背,道:“娘娘的好意,永宁心领了。只娘娘不知,谁都可入宫,独永宁是决不可入宫的!”   “永宁也不怕厚颜一些说,的确觉得自己生得比旁人多两分姿色。但陛下王师北伐,功绩赫赫,还将我这前赵公主接了回来。难道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美色吗?”   “当然不是!陛下龙章凤姿,注定是要君临天下的。”   “陛下若想将我收宫,不过一句话的事。陛下却叫我做大穆的公主,却是为何?只因在陛下眼中,我不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我是中原在前赵时代对塞外异族软弱妥协的象征,我是中原男人的耻辱。”   “陛下将我接回,抹去了我赵公主的身份,令我作大穆公主,抹去了这耻辱。令天下人知道,新朝与前朝决不相同,精兵强武,赤胆雄魂,必将以战止战,以杀止杀,为百姓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娘娘,我虽不过区区一个女郎,我的身上却有着陛下的决心。我这两天到街上去,东市西市的人看到我便笑逐颜开,他们说,看到我都回来了,便知大穆强盛,知天子勇武果决,乃是英主。”   “可娘娘啊,倘若我贪念陛下和娘娘的庇护,贪念宫里的富贵,以色侍君,别人该会怎么看陛下?”   “云京人或许不敢说嘴,但江南岸那些人,势必要嘲笑陛下贪恋女色,污蔑我是红颜祸水,抹杀陛下的雄心壮志、辽阔胸襟,只说陛下北伐,劳民伤财,竟只为个女人。”   “娘娘,若无陛下,永宁此身便要化作一抔黄土永留塞外,孤魂野鬼。永宁是怎么也不能让陛下被世人这般误解的。”   “娘娘,现在我是大穆永宁公主,我自受封那日起便已经下了决心,这辈子定要以这个身份好好地活,我要活得鲜鲜亮亮,让大家都看到我活得有多好。如此,才知陛下不仅刚毅勇武,兵动朔方,更是心存仁厚,胸襟宽广。”   “要我去以色侍君,坏了陛下名声的事,娘娘可再不要提了。永宁深受君恩,第一个便不能答应!”   ……   ……   “哟,永宁。”李卫风招呼道。   谢玉璋在离宫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固和李卫风,看来今日是真的忙,竟到了午膳时间这二人才过来。   谢玉璋便福身:“陛下,七哥。”   谢玉璋在阿史那俟利弗身边练就的本事,惯会打蛇随棍上。这声“七哥”自叫上了,便没再改过。   邶荣侯李卫风出身河西嫡系,皇帝的义兄,身为开国五侯,自身战功赫赫,又帝宠在身无人可比。想跟他绑定在一起的,可不是只有李珍珍。   只谢玉璋还得顾忌谢宝珠,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好在,她最擅长的便是分寸。   李固看了她一眼,道:“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他们两个能都够感受得到谢玉璋的好心情,只因人心情飞扬的时候,竟真的能面孔生辉。谢玉璋一张芙蓉面在春光里熠熠生光,眼角都带着明媚的笑。   李珍珍其实没明白,她喜欢谢玉璋,不只是因为谢玉璋说话好听。更是因为谢玉璋虽是个亡国女,身上却无一丝自哀自伤,生命力蓬勃顽强,像迎着朝阳茁壮生长的小树。   这等生命力,自然而然地便会让别人感到舒服,心生向往。何况是李珍珍这样,浑身珠玉,却生命力枯萎的一个人。   谢玉璋面孔微扬,迎着春光笑得明媚,道:“因为后天就是上巳啦,已经裁好了新衣,列好了食单,就等着明天赶紧过去呢。”   她情绪这样富有感染力,两个男人都忍不住笑了。   但谢玉璋还是看出来,他们的神情不如往日轻松。李卫风这个最不正经的,也没什么情绪打趣她了。   算一算,今日该是有战报来的日子了。谢玉璋问:“陛下,北境可顺利?”   李卫风道:“阿史德浑利死了。”   这是扎达雅丽的兄长,因她父亲老病已不能战,阿史德浑利是现任的也蔑尔部的可汗。   谢玉璋凝目:“谁接任也蔑尔部可汗?”   李卫风道:“是阿史那乌维的儿子,阿史那咥力特勒。”   谢玉璋怔住,顿了顿,问:“浑利是怎么死的?”   李固道:“他死于战阵,但阿史那咥力特勒击杀了敌将,给他舅舅报了仇。他的外公支持他继承部落汗位。”   草原上对血脉的认知与中原不同。小部落甚至不把女子外嫁,只让她们向路过的男人借种生孩子。这都是草原的自然条件和人口生态造成的。   女子虽然被视作男子的财产,没有继承权,只负责生孩子,但她们生下来的孩子的血脉是被承认的。   且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互相联姻、彼此嫁娶数代,血脉早就混得极其近亲了。   谢玉璋道:“阿史德纠纠老病久矣,他说话没那么管用了。大萨满呢,阿史那阿巴哈库那设表态了?”   “你还真清楚。”李卫风赞道,“对,那老头子支持乌维儿子。”   阿巴哈这是承认了咥力特勒了吗?   谢玉璋想起了那个狼一样的青年,想起了他眼睛里的杀意和握着刀的手。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刻,死神伸出手,在她就要回云京的时候扼住了她的喉咙,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谢玉璋竟在春光里泛起了寒意。   李固和李卫风都眼睁睁看着谢玉璋的面孔苍白了起来。她的眼中有惧意。   春光明亮,他们站在她面前,清楚地看到了她鼻尖渗出的细微汗珠——那是冷汗。   他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李固皱眉:“永宁?”   李卫风也问:“没事吧?”   谢玉璋看清面前站的两个人是谁,看清身周是哪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只……”   前世乌维没死,后来诸部一个一个地被蒋敬业打残了。俟利弗死后,在草原上,其实只有处罗可汗才是中原真正的敌手。可现在都不一样了,谢玉璋和扎达雅丽牵头,说服了阿巴哈支持,使五部提前归附,竟给了咥力特勒保存实力的机会。   只那时候谢玉璋一心所求是回中原,哪管得了她走后洪水滔天。   她抬起头,道:“咥力特勒极有乃祖之风,比他父亲强百倍。他若将两部合作一部,实力便大增。陛下切不可小瞧他,当多支持屠耆堂,以免咥力特勒坐大。若真如此,亦可留着处罗给他。草原诸部,切不可再合为一国,越碎越乱就越好。”   在漠北时,她和林斐两个人成日里钻研这些事,分析的时候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她习惯性地便将心中所想直说了出来。   说完,两个男人却都不说话,只看着她。   谢玉璋才猛地惊觉,今日已经不同往时。她忙福身:“永宁僭越了。陛下别在意,随便听听就是了。”   李固却道:“你说的是对的。”   李卫风也道:“跟我们想的一样。”   只他们不习惯一个年轻女郎却像他们一样操心这种事。总让人怪别扭的。   谢玉璋觉得自己多虑了,面前的人,是天下雄主和铁血将军。她都已经回到云京了,作什么还去操心这些事。这都是李固的事,让他操心去吧。   谢玉璋便想告退。   李固却问:“永宁,你在怕什么?”   谢玉璋微怔。   李卫风抱着胳膊说:“你刚才脸都白了。”   她刚才这么失态吗?谢玉璋赧然。但直面自己的恐惧,终究不是那么舒服。   谢玉璋垂首,过了片刻,才抬起头,道:“我怕咥力特勒。”   李固的目光锐利起来。   谢玉璋道:“出发回中原前的最后一天,咥力特勒来见我。他已经发现了我做的那些事,所有的事。”   她咬重了“所有”,李卫风没有注意,但李固心中明白,这“所有”二字中,也包含了谢玉璋杀死乌维的事。   虽然明知道谢玉璋无事,正安然地站在他面前,可是李固的心脏还是揪起来。   “啊?那你没事吧?”李卫风惊讶问道。   当时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谢玉璋一点点失去了表情。   “我大意了,不该叫侍女们退下的。其实,帐子外面好多人,卫士就在门口站岗……可帐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她说,“他握着刀跟我说话。我那时候脑子太清醒了,像被冰冻过一样,知道自己要是说错一个字,就可能前功尽弃,再也见不到云京的城墙了。”   “好在,一个字都没说错。啊,想夸自己呢,那一次真的、真的就差一点就死了。”   “他终于放开了刀的时候,我的膝盖都发软,又不敢让他看出来,强撑着。他一走出帐子,我就跑着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做过好几晚的噩梦,梦见自己说错了话,咥力特勒拔了刀,把我的头砍下来了。到入了河西境,看到了中原衣冠,才不做噩梦了。”   李固和李卫风都说不出话来。   谢玉璋从来是一个眼眸灵动、神情鲜活的女郎。   这两个男人和她打交道最多。他们看过她笑也看过她哭,看过她温柔看过她娇嗔。他们其实都知道她巧舌如簧,说出来的话里真假掺半,便那些眼泪也更多只是示弱以博怜惜。   可此刻,谢玉璋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玉雕得假脸一样。   是有多深的恐惧,把她吓成了这样?   她在草原上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第122章   李固喝道:“永宁!”   谢玉璋恍惚回神。   李固盯着她,道:“你已经回来了。你已经在云京了。”   李卫风道:“永宁你别怕,阿史那家让老蒋打得屁滚尿流呢。”   谢玉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呢。我就是……”   她抬头道:“蒋侯骁勇,我是极佩服的。只是咥力特勒必得防他。他虽一时臣服,但野心不死。他临走前跟我说,迟早有一天要打到云京来,到时候捉了我去,给他一个人跳舞。”   李卫风叉腰:“我日他姥姥!”   在这种该骂娘的时刻,李固却问:“你在草原跳过舞?”   李卫风侧目。   谢玉璋脑子飞快转过,实话实说道:“没有呢。本来和俟利弗说好了要给他跳一支的,结果他没回来,他死了。”   李卫风神色微动,按捺不住有想说话的冲动。李固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谢玉璋视线在李固压在李卫风肩头的手上转了一圈,不知道他们弄什么玄虚。   放谢玉璋离开后,李固带着李卫风往李珍珍那里去。   李卫风抱怨:“你怎么不告诉她呢?”   李固没有表情:“告诉她什么?”   李卫风道:“你还装。当年你突然跑到漠北是干嘛去了?好好的你去狙杀老头子?一去你还就找到他了,老天爷给你透的方位的啊?”   他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事情都落定了,我掐着蛮头的脖子问他来着,他招了——你根本是去接永宁的。只是运气赶上了,才杀了老头子。”   李固道:“那你想让我跟她怎么说?”   李卫风道:“说你去接过她呀,起码让她知道你为她做了什么吧。”   皇帝的脚步停下。   “七哥。”他盯着地面,说,“你是要我告诉她,在那个时候,我弃了她?你想让我告诉她,她二嫁父子,都是因为我杀了老头子?是吗?”   李卫风哑然。许久,他说:“不是这么算的。”   皇帝却没再接他的话,径直向前走了。   李卫风跟在后面,犹自挠头喃喃:“不是这么算的……”   到了李珍珍宫里,李珍珍抱怨:“永宁这张嘴,可真能说。”   两个男人已经恢复得面色如常,李卫风一如往常,还笑嘻嘻地问:“咦,她说什么了?”   李珍珍道:“我想让永宁也进宫来,与我们姐妹三个做个伴。”   李固刚从宫人手里接过茶杯举到唇边,闻言顿住。   李卫风大乐:“你直说啦?不愧是大姐!哎,永宁怎么说?”   李珍珍犹自郁闷:“她叭叭叭叭把我说了一顿。”   李卫风哈哈大笑。   笑完,追问谢玉璋都说了什么,李珍珍学了个大概。李卫风啧啧赞叹:“这话一套一套的。”   李珍珍找着知己了:“憋死人了,我想插话都插不进去。你还笑,别笑了!”   看这两个,犹如昔日河西老大人还在时的模样。   李固无奈,放下杯子,挥退宫人,对李珍珍道:“大姐,这个事,你别管。”   李珍珍说出来就是想看看李固的反应,只李十一这个人,她从来也没看透过,竟不知他是真的不想她管还是怎地。   但照李珍珍想着,男人嘴上再正经,心里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譬如霍九,在她面前都不敢多看她的爱婢一眼,一朝得势,啊呸,他还没得势呢,便急吼吼地把那婢子带走享用去了。   霍九死了,那婢子想回李珍珍身边,李珍珍不要她。她在正房外面给她磕了几个头,回去便上吊了。   终结在十六岁的年华上。   李珍珍说:“可是你把后宫交托给我的,我怎么能不管?”   李固道:“大姐管好后宫就行了,她不是后宫的人,别为难她。”   李珍珍对李卫风道:“我竟成了那为难别人的坏人了,你知道我有多难?”   李卫风这会儿可开着心了,把先前那些不那么开心的情绪都丢到脑后去了,架秧起哄:“就是,就是,有些人就不识好人心。”   李固看了他一眼:“我不如下道旨给你?”发到谢家村去。   李卫风立刻老实了。   李珍珍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问李卫风:“过些日子宫里的春日宴,张氏来不来?”   “她怎能不来?”李卫风“嘿”了声,讥讽道,“她可得让别人看到她过得多好呢。”   李珍珍道:“我可从来也没为难过她。”对手下败将,当然要以大度示人。   李卫风道:“你别理她就是,在外面她也不敢闹的。她要敢胡闹,张家第一个不放过她。”   李固则肯定道:“大姐一直做的很好。”   于男人们来说,女人们只要大面上能过得去,家里面有点什么,便都是小事了。可以忽略不计。   谢玉璋盼的三月三终于到了,这实是四时年节中的一个盛日。女郎们都穿上了春装,坐着车纷纷出城,到郊外宴饮游乐,踏青赏春。   便在这一日,女儿们也可以大胆地观赏那些青年郎君们。便有小情侣结伴出游,亦无大碍,常令人见了嘴角含笑。   一年中这么多时节,最让人觉得女儿家青春葳蕤、生命力勃发的便是这一日了。   公主府里自谢玉璋到嘉佑到丫丫,都换上了鲜亮的春装。   丫丫看到谢玉璋的马就拍手:“骑大马,骑大马!”   谢玉璋其实想带嘉佑骑,嘉佑却畏缩。谢玉璋心知不能急,便还是让嘉佑坐了车,她带了丫丫上马。   晚秀也带了牛牛上马。侍女们纷纷上马。公主府除了跟出来的粗使婆子,女郎们竟只有嘉佑一个人是坐车的。   丫丫、牛牛都出生在草原上,从会走路开始就在马背上玩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毫不畏惧,还神气活现。   只他们小,出门的次数少,路两边的宅院、商铺和行人,常让他们两个发出“哇哦~”的惊奇赞叹,惹人发笑。侍女们走一路笑一路。   这一路行来,公主府的人赏景,她们的队伍却也是别人眼中一道靓丽风景。   自来云京的贵女们也好骑马冶游,身边亦有一二侍女能跟着骑马,跟着蹴鞠。但如谢玉璋身边这样,侍女们个个马术精湛的,绝没有。   前后护卫的卫士们,身上更是带着彪悍之气。与普通贵人家里养尊处优出来的家丁不大相同。倒有些天子亲军的气势。   而天子亲军,原是脱自飞虎军的。   谢玉璋从前还是宝华公主的时候,三月三常与杨家的表姐妹们约了一起。如今大家都嫁了,杨府里同辈的只剩下两个不到十二岁的,谢玉璋和亲前,她们才刚会走路。   谢玉璋今天自然是约了林斐。   她先去林府接林斐。林三婶在门口送,道:“交给殿下了。”   谢玉璋笑道:“三婶尽放心。”   林三婶笑道:“再放心不过了。”   林斐简简单单,只带了两个婢女,且她们都还不会骑马。   谢玉璋早为她们准备了车,也不需林府再出车费力。林斐嘱咐两个婢女:“你们只别乱跑丢了就行。”   她自己翻身上马,便和公主府女郎们融为了一体。   婢女们坐在车里,羡慕地看着公主府里的姐姐们个个都会骑马。她们府里的大娘,骑术也这么精湛。   早春的花已经开了,出了城,郊外尽是一片绿色,一扫冬日里的萧瑟。草长莺飞,游人如织。   谢玉璋问:“三哥他们不出来玩吗?”   林斐道:“出来了。哥哥要带着九郎十郎去认识些人。听说陛下想重立弘文馆,预计要取学生数十,各家都推了些子弟出来。正是九郎十郎多结交些朋友、长长见识的好时候。”   谢玉璋问:“九郎十郎想进弘文馆吗?”   林斐笑道:“并不想的,你不用为他们去跑人情。”   她道:“不过是陛下加恩显贵大员家子弟的法子罢了,要真想踏实读书,去那可不行。哥哥不过是怕他们死读书读死书,不懂得人情世故,学傻了,才要带他们去多见识些人的。”   “倒是有个人,我跟哥哥商量过了,你不妨将他推到陛下面前去。”林斐道。   谢玉璋一听,道:“哟,是谁?”   林斐道:“便是九郎十郎现在的老师。你道他是谁,是从前云京承景书院的莫山长。”   谢玉璋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林斐便知,谢玉璋在“前世”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果然,谢玉璋道:“这人不该我出面,该是你哥哥。我不能抢这功劳。”   林斐道:“那是候什么时候的事?”   谢玉璋回忆了一下,道:“记不大清,只记得你说过一嘴,大概得是六七年之后了。”   林斐道:“所以,你想让莫山长再等那么久吗?”   谢玉璋道:“可这样,三哥荐人的功劳就没有了。”   “这又不是什么大功劳。”林斐道,“哥哥现在分量不够,御前说话,还是得你。承景书院烧了,莫山长的心愿便是想重建。只今上是武人出身,不大重视。便现在重立弘文馆,也不真为着作学问。莫山长原本隐姓埋名的教书,也是在观望,听说陛下先开弘文馆,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谢玉璋道:“他只是忙不过来而已。处罗那里还在打,江南岸还未收复,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   想了想道:“也好,我去与他说说吧,我觉得他能听进去。他后来腾出手来,也做了这些事的。”   两人一路说着,便到了云京城南门外的曲江。   这里自来都是三月三踏青的好地方,人多得很。   各家高门,自都有豪奴提前来圈了地方。公主府也早早派了人圈了块地方,等谢玉璋等人到的时候,已经铺好了毡毯,摆上了几案,点上了熏香。瓜果洗净装在玉碗里,鲜鱼切作了薄如蝉翼的鱼脍,摆在了水晶盘中,煞是好看。   地上绿草茵茵,牛牛和丫丫还以为回到草原上,当下便欢呼着要去打滚。只牛牛跟着护卫去了,丫丫被晚秀抄着腰抱了回去:“可坐好,这里可不是草原了,丫头得有丫头的样子。”   丫丫看着哥哥被护卫们抱起来,骑坐在叔叔们的肩膀上,好生快活的样子,不由觉得委屈。   那嘴就嘟起来了。   嘉佑从腰间取下随身的小刀,将果子切开,取了一瓣送到她小嘴边。   此时才暮春,市面上能见的果子,还多是温房里催养的,金贵得很,难得吃到。丫丫嘴一张,咬住了,便不委屈了。   又有煮好放温的饮子也端了上来,甜甜的,点心吃食一盘盘摆上来,更什么委屈都没有了,笑逐颜开。   侍女们玩起投壶、击鼓传花,又蒙住眼睛逮人,笑声不断。   这些侍女是谢玉璋身边的老人们嫁出去后,从赵人女儿中选拔出来的。若论学问、美貌,的确不如当初谢玉璋从朝霞宫里带去的那一拨。但这批女郎胜在是在草原长大,从入选便跟着公主骑马射箭,也经历过战火,眉间没有柔弱之气,颇为飒爽。   江岸边渐次来了许多权贵人家。谢玉璋看见了好几个杨家姐妹,此来彼往地打招呼。   这些姐妹既嫁了,多是跟着夫婿或者夫家的妯娌们一同前来。半天寒暄下来,见了不少人。   “也是你该回归的时候了。”林斐道。   既然回来云京,如何能不回归上层社交圈。   若说八年前,谢玉璋刚刚重生时,或许恨不得找个角落躲起来,无人注意地过日子。可如今的谢玉璋再没有这种想法。   “我回来了。你呢?”她问,“贵妃要在宫里办春日宴了,她还特意跟我提了你。你去不去?”   林斐嫣然一笑:“去,为什么不去。”   “很多人想看看我。”她仰起脸,春光打在脸上,“那就让她们看看,我们林家的女郎,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玉璋笑了,春日的阳光洒在脸上,舒服极了。   毡毯外围,却有一个气质温婉的青年妇人观望良久,犹豫之后,带着婢女走过来,问:“斐娘?可是斐娘吗?”   林斐和谢玉璋闻声都望去。   林斐凝视她片刻,站起来:“琅姐姐。”   妇人眼圈红了:“真是你。”   林斐走过去和妇人说话。   谢玉璋没过去打扰,远远看着,看妇人拿帕子拭泪,林斐轻声安慰。离她们不远处,有男人牵着孩子,身边跟着仆妇家丁,耐心地等着。   待两人告别,妇人跟着自家的郎君离开了。   谢玉璋道:“有点眼熟。”   林斐道:“你应该见过她的。琅琅姐从前跟我三哥订过亲的。”   谢玉璋恍然:“原来是她。”   “我跟哥哥想起过她。”林斐道,“哥哥说她现在过得挺好。我看她气色,应该是过得挺好的。”   只命运无常,林家一夕家破。原说好在外游学一两年便回来成亲的林三郎成了官府要缉拿的犯人,再不知道去向。未婚妻终是另嫁了。   谢玉璋叹道:“都过得好,便成了。”   只这里虽开阔,架不住游人如织,总是人来人往。林斐才送走故人,又有人上前。   只这回,护卫们拦了。因上前的是个男子。   这男子年纪却不大,看起来十八九,弱冠上下的年纪。他生得唇红齿白,容貌俊秀。   看谢玉璋看过来,他粲然一笑,一双桃花眼,眉梢带着风流。   “失礼了。某无意唐突美人。”他袖子一甩,潇洒施礼,望着谢玉璋笑道,“某凉州邓九,见美人而心喜,故作美人图献与公主赏鉴。”   他俯身将一卷纸放在身前地上,起身又施一礼。衣袖飘飘,转身离去。   护卫们都是粗人,领头的袁进更是个胡人,完全不知道这少年是在做什么。大家大眼瞪小眼。   许久,谢玉璋“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以林斐的定力,原是忍得很好的,被她带了一下,再憋不住,袖子遮脸,也“噗”地笑了。 第123章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听别人解释完,袁进点头,“原来他想求欢,那他为什么不唱歌?”   在草原上,男人想求欢,都是大声唱情歌挑逗女郎。   旁人忙去捂他的嘴:“小点声,那个词在公主面前可不能乱说!不是,在谁面前都不能乱说!”   “哪个?唱歌?”   “求欢!”   “你不也说了吗?”   “……!”那人被他气得没办法。亏得离得远,公主听不见。回去必须得去跟袁令告小状,让他好好教教他这个胡人女婿说话。   那厢谢玉璋已经从侍女手中拿到了那卷纸展开,果然是一副美人图。画的便是她现在宴游的模样,明显是刚作的。   她身边诸人,都只勾个轮廓,唯有她细细描绘。   林斐看了一眼,道:“尚可。”   谢玉璋睁大眼睛:“你居然说尚可?”   林斐道:“你须得以普通人的标准去看他,不能过于苛刻。”   谢玉璋道:“我也没苛刻,我就拿三哥当年,嗯,他那时候多大?也就十六七吧,画的那副仕女蹴鞠图比较一下而已。”   林斐道:“那就是苛刻了。”   话说得自然而然,态度没有半点骄傲,却实在是骄傲到骨子里去了。   谢玉璋道:“你嫌我苛刻,可人家自己觉得自己是名士风流呢。”   林斐道:“快别说了!”要笑得停不下来了。   晚秀也笑,说:“可惜咱们二郎现在黑了。”说的却是杨怀深。   谢玉璋道:“等二哥回来,把他锁在屋子里先捂白了,再拉出来遛遛,叫这种一看就是第一次上京城,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乡下小子看看,什么才叫作公子风流。”   那自称邓九的小子装模作样,这等小手段配上他那张脸,对上那些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或许挺有杀伤力,可对谢玉璋、林斐这种生在云京长在云京,又在命运中挣扎过的女郎,实在不够看。   只憋不住想笑。   上巳这天,李卫风也出城了。原是跟一群河西的兄弟们去水边看美人的——女郎和郎君互相看,明目张胆地看,原就是上巳佳节最让人趋之若鹜之处。   只出了城,他心思就飞了,频频望着某个方向,百爪挠心。终于一拨马头,跟大家伙说:“我有事,你们去玩罢。”便跑了,惹众人笑骂。   他自然是带着亲兵一路跑去了谢家村,果不其然,谢宝珠正在地里慢悠悠的刨地。李卫风怀疑,她可能一万年也种不出东西来。   二丫生气:“你怎么又来了!”   李卫风道:“我就顺路。”   睁眼说瞎话,谢家村有兵岗把守,进出都要登记,他是怎么顺路进来的。二丫瞪他。   本想骂跑他,但谢宝珠喊了声:“二丫。”止住了她。   谢宝珠只瞥了李卫风一眼,当他是空气。   李卫风也不需要她理他,她只要不赶她走就行。他就蹲在田垄上看她整治这块地。   就这么干看着,便觉得呼吸都舒畅。那平时被压在心底,偶压不住便要冒头的不通畅感便没了。   只人性何时能满足于眼前?看了一刻钟,便生出了贪心,还是想听她说话。   李卫风便找话题:“咳,那个……前几天贵妃跟你妹妹……”   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这个事呢,却发现谢宝珠的锄头顿了一下,李卫风当下就把心一横,怕什么,不过就是皇帝的八卦罢了,道:“贵妃想让她进宫呢。”   谢宝珠停下锄头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接着刨地。   李卫风道:“你不问问我后来怎样了?”   谢宝珠道:“永宁拒绝了。”   李卫风道:“噫,永宁来跟你说了?”   “没有。”谢宝珠道,“她若同意了,你就会直接告诉我,我的堂妹要进宫了。”   倒也是。   李卫风又道:“她可会来事了。她给牵线,让河西郡主去毛氏族学附学,贵妃因此特别喜欢她。”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谢宝珠的锄头。果然谢宝珠的锄头比刚才慢了许多。   她是在听的。   李卫风道:“我原想着我要老过来对你名声不好,你毕竟还没嫁。但你爹跟我说,就没打算把你嫁人。既然这样的话,其实我过来跟你说说话也没啥吧?你看你,你待在谢家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这样,我以后要是路过呢,就过来跟你说说城里的事。你说怎么样?”   李卫风听起来口吻随意,实则心里怦怦直跳。   那柄锄头变慢了,停下了。谢宝珠眯起眼,杵着锄头看了他一会儿。   李卫风道:“我真的什么都不干,我就跟你说说话。”   谢宝珠的锄头刨进泥土里,道:“好。”   上巳过完,谢玉璋进了宫,这回直接去了紫宸殿。   李固见到她颇惊讶,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谢玉璋原本正想行礼,闻言无语了一瞬,道:“陛下不盼永宁点好?只盼永宁出事?”   李固见她光润玉颜,精气饱满,灼灼若芙蕖出渌波,的确也不像出了事要向他求助的模样,放下心来,问:“怎么今天进宫了?”   谢玉璋笑道:“永宁来向陛下讨赏的。”   李固挑了挑眉。   他素来死人脸,少有这般形态,谢玉璋心中觉得新鲜。她道:“新朝初立,尚野有遗贤,臣妾为陛下于市井中挖掘出了隐世的人才,陛下该赏我。”   李固笑了,道:“你先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什么人才。”   谢玉璋便给他讲了前朝的承景书院:“……在城外的磐云山上,传承了三百年了,因学生们跑到宫门外抗议,叫黄允恭的兵给烧了,学生们也都死在宫门处了,唉。那时候莫公是山长,我还以为他仙去了呢,不想原来躲在市井长巷中依然教书育人。只这等大家,脾气都拗得很,若觉得你不是他心中的英主,宁肯一代人两代人地窝在市井中,也不肯出来侍奉帝王。以前我父亲要见他,都要亲自上山去拜访。啧,有大才的人,都是这等臭脾气的。”   她眉眼带笑:“我听说陛下要重立弘文馆,陛下宣武崇文,原该两花并开的。我觉得这时候跟陛下说正好,便来了。”   只终不肯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又道:“林家三哥从前做过他的学生,在云京寻到了他。只三哥恐自己人微言轻,怕与陛下说了陛下不在意,反误了大才之人。叫我知道了,便厚颜来给陛下说说,陛下不妨拿去问问丞相们和学士们,便知道莫公是怎么样的分量了。”   李卫风是七哥,林谘是三哥。   李固其实心里明白,谢玉璋无所依靠,她这样伶俐,对能抓住的力和势便都要借一借。   只他明明跟她都讲清楚了可以依靠他……   终究是,两个人之间隔得太多太远。   谢玉璋办了正事,待要告退,李固说:“永宁,贵妃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谢玉璋一怔,旋即笑道:“贵妃娘娘想岔了,我已经与她掰扯明白了。”   李固想起她把李珍珍说晕,失笑,又道:“大姐一直都是这么为我们操心的,尤其是我和七哥,她习惯了。”   谢玉璋却看着他道:“陛下真该多笑笑的,成天板着脸太吓人啦,笑起来多好看呐。”   李固一僵,绷起脸来:“男人好看不好看有什么用。”   谢玉璋“噗嗤”一笑,忙用拳头掩住,道:“这话可不对。不管男女,但生得好看的,总叫人看了便心生愉悦。昨天上巳啊,我们在曲江那里,看到好多漂亮的女郎和俊俏的少年呢,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天气都变得更好了。”   看李固又绷回他的死人脸,谢玉璋忙道:“瞧我,净跟陛下说些无用的,我今天过来便是跟陛下说承景书院之事的。已经说完了,陛下,永宁告退了。”   李固却又喊住了她:“玉璋。”   谢玉璋看他。   “永宁。”李固道,“在宫外有事,去找七哥,蛮头也行,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谢玉璋心想,怎么又扯回到这里来了。   她道:“陛下别担心,我现在过得好着呢。但有事,我先冲进宫里来找陛下。”   李固表情没有变化,道:“可。”   谢玉璋笑着福身退下。   李固看着她身影消失,望着透过窗纸洒进来的春光,果然觉得天气似乎都变得很好。   皇帝在春光中笑了笑。   “去。”他说,“传毛琨来见我。”   集贤殿书院掌刊缉经籍。凡图书遗逸、贤才隐滞,则承旨以求之。   皇帝顿了顿,又道:“还有林谘。”   中书省的公房离得近,集贤殿直学士毛琨过来的时候,中书舍人林谘已经在紫宸殿跟皇帝対答了。   “老师脾气大,我人微言轻,不敢擅自奏上。”林舍人道,“便与妹妹说了,妹妹便与永宁殿下说了,没想到殿下直接来与陛下说了。”   毛琨心想:什么事又跟那个公主有关系了?   待走进去,皇帝和舍人都看向他。   两个人都年轻,且年纪相仿。皇帝肤色深些,眉间全是英武阳刚之气。舍人皮肤白皙,俊美如琼花一树。   毛琨心里赞叹,都是一流人物。   毛琨见过礼,李固道:“前朝的承景书院,与朕说说。”   毛琨一听,当场眼泪就掉下来了:“承景书院已经没了。传承了三百年,黄允恭一把火烧了。”多少典籍藏书都跟着没了,心痛得直抽抽。   李固颇受不了这些文臣说哭就哭的性情。听说谢玉璋的父亲也是这样,在含元殿便能当场流眼泪。不知道都是什么毛病。   林谘温声道:“毛大人,山长还在。”   毛琨一听,眼睛瞪圆:“莫公?”   林谘道:“正是。”   毛琨惊喜交加:“在何处。”   林谘道:“山长原也避难去了,去年回来了云京,便住在平康坊。”   毛琨又掉眼泪:“莫公怎能能住在那等地方。”   平康坊最有名的便是三曲,是云京名妓、无赖游侠聚居之地。   林谘道:“无妨,老师安贫乐道。陛下传毛大人来,是想垂询重建承景书院之事。只不知道老师肯不肯出山。”   毛琨擦干眼泪,一揖到底:“陛下,野有遗贤,陛下当重而求之。”   谢玉璋上巳日里收到一张美人图。少年人尚未被这世道毒打过,自以为风流名士,满脑子都是“老子撩一撩女郎就要为我倾倒”的有毒思想。   谢玉璋不过一笑而过。   只谢玉璋没想到,这种烂桃花,不止一朵。   她如今隔一日便要带嘉佑上街去,让她去接触这世间烟火。却不料原来她被人盯上了。俱都是些自诩风流英俊的青年郎君,在她面前自以为是的孔雀开屏。   几天功夫,那邓九更是“巧遇”过她两回。   谢玉璋为人,从来是人不与我为难,我便不与人为难。虽觉得这些少年们颇烦,却也知道这都是富贵窝养出来的不知世事的毛头小子——典型的自己拿自己当个人物。   然而不论文武,谢玉璋从来接触的都是真正的一流人物,哪会把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看入眼。   林斐上门找她,道出真相:“九郎十郎与我说,邓九这伙子浪荡儿,拿你打赌。”   她还说:“你道邓九是谁?”   谢玉璋冷笑:“还能是谁,邓淑妃的弟弟呗。”   谢玉璋上巳那天听他自报家门便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知道了赌约的事,谢玉璋怒从心起。   前世她无依无凭狼狈回京,被人轻视意淫也就罢了。今生她得到的待遇,都是她殚精竭虑、以身犯险挣出来的。   若任这群毛头小子欺负了,真白瞎了李固特意给她的公主身份了 第124章   邓九听得下人禀告,永宁公主一个人出门上街,没有带她那妹妹,他便勾起唇角一笑,换了件衣衫也去了东市。   他骑马来到了和春楼,才下马,店伙计便迎上来:“郎君可是姓邓的?”   邓九问:“你怎知道。”   伙计笑道:“楼上的贵客叮嘱了。若有个姓邓的俊俏郎君,便请他上楼。”   邓九嘴角翘起。   这个永宁公主,传说得挺邪乎,其实也跟其他的女郎没什么分别嘛。还不是他勾勾手指,她就上钩了?   再加把劲,差不多就可以做她的入幕之宾了吧。   邓九矜持地跟着伙计上了楼,进了包厢。   门一打开,便看到美人倚在窗边,灿若朝霞。撇开脑子不说,只这皮相,永宁公主又实在强过别的女郎太多。若得了她,实是可以炫耀一辈子。   谢玉璋听见声音,转头看到邓九,嫣然一笑。   邓九心跳登时快起来。他以自己觉得很自然的语气说:“公主在做什么呢?”说着便走过去。   谢玉璋看他那紧绷的样子,哂然一笑,道:“正想着邓九郎呢。”   邓九一看,桌上铺的不是别的,正是上巳那日他为谢玉璋而作的美人图。登时信心百倍,一提衣摆,潇洒坐在了谢玉璋对面,笑得瑞气千条:“如何,某这幅美人图可还入得了公主的眼?”   谢玉璋笑弯了眼:“邓九郎可想听实话?”   邓九对自己极有信心,道:“自然。”   眼睛却盯着谢玉璋那只轻抚着美人图的柔荑,心中只想:肤如凝脂,指若削葱,真个美人无瑕。   正想着,却见那双青葱玉手却将美人图捻起,缓缓撕作了两半……   邓九迟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   谢玉璋唤道:“袁进!”   屏风后突然窜出来几个彪形大汉,打头的正是永宁公主府的护卫首领袁进。这几人不由分说便将邓九郎按在了桌板上。   邓九郎怒道:“放开我!谢氏!你要干什么!”   谢玉璋一碗茶泼在了邓九脸上,面含霜雪:“谁跟你‘你’、‘我’的。我乃大穆正一品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何官何职?位居几品?我不叫你跪拜,已经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了。”   邓九道:“我跟你无冤无仇……”   谢玉璋冷笑:“我跟尔也无冤无仇,缘何以我为赌?我堂堂正正一个人,凭什么受尔等羞辱?   她将那幅美人图一点点全撕碎,扔在了邓九面上。   邓九一时语塞,但被撕了画,却又恼起来:“打那个赌是我不对!你也不该撕了我的画!”   “当自己的画是什么传世珍品是不是?你想听真话,我便告诉你。”谢玉璋冷笑,“笔锋既不够工细,亦不够遒劲,一看便知是腕力不够,小儿之作。”   她打量邓九几眼,点头道:“你这样的疏狂小子,心思浮躁,原也沉不下心来打磨自己的。但技艺短板,意境若够,也不是不能弥补。只可惜……意境这东西,实在是天赋。”   邓九原是极自傲的一个人,在河西时,他名声响亮,谁人不夸,听了谢玉璋的话只觉受辱,怒道:“信口胡说,大家都说……”   “说你天赋过人,来日必成大家是不是?”谢玉璋打断他。   邓九圆睁双目,虽没有说“是”,但也没说“不是”,那便是“是”了。   谢玉璋哂然一笑:“你实该多出门走走,多见识些人,多听些话便会明白了。什么叫作‘来日必成大家’?傻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现在不是大家。”   邓九更加不服,怒道:“我还年轻!”   谢玉璋嗤笑:“再年轻,也得有十八九了吧?马上及冠了,也好意思?我认识一人,十六岁时作美人图,便远胜于你。”   邓九道:“他是谁?他现在多大年纪了?你告诉我!”   谢玉璋道:“他姓林,年纪与今上差不多。”   邓九道:“你果然胡说!当今擅画美人的大家,这个年龄上,没有姓林的!”   谢玉璋叹道:“因他早就不画了。”   邓九道:“他都没有毅力坚持!你还好意思夸他!”   谢玉璋的神情冷了下来。   “没有毅力坚持?”谢玉璋道,“你这样的年轻人啊,最不懂得的便是世事无常。你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成大家的,可其实只要一点变故,人生一点偏移,昔日众人盛赞的才华,便如云烟散去,没有半点踪迹了。”   邓九傲然道:“我乃凉州邓氏,能有什么变故,你不过作妇人语,恫吓于我。”   他被人反剪着手臂,脑袋摁在桌案上,脸都挤变形了,却还说这种话,分外可笑。   谢玉璋道:“把他的右手给我。”   邓九心感不妙,拼力挣扎,却哪抵得过护卫们的力气,右手被按在了桌案上,大叫:“你要干什么!”   谢玉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这匕首从宫里送回来时,已经换了新鞘,比从前好看多了。但一拔出来,还是那把锋利无匹的陨铁利器。   冰凉的匕首贴着邓九的手背皮肤轻轻擦来擦去,谢玉璋道:“什么叫变故呢?譬如说,今日我把你这只手废了,你看看你还能不能成为大家了?”   “你敢!你敢!”邓九大叫,“我是凉州邓氏!我姐姐是宫里的邓……”   “邓淑妃嘛,我知道的。”谢玉璋道,“好好的儿郎,遭遇危险,不报父兄官职,却先报姐姐身份。凉州邓氏,不过如此,怨不得从前被霍、王二姓压得抬不起头来。”   她道:“只你要失望了,你姐姐如今位高,却并不是我怕的那个人。我也知道,你和你的伙伴心里边,是把我当作了赵公主。我只不懂你们为何如此眼瞎,赵朝都已经亡了,哪还来得公主?我被称为公主,是因我是大穆公主。”   “我既身为本朝一品公主,教训你一个无官无职的白身小儿,有何不敢!”   “邓九,你睁大眼睛看着!”   邓九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柄乌黑冰凉的匕首高高举起,挟着风扎下来!   那一瞬邓九的心脏剧烈收缩,他猛地闭紧了眼睛,手背感到疼痛的时候,叫得惨绝人寰!   ……   ……   身周却响起了“扑哧”、“扑哧”的笑声。   邓九颤抖着睁开眼睛,那匕首就在眼前,稳稳地扎在了他两根手指指缝之间。而戳着他手背,将他戳疼的,却是侍卫手里的一根筷子!   侍卫笑骂:“怂货。”   谢玉璋拔出匕首还鞘:“把他给我丢下去。”   得到谢玉璋一个人出来逛街这消息的,也不止是邓九一个人。他这一群狐朋狗友个个都摩拳擦掌,不仅想赢那赌约,更想登美人的床,上美人的榻。   得到消息,他们梳洗打扮一番,全来了,只比邓九晚了一会儿,来了便被伙计拦在了楼梯口:“各位恕罪,楼上贵客包场。”   明明邓九的马和从人便都在外面,难道叫他先得手了!众人扼腕!   便在此时,楼上传来了邓九杀猪般的惨嚎!连伙计都愕然了。   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了楼梯口,直接扔下来一个人。那人嘁哩桄榔地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来被众人扶住一看,不是邓九是谁。   只那一张俊脸,在楼梯上磕得青红了好几片。   众人惊疑不定,连问:“九郎,怎么回事?”   邓九还没说话,楼梯上有人喝道:“让开!”   众人抬头,永宁公主谢玉璋玉面含威,手握着马鞭,一双凤眸凛凛生光。她的姿容,实在举世无双。   众人一时皆被摄住,竟没反应过来她是叫他们别堵住楼梯口。   谢玉璋二话不说,手腕一甩,一马鞭便抽了过去!   众人大惊,慌忙抱头闪避。待站稳,那公主已经带着她的护卫们铿锵走了过去,在酒楼外面翻身上马,疾驰离去了。   众人又想问邓九到底怎么回事,邓九却爬起来冲到外面上马就走了。   几个年轻郎君面面相觑,正想说话,其中一人却忽然道:“哎,怎地有股骚味?”   他抬起手闻了闻,大惊:“是我手上的味!”   另一人也道:“我的鞋面怎么湿了?咦,也有味!你们谁尿了!”   这等事怎能承认,众人都赌咒发誓不是自己。也的确大家的衣服裤子都是干净的。   再一看,楼梯上却有斑斑痕迹,适才邓九坐在地上的位置,亦有湿润痕迹,衣褶的印子清晰可见。   众人呆了半晌:“难道邓九他……”   谢玉璋离开了东市,并没有回崇仁坊,她直接去了宫里。进了宫,又并不去给李珍珍请安,直接去了邓淑妃的景澜宫。   邓婉得知她来,颇惊讶。略收拾一番,出来见她:“永宁,怎地突然来我这里?”   谢玉璋微笑给她见礼,坐下道:“我听闻娘娘有一方松山溪涧水波纹的古砚,这是五百年的古物了,是曲大家的雕工。我十分心痒,想来问问娘娘,可否出让于我。”   邓婉一怔,随即笑道:“你来晚了一步。那一方砚,我已经送与别人了。”   谢玉璋道:“唉,那太遗憾了。”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后面宫人来报:“小殿下醒了。”   谢玉璋便起身告辞了。   邓婉望着她的背影蹙了会眉,转身去看儿子。   心腹道:“她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便来与娘娘要东西。”   邓婉道:“你现在就出宫,去问问母亲,九郎最近可有做什么不妥的事。”   心腹微讶。   邓婉道:“那方砚陛下赏了我,正好九郎入京,我转手便给了他,再没别人知道。陛下岂是碎嘴的人,他何时会跟别人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永宁却是从哪里知道的?除了九郎,我再想不出别人了。九郎疏狂惯了,可京中不比别处,我实不放心。你去看看,回来告诉我。”   心腹领命去了。邓婉去了儿子房中。   二皇子刚六个月大,白白胖胖,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因为他,皇帝来景澜宫的次数也多起来。   邓婉看到儿子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待把他抱在怀里,嗅着他身上的奶香气,只觉得内心里再没什么不满足。 第125章   谢玉璋进宫找邓淑妃的消息,当然立刻就被李固知道了。   李固蹙眉,放下笔问:“她们有什么事吗?”   福春道:“并没有。永宁殿下想跟淑妃讨个东西,只晚了一步,淑妃已经送人了。”   李固问:“什么东西?”   福春道:“便是那方松山溪涧水波纹的砚台。”   李固记忆力很好,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问;“何物?”   福春道:“前阵子您说赏淑妃,奴婢从库里寻出来的。”   这些赏赐之物并不经过李固的手,他只说“赏”便是了,至于赏什么,自有底下人去操心。內侍们做得多了,哪一位喜欢什么都摸得清,不会出差错。   李固问:“然后呢?”   福春道:“然后永宁殿下便回去了。看着也笑盈盈的,没什么事。”   李固问:“那东西有什么特别吗?”   福春道:“百年古砚,匠师珍品。”   库里的东西,不全都是这样的吗?等于是没有任何特别。   但谢玉璋只跟贵妃来往,从未主动去与景澜宫和玉藻宫打过交道,她是什么眼界,又怎么会冒冒失失为了一方砚台突破这个边界。   李固沉默了一下,道:“知道了。”   邓婉等她的心腹回来禀报,却没想到等来了她的母亲。   邓夫人脸上还有怒意,告状:“谢氏欺人太甚!”   邓婉吃惊:“发生了什么事?”   邓夫人道:“她把九郎打得鼻青脸肿!”   邓婉更惊:“何时的事?”   邓夫人道:“便是上午的事!”   这个时间说明,谢玉璋打了邓九郎,便直接面不改色地入宫来见她?她果然不是真的为个砚台。   邓婉沉住气,问:“她为什么要打九郎?”   邓夫人怒道:“九郎不过送他幅画,九郎性子疏狂些,却也不是浪荡登徒子,未曾欺人于暗室过!谢氏却蛮不讲理,使人伤他!”   邓婉却并不直接采信她的话,她对心腹说:“你说。”   心腹不敢看邓夫人,垂头道:“九郎以那方松山溪涧水波纹的砚台与人打赌,说要作永宁公主的、的入幕之宾。”   邓婉又惊又怒:“混账!”   邓婉虽是嫡女,却并非邓家长房。昔年河西乱止,李固杀人杀到手软,霍王两姓覆灭,众世家战战。结盟之时不敢拿庶女来敷衍他,却也舍不得真正的长房嫡女,最后推出来的便是邓婉。   想来崔盈娘也是差不多情况。邓婉以前见过几个崔氏女,却并未见过崔盈娘。   邓婉母亲连生两胎都夭折了,生她时又伤了身体,祖母便将她抱去抚养。母亲身体休养好后,又是两胎连续夭折,一直到九郎才立住了。   父亲不是长子,性情也是闲云野鹤般的一个人,九郎有母亲宠着,又素来向父亲看齐,虽不曾做过恶事,但也养成了疏狂的性子。   邓婉原是不许他上京,便是怕他惹事。强令父亲放他在河西读书,母亲对此事一直颇有微辞。   这次李固欲要重立弘文馆,施恩与众,邓婉便许了邓九入京。不料他才入京,便干出这种混账事!   邓夫人道:“年轻郎君风流些,有什么!”   邓婉斥道:“他要风流,去跟他房里人风流去。谢氏是一品公主,和我同级!他哪来的胆子!”   但她立刻就知道弟弟哪来的胆子了,因为她的母亲说:“又不是真公主!”   邓婉大怒,厉声道;“母亲慎言!她有金印!有玉册!陛下御口亲封!如何不是真公主!”   邓夫人还欲再说,邓婉喝道:“母亲是看不上朝廷典制,还是看不起陛下威严?”   这就没法再说了,邓夫人气虚,只道:“那也不该动手打人。”   “打人算什么?”邓婉道,“她能自漠北风光趟回来,别说打人,我怕是杀人的事她也做过。九郎这样羞辱她,只是打一顿,已经算是轻的了。便是我,要有人这样羞辱我,你且看我忍不忍!”   邓夫人脸色黑如锅底。只这女儿原就不是在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前几年因大公主夭折的事又与她闹生分了。好不容易这两年缓和了些,丈夫说,不可再与女儿生分了,她如今已经是四妃之尊,何况还有了皇子。   告状没成,还被训斥了一顿,只得忍气吞声地认了。   邓婉却对心腹说:“你跟着母亲回去,取了那方砚给永宁公主府送去。告诉永宁公主,我管教幼弟不力,向她赔个不是。”   心腹领命,推着邓夫人出去了。   谢玉璋很快就收到了这方古砚。   这方砚台原是逍遥侯的爱物之一,谢玉璋从前见得熟了。那砚台上磕坏了一个小角,还是她童年时淘气的手笔。她一听到这名字,就知道邓九这方砚,必来自邓淑妃。   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跟邓九郎谈过了,想来他已经明白道理了。这便行了,请娘娘也别放在心上。你先别走,我怎好偏了娘娘的东西。瑞香、锦罗,库房里我那个玉雕的盆景,去取了来与娘娘做回礼。”   邓婉的心腹于是把这个玉雕盆景带回了景澜宫。   邓婉听了她回禀,舒口气,道:“就摆在这屋里吧。”   心腹不愿意,低声道:“看着多堵心。”又道:“娘娘,咱们何必向她低头。”便是公主,也是异姓。皇帝也并未把她收宫。   邓婉道:“做错事便认错,如何是低头?难道要我说九郎做得对?人家永宁公主做的不对?”   心腹便不说话了。   邓婉道:“听我的,就摆在这。以后我看着,便能提醒我,什么事都不能行差踏错,可真是一点都不能放松。”   到这时,也才不过是傍晚。   李固晚上去了景澜宫。   二皇子还在邓婉怀里咿咿呀呀尚未睡,李固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逗弄。   邓婉趁着气氛好的时候,说:“家里弟弟,我原想着他在家读了这几年书该有些长进的。谁知道叫到京城来一看,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弘文馆的事,陛下不用想着他了。叫他再跟京城玩一阵子,我便叫他回凉州继续读书去。”   李固看了一眼屋中多出来的玉雕盆景。那也是珍品,价值决不输于那方松山溪涧水波纹的古砚台。   他温声道:“好。”   皇帝的温和与宽容仅限于对自己的家人。第二日宫中便传出来明确的消息,重立弘文馆的事作罢了。   为了进弘文馆而聚集在京城的一众贵族子弟莫不感到失望。父兄们也纷纷打听消息,却无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真个君心难测。   其中更是有几家,有天使亲至申斥,叫他们肃正家风,勿辱门楣。这其中赫然也有邓淑妃的娘家。   邓婉的父亲脸色发白,当场便喊了管家来:“给九郎收拾行装,让他今日就回去。”   邓九郎被压着要回河西去,他也不反抗,只说;“我要去趟永宁公主府。”   他父亲怒道:“你又去那里做什么,不要连累你姐姐和侄儿!”   邓九郎道:“我去给她赔罪去。”   邓婉父亲同意了。   邓九郎却并不是为了赔罪。他坚持要见谢玉璋,谢玉璋便也见他了。他问:“我想知道你所说那姓林之人是谁,我想看看他十六岁时的画作,是否真的强于我。”   少年人,真的是纠结较真的地方都不一样。   谢玉璋失笑,却也告诉了他:“中书舍人林谘林仲询。他有一副《蹴鞠美人图》,他若不知道在哪里,你告诉他是我说的。”   邓九便走了,只走前看了谢玉璋许久,又说:“我最爱作美人图。我生平所见美人,以你为最。”   谢玉璋哂然:“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美人。”   皮相是一个女子最易逝去的东西。病上两个月,便形如枯槁,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   只这些人生感悟,她没义务教导邓九个愣头青。   又被看不起了,邓九愤愤离去。打听之后,直奔了宣平坊林府。   林谘当然还没下值,林三叔亦然,九郎十郎也去上学了。然这是邓妃亲弟弟,又坚持说非要见林谘。管家只好干陪着,还管了他一顿饭。   自然也不能不说话。邓九自报家门是河西邓氏,又问管家。管家答道:“主家是江东林氏。”   邓九惊,颇惴惴。   硬坐了两个多时辰,等到了林谘下值,真见到林谘,邓九心里更不是滋味。   谢玉璋只夸林谘天赋才华,邓九万没想到林谘姿容竟芳华若此。他自来爱作美人图,所谓美人,从来不只是女子。邓九也一向以美人自居,只此时见了林谘,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但还是坚信自己于画作上的天赋的,打起精神来向林谘提出想观看那幅《蹴鞠美人图》的要求。   林谘果然莫名:“我的收藏里,并没有这样一幅画。”   “不是你收藏的,是你自己画的。”邓九心道这人怎么连自己的画都不记得。“强记”原就是衡量一个人聪明与否的能力之一,譬如他自己,从小到大作过的每一幅画,甚至每一幅画当时的场景、作画的原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下便觉得林谘空有美貌,怕是不大聪明的。想起来谢玉璋的话,便告诉他,“是永宁公主告诉我的。”   既涉及谢玉璋,林谘沉吟一下,唤来婢女:“去问问大娘,她可知道。”   婢女去了,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卷画轴。   林谘先接过来打开,看了片刻,恍然:“原来是这幅。”递给了邓九。   邓九从小便被赞于画之一道上有天赋。这些称赞在他成为皇帝的小舅子之后音量骤然放大了许多倍。邓九早就深信自己是不世天才,再过个生日长大一岁就能称为大家了。   邓九接过来睁大眼睛仔细看。   少年人的自信便一点点被碾碎了。   许久,他抬起头来,眼睛发红,问:“你现在还画吗?”   林谘道:“许多年没画过了。”   邓九愤怒:“你这样的天赋!你怎么可以!为何不坚持画下去!”   林谘看着这福窝里长大,尚未被世道摁在地上狠狠摩擦过的少年,只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收回自己少年时的作品,缓缓卷起 ,告诉仆人:“送客。”   待亲自把画送回给林斐,他问:“这幅画都多少年了,怎地竟在你手里?”   林斐接过来,收好,告诉他:“昔年,我给公主殿下挖了个坑。”   小公主贪玩,老师一旬之前布置的作业,到了要交的前一日才想起来,便央求伴读林斐代画。林斐不肯,小公主耍起脾气来,以势压人。   林斐那时也是少年心性,其实不大想给这不好好读书的小女娃做伴读的,便决定坑她一把。   她取了林谘的画作给小公主,小公主彼时欣赏眼光还没有养出来,只觉得画得不错,高高兴兴交给老师了。老师看了,便哈哈大笑,拿去给皇帝看,皇帝听说是小公主的作业,也哈哈大笑。   小公主尚且一脸懵圈,不知道大家笑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大人们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她画的。   她那时候哪知道林家三郎于画作上的名声。   后来明白自己被坑了,跑去找皇后告小状。皇后在病榻上笑斥了她,又召了林斐来,赞她做的好,给不懂事的小公主一个很好的教训。   皇后又令小公主将那幅画收好,牢记今日之事:以为自己是公主就万无一失了吗?你自己不放聪明,聪明人想坑你,便能坑你。   那幅画便一直在谢玉璋手里。   “后来我托身朝霞宫,身无长物。她想起来,寻了这幅画出来给我,竟成了我对家人唯一的念想。”林斐道,“我追去漠北,也没带什么,只带了这幅画过去。她是知道的。”   林谘又问:“邓九郎是怎么回事。”   林斐已经知道了昨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林谘笑了,道:“挺好。”   林斐欣然点头:“我不担心她,她是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   叹道:“只可惜,她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林谘好奇问:“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林斐想起从前那“我两个,你三个”的戏言,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林谘:“……”   又隔一日,三月十四这天,李贵妃在宫里举办了春日宴。   谢玉璋林斐携手共赴。 第126章   三月十四这天,老天爷非常给面子,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贵妃在御苑设宴。   谢玉璋的翠盖宝车到林府去接林斐和林家婶婶。林谘和九郎十郎都在门口处送。   春光里看这一家好相貌,特别是玉树琼花般的三个郎君,别提多养眼了。   谢玉璋眉眼带笑:“三哥尽放心。还有婶婶在呢。”   林谘道:“再放心不过。”   又对林斐道:“去吧,让别人都看看你。”   林斐眉眼从容,淡淡一笑。   自来世间女子不易,总有些人见不得人好。   谢玉璋漠北八年归来,虽封了公主,云京也暗暗会有些关于她的流言。二月的时候还收敛着,观望了一个来月,见皇帝毫无将她收入后宫的意思,人们便松动了。   邓九一伙子浪荡儿竟敢拿谢玉璋做那等不堪的赌约,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在谢玉璋的光芒之下,人们起初是没有注意到林斐的。但皇帝赐下旌表,亲题了“义烈”两个字,便把林斐推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来。   得皇帝亲笔,大穆朝第一人,竟是个女郎。   这次春日宴,李珍珍亲自点名,给林斐下了请柬。许多人都想看一看林斐。   这是新帝登基三年以来,宫里第二回 办春日宴了。比起去年那一回,今年来的人要多得多。   新朝其实还有许多职位都空着,官员数量还十分精简。为了热闹今年的春日宴放低了门槛,许多去年没有资格参加的人也可以进宫了。   女郎们的衣裙亦华丽了许多,不像去年那样各家还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头。随着新朝的稳定,人心也渐渐安定,女郎们也终于敢争奇斗艳了。   一眼望去,绿水春波,繁花似锦。既是春日宴,自然以赏花为主题。然而花绕美人,美人在花间,许多人的目光却被美人牢牢吸引住,竟无暇赏花了。   “你看她的裙子,并不是现在时兴的呢。”   “可是真好看,我回去也要做一条这样的。”   “我可不敢,我压不住这裙子。”   “她竟贴了翠钿和翠靥。现在上哪里去找会弄翠钿的匠人啊?”   “便是寻得到匠人,也得肤色要那样白才行啊。”   年轻的未嫁女郎们窃窃私语,最后,各种感慨化作一句:“啊,她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这个“她”自然是说的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她眉心贴着翠绿色花钿,两腮贴了翠靥。翠钿前赵时流行于宫廷,这几年战乱,已经找不到会这门手艺的匠人了。   谢玉璋前世藏着掖着,进宫时衣着都很寻常,想尽量不吸引人注意。可即便那样又怎样呢?反正藏也藏不住,今生,有着李固的庇护,她不吝于展露自己的美貌。   此时,她坐在亭中与一位杨家表姐的婆婆正说话。   因她是一品公主,她过来时,众人都起身给她行礼。她忙过去按住表姐的婆婆,嗔道:“看您,我还是外人吗?诸位夫人也勿多礼,都快坐吧。”   众人都笑,待坐下,都看永宁公主身边的女郎。   那女郎花信年华,衣着并不特别华丽,也不像有些女郎刻意追求人淡如菊的雅致。今日场中颇有许多女郎,衣裳夺目。可这女郎让人第一眼先看到她的人,纤丽隽永,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一般。   总之是衣裳为了人,不是人为了衣裳。   杨表姐的婆婆便问:“可是林家女郎?”   林斐欠身,笑道:“正是。夫人是出身青州姜氏的薛夫人吗?”   薛夫人道:“你还记得我?”   林斐道:“从前见过的。那时候母亲回家特意与我讲了青州姜氏,全讲完用了两天呢。”   这自是因为家族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有着各种成就、典故、轶事可讲。既恭维了薛夫人的出身,亦展露出林斐母亲作为世家妇的素养。   世家女互相试探,一张口,便知有没有。   薛夫人便拭泪:“可叹你母亲……”   只林家灭于逍遥侯之手,那是永宁公主谢玉璋的父亲。她如今正笑盈盈就坐在旁边呢。薛夫人掉两滴泪,叹一声,便收发自如,又把话题扯回来,说些闲篇:“与谁一同来的?”   “与婶婶。婶婶与相熟的夫人正在说话,我便和永宁殿下闲逛……”   亭中气氛一时甚为融洽。   夫人们含笑观察。   永宁公主谢玉璋今日妆点过,比往日艳丽得多,富贵中透着雍容优雅,眉间惬意,姿态轻松,一看便知她回到中原之后是过得极好的。   虽是异姓公主,气度竟像个真正的皇家人。   林家女郎又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同样是世家女出身的夫人们一看到她便知是同类,还是那同类中的佼佼者。   各自在心中掂量,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只怕尚未能有这样的气度。   她的经历更是离奇,少女时便家破沦落贱籍,却避难宫中,精致不输往日。待去了漠北,谁都以为她此生要与那公主殉葬草原。谁也没想到,她竟跟着公主杀回云京。   趟过草原戈壁,回来依旧亭亭如青竹,眉间只有沉静,竟不沾半点尘泥。   数位夫人都将她记在心中。   谢玉璋和林斐与夫人们闲话过,也不久留,又去寻旁的熟人。云京是她长大的地方,总是有许多故人。   杨家的姐妹们自不用说了,她们嫁到各家,各有婆婆妯娌,这一牵线,便是许多人。   又有谢玉璋看着面熟的人,一说上话便能想起来是昔日故人。   “你进城那日我们都去看了。”故人道,“再想不到你还能回来,再想不到,你这样回来。”   故人说着,眼眶便红了。又道:“可惜阿梅、阿苓她们都看不到了……”   提起的都是昔日玩伴,如今已是一抔黄土。众女郎也感伤一回。   却有一群年轻的小女郎过来寻谢玉璋,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河西郡主。   “永宁公主。”河西郡主规规矩矩行礼,并不以母亲势强骄人。   谢玉璋如今心态,最爱看年轻女郎和少年郎君,见这一群小姑娘一个个娇嫩得跟花似的,心情就很好:“郡主。”   河西郡主给她介绍自己身边的人:“勇思侯府的菡娘,绍明侯府的芸娘,安毅侯府的雯娘。”   这三个都是河西派系的,又介绍另几个:“蕊娘,婧娘,蓉娘,芊娘。”这几个却是在毛氏族学里结交的,各家都有。   谢玉璋眼睛弯起来:“郡主交到了许多朋友啊。”   河西郡主微赧,又尽力表现大方,道:“还要多谢公主呢,都是公主荐我去毛氏族学,才能与大家认识的。”   小少女的确看起来比从前开朗了很多。谢玉璋亦替她高兴。   客气两句后,谢玉璋对安毅侯府的雯娘道:“我与安毅侯在漠北打过交道,他的骁勇之名无人不知,塞外异族提到他都惶惶,实是扬我大穆天威。”   这群少女里最大的便是蒋雯娘,她都马上要及笄了,本是该好好待在家里说亲的年纪了,叫李珍珍一句话给发到毛氏族学去了。只技多不压身,在毛氏族学里确实也开阔了眼界。   将门女儿颇爽利,她闻言笑道:“儿也听说过公主的名声呢,公主以功勋立身,当真了不得。”   谢玉璋道:“都赖大穆强盛,天子有胸襟。”   蒋雯娘算是个半大的大人了,其余小女郎可没兴致听她们扯这些。她们见谢玉璋笑起来流光溢彩,美丽可亲,并没有“长辈”的拘束感,七嘴八舌起来。   “殿下,您这个就是翠钿吗?”   “我只在画里看过,母亲说早些年云京很流行的,现在看不到了。”   “殿下,您在哪家铺子找的匠人啊,可以告诉我吗?”   谢玉璋笑眯眯地道:“这是我陪嫁的人。”   怪不得,小女郎们恍然,又不免失望。   河西郡主说:“公主,我新得了一张琴,我听人说你是极擅音律的,待会宴罢,想请你与我们一起鉴赏鉴赏。你可有时间?”   谢玉璋笑道:“好啊。我无事的,今日本就为了宴乐。”   河西郡主道:“那我到时候差人来请你。”   谢玉璋应了。   小女郎们离去,谢玉璋转身,看到林斐也已经融入了旁人的圈子。   她与和她同龄的女子们在一起交谈,倾听,神态自若。别人问什么说什么,都能答得上来,都能接得上话,并无障碍。   只同龄人都梳了妇人头,一群人里唯有她还是云英未嫁之身。略显不同。   又有人过来与她说话。   谢玉璋回京两个月,今日算是正式回归了云京的交际圈子。   她功劳、身份都在这里,新朝廷认可她,云京的贵族圈子里便有她的一席之地。便是刚才见到被一些人围着恭维讨好的邶荣侯夫人张芬,张芬也不能对她视而不见,只得臭着脸与她行礼。   正与别人说笑间,人群骚动起来:“陛下与娘娘们来了。”   谢玉璋与别人都停下嘴,转身看去。   人们渐渐分开,向路中央行礼。   李固踏着弯弯的曲径,渐渐行来。   他的身旁走着贵妃,他的身后跟着贤妃和淑妃,更后面,是三嫔。而他的手里,牵着他的长子。   那小男孩身着锦袍,脚踏宝靴,一双眼睛乌黑明亮,虎头虎脑。他眉眼生得与李固如此肖似,一眼望过去,便知道他是李固的儿子。   这一家子鲜花着锦、宝光四溢地渐渐行了过来。   谢玉璋含笑看着。   【我盼他功高权重,妻妾满堂。】 第127章   李固目光扫过去,于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人。   李固还是第一次看到长大成人的谢玉璋盛妆的风华。纤腰婀娜,凤眸妩媚,那眉间翠钿流光溢彩,雍容华贵。她从来不会泯然于众人,她走到哪里,便耀眼到哪里。   他的脚步微顿了一瞬。   皇帝走到哪里,哪里便蹲下去一片。谢玉璋跟着众人一同福身行礼,皇帝颔首:“不必多礼。”   皇帝并不是向特定的人说话,于是每个人都觉得皇帝是在朝自己这边颔首。   谢玉璋起身,李珍珍先与她说话:“永宁这翠钿真好看。”   谢玉璋笑着恭维她:“娘娘气色真好。”   李珍珍肤色完全随了她爹李铭,偏黄,一看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她今天打了不少粉,有点过于白了。   谢玉璋赞她气色,神态语气自然无比。周围的小女郎们心里暗暗咋舌,夫人们嘴上含笑心中点头。   李珍珍对自己的容貌倒颇有自知之明,笑道:“年纪大啦,全靠粉。”   众人皆笑。   谢玉璋也笑,目光却投向李固手中牵的小男孩。在这种场合,他亲自牵着皇长子的手,可知是有多么宠爱这孩子。   “是大皇子吧?”她赞道,“真是康健饱满,元气足足的。”   在这小儿易夭的年代,赞孩子健康实在是让孩子父母心中熨帖。   李固道:“青雀,见过永宁公主。”   青雀道:“咦?她是我的姐姐吗?”   李固道:“并不是,你只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永宁有功于国,故封为公主。”   “原来如此。”青雀道。像模像样地向谢玉璋行礼。   谢玉璋还了半礼。   别看行礼很有模样,可到底是小儿。青雀看着谢玉璋眉间翠钿在阳光里竟会变幻颜色,大感好奇,伸手一指,道:“让我摸摸那个。”   皇帝的头生子,又得皇帝如此宠爱。说话从来都是“我想”、“我要”,而不是“我能不能”。   李固责备道:“青雀,不许胡闹。”   青雀便不开心起来。崔贤妃看了谢玉璋一眼。   与皇家打交道,便是如此麻烦。远了容易生疏,近却易亵。   周围人中便不免有人生出看热闹的想法。譬如张芬,她便离得不远,心中大乐。盼着皇长子真的去摸,小孩子手哪有准,一使劲保不齐就给抠掉了,到时候谢玉璋脑门上只留个呵胶的印子,笑死人。   谢玉璋笑道:“陛下别吓着小殿下。”   她说着,轻提裙裾蹲了下去,对青雀说:“殿下要摸的话,务必小心,若掉了,我便要哭的。”   青雀吃惊:“你都是大人了。”   谢玉璋道:“我是女郎,女郎都会哭。”   青雀烦恼道:“没错,妹妹们就会哭!”   “女郎真麻烦。”青雀无奈,“我还是不摸了。”   “正是呢。女郎的钗环首饰都好麻烦的。”谢玉璋道,“殿下是郎君,还是该去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青雀高兴起来:“父皇常带我和七伯玩,七伯老输!”   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令附近许多夫人心中微惊,看向崔贤妃的目光都变得不同。也有人看向张芬,眼露艳羡。张芬矜持微笑。   皇帝轻“咳”了一声,按住了长子的脑袋,道:“走了,还要带你去前面。”   又对李珍珍等人道:“招待好众家女眷。”   李珍珍等人福身应是。   皇帝对众人道:“随意,今日尽兴。”说完,带着皇长子离开了御苑,见前面的臣子去了。贵妃御苑设宴,皇帝在前面也宴请重臣。   皇长子的盛宠,众人都看在眼里。皆福身,恭送皇帝。   张芬虽在人前表现得光鲜,实则内心里十分失落。   皇帝到现在都没立后,可见除了她原是没有人有资格做皇后的。只到现在,祖父父亲也不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手的后位怎么就飞了。   害她嫁给李卫风这粗人。   李卫风也算位极人臣,然张芬倾慕权势,与后位失之交臂,怎么看李卫风都不顺眼。   看正离去的皇帝,反倒龙章凤姿,身上带着光环一般,刺啦啦地闪着金光。只可惜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皇帝一离开,众人便轻松起来,与后宫诸位娘娘搭起讪来。   三妃皆有人逢迎。贵妃无子,然她的情况众人皆知。贤妃的皇长子如此受宠,但淑妃也才生了儿子,孩子们都还小,未来还都说不准。没人急着下注,最好是都哄着。   三嫔中有两个生了公主,也未曾听说皇帝对她们有什么格外的宠爱。身边的人便少很多,多是与她们自己有关联的人家。   地位高低,人情冷暖,如此鲜明。   三妃中众星捧月的便是李珍珍,皇帝视她如亲姐,皇帝在一天她的地位便稳固如山不会倒。许多人都想往李珍珍跟前凑,李珍珍却拉着那永宁公主不放,要她在身边作陪。   夫人们都耳聪目明,仔细听着,除了听出来永宁公主原来与贵妃从前便是故人,却也没听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来。   回想刚才皇帝模样,见到永宁公主的殊色似乎也并未有什么特别。   后宫也才三妃三嫔,严格来说,只有五个女人,铁血出身的皇帝看起来似乎对女色没什么兴趣。想想也是,国家毕竟才初立,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享用女人这种事,许多严格自律的皇帝也都是人到中年之后才开始的。   不急。   只这永宁公主不简单,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刚才皇帝才认可她“以功勋获封”,这会子贵妃、贤妃、淑妃都与她说笑,一副稔熟模样。   日头渐渐高了,三妃起身,众人跟随,入了宴席。   席间,河西郡主坐在母亲身侧,道:“母亲,我已跟永宁公主说了赏琴的事了,我什么时候去请她呀?”   李珍珍目光闪动,道:“你别急,我来安排。”   河西郡主点头,在侧侍奉母亲。人皆赞郡主恭顺仁孝。   比起去年,今年的春日宴显然办得更像样子了。前两年新朝尚不稳,很多事都是凑合、暂代、兼用,如今肉眼可见地稳下来了。皇家气派该有的已经都有了。   只邓淑妃中途离场两次,却是放心不下才六个月大的二皇子,回去看过,又转回来。   待酒席罢了,春日宴却还没这么早散。御苑里还有许多节目,各家女郎都有在三妃面前献艺,琴棋书画,各有所长。   毕竟皇帝这样的年轻,许多有女儿的人家心里颇有想法。   便是那些年轻女郎,刚才亲眼见过了皇帝的模样,年轻而有威势,虽肤色略深,却别有一番刚健之美,也不是不心动。   只贵妃娘娘不肯松口为后宫添人,贤妃和淑妃更是不会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事。让许多人家只能干着急。   她们哪里会知道不是李珍珍不松口,实则李珍珍自张芬争夺后位败落后,于“充实后宫”这件事上已经劝了李固许多回了。只是回回李固都拒绝了。   等到谢玉璋回到云京,封了公主,李珍珍打眼一看,顿时全明白了。她思量考虑过之后,觉得谢玉璋很是趁手,便想将她延揽到自己麾下。谁知道这是个滑不溜手的主,她伸手去捞,竟捞不住。   那便得想别的办法了。   毕竟李固让她别管谢玉璋的时候,口吻语气可与之前拒绝充实后宫时完全不一样。   男人呐。   宫人来请谢玉璋的时候,谢玉璋不疑有他。   一是这后宫里只有李固一个男人,这男人很可信。二是河西郡主先前便与她打过招呼,小少女一片真诚是看得出来的。   谢玉璋看了一眼,林斐此时身边亦有些人。她和林斐的交际圈子虽然也有交集,但毕竟不是全部重合。   且最重要的是,林斐正该当找回她林家女郎的人生轨迹才是。   谢玉璋便没去打扰她,起身跟着这宫婢去了。   行到半路,她问:“这是去哪里?”   宫婢道:“郡主说宫宴太吵,选了绯云殿那里试琴。”   谢玉璋道:“那里的确安静。”   便随着宫婢一路过去,果然远离了吵闹,越走越静。路都是对的,的确是通往绯云殿。   只是到了绯云殿那里,谢玉璋却凝眸。   “殿下。”宫婢躬身,“殿下请。”   谢玉璋站在门前不动,问:“郡主在里面?”   宫婢肯定道:“郡主正在等殿下呢。”   谢玉璋道:“怎地我听不到一点声音?郡主难道是一个人在里面?”   宫婢眉间闪过慌乱,强自镇定道:“或许是正在调香也说不定。   抚琴配熏香乃是日常,谢玉璋却不再相信这婢女,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宫婢反应也快,闪身便挡在了她面前,强笑道:“殿下、殿下要往哪里去?郡主等着您呢。”   谢玉璋冷声道:“让开。”   那宫婢被下了死命令,哪敢让她离去,情急之下竟想伸手去扯她衣袖。   谢玉璋一言不发,一提衣摆,一脚踹在宫婢小腹,将她踹倒在地——便是回到了云京,谢玉璋也是日日拉伸筋骨,常常在公主府里的校场里骑射的。   但那宫婢猝不及防,叫出了声来。   终究是惊动了里面的那个人。   “谁在吵闹?”   男人的声音响起,十分熟悉,不是大穆皇帝李固还能是谁。谢玉璋叹口气,只能转身。   绯云阁大门打开半扇,李固站在阶上。   春光里,他披着外衣,雪白中衣也敞着怀,露出一片结实胸膛,衣襟摆动中,腹肌时隐时现。   李固推开门,看到谢玉璋在春风中转过身来,衣袖飘动,额间翠钿流光溢彩。   李固的视线落在她比春光还美的娇颜上,定定地没法移开。   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却微微泛红。 第128章   “陛下。”谢玉璋福身行礼。   李固盯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谢玉璋道:“有人自称是郡主的人,带我到这里,却……”一转头,刚才滚在地上的宫婢去却不见了,竟是趁着皇帝开门的片刻滚着爬着逃走了。   谢玉璋气恼。只一个不小心,便着了别人的道。   李固此时不在乎什么“别人”,他只看着谢玉璋脸庞生辉,叫人喉咙干渴。只李固还清醒,已经知道事情不对。   他问:“怎么回事?”   他说着,上前一步,走下了台阶,站在了谢玉璋的身前。   他的身上有酒气,但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一种香气。   谢玉璋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瞥了一眼敞开的殿门,心中计较了一秒,抬头道:“敢问陛下,殿中可还有别人?”   李固看着她红艳艳的唇,道:“没有。”   谢玉璋微一福身:“陛下恕罪,臣妾僭越一回。”   她说着,闪过李固,提着裙裾疾步走进了殿中。   李固顿了一下,扯扯披在肩头的衣裳,跟了进去。   谢玉璋打量了一下,推开槅扇的门,进入了内室。   内室有床铺,有桌案。自河西人入主云京之后,云京不再席地而坐,都渐渐改了高桌高椅,从前的睡榻也改成了这般模样。   李固会在这里,想是宴过了重臣之后避开春日宴的吵闹在此小憩。   谢玉璋掀开桌上香炉盖子嗅了嗅,放下盖子,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自袖中取出金五事,用小金镊夹出熏盘,将香粉尽数倒入茶水中。   那股弥漫在房间中的香气便弱了下去。   李固站在内室门口,看着她做这一切。   “是什么?”他问,其实心中已经有数。   谢玉璋道:“此香名‘含春’,有催兴功用。”   她收起金五事,拍拍手,道:“此是宫廷百年秘方,很稳妥,于身体并无伤害。那人没有害陛下的意思,陛下勿虑。”   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个人把她骗来这里,既让她发现她给皇帝用这种东西,就别怪她当着皇帝的面揭穿了。   “只是男子用久了,易生依赖。”她说,“陛下还年轻,实没必要。”   李固堵着门口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东西?”   谢玉璋维持着风平浪静的神情,肃容道:“跟我北去的嬷嬷是我母亲身边的尚宫,她手上有一些秘藏的方子,都留给了我。”   房间里还有未散去的香气,李固的眼角泛红,是酒和香混在一起的效果,他的目光也太烫人。谢玉璋拆穿某人所为,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了。   “陛下喝酒了,是不是不舒服?福春呢?”谢玉璋道,“陛下稍待,臣妾去找人来服侍陛下。”   她提着裙摆想出去。   李固抬起手按在门框上。   谢玉璋便没有了路。   谢玉璋鼻尖微汗。   怎么回事?皇帝不该是只杵在路中央不动,却从来不对她伸手的一个人吗?   从前,她身份、经历都叫人轻视、践踏,他也从来没有碰过她啊。   “含春”的威力有那么强吗?他熏了很久吗?   谢玉璋的确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发热,也许真是各人调出的香用量不同,她亲自调的不会这样厉害。屋中余香还浓,熏得太久了怕是真的要出事。   谢玉璋模仿着李固平时的死人脸,绷紧了面孔,抬头:“陛下?”   李固看她许久,问:“你一闻,就闻出来了?”   谢玉璋一怔。   李固问:“你用过?”   李固又问:“你常用?”   李固每说一句话,就向前走一步。   酒气、催情香和男人的体息逼近,他每走一步,谢玉璋就后退一步:“只、只偶尔。”   但李固的脚步并没有停下。谢玉璋步步后退,身体最终撞到了桌子的边沿,再退无可退。   她喃喃道:“只偶尔……助兴……”   “偶尔?”李固双手按住桌案,将谢玉璋锁在身前,“便能一下闻出来?”   谢玉璋的鼻端全是李固的气息。   她屏住呼吸,困难地道:“阿史那乌维……他被蒋侯打得失魂落魄,日夜惶恐不安,他、他那段日子便很依赖这香,没有便不行……你、你不要用这个……”   阿史那乌维这个名字刺激了李固,他的眼角更红了。   “谢玉璋!”他盯着她,“你既熟知这香,还敢闯进来?”   她仗着什么?不过是他的隐忍克制罢了!   她何曾体谅过他的辛苦!   李固手臂一收,将谢玉璋箍进了自己的怀里,恨道:“你欺人太甚!”   谢玉璋在李固这里一直都太顺遂,没想到自己今天会翻船,此时后悔不迭,实不该为了反捅李珍珍而把自己陷进来。   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么办。“含春”的香气却熏得她身体发软。   李固觉得怀中的身子柔弱无骨。   那一日她扑进他怀中哭泣,他没能好好的拥住她。那短暂片刻的滋味一直都在心头,只被强压着而已。   今天她自投罗网,再次拥住她,勒住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李固觉得身体里滚烫,几欲喷发。   一低头,向谢玉璋吻去。   谢玉璋一偏头,那吻落在了耳垂上。李固还咬了她。   谢玉璋呼吸乱了。她手臂挡在身前,抵住了李固的胸膛。李固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春衫料子薄,男人的勃发和坚硬,感受得如此清晰。   “陛下,这只是熏香的效力,并不是真的。”她强自镇定道。   李固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陛下,陛下冷静点……”她说。   “你自找的。”李固道,“我一直忍着。”   看她巧笑倩兮,看她美目盼兮,看她时喜时嗔,八面玲珑,百般灵动。她可知他是怎样忍的?   这般肆无忌惮!实在可恨!   谢玉璋咬唇,终于服软。   “臣妾错了。”她说,“贵妃设计我,想把我送到陛下的床上。我心里有气,想当着陛下的面揭穿她给陛下用香。我错了……”   李固的脚步没停。   那张床近在咫尺。   “将军说,‘这等事上,男人都不可靠’。”怀里柔软的女人声音幽幽,“玉璋没听将军的话,玉璋错了。”   李固的脚步停下。   谢玉璋搂着他的肩膀,眼睛像有一层水雾,咬着唇求他:“将军,原谅玉璋这一次吧……”   那张床就在眼前。   李固的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已经是皇帝了,你可以占有她!你可以占有任何你想要的女人,尤其是她!权势这种东西,便该是这样的!否则为什么世间枭雄群起争夺?   谢玉璋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将军?”   颤颤,怯怯。   她慌了。   当然也许可能又是装的,又在欺骗他、欺负他。   李固的呼吸很重,终还是放开了手。   谢玉璋从他身上滑下来,脚踩到了地。   李固恨道:“出去!”   谢玉璋一刻不犹豫,一踩到地面,立刻提起裙摆逃了出去,转眼就消失了。   李固大恨。   谢玉璋跑出绯云殿,站在殿外大口地呼吸。心中怒骂李珍珍这香调得太浓太烈。   她喘了两口气,不敢在此处停留,提着衣摆快步疾行。走了一段,听到有人唤她:“永宁?”   谢玉璋回头,另一条路上,一个清婉丽人带着宫人正行来。   谢玉璋心中一喜,快步走过去:“淑妃娘娘!”   人都知相比崔贤妃的温婉,邓淑妃的性子是有些傲的,没那么柔软。可从谢玉璋回到云京见到她的时候,她便已经做了母亲,谢玉璋每看到她,都觉得她眉间柔和一片,与前世很不一样。   此时靠近了,她身上还带着小儿身上沾来的奶香气,格外好闻。   邓九的事她处理得干脆,隐约可见为人的原则。谢玉璋觉得她实是个出色的女郎,很是配得上李固的。   她上来便嗔道:“宫里怎么回事?我跑一路都找不到人?”   邓婉一怔,却听谢玉璋接着道:“陛下在绯云殿呢,他喝酒了,福春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这里到处找人去照顾陛下找不到,急死了。淑妃娘娘快过去吧。”   谢玉璋又道:“给我带路的宫人说内急,去了半天也没回来。郡主还等着我赏琴呢,我却上哪里找郡主去。真是的。我还是先回去宴席那边找人吧。”   邓婉忙道:“你一个人像什么样子。”转头吩咐:“你们两个,送公主过去。”   又歉意道:“宫里人手一直都不太足,今日人多事多,都调到御苑那边去了。你且包涵。”   谢玉璋道:“是呢,娘娘们也辛苦了。该多进些宫人和內侍的。”   邓婉道:“陛下只说干天和,不肯呢。”   “哎呀,陛下!”谢玉璋道,“不说了,娘娘赶紧过去吧。”   邓婉道:“好,我这就去。”   遂分了两个宫娥给谢玉璋,两人在这里分开。一个朝御苑去,一个朝绯云殿去。   谢玉璋回到宴席处,林斐正找她:“去哪里了?”   谢玉璋道:“随便走走,透透气,今天天气真好。”   林斐道:“当然了,钦天监看过天象选的日子。”   谢玉璋道:“钦天监报的天气常不准的。还记不记得那次五哥组织大家去游猎,特意去钦天监问了,博士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是晴天,结果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   林斐却没接这个话,她凝视谢玉璋,问:“你的脸怎么这样好看?”   谢玉璋道:“我每天都好看。”   林斐啐她:“呸。”又道:“特别粉,比擦了胭脂还好看。”   她仔细看,讶道:“你耳朵上怎么有个红印子?”   谢玉璋道:“许是小虫蛰的。”   亏得绯云殿离得远,疾走一路,身上香气全散了。   正说着,河西郡主带着人过来了:“公主,我到处找你呢。”   谢玉璋笑道:“我刚才去走了走,散了散酒气。”   河西郡主说:“她们已经调好了香,我们去赏琴吧。林家女郎一起来吧。”   谢玉璋抚掌:“正好,赏琴我行,鉴香我比不了斐娘。”   林斐道:“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遂笑着去了。   邓婉带着宫人带到了绯云殿,静悄悄的,果真不见福春。福春本该与皇帝贴身不离的,邓婉有点奇怪。   门是虚掩着的,邓婉留了宫人在殿外,自己走进去:“陛下?陛下你在吗?是臣妾。”   内室的门也是虚掩的,但无人应声。   许久,李固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婉婉,”他说,“进来。” 第129章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这是谢玉璋和李固约定好进宫给李珍珍请安的日子。谢玉璋早上醒来盯着帐子顶盯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地起来了。   洗漱完了,侍女取来衣裳。   “不穿这件。”谢玉璋说,“换件简单点的。头发也绾简单些。”   之前她信任李固的人品,又因有李固的庇护,觉得可以张扬些,让那些内心期望看她落魄的人失望。   昨日的事把她弄怕了。   李固的品性再好,终究他是个人。他对她的一切,同情、怜惜、庇护,都是建立在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爱之上的。   他始终对她都是有欲望的,他只是一直克制着。   谢玉璋只纳闷,按说前世他们没有打过交道,李固如果想要她,会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可他没有。   今生,她取得了他的怜惜和尊重,明明应该是更安全更牢靠的才对。怎地李固反忍不了了?到底哪里不对了?   她想来想去,只怀疑是李珍珍手里的“含春”方子不对,效力太强。   昨天她也没派人去李卫风那里相约,今天一个人带着护卫出门,马骑得慢悠悠,一路晃晃悠悠地最终也还是到了宫门。   入了宫,想着今天必须得跟李珍珍再好好说哒说哒才行。昨天的事太可恨,再不能这样。不成的话她就在李珍珍面前表演个自戕什么的,吓吓她。   谁知道一入宫,正想往后宫去,半道被福春的干儿子良辰截住了:“陛下说殿下若来了,请殿下到紫宸殿稍候。”   谢玉璋非常不想见李固,脚粘在地上,说:“我得去给贵妃请安呢。”   良辰却道:“殿下不用去了,贵妃昨日劳累过度,病倒了。要病一个月。”   谢玉璋:“……”   李珍珍被禁足一个月。   谢玉璋叹了口气。   李珍珍都做了些什么事呢?窥伺皇帝行踪,擅调皇帝身边人,给皇帝用催情香。若这是前赵,她根本看不到今天的太阳。早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了。   甚至可能更惨,或许还要好好审审还有没有旁的阴谋诡计欲行于皇帝身上,或者背后有没有什么幕后主使。这一审能审掉半条命去,还不如鸩酒、白绫痛快。   可在李固这里,只是禁足一个月。还替她遮羞,对外说劳累过度病倒了。   谢玉璋其实昨天便想到了,李珍珍如此大胆敢做这些事,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危及自身的惩处。李珍珍其实和她是一样的——那些肆无忌惮,都是因为有倚仗。   只是到底这惩罚轻得让谢玉璋叹气,再一次认识到李固对李珍珍的荣宠有多深。   她此时甚至嫉妒起李珍珍来。   李铭对李固恩重如山,李珍珍一辈子吃这遗泽,足够了!她折腾,折腾!折腾什么折腾!不做皇后又不会死!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她叹了口气,问:“贵妃病了,宫里的事谁管呢?”   良辰道:“崔贤妃暂代。”   崔盈娘生了皇长子,李固是极喜欢这个儿子的,也在情理之中。   谢玉璋认命地跟着良辰去紫宸殿,路上问:“福春呢?”   良辰头一低:“干爹挨了四十杖,不知道挺不挺得过来。”   说起来其实解气。福春是李固身边贴身的人,他昨天怎么会不见?说他没参与,谢玉璋是不信的。   这世上果然没人会按照你的心意去活、去做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有自己的利益驱动的方向。你控制不了任何人。   人心这种东西,太难了。   谢玉璋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塞到良辰手里:“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良辰飞快地收了,低声道:“贵妃身边一个老宫人和一个小婢女,昨天杖毙了。”   谢玉璋点点头。   皇帝的怒火总得有人来承受。李珍珍也该学着把义弟当成皇帝来看了。   良辰垂首:“殿下,干爹他……”   谢玉璋道:“他也该受个教训。”   良辰垂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谢玉璋道:“我知道了。”   良辰擦泪,连连躬身。   谢玉璋到了紫宸殿,照旧直接去了后殿等候。   良辰给她上了茶点。她嗜甜,福春是知道的,因此但她来,上的都是甜甜的饮子。只今天等的时间特别长,谢玉璋喝完了一整壶,更衣两次,直到良辰又端来了第二壶,李固才现身。   看到他挺拔的身形,谢玉璋立刻从榻上下来,恭恭敬敬福身:“参见陛下。”   李固走到她面前,淡淡地道:“还知道来。”   谢玉璋恭敬垂首道:“先前陛下亲口给永宁定下朔日望日的规矩,永宁怎敢不来。便天塌下来,永宁也得来。”   李固看她这样子,便一阵气闷。一撩下摆,坐到榻上:“茶。”   谢玉璋乖巧地去提壶。李固皱眉,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谢玉璋。”他盯着她说,“朕不喜甜,你这么聪明,朕不信你看不出来。”   谢玉璋心虚,讪讪道:“妾最喜欢甜的,便觉得旁人也都该喜欢。”   她想抽回手,没抽动。一抬眼,心里咯噔一下。   李固眸子漆亮,正盯着她。不是平日里那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死人脸,李固的脸上是带着明显的情绪的。   谢玉璋只得喊一声:“良辰,给陛下上茶。”   良辰端着托盘过来,只皇帝的手还捏着公主的手。他便站在榻前不敢动。   李固终于放开手。良辰小心翼翼地把茶壶摆到榻几上。   李固道:“出去!”   谢玉璋条件反射地抬起屁股,见良辰无声无息飞快地消失,才反应过来李固说的不是她。   只她这动作让李固更生气了。他再打量她的衣着,今日比昨天对比太鲜明,恨不得是家常衫子穿着来了,发髻钗环也简单,脸上不施脂粉。干净明艳。   他不说话了。   谢玉璋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变得更生气了。她小心给他斟茶,酌量加盐,看了看他,又加了一点,才放到他面前。   李固端起来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看来盐加多了,谢玉璋想。   但李固还是喝完了,他放下杯子,道:“已经和丞相们商议过,决定重建承景书院。我也会亲自去请人。你荐人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谢玉璋直起身道:“臣妾哪有什么功劳,都是陛下心怀天……”   李固道:“说人话。”   谢玉璋一噎。   李固道:“以后在我面前,说人话,干人事。不许装模作样。”   谢玉璋无语良久,道:“陛下这么说,玉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了。”   李固讥刺道:“昨日还叫得出‘将军’,今天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谢玉璋沉默,道:“我在俟利弗面前,惯作年幼任性模样;在乌维面前,作高贵冷艳状;在屠耆堂和咥力特勒面前,凛然不可侵犯。这些我都应付得来,对陛下,我本来也应对得很好的。但现在陛下这样要求臣妾,臣妾茫然而无头绪,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陛下说话了。”   一条条听下来,李固唇角紧抿,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终于把怒气放下了。   他道:“把你接回来,许诺给你庇护,便为了不让你再受这种苦。你如今还这样,便是我的失败。”   “并不是呢。”谢玉璋道,“是因为我贪心。既不想以身侍君,又怕陛下久了便远了我忘了我,总得在陛下面前讨个好,叫陛下还记得我,还继续怜惜我,愿意庇护我。本来……陛下也肯了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有一个平衡点,男人和女人,帝王和臣子之间较普通人要更复杂。二者融合在一起,就更更复杂,难度更高。   但谢玉璋最擅长的便是拿捏分寸。   她一直都明白李固所有对她的好的基础都在于“男女”。她不吝于在李固面前展露作为女人的一面,借用他对她的喜爱,享受他的庇护。   这一点,在之前的数次沟通中,两个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取得了默契。谢玉璋分寸拿捏得游刃有余。   李珍珍却硬是把这个平衡打破了!   昨天事情突破成那样,险些不可收拾。到了今天,也显然再无法回到从前的模式。谢玉璋和李固心里都明白。   二人陷入沉默。   “玉璋。”李固终于开口道,“到我身边来吧。”   “陛下别说了。”谢玉璋道,“陛下明明知道我不愿的。”   李固看着谢玉璋。   谢玉璋叹气,道:“陛下有二子,想立谁为太子?陛下有三妃,想立谁为皇后?陛下的后宫,注定将来是要有动荡的。三妃三嫔人人皆有背景,我的背景是什么?前朝宗室。”   李固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谢玉璋道:“陛下觉得我不受委屈的前提是什么?自然您的怜惜和宠爱了。可是陛下,贵妃是您义父之女,一朝失去父亲丈夫弟弟,陛下不怜惜吗?”   “二妃世家嫡女,与人作个礼法不容的平妻,已经很可怜了。如今,所谓四妃之尊是什么?皇妾而已。降妻为妾,陛下不怜惜吗?”   “三嫔只因来得晚,陛下已经势大,从一开始便是妾。陛下不怜惜吗?”   “谁不是家中娇养女儿?谁不是好女郎?谁是不值得怜惜的?陛下为不委屈我,便要去委屈她们吗?她们伴陛下多年,为陛下生儿育女,陛下现在当着我的面说一句,不怜惜,我立时便入宫。”   “陛下,你说得出这一句吗?” 第130章   李固果然是说不出来的。   他一生追求做“对的事”,在他的人生准则里,为自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做一个好丈夫,是“对的事”之一。   且谢玉璋所说,句句属实。   三嫔尚且罢了,于崔盈邓婉,李固当年也并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登大位,也是曾真心将她们二人视作妻子来看的。   “陛下觉得对我有足够多的怜惜,不过是因为我占着来得早的便宜罢了。”谢玉璋道,“算起来,我又比她们都更早认识陛下。”   “但这世间,只要可以,没有女子愿意为妾。三妃三嫔绝不会说她们不愿,是因为陛下不是夫君,是君夫。”   “我实是庆幸我如今还是自由之身,还能对陛下说一句‘我不愿’。”   谢玉璋笑道:“陛下,我作公主作得可自在呢。陛下就再怜惜我一下吧。”   她此时不再如刚才那般拘谨了,笑容里隐隐透着狡黠。   李固道:“你实可恨。”   “是呢。”谢玉璋欣然道,“陛下想是也看明白了,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汲汲营营,又贪心,又小气,又卑鄙。”   李固气得想再喝一杯茶,杯子却是空的。   谢玉璋忙给他斟上,小银勺轻洒些许盐粒,抬眼:“够不够?”   李固道:“够了。”喝下。   谢玉璋道:“陛下叫臣妾说人话,臣妾也想陛下以后不要总绷着脸吓人。臣妾不知道陛下是喜是怒,说话当然小心翼翼,尽捡那好听的来。这难道还怪臣妾了?”   李固放下杯子:“你心里明白得很,我不会因为你说错话而生气。”   谢玉璋厚颜道:“陛下也知道,臣妾敢这样放肆,就是仰仗得陛下啊。而且臣妾早说过,陛下笑起来好看,实该多笑笑的。”   李固撑着膝盖,看着她道:“我看到你便生气,笑不出来。”   谢玉璋讪讪。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李固道:“玉璋,我让大姐禁足一个月,算是给你赔礼。”   谢玉璋叹了口气。   李固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但义父于我,实在恩重。”   谢玉璋道:“陛下既让我说人话,我想说两句,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听?”   李固道:“你说。”   谢玉璋道:“前朝武帝时,有妃嫔贿赂內侍打探皇帝行踪,故意与皇帝‘偶遇’以求临幸。武帝察觉,当场便赐了那妃嫔白绫,使內侍绞死了她。贵妃娘娘昨日这事,算计我事小,窥探圣踪,给陛下用禁药,此两件才事大。”   “陛下虽立国已三年,只这后宫,仍旧是当成从前的后宅对待。桩桩件件的规矩实在都该立起来了。皇帝岂可被人算计?谁都不行。如昨日这样的事,再不可以发生。”   李固沉默,道:“你说的对。”   谢玉璋告诉他:“这事也不难,原本宫中规矩都有典籍可循,许烧毁了些,但多少还能找得到。贤妃淑妃都是世家女,难不倒她们。陛下委了谁都行,叫她们整理出来便是。”   李固想了一下,道:“婉娘孩子还小,我让盈娘做这个事吧。”   说起孩子,谢玉璋笑道:“皇长子真是虎头虎脑,一看就聪明呢。”   李固的表情都柔和了起来:“淘气着呢,我常揍他。”   男人一旦作了父亲,便和青年时代再不一样了。   谢玉璋掩袖而笑。   李固凝视着她弯弯的眉眼。他的凝视毫不遮掩,再不像从前那样了。   昨日“含春”的效力仿佛还没过?   谢玉璋捏着袖子遮着半张脸:“陛下?”   李固道:“你笑起来好看。”   谢玉璋道:“陛下才是龙章凤姿……”   李固道:“说人话。”   “咳。”谢玉璋道,“习惯了。”   她放下袖子,嗔道:“陛下夸人,就只会夸个好看。”   李固难得笑了,他的姿态放松下来:“玉璋,这样就挺好。”   “贵妃那里,你不喜欢去,以后不必过去了。”他说。   只说完,看到谢玉璋脸上露出喜色,他顿了顿,道:“以后朔日望日……”   却想到朔日有朝会,通常时间比较长,遂改口:“以后每旬末日过来见我。”   谢玉璋笑道:“好呀,我和七哥一起来见陛下。”   李固道:“你可以试试。”   谢玉璋一噎,咬起唇来。   李固道:“在想什么?”   谢玉璋想起他昨日抱着她向床榻走去,手臂像铁一样……微微垂头:“没想什么。”   李固道:“我昨日是中了药香。”   谢玉璋忙道:“我没有不信陛下。”   李固道:“你脸上就写着不信。”   想起昨日,他犹自恨恨:“我早与你说过,男人在这事上不可靠,你明知我中了药香,还敢进我的房。昨日我若不是还有一丝清明,便是将你怎样了,你也怪不得我。”   谢玉璋蔫头耷脑:“陛下说的是。只玉璋是信得过陛下的品性的。”   李固道:“我是男人,不是圣人。”   谢玉璋咬唇道:“陛下昨日还肯放我走,在我心中已是圣人了。”   李固气笑:“你在骂我?”   谢玉璋吓一跳,忙道:“在夸陛下啊。”   李固“哼”了一声,道:“荐人的事,你到底想要什么奖赏?”   他一看谢玉璋眼睛灵动,目光闪烁,没好气道:“不说人话就别想要奖赏了。”   谢玉璋只得把一大堆马屁都吞回肚子里,老老实实道:“想要些地。”   李固道,“你的田庄不够吗?我跟他们是说过要选好的给你。”   “便是太好了。”谢玉璋道,“陛下给我的田庄都是熟地,佃户也都全有。我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只我还有许多人跟着从漠北回来的,却不好安置了。我给他们找了地方新起了屋子,看中一些地,想买了来佃给他们。一打听,却是陛下的地。”   云京经过几年兵祸,许多钟鸣鼎食的人家都没于战火,京畿大量的土地失了主,最后都集中到了皇帝的手里。   李固道:“这等小事来与我说就行了。”   谢玉璋却道:“若来与陛下说,陛下必然就赐给我了。无功岂能受禄。”   李固挑眉道:“别把自己当臣子。”   谢玉璋却说:“妾身上有诰命,自然是臣。”   李固道:“玉璋,你别嘴硬。你其实知道,在我心里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谢玉璋看着他,眸光如水,道:“陛下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只许多事,不是我想怎样,而是我该怎样。陛下对我好,我都明白的,否则何以恃宠而骄。我可连淑妃的弟弟都打了。”   提起邓九,李固闪过一丝怒色。世间大概没有男人能忍得了这口气。   谢玉璋道:“听说弘文馆的事作罢了,吓我一跳。那个事本来我跟淑妃娘娘都已经妥了,一下我又担心起来。”   “她很明理。”李固道,“你不用担心。”   “是。”谢玉璋点头赞道,“淑妃娘娘为人,颇有几分性情。”   “只陛下不用担心我。我都说过了,但有事我自会冲进宫里来找陛下。”谢玉璋道,“我既没来找陛下,自然是因为我自己可以应付得来。漠北我都趟过来了,邓九等人不过几个纨绔小儿罢了,陛下不必动怒。”   李固沉默半晌,道:“总想为你做些什么,总觉得束手束脚。”   谢玉璋道:“当然了,陛下现在九五之尊。随便一动,多少人在揣测陛下的用意。便只这次,陛下谴了天使去申饬。这几天多少人家在打听是怎么回事。幸而这些浪荡子的确做过许多不羁之事,才没人猜到我身上。”   实则是当事之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个个胆子吓裂,惧都不敢往外说出真相,只得胡编些原因,才把众人糊弄过去了。   李固正要说话,外面却有响动。   两人都望过去,良辰又出现,快步躬身过来,报喜道:“陛下,恭喜陛下,刚刚太医诊出贤妃娘娘有孕了。”   李固很是高兴,道:“赏,厚赏。”   良辰领命出去吩咐了。   谢玉璋拊掌笑道:“恭喜陛下。皇家又要添丁了。”   她想了想,道:“内闱典章的事先放一放吧,崔娘娘现在可不能受累了。”   李固却道:“这个事,你来弄。”   “咦?”谢玉璋想了想,高兴地道,“那好,陛下既信任臣妾,臣妾定不辜负陛下。”   比起做女人,她显然更乐意做臣子。李固却也不再生她的气了,更喜欢她在他面前敢说话的样子。   谢玉璋起身下榻:“陛下快去看看贤妃娘娘吧。臣妾去看看福春。”   李固皱眉:“看他作甚。”   谢玉璋叹气:“宫里的旧人不多了。昔日旧人,但能撑过黄允恭兵祸活下来的,我都希望他们能好。”   李固道:“不必。”   但却唤了良辰进来,吩咐:“让太医给福春看看。”   良辰感激,当下便跪下叩首:“谢陛下开恩。”   谢玉璋起身告退:“陛下记得回头补一张手谕给臣妾。”   李固道:“每月旬末。”   谢玉璋福身,乖巧道:“打雷下雨都不敢忘。”   又不讲人话。李固无语。   谢玉璋出了宫,舒了一口气。   新的平衡点找到了,只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被硬拉近了,以后把握分寸更得小心。   皇帝终究更想让她在他面前做女人,但,总归比昨日那样强。 第131章   当天下午便有宫里的使者来到永宁公主府。   先将着谢玉璋修订后宫典制的手谕给了她,又与袁聿沟通交割土地事宜。待办好了,袁聿与谢玉璋汇报了。   谢玉璋高兴:“前两天还为这个事愁,这就解决了。”   京城的良田实在难买。凡造房起屋,购置良田,都是兴旺之相。通常若无迁移、救急,人们不会卖屋卖田,那是败家的象征。云京才历过战火日渐稳定下来,大江岸北越来越多的人向云京涌来,在这里停留扎根,地价一直在涨,买田的多,卖田的少。   偏谢玉璋看上的地,还是皇帝的。   “已经三月中了,赶紧把事都安排下去,若人手不够,叫卫队的人过去帮忙。”谢玉璋道,“跟大家说,还跟以前一样的,粮食和云朵花七三分。种出来的云朵花我都收。”   “也告诉那几个,现在既安定下来了,那脱籽的物事再给我捡起来接着弄。既不在草原了,便不以牛羊做赏了。告诉他们,若真鼓捣出来,赏额十两黄金。”   第二日拿了手谕进宫,直接去了玉藻宫,先恭喜崔贤妃有孕,再与她看了手谕,谢玉璋道:“陛下说,原是想将这个事交与娘娘的,不料娘娘有梦熊之喜。淑妃娘娘又要照顾二皇子,陛下便把我拎起来了。”   崔盈道:“你熟悉宫闱典制,原就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要劳累你了。”   谢玉璋又不说人话:“陛下于我恩重,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既不能为陛下上阵杀敌,又不能为陛下治国出力。好容易给我个机会,永宁定是要肝脑涂地也要把这事办好的。”   崔盈掩袖而笑。   只两人谁也不提那“生病”了的贵妃娘娘。   谢玉璋离开崔贤妃的玉藻宫,又去了邓淑妃的景澜宫,将李固着她办的事与邓婉也打了招呼。   “已经知道了。”邓婉说,“陛下已经与我们都说了。贵妃病着,淑妃有孕,陛下责我领三嫔暂管后宫。你这边的事需要什么,便与我说就是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比起崔盈,谢玉璋更喜欢邓婉一些。她道:“我先去各局走一趟,只不知道六局二十四司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邓婉道:“一直都是贵妃娘娘打理的,我也还不是很清楚。只宫里一直都人手不够。陛下不肯选秀,说离人骨肉,又不肯进內侍,说有干天和。便一直这么凑合着。”   谢玉璋叹道:“黄允恭杀了太多人了。”   邓婉也道:“听说他很不喜欢內侍,要不是不能没人服侍,差点便全杀光了。”   谢玉璋又赞李固:“陛下有仁君之相。”   只玉藻宫和景澜宫这么一串走,永宁公主谢玉璋便打破了从前只跟李珍珍来往的模式,正式跟崔、邓二妃走动了起来。   她在宫里转了个遍,发现往日维持着宫廷忙碌生活的六局二十四司现在基本只有个空架子。   李固这后宫,果然只还是大户人家后宅的格局。幸而宫中有名分的女人一共就只有六个,她们的生活也远不如前朝后宫奢靡迤逦,眼前这些人也凑合够用了。   自她回来云京,在宫里便算是个红人,这次皇帝钦点了她办差,崔邓二妃都表示了支持,自然也不会有人给她使绊子。   更不要说谢玉璋是个荷包鼓鼓的人,深谙在宫里行走银钱开道的道理,无往而不利。   李卫风在回廊上碰到她的时候,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內侍,人人手里捧着一摞册子。   “哟,永宁。”他打招呼。   谢玉璋道:“七哥来看贵妃的?”   “是啊,大姐‘病’了,我怎么都得来看一下。”李卫风无奈,又道,“你去看过大姐了?”   谢玉璋道:“贵妃生病,我未敢去扰她。”   李卫风挑了挑眉毛,抱臂:“那你进宫干嘛来了?”   谢玉璋理直气壮道:“我给陛下出力干活呢。”   李卫风只能一个人去了李珍珍那里,李珍珍健康得很,哪里有“病”了的样子。   李卫风叹气:“大姐,你干什么了?让十一这样生气。”   李珍珍绷着脸道:“我全是一片好心。”   李卫风揣手:“你先说你干什么了,我再评评到底算不算好心。”   李珍珍简略地道:“十一喝酒了,我安排永宁过去。”却并不提用了催情香的事。   这么大一个八卦!李卫风当时就精神了,拖着锦凳往前挪了挪:“成了吗?”   李珍珍黑着脸道:“若成了,我还用得着‘病’一个月?”   李卫风扼腕:“唉!”   李珍珍却问:“老七,十一真的喜欢永宁吗?”   李卫风道:“这还用问吗?”   李珍珍面色古怪。   她在宫中得了个前朝的老宫人,她献上了几个宫廷秘方,其中便有“含春”的方子。她找內侍和宫娥试过了,管用得很。   李固还不到三十岁,男子盛年,他又喝了酒,据说那药香的效力和酒混在一起,最是猛烈。谢氏也的确被送到绯云殿和李固碰面了,怎地最后竟然没有成就好事?   李珍珍百思不得其解。   只现在崔氏又有孕,李珍珍却没心思想谢玉璋了。   崔氏所出大皇子深为李固所爱,崔氏的风头已经太劲了,她再有孩子,以后谁还能压得住她。   邓氏偏是个不中用的,生了个女儿夭折了,这么久才又生了个儿子。大皇子都要五岁了。年龄差这么多,等崔氏的二胎再出来,又跟她的孩子争宠,有大皇子助阵,邓氏根本不是崔氏的对手……   李卫风回去紫宸殿,到底对李固说:“大姐也是一片好心。”   李固正批奏折,停下笔问:“她跟你都说了?”   李卫风咕咕地笑:“你告诉我,怎么就没能成事?”   李固一僵:“一边去!”   李卫风果然跑到紫檀书案一边去了,胳膊肘支在桌案上,半个身子趴上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啊?肯定不是你的问题,肯定是永宁是不是?她怎么着?寻死觅活威胁你了还是怎么着?”   李固闷闷地说:“你第一天认识她?她有多会说话你不知道?”   李卫风差点笑滚到地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他揉着肚皮说,“我都想象出场面来了。十一啊十一!”   李固想拿笔丢他。   只最后,李卫风笑够了,还是得给李珍珍求情:“生两天气就得了,到底是大姐呢。”   李固面色一冷,道:“她有没有跟你说,她给我下了药。”   这个李珍珍真没说,李卫风当场冷汗就下来了:“她疯了?”   “她没疯,她只是一直都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李固道,“她一直没真的懂,我们兄弟都不同从前了。”   李卫风:“唉……”不敢再给李珍珍求情。   李固道:“七哥等我一会儿,我批完这两份,咱们喝个酒。”   待弄完了,兄弟两个在后殿小酌。不愉快的事说过了,李固还是想跟李卫风分享喜悦的事:“我又要当爹了。”   “哟。”李卫风喜道,“恭喜恭喜!”   李卫风跟李固干了一杯,道:“最好再生个皇子。你儿子太少。”   李固道:“七哥还没儿子呢。”   李卫风道:“我要只有一个闺女,以后能让她继承侯府不?”   李固道:“七哥怎么会只有一个闺女。叫别人生吧。”   李卫风挥挥手道:“无所谓,生不生孩子没多大意思。”   李固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七哥,把谢家村那人纳回府里去吧。”   ……   谢家村。   谢宝珠的锄头停下,问:“然后呢?”   李卫风蹲在田垄上:“我差点就叫一口酒呛死!”   谢宝珠很有耐心:“我问然后你和皇帝说了什么?”   李卫风道:“我说,那可不行,你身子差脾气大,我要强把你带回去,你气坏了身子怎么办?”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瞅谢宝珠,希冀她能感动一把。   谢宝珠只问:“然后呢?”   李卫风道:“十一就问我,若到了如今都不能随心所欲,那我们拼了性命,追求权势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宝珠问:“你怎么回答?”   李卫风道:“我说,这么难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反正我是不能强你的。十一就骂了我一通,说我没了当年的锐气。我真冤,我倒想出京呢,今年八郎和十郎去南边换防去了,大概明年才能轮到我。”   他叨叨完,又说:“你说他怎么回事,突然叫我把你弄回家去?”   谢宝珠问:“皇帝最近遇到了什么事?”   李卫风别开视线,道:“没遇到什么啊……”   谢宝珠说:“我不知道他遇到什么,发生了什么,怎么能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种话。真是让人心焦,今天晚上大概睡不着,明天又得心跳难受,又得头疼难受……”   李卫风原是怕她知道生气,这一听,赶紧告诉她:“就没什么,就你妹妹……”   谢宝珠凝眸。   待听李卫风把春日宴的事说了,谢宝珠问:“这位贵妃,什么出身?”   李卫风道:“她是我们老大人的独女。”   谢宝珠道:“我当然知道,我问她母族。”   李卫风道:“她姨娘死的早,老大人的夫人养了她几年,也去世了,那时候好像有四郎了,后院的太夫人便把四郎抱去养,让别的姨娘养了她。我们老大人妾侍多,我也说不清是哪个。”   谢宝珠“嘿”地吐出一口气,道:“果然。尽是后宅手段。”   李卫风道:“你别看不起我们大姐,张氏是世家女,也强不到哪去。”   谢宝珠微微一哂,道:“张家富贵不过四代,到现在还在吃前三代的本钱,没有十代传承,也敢自称世家?”   李卫风沉默了一会儿,涩然问:“谢老虎,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就看不上我的出身?”   谢宝珠诧异:“你又是何出身?”   “……”李卫风,“你不知道?”   谢宝珠道:“你又从未跟我说过。”   李卫风道:“你也从没问过啊。”   谢宝珠道:“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你有今天的地位,便已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我何必问。”   李卫风咧开嘴笑。   谢宝珠道:“只我忽然想起个有趣的事。”   李卫风道:“什么。”   谢宝珠讲道:“我有两个弟弟,大郎和二郎。他们小的时候,想去假山洞里玩,只我家那山洞造得深,里面黑,吓人。大郎便叫二郎先进去,二郎不敢。最后两个人就回来了。我问大郎为何如此胆小,大郎理直气壮地说,要是二郎先进去,他就敢进去了。可二郎没胆,怪不得他。”   谢宝珠讲完,磕了磕锄头上的泥巴,扛在肩头:“你早点回去吧,要不然城门该关了。”   施施然回家去了。   李卫风在田垄上蹲了很久,站起来,叉腰:“十一你个怂货!”   谢宝珠晚上还是心神不宁。   寿王问:“怎么了?”   谢宝珠道:“爹,珠珠一直往皇帝身边凑。”   寿王:“嘿。”   谢宝珠道:“不是的,珠珠不想入宫的。但她已经是公主了,府邸食邑全都有,什么也不缺了,她为什么?我实在想不通。”   寿王道:“哪有那么多淡泊名利的人呢,这多简单的事。”   谢宝珠却道:“我觉得珠珠不是这样汲汲营营的人。她一定有什么原因,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飞蛾扑进灯罩里,扑啦啦翅膀作响。   谢宝珠望着那蛾子,想,到底为什么呢? 第132章   谢玉璋在宫里搜罗了搜罗,翻出了前赵时期的一些典章,果然残缺不全。其余的还得慢慢搜罗。   她去了林府找林斐:“我先列了个框架,再往里面填内容吧。你帮着看看我的这个总纲可有什么遗漏的。”   林斐一边翻看着,一边问:“怎地会把这个事交给你了?”   谢玉璋说:“原是要交给贤妃的,贤妃有孕了,淑妃又有二皇子,便交给我了。”   林斐问:“陛下又怎么想起要整顿后宫了?”   谢玉璋顿了一下。   林斐抬头:“珠珠?”   谢玉璋不知道怎地,不太想将春日宴的事告诉林斐,只道:“后宫一直将就着,总不是个事,迟早要把规矩立起来。”   但林斐皱眉,追问:“珠珠,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二人相知之深,非常人可比。想瞒过林斐,不那么容易。谢玉璋只得告诉她:“李珍珍胆大包天,算计陛下。”   将那日的事大致说了,只在房中发生的细节却没说。   李珍珍这事,主要还是可恼可恨,但对于联手捂杀了阿史那乌维的两个女子来说,却并不多么可惧可怕。于她们二人,但不危及生命的事,都不可惧。   是以林斐沉默半晌,却道:“他中了药,还是放你走了?”   关注的重点却在这里。   回想起当时李固紧箍的手臂和后来放开的手,谢玉璋只觉得身体和心里都生出奇异的感觉。她道:“陛下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林斐却凝视她良久,放下笔,道:“珠珠,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谢玉璋怔住。   “陛下是真男儿、真君子,你早就知道。他予你公主之位,予你庇护之诺。有这些,你想要回云京后安全、安稳、不受辱,都足够了。”   “则你,为什么一直都在吊着皇帝?你对皇帝的手段,与当初对老头子的手段并无二样。你明显是有所求的,可你并不想入宫。”   “珠珠,你告诉我,回云京后,到底还会发生什么?迫得你不得不这样?”   林斐总是这样敏锐,瞒得住谁都瞒不住她。   谢玉璋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管发生什么,”她说,“阿斐,都和你无关了。”   她说:“以后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林斐恨道:“我和你多少年了,你与我说这样的话?”   谢玉璋拭去眼泪,道:“很多年了。但你要问我这些年我最大的成就是什么?阿斐,我告诉你,便是我将你从草原带回来,未经折辱和伤害,完好无损地把你送回到林家,让林家女郎的名声依然堂堂正正,不因我受损。”   “所以阿斐,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寻个门当户对好儿郎,为一府主妇。你的才干,便是一族宗妇也做得。你生儿育女,至少两个。我望你爱他们,如心肝,如宝贝。我望你享夫妻之欢,天伦之乐。”   “至于我,阿斐,我有李固爱我。”   “我在他心中,终究是有点地位的。将来最差,不过入宫给他做一妃妾。他实是个长情之人,对自己的女人尽力地好,让人放心。倘我无力做别的事,至少也能保住自己,不至于身死。”   都回到云京了,谢玉璋竟还在考虑身死不身死的问题!   林斐惊惧,捉住了她的手臂:“珠珠,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强。我们以前不一直都是一起想办法的吗?”   她其实已经想到了:“是不是逍遥侯府?”   谢玉璋覆住林斐的手。   今生不知道多少次,她们互相握着彼此的手,互相鼓励。   【我们能做到!】   【我们才不怕!】   【我们在一起呢!】   前世,这只手更是一次次握住她,撑住她——   【珠珠,活下去!】   谢玉璋的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勇气。   她含泪而笑:“你别管。你姓林,你过好林家女郎的日子便行,你们林家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要做。”   “可我姓谢的。”   “阿斐,我姓谢。我是谢氏女郎。”   “这一身的血若不能重新换了去,便一辈子斩不断。便是把将要发生的事平下去也没用。但逍遥侯府在一日,谢家村在一天,我的一生便注定要仰仗皇权,依附李十一郎。”   “我的确一直都在吊着他。我也早做好了迟早要委身于他的准备。”   “只还不能是现在。我可用的筹码太少,只能将自己待价而沽,留到最有用的时候。”   “待价而沽”四个字令林斐心痛至极。她垂泪:“珠珠,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谢玉璋却笑了:“当成一个有用的人啊。阿斐,我并不觉得羞耻的。因我有用,或许便能让一些人不必死,活下去。再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她给林斐拭去泪,道:“大虎姐姐与我说,我们谢氏女郎,能站着活一天便站着活一天。若不能了,想玉碎还是想瓦全,看我自己。我想过了,玉碎什么玉碎呢,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我还是要活的。至于瓦全,李十一郎实乃一流人物,若说跟他是瓦全,就太矫情了。事情没有那么坏,我只不过是想做到更好。就像商人做买卖,用更少的本,赚更多的利。”   “你别哭。无商不奸,我不亏的。”谢玉璋笑道,“李十一如此人物,若没有这些拉拉杂杂的家国之事,你以为我不想与他春风一度?你呀,你呀,你没经过男人,不懂的。”   林斐啐道:“呸!”   笑中带泪。   待谢玉璋离去,林斐在房中静坐许久,召了婢女来:“看看哥哥可回来了?”   婢女去问了,回禀道:“三郎回来了,正在书房里检查九郎、十郎功课呢。”   林斐扑了些蜜粉,遮去哭泣痕迹,去了书房。   林三郎正在考教堂弟们的功课,瞥了她一眼。林斐也不发出声音,如小时候那样自去窗边坐下,安静等待。   书房中少年郎君声音郎朗清越,回答兄长的提问没有犹豫,带着自信。这真像昔日丞相府的旧时光。只那时,考教人是父亲,被考教的是三哥。   那时的三哥,可比如今的九郎十郎还跳脱得多了。强记博识,有着典型的林家人的聪明。但他的心思不在经书上,他只喜欢画画,誓要成为一代大家。他在这一房也不是长子,家里人也纵许他。   只岁月把人磨,昔日的风流少年如今眉目沉毅,在弟弟们的面前端坐,便叫他们不敢生出淘气心思。   待考教完了,书房中的气氛便轻松起来。   九郎十郎围着林斐问:“永宁殿下回去了吗?”   待知道谢玉璋已经走了,两人好生失望。林谘过去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爆栗。两个人捂着后脑勺怏怏离去。   青春年少的岁月如果有父亲兄长站在前面,便是这样美好。   只林斐、林谘都没有。   “殿下今日过来是什么事?”林谘问。   林斐道:“陛下着她修订宫闱规典。   林谘顿了顿,道:“公主参与宫闱事颇多。”   林斐道:“不用担心,她掌握得好分寸。”   林谘便不多言了。   林斐道:“哥哥,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个事,困扰我许久了。”   林谘坐下,问:“什么事?你说。”   林斐道:“我还在漠北之时,便做了一个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梦见张贼的孙女张氏做了皇后。”   林斐下定决心要将她仅有的一点关于张家的信息透露给林谘,只不能说这些都是谢玉璋“梦”到的,便揽在自己的身上。   她道:“结果回来一看,她却做了邶荣侯夫人。差了好多。”   林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人都会发梦。”   林斐道:“若是普通的梦,我也不会在意,只这个梦,我一直反复做,就稀奇了。”   林谘道:“咦?”   时人对“梦”还是有一些神秘的看法的,否则如何有“梦熊之喜”、“梦日入怀”之类的说法,更有人假借先人托梦之语来行事,旁的人便是不信,也不敢公开说。   林斐走的正是这条路子。她道:“你知道我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只一个人怎能将一个梦反复做,次次都是相同情境呢?我实在觉得惊悚,莫不是祖父与爹娘知道了什么,特特透露给我们?”   林谘立刻肃然,道:“你梦见什么,与我细说。”   林斐道:“也简单,便是张氏做了皇后,生了嫡子。皇长子康健,皇次子……”   林谘问:“皇次子怎了?”   林斐道:“在梦里,夭了。”   林谘悚然而惊,忽而想起问:“你在漠北便梦见崔邓二妃?”   林斐道:“是,我那时候哪知道她们两人,听都没听过的,却梦见了。你说,玄妙不玄妙?”   林斐虽是女郎,却沉稳可靠,断不是会乱打诳语之辈。   何况林谘身在中书,他自有人脉,早知道张芬原是内定的皇后。只不知道当日出了什么变故,皇帝退了所有的秀女。今日林斐又这般说,林谘便信了,又细问。   林斐说出了最重要的部分:“张皇后于中宫自缢,张家满门抄斩。哥哥,长辈们若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必在这件事中。”   “彼时皇帝三十许,正盛年,又强势。太子之争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张家必然是做了什么别的事。”   “哥哥,我们好好想想,张家……到底可能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被满门抄斩?” 第133章   自宫中的春日宴之后,云京的宴游便像自冬眠中复苏了一般,自宫宴后便日日有宴,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方登台。   林斐和谢玉璋收到的请柬数量证实了她们两个人的确回归了云京的上层交际圈。   只谢玉璋一不需要嫁人,二不需要为夫婿走动交际,于她,这些宴会便只是真的取个乐打发时光而已。   她都婉拒了。   谢玉璋现在很忙,忙着给李固干活。她想抓紧时间,赶在李珍珍出关之前把这个事情做完。否则贵妃还在,后宫规典修订之事却交给她一个外姓人来做,不免尴尬。   李珍珍又不像崔氏、邓氏那样,或有孕,或有幼儿要照顾,实是没得借口。   有人家向林家求娶林斐的事,还是两个杨家的表姐妹结伴上门告诉她的。   “毛氏的这位郎君刚好出了妻孝,一个嫡子两个嫡女,庶子女若干。实在很般配。”   “薛氏的郎君疏狂些,一向眼高于顶,至今未娶,见过阿斐后就改变了主意,立志求娶。”   林斐虽然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也肯定是不愁嫁的。实在是女子生产风险太大,有些男子一生甚至娶三到五位妻子,也是常见。   如林斐这般年纪,又人生经历丰富,进门便可当家做主整饬中馈,对许多人家来说,比娶个年纪小的更合适。   杨家表姐妹都很为林斐高兴,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哪个郎君更好。   谢玉璋便问起杨怀深:“二哥不娶,舅舅舅母不急吗?”   姐妹们顿时高兴不起来了,愁道:“怎么可能不急,大伯母都说干脆趁着他不在京城,直接先给他娶回来再说,反正等他回来也不能把人家退回去了。只大伯不许。”   果然杨怀深的心思,家里人并不知道。   谢玉璋忙道:“可叫大伯母千万别。万一二哥犯拧了,跟陛下请命驻守北境再也不回家可怎么办?”   姐妹们吓一跳:“不、不会吧?”   谢玉璋道:“可别把二哥哥当作从前的二哥哥了,光看他皮子黑成什么样,便知道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了。快去劝劝舅母吧。”   两姐妹坐卧不安,趁着今天参加完宴席还有点时间,跑完公主府后果然便去杨府了。   谢玉璋去了林府,只林斐却不在。林斐这几日颇参加些宴游,倒比谢玉璋还忙。   等她回来了,谢玉璋问了她的事,林斐道:“的确毛家薛家遣了人来探口风。只我与家人离别十数年,好不容易重逢,并无心思。我请婶婶先都拒了。怎他两家,竟往外说去?”   谢玉璋道:“是两个郎君自己憋不住与朋友说只中意你。这才被人知道。”   林斐摇头:“太沉不住气了。”竟不大瞧得上二人。   谢玉璋掩口笑。   林斐送她离开,二人在垂花门正碰到林谘归家。   这郎君生得如此风流动人,谢玉璋看到他就高兴,眉眼带笑地与他打招呼:“林三哥。”   林谘也笑:“殿下过来了,怎不留下用饭?”   谢玉璋道:“妹妹还在家里呢,我赶回去陪她一起用饭。”   林谘道:“那我便不留殿下了。”   二人在夕阳中道别。   那瑰姿清丽的女郎与自己妹妹一边喁喁私语,一边渐渐行远。夕阳余晖中,婀娜曼秀,笼烟绕雾一般。   林谘微微一笑,掸落一肩烟尘,施施然归去。   第二日正好是三月二十,中旬末日。   谢玉璋进宫的心从来没这么急切过,见了李固便道:“有事求陛下呢。”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低声下气,娇侬软语,说话态度都不一样了。   她主动跑到面前来求,还是第一回 ,李固精神一振,问:“什么事?”   谢玉璋道:“有封急信,想送到我二哥哥那里。”   李固诧异道:“杨侍中府里有什么事?”   谢玉璋道:“不是杨家的事,是我找二哥有事。”   李固便凝视她不语。   她只得和盘托出:“林舍人的妹妹林氏,现在好几家想向她提亲呢,我得赶紧告诉二哥哥。”   她早说过,盼林斐好,盼她有自己的幸福。她自是不会因着和杨怀深的关系便向林斐施加影响力,但杨怀深此时还在漠北打着仗,林斐这边被人求娶,她也不能看着杨怀深吃这样的亏,自然得想办法通知他一下。   李固面色缓和,甚至有了几分笑意:“景山也不容易。”   这个人,自从上次之后竟全不遮掩了,半分也不肯再收敛了。   谢玉璋十分地怀念从前那张死人脸。那时候他憋着端着,她便欺负欺负他,他也只能继续憋着端着,多轻松。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以后得打叠起精神来了。   李固道:“信给我吧,回头跟着兵部的快马一起送过去。”   兵部送军情的快马八百里加急,十日一趟,是往北边送信最快的途径了。谢玉璋求的便是这个,当即便将信交给了他。   李固又问:“宫规的事弄得怎么样了?”   谢玉璋亦精神一振,表忠心:“陛下放心,紧锣密鼓地弄呢,为着这个,这几天别人请我赴宴,我都没去。”可恨李固下令让她说人话,那许多献忠心、表态度的话都没法说了,令人扼腕。   李固嘴角勾起,道:“倒也不必,这个事也并不着急,慢慢弄便是。你该去玩便去玩,既然回来中原了,便该好好地过日子。”   谢玉璋却道:“本想赶在贵妃娘娘病愈之前做完的,陛下既这样说,那便不急了。若娘娘痊愈时还未完成,便交予娘娘就是了。”   李固的嘴角放了下去,道:“既是你起手的,做什么半路转手?”   谢玉璋道:“娘娘若不是病了,宫里的事我怎好插手。娘娘若痊愈了,自然该还给娘娘。”   谢玉璋想过了,李珍珍毕竟特殊,如今没有皇后,她怕是要在李固的后宫里屹立很多年,还是不要与她不谐。她也根本不在乎为李固做这些事的所谓功劳或者苦劳,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让李固念她的好,才是根本。   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卖李固一个好。她道:“陛下,我生了几天气,现在不生气了。贵妃年纪大了,老病着不太好,伤身伤心,还是早日痊愈的好。”   李固拿捏不准谢玉璋这说的到底是不是“人话”。   这件事他也很生气。但李珍珍做的过分,谢玉璋若因这个和李珍珍撕破脸,亦非他所想见。不管是不是人话,谢玉璋表了这个态,李固的心里面,还是高兴的。   只对李珍珍,禁足一个月本就是不是什么严重的惩处,他却也并不想就此撤销,让李珍珍觉得“不过如此”,以后更加猖狂。   他道:“你心胸宽广,甚好。只大姐的确劳累,该好好休息休息。你不必操心。”   谢玉璋才不操心李珍珍,她只会觉得李珍珍受的惩罚太轻。李固领她的好就行。   只李固这话一出,他对李珍珍和她的心态,谢玉璋便全摸透了。   世间的男人有一个共通的特性——他们希望身边的女人都能和和美美相亲相爱。这“身边的女人”包含了妻、妾、母、姐、妹。   而高位的男人对女人的宠和好,又都具有另一个共通性——一切的好,都是在自己能掌控的前提下。   正如咥力特勒那样喜欢她,也曾经在人群中痴痴望她,可一旦他意识到她是一个他掌控不了的女人,他的手就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刀柄。   谢玉璋便更加温柔宽容了,道:“那我去看看贵妃娘娘吧。”   李固想了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几日了,也该她们两个碰个面了,何况谢玉璋已经表明了态度。便允了。   李珍珍没想到第一个来看自己的女人竟然是谢玉璋。   因她是打着“养病”的名义禁足的,李固便明令了崔氏和邓氏不必过来,毕竟一个是孕妇,一个养幼儿。崔邓二人都谴了身边的体面人过来问候,也把皇帝的命令婉转传达了。   看到谢玉璋,李珍珍叹了口气,道:“你要想骂我就骂我吧。”   谢玉璋道:“我已经在心里边骂了好几天了,现在不想骂了。”   她眼泪说掉就掉:“我都跟娘娘说了那么多了,娘娘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珍珍道:“你别哭。我实是心疼十一。他是个皇帝呢,怎么对自己喜欢的人就只能干看着。”   谢玉璋道:“我对娘娘一片真心,娘娘便半点都不心疼了?”   李珍珍尴尬半晌,道:“我真的是觉得十一配你是配得上的。”   谢玉璋道:“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事。”   李珍珍头痛:“唉,我不管了。你们两个的事我实在是也看不明白了。”   谢玉璋道:“我跟陛下就根本无事,倒是娘娘的事,我提心吊胆好几天了!”   李珍珍问:“我有什么事,不就是关几天,等十一消气就好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道:“娘娘,你的心真大啊……”   谢玉璋给李珍珍讲了武帝当场绞死窥探圣踪的妃嫔之事。   李珍珍怔了半天。   谢玉璋又道:“还有吓死我的事,娘娘你竟然给陛下用了那种香。你难道以为陛下就察觉不出来吗?陛下当时就可生气了,我劝了又劝。”   那天房间里发生的事,毕竟连她自己都未曾告诉过林斐,谢玉璋更笃定李固也是决不会告诉别人的。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全由她一张嘴来说。   “娘娘,倘有人今天能给陛下用催情香,是不是明天也可以给陛下下丹顶红了?娘娘啊!”谢玉璋道,“你可知陛下为什么这样生气了吧!”   李珍珍脸色发白。   谢玉璋道:“娘娘,我知道你和陛下姐弟情深,心里不当个事。可永宁再看不下去了,娘娘你醒醒,你的十一弟,他现在……是皇帝了。”   李固登基之初,李珍珍也曾想过“以后不一样了”。   前世,张芬很快入主中宫,李珍珍这份清醒便一直都在。然今生张芬落败,中宫后位空悬,三年里后宫以她为尊,李固又对她优容太过,与崔、邓二人全不一样。渐渐地,她这份警惕心就在宫墙里消磨了。   内心里隐隐总觉得,李固得了天下,是从河西起家,河西本该是她李家的。此“李”却成了彼“李”,李固欠她的。很明显李固自己也因为这份“欠”,对她愧疚。   李珍珍便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总有河西这份情兜底,李固总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陛下为什么第二日便整顿宫规,娘娘明白了吗?”谢玉璋把这锅甩在了李固头上,“原该是贤妃娘娘做这个事的,娘娘有孕了,陛下也不肯拖,硬将我提溜出来,指派了这份活。娘娘,我看陛下这次是下了决心了,要把‘后宅’整顿成真正的‘后宫’了。”   “娘娘啊,永宁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话或许不中听,但永宁一片心,皆在这里了。娘娘听不听,永宁也不管了。”   “昔日我离开河西前,老大人说,河西有他在,叫我在漠北万事都不必怕。总之今天永宁对娘娘掏心掏肺,也无愧于心了。”   李珍珍听她提起李铭,眼泪淌下来。   “永宁。”她哽咽,“你竟还记得我爹的好!”   “再没人像你这样。”   “他们,都把我爹忘了!” 第134章   谢玉璋红着眼睛回到紫宸殿。   李固讶然:“怎么了?你们两个吵架了?”   谢玉璋道:“才没有呢。只是提起了老大人,我们都难过了。”把李铭当年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李固沉默良久,道:“你还记得大人,很好。”   谢玉璋擦擦眼睛,轻声道:“陛下真的很敬爱老大人呢。”   李固道:“没有大人收我为义子,我不知道今天会在哪里,也许早就是沙场上一抔黄土。”   那倒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因为李铭,李固才脱颖而出,成了那“将”。   于那时的李固而言,李铭是个须得抬头仰望的强大的男人吧?他一定很向往成为李铭那样的男人吧?   谢玉璋凝目看着李固。   李固抬眸,微怔,问:“怎了?”   谢玉璋道:“陛下现在,已经强于老大人了。”   李固怔住,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谢玉璋先打破了这份沉默,她说:“时候不早了,臣妾先告退了。”   李固道:“还早。”   谢玉璋道:“今天六局的人又给我整理出来一些旧典章,我要拿回去好好归整呢。”   李固沉吟片刻,道:“这样拿来拿去太麻烦了。你今天先回去,明日起,就来宫里弄,若有什么不清楚,也方便召人垂询。”   谢玉璋:“……”   谢玉璋待要说话,李固什么也没说,只右手指节在榻几上轻轻地扣了几下。   谢玉璋目光移过去,那只手指节正扣在她给杨怀深的那封信上。谢玉璋再抬眼,视线和李固撞在一起。   过了片刻,谢玉璋败下来,垂首道:“是。”   李固颔首:“去吧。”   谢玉璋走出紫宸殿,叹了口气。都怪李珍珍,叫李固反客为主了。   老实人一直被欺负,有朝一日醒过来,发现原来自己拳头比较大,就麻烦了。   两个內侍抱着六局新搜罗出来的册子,跟在她身后。没走多久,迎面遇上了林谘。   谢玉璋看到林谘就高兴起来,唤道:“三哥!”   林谘早就看到她了,他望了一眼她身后的紫宸殿,微笑应道:“殿下。”   谢玉璋道:“三哥怎么今天还当值,今天休沐呢。”   林谘道:“今日要和陛下去莫公那里。”   谢玉璋拊掌:“今天吗?正好呢,天气这么好,莫公心情一定也好。”   林谘便笑起来,如琼花绽放。   美人总是让人心情好的。谢玉璋在草原这么多年,回到中原尤其爱看林谘这样的风华美人。   谢玉璋走后,李固也跟着走出紫宸殿,绕着殿外边栏走了半圈,原也只是看天气好,透透气。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他蹙起眉头,一直看着谢玉璋和林谘道别,两个人分朝两个方向而去。   李固转身,折了回去。   是日傍晚,林谘引着李固来到了平康坊。这里和谢玉璋住的崇仁坊全然不同,鱼龙混杂,屋舍低矮杂乱。   李固敲开了一扇院门,一个老者打开了院门。   李固道:“老丈,路过此处,讨杯水喝。”   老者道:“此处只有井水,恐贵客喝不惯。”   李固道:“昔日横穿戈壁,泥水、马尿也喝过。”   老者道:“客人请进。”将门打开。   李固迈进了简陋的小院。   ……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幽昏,李固踏出了小院。   林谘和胡进在巷子口的茶棚里等他,见他走来,都站起。   林谘叉手:“陛下,如何?”   李固只颔首道:“明日再来。”   他上马,道:“明日争取蹭顿饭。”   胡进愕然。林谘勾起嘴角。   皇帝笑了笑,道:“值得。”   第二日,谢玉璋将之前带出宫的典章册子一并都带回来了,先去见李固。只她来得早,李固还没下朝。   良辰道:“陛下说,殿下如果来了,让奴婢先带殿下过去。”   谢玉璋便跟着良辰去了。走到半路,她停下,问:“陛下安排了我在哪里做事?”   良辰躬身道:“朝霞宫。”   朝霞宫没有高桌高椅,竟还和从前一样低榻矮几,席地而坐。   槅扇都打开,阳光洒进正堂里。谢玉璋听见了叮咚叮咚的声音,转头,却见檐角挂着串串风铃。   “怎地还有风铃?”她问。   这不可能是她从前的风铃,八年了,那些风铃风吹雨打,早就该朽烂了。这些风铃都是簇新的。   且这座宫殿显然是空了许久,并无主人的。   良辰把腰弓得很低,道:“干爹说,记得以前每次过来,都能听见风铃声。干爹,戴罪立功了。干爹要奴婢多谢殿下。”   谢玉璋哂然:“我什么都没做。”   良辰道:“没有殿下,干爹哪里来立功的机会。”   谢玉璋便坐在这殿中做她的事。   槅扇都打开了,阳光将正堂洒得满满的。抬眼便看到中庭里的花都开了,明媚灿烂。   当初那些在廊下嬉笑的女郎们却都不在这里了……   谢玉璋握着笔,微微一笑。   如今,她们都在云京,有的做了公主府管事姑姑,有的嫁给了卫队骑士生儿育女,有的领了钱去了田庄上安家。她们如今,都过得很好。   谢玉璋的心情,便敞亮了起来。她埋头认真做事。   李固过来的时候,便看到那公主坐在正位,正召了两名六局女官商议、垂询。有宫娥为她研墨,有宫娥为她整理册簿,有宫娥为她端上她喜欢的甜甜的饮子……   她在众女环绕中,从容优雅,神情专注。   李固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   良辰偷眼看去,发现皇帝的眉眼十分柔和,唇边还有笑意。   但皇帝没有过去和永宁公主说话,他看了一会儿,对他说:“告诉她不要太辛苦,差不过就可以回去了。明日再过来。”便离去了。   良辰躬身称是。   谢玉璋见良辰进来,挥退了女官们。   良辰贴过去,低声道:“走了。”   谢玉璋舒了口气。   良辰犹豫一下,低声问:“殿下怎知陛下会只看看就走?”   谢玉璋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沉稳犹胜过当年福春。   谢玉璋道:“我与你讲也没用,因你不是我,感受不到我感受的。且揣测帝心这等事,当你还是半吊子的时候,最好不做。做了便容易你是干爹的下场。莫如老老实实,聪明的固然好,但若没有聪明的,上位者宁愿要老实的。”   良辰俯身道:“多谢殿下,奴婢受教。”   他又道:“干爹想见见殿下。”   谢玉璋道:“他能走了?”   良辰道:“爬着也要来。”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道:“行啊。叫他来吧。”   到不至于爬,福春虽然挨了四十板子,但皇帝并没有发话夺去他内廷总管的身份。两个壮实的內侍抬着他过来的,只到了殿上,的确是爬了几步,爬到了谢玉璋的面前。   “殿下,殿下!”福春涕泪齐流,“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玉璋神情淡漠。   福春五体投地趴在地板上,哭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呢?”谢玉璋讥讽说,“你的胆子大得能包住天,算计我也就罢了,你敢算计皇帝?”   “当然,可能在你的心里,你没算计皇帝,你只是在算计我一个人而已。”谢玉璋颔首道,“若皇帝得手了,夙愿了了,你非但没罪,你还有功。”   “至于我,我愿意不愿意,甘心不甘心,都不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   “是不是?福春?”   福春浑身发抖。   谢玉璋又道:“你曾做成过大事,曾经将高位之人弄于股掌,使形势因你而变,便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次?”   福春抖若筛糠。   他的心思、心态,正如谢玉璋所说,竟被她看得透透的。   事若成了,皇帝心满意足,怎会有罪,只会圣眷在身。   他就躲在树后,亲眼看到了公主和皇帝都进去了,那种情况下,怎么竟会没成?他和李妃都百思不得其解!   本想再弄次潮,谁想到公主掀翻了他的船。若不是公主发善心求了情,皇帝赐了太医,他大概就一命呜呼了。   “奴婢,奴婢……”福春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谢玉璋冷冷地看着他。   若现在还是在草原上,她就砍了他。只可惜这里是云京,此处是大内。   在皇帝身边培养这么一个人实在困难。哪怕从头培养一个,到头来还是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私心,人总归都是跟着自己的利益走的。   不若留下这个吃下了深刻教训,胆子吓裂了的人。   “良辰。”谢玉璋唤道。   良辰匆匆跑来。   谢玉璋道:“与我收拾东西,今日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福春趴在地上,眼看着有裙裾从眼前漫过去。过了许久,良辰转回来了,过来搀扶他:“干爹起来吧,公主已经饶过干爹了。”   福春觉得浑身都虚脱,对谢玉璋从心底生出了惧意。   平康坊。   “初心?”李固握着茶杯,反问。   莫公道:“还记得吗?”   李固问:“怎么才算初心呢?”   莫公道:“曾经你最想要的,曾经你最想做到的。我知道一定不是当皇帝。”   李固笑了,道:“谁能料到自己会当皇帝,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李固又想了想,道:“曾经想要的东西很多。”   “刚入营的时候,想要的就是军饷能按时发,吃饱饭。后来入了李府,想要做义子中最好的那一个。再后来想河西上下一心,我等皆有依靠。再后来……”   李固回忆着,直到他的回忆触动了某个点,他忽然怔住。   莫公抬起眼眸,凝视他:“想起来了?”   李固望着滚着水的壶,沉默许久,道:“我的确有一个心愿,在那之后再没有能超越它的。因后来不论我想要什么,都有能力实现。独那件事,我无能为力。”   李固求而不得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说出来太可笑,他没有告诉莫公。   昔年他第一次离开河西来到云京,见到了还是少女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那时他站在廊下,一抬眼,隔着水看见了她。人说一梦可以瞬息千年,果然不假。水那边宝华公主谢玉璋且行且舞地走过那一段曲折回廊,水这边年轻的河西将军已经在脑子里与她共度了一生。   那个梦和许多军汉的梦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他戎马军功,努力养家。有绫罗了,给她裁衣裳。有金银了,给她打钗环。   生一群崽,有男有女。妹妹出嫁若在婆家受气了,哥哥们撸袖子打上门去。   仅此而已。   只当这个“她”是水对面那个公主时,便分外地可笑了。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恐怕连什么是“灶台”都不知道。   她也不稀罕他的绫罗和钗环,她拥有的,都是他给不起的。   他曾经最想要的其实如此简单,偏实现起来却这么难。   莫公道:“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依然无能为力吗?”   李固道:“只因我现在是皇帝,更加无能为力。”   莫公问:“何以如此?”   李固道:“因我若只想了夙愿,轻易就可办到。可对那人来说,必将造成伤害。我不愿,我没办法,只能忍着。”   莫公问:“做了皇帝还要忍着,做皇帝是为什么呢?”   李固道:“我若能想明白,又何必坐在这里?我只知道,即便是做了皇帝,有些事也不可以做。”   莫公微笑:“善。” 第135章   谢玉璋日日到朝霞宫报道。   她每天来得早,李固都还在处理政事,也不必去紫宸殿见他,直接去朝霞宫即可。   李固也并不去扰她做事。只他何时去看过她,看了她几回,谢玉璋都能从良辰那里知道。   就如她会想控制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李固亦然。   谢玉璋有时候抬头望着中庭葳蕤盛开的花也会想,李固这个人真的是个君子啊。倘若最后还是跟了他,人生这样收场,也不算差。   到那时跟李固说说,还让她住在朝霞宫。人生起于宫闱,终于宫闱。   总归是比前世强过太多了。   天天干活也是太累,谢玉璋偶尔也给自己放松一天,打扮起来赴宴。便看到很多女郎的衣裙眼熟,俨然是她春日宴穿的款式。所谓时兴,便是这样。   人们问起她最近,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她现在日日进宫,在修订宫规。   “被抓了壮丁呢。”谢玉璋抱怨,“只陛下心疼自家人,不愿意娘娘们累着。贵妃娘娘病着,崔娘娘邓娘娘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我只好硬上了。”   大家笑道:“皇嗣事大,对娘娘们来说,当然子嗣的事排在前头。再说现在这云京里,再没有人比你更熟知宫闱旧规了,陛下也是知人善用。”   谢玉璋虽是公主之尊,到底是外姓。她去给皇帝去干女官的活儿,大家亦能理解。   当然她也管不住别人说嘴。   “一个外姓女天天往后宫跑,谁知道怎么勾引皇帝呢。”张芬说。   她堂姐吓坏了,道:“你可别再乱说了,先前祖父生了好大气,连累大伯父大伯母都挨训。”   张芬脸臭起来:“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堂姐道:“咱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若不是,她是公主之尊,你没事不要去招惹她。若是,她有这本事,你可就闭嘴吧。”   张芬脸更臭。   虽则背后说着谢玉璋的坏话,待到她办赏花宴,依然给谢玉璋下了请柬。   她现在过得如此快活,怎可不叫谢玉璋看看。   谢玉璋却推了。对张芬,偶遇斗回嘴也就得了,原就不是非得去打交道的人,实没必要。   张芬却大怒,觉得谢玉璋不给她面子。恰好李卫风回府看闺女,张芬堵了他:“听说你和谢氏很熟,你去替我请她。”   李卫风道:“你什么毛病,人家不愿意跟你来往,非上赶着。”   张芬道:“我堂堂丞相嫡孙女,邶荣侯夫人,云京有几个人敢不给我面子,偏她脸这样大,下我的面子。”   李卫风实懒得理她,把闺女塞给她,转身想走。   张芬冷笑道:“你敢不去,我去抄了你城外的外宅去。”   李卫风站住,转身:“我城外什么外宅?”   张芬讥讽:“真当我不知道吗?一休沐就往城外跑。你跟皇帝一个路数,偏就被谢家女勾着。一个前朝庶人,我怕跌了身份,懒得跟她计较而已。真惹了我,我伸手便碾死她。康乐那个病秧子,我都不用伸手,吓也能吓死她。”   【若我死了,你可会杀死张氏为我偿命?】   李卫风凝视着张芬。   张芬一竖眉毛,正要说话,李卫风一步跨到了她面前。   他的眼神张芬从没见过。   “她若有事,”这个男人盯着她,说,“你给她偿命。”   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   他是个很不讲究的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在这桩婚姻里对她也多是让步。张芬一直不怎么看得起他。但这一刻,张芬忽然生出了恐惧。   父亲训斥她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以为李子义的爵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自己杀出来的!   张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李卫风其实是一个以杀人为生的男人。   李卫风摸了摸女儿的头,转身离去。   张芬冷汗涔涔。   但李卫风还是去永宁公主府找了谢玉璋:“就这一回,给七哥个面子。”   谢玉璋生气:“你老跑去谢家村干嘛!”   李卫风垂头:“我什么也不干,我就去看看她。看看,就心满意足了。”   的确像另一个站在廊下只看看她的男人。怨不得他们能做兄弟。   李卫风许诺:“我保证你全须全尾。”   谢玉璋叹气:“你也别太看不起张芬,她既是为了面子,我要在你家出事,丢脸的是她这个主人。只你想想办法,我姐姐那里怎么办。我实担心。”   李卫风道:“我放了人过去。守村的校尉也是我的人。谢家村现在铁桶一样,我是不会叫她有事的。”   谢玉璋与他熟稔,早知道他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的人。他出身贫寒,能有今日的地位荣宠,绝不是个能被小觑的人。   只不过是他嘻嘻哈哈的模样,迷惑了很多人。   谢玉璋那日终还是去了,张芬待她也并不失礼。侯府尽是富贵气象,张芬在侯府一人独大,女眷们对她都又羡又嫉。张芬享受的便是这份感觉。   爹娘都生得不错,她的女儿生得也好看。只差一个儿子,人生就达到了圆满了。   李卫风给谢玉璋安排了两个武婢,贴身跟着她。实是多虑了。张芬并没有做什么。   谢玉璋离开的时候,李卫风竟然亲自在府外等着,颇令她无语。实则张芬一生囿于内宅,甚至没有作大恶的能力。   “你要出事,我人头不保。”这会儿轻松了,李卫风又开始嘻嘻哈哈。   谢玉璋问起武婢,李卫风道:“都是我们河西的女郎,父兄都在我麾下。你放心,我给你姐姐身边放了两个最厉害的,一个人能撂倒好几个大男人。”   谢玉璋遂放心。   李固并不扰谢玉璋做正事,但每旬末日使他们约定的日子。这一天谢玉璋得去履行约定,去紫宸殿见李固。   她道:“七哥苦。”   李固道:“你觉得许多人都苦。”   他的眼睛里含着怒气。   谢玉璋狼狈,解释道:“人只能去同情和自己差不多的,或者比自己低的,没资格往上走。”   打着“臣妾还要去做事”的借口赶紧溜回朝霞宫。   路上遇到了邓淑妃,带着乳母和一串宫人,抱着二皇子在御苑中晒太阳,享受好天气。   她看到谢玉璋,笑起来:“永宁。”   这些日子谢玉璋日日进宫,因要召唤六局女官,邓婉又领着三嫔代理内宫事务,二人颇打了些交道。交情不再如以前那般浮于表面,仅限于客客气气了。   彼此都是拎得清的爽利人,说话便痛快。   谢玉璋笑道:“二皇子越来越结实了呢。”   邓婉便笑得开心。   谢玉璋觉得她抱着孩子,浑身都发着光,十分美丽。   两人告别后,谢玉璋继续向朝霞宫去。她走了一段,回头遥望了一会儿,问领路的內侍:“二皇子多大了?”   內侍答道:“六个多月,快满七个月了。”   谢玉璋“哦”了一声。   前世,那孩子没的时候多大?   谢玉璋并不知道。那都发生在她回来之前的事。等她认识邓淑妃这个人的时候,她便已经是一个眉间冷淡、不爱笑的女子了。   在后宫里,她的名声远不如养育了大皇子的崔贤妃。   只那时候有张芬在,她是个惯爱压人的,便是崔氏也没有现在鲜活。   四月朔日,皇帝宣布重建承景书院。莫公受邀出山,为帝师。   开元三年,漠北归附,赵公主归来,承景书院重建,帝师出山,新朝生机勃勃,实在是个好年。   谢玉璋终于赶在李珍珍解禁之前把宫规整理完了。原也不是多难的事,只烧毁遗失部分须得与女官们商讨着斟酌补上,其他的不过重新抄录整理而已。   谢玉璋高高兴兴地去李固那里交差:“幸不辱命。”   看她高兴的样子,李固心情也好起来,问她:“要什么奖赏?”   谢玉璋道:“原该为陛下效力的,哪能事事都要奖赏呢。”又问李固:“二哥哥可有回信了?”   李固道:“别急,就在这两天了。”   谢玉璋道:“急死了。”   李固失笑。   谢玉璋道:“陛下别笑。一家好女百家求,林氏现在抢手得很。二哥再不跟家里说,我怕他要完蛋。”   李固道:“我记得你说他求娶过,只林氏无心于他。”   谢玉璋道:“那时候我们在漠北呢,满心满眼都只想着‘回中原’三个字,谁有工夫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何况林氏与林三哥他们都十几年没见了,一心盼着团聚。二哥提的就不是好时候。现在她安定下来了,我总得替二哥想想,毕竟是我哥哥呢。”   才提起林谘,內侍便来禀报:“林舍人来了。”   谢玉璋便道:“陛下忙吧,臣妾回去了,这些天可累呢,我得好好玩几天。”   李固微笑:“去吧。”   谢玉璋出去了。   李固提起笔,却听到外面的声音。   “三哥!”   “殿下。”   年轻的舍人进来,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了他一眼。   谢玉璋回到自己府里,道:“可算松快了。”   侍女们欢快地道:“殿下可歇歇吧。这些天都累着了。”   谢玉璋问:“给十九娘的马找好了没有?”   谢玉璋原本想着等天暖和了,就教嘉佑骑马的,不想被李固拉了壮丁,一直拖到现在。   侍女说:“找好了,骟过了的,可温顺呢,又漂亮。”   “天气这么好,去跟晚秀说,让嘉佑换上骑装,我教她骑马。”谢玉璋高兴地说。   公主府不同一般府邸,自有公主府该有的规模。何况李固对谢玉璋怎么会小气。永宁公主府里有个校场,可以跑马射箭。   谢玉璋让嘉佑上马:“别怕,别怕,我牵着不会有事。”   她亲自给嘉佑牵着马,在校场里绕圈。   丫丫坐在凉棚下吃着饴糖,含糊道:“丫丫也要骑大马。”   晚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待丫丫扯着嘉佑的袖子说了,嘉佑犹豫一下,便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只看着她,说:“你不说话,我怎知你是什么意思?”   嘉佑沉默了半天,道:“丫丫想骑马。”   谢玉璋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转头笑道:“好呀,我给你们两个牵马。”   第二日,宫里来人告诉谢玉璋:“杨二郎的书信到了。”   人都派来了,却不将书信带来。谢玉璋暗暗腹诽,心里说皇帝小坏话。   还是老老实实进宫去了。 第136章   李固告诉谢玉璋:“景山捎了两封信回来,一封给你,一封已经给了杨侍中了。”   谢玉璋当着李固的面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道:“果然二哥哥也急了。他说,给舅舅的信里让舅舅去林府提亲呢。行了,舅舅知道就行了,剩下就是杨家的事了。”   李固打量她眉眼,问:“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谢玉璋道:“在教妹妹骑马呢。等她再学一阵子,我就带她骑马上街去,等她骑得好了,我带她去打猎。”   谢玉璋与李固闲聊,时常会提到她这个妹妹。李固知她对姐妹十分爱护,不止姐妹,还有林谘的妹妹林氏,甚至她对他的妃嫔们,也都十分理解。   对身边女子,都尽量善待,便是李珍珍做了那样的事,她也都能宽宥。   倘若李固不知道她在漠北都经历过些什么,或许觉得这样理所当然,女子本就该温良恭俭让。但李固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知道她甚至亲手杀夫。则谢玉璋现在还能在心底保持的这份柔软,便格外难能而可贵了。   这是得靠着极豁达的胸襟才能坚持得下去的,否则光是那些杀人的戾气积攒到心底,都能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一点,李固深深地懂。   他听着谢玉璋娓娓讲述她府里的事,嘉佑学骑马,丫丫牛牛淘气……都是些平时他根本不会关注的生活琐事,被她讲出来就变得很有意思,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他看着她一双雪白的手捏着银勺将盐轻轻洒入沸水里。动作轻柔,指如兰花。   李固在吃喝方面并不讲究,尤其是喝茶,常作牛饮。这是他们西北将领颇为云京文人所笑的一点。   即便是紫宸宫里,李固也是令內侍直接将茶煎好,他自己酌量加盐,牛饮而尽,只为解渴。   可谢玉璋一月三旬皆要来他这里,被他扣在紫宸殿里。两个人总不能大眼瞪小眼,总得找话说,找事做。谢玉璋便叫內侍备了茶具,她亲自给李固煎茶。   水滚了起来,第二沸。谢玉璋用勺子舀出一勺沸水,置于一旁。用竹夹搅动沸水,轻轻添入茶末。   她的手指纤细秀美,无论是握竹夹,还是捏银勺,都赏心悦目。李固很喜欢看她烹茶。   第三沸了,谢玉璋把刚才那一勺水倒了回去,开水停沸,生成了泡沫。谢玉璋去掉水膜,将茶分了两盏。她伸出手去拿茶盏。   一缕秀发从鬓边垂落。   李固一直凝视着她,看到那一缕碎发,便伸出手去。   谢玉璋端起茶盏抬头的时候,李固的手刚好伸到了她脸颊边,谢玉璋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凝滞,但其实只是两个人的手都停在那里。   那只手分明就是在她死前想要挑起帐幔的那一只,那茧子的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眼前的这个皇帝,却再不是那个只会杵在路中央的男人了。   李固的手在顿了一瞬后,继续向前,将那一缕碎发给她别到了耳后。随即,他便收回了手,并没有碰触她的脸颊或肌肤。   但谢玉璋明白,李固已经明白划下道来——他和她之间怎么相处,以后是他说了算。   他的确是个君子,不会强迫她,但却也容不得谢玉璋再拿捏他了。   谢玉璋的手也只顿了一瞬,在李固收手的时候便将那盏茶放到了他面前,微笑:“陛下,趁热的时候,茶汤最咸香,茶末最柔嫩。”   李固看着她面不改色的微笑,“嗯”了一声,端起茶盏。   心中,微微地失落。   谢玉璋骑着马回到公主府,门子上的人迎上来,禀报道:”殿下,袁令被京兆府唤去了。”   谢玉璋微讶:“京兆府?”   仆人道:“是,说是有桩案子涉及到咱们公主府了,请袁令过去询问。”   谢玉璋道:“他带人了吗?”   仆人道:“殿下放心,袁令特意带了八个护卫。”这是他们在漠北养成的习惯,有事必得有人,必得有刀。   谢玉璋放下心来:“那就行。”   在府里等了一个时辰,袁聿回来了。   谢玉璋问:“怎么回事?”   袁聿道:“殿下可还记得秋娘。”   那个时候大家准备回中原,有聪明的邻居带了秋娘到公主大帐前求助。秋娘那额头一片血,是在爹娘毡房外磕头磕得。磕出了血,她的生身父母也不肯将二十头羊的聘礼还给婆家,将她换回来。   她嫁的是胡人,若父母不换,此生就要留在漠北了。   谢玉璋当时站在大帐的台阶上,气得手脚都发凉。   后来一纸契约书按了红手印,秋娘从此成了谢玉璋的人。   谢玉璋问:“她不是在庄子上吗?”   秋娘已经十九了,年纪大了,又没受过训导,谢玉璋身边没她的位置。好在她十分勤劳能干,回来的路上,袁聿安排她去照顾那些伤兵。她十分尽心尽力,袁聿看在眼里,到了云京后,把她安置在了庄子上。   袁聿答道:“秋娘被她爹娘卖了。”   谢玉璋勃然大怒!   “什么狗东西,敢卖我的人!”她怒道。   袁聿道:“殿下息怒。”   袁聿慢慢讲来。   谢玉璋的卫队,有些伤残士兵,缺胳膊断腿这种。有家人的,自有其家人照料。但还有一些是单身汉,无人照料。   这些人现在被谢玉璋养在庄子上。秋娘被安排去照料他们饮食,从公主府拿月钱。   “前些日子,秋娘的兄弟前几日来找她,说是她母亲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秋娘便去了,一去许多日。大家原想着她要侍疾,便没多想。她前两日跑回来了,旁人问起她母亲病情,她只说痊愈了,旁的什么也不说。万没想到,她兄弟把她骗回去,伙同父母把她给嫁了。”   一个女子若是没有丈夫,娘家的父母兄弟或者是婆家的公婆叔伯,都有权利把她“嫁”了。有时候,这“嫁”也可以等同于“卖”。   回到京畿,谢玉璋便遣散众人。那些离开的人,都领到了安家钱,那笔钱足够一家人寻个地方安定下来了。秋娘的父母和弟弟也领了钱离开了,并没有随着众人一起继续跟随谢玉璋。   孰料秋娘的弟弟当年离开云京的时候还年少,如今回来,一下子便被云京的繁华迷了眼。像他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的,很快就被人盯上,被人引着去赌钱,一发不可收拾,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赌债。   秋娘爹娘没办法,把儿媳妇卖了还债,依然是不够,便打起秋娘的主意。他们将秋娘骗回家,将她也“发嫁”了。   秋娘反抗不成,到了新“家”佯装柔顺,趁着对方不注意,偷着跑回了公主的庄子。只她觉得羞耻,闭口不提这几天发生的事。   但她那“夫”家却不干,一纸诉状将秋娘爹娘告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差役去了庄子上,秋娘自陈自己早在漠北就已经卖身给了永宁公主,她那爹娘原是没资格发嫁她的。   京兆府这才唤了袁聿去问话。   袁聿道:“已经跟京兆府说清楚了,明日开堂审理。”   谢玉璋道:“好,那咱们便明日瞧着!”   这个案子明白清晰,第二日京兆府里只用半个时辰不到就一拍惊堂木,判了原告胜诉,令秋娘父母弟弟退回聘礼。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府衙,准备回家。看热闹的人也渐散去。   街上却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因那声疾,众人都循声望去。却见一队骑士疾驰过来,领头之人腰肢纤细,英姿飒飒,不是别人,正是貌美冠云京的永宁公主。   谢玉璋勒马,抽箭,张弓。   在那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箭矢已如流星般射来,射穿了秋娘弟弟的小腿!   那弟弟嗷嗷痛叫,倒在地上打滚!旁观众人哗然!   衙役慌忙去报信,京兆府少尹闻讯赶了出来,皱眉看看府衙外的境况,一叉手:“敢问永宁殿下?何故伤人?”   谢玉璋道:“惊扰少尹了。本宫刚才手滑了。”   少尹:“……”   谢玉璋笑道:“少尹别恼,既是本宫的错,本宫担着。”   她道:“给他治!”   立即便有一个中年男子翻身下马,他身上背着药箱,原来是个大夫。   几个强壮护卫过去按住了秋娘弟弟,弟弟大恐:“你们做什么!没有王法了!”   大夫过去,朝他嘴里塞了条软木:“咬住!”   令公主护卫摁住他,当场剪断箭杆,割开皮肉,取出剪头,又上药、缝合、包扎,一气呵成。在漠北做惯了,虽半年没做了,也没手生。   围观百姓只见他嘁哩喀喳一顿操作,已经给那伤者的腿都包好了。只那人疼得全无血色,昏过去了。   秋娘爹娘见儿子无恙了,发一声喊,开始嚎哭:“没王法了!没王法了!当街伤人哪!大人快救命!”   这“大人”却是喊得少尹。   谢玉璋道:“大人只会判案,不会救命,大夫才会救命。你儿子的命没事。”   少尹道:“咳,公主……”   谢玉璋道:“大人别担心,既是本宫闯的祸,本宫自然担当。”   她道:“给他赔。”   身边侍女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扔在地上,鼓鼓的,砸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谢玉璋道:“刚才手滑,伤了你们儿子,现在本宫治也给治了,赔也给赔了,怎么样?可满意否?”   两夫妇捡起那荷包,面面相觑,点头:“满意,满意。”   谢玉璋道:“满意就行。别说本宫仗势欺人。”   她说完,一夹马肚,马儿冲到了府衙前,谢玉璋鞭子挥下,劈头盖脸一顿抽。   街边众人又哗然。   少尹职责所在,只能阻拦:“公主,公主殿下,此处是京兆府衙!”   谢玉璋停下鞭子,道:“正是京兆府衙,本宫才来找少尹大人主持公道!”   她马鞭一指地上满头血痕的两人:“你们两个!漠北八年,我是如何费尽心力保全大家!我给你们地种,我给你们牛羊!战火起,我护着你们!只为了大家都是中原人,只为将来有一天能一起活着回云京来!”   “你们二人无情无义,亲生的女儿嫁给了胡人,只为了二十头羊的聘礼,任她在门前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将她换回!要将她留在草原!尔等可配为人父母,可配被称为爹娘?”   “尔等无情,本宫却不能看我们中原女郎此生流落草原。你们的女儿你们不要,我要!”   “本宫花钱将她赎了回来!你们两个亦在契书上画押按了手印,言道从此秋娘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将本宫的人略卖?”   “袁令,把我们的状子呈給少尹大人!” 第137章   紫宸殿。   李固忍不住露出笑容,问:“然后呢?”   福春一能下床,便立即忍着痛回到了岗位上。只是经此一事,他收敛得多了,躬身道:“案子十分简单,殿下手上有契书,是死契。按律,判了‘略卖人口为妻妾’,徒三年。”   他又道:“现在坊间都传开了,都道公主有情有义,把当年带去的人都带回来了,真是不容易。”   “是。”李固道,“她不容易。”   然而翌日早朝却有御史闻风而奏,参永宁公主跋扈,当街纵马射箭伤人。   李固道:“京兆尹何在?”   京兆尹上前:“臣在。”   李固道:“卿在现场,是何情况?”   京兆尹道:“永宁公主误伤了人,当即便令大夫医治,并给了苦主丰厚的赔偿。苦主只是外伤,并无性命之忧,亦接受赔偿,再无异议。臣亲眼所见,可为证。”   李卫风在队列里捂嘴笑。负责纠察殿上风仪的舍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实在拿这个刺头没办法。   李固道:“原来如此。”   因御史原就可以没有证据便参人,李固只淡淡斥责了两句,便令那御史回列了。   待回头一查,这御史原是张拱一系的小喽啰。再一查,张拱也并不知情,他除非吃饱了撑的才去找一个公主茬。那么谁指使的?   张芬。   李固颇无语,只得与李卫风说了。   李卫风才笑完谢玉璋就被自家打脸,恼道:“我是管不了她,我叫她爷爷管她总行吧。”   遂强挟着张芬回娘家“作客”。娘家“留”了张芬几日,才把她送回去。张芬便老实多了。   只谢玉璋料不到这个事还有了其他的副作用,竟有人带着地来投她。   前后两世她也都是第一次开公主府,还未曾遇到这情况,问袁聿:“这是什么意思?”   袁聿道:“都挂在殿下的名下,便可以不交税。自省出来的部分中取一半给殿下,两头都好。”   谢玉璋想了想道:“我懂了。”   四月二十进宫去看李固,告诉他:“我都拒了。他们和我都赚了,谁亏呢?不是陛下亏吗?这是挖陛下的墙角呢。”   她一向聪敏有眼光,李固没想到她竟也有如此天真无知的一面,不由失笑。   谢玉璋不明白:“陛下笑什么,臣妾做得不对吗?”   李固道:“自然是对的。只是,此等事从来无法杜绝。在河西的时候老大人查得很厉害,所以我们跟那些豪族世家关系一向很紧张。但若不这么办,税都叫他们吞了,我们便养不起飞虎军。”   这等事本就是民间常态,李固自底层起身,知道得门清。反倒是谢玉璋,深宫娇养,第一次知道竟还有这种操作,竟敢挖朝廷和皇帝的墙角,大惊小怪。故而李固失笑。   养兵这个谢玉璋有经验,点头:“是呢,骑兵最花钱了。在漠北的时候,亏得我嫁妆丰厚,才养得了这五百人。只恨我是个女郎,对练兵又全不懂。也只有这点人自保。看着屠耆堂他们那么多兵,真是羡慕得流口水。”   李固问:“这么喜欢养兵?”   “是呢。”谢玉璋道,“若说漠北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便只有这一件。我手里握着五百人的卫队,虽不多,可心里就踏实。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卫士,便觉得安全。”   她说起这个,脸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光来。   李固凝目看她,忽然问:“玉璋,你在云京感觉安全吗?还会怕什么吗?”   谢玉璋:“唔……”   李固蹙眉:“玉璋?”   谢玉璋道:“陛下想听人话?”   李固气笑。   谢玉璋道:“那我就说了。在云京,我最怕的是陛下。”   李固便顿住。   谢玉璋又道:“最不怕的也是陛下。”   李固沉默许久,道:“又不说人话。”   谢玉璋笑:“陛下已经很知道我了,我要说什么不需说出来,陛下也懂了。”   她笑得狡黠又张狂。真个是恃宠而骄的典范。   李固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玉璋在李固这里点完卯,起身道:“我该去看望贵妃了。贵妃总算是‘痊愈’了。”   “去吧。”李固道,“你最会说话,好好与她说说,把她说明白些。”   谢玉璋无语:“陛下可真看得起我。”   李固嘴角勾起。   去到李珍珍那里,因她前几天才宣布“病愈”,宫里正坐着好几位夫人,都是来给贵妃请安的。   “永宁,到这来。”李珍珍亲热地喊道。   谢玉璋便过去了,李珍珍拉着她和她挨着坐。这椅子长而阔,原就是坐三个人也挤得下的。   只这份亲热,令夫人们暗暗揣度。   李珍珍问:“前几日怎么还有人参你?”   谢玉璋道:“不过教训了一家无耻之人。”将事情与大家讲了。   夫人们道:“竟有如此狠心的爹娘。”   谢玉璋说:“不止这一对,当时有四户人家都是这样,不肯赎回女儿。我把她们都赎下了,现在都是我的人。只这一对格外无耻,竟敢拐了我的人再去卖。幸而京兆尹明察秋毫,断案果决。略卖为妻,判了徒三年。”   李珍珍道:“原该重重地判。”又道:“御史也不弄清楚便瞎参人。”   谢玉璋道:“御史原就是这样的,职责所在。只我行端坐正,不怕的。”   众人都称是。   谢玉璋走完李珍珍这里,又顺道去了玉藻宫和景澜宫给二妃请安。   崔盈现在吐得厉害。她的宫人道:“和大皇子那时候一样呢,定也是个皇子。”   崔盈说:“别胡说。”   谢玉璋笑道:“怎么胡说,这是巧嘴,该赏的。”遂怀里摸了个赏封出来给那宫人。   宫人谢过收下。   谢玉璋道:“就借她这张巧嘴,娘娘必要再弄璋。”   待她离开,崔盈赞道:“真是会说话的人。”   宫人也道:“是啊,宫里没有不喜欢她的人。听说贵妃、淑妃也都与她交好。”   崔盈微微一笑。   谢玉璋去景澜宫,邓婉道:“我现在闲了。”   李珍珍一“病愈”立即便把后宫之权全部收回。谢玉璋掩袖而笑。   邓婉叹道:“羡慕你在宫外,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   谢玉璋道:“多少人羡慕你,郎君、儿子、高位。”   邓婉道:“不过墙里墙外,都看着对面好。”   两人说着话,有宫人匆匆来报:“二皇子发热了。”   邓婉一惊。   谢玉璋立刻道:“快去快去,别管我,我又不是外人。”   邓婉道声罪便匆忙去了。   宫人送谢玉璋离开。谢玉璋回头看了一眼景澜宫,内心里隐隐不安。   似是应景,接下来几天都阴着天。   四月二十六那日,二皇子夭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彼时谢玉璋正邀了林斐和杨家的几个表姐妹在公主府雨中赏荷。   除了林斐之外,其余诸人全都嫁过了,好几个都做了母亲。   薇薇三月里才出了月子,新作母亲的人,哪受得了这种消息,当时便难过得落泪了。   林斐朝谢玉璋看去,却见谢玉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的茶盏上。   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是神仙,并不能改变所有她们期望能改变的事啊。   小儿夭折这等事,实在太常见了。要过了五岁才算真的立住了。   虽是皇子,但未成年夭折,百官百姓倒也不必为之守孝。   只李固的陵虽已经圈了地,但还没有正式开始修,却想不到先要修皇子陵了。   谢玉璋照旧依然等到三十那一日才入宫。   李固在后殿见她,没有表情。看了她半晌,道:“你好硬的心。”   谢玉璋默然片刻,才道:“非是我心硬,实是这几日,我就不该出现。陛下该多伴淑妃。”   李固想起邓婉麻木呆滞的眼神,殿中安静许久。   谢玉璋又道:“臣妾现在去看淑妃,合适吗?”却是问邓婉的情况。   李固道:“她一直不哭,你最会说话,去吧。”   谢玉璋领命而去。   谢玉璋去到景澜宫,宫人歉疚道:“娘娘这几天谁也不见。”   谢玉璋道:“陛下叫我来的。”   宫人去禀告了,过了片刻,领谢玉璋进去了。   再见到邓婉,仿佛见到了前世的邓淑妃。   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的神情中,以呆滞麻木居多,还没有后来那么冷漠。她后来一直没再有孩子,谢玉璋不知道是她身体有问题还是怎么回事。但历来宫闱之中,膝下无子女的妃嫔多的是,也不稀奇。   只张皇后的宫人背后笑她性子拧了。   张芬挤兑谢玉璋,言语羞辱她的时候,谢玉璋偶抬眼看见过,邓婉的眉头是皱着的。   她虽没像李珍珍那样呛声相护,却也从来没踩过她。   在前世,她们是两条完全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谢玉璋进去见到邓婉,唤了声:“娘娘。”   邓婉沉默抬头看她,并不说话。   谢玉璋坐下,也不说话。殿中沉默许久。   终于,谢玉璋开口,道:“得给他起名字,他们说有名的孩儿,容易投胎。”   比起别人说的什么“你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谢玉璋一句话击溃了邓婉。   邓婉几日都流不出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叫虎头。”她流泪,“陛下亲自取的,陛下爱他,不输青雀。” 第138章   李固仅有两个儿子,他有江山皇位要传承,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儿子。   谢玉璋道:“再取个大名。”   邓婉落泪道:“好。”   谢玉璋又道:“生孩子太疼了。”   邓婉道:“疼得要昏过去。”   谢玉璋道:“看东西都重影。她们还叫你别喊,留着力气。”   邓婉道:“只想喊,疼得受不住。”   “可生出来……”她怔怔地说,“你就会那样爱他……”   作母亲的邓婉,眉间绚丽,浑身笼光,很美。   谢玉璋从草原成功归来,就喜欢看这些美好,最心痛美好破碎。   谢玉璋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邓婉的手。   “永宁,”邓婉说,“大家都叫我再生。”   谢玉璋抬眼看她。   邓婉说:“我不想生了。”   谢玉璋说:“你有四妃之尊,若无心大位,可以。”   “什么大位,”邓婉道,“抵得过生孩子的疼?抵得过失孩子的痛?”   谢玉璋道:“那就对他去说去。”   邓婉眼泪流下来:“可以吗?”   “若是别的皇帝,肯定不可以。”谢玉璋道,“但你幸运,你嫁给了李十一郎。他可以依靠。”   邓婉反握住谢玉璋的手,很用力。   谢玉璋功成,回到紫宸殿复命:“她哭出来了。”   许久,李固道:“……多谢。”   谢玉璋却没告退,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道:“这种时候,不可能不想哭。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对皇帝哭。因她需要的不是皇帝。”   李固沉默许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玉璋福身退下,并没有去安慰同样遭受失子之痛的皇帝。   过了片刻,李固转头看向门口,她的背影已经消失。   当日听到二皇子夭折的消息时,林谘正在中书省的公房里当值。   同僚们都扼腕叹息,又感慨皇帝子嗣太单薄实在该广选秀女。还有人问:“仲询,你说是不是?”   林谘迟了一拍道:“正是呢。”   回到家里,去找林斐。林斐下午才从公主府赏荷回来,道:“我已经知道了。”   林谘迟疑道:“竟叫你梦着了。”但其实小儿总有夭折几率,这几率还颇高。固而林谘迟疑。   林斐道:“我知哥哥所想,只哥哥若如我一般,反复做同一个梦,便知这梦决不普通了。哥哥与其纠结,不如好好思量张府那事。”   林谘道:“思量过了,一国相府被满门抄斩,无外乎几种可能,于他自己,要么欺君,要么谋逆。于外力,则可能像我们家,官场倾轧,消灭异己。”   林斐道:“官场的事我不懂,哥哥觉得哪种更有可能?”   林谘道:“张贼八面玲珑,会给自己安排许多退路,若要对人下手,亦下死手,使人他日再无反击之力。如我家,若不是赶上世道动乱,改朝换代,我今日仍不过一逃犯,不会有机会立于朝廷。他不像是会败于官场倾轧之人。”   林斐道:“那么假设我们知道他将来可能会谋逆或欺君。哥哥,我们该怎么做?”   林谘叹道:“以这种假设为前提来计划真实之未来,太难了。”   他道:“只再难……也不能放弃。”   到了五月,温度一下子升上来了。   还不到旬末,邓婉使人来请谢玉璋。谢玉璋便进宫去见她。   邓婉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谢玉璋知道越是说“没有事”的,其实便越是有事。   她自是不急,只告诉邓婉:“初一那天我去相和寺为虎头做了法事。”   她总是能一句话便击溃邓婉的防备,邓婉落泪道:“多谢你。”   她又道:“陛下给他赐名‘荣’,他叫李荣。”   谢玉璋道:“好名字。”   她说完,便不再说话。   屋中安静了许久,邓婉擦干眼睛,抬头道:“永宁,我想与你说说话,实在是因为我心中有事,难以决断。”   谢玉璋道:“我听着。”   邓婉依然犹豫了许久,才咬牙开口:“我也不怕丑,告诉你,我家里……想送个妹妹进宫。”   谢玉璋恍然。   她并不知道前世李固的妃嫔里有没有邓婉的这个妹妹,但她的确听张芬的宫人背后议论说:淑妃性子拧成那样,与娘家闹翻,以后谁给她撑腰?   不难想到,其间矛盾,十有八九便是此事。   邓婉这些年,一共才生育两个孩子,还都夭折了。家族想再送个女郎进来固宠,合情合理。   整体利益上讲,当然是对的。   但,如果换位站在邓婉的角度去感受一下,便能体会到那扎心剜肺的痛。   邓婉与谢玉璋说这个,不免交浅言深了。   但便是她身边信重的宫人,都在劝她遵从家里的意思。邓婉实在痛苦纠结,无人可诉。   她便想起了谢玉璋。   这个奇特的女郎,她似乎能轻易洞察人心中最疼的地方,又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柔软。   “娘娘与我说这个,莫非是想问我,到底该不该做这件事?”谢玉璋微笑,“可虎头才去了半个月而已,邓家就这么急吼吼地给娘娘施压,不就是为了想趁着陛下对娘娘怜惜正浓的时候从陛下那里讨个‘可’字吗?陛下此时绝不会拒绝娘娘,对娘娘来说,现在办这个事,是多么轻而易举啊。”   “然娘娘却竟然要来问我这个外人。娘娘自己的心意,难道娘娘自己还看不清吗?”   邓婉沉默许久,道:“你说的对,我不过自欺欺人。   谢玉璋道:“娘娘也别一个人为这事挣扎难过,我上次的话娘娘或许没听进去,我便与娘娘再说一次,娘娘是有郎君的人。”   邓婉抬眼凝视她:“你如此信得过他。”   谢玉璋一笑,道:“永宁知道娘娘们对陛下与永宁之间,颇多猜测。我便与娘娘说说,我与陛下相识于少年之时,其实相处时间甚短,也就是陛下送我去漠北的那一段路而已。”   “那路上也不能说什么都没发生,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令我知道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信这个人,所以后来赵虽亡了,但我听说是陛下掌了这半壁江山,便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希望。这希望支撑着我终于回到了云京。”   “只岁月易使人变,何况陛下已经身登大位。永宁初到云京时,对陛下亦是心存疑虑的。只我却是庸人自扰了,陛下自然有许多不同,但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可信可靠之人。”   “永宁在宫中,最喜欢看陛下与娘娘们一家和和美美,我愈看陛下如何待家人,心里便愈安宁。便知有事还可以依附陛下以求庇护。”   “娘娘,永宁尚安心。娘娘便在他身边,难道不安心吗?”谢玉璋道,“娘娘,你的苦,你的想法,都去与你的郎君说去吧。”   邓婉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   她抬眼凝视谢玉璋,道:“我知贵妃娘娘想让你进宫与我们作伴,我现在实在懂她。宫中若有你作伴,的确是好。”   “我知道娘娘只是在说笑。”谢玉璋笑了,袖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凤眸,潭水一般,“娘娘心中明白的,我若真进了宫,哪里还有什么‘伴’。”   邓婉自哂:“你说的对。”   她又问:“永宁,你在宫外,看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是否觉得可笑?”   “并不,”谢玉璋放下袖子,轻声道,“看别人身不由己,从来笑不出来。”   “我生在宫闱,长在宫闱,见过太多美丽的女郎,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又或者美丽的面具之下,狰狞可怖。”   “但谁在闺中之时,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我亦是希望,如果每个人都能如年少时的自己,从来不变,就好了。”   “只我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想法,实在可笑。”她说。   邓婉却看着她,认真道:“一点也不可笑。”   谢玉璋今日虽然是被邓婉召进宫中,但既然来了,她便也去李珍珍那里走一遭。   恰逢崔盈亦在那里。李珍珍见到她便招呼她坐,又怨她:“怎地上次来了,竟不来看我?   谢玉璋在她下首挨着坐了,与她们两个说话:“上次陛下叫我去劝慰淑妃娘娘,我去劝了,把自己也给劝难过了。便没来。”   “我们都劝了,没用。”李珍珍道,“幸亏还有你,你最会说话。你去了之后,听说婉娘便哭出来了。真个不容易。”   崔盈道:“二皇子那样可爱……”说着便叹气。   谢玉璋道:“我在相和寺为二皇子做了法事。”   李珍珍道:“你有心了。”   她又问:“听说相和寺很好?”   谢玉璋道:“陛下不信这个,大不如以前了。”   相和寺在前朝乃是皇寺,只到了大穆,李固年轻刚硬,并不搭理这些僧尼道。相和寺没了皇寺的身份,香火一落千丈。   李珍珍便心痒。宫中实在颇寂寞,她甚至连丈夫都没有,便更寂寞。只宫妃哪能随意出宫。   谢玉璋察言观色,道:“娘娘也想去为二皇子做法事吗?”   李珍珍道:“正是呢。”   谢玉璋道:“不如去与陛下说说吧,也带淑妃娘娘一起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她给支了招,李珍珍喜道:“好。”   林府。   林三婶到了林斐房中与她说话。   “杨家今天又请人来说了。”她掩袖笑,“心很诚呢。”   她一家有好女百家来求,作为长辈自然得意。   林斐无奈道:“我与杨家无意。”   林三婶问:“那你告诉婶婶,到底对哪家有意。”   林斐道:“都无意。”   她道:“婶婶,我有私房钱,养得活自己。”   “呸!”林三婶啐她,“我难道是怕你多吃家里的米?”   作势要拧她。   林斐笑着按下婶婶的手,道:“我实不想嫁人。好不容易跟家里人团聚了,嫁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林三婶叹道:“傻孩子,家里人固然好,只你哥哥弟弟迟早都要成亲。嫂子弟妇却未必跟你这样亲了。”   “婶婶,我都说了,我有私房钱的。足够养活自己的。”林斐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跟永宁作伴,她那里更自在,可没有婶婶成天揪着耳朵念叨我了。”   林三婶笑骂:“这没良心的。”   她道:“别跟我插科打诨,我只问你身后怎么办?总不能孤魂野鬼,食不着香火吧。”   未嫁女不能入祖坟,对时人来讲,死后便是孤魂野鬼。没有孩子以后便没有祭祀,享用不到香火。   林斐道:“我只管活着,谁管死后怎么样。我又看不见。香火不香火的,有什么重要。”   林三婶生气道:“既你觉得香火不重要,那今年不要给我大伯、嫂嫂祭祀了。只问你行不行?”   林斐哑然。   她难得能被别人噎住。实在因为她这不想嫁、不愿嫁的理念,与世间宗族繁衍,力求香火鼎盛的大众理念是相悖的。   林三婶道:“婶婶也不是迫你非嫁不可。婶婶是想你好。别任性。”   所谓女子的好,自然是得有情郎,有一方归宿,生孩儿三五。   林斐是明白的,也懂婶婶的心。   但她依然是不想嫁。她对嫁人,与一个陌生的男子捆在一起一辈子,为他生许多孩子,说不定哪次就死在生孩子上这种事,实在提不起兴趣。   只她并不是这家里年纪最大的未婚者,林谘快三十了,还是个老光棍呢。林斐决定去向哥哥寻求支持。   她实在也是顶不住婶婶的琐碎念叨了。   到了林谘那里,书童蹲在廊下就着夕阳的光正在洗笔刷砚。   林斐问:“我哥呢?”   书童道:“三老爷使人把他叫去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林斐道:“那我在书房等他。”   她上前一步,又退回来,问:“哥哥什么时候又开始画画了?”   书童洗的原来是画笔。   书童道:“就最近,也很少,偶尔而已。”   林斐“哦”了一声,进了书房。   书案上玉镇纸还压着那副画,想是忽被叫走,墨还没干。   林斐凑过去看,却是美人图。只美人才勾出线条,并未画脸。   林斐欣赏了一会笔法、线条,因等得无聊,随手抽出书案上瓷瓶里的卷纸一一打开看,大多是字。又抽出一卷展开,又是美人图。   只这张,明明是完成之作,那美人脸上却是空白一片。竟是个无面美人。   林斐心中,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第139章   林谘从叔父那里回来,书童蹲在廊下告诉他:“大娘在屋里等你。”   林谘“哦”了一声,推开门迈进去,便走边道:“斐斐,找我有……”   书案上铺着许多画纸,林斐正执着一张,闻声抬头怔怔看他。   林谘的话音只滞了一息:“……什么事?”   他走过去,瞥了眼林斐手中,果然……是唯一的那一张。   林斐在书房中找出了几乎是近期林谘所有的画作。那些美人图要么是无面的,要么就是纯背影。   林斐只找出了一张,只那一张,林谘画了美人的脸。   那张其实依然是背影图,美人婀娜的意态,尽在线条的勾勒中。只这一张,美人似在倾听身边人说话,微微侧头,露出了少少一点侧颜。   真的只是一点点而已。   但林斐对她如此熟悉,林谘又画得如此传神,几乎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林谘面不改色,含笑道:“是不是婶婶又念叨你了?跑到我这里来躲?”   他一边说着,一边捏住那一幅画,轻轻地从林斐手里缓缓向外拉。   林斐放开手指,涩涩的纸从指间滑去。   “婶婶今天来与我说,杨家又央了人来说了。”她道。   “杨家很有诚意。”林谘笑着说,“毛家薛家亦不错。婶婶与他们说,你才与家人团聚,暂无出嫁之心,他们都很能体谅。”   林谘将那一幅画慢慢卷起,两兄妹无视了桌案上一叠画纸,泰然自若地说着话。   林斐看着哥哥好看的眉眼。   婶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任性。】   林斐眼睫微颤一下,在这片刻之间,心意已决。抬起眼眸,道:“我是来告诉哥哥,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定嫁给杨二。”   林谘颇有些意外,道:“为何是杨二。毛氏郎君才学最好,只他孩子多些。薛氏郎君稍逊,亦不错,且胜在未曾嫁娶过……”   林斐却道:“他两人事未定,便说漏嘴让人知道。既沉不住气,又行事不密,于仕途上,不会走太高。杨二可以。杨府很好。”   林谘的脸色终于变了。   “斐斐。”他道,“你是在选夫婿。最重要的是夫妻志趣相投,琴瑟和鸣。”   林斐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从前祖父将我订给高氏子,不也是满门显贵吗?”   “那怎能一样。”林谘道,“歆州高氏传承了多少年了?高大郎幼有才名,文武双全……”   “他若现在还肯娶我,我也肯嫁他。”林斐道,“只他阖族都退到江南岸去了,那有什么办法?杨侍中颇得帝心,杨大郎和哥哥一样在门下省,熬几年资历,再外放打磨几年,又是一个丞相。杨二更妙,他与皇帝有私交,人更是在河西军中。他这趟从漠北回来,我怕他是要封侯封伯。”   “哥哥别一副委屈了我的样子。杨二只学问差些,从前风流些,他现在不一样了。云京多少有女儿的人家盯着他眼红,他却等了我好几年,硬顶着不娶亲。他对我这份心意,哥哥敢说是委屈了我?”   然林斐愈是这样说,林谘嘴角愈是紧抿,道:“斐斐……”   林斐虽然说得头头是道,然林谘想要的是这个妹妹以后的人生能幸福美满。他非常明白,林斐的心里肯定是没有杨二的。   甚至他这妹妹的心里,大概根本不会如一般的女郎那样,去想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她虽是女儿身,却像个郎君一样,操着不该她操的心。   “哥哥!”林斐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自我回来,家里人对我百般宠着惯着,竟令我懈怠了。今日我自省过,浑身冷汗。我们林家才不过刚刚缓过口气而已,你和我……有什么资格任性呢?”   书房里落针可闻,两兄妹四目相对。   林斐踏出书房,书童正坐在廊下玩,抬头道:“大娘回去了?”   林斐嗯了一声,书房里响起唤声,书童忙进去了。   林斐便听到兄长吩咐书童:“取个火盆来。”   书童念念叨叨:“火盆都收到库房里去了。”   兄长道:“去取。”   林斐站在廊下,望着夕阳铜金色的光斜晒中庭的栏杆,拉出长长的影子,垂下了眼眸。   谢玉璋从李珍珍那里出来,既然入了宫,不可能不去见李固。只她没想到,李固却不见她。   福春压低声音道:“奴婢禀了之后,陛下过了片刻才出声,说正忙,不见。”   谢玉璋默然片刻,道:“知道了,不必在他面前为我说话。”   福春躬身:“奴婢哪敢乱说话。”这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是再不敢胡乱伸手。   谢玉璋转身离去。   夕阳斜晒,在长廊的青石地板上切割出阴阳分明的色块,浓烈沉重。   谢玉璋知道,李固在生气。   二皇子夭折,并非只有邓妃一个人伤心难过。皇帝是这孩子的父亲,他常去景澜宫,常抱那孩子,作为父亲,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只那时,皇帝的脆弱展露在她面前。他敞开心扉,希冀她肯走近,走进来。   谢玉璋惧了。   谢玉璋退了。   她有巧舌如簧,不肯安慰皇帝。她有怀抱柔软,不肯对皇帝张开。   她甚至不肯在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去见他。   她心硬至此,令皇帝愤怒了。   谢玉璋走到半路,停下脚步。   內侍听到了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还是任性了。”她自言自语地叹道,“有什么资格任性啊……”   李固去了景澜宫,这段时间,他常去看望邓婉。   这一晚,邓婉的神情似有不同,他问:“永宁今日怎来了?”   邓婉道:“妾想找人说说话,使人请了她来。”   李固点头:“她很会说话。”   邓婉道:“公主是个明白人,她把我也说明白了。”   李固凝眸。   邓婉道:“陛下,我不想再生孩子。”   李固道:“说什么傻话。”   邓婉道:“有个事,不敢隐瞒陛下。虎头和嫣嫣……夭折的原因是一样的。”   李固沉默许久,道:“她叫嫣嫣?”   邓婉眼泪流下来:“是,她有名字的。她和虎头一样,都来过这世上,只离去得太快太早。”   她擦去眼泪,肃容道:“想让陛下知道的是,在我之前,母亲生过一兄一姐,在我之后,母亲生过两个妹妹,都没了,只有我和九郎立住了。只他们四个,夭折的原因都和虎头嫣嫣是一样的。”   李固道:“你想多了,太医也说,只是小儿常见病罢了,许多小儿都是挺不过去夭折在这上头的。”   “陛下宽容温柔,实是妾之幸。”邓婉道,“只我是个软弱的人,再不能承受第三次了。十一郎,我……不想再生。”   李固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好,那就不生。”   邓婉又道:“前日母亲入宫,与我说家主想将嫡长房的一个妹妹送进来服侍陛下。母亲与父亲,却想将我的庶妹送进来,想让我求陛下开恩。”   李固的眸中闪过一丝怒色,他问:“你的意思呢?”   邓婉看着他,半晌,道:“我是凉州邓氏女,虽非长房,亦是嫡支嫡女,长于太夫人膝下。我在闺中时,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与自己的姐妹共侍一夫。他们要我向陛下开口,婉婉……深感羞耻。”   实则在皇帝的后宫中,别说姐妹,便是母女也不是没有过。尤其一朝的开国之帝,常常是最不讲究的。   然邓婉却依然会感到羞耻,李固明白,是因为她的心中,仍将他当作李十一郎——她的丈夫来看的。   李固将邓婉揽进怀中,告诉她:“让他们滚。”   邓婉在李固的怀中闭上眼睛,眼泪滑落。   永宁公主说的对,她何其幸运,被家族作为棋子推出来,却嫁给了李十一郎。   她攥住他的衣襟,内心里对自己说——   她要一直爱这郎君。   直到有一日,他不再爱她。   或者有一日,她面目全非,再不配爱他。   贵妃向皇帝提议去西山大相和寺为早夭的二皇子做法事,皇帝同意了。皇家人员十分精简,皇帝又是个雷厉风行的,三日后便成行了。   只出发这一日,正是五月十日,旬末。   谢玉璋便知道,自己不必进宫了。   因贤妃刚有身孕,又正在害喜,皇帝便只带着贵妃和淑妃,计划在相和寺待上半个月。   只皇帝还没回来,有南边的消息传到了云京——大江南岸的卢家,奉了谢氏高祖的血脉荆王为帝,打起了大赵正统的旗号。   这消息一传来,永宁公主府接到的宴请的帖子瞬间便少了一半。   逍遥侯府的人惊骇欲狂,人人自危。   消息传到谢家村,家家关门闭户,没人敢出来走动,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谁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什么时候会落在他们身上呢?   “原来如此。”谢宝珠得知这消息,怔了许久,静静流下眼泪,“……珠珠。”   寿王亦惊惶不安,他这女儿,上一次流泪还是她母亲死于兵乱那时候。这些年天翻地覆的巨变,她都从未慌过乱过,更遑论流泪。   寿王急道:“她能有什么事,她好歹是公主。要先倒霉,也是我们这些庶人!”   谢宝珠道:“父亲别怕,若真危急,我也可以委身李子义,以他的能耐,怎么也能护住我们一家人。”   谢宝珠已经完全懂了谢玉璋。他们这些谢家村的人自然是想老实本分地活下去的,奈何命运并不由他们自己做主。所谓“族”,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她亦做好了可以献出一切的准备。   寿王边哭边骂:“王八蛋!王八蛋!” 第140章   永宁公主府。   “不过是伪朝而已。荆王也不过就是个傀儡。”谢玉璋道,“别担心。”   林斐自然明白,她也觉得以当今天子的胸襟和他与谢玉璋之间的私情,应该没什么大事。   她道:“只世道人情的冷暖,让人看得真真的。”   谢玉璋哂然一笑:“从来都是这样。我又何必在乎,这些人于我都不重要的。”   真正重要的,能决定她和族人生死的,其实只有李固一个人。   想起自己把李固得罪了,谢玉璋心中暗叹,却也不敢像从前那样什么都告诉林斐,怕她为自己担心。   只能等着李固从西山回来了。   她问:“你今日过来就为这个?”   林斐道:“也不是,还有别的事。”   谢玉璋:“?”   林斐笑了笑,道:“我家已经和你舅舅家换了庚帖。”   谢玉璋又惊又喜:“真的?你要做我二嫂了?”   林斐道:“正是呢,以后你不听话淘气,休怪嫂嫂心狠,打手心还是打屁股,你自己选。”   谢玉璋啐她,喜道:“二哥哥不知道得多高兴!”又扼腕:“可惜他还在漠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成亲!”   才提起杨怀深,门上便来报:“杨侍中府下帖子,请殿下明日过府,家宴小聚。”   谢玉璋哈哈大笑:“定是舅母!”   林斐只微笑。   第二日过府,杨夫人见到她,先握住她的手:“你别怕,还有你舅舅呢。谁有事你都不会有事。”   谢玉璋安慰她:“舅母无需担心,我是大穆的公主呢,御口亲封的。”   谢玉璋常出入宫廷,关于她和皇帝之间,杨家人也不是没有猜测的,只不敢问。若弄错了,多伤外甥女心;要没弄错……咳咳,这等事就别问了,大家心里有数就行。   谢玉璋眉开眼笑地说:“舅母今天,是不是为了二哥哥的事?”   杨夫人嗔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谢玉璋道:“我和阿斐什么关系。二哥哥能及时得到消息,还是我想办法送信给他的。”   杨夫人戳她脑门:“你既早知道他们二人的事,怎不早与我说!”   谢玉璋挽着她手臂:“这等事怎么能由旁人说,总得二哥哥自己跟家里说才是。既然事定了,可给二哥哥送信了?”   杨夫人道:“当然。昨日正好兵部发快马往北边去,你舅舅给你二哥捎了信。”   谢玉璋道:“二哥哥定然得欢喜得傻了。”   杨夫人啐道:“他本就是个傻子。问了他那么久都不说。要不是你知会了他,若林氏订给了别人,还不呕死他。”   姐妹们也都被邀来,家中开起了小宴,喜气洋洋。   翌日,谢玉璋带着嘉佑回逍遥侯府探望诸人。   嘉佑见着于氏还是亲近,会扯着她的袖角不放,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谢玉璋放她和于氏回房去,自己则对逍遥侯说:“父亲上请罪表吧。”   逍遥侯惶恐说:“有用吗?”   “你不会死的。”谢玉璋说,“你比谁都正统。你只要活着,他们拥立谁都是伪朝。”   她道:“皇帝有胸襟,不会轻易迁怒。但父亲也得摆出姿态来。写一份与皇帝请罪的,再写一份声讨荆王和卢氏的。父亲的文采,不要吝惜。”   逍遥侯道:“这就写。”   谢玉璋到了于氏房中,让侍女带嘉佑去看于氏的孩子们。   谢玉璋道:“我带来了几个人,都交给嫂嫂了。嫂嫂也不需做什么,把他们安在府里即可以。我是为大家好,嫂嫂请信我。”   于氏沉默许久,道:“好。”   她道:“现在我们,也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西山就在云京城外,前山有曾是皇寺的大相和寺,后山有保崇庵。赵朝时皇帝殡天,位分高的妃嫔作为太妃养在宫里,或出宫跟着子女生活。位份低且没有子女的,便送到保崇庵。   西山到云京不过半天路,骑快马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皇帝原是准备在大相和寺礼佛半个月,为早夭的两个孩子做法事祈福,因江南岸这消息,独自提前回来了。   李固回来先处理政事,逍遥侯的上表,拿去与帝师和丞相们看。逍遥侯的文采,是不减当年的。他站在前赵正统皇帝的立场上,声情并茂地称颂新朝,痛斥伪朝,文笔之瑰丽,典故之翔实,实令人赞叹。   莫师道:“由他来骂正好。刊行天下吧。江那边,使人悄悄带过去,送到高氏、郑氏手里即可。”   大江以南,俗称“南边”,现在还不是大穆的领土。卢氏、郑氏、高氏等几大世家豪强并立,各占地盘,各自为王。   谢氏在南方的宗室在战乱中也早就死的死亡的亡,又或者隐名埋姓地逃匿了。荆王一脉不知怎地落到了卢氏手上,被卢氏立作傀儡,不过是想占个“大义”的名分而已。   高氏、郑氏也曾是赵朝臣子,是绝不愿意被这名分压过一头的。只需把逍遥侯这檄文送过江岸,余下的事就不需要北边的人操心了。高氏、郑氏绝对会刊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待丞相们都退下了,莫师却没退。   李固问:“老师还有事?”   莫师道:“陛下儿子太少了。”   李固道:“我还年轻,她们也年轻。”   莫师知道这学生骨子里有那么几分执拗,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李卫风进宫来,告诉李固:“云京这帮子人可真是……”   李固问:“怎么了?”   李卫风道:“以前往永宁跟前凑的,现在躲着永宁走。”   李固便皱起眉头。   李固在京城待了一天,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又回西山去了。   当日,西山便有快马回京,先入宫,而后宫里便有天使分至各重臣府邸,赐下贵妃求得的佛珠。   今上并无皇后,贵妃与各府邸的公开接触,便都代表着皇帝的意思。这是荣宠。   各家纷纷打听都有哪些府邸得了赐,永宁公主府赫然在列。又有淑妃相赠砗磲手串,和贵妃的佛珠一样,俱都是开过光的。可见永宁公主与内廷之间的亲密关系,丝毫没有受损。   永宁公主府便忽然恢复了热闹。   身边侍女整理那些宴请的帖子时不免生气:“这些人!下次再来送请柬让门子把他们骂出去吧!”   侍女们都是在草原长大的,性格难免受到了胡人的影响,有些直来直去。   谢玉璋失笑:“可别。没事不要去得罪小人。本来无事,让他知道你记恨他,他便会以他的心胸去揣测你,因怕你报复,什么时候有机会害你,将你拉下来,他便趁机做了。没的平白给自己树敌。”   她说:“就放一边去,也不用搭理就是了。”   “只是娘娘们这边比较麻烦。”她笑着说,“娘娘们的善意不能当看不见,须得寻个什么回礼才是。   正说着,嘉佑牵着丫丫来了。   嘉佑说:“丫丫想看戏。”   谢玉璋眉眼都笑开了,道:“好呀,带你们去北瓦子看歌舞戏去。”   以谢玉璋的眼光来看,大穆朝的北瓦子实在是萧条。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在前赵时期,逍遥侯精通音律,常微服到北瓦子来。那时这里是何其繁华的地方。   各唱家、名角百花齐放,常有人受到微服皇帝的赏识,一夜爆红,打响了名声。   马匹上坐着嘉佑,嘉佑怀里坐着丫丫。谢玉璋给她们牵着缰绳出现在北瓦子的时候,北瓦子轰动了:“公主,是公主!”   从前,宝华公主也是北瓦子的常客啊。她为哪个舞伎鼓掌赞好,那舞伎便身价暴涨。   北瓦子还能再现那时候的繁盛吗?   只可惜,北瓦子令现在的永宁公主失望了。她和嘉佑左右两边牵着丫丫,进了一家戏楼只待了片刻便出来了。   那场主跟在后面,垂头丧气,沮丧极了。   有大胆的场主发出邀请:“殿下,殿下请来我家看看!”   永宁公主应邀而入,可惜也待的不长。那场主也垂头丧气起来。   其他的场主人也不甘落后,纷纷邀请公主去自家的场。   只这几家都没能留住永宁公主。   公主还对妹妹说:“其实晚上来才最好,晚上才热闹。只是晚上丫丫要睡觉。”   便在这时,谢玉璋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殿下!殿下!是老奴!殿下!是老奴!”   谢玉璋觉得这声音耳熟,转头望去。   一个面有皱纹却无须的男子试图挤开众人,只他挤到了护卫身边时便被拦住了,是近不得谢玉璋的身的。   但谢玉璋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她道:“让他到我跟前来。”   护卫们便放他进去,男子到了谢玉璋面前,噗通便跪下大哭:“殿下——”   “快起来,快起来。像什么样子。”谢玉璋令护卫扶他起来,感慨,“你竟还活着,我以为你不在了呢。”   这人哽咽着说:“老奴当时从宫里逃出来了,老奴只想不到殿下还能回来。殿下进城那日老奴去看了,殿下、殿下真好看……”   谢玉璋失笑。   这人却不是别人,是从前赵皇宫里掌着内教坊的方左使。只他现在鬓边全是白发,脸上全是褶子,老了许多。   谢玉璋问:“你怎在这里?”   方左使擦眼泪道:“奴婢九死一生,一言难尽。”   他道:“殿下,奴婢现在带几个徒弟,在这里登台表演。殿下可有时间鉴赏鉴赏?”   谢玉璋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逛北瓦子了,她对这里的运营模式很熟悉。方左使既是带徒弟表演,就表示他不是场主。   一个场主忙喊:“殿下,是我家,是我家!”   难得遇到旧人,谢玉璋便给了这个面子,去了那家。   白日里人少,寥寥几个人。一如前面几家,见到是永宁公主进来,都又惊又喜,纷纷站起行礼。   谢玉璋颔首:“都坐。”   这原是北瓦子的规矩,多贵的贵人来了,也是观众。   只前几家,谢玉璋都懒得上楼,在楼下听听,觉得水平不行便直接离开了。   这家场主欣喜万分地引着谢玉璋去了楼上的包厢,亲自上了茶点,才小心带上门退下。   方左使便哭了。   “玉仙儿、月桂儿、小宁儿……都没了。都叫贼兵糟蹋死了。”   “老奴装死人,大板车拉出了宫,才活下来。”   “老奴原在京城里置了个宅子预备以后养老用,偷偷回去一看,也叫人砸开,东西都抢了,幸好藏起来的一点金银还在,还能度日。”   “便这样,老奴收了几个孩子调教,带着他们登台,挣些辛苦钱聊以度日。”   正在这时,楼下台上响起了一道唱音,窜入云霄一般,却在绕梁数转后又温柔婉转,缠绵了起来。   方左使闭上了嘴。   谢玉璋转头,侧耳倾听,许久,问:“这是谁?”   方左使道:“老奴的干儿子,欢郎。” 第141章   皇帝和二妃在二十九这日回到宫中。   谢玉璋第二天便入宫,李固又是不见。谢玉璋站在那里看了会儿紫宸殿的檐角,去看望李珍珍。   李珍珍在宫外待了半个月,气色颇好,见了谢玉璋便跟她说:“那地方好,山清水秀,空气也好。”   谢玉璋道:“附近山上许多别苑娘娘看见没?云京城的人都喜欢在那里建别业。一是挨着大相和寺近,二是再往那边去,就是猎场啦。陛下登基以来,还没去那边行猎过吧?”   李珍珍抱怨:“他知道什么玩乐?成日里忙公事。我们在后宫都要憋死了。”   谢玉璋道:“陛下也太不体谅人。”   她嘻笑道:“还是我来体谅一下娘娘们吧。且给我些时间。”   她去了邓婉那里,邓婉说:“贵妃跟我说,要再谏陛下选秀。”   谢玉璋道:“这可别与我说。不该我听,不该我问。”   邓婉道:“偏与你说。”   谢玉璋叹口气,道:“娘娘打算怎么做。”   邓婉道:“不做。”   谢玉璋道:“这不是贤良妃子。”   邓婉道:“就没打算做贤良妃子。”   谢玉璋羡慕道:“真好。”   邓婉道:“好什么?”   谢玉璋道:“可以任性。”   邓婉自儿子去后,第一次笑。只笑中再也没有从前的圆满幸福。   崔盈现在吐得厉害,不与人走动,谢玉璋便直接出宫了。   没两日,果然贵妃谏言皇帝选秀,她为这个还拉动了目前在京中的李大郎、李五郎和李七郎一起给李固施压。   贤妃知道后,亦忍着身体的不适前往紫宸殿,同谏。   一时贵妃、贤妃的名声都极好,是贤良妃子典范。反倒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淑妃名声不太好,众人道:“便是失了孩子,不更应该为皇帝着想吗?皇嗣不比什么都重要!”   邓家十分着急,邓妃母亲连着三日进宫,传言她与邓妃发生了争吵。   第四日她再想进宫,没能进去。宫廷内卫收回了她的腰牌,以后她再想进宫,须得像别的外命妇那样递牌子,等贵妃李珍珍批准了。   邓夫人不敢置信:“她、她怎能这样?我是她母亲!”   “夫人不要误会了。”特意到宫门处截她的良辰道,“是陛下的意思。”   邓夫人脸色发白。   只谁会觉得该怪皇帝霸道?对自己的丈母娘也不客气。   众人只会觉得是邓淑妃的问题,觉得她因为失了孩子性子拧了,竟与娘家闹成这样。实在可笑。   谢玉璋去谢家村看望谢宝珠的时候,说:“还好她不在意。”   又道:“我真个羡慕她,邓家有从龙之功,许多子弟出仕。皇帝再怎样,也不过就是对丈母娘使使脸色,家族是无忧的。想任性就任性。”   谢宝珠道:“珠珠,谢谢你。”   谢玉璋道:“这什么话。”   谢宝珠道:“姓谢的人里,总得有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谢玉璋道:“有姐姐知道,足矣。”   她又笑道:“姐姐消息这样灵通,连选秀的事都知道,定是李七这大嘴巴又来通风报信了吧。”   “我这里消息闭塞,他常给我带些消息来。多知道些,心里踏实些。”谢宝珠道,“他嘴巴可不大。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清楚着呢。”   谢玉璋道:“儍精傻精的!”   婢女端上果盘。   二丫如今回家嫁人去了,谢宝珠身边用的两个婢女都是李卫风安排过来的。   谢玉璋知道她们,亦知道她们是李卫风的人。只她觉得她刚才和谢宝珠说李卫风的话正大光明,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只没想到李卫风心眼只有针尖大。   邶荣侯外宅。   “啧!”李卫风道,“人前就‘七哥’,人后就‘李七’。好你个两面三刀谢永宁!”   他一叉腰:“那就让你知道我这‘儍精傻精’人的厉害!”   他便进宫了。   李固见了他,皱眉道:“别来烦我。”   李卫风道:“你到底倔什么倔?让你纳美人生孩子你还不乐意。你看看我,我有十个美人,人人羡慕。大郎五郎最近都新纳了美人,使劲朝我看齐呢。你再看老蒋,打仗也不耽搁,收了一串胡女。”   李固道:“等他回来我收拾他。”   李卫风大乐:“老蒋要能留这把柄给你收拾,他就不是他了。他可没阵前享用,直接都送回京城府里了,蒋嫂子早都不跟他生气了,送回来就塞院子里。多好。”   李固道:“照样收拾他。”   “啧啧啧。我看你就是憋的。”李卫风道,“十一,你又不是没娶过纳过,木早已成舟,她也根本不在乎是五个还是十个,你这样倔有什么意义?”   李固道:“你不懂。”   李卫风道:“莫师都说了,你儿子太少,根基不稳,容易动摇国本。”   李固道:“后宫有人,我生就是,没必要进新人。”   李卫风道:“你倒是生出来给我看啊。”   李固道:“你怎不生?”   李卫风叉腰:“我就不生,我又没皇位要传下去。将来给我闺女招个上门女婿,哎,你下个旨,以后让我外孙继承我爵位。”   “不准。”李固道,“邶荣侯无子,夺爵。”   李卫风忙道:“呸呸呸!”   “算了,不说这个丧气事。”他手一揣,“我这几天去北瓦子玩,大家现在对永宁怨气很大啊。”   李固一直边批改奏章边跟李卫风说话,此时笔顿了顿,终于抬眼:“怎么回事?”   “永宁啊她可会吃喝玩乐那一套呢。”李卫风道,“她去北瓦子玩,捧红了一个唱家。这男人叫欢郎,真个是借着永宁的赏评一日爆红。现在大家去北瓦子,都是想看欢郎。谁知道永宁这两天竟把这男人收进自己府里,一人独占去了。你说这可不是犯了众怒嘛?好多人骂她呢。”   李固皱起眉头,并未说话。   李卫风道:“她一向都是八面讨好的人,啧,看来真的是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啊。”   李固道:“别胡说。”   李卫风道:“我怎么是胡说呢,不信你问蛮头。蛮头去看过的!”   遂扯开嗓子喊:“蛮头!蛮头!”   李固并未阻止他。   胡进闻声进来:“陛下你说说他,咱都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比从前了,别动不动叫诨号了。多不体面。”   “行行,胡统领,劳烦你过来一下,本侯有事请教。”李卫风客客气气道。   胡进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意识到危险,不大愿意靠近他,远远站着:“邶荣侯说吧,下官听着呢。”   李卫风走过去,道:“你告诉咱们陛下,北瓦子的欢郎,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胡进跟他四目对视片刻,转向皇帝,皇帝正皱着眉等他说话。   胡进动动嘴唇想说话,李卫风的手抬起来按在了他肩膀上,铁钳子一样钳住他,笑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胡进知道这货在给皇帝挖坑了。   胡进想了想,决定只要说实话就好了。他点头道:“是。”   李卫风道:“你亲眼看到的对吧?”   胡进道:“是,他一天七场,都么得座位,爆满。我请客弄个包厢都不容易,还是永宁殿下借我的,那场里有专给她留的。”   李卫风道:“妇人们都喜欢他,对吧。”   胡进道:“她们都疯了,金银钗环都拔了往台上堆。一群败家娘们!”   李卫风终于放开手,啧啧道:“妇人们就这样,喜欢生得好看的男人。咱们永宁啊,从以前就这样啊。”   胡进听到“永宁”,顿时心下雪亮,全明白了。他也揣起手,老神在在地道:“谁不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欢郎当真好看。”   李卫风素来敢胡说八道,李固并不全信他的。但胡进从来不是会乱说话的人,他做了内卫统领之后,更谨慎了。李固是信他的。   何况谢玉璋……的确是喜欢生得好看的人。   李固望望窗外,天还大亮着呢。   李固道:“福春,与我换件衣裳。胡进,你也换一件。随我出去。”   李卫风大乐:“我也……”   “七哥。”李固唤道。   李卫风应道:“哎?”   李固道:“还不到散值时间,回兵部去。”   李卫风:“……”   谢玉璋乍闻侍女禀报,愕然。   “谁?”她不敢相信地问,“谁来了?”   侍女紧张道:“陛下。”   开天辟地第一遭,李固竟到她的府里来了!他不是还在生气,一直不肯见她吗?   谢玉璋还发呆,又有侍女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进来了:“陛下朝这边来了!”   谢玉璋跟做梦似的。   她这里是内院,正房!李固这是疯了吗?   才从坐榻上下来,外面已经有了响动。想想李固那长腿那一步迈出的距离,谢玉璋忙正正衣襟,迎了出去。   那个男人正站在正房前面穿堂的台阶上,隔着宽阔的院子望着她。   他目光锋利,嘴角紧抿,不怒自威。   院中侍女都不敢出大气——生活在云京,谁还体会不到皇权的可惧可畏呢。   谢玉璋迎出去,一眼看到的是年轻皇帝挺拔的身姿。   他负手而立,劲瘦腰肢与手臂之间便收束出一个极好看的对称的线条,让人感觉有力。   那中间的空隙,又像画作里的留白,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叫人联想无限。 第142章   谢玉璋凝眸一瞬,想走下台阶迎过去,皇帝却已经从对面的台阶上下来,大步走了过来。   谢玉璋忙走下台阶,福身:“参见陛下。”   李固站住,扫了一眼院中诸人——全是女郎。这里毕竟是内院,毕竟是她的正房。   李固径直走了进去。   和外院待客的正厅里摆着端端正正的椅子不一样,正房的厅堂里便摆的是宽阔的大坐榻。上面堆的全是绣着漂亮花纹的大号隐囊,舒适懒散之感扑面而来。   一般人家便是内宅的正房也不会这样摆设,实是因为这个府里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男主人,府中女子居多,许多地方便与普通人家不一样,随心所欲,怎样舒服怎样来了。   李固顿了顿。   谢玉璋一跟进来,便明白李固为何站着不坐下了,忙唤人:“收拾一下。”   侍女们手脚麻利,将多余的许多隐囊都收了去,坐榻便变得像个样子了。但李固依然没坐,只是站在那里。   侍女们都退出去,谢玉璋走过去,问:“陛下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李固转过身来,问:“你的欢郎呢?”   谢玉璋滞住。   李固道:“吃喝玩乐,你果真是一把好手。北瓦子都跟着你的喜好走。欢郎名气这样大,我在宫中都听到了。特来见识一下。”   皇帝咄咄逼人,谢玉璋更呆滞。   见她这样子,李固心头无名火起,他强按住,沉声道:“去,把他唤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他一撩衣摆,坐在了榻沿上,腰背挺拔,盯着谢玉璋。   谢玉璋叹了口气,问:“是七哥告诉陛下的吧?”   李固道:“谁说的不重要。”   “除了七哥,也没别人了。”谢玉璋走过去,为他斟茶。   李固冷冷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言什么他?”谢玉璋道,“陛下第一次来我这里,总不能连口水都不给陛下吧。总得先喝口水顺顺气。”   李固觉得今天不杀人,自己心里这口气恐怕都顺不下去。   但谢玉璋亲自捧着茶杯奉到面前,他还是接了。   两个人的指尖微微碰触。   才啜了一口,李固便听见谢玉璋说:“欢郎,进来见过陛下。”   李固愕然抬头。   谢玉璋就站在他身旁,丝毫没有动地方,只不过微微转着身子朝着门口而已。她这样唤法,仿佛欢郎此时就在门外听唤一样。可门外只有一群女郎……   胡进扶着刀站在门口,听到谢玉璋唤,他抬眼朝女郎中看了一眼,看到欢郎提着衣摆迈进了正房。   胡进抬头望天。   他没欺君,他一个字都没欺君,欢郎就是长得好看。   但李固见到欢郎,就知道自己被李卫风给耍了。   李卫风张口“欢郎”,闭口“男人”,给了他极强的误导。胡进也说欢郎生得“好看”。他把这个“欢郎”想象成如林仲询那样的美男子了。   谢玉璋每遇到林仲询,就眉开眼笑。那份笑意是没有任何压力和矫饰的,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   她自己都说过喜欢美人,看见美人就心情好。林仲询就是美人。   但李固非常清楚,他身边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与谢玉璋的情形。林仲询实在是他看好的人才,这样聪明的人,绝不会犯不该犯的错误。   他虽然心里堵,却也不担心。   可一想象谢玉璋把一个如林仲询那样的男人收进了自己的府中,再想到草原男女间是什么风俗,又想到她十四岁就去了那里……   李固就觉得想杀人。   只杀之前,他想先看看这男人。不料,看到的却是个“少女”。   这“少女”刚才就跟女郎们在一起,仔细看,“她”穿的也的确是男装,梳的也是男子发髻。只“她”容颜秀美,衣裳颜色又鲜艳。李固刚才一眼扫过去,“她”站在一群女郎中,雌雄莫辨,竟毫不违和。   欢郎跪下给皇帝叩首,声音袅袅动听。   李固盯着他。   谢玉璋道:“这孩子今年十四,他的养父是原来内教坊的教坊使,流落到了宫外。他养了几个孩子,训练得很好。这些孩子原就是要作伶人,为保持嗓音,早早便净了身。我一看正好,便将他们几个带回府里教导宫廷规矩,想着教好了,带去给贵妃娘娘。”   她道:“我知道前朝奢靡荒唐,陛下不喜。只陛下也别太矫枉过正。陛下日理万机,自是没心思玩乐,可娘娘们在宫里实在是寂寞。永宁是想着,进宫先带他们去给陛下过过目的,求陛下个恩典,让他们留在宫里。若陛下不愿意,什么时候娘娘们闷了,我什么时候带他们进去也无妨,不过就是麻烦些。”   “只没想到……”她抬起眼,看着李固道,“陛下的消息这么灵通,先来了。”   谢玉璋表情严肃,一副臣子奏对般的认真模样。但李固就是觉得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讥讽之意。   李固抬头看了看这正房的屋顶,横梁上都绘着精美的花纹。当时给她修缮这公主府的时候,他特意嘱咐过的。后来修好了,他是来看过一回的,工匠们很用心,他也很满意。   李固把头放下来,镇定道:“你有心了。”   谢玉璋恭敬道:“不敢当陛下谬赞。陛下要欢郎唱一曲赏鉴一二吗?”   李固道:“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谢玉璋道:“陛下励精图治,臣妾却习惯了,总带着些奢靡风气,以后定会一日三省,克勤克俭。”   李固道:“不必,女郎家原当过得轻松些,你喜欢怎样便怎样。”   谢玉璋抬头:“陛下还有别的事要训示吗?”   李固有些困难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谢玉璋道:“和欢郎。”   一直都还没人喊“平身”,欢郎便一直都还跪在地上。此时他额头汗涔涔的,只想捂住耳朵,恨不得一个字都不想听。   谢玉璋这一句“和欢郎”才让李固想起来地上还跪着这么一个人。   欢郎生得秀美,雌雄莫辨,宛如少女。胡进说他“好看”真是一点都没说谎,只不过不是林仲询那种好看而已。   李固现在然依然很想杀人——想打死李卫风……和蛮头两个混蛋。   李固终于无话可说,他本就不善言辞的,何况是在谢玉璋这样舌灿莲花的人面前。   他只能看了看欢郎。   欢郎有几分灵性,收到这一眼,立即爬起来退出去了。   门还被关上了——欢郎和胡进一起关的。大家都是有眼色的人。只欢郎立刻退得远远的,胡进想了想,也退开了些距离。   侍女们也退了。从前公主还侍奉乌维可汗的时候,也是不叫她们上前的。   屋中没了旁人,李固站了起来:“是我不对。”   谢玉璋恭顺道:“臣妾不敢。”   李固踌躇,道:“你别生气。”   谢玉璋淡淡笑笑,抬起眼,一双凤眸潋滟,素手捻住了李固的袖角,对他妩媚一笑。   李固怔住。   谢玉璋抬起手,指着对面的一道房门,告诉李固:“那扇门后面的次间,是我日常起居的地方,再往里穿过一道门,便是我的寝室了。陛下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和玉璋春风一度,白日里宣些什么吧,也省得空来一趟,多不值。”   李固一僵,道:“玉璋!我没这想法!”   谢玉璋笑得妍媚风流:“那陛下是想什么呢?陛下一个郎君,都不等着我的侍女通禀,便闯进内院,直入我一个女郎的正房。陛下没这想法,是有何想法呢?”   李固微窘。   谢玉璋已经猜出来了。   “今日我唤了欢郎在这里给他讲宫里的规矩,想来陛下定是问了外院的侍女,知道我与他在一起,脑子里自是勾勒出一幅白日宣淫的图画,便怒冲冲地来了是不是?”   李固更窘。   事实与谢玉璋所猜测的已经很接近。   他进到公主府,自然是先被请入正厅。他便问侍女,永宁公主何在?   侍女道,在正房。   他又问,欢郎何在?   侍女道,在正房。   李固当时一股怒火便直冲了上来。   他倒不至于龌龊到会觉得谢玉璋白日宣淫,但谢玉璋让一个男子入她的正房已经足够令他怒火中烧。   这股子怒火和之前的怒气混在一起,怒意更是翻倍。   便有了今日的直闯。   谢玉璋的笑冷而艳,是李固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模样。   她从前笑的时候虽然也有矫饰,但多数明媚,让人心情愉悦。此时此刻她眉梢眼角的潋滟却让李固知道,她真的生气了。   见他不答,谢玉璋轻“呵”一声,放开了他的袖子,转身。   李固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住。   “我没有将你想得那样不堪。”他咬咬牙,道,“只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圣人,我是个男人。我总有忍不了的事。”   谢玉璋道:“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蠢吗?”   她叹息:“我既向你求庇护,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李固却道:“你若真知道,在我需要的时候,为什么如此心硬?”   谢玉璋抬眸。   李固的眸中有怨。   谢玉璋垂下头:“我不敢。”   帝王不表露于妃嫔面前、不表露于臣子面前的脆弱却展露在她眼前。   帝王的内心里对她有怎样的期待?   谢玉璋擅长窥探旁人内心,却从不愿意对旁人打开自己的内心。然人心从来是以人心换。没人能做到真的铁石心肠。   “我看到一扇门对我敞开,我不敢走进去,怕把自己陷在里面。”   “就……很怕。”   “因为在漠北,陛下是我的退路。在云京,我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妾,故而胆怯。” 第143章   在别人眼里,李固杀伐果决、心思内敛,自然是一个强硬、不好捉摸的人。   但李固就如他自己所说,终究是个人,并不因为当了皇帝就成神。   当年嫣嫣他从未曾见过,在军中收到李珍珍的信时,也觉得难过,但终究没有那么浓烈。   可虎头不一样。虎头抱起来那么柔软,身上总是带着奶香气。青雀的这个阶段,李固还行军在外,错过了。虎头的这个阶段,李固一点也没错过,从头开始当爹。   这承载了他一片父爱的孩子夭折,不只是邓婉一个人悲痛欲绝。   只在后宫里,李固却是那个给女人们依靠的人。他心底仅有的一分脆弱,是不能给任何人看到的。   深夜一个人在紫宸殿的时候,睁着眼睡不着,内心里不是不希望有人能来安慰自己的。   闭上眼,谢玉璋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可她一直没来。   她若有心,实该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来到他身边的。可她没来。   等她来了,她全看得懂他的心思,知道他需要什么。她转身走了。   李固由此知道谢玉璋的心是有多硬。实是让他恨。   从她回到中原,便一直让他恨。   想到这些,李固一时控制不住,手下用力。   谢玉璋因疼痛微微蹙起眉头。   李固收力,道:“你什么都明白,你只是不肯。”   谢玉璋道:“则我能怎样呢?”   “你要我去见你,我每旬按时去。”   “你要我陪伴贵妃,我尽力让她开心。”   “你要我安抚淑妃,我令她敞开心怀。”   “你想要我与你的妻妾妃嫔都好,现在不就是都好吗?你却总是贪心。”   “好歹,让我自己守住点什么吧。”   李固又将她的手捏痛了。他的力气这样大。   谢玉璋叹息一声,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李固肩膀宽阔,胸膛结实,劲腰细窄。谢玉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李固却不伸手。   谢玉璋抬起脸,问:“为什么不抱我?”   李固涩声道:“你惯会骗人,我不知道你此时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若我抱住一腔虚情假意,实在可悲可笑。”   “你呀,你呀。”谢玉璋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抱吧,现在是真的。”   但她又补充道:“只现在这会儿,以后我不能保证。你知道的,我终究是得讨好皇帝来活的。”   “你不必。”李固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你活得自在些。”   “现在就很好啦。”谢玉璋道,“十一郎,别说话。”   房中静谧,空气柔和。   不是皇帝和公主,是十一郎和谢玉璋,从那个雪夜,这一抱迟了八年,但终于还是来了。   那些隔在他与她之间的事都暂时忘却。   那些因她的心硬生出的怨,都消散了。   那些因她的容颜生出的欲,都平息了。   李固觉得内心里说不出的宁静。   他希望这份宁静能更长一分,但那当然不可能。世界不可能因他与她片刻的袒露真心而停转。   谢玉璋放开了他,仰起头道:“陛下该回去了。”   李固还不肯放开她,他低声道:“前两次不肯见你,并非想远着你。实是你让我生气,那段时间,我心里常生恶念。我怕见了你便压不住这恶念,终伤了你。”   谢玉璋道:“我其实并没有怕,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然你知道了那几日的情形,便赐下了佛珠,那些人便消停了。”   她没有去追问“恶念”,李固对她的“恶念”还能是什么呢,想也想得到。   但李固却问了她另外一件事。   “玉璋,你在大相和寺做了四场法事。”他问,“除了我的儿子,另外三个是谁?”   叱吉设和咄苾是谁?无名氏又是谁?   谢玉璋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是别人的孩子。”她道,“都是因为我,他们和母亲永别。”   她道:“陛下,我没有过孩子的。”   李固道:“我知道,只是问问。”   谢玉璋在草原二嫁之时与乌维约定不生孩子,并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都知道。李勇上京送信的时候,李固问了许多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他低声道:“你很聪明。若有了孩子,连我都想不出该如何割舍。”   他是个失去了心爱儿子的男人。谢玉璋的心终究是软了。   她道:“陛下多生儿子吧。”   勉强算是一句迟来的安慰。   李固放开了她,道:“尽力生。”   谢玉璋道:“贵妃娘娘想让我劝陛下广选秀女。”   李固凝眸,问:“你也要劝我吗?”   谢玉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又不是因为我不选秀,我管不着。”   李固只凝视她,不说话。   谢玉璋道:“陛下既都来了,将欢郎几个带回去吧。也省得我再专门跑一趟。”   李固道:“好。”   李固将欢郎等人带回了宫,叫人给李珍珍送去,告诉她是谢玉璋使人送进来的。   隔了一日,第三日便是六月初十了。   谢玉璋早上醒来,侍女们唤她起床。她想了想道:“再睡一会儿。”   侍女道:“今日该去宫里了。”   谢玉璋一翻身:“今天不去了,再睡一会儿,去谢家村。”   侍女说:“咦,可是……”   谢玉璋道:“听我的。”   旬末也是休沐的日子。李卫风每到这一天便格外地开心,换上新衣,发髻梳得整整齐齐,骑着高头骏马往谢家村去。   待到了寿王家门口,看到门外大树上拴着的一排马和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一溜护卫,李卫风便心感不妙。   一问,果然是永宁公主府上的。   糟了个大糕!这祖宗今天不是该进宫去的吗?   蛮头明明说前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进了院子果然见不到谢宝珠。   寿王说:“永宁来了,她们两姐妹在后院说话呢。”   寿王问:“带什么吃的来了?我看看。”   谢永宁果然是来跟他抢人的!定是十一把他卖了!   谢玉璋在后院知道他来了,当着婢女的面提高声音道:“以后就固定下来,我就在休沐的日子过来看姐姐。”   谢宝珠对这两个人颇无语。   两个婢女只绷着脸,也不敢笑。   回去路上李卫风快马追上来:“祖宗!祖宗!”   谢玉璋笑吟吟勒马:“七哥这么客气。”   “呸!”李卫风气得鼻子要歪,忍气吞声道,“咱们不玩这个了行不行,哥哥给你赔不是。”   还挺能屈能伸。谢玉璋“呵”一声,一夹马肚向前走。   “哎,我说。”李卫风忙夹马跟上,“今天不是你该进宫的日子吗?”   谢玉璋道:“不进又怎么样?你那么大本事,叫陛下杀了我啊。”   果然是记恨前天的事!李卫风扼腕。   他道:“都说了赔不是了,我就是不小心跟十一面前说秃噜嘴,把欢郎带出来了。”   谢玉璋怎么会信他。   李卫风又不是没去过北瓦子,又不是没见过欢郎。人皆知欢郎是个净过身的阉人唱家,他说秃噜嘴会不说这个重点?   骗鬼。   谢玉璋不搭理他,李卫风没办法,拍马跟上,与她并辔而行。   “其实就是那啥,”他道,“十一为了你不肯选秀,他倔得很,我们几个都说不动他,我就想给他一下子试试看。”   谢玉璋放慢马速,转过头来,粉面含威道:“七哥,咱们兄妹玩笑归玩笑,这等事别往我头上扣,皇嗣何其重要,这等罪名永宁担不起。”   李卫风心想,我什么时候跟你成兄妹了。   他道:“是真的,我要瞎说,天打雷劈。”   谢玉璋道:“七哥说的不过是七哥的猜测罢了。陛下后宫的事,毕竟七哥只是外男,自然不了解。陛下与淑妃贤妃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也是有的,为了她们不选秀,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卫风道:“你信我,就是你。”   谢玉璋道:“七哥实是好笑。根本就不可能是我。我们错过许多年,他娶也娶了,纳也纳了,儿女都双全了。现在为我不选秀,是为着哪般?”   李卫风道:“你不懂的。”   谢玉璋哂道:“对,我不懂。”   李卫风又道:“其实我也不懂,但我就是知道。”   谢玉璋骂道:“你知道个灯笼!这么大的罪名,本宫不接!”   邓婉在后宫里有李固给她撑腰,任性的结果尚被众人所指责。   这等迷惑帝君、耽误皇嗣的罪名,有着前朝血脉又生得美貌却是孀居之身的谢玉璋是决不肯让别人按在自己头上的。   李卫风道:“我也没跟别人说,我就跟你私底下说说。你也别担心,十一更不会说,除了我,再没人明白。”   谢玉璋说:“七哥是明白人。”   李卫风道:“只我想告诉你,十一当初娶也是没办法。再说了,那时候谁知道你会回来啊。都以为一辈子的事了。”   谢玉璋道:“正是呢。所以当年我曾经托人带话给他,愿他功高权重,妻妾满堂。我当然是希望他好的。”   李卫风道:“你那句话扎死他了你知道吗?他当天就喝了个大醉。你根本不知道他的酒量,他竟然能喝醉。”   谢玉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说了。”   李卫风道:“我偏要说。”   谢玉璋夹马提速。   李卫风跟着提速,在她耳边说:“当年十一娶了,当日便去打刘从义,打了两个月才回来,回来硬是扛了一个月不肯圆房。大姐跟我压着他也不行,他就这么倔。还是老陈,你认识老陈,就陈子鹏,他把你嫁给了乌维的消息告诉了十一。那天十一又醉了,我把他扛到后院去的……”   谢玉璋马鞭一抽,她的漠北宝马撒开四蹄就箭一样窜了出去。   卫士们随即跟上。马蹄声踏雷一样,带得李卫风的亲兵们的马都不安起来,鼻子直喷气。   亲兵们问:“侯爷,追吗?”   李卫风道:“追个屁。”   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   可恨那件事十一不肯告诉她。   这个心硬的女人。她可知十一都为她做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固一早便问谢玉璋来了没有,结果福春道:“尚未。”   他便去前殿处理堆积的奏章,接见几个有事来奏的臣子,间歇中又问了一回。   福春额上微汗,道:“尚未。”   李固觉得奇怪。   待他批了一堆奏折抬起头来再问,福春可背后都是冷汗了,道:“这个时辰了,怕是、怕是不会来了吧?”   他偷觑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很微妙。   李固道了声:“知道了。”   待福春退下,李固咕哝道:“这个家伙……”   竟敢不来了。   他笔尖蘸了蘸墨,嘴角勾起,笑了。 第144章   谢玉璋六月十一这一日才进宫。李固还在忙,她便直接去了李珍珍那里。   李珍珍气色很好,见了她就眉眼带笑,嗔道:“怎么今日才来。”   又说:“亏得你有心,寻了欢郎几个来,真是可心。”   谢玉璋笑道:“娘娘喜欢就好,他的嗓子的确是出色的,要不然我也不敢拿出来献宝。也是赶得巧,他是个净过身的,要不然也进不了宫。”   李珍珍道:“他唱得极好,只陛下不喜欢他这个名字,我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莺歌。”   谢玉璋赞了名字,又道:“其实我手里还有个人想荐给娘娘。”   李珍珍精神一振,道:“你说。”   谢玉璋道:“便是莺歌的养父。他原是禁中内教坊教坊使,黄允恭兵祸的时候流落到外面去了。我前阵子也看了看,现在内教坊就只有仪典所用雅乐,娘娘们多闷啊。内教坊一个功用便是给宫中贵人赏玩娱乐的,原该雅俗共有的。娘娘去与陛下说说吧,陛下必不会拒绝娘娘的。”   “能调教得出莺歌这样的来,快快将这个人给我。”李珍珍喜道,“我去说。”   谢玉璋又说:“娘娘叫我劝陛下选秀的事,我跟陛下说了。”   李珍珍问:“他怎么说。”   谢玉璋摊手道:“陛下让我一边去。”   李珍珍道:“唉。”   谢玉璋道:“娘娘也别担心,诸宫都还年轻呢。便是普通人家里,三四个妻妾,也生出一大堆孩子来的。”   李珍珍道:“你不知道,景澜宫那个性子拧巴了,竟喝起了避子汤。”   谢玉璋如何能不知道,只是知道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眨眨眼。   李珍珍道:“陛下竟也惯着她。一个癫,一个傻。”   谢玉璋道:“淑妃失子,忧伤过度,也不是不能懂。”   李珍珍哂笑:“只她以后靠什么?靠男人吗?我跟你说,男人这种东西,最靠不住的。”   这话谢玉璋就笑而不接了。   正闲聊,宫外隐隐骚动。   李珍珍奇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才落,正想唤人,已经有宫人进来报喜了:“娘娘,娘娘,北境大捷!”   “真的?”李珍珍拊掌道,“这可是大喜事。”   谢玉璋亦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李珍珍道:“同喜,同喜。”   只是想细问,宫人却并不知道什么,只知道是前面刚到的捷报。   谢玉璋知道宫里肯定要热闹一番,便起身告辞了。   长廊到了要出宫去的岔路口,谢玉璋极目望去,紫宸殿那边果然人来人往,俱都脚步匆匆。   漠北靖平,等他的船造好,就该打南边了。   李固的人生啊,一路都精彩。前世她听旁人当故事讲,那样辉煌灿烂的人生轨迹,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只那时候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帝星,炽热明亮。她却是一颗黯淡的流星,划过夜空,滑落人间湮灭。   这一世,幸好他没变,幸好她变了。   第二日云京城便有告示贴出来,公告了北境的捷报。一时云京沸腾,百姓奔走相告,文士在酒楼开席,热烈讨论。   谢玉璋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过得悠闲,也并不去关心漠北的事情——那些事情早已经与她无关了,也根本轮不到她去管。   只想不到六月十三这日傍晚,天色都昏暗了,李固来了。   没有人敢拦他的,何况公主那天之后也从来没说过要拦住皇帝。于是谢玉璋出来迎李固的时候,李固是站在中路正房的院外等的。   “咳。”他看到谢玉璋,道,“她们禀报了吧?”   谢玉璋无语半晌,无奈道:“陛下请吧。”   李固便进了院子,穿过穿堂,又一次踏入了她的正房。   这永宁公主府的任何一道门,对李固其实都无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相当于是这里的男主人。   这一次侍女们时间充裕些,他进来时,正堂便已经收拾好了。但还是能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的生活感。   李固其实自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喜欢上了。因为这空气中弥漫的丝丝缕缕,都是谢玉璋的生活。他实在是很想窥一窥谢玉璋的生活。   侍女想奉上谢玉璋喜欢的饮子,谢玉璋抬手拦住:“换了茶来。”   执壶侍女退下,捧盘侍女上前。侍女们穿梭而行,进退间隐有秩序,稳而不乱。李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宫里,虽然大家不明说,但李固自然能察觉得出来,若论起三妃,景澜宫的侍女最出色,玉藻宫稍逊些,也不错,李珍珍那里就相对弱了一些。   女郎,学识、能力亦有高低的区别。一如军中,一如朝中。   自谢玉璋将宫规重新理过之后,后宫里现在确实比从前更有章法。   待茶上来,侍女们都退下,谢玉璋为李固斟茶,问:“陛下今天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听起来让人不那么痛快。李固忍了。   他问:“在家里做什么呢?”   谢玉璋道:“也没什么,抚了会儿琴。”   李固想起来:“都说你精通音律。这方面我一窍不通,完全不懂。”   谢玉璋莞尔,道:“乐者通就可以了,听众只要听就行。你觉得好听便是好听,你觉得不好听便是不好听,不需要懂不懂。”   李固道:“等有时间你可以教教我。”   谢玉璋沉默片刻,终于无奈道:“陛下过来到底是想与臣妾说什么?”   李固道:“处罗死了。”   谢玉璋笑靥如花:“臣妾已经知道啦。只陛下不许臣妾说好听的话,臣妾就不夸赞陛下了。”   李固道:“偶尔也无妨。”   谢玉璋掩袖忍笑。   李固也笑了。他道:“敬业一直杀到了天山脚下,处罗长子继承了汗位,处罗部翻过了天山,退到了天山以北。”   谢玉璋惊讶,道:“大家都说天山脚下已经是世上最冷的地方了,天山的北面还能活吗?”   李固道:“中原人没有去过,也不了解。对我们来说,草原才更重要。”   谢玉璋道:“是呢。只要草原上的人不作乱就行。那接下来,要开榷市了吗?其实要是商路通,大家能交换到粮食,冬天也就不会指望着打劫中原了,会安稳很多……”   李固却没回答她。   谢玉璋恍然,歉意道:“臣妾僭越了。”   李固看着她,过了片刻,告诉她:“玉璋,咥力特勒死了。”   房间里忽然安静。   谢玉璋怔了片刻,才问:“他怎么死了?”   李固道:“想叫他死,总有法子。我给敬业下了密旨。”   谢玉璋说不出来话来。   李固道:“玉璋,以后你不用怕他了。”   他道:“你在云京,在我身边,没人能把你捉走,你也不用给任何人跳舞。”   谢玉璋怔怔地“哦”了一声。   她出了会儿神,道:“他既然死了,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还是拆开的好。”   李固道:“敬业正在拆。漠北汗旗已经收回。”   汗国分裂后,那个汗旗一直执在乌维手中,由咥力特勒继承了。现在李固将其收回,意味着“漠北汗国”这个政体已经彻底消失了。   以后漠北,只有大穆的五卫。   谢玉璋目光投在榻几上,道:“汗国变成现在这样,俟利弗在天上可能会很失望。”   李固早察觉到一个事——谢玉璋管老头子叫俟利弗。   明明还有别的叫法,就如宫中的女人们称呼他为“陛下”,谁也不会管他叫李固。   李固有很多话想问,又忍住。都过去了,过去了。   李固把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我回去了。”   谢玉璋恍惚着站起来,道:“我送陛下。”   天色已经黑了。   前后都有侍女打着灯笼照路。只走在后面的侍女不敢抬眼睛乱看。   公主出来送皇帝。走着走着,皇帝不知道怎么地就牵住了公主的手。   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走。不疾不徐,在黑洞洞的夜里走出了观赏风景的速度。   到了公主府大门处,两个人放开了手。   谢玉璋叹道:“陛下不要再来了,否则没几天云京就会人人知道永宁公主府是陛下的外宅了。”   李固低声道:“我不来,你不去,难道一辈子不见?”   谢玉璋道:“我前日去了,原是想去给陛下请安的,北境捷报传来,陛下忙,我才没去紫宸殿。”   她垂首道:“我还是旬末按时进宫吧。”   李固道:“不用,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喜,也不用非和诸妃来往。”   谢玉璋抿唇笑笑:“我和淑妃谈得来,不勉强。”   两个人便站在府门处,许久没说话。   灯光幽昏,灯下美人皎若明月,婆娑于人间。   “以后不来了。”李固道。   谢玉璋抬眼。   李固的面孔在灯笼的光下显得格外的棱角分明。   “好。”她道,“骑夜马小心。”   李固又看了她片刻,翻身上马离去。   胡进和内卫们随即跟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谢玉璋站在门口,看着那一串火把消失在夜色中。 第145章   皇帝一向并不尚奢靡,他倒也并非刻意节俭,他只是性格如此。且开国才三年多而已,还有许多事未做,他的心思全不在玩乐之上。   只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不仅带累得后宫诸妃跟着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云京贵人们也不敢太过分放肆。   只今年,有了明显的变化。也的确是因为今年喜事很多,皇帝稍稍松了些口子。   借着北境大捷,臣子们便提议夏猎:“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只是前赵到了后期,“示武于天下”已经变成了纯避暑了。   西山离宫从去年就开始修缮了,原就是为着这一天。皇帝准了。   大穆自开国来,还是第一次,一时云京贵族振奋欢腾。   但北境还有太多事要扫尾,分战利品、划地盘、安抚诸部、拆分阿史那和阿史德氏,还要开立榷市。商人逐利本能之强大实是令人咋舌,蒋敬业前边打着,后面西北的商人们就一路跟着王师突进。   王师靖平了漠北,曾在前赵武帝、文帝时代昌盛繁荣过的古丝绸之路就将再次通畅无阻,商人们挤破了头抢这头锅饭。   事情太多,行猎之事一直拖到了八月才成行。出行之前,秦昭容诊出有孕,又是一桩喜事。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三千禁军,旌旗蔽日,拥着皇帝和云京贵人们浩浩荡荡去了西山猎场。   离宫早已经准备好迎驾。许多贵人在西山都有别业,家眷们都住进去。没有的则要自行想办法。   但最荣耀的莫过于随着皇帝入住离宫。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有的荣耀。   谢玉璋亦在此列。   邓婉对她说:“亏得蕙娘有了身子,骂我的人才少了些。最好曼娘、茹娘也能赶紧有孕。只我劝过陛下带她们两个一起来,陛下只不准。”   她说着,叹了口气。   谢玉璋道:“你看看你,什么才是对的,你心里清楚的很。”   邓婉道:“我当然知道。只我‘该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它重叠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你的胆子,当真是大的。”谢玉璋道,“我当时只为劝解你,现在颇后悔,怕将来若有什么,你怨恨我。”   邓婉道:“我是那等人吗?你虽劝了我,但做决定的是我自己。”   “昔日我养在大母膝下,大母与我说,别羡慕男儿章台走马肆意,因他们要迎风顶雨,撑起家族;也别窃喜女郎缩在内宅安逸,因我们不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那时年少气傲,听了便以为自己懂了。颇有几分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沾沾自喜。直到后来家里把我嫁给杀得河西世家都胆裂的李十一做劳什子平妻,我才猛醒来,以为这一次真地懂了大母的话。”   “到嫣嫣没了,虎头也没了,我又恍惚一场大梦,此时看谁都与从前不同了。”   邓婉道:“你劝我固然是令我下定了决心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却是我看着邶荣侯夫人张氏,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这样活。可以不必汲汲营营于内宅,不必温良恭俭让,不必为这一切的一切束缚着自己的本心。”   谢玉璋道:“她自有她的倚仗,且谁知道以后呢。”   邓婉道:“女子们内宅汲汲营营,也不过就是为了‘以后’有个好收场。只张氏让我明白过来,‘以后’和‘眼下’给我选,其实也可以选‘眼下’。纵以后不好了,我眼下也恣意过。这一辈子我遵从过本心,值了。”   谢玉璋叹道:“你也有你的倚仗。”   邓婉冷笑:“家里只是贪心。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从前在河西时能比得了的吗?不过是尝到甜头,想要更多罢了。他们生了我,养了我,但我折身嫁作平妻,又降妻为妾,此恩已经报过了。接下来,我不过是想为我自己活罢了。”   “别说了。”谢玉璋叹道,“嫉妒得想咬人。”   邓婉笑了。只笑完,也叹。伸手握住了谢玉璋的手,同情道:“你啊,就苦在这一个姓氏上了。”   但凡谢氏哪怕是个庶族平民之家,以谢玉璋的人品,都可以海阔天空,挣脱这一切了。只恨谢氏偏是前朝皇族,不经过一代两代,脱不去这枷锁。   “那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命。”谢玉璋道,“只我不能让这命打倒就是了。”   回住处的路上,谢玉璋犹羡慕着邓婉。   邓婉家族无忧,又遇到李固这样的良人,她便可以肆意,只遵从本心。   世人不许女子“妒”,然谁人面对爱人会真的没有一点“妒”。邓婉遵从本心,并不劝皇帝选秀。   李珍珍却是要更多的女子分薄宫中现有女子的的宠,故而选秀一事,她谏得最多。   崔氏呢,崔氏又不一样。她位列四妃,坐拥皇长子,眼睛里看得便不仅仅是后宫宠爱这点事了。贤良之名才更重要。   至于三嫔,谢玉璋常出入宫廷,李固后宫的情形她摸得十分清楚。   三嫔出身决不低于邓婉崔盈,奈何她们来得晚,李固势已成,心已硬。从一开始,妻妾之分便在李固心里有一道清清楚楚的线。即便后来崔、邓二人都被降妻为妾,这条线也始终不曾变过。甚至李固因为歉疚,对崔、邓二人都更优容。   三嫔从来没有被给予过走进李固心里的机会。   李固是个有温情且长情的帝王,然帝王的情,终究是有限的。   谁又不是呢,但凡是个人,“情”都是有限的,只能给予自己想给的那些人。   谢玉璋同侍女往回走,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她高兴起来:“林三哥!”   林谘不是一个人,他还和别的人在一起,都是年轻有才干,简在帝心的人。他们都被赐予了随侍离宫的殊荣。只这一群人中,自然属他最耀眼,芝兰玉树一般。便是这样听见谢玉璋唤他,转身一笑,便令人觉得胸间都开阔了。   “殿下。”他唤道。   谢玉璋走过去,与众人见礼:“诸位大人。”   几个年轻人纷纷还礼:“永宁殿下。”   谢玉璋道:“三哥也随侍吗?”   “正是呢。”林谘说,“殿下的礼收到了,实是惊喜。正想找机会见见殿下,当面道谢。”   便在前两日,林谘订下了洛州宴氏女。谢玉璋知道后,叫人送去了份贺礼。   谢玉璋很高兴:“三哥别客气。三哥喜欢就行。我挑来挑去,觉得这个三哥一定会喜欢的。”   林谘笑起来,琼花盛放,道:“不能更喜欢了。”   这两人的美貌撞在一起,实在耀眼。弄得旁人都不好意思往他俩身边凑,竟有些想默默地退后。   只这两人话也不多,招呼打过,一个道谢,一个客气,永宁公主便笑着离开了,端的是光风霁月。   便有同僚忍不住问:“仲询,永宁殿下送了什么礼给你?”   林谘道:“郑颍州的《留王夜宴图》。”   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可是价值万金的古画珍品。   林谘道:“是殿下以前的嫁妆,她和舍妹亲如手足,也不跟我见外。”   林谘妹妹和永宁公主之间的事大家都听说过,林谘的妹妹更是订给了杨侍中的次子永宁公主的表兄杨怀深,以后就是实打实的亲戚。   惹得同僚们对这份“不见外”的贺礼艳羡不已,纷纷说等夏猎结束,定要去赏画。林谘都含笑答应了。   西山过去便是平原,从前赵时代便被皇家圈为猎场。这一日在离宫休整,第二日下山行猎。   老天爷很给面子,这一日天气十分晴朗。数不清的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帐子一顶接着一顶。   谢玉璋恍惚有仿佛回到了草原的错觉,又失笑,此处离云京不过一日路程,若快马加鞭,一二时辰亦是能到。   她一夹马肚,先去了女眷聚集的地方。   李固此次行猎,后宫只带了李珍珍和邓婉。她二人在女眷中自然是众星捧月。   说来也可笑,邓婉近来风评颇不佳。不管男人女人,若提起李固后宫必然要指责她两句。连带着邓家都被人数落。   可不管背后说什么,真到了眼前,失去了孩子的邓淑妃反而比从前更受追捧。许多贵妇人围在她身边。   道理其实很简单,邓淑妃敢与娘家闹翻、敢不支持选秀,敢公然不要孩子,她倚仗的是什么?   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皇帝呗。   皇帝登基三年,还是第一次对某个女人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态度。   在众人眼里,邓淑妃失子是因祸得福,反而获得了皇帝的怜惜,对她格外优容。她现在这风头甚至要盖过拥有皇长子的崔贤妃了。   皇帝才二十多岁,什么太子,什么大位,都得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呢。搁在眼前,邓淑妃便是无子,也是宠妃。   县官不如现管,谁现在得宠,谁就是现管。   谢玉璋本是想来找邓婉的,见这场景,就识趣地不过去了。毕竟她没有什么利益需求需要去奉承二妃,机会让给别人吧。   她与邓婉遥遥碰个眼神打了招呼,带着侍女和护卫们直接往猎队那里去了。   有人看到,惊讶说:“永宁公主今天也参猎吗?”   今天是夏猎首日,由皇帝开猎。因为人多,声势浩大,女眷们都暂不参与。待明日之后,便可自由行猎了。   邓婉微微一笑,道:“她可是从漠北杀回来的,见过我们没见过的,经历过我们没经历过的。不过行猎而已,又不是打仗,对她不算什么。”   李珍珍也赞道:“永宁的马骑得多好啊,她云京生云京长的,比我们西北的将门女儿都强。”   二宫皆为永宁公主说话,那原本有点酸话想说的,也默默吞回肚子里去了。   永宁公主八面玲珑的人,与后宫往来亲密,皇帝优容她,她自己又是个火辣辣敢当街射箭伤人的性子,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这些贵妇、贵女们便眼睁睁看着那一队衣着靓丽的女子纵马加入了男人们当中。 第146章   谢玉璋带着侍女护卫加入了队伍中,前后左右乌泱泱的人马。新朝第一次夏猎,各家贵族子弟都颇为兴奋,转头见到美貌冠京华的永宁公主,更是情绪高涨。只中原人没有草原人那样热烈奔放,不会大叫也不会唱歌,顶多问一句:“殿下也一并去吗?”   谢玉璋笑着回答:“是呀,手痒得紧呢。”   亦有人赞道:“殿下的马真好。”   谢玉璋的答道:“是漠北马。”   漠北马闻名天下,中原唯有河西马可与之匹敌,众人赞叹艳羡。   整队的号角响起,队伍微作调整。   谢玉璋身份高,便纵马上前,立在了前排。她的侍女护卫都在她身后,自成一队。各家亦是如此,各自带着自家的随扈。   这是皇帝宣示武力的仪式,亦是贵族子弟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各家子弟连穿衣都经过精心的挑选,既不能穿得不起眼,也不能穿得太花哨——经过这几年的观察,皇帝似乎对过于奢靡花哨的装扮十分无感。   于是乌泱泱的队伍里,李固扫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衣裳格外鲜亮的谢玉璋,骑着马莹莹发光。   李固早知她会参加。因皇帝这样大规模的狩猎,有许多规矩在里面,不仅需要个人的技艺素质,更有队伍的整体配合。参与人员都得早早报备。   谢玉璋被分配在左翼。离他很近。   号角又响了一声。   胡进道:“陛下,时辰到了。”   众人都看过来。   李固抬起了马鞭:“今日,弓不虚放,箭不虚发,同乐!”   他马鞭抽下,马蹄踏出的瞬间,男人们呼喝声起。   谢玉璋身在队伍中,瞬间就感到身周诸人的血热了起来。她一马鞭抽下,漠北带回来的宝马随着队伍窜了出去。   马蹄声雷动,呼喝声交叠。   因是皇家猎场,这里是不许平民私猎的。只这几年又没有皇家来猎,大牲小畜都繁衍得极荣盛。   队伍集结之时,草甸上便有成群的野羊、麋鹿好奇地看着这边。及至马蹄雷动,这些动物也受到了惊吓,撒开退狂奔了起来。   人类的队伍紧追不舍,带起了大片的烟尘。   李固打个唿哨,他身边的亲卫便在疾驰中变幻队形,几下之后,李固的马就已经来到了谢玉璋的身边。   “能跟上吗?”他喊。   疾驰中只能大声喊。谢玉璋也喊:“能!陛下别管我!”   李固看谢玉璋控马的手法便知道她骑术十分精湛,甚至不输给他的亲卫。她的侍女和护卫们也很不错,毕竟是在草原上历练过的。   李固便放心了。   马身几个移位,他便回到了领头的位置。他身周皆是天子亲卫,这些移位换形都在亲卫的包围中完成。后面的人便是向前看也并不能看得清。因这种大队人马的疾驰中,人们都不是去看着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去看旗帜的。   谢玉璋也是看旗帜,她跟着左翼的旌旗走。   只是她被安排的位置离李固很近,抬眼便能看到李固的背影。   李固这些年一路铁血倥偬地走到现在,他在马背上的身形是如此彪悍。天子亲卫都是飞虎军中精锐,他们的阵形坚不可摧,铁枪滑车也冲不破一样。   让谢玉璋感觉到力量。   疯狂逃命的野羊麋鹿敌不过河西的战马。   谢玉璋抬眼,看到李固于疾驰中张弓搭箭,那箭矢流星一样射出去,一只麋鹿应声倒下。   亲卫呼喝声雷动。   地上的猎物自有后面的人扫尾。奔驰的人马没有停下,李固带着队伍,卷着烟尘继续追击前面的鹿群。   皇帝已经开了第一箭,箭不虚发,中了头彩。众贵族子弟纷纷摘弓抽箭,跃跃欲试。   谢玉璋没动,她一直盯着李固的背影。   李固抽出了第二支箭,第二只猎物滚地倒下,再也不动了。众人欢呼。   李固射出第三支箭,又一只猎物当场毙命。三箭皆不虚发。   呼喝声雷动,贵族子弟们终于开始张弓搭箭。   谢玉璋依然没动。她一直盯着前方李固的背影。虎背豹腰,精悍有力。   他就在她斜前方的不远处,这个距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这样的距离是多么的好啊,谢玉璋想,如果他与她之间能一直维持着这样的距离,于她就是完美了。   正闪念间,李固转头看过来,两人的视线撞上了一刹。见她紧紧跟着,他好像还对她笑了,然后转回头去。   谢玉璋的心脏突然擂鼓一般跳得剧烈起来。   她吐出一口气,摘下弓来,张弓搭箭……   伴驾的臣子和各家的女眷们地营地等了一天,狩猎的队伍清早便出发,下午才归来。拉猎物的车子都堆得高高的,还滴着血。   皇帝少见地眉间泄露出舒畅之意。   贵族子弟们脸上也都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想来收获是很不错的。   众人回来先洗漱,再于御前汇集,猎物已经清点完毕。各家箭杆上都有标记,谁家的猎物都不会认错。令人惊讶的是,永宁公主谢玉璋竟然也猎到不少。许多人原以为她只是跟着凑热闹而已。   谢玉璋一笑,解释道:“草原上原就以猎练兵。”   贵女们悄声议论:“她的骑装真好看。”   “我叫家里的裁缝照着裁了几件,明天就拿出来穿。”   “嘻嘻,我也裁了。”   皇帝正式的出猎,于分配猎物、赏赐都有讲究和程序。待评定完毕,颁发奖励。   头三名有幸来到御前,得到了皇帝的亲口褒赞和勉励,授了散秩,有了出身。   不仅如此,还得授宝刀。那刀不是普通的刀,乃是永宁公主还朝时献给皇帝的三百斤陨铁,正好锻造了一百柄宝刀,锋利无匹。此实是殊荣,令人振奋。   今日的行猎,与前赵时期颇不同。并不仆人预先偷偷驱赶弱小无害的动物到御前供皇帝猎玩,而是皇帝实打实地亲自带着他们去追逐猎物。   大家都知道皇帝是行伍出身,马上得天下,却还都是第一次近距离体会。   这体会可比什么都深刻。   此次行猎,“宣武”的目的,的确是做到了。   第二日起各家便可自由行猎。   李固亦是在云京憋得久了,虽偶尔也与胡进、李卫风一同到城外小规模地行猎,到底比不上在这里痛快,一早便出发,傍晚才归来。   女眷们也纷纷换上骑装,骑着马带着随扈,或结伴一起,或有自家父兄丈夫陪伴。只云京这骑装,一眼望过去,已经全改了谢玉璋常穿的款式。   第三日,邓婉与谢玉璋说:“咱们陛下,处处都是桃花。”   谢玉璋失笑。   皇帝年轻英俊,骑马行猎的样子如此彪悍阳刚,贵女们难免怦然心动。总有大胆的想去制造“偶遇”。不能在前朝说服皇帝选秀,有人便想从私底下撕开口子。   “对崴了脚的,陛下也大方,后面跟着拉猎物的车,血淋淋地便让了一辆给那人坐。”邓婉说,“还有个柔柔弱弱说自己素来念佛见不得血,向陛下替那受伤的麋鹿求情的,陛下说,既这样,明年你家不用来了。让人从名单上把她家划了去。”   这女郎的父兄怕不得气死,李固也是坏。两人大笑。   第四日里,谢玉璋带着自己的随扈去打猎。   她玩得尽兴,忍不住遗憾道:“真想带嘉佑来看看这里啊。”   然而嘉佑却显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谢玉璋心里有了主意,回头偷偷跟李固要个恩典,偷偷带嘉佑来皇家猎场狩猎。   正想着,护卫们呼喝起来:“狼!有狼!”   竟然有狼,谢玉璋兴奋起来。   前赵时代,皇帝每年都要来这里,或夏猎,或秋猎。猎场靠近离宫的地方,已无猛兽,更多是人工放养的羊、鹿、野鸡之类。但从林修浦围城开始,已经数年没有帝王来这里行猎过了,此间动物前所未有的繁盛起来,现在竟有了狼。   只那狼并不成群,却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这里的孤狼。   谢玉璋道:“追!今日我们带狼皮回去!”   她的人在漠北都是打惯了猎的,常以猎练兵,侍女们也都丝毫不惧,个个都兴奋起来,跟着谢玉璋一夹马肚,一伙人追着那狼去了。   狼从来都是狡猾的动物,连奔跑的路线都不是直的。谢玉璋连射几箭,都落空了。   谢玉璋一路追去,前面又有了山。谢玉璋喊道:“别让它进山,藏起来不好找!”   护卫们提速围堵,谢玉璋一箭射过去,那只狼终于中箭。它在地上滚倒,随即又爬起来奔逃。   只它流着血。怎么也逃不远的,终于为谢玉璋射杀,伏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谢玉璋很是高兴:“把它的皮剥了,做个皮褥子给嘉佑,冬天铺在坐榻上。”   她驱马靠近,翻身正欲下马,那“死”了的狼却忽然腾空窜起,发起了濒死的反扑。   谢玉璋足尖刚着地,反应也快,当下一矮身,在地上打个滚。被扶起来的时候,那狼已经被护卫们乱刀砍死。   只她的马被咬破了脖子,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眼见是活不成了。   便在这时,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一队几十人疾驰过来,勒马:“怎么回事?”   疾驰急止,几十骑如一,马术之精湛令人赞叹。   领头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帝李固。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谢玉璋身前:“没事吧?”   谢玉璋道:“没事。这狼装死,险些叫它扑了。”   又懊恼道:“皮都砍烂了,我还想做个皮褥子呢。”   李固见她果然无事,放下心来,笑道:“皮子多的是,我回头给你。”   谢玉璋叹道:“我的马不行了。让它快点去吧,少受些苦。”   李固拔刀,过去给了那匹马一个痛快。又叫人牵了他的马来,牵住缰绳:“你骑我的。”   谢玉璋翻身上马,原以为大家一起回去,不料李固却对胡进说:“守住这里,别叫别人进去。”   胡进一脸正经地应喏。   李固翻身上马,坐在了谢玉璋身后。   谢玉璋一僵,按住了他的手:“陛下?”   在场的不是他的人就是她的人,都不是外人。此时他们都或看天,或看地,或看空气。   李固道:“山里没人,我们刚出来,一个人都没有。”   “玉璋,”他在她耳后低声道,“你就让我遂一次心。”   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耳朵上,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后腰能感觉到他腰腹的力道。   这一天终是要来了吗?   谢玉璋微微垂头,许久,低声道:“……好。” 第147章   谢玉璋的语气似乎有点不一样,但李固正高兴,没有注意到。他一夹马肚,甩开了众人,和谢玉璋两人一骑进了山。   云京地势平坦,周边虽有丘陵,但并无险峻高山,这里可以称得上是山清水秀。山里果然如李固所说,一个人都没有,安静极了。   “刚才我们去取水,在那边找到一条小溪,沿着小溪走过去,有个小石潭,潭里有鱼。”李固道,“我带你去看看。”   要在水边吗?也好,谢玉璋想。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花香,怀中的人纤腰袅娜,素体轻盈,李固觉得心里都飘起来了。   自上次之后,他再没去过公主府。谢玉璋也没再卡着旬末的日子,但她还会时不时地进宫。她与三妃处得都好,没人不称赞她。   她每次来也都会来看看他,只在宫里相处,终究跟此时此刻不一样。   李固当年送谢玉璋去漠北,骑马行在她的车旁,脑子中不知道多少次幻想过像现在这样与她共乘一骑,幻想着他和她一起驰骋,全世界只有他与她,再没有旁人。   只是造化弄人,她终于从漠北归来,他与她之间却隔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些事、那些人,又不可能消失,几乎是永远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李卫风问他为何不可选秀,他没法解释,只因说出来实在太可笑。   正如李卫风所说,他娶也娶了,纳也纳了,她也从不曾在意过后宫诸人。可李固有种清晰的感觉,他和她之间不能再出现新的什么了。每多出一点什么,她就会离他更远一分。   这所谓的“感觉”无法诉诸于口,毫无逻辑可言,说出来便十分可笑。可却是一种近乎于动物般的直觉,这直觉许多次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到了马不能跑的地方,李固翻身下马,一国帝君亲自给她牵马。这待遇怕是别人再没有了,谢玉璋想,也值了。   那溪水和小潭幽静胜雅,潭水里还有鱼。潭边有平滑大石,正可以躺人,只是有许多青苔,不免黏腻。   李固道:“我们在这边取水的时候,有只獐子跑过去,我们便追了过去,在那边逮到了。”   咦,不在这里吗?谢玉璋想。   李固牵着马带她离开溪水小潭,又去看他们一路追踪獐子的痕迹,最后看到了逮到獐子的地方,那地方还有刚才残留的血迹。   谢玉璋四下看着,这里的草倒是又厚又软,应该会比石头更好些。   只是李固也并未在这里停留,他牵着马带她继续走。   到底要去哪里,谢玉璋困惑。   然而李固只是一直给她牵着马,给她指前面的山,水边的石,脚边的花和忽然自草丛中窜过去的兔子。   他心情太好,不想张弓搭箭,饶了那兔子一命。   谢玉璋只愈来愈蹙着眉头。   李固牵着马在山谷里绕了一大圈,开始往回走。   “玉璋,”他说,“我盼着有这一天好多年了。”   “只有我和你。”   “我给你牵着马,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今天,终于遂了一次心。”   谢玉璋沉默半晌,终于道:“你说想遂一次心,指的是这个?”   “是啊。”李固回头看她,他唇边还带着笑。   可李固随即怔住,因为谢玉璋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复杂极了。   两个人四目对视了片刻,谢玉璋移开了视线。   李固沉默了一息,终于反应了过来。   “谢玉璋!”他恼怒道,“你在想什么!”   谢玉璋铁嘴铜牙:“我想着让陛下给我牵马,不大合适,叫人看见不好,幸好这里没人。”   李固停下脚步,扯住缰绳抬头,盯着她质问:“你想岔了,却肯答应?”   谢玉璋恼羞成怒,几快要把马鞍上的宝石都抠掉了,道:“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说想遂一次心,我能怎么办,你是皇帝啊!”   草原上,见惯了胡人男男女女钻帐子钻草丛,有时候只是跑个马,明明空旷无人的地方也能惊起一对赤果裸的野鸳鸯。李固那种姿态那种语气跟她说想“遂一次心”,实在不能怪谢玉璋想歪了。   皇权,是悬在她头上令她无法违抗的一把刀。就像她之前与他说的,她得靠讨好皇帝来活。   因此,刚才,她无法在那么多人面前拒绝他。   走这一大圈,表这许多情,全喂了狗!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   李固想起她先前垂着头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好”的模样,一时恼怒,一时心疼。   他气得不想说话,转过身扯着缰绳拉着马走。谢玉璋也绷着脸,两个人谁也不跟谁说话。   直到前面看到山口,还有影影绰绰的护卫们,李固的脚步忽然停下。   “你可以拒绝。”他说。   谢玉璋哼道:“我没那个胆拒绝皇帝。”   “你可以的。以后,你可以拒绝皇帝。”李固转身看她,“因为皇帝就是我。”   谢玉璋看了他一会儿,别过头去,恼道:“赶紧回去,这么长时间,他们不定脑子里胡想些什么呢!”   “他们敢。”李固翻身上马,道,“我宰了他们。”   谢玉璋恼怒道:“你看,皇帝想宰谁就宰谁,谁敢拒绝你。”   李固箍住她腰肢,道:“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皇帝命令我拒绝皇帝,真是可笑。”谢玉璋道,“那我现在就拒绝,把手拿开。”   她去掰他箍着她腰的手臂,那手臂硬如钢铁,怎么可能掰得动。她扭动两下,李固忽然收臂将她箍得更紧,低声道:“别乱动!”   青天白日的,又这许多人,李固本来根本没有那种心思,却被谢玉璋生生挑了起来。   夏日里衣衫薄,身体紧贴着,他身体的变化谢玉璋感受得清清楚楚。她甚是了解男人的身体,顿时便不敢动了。她扯着马鬃,只垂着头。   颈子雪一样白,细长优美。   欲火这东西,说窜起来就窜起来。   李固盯着谢玉璋的颈子。谢玉璋听到他的呼吸变得重了起来,益发不敢动,头垂得益发低。   后颈却忽然一痛!李固在她后颈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他将谢玉璋抱在怀里,低声道:“我不会动你,现在和以后,你都不用怕。”   “只男人在这种事上,的确靠不住,你别勾引我。”他说,“我若动念,你可以拒绝我。”   谢玉璋吸口气,道:“我从没勾引过你。”   之前他强闯她上房那次不算,那是在骂他,不是在勾引他。   “你存在,”李固俯在她耳边,低低地道,“……便是勾引了。”   电流似的感觉在身体里窜开。谢玉璋咬住嘴唇,抠住马鞍,脚趾蜷起。   “我们快回去。”她说,“快点。”   李固热热的呼吸就在耳后颈间,过了片刻,才离她稍远了些。他的手臂也放开了她,一夹马肚,向山口处去了。   和众人再汇合,他便翻身下马,道:“你自己骑。”   又道:“这是河西马,给你了。”   胡进指了个亲卫,那亲卫立刻下马把自己的马给了皇帝,自己则和别人共乘一骑。   众人开始返程。   只胡进偷觑着,心里纳闷。   皇帝一贯是不会让他们看出喜怒的。只公主怎么也绷着脸?   两个人好像都并不高兴的样子……难道,事不谐?   李固看了谢玉璋一眼。她芙蓉面绷着,玉雕似的。   他收回了视线。   我不会动你……除非你心甘情愿。   但李固心底又隐隐明白,皇权架在谢玉璋头上一天,她便没有真正称得上是心甘情愿的一天。   他的视线投向前方,前面隐隐有山影,山上离宫亭台楼榭勾了个边。离得远,看着如仙宫一般。   谢玉璋接下来两天都只在离宫待着,李珍珍和邓婉唤她去游猎,她也找托词没去。   第三日晚膳后,河西郡主抱着琴来找她。她们两个交流起来,从傍晚一直到天色全黑,河西郡主才走。   和这样心思单纯的小女郎相处倒让谢玉璋十分轻松愉快,送了河西郡主离开,感觉院子里十分凉爽,谢玉璋使人摆了瓜果,燃了驱蚊虫的香,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星星。   星河横跨夜空,璀璨一片。这样仰望着,易使人生出渺小之感。   正想着,有个影子笼罩在身上,谢玉璋一抖,手中团扇掉落在地上。   那人弯腰给她捡起。   谢玉璋忙坐起穿鞋,怨道:“怎么走路没声。”   顿了顿,指责道:“又不使人通禀。”   李固道:“还没进屋呢。”在院子里呢。   他的视线落在谢玉璋粉嫩纤美的秀足上:“怎么不穿袜子?”   谢玉璋狼狈,来不及唤侍女,忙去套鞋袜。   漠北女人夏日里脱了鞋袜贪凉很正常,她便也不是很讲究。且这是在自己院子里,离宫里虽有臣子,也有专门的居住区域,和她们这些女人并不在同一片内。   简言之一句话,谁想到李固大晚上悄没声息的就冒出来了啊!   她愠道:“陛下怎么来了?”这不是陈述,也不是问句,其实是一句指责。   但李固显然听不出来,他在旁边石凳上坐下,道:“随便走走。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出去玩?”   谢玉璋三日前闹了个乌龙,羞于见他,才憋着没出去。李固怎么会不知道,分明是明知故问。   谢玉璋放下裙子盖住鞋面,不使他再看,却见他手中还握着马鞭,不由奇道:“陛下才回来?”   李固却把马鞭递过去:“给你的。”   谢玉璋莫名问:“给我马鞭做什么?”   李固道:“既给了你马,当然也该有鞭子。”   简直是莫名其妙的逻辑,莫非是马鞭有什么玄虚?谢玉璋就着琉璃灯的光细看那马鞭。   鞭子很普通,未见稀奇。木头手柄,一颗宝石也没镶嵌,可以说颇寒酸。不过的确倒跟李固一贯的风格相符,他喜欢简单实用的东西,不喜欢过于华丽花哨的。   拿这样普通的一根马鞭来给她做什么?   谢玉璋狐疑地看了李固一眼。   李固那神情不太对,努力想绷出一张死人脸,可眸中似乎有什么期待?   谢玉璋的目光又落在马鞭上。   仔细看,不仅是普通而已。那木头手柄上的花纹,雕工也太普通些了吧?一点也不像是技艺精湛的匠师雕刻的,倒像是……   谢玉璋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抬起眼,不满地道:“今日我生辰呢,陛下给我个马鞭,既不镶金也不嵌玉,也太小气了罢?”   见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李固的死人脸消融,咧开嘴笑了。   年轻英挺的皇帝欣欣然告诉她:“我雕的。” 第148章   因着在离宫行猎,她最重视最亲近的人都不在,谢玉璋便没想在这里过生辰。也是怕李固知道了,又给什么赏赐,惹了别人的眼。   但皇帝这副样子实在有趣。谢玉璋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为那日的事恼了三天不肯出离宫,还不是为了躲着他。李固心里明白得很,见她笑了,终于松了口气。   谢玉璋道:“你竟还记得我的生辰。”   李固道:“都记得。”   李固想说的是“你的事我都记得”,只他说话的风格素来如此,出口的时候便已经简略为“都记得”半句。   谢玉璋却以为他说的是诸妃的生辰他都记得,暗叹了句做皇帝还真辛苦,要是以后开禁选秀光记这个生辰不得累死他?   便倒了杯新榨的鲜果浆汁给他。   李固只喝了一口便皱眉:“这般甜。”   谢玉璋窃笑。   李固横了她一眼,一口饮尽。   翌日已经是这次夏猎的第八日了。原计划是在这里待十日。田猎虽快活,皇帝也不沉迷于此,并没有打算如前朝皇室那样,整个夏日里都在离宫避暑。   这一日却下起了雨,大家便都没出去,躲在离宫里玩闹。   李固去李珍珍那里的时候,邓婉、谢玉璋诸人皆在,还有不少诰命夫人带着女儿。   他来得晚,踏进殿门的时候,谢玉璋最后一个琴音刚好划出一个余韵。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起身。   李固道:“不必多礼。”   坐到李珍珍身边问:“在做什么?”   李珍珍笑道:“囡囡和永宁弹琴给我们听呢。”   河西郡主抢着道:“我先弹的,要不然公主弹了之后,我可不敢再献丑了。舅舅,你不知道公主的琴弹得有多好!”   自她去了毛氏族学后,这半年眼看着开朗活泼起来,李固十分喜欢,笑道:“定是你偷懒,光顾着玩耍,不勤练。”   河西郡主气道:“才没有。不信舅舅问公主。”   李固便向谢玉璋看去。   她今日没穿骑装,流素缎的窄袖衫,杏子黄的撒花烟罗齐胸裙。这颜色太过轻薄,一般人穿在身上显得浮,谁个敢作齐胸裙穿的。   也只有她,人便轻盈欲仙,裹着这样轻的颜色,仿佛要化作一缕烟似的叫人抓不住。   耳上一对琥珀珠,鬓间一支钗,钗头亦嵌着一块琥珀,垂下一串小珠。在这样阴雨的日子里看起来清清爽爽的。不似殿中许多人,金簪珠翠的叫人看着累。   谢玉璋笑道:“我不过占着年纪大的便宜罢了。郡主在这年纪已经早超过我少时许多了,我那时候才是真的懒散,哪有郡主这样勤勉。”   众家贵妇便都恭维起河西郡主来。这场合轮不到年轻贵女说话,只跟着母亲们,悄悄打量皇帝。   皇帝的威仪一日盛过一日,实在是越看越好看。   只怨永宁公主实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一在,便把众人都压了下去,皇帝连看都未曾看过她们一眼。   心里有想法的贵女们自是期盼能借着这次夏猎与皇帝多见几次,只没想到下午皇帝便回云京去了——云京有快马急报,崔贤妃的母亲过身了,消息送到宫里,崔贤妃动了胎气,提前发动了。   按照计划,再有两天大队人马也该回京了,如今皇帝提前回去,想来也不会再回来了。臣子们便都跟着走了,只留下了女眷在离宫。   皇帝在离宫,云京城有邶荣侯李卫风坐镇,原是无碍的。但宫里无人主持,按说李珍珍这个贵妃实该跟着一道回去。   只李珍珍实在不愿。离宫自由自在,她如脱了笼的鸟一般,一回去便要归笼,下一次可能要明年了。她哪里情愿,何况李固只跟她招呼了一声便走了,也并没有非要她一并回去的意思。   李珍珍便道:“陛下都回去了,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邓婉也不动。   她道:“我连孩子都不生,还怕什么。我前半生皆为家族,后半生我就想活得自在。陛下宽容,允我自在。贵妃都不动,我才不充什么贤良大度。”   她与崔十七之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只她绝不会为着崔十七怎么样便是了。   谢玉璋忽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喜欢亲近崔婉。   她并不是为李固而活的。不管从前怎样,现在,她是一个为自己活的人。   这世道之下,女人能为自己而活的真不多。便是大穆朝最最尊贵的贵妃李珍珍,她的苦也没法对外人说。   贵妃与淑妃硬是又拖了两天,才与众家女眷一起返京。   崔贤妃生下了三公主。   皇帝失望不失望不知道,他便是失望也不会叫人看出来,送往玉藻宫的赏赐一如既往的厚。贵妃却是明白表示了失望,对秦昭容说:“指望你了。”   又对郑昭仪、苏昭媛道:“你们也努力些。”   只邓淑妃轻摇着团扇,自自在在的。   李珍珍现在只当她是个疯子,一心想等以后看她晚年凄惨的笑话,也不管她了。   在旁人眼里,便是邓淑妃盛宠,贵妃也避其锋芒。   谢玉璋回到云京补办了生日,杨家的姐妹们和林斐都来为她庆生。宫里妃子们听闻,也纷纷派人送来贺礼。连河西郡主都有贺礼。真个有金有银,有翠有玉。   待入宫,李珍珍嗔道:“你生辰怎么也不说。”   谢玉璋笑道:“不过散生罢了。”又问:“贤妃娘娘可好?我去看看她。”   李珍珍道:“去吧去吧,你最会说话。她现在天天哭,可烦。”   谢玉璋便去了。   崔盈娘一提起母亲便泪流满面。   “她一直身子就不好,我来了云京,父亲兄弟都跟着来了,只母亲还一直在凉州养病。已经数年未见。再没想到,昔日一去,便是永别。”   崔盈原不是个话多的人,提到母亲,便也忍不住抽泣着倾诉起来。她也是美人,哭起来着实令人怜惜。   谢玉璋安慰了她一通。   待到了邓婉那里,邓婉道:“她们都想看我踩她。我一个膝下空虚的,踩人家儿女双全的,踩什么踩?”   谢玉璋道:“宫闱里从来都是这样。憋得久了,人心都变了。陛下的后宫人员如此精简,已经很清静了。从前,赵宫里是不是总会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去。”   邓婉凄凉一笑:“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像你说的,面目狰狞。”   谢玉璋心惊,握住她的手道:“别胡说。你现在多好,守住本心。陛下宽容仁厚,你在他身边,别被旁人影响。”   邓婉道:“只因我曾作过他的妻,他对我实在宽容,我也知自己幸运,我尽力。若真有那一日,不需他动手,我先自裁了。”   谢玉璋骂她:“可闭嘴!不许乱说!”   谢玉璋如今都是先去后宫,再去紫宸殿。   李固问:“你去看盈娘了?”   谢玉璋道:“是,贤妃娘娘还好。”   李固说:“她想守母孝一年。”   谢玉璋盛赞:“孝为忠之本,娘娘的心是可以体谅的。”   李固看了她一眼,道:“我已经准了。”   谢玉璋又赞:“陛下仁厚。”   有邓婉不生孩子在前,崔盈要守母孝就一点都不扎人眼了,何况她做的事又跟邓婉借皇帝怜惜肆意骄横很不一样,是宣扬孝道,竟无一人指责她,全是赞她的。   又赞皇帝仁厚,忠孝治国。   只这皇帝实在有一个大短板,便是儿子太少。他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了。   只是选秀这个事,之前诸人已经与皇帝较过一次劲了,皇帝死倔,河西诸侯都劝不动。   这次便有人重提立后的事,不过只是两个小御史而已。一查,一个背后力量并不强,一个背后根本无人,纯粹遵从本心,忠于本职而已。   这主要还是源于三年多前,张芬那一次选秀给朝廷大员带来的阴影。还因为那一次诸家推出来的便是各家最有力的竞争人选,却被皇帝一波轰全扫回去了。   人都是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说话,各家一时青黄不接,暂时没有那么好的人选,更不想让后位落到别家的手上,便不是那么积极。真正的大人物都不说话,现在为这个事蹦跳的,都是些小角色而已。   何况皇后本来就不是必需品,选秀生儿子才是。   莫师单独问过皇帝:“何故不立后?”   皇帝回答:“我未见有堪为后者。”   皇帝这话实在有失偏颇,云京贵女的水准,实是大穆顶尖了。   莫师用眼睛告诉皇帝他不信。   皇帝顿了顿,才道:“皇后为一国之母,但,也是我的妻子。我未见有能兼二者之人。”   莫师以过来人的身份叹了口气,不再逼迫皇帝,只道:“抓紧生儿子。”   皇帝道:“尽力生。”   只是大皇子八月底的五岁生辰,李固原是想好好为他办一场的,因崔盈娘母孝,她又哀戚,还劝皇帝:“青雀还小,陛下不要为他开了奢靡的口子。”   李固便没大办,只后宫诸人开个家宴。又把李大郎、李五郎、李七郎三人喊进宫里,加上胡进,抱着青雀与他们吃了顿酒。   伯伯们各有礼物相赠,都是让小儿开心的物件,青雀眉开眼笑。只他如今满五岁了,愈发懂事了,规规矩矩地给伯伯们道谢,实在讨人喜欢。   九月,安毅侯蒋敬业浩浩荡荡班师还朝。   安毅侯功大遭人嫉妒,难免有些人会放出“功高震主”之类的话来。但蒋敬业跟随李固多年,得他器重,当然是个明白人。   他一回来立即上交兵符,庆功宴之后,还被皇帝留宿紫宸殿,据说与皇帝挑灯夜谈,抵足而眠,实在令人又羡又嫉。   只第二天邶荣侯进宫,看到安毅侯下颌青了一块,哈哈大笑。   安毅侯冲过去掐他脖子:“李七!是不是你给老子穿小鞋告小状?”   邶荣侯也是帝宠在身的人,岂能任人欺负,当下便开始反击,两位开国侯爷扭作一团。   内卫胡统领在一旁抱胸:“不许使阴招,蒋侯你那肘子收回去!七爷你过分了,撩阴爪太不体面了罢!”   路过的通事舍人忍无可忍,便想上前呵斥,被中书舍人林仲询拦住。   “算了,大喜的日子,偶尔放肆一下无妨。”他含笑劝道。   通事舍人又看了一眼那边,皇帝的兄长、副将和亲兵,想了想,忍下这口气,悻悻然拂袖离去。 第149章   谢玉璋这日还特意入宫来见了蒋敬业,在紫宸殿一起说话。   蒋敬业道:“屠耆堂弄死咥力特勒的,我背后给了支援而已。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诸部皆效力大穆,但诸部之间的恩怨大穆不管,顶多是打起来给调解一下而已,盯着他们别吞并太多,以至于坐大。   谢玉璋问:“咥力特勒的母亲呢?阿史德扎达雅丽。”   蒋敬业道:“那个女人扶持了咥力特勒的一个弟弟。算庶弟吧,据说生母是咥力特勒老娘帐下的女奴。这小子继承了汗位,但是现在阿史那这边都是这女人说了算。我把阿史德氏分出去了,让这女人的一个侄子继承了。”   谢玉璋默然半晌。   到底是云京水土养人,这公主回来后变得更美了,但蒋敬业目不斜视,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李卫风给了谢玉璋一轴画:“你姐姐给你的生辰礼物。”   谢玉璋笑眯眯道:“多谢七哥。还未到休沐日,七哥就出城玩了啊。”当面给李卫风上小眼药。   李卫风大怒,拍桌忿忿道:“你们出去玩,一去十天,我一个人守着云京哪也去不了!我休告几日怎么了!”   谢玉璋道:“七哥真凶,吓死我了,我得去谢家村住几天压压惊。”   李卫风顿时就萎了:“哥错了,你别。”   谢玉璋又道:“正想跟陛下讨个恩典呢,臣妾想再去猎场玩几日。”   李固道:“还没玩够吗?”   谢玉璋道:“想带妹妹和林氏去。”   李固道:“可。”   谢玉璋问李卫风:“七哥一起吗?”   李卫风听回来的人说那猎场不错,颇为心动。只是皇帝的目光压了过来,他也只能说:“我能和你一样闲?我成日为国尽忠,忙着呢。”   谢玉璋盛赞:“那七哥就继续鞠躬尽瘁吧。”   李卫风要被她气死。   蒋敬业眼珠子都要惊掉了。从紫宸殿出来就勾住李卫风的脖子,道:“你都成‘七哥’了?”   李卫风道:“她和你家雯雯交情不错,说不定可以管你喊一声‘蒋老伯’。”   “滚。”蒋敬业道,“你给我个章程,该如何对她?”   李卫风道:“简单,我反正是将她看作弟妇的。”   这个定位清晰明了,蒋敬业道:“好。”   又斜眼问:“谢家村是怎么回事?”看出来点什么。   李卫风瞬间警觉,浑身刺都立起来了:“我的地盘,我的人!你少打主意!”   蒋敬业:“啧,我家里一院子的胡女呢。”   李卫风讥讽道:“你也就趁胡女了。”   深觉得自己对女人的品味比蒋敬业高出一万倍,沾沾自喜。   谢玉璋从李固那里讨了恩典,带着嘉佑和林斐去了猎场。她在西山没有别业,借了杨府的。皇家猎场也没旁人,护卫们拥着,嘉佑也没那么拘谨。   一行人好好玩了几日,回到京城,听说两个好消息:郑昭仪、苏昭媛前后脚诊出有孕。   谢玉璋也松了口气。   此时夏日已过,已到了秋收的季节。云朵花也收获了,只产量却让谢玉璋失望了,竟比在漠北时减产了。   庄头道:“还是土的原因。京畿的土质和漠北的不一样,小的们还得慢慢摸索。”   谢玉璋道:“也是。不着急,明年接着来吧。”   新造的轧花机试了试,倒还不错,脱籽已经脱得十分干净。也算一个成就。   谢玉璋兑现了诺言,奖励给几个合作的匠人二十两金子,令他们多造几台。   进宫的时候却被李固发现了,问:“怎地不开心?”   谢玉璋有些惊,不承认:“并没有。”   李固盯着她。   谢玉璋抵赖不了,但觉得不可思议,问:“陛下怎么发现的?”   李固道:“没有发现,只是觉得。”   看她看得多了,就能分辨真笑和假笑,真话和假话,真心和假意。没有什么逻辑,纯是靠感觉。   谢玉璋失语半晌。   李固问:“什么事为难?”   谢玉璋只得告诉他:“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十月的万寿节,原想弄个体面的礼物给陛下的,谁知道没弄好,拿不出来了。”   李固浑身都舒坦起来了。   他矜持地说:“要什么礼物,心意到了就行。”   说完,却见谢玉璋打蛇随棍上就要开口说话,他当机立断地改口道:“随便送点什么都行,朕不在意的。”   把“朕”都拿出来用了。   实际上李固登基三年,并没有特别地过过万寿节,到了生辰也不过是后宫开个小宴,一家人吃一顿。前面再开一场,招待几个重臣而已。也并不要地方官进献贺礼。   新朝还没有形成给皇帝送寿礼比拼奢靡奇巧的风气。   谢玉璋无语,道:“‘随便’一词,当真是说起来随意,做起来难啊。”   李固含笑,道:“定难不倒你的。”   谢玉璋横了他一眼,道:“早知道我那三百斤铁就先留着了,不着急献给你就好了,正好下个月拿出来用。”   陨铁何其难得,她能收来三百斤,那自是从她到了草原之后,便一年年一日日一点点攒出来的。   她又料不到自己还有回中原的一日,却是为了什么?   每思及此处,李固的心底便酸涩得无法碰触。   谢玉璋却趁机讨价还价:“也好,我自会奉上贺礼,但陛下要给我二哥和林氏的婚礼做脸。”   杨怀深跟着蒋敬业回到了云京,果然如林斐所说,他以战功封了广平伯。这场北伐,连他在内,有四人封伯。   大穆朝开始有了新的勋贵阶层。如今将领们摩拳擦掌,盼着王师南下,也舍得一身性命,拼个侯拼个伯来。   杨怀深得了爵位,也有了自己的广平伯府,与林斐的婚礼定在了十二月。   人生行至此时,当真春风得意。   这交易可以,李固一口答应了。   他生辰的那一日当然不可能与谢玉璋在一起。谢玉璋在前一日进宫看他。   她抱了琴来,道:“我与陛下奏一曲做贺礼。”   到了他与她这个地步,金银珠玉都不是稀罕物,真正稀罕的正是心意。李固想要的,不过是她肯用心去记他的生辰,肯为他的生辰费心。   他因此很高兴。   谢玉璋调了香。   她先投入了一种香末,很快气味便出来,并不好闻。   李固虽不懂香道,但一股味道好闻不好闻,不需要懂。他抽抽鼻子,忍了。   片刻之后,谢玉璋却又往里面投入第二种香末。第二种气味逸出来,甚至更难闻。   考虑到谢玉璋的性子,李固甚至开始怀疑谢玉璋是不是在作弄他了。   谢玉璋看到他怀疑的眼神,扑哧一笑,道:“不好闻是不是?别着急,这个香须得有耐心。”   她这样说了,李固便又忍下来。   片刻之后,两种香料的气味终于融合到了一起,忽然之间,空气就变得清冽起来,香气沁人心脾,李固都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是海货,现在南边商路不通,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我也就这么一点了,一直舍不得用。”谢玉璋道,“便宜你了。”   谢玉璋还朝快有一年了,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有钱人。   且她身上还带着些前朝的奢靡之风,吃穿用度的讲究程度是旁人根本比不了的。连李珍珍都跟李固念叨过,语气里带着羡慕。   若是连她都“舍不得”的东西,就必定是真的好东西。   大概是香气太过好闻,李固觉得肺肠都舒服通畅,心中决定,待日后商路通了,定要十倍百倍地补给她。   殿外下着淅沥沥的秋雨,有些寒凉。紫宸殿里,特意为着谢玉璋早早用上了熏炉。   谢玉璋在紫宸殿为李固抚了一曲。   琴音落下许久之后,李固说:“玉璋,你的心很静。”   他或许不懂音律,但他有耳朵,有心。谢玉璋“嗯”了一声,道:“因为有陛下在。”   但她不敢去看李固。她害怕这种太过美好时刻的视线对撞,总怕失控。   李固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只望着外面的雨。   “天凉了。”他说,“记得加衣裳。”   谢玉璋抿唇而笑。   十一月,京畿下了场百年难见的大雪。   有些贫苦人家的房子都被压塌了,街上的乞丐被冻死的也有。城外有些穷苦人,也因为房子塌倒无处容身,纷纷涌向京城。京兆府组织人手给这些人临时搭了棚子收容,又要清理街上尸体,少尹忙得脚打后脑勺。   京城大户人家纷纷设立粥棚施粥,既行了善积了德,也博个好名声。   谢玉璋去给林斐添妆,告诉她:“舅母把他关在院子里,不许他出去,誓要把他捂回原来的模样。我昨日才去看了,已经白了一些。”   林斐只笑。   谢玉璋握住她的手道:“想到你就要做我嫂嫂了,跟做梦似的。”   要走时,林斐起身要送。她是待嫁新娘,谢玉璋只让她送到院门口,便不许她出去了。   林斐道:“你走路慢些,仔细别滑倒。”   谢玉璋应了。   却在路上碰到了林谘。   林谘在雪里撑着伞,远远看去,简直是神仙人物。   他看到谢玉璋就笑了。一如谢玉璋所说,见到美人,总令人心情愉快。林谘又何尝不是呢。   “三哥!”   “殿下。”   谢玉璋奇道:“三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时间才是上午。   林谘道:“从昨天一直忙到现在。”   谢玉璋知道李固也在忙。大家都在为雪灾的事操劳,所以这两天她也没进宫去打扰他。   她道:“熬通宵了?三哥赶紧回去歇息吧。”   林谘却道:“还不困,我送殿下。”   谢玉璋道:“我又不是外人。”   林谘道:“正是,所以不必推辞。”   谢玉璋失笑,便让林谘相送。林谘给她撑着伞遮风雪。两人说些关于即将到来的婚礼的事。又说了杨家如今准备得如何忙碌。   “广平伯府里已经都收拾好了。”谢玉璋道,“她过去便当家做主,可自在呢。”   很是为自己的哥哥骄傲了一把。   林谘笑了笑,道:“如今许多人家都让女眷设立粥棚救济难民,殿下府里也设了吗?”   谢玉璋把手揣在暖暖的貂皮套子里,仰头笑道:“我不设,我姓谢呢。”   林谘道:“殿下是明白人。”   谢玉璋道:“三哥别担心我。我都懂的。我只要一点厉害名声,让旁人欺我之前得掂量掂量便够了。好名声,我不需要。”   不管她是宝华公主,还是永宁公主,她都姓谢。她这辈子在旁人眼里,其实都是和逍遥侯府绑在一起的。   这种捆绑平日里一团和气的时候看不出来,真有事才能觉出来被绳索勒出的疼痛。   她虽然在大穆朝立稳了脚,却也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好名声了。因她身上的好名声,也会覆盖逍遥侯府和谢家村。而对这些姓谢的人来说,好名声是把催命的刀。   林谘凝视她片刻,欣慰点了点头。 第150章   十二月广平伯杨怀深亲迎,将林氏女郎接回了簇新的广平伯府,作了他的新妇。   李固答应了谢玉璋要给杨怀深和林斐做脸,他也做到了,除了令贵妃赐下添妆,他竟还微服亲至广平伯府的婚礼,令众人皆惊。   李固道:“今日不叙君臣,我只是客。”   虽然皇帝只是来喝了一杯酒便走了,然这份殊荣实在令杨家脸上生光。   为这个谢玉璋进宫都勤了些,说话也肯软了些。   李固叹道:“你呀,真是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   谢玉璋道:“那当然了,要不然兔子跑了,我白撒了鹰。”   直把李固气笑。   只她肯嗔肯笑,心思狡黠,言语灵巧,如此的鲜活。   如今皇长子康健,三嫔皆有孕,虽还不知男女,总归是有希望的。少了那些外臣在耳边念叨,李固也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又漠北靖平,榷市开立,建大都护府永镇北境的事正在筹谋中。京畿雪灾亦然处理得当,百姓感恩。   一切都是蒸蒸日上,尽往上行的。   李固与谢玉璋在一起时,便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有时候竟也会想,便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他更知其实谢玉璋一直都这样期盼的,或许遂了她的心愿亦是一条可走的路?   只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不触着时还可,一旦触动,总是难受。   谢玉璋正如他所想,实是很期盼如今的状态能维持下去的。   今生的时间线全变,许多人的命运也全变了。   譬如杨怀深,前世连丧两妻,后来在新朝也不过是汲汲营营,虽再不纨绔了,可杨家和他自己,哪有今生的权势和荣耀。   譬如林斐,她如今嫁作新妇,虽公婆俱在,但丈夫却已经单独开府,她直接在府中当家做主。这般年纪的妇人能这么自在的,满京城里除了张芬便是她了。   更不要说广平伯杨怀深,从前云京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现在功成名就,还把那风流的性子都敛了去,竟是连妾室都没有,只守着林氏过日子。   这一点却又远强过夫妻决裂分居的邶荣侯夫妇了。   云京的人们都道,这林氏历经苦难磨砺,一番义烈苍天可表,终得福报了。   如今诸事皆美,诸人皆好。谢玉璋怎么会希望有“变”,她其实不知道前世的事是否还会再发生,她只盼着那些事今生最好消弭了,再没有才好。   很快过了年,上元夜李固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几箩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他望着下面因灯火而亮如白昼的一条条街道,知道谢玉璋定也在某条街上,大约是牵着妹妹的手,带她看灯。   他只不知道她在哪。他与她,实不能像许多平常人那样,拖着手一同看灯。   他下了城楼换了衣裳,微服出宫。叫人先去公主府问了,她果然上街看灯去了。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在家待得住。   李固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问清了她去了哪条街,使人去路边摊上买了个面具戴上,也步行着上了街。   街上灯火通明,往来间也有许多戴了面具的人。特别是有那小情侣或者是年轻夫妻,俱都戴了面具,手拖着手,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便也不怕有人来说嘴。   李固走了三条街,终于看到了谢玉璋。   实是贵人身边多有护卫,有些人还会设步幛,以防冲撞。   谢玉璋倒没设步幛,步幛太阻视线,让人不能尽兴。只她身边护卫多,团团围着,灯光下,她又是那般耀眼,身边还站在同样耀眼的林谘林仲询,那便是耀眼翻倍,于熙熙攘攘中一眼便能看到了。   李固的脚步便停住。因谢玉璋不是一个人,她手中还牵着嘉佑,身旁跟着的是林斐,杨怀深和林斐的兄长林谘在一旁陪伴保护。   这情形,注定他是没法过去她身边了。   谢玉璋正指着一盏玉兔灯给嘉佑看,忽然心有所感。她转过头去,穿过人影憧憧,见一人负手立于灯火阑珊处,凝望着她。   他与他的人都戴着面具,衣着也寻常,毫无特别之处。   谢玉璋凝目片刻,忽然璀然一笑。   她将嘉佑的手交给林斐,指了一盏灯叫店家给她摘下来。说了句“你们在此处等我”,提着那盏灯径直走到了那面具人身前。   “给你。”她把灯递给他。   那盏灯在众多奇巧精美的灯中堪称平庸,样子中规中矩,灯上写的吉祥话是“四海晏平,五谷丰登”。   面具人伸手接了。他未发一言,只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眸子璨然生光,透着说不尽的欢喜。   谢玉璋眼睛柔和澈亮,对他一笑,如流云吹散,月华清美。   “我玩去啦。”她欣欣然说。   面具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云鬓间微松的玉钗重新插好,才放开手:“去吧。”   杨怀深和林谘远远的看得清楚。待谢玉璋回来,重新拉起了嘉佑的手,他们一行人继续走。   只二人俱都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挺拔的身姿依然立于阑珊处,洒一身烟火,目光追逐着他们身边这个袅娜的身影。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过完了年,朝廷人事上颇有些调整。   林三叔授了外放,因林三婶还要操持四月里林谘的婚礼,他一个人上任去了。   林谘擢为礼部侍郎。他还不到三十岁便为侍郎,实是耀眼。   宴氏女郎年方十七,容貌秀美,嫁过来便是侍郎夫人,身有诰命,着实令人羡慕。   谢玉璋在李固面前盛赞宴氏:“林三嫂年纪虽小,学问却好。我二嫂可喜欢她了,常回府去找她玩。林夫人追林大人去了任上,留下九郎十郎。他两个很争气,现在在承景书院读书,常被先生们称赞。”   承景书院于前朝被焚毁,李固拜莫公为帝师,在原址上重建,于去年年底建好,今年开年便开始收学生。   许多世家子、读书人为了这个,过完年便赶往云京来,唯恐错过了名额。甚至有南人听说了,偷偷渡江而来。   新帝文武并举,这是开元四年第一盛事。   紫宸殿的顶上,还挂着那盏“四海晏平,五谷丰登”的灯,李固道:“你一提林仲询,便笑。”   谢玉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谁见到美人不开心,不想笑?何况三哥位列云京十大美男子榜首。”   李固道:“竟还有这等无聊的排名?”   “历来都有啊,怎么是无聊呢?”谢玉璋眼睛灵动,眸光含笑,问,“陛下想不想知道自己排第几呢?”   李固挑眉道:“不想。无聊。”   谢玉璋敬佩道:“也是,陛下励精图治,心中只有天下大事,哪会关心这些。那妾就不多嘴了。”竟真的没说便走了。   李固气得半天没说话,批了一堆奏折。   待见到李卫风,李固道:“世人怎么这么闲,竟还排这种无聊的东西。”   李卫风道:“一直都有的啊,每年排一回。我年年都是第十一。”   “……”李固道,“不是只十人吗?”   李卫风一揣手:“再多一个名额,我就肯定能上。”   李固沉默了许久,终于问:“我呢?”   李卫风嘻嘻道:“你猜?”   李固掰了掰手指,指节咔咔作响。   李卫风忙道:“第四,你在男榜排第四。前三个都生得跟女人似的,比女人还白,咱比不了。”   这个名次差强人意。李固从来不在意儿郎相貌,觉得这个无聊的排行勉勉强强,还算公允。   又问:“还分男榜女榜?”   “当然了。”李卫风道,“你猜女榜魁首是谁?”   “还用猜?”李固自信微笑,“舍她其谁。”   李卫风“啧”了一声,翻个白眼。   他只遗憾谢宝珠不能上榜。谢宝珠的容貌放在云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只她现在是个庶人,这榜上排行,只针对有身份的人,男女皆是,她便入不了榜。   另一方面却又放心,她这样的容貌,老老实实待在谢家村里,他使人铁桶似的围了,便绝不会出事。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三月里,秦昭容生下三皇子,四月里,郑昭仪、苏昭媛前后脚生下了四皇子和五皇子。   后宫堪称是大丰收。臣子们终于不再就选秀生儿子这件事念叨皇帝了。   李固的肩膀瞬时轻松了。   天气极快地便热了起来,端午宫中设宴,君臣互赠礼物。皇帝给臣子们赐了细葛夏衣,凡收到的,莫不倍感荣耀。   永宁公主府也收到了赐下来的衣裳,软软的香罗纱,叠雪一样,穿在身上凉软舒适。   谢玉璋回赠了个料子极好,香料也考究,就是手艺很粗陋的香囊给皇帝。   李固放在后殿案上,每每看到那粗疏歪斜的针脚便想笑。   那什么锅边灶台缝衣纳鞋,果然不适合她。好在他现在有最好的裁缝,最美的衣料,可以给她缝最精致的衣裳,也有最华丽的珍珠,给她缀在鞋子上。   岁月安然,就在谢玉璋几乎以为可以继续安然下去的时候,该来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晚她才卸了钗环躺下,迷迷糊糊将要入睡,心腹侍女脚步匆匆推门而入,低声唤道:“殿下,殿下!”   谢玉璋睡眼惺忪,“唔”了一声,不大想睁眼。侍女一句“逍遥侯府来人了”,把她彻底惊醒过来。   命运中总有些事,躲不过去。   谢玉璋惊坐起,问:“怎么了 ?”   侍女声音发颤,道:“世子落水溺亡……”   这与前世一样,今生这事竟也不能阻止。谢玉璋浑身冰凉,问:“还有呢?”   侍女的声音颤得更厉害:“是、是五郎做的……”   谢玉璋脑中轰地一下。   竟然,真如她猜想的那般!   “去!召集卫队,给我封了逍遥侯府,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谢玉璋深知此时是性命攸关之时,她眼睛都红了,“这个时候想往外跑的人,格杀勿论!”   她是云京城美人榜魁首的永宁公主,是从不问政事,生活安逸奢靡的永宁公主。   她出入宫廷,与诸妃来往密切。她与权柄帝宠都有的邶荣侯、安毅侯都有交情。   她的妆容、衣裳被全云京的女郎密切关注着,她用了什么新料子,布庄便忙不迭地去进货,她裁了什么新衣裳,各家的裁缝便被主人安排上街,趁她在东西市、北瓦子闲逛的时候偷偷观察,好回家照着样子做。   她在皇帝面前娇侬软语,在众人面前言笑晏晏,广受欢迎。   可众人都没注意到,除了入宫,她的腰间始终都别着那柄匕首。   纵着着华裳,纵活得奢逸,她也从不曾放下心中的刀,她始终都是草原上那个身背长弓,敢踏马杀人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第151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50 章修改添加如下内容: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三月里,秦昭容生下三皇子,四月里,郑昭仪、苏昭媛前后脚生下了四皇子和五皇子。   后宫堪称是大丰收。臣子们终于不再就选秀生儿子这件事念叨皇帝了。   李固的肩膀瞬时轻松了。   此时已经是六月初,已入了夏。云京的夜市开始通宵达旦地营业,各种食物的香气飘荡在街上。纵已经入夜,街上还是熙熙攘攘。   好在夜市所在并非主道,不影响马匹的疾驰。   当暴烈的马蹄声靠近的时候,有经历过前几年兵祸的老云京人吓得把手中肉饼都掉到了地上,也有人碰翻了碗,冷淘洒了一地。   幸好,那些骑士从主道上飞驰而过,没有停留。靠近街口的人们不禁指指点点,好奇这是哪家,怎敢这么多骑士在京城中纵横?   也有有见识之人,意识到这些骑士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令人心惊。自有人去禀报了京兆府和左右金吾卫。   京兆府少尹和内卫统领胡进都被惊动了。   他二人匆匆起身赶来,下属已经探查明白:“是永宁公主殿下带人封了逍遥侯府。”   二人到吸了口气,问:“她带了多少人?”   下属道:“约有七八十人。”   一品公主护卫满员二百人。实际上谢玉璋这二百护卫里,从漠北回来的伤残士兵就占去了六七十的名额。剩下一百多人也不是天天全员都在,也有日常排班轮值。匆忙中调集起来的也就是不到一百人,但封住逍遥侯府是足够了。   事涉谢玉璋和逍遥侯府,胡进二人不敢轻忽,当即便赶了过去。   把守逍遥侯府大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宁公主那个胡人护卫首领袁进。因他与胡进同名了,胡进对他印象很深。   “袁进!”胡进跳下马来,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袁进早得了谢玉璋吩咐,叉手道,“殿下在处理家事。殿下交待,若惊动了各位大人,还请海涵。待她处理完,即刻入宫请罪。”   胡进与少尹面面相觑。少尹为难道:“胡统领,你看这……”   若公主的家事是普通的家事,胡进和少尹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谢玉璋她姓谢,她的“家”是逍遥侯府,里面住的是前赵皇帝和太子。这“家事”就不是普通的家事。   真有什么,谁也担不起。   胡进立刻便道:“劳烦少尹,在此守着,我这便进宫禀告陛下。”   少尹点头道:“此举稳妥,胡统领速去。我在这里。”   胡进当即便上马直奔宫城而去。   侯府正厅里,逍遥侯刚被凉水泼醒架到了这里,才刚刚找回了神智,又遭受了现实的打击,很是茫然。于氏一脸麻木坐在地上,握着丈夫的手。八皇子、九皇子一脸无措。   谢玉璋看着前太子已经开始发凉的尸体,当她的目光转向五皇子的时候,冰冷得没有感情,宛如看一个死人。   五皇子双手被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论如何想不到,今日之事竟会变成这样。   竟被当场捉了。   五皇子当然不知道,南边的卢氏扶持了荆王一脉后,谢玉璋立即便说服了于氏,在逍遥侯府里安插了人手。   不仅如此,在府后的小巷里,她还悄悄买了一套宅子,放了二十名护卫在那里,专门盯着逍遥侯府。便是为了防着这一天。   只是防一件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甚至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发生的事,着实太难了。   谢玉璋的人垂头禀报:“今日五郎邀了世子在园子里喝酒,世子一如往常大醉。五郎扶着世子去了水塘边,小的本躲在树后盯梢,不料看到五郎将世子推下水塘。”   “小的当时便知不好,立刻现身大叫,惊动众人。只是世子原就是喝醉了的,等被捞起来,已经……”他窥了眼谢玉璋的脸色,道,“已经迟了。小的当即便和几个兄弟制住了五郎,又将府后面宅子里的兄弟都唤了进来,封住了前后门,并使人去向殿下报信。”   这原就是谢玉璋精心挑选出来的人,简明扼要地便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谢玉璋道:“知道了。出去。”   那人便退下。厅中便只有谢家诸人和谢玉璋的几个心腹护卫。   逍遥侯茫然了许久,终于问:“你、你为何要……”   五皇子大声道:“父皇!你别信!三哥是自己脚滑跌进水塘的,我只是吓懵了,才没及时喊人!父皇,你信我,你信我!”   逍遥侯迟疑地看向谢玉璋。   这个女儿神情冷漠,那冰冷的眼神,他是再也不认识。这个从漠北回来的人,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谢玉璋像看死人那样看着五皇子。   前世,太子酒醉溺水身亡。她从没把这件事和后来的五皇子南逃联系在一起过。   今生,她第一次生出疑心是九年前在北境,老可汗企图强闯她的帐子,第二日她这五哥谎称自己喝醉了的时候。   只那时距离今日还遥遥无期,怀疑也只能是怀疑。后来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谢玉璋也不知道这事还会不会再发生。   可是命运的惯性是如此强大,它终究是又发生了。   此时,经历过两世,知道后来走向的谢玉璋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谢玉璋发出了冷笑,她笑得瘆人,眼神也瘆人。她走上一步,五皇子下意识地便挪着膝盖向后退。   她盯着五皇子,缓缓道:“你以为,太子哥哥没了,歆州高氏就会奉你为帝是吗?”   逍遥侯和八皇子、九皇子一怔,再看向五皇子时,眼神都变了。   五皇子脸色大变。   谢玉璋道:“卢氏奉了荆王一脉,以大义名分压制郑氏、高氏。高氏便想找个比荆王更正统的,因此盯上了逍遥侯府。大概是因为父亲成日神智不清,三哥终日昏醉,他们没办法,便先联系上了你,是不是?”   “但他们想要的并不是你。大赵正统,首先是父亲,然后是三哥。所以,你杀了三哥。”她盯着五皇子,道,“那么接下来呢?下一个要死的就是父亲了吧?”   前世,先是太子酒醉溺亡,而后末帝伤心之下服丹过量中了丹毒,躺在床上只能流口涎,话都不会说。再然后,五皇子便从逍遥侯府消失了。数月后,南边的高氏奉他为大赵正统,以对抗卢氏。   李固震怒。   自逍遥侯府至谢家村,除了瘫在床上的末帝,男丁皆被关押审讯。   那个皇帝啊,他一路杀过来,他的心从来都是又冷又硬的。他对谢家的人已经够宽厚优容了,谢家人却辜负了这份可以名留青史的仁厚。   三木之下,血流成河。   那么多的谢家男人都死在牢中。寿王家三个男丁能活下来,还是因为皇帝念着病逝的谢才人。   谢家的男人几乎要死光了,还活下来的,也只是拖着被酷刑打残了的身体苟延残喘。八郎双腿皆断了,九郎一直失禁,常满身臭气。   逍遥侯府像个坟墓一样,一天天的,将她的生机抽离,直至最终倒下。   逍遥侯的脸色变了。他是个极惜命、极怕死之人,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听到有人要杀他,怎能不怒!   他冲过去劈头盖脸的暴打五皇子:“逆子!你这逆子!”   他长期服丹,身体羸弱,打了几下,便不行了,呼哧喘气。   五皇子被打得鼻血满脸,倒在地上。   逍遥侯喘了一阵气,站起来,道:“宝华,高氏那边……”   他的眼睛里闪着谢玉璋许久未曾见过的光彩,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谢玉璋愕然。   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这种可笑的幻想!   谢玉璋咬牙切齿地道:“父亲在紫宸殿里,是还没饿够肚子吗!”   逍遥侯的幻想破灭了,那眼里的狂热消退。他不比五皇子天真愚蠢,他是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人,他明白那些手握兵权霸占一方之人,如何会真的再捧个皇帝在自己头上。不过傀儡而已。   他尝过做傀儡的滋味。   他的身体佝偻起来,头深深地垂下,像是被抽去了生的力量。   谢玉璋快步走到五皇子身边蹲下,抽出腰间匕首,漠然道:“我要知道高氏的人在哪里,怎样联络。”   高氏是五皇子人生最后的希望之光,他道:“我、我不知道……”   谢玉璋手起刀落,匕首插进了他的肩膀。五皇子大声惨叫。   八皇子、九皇子,如同看一个怪物那样看着谢玉璋。便是神情麻木的于氏,也抬起了头。   谢玉璋一言不发拔出了匕首,又插了五皇子第二刀。她这哥哥,她不信他能撑过三刀。   果然,只两刀,五皇子便扛不住了,大声惨叫:“我说,我说!”   待他说完,谢玉璋立刻对心腹说:“你现在便带人去!”   一个心腹领命,大步去了。   谢玉璋又问:“府里现在可有高氏的人潜伏?”   五皇子呻吟道:“我、我不知道。”   谢玉璋唤了先前安插在府里的人进来,命令他:“带人清查府中可有什么可疑的人。”   那人也领命而去。   大势已去,无论是五皇子还是逍遥侯,都脸色灰败。只八郎九郎事不关己般的麻木。   大厅中寂静了片刻,谢玉璋道:“今日这事,瞒不住的。我得给皇帝一个交代。”   谢玉璋从未想过遮掩这个事。逍遥侯府的家丁,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侯府,还不如说是看守侯府。那些都是李固的人。   发生在这府里的事,最迟明天他就会知道。   “皇帝”这个称呼一出,厅中所有人神情都变了,包括行尸走肉一般的于氏。   于氏颤抖着嘴唇问:“宝华,皇帝、皇帝会怎么处置我们?”她还有孩子,她苟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孩子。   谢玉璋道:“我不知道。”   逍遥侯声音嘶哑:“我们没有谋逆之心!都是这畜生,是这畜生害我们!”   八皇子、九皇子惶恐不安,皆道:“宝华,你、你想想办法。”   他们像是给逍遥侯提了醒,他激动起来,抓住谢玉璋的手臂晃她:“宝华,你去求皇帝!我听说你常进宫,皇帝是不是很宠爱你?你去求他,好好求求他!”   谢玉璋涌上了一阵恶心,她猛地一惯,将他惯在了地上。   她的确一直以来,有意识地守住自己的身子,不肯交付给李固,便是为了这天。   可现在由逍遥侯说出来,她只觉得可笑又可耻。   上元夜面具下的那双眸子落满星辰,璀璨生光。   可她一直都在算计他。   一直都是。   谢玉璋流下了眼泪。 第152章   逍遥侯才想哭。   如今他已经不是能决定别人生死的皇帝,眼前的女郎,也不是伏在他膝头哭泣求垂怜的小女儿了。   她站在那里流着泪,却让他感到害怕。   “先处理他。”她说。   逍遥侯脑子混乱,没有反应过来,问:“什么?”   “你的儿子,我的五哥。”她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逍遥侯如今有生吃了五皇子的心。   “他,他……”逍遥侯面色变幻,“我们……”   他咬牙,开始解腰带:“我们,给皇帝一个交代……”   谢玉璋看着她的父亲解下了腰带,看着他唤来八郎九郎,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把那腰带绕在了五皇子的脖子上。   她没有阻止。   五皇子弑兄,并企图弑父。他该死。   前世,谢氏族人因他血流成河。他该死。   到五皇子眼球凸出倒在她脚边的时候,谢玉璋也没有为他掉一滴眼泪。   她对逍遥侯说:“去写谢罪表。”   又对于氏说:“与我寻件衣裳。”   还对八郎九郎说:“你们死心,南人不过是要立个傀儡。人一旦把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不会想交出来,只会想自己做皇帝,绝不会立个皇帝在自己的头上。”   每个人都麻木,都被她指挥着才动。   谢玉璋走出大厅,命令自己的护卫:“看好他们,尤其是我父亲。”   她换了衣裳走出逍遥侯府的时候,胡进才刚走。京兆府少尹迎上去:“公主?可否告知发生何事?”   谢玉璋道:“惊扰少尹了,少尹不必过问,我这就入宫向陛下请罪。”   禁中。   因紫宸殿兼具处理政务之功用,李固从不许后妃入紫宸殿,胡进便直入了紫宸殿。   李固披衣而起,出来见胡进。   “何事?”他问。   胡进禀报了。   李固沉默了一息,又问了一遍:“她做了什么?”   胡进无奈只得重复一遍:“永宁殿下带人封了逍遥侯府,自称处理‘家事’,还说,待处理完便来请罪。”   他又补充道:“刚才进宫时,我嘱咐了宫门处,如果殿下来了,就放她进来。”   李固还在沉默,良辰进来禀报:“永宁殿下来了。”   胡进松了口气。   李固道:“叫她进来。”   良辰躬身:“殿下跪在殿外不肯起。”   李固顿了顿,大步向前殿走去,穿过前殿,推开殿门。   雕玉栏杆,青石板铺就的平台上,洒了一地月华。   谢玉璋素服披发,跪在地上,闻声抬起眼。见他披衣出来,她伏下身,额头触着手背:“陛下。”   “起来。”李固说。   谢玉璋抬起头,泪流满面。   李固弯腰捉住她手臂,谢玉璋不肯起来,流泪道:“陛下先听我说完。”   李固心中恚怒。他盘膝坐下,就坐在谢玉璋面前,道:“你说。”   谢玉璋垂泪:“臣妾请陛下革去永宁的公主封号以谢罪。”   李固问:“逍遥侯府怎么了?”   谢玉璋道:“歆州高氏想效仿卢氏立一伪君,盯上了逍遥侯府,与我三兄、五兄有所接触。三兄、五兄深受皇恩,不敢辜负,三兄投水,五兄自缢,已经以死谢罪。”   她双手奉上一张纸:“这是歆州高氏藏匿之地,我的人已经去了。”   李固直接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交给了胡进。   胡进即刻便匆匆去安排。   “如今父亲正在家里写谢罪表。”谢玉璋又伏下身去,额头紧紧贴着手背,“此事,与谢家村全无干系。邶荣侯为了我姐姐,将谢家村守得水泼不进,外人决渗入不了。谢家村人安分度日,日沐圣恩,只盼大穆强盛,陛下安康,决无二心。”   李固盯着她伏下的背脊:“玉璋,说实话。”   谢玉璋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实话便是,我三兄五兄都死了,逍遥侯府里还活着的人,都是陛下的臣民,决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李固盯着她问:“这是你‘处理’的结果?”   谢玉璋的眼泪又流下来:“是。”   她今天的眼泪特别多。无需调动情绪,无需逼自己哭。那些泪水自己便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她伏下身去:“请陛下开恩,陛下对谢氏的仁厚,必将载入史书,为万世传颂。只臣妾愧对陛下,臣妾的封号,臣妾的性命,都请陛下拿去。”   还有我这个人,你若想要,一并拿去。   明明,筹谋了那么久,明明,就是为着这一刻,可事到临头,谢玉璋想到面具下那双蕴着星光的眸子,终究耻于将自己贩卖给他,终究是说不出那最后一句。   李固盘膝而坐,两手搭在膝盖上,看了她半晌,道:“知道了,等胡进回来再说,起来。”   他站了起来,握住了谢玉璋的手臂。他的手如鉄钳一般,谢玉璋只得起身。   李固扯下肩头的衣裳将她裹起来。   六月虽然已经入夏,夜里还是有些凉意。谢玉璋一直跪在那青石板上,那石板是冰凉的。   李固道:“逍遥侯府、谢家村,都等胡进回来再说。”   “玉璋,”他看着她,“我不能因你的一面之词或者你的眼泪就作下决定。”   “是。”谢玉璋垂首落泪道,“是臣妾可笑了。”   的确是可笑,李固是怎样一个帝王,她前世便应该知道,竟还抱着以己之身去动摇他决定的念头。   李固道:“你的公主封号并非因逍遥侯府而得,则不管逍遥侯府做了什么,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去。”   谢玉璋道:“妾在意的并非封号。”   “我知。”李固道,“逍遥侯府另论,谢家村若查明并无与南人勾连,不会株连。”   谢玉璋抬眸:“高氏想要的肯定是我父亲,联系上的却是我兄长。三兄、五兄已经死了,父亲曾做过黄允恭的傀儡,曾在紫宸殿里穿着龙袍忍饥挨饿,他都明白的,不会被南人骗了去。”   李固问:“你怎地发现这些事?”   谢玉璋承认:“自卢氏立了伪君,我便在逍遥侯府安置了人手。”   所以,当她与他在一起,巧笑倩兮的时候,内心里或许正在焦虑着逍遥侯府、谢氏族人的事?   李固没有去追问她前太子和五皇子到底都是怎么死的。总之她去了,他们死了,她阻止了更糟糕的情况发生。   她的行动堪称敏锐而果决。   “你处理得很好。”李固牵住她的手,带她往紫宸殿里走。   谢玉璋落泪:“我尽力了。”   李固道:“我知道,别哭。”   谢玉璋拭去眼泪。李固已经表明态度,谢家村只要没有勾连,便不会株连。无论如何,谢家村是可以保下来了。   今生的关键点是五皇子,逍遥侯府没有人真的逃到南方去,便一切都可挽回。   她实是被前世吓怕了。而今生,到底不同于前世了。   李固牵着谢玉璋的手,穿过前殿,到了后殿。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他带着谢玉璋,进入了侧殿——于普通人家,可以叫次间,在这独立的宫殿建筑里,便是侧殿了。   谢玉璋以前从没进入这过这里,这里已经是李固的起居之处,极为私密了。若再往里穿过一道门,便是李固的寝室了。   但谢玉璋的心里没有慌张和猜疑,她握着他的手,随着他的脚步进入了这里。   李固让她在锦凳上坐下,他自己则坐在了她的身后,抄起了她如瀑的长发。   良辰已经非常有眼色的用托盘托来一套梳篦和数根发簪。李固拿起梳篦,自上而下,轻轻为她梳着头发。   谢玉璋安静任他施为。   许久,李固说:“若胡进回来,果如你所言,以后,给逍遥侯府加派兵丁看守。”   谢玉璋的肩膀彻底松了下来。   李固看得真亮,他道:“玉璋,你早是出嫁女。”   谢玉璋苦笑,微微侧头,问:“陛下可有家人?”   李固道:“后宫皆是我家人。”   谢玉璋却道:“我指的不是后来娶的妻,生的子。我是想问,陛下究竟是哪里人,生在哪里,长在哪里,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   众人皆知皇帝少时父母双亡,曾乞讨为生,小小年纪便入行伍,后为李铭看中,人生才有了转折。   但在他入行伍之前的身世,世人皆不清楚。他准备登基时,文臣们询问出身,他只道“父名平安,母孙氏”,多一个字都没有。族谱什么的,更不要想。   文臣们苦恼极了,挠头了几日,因他本姓便是姓李,硬是给他从李平安这里建谱,往上生造,将他与两百年前便消亡了的一支李姓世家硬联了宗谱。   但说到底,没人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个出身。他自己也从来都不提,便是李卫风都不知道。   谢玉璋道:“陛下若也曾有过家人,当知人之血脉,不因嫁不嫁而断绝。”   李固握着她的发,心中第一次对谢家人生出了杀意,有了想将谢玉璋从这血脉中剥离的想法。   然而也只能是想法而已,她所困所求,便是为了那些人能活。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胡进的声音在后殿的正殿里喊道:“陛下!”   他的声音语气都有些不一样,李固一听便知有事。他手顿了顿,把梳篦交到她手里,起身去了外面。   胡进面色果然有异。   李固问:“怎么了?”   胡进道:“逍遥侯府失火了!”   夜深人静,隔着一道门,他们都听到了侧殿里梳篦“啪嗒”掉落地上摔裂的声音。 第153章   一队骑士一路往逍遥侯府冲,险些踏了人。只他们穿着内卫服色,马蹄又疾,差点被踏了的人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看着他们飞驰过去。那为首的一匹怎么像是个女子?还披头散发的。   谢玉璋根本顾不得什么礼仪,她的马超过了皇帝的马。   李固从后面望她,夜色中她一头黑瀑似的的长发到底没来得及绾,随着马匹疾驰的颠簸在风中飞舞。   前面天空出现了橙红色的光,路上亦有人在朝那边跑去。火灾这种事,没人敢干看热闹,一旦蔓延过来谁都逃不了。附近的百姓们端着盆、提着桶,都去救火。   火势比预想的还大。   谢玉璋飞身下马,抬头望着那橘红色的天空,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李固也下马,抬头看了眼火势,皱起了眉头。   京兆府少尹让烟熏得灰头土脸的,正在指挥救火,看到皇帝亲自来了,忙过来参见。   李固问:“怎么回事?”   少尹答道:“臣不清楚。”   见李固皱眉,他忙道:“永宁殿下离府入宫,臣不敢离开,一直守在这里。而后府中忽然响起杀声,有人夺门而逃,公主护卫在后追杀,道是匪人,金吾卫便去襄助,一同追着去了。谁知府中又突然起火。我等听到告警之声,都去相助灭火,而后又有三处接连起火……便成了这样子。”   他道:“陛下明鉴,依臣来看,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固还没说话,谢玉璋忽然道:“四处?”   少尹道:“正是。”   谢玉璋浑身冰凉。   太子和五皇子死了,算起来,逍遥侯、八皇子和九皇子是三处,若再加上于氏……正是四处。   府中有杀声,大概率是高氏的人。但高氏就算挟持不能,又为什么要灭逍遥侯的门?为什么?没道理!   她明明,明明都把最糟糕的事情掐灭了,明明,可以救下所有人……   “永宁?”李固看到谢玉璋在火光中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唤她她却没有反应,便伸手去拉她。   谢玉璋身体一晃,倒在李固的怀中,昏了过去。   谢玉璋直到昏倒前,都没想明白高氏为什么要灭逍遥侯府的门。   实是她走进了一个误区,她根本没想过,府中喊打喊杀的,和放火的,也可以不是同一伙人。   正如她所想,府中杀出来的那一拨人,的确是高氏的人。高氏的人一直盯着逍遥侯府,今晚她带人封府,盯梢的人便知不对,立刻派人去匿身之地报信。   等谢玉璋的人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但这伙人艺高人胆大,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往逍遥侯府来了。看到谢玉璋离开,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于僻静处翻墙而入,想要趁机劫走前赵末帝。   但谢玉璋在府里留了人,原便是为了清查府中有无高氏人手潜伏,两伙人撞上,当下便动起手来。高氏的人见占不到便宜,当机立断便杀了出来。   今晚的事原惊动了金吾卫,胡进虽走了,金吾卫还在。谢玉璋的护卫追杀出来,大喊有“匪徒”。的确那些人也穿着黑衣,一看就知道为了夜行方便。金吾卫当仁不让便上去襄助,跟着去追杀那些人去了。   在这个时刻,逍遥侯府一片混乱,放火的人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逍遥侯府在云京是个尴尬的存在。河西嫡系也就罢了,效忠李固效忠得理直气壮,但云京旧党都绕着逍遥侯府走,谁都不想沾逍遥侯府的事。   实是因为他们都曾是前赵臣子,若为逍遥侯府说话,担心新帝怀疑其忠诚;若打压逍遥侯府,又怕史官记下难看的一笔,在后世遭骂。   逍遥侯府的事,都是直接汇报到皇帝那里,并不经过任何朝臣的。   也因此,谢玉璋有一个认知盲区,她想不到这云京城里还有人如她一样,一直、长期地在盯着逍遥侯府。   今晚谢玉璋带人封了逍遥侯府,立即便惊动了那个人。那个很快便赶来,悄悄观望。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当谢玉璋离开后,金吾卫还在,他依然静静观望。但是当金吾卫也被高氏的人引走后,这短暂的空档里,他知道此时此刻,一个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未必会有的机会终于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给他的人下了命令,他的人潜入了进去。   逍遥侯府这些年一直像个筛子,府中松散,还不如寻常富户人家。这是因于氏从未上心管过。她自己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只管着自己院中不缺衣少食即可,其他的,能过则过。   这一晚,对逍遥侯府的人来说,实在令人惶恐不安。   先是世子溺亡,然后几个去年新进府的人竟然将五郎制住,显然有内幕。这府里住的是前朝皇族,在场的仆人们都吓死了,生怕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最后连累他们没了命。   凡是可以不露脸的仆人,都躲进屋子里,唯恐听到一点看到一点。   那些必须露脸的仆人,只能忍着惶恐,在前侍奉。   公主来了。五郎便成了一个死人。   公主离开,这些人的腿都打软,心里觉得这一晚实在刺激,一死死了两个郎君。   他们想不到这一夜的乱还没结束,公主走后,竟有人摸进了府里。刀光剑影地杀了起来,有人倒霉身首异处,有人直接吓昏了过去。   好在有公主护卫,强人们见讨不到好,便杀逃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终于结束了”或者至少是“暂告一段落”的感觉,更甚者会觉得“现在安全了”。这一晚上几度被揪着捏着的心脏终于放下来了,所有人都松懈了下来。   逍遥侯死了两个儿子,惶惶然写完谢罪表,又经历这么一通吓,有点受不了,决定吃几颗丹药压压惊。   谢玉璋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都追杀高氏的人去了,此时他身边出现了一个空档。他吃了丹药,解开衣服发散,人躺下了。   放火的人摸到了丹房,找到了硫磺。   他盯了逍遥侯府已经很久,早把府里的布局摸得清楚。   第一处火,便是末帝。   第二处火,是前太子。这人并不知道前太子已死,此时院子里头只有于氏和几个孩子。他只当太子在里面,放了火。   府里的人此时被第一处火和第二处火惊动了,纷纷去救火。他又去了另三个皇子的住处。   三个皇子的院子挨着,五皇子的院子因里面的人都被谢玉璋的护卫带走了,敞着门黑着灯,一看就知道没人。这人便绕过去,烧了八皇子九皇子的院子。   火起,府中乱作一团。隔壁府邸也派人来相助救火,附近百姓也都来了。放火人随便拿个空盆做做样子,便全身而退。   放火人落脚的地点在侯府后面的民宅区里。他回到那里,向自己的主人复命。   主人说:“明日一早,你回江东去,最近几年不要在云京露面了。”   放火人叉手应喏,借着夜色离开。   放火人的主人与他错开时间,也离开了那宅子。从明日起,这间宅子再无用处。   男人牵着马,走出了巷子,天空已经烧成了橙红色。硫磺,实在是放火好物料。偏末帝的丹房里,有大量的硫磺。今晚几路人马都在,契机出现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短暂,偏被他抓住。   一切,都是天在助他。   他牵着马,施施然走上大道。有端着水盆赶去救火的人险些撞到他。他伸手扶住那人,道:“老丈,小心。”   老者抬头,火光映耀下,看到一个琼花玉树般的郎君。如圭如璧,一看便知是世家贵人。   老者慌忙赔罪。   郎君问:“哪里走水了?”   老者说:“逍遥侯府。嗐,就是前朝的皇帝,造孽啊!”   郎君道:“老丈快去。”   老者捧着水盆快步去了。   郎君继续牵着马,他一路从逍遥侯府的后面,绕到了逍遥侯府正门前的大道上。   火势烧得更猛了,因是硫磺引得火,不好扑灭,天空都烧成了橘红色。   郎君生着一双清风朗月般的明眸,他若笑起来,那弯弯的眸子能让女郎们看得手中纨扇掉落都还不自知。   此时那眸中映得都是火光,橘红火光映在眸中,都成了血色。   灭门破家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可哪怕到现在,他也不能说皇帝是他的仇人。   因这世界,是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支撑着运转的。于当时,末帝还是君,他家还是臣。   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君不是臣的仇人,顶多是冤了这臣。臣不能怨君,更不能说君是仇人,顶多只能向君伸冤。   若有朝一日这君肯为这臣平反,这臣还要叩谢君恩,还要歌颂这君圣明。   可是仇恨不因不能宣之于口就不存在。郎君已恨了很多年,未曾想过会有能报仇的一日,只他耐心极好,从不曾放弃。终于老天今夜赐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被他果决抓住。   疾烈的马蹄声响起。   郎君看过去,于火光中看到那个素服披发的女郎。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从大门中喷出来的热气流吹得她长发飞舞,漫天的火光映得她身形单薄。   她经历过那么苦的事,归来却依然生机勃勃,每次见到他都眼睛弯起来,未语先笑。   那一声“三哥!”是多么清脆欢快。   郎君垂在袖中的的手握紧了拳,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烧吧,谢家最好一个活口都不留。   如此,她这样高贵美丽、水晶一样剔透的人,才能挣脱逍遥侯府这个泥潭,真正自由自在。   而不是默默地、隐忍地,给皇帝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火光中,李固伸手去拉谢玉璋的手臂。   谢玉璋昏倒在他怀中。   林仲询悄悄后退,匿身在夜色里。   这一晚,逍遥侯府大火,逍遥侯府诸主人,无一幸免。 第154章   谢玉璋醒过来,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帐顶。这是她自己的寝室,她自己的床铺。   她有种说不出的虚弱无力之感。自她九年多前重生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无力感了。   仿佛前世,一切都不在掌握,所行所动,都是巨大的外力推动着、鞭笞着驱赶她。没有一件是她发内心期盼的。   “醒了!”有人低声惊呼。   立刻有人来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唤她:“珠珠?珠珠?”   那人是林斐。   侍女们端了水来,扶着谢玉璋坐起来,林斐亲手喂水给她喝,再放她躺下。   许久,谢玉璋嘴唇动动:“阿斐……”   她想问,又不敢问。   林斐如何能不知道她未出口的话,她握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   谢玉璋的心脏因这沉默而被捏住,无法呼吸地难受。她的手用力,指甲甚至把林斐掐疼:“阿斐!”   林斐终于低声告诉她:“无人幸还,都……”   谢玉璋心在流血:“弈儿、峦儿他们……”她问的是前太子和于氏的孩子们。   林斐沉默不语。   谢玉璋又问:“嫂嫂她……”   林斐依然沉默不语。   谢玉璋放开了她的手,闭上了眼睛。   林斐覆住她的手:“珠珠,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些。”   但谢玉璋哭不出来。她的眼泪仿佛干涸了。   她说:“让我静静……”   林斐沉默起身,退了出去。   谢玉璋一直躺着没有起身,只喝些水,饭一口吃不下。林斐喂也不肯张口。   到了下午,有人把谢宝珠送了过来。   林斐惊讶:“郡主!”   谢宝珠道:“斐娘,许久不见。”   这却不是契阔的时候,林斐道:“她不吃东西,也哭不出来。我没有办法了。”   谢宝珠道:“知道了,我与她说几句话。”   谢宝珠踏入了谢玉璋的寝室。   她的堂妹躺在那里,双目无神。   “珠珠。”谢宝珠唤她,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谢玉璋的手。   谢玉璋见到她,终于有了些反应,撑着身体起来:“姐姐!”   “皇帝派人送我过来的。”谢宝珠道,“谢家村无事,你别担心。”   她道:“李七正在彻查谢家村,你放心。守村的校尉是他的人,我早早就与李七谈好,谢家村任何事都要告诉我,这半年村中大事小事我都知道,断无人与南人勾连的。只要不株连,必无事。”   谢玉璋终于找回了些力气,她掐着谢宝珠的手道:“他答应了我不株连。”   皇帝派了李卫风来查谢家村,谢宝珠便已经大致猜到皇帝的态度了。她也已经从李卫风那里听说了昨晚发生的大概。   对老百姓只说是走水,但靠近权力核心的人们都知道真相:江南边的高氏企图效仿卢氏立伪君,盯上了逍遥侯,被永宁公主及时发现,兵封逍遥侯府,高氏挟持不成,便放火烧了逍遥侯府。   虽然最后放火之事令人有些想不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谢玉璋阻止了逍遥侯府的人南逃。   今晨火灭,清点尸体,从末帝到前皇孙,无一幸免。   以后再不用面对这个尴尬,云京旧党颇松了一口气。只逍遥侯死了全家,皇帝以后的名声怕是不大好听。又担心江南边的人拿这个事攻讦,以后有得打嘴架。   但这都是朝臣们才需要操心的事,谢宝珠不操心。   她只操心两个事,一是谢家村,一是谢玉璋。   谢玉璋的行动拯救了谢家村。她握紧谢玉璋的手,告诉她:“你已尽力。你做得很好。”   她身体不好,便是很用力,双手的力气也小。但那微小的力气的确传递给了谢玉璋。   谢玉璋并没有流下眼泪,但谢宝珠知道……她哭了。   李固忙到傍晚才过来,他直接踏入了谢玉璋到寝室。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了,昨夜,便是他将昏倒的谢玉璋抱回了这里。   谢玉璋倚坐在窗下的榻上,一头青丝垂于半边肩头。屋中还没点灯,夕阳的光透过窗纸,朦胧又浓重地洒在她的脸上。   李固脚步顿了顿,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   谢玉璋见他来,起身调整了姿势,正坐。   李固沉默了很久,道:“不是我。”   谢玉璋道:“我知。”   李固道:“你父亲追封为吴王,不日下葬。”   谢氏祖上原出自吴地。谢玉璋点了点头。   李固又道:“谢家村已查过,无人勾连,与他们无关。”   谢玉璋向前倾身,沉默谢恩。   李固接着道:“昨夜的人抓住了几个,可惜都自尽了。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谢玉璋却已经并不关心这些个事,逍遥侯府都没了,什么江南各家,什么正统之争,都与她无关了。   那些封城、追捕、搜查、审问的事也都与她无关。   李固看出了她眼中的淡漠,他便停下,不再说这个事。   许久,他问:“玉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嘛……”谢玉璋拢拢肩头的发,怔了一会儿,道,“我想休息休息。”   李固没说话。   “不用担心我。”谢玉璋道:“我其实……觉得轻松。快十年了,没这么轻松过。”   她的目光落在榻几上,却并没有聚焦。   “我知道,大家其实也都知道,只他们不会说出来。”她道,“因这实在有违孝道,该说是大不孝。逍遥侯府没了,我这做女儿的竟然觉得肩头轻快。”   李固的唇角紧紧抿着。   谢玉璋抬起眼,道:“陛下现在看到了,我是这样一个人,多么可怕。”   李固道,“有些人,原就不配为人父母。他们死了,子女也并不伤心。这没有什么可怕,只因世间,原就该是以人心换人心,以真情换真情。”   谢玉璋凝视他片刻,点头道:“陛下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都看到了。”   李固的视线也落在榻几上。   许久,他道:“我尽力了。”   谢玉璋道:“我也是。”   屋中的光线很快黯淡了下去,但皇帝和公主在里面谁都没有发话,侍女们在外间准备好了灯,只不敢擅入。   寝室里安静了许久,皇帝终于出来,道:“找个人陪陪她。”   但此时林斐和谢宝珠都已经回去了,侍女们便将嘉佑找了来。   嘉佑也不说话,只抱着丫丫和谢玉璋沉默对坐。   一直到丫丫吃够了点心,在嘉佑怀里打瞌睡,困得眼睛睁不开,谢玉璋道:“回去吧。”   嘉佑回去了。   林斐离开公主府,没有回广平伯府。她去了林府。   今晨是天还没亮,皇帝派人去叫醒了她,她才惊闻了昨天的事。从今天早上到现在,她连丈夫的面都还没见到,但她想去见见兄长。   只到了林府,林谘还没回来,林斐便与嫂嫂宴氏说话。   宴氏和林斐颇相投,只她年纪小些,人生也未经历过什么风雨,虽是嫂嫂,在林斐眼里宛如妹妹,很有几分天真。   她担心道:“郎君昨夜出去很晚才回来,根本没怎么睡,今天又一早就上朝,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林斐怔住,问:“他出去做什么?”   宴氏道:“前面的事,我不会问。只都睡下了,被人叫起来匆匆去的。”   林斐问:“大概什么时辰?”   宴氏想了想:“亥时过了,不到子时。”   林斐的睫毛微微颤了下。   下人来禀报林谘回来了,先回了书房。   宴氏知道林斐过来是有事与林谘说,毕竟今天大家都听说了逍遥侯府的事,林斐又与永宁公主是那样的关系,她道:“你去吧,叫他早点回来歇息。”   林斐点头,去了书房。   林斐过来,林谘不意外,他问:“殿下还好吗?”   林斐道:“康乐郡主来过,告诉她谢家村无事,她好多了。”   林谘点头道:“于她,也算是个解脱。”   谢家村虽然还在,但分量根本无法与逍遥侯府相比。逍遥侯府这个随时可能会爆的雷没有了,谢家村的人只要安安分分的,就不会有事。   林斐道:“是,以后不必战战兢兢,虚与委蛇。”   但她顿了顿,问:“哥哥昨晚出去了?”   林谘抬起眼睛。   兄长的眼睛漆黑深邃,与林斐记忆中祖父、父亲和大哥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   只他们都不在了,原本最跳脱爱玩潇洒随性的三哥只能放下自己,成为那个撑起家族的男人。他的肩头担着太多,包括责任,还有仇恨。   书童在这时推门而入:“三郎,酒来啦。”   林谘执壶斟酒。   “昨夜花千树,星如雨,可惜你没看到。只她以后能自在了,想来你也是高兴的。值得浮一大白。”他将酒杯举至林斐面前,“斐斐,我们兄妹喝一杯。”   林斐盯着那酒杯半晌,道:“正是。”   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再不多问。   林谘微微一笑,琼花落满地,翩翩公子如玉。   仰头干尽这一杯,痛快。   追封的旨意下来,逍遥侯以吴王入葬谢陵。从他以下,前太子和诸皇子、于氏和她的孩子们,都随葬。   只有人心里暗暗嘲笑皇帝,惺惺作态的仁厚终究没能在史书里落着好名声,后人读史书,看到“开元四年六月初三夜,逍遥侯府大火,诸人皆亡”这一段,必然会觉得是皇帝下的手。   李固自己却并不在意。他若想杀末帝,或者需要杀,根本不会眨眼,直接手起刀落。只从前并不需要。   他如今只关心两件事,一是缉捕潜入云京的南人,一是谢玉璋。   永宁公主府闭府谢客。   贵妃、淑妃、贤妃都谴了人来吊唁慰问,杨侍中及夫人、两个儿子、儿媳都来过,还有其他一些与谢玉璋走得近的人,永宁公主只都称病不见。众人皆叹。   只是侍女挡得住这些人,挡不住皇帝。   皇帝现在来,都是直入公主内室。因公主这些天,都没有出过内室。   李固来了几日,这一日对谢玉璋说:“出来走走吧。”   谢玉璋道:“正想着呢,待父亲下葬了,我跟舅舅借他家的别业,去西山住一段时间。”   李固道:“不用借他家的,我给你。”   谢玉璋道:“好。”   十日后的吉日,宜动土、安葬。皇帝赐下丰厚陪葬,逍遥侯府诸人入土为安。   又数日,永宁公主离京去西山休养。   林斐与丈夫商议后,随同陪伴。 第155章   李固将西山上的一处别业给了谢玉璋。谢玉璋带着嘉佑和林斐住了进去。   六月十九的晚上,李固来了。   林斐也不吃惊,因明日便是旬末休沐日,云京到西山,快马也不过就一个时辰。李固是什么人,在河西可以千里奔袭几日几夜的人,这段距离于他,说不定一个时辰都不到。   她告诉他:“刚用了晚饭,在园子里。”   李固问:“怎地这样晚?”   林斐道:“白日里她没胃口。”   李固问:“吃了什么?”   林斐说:“只喝了一碗荷叶粥,一些清口小菜。”   李固皱眉,却没有马上去见谢玉璋,说:“我洗漱一下。”   他骑马而来,身上尽是灰尘。   林斐立刻安排了。等去见谢玉璋的时候,他已经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   谢玉璋躺在芭蕉树下的躺椅上,似睡非睡。   当她被惊醒睁开眼看到李固的时候,只顿了顿,便叹了口气,问:“晚饭用了吗?”   李固在一旁坐下:“路上用了。”   谢玉璋更叹气,问:“带胡进来的?”   李固道:“是。”   谢玉璋唤了侍女来:“去问问胡统领他们,想用些什么,叫厨下去准备。再端碗粥过来,荷叶粥就好,开胃。弄些小菜。”   李固道:“不用。”   谢玉璋道:“路上能吃什么?无非是干粮。”   李固道:“带了烙饼和熏肉。”   烙饼和熏肉,于平常人是不错了,若行军,也是一餐好饭。   可他是皇帝,于皇帝而言,这一餐粗糙得让谢玉璋叹气停不下来。   李固道:“怎么老叹气?”   谢玉璋道:“我在这边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李固想起刚才她躺在躺椅上似睡非睡的模样,宛如那些头发都白了老妪,成日里打着瞌睡,没有精神。他的眼睛里便写满了不信。   谢玉璋只能告诉他:“真无事。我经历过很多事,许多都并不比这回的容易,也都过去了。”   李固听了,心头涩然。   谢玉璋也没法告诉他,她的人生经历过两世,看过谢家村血流成河。今生,怎么都不能说比前世更差。这几天在西山,她已经渐渐缓过那口气来了。   “不过是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已。”她说,“以前就很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便是讨厌做的事,也告诉自己得认真去做,还要做得很好。”   李固沉默了一下,问:“讨厌做的事都是哪些?”   谢玉璋含笑不语。   李固眼神微黯,问:“包括我吗?”   谢玉璋轻摇团扇,道:“一开始是包括的。”   李固问:“一开始?”   “是呢。”谢玉璋回忆道,“回到云京见到这个人,和记忆中不太一样呢。倒和草原上那些人差不多了。坐在高位上,可以予我华丽衣衫,予我珍珠宝石,便理所当然觉得可以拥我在怀里,让我为他解衣裳了。”   这话直白地说出来,李固这样的城府,都觉得后脖子发烧。因他当时的心态,实在是被谢玉璋说中了七七八八。只强撑着道:“是你先扑上来的。”   谢玉璋团扇遮着半张脸:“是啊,要我脱的衣裳都替我准备好了。我去见他的一路上,很是酝酿了一番情绪呢。说起来,当日发挥得着实不错。”   那一日谢玉璋完全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李固想起来,后颈烧得更厉害。   谢玉璋轻轻一笑,指甲掐着团扇的硬边,顺着那圆一点点捋过去,缓缓地、懒懒散散地道:“我呢,十四岁便开始与男人周旋了。对于男人,大约懂得比你后宫的人多那么一点。所以常用这些小手段吊着你,却又一直不从了你。实是我原就怕逍遥侯府有需要我救命的一日,我是想着,等到那一日再委身给你。毕竟我也没有别的可以与你交换的了。”   李固心酸,问:“后来呢?”   “后来就……如你所说,人心换人心吧?”谢玉璋道,“那天晚上你坐在我面前,我就只想哭。事到临头才觉得自己傻得可以,知道你断不会为了我委身献媚便做不对的事。更知道我若是把那话说出口,既侮辱了我自己,亦侮辱了你。总之,我说不出口。”   她抬眼,慵懒道:“只我既那一日都说不出口,以后,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再听到那话。”   李固道:“我望你一辈子都不说。”   “也不用一辈子。”谢玉璋道,“我今年再过生辰,便是二十四了。再过个几年,颜色消了去。你的后宫里全是新人,入宫十五六,水葱似的年纪。我这个人自然而然地便成了过去。只你这人长情,相知一场,大约也不会刻薄我。我享着公主的待遇,吃穿不愁,见人不跪,大概一直都能过得挺舒心的。”   “相知一场”四个字,浇得人心里又酸又软。   这便是她想要的“以后”吗?是多么简单就可以做到的事。   可李固嗓子里眼发涩,就是说不出那个“可”字。   谢玉璋轻摇着团扇,等着他。   什么也没等来,粥来了。   白玉雕成的莲瓣碗,碧绿的荷叶粥看着便清爽。   李固端起来,也不用调羹,小小一碗,仰头两三口便喝净了。放下碗,也不要小菜,挥挥手,让侍女们都退下。   他绕过了这个话题,问:“在这里要住多久?”   到底是不肯给她一个准话。因他说过的话,都得算数。   谢玉璋反问:“今年什么时候行猎?”   李固道:“秋季吧。”   谢玉璋道:“今年也要拖到那么晚吗?”   李固道:“人太多,吵到你。”   不论夏猎秋猎,只要皇帝一来,云京的贵人们便也呼啦啦就来了。到时候西山上许多别业里便都是人。忽然便如街市上一般热闹。   谢玉璋现在,的确不想被人吵到。皇帝的体贴,她便受了,道:“好。”   一样没有回答,到底打算在西山住多久。只摇着扇子问:“你今晚住在这里?”   李固道:“跑了一个多时辰的马才到,现在回去,天黑山路骑夜马不太安全。”   不知不觉,这个人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谢玉璋摇着扇子,道:“知道了。”   李固心满意足。   李固长期上朝养成的习惯,第二日天不亮便醒了。却知道谢玉璋断没有这么早起的,院子里打了几趟拳,晨练了一番。   洗了个澡出来再问,谢玉璋已经起了。看看天色尚早,李固便知她是因为自己而早起。   待他过去,谢玉璋的正堂里已经在摆碗箸。   两粥,四面点,八小菜。量都不多,但都精致。   谢玉璋早料到他会来。她坐在了侧位,正位留给了他,见他来,抬眼招呼:“来用早饭。”   此情此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李固恍惚着走过去坐下。   侍女盛了粥递过去,谢玉璋一双素白的手接过来,放到李固面前,道:“慢些喝,可别像昨天似的,味都不品。”   李固道了声“好”,果然放慢了速度。   用完饭,他问:“白日里做些什么?”   谢玉璋道:“便在园子里走走。”   她如今有孝在身,原也不能做什么玩乐之事。下了山继续向西便是皇家猎场,现在也不能去。   李固道:“我陪你走走。”   两人并肩,悠悠然走着,速度缓慢。   谢玉璋走到水塘边,指给他看:“那个敞轩面水,景色不错。”   待走过去,里面一尘不染,轩中有坐榻,几上有棋盘,墙上还挂着琴。   谢玉璋上榻烧了水烹茶。   李固昨日没被赶走,今日与她共用了早餐,几杯茶喝过,不免起了贪心,道:“想听你抚琴。”   谢玉璋道:“好呀。”也并没有拒绝,因这原就是她日常的生活。这几日本就是在这里,弈棋,烹茶、抚琴。   侍女收了桌上棋盘,摆上了瑶琴。   谢玉璋问:“想听什么?”   她一边问着,一边伸出手去,由侍女们给她卸镯。   李固却怔怔看着她,神色变得不对。   谢玉璋莫名,唤他:“陛下?”   李固突然站了起来。他动作太大,猝不及防地吓了侍女们一跳。   李固道:“不听了。想起来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谢玉璋愕然。   过了半晌,她问侍女:“我们刚才,有做什么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道:“并没有啊。陛下怎么回事,突然……”   突然脸色就不对了,生气而去。   皇帝生气了,侍女们不免有些惴惴:“殿下,你看这……”   谢玉璋虽也感到莫名,却不在意。因她现在几已没什么要求李固的了。好好的,李固便也不会对她喊打喊杀。   她懒懒道:“不管。我若连别人生气都要管,还不如累死了。把香换了,我要抚琴。去告诉阿斐,他走了。”   胡进还以为怎么都得用过午饭才折返呢,不料才用完早饭没多久,李固就喊他们回京。   李固常喜怒不形于色,但胡进是他身边第一信任的贴身人,常常能揣摩到他一些情绪。那样子,分明是生气了。   不知道永宁公主又怎么了。   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   一路马蹄疾驰,李固的眼前老是晃着谢玉璋的手。   她问他想听什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她的手白得像雪一样,肌肤滑腻如脂。无需吩咐,三个侍女围上来,一个托手腕,一个提衣袖,一个轻巧地卸玉镯。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此时,她问他“想听什么”的话音才刚落。   谢玉璋的生活,不是李珍珍那般奢华富丽,她是精致到了骨子里。   因为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中宫所出,血统高贵。   尊贵两个字,是刻在她的血脉里的。   可李固又想起了她在诸妃面前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模样。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论是李珍珍还是邓婉崔盈,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的。   从她回到中原,他便给了她公主的封号。他一直都对她说,有他在,必不使人折辱她。   可其实,叫她强颜欢笑着去做讨厌的事的,一直都在折辱她的,不就是他吗? 第156章   李固来林斐不吃惊,李固这么早就回去了林斐倒是颇吃惊。   她过来敞轩,问:“这就走了?”   侍女们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忙告诉她:“陛下忽然生气,便走了。”   林斐无语,问:“他这是怎么了?”   谢玉璋懒懒道:“谁知道突然发什么疯呢。他这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非得别人猜中了,他才开心。别管他,过来,我弹琴与你听。”   林斐没有直接跟皇帝打交道的经验,她对皇帝所知,几乎都来自于谢玉璋。只能摇摇头,坐了过去。   到了中午的时候,侍女禀报:“王校尉来了。”   王校尉即是王忠,晚秀的丈夫,谢玉璋的前护卫统领。他如今去了军中,不算是谢玉璋的人了。   谢玉璋听了无奈,道:“叫他来见我。”   王忠很快来了,给谢玉璋行礼:“殿下。”有些惶恐惭愧。   谢玉璋道:“一定要带丫丫回去吗?”   王忠道:“她实不像话,她娘让我将她带回去管教。”   “丫丫还小呢,她懂什么。原都是我们这些大人不好。”谢玉璋道,“你可千万莫打她。等我们回去了,让晚秀慢慢教就是,以后不惯着她了。”   晚秀做了嘉佑的教养姑姑,丫丫和牛牛每日跟着晚秀到嘉佑院子里去。吃得好用得好,他们两个过得好生快活。   牛牛倒也罢了,满院子疯跑,没一刻安静。丫丫却一直跟在嘉佑身边,嘉佑拿她当个眼珠子,有求必应。她的母亲又是晚秀,不仅是嘉佑身边的第一人,在谢玉璋跟前也有体面,她自己也生得玉雪可爱,侍女们都跟着嘉佑一起宠着她。   慢慢的,丫丫就叫大家给宠坏了,十分地会挟嘉佑以令众人,满足自己的所需。   逍遥侯府没了,不止谢玉璋一人受到冲击。嘉佑原本已经可以说些短句子,乍闻噩耗,虽然没哭,却突然变得又不说话起来。   她又开始自闭,加上到了西山这里,到底跟家里不太一样,丫丫的要求她未能及时予以反应。丫丫竟动手打她。   晚秀当时就炸了。她将丫丫拎回屋里,关上门狠揍了一顿。   嘉佑急得在外面直拍门。   只晚秀心硬似铁,揍完了立刻派人赶回云京去通知王忠,叫他今日过来,把一对儿女都领走。   王忠今日便来了。   王忠说:“她是丫头片子,我拳头太硬,我不揍她。等她娘回来揍她。”   谢玉璋叹气。只这是晚秀的家事,晚秀的孩子。她的手再长,也没法伸到人家家里去。只得令人取些吃食绫罗赏赐给王忠,盼着他两口子揍丫丫揍得轻些。又留了王忠在别业里用了午饭,才让他带着孩子们离开。   丫丫今年才不过五岁,尚不知善恶,她之所行,不过小动物本能而已。这一年,除了晚上睡觉就没和嘉佑分开过,此时硬要被分开,哭得撕心裂肺。   王忠都心软了,只拿眼瞅晚秀,却不敢给闺女讨饶。   晚秀丝毫不动摇,道:“带她回去。”   王忠便带着丫丫和牛牛回云京去了。   只是丫丫这一走,嘉佑竟然哭出来了——自逍遥侯府没了,于氏没了,她这还是第一次哭了出来。   谢玉璋没想到丫丫一走,竟有这效果,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因她实在是知道,哭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她便对嘉佑说:“你对丫丫太好,只她自己有家,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我们将她惯坏了,与她自己将来必有害处。暂时将她先送回家去。你若好好的,肯吃饭肯说话,待回去了,还让丫丫来找你玩。”   嘉佑不说话,只默默将眼泪擦干。   晚间谢玉璋与林斐在正房里对弈,两个人都穿着家常衫子,松绾发髻,说不出的轻快。只觉得眼下的日子,竟是从漠北回来之后,最轻松的一刻了。   谢玉璋甚至说:“干脆就一直住在西山吧。”   “也挺好。”林斐道,“住一年,再回去,正好。”   反正谢玉璋守孝一年,原就不能冶游行猎,交际应酬。在这里虽远离了云京繁华,亦远离了云京的复杂,叫人心静,正适合谢玉璋守孝。   正说着话,晚秀过来了。   谢玉璋问:“她怎么样了?”   晚秀笑道:“又偷偷抹眼泪。”   谢玉璋和林斐都笑了。嘉佑这样自闭的人,有大的情绪波动,于她们便都是开心的事。实是比逍遥侯府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样子好太多了。   谢玉璋扔了棋子,站起来:“我去看看她。你替我下,别输了!”   当年出身朝霞宫的这些老侍女,琴棋书画都颇懂一些。晚秀当年在宫里时便和林斐走得近,一手棋艺,全是林斐教出来的。   当下便替她坐到榻上,道:“输了也不能赖我。”   谢玉璋嗔笑,去看嘉佑。贴身的侍女们都跟着她走了,正房里只有晚秀和林斐,房外有打帘的小婢和添茶待唤的侍女。   林斐道:“你也忒狠心了。看丫丫哭那样子,竟不心疼。”   晚秀道:“谁叫我是她亲娘。”   林斐道:“她那小拳头,打在身上也不过是挠痒痒一般。”   晚秀道:“待她的力气不是挠痒痒了,再打,我怕她就只得去死了。我自己生的闺女,我得心疼她。”   晚秀说的才是正道,林斐也不过是因为看着丫丫出生长大,因喜爱她而生出了偏心罢了。   当下也只能说:“你揍她莫太狠。怪可怜的。”   两人弈过一局,晚秀果然输了。她恍然道:“定是知道自己要输了,才跑了。”   林斐失笑。   两人唤人添茶,外面的侍女却没进来。正要再唤,忽听外面“咕咚”一声,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两人下意识朝门口看去。   正房挂的帘子是谢玉璋入住了才装上的。这是一幅珍珠帘子,珍珠颗颗浑圆,灯光下幽幽闪动。   两个人看过去,那珠串缝隙间突然闪过一片光。珠串猛然被掀起,一群蒙面的黑衣男人冲了进来!   林斐和晚秀来不及反应,锃亮的钢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二女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蒙面男人上前,扫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了林斐身上。   这青年妇人二十来岁年纪,气华质美,莹然有光,令人见之目不能移。   他道:“你便是永宁公主?不愧是云京第一美人。”   这人将林斐误作是公主了!怎么办,该怎样才能向公主示警?要大声叫吗?会否立刻身首异处?院里的仆妇能否听得见?这些人从外面闯进来,她们是否还活着?刚才倒地的声音是否是外间的婢子被杀了?护卫们在外院,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知道出事了?   晚秀在漠北亦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脑子里瞬息间已经飞快地闪念,焦急地想寻出应付眼前的对策。   却听耳边一声冷笑。   林斐掷下手中棋子,一肘支在榻几上,另一手两指并拢,将架在颈间的钢刀缓缓推开,睥睨道:“尔等何人,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晚秀瞳孔骤缩,目光向林斐射去。   这“永宁公主”眉间凛然,气质高贵,令人不敢轻侮。   她推开颈间钢刀,那执刀的人被她气势摄住,竟没敢妄动,只看向首领。   首领赞赏一笑:“不愧是皇家血脉。”   首领被永宁公主坏了大事,将要无功折返。原是一口气难以咽下,听说永宁公主离开了云京城,便想在临归前杀了她出口气。   谁知真见了她,竟是这样一个令人欣赏的女郎。怪不得竟能坏了他的事。   “永宁公主”道:“我劝尔等,及早放下手中钢刀,伏法认罪。我有护卫二百,就在府中,围将起来,尔等杀不出去。”   首领笑了:“你这女郎,还懂得虚张声势。”   护卫二百,那是满员编制。公主纵有二百护卫,出门时也不是全带上。他们摸进来时窥探过,这宅子里也就四五十个护卫。   林斐沉住气,扬起下巴道:“趁早滚,否则我现在叫起来,你便要身首异处!”   晚秀心中雪亮,知道林斐是在故意激他。无论是杀还是抓,林斐都希望能赶在谢玉璋回来之前速战速决。   林斐面上冷静,然她心中的焦急,这房中只有晚秀才能明白。   男人笑一声,已经全改变了主意,并不想杀这个“永宁公主”了。他道:“带她走!”   手下问:“大郎,这个怎么办?”问的却是晚秀。   “大郎”这个称呼入耳,林斐的目光箭一般地射过来。   那“大郎”道:“杀了。”   林斐厉喝一声:“住手!”   众人都看向她,她道:“我以为歆州高氏九百年传承,多么了不起。高大郎却不过一武夫,竟连妇孺都不敢放过!”   高大郎双眸精亮:“你竟知道我是谁。”   林斐冷笑:“你曾与林氏嫡女订亲,林氏伴我多年,如何不知。”   心中却想,高氏这些人,逃出逍遥侯府之后,皇帝全城缉捕,他们竟能安然潜伏,到现在悄然身退,却是如何躲过的?   心里这些念头飞快闪动着,不影响她说话。   她道:“你若杀她,我现在便大叫。纵不能围杀了你,总使你添许多麻烦。你放过她,我安安静静与你走。”   说完,立即又道:“男儿大丈夫,做决定快些。待会我的侍女们准备夜宵回来,给你平添麻烦!”   高大郎也是决断之人,当下便道:“捆了她。”说的却是晚秀。   当下有人上前将晚秀的手折在身后,以绳索捆缚。   林斐转头看去,晚秀也正看着她。林斐的目光压过来,晚秀嘴唇微抖,唤了声:“……殿下!   林斐眼露欣慰。   待用布条绑了晚秀的嘴,高大郎对林斐说:“走!”   林斐的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报答谢玉璋的机会。   奈何她都追去了漠北,却一直活在她的庇护之下。此时此刻,她等了一生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   她微微一笑,无畏地站起来:“走。” 第157章   高氏的人并不多,上京时带了二十来人,逍遥侯府死了一拨,缉捕追杀死了一拨,如今高大郎身边连同他自己在内,就只剩十二人了。   他们在京城中有人,原以为不难的一件事,谁料到非但没办成,还折了这么多人。   高大郎才怒了。知道是那个永宁公主坏了他的事,便把这口怒气都记在了她身上。   京城里封了半个多月的城缉捕他们,好容易现在风声小了,他们才终于自云京城脱离出来。   皇帝怜惜逍遥侯府只剩下两个女眷,赐了西山的“洛园”给永宁公主谢氏。那个园子名气大到高大郎远在歆州都知道。   听说那个公主去了洛园养病,高大郎想起这次无功而返便怒从心起,决定在返程前杀了她出口气。   他们今日下午上山,潜伏到夜里,飞爪扒上墙头,攀着绳索翻墙而入。   但凡宅邸,园子可以多姿多彩,但主路格局大抵差不多。正房必在中路,前后门亦然。高大郎摸到正房,果然见到了那个“永宁公主”,只这公主气度实在出众,凛然不惧,女子中少见,让他生出了爱惜之心。   高大郎临时起念,决定不杀她,将她掳走。   只带了这个公主,再没法翻墙出去,一行人决定走后门。   路上遇到过一队巡夜护卫,林斐有意呼救,还没张嘴,高大郎已经极敏锐地将刀架到了她脖子上。待护卫走过去了,高大郎绑了林斐的嘴。他的手还掐到了她的脖子上:“叫一声试试。”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有茧。女子的脖颈很细,皮肤柔滑。   一掐即断。   林斐在夜色中看了他一眼,看到了这男人眼中的凶色,知他不是说笑。刚才走出正房时,外间的小婢、侍女、院门看门的婆子,都倒在血泊中……林斐不再企图呼救。   一路摸到后门,男人们手起刀落,守门的婆子哼都没哼出一声,喉头血喷了一地,断了气。   高大郎借着月光看了“永宁公主”一眼,发现她既不惊也不恐,面色如常,只眉间深沉,显然在思索脱身之法。他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从漠北风光杀回来的女人。   他们潜行到一处树林,打个唿哨,接应的伙伴将马匹牵了过来。   高大郎牵过自己的马,对林斐挑挑眉。林斐默默翻身上马,身体轻盈,动作矫健,一看就是精于马术之人。高大郎翻身上马,坐在她背后,与她共骑。   一行人趁着夜色下山。   高大郎扯开了绑着林斐嘴巴的布条,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林斐道:“皇帝杀名之下,京畿之地,哪有什么盗匪。敢破门入室的,最近云京就只有南边来的高氏了。”   高大郎道:“我是问,你怎知我一定是我。就算我是高家派来的人,也许我是张大郎、李大郎呢?”   林斐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诈你一下而已。”   高大郎:“……”   高大郎磨磨牙,踢了下马肚。   “谢氏,我跟你打听个人。”他说,“林氏,传言她以绝食相争,追着你去了漠北。李十一都赞她义烈。是真的吗?”   林斐道:“是。”   高大郎满意道:“不错,不算辱没我。”   林斐嗤笑。   高大郎问:“笑什么?”   “笑你可笑。”林斐道,“不过少时一段婚约,十几年前就退了。你算哪根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林氏践行自己的道,与你何干?   高大郎道:“与我当然有干,曾经与我有过婚约的女人,岂能是只知道针头线脑的懦弱无知之辈。”   又道:“我和林氏的事你知道得挺清楚。”   林斐懒得理他,闭嘴不再说话。   下山的道路平缓了下来,高大郎一夹马肚,众人提起速度,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个时辰之后,另一队人从山上追下来。   追到此处,袁进跳下马,举着火把细看地上痕迹,指了个反向:“这边!”   谢玉璋一身骑装,腰别匕首,两只眼睛都红了,厉声喝道:“追!”   从嘉佑房中回到正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正房诸人,谢玉璋当时脑子就轰的一下。她下意识地便去腰间摸匕首。   可自逍遥侯府灭门之后,那柄匕首已经被她解下来不曾佩戴很多天了。   谢玉璋拔下鬓间金钗握在手里便冲进了房里。   林斐不见了,晚秀双手和嘴巴都被缚,绳子捆在了榻脚上,她拼力挣扎,想努力发出声音示警。   待给她解开绑嘴的布条,晚秀眼泪唰地便掉下来了,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歆州高氏劫走了斐娘,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简短清晰的信息冲击得谢玉璋的脑子轰隆隆的。   冷静,谢玉璋告诉自己,冷静,你要冷静。   “召集护卫!”她道,“与我换衣裳!”   她飞快换好了骑装,袁进已经将洛园里的护卫都召集在一起。   谢玉璋脑子已经冷静:“派人去京城送信,送到胡统领和广平伯府两处。留十个人卫守山庄,其他人都跟我走!”   她带着人一路追下来。只夜走山路,谁也不敢跑快,遇到岔路口还得下马辨识痕迹,便比高大郎一行慢了许多。   夜色沉沉,火把的光能照亮的范围有限。   送信的人跑夜路多久能到京城?天什么时候亮?城门什么时候开?   脑子里闪过各种忧心,只能握紧缰绳,咬紧牙关,一路追下去。   在到了一个岔路口,袁进再一次指了个方向的时候,谢玉璋问:“你确定?”   袁进道:“确定!”   袁进追踪痕迹的本事非常了得,谢玉璋其实是相信他的。但她不明白:“高氏要南归,为何往这边走?不该走曲江吗?”   袁进是来自草原的胡人,他当然不知为什么,便去看自己的副手。   副手是个精于事务之人,谢玉璋早说过,袁进只管骑马杀人,其他的事都交给副手。二人分工明晰。   副手略一思索,猛拍马鞍道:“不好,他是想走泗水!”   曲江流经云京,江水滚滚南下,最后汇聚到天堑大江,沟通南北漕运,江上往来全是官船和货船。只曲江是漕运主干道,入大江的主道只有一条。沿路都有繁华城镇,却也有重重关卡。   泗水并不流经云京,距离云京便是快马也得三四天,只与“京畿”这个范围擦边而过。   泗水许多处河道都浅,走不了大船。但它河道分支多,最后都汇集入大江,且几无什么关卡。若高氏以小船入泗水,那便是水银洒地,怕是再捡不起来了。   副手给谢玉璋讲明白之后,谢玉璋脸色发白。   须臾,她指了一个人:“你,去云京,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云京那边。其余人,跟我走!”   马蹄声激烈,她追着高大郎和林斐而去。   谢玉璋第一次经历这么艰难的追袭。这和打猎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由天亮追至下午,路上吃的是烙饼和熏肉。   这么粗糙简陋的食物,谢玉璋便是在漠北都没吃过。只她此时实在明白了为何李固骑马出行要吃这种粗食,因为实在是方便。烙饼将熏肉一卷,大口吃便是,吃完便上马,继续追。   追到天色完全黑了,谢玉璋还想追。袁进扯住了她的马缰:“马得歇息,否则累死。”   回到云京再不能像在漠北那样养马。她现在养的只是护卫,不是上沙场的骑兵。她将能带来的人都带来了,便没有多余的马了。   谢玉璋只得咬牙下马。   出来得急,也没有带上帐篷等物,不过把马背上的毡子取下来铺在地上权作床铺休息而已。   还没铺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众人皆起,手按刀柄。   数百人的骑士奔驰而来,领头者勒马疾停:“永宁!”   正是李固。胡进、杨怀深亦跟着翻身下马,疾步围过来。他们至少比她晚出发三四个时辰,竟然追了上来。   谢玉璋见到杨怀深,无地自容:“二哥!”想哭,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哭,只强咬着牙。   杨怀深脸色灰沉,问:“高氏往哪边去了?”   谢玉璋指了反向:“那边!”   杨怀深立即上马。李固对谢玉璋说:“你回去,我们追。”说着,便夹马前行。   谢玉璋看得清楚,金吾卫是一人双马,标准作战配置。她二话不说,过去便抢了一匹马,追了上去。   李固回头看见她追上来,喝道:“回去!”   谢玉璋喊道:“我能跟上!”   李固皱眉,却道:“跟紧!”   这场追击是谢玉璋此生最疲累的一段经历。   他们追了三日,于第三日终于追到了泗水边,遥遥看到高氏诸人正在登船。   李固摘弓便是一箭,一人应声而倒。   谢玉璋和杨怀深同时喊道:“别射箭!别射箭!”   李固不发话射击,金吾卫的人虽然握着弓,却也没搭箭,只等命令。   他们追至岸边,高氏的船已经离岸。虽离岸,却也在射程之内,此时若开箭,高氏诸人必死。   但李固没有下达射箭的命令,只道:“去找船!”   杨怀深比他的话音还快一步,已经带人去找船了。   胡进扯开嗓子劝降。   船在飞快地远离岸边,离开岸边骑士的射程。高大郎没回应他。   他向岸上望了半晌,才收回目光,问林斐:“那女郎是谁?怎生得竟如此美貌?”   林斐含笑不语。   高大郎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是永宁公主!”他肯定地道。   关于永宁公主的美貌,传得神乎其神。高大郎是不太信的。   在洛园见到林斐,虽觉得她美,但内心里也觉得,没有传说得那么邪乎。   直到此时看到真正的谢玉璋,不需林斐肯定,他已经明白那个才是永宁公主。   则……   他看着林斐,问:“你又是谁?”   林斐含笑,脚下向舷边移了一步。   望着那个婀娜的身影,林斐觉得内心说不出的轻快。   林家女儿欠小公主的,终于还上了。   只对不住丈夫。岸上数百人,都看到了广平伯夫人被贼人掳走三四天,她便是能活着回去,也是广平伯府的污点了。   杨二对她深情一片,今生辜负,已报不得。   那,等来生吧。   林斐看着高大郎,笑得眉眼生辉:“如何,江东林氏女,可辱没你?”   一个名字在高大郎心头闪过,小的时候也曾为这名字羞涩过。后来那门亲事因林家的垮台退了。那个名字也早就扔在角落里遗忘了。   但此时他想起来了。   那庚帖上写的是林氏斐娘。   她叫林斐!   他抬眼,想叫出她的名字。   曾经的未婚妻仿佛在发光,她的笑像看透世间一切,又不屑世间一切。   她的目光中没有遗憾,只有求仁得仁的满足感。   她纵身跃入了江水中。   船上,高大郎吼道:“林斐!”   岸上,杨怀深痛声:“斐娘!”   谢玉璋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来。 第158章   谢玉璋醒过来,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帐顶。   谢玉璋盯着那帐顶盯了一会儿,倏地翻身坐起。把房间中一个婢女吓了一跳。   陌生婢女忙走近,道:“夫人醒啦?”   谢玉璋也不问她是谁,只道:“水。”   婢女忙倒了水给她。谢玉璋喝干了,才问:“这是哪里?”   婢女道:“这里是融安县四平镇徐大官人家。”   没有一条谢玉璋知道的。只看这屋中摆设,婢女衣着,像个乡下富户。谢玉璋点点头,问:“和我一起的人呢?”   婢女道:“都在外面呢。夫人先洗把脸吧。”   谢玉璋拒绝道:“不用,请我的人进来。”   这女郎说起话来,不知道为何有种让人不敢拒绝的气势。明明生得这样好看,却灰头土脸脏不拉几也不知道先洗漱一下,真是稀奇。   婢女腹诽着,却不敢违抗,只得出去唤人。   李固很快便大步走进来。   谢玉璋还坐在床边。连日追击,她就和他麾下的任何一个士兵一样,脸上扑满灰尘,头发黏腻在皮肤上,汗水自脸颊上流过,洗出一道雪白痕迹。   李固与谢玉璋相识近十年,生平第一次看到谢玉璋这样不修边幅的模样。   也第一次看到一个本该炊金馔玉、牛乳里泡着滋养的女郎,咬着牙能跟上他急行军的速度,毫不嫌弃地大口咀嚼她从来没吃过的“粗食”。   人与人果然还得多相处,多相处才能看得更清楚,更全面,才知道人不止是一个面。   与谢玉璋相比,李固倒是洗漱打理过,干净了不少,起码脸上没有灰尘汗泥。他当然知道谢玉璋此时最关心什么,走进来第一句话便告诉她:“林氏生死未知,景山征了船去追了。”   第二句给她解释:“林氏跳船,高氏那个人跳下去把她捞上来了。他们南方人,水性很好。只我们不知道林氏现在什么状况。”   所以是“不知”。对不知的,李固从来实话实说,不会说什么“她一定还活着”之类的话。   但谢玉璋不一样。她道:“她一定还活着。她没这么容易死。我不相信她会这样就死了。”   她仿佛是对李固在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无论到底怎样,都让李固惊诧。   因为李固很知道林氏与她的亲密,李固原是以为林氏的事会让她痛苦悲伤并虚弱,就如逍遥侯府没了时候那样,那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力气与生机都没了似的。   可此时她却截然不同,虽然对林氏到底是生是死有些偏执,但她看起来很有力量。   李固皱眉,问:“玉璋,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玉璋道,“只是才想软弱松懈一下,便叫一巴掌扇在脸上,醒了。”   她若不是逃避到人烟稀少的西山,而是一直待在云京,料来高氏也不敢在云京再动手搞事情。   她若不是表现得软弱,林斐作为当家主妇,有一个府邸要整治,作为炙手可热的新贵夫人,有那么多请帖等着交际应酬,也不会因为担忧而跟到西山来陪伴她。   那样的话,就算高氏动手,直面高氏的也会是她自己,而不是林斐以身相代。   “他们以为她是我。”她说,“他们潜入府里的摸到正房的时候,我恰好不在房中。她便自称本宫,言语相激,令高氏快快将她带走。”   李固激赏道:“林氏不愧‘义烈’二字。”   谢玉璋却道:“我讨厌这两个字。她凭什么要为了我抛了自己。她凭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活。都已经回来了,她都已经嫁给二哥了,温柔夫君、锦绣日子,有什么不好。”   李固道:“……别哭。”   他给她抹去眼泪。只谢玉璋的眼泪原本在脸上冲出两道雪白,被他用手一抹,抹成了花猫一样。   李固收回手,道:“你洗漱一下,我们回京城去。”   谢玉璋抬眼看他,他道:“景山征了船去追,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在这里也无用。你妹妹还在西山。”   谢玉璋点点头。   她从不是个任性的人,李固想。   此处果然是泗水边小镇上一个富户,李固临时借了他家的宅子。这些人也只知道他们是贵人,带这么多兵,也不敢多问。   谢玉璋洗了个澡,换了身借来的衣裳,正经吃了顿饭,一行人启程返京。   李固给她弄了辆车。谢玉璋也没逞强,老实坐了车。   急行军三个日夜,大腿内侧的皮都磨破了,火辣辣的疼。谢玉璋强行忍着,从院子走到车子,尽量走正常的步子。疼得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亏得这乡下富户宅子不大。   旁人没看出来,叫李固看了出来。   此处还是京畿道,往云京折返走的是官道,颇繁华,一路都有地方打尖歇脚。   中途停下歇脚,李固过来,隔着车窗的帘子压低声音问:“你要不要更衣?”   这趟出来没有带侍女,身边除了李固,全是金吾卫的汉子。谢玉璋一路忍着尽量不喝水,便是怕这事,谁知李固竟敢来问。她恼怒道:“我不用,你走开。”   李固只得走开了。   谢玉璋忍着干渴,竟也忍到了晚上在一处阵子上落脚。   李固征了这镇上最大一户宅子,令人拆了门槛,直接把车子赶进了内院里。   谢玉璋想下车,李固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抱进了屋子里,立刻便退出去。   谢玉璋揪着那家的婢女道:“快带我去净房!”   晚间李固叫侍女通禀了才进来,端了一碗黑乎乎糊糊状的东西给谢玉璋:“把这个抹在伤口上,会好得快很多。”又告诉她:“你的人追过来了。”   谢玉璋接了,道:“这个速度回京城,怕不得六七日。你不要管我,我慢慢走,你先回去吧。”   李固道:“好。”   第二日启程,又多了一辆车,李固与这富户借了两个粗壮仆妇照顾谢玉璋。他分了一半人给谢玉璋,自己先骑快马回京城去了。   谢玉璋用了那药,一晚上便好了很多,早上醒来伤处已经开始结痂,勉强能正常走路了。   她把自己的人召来,告诉他们:“我回京城去。”   留了袁进带几个人在身边,却叫袁进的副手先赶回去:“从府里再调些人,把洛园那里护好,叫晚秀照顾好十九娘。”   一路上果然走了六七日,才回到云京。谢玉璋回公主府收拾过,立即便去了林府。   她其实不知道该跟林谘说什么,但又不可能不来请罪。   林谘尚未散值,宴氏接待了她。   宴氏年纪小,头上没有公婆,丈夫温柔,小叔们有礼,一个出嫁的姑子,身份又显贵,又与她谈得来,还十分照顾她。她成亲到现在,都没有已婚妇人的模样,眉眼间依然还带着少女的天真。   知道了林斐的事,她只难过落泪,却不知道该与谢玉璋说什么。因为她们二人与林斐的关系,实不知道该是谁安慰谁。   谢玉璋沉默地等到了林谘回府。   见到林谘,她站起来,只喊了声“三哥”便说不出话来。   你不可以哭,她对自己说,你有什么资格在二哥哥和三哥的面前哭呢。该是由你来安慰他们才是。   林谘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容,他此时的面孔就像李固一样让人看不出喜怒。谢玉璋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林谘。   因从前,林谘见了她,也总会绽出笑容。   “我知道了。陛下都与我说了。”他颔首道,“景山还未归来,等他回来再说。”   只他沉默许久,缓缓说:“不管结果如何,斐斐……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玉璋的眼泪一下便被他激出来。   林斐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前世,她用了自己的一生来报答她那一点子恩情。直到她最后死的时候,林斐都在她身边。她把她的一生都给她了。   今生,谢玉璋自己站了起来,扛起了一切,以护住林斐为第一要任。十年茫茫都过来了,怎地到了该圆满幸福的时候,又走回了老路。   她流泪道:“她以为她报答了我,那我又要怎么样才能报答她呢?”   她和她之间,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两清,才能真的是个头,才能真的各自安好呢?   看她流泪,林谘把手负在身后,许久,轻声道:“……别哭。”   杨怀深回京,已经是七月中旬。   李固到公主府的时候,谢玉璋在校场练箭。   李固看她一箭正中红心,颔首:“你的箭法已经很好。”   “只开不动强弓。”谢玉璋道,“陛下最多开几石弓?”   李固道:“最强开六石。”   谢玉璋道:“世上没有更强的弓了吧?”   李固道:“也只是能开,日常还是用三石。”   谢玉璋道:“能用三石的也没多少人。”   “还好。”李固道,“大郎、七哥、敬业都能。”   谢玉璋张弓搭箭,到这时候,李固才道:“景山回来了。”   那一箭本瞄准红心,因李固这一句,便脱了靶。   谢玉璋霍然转头,看着李固。   李固道:“林氏还活着。景山没追上。”   还活着,活着就好。   李固看到谢玉璋撑了许久的肩头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道:“活着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固点点头。   谢玉璋又射了一箭,这一回,正中红心。   她问:“陛下何时南狩?”   李固道:“我的船已造好,只将士须适应。”   飞虎军以北方人居多,许多人不会水,也一辈子没坐过那么大的船。   李固说:“最迟明年,或许今年冬日亦可,看情况。”   谢玉璋道:“若荡平江南,屠了高氏吧。”   李固答应:“好。”   谢玉璋道:“带她回来。”   李固承诺:“只要她还活着。”   谢玉璋道:“一定会活着。” 第159章   谢玉璋回到了西山洛园。七月底李固夏猎于西山。   有了去年永宁公主的榜样,今年有数名贵女都报名参加首猎的仪式。正好今年永宁公主守孝没来,没了她压制,正是各家女郎们出彩的时刻。   自去年之后,女郎们现在都朝着“英姿飒爽”的路子狂奔。   只是跟着皇帝首猎,明明看着永宁公主跟得很轻松,这些在家苦练过骑术的女郎们真上了阵才晓得厉害。数百骑跑起来气势惊人,还没怎么样,裹在中间,自己先个心怯了。   皇帝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丝毫没有为这些女郎们放水的想法。他拿出行军奔袭的速度来,便是有些青年郎君都跟得吃力。   女郎们先后掉队,有一个倒霉的,从马上摔下来,还险些被后面的马踏着了。   即便这样,皇帝也没有为她停留片刻。幸好御医亦跟随,使人驾车将摔得鼻青脸肿的女郎送回了营地。   李珍珍难得与邓婉两个人统一了一回战线。   李珍珍扇子挡脸:“这些人要笑死我。”   邓婉道:“不经历旁人经历的,便想拥有人家拥有的。”   李珍珍摇着扇子道:“可不是嘛。唉,两个月没见永宁了。她就在西山呢,不如我们一起去看她。”   邓婉摇头:“她在守孝,原要清净。我们热热闹闹、辉辉煌煌地去看人家算什么。平白扰了人家。”   李珍珍道:“也是。算了。”   这一回李五郎镇守京城,李卫风跟着来了猎场。他可撒了欢。   第二日他去找李固,营地护卫道:“陛下一早就出发了。”   “又不是打仗。”李卫风咕哝,“打猎而已,起那么早干嘛。”   他于是与别人结伴去了。   第三日去找李固,又扑了个空。第四日亦如是。李卫风终于起了疑心了。   终于这日在洛园里,李固执着白子刚学到大飞挂,正琢磨着,谢玉璋的侍女来禀报:“邶荣侯到访。”   李固恼怒地掷了棋子:“他怎么来了?告诉他,此间主人不见客。”   侍女拿眼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摇着扇子:“告诉他,此间主人有请。”   等李卫风摇摇摆摆过来一看,乐了:“哟,咱们陛下还会下棋呢?”   李固脸色十分难看,不想搭理他。   谢玉璋道:“他会什么,不过刚学而已。七哥快坐。”   李卫风坐下,问:“学到哪了?大小飞挂学了没?一间内挂学了没?”   李固震惊:“你会下棋?”   “呵呵,陛下有所不知。”李卫风想叉腰,发现坐着不太好叉,遂改抱胸道,“这家里要有兄弟的,通常弟弟玩的,都是哥哥玩剩下的。”   “那正好。”谢玉璋起身给李卫风让地方,“你们两人不如切磋一盘,我看看谁下得更好。”   “我不欺负他。”李卫风摆手,“他才学几天,我都学了好几个月了。”   谢玉璋道:“陛下学得很快,可以试试。”   谢玉璋都这么说了,李卫风就坐到她的位置上,李固也并不退缩。   他两个下起来,男人很容易在这种事情上较劲,何况他们两个都是行伍出身,很快便进入胶着厮杀、物我两忘的状态。   谢玉璋看了一会儿,渐渐失去笑容。   ……   ……   一个午觉醒来,谢玉璋打个哈欠,问:“那两个人呢?”   侍女说:“还在下呢。午饭都是在棋盘边吃的。”   “两个臭棋篓子,”谢玉璋拉着脸道,“还下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了?”   侍女掩袖笑,道:“陛下本想赢回自己的外衫,侯爷宁可把革带输给他也不还,陛下就也不还侯爷的靴子。他们两人互拿着对方的东西,自己都快打赤膊了。”   待谢玉璋再过去的时候,堂堂邶荣侯竟真的已经打赤膊了。见她来,忙将从皇帝那里赢来的外衫裹在了身上。   谢玉璋看了看,李卫风中衣都没了,身上裹的还是李固的外衫,腰间革带亦输了,脚上还少了一只靴子。   再看看李固,无语道:“竟是陛下赢了?”   李固道:“我学得快。”   谢玉璋再看李卫风,眼神颇一言难尽。   李卫风梗着脖子道:“用脑子的事从来都是归他,且我忘性大,学了就忘了。”   “差不多行了。”谢玉璋下逐客令,“回去吧。”   两人站起来,李固也将李卫风的外衫穿在了自己身上。他包着发髻的金环虽然输给了李卫风,但簪子还在,整体看着还有个人样。   李卫风没了革带,套了李固的外衫也只能松垮着穿。脚上还少了只鞋,看着实在不成样子。   谢玉璋无语,道:“把东西还给七哥啊。”   李固道:“从前军营里的规矩便是这般,想要回去,拿银子来赎。愿赌就得服输。”   还叫侍女找块布将“战利品”打好包袱。   人道男人至死仍少年,果真不假。   气氛本十分轻松,李卫风却忽然来了一句:“永宁,景山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瞅他不太对?”   空气忽然便静了一瞬。   李固接口道:“他家中有事,自然不开心。”   “就是这样才怪啊。”李卫风扯袜子,道,“听说他新妇病了,去别业养病。这几天夏猎又没什么事,他居然不去陪新妇,跑来打猎。总觉得怪怪的,不像他这个人干的事啊。”   杨家和林家对外放出的消息都是广平伯夫人染疾,去了杨家的某处别业养病去了。   林斐之事,所有知情人都闭紧了嘴巴。李卫风当日并未参与,李固便连他都没告诉。只这厮直觉恁地敏锐,竟能察觉出不对来。   谢玉璋笑得十分自然,道:“他原就是个爱玩的人,前些年不过是形势逼得,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自然就露出原形了。”   “那倒是。”李卫风道,“就属他和老蒋爱玩、会玩。”   谢玉璋笑问:“七哥怎么知道我二嫂病了?”   李卫风道:“我回家看闺女,听张氏说的。”   他没好意思说张氏说这个八卦的时候十分开心。因京城人都说青年妇人中,过得最舒心的两个便是张芬和林斐,总拿她们做比较。偏林斐和杨怀深夫妻,简直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楷模。张芬便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很是不开心。   听说林斐病了,便对李卫风说:“病了怎么不跟自己府里养着。偌大一个广平伯府,还装不下她了?骗谁呢?”   李卫风不是很懂这等后宅之事,还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张芬道:“打着生病的幌子假说在外面养病的,这样的我见得多了,都是犯了事,关在外面了。过阵子便‘病’死了。什么事都抹平了。”   她得意道:“我早就说过,她去漠北八年,是个奴婢之身,能干净得了?看吧,这肯定是露馅了,杨二郎恼了,把她发配到庄子上去了。”   这编排的是朋友之妻,李卫风当时便沉了脸,呵斥了她一通,两人又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也是因为这个,李卫风特别留意到了杨怀深,才觉得他不对劲来。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了。   待他们两个离去,谢玉璋提笔给林谘写了封信,叫人送到离宫那边去。   林谘看了信,对宴氏说:“若有人问起妹妹,你只说前两日刚去看了她。”   宴氏肃然点头:“妾明白。”   让林斐“活”在宴氏的口中,其实这个事若再能有杨家的人佐证就更好了。只可惜,到如今真相只有谢玉璋的舅舅杨长源知道,杨长源和杨怀深连林斐的婆婆杨夫人都瞒了。   偏谢玉璋自己现在又守孝,不参与这些交际应酬。不能替林斐佐证。   今年还如去年一样,皇帝在猎场待了十日,带着众人回云京去了。   李卫风隔日进宫,问李固:“景山的家事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李固顿了顿,问:“怎么说?”   李卫风道:“我昨日去他府里看他,与他一起喝酒,他竟哭了。我问他怎么了,又不说。他们两口子,出什么事了这是?难道真不是生病?”   李固嘴巴严如蚌壳,只说:“别胡说,叫人听了去,就更乱说了。”   “也是。呸,不瞎说了。”李卫风道,“景山可中意他新妇了,先前杨夫人死逼活逼要给他订亲,他都扛着,就想看看林侍郎的妹妹到底怎样了。侥天之幸,竟真让他等着了。景山早就说了,幸好扛住了没娶,喜欢一个女郎,就该许她以妻位。男未婚,女未嫁,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   李卫风说着,自己先感伤了起来,道:“真没有了。”   李固怔怔许久,涩然道:“七哥,我对不住你。”   李卫风抱胸道:“怎么又说起这茬来了,咱不早过去了吗?就这命,不提了,不提了。”   李固道:“七哥,你若没别的孩子,以后就让柔柔和囡囡一样招赘吧,我让柔柔的孩子承爵。”   李卫风喜道:“早等你这句话了!”   福春进来禀报:“大皇子来了。”   青雀蹦蹦跳跳地进来了:“父皇!七伯也在?”   李卫风一把把他捞起来:“哎哟,又沉了。吃得肥了!”   青雀恼道:“才没有!七伯惯会乱说话!”   李卫风哈哈大笑。   青雀从他怀里挣扎下来,跑到李固身边,眼睛闪亮:“父皇父皇,今日里老师赞我啦。”   李固也将他抄起放在腿上,笑问:“赞青雀什么了?”   青雀骄傲地说:“赞我《孝经》背得好!”   李固一怔:“老师已经开始讲孝经了吗?”   青雀更骄傲:“并没有,是母妃带着我背的。”   李固“哦”了一声,未再说什么。   李卫风忙道:“小孩子多读多背,总是好的,强过咱们兄弟肚子里墨水太少,总叫人看不起。”   青雀这孩子就如谢玉璋曾经告诉林斐的那样是个“健康又聪明”的孩子。他虽不懂李固和李卫风话中之意,却敏锐的察觉出来李固听到他说这些,并不高兴。   这份敏锐的直觉,真是与李固一模一样。   青雀是李固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李固对他的爱是其他的孩子无法相比的。看到青雀眨了眨眼,没有了刚才的雀跃,李固的心便软了。   他摸摸青雀的头,温和地道:“背给我听听。”   青雀这才又高兴起来,当即便开始背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这个孩子生得又好看,又聪明,又健康。揽在怀里,叫人心里柔软。   只那童稚的声音渐渐好像远了,缥缈了。   李固只想着李卫风说的话——   【喜欢一个女郎,就该许她以妻位。】 第160章   到了生辰这一日黄昏时分,李固使胡进捧着盆牡丹花来了。   “这花给你的。”他道,说完,又补了一句,“挺好看的。”   谢玉璋咦了一声,道:“这是银鳞碧珠,哪里寻来的?”   李固道:“随便逛逛,街上看到的。”   却不说他翻遍了内库,总觉得那些珍宝件件都俗气,总不是他想送的东西。便去逛东市西市,却见花市子有许多人围着,原来是有人端了这盆花来卖。因是稀罕的品种,几个爱花客争相出价都想要。   李固一看到那花便想到了谢玉璋,又娇又贵,于百花中矜持傲然,实是像她。   当即便拿下了。   “这品种难得,以前我得过两株,栽在朝霞宫里。只十分地难侍候,到底死了一株,剩下那株我专门叫人小心养着。只我回来后看到都没了,全栽了别的,心痛死了。”谢玉璋道。   李固小心问:“喜欢吗?”   谢玉璋嫣然一笑:“当然喜欢啊。”   李固松了口气,欣然道:“肚子饿了。”   谢玉璋原就猜到他要来,早有准备。   洛园原就以园子闻名,谢玉璋使人将晚饭摆在一处水榭。转头望去,便看见夕阳的光照得水塘波光粼粼,像洒了一片宝石。   李固吃得比平时慢很多,即便这样,依然比谢玉璋快很多。   谢玉璋落了箸,两人漱过口,碗碟撤去,换了茶来。   谢玉璋说:“今日还得回去吧?那就早点走,天黑了不好下山。”   李固“嗯”了一声,却不动。   谢玉璋觑他神情,好奇问:“还有别的事要与我说?”   李固又“嗯”了一声,却不说。   谢玉璋眨眨眼,问:“陛下今夜想留宿?”   她咬重了“留宿”两个字,则此留宿非彼留宿。   李固听得明白,立刻道:“你别乱想。”   谢玉璋道:“你这样子,有话要说不说,该走不走的,要我怎样想?陛下有什么话想说,说便是。”   李固却一直不说话。   他这样子实在少见,谢玉璋也诧异了。她挥退侍女,放柔声音:“好啦,现在就我们两人,你到底有什么事,与我说便是了。我们两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固看她许久,觉得她此时神情目光都温柔,或许好说话一些。   他终于道:“玉璋,我想许你以妻位。”   谢玉璋立刻翻脸:“我不要!”   李固早料到会这样,只不甘心才终要试一试。他还想说话,谢玉璋却阻止了他:“陛下别说了。”   李固道:“玉璋!”   谢玉璋道:“陛下要非要说,我便与陛下说道说道。”   “陛下喜欢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自漠北归来,也已经这么久了,何故今日才想以妻位许我?”她道,“咱们两个也不需避讳,直白说吧,是因为逍遥侯府全没了是不是?”   李固回避不了这个问题,只得道:“是。”   谢玉璋道:“陛下虽仁厚,也管不住逍遥侯府里的人心,他们身份血统摆在那里,高氏这次是没成事,若成事了,不论是谁南逃了,事情都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因陛下对此种情境也早有过预测,也怕有朝一日与我杀父成仇,灭族成恨。所以陛下后来虽与我渐渐相知,终不敢以妻位许我。只因陛下的妻位不只是一个新妇而已,陛下的妻,还是皇后。”   “陛下娶妻,不是家事,是国事。陛下从来也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在大事上从来心头清明,只做对的事。故陛下先前,都从未想过要立我为后。”   “只陛下与我行至今日,也算相知,也真心怜惜,故而不再以势迫我,肯放我在外面,过自己的轻松日子。陛下对我的这份心,为何就不能坚持下去?”   谢玉璋道:“逍遥侯府没了,我与陛下之间隔的这座大山没了,陛下的确是轻松了。陛下既开口想许我为妻,立我为后,想来朝堂上的反对和压力,陛下愿意顶住,愿意扛起来?”   李固道:“这些都有我,你无需操心。”   谢玉璋却道:“可陛下没想过,我若为后,怕是以后要吐血累死了。”   “我早与陛下谈过后宫之事。陛下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是皇后,是国事。可陛下待后宫,却始终是待家人。”   “陛下现在的确无妻,可陛下心中有妻。二妃三嫔虽位份高低有别,但都不是皇后,何故陛下待二妃与三嫔差别如此之大。因陛下的心中,邓氏和崔氏,都曾是妻。”   “陛下现在想要的是,让我做皇后,去管你的妻。”   “皇后不难做,玉璋自问能胜任。可皇后该管的,是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不是皇帝的妻子们。”   “你的两妻,哦不,三妻,皆有背景。你的四个儿子,都有外家。你公私分明的原则至今没用在后宫。谁做你的皇后谁倒霉!这等叫人吐血的倒霉事,休要来找我!”   【喜欢一个女郎,便该许她以妻位。】   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这个道理。李固当然不会不明白。   只有时候很多事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做不到。因世间之事,常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的。   他今日鼓起勇气尝试了一次,便被谢玉璋啐了一脸。   只因谢玉璋所言,道尽了实情。   “你这个人啊……”谢玉璋道,“说深情长情也深情长情,说薄情寡情也真薄情寡情。我与三嫔打的交道不多,但只要设身处地站在她们的角度地想一想,我都恨得咬牙。凭什么二妃便能得此厚爱呢?”   李固的视线落在案上,许久,缓缓告诉谢玉璋:“人总得过日子,活下去。当初在河西,你叫子鹏给我捎来那句口信,我听了,听进去了,已经下定决心娶妻。大姐到处给我张罗,她相中了河西桓氏的女郎。桓氏不过是个二流世家,如今,连到我的面前都到不了。可当时,我不过西北边陲一将,无有父母身世出身背景,世家的眼睛里根本看不上我。”   “那女郎也不过是桓氏一个远房偏支,家境没落,十分清贫。便是这样,大姐为了我跑断了腿,对方都还没松口。谁知道后来突然就天翻地覆,所有发生的事都并非我预期的,只走到那一步了,机会摆在眼前了,我也不可能不去抓住。”   “霍、王二姓与李二勾连害死了大人,我深恨之,将其满门尽屠。那时候杀人杀得都麻木了,形势紧张,谈判的时候都是握着刀谈的。天下大乱了,满眼都是机遇,这个关键时候河西不能再乱,我想尽快将河西稳定下来。全杀了也不是做不到,只河西必将元气大伤。天下枭雄争鼎逐鹿的时候,一步落后,便要步步落后。所以世家们提出联姻,我同意了。只他们都被我吓着了,为表诚意,送来的竟是嫡女,我也没想到。”   “婉婉和盈娘,都是好女子,各方面皆好,原是我这种武夫根本配不上的。她们因缘际会委屈着嫁给我,就和你被送去和亲完全是一样的,不过‘身不由己’四个字而已。女郎们,从来都没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看着她们,宛如看见你。”   “男人的事归男人。既做了我的人,在后宅里,我希望她们都能过得好。”   “我是她们的夫,我没法改变你的命运,却是决定她们命运的那个人了。我便对自己立誓,要对她们好。那个时候,其实也没法知道以后会走到哪一步。”   “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一步步就踏入了云京,坐在了含元殿上。只自己当初的誓言,又辜负了一次。如你所说,我的妻子是皇后。她们谁都不适合当皇后。我因她们如你一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怜惜她们,实则将她们的命运在手心中搓来揉去的人,便是我。”   “就如你所言,她们曾是我的妻,对她们二人,我实做不到如对三嫔一般。”李固抬眼,“我其实知道一个皇帝该怎么做,可在后宫,我还是希望给自己圈一块地方留出来,那块地方不属于皇帝,只属于我这个人。在这个地方,我做个人。她们也做个人。”   从李固对待三嫔的态度,谢玉璋早便知道,李固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只这人非在皇帝的后宫里,给自己圈了个家。他把他认为是家人的人圈进去,想保护她们。   谢玉璋忍着心中难受,劝他:“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你也该早立皇后。云京城淑女云集,可堪为后的女郎多的是。不信你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皇后。”   李固却看着她道:“可堪为后者自然有。只你说,我的妻子是皇后。可,皇后也是我的妻子。她们……不是我想娶为妻子的那个人。”   谢玉璋眼眶发酸。   “你呀,你这个人……活该!”她鼻子抽了一下,把脸别过去,“只别扯上我。我有现在的日子不容易,你这一滩浑水,我不趟。不值得!”   李固凝视她许久,问:“玉璋,如何才能让你觉得‘值得’?”   谢玉璋道:“你都不知,我又怎么会知。大概是没有那一天的。若有,不需你来求,我就欢欢喜喜告诉你,我想嫁给你,愿意嫁给你,愿意替你管这一摊子糟心事。只你别抱这样的期望,告诉你,没有的!”   李固道:“那我便不娶了,无后就无后吧。后宫反正有大姐替我管着。”   谢玉璋道:“那就让李珍珍继续管,只以后别再同我提这个事!” 第161章   李固这天到底没能留宿,谢玉璋趁着天还没全黑赶他下山了。   只他走了,谢玉璋几天都觉得心浮气躁,晚上睡觉时常做梦。   一时梦见她没去和亲,大赵也没亡,李固来求尚主。她对他说,你是哪个?谁认识你?醒了知道那不可能,他一个小小边将尚得什么主。李铭的亲儿子尚主还差不多。   一时梦见那个雪丘月夜,李固说我带你走,她说好。然后天下大乱,他死了,她被人抢了去,在梦里哭得声嘶力竭,醒过来眼角都还有泪。   最美的一个梦是她漠北八年归来,李固登基做了皇帝,却未曾娶过,孤身一人地在等她。在梦里,她说,这不是真的,肯定是梦。醒了,果然是梦。   细细思量,每个梦里都有想要的东西。想要国不亡,家不破,想要少年人不含杂质的悸动,还想安然归来,伊人仍在等她。   笑问了自己一句,凭什么?   想要的这么多,真是贪心。只她知自己力弱,在这许多“想要”中,便必得取舍。   李固强大,所以他不想取舍,他想都要。   他又想当皇帝,又想当人。   只两个人走到今天,之所以能够相知,正是因为经历了这许多。她之所以为她,他之所以为他,就是过往这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少了哪一步,今天或许都不是这样子。   当年御花园中,青年将军在自己的眼里,也不过就是她急于想抱上的粗大腿而已。这么想,心气平了很多。   偏这许多梦里又夹着一场春梦,梦见李固的胸膛劲腰,醒来时一片潮热,呼吸急促。谢玉璋盯着帐子顶,觉得自己一定是空了太久的缘故。   遂带着嘉佑去礼佛。   西山主峰上,前山是大相和寺,后山是保崇庵。保崇庵规矩森严,佛法崇正,香火从来不输于大相和寺。   重生这许多年,谢玉璋再次跪在菩萨面前,耳听着钟磬音悠远,口唇微动,那些曾颂过千百遍的经文自然而然地便默念了出来。   心便静了很多。   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状态了。   她也并非对李固无情,他们二人彼此相知,有时候甚至不需言语,便能相互明白,怎么能说是无情。   只入宫……实不值得,不值得。   谢玉璋静下心来,为林斐祈福。   泗水水道太复杂,杨怀深没能追上高大郎的船。但知道他是谁,便能知道林斐的去向。   李固派了人潜伏南下,看是否能救出林斐。杨怀深原要亲去,被李固强按住了。   杨怀深形貌口音,一看就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且他救妻心切,完全失了冷静,做这等潜伏之事稍稍冲动,便易露出破绽。   高大郎若非劫持了林斐做盾牌,早死了一万次了。   北人南下,比南人北上要难很多。   因为在云京,还存在着许多与南边勾勾搭搭、藕断丝连的人,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前些年形势大乱,很多人都是四面押注,并不将风险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卢氏、郑氏,原也是北方著姓,是不愿意向河西人臣服,才渡江南去的。   他们在北方,还残留着许多的人手、眼线,对北方都很熟悉,有很多人可用。这也是为什么高氏能悄然潜入云京的原因——谢玉璋都能猜到,云京必然有什么人接应了他,只没能查出来。   而南方却是李固和河西军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们不仅在那里毫无根基,而且北方的骑兵南下,因为地理原因,威力很是打折扣。前世李固南征了三次,才把江南岸彻底荡平,成就不世武功。   念着林斐,谢玉璋的心就彻底静了下来。   从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都没冲动过、浮躁过。自回了云京和林斐分开,她变得没有从前那么冷静了。   她在菩萨面前默默祈祷,她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求,只求林斐活着。   活着就行,其他的……都好说。上辈子她们两个人那么狼狈,也照样在云京活了好几年。   和主持在禅房里喝了茶,谢玉璋走出了保崇庵,与侍女说:“喊十九娘回去了。”   侍女却道:“十九娘不爱在庵里待着,大家带她下山玩去了,说在山脚下等咱们。”   保崇庵森严肃穆,于谢玉璋眼里是清净之地,于嘉佑的眼里,却颇有几分类似于逍遥侯府的死寂。侍女说嘉佑不喜欢这里,谢玉璋才意识到。心想,以后不带嘉佑来这等地方了。   一行人便朝山脚下去。   行到半路,有护卫匆匆跑上来禀报:“十九娘落水了!”   山脚下一条无名河流,河上有渡船。   石有田在船上坐稳,从怀里摸出个果子递过去:“吃一个。”   茵茵转头回来,接了过来,神情有些怔忡。   石有田问:“怎么了?”   茵茵道:“好像听到有人叫我。”   石有田咦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往刚才上船的岸边望:“有人落水了……”   船上乘客纷纷望过去,果然刚才登船的地方有人聚集,有人从水里捞了个人上来,看着还像是个女子。   只那些聚集之人,看穿着都像是一家的护卫婢女,莫非是哪家贵女落水了?怎着许多人围着伺候,还能让女郎落水的?   茵茵问:“没事吧?”   石有田道:“不知道呢。”   茵茵道:“希望没事。”   他的新妇心地十分好,石有田便道:“应该没事,那么多人呢,岸边水浅,淹不死人。”   他又安慰道:“今天实是倒霉,庵里来了贵人。咱们下次再来拜。”   茵茵笑笑没说话。   她与石有田结为夫妻数年,一直无孕,今日里是来保崇庵拜菩萨的。不料庵里来了贵人,封了门不放人进了,没能拜成。   可她其实不是来求子的。   她家住在城外,因着脸上的伤疤,她平日也极少与邻人来往。她家这个男人,每日里想的都是十文八文的事,想着攒些钱,把房顶修一修,把灶重新砌一下,并不十分关心时事。   直到前几日,他才从城里把逍遥侯府灭于火灾的消息告诉了她。   她当时正蹲在灶前生火,听丈夫用说个稀罕事的口气说“前朝的皇帝和太子叫火烧死了”,她当时便呆住,险些叫火燎了手。   偷偷地哭过几场,与丈夫说想来求子,夫妻俩便结伴来了。   原是想给家里人点盏长明灯的,不料保崇庵没进去,与知客问了两句,那长明灯的价格也出不起。   只得下山折返了。   茵茵咬了口果子。那果子是路上摘的,有些酸。她吃不下,递给了丈夫。   石有田接过来,咔嚓咔嚓几口吃了个干净。抹抹嘴再看向岸那边:“又来好多人。”   茵茵转头再望去,果然很多人围着。贵人出门,自然带许多豪奴。有车子赶过来,有人将落水的人抱进了车子里。看着应该是无事了。   茵茵便转回头,没再看。   谢玉璋匆匆赶下山的时候,嘉佑还在挣扎,尖叫,企图从车里跳出来。   谢玉璋不及问怎么回事,先叫侍女下来,自己钻进车里抱住了嘉佑:“嘉佑,嘉佑,是我,是姐姐。”   嘉佑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姐姐!姐姐!”   谢玉璋喜道:“是姐姐,别怕,姐姐在呢。”   “不是姐姐!”嘉佑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抖,“是福康姐姐!”   谢玉璋抱着嘉佑的手滞了一下:“什么?”   “福康姐姐!”嘉佑重复道,“福康姐姐!”   她激动之下,词不达意。但谢玉璋听明白了,她立即问:“你看到福康了?”   嘉佑说:“听!我听到了!”   嘉佑的衣服都还湿着。侍女们刚才已经从车里取了毯子出来想裹住她,嘉佑只挣扎不肯。   谢玉璋捡起毯子,先裹住嘉佑,问:“在哪里?”   嘉佑说:“船!”   谢玉璋撩开车帘探身看了眼,果然河边有渡口,河面上有船,正从对面往这边来。   她立刻指了几个护卫,下令:“去对岸看看,有没有二十出头的女郎,长得与我和十九娘有几分像。如有问她是不是叫福康。不管是不是,有差不多的,就把她带来!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几个侍卫领命而去。   嘉佑听见她下令,也安静下来了。   谢玉璋缩回车里,裹紧她,说:“你告诉姐姐,怎么回事?”   嘉佑看着她,道:“我在坡上,听见,福康姐姐。”   “我下来,她不见。”   “我追,她没了,我跳水。”   嘉佑与侍女上坡摘花,听到坡下一个声音道:“郎君,那树上有几个果子,我们摘了带走吧。”   声音是从下往上传的,嘉佑在高处听得真真亮亮。那一把声音,就是她的福康姐姐。   只山上地势就是这样,人在断坡上面听见声音,却不可能直接跳下去。嘉佑提着裙摆狂奔,绕了一大圈才下个那个位置。那说话的女郎已经不见了。   嘉佑顺着那路追,追到了河边渡口。那船悠悠地驶向对岸,嘉佑一着急,便跳入了水中。   她说的极简洁,谢玉璋却听得懂。   “去找了,护卫们去找了。你先换衣服,别着凉。”谢玉璋道。   嘉佑在车里换了备用的衣衫。她们没有离开,在渡口等了一个时辰,护卫们带着两个妇人两个男人来了,禀告道:“只找到两个。”   那两个青年妇人都在二十出头年纪,只她们决不可能是福康就是了。两个男人是她们的丈夫。突然被带到贵人跟前,都十分惶恐。   谢玉璋叹气,温声安慰了他们,使人取了银两与他们算是道歉压惊。   两对夫妻带着银子欢喜地离开了。   “不怕。明天我们接着找,把这附近都找遍!”谢玉璋说。   嘉佑靠在她怀里,流泪:“我听到了,真的。”   “嗯。”谢玉璋把她抱紧,“姐姐相信你。嘉佑最乖了。”   【嘉佑最乖了。】   那不是,福康姐姐最常说的话吗?   嘉佑的眼泪一直流。   谢玉璋使护卫搜索了数日,将附近的村落都找了,并没有收获。   护卫们也难,因为除了年纪,便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谢玉璋说福康必定会长得与她和嘉佑有几分像,那边肯定不会难看,至少至少得是中上之姿。以末帝和他的妃嫔们的容貌,十有八九是个美人才是。   只是这等乡野村落里,哪有什么美人,不过是公主殿下为了安慰十九娘摆出的样子罢了。   搜索了几日无果,回来禀告给谢玉璋,谢玉璋也并不失望生气,因她根本就没期望过。   她早就死心了,福康若还活着,怎么不来找她,或者找逍遥侯府?   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郎,在那种兵祸中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前世,连嘉佑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今生她能得回一个妹妹,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谢玉璋更无比庆幸她将嘉佑带出了逍遥侯府,现在她才不至于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只现在,她觉得有必要与嘉佑谈一谈了。   谢玉璋来到嘉佑的房中,第一次和她谈起了福康。   “那种时候,不可能活了。”她说,“嘉佑,你得明白,福康她……早就死了。”   嘉佑盯着她。她的眼睛里回忆起了火光,火光中是福康姐姐纤细的身影。她的手臂被几个乱兵捉住,挣扎不脱。   那些人在撕扯她的衣裳。   嘉佑抱住头,发出了如受伤的野兽般的嘶哑哭声。   自这一日里,嘉佑再不说话了。   谢玉璋使晚秀将丫丫送到西山,丫丫再见到嘉佑,十分欢喜,上去拉她的手。   嘉佑仿佛不认识她,完全自闭。   丫丫离去的时候,哭得十分伤心。 第162章   自上次被赶走后,李固隔了一个月才又来了洛园。万幸这次她没有赶他走。   “我作什么非要与她说这些呢?作什么非要逼着她面对呢?”她垂泪道,“我好后悔。”   谢玉璋不是第一次在李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样。许多次是假的,但李固能分辨得出,这一次又是真的。   李固试着将她揽在了怀里。   谢玉璋没有挣扎。这一次不是假作柔顺,她是真的想靠一靠,歇一歇。   她支撑了太多,也需要有人支撑她。   李固的胸膛十分宽阔结实,手臂有力。谢玉璋伏在他怀中,有片刻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仅仅只是靠着他。   作为一个女郎,她承担了太多。   李固想起了他最近一直在读的那本书,《漠北垂云记》。   那本书是陈良志拿给他的,告诉他:“陛下看看吧,有些意思。”   他翻开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当年随谢玉璋和亲的文士将这些年的笔记集成册子,花钱雕版,印了出来。文人们常这样,自己花钱出书与人看。   既是笔记,自然记录了许多在漠北时的日常,在那些日常里,“宝华公主”时不时便闪过一个身影。   李固于是在书里看着她带着侍女们鲜衣怒马,纵情骑射;看着她关心农事,认真倾听农人们的汇报;看她养蜂,看她建糖坊,看她在大赵亡国的消息传来时是如何稳定住人心。   宝华公主决定再嫁给新可汗,消息公布,百姓们松了口气,觉得又可以得到庇护。   “惟余等涕泪,彻夜不能停。”   中宫嫡出的金枝玉叶被迫从了胡俗,文士们为她哭了一夜。   他记录了宝华汗妃是如何的有贤名,她深受宠爱,却从不与乌维可汗的其他妃子们有冲突,她和可汗大妻扎达雅丽相处得非常好。   看到这里的时候李固沉默了许久。   因为他希望谢玉璋为后,便是想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文人甚至写道,倘若乌维可汗不死,公主的人生亦不失为“和美”。   文人也是男人。但凡天下的男人,都愿意看到女人们这样和和美美的。在文人的眼里,宝华公主所为,是道德正确。   只文人不知道,谢玉璋亲手杀死了乌维。   但李固知道。   李固合上了那本书,许久都没有再翻开。   九月秋收,今年的云朵花终于增产,产量稳定了下来。到了十月万寿节前,李固过来西山,谢玉璋将云朵花进献给了他做礼物。   有絮,有线,有纺成的布,有匠人们精心设计出来的轧花机。还有这些年农人摸索出来的栽种培育的经验,往年的产量对比,都集成册子。   这些东西一看便知,是准备了许多年,累积了许多年的成果。也即是说,她很早就在做这个事了。   李固问:“怎么会想到钻研这个。”   “因为有用啊。”谢玉璋玩着那雪白的絮。   她说得简单,李固却能明白。   因为臣子们都想在他面前成为“有用”的人。   “拿去给工部的人和丞相们看吧。他们会明白这东西的价值的。”谢玉璋说,“只不用记在我头上,我姓谢,不需要。”   看李固想说话,她又摆手笑道:“你也不要给我什么奖励,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且这个是给你的生辰礼物,你送我花,我也还你花。扯平了。”   李固只将她的手捏住,许久不肯放开。   待将云朵花交与工部研究后,肯定了其价值,再拿出来与帝师和丞相们看。   众人皆交口称赞。   李固道:“此永宁公主所进,公主不肯居功扬名,但卿等不能不知公主的功劳。”   抛开永宁公主与皇帝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事,她的功劳是不可否认的。   莫师称赞:“公主殿下胸有丘壑,不同一般女子。”   皇帝道:“我所见女子,无出其右者。”   丞相们哪个不是人精,都从皇帝的话里品出点什么。   丞相们离开,莫师单独留下,问:“陛下现在可有了能兼顾皇后与妻子二职之人?”   “有。”李固道,“只她不愿。”   “而陛下不想以势迫她?”   “是。”李固道,“妃嫔们都是因势所迫才来到我的身边的,我不想我的妻子也这样。若那样,于我不过一场水月镜花,自欺欺人。”   杨长源问杨怀深:“你知道的比我多,我只问你,珠珠何时入宫?”   杨怀深问:“入宫做什么?”   杨长源说:“自然是为妃。德妃之位还空着,陛下对珠珠,嗯,虽她二嫁过,李氏还生过孩子呢,不照样是贵妃之尊吗。只是咱们珠珠屈于李氏之下,怪委屈的。”   杨怀深在这事上与皇帝站一个阵营,蚌口似的:“我不知道,都是你瞎想。”   杨长源又道:“你娘又问起你新妇,咱们老拦着她不让她去看,她早起了疑心了。”   杨怀深神情一黯,道:“爹辛苦些,继续瞒着母亲吧。母亲是后宅妇人,我恐她知道受不了。”   这受不了有两层意思,一是受不了惊吓,一是受不了羞辱。   林氏一个美玉般的女郎被掳去会有什么遭遇,众人都能想得到。   杨长源想劝儿子,只还没开口,杨怀深便道:“父亲不用说了。”   杨长源只叹气。   此时,传来了高大郎的父亲称王的消息。   立伪君的计划失败后,高氏也不再费力与卢氏争大义的名分了,彻底撕下了遮羞布,自立为王。   南下潜入高氏领地的人回来了,他们折了许多人手,没能救出林斐。   “她自入了高家大宅,没有再出来过。但她活着。”李固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   谢玉璋活了两辈子,怎能不明白他含着没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她说,“活着就行。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没关系。”   李固意识到,谢玉璋骨子里其实根本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她以往言行都符合世俗的道德礼法,但那其实不过是手段而已,她骨子里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   若逍遥侯府不覆灭,她可能甚至不在乎她自己。   她的人生从某个角度来说,与李固的人生可以说是逆向的。   林谘上门看望莫师,他亦是莫师子弟,执弟子礼。   莫师很喜欢看到这个弟子,当年他的兄长们也都是他的学生,他其实比兄长们更聪明,只那时他跳脱顽皮,闲云野鹤,风流公子。   “得了一坛好酒,两块好墨,三五本新书。”林谘道,“赶紧来与老师献宝了。”   莫师便笑了,师徒二人甚是相和。   待林谘离去,莫师翻了翻他带来的几本新书,一打开,犹带着新墨的香气。基本俱都是杂记、游记,其中一本叫作《漠北垂云记》,翻开来看看,记录的都是草原风情。看到“宝华公主”出现的时候,莫师挑了挑眉。   “宝华公主”这个人,在莫师的记忆中还是一个爱笑爱跳舞的小女娃。但在漠北,她没有跳过舞。她在文人的笔下,渐渐勾勒出清晰的影子。她一路走来,从宝华公主,变成了永宁公主。   莫师在世人眼中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这一点与草原上的阿巴哈大国师对子民保持自己的神秘性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实际上,他们就和任何人都一样,都得吃喝拉撒,都有自己的所求。重建书院,重回朝堂,莫师比任何人都焦急。   昔日他与林谘商议这事,彼时林谘尚人微言轻,不适合在皇帝面前荐人。而莫师要保持自己在政治上的独立性,不想沾朝堂上的任何一派。   林谘道:“我知道有一人,她说的话帝王会认真听,她独立于众人之外,再妙不过。”   他说的就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她虽是前赵皇裔,却靠着自己的功劳摆脱了赵公主的身份,成为了穆公主,以功勋立身。“永宁公主”这个身份在政治上是完全独立的,皇帝既给她这身份,便是将她与前赵皇室割裂了开来。   正如林谘所说,非常的妙。   后来的事情果然很顺利,莫师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谢玉璋的这份情,莫师放在心里,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莫师合上《漠北垂云记》,轻轻拍着封页,微笑。   李固去了西山洛园,告诉谢玉璋:“此物于百姓极是有益,工部已经在做计划,明年先在京畿道、河东道、山南道选几个县试种,若顺利,后年便推广开去。”   谢玉璋说:“你心中有数就可以,我今年收的,一半留作绵絮,一半纺织成布,月底前就能弄好了,你都拿去,试用一下。这絮不及丝绵贴身好看,但保暖性是极好的。纺出来的布也结实耐磨。”   “好。”李固道,“只云朵花这名字实在不提气,莫师造了个新字,给它起了个新名,叫‘棉’。木字旁。”   谢玉璋使人研墨,李固把这个新造出来的字写了出来。   谢玉璋掩袖笑道:“字比以前好看了呢。”   李固道:“我苦练过了。”   谢玉璋又笑。   李固无语,磨牙道:“你比我写得好看?”   谢玉璋含笑,握住了他执笔的手,写下了这个新字。   末帝书法上造诣极高,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字写得不好的。谢玉璋这样受宠的小公主,都得乖乖坐下练字。且谢家人于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   谢玉璋的形,李固的力,这个字写出来,果真比他自己写得好。   谢玉璋叹道:“我常年骑射不断,我的力气远比许多女郎都强,写出来的字也算有风骨了。跟你的比又没法看,虽然字形好看,却没有力透纸背的遒劲。我还是喜欢你的字,虽架子没那么漂亮,但是看着真有力。跟你这个人似的。”   她说着,放开了李固的手。李固却丢下笔,捉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谢玉璋被锁在了男人的身体与书案之间。   她回头,两个人的面孔离得如此之近。   谢玉璋抬起眼睛看他。   李固盯着她的唇。谢玉璋看得清楚,线条好看的下颌之下,他的喉结微微滑动。   谢玉璋想起了那个羞耻的梦。   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和梦里一样坚硬。 第163章   谢玉璋有时候以为,李固几乎要接近圣人了。   他明明白白是喜欢她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但他表露欲望的时候太少了。他从不像草原的男人那样,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便有赤果裸的欲火在烧。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对她有期待,从前她逃避那期待,后来她敢于直视,愿意回应了。每当他和她可以不说话便从彼此的眼睛里读懂对方的心意时,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欢喜。   但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对她始终小心翼翼。   谢玉璋猜想,这或许是因为最开始,她告诉他不愿以色侍人的缘故。   她刚才并非存心。从前她有意识地把控和李固之间的距离,但从逍遥侯府没了之后,她没了负累,在他面前变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稍稍一不小心,心里的话便自然而然说出了口。   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李固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常骑马的人腰会格外紧致有力,男女皆然。李固手心能感觉到那腰肢的纤细和柔韧。   那红润润的唇,他只尝过一次,一晃眼已经十年。上一次他想再尝,她别过头去拒绝,他只亲到了她的耳朵。   喉间干渴如烧,最原始的驱动力使他向她低下头去。   看着他的面孔贴近,谢玉璋想,得提醒他,她还在孝期呢。但她的喉咙很干,说不出话来。   李固的额头紧紧抵住了她的额头,他的呼吸很重,却再没有动。   谢玉璋怔住。   她现在就在他的怀中,再没有使用什么话术技巧来拒绝他,她此时此刻十分的柔顺。   李固对谢玉璋想了十年。他的身体硬得发疼。   可……他不敢去吻她的唇,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一旦碰触到她,便是利箭开弓,一点即爆,再压不住了。   但他不能这样对她。   【惟余等涕泪,彻夜不能停。】   她二嫁父子,文士们为她哭了一夜。他们哭什么呢?   她是个连皇后之位都不屑的女郎啊。却为什么今晚要勾引他?   她还在孝期,为什么不拒绝?   李固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是皇帝。   她拒了他的皇后之邀,于是想在别的方面补偿他,一定是这样。   她并非是心甘情愿的,她只是活在皇权之下,终究得付出点什么。   一定是这样。   李固的身体疼,可是心里更疼。   因他的理智告诉他,或许此生,他都等不到她心甘情愿的那一日了。   他此时此刻渴望得到她的身体。可喜欢一个女郎,当许她以妻位,而不是因为任何原因,无名无分地玷辱她。   更不要说,她是一个连皇后之位都不肯要的女郎。   “玉璋,你……”他艰难地说,“不必如此。”   谢玉璋诧异,她的确与李固有许多心灵相通的时刻,但绝不包括此刻。   李固的手心滚烫,身体也热。他呼吸很重,明明是动情的模样。   谢玉璋明明能感受他身体里潮涌似的欲念,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一次忍下了那些欲念。   谢玉璋有些想不通。   但,他对她的小心翼翼,感受得那么清楚。   那便不想了吧,也正省得她再开口拒绝他。谢玉璋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固想,她果然。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在怀里。谢玉璋闭上眼,享受这怀抱。很紧,很安全。   许久,谢玉璋问:“南狩的日子定了吗?”   李固道:“十二月。”   谢玉璋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   云京,林府。   林谘在自己的书房,从暗格里摸出一摞纸。他从其中翻出了一张。   【……十余人次第从府中出,走金光门出城。】   六月十九,他的人注意到了那十几个人,一路跟着,跟到了金光门,发现这些人出城去了西边,觉得没有价值,没再跟随。   甚至于这一条信息在六月二十报上来的时候,林谘自己都没在意。因如是他想的那些人,无论走曲江还是走泗水,都实不该走金光门向西去的。   直到六月二十一一早城门开了,永宁公主的人进城报信,林谘才恍然大悟——高氏的人,竟是恨上了谢玉璋,故而没有直接南归,而是去了西山!   他这一个错漏,结果便是林斐被掳去了江南。一思及此,林谘心中便恨得不行,直欲将那张纸都捏烂!   只林谘知道,现在还不能动。皇帝即将南狩,必不欲此时生事。   没关系,他可以忍。四年来日日见着仇人,他都忍了,不在这一时。林谘把那些纸又筛理了一遍,仔细查看可再有错漏的信息。   因着这每一条信息,都关乎他的家仇血恨。   开元四年,大穆发檄文与江南诸姓,责诸姓不顺应天命归附大穆,使大江南岸至今陷于战火,百姓悲泣,更立前赵伪朝,实是倒行逆施。而穆帝受天之命,将拨乱反正,还江南一个盛世清静。   这等政治说辞都是狗屁,开战真正的理由不过是年轻雄壮的大穆皇帝荡平漠北之后,终于不能满足于仅仅占据北方之地了,南方的鱼米之乡,他也想要。   而现在,他的船造好了,到了南下的时候了。   十二月,大穆皇帝李固挥师南下。   安毅侯蒋敬业镇守京城,五位丞相中,他带走三位随身以备咨询,张拱也在其中。莫师作为帝师与另两位丞相坐镇中枢。   这一回,早就闲得快长毛的李卫风精神抖擞地跟去了。而在靖平漠北的时候已经以军功封了伯的杨怀深,亦跟着去了。   在出发前,谢玉璋特特从西山去了趟广平伯府。   “二哥哥。”她对杨怀深道,“她不管现在是何状况,请你把她活着带回来。任何事,咱们都回来再解决,好吗?”   杨怀深明白她的意思,目光晦涩至极,答应:“好。”   谢玉璋以为李固出发前会来见她,她和他还没有经历过“告别”这种事。但李固没来。   这种时刻,最易动情,李固思量许久,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去见谢玉璋。   谢玉璋自是不知道他的思虑,她等到王师开拔那天也没等到李固,不由怔然。   “肯定没事。”她自言自语。   李固是一个气运加身之人,在前世他就已经荡平了江南,统一了两岸。怎么会有事呢。   虽明明知道,可谢玉璋没有见到李固,没有亲口与他道别,终究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她终是取了一方丝帕,系在了正房窗外的一株玉兰树的枝上,叮嘱了院中诸人:“不许解。”   意喻,平安归来。   大穆皇帝在檄文中痛斥南人立伪朝,南方诸姓皆以为李固头一个要打的必然是卢氏。在前世,李固第一次南征的确是先攻的卢氏。但这辈子李固选择的路线与前世有了变化,他第一个目标竟是高氏。   若非林家女郎义烈,以身相替,会被高氏掳走的便该是谢玉璋了。   李固每思及此,杀意便深一重。   谢玉璋在西山,每个月都等着邸报。若有捷报,不等邸报刊出,朝廷还会贴告示,发招贴。   李固在云京蛰伏了四年,这一去,直如猛虎出笼。   每个月的邸报、抄回来的告示和招贴都拼在一起,能拼凑出一个马上帝王的刀锋是多么锋利。这条文字勾勒出来的前进路线上,流的是血,躺的是人。   写在史书上,便都是帝王的功业。   前世,张皇后逢宴席必令谢玉璋出席,她坐在最末席上,静静地听别人感叹帝王的铁血强悍,杀人如麻。   帝王的一生与她只是平行线,从不曾有过交集。那些感叹,听听就行了。帝王的人生,无需她操心挂念。   今生,谢玉璋在西山洛园守孝,却常常推开窗,看一眼那株玉兰树。   眼看着它承落雪,眼看着它结花苞,眼看着它生绿叶。   贵妃和淑妃都跟她通书信,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也少了。人与人便是这样,不来往,情分自然而然就淡去了。   开元五年六月,谢玉璋出孝。   七月,捷报传来,皇帝屠灭高氏满门。   谢玉璋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嘉佑回到了云京永宁公主府,揪心揪肺地等着林斐的消息。   此时南方已经是酷夏,与北方的干燥不同,湿热无比。北方的兵丁很不适应,生出了各种暑病。重骑兵也因地形和酷热大受影响。   李固并不恋战,果断停下了南征的脚步。收纳俘虏,稳固地盘,重新任命官员,派驻守军。   第一次南征在这里结束,皇帝班师回朝。   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内闱的人知道谢玉璋出了孝,盛情邀请她入宫。谢玉璋推辞不过,去了两趟。   回来便跟心腹侍女说:“宫里再有邀约,尽量推了。”   侍女问起,谢玉璋叹息:“我一年不在京城,万料不到内闱已经斗成了这样子。淑妃,唉,淑妃也……”   她想起邓婉说话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这都是她们逼的。她们这些人,最知道怎么扎我的心!】   于别人的眼里,后宫最受宠的便是邓婉。她风头太劲,成了公敌。   邓婉有一个大弱点,便是所有人都有儿子,只她一个没有。她除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皇帝不在的时候,女人们便以孩子为利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往邓婉的心头淬毒。邓婉的心,便在日复一日中开始失衡。   谢玉璋劝她:“那还是再生一吧,你还年轻呢。”   当初劝她不生,也不过是想让她度过最难过的日子。如今既已成了这样,自然要劝生。   邓婉却流泪:“不生,我不生。我母亲生的死了四个,我若再有一个,便是要我的命。永宁,你虽没生过,可我知道你懂。”   女郎与女郎也很不一样。   邓婉是天生有母性的女郎。她爱自己的孩子,胜于性命。夭折一个,她去了半条命。夭折两个,她险些撑不过来。   谢玉璋忍不住想到林斐。   林斐抛弃叱吉设和咄苾的时候,毫不犹豫。谢玉璋现在回想,其实早有征兆。   那两个孩子在她的身边出生,在她的帐中养大,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早就证明了,林斐从未爱过他们。   她生下他们,不过是因为谢玉璋的身体破败,不能生孩子。   因为谢玉璋软弱,因为谢玉璋无能,因为谢玉璋散了子民失了卫队,已经无依无靠,需要养儿子来防老,防色衰失宠。   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八月,李固回到京城。在那之前,她便已经接到书信,知道林斐无恙,已经被带回。   当日,谢玉璋直奔广平伯府。   杨怀深先见了她。   他神情晦涩,道:“珠珠,你去劝她,让她听话。”   她只要听话,就还是杨二郎的新妇,广平伯的夫人。 第164章   谢玉璋的心脏揪了起来   “听什么话?”她问。   杨怀深却只说:“你去。”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玉璋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一道房门,许久,才迈出步子走过去。   林斐便坐在坐榻边沿上,大约是长途赶路的缘故,她的脸比从前瘦了一些,下巴尖尖,让人心疼。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看到谢玉璋,露出微笑。   “珠珠,我回来了。”她说。   谢玉璋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她半晌,慢慢走过去,缓缓抬起手,那手悬在了半空。   林斐微笑,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别怕,没什么可怕的。”   谢玉璋一直都惧怕孕妇的肚子,林斐很早就知道了。   林斐的腹部隆起,正是有了身孕的模样。   这大小得有四五个月,算起月份,不可能是杨怀深的。   谢玉璋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打掉!”她落泪说,“把这孩子打掉,就当没有过!阿斐,不怕!有我和二哥呢,不怕!”   “珠珠,我没有怕的。”林斐按住她的手,缓缓道,“我只不想打掉孩子,我想生下他。”   谢玉璋滞住,许久,才问:“……为什么?”   林斐扶着腰慢慢坐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腹部,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珠珠,这是我的孩子,我爱他。”   林斐的脸上有光辉,这种光辉谢玉璋在邓婉的脸上见过。   那时候邓婉拥有二皇子。她爱着李固,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了儿子,面庞上全是幸福的光辉。   这种光辉,谢玉璋活了两辈子,都想不到会从林斐的脸上看到。   她呆了许久,问:“孩子的父亲是……?”   林斐承认:“是高大郎,我曾经订过亲的那个,就是他掳走了我。”   谢玉璋又流下眼泪:“他强迫了你是吗?”   “没有。”林斐道,“珠珠,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玉璋问:“你爱他是吗?”   林斐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玉璋流下了欢喜的眼泪,说:“他一定是个优秀至极的人是不是?”   所以林斐才会爱上那个人。因为林斐骨子里骄傲极了,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以至于眼中从来看不上任何一个郎君,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   她嫁给了杨怀深,谢玉璋从来不敢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杨怀深。   不管怎么说,杨怀深都是林斐可以作出的最优选择。他出身名门,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还功成名就。他在娶林斐之前,虽还没有爵位,已经被公认为是云京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林斐却哂然一笑,道:“并不是,他不及你二哥多矣。他……就是个傻子。”   谢玉璋无法理解:“那……为什么?”   林斐会爱腹中的孩子,只能是因为她爱这孩子的父亲。   她不爱乌维,对乌维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林斐叹息一声。   “珠珠,你知我自视甚高。我也以为,一个男子必得是文武全才,十全十美,我才有可能喜欢上他。”她轻轻地说,“可其实不是那样的,珠珠。喜欢一个人,跟他是不是优秀出色,并不全相关。他哪怕是个傻子,喜欢上便是喜欢上了,没有道理的。”   谢玉璋还想问。   林斐却说:“珠珠,我和他……你别问了。”   那个傻子啊,她对他说“我之所以与你订亲,是因为我的出身、学问、人品都与你匹配。若不是世事无常,我便该是你的正妻。你若侮辱我,便是侮辱你自己。”,那个傻子,便真的不强她。   只歆州高氏偏安一隅,承平太久,傻子的一生太顺遂,没有被世道磋磨过,心性上其实远不如杨怀深成熟沉稳。   但林斐身边都是成熟沉稳的人。她欣赏的全都是这样的人,包括兄长、丈夫、好友乃至皇帝,所有这些人都聪明,都冷静,都坚忍,都有大毅力。   但所有这些人也都有个通病,他们都没有傻子身体里一直有的那股热和气。   包括她自己,也没有。他们都是被世道磋磨过的人,早被磨去了那股热气。他们都只做该做的事和对的事,不冲动,不任性,尽量作出最优的选择。   傻子却不是这样。傻子做事很冲动,常犯傻。譬如她跳江,聪明人都该及早驱船离开射程。   傻子却跳下江去,把她救了回来。后来在船上,她吐尽了水,他裹着毯子,眼睛精亮,嘿嘿笑说:我偏不让你死。   可林斐偏偏知道,这个满身热气的傻子,他的寿命有限。大穆的皇帝有一天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破江南,踏破歆州,将高氏这个姓氏从世家谱上抹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歆州是他家的天下,以后是他的天下。他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他目中无人,自高自大,说:迟早让你喜欢上我。   真是愚蠢极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林斐冷眼看着这个傻子,看他每过一天,便少一天。   林斐这辈子……终于任性了一回。   大穆的皇帝终于来了,她的丈夫也来了。她的丈夫在战阵上亲手斩杀了那个傻子。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嘴里满满都是涩然的味道。   只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除了她和他,其他人便都是外人。   包括谢玉璋。   林斐有了自己的爱人,她怀着爱人的孩子,爱这孩子,想生下这孩子。   她甚至不愿意把她与这男人的事说与谢玉璋分享。   “不问。”谢玉璋欢喜得落泪,“我不问。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放在心里边就好。”   谢玉璋知道,这很对不住杨怀深。但比起对杨怀深的愧疚,她此时满心里都被欢喜的情绪占据。   活了两世,她和林斐终于彻底割裂开来,她们两个终于不必再血和泪混着不分彼此。   泗水江心那一跳,那个将一生都给了她却抛了自己的林斐已经死了,眼前的林斐,是为自己而活的林斐。   世上实没有比这更让谢玉璋快乐的事了!   林斐抚着肚子,沉声说:“珠珠,我只担心一件事。陛下屠了高氏满门,我担心这孩子如果是男孩,陛下不许他活……”   “不会,不会。”谢玉璋说,“谢家村都还在呢,以前逍遥侯府的人也都过得好好的不是。你别怕,有我呢,我去求他。”   看哪,林斐再不会无条件地只向她奉献了,她会为了自己而向她求助了。   她们两个人现在,已经是各自完整的自己了,都可以为自己活。   谢玉璋又流下了眼泪,因她此刻,实是开心,实是快乐。   谢玉璋再见到杨怀深,杨怀深的眼里有期待。谢玉璋此时才冷静下来,知道她引以为快乐的事,对杨怀深来说绝不是快乐和欢喜的。   她愧疚地垂下头:“二哥,抱歉……”   杨怀深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如此对我!”他喃喃道。   谢玉璋无话可说。   世间的事哪有两全。她顾得了林斐,就顾不了二哥。   林谘当天就把林斐接走了。   谢玉璋顾不得今日是李固还朝第一日,她从广平伯府出来便直接进宫了。   李固果然很忙,谢玉璋便在后殿等他。   李固趁着接见两拨臣子的间隙匆匆过来,偷见她一面,问:“有什么急事?”   谢玉璋见到他,噗嗤便笑了:“怎地黑成这样?”   “南方太阳大。”李固道,“别笑。”   但他看谢玉璋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高氏屠了,林氏接回来了。”他轻松地说,“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他道:“只林氏……唉,你劝劝她。回来路上景山醉了好几回。”   谢玉璋道:“我不劝。她的心已经不在二哥身上了,强留有什么意义。”   路上情形,李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原是金童玉女般叫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门第人品都般配,怎就成了这样,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谢玉璋福身一礼,“只我有一个事相求。”   李固颔首说:“没事求我,你也不会喊陛下。”   谢玉璋讪讪。   李固道:“说吧。”   谢玉璋道:“林氏怀的是高大郎的孩子。”   李固便懂了。他道:“你觉得我容不下个孩子?”   “当然不是。”谢玉璋挺起胸膛,“陛下是天选之人,胸襟开阔,心……”   “谢玉璋!”   “咳!”谢玉璋道,“那陛下是答应我了?”   李固道:“朕答应了。”   谢玉璋今日里的快乐实在满得要溢出来,这实是她重生至今最快乐的一天了。她的满足感无法言说。   她眼睛都弯了起来,突然凑过去踮起脚,在李固脸上啄了一下。   “谢陛下!”她胡乱福了一下就跑了,“臣妾告退!”   李固怔在原地,半天,嘴角才慢慢勾起。   谢玉璋早就跑没影了。   谢玉璋从宫里出来,马不停蹄去了林府。   林谘正和林斐谈话。   “真决定了?”他问。   林斐点头:“是。只给哥哥添麻烦了。我想过了,我会远远离开云京,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尽量不让林家和杨家的名声受损。”   “说什么傻话。”翩翩公子将手袖起来,道,“你是我妹妹,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生活。”   林斐眼眶微红。她擦了擦眼睛,说:“只二郎那里……”   林谘叹了口气,道:“我与他去谈,你别担心。”   林斐默然,道:“是我对不住他。”   只感情的事,难说对错。   谢玉璋来了,告诉他们兄妹:“陛下已经许了。你尽管放心生。”   林谘欣然道:“陛下有胸襟。”   但是杀人也从来不手软就是了。   第二日林谘便去与杨怀深谈。   杨怀深冷静了一夜,道:“让她生吧。生完了送出去,我们两个继续过日子。”   林谘没想到杨怀深还能退这么一大步,他原想说的便先都暂时压住,回去先把杨怀深的话转给了林斐。   林斐叹道:“还是我与他来说吧。”   遂将杨怀深请到了林府,两夫妻再次面对面。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你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儿郎。”林斐道,“只我没有这福分,与你缘分太浅。我既做了生下这孩子的决定,就没打算再占着你这个人,和广平伯夫人的位子。二郎,是我负了你,你可以恨我骂我,别这样委屈自己。你这样的好男儿,实该有好妻相配。你我,缘尽于此吧。”   杨怀深盯着青石地板许久,抬眼问:“他到底哪里强于我?”   “他处处都不如你的。”林斐道,“只遇到他,大概是我的劫数吧。”   杨怀深看了她许久,转身大步离去。   没几日,养了许久病的广平伯夫人以恶疾自请下堂,杨侍中夫妇苦苦挽留,广平伯夫人不愿拖累广平伯,意志坚定。   最后双方签的是和离书。   云京人听说后,一赞林氏识大体,一赞杨家有情义。林家、杨家名声皆未受损。   只林斐生孩子这个事终究得寻个隐秘的地方。谢玉璋想着西山的洛园就很好,她去与林谘说了,林谘却笑道:“殿下不必操心,我已经给她在城外寻到了地方。”   林斐有兄长,有家人。她想任性,兄长便护着她任着她。实是不需要谢玉璋插手的。   谢玉璋释然:“看我,与她惯了,乱伸手。三哥别怪我。”   林谘问:“这事殿下很高兴?”   “高兴啊。”谢玉璋道,“阿斐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值得高兴吗?”   林谘笑起来,风华绝代。   “殿下说的是,想想就欢喜。”他说。 第165章   当林斐决定生下高大郎的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放弃了广平伯夫人这个身份,她甚至是放弃了林氏女郎的身份。她是打算让“林斐”这个身份自云京众人的认知中“死亡”的。   只最后的结果要比预期的好很多。   早在林斐被掳走时,林谘和杨长源就都已经对这段婚姻作出了终结的预期。   因林斐是否失贞与她同高大郎究竟有没有夫妻之实或者她有没有怀孕都没有关系,从她被高大郎掳走的那一刻起,以这世间对女子的道德标准来说,她就已经是一个失贞的女子了。   杨长源固然敬她义烈,内心里却也是怨她泗水那一跳为何就没死。或者她后来能死在南方,亦是很好的。   便是杨夫人,虽然直到最后都被瞒着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但她一个多年的贵妇人,又不是傻子,见多了后宅阴私事,早有些猜测,虽然与事实并不相符,但并不影响她十分希望次子的这个新妇能尽快“病逝”。   只杨怀深执拗,坚持用“养病”为林斐遮掩,为她留一条退路,想着有朝一日将她寻回来。   奈何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明明你做的事都是好的对的,明明你是个好人甚至是个深情的、强大的人,偏要被人辜负,不得圆满。   虽然多出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但事情最后这样收场,林谘和杨长源都是满意的。他二人虽最初结成联盟的确是因为联姻。但这联盟既已成,杨长源实是看好林谘,也不想与江东林氏决裂,虽然心里不太满意,但儿子自己都不介意,他便忍下来。毕竟小儿女事,总归没有大事重要。   结果林斐自请下堂,林谘亦出策解决。最后堪称是大家都满意。   便是林夫人,都要在人多处取出帕子按一按眼角,叹一声她这前儿媳有多么的好,只可惜身体不好,与她家没有缘分,只盼她能早早好起来,另寻好归宿。   转头便为杨怀深再物色新妇。   杨怀深漠然道:“母亲觉得好就行。”   傻儿子当年等了林斐两年,又亲赴漠北战场才娶到自己喜欢的人。如今全变了,也肯听家里话了。   杨夫人一则叹,一则喜。   这都是后话,只说现在,第一次南征结束后,云京又生出一批军功新贵,亦有一些旁的人事调动。   林谘还是侍郎,只从礼部迁了吏部,又向权力中心跨了一步。   九月,有御史参中书令张拱强占云京城南的汇春原,抢四时之春,夺百姓之乐。   汇春原是云京城南的一片古原,是整个云京地势最高之地。每当春发之时,云京尚一片料峭寒冷,汇春原上便已经结了花骨朵,第一个迎接春时。历来都是云京人的游览胜地。   且还有一个微妙之处。   理论上来讲,整个云京最高的建筑便是皇宫,任何其他建筑都是不被允许高于皇宫的。但是汇春原是一片高原,它离云京极近,就在城南,却从地势上就俯瞰整个京城。则建在的其上的建筑,对皇城便也是俯视之态。   上一个占了汇春原修自家园子的人是一个势大的外戚。外戚架空了年幼的少帝,将自家的园子修在了高原上,俯视皇城。后来少帝长成,那外戚倒台,皇帝将自己的外家杀得干干净净,拆了汇春原上暗搓搓蔑视皇权的园子。   许多年不能登原游览的百姓纷纷在春日里涌上古原,享受被外戚占了许久的春时。更有许多诗人留下千古名句,讥讽那外戚不自量力,竟要独占春光。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直至赵朝覆灭,没有权贵再占据汇春原。   不料改朝换代了,权势者的心思又动了起来。   但御史参张拱,也只能说他强夺百姓之乐,至于其中潜藏的微妙,是不能直接宣之于口的。   李固会知道这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还是莫师讲给他听的。   李固不知道这些历史,但他一听就明白了。冷笑一声,着有司去查。   张拱也在查,查出来的结果非常简单,御史背后是林谘。张拱放松下来,呵笑一声:“林家小儿……”   林家小儿不能奈他何,只这事捅到了皇帝跟前,汇春原的园子肯定是不能修了,不免扫兴。张拱没在意,处理这种事他得心应手,推了侄子出来顶罪,又在皇帝面前谢罪,自陈管教家族子弟不力。   皇帝令张拱停了修建中的园林。   只这事却没像张拱以为的那样完结。因有司在调查的时候,又牵扯出张家管事欺压附近村人,殴打致死的事。这事原本先前已经被张家压下去了,此时又被翻了出来。   张拱颇觉林谘烦人。在他眼里,林家小儿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伤不得筋动不得骨,徒惹人厌烦。   为在皇帝面前表态,张拱便把那管事交给了有司,一脸义正言辞要求严办。   张拱只是没想到,林谘在前面只是吸引他目光,占据汇春原、欺压村人的事都不是重点,林谘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管事而已。   管事入了大牢便被刑讯,所问者与汇春原、欺压村人全然无关。管事心知事大,初时尚咬牙,但三木之下终于招供。   一份画了押按了手印了口供便送到了李固的面前。   开元四年五月底,有江南口音者出入张府。   开元四年六月,张府后宅一偏僻的院落,一直使人往里送三餐饭菜,约十余壮年男子分量。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十余人分批次出府,管事给他们备马备干粮,这些人出金光门西去。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那一日,李固去西山洛园探望谢玉璋,第二日上午便匆匆离去。当晚,高大郎潜入洛园,错劫走了林斐。   李固放下那口供,抬起眼睛:“胡进!”   登基这几年,新帝宽宥这些云京旧党已经太久了,是时候该清理清理了。   这一日,内卫统领胡进率金吾卫兵围了张丞相府。   张拱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只胡进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闯入书房,控制住了相府诸人。   河西人做事情,向来粗鲁、直接。胡进也不费心思去搜,直接使人拆了书房。拆书桌、拆书架、拆花瓶,甚至拆墙壁……用最直接的方法,找出了书房里的机密暗格,找到了皇帝想要的证据。   云京旧党有许多人都曾四面下注,改朝换代后能在新朝立足的都不是简单人物。真若追查起来,便是谢玉璋的舅舅杨长源屁股都不干净。   但李固心知肚明,并不打算追究他入主云京之前的旧事。   只,在他入主云京之后,再与南人勾连,就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张拱不料自己会败这事上。   云京曾与高氏有勾连的人不止他一个。只他势最大,高大郎来了,便直接找上他。张拱只能捏着鼻子给他提供帮助。   谁知道林谘一直盯着他。   历经两朝三主,显赫了这许多年的张丞相府,轰然倒台。从上往下撸,张相一派的人,撸下来一串。   林谘、莫师、杨长源一派联手,终于使得云京官场从新洗牌。   经过了两年的磨合,李固拜莫师为相。   杨长源成为了旧党党魁。   林家,大仇得报。   林斐此时住在城外的一个宅子里待产。林谘特意过去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林斐眉间放松,道:“我知终有这一日的。”   自逍遥侯府覆灭第二日,林谘与她喝过那杯酒,她便知道,报仇这些大事,哥哥其实不需要她帮忙的。   谢玉璋也已经不再需要她,她靠着自己便可以周旋四方。   林斐一度很茫然。每日里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人人称赞的主母——她少时所接受的教育,原就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成为高氏宗妇的。仅仅是打理一个只有两个主人的广平伯府,实在轻松至极。   但林斐的内心里,找不到方向。   直到高大郎出现,她终有了践行自己的信念的机会。只如果那时在泗水里便了结此生,林氏女郎这一生,留下“义烈”两个字给世人,或许也挺不错。   偏她没死,没死的人便不想再死了。   以她的才智,挤兑住那个傻子,不过是不想受辱而已。   至于所谓的“清白”,在她被掳走的时候,便已经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林斐知道,即便她干干净净地回去了,也再回不到从前的广平伯夫人。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日日看着那个傻子,他活得真恣意,热腾腾的恣意。   但她知道他的死期将至,他的每一次笑,每一次恣意和张狂,在她眼里都是临死前的狂欢。   终有一日,她也想尝尝这恣意的滋味。因她的一生,几乎就没有过这样恣意的时候。   谢玉璋问她是不是爱着这孩子的父亲,她没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高大郎的,这男人骨子里透出的恣意着实吸引人。她能承认自己喜欢他,但要说爱……林斐没有答案。   她知道未来,知道这男人的死期,她冷眼看着,一个字都未曾对他透露。   她对他的喜欢,便是这样——与死神赛跑偷时间,一晌贪欢,然后看着他去死。   与俗世间常说的喜欢或许不太一样,但这的确就是林斐的喜欢了。   这样放肆的时光持续到这囚了她一年的高家大宅被攻破,她的丈夫提着滴血的刀进来。   那时候她的小腹已经隆起,看得出来是有身孕了。她的丈夫盯着那肚子很久,还刀入鞘说:我斩杀了高大郎,斐斐,跟我回家。   但林斐根本不想回云京。她已经根本不想再做“林斐”了。   让我走,让林氏斐娘死在云京,她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但杨怀深不肯。   当天晚上,他便端来一碗药:喝了这个,把孩子打掉。   他说: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原谅你。   林斐笑了。   因一切都如她所料。即便她没有怀孕,即便她和高大郎没有夫妻之实,其实也没有人会相信。即便杨怀深爱她,他也从她被掳走那时候起就认定了她的失贞。   只他爱她,所以可以原谅她。   回到云京重新做回林斐,做回广平伯夫人,便一生活在他的原谅之下。   林斐早在放任自己去品尝那恣意的时候,便已经作出了人生的选择。作为这恣意的代价,她将失去丈夫,失去身份。   这个孩子不在预料中,但却是她自己得来的。她愿意成为母亲,爱这个孩子。   只她没有办法离开,又被带回了云京。   她的一生都对自己过于严苛,当她终于放下一切,想活得恣意些时,谢玉璋和林谘一力成全她,使她还能保留了身份,有地方容身。   林谘道:“亏得你那个梦。”   扳倒张拱,是一场逆推的行动。先知道结果,再猜测造成这结果的可能原因。有了大的方向作指导,再去找证据。   当然借力很重要。   莫师养望几十年,前赵末帝时数度延请,他也不肯出山,只掌着承景书院,教书育人。如今他对新帝有期望,便想要入仕,一展抱负。   做帝师不算真的入仕,他需要站在权力的舞台上,他需要有人让位子。   杨长源与张拱明争暗斗。杨家的走势使得他不甘再居于张拱之下,受其压制。   因共同的利益而结成的联盟坚固稳定,即便是林斐和杨怀深的婚姻终结都动摇不了。   终于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至此,已与谢玉璋的前世逐步偏离,越行越远。 第166章   皇帝一旦动起手来,便是快刀斩乱麻。张家的事九月事发,十月便已经尘埃落定了。   云京官场经历了一次换血。桌面上重新洗牌。这一把新洗出来的牌,皇帝打起来,便趁手了许多。   做皇帝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   只到了这一步的皇帝,与五年前刚入京、刚登基的皇帝,再不一样了。大穆皇权,得到了一次巩固与强化。   张拱一系的倒台波及到了很多人,李卫风是其中之一。这导致谢宝珠有一阵子没看见他了。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只眼中藏着疲惫。   “我给你爹带了只獐子来。已经在灶上炖上了。天凉了,你多喝点汤。”   “你让我看的书我看了,很有点意思。”   “你今天穿的是不是有点少啊,要不要加件衣裳?”   李卫风一如往常的呱噪。但这一日谢宝珠一直没有说话,她的锄头翻完了最后一趟泥土,也没说一句话。   李卫风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老虎,你说句话啊。”   谢宝珠杵着锄头抬起眼来,果然说话了,她问:“听说你的新妇是自尽的?”   李卫风刀子似的目光扫向田垄上的武婢,武婢们抖了一下。她们的父兄都是邶荣侯家将、亲兵,很是知道这位看着好脾气的侯爷,绝不是没脾气。两人都瑟缩地退了一步。   其实不能怪她们。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个事。她们俩跟守村士兵聊天的时候,被大娘给听见了。   看李卫风一个眼神过来,她们赶紧退下了。   凉风中只剩下谢宝珠和李卫风两个人。他说:“不是那样。”   谢宝珠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李卫风沉默了一瞬,道:“是。”   谢宝珠冷笑一声,拎起起锄头转身欲走。   李卫风一步跨过去捉住她手臂,硬声问:“你什么意思?”   谢宝珠挣了一下,那手鉄钳似的,怎么可能是她能挣得开的?她放弃无谓的挣扎,冷声道:“她虽然姓张,可她已经嫁给了你,是你新妇。罪不及出嫁女。你是她的郎君,不护住她,逼她自尽!李子义,我看错你了。”   李卫风嘴角紧抿:“我没逼她!她是我闺女的娘。我跟她说了,她是我家的人,不是张家的人!我跟她说了不用怕!在我的府里该怎样还怎样!”   然而张芬不信。   张芬其人,最爱权势,也爱落井下石。她便坚信旁人也是这样。光是想象娘家败落后别人嘲笑的目光便足以逼死她了。偏这时候李卫风上门与她说了这么一番话。   李卫风自觉是安慰她,听在张芬耳朵里,全是讥讽。   李卫风前脚离开,张芬后脚就自缢了。   等李卫风被喊回去,她身体都开始凉了。   只现在整个云京都在传,张家垮台,邶荣侯便逼死了发妻。   李卫风这些日子没过来,一是忙着张芬下葬,一是忙着搬家——他从外宅,搬回了自己的邶荣侯府。   只这府里各处,都是张芬的喜好。他住进去,简直像住进了别人家。   从前恨不得这个女人原地消失,她如今果真消失了,却并没有让李卫风的境况变好,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对。   “别人这么想我,也就罢了!”他忿忿,“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   谢宝珠看了他一会儿,道:“因有些事,不看过程,看结果。   又道:“张氏既没了,这两个婢女也没必要待在我身边了,你把她们带回去吧。”   她挣开李卫风的手臂,磕磕锄头上的土,扛起来,转身要走。   “老虎!”李卫风却喊住了她。   谢宝珠转头。   李卫风道:“我没有新妇了,你给我作新妇,好不好?”   谢宝珠认真思考了一下,道:“不好。”   李卫风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谢宝珠道:“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什么为什么?”   李卫风不甘心,道:“你喜欢我。”   谢宝珠道:“只是不讨厌而已,说喜欢过了。”   李卫风道:“我不信。”   谢宝珠转身道:“随你。”扛着锄头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打发了两个武婢。寿王一直叹气。   他道:“爹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你找个归宿啊。”   谢宝珠道:“谁先死不一定呢。”   寿王:“呸!”   谢宝珠道:“我寿数有限,不值当为他离开家人。”   寿王:“唉。”   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做不到,只在愿不愿意,值不值当。   李固收拾了云京旧党,重整了京城的格局,朝堂事上都颇顺意,不顺意的全是身边人的事。   他来替李卫风说话,与谢玉璋道:“与你姐姐说说吧。”   谢玉璋道:“这种事要怎么说?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难道能靠说的?”   她道:“二哥哥的事我便后悔。我后来想,我其实也不是不知道林氏心里是没有二哥哥的。只我总想着,二哥哥什么都好,嫁给他日子总不会差的。我却忘了她是怎样一个人,她自己不动心,便铁打的一样。若平平安安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只一有契机,便分崩裂坏,再修补不回来。我姐姐与她性子一般的冷清,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只这等事,还是别强求的好。”   说别人的心铁打的似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李固早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亦不敢强求。   谢玉璋道:“莫师是不是想推行科举?”   李固道:“你消息倒灵通。”   谢玉璋道:“坊间都在传呢。”   谢玉璋道:“科举这个事,从我祖父的时候便试着推行了,只每次都不尽人意,录上来的人一生绿袍,被打压得很厉害。到最后这个事便无疾而终。父亲当年十分礼遇莫师,数度延请,莫师只不肯出山。想来是觉得我父亲尚不及祖父,没有这份魄力实现他的抱负。”   李固道:“是,老师毕生之志,便是打破世家治世的局面,以才取士。”   谢玉璋笑道:“莫师遇到你才正合适,你这个人就便杀杀杀,倒给他开道了。”   李固握着茶杯问:“玉璋,我这样的人,你会怕吗?”   谢玉璋答道:“你用你的刀扫清沉疴积弊,令世间气象一新,只有那些因循守旧,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松手的人才会怕你。”   李固这次又屠灭高氏,一灭便是一整个姓氏。虽然跟随他的世家也都分得利益,但有识之士亦暗暗心惊。这皇帝的刀面对世家时不免太过锋利。   便是后宫里,崔氏、邓婉亦婉转劝过他少造杀业。   李固听了谢玉璋的话,破颜一笑。   十月底,莫师拜相后,果然朝廷昭告天下,将于来年春试行科举。   世家一片哗然。东市的酒楼、茶楼里,常见许多世家子弟聚集一堂,群情激奋地抨击科举。   这些年轻的世家子常常占据大堂,高谈阔论。许多女郎趁这机会在楼上悄悄围观。两边人都彼此心知肚明,于是楼下的人愈发衣冠鲜艳,慷慨激昂。   楼上的人便衣袖遮着面孔,悄悄议论,某某家的某某郎君,看起来不错。   只这一日,郎君们正激昂,忽有一个空谷黄鹂般的声音在上面道:“锦罗,我们走吧,这些世家子实令人失望,没什么好看。”   青年郎君们正是孔雀开屏的时候,先怔住,再大怒。纷纷抬头,想看看是哪家的女娘这般目中无人。   只抬起头,便说不出话来。   一个花信年华的女郎轻提裙摆,正从楼上走下来。她光润玉颜,转眄流精,似轻云蔽月,回风流雪。   她以这年纪,依然击败许多十六七的女郎,数年来都高居美人榜榜首之位,没有人不服气。   这所谓的美人榜,正是这些世家郎君们代代炮制出来的,他们如何会不识得这美人,正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有人回过神来,不服气,叉手道:“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走下楼梯,道:“郎君可知,西市的店里,一支笔多少钱?一刀纸又是几何?”   那世家子一呆,果真答不上来。他们含着金匙出生,何曾操心过这等纸笔文墨、柴米油盐的事。   “郎君自然是不知的,因郎君出身富贵,有读不完的书,用不完的纸墨。”谢玉璋道,“只我可以告诉郎君,一支笔是十五文,一刀粗纸三十五文,细纸更贵些,六十文。只这些纸,大约于郎君,都是家中账房记账所用的。郎君所用,大约是澄心纸、竹光纸这些。只郎君又肯定不知道这些纸到底价值几何,更不知道平民之家,一年辛苦赚得的,大约比不过郎君几刀作画的纸。”   “我在楼上听得郎君们嘲笑平民子弟字丑。只我想,若平民子弟如郎君一般有用不完的澄心纸、松烟墨,现在被嘲笑字丑的,大概就是郎君了。”   “平民家养一读书人,何其之艰难。然郎君炊金馔玉,从小长在墨香中,却竟怯于与他们同堂比试吗?实在令我失望。”   有人大声道:“某非胆怯,某是不屑。这些人不配。”   谢玉璋微笑:“既郎君如此有自信,便以才学让他们知道他们不配啊。还是郎君只不过是个嘴上强的,腹中只有草包?左右推脱,只为遮掩自己的不敢。”   围观者哄笑。众郎君气愤,纷纷道:“我等才不是不敢!”   谢玉璋拂拂袖子,悠然道:“既如此,永宁翘首以待,等着郎君们明年大放光彩。”   这事很快传遍云京,莫相得知,微微一笑,提笔作了一篇《美人赋》。   古人早有云,美人画皮难画骨。可我见到一个美人,她的美不在皮,也不在骨,在她的魂。   当家国需要她的时候,她不曾退缩,和亲塞外,以身报国。   当她的百姓需要她的时候,她不曾退缩,她知稼穑,能骑善射。   当她的国都亡了之时,她不曾退缩,她心系着中原的百姓,她牺牲自己,从胡俗而二嫁。   这美人回来的那一日,全城的人都去看。他们都说她美丽,却不知道她到底美在哪里。我写这篇文告诉困惑的百姓,这美人美在她的魂啊。   她魂精魄贵,她生来是公主,归来亦公主。   这美丽的公主经历了苦难,归来依然活力充沛,还像年少的女郎那样喜欢如圭如璧的郎君。   可是郎君们却让她失望了。这些生来便抓着笔、便嗅着墨香的郎君们,竟胆怯得不敢与平民家的儿郎比试心中的锦绣文章。   这是多么让人惋惜,有这样的美人在世,竟没有同样耀眼的郎君来匹配她。让我这样看遍了世间悲欢离合的老人,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篇美人赋很快被众人传遍。时人写赋,多写骈赋,对于李固这样的武夫,身边的侍读便翻成这样直白的文字读与他。   李固越过那些华丽辞藻,绝伦文采,直接看到这篇赋的核心,   莫相借着咏美人,嘲讽世家子怯战。可这篇赋,也的的确确真地咏了美人。   那魂精魄贵的美人,自此深入人心。   皇帝微微而笑。   十二月,林斐产下一子,他姓了林。   林谘打算待这孩子五岁后立住了,便过继给林大郎。到时再从亲族旁支中寻个孩子,过继给林二郎。这样,兄长们便都香火有继。   林斐再外面再养两年,便让她“病愈”回到云京。   这些事都安排计划好了,也告知了谢玉璋。   林斐生的是儿子,谢玉璋便向李固报备。谢玉璋道:“这孩子姓林,以后舅舅也是叔叔,会亲自教他。他生来就是江东林氏子弟。”   李固道:“我这一生杀人何其多,灭门何止几家。这些被我灭了门的,从来才不是真的一人不留,哪家都有血脉遗留于世。他们自恨我惧我,只要有能力,也自可以来杀我报仇。没什么可怕,不必担心。”   谢玉璋放下心来。   眼看着便是小年了,谢玉璋便为年节准备来。谢家村诸户、杨家诸表姐妹、杨侍中府、广平伯和平日往来的一些人家,都得走礼。   只这日正看礼单,袁聿来报:“殿下,陛下今日罢朝,宫门紧闭。”   谢玉璋怔住。 第167章   李固罢朝三日。   丞相们当然不干,叩阙要求见皇帝。拦住他们的是内卫统领胡进。   莫相发难:“胡进,你敢隔绝中外!”   这么大的罪名胡进担不起,他额上都是冷汗,道:“相公们别误会,陛下真的有事!”   丞相们质问到底何事。胡进不敢说。   丞相们发怒了,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硬闯宫阙。这哪一个都不能随便碰,胡进不敢拦,老头子们闯进紫宸殿,终于见到了皇帝。   一个时辰之后,丞相们出了宫。人人脸色皆阴沉。   很快,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皇子夭了。   谢玉璋得到消息的时候,怔了许久,问:“怎么夭的?”   袁聿才打听消息回来,道:“不知道,宫里没消息。”   谢玉璋沉默许久,说:“我去趟杨府。”   杨长源见了她也不意外,道:“你也听说了?”   谢玉璋问:“舅舅,大皇子是怎么夭的?”   “唉。”杨长源叹气,道,“陛下不说,只说是意外。宫里这几天,一直往外运尸体。”   宫闱里哪有什么“意外”呢?大皇子是皇帝的头生子,多么宠爱,金玉似的,怎么就能让他出“意外”呢?只能是人祸。   谢玉璋想到李固三日不朝,心里只觉得难受。   “珠珠……”杨长源欲言又止。   谢玉璋明白他想说什么,她也同时为两种情绪缠绕着——因李固生出的心疼,和这么多年来养成的理性。   最终,理性获胜。   她说:“宫闱事不好说,我们最好都别沾。”   她自己作出了选择,杨长源便松了一口气。   谢玉璋回到自己府中,也闭门谢客。   倘大皇子这次如二皇子那样是病夭的,她这回一定会进宫去看看李固。只大皇子的事三日了,宫中还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可见其中有事。她是绝不会掺和进去的。   只是倚着隐囊,靠在榻上,熏炉温暖,滴了精油的水从水火炉里散逸成水汽飘出来,湿润的香气令人心脾舒适,谢玉璋却心浮气躁。   想着李固这样自律的人,竟罢朝三日,不见朝臣。谢玉璋默默,成日都没说话。   第四日,宫里正式对外公布了大皇子夭折的消息,大皇子入葬皇子陵。   这几天里,宫里就没有停止过往外抬尸体。不知道波及的面有多大。   没有人愿意去沾这个事,都怕弄不好反沾上一身腥臊,坏了名声。   谢玉璋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如此对待李固,李固会不会彻底对她死了心。   他原想从她这里要的,便是一处安心之地。   只他到她这里要可以,他想把她带进他那个不成样子的后宫,她是决不肯的。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谢玉璋想,这样下去,或许李固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但李固还是来了。   他在傍晚时来到了永宁公主府。他眼下青黑,眼睛里有血丝,一看便是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谢玉璋凝视他片刻,屈膝行礼。   李固盯着她。   “我不来,你便不会去。”他的声音很冷,“你就和林氏一样,自私凉薄。你们的心,是一样的硬。”   谢玉璋并不去跟一个失去了最爱的儿子的男人争辩。   她只垂首,轻声道:“是。”   李固盯了她许久,恨得咬牙。一拂袖,从她身边走过去,直入了内室。   谢玉璋的内室他曾经进来过两次,都是逍遥侯府覆灭之后,一次是将昏倒的她抱回来,第二次是第二日来看她。   那之后,他再来公主府,谢玉璋都在正堂招待他。   只现在,他问也不问,不经她允许,径直便入了她的内室。   侍女们都不敢抬头。   谢玉璋顿了顿,跟着进入了内室。   李固已经走到窗下的榻旁,转身坐在了榻沿上。他并不看谢玉璋,只说:“茶!”   侍女们忙过去,李固暴喝一声:“下去!”   皇帝从来没有在公主的面前这样发怒过,且他的样子看起来想杀人。   侍女们惶惶,飞快地退下。内室里只剩下李固和谢玉璋两个人。   李固道:“茶!”   谢玉璋只得捻住袖子,过去亲自动手。   站在榻旁用长柄勺给炉上添了水,才放下勺子,李固手臂伸出,抄住了她的腰,将她抄进了自己的怀里。   谢玉璋跌坐在李固的腿上,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像是要将她勒断一样。   谢玉璋屏住了呼吸。   李固将脸埋在谢玉璋后颈,许久,他说:“玉璋,青雀没了。”   谢玉璋默默覆住自己腰间李固的手,轻轻拍了拍。   杀人如麻的皇帝,此时此刻无比脆弱。他的脆弱,只能在她面前展露。   “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他长得很像我。”他说,“你不知道,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好像炸开了一样,说不出的欢喜。”   “大家都说,一个孩子过了五岁便立住了。所以他平安地过五岁的生辰时,我很高兴,很想给他大办一场。”   “我,我万料不到……我以为只有女人的地方,纵有些争夺,也不至于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我以为……”   他声音喑哑,说不下去了。   谢玉璋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的手覆着他的手。   李固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语言的安慰吗?身体的慰藉吗?   想让她告诉他,这都不是他的错吗?   谢玉璋不是不能温柔地抚慰他。但她想,李固该醒来了。   “宫闱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她说,“你是皇帝。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丈夫,才是父亲。你的后宅,注定了不是普通的后宅。宠爱之争,太子之争,大位之争,从你第一个儿子降生,从你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李固把她箍得更紧:“谢玉璋!”   谢玉璋垂下眼眸。   “你到我这里来,是因为没地方可去了吧?对后宫的女人都失去了信任吗?”   她问:“是谁做的?”   但李固沉默地没有回答她。   谢玉璋道:“你把她们看作妻和妾,看作家人。可你得明白,后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想当皇后,然后当太后。”   她听到李固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李固咬牙问:“我不配有家吗?”   谢玉璋平静地道:“你已经有了帝位,不能贪心。”   李固松开了手。   谢玉璋从他腿上站起来,她还不及转身看他,他已经站起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去,离开了。   皇帝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茶釜中的水都还没沸。   他走了,侍女们才敢进来。   水正沸。   永宁公主坐在榻上,勺去一勺水,投入茶末,再将前水倒回釜中,平静地煎茶。   第二日傍晚,李固又来了。   “玉璋,”他说,“给我煮碗茶。”   谢玉璋问:“今日上朝了吗?”   李固说:“上了。”   谢玉璋不再多话,给他煎茶分盏,端到了他面前。   李固又说:“饿了。”   只他来到这里,便将侍女们都斥退,侍女们不敢停留,都退到了正房外面去,无人在房中听唤。谢玉璋只得下榻,自己去外面唤人。   待嘱咐好侍女,再回到内室,朦胧灯光中,那个人伏在榻几上,已经睡着了。   谢玉璋凝视了他片刻,取了床上的丝被,给他轻轻盖在身上。   她关好两重槅扇,退到了正堂,使人将胡进唤了进来。   她问:“到底怎么回事?”   胡进现出为难神色。   谢玉璋道:“我只问是谁干的?”   胡进神情也晦涩,道:“所有人。”   三妃三嫔,六宫人全卷进去了。   第一个出手的人是邓婉。   邓婉并未想加害大皇子,她只是被崔盈激怒,想要出一口气。   赵皇宫阔大,穆朝后宫人员精简,日常生活的区域还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在皇宫里,还有大片荒废了的宫室。   邓婉的人将大皇子诳到了那里,只是想把他丢下,吓唬吓唬他,让崔盈着着急。   邓婉的心思就这么简单,仅仅只是为了出一口气。   她的人躲起来偷看着,原也是怕大皇子出事。   可有人弄出了动静,将她的人惊跑了。   弄出动静的人原是想捉邓婉的把柄,结果邓婉的人跑得快,没捉到。再回去找大皇子,大皇子不见了。   因在这人捉邓婉的人的时候,又有别人将大皇子骗入了一处空的宫室,从门外将门栓住。   没有人会发现她,最后这个事如果闹大,都是邓淑妃的过错。   她离开了。   但她不知道,她离开后,又有一个人出现。   这个人在门外装神弄鬼发出声音,吓唬大皇子。   到这里,也不过是想让事情更大一点,让邓淑妃背更大的锅。   谁叫她是第一个出手的人呢。   谁叫她受不得大家的激呢。   到这里,并没有人想害死大皇子。   皇帝正在盛年,皇子们都还小,还不到真正厮杀的时候。谢玉璋所说的“宠爱之争,太子之争,大位之争”,才刚刚进行到第一阶段。   现在,还是女人和女人之间在争。   没一个女人真的想害死大皇子,戕害皇嗣的罪名,没人承担得起。   只大皇子他是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身体就和他的父亲一样,十分矫健。   他受了惊吓,找到了一扇能打开的窗,想要翻窗逃跑。冬日里天黑得早,外面看不清,瞧着是实地,他便跳了。   可窗外其实是水,只是结了冰。这是一处半边临水的宫室。   大皇子跳下去,冰面碎裂。   全程旁观的人发现了不对,终于跳出来救人。   只太晚了,大皇子溺亡。   救人的人,是李珍珍的人。   李珍珍,原是想坐山观虎斗,瞧个笑话的。   至此,五宫全部陷落。   李固悲怒交加,封了禁中开始彻查。   查出来的结果,没一个人想害死大皇子,所有人一起,合力害死了大皇子。   谢玉璋沉默了许久,问:“现在诸宫如何?”   胡进道:“内卫进驻,封了六宫。”   五宫卷入其中,李固封了六宫。   大皇子何其金尊玉贵,身边的人都死哪去了,能让他被人诳走?   崔盈自己也没能置身事外。彼此相伴多年,她是十分了解邓婉人品的。她是笃定邓婉不会真的伤害大皇子,大胆地以亲儿子做饵,想坑邓婉一把。   只为了碰瓦罐,却打碎了玉瓶,她悔不悔?   每个参与者都觉得事情在掌控中,大家一起使力,事情便失控了。   六宫妃主,全部陷落。   李固把后宫当作家,把后妃视作家人,终至失子之痛。   可笑又可悲。 第168章   李固睁开眼睛。   房中已经熄了灯,很安静。身上披着丝被,柔软还带着馨香。这是谢玉璋的闺房内室。   他坐了起来,唤人。   谢玉璋披着外衫,举着灯,推门而入。   她头发披散着,显然是就睡在了外面的次间里守着他。   “睡好了吗?”她问。   “好多了。”李固说。伏在案上睡这一觉,多日的疲惫轻了许多。   谢玉璋将灯放在榻几上,转身自水火炉上取了温着的水来,倒了一杯给李固:“润润喉。”   又问:“要吃东西吗?”   李固道:“来碗面。”   谢玉璋便转身出去了,过了片刻回来:“一会儿便好。”   李固问:“什么时候了?”   谢玉璋回答:“二更天。”说着,先取了点心给他垫肚子。   李固腹中饥饿,连吃了好几块。   谢玉璋又给他倒了水,看他喝下,才问:“诸宫已经被拘了七日,你打算怎么办?”   李固手一紧,险些将杯子捏碎。   他盯着那杯子,牙关咬碎:“都该杀!”   话虽这样说,诸宫被拘了七日,至今没有一个说法,可知李固的心里,根本下不去这个手。   他的刀,从来都是对外的。他的后背才是留给家人的。   他转不过这个身来。因为这些女人,除了李珍珍和邓婉,都是他孩子的母亲。   屋中安静了许久。   “玉璋,”李固唤她,却又停顿了许久,低低地道,“我最失望的……是婉婉。”   这是谢玉璋第二次听到李固唤邓婉为“婉婉”了。上一次,是他许她以妻位的那一回。   只有家人和极亲近的人才会以叠字相唤。他明明称崔盈便只是“盈娘”而已。   “原来你心里……”谢玉璋叹道,“明明崔氏风评更好。贤良淑德,我从未听过有人说她不好的。”   反倒是邓婉,有一些小瑕疵。   可原来,在李固的后宫中,被允许走入他内心的人,是邓婉。   李固抬起眼。   “盈娘很好。”他说,“太好了,我从她身上挑不出错来。”   谢玉璋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李固自最底层起身,谢玉璋曾自最高处摔落,人生经历使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不管是人还是事,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所谓“完美”。   一个人若表现得“完美”,等同于虚假。   “宫中女人,不管真实性情如何,都温柔恭顺。”李固的目光落在了榻几上,“唯有婉婉,还有几分真性情。”   谢玉璋点头道:“我知道。”   张皇后总是羞辱她。   面对她的遭遇,李珍珍出面与皇后呛声,她有她的利益和立场。崔盈娘温柔怜悯,那怜悯表现得太过了,反而伤人。   唯有邓婉,她见到谢玉璋会皱眉头。她的目光明确地传达了她不喜欢她的意思。但她也从不磋磨她。既不怜悯,也不磋磨。   邓婉,是一个品格高洁,内心骄傲的女子。   偏第一个对皇长子动手的,是她。   谢玉璋想问李固,他到底要如何处置诸宫。从前她谏过,他都明白,却做不到。还妄想让她替他去管理后宫。   只现在,已经危及皇嗣,谢玉璋还是决定问问他。   只她还没开口,院子里有些响动,显然是来了什么人。   谢玉璋便没开口,李固也凝眸。   很快,内室的外面,有个声音道:“陛下!奴婢良辰!陛下,奴婢有急事禀奏!”   良辰是福春的干儿子,派良辰来,自然是因为发生了事,福春需要留下镇守后宫。   李固和谢玉璋飞快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李固喝道:“进来回话!”   良辰推门而入,不等李固问话,直接扑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毯,颤声禀报:“启禀陛下,淑妃……自尽了。”   空气刹那凝结,寂静如冰。   谢玉璋猛地立起身子,喝道:“快去!”   李固如梦初醒,下了榻便大步往外走。良辰爬起来跟上。   谢玉璋披衣走到次间里,李固已经没了影子。   侍女端着托盘,盘上一碗热腾腾的银丝面。   没来得及吃。   李固回到宫里,邓婉已经死去。   她吞金而亡。只留下一句遗言——   【我负了郎君。】   她最后说的是“郎君”。   李固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握了许久。只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六宫被拘,所有人都想见他,都想怎么才能求生。   唯有邓婉,以死谢罪。   李固最终放开了邓婉。他的眸子已经没了温度,也没了犹豫。   李固离开了景澜宫,朝玉藻宫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路吹着寒冷的夜风,回顾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从娶亲,到圆房,到纳妾,到封妃,到生子。   他得承认谢玉璋说得对,他的确是太贪心了。   他妄想在后宫圈出一块地方,给自己圈一个家,实在是执拗可笑。   李固一路走去,一步步,把这个贪心且可笑的男人抛在了身后。   当他走到玉藻宫时,崔盈见到的这个男人,是皇帝。   崔盈这些天,一直素服披发,她吃得极少,以至于在短短几天内,就眼窝凹陷,瘦得我见犹怜。   这些天,她请求面见皇帝请求了许多次,今天,终于见到了。   她是个因失误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她有许多痛悔和悲伤要给皇帝看——从她成为他妻子的第一天,她便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内心是有多么的柔软。   当此危急之时,她要凭借这份柔软化险为夷,扭转乾坤。   只她酝酿了多日的情绪,早准备好要流出来的眼泪,都被李固用三个字打得魂飞魄散。   “你,配作母亲吗?”李固问,“崔十八。”   崔十八。   崔盈美丽温婉的面孔在那一刹那失去了血色,面如金纸。   崔十八是美丽恭顺的庶女。   河西大乱,最后落到了那个李十一郎的手里。家族舍不得长房嫡女,便寻了她的嫡姐崔十七娘推出去。   对嫡母、嫡姐来说,李十一不过是个乞儿出身的军汉,怎堪匹配。她二人日夜流泪。   可在崔十八眼里,掌了河西的李十一郎是人生的一个机会。她主动向嫡母请缨。   于是,在男人们忙着重新分配河西的利益,忙着吞并瓜分霍、王两家的遗产时,谁也没想到,三个女人胆大包天,敢偷天换日,庶女替嫁。   崔父发现的时候,崔十八已经进了李府的大门,拜过了堂。这时候再换回来,便得明白告诉李十一崔家做了什么事。   那是个,屠尽霍、王二姓的杀神。   崔父没这个胆,战战兢兢去找族长请罪。   族长气得几乎厥过去。   最怕蝼蚁食大象,最恨小人物坏大事。   崔十八在李府里是不能动了,崔十七便被当作庶女崔十八,极快地发嫁了。为了安全起见,将她嫁得很远,几乎快要出河西的地界了。就为了不让她再出现在凉州的交际圈里。   也因为这个,后来崔十八入宫为妃,崔父跟来了云京,崔母却被留在了河西。   崔十七嫁得极不如意,心中郁忿。偏那个她看不上的武夫李十一郎,一路成了河西王,成了皇帝,坐在了云京城的龙椅上。   崔十七的心态全崩了。   她写信怒斥母亲误她终身。   崔母终日以泪洗面。   崔十八在云京第二次有孕。崔父写信回族里报喜。族人恭喜的都是崔母。   一口一个“你家十七娘”,崔母的心态也一天天崩毁。她终于开始“胡说八道”。   幸而族长早派了人监视她,她才一有这苗头,便叫族长给控制住了。   族长写了封信给崔父,崔父同意了。   崔母于是便“病”了,族人去接了崔十七回娘家。到了娘家,崔母便“病故”了,回娘家侍疾的崔“十八”也“意外落水而亡”。   真正的崔十八身上担着家族的期望,崔家仅剩的知情人绝不会把真相说出去。   崔十八收到嫡母和嫡姐皆亡的消息,终于放下心。   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人叫她“崔十八”。   李固道:“崔十八。”   “你嫡母嫡姐死得可安宁?”他道,“你为母守孝一年,内心可安宁?”   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崔盈是否你的真名。”   倘若她是真的崔十七该多好。   她嫁了这样好的郎君。   或者他只娶她一个,或者他不做皇帝,只做河西王,那样的话,她都愿意与他举案齐眉,一生温柔对他。   可他把她带到了云京,带到了皇城里。   她是他的发妻,她坐拥皇长子,她离那最尊贵的位子仅仅一步之遥。   她怎么甘心!   她从一个小小庶女都奋斗到这里了!皇帝的心,却向邓婉偏去!   那邓婉可恨!   她身上的瑕疵,其实是被亲人娇惯出来的小性儿。因为她从来不需要做小伏低地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她有着嫡女天然的自信,还有着世家女的磊落。   可她运气不好,连夭了两个孩子,甚至不敢再生孩子。   可便是这样,任她崔十八使尽温柔手段,皇帝的心居然还是偏向了邓婉娘!   这是多么的令人恨!   崔十八泪流满面。   她俯下身去,额头碰触手背:“妾,名玉。崔玉。”   皇帝冷漠地说:“你不配用‘玉’这个字,从今往后,你还是叫崔盈。”   皇帝说完,转身离去。   崔十八瘫在地上,天旋地转。   李固迎着寒风,在夜色中一步步行去,踏入了李珍珍的寝宫。   李珍珍被人唤醒,惊坐起。   李十一来了!他要怎么处置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诚挚感谢博山炉所作《美人赋》。   --   《美人赋》   作者:博山炉   其始来也,灼若芙蕖。其少进也,皎若明月。其美无极,世所未见。其象无双,清风高节。   山河破碎,身安社稷。初嫁胡儿,百两御之。侍女垂泪,行人回首。忠孝不渝,千古不灭。   黎元愁苦,泪尽胡尘。夙夜忧叹,恐托不效。率时农夫,播厥百谷。亦服尔耕,黍稷丰期。   薄怒自持,不可犯干。以身许国,从胡再嫁。马踏塞北,巾帼须眉。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岂不怀归,王事靡止。曰归曰归,靡日不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归去来兮,万人空巷。瑰姿玮态,夺人目精。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朱门绣户,略输文采。薄祚寒门,稍逊风骚。明月常有,才子难得。鬓已先斑,悲兮痛兮 第169章   李珍珍匆匆来到正殿。   正殿里点着儿臂粗的蜡烛,李固负手而立,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珍珍顿了顿,恍惚想起上一次在夜里和李固这样独处,是河西乱终的时候,他来宣告她的命运。这一次,他又来宣告她的命运了吗?   李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她,唤了声:“大姐。”   他虽然还唤她大姐,但李珍珍敏锐地感觉到,李固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种变化让她内心里感到不安。   “十一!”李珍珍快步走过去,“怪我!都怪我!我的人去得太晚!”   她说着,掉下泪来。   李固凝视她片刻。   “的确怪大姐。”他道,“我将后院托给了大姐,大姐却令我失望了。”   李珍珍的哭泣戛然而止。   她嘴唇发抖。   “这怎么能怪我!”她争辩道,“我怎么管!一个个都是你的枕边人,都给你生了孩子,你把她们惯什么样了!我名不正言不顺!”   李固点头,道:“大姐说的对,归根到底,还是怪我。”   他平静的态度令李珍珍感到害怕。   她想问李固究竟决定如何处置她。她这些天虽然有些忐忑,但内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无事的。动手的毕竟是邓婉和别的人,不是她。她手下那个蠢材,是为了救人才跳出去的,反而把她折了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是李铭的女儿!李固怎么都不可以对李铭的女儿下重手的!   可现在,她内心的不安开始放大,不那么自信了。   “大姐。”李固先开口,道,“邓氏死了。”   李珍珍眼睛陡然睁大。恐惧,从内心里油然而生。   “她……她对青雀下手……”她强撑着说,“她、她原该受死的。”   “是。我也这么想。”李固道,“她该死。”   “那……”李珍珍不敢问自己,先问别人,“其他人呢?”   “她们得活着。”李固说,“我的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   李珍珍松了一口气。   李固却接着道:“大姐同我,喝了这一杯吧。”   他闪开身,李珍珍才看到几案上放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酒杯,两只酒壶。   两只!   李珍珍面色大变。   是了,他说他的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可她、可她并不是他孩子的母亲!   李固给一只酒杯斟满酒,放下酒壶,用另一只酒壶给另一只酒杯也斟满。   他把其中一只斟满酒的杯子举到李珍珍面前。   李珍珍惊恐后退:“你!十一,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固道:“我为何不能?”   “李十一!”李珍珍大叫,“我是我爹唯一的骨血了!”   “还有囡囡。”李固道,“明年囡囡就十六了,我给她开府,给她挑个好夫婿,她生出来的孩子姓李,义父香火有继。”   “李十一!你不能这样对我!这都是你自己的错!”李珍珍歇斯底里,“是你不立后!是你偏爱皇长子!是你宠爱无子的邓五!”   “是。”李固道,“我错了,所以没了青雀。邓氏错了,所以她死了。大姐也错了,一样也该承担起这错误的代价。”   “我将我的内院托付给你,可你做了什么?你隔岸观火,你高台看戏。”   “大姐,我知道你想当皇后。”   “可,这皇后的翟衣,”李固盯着她,“你——撑不起来。”   李珍珍泪流满面。   “我原想,我原想好好地给你管好内院的。”她流泪,“我想做一个,让你能安心入睡的人。可……你不知道这高墙里,有多难熬。这不是普通的后宅,这是后宫。我连出宫上街走走的自由都没有。一天一天的,只能在宫里熬着……看着河西的兄弟们,一天一天,把我爹和我,都忘了……”   李固举起了那杯酒:“大姐,喝了这杯酒吧。你我姐弟,缘尽于此。”   李珍珍袖子抹了把脸,道:“你照顾好囡囡!”   李固道:“必定。”   李珍珍道:“你发誓!”   李固道:“我将照顾好囡囡,让义父的香火有继,若违此誓,叫我身首分离,江山不保。”   李珍珍于是接过那杯酒,手抖了半天,终于一仰而尽。   药力很快就发挥了,李珍珍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她看到李固走回几案边,端起另一杯就,也一仰而尽。   她看到內侍们进来,李固对他们说,多拿条被子,别冻着她。   人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冻着不冻着?李珍珍困惑,在困惑中闭上了眼睛。   ……   ……   睁开眼,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婢女。   李珍珍愕然。   婢女见她醒了,快步出去,很快进来一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邶荣侯李卫风。   “老七!”李珍珍叫道,“你、你怎在这里?这是哪里?我、我怎么没死?”   李卫风神情复杂。许久,才说:“大姐,这里是我的庄子。”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他说,“以后,你是从老家来投奔我的堂姐。”   “你喜欢的那几个伶人,十一都一起送过来了。”   “你想出门玩也行,想进城逛街也行,记得戴上帷帽,别让人认出你来就行。”   “只以后,你就是你。宫里的李贵妃,昨天夜里暴毙了。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李卫风说完,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别怕,以后还有我呢。”   只李十一郎,和她断了姐弟情分,将她逐出宫来。原来他说的“缘尽于此”是说从此以后再不庇护她,不是要她死……   说起来,她和李大郎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族兄妹,可李固将她从宫廷驱逐,却将她交给了最信任的李卫风。   李珍珍伏地大哭。   隔日河西郡主来到庄子上见她,泪流满面:“母亲做了什么?青雀的死你可有伸手?舅舅说,以后世上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李珍珍也流泪,嘱咐女儿:“你好好听舅舅的话,受了欺负与他说,他立了誓言会照顾好你。你听话就行,切勿对你舅舅生怨念。”   河西郡主道:“我为什么要对舅舅生怨念。我没有父亲没有父族,外祖父也没了,没有舅舅,我们两个早不知道活成什么样子了。”   女儿小小年纪,却原来比她清醒得多。   李珍珍悔恨交加。   然时光再不会倒流,没人能回到从前。   每个人都回不去了。   邓婉死于小年前夜。那晚李固匆忙回宫,第二日便是小年,各衙门封印,停止办公。   中午宫里便送出来消息。邓婉之死是谢玉璋知道的,李珍珍之死却令谢玉璋吃惊不小。   宫里对外也只送出来这两条丧讯,其余都是内闱事,并不对外公示。谢玉璋就和旁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舅母杨夫人还专程跑到她这里来打听消息。   “说赶上过年,为了不令百姓扫兴,二妃即日便下葬。哪有这样的?年节再大,大得过国礼吗?”杨夫人说,“吉日也不挑一个,也不叫命妇们去哭灵,竟是一点体面都不给二妃。”   皇长子未成年,尚不用百官臣民为他戴孝。   但李珍珍这种级别的内命妇的丧葬之事,实该有许多规矩的,便是谢玉璋都该去禁中为她哭哭灵,按礼祭拜的。   如今全没有。   杨夫人告诉谢玉璋:“内闱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除夕夜宴说是还照常办,只女眷不必入宫了。”   “珠珠。”杨夫人压低声音道,“贵妃、淑妃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害死皇长子?”   虽然明面上说皇长子死于意外。但诸宫被关押数日,云京贵族中早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昨夜里贵妃、淑妃一死,顿时众人便觉得她两个便该是凶手了。   谢玉璋沉默许久,道:“皇长子死于意外,没有什么凶手不凶手的。”   杨夫人嗔道:“看你,还跟我见外,我又不会到处乱说。”   谢玉璋苦笑。   而后这几天,宫里再没有任何消息,后宫任何人递牌子都进不去。诸宫亲戚,都与自家妃主见不得面,通不了消息,不免惴惴。   谢玉璋也一直都没有见到李固。   她再见到李固,是在大年三十的清晨。   谢玉璋到了该醒的时间自然醒来,却不见侍女们如往常那样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伺候她梳洗。   她有些纳闷,坐起身来唤了一声。   不料外面次间里李固道:“她们在外面,要叫她们进来吗?”   谢玉璋大吃一惊。她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推开槅扇出来。   次间的榻原该是侍夜的侍女睡的地方,如今榻上也有被褥枕头,一人也刚坐起,只穿着中裤,精赤着上身,胸膛精实,腰身劲瘦,正是李固。   李固看到她一双秀足也没穿袜子,赤着踩在地板上,踏雪一样,眉头皱起,走过去一把将她抄起横抱,放到榻上,又拿被子捂住了她的脚。   那被子里面热腾腾的,热气都还没散。   谢玉璋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李固拎起中衣往身上套:“昨天夜里。”   谢玉璋想说话,李固道:“你已经睡了,我叫她们别吵醒你。”   谢玉璋脚丫动了动,往里伸了伸,里面更热乎了。她问:“陛下在这里睡的?”   李固没回答,却回头看着谢玉璋,眉头皱了起来。   他问:“你为什么叫我陛下?”   谢玉璋一愣。   李固转过身来,道:“玉璋,你刚才一直在叫我陛下。”   谢玉璋不过一件外衫披着,李固中衣的衣襟都还没掩上,露着胸膛。这般随意的情况下,谢玉璋却一直称他“陛下”。她可是生起气来,敢轰他走的人。平时两人独处,常常是“你”、“我”,并不是“陛下”。   谢玉璋说不出话来。   她在“陛下”与“你”之间的切换,全看情境和话题。这种切换根本不必经过思考,是张嘴就来的直觉。   刚刚,她看到他,一张口便喊出了“陛下”。 第170章   谢玉璋凝视李固,道:“大家收到的消息,贵妃是……暴毙的?”   李固明白了。   他道:“李氏没死,李贵妃死了。”   谢玉璋的肩膀松了下来。   李固问:“就因为这个?”   谢玉璋道:“因我认识的那个人,我知他敬老大人如亲父,不该会杀死老大人唯一的骨血。”   李固没再说话,低头系衣带。   谢玉璋问:“旁的人?”   李固道:“都活着,都降为才人。”   才人是二十七世妇最低的一等。   谢玉璋问:“淑妃……”   李固套上外衫,动作顿了顿,道:“以才人下葬。”   所以不叫命妇们去哭灵,因为一个是假死,另一个没了资格。   谢玉璋不料邓婉如此收场,她心中不忍,想为她说话:“人死为大,淑妃她……”   “青雀也死了。”李固系着腰带,平静地说,“玉璋,那是我儿子。”   谢玉璋哑然。   因她跟皇长子就没见过几面,根本没有感情。所以丧子之痛没有痛到她的身上。   她一直都在劝李固在后宫做一个皇帝,如今李固终于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他把留给后宫的宽容和温柔全收了回来,剩下的便只有他作为帝王的冷酷。   谢玉璋默然许久,轻声道:“便不追封,只保持原来的位份,可否?”   李固不同意。   “德不配位。”他说,“我实没想到她是如此一个怯懦之人。我以为她是后宫中,最有勇气和胆量的那一个。”   谢玉璋哂然。   “你何其苛刻。”她道,“她只是一个被高墙关在宫闱中的女郎。”   李固转过身来,看着谢玉璋:“你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当年你十四,在河西北境,站在老头子面前,身高只到他胸口,我未见你怯懦过,你无所畏惧。”   屋中安静。   谢玉璋早把漠北的前尘往事抛到脑后,不料又被他提起。她不由恍惚,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什么感觉,什么心情?   许久,她轻声说:“我满心都是恐惧,只我的恐惧,没必要让别的人知道。”   “因为你自己可以撑得住。你能独自面对恐惧,你还能保持初心不变。玉璋,这就是勇敢。”李固伸手拢了拢她披散的头发,“所以你,不该怕我。”   “我没有怕。”谢玉璋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一直希望你是的样子。可你真成了这样,我又说不出的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实是我太矫情。世间事,为什么就不能两全呢?”   “所谓两全,不过是世间俗人的奢望。我已没有这个奢望。”李固道。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李固抚着她丝缎般的青丝许久,轻声道:“只我也是个人,玉璋,你这里与我留一块地方,在你这里,让我只是我,可好?”   谢玉璋抬眸,道:“好。”   李固微微一笑,道:“我去叫你的侍女进来。”   他走出去,没再回来。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谢玉璋梳洗。   谢玉璋问:“陛下呢?”   侍女们答:“陛下已经回去了。”   谢玉璋不懂,李固半夜跑到她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日是大年三十,李固并未禁绝百姓庆祝新年,云京城里便照样四处响起爆竹和烟花的声响。   谢玉璋带着嘉佑守岁。   此时李固应该在宫中开夜宴,和臣子们一起守岁。   若他是个像她父亲那样文采斐然的皇帝,还会和臣子们一起唱和作诗。李固大概是不会作诗的,但没关系,很多臣子都会,他们会给他做许多赞美皇帝和新朝的诗歌。   宫中还会有大傩。人会很多,会非常热闹。   李固,会被很多人环绕其间。   等明天,则是盛大的正旦朝会。礼乐齐备,仪仗隆重,歌舞振奋。大家都看得到,这个大穆朝一步一步的显露出兴盛之相。   这就是李固的人生啊。   李固在正旦夜里又来到公主府。   他来得太晚,谢玉璋已经睡下了。但她嘱咐过侍女,无论李固何时来,一定要叫醒她。屋中的侍女一听到正房外的动静,不待李固进来叫她们退下,已经机敏地溜进内室,把谢玉璋叫醒了。   谢玉璋披衣而出,李固站在次间里,这次,良辰竟也跟在身边,正在铺被褥。   屋中没有侍女。李固每次来都叫侍女们退到正房外面去,因为他不想自己在谢玉璋面前的样子,被别的人看到。   见谢玉璋出来,他歉意道:“吵醒你了?”   谢玉璋看了片刻,抬眼:“怎么回事?”   李固道:“我在你这里歇会。”   谢玉璋道:“不与我说实话,便不要待在我的地方。”   李固不吭声,只是沉默。   谢玉璋没理他,直接问良辰:“良辰,陛下怎么回事?”   良辰觑着李固的脸色,小心地告诉谢玉璋:“陛下在宫里睡不着。”   谢玉璋愕然,问:“多久了?”   良辰正想回答,李固道:“出去!”   良辰忙退出去了。   谢玉璋问李固:“到底怎么回事?”   李固道:“只是睡不着而已。”   谢玉璋问:“多久了?”   李固沉默许久,回答:“从青雀没的那日。”   那已经整整半个月了。谢玉璋倒抽口凉气。   无怪乎每次看见李固,他都眼底青黑,眼睛里有血丝。   李固见已拆穿,也不再掩饰,道:“昨日要和朝臣们守岁,我的头实在疼,怕撑不住,所以前日夜里过来这里睡了一觉。在你这里,能睡得着。”   他又道:“你进去睡吧,我睡外面。我不会进去的,你安心睡。”   谢玉璋道:“御医可看了?”   李固又不说话。   讳疾忌医,或者,不想自己的这种状态被别人知道。   谢玉璋叹口气,牵住他的手:“跟我来。”   李固任她牵着,随她进入了内室。   谢玉璋将他带到自己的床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李固按住了她的手:“玉璋……”   谢玉璋道:“这是我的床,你今日睡在这里吧。你得好好休息,再铁打的人,不睡觉身体也会垮。”   李固松开了手。   偌大的公主府,不是没有一间可以给李固睡觉的地方。但李固需要的并不是一间房子,一张床榻。他需要的是一个人在他身边。   他在紫宸殿彻夜地睁着眼都睡不着。宫里也无处可去。   谢玉璋给他宽衣解带,服侍他躺下。   李固望着帐顶,道:“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好。”谢玉璋答应,又道,“我手上有个香方,名‘息神’,是助眠的。只效力较重,不得你允许,我不会擅用。”   李固道:“用吧。”   李固便听到抽屉开关的声响。房中原就有个像药柜一般的柜子,上面密密的全是小格抽屉,是谢玉璋的香料柜子。   谢玉璋配制香料,听见李固说:“玉璋,我这几日睡不着,总有杀心。”   谢玉璋看了眼垂下来的床帐,问:“你想杀谁?”   李固道:“我会在夜里想,干脆杀光宫里所有的人,重新开始。”   谢玉璋沉默片刻,问:“那样大皇子便能活过来吗?”   床帐中没有声音。   谢玉璋又问:“即便大皇子活过来,你又要如何呢?你可想过以后该与他如何收场?”   李固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意思?”   谢玉璋配着香料,缓缓道:“你如此爱他,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儿子。你既这样爱他,可会立他为太子?”   床帐中又许久没有声音。   谢玉璋道:“你不会。因你现在,根本不需要太子。”   自青雀夭了之后,谢玉璋这几日常会想起前世。前世青雀活得好好的,但他还有一个嫡出的弟弟。只到她死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有被立为太子。   仔细想想,那时候李固多大年纪?他还在壮年,他这个时候,有儿子就可以,并不需要太子。更不需要一个背后有强大背景的太子。   帐子中,李固终于道:“太子的事,以后再说。”   谢玉璋道:“‘以后’是多久以后呢,以你的年纪,至少十年吧。那个时候,你会有更多的儿子。有的刚出生,白白胖胖;有的才会跑,虎头虎脑;有的开始抓着笔学写字,或者开始练功夫。哪个都比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野心的皇长子都更讨你喜欢。你和你最爱的皇长子,能否善终呢?”   隔着帐子,谢玉璋都听得出李固的呼吸变得重了。   李固已经走到了这一天,后宫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彻底揭开吧。   她接着道:“翻翻史书,以长子继位的不多,谋反的长子倒是不少。庶出的皇长子,不得善终的居多。他们越长大,便越得不到小时候曾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过的偏爱。心里便愈觉不平、不公。天家父子,一旦生出嫌隙,便是流血。所以人才常说,天家无父子。”   帐子里,李固的声音低沉,带着恚怒:“谢玉璋!”   谢玉璋把调好的香料投入香炉中,道:“我弹琴给你听吧。”   李固望着帐顶,帐子外响起了一声琴音。   筝以娱人,琴以娱心。琴的音色不像筝那样欢快跳脱,但宁静悠远,最是能安抚人的内心。   谢玉璋用的是填充了许多丝绵的软枕,比他用的硬枕舒服很多。那被衾上,有她的余香,甚至余温。   李固渐渐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171章   大年初五,嘉佑坐在谢玉璋的次间里等她。她们两姐妹,常在一起吃午饭。   嘉佑本是沉默地拆着一个九连环——这种简单且重复地动作,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此时谢玉璋在前院,屋里的大侍女都跟去了。次间外面打帘侍女和茶水侍女在窃窃私语。   她们的声音其实很低,但嘉佑这些年不怎么说话,听力变得极为敏感。   “陛下今天会来吗?”   “前晚来了,昨晚没来,今晚或许会来。”   听到“陛下”这个字眼的时候,她的手停住了,沉默地抬起头。   侍女听到九连环的声音停下,打帘进来,问:“十九娘是不是口渴了?”   嘉佑点点头,侍女便去端了饮子来。   陛下—— 嘉佑喝着温热的饮子,安静沉默,可是脑子里全是这个称呼。   又有侍女从前院回来传话:“殿下让十九娘别等她了,今天田庄的管事们都过来给殿下拜年,一时半会怕是忙不完。十九娘自己先用饭吧。”   嘉佑点点头,收起九连环,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这日到了天黑吃完晚饭,洗漱过,拆了头发,侍女给嘉佑梳着头。   嘉佑却打开了妆台的抽屉,取出一只扁扁的匣子,递给侍女。   侍女“咦”了一声接过来,打开。里面全是小巧可爱的金锞子,梅花纹、海棠纹、如意纹,各种花式都有。侍女道:“这不是殿下给十九娘的吗?”   嘉佑点点头,又用下巴点点外间的侍女,道:“赏。”   嘉佑竟然肯说话,侍女又惊又喜,心道明天一定得禀告给公主殿下。她又欢喜地笑问:“是要赏给大家吗?”   嘉佑又点头。   “初一都赏过一回了,又赏。”侍女开心地说,“十九娘对大家真好。我这就去分给大家。”   她说着,捧着匣子出去了。   外间的侍女们也轻声欢呼,大家一起去外面喊人,聚在耳房分赏。此时,嘉佑的正房里便没了人——晚秀姑姑随丈夫回老家过年去了,又是喜庆节日,年轻女郎们不免便松懈了些。   等侍女再回到寝室,看到床帐已经放下来了,还轻声咦了一句说:“已经睡了?”   嘉佑虽然不说话,但也从不生事,其实非常好照顾。   她便熄了灯,退到次间去了。   这天晚上李固果然来了。   他昨晚没来,因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天天到宫外去睡觉,是以他在谢玉璋这里休息过一晚,第二日便留在宫里,试着自己入睡。   只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紫宸殿里明明烧着地龙,始终让他觉得冷。儿臂粗的牛油烛,抵不住墨一样漆黑的夜色入侵。   每失败一次,他便得到谢玉璋这里来补一觉。今天,他便又来了。   谢玉璋见他来,便知道他的尝试又失败了。   “要吃些东西吗?”她问。   他说:“不用,来之前吃过了。”   谢玉璋便说:“那早点睡吧。”   他若昨晚没睡着,就又是两天没睡了。   谢玉璋唤了侍女进来伺候他洗漱。   侍女都退下了,李固却还不想睡:“说说话。”   谢玉璋诧异:“还不困吗?”   李固道:“困,但还想和你说说话。”   谢玉璋无奈,只得和他在榻上坐了。   “崔氏、邓氏的父亲这几天一直请罪,我今日见了他们。”他说,“我告诉了他们这个事到此为止了。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叫他们从云京滚回河西去。”   谢玉璋点点头,问:“宫里现在三位公主、三位皇子,但他们的母亲都降为才人了,已经没有资格再亲自抚养孩子了。你打算怎么办?”   李固顿了顿,道:“我还没想过。”   谢玉璋“唔”了一声。   李固问:“应该怎么办?”   谢玉璋道:“陛下看着办就行。”   李固道:“玉璋。”   谢玉璋只得道:“西边的延福宫、延寿宫,前后是挨着的,不知道陛下以前去看过没有。那两宫的格局与别处不同。延福宫以前是给小皇子们住的,延寿宫是给小公主们。嫔以上才有资格亲自抚养孩子,位份低的人,孩子都被放在那里一起养。各有乳娘和专门的教养尚宫。”   她顿了顿,又道:“只三公主和三位皇子都还小,若在平常人家,还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你若不愿这样,便罢。你若照做了,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平白让我招人恨。”   李固本正在考虑她适才的话,不料听她这样说,微诧,道:“你在乎她们?”   “怎能不在乎。”谢玉璋道,“都是你的枕边人呢,都是你孩子的母亲。现在虽一时不如意,或许将来哪一日重新得了宠,或者母凭子贵了呢。”   “不会。”李固漠然道,“因我是个心胸狭小之人,从不轻易原谅人。”   谢玉璋将茶盏放到他面前:“你再心胸狭小,世上可还能有心胸宽广的人么?”   她自己也端起茶盏,刚刚沾唇,却听李固道:“玉璋,你不必在乎任何人。你是一品公主,大穆女子,以你为最尊。”   谢玉璋叫那茶烫了一下唇,放下茶盏,没好气地说:“是,是。”   李固问:“你不信?”   谢玉璋道:“我信。只这话以后别说了。我是个外姓公主,你以后还会封妃,还会立后。这话让别人听见,回头记恨我。”   李固道:“我不会有皇后。”   谢玉璋道:“迟早得有。”   李固道:“你若不为后,我便没有皇后。”   谢玉璋道:“你困得头晕了,该睡了。”   李固道:“你没胆子听我说吗?”   谢玉璋恼火:“听你唠叨需要什么胆子。”   李固道:“那我便告诉你,玉璋,我至今未立后,便是因为你。”   “这是怎么着,我好好在家里坐着,天降一口大锅?”谢玉璋道,“你自己都承认过,逍遥侯府还在时,根本未曾考虑过立我为后。”   “是,我承认。”李固道,“只我这个人十分可笑。我十分清楚不能立你为后,可内心里,又不愿意有另一个女人身份高过你。他们一直催我立后,我便不肯。”   “我竟成了本朝没有皇后的罪人了。”谢玉璋恼火极了,“你要这样说,干脆把我的公主封号收回去得了,我也不做这劳什子公主了,担不起这罪名!”   “你若不愿做公主,”李固竟然点头,“做皇后亦可。”   谢玉璋气结。这个人不是“讷于言”吗?他怎么突然不讷了?   李固看着她,沉声道:“玉璋,以前你曾指责我‘心中有妻’,我现在心中已经无人,唯有你一人。我想许你为妻,立你为后。玉璋,答应我。”   他神情严肃,眉间全是认真。   谢玉璋道:“我……”   她垂下眼眸。   李固屏住呼吸。   谢玉璋抬眸看他片刻,道:“我……喜欢你呀。”   李固一呆。   “我喜欢你这个人。”谢玉璋道,“我也知道你也知道我喜欢你,我更知道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两个人现在在一起多么的好。我知你所想,你知我所念。”   “我知你喜欢我,所以什么都敢说。”   “你知我喜欢你,所以相信我都是为你好。”   “就这样,多么好啊。为什么一定要改变现在的样子呢?我就想,我就想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怕一改变,便再也没有这样好。”   李固看她半晌,道:“你是个胆小鬼。”   谢玉璋欣然道:“我是。”   但李固心里明白。归根到底,是谢玉璋觉得他不值得她放弃眼前的好,去面对为后要面临的挑战。   去承担责任,履行义务,为皇帝管理好后宫,教育好皇子皇女——其中的难度,不是一家一宅的主妇可比的。   看他神情黯然,谢玉璋又心软了。   她下榻到他身边,扯他的袖子:“睡啦。”   她这样娇侬软语地温柔对他,李固心中更加涩然。   他“嗯”了一声,正准备起身,门外却响起侍女禀报的声音:“殿下,十九娘院里的人有事禀报。”   十九娘便是谢玉璋的妹妹,从前的一个小公主。她是个有问题的女郎,几乎不能说话。军队中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人,主要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这个时间会找过来,定是有事。   李固道:“你去。”   谢玉璋放开他便出去了。很快李固听到外面有一些响动,越来越远,像是离开了正房。   看来是去她妹妹那里了。   李固便在房中等谢玉璋。他将手肘支在榻几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有人推开了槅扇的门,轻轻走了进来。   侍女们是不敢不通禀便进来的,难道是她回来了吗?这么快?   李固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个面色如雪如霜的少女。   嘉佑一直就躲在夜色里。   冬夜很冷,但她能忍。   按照姐姐的规定,她睡下后,每隔半个时辰侍女便要检查一次床帐,为她掖掖被子。主要还是怕她夜里害怕。   其实不用。   嘉佑还记得最开始来到这里,夜里她须得用夜明珠照明才敢入睡。她还会害怕夜里的火光。   但慢慢的,有这姐姐的温柔照料,她渐渐地可以睡得安稳了。   这个姐姐对她很好,只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个姐姐。   她们的母亲位份都低,从小便是她和福康姐姐一起生活在延寿宫。姐姐照顾她,比保姆尚宫还细致。   她们两个相互作伴,才不寂寞。   那个血火刀兵的晚上,姐姐把她塞进水缸后面,然后自己跑出去,引走了乱兵。   她最后在火光中的身影映在了她的瞳孔中,永远抹不去。   嘉佑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过那些火光了。   可是今天她听到了“陛下”这个称呼,又使她回忆起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侍女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在床上。她们肯定会来禀告姐姐。   嘉佑忍着冻成冰块,潜伏在夜色里。   终于,她的侍女张皇失措地来到了正房。很快,她的姐姐脚步匆匆,带着许多人离开了正房。   嘉佑趁这空隙溜了进去。   守门的婆子还站在台阶下目送谢玉璋一行人离去,没有发现身后,嘉佑溜着墙根潜入了正房。   那个当了皇帝的人不叫正房的侍女们在屋里服侍,对嘉佑来说正好。   她推开一道槅扇,次间没有人。   她推开第二道槅扇,那个人就坐在榻上,撑着头,闭目小憩。   嘉佑走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睁开了眼。 第172章   “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吗?”谢玉璋沉声问。   她心中实是有很大的怒火想发。只多年的习惯,越到大事时,越要强迫自己冷静。   嘉佑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每一间房都被翻过了,甚至床底下都看过了。但嘉佑就是消失了身影。   大晚上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难道会是像林斐那样被人掳走了吗?   就在谢玉璋内心焦急如火烧的时候,她的侍女匆匆从正房赶来:“殿下!殿下!”   侍女附在谢玉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谢玉璋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一言不发,提起裙摆便向正房跑去。   回到正房,大门敞开着,次间的门也敞开着。   谢玉璋还没进去,先听见了一声嘉佑的尖叫。谢玉璋心脏一缩,大喊一声“嘉佑”,便冲进房中。   却见房中数人——李固负手而立,眉头紧皱;胡进搓着手,一脸没办法的模样;良辰满头都是汗,想要接近嘉佑。   地上一柄剪刀,数片碎瓷。   嘉佑坐在地上,背靠着内室的槅扇。她脸色惨白,一只手捂着肩膀。被捂着的那条膀子,手臂无力地垂着。谢玉璋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肩关节脱臼了。   只良辰想靠近她,她就拼命用腿踢他,还尖叫。   只把良辰急得满头汗。   谢玉璋的脸也白了,喊了声:“嘉佑!”   侍女刚才禀报的时候便说了——十九娘意欲行刺皇帝。   她想冲过去,李固却伸手拦住了她,只他正想对她说话,坐在地上的嘉佑却不顾肩膀的剧痛,竟挣扎着起来,几步窜到了谢玉璋和李固的中间。   少女张开她能动的那条手臂,将谢玉璋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房中因这少女的举动,忽然寂静了一瞬。   “是我!我,一个人!”嘉佑长期不说话,每开口,声音都嘶哑难听,她此时焦急,更加难听,“与她,无关!”   “我,杀你,给姐姐报仇!”她说。   李固皱眉,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何意。   谢玉璋怔住,忽地流下眼泪。   就在刚才,谢玉璋心中还怀疑嘉佑是以为李固杀死了逍遥侯府诸人,所以想要行刺李固。   哪知道全错了!全错了!原来是这样!   “嘉佑!”谢玉璋从身后抱住妹妹,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告诉她,“你弄错了,不是他,不是他!”   ……   李固依然待在内室里。槅扇的门虚掩着,夜里很静,能清楚地听到次间里谢玉璋对她那个妹妹说的话。   “……那时候,就已经失控了,只是父亲一意孤行,定要削藩。”   “围城的是林修浦。”   “纵兵祸害宫里和京城的,是黄允恭。”   “不是他。是后来有了他,才终于安定下来的。”   “你看我们去东西市、瓦子里,百姓的脸上都有笑容是不是。因为他们只想好好活着,并不在乎头上的皇帝姓什么的。谢家气数尽了,谁也没有办法。”   谢玉璋把嘉佑送回她自己的房中,安顿好了,才折返回来。   李固还没睡,还在等她。   见到她,他告诉她:“她很执拗,剪刀被我夺了仍不肯罢休,还抓起碎瓷作武器,不肯罢手。我没办法,只好卸了她一边膀子,令她不能动。”   谢玉璋什么也没说,对他屈膝福礼。   李固捉住她手臂,将她托起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苦笑:“是我的疏忽。”   原来嘉佑对当年的事,这么多年来,认知里一直是一片空白。   兵祸时候她才九岁,死里逃生躲在东宫。东宫亦人人自危,谁有心管她。后来她又变成终日不说话的模样,就更没人管了。于氏只管着她吃饱穿暖,已是在那种情况下,尽了作嫂子的责任了。   从没有一个人好好地、完整地告诉过嘉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佑就这样懵懂着在逍遥侯府的高墙里长大。她甚至是回到了谢玉璋的身边,才踏出府邸,看到“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玉璋完全没想到,她对当年的事原来竟一无所知。   嘉佑听到婢女提到李固,知道李固便是当今的皇帝。   她以有限的认知作出了十分简单粗暴的结论——李固是改朝换代的那个皇帝,等于李固发起当年的兵祸,等于李固害死了福康。   她于是揣着一把剪刀便来了。   谢玉璋给李固解释清楚,又落下了眼泪:“都怪我。”   李固给她抹去眼泪,道:“你为家人,做得已经太多了。”   谢玉璋点点头,轻声道:“睡觉吧。”   谢玉璋熏了香,抱来琴。   李固放下床帐。帐子一放下,这床便自成一方小天地。他在帐子里脱去衣服,赤着上身睡下。   几声琴音试过,她紧了紧弦,琴音再响,便成了曲。   初时她的心情尚有起伏,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李固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盯着帐顶,忽然说:“你对家人,真的很好。”   谢玉璋道:“那有什么办法,血脉连着呢。”   李固说:“我也有过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县余宁镇人。”   谢玉璋抬眼看了眼那帷帐,颇有些诧异。皇帝的出身,他从未对别人提过。   李固的声音从那帐子里传出来,很低沉。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着父母逃荒到这里来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每天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游于乡间。他是个贩货的货郎。”   “我母亲是个乡下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时候卖身进去的,一样无父无母。我们一家,便只有三口人,连亲戚也没有。”   “但父亲能干,母亲勤劳,自家觉得,日子也挺好。”   但有一天,李固的货郎父亲在外面被贵人的马踏断了腿。贵人丢下一个鼓鼓的荷包,便走了。   只乡下大夫不行,李固父亲的腿伤没处理好,导致最后只能锯断他半条腿保命。   “从此他就只能杵着拐走路,再做不了货郎。家里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变得拮据起来。为了生计,母亲便给别人家缝缝补补,接一些浆洗的活计养家。”   “偏我父亲一蹶不振,成日酗酒。不仅喝得烂醉,还常常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买酒。喝醉了,还会打我母亲。”   “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母亲常哀哭。”   “有一天,母亲很高兴地对我说,薛屠户说要把他家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这对她来说,是一笔大生意。她说,薛屠户叫她去他家里取衣服。我母亲欢欢喜喜地去了。”   只这女人却没有抱回脏衣服来。她回来的时候,头发都散乱了,衣服上有污渍。   她叫人“欺负”了去。   “你生来就尊贵,你不会懂。在那样的小地方,一个屠户便已经是一方恶霸了。”   “我母亲向父亲哭诉,那男人不敢去找屠户的麻烦,就打她,狠狠打她,还用很多难听的话辱骂她,叫她去死。我上去拦,也挨了打。他虽然一条腿没了,但力气真的很大。我打不过他。”   “他杵着拐离开之后,我很难过,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保护我的母亲。但是母亲却叫我别难过,她说她习惯了。她给了我两文钱,叫我去买糖吃,说吃了糖就不疼了。”   小少年便去了。那糖真甜,他回家的路上便含在嘴里,甜了一路,伤口仿佛真的不痛了。   只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母亲悬空的脚……   他的父亲一直没回来,邻居们帮着收敛了他的母亲。   他傻傻的,嘴里的糖也不知道吐出来,也不知道咽下去。那颗糖一直就含在他的嘴里,一直在甜。   后来邻居们找到了他的父亲——他喝了酒,跌进水塘里溺死了。   一夜之间,李固成了孤儿。   谢玉璋沉默许久,问:“那时候你多大?”   李固道:“八岁。”   八岁的李固从邻居的嘴里听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母亲被薛屠户“欺负”了。因那薛屠户并不遮掩,还洋洋得意,对别人吹嘘。大家都知道了。   八岁的李固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了薛屠户的家。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宅子。   李固从前面的铺子里摸了一把刀,摸进了薛屠户的卧室里。   “那刀是切肉的,很锋利。”他说,“并不需要很大力气,只在他喉咙划一下就行了。血喷得很高,帐子顶上都是。”   “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从十一岁开始杀人。其实不是,我八岁那年,便开始杀人了。”   八岁的小少年便带着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杀过抢夺他食物的乞丐头,杀过想把他卖到小倌馆去的人拐子,杀过欺负落单女子的地痞。   他带着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军,遇到了李铭。   人生从这里走上了拐点,一直走到了云京的含元殿。   “玉璋,这就是我。我是这样一个人。”他说。   他这出身和往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诉她。   他父亲是乡间小贩,母亲曾为仆婢,还曾受辱。而他八岁就开始杀人。   ——知道了这些,她会怎么看他呢。   琴音嗡嗡两声,   “哦。”谢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犹如浸在温水中一般。刚才的那些紧绷感都没了。   “玉璋。”他唤她。   谢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谢玉璋叹息。   李固道:“他们都是懦弱的人。一个,只敢对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动拳头。一个,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报官,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这一生,都恨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会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会撑不下来。”   “可我错了,你比谁都勇敢。你回到云京的时候,眉间全是勃勃生机。”   “我再没见过一个女郎,像你这样耀眼。”   帐子外的琴音停了许久。   谢玉璋的声音响起。   “什么叫作……”她问,“你累我二嫁?” 第173章   李固的眼皮开始发沉。   他道:“因我杀了老头子,你才二嫁。玉璋,我对不起你。”   许久,帐子外面响起谢玉璋的声音。她迟疑地问:“你……杀了阿史那俟利弗?”   帐子里传来李固的声音。   “是。”他道,“我知杀了他,你必将二嫁。但我遇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狙杀机会,我还是选择了杀他。玉璋,你可以恨我。”   谢玉璋望着那顶丁香色满池娇纹样的帐子,感到茫然。   她并不奇怪李固为什么要杀阿史那俟利弗。   两方敌对的立场决定了李固杀阿史那俟利弗,或者阿史那俟利弗杀李铭、李固,是太天经地义的事。给他们中的任何人一个能杀死敌人的机会,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或者张弓。   根本无需去问为什么。   她感到茫然的是,那个时候,云京已经乱了,河西正要乱,李铭该正是身死的时候,而阿史那俟利弗被狙击的地方,却离阿史那氏祖地只有一日的路程,是草原腹地了。   李固怎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一个她想不到的人,在一个她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她想不到的地方。   倘不是李固亲口说,她根本不会信。   谢玉璋站起来走过去。   李固看到一个袅娜的身影投到帐子上。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问,“那个时间,你根本不该在那里。”   是啊,那个时间他根本不该在那里。   后来的日子里,李固也回想过很多次。如果那时候义父召唤他的命令一到,他立即便赶往凉州,霍九还敢对义父下杀手吗?二郎还会被逼到这一步吗?凉州还会血流成河吗?   他自然不知道,谢玉璋的另一世里,他因为不想和李二郎相争,也并没有立即赶去凉州。李铭的命运,其实在两世都是注定的。   但对于这一世的李固而言,除了狙杀了漠北可汗这一件事之外,晚归致李铭一世英雄却死于阴谋,半途放弃致谢玉璋金尊玉贵却背负二嫁之名——这些东西,他一直独自背负着。   若不是青雀之死太令他心痛,他也不会剥夺李珍珍的一世尊荣,将她从权力核心驱逐。   李固说:“我去接你。”   谢玉璋重复了一遍:“接我?”   李固觉得眼皮很沉。   他闭上眼睛,道:“那个时候,云京陷落,大赵注定要亡,只大人还没开始动作,还是大赵臣子,我……这个间隙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决定去接你回来……”   “只我没做到。半路上被人追上,才知大人没了。又巧遇了老头子……千载难逢……”   “玉璋,我……抛弃了你。”   “玉璋……”   投在帐子上的那个影子沉默了许久。   李固好像听见了谢玉璋的声音,只他渐入睡,那声音便听着缥缈。   “谁让你去接我了?”   “我陪嫁逾千人,你接得走吗?我怎么样,也不会单独与你逃走的。”   “你又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抛弃’?”   李固吃力地睁开眼。   朦胧中看到一只纤秀素手撩开了帐子。美丽的女郎走进了帐子。   她没有生气愤怒,好像还在对他笑?   隐约听见她叹息:“你好像一个傻子……”   李固做了一个梦。   从前他常做关于她的梦。   一个男人对她,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他对她的欲望,从来炽烈如火山潜流。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只从前,他与她离得远,便可以放肆地去想象,去做梦。而现在,他与她如此之近,于他,其实是唾手可得。   他便不敢轻易触动那些欲望,唯恐哪一日再克制不住自己,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日复一日地,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心头清明,摒弃杂念。   因为唯有如此,她在他身边才会心安,她才会放松地笑,真心地笑。而不是揣摩忖度,惴惴不安,强颜欢笑。   那些做过的关于她的梦自是不能与人说。   只今夜这个梦与以往的都不一样。   从前的那些梦也香艳,但梦中她都是含羞带怯,柔顺承欢。   今夜这梦,却是从未见过的糜丽。   梦中人肌肤晶莹,青丝如瀑,那眸子似笑非笑,那唇角似嗔非嗔。   她驰骋时仙姿缭绕,毫不掩饰对他的贪求。那身前一点嫣红的朱砂痣,在他的视野里恣意跳跃。   李固从未想象过谢玉璋竟敢如此放肆。   她俯身亲吻他。   似乎叫了声“将军”,笑了。又唤了声“陛下”,再吃吃地笑。   双颊潮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鸦青发丝迤逦在他的胸膛,一双漾水凤眸妩媚得勾魂摄魄。   罢了,不过是一场梦,便放肆些又如何?   只他怎能让她如此猖狂。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下来,那殷红的唇他想了十年。   热力在身体里炸开,将军的战场岂能容别人掌控。刀在手,箭上弦,不服便杀。   反正是梦,不必怜惜,不必克制。没有将军,不是皇帝,只是男人和女人。原始冲锋,野性厮杀。   看最后,谁缴械,谁求饶?谁咬着唇嘤嘤哭泣,泪眼迷离,脚趾蜷起?   李固醒来的时候,帐子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透着晨光。   李固颇吃惊,因他不管睡得多晚,总是会在天亮前醒来。晨光亮起才醒,对他来说已经是懒觉了。   睡眠足了,精力便饱满,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谢玉璋这个息神香,的确是很厉害。   屋中弥漫着好闻的香气,遮住了其他的气味。只是与昨晚的似乎不太一样,他睡着后,她还给他换了香吗?   李固穿上衣服,轻轻推开槅扇的门,走到了次间里。   次间的榻不靠窗,靠墙,位置与内室的床一样。一面绣屏挡住了人的视线。他占了谢玉璋的床的时候,她便睡在次间的榻上守着他。侍女们晚间便在这里放一面绣屏,好歹遮挡一下。   实是委屈了她。   前几回到这时候,她都该醒了,披着衣裳、趿着鞋子问他“可睡好了”。今天她却也起晚了,到现在还毫无动静。   李固的视线穿过绣屏半透的纱,隐约能看见一个侧卧的背影。   屋中烧着地龙,衾被轻薄,贴着身子,山峦起伏。   只这一眼,昨夜那靡艳销魂的梦便扑面而来。   唇齿间仿佛还有芬芳的柔软,掌心还能感受得到梦里肌肤的柔腻。   纤腰如束,在他掌中,不过一握。他控着她的节奏,不许她自作主张。   李固再不敢看第二眼,大步走了出去。   骑马回宫的路上一直有些恍惚,一路吹着寒风,直到看到宫城的大门,才把那些绮丽画面都吹散了。   这厢太阳高了,谢玉璋才慵懒起身。打着哈欠问:“嘉佑如何了?”   侍女道:“已经起了,朝食也用过了。看着还好,眉眼都有精神。大家伙围着她,再不敢错眼珠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又问:“陛下呢?”那话音懒洋洋的,让人听着身上就软绵绵起来。   侍女答道:“一早就走了,不让我们喊醒殿下。”   谢玉璋“哦”了一声,不先用朝食,先唤了水洗澡。   净房里屏退了旁的人,只留下贴身的侍女伺候。   罗衣褪下,肌肤上的痕迹令侍女倒吸了一口气,惊完,又嗤嗤地笑。   “不许笑,坏丫头。”谢玉璋坐进温热水中,骂道,“还没嫁人呢,不害臊。”   侍女脸上晕红,啐了一口,眉眼却带笑,问:“咱们陛下,木头似的,怎么忽地开窍了?”   旁人都以为皇帝和公主已经怎样怎样了,她们这些贴身的侍女却知道,这两个人情形十分诡异。   若说无情,可以衣衫不整地共处一室。皇帝都睡在公主的床上了。   若说有情,侍女却知道他二人从未真正有过肌肤之亲。   皇帝明明盛年,公主容色倾城,两个人也不是不知人事,偏竟能持得住,也是稀奇。   谢玉璋腰酸腿软,让热水泡一泡,浑身都无力了,懒洋洋说:“指望他开窍,一万年吧。何况昨天用了‘息神’。”   侍女惊疑不定:“那……”   谢玉璋手指拨着水面花瓣,道:“记不记得还是一回事呢。”   侍女气得跺脚:“您是想怎么着?”   谢玉璋哼了一声,恨声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傻子,什么也不说,能把人生生气死的那一种。我凭什么要跟傻子好。看着吧,他若记得便罢了,若不记得,就随他去吧。便注定是我俩无缘。”   这主子的脾气这两年益发见长。侍女叫她气得精油都多倒了半瓶,浴盆里烟气袅袅,净房里全是香气。   谢玉璋用完了朝食去看嘉佑。   她虽然还安静,但眉眼间没了从前的冷漠,柔和了许多。谢玉璋和她坐在了坐榻的同一边,她便靠过去,将头靠在谢玉璋的肩膀上,还紧紧抱着她的手臂。   谢玉璋心中一片柔软。   嘉佑的力气很小。弱柳一样的人,只脑子里想着要给福康“报仇”,揣着一把剪刀竟敢去杀李固。   以李固的身手,弄死她像掐死小鸡似的。他把胡进和良辰从耳房唤进正房,不是让他们保护他,是怕嘉佑伤了她自己。她是个女郎,李固不好弄她,胡进也不大方便,亏得还有良辰跟着。   “以后不要自作主张。”谢玉璋搂着她,柔声道,“有什么事,跟姐姐说。只要是对的事,姐姐尽让你去做。只万不可行险,不可瞒着姐姐。”   她叹息:“昨日你实在鲁莽。得亏陛下知道你的情况,不与我们计较。他是个杀名在外的人,换了旁人,此时已经身首两处了。你可后怕?”   嘉佑果然抖了一下。昨夜她实是有拼着一死的决心,哪知道连李固的衣角都够不着。一个错身,肩膀便叫他给卸了,疼得让人只想尖叫。   知道怕就好。谢玉璋拍了拍她的背心,却又将昨夜失职的侍女唤过来,当着嘉佑的面罚了。   告诉嘉佑:“你看,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个人活着的。便是你成日不说话,稍做些什么,便会令身边亲近之人受罚。”   嘉佑的眼眶红了,点了点头。   谢玉璋道:“你乖乖的,等晚秀回来,还让丫丫进来给你作伴吧。”   嘉佑却摇摇头,竟然开口说:“丫丫,不是妹妹。我,不是姐姐。”   谢玉璋又惊又喜:“你今日竟肯说话。”   嘉佑道:“以后,我说话。” 第174章   嘉佑肯敞开心扉,谢玉璋只觉得这些年,没白辛苦,没白奋斗,颇有种苦尽甘来之感,实在欢喜又心酸。   温柔夸赞了嘉佑许久,说:“你林姐姐画得那副画,拿来与我。”   谢玉璋说的那副画是她们刚回云京,把嘉佑接到府里后,林斐为嘉佑画的。她凭着记忆画出了福康牵着嘉佑的模样。只那画里,福康十岁,嘉佑六岁。   即便如此,因林斐画得传神,嘉佑也当作宝贝一样,挂在了寝室里。   嘉佑虽说了要说话,但还不曾习惯说话,只用一双乌黑眼睛表达疑惑。   谢玉璋只道:“我拿去有用,回来便还你。”   遂带了那副画出门,去林府。   林谘听说谢玉璋上门,颇惊讶。自林斐嫁了之后,谢玉璋上一次上门还是林斐被掳之事。   今年年节的礼也已经走过了,永宁公主府与林府亲厚,从来四时年节的礼物不会错漏。宴氏也已经回了礼,两府往来有序。   则她今日来,是有何事?   林谘快步去了正厅,却见谢玉璋眉目间轻松一片,显是并无什么紧急大事,心下轻轻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行礼,问:“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谢玉璋眉眼带笑:“原该先拜见嫂嫂的。只我忘了今日已经是初六,百无禁忌,妇人可以走动了,嫂嫂也出门去了。便直接来见三哥了。”   林谘笑道:“她去拜访姐妹去了。”   宴氏嫁了人,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一看便知是夫妻相谐,琴瑟和鸣。如今云京女郎最羡慕的人,已经改作宴氏了。   谢玉璋笑道:“嫂嫂好福分。”   她取出那幅画,道:“今日来,是有个事求三哥帮忙。三哥请看看这个。”   林谘将画轴展开,一看便知:“这是斐斐的画作。这画里的女童是谁?”   谢玉璋道:“便是我两个妹妹,福康和嘉佑。”   嘉佑公主如今在谢玉璋府上,福康公主早香消玉殒。林谘叹一声,问:“殿下何事需我相助?”   “这画是阿斐照着记忆画的,她画得颇像。”谢玉璋道,“只是我们当年离去时,福康才不过十岁。她夭时,也不过十四而已。我想问三哥,能否照这画,画出她十四的模样?”   林谘问:“她长得像殿下吗?”   谢玉璋道:“她鼻子像我,眉眼与嘉佑有几分像。你见过嘉佑的。”   林谘道:“我可以试试。殿下与我来。”   谢玉璋便随着林谘去了他的书房。   林谘铺了纸,谢玉璋殷勤道:“我与三哥研墨。”   林谘顿了顿,笑道:“有劳了。”   他又道:“既与殿下生得像,臣需要直观殿下玉颜。”   谢玉璋道:“三哥只管看。”   林谘道:“恕臣无礼了。”   林谘抬起眼,凝视谢玉璋的面孔。   谢玉璋绿云堆鬓,肌肤有光。她生得清丽绝伦,玉质娉婷。虽这年纪,因未生育过,依然有几分少女感。只一双凤眸长而妩媚,瞳如点漆,蕴着光华气度,绝非养在闺中未谙世事的少女能有。   她见林谘看她看得认真,便冲他一笑。   才经过昨夜,眉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风流妍丽。   她自归来,林谘便与她相熟,从未在她眉间见过这般春月风情。   林谘便怔住。   困惑,恍然,而后惊愕。   她与皇帝,竟然才……么?   谢玉璋也练就一副利眼,自然察觉出了林谘的目光变化。只还没细想,林谘已经收回视线,提笔蘸墨。   一炷香还多的时间,林谘搁笔:“殿下看看。”   谢玉璋过去观看,待细看了,发出轻轻的一声:“唔……”   不用她说,林谘自己也知道:“过于风情了。”   “是呢。”谢玉璋道,“福康走了的那年才十四,还是小女郎呢。”   林谘又铺了张纸,用玉镇纸压住,轻轻捋着纸面,道:“刚才那张是照着殿下画的。”   谢玉璋一怔,雪颈忽而粉了起来,道:“三哥说什么呢?”   林谘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纸上,纹丝不抖,缓缓道:“严冬尚未过去,殿下已先占了春时。只殿下,考虑过以后没有?”   谢玉璋想起他刚才的目光变化,万料不到他眼利如斯,恼道:“三哥的利眼,该留着给朝廷选拔人才,别看这些有的没有的。”   林谘面不改色,专注作画,道:“我非是轻薄殿下。只我林家与殿下,也早是撕掳不开的关系。殿下称我一声三哥,我便觍颜充一回殿下的兄长。”   他停下笔,抬头,目光灼灼:“我只问你,入不入宫?何时入宫?何礼入宫?”   谢玉璋万不料,李固都不敢逼她,竟然被林谘逼了一回。   她无语半晌,道:“入宫不入宫,于我都无分别。”   林谘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作画,道:“若入宫,则为后。若他不许后位,凭他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殿下继续在外面逍遥。”   林谘一向是忠良臣子做派,这会儿却毫不客气地算计起李固来。谢玉璋失笑,道:“为不为后,对我也没分别。”   林谘道:“后者,天下女子至尊。怎能没分别?”   谢玉璋道:“我是个没有父族的孤家寡人,入宫、不入宫,仰仗的都是帝王之爱,没分别的。”   她头脑如此清醒就最好。   林谘微微一笑,道:“殿下不要妄自菲薄。”   谢玉璋一怔。   林谘道:“后位不可能永远空虚,总要有人坐上去。大家在意的是,谁去坐?”   他道:“如今,莫相是首相,殿下觉得,他会愿意河西党的人拿下后位,还是会愿意旧党的人拿下后位?”   谢玉璋道:“他两边不靠,自然是两边都不愿意。”   林谘又道:“如今旧党党魁是杨侍中,他家里这几年并无适龄女郎。殿下觉得他会愿意后位旁落,还是给自己的甥女?”   谢玉璋叹道:“他早有想法了。”   林谘道:“殿下的表兄广平伯,就不用说了罢。这人横跨两党,当年勋国公府送他去河西历练,杨侍中的眼光,我是敬佩的。再说河西党,河西五侯,殿下偏与邶荣侯和安毅侯都有交情。他二人是再嫡不过的河西嫡系,帝心最近,帝宠最深。但也正因嫡得正,嫡得重,他二人在河西党与陛下之间需要抉择的时候,必会选择帝心。殿下这识人的眼光,若为男子,我必挂印相让。”   谢玉璋这是借着前世的预知作弊,算不得本事,便只微笑不语。   林谘又道:“臣今年三十有三,今为吏部侍郎,预计最迟四十五岁拜相。殿下若今年生出皇子,到那时也不过才十一二,正是金鳞露角之时。立储之事,臣也能说得上话了。”   谢玉璋道:“三哥,算那么远,不累么?”   林谘道:“殿下漠北八年若不算,便是陛下的雄师扫平了漠北,殿下归来,也只是男人用来炫耀的战利品而已。此时,怕已在皇城某宫,领某位份,做些白头宫词,每日只盼陛下临幸了。”   谢玉璋默然,轻叹,道:“逍遥侯府都没了,我原是想下半辈子过清净日子的。   林谘的笔锋终于晃了一下。   他凝神静气,将最后一笔线条稳稳拉下,搁了笔,抬眼道:“珠珠,别任性,听三哥的,做皇后。”   “陛下对你不一般。”他凝目看着她说,“他日别人为后,你想要的逍遥日子,未必逍遥。妃嫔做不了的事,皇后能做。你与四妃位份一般高,终究是低了皇后一头。”   “珠珠,你生来尊贵,不该被别人踩在头上。”   “你无父族,却有人脉。陛下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你给陛下生个嫡子,两朝皇族血脉,谁有他尊贵。”   “珠珠,斐斐可以逍遥,因为她有你有我。你没有。仰仗别人的权力,永远不可靠,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逍遥。”   谢玉璋抬头,与林谘四目相对。   谢玉璋回到永宁公主府,先把画送到嘉佑那里:“你看看,像福康吗?”   嘉佑眼泪流了下来:“像!”   “别哭。”谢玉璋道,“别着急,先教人裱起来,再给你挂到屋里。”   她回到自己的正房,侍女端上熬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药。   谢玉璋一饮而尽。   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谢玉璋只对她摆摆手。   冬日黑得早,紫宸殿点着儿臂粗的牛油蜡,李固在批复腊月里因青雀和诸妃的事积压的奏章。   良辰进来请示:“陛下今日还去吗?”至于去的是哪里,不用明说。   李固道:“今日不去,让她也睡个好觉。”   又道:“准备给我沐浴。”   良辰应喏,转身准备去了。   大赵朝繁华了四百年,这许多代皇帝不断的修缮紫宸殿,将它修得前殿威严,后殿舒适。   在李固的寝殿中,还有一道影壁,后面的门通向的不是一般的净房,是浴殿。   白玉砌成的汤池,下面是类似地龙的结构,池中水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热的,供皇帝随时洗浴。   李固批奏章批得累了,揉揉脖子,去了浴殿。   良辰伺候他脱衣。   待李固脱下中衣,良辰一怔。   肌肉精实的背上,有几道抓痕。虽然经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已经干皮结痂。但良辰十分确定,昨日在去公主府前沐浴的时候,它肯定是不存在的。   良辰眨眨眼,嘴角勾了起来。   李固犹自不知,下了水,后背伤口已经结痂,毫无感觉。   只谴退了良辰,一个人浸泡在热水里,一闭上眼睛,便想起昨夜那个绮丽的梦。   蚀骨销魂。 第175章   李固被良辰叫醒的时候还很吃惊:“我睡着了?”   良辰道:“睡了半个时辰。怕您着凉,才斗胆叫醒您。”汤池的水虽然是热的,李固上身却露在水面之外。   他道:“陛下还是回床上去睡吧。   李固擦干了身体,换上干爽的寝衣,只回到了床上,又睡不着了。睁着眼看月光透过窗纸,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日良辰进来一看到他眼下的青黑便知道他又没能睡。良辰心里暗暗叹气,劝:“今天还是去公主那边吧。”   李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良辰也不敢多劝。   李固用完朝食,福春过来了。   他依然还是内廷总管,只皇帝身边现在常听用的是他干儿子良辰。   他过来回话:“延寿宫、延福宫这两天初步勘察完了,主殿梁柱都好,只有几间侧殿多年失修,榻了顶子,压坏了梁。只修缮的事,得等年后了。”   李固道:“知道了。”   福春如今帝宠大不如前。只这次皇长子夭了,折了二妃,皇帝身边一直如阴云一样。这时候福春也不敢往前凑。   只看了一眼干儿子良辰,心里嫉妒又忌惮。瞅着皇帝的脸色不太好,匆匆退下。   这一日很快过去,眼看着天黑了,良辰看了眼正在看书的皇帝,又去外面看了看漏刻。   再回来,皇帝翻了一页,问:“什么时辰了。”   良辰道:“戌时了。”   他顿了顿,道:“公主快要睡下了。”   李固道:“让她睡吧,今天不去吵她了。”   良辰诧异,沉吟了一下,道:“只不知道公主会不会特意等着陛下,按前几天,今天是该去的。”   李固顿了顿,道:“派个人去跟她说一声,叫她不用等我。”   良辰躬身应诺,才退了一步,还不及转身,李固放下书,又道:“你亲自去。”   良辰再次躬身应诺,这次倒转了身,只才走了几步,李固喊住了他:“等一下。”   “与我拿衣服。”他说。   皇帝的主意一刻三变,到底还是取了衣服带了人,往公主府去了。   谢玉璋才洗了澡,正在烘头发,闻听侍女禀告,有些意外。她已换了寝衣,李固进来,看她坐在榻上,衣摆下露出一双秀美雪白的玉足踩在脚踏上铺的皮褥上,道:“怎地又不穿袜子。”   谢玉璋道:“烧着地龙呢。”   她脚还在皮褥上踩了踩,示意:“一点也不冷。”   玉足秀美,掩映在皮毛中,叫人看见心里烧得慌。   谢玉璋道:“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李固道:“有点事耽搁了。”   谢玉璋问:“昨天怎么样?好点了吗?”   她脸颊上透着淡淡粉色,长发已经被婢女梳理通顺,柔软地垂在肩头,一直垂到腰间。   李固没有回答,只怔怔地看着她。   梦里她驰骋在上面的时候,便是这样披着头发。只她现在神情柔和恬淡,全不似梦里那般妖娆多姿,风流妩媚。   那个梦……   谢玉璋问:“怎了?”   李固道:“今天你睡里间,我睡外面。”   谢玉璋无语道:“你别乱来了,你好好睡吧。你养好了,以后踏实回宫睡,我还怕没有床睡吗?”   李固神情,晦涩难明。   谢玉璋拢住头发,脚探出去找鞋子。   雪白的脚趾尖绷着。   侍女们刚刚都退出去了,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固弯下腰去,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掌心火热,比较起来,谢玉璋玉足微凉。那热力从皮肤透进身体,令谢玉璋颤栗了一下。   李固给她套上了鞋子,站起身来。   这一晚依然是让李固睡了内室。   李固睡着后,她便撤了息神,自己回次间去睡了。   只睡到半夜,不知怎地忽然惊醒。睁开眼,半透明的绣屏那一边,一个人披衣而立的身形在透窗而入的月光里如剪影一般。   谢玉璋只睁着眼望着他。   许久,当那影子忽然动起来的时候,她赶紧闭上了眼睛,佯装熟睡。   那个人绕过绣屏走过来,坐在了榻边。   他想要做什么呢?谢玉璋闭着眼睛想。   她的手忽地被握住。   男人执起她的手……轻轻地、细细密密地吻。   温热的唇亲吻着手背,濡湿,虔诚。   谢玉璋紧闭着眼,咬住唇,鸡皮疙瘩从手臂一直起到后颈。   幸而房中幽昏,他没发现。否则就会知道她在装睡。   他细细地亲吻了很久,终于恋恋不舍轻轻放下,还不忘拉起被子,给她盖住肩头。   房中静了很久,他站起身来,绕过绣屏,却没有回内室去。他出去了。   谢玉璋睁开眼,想:他做什么去了?   很快她便知道了。因他既出去,外面的人必然会有一些响动,那些响动渐行渐远。   他走了。   谢玉璋撑起身体。   月华透窗,洒在窗下条案上。梅瓶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谢玉璋不知道具体的时辰,但月光还如此明亮,说明此时离拂晓还早得很。他怎地这样早便走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起身。   下午良辰亲自过来传话:“陛下说,老这样不行,殿下也睡不好。他以后不过来了。请殿下将那安神助眠的香合几副与奴婢带回去。”   谢玉璋原有现成合好的,嘱咐了他用法,便给了他。   良辰走后,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谢玉璋道:“想说什么,说。”   侍女道:“‘息神’香不灭,人不醒,做事如梦游。非要人家自己想起来,不是为难人吗?”   谢玉璋却说:“他不为难,我便要为难了。”   她倚案撑头,道:“实是我心里有个做不出来的决定,十分两难。我很想干脆投个骰子,让骰子来决定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只不过是把骰子扔给了他,由他来投罢了。”   “你看着吧,不管他最后投出来什么结果,都是我的命,我都痛快接受。”   谢玉璋只好奇,李固会给她投出一个怎样的结果。是勇往直前,还是苟且偷安?   反正不管哪个,她都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固果然没有再去永宁公主府。   只良辰日夜忧心。因李固在紫宸殿便是用息神,依然睡不着。可知这香不过是让他睡着后能睡得更好一些,却不是他能睡着的原因。   正月十四这日,他趁着去公主府里取香,把李固的情况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料到会这样。因为李固是自己主动说不再来的,她还以为他好些了。   她道:“你怎地不劝他来我这里?”   良辰无奈道:“陛下不肯来,说要让您好好睡。”   谢玉璋却想起那夜他临走前偷偷亲吻她的手,既冲动,又克制。   谢玉璋叹气,道:“你去问他,明日上元夜,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灯?”   良辰应喏而去。   开元五年的上元夜,比往年更热闹。   皇帝头一年的南征,攻占了歆州高氏的地盘,使断绝了好几年的南北商路再次被打通。南货一船一船地北运。   一些被炒到了几与黄金等价的东西,终于价格回落到正常水平。老百姓吃喝拉撒的选择,也变得更多了。   只遗憾皇帝的头生子腊月里没了。皇帝伤心难过,今年没有在城楼上洒小金钱,与民同乐。   上元夜李固如期而至,到公主府接她。两个人一起上街去看灯。   “戴上这个。”谢玉璋在街边买了两个面具,分与李固一个。   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将手牵在一起,像对寻常的男女那样赏灯。   谢玉璋带着李固走了三条街,在某个地方停下,伸手指着对面道:“还记得那里吗?”   李固颔首:“那年,我站在那里,找到了你。”   而谢玉璋那时一回首,便于人群中认出了他。   只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他与她,终于能手拖着手,一起畅游灯河。   谢玉璋牵着他的手往那边走去。李固抬手止住了身后欲要跟过去的内卫们。   当初李固遥望谢玉璋的地方,是一间房与院墙夹成的角落。因位置不好,店家们都不来这里设摊。   熙熙攘攘的灯市上,便出现了这么一小块偏僻之地,格外冷清。   “就是这里。”谢玉璋道,“那年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固道:“为何?”   谢玉璋道:“因为你虽戴着面具,眼睛却特别有神采。我一回身,一下子便被攫住了。”   她看着他,道:“我喜欢你那个样子。   谢玉璋说完,叹道:“你现在眼窝都凹了。你告诉我,为什么睡不着,还不到我那里去?”   李固沉默很久,道:“我在你那里心浮气躁,整晚都做荒唐的梦。对你有许多杂念。我知你是个最最心软的人,此等情况我若伸手,你大约不会拒绝。此,非我所想要。”   谢玉璋望着李固的眼睛,想起那夜落在她手背上那些的细细密密的吻。   “你呀。”她解开了面具扔在地上,“是个傻子……”   谢玉璋抬起手,轻轻将李固的面具掀开。灯火阑珊中,他的面孔依然如当年一般好看。   谢玉璋踮起脚,红润润的唇吻住了他。   灯市里人流熙熙攘攘,大家的视线都只投向那些明亮辉煌的地方,争相为那些别出心裁的灯喝彩。   在这一处阑珊角落里,李固握着谢玉璋的腰,尽情地品尝了她的唇。   当他们放开彼此的时候,谢玉璋看到李固这些天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又闪耀出了星辰。   “珠珠。”李固第一次喊了谢玉璋的乳名,“让你为我担心了。”   “我不会有事,今天定能睡好了。”   “所有这些事,以后回头看,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固说:“珠珠,你无需这样,我不用你……以身体慰藉。”   谢玉璋露出李固难以解读的笑,说:“好。”   那笑里隐藏着狡黠和放肆。   李固想起了那一点,在他视野里起伏跳跃的殷红。 第176章   上元夜之后,李固的不眠之症不药而愈。   他虽是皇帝,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如常人一般,有这样低落、难以自拔的时候。其实只要撑过去,便都能过去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等走出去再回头看,一切都如云烟。   丈夫死了可以再嫁,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孩子死了可以再生。这世上不存在什么死了之后被永远记住,哪怕是丧子之痛,也都能走出来。   男人尤其如此。   那些流传了千年的悼亡诗,也不过是诗人在那情那景中一时触动的灵感爆发而已。待诗做完,诗人转身,照旧生活。   开元七年过完年节后,许多世家子和读书人奔赴云京,因今年三月里大穆朝将要举行第一次的科举考试。   因是第一次,各种规矩、规则还未制定起来,或者制定了,也暂时还只是躺在莫相书桌的抽屉里,留待以后慢慢施行。这第一次不过是试水,还十分简单。   这些参试者在自己户籍所在之地报名,经过一次相对简单的初试,便获取了上京参考的资格。有些地方对世家子甚至进行免试,直接给他们上京参考的资格。   总之,这一年年节后,云京涌入了大量的人,不光有参考者,还有专门来看热闹的人。云京的街道上,年节后甚至比年节时还要热闹。   三月三上巳这一日,莫相在曲江江畔开坛论道,也算是大穆朝的第一次经筵。   皇帝坐在最高处,其下便是莫相。这一次是读书人的主场,围绕着莫相,许多宿儒大家星罗散布。   世家子聚集在一处,细看,里面又以地域、以姓氏、以派别分作若干小群。平民子弟亦聚作一群,内里再以地域分。   外面是内卫森严把守,所有能入场的人,都是提前审查过的身世清白之人。   官员们在其中端坐,百姓在外围围观。年轻的女郎们早早派家中豪奴在附近占据适合野餐的地方,一边嬉笑玩闹着,一边听家中仆人一趟一趟地来回跑,给她们学舌,某地某姓某人,又说了什么令人赞叹的金句。   读书人们在江畔唇枪舌剑,曲水流觞,坐而论道,场面盛大,是这些年之最。   于后世史家来说,是开创了大穆文治之始。   待这一场论道轰轰烈烈结束,皇帝嘉勉了众人,予以赏赐,而后离去。   只是皇帝没有回云京,他去了汇春原。今日因着这一场经筵,京城人都聚集在了曲江江畔,连汇春原上游春的人都比往年少了。   而谢玉璋,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早在经筵初定之时,李固就派良辰去问谢玉璋:“汇春原上的园子里有温泉,陛下问殿下要不要去住住?”   “咦?”谢玉璋问,“张拱修的那个吗?”   良辰道:“正是。”夸了一句,“那园子修得不错。”   张拱当时收手停建,实际上那园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后来张拱倒台,那园子占据了汇春原的高地,俯瞰云京,也没人敢伸手,自然留在了李固自己的手里。   谢玉璋一听有温泉便动心了,笑道:“跟他说,我去。”   公主既然发话了,李固的人自然卖力将那园子收拾了一番。   在上巳之前,谢玉璋便带着侍女们入住了。那园林修得果然奇巧精妙,占据了大片的天然之地。竹林幽幽,空山清静,清泉石潭,皆是天然。   明明身在一处别业之中,却仿佛融入天地造化,远离了尘埃俗世。   如此胜景,难怪权势者想要独占。   只第一个住进来享受的却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经筵收场,李固离去,直接来到了汇春原此处。   问起谢玉璋在何处,婢女答道:“公主正在温泉洗浴。”   李固骑马而来,扬起不少灰尘,也需要洗漱一番。他“哦”了一声,正要前去,忽地止住了脚步。   正月初五那夜,他睡在谢玉璋的床上,做了一场极为荒诞的春梦。   梦中种种,有悖常理,却蚀骨销魂地沁入骨髓,竟令人无法忘怀。   以至于他后来再去她那里,便是燃着香也无法入睡。睁着眼听她为他抚琴,听她黄莺般娇柔的声音与他细细低语,明明该静心的时候,他在那顶帐子围成的小天地里却是水深火热,欲望翻腾。   幸而帐子早放下,她看不到他欲念横生的丑态。还以为他睡着了,撤了香,自去外面歇息。   他被欲望折磨了半个晚上,夜里起身,到外面看她。隔着一道绣屏,此时若过去,此时若解开她的衣带,将她压在身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李固也确定,谢玉璋再不会拒绝他。   只是那样,她真的心甘情愿吗?真的欢喜愉悦吗?李固不能确定。   他吻着她的手。   他的心已经很硬,却唯独不敢伤她半分。于是趁着自己还能控制,披衣离去。   上元夜后,他终于走出了那段低落的情绪,但并不曾忘记那个诡谲靡艳的梦。她身前的一颗殷红朱砂痣,常在他眼前跳跃。   只后来再做的梦,都空洞缥缈,掌心没有逼近真实的触感,醒来更觉折磨人。   只愈想愈觉得诡异,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那些触感、味道都太逼真。可若说是真的,又朦胧,身不由己,梦游一般。   且李固还记得那天他们交谈了些什么——他终于是将当年抛弃她的负疚吐露了与她。李固隐约记得入睡前,她似乎是原谅他了。但这个话题自第二日起两个人都再没碰触过。   但哪怕如今她原谅了他。他当年所做的事也改变不了。   她怎么会如梦里那般待他。   这是不可能的。   只那夜的梦如春药灌入骨髓,时时折磨得李固气血翻腾。此时此刻,那颗嫣红的朱砂痣又在眼前晃动。   梦中怎会有这样的细节?   李固的脚步停下,转身望去。禀报的婢女并不是谢玉璋的侍女,看服色该是他放在园子里的人。   他又走回到她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是从宫里派出来的宫娥,知道去年年末时,宫里死了多少人,战战兢兢地答了。   皇帝点点头,道:“替朕做一件事。”   ……   ……   山是自家的山,泉是自家的泉。   温泉的水引到白玉池里,烟气氤氲。侍女们往水里洒下花瓣,香气浸入水中,久久不散。   侍女将托盘放入水中,轻轻一推,小船似的向谢玉璋漂过去。谢玉璋慵懒抬手,于盘上取得一盏桑落酒,酒中浸着梅子,入口冰凉,正缓了这泉水的热力。   婢女走进来的时候,谢玉璋的侍女自然拦她。   婢女道:“陛下来了,令我传话与公主。”便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谢玉璋的身边。   谢玉璋问:“经筵结束了?”   婢女道:“正是。”   谢玉璋问:“还顺利吗?”   婢女道:“奴婢不知。”   谢玉璋道:“也是,问你无用。他叫你传什么话?”   婢女抬起眼睛,望向那面如桃花,燕懒莺慵的公主,道:“陛下问殿下,明日可要想去游猎?”   谢玉璋失笑:“就这个?我当什么事呢。知道了,待会我自己跟他说吧。”   那公主肌肤莹润,身前酥雪似截肪,半露水面。婢女收回视线,恭敬应道:“是。”   老老实实退下,还能听到里面公主说:“泡够了,扶我起来吧,腿都软了,一点力气没有。”   婢女疾步离开,去了别处。   皇帝在那处等她,见她回来,他什么也不说,只看着她。   婢女跪下回话:“奴婢看到了。”   皇帝问:“有吗?”   婢女道:“有。”   皇帝问:“在何位置。”   婢女伸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此处。”   她说完,清晰地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气息的变化。皇帝杀人太多,令人害怕,婢女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许久,皇帝说:“下去。”   小婢女忙退下了。   谢玉璋坐在妆台前,侍女们正在给她重新绾头发。   皇帝忽然大步走进来,喝了一声:“都出去!”   皇帝的样子不太对,眼睛有点红,侍女们惊惧,纷纷退下。   谢玉璋站起来,诧异道:“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李固大步过来一把抱起来。   谢玉璋惊呼一声。李固一言不发,转身将她放在了桌案上,伸手便将她衣衫剥下了肩头,露出初雪似的薄薄肩膀,雕刻锁骨,和绣工精美的玉色裹胸。   谢玉璋叱道:“你发什么疯!”一边说着,一边挣扎。   谢玉璋原就被泡得腰软无力,对上李固的力气,毫无用处。李固始终不说话,将她按倒在桌案上,伸手抓住了那裹胸。   谢玉璋脸色变了。   她按住了李固的那只手:“李固!”   她直唤了皇帝的名字。   “李固!”她粉面含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李固沉声道,“我要看。”   谢玉璋冷声道:“那你得想清楚,你若这么做了,你和我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说完,放开了李固的手。   李固在那一刻的确犹豫了。但他只犹豫了那一秒。   他扯开了那裹胸。   谢玉璋的风景,呈现在他面前。   山峦沟谷,叠嶂起伏。李固亲眼看到,那峰上一点殷红,如花盛放,正和他“梦”中见到的一模样!   李固的血管里热流涌动!   恨道:“谢!玉!璋!”   那骗子手背覆着眼睛,吃吃笑。   什么粉面含怒,冷声冷调,全是骗人!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会骗人的女人!   “傻子。”谢玉璋指缝张开,凤眸自指缝间泄出一抹妩媚,唇角噙着戏谑的笑,叹道,“傻子!”   李固狠狠掐住她的腰:“骗子!你说过,当愿意之时,会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呀,告诉了你一整晚呢。”谢玉璋道,“谁叫你自己记不得。”   李固大怒:“我不是记不得,是你对我用了什么?我意识失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谢玉璋又捂眼笑。   李固掐她,她受不住,扭动躲避,承认:“是息神。那香使人睡得沉,精力恢复得好。只是不停香便醒不过来,便是叫起来做事,也如梦游。”   李固恨道:“你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方子,都给我交上来!”   谢玉璋掩了衣襟坐起,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李固至今不敢相信,问:“我在漠北弃了你,你不气我?”   谢玉璋道:“刚回来那会儿,我跟你说过,我在草原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或许有一天,我的将军就会骑着马来接我,带我离开蛮荒之地回家去,还记得吗?”   那话让人心酸心痛,李固怎能不记得。   谢玉璋却理了理乱了的云鬓,缓缓道:“骗你的。”   李固怔住。   谢玉璋道:“我从未有过这种幻想。于我,草原之上是孤军奋战,这世上,不会有人来接我。我对此事,认得太清,所以连一丝这样的幻想都没有过。”   李固怔怔,心中忽而大恸。   “玉璋!”他将她抱在了怀里。   谢玉璋靠在他胸膛,轻声道:“我实是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个人,不顾大势,失了理智,为我千里奔袭。只世事作弄人,你最终没接到我。那又如何,我们谁能与命运对抗?我知你为我任性过一回,冲动过一回,不管后来如何,只当时你对我这份情,我得应你酬你。”   谢玉璋扬起脸,看着李固。   李固摸着她的脸,道:“玉璋,做我妻子,做我皇后。这一次,再不许你逃!”   谢玉璋笑道:“好呀。”   她将骰子扔给了他,由他来决定他们的未来。   只他终于是投出了她想要的结果。   因她与他的情,她不想再遮遮掩掩,她想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   既爱这男人,自然要作他的妻子。   李固却掐住她的腰,恨声道:“只现在,你先赔我!”   谢玉璋眨眨眼:“什么?”   李固没有说话,伸手抓住谢玉璋的衣襟。   谢玉璋坐在桌案上,仰头含笑看他,玉面生辉。   李固呼吸重了起来,将她衣衫剥下。   他想了十余年的人雪体曼妙,纤腰袅娜,暖玉生香。   如仙似魅。   香炉跌落,灰洒了一地,污了名贵的地毯。   李固将谢玉璋压在了桌上,吻住了那山峦上的一点朱砂。 第177章   皇帝下午时过来,进了公主的房,紧闭了房门。   一直到天黑了许久,守在门口的良辰和谢玉璋的贴身侍女才听到皇帝隔着门让他们准备些“容易的吃食”。   谢玉璋的侍女何其周到,早料到公主东窗事发怕是要遭一番苦刑,早早就令厨房熬好了肉羹准备着。皇帝一唤,即刻便端了上来。   皇帝却并不让他们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皇帝披着衣衫,精赤着胸膛,单手将托盘接了过去,又“咣当”一声紧紧关上了门。   侍女和良辰对视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侍女压低声音道:“我守着,哥哥先去吃饭吧。”   良辰摆手道:“妹妹先去,多吃点,这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   侍女掩袖而笑,忙去先吃饭。   李固端着托盘看了一眼,香炉倒在地上,重锦桌布也掉落,盖住了地上谢玉璋凌乱的衣裙。那裹胸的小衣被他拿来擦拭,皱成了一团。   桌面上还有斑斑点点,淋淋漓漓的痕迹。   李固便把餐盘放到了坐榻的几案上。走到床边撩起帐幔:“吃些东西。”   谢玉璋雪背横陈,遍布咬痕,有气无力地哼唧几声,却不动。   李固眼中现出笑意,用被衾裹了她抱起来,一路抱到坐榻上,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端了肉羹送到她嘴边。   谢玉璋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又就着他的手用了漱口茶,才回复点活气儿。裹着被子靠在他胸膛上看他把一罐肉羹都喝完。   全喝完了那小腹依然平平,丝毫不见鼓凸,不知道那许多食物都到哪里去了。   谢玉璋摸了又摸。腰腹紧致,肌肉富有弹性,才能有那样的腰力。那触感让人爱不释手。   李固也漱了口,道:“别着急,消消食。”   谢玉璋啐他,问:“今日经筵如何?”   李固道:“顺利。”   谢玉璋把手缩回来,把被子裹好,道:“只是这第一次的试举,你莫要抱太大期望,最后取中的人中,世家必然是压倒性的胜利。”   “我知。”李固搂着她道,“我不急,老师也不急。他早说过,这个事不是一代人能功毕的。”   “是呢。前朝最盛是文帝之治,可那也是武帝荡平敌寇在先,康帝安乐抚民无为之治在后,然后才有文帝的太平盛世。”谢玉璋道,“我发现你这人,不急不躁,耐心其实是极好的。”   李固道:“是,我耐心极好。”   说完,便低头咬住了谢玉璋的唇。   这红润润的唇,他付出了多少日夜的等待,才能恣意地品尝。   待放开,那红唇已经微肿,还泛着光泽。李固又啄了几下,问:“过六礼的话,你家这边让你二叔应答?”   谢玉璋:“……”   这思维跳跃度真大。   谢玉璋道:“这是我亲叔叔,且我姓谢这件事,绕不过去。”   李固道:“我娶了赵朝的嫡公主,她出身高贵,不必绕。”   谢玉璋道:“我二嫁的事,必将被人提起。”   李固道:“他们可以试试。”   “玉璋,这些事你不必担心。都有我。”李固轻轻摸着她的脸,“你好好地待嫁,等我娶你便是。”   谢玉璋抚摸着他好看的下颌,轻吻他的喉结,道:“好。”   那喉结微微滑动。   李固一言不发,将榻几推到了一边去……   侍女匆匆用完饭,从窗下经过,听到了自家公主的呜咽之声。   “陛下饶了臣妾吧。”公主服软求饶。   “不饶。”皇帝却冷酷无情,“你罪不可恕。”   公主的呜咽又响起,时断时续,极有韵律。忽又变了音,像被堵住。   看吧,玩火者终烧身。   活该。   侍女捂着嘴偷笑,一路跑回去:“良辰哥哥,你快去用饭。”   谢玉璋没有去旁听经筵,谢宝珠却去了。她换了男装,由李卫风带进去。   纵穿着男装,谢宝珠那容貌,也一看即知是美貌女郎。只她由显赫贵人带着护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卫风昏昏欲睡,强撑着陪谢宝珠听完了整场。   待皇帝退席,经筵散了,李卫风还觉得头昏。   抬眼却看见谢宝珠漆亮瞳眸生光,竟是意犹未尽的模样。无语半晌,道:“这么喜欢?”   “当然了。”谢宝珠道,“言辞为锋,思想碰撞,何其精彩。”   这一群人一整天就不说人话,个个之乎者也,李卫风头都昏了。此刻听她盛赞,李卫风也只能腹诽,自己也知道不能真说出来露怯,只道:“以后再有,还带你来。”   谢宝珠叹道:“这样的盛事,哪是寻常便常有的。若真能常有,说明大穆已经大治。我倒愿有这一天,如此,我们村子也能解脱。”   李卫风只能道:“迟早有那一天的。”   心里却想,谢宝珠若肯做他新妇,便能走出那村子了,他能护她和她爹、她弟弟们一辈子。   只她不肯。   谢宝珠欲要上车,李卫风却拦了她:“太阳还高呢,不如去看看风景。今日可是上巳。”   原就是,郎君和女郎们,有情之人可以公开约会的日子。   谢宝珠也许久没有离开过谢家村了,闻言意动,只坐了一天,身体又疲乏,有些走不动,不免犹豫。   李卫风知她所想,道:“你骑我的马。”   谢宝珠抬头看了眼那马。   她一辈子都没骑过马。这么高,怎么上去?   才想着,身体便腾云驾雾一般,李卫风轻而易举把她抱举起来,放到了马上。   登徒子还说:“你可真轻,唉。”   谢宝珠扶住了马鞍,瞥了他一眼。   李卫风道:“你坐好,我带你去江边看风景。”   他挽起缰绳,给她牵马。   举办经筵之地就在曲江江畔,是一处胜景。前朝皇族风雅,每年上巳都在这里举办春宴。李固收拾收拾,拿来举办经筵,也正好。   李卫风一扫今日昏昏欲睡的状态,给谢宝珠牵着马,心情极好。   他时不时便转头看她,却发现她与平时不同,神情有些紧绷,再看她坐在马上的姿势,立刻恍然大悟:“老虎,原来你不会骑马?”   “我倒是从小就想骑马试试。”谢宝珠道,“只我母亲是绝不肯。”   李卫风知道她母亲已经役于兵祸,便道:“她定是担心你。”   谢宝珠叹道:“我想多走两步路她都不肯的。在家里的时候,我去她的上房请安,都必得着人抬着去。否则仆婢们便要受罚。你不知道,她实是我的克星。”   李卫风道:“她待你宝贝似的,含着都怕化吧。”   谢宝珠看向江面远方,沉默许久,道:“她是世上最爱我的人。”   李卫风道:“你爹可也爱你。当年我要带你走,他敢冲上来挠我,很不怕死。”   这一句“很不怕死”实在是对寿王极大的褒赞。因寿王其实就和他的兄长逍遥侯一般,是个极其怕死之人。   他曾是亲王,身份与谢家村一般村民不同。普通的谢氏族人还时不时出村进城,寿王虽曾嘴上说着羡慕逍遥侯府供奉,恨不得过去一起住,但实际上自从被圈禁在谢家村,他就十分乖觉,再没出过村子的范围。   算起来已经六七年之久,这怕死也真是怕出了境界了。   “是。”谢宝珠道,“所以我不想离开他。你若见过他从前的模样,便知道他现在这样子……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能活到多少岁,肯定是比旁的人短寿的,就这么些年,我更想在他身边照顾他。”   “别胡说啊。什么不知道能活到多少岁。”李卫风道,“你看你现在脸色多红润。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成天带个斗笠遮着太阳,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你就是活动得少,太阳晒得少。以后多带你出来走走,你定长寿。”   大好的春光打在这男人的背上。   三十许的男人,位高权重,在帝都可以横着走。给她挽着缰绳回头看她的时候,眼睛欢喜明亮,恍如少年。   谢宝珠一颗冷漠平淡,不知情为何物的心,微微泛起波澜。   她望向江面波光粼粼,江畔游人如织,女郎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年轻郎君舞剑吟诗,吸引她们的注意力。   许久,她收回视线,道:“李子义,你是个好人。”   李卫风嗤笑,道:“你要说我是好人,云京不知道多少人会笑。”   谢宝珠修正了自己的用词:“你对我,是个好人。”   李卫风叹气:“你要非这么说,就是吧。”   他的样子令谢宝珠微微一笑。她道:“我若身体好些,也不介意和你春风一度。”   谢宝珠曾是皇家贵女,她的男女观、婚姻观原就与普通女子是不同的。   “咳咳咳咳!”李卫风让口水呛到,道,“别瞎说。”   谢宝珠道:“只我身体这样子,不敢乱来,更怕有了孩子会催命。”   李卫风道:“我知道,你说这么多,就是不想嫁给我。我都知道,老虎,你不用说啦。”   “这样就挺好。”他说,“我挺快活。”   谢宝珠便不再说,任这河西的汉子给她牵着马,给她指远处的水波粼粼。   李子义不是不好,只让她嫁,总还是欠缺点什么。   因着举办经筵,皇帝开恩,三月初四多休沐一日,百官皆在家休息放松。   皇帝把自己和公主关在房里,一夜又一日,终于在这日傍晚才离开汇春原回了京城,出现在莫相的宅邸中。   “老师,我要娶妻。”皇帝说。   莫相失笑:“人家终于答应了?”   这天下名儒道:“陛下别急,待举试之后,我来为她张目造势。”   又道:“棉花的事,倒可以拿出来先说。”   皇帝道:“正是,她的好,该让天下人都看到。”   帝师莞尔。 第178章   此时正是春季,正该播种。   永宁公主所献之“棉花”,经过开元六年在几处不同州县试种,取得了极为令人满意的结果。早在去年年底前,各州县就已经都分到了种子,等今年播种,大面积推广。   只今年三月间,朝廷又补发了份文书,再一次叮嘱各州各县关于种植棉花的事宜。只末尾处,又轻描淡写地提及了这棉花的来处,原来竟是永宁公主从漠北带回来,精心钻研,而后献给朝廷的。   此时,皇帝的用意还无人察觉。   开元七年三月中旬,大穆朝举行了第一次举试,结果果然不出所料,取中的人中,世家子的人数呈压倒性的胜利。   许多世家传承都比一朝一代还更长,原就是深有底蕴的。但皇帝和首相都是极有耐心的人。在他们这一代,只要用科举先撕开一个口子就行。后面的事,还要交给下一代,甚至下下代。   大穆第一次举试也算圆满成功。下一次举试初步拟定在三年后,只下一次便不是这样简简单单便能上京来参考了,莫相规划的分级考试制度,会层层推进,直到为大穆建立一套完备的人才选拔机制。   莫相布衣出身,一生的志向便是使朝廷用人再不拘于出身姓氏,唯才是论。   皇帝在太极殿开宴,经举试取中新被录用还未授官的新人们都与席。   席间,学士们考教新人,纷纷出题目。待轮到毛学士时,毛学士道:“我朝尚未有皇后,就以此为题,论何等品德的女子可堪为后。”   新人们大多年轻,还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各抒己见,将自己的看法纷纷写下来,呈与丞相和学士们。   皇帝问莫相:“卿觉得如何?”   莫相笑而摇头,对新人们道:“大多落了窠臼。脱不了温良恭俭让的常德,一国之后,岂能视同为寻常后宅一主母?若按尔等所言,则这京城中大部分不算差的主母,都可以做皇后了。”   莫相道:“为后者,于常德之外,必得坚毅,必得果敢,有敢谏君王的胆量,有心怀苍生的胸襟。”   莫相也未多说,只作了简短的点评。众人皆称是。   但在宴席之后,一篇莫相署名的《皇后论》流传了开来。天下大儒,朝廷首相,以犀利的文笔论述了皇后该有的品格。   在文章的末尾,这老头子却又调侃说,若有一个这般的女子,偏还生得容颜美丽,气韵高华,则做皇帝的人,虽然满脸严肃,心底一定还是有一份喜悦的。   帝师调侃皇帝,众人读到最后,皆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京城内卫换了新制服。这一批制服料子从未见过,唤作棉布。透气吸汗,结实耐穿。棉花由此走进了大众的视野,新作物的发现和推广,从来都是饱受褒赞的,因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永宁公主谢玉璋的名字,因这事再一次被提及。   有明眼人与别人道:“若按着莫公的皇后论来卡,这永宁公主倒正可做皇后。”   数日后朝会,吏部侍郎林谘谏皇帝立后,早生嫡子,以正国本。   皇帝的后宫在去年年底发生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皇城里,的确是需要一位真正的女主人了。   众臣皆附议。   皇帝问:“谁家女郎,堪为皇后?”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时候,莫相出列:“本朝有一女郎,坚毅果敢,于国有功,她现在是独身,正堪为后。”   皇帝问:“何人?”   莫相微笑:“永宁公主。”   一时朝堂哗然。   有人当即反对:“永宁公主怎可为后?”   莫相问:“为何不可?”   反对者道:“她乃是前朝血脉。”   莫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说逍遥侯府已经没了,便是逍遥侯府还在,也是今上的臣子,臣子之女,如何不可为后?”   反对者说:“永宁公主的年纪有些大了。”   莫相道:“陛下的后宫有三位皇子三位公主,他们的母亲都是位份低微之人,不能担起养育皇嗣的职责。皇嗣们正需要一位有见识、有担当、眼界开阔的女郎来做嫡母,担起这份责任。二八年华的女郎的确是美好,然而陛下岂因贪恋美色而立后?陛下要的,是有才有德有能力的女郎。”   此话一出,满殿男人的脸色都非常微妙。   因为永宁公主虽然有了年纪,却至今是云京美人榜的榜首,公认的大穆第一美人。什么二八佳人,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理直气壮地说皇帝立永宁公主为后才证明是不贪恋美色……莫相养望几十年,看来养出来的除了名声,还有脸皮的厚度。   老狐狸!   皇帝开口道:“卿等以为如何?”   门下侍中杨长源第一个站出来:“莫相所言极是,臣附议。”   反对者道:“永宁公主不正是侍中的甥女?”   杨侍中矜持微笑:“举贤不避亲。我家在前朝曾出过三代皇后,皆有贤名。甥女虽不是我家的人,却也有为皇后的品格。既然如此,我身为丞相,陛下信赖,托我以重任,我岂能为爱惜自己的名声羽毛,便不肯举荐真正贤德的女郎?”   谢氏以功勋得封公主,她的品格、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皇帝既有立后的打算,各派系总得为自己打算,总得争一争。   但其实,旁的派系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河西党和云京旧党。   永宁公主虽然独立于任何派系之外,但云京旧党的党魁杨长源,便是她的亲舅舅。永宁公主已经没了父族,母族便可视为娘家了。杨长源毫无疑问当然要支持她上位。   那么就要看看河西党的态度了。   争到这里,河西党其实还未开口说话。因为河西党在过去,以开国诸侯和邓、崔两家为主要支柱。   只经过去年腊月里一场宫廷变故,崔邓二妃只剩下一个崔才人,崔、邓二家在立后一事上,已经失去了话语权。   众人的目光,都朝河西诸侯投去。   此时河西诸侯,李大郎在漠北督办大都督府的建设事宜,李五郎在南方戍边。在朝的是李七郎、李八郎、李十郎和蒋敬业。   这会儿,蒋敬业还在沉吟,而李八、李十都看向了邶荣侯李卫风。   皇帝也看向了兵部尚书邶荣侯李卫风。   只这位尚书大人老神在在地,就是不动。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卫风拿乔拿够了,终于出列:“臣附议。”   李卫风这一附议,再没有人不明白了——兜什么圈子,先让林谘上场、再请莫相压阵、复又有杨长源护卫侧翼,立永宁公主谢氏为后,根本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谁人不知道,李卫风在朝堂上的作为和选择,便是帝心所向。   河西诸侯再不犹豫,皆出列:“臣等附议!”   林谘和陈良志同时出列:“臣附议。”   毛氏兄弟亦附议。旧党中杨长源的嫡系皆附议。   反对者知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能跟着附议了。   李固目光扫过大殿。   如今他若想做什么事,只要下决心去做,朝堂上再没有什么力量都阻止他。   他若一心想立后,完全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直接立谢玉璋为后。只是那样,那些反对的怨气和汹涌的攻讦,便都会落在谢玉璋的身上。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全是在为谢玉璋扫清障碍。   定要她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皇帝当即便认命了莫相和李卫风为正副婚使——说来可笑,宗室原该有宗正,偏李固这位皇帝是个天煞孤星,半个亲戚都无,便由他这位最信任的义兄,暂代宗正之位。   李卫风头上兼这个头衔兼了好几年了,一件事都没做过。今日里,第一次干宗正的活,便是为皇帝去讨新妇。   认命完正副婚使,皇帝站了起来,负手道:“朕已斋戒三日,明日可祭告天地宗庙,以请婚姻。”   祭祀天地宗庙,哪能说去就去的,都得先斋戒。皇帝连斋戒都提前做了,还叫大家陪他在这里走完全套的过场。这可是那个登基都不肯三请三辞的主儿啊。   满朝官员都老神在在的,很想袖个手,扎堆八卦一下。   皇帝嘁哩喀喳,给自己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从始至终,便是反对者,也没有任何人把谢玉璋曾二嫁、还是嫁父子这件事拿出来说事。   皇帝要立后,你尽可以攻讦人选能力、品德,这是公事。   皇帝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你说她嫁过两父子——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这是要跟皇帝结私仇的节奏。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便没有傻子。   谢玉璋觉得她必会被攻讦的二嫁婚史,竟无一人提起,被文武百官选择性忘记了。男人们争的是政治利益,皇帝自己不在意,谁会在乎这些小节。   前世谢玉璋之所以会为云京人嘲弄耻笑,根本原因还是大穆最尊贵的张皇后带头踩她。   而今生,李固坚持不肯立后,便没有一个女人能站在谢玉璋的头上践踏她。 第179章   皇帝的动作非常迅速,他甚至连大雁都准备好了,是他亲射下来了。只伤了翅膀,活蹦乱跳,可以算是完好。   祭告天地祖宗之后,太极殿百官聚集,各就其位。黄门侍郎引幡旗、节钺,中书侍郎奏拜之后,将制书交给侍中。皇帝自西房出,升座。正副婚使就位,众人拜过,杨长源站东北,面西宣旨:“今纳逍遥侯之女谢氏为后,命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正副婚使再拜,受命。之后制书、节符交接,礼仪繁复肃穆。   礼毕,皇帝退席,官员按序退出太极殿。制书奉在油络牛车上,正副婚使亦登车,往永宁公主府去行纳采之礼。   这一套礼仪流程走下来,李卫风这样的河西壮汉,上了车都累得直接趴车里了。   但便是他这样的粗人,也深刻体会到了这些繁复讲究的礼仪中透出的皇家气派和森严的尊卑等级。   将这礼仪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合礼合法地迎娶的皇后,身上便刻着“贵重”二字。   在永宁公主府里等候着接待対答的,自然是谢玉璋的亲叔叔寿王。寿王站在大门内一步不错地将这繁复的礼仪继续进行了下去。   而这时,天才刚刚亮。   皇帝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永宁公主谢玉璋将为皇后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京城,成为了茶楼酒肆里最热门的话题。   而谢玉璋自己,则将过六礼的事宜都托付给了叔叔寿王。寿王从前便是谢氏皇族的宗正,这些事该怎么做,他比谁都更清楚。   “咱家的女郎,居然要做皇后了。”寿王感慨无限,又道,“我好几年没出村子了,这云京城现在看起来仿佛从前,一般的热闹繁华。”   寿王是谢玉璋血缘最近的长辈了,过六礼这件事,由他作为家长出面主持。   为这,谢玉璋暂将寿王和谢宝珠都接到了公主府暂住。她这里饮食精致,与前赵时期一般无二,寿王每天都吃得十分开心。   谢玉璋心里其实还有个计较,尚未说出来。   她将入宫为后,则嘉佑该怎么办?   嘉佑的痛苦记忆都在皇城里,她现在慢慢变得像个正常的年轻女郎了,若再将她带进深深宫闱里去,谢玉璋也不知道是否合适。   现在看着寿王,觉得寿王与从前实在是像变了一个人。寿王家里又有谢宝珠,那是个极为稳妥靠谱的人。这是一个祖母所出的嫡亲的亲叔叔、亲堂姐,谢玉璋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嘉佑托付给他们照顾。   只这个事还在心里思量着没出口,这一日,嘉佑却忽然跑着来了。   从接了嘉佑到公主府,就没见嘉佑有这样的时候,谢玉璋看到嘉佑气喘吁吁不经禀报就冲进来,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姐姐!”嘉佑却还拽着一个人,着侍女服色,神情有些惶恐。嘉佑将那人拽过来,道:“你说!”   谢玉璋蹙眉看向那侍女。   侍女忙跪下:“奴婢是十九娘院子里的瓶儿,原是院中的三等,近日里因为十九娘房里的秋娥姐姐和樱樱姐姐都出嫁了,大家依次升位……”   谢玉璋蹙眉道:“说重点。”   “是是!”瓶儿惶恐道,“奴婢近日里升到了二等,能进了十九娘的屋,便见到了墙上那副画……”   谢玉璋微怔,问:“哪副?”   嘉佑道:“福康姐姐!”   谢玉璋锐利的目光射过去,问:“你看到了福康那副画,然后呢?”   瓶儿道:“奴婢看了,便觉得画中人似曾相识,只想不起来是谁。今日脑子忽然开窍,想起来了,便与十九娘说了。”   所以嘉佑才会这样。谢玉璋颔首,问:“你说。”   瓶儿道:“咱们府里大厨房,有些固定送柴火的樵夫,有个叫石有田的,他新妇会打络子,常带到府里来售卖。他的新妇,生得……实在很像画中人。”   谢玉璋抬手止住想说话的嘉佑,问:“你亲眼见过她?”   瓶儿道:“见过两次。”   谢玉璋问:“何时?”   瓶儿回想了一下,道:“一次是去年六月里,一次是前年六月里。”   谢玉璋一怔。   因她内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福康还活着的。那时的兵祸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她一个小女郎被乱兵捉住,怎生能活得下来。又或者她真活下来了,为何不与逍遥侯府联系。便是谢玉璋,都回来几年了,她又为何不来联系。   谢玉璋质问侍女瓶儿,原是想寻出破绽,打破嘉佑的期望的。因期望后的失望,最是伤人。   只瓶儿所说的时间,却让她怔住。   因这两个时间,前年六月,逍遥侯府覆灭,去年六月,她出孝,携嘉佑从西山归来。   这个时间点……   谢玉璋不自觉地心跳也变快了。她接着问:“你与她只见过两面,间隔如此之久,怎记得这么清楚?”   瓶儿答道:“因她与旁人不同,她半边脸生得极美,另半边脸却叫火燎毁了,很是吓人。我见了她两回,再忘不了。且她那丈夫,分明是个村夫,她的谈吐却不一般。我以前便与姐妹们说,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女郎,兵祸年里沦落了,与个樵夫为伴。”   嘉佑喊道:“姐姐!”   那一夜宫里火光冲天,她还记得很清楚。   谢玉璋的呼吸也乱了几分,很快镇定下来,问:“你可知道她现在哪里?”   瓶儿道:“奴婢不知,或许厨房的人知道。”   厨房管柴火杂物的婆子很快被宣了进来。她这样的婆子何曾进过公主的上房,战战兢兢,眼睛不敢乱看。   待问及那石有田,婆子道:“他今天一早还来送过柴哩。明日还会来。只要不刮风下雨,通常都会来。”   嘉佑捉住了谢玉璋的手臂,谢玉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对那婆子说:“好。”   茵茵这些年的生活十分简单,每日里烧火做饭洗衣。她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新妇,家里的活计都能干了。只石有田十分心疼她,重活粗活都替她做了,只让她捡那些轻的做。   茵茵粗茶淡饭,却过得十分知足。   这一日,石有田照旧担了柴往城里公主府送。永宁公主谢玉璋去西山守孝的那一年,公主府里用的柴少了,他原是停了一阵子,另寻了别家。但等永宁公主出了孝,茵茵还是叫他又去寻公主府,又开始给那里送柴。   这样,她便时不时地能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消息。   譬如十九娘今日里吃了杏仁酪,或者用了甘露饮。全靠石有田耳朵灵,听那些仆婢们之间说话听来的,因知道她爱听,便回来学给她。   她听着这些,知道谢玉璋将嘉佑照顾得很好,便安心了。   正在屋里打着络子,却听外面传来了石有田的声音,似有些紧张,喊:“茵茵,茵茵,你出来一下。”   日头还高呢,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茵茵微感奇怪,却不疑有他,应了声“来了”便走出来,还边走边说:“怎么这么早就……”   她的话音,在见到屋外的两个美人时,戛然而止。   两个美人手牵着手,俱都生得美丽。年长的那个天生殊色,姿容无双,正怔怔地看着她。年少些的那个,已经流下了眼泪。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姐宝华公主和妹妹嘉佑公主。   茵茵也不是别人,正是劫后余生的福康公主。   谢玉璋在今晨见过石有田,从他那里知道他的新妇闺名叫“茵茵”的时候,脑子里便轰轰作响。   因为福康便叫作茵茵。   待知道了旁的,几乎已经确定这个茵茵的身份了!   她和嘉佑一路忍着急不可耐的情绪,出城跟着石有田来到了他的家里。   粗陋的汉子,站在低矮的房前喊着“茵茵”,那从屋中出来的女郎,虽半边脸毁了,虽布衣荆钗,虽已经是个成年的女郎,可不是昔日宫闱中温柔可亲的福康又是谁!   三个人站在那里,互相望着。   嘉佑张开嘴,想叫姐姐。可她此时大喜大悲,竟发不出正确的发音,只发出了“啊啊”之声,扑过去猛地抱住了福康,啊啊哭个不停。直如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子。   “别哭,别哭,我好好的呢。”福康抱住嘉佑,轻轻的拍她。   嘉佑说不出话来,只嚎啕,哭得撕心裂肺。   福康抬起眼来,她的姐姐站在那里,眼中流着泪,却在冲她笑。   她这姐姐了不起,草原八年都回了来,又作公主,现在还要作皇后了。   谢玉璋没有问福康为什么不来寻她。因她早上已经从石有田的嘴里知道了一切。   石有田是当年黄允恭行军路上抓来的民夫,云京兵乱,死了太多人,尤其是宫里,宫娥们死得惨不忍睹。   尸体放着不管易生瘟疫,那些尸体便都拉出去,找个乱葬岗掩埋。   旁的民夫去解手的时候,石有田听见尸体堆里发出了微弱的人声。那小女郎半边脸颊和膀子、手臂都燎毁了,衣不蔽体,满身痕迹,一看便知道都遭了些什么。   只她还活着。   石有田趁着旁人不在,把她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悄悄藏在了树林里。   后来他便给这个女郎送食送水。缺医少药,她一度濒死,最终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那时候云京城外到处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无人村落,断壁残桓。石有田找了个地方,把她藏在了一间屋子里。   就这样,一直到黄允恭兵败,云京恢复了安宁。   福康与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男人做了夫妻。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从前的身份,也从来没想过去找逍遥侯府。   她只希望在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这样,也没人知道她都经历过些什么。   “宝华……姐姐……”福康看到谢玉璋,也流着泪笑了。   谢玉璋走过去,张开手臂将两个妹妹一起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没事了。”她说,“我们都活着呢。”   这一世,真是太好了。 第180章   福康和石有田都被接进了公主府。   石有田跟做梦似的。虽知道他的新妇必是有过去,有来历的女郎。但他万料不到,她竟是前朝的公主,金枝玉叶。   未来皇后的妹妹!   他跟着茵茵进了公主府,香汤沐浴,换上锦衣华服,住进了雕梁画栋的房子里。   茵茵沐浴换衣,侍女们为她修过眉,绞过面。她们心灵手巧地为她编了许多细细的发辫,弯曲着遮住了烧毁的半边脸颊,盘于脑后,只露出另半边的娇美容颜。   再站到石有田面前的时候,福康金钗绾发,明珠坠耳,玉镯绕腕。纤美袅娜,翩若轻云。   石有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竟不敢靠近她。   福康安慰他道:“你别紧张,这是我姐姐的府邸。你只当作自己家里便是。我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她虽这么说了,石有田还是手足无措。   福康拍了拍他的手,道:“我先去与姐姐说话,回来再与你说。”   石有田忙点头。   待福康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屋里。侍女添上茶水点心,件件精致,看着都不像是用来吃喝,倒像是用来观赏的。   他忙向侍女道谢:“多谢姐姐。”   侍女掩袖道:“郎君是是十二娘的夫婿,可别乱叫。”   石有田垂下头,不再说话。   姐妹们经历生离死别,再重逢,聚在一起说话,时有眼泪。   谢玉璋已经问清了福康这些年的生活,知她虽未来相认,却一直悄悄关注。   待说完这些往事,谢玉璋便问她未来:“可想过以后?”   福康道:“若你们不寻来,我便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我知道姐姐觉得我粗茶淡饭过得苦。其实并没有,我与他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心里面是很安宁的。”   若是旁人听到她这番话,很可能会嗤之以鼻。谢玉璋却不会,因她比旁人更知道一个人想求内心安宁是多么的难。   她道:“我本是想,让你与他和离,回到我身边来。”   福康道:“姐姐,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又道:“我刚才过来时,看他神情有些难过,大约也是猜我会不会弃了他。待会回去我会好好跟他说,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福康还会注意到那男人的情绪,说明她的心里的确是有那个人的。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或者般配、不般配那么简单。   谢玉璋便道:“没关系,你既愿意与他在一起,便在一起。他日他若对你不好,或你不愿意了,想和离都简单。只你一定要明白,虽我们不是赵公主了,你也是我的妹妹,无论什么事,都不用委屈自己。”   福康认真点头:“我明白的。姐姐。”   谢玉璋看看嘉佑,再看看福康,做了决定。   “我原有个为   难的事,如今你回来了,倒迎刃而解。”她道,“嘉佑一直跟着我,只我将要进宫去了。宫闱里有太多不开心的往事,我是不想让嘉佑跟我一起去的。我原来考虑着要将她托给二叔。如今你回来了,真是再好没有。你也不要回那村子,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嘉佑有你照顾,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嘉佑从九岁便失了教养。但那时候,福康已经十四岁了,贵族女郎该受的教育基本上已经全部完成。她有足够的学识可以承担起一府女主人的职责。   嘉佑立刻抱住了福康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如今已经长大了,福康却还如从前那样摸摸她的头。   “好。”她说。   她回到为她们安排的院子里,见石有田犹坐在那里发呆,走过去:“干嘛呢?怎不吃点心?”   石有田如梦初醒,见到她,局促不安,道:“你、你和你姐姐,说完话了?”   福康摸了摸他杯中的茶,已经有些凉,她唤了侍女进来换茶。   那些侍女都着锦堆绣,都是石有田从前根本不敢唐突的人。茵茵明明才到这府里半天,使唤起那些侍女泰然自若。那些侍女在她面前,也自然而然的敛息屏气,毕恭毕敬。   因她,原就是贵人啊。   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   福康说:“姐姐叫我过去,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想让我……”   “我、我还是回去吧!”石有田突兀地打断了她,站了起来。   福康愕然。   石有田道:“昨天那块肉,说腌上,还没腌呢。天热了,我怕放坏了。”   他看着福康,道:“你、你也别担心我。咱们存的钱都还在床底下的罐子里呢,我再攒攒,攒够了,还能再娶个新妇,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以后我往这府里送柴,你要想见我,啥时候都能见。”“你、你……”石有田望着福康,想忍住,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好好过日子,你姐姐现在找到你了,你就好好地跟在她身边。我听说她都要做皇后了,你以后就是皇后的妹妹。你本就是贵人,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些年的苦,是我不好。”   他想用袖子抹眼泪,抬手看到那锦绣衣料,没敢,只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只觉得这地方实在让人伤心,再待不得,转身便想走。   福康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无奈道:“看你,我话都没说完,你急着瞎想什么呢?”   她把他按回榻上,   石有田犹自泪水涟涟。福康取出帕子给他擦了眼泪,告诉他:“姐姐想让我们以后在府里依着她生活,你和我。”   石有田抬头,不敢相信:“她没想叫你跟我分开?”   福康道:“我是你新妇,你是我夫婿,我不和你分开。”   石有田突然落泪,紧紧抱住了福康。   谢玉璋给了这对夫妻足够的独处时间,才把石有田唤到自己面前。她在前院的花厅里见了石有田。 第181章   大婚第二日,李固突然醒来,额上有汗,心中惊惶。他赶紧向枕边看去,看到了那张睡颜,再伸出手臂,将她温软的身体紧紧抱在了怀里,鼻端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馨香,才吁了一口气。   谢玉璋一夜鏖战,原本筋疲力尽睡得很沉,李固一动,她却醒了。揉揉眼睛,却见丈夫正凝视着她,她笑问:“怎了?”   李固搂着她不说话,轻抚着那光洁的后背,许久,才道:“总觉得像做梦。昨天好像才刚随大人进京,入宫陛见。正站在含凉殿外,遥望着对面,你正走过去……”   谢玉璋讶然:“你在含凉殿便见过我?”   “是。那时的情景我都还记得,明明就在昨天。”李固将她搂着怀中,低声道,“再一睁眼,已经和你同床共枕,你已经是我的妻。”   “恍如,一场大梦。”他道,“我只是想,这中间的岁月,都去哪了?”   谢玉璋撑起头,凝视着他的模样,手指描摹着他脸庞的棱角,缓缓说:“大概,都刻在你我的身上了吧。”   “现在回首,你我都早不是从前的模样。”   “则你喜欢的,是那时的我?还是此刻的我?”   李固摸上她的脸:“你就是你,从始到终都是你,我看着你一步步走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已是现在的模样。我实欢喜。”   谢玉璋笑了,低头吻了他的眉心。李固却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下来吻住她的唇。   再一翻身,天乾地坤。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洒在殿中时,层层纱帐中隐隐约约可窥见皇帝刚韧遒劲,一把好腰,握住肩头绷紧的秀足,转头咬了一口。   “李固!”皇后失了神智,迷乱呜咽,“李固!”   皇帝“嗯”了一声,却怒马银枪,突阵强袭。   层层的潮水叠上来,那一刻终于来临。他与她都看到无数星辰,他们于迢迢河汉中漂浮,身不由己地被淹没在极致的欢愉中。   融了去,化作一体。   大穆承了前赵的礼制,皇帝大婚的第二日,原该是拜见太后。李固天煞孤星的命格,一人称帝,无父无母无亲戚。这一道程序便可以略过去了。   待帝后终于起身共浴后,宫娥们潮水般涌入,为他二人穿戴。   皇帝服皮弁,皇后服钗钿。   皇后与皇帝携手,将他送到了紫宸殿。   在紫宸殿里,谢玉璋正衣冠,对自己的丈夫八拜。而后,由左右侍女扶起。   李固受了这礼,待礼毕,他亦站起,望着自己光华耀人的妻子,道:“去吧。”   从这里,皇帝把后宫托付给了皇后。   谢玉璋嘴角含笑,微微屈膝,转身离去。   皇后回到丹阳宫,升宝座。后宫所有人已等候多时,此时齐聚在正殿。   李固未曾幸过宫娥,所谓的后宫“所有人”便是崔、郑、秦、苏四位才人。比起谢玉璋父亲百花盛开的后宫,有种穷门祚户般的寒酸。   诸人对皇后八拜,而后默默起身。   也都曾是娇美娥娘,在皇帝的冷酷与冷漠中不过半年,便失了许多颜色。   谢玉璋微微颔首,道:“以后,各尽其责,谨守本分。”   虽没有为难她们,但这训话简单到了极致,听在几人耳中,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死刑般的宣告。她们都面色苍白着,目光只投向地板。   崔盈飞快地抬眼觑了一眼,那宝座上的皇后光华锦耀,盛世无双。   她一双蕴着精光的凤眸忽然投过来一瞥。   崔盈心头一颤,忙垂下眼,谦卑地低下头颅。   谢玉璋并未给她们赐座。实是才人的位份太低,在皇后的面前本就没有就座的资格。   四人立于一旁,而后诸位保姆尚宫带着各自抚养的皇子皇女拜见皇后。   最大的大公主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三位皇子年龄相近,也都才只两岁。   时人的说法是,过了五岁才算真正立住。五岁以内的小儿,实不知道一场什么病便将他们带走。   从前宫里有青雀在,他已经立住了,身子又康健,虎头虎脑活蹦乱跳的,底下再有三个弟弟陪衬着,后宫里便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兴旺之感。   现在青雀没了,这几个小的小豆芽似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健康长大,一下子就显出来萧瑟了。实在是小儿太易夭,便是皇家也躲不过。   谢玉璋不得不在心里重新估量了一番。   如今皇子皇女们都已经集中到延寿宫和延福宫统一养育了,他们的母亲们,再插不得手。比起对诸才人,谢玉璋对保姆尚宫们的训话就要长得多了。   “后宫之事,皇嗣最大。”她道,“尔等职责重大,务要尽心。去年的事我也不用再说了,只自己掂量。咱们陛下血山火海里杀出来的人,他的雷霆之怒谁受得起?”   四个才人都深深地低下头。诸保姆尚宫纷纷告罪,口称不敢。   今日新婚,尚不是整顿这些的时候,谢玉璋定下晨昏定省的规矩,令众人再拜过,便退下。   且等过了这几日,李固的后宫,还需要从头整起。   午饭时李固便过来了,先拿眼睛看谢玉璋神色。   谢玉璋已经换下了礼服,失笑:“又怎了?”   李固道:“看你好看。”   谢玉璋啐他,两人携手用饭。   李固此时还在享受婚假,便不回紫宸殿受累,整个下午都待在了丹阳宫。   待日头最烈的时候过去,帝后二人携手太液池边漫步。   “水上凉爽,我们去坐船。”李固说着,捏了捏谢玉璋的手。   谢玉璋不解其意,道:“好啊。”   孰料李固唤来的并不是给皇帝和嫔妃们游玩的楼船,竟是宫人们采荷挖藕的小篷船。   李固又捏了捏谢玉璋的手。谢玉璋似笑非笑地与他上了船。   皇帝不许旁人跟着,亲自为皇后撑船。皇帝膂力过人,那小船飞快离岸,很快掩在了荷间,只见个船尾,停在了那里。   侍女与良辰对视了一眼。   小篷船中,谢玉璋捉着李固的手道:“不说清楚,便不许。”   李固啃着她雪白的脖颈,道:“当年……第一次陛见,你便站在太液池边。”   “你身后波光粼粼,我一眼看过去,你浑身都在发光。”   “那之后就常做这样的梦……”   谢玉璋吃吃笑,放开了他的手。   “良辰哥哥,”侍女问,“你看那边水面,是不是一直在荡波纹?”   良辰老神在在:“是吧?”   侍女叹了口气,道:“哥哥在这里吧,我去为他们二位准备衣衫。”   “去吧,别着急,别跑摔了。”良辰说,“久着呢。”   侍女掩袖而笑,自带人去了。   待太阳都西斜了,那艘小船终于稳下来,皇帝撑着船,慢悠悠地回到岸边。先不急着上岸,果然先要衣裳。   一边帮谢玉璋系衣带,李固一边告诉她:“我有一幅你的画像,背景便是水边,极像太液。将你画得非常传神,我时常拿出来看。”   “然后便想些有的没的。”谢玉璋啐他。   男人脸皮都厚,李固只笑而不语。   两人携手上岸,谢玉璋道:“让我看看那幅画。我看看是哪个大家,偷窥了我悄悄画的。”   谢玉璋出入常骑马,又常出现在东西市、北瓦子。常有画师,或自发,或受人聘,悄悄去看她,画她的画像。   云京里颇有一些她的画像流传,千金才求得。   谢玉璋并不以为意。   李固与她牵手去了紫宸殿。先在浴殿里一起洗浴过,换了寝衣,登了龙榻,才取了那幅画给谢玉璋。因那画便收在寝室里,想看便看。   李固取了与谢玉璋,两人一同观赏。确实是画得极为传神。这人的画功,邓九之流与之提鞋都不配。   只灯下,谢玉璋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最终脸上全失了表情。   李固察觉不对,捏着她的手问:“有什么不妥吗?”   谢玉璋问:“你可知何人作此画?”   李固道:“并不知道。”   谢玉璋又问:“谁将这画进与你的?”   李固道:“是福春。”   谢玉璋目光淡漠,隐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   李固捏住她的手,凝视着她。   “陛下。”谢玉璋将画卷缓缓卷起,“我要杀一个人。”   李固凝视她半晌,并没有问她要杀谁,或者为什么杀,他只点了点头,道:“可。”   大婚的第二日晚,谢玉璋没有再回丹阳宫,她直接宿在了紫宸殿。   谢玉璋原也是想享受这几日的婚假,把那些必须面对的事放到以后再说。谁知道一幅画搅了气氛,既已这样,谢玉璋便开口了。   “得选秀,你还得再生儿子。你的三个儿子都太小,我愿他们都能健康长大。”她说,“但还有一样便是,郑、秦、苏三家都不是普通人家。你的儿子全是这样的外家,于你于我,都不好。选秀的话,只录良家便可,五品以上的官宦之家,可以避开。”   李固不意大婚第二日便要与她谈这样的话题。   只这些事,永远避不开。皇帝只有三个不足五岁的儿子,一场突然的降温、一个粗心的疏忽或者一种会人过人的病气,便可能让他全军覆没。   这个风险实在太高。   “知道,不急。”李固将谢玉璋抱在怀里,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玉璋,我想要嫡子。”   谢玉璋顿了顿,道:“这种事很难说得准。并不是每个皇后都生得出儿子来,我母亲一辈子便也只得我一个。在我上面还有过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安全起见,你先生。”   从谢玉璋的利益出发,她需要更多的没有出身的皇子,来稀释三个世家出身的皇子的分量。   李固很明白。因为这个事,就跟当年李铭广收义子,稀释三个养子的分量是完全一样的操作。   这世间的事,原就有许多既定的条框与路径。不信翻开史书,便发现同样的事总是重演,并无什么新鲜。   但李固心中有一份执念。   “我和你都还年轻。”他说,“我们还有时间。再等两年。”   谢玉璋若从利益出发,其实是很不想等的。   因为年龄也是优势,更年长的皇子能更早的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源。再等两年,新出生的皇子们就要和现有的三个皇子相差五岁以上了。这实是个劣势。   但谢玉璋看着李固的眼睛,想到他问也不问,便许她杀人,只叹一声,道:“好吧。”   大婚第三日,李固服衮冕,接受百官的朝贺。   按照礼仪来说,此时皇后该与太后都穿着礼服升座,接受亲王们的拜贺。只本朝既无太后,也尚没有亲王。皇后今日便不像皇帝这样有必须该完成的仪式。   不知道那美丽得令百官都难忘的皇后,此时在后宫在做什么?   是慵懒未起?还是已经梳妆打扮,面如桃花,窈窕生香地等着皇帝回去温存?   毕竟是新婚,皇帝亲自挑的皇后,为她扫障铺路,为她完备礼法,为她想尽了办法终成了眷属。   新婚燕尔,柔情蜜意,谁还没经历过。男人们想象着谢玉璋此时在后宫的情形,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只这些男人实想不到,倾国倾城的美丽皇后,入主中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杀人。 第182章   福春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死在宝华公主谢玉璋的手上。   当白绫绕在他脖颈上的时候,他惊恐大叫:“娘娘!娘娘!殿下!奴婢未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啊!”   开元四年春日宴的那一次不算!宝华公主明明都已经原谅他了!他的命和地位,都是她保下来的!   谢玉璋冷笑一声,手一甩,一样东西飞出去,掉落在地上,打开,滚动。   那副画便展开在了福春的面前。   福春脸色变了,扯着颈间的白绫,嘶声道:“那只是、那只是……殿下您听我解释……”   谢玉璋看着他,道:“你怎么以为我还会给你第三次卖我的机会?”   她看了一眼扯着白绫的粗壮內侍,两个內侍得了她的命令,勒紧了白绫……   谢玉璋并没有等在那里看福春死。人死的丑态有什么好看的。   她转身走了出去,站在了廊下。   屋檐的影子将夏日的晨光切割,谢玉璋站在影子里。   这一世的人生走到这里,她早已经将前世都抛在了身后,再不去回想。只料不到有朝一日,竟又从那些回忆里扒出了一个必杀之人。   挑断脚筋多么的疼啊。   可她人生沦落成这样,再不想成为一个为皇帝跳舞,供皇帝亵玩的舞姬。她生受了那疼痛,也不想被自己的父亲送出去。   旁人进献了绝色的舞姬,皇帝说“不及昔年宝华公主多矣”。   那个皇帝就是李固。李固何曾是会随便说话的人?这样的感慨,只能是私下里无意间感叹出口,只能为身边最贴身的人听到。   这样私密的话语,如何能传到逍遥侯的耳朵里?   是谁?是谁撺掇她的父亲卖女求荣?   在谢玉璋重生后不得不去面对的各件大事、各路重要的人面前,这件事、这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谢玉璋今生得势,也从未想过要去找出这个人。   李固说他手里有一幅她的画像,他前世也说过,说宫中有宝华公主的画像,谢玉璋才动了好奇心,想看看那副画。   结果看到的,却是如此熟悉的笔法。那作画的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甚至都斟至大家的水平。   那画上还有他的落款“云中君”。看到这落款,谢玉璋的心里被狠狠地割了一刀。   因那画中的她,是成年的她。李固说画得传神,因那绰约的风姿,都是现在的她才有的。   这幅画,是在她归来之后才作的!   谢玉璋站在廊下,又想起了逍遥侯府覆灭的那一夜,她的父亲求她去求皇帝。   他说“你常进宫,皇帝是不是很宠爱你”。   寿王叔因为怕死,数年没出过谢家村。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实在很像。她的父亲一样的怕死,也多年未出过逍遥侯府了。他又成日里嗑食丹药,从哪里听说的她“常入宫”被皇帝“宠爱”?   谢玉璋昨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前生后世的事才串到了一起。   有个人靠卖她起家,尝到了甜头,竟不肯收手。   只他的命当初既是她保下来的,现在,她便要收回去了。   福春临死前,脑中闪回了当年的许多画面——英武的青年将军们,美丽的公主殿下。   公主对他多好啊,不带他去漠北,还馈他以黄金。那时候在他的心里,她实是世间美好的化身。他给她立了长生牌的。只可恶被同屋看到,大肆嘲笑,他才收了去。   可如今,怎会变成这样?   他其实,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逍遥侯府说没就没了,一切都没来得及啊。   怎么就会这样呢?   他这一生,成也宝华公主,败……也宝华公主。   良辰留在了房中亲眼看着福春死去。   这两年他这干爹给他下的绊子、放的钩子、挖的深坑……都过去了。人死了,便如烟灭,都过去了。   良辰俯身捡起了那副画,缓缓卷起。   他走出屋子,看到皇后站在廊下。她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   良辰走过去,躬身,轻声道:“已死了。”   “知道了。”谢玉璋道,“你可以如实说。”   良辰没有抬头,许久,再抬头,皇后已经离开。   皇后入宫第一日,她与皇帝的恩爱便传遍了后宫。   皇后入宫第二日,内廷总管大太监福春身死,她与皇帝肖似的冷酷也传遍了后宫。   后宫人人皆战战,四才人愈发夹着尾巴做人,女官、內侍兢兢业业,不敢渎职。   李固听了良辰的如实禀报,沉默许久。   良辰自袖中抽出那幅画:“陛下?”   “烧了。”李固道。   他以前有多喜欢这幅画,现在就有多厌恶这幅画。只恨自己无事偏要在她面前提起,人都死了,还要让她再伤一回心。   谢玉璋殚精竭虑,忍着自己的情感欲望,忍着自己心底对自己的鄙弃,只为逍遥侯府的安危,打算将自己作个货物一般给李固的时候,逍遥侯府却已经在盘算她的价格了。   多么讽刺。   李固实觉得那一把火烧得痛快。   于谢玉璋,必定是痛。但割去伤口的腐肉,人才能活得更好。   良辰自去找火盆烧了那幅画。李固去了丹阳宫。   谢玉璋倚在坐榻上,已经开始阅览后宫这些年的各种册簿。榻几上堆着厚厚的一摞,并不比紫宸殿书案上的奏章少。   李固顿了顿,走过去,和她坐在了同一边,道:“怎么现在就开始看这些。这几日辛苦,歇几日再说。不急的。”   谢玉璋撑腮抬眼:“你别闹得太厉害,我就不累。”   李固笑了,抽了她手中的册簿扔榻几上,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谢玉璋道:“内廷不能没有总管大太监,你尽快再立一个。”   李固道:“良辰虽年轻,但人稳重。他可以。”   谢玉璋道:“他不错。”   李固摩挲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玉璋,我不知道。”   谢玉璋无谓地摆摆手:“不必再提了。他都死了两年了,我不难过。”   抬眼看到李固的神情,她叹口气,反握住他的手,放低声音道:“我和他,大约父女缘分就止于前十四年罢。后面的,不提也罢。”   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可想到两年前的夏夜里,她素服披发跪下请罪的模样,李固便知道,实际上并非如她所说。   她的难过,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因说出来便更难过。   李固握着她的手,便用力了些。   谢玉璋把头靠在他胸膛,道:“我无事的,真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别成日里把我想得太脆弱。我还有家人的,我有两个妹妹呢,她们都很好。”   谢玉璋的另一个妹妹竟在她大婚之前寻了回来,实在是一桩喜事。   李固道:“给你妹婿一个散秩吧。”   谢玉璋当场拒绝:“不要。”   她道:“穷人乍贵,常有各种丑态,好好的人,都变了样子。他从前不过一个樵夫,如今锦衣玉食地养在我府里。不该有什么不知足的。若有,正说明这人不行。且先看看吧,若是个能立得起来的,有你这皇帝连襟,还怕没官做么。”   李固欣然道:“好,都听你的。”   天热,谢玉璋赤着足。   李固捉着她一只白嫩玉足摩挲,她的手足都生得秀美,那足弓处还有个轻微的咬痕。   李固道:“玉璋,今年我还要下次江南。”   谢玉璋原和他争自己的脚,闻言罢手,问:“什么时候?”   李固道:“秋收后。”   离上一次南征大捷时隔一年,李固要再一次南征了。   他是一个野心很大的男人,不能满足于只占了江北之地,他想要的是全天下。   谢玉璋抱住了他的腰,伏在他胸膛上:“一定会凯旋的。”   李固却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才出发,若是谢玉璋能有孕就最好了。   李固的手于是从那优美足弓,顺着纤秀脚踝,一路向上滑去……   只李固却失望了。   帝后七月夏猎西山。   这一回,皇帝新婚,皇后是大穆第一美人,贵女们都照了照镜子,心平气和地好好打猎游玩,再没发生什么“巧遇”、“偶遇”。   随后八九两月是秋收农忙时节,待秋收过了,直到王师开拔,再次南征,谢玉璋的肚子也没有任何动静。   对于南征,谢玉璋不担心。她相信李固的军事能力,也相信李固的命格。   这一次,仍是安毅侯蒋敬业镇守京城。他在漠北功大,到了该韬光养晦的阶段,并不与旁人再去争南边的功劳。   这是谢玉璋的老熟人了。他也是李固极信任的人,和李卫风一起,被视作李固的左膀右臂。   京城里也还有数位丞相,即便皇帝不在,朝堂上、市井间也都安定稳妥。   到了开元八年春季,皇后在皇帝不在的情况下,照样带着云京贵妇们主持了亲蚕礼,深受好评。   无论是后宫还是云京,这些事对谢玉璋都不难,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如今她做了所爱的男人的妻子,亦找回了自己的妹妹,大家都十分安好。在谢玉璋看来,几乎已经接近圆满。   只世事哪能件件遂人愿呢。   开元八年三月,林斐的儿子夭了。 第183章   这个事是宴氏递牌子进宫来禀告谢玉璋的。自谢玉璋入宫为后,便不能如从前那样,什么时候想看林斐了,便纵马出城。她二人多是通过宴氏或传个口信,或递个信笺。   宴氏道:“三天前的事了,这几天三郎都过去处理这个事,一直忙,今天才想起来叫臣妾进宫来给娘娘禀一声。”   宴氏的日子过得太好,人又年轻未经过什么磋磨,始终有几分天真。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尽量紧绷着面孔,可那眼底的几分轻松,又怎么逃得过谢玉璋的眼睛。   谢玉璋颔首道:“知道了。我这就去看她。”   宴氏有些吃惊,忙道:“斐娘有我们照顾,娘娘不必劳动……”   于宴氏心里,皇后岂能随意出宫,还是为了那样一个孩子。   谢玉璋却道:“我自有安排,林夫人不必挂心。”   宴氏愕然。   便在刚才,她刚进入丹阳宫的时候,皇后还称她为“三嫂”。这一声三嫂缘于她是林谘的妻子,缘于林谘是林斐的三哥。   说到底,这个情分是应到小姑林斐的头上。   可怎地突然……?   宴氏惶惶,然谢玉璋的侍女已经上前,摆出送客的姿态,她只能行过礼,匆匆离开。   谢玉璋微服出宫。   到了林家的庄子上,无需通禀,她直接便去了林斐的房中。   撩开帘子走入房中,便看到林斐坐在窗下的榻上,正默默地望着窗纸。   阳光透窗,空气里无数尘埃飞扬。那光打在林斐的脸上,照得她的皮肤比往昔更白,少了些血色。   谢玉璋停在门口看了一息,唤了声“阿斐”,走了过去。   林斐转过脸来,看到她,道:“你来啦。”   她眉间十分平静,目光也平静。   这个林斐,恍惚如同前世的那个林斐。   但这是不可能的,谢玉璋告诉自己,今生已经不一样了。林斐爱那个孩子,她亲眼见过她将那孩子抱在怀里,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但林斐太过平静,谢玉璋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那些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在林斐的面前是毫无用处的。   她只能坐在她对面,与她默默相对。   房中安静了片刻,林斐道:“别担心,我没事。”   谢玉璋凝视着她。   林斐道:“他烧了好几天,大夫原就说了危险,最后没挺过去,我心里已经有准备。”   她说完,沉默了片刻,缓缓又道:“哥哥一直安慰我,他以为我会伤心欲绝……”   谢玉璋此时才要伤心欲绝。   因为她不想看到如此淡漠的林斐,她以为今生林斐遇到了高大郎,生出了自己真心想生想要的孩子,再不会如前世那样——一个活人,却在什么地方缺失了一块,让人感觉不到“活”的气息。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哥哥解释。”林斐道,“大夫都说了恐怕挺不过去,早有预期,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所以我也是很自然地接受……只是,若真这么说,我竟又像是个怪物,世上哪有孩子没了,母亲竟不悲痛欲绝的呢?”   谢玉璋听了这番话,久久不能成言。她终于知道她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林斐心灵上某块缺失,是缘于她替她在草原上遭受的苦难。   但林斐的今生早就被改变,她却依然是这样。   她原来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谢玉璋从前没有意识到而已。   林斐仔细地看谢玉璋的眼睛,许久,她欣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珠珠,”她说,“你果然是懂我的,我就知道。”   谢玉璋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眸,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原本谢玉璋和林谘都安排得很好。   从林斐被高大郎掳去那时候,“广平伯夫人林氏”便一直“生病”,在外静养。一年多后,“广平伯夫人林氏”以恶疾自请下堂,林、杨两家和和气气地只办了和离而不是休弃,并且两家也并没有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还都走动,宛如亲戚。   众人只唏嘘杨二郎和林氏一对神仙眷侣没有善终,但林、杨两家都得了好名声,许多人觉得杨家有情有义,都想把女儿嫁给杨家的郎君。杨家郎君一时变得非常抢手。   而以恶疾自请下堂的前广平伯夫人林氏,也被赞为贤德、识大体。   因此,林斐作为林氏女郎的人生,是还可以继续的。   甚至那孩子,林谘都有了妥善的计划。只待他再大一点,两岁三岁的时候,便可以抱到林家去,过继给兄长,续了香火。   但,林谘和谢玉璋做的所有这些安排,都首先是觉得林斐是将孩子当做下半生的寄托和依靠的。   谁知道……原来他们都错了。   林斐答道:“我也正在想。哥哥叫我回家去,但我还没想好。”   谢玉璋想起宴氏眼底的轻松。   林斐所做之事离经叛道,实是辜负了杨怀深一片深情。连李固都斥她凉薄。宴氏作为林家妇、林斐的亲嫂子,不得不照顾林斐并帮着掩埋真相,但并不表示她就能接受或者喜欢林斐所为。   这个世上,大概除了林谘与她,再没有人能坦然接受并发自内心愿意维护林斐的了。   因旁人,不曾经历过他们经历的,所以不能理解他们理解的。   谢玉璋立起身体,肃容道:“阿斐,我欲以中宫尚宫之位聘你,掌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你意如何?”   林斐凝目注视谢玉璋,又垂眸沉思。   她最后的给出的答复令谢玉璋愕然——她拒绝了。   “不,我不想入宫,也不想担此职务。”她说。   面对谢玉璋的惊愕,她淡淡地笑了,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世间女子,脱不了嫁人生子的命运。偶有不循常规的,便得去面对世间人的不解与责难。成为宫廷女官,是世间女郎唯一可以脱离父族、夫族的方式,是我这样的女郎最好、最体面的去处。”   “但是,珠珠,”林斐道,“宫闱,并非我想去的地方。”   谢玉璋开出的条件,已是她作为皇后能为林斐提供的最好的去处了。如果连这个去处林斐都拒绝了,谢玉璋也茫然,不知道林斐到底能去哪,能做什么了。   林斐侧头看了看阳光里的尘埃,转眸看着她,问:“珠珠,很多‘前世’的事,你一直遮掩着不想告诉我。我问你,在你那前世,我是否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绝情冷漠?”   “前世,阿史那乌维将我送给蒋敬业,你舍了孩子们随我而去,毫不犹豫,毫不留恋。”谢玉璋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我以为,今生你不会这样……”   林斐了然地点点头:“果然。”   她沉默了许久,道:“其实,这些年我零零星星地,从你嘴里挖出了‘前世’的我,大概拼出了自己的样子。珠珠,你一定能理解,一个人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自己是什么感觉,又有什么效果。”   谢玉璋“看”了自己十二年,如何能不知道。   这样的视角,你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上一切软弱、无能、偏隘。所有那些曾经不能正视,有百般理由的阴暗,全都被照得一览无余。   “我这样看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楚。我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林斐缓缓道,“珠珠,你可知道,我是一个毕生都在寻找‘归宿’的人。”   谢玉璋凝眸,问:“怎么样才算是归宿?”   林斐道:“你问到了点子上,因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让我入宫,你却不知道,宫闱于我并不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从前我在朝霞宫里,过得并不快乐。”她说。   谢玉璋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林斐垂眸回忆:“只是那时候,在我的心里把朝霞宫当成了归宿。我努力地经营,每天忙忙碌碌,我和你的保姆尚宫争事做,力求把你身边的事都拢到自己手里,想将你照顾得再也离不开我。等到以后你离宫开府,公主府便是我的归宿。”   “只是想不到人生陡变,你竟然要和亲漠北。你将我托付给二郎,但杨府和二郎,并不是我的归宿。我人生的价值在于向你报恩,全了林氏女郎的名声,我认定了自己的归宿是在你身上,因此我以绝食相逼,追着你去了漠北。”   “前世的我,必定便是这般的想法。去漠北陪你,陪你受苦,陪你受痛。舍了此身与你,取了自己的义。这,也不失为一场归宿。前世的我对孩子如此冷漠,并不仅仅因为他们非是我与心爱之人所生,更是因为我的归宿不落在他们身上。我这样看着前世的自己,简直太清楚,太明白了。”   “只是今生,你没有给我机会。漠北八年,我是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的。我没有归宿了。”   “林家重立朝堂,我以为家族会是我的归宿。可大家其实都希望我嫁人。在他们眼里,女郎都该嫁人才圆满。娘家不是一个女郎的归宿。”   “我便以为,婚姻该是我的归宿。我在求婚者中选了二郎,实是因为他是我的最优选择。杨家林家结为两姓之好,相互守望,我以为这是我作为林氏女郎的归宿了。”   “可后来我发现,原来哥哥并不需要我这么做。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便可以做好了。他其实更希望我能过得开心,那些我觉得我该有责任的事,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去担当起来。”   “若只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做好广平伯夫人的。与丈夫举案齐眉,为他生儿育女,其实都是很简单便能做好的事。只可笑的是,当我已经决心这样过一生的时候,高大郎将我掳走了。在他掳走我的那一刻,我的婚姻就已经结束了。这竟也不是我的归宿。”   “泗水江心一跳,本该是个绝好的归宿的。如此,我留下义烈之名,林氏女郎、杨氏夫人,便都可垂了千古。我还报完了你的恩情,再不亏欠。多么地好啊。”   “偏偏,高家那个傻子非将我捞起来。我又没了归宿。而这个人,却是一个将死的必死之人,他注定不是我的归宿。我为着寻一个归宿,一直按着这世间的要求活着——对恩人,对家族,对丈夫,我都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只到了这时候,知道高大郎决非我的归宿,我终于挣脱了这一切,放肆了一回。”   “孩子纯是意外之喜,我与二郎成婚一年都未有身孕,原以为自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谁知道竟和高大郎有了。彼时我觉得,我寻了这许久,原来归宿在这里啊。”   “我以为这孩子将是我的归宿,我是真心很欢喜,很爱他。可原来只是一场误会,老天将他收了去,让我明白过来,我这一生,原就不该将自身的意义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谢玉璋问:“那你,未来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定尽力助你实现。”   “我还未想好。”林斐说,“只我很想问一句。前世之我,终将你视作最终的归宿,你却先她而去了,则她之后,该是怎样活的?”   【她和我相依为命惯了,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   谢玉璋万箭穿心。   因最后先走的,竟然是她。那之后林斐又该怎么活?   她去嫁人吗?生孩子吗?侍奉公婆丈夫吗?她要顶着林氏女郎的身份,继续受云京人指手画脚、恶意猜测吗?   无论哪一样,谢玉璋都无法想象。   林斐凝视她许久,立起身体,向她躬身:“我还未想好以后要做什么或者去哪里。只我的‘以后’,娘娘不要再操心了。”   谢玉璋流下了眼泪。   林斐直起身,道:“只我还想请娘娘再看我一眼,因娘娘定能从我的身上看到自己。娘娘和我,何其相像。”   “只娘娘和我不同的是,我在寻归宿,娘娘在寻解脱。故而我的路愈走愈窄,娘娘的路愈走愈宽。”   “只我仍然感到困惑,娘娘入宫为后,便是此生最优的选择,权力与他,可以兼顾。只如此,娘娘真的寻到解脱了吗?”   她目光直直地投向谢玉璋:“后宫情形我亦知,娘娘最好是能生出嫡皇子来,若不能,世家出身的皇子将来恐不好控制,我猜等陛下此次南征归来,娘娘便要谏言选秀了罢?”   谢玉璋沉默,道:“大婚第二日,我已经谏过了。”   林斐惊讶,轻叹:“果然。”   “也非是刻意。”谢玉璋道,“只当时正好发生些事情,心情已经到了那里,便一鼓作气一起说了,省得留待日后,还要再难受一回。”   林斐道:“我以为娘娘不会难受呢。”   谢玉璋道:“我是个人啊。”   林斐道:“娘娘这一点上,的确与我不同。既如此,娘娘,考虑活在当下吧。”   谢玉璋道:“那未来怎么办?”   林斐道:“便是眼前,也早就脱离娘娘前世所知了吧,何况未来。未来并不因为娘娘忍耐眼前,未雨绸缪,便能事事照娘娘的想法来的。娘娘总为‘未来’所困,今生真的能寻到解脱吗?”   “娘娘,我还未想好将来要去哪里,但我已经决定离开京城了,我已经不再是广平伯夫人,也不想再做林氏女郎,甚至于‘林斐’这个名字,我都想一并抛弃了。”   “娘娘,放肆或许不一定能结好果,但滋味实在美妙。我从不曾后悔。”   “当然,这只是我,娘娘自己的人生,娘娘自己选。” 第184章   前世,李固先破卢氏,再破郑氏。此二姓都是北方著姓,在北方败给了李固之后才南渡。击破二姓之后,南方最大的著姓高氏负隅顽抗,成为最后一个灭亡的著姓。   今生,因为种种缘故,李固在第一次南征便兵锋直指高氏,高氏成为了江南三姓中第一个覆亡的。   但南方地形多变,一地一俗,翻座山另一面便是一种不同的气候,对李固的南征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李固前后御驾亲征了三次,才荡平江南诸姓。   今生,李固第二次御驾亲征,于开元八年五月杀灭了卢氏。因卢氏扶植了荆王一系立了伪朝,李固未曾留情,一如对高氏那般,屠灭了这个姓氏。   伪帝自尽,荆王一脉灭绝。   皇帝又一次向世人展示了他的冷酷无情。   卢氏的一个心腹幕僚为求活命,出卖了一桩陈年秘事给大穆皇帝。   皇帝大怒,谴了邶荣侯李卫风带一支人马北归,过云京而不入,直扑河西北境。   邶荣侯一路强行军,从江南到北境,不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于七月抵达,甫一到北境,便持李固的手谕,先夺了李大郎的兵权,又兵围了李大郎的居所。   他自己直入其间,见到了李大郎。   李大郎望着他,道:“老七,你来啦。”   李卫风急行军两个月,胡子拉碴,眼窝都凹陷了,厉声道:“你知道我来为何?”   李大郎道:“知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自他开始南征,我在云京便一直吃不下睡不香,不知道这柄刀何时会落下来。我自请来北境,原也是为了逃避。现在你来了,我反而踏实了。”   李卫风气极怒极,道:“你怎能如此糊涂!”   李大郎叹道:“怪我。”   “当年,王氏其实亦找过我。只老大人是我族伯,对我恩重,我实不能做此不义之事,犹豫之下,王氏便弃了我,转头与霍家扶持了二郎。不过几年,二郎便被他二姓裹挟,终走上了绝路。”   “只当时乱起之时,我一个犹豫,叫十一得了河西。我居于他下,内心里始终不甘。”   “我等踏出河西,一路南下。卢氏深受威胁,暗地里叫人联系我,意欲暗杀了十一,扶我上位。我本就是李家血脉,当时的确是动了心。只当时十一一胜再胜,一路势如破竹,河西军心归附。我还是犹豫了,终究未能下手。”   李卫风厉声道:”既未做下,当时便该向十一坦诚!十一岂是没有胸襟之人!他向来最重我们兄弟!开国封侯,先封我们兄弟几个。他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又没做,如实坦白了,他难道还会杀你!如何这许多年,都不开口!”   李大郎道:“因我总心存侥幸。想着卢氏南渡,未必便能事发。我与你们几个又不同,当年老大人身故后,我未能及时与你们联兵讨伐二郎。十一与我,终究有隔阂。我每每想坦白请罪,总是犹豫,就这么一日拖一日,越拖越无法开口……”   “你拖了一日又一日,拖到兄弟成了皇帝,生生把自己拖得没了退路!”李卫风气极而笑,“你遇事便犹豫,竟还妄想河西,不甘于居于十一之下?十一何曾犹豫过!当我们还犹豫时,十一便已经拔刀了。因此,得了天下的是他,登了大位的是他!五郎、八郎与我,从没不甘过!你这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之人,有个屁的不甘!”   “老七,”李大郎问,“如何是你来?是他命令你来的?还是你自愿来的?”   李卫风道:“死到临头,你关心这个有个屁用!我来,总强于别人来。”   李大郎落泪道:“这两年我常想,若老大人还在,该有多好。奉了他登大位,咱们兄弟,一如往昔……”   李卫风怒道:“谁不想老大人还活着!只做这种梦,救得了你吗!”   李大郎脸色灰败。   “我,他,我的家人,可有救吗?”他嘴唇微颤着问。   李卫风悲愤道:“你此时才知道想着家人吗?只恨大嫂子嫁了你这样的丈夫,拖累一家子。”   李大郎的脸色益发地如死人一般。   李卫风道:“我来之前,十一答应了我,等我回去再处置你的家人。你自裁吧!你自裁了,我拼了身家性命,保住你一家子人命。只富贵荣华,以后不要再想。”   李大郎道:“好。”   他想抽刀,那刀竟卡在鞘中,怎么也抽不出来。   李卫风抽出自己的刀丢到了他面前。李大郎捡起来,手腕翻转,刀尖对着了自己的腹部。   只是明明想好了要死得壮烈些,那手却一直抖。   李卫风再看不下去,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大哥,我送你。”   李卫风发力,钢刀刺入了李大郎之腹。   李大郎道:“老七,多谢你。”   说完,人软了下去,先跪在了地上,又倒了下去。大股的血从食管倒灌,自嘴里流出,痉挛几下,终于死去。   李卫风站在那里许久,仰头望着屋顶,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   人生几十年,恍如一梦。渐行渐远,都模糊了当初的少年模样。   亲兵们不敢出声。邶荣侯擦干了眼泪,道:“收敛大郎,我们带他回云京去。”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李卫风回到云京的时候是十月,此时南方已经传来大捷,郑氏亦覆灭。江南势力最强的三大著姓皆亡,其余诸豪强、姓氏纷纷俯首归顺。   李固,终于是成了天下共主。   比谢玉璋的前世更早更快。   李固与李卫风前后脚,差了半个月回到了京城。   谢玉璋着着钗钿礼衣,在丹阳宫迎接他。见着李固,忍不住先笑了,道:“陛下黑成这样,在云京郎君榜的位次,又要跌了。”   李固大笑,走过去一把抱起谢玉璋,便往內殿去。   侍女们莫不掩袖而笑。   阳光透窗,床帐也未放下。   男人精实的后背,肌肉凹处,汗滴凝成了水,每一次起伏,便蜿蜒流下。   古铜与雪白,雄健与柔软,交错纠缠,吞纳,浸润,交换。   每一个毛孔都在明亮的阳光里纤毫毕现。   谢玉璋睁开眼,看见了李固的眸子,有爱有欲。   爱欲都正浓。   李固也看着她,看她睁开了眼睛,便吻住了她的唇。这红唇的芳泽,他永远也尝不够。他伐挞愈狠,令她如狂风骤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随他颠簸。   他爱她的吟哦呜咽。   他爱她眼睛湿润,失神呢喃。   他爱她咬着他的肩头、手臂,又或是指甲划过他的背,惊惶喊他的名字。   如今世上还敢叫他名字的人,便只有她。   李固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欢喜。   无限欢喜。   待云雨数度,抱着她入浴将她好生清洗,再放回床上,天色已经黑了。   “你体力不如从前了。”他抚着她的背,笑得眼睛弯了,“这么快就不行了。”   “我日日都在宫苑校场里练习骑射,也拉伸筋骨,体力一直未曾变过。”谢玉璋没好气地说,“你不看看你自己今天什么样子,饿得眼睛都绿了似的。也就是我体力好,才没被你折腾散架。”   “嗯,韧性还是很好的。”李固赞道,“很拉得开。”   谢玉璋踢他,只此时手脚都绵软无力,如挠痒痒。   李固大笑,压住她手脚,细细吻她。   “对了,我从江南带回来一个人。她是郑氏女,极擅歌舞。”他道,“回头让她跳舞给你看。”   这个郑氏女战乱时流落在外,后来被人作为舞姬进献给了李固,也被人称作人间绝色。   李固说她“不及昔年宝华公主多矣”,但她还是入了李固的后宫。   今生,她也来了,还来得这样早。算起来,这个时候,她大约还只有十五六吧,真是花苞一样娇嫩的年纪。   “哦,好。”谢玉璋道,“要给她什么位份?”   李固却看着她平静的眉眼,心中想,她为什么如此平静,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有不开心或者难过。   她大婚第二日便谏言选秀,她是想做个千古贤后吗?   每个帝王都梦想着有这样的皇后,宽容大度,胸襟广阔,母仪天下。得后如此,是帝王之幸。李固也清醒地知道那样是最好的。谢玉璋将后宫与前朝的形势都看得明白,她的谏言也是正确的。   只李固心中始终有一分耿耿,始终在那里,下不去。   他知道,他又贪心了。   只他遇到谢玉璋,便总想贪心。   “给什么位份。”他说,“让她跳两场舞给你看看便是,五哥还等着呢。我说了不要,五哥和八哥为她撸膀子比试了一场,五哥赢了,回来路上已经收了她。”   谢玉璋诧异看向李固。   李固的眸子幽邃,目光中似有许多话语。   谢玉璋心头一颤,嘴唇微动。   李固却堵住了她的唇,不许她在此时再说任何的话。   他知道许多话是对的,许多事是该做的,他只不想听,不想做。   李大郎自裁谢罪,邶荣侯在皇帝面前苦求,以头抢地,磕得额头青肿,愿抛了江南的军功换李大郎家人活命。   李固疾步走下御案将他拉起来,怒道:“我与你是何情分,你是非要我做孤家寡人吗?”   李卫风垂泪,道:“大郎说,他常梦见老大人还在,我等兄弟一如从前,校场比试,边境争锋。虽有争夺,但大家伙都姓李。”   皇帝最终只对李大郎一门夺爵抄家,流放河西北境。   且网开一面,男子刺配军中,女眷只流放,不为奴为妓,免去受辱。   李大郎的夫人北去前,率阖家大小,在云京城外对皇城方向遥拜,叩谢君恩。   李卫风送她,道:“随行都是我的人,那边我也安排了。有事只叫人带信给我。”   他道:“大嫂子先去,我随后。” 第185章   李固称帝八年,一次讨伐漠北,两次御驾南征,终于统一大江两岸。他的杀名从河西一直贯彻到江南,杀起著姓来毫不手软。   世家战战,都知道这个皇帝再不是从前河西时候还能与他们谈判条件的那个李十一郎了,也知道这个皇帝对世家其实很没有好感。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想抑制世家,却没有一个皇帝如这个军汉皇帝这么粗暴。他直接灭姓氏。   可也不得不说,千百年来,皇帝们兜着圈子和世家斗智斗勇的手段,都不如这一力降十会更有效。世家再不敢如从前那样藐视皇权。   卢氏、郑氏的覆灭的消息传到河西,河西桓氏的家主日夜寝食不安,睡觉都做噩梦。   他终于去拜访了了另一个姓氏钟氏,如此这般道出了来意。钟氏家主大怒跺脚:“怎地将这样一个祸害嫁到我家?”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这日傍晚,钟氏某个旁支家中,有个新妇流着泪与丈夫告别,嘱咐他务必要善待她的孩子们。   丈夫答应了,还说会为她守一年妻孝,将来物色新妇,一定选一个品性善良心胸宽广的。   那新妇抱了抱孩子们,回房自缢身亡。   新妇是桓氏女郎,丈夫是钟氏郎君。他们都是河西的二流世家,自己也都出身家族旁支。一个不富裕,一个略清贫。说起来,真是门当户对。   昔年本家一个嫡女高嫁去了霍家,曾想为她说一门亲事。家主怫然不悦,认为那个男人出身太低,辱没了他家的姓氏。   这门亲事最后也没说成。   她这一生都未曾见过那个男人一面,却要因这一件往事,被迫自尽。   只因那个男人如今坐在了云京皇城的含元殿上,他做了皇帝,灭起世家来毫不手软。   桓家和钟家,都吓破了胆。   河西一个无名女郎的死只如一缕微风,拂过了窗棂便悄然无声。永远也到不了李固的耳边。   或者即便有朝一日李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因为人走到了一些特定的高度时,他看世界的眼光,是自上向下的俯瞰。从那个角度看来,每个单独的个人,看起来都如蝼蚁。   云京。   有官员上书谏言,因永宁公主现在已经是皇后,当裁撤永宁公主府及公主护卫。   李固提笔朱批:“皇后以功勋得封公主,吾未闻有公主因出嫁而失封号者。”   上书的官员也算是个清流,觉得谢玉璋已经做了皇后,却还保留着永宁公主府和公主卫队的建制,不合礼法,故而上书提醒皇帝。   但皇帝的批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确一个公主不应该因为嫁人而失去封号、府邸或者卫队。   自古以来,异姓王很多,异姓公主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一个异姓公主能摇身一变,从公主跨到皇后的宝座上去。   永宁公主谢玉璋以本朝公主的身份,被册为本朝皇后,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李固把这件事告诉了谢玉璋的时候,谢玉璋抬眸看他,却并没有“贤良”地主动说撤去公主府的名号和卫队的建制。   她果然就是这样的人。   李固已经很明白。   他道:“你别担心。卫队给你留着。”   李固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谢玉璋真正在意的,不是一个宅邸究竟是挂“永宁公主府”的牌匾,还是挂“谢府”的牌匾。她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卫队。   李固道:“你那些伤残老兵,养便养着,只别让他们占着卫队的名额。你将人补满,令你的卫队统领好好训练。”   “玉璋。”他说,“这支卫队在我有生之年,不会收回。”   区区的二百人,并无扭转什么大事的能力,然而这是谢玉璋的心理底线。   当她做了皇后,她反而比做公主的时候更需要这支卫队。   就如她谏言选秀,谏言李固多生儿子让她好有选择是一样的,都是退路。   谢玉璋这个人,总是谋退路。   谢玉璋感觉到自己被李固看得透透的。   但这个看透了她的男人,选择保护她。她想保住自己的卫队,他便留给她。   这个男人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他亦有许多私心,许多计较,许多衡量和妥协。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在礼法许可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给予她支撑。   谢玉璋眉眼带笑,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固闭上眼睛。感官里只有唇齿间的柔软,和掌中的不盈一握。   激情过后,他不退出,强势地将她的腿叠压在胸前,想让自己的精血深入到她的身体最里面,孕育出一个他和她共同的孩子。   李固十分渴望这个孩子。   他曾经最爱青雀,那是因为青雀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让他体会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快乐。   但这个孩子,在他尚未存在之前,他就已经想要爱他了。   直到入睡的时候,李固都将谢玉璋抱在怀里,温烫的手掌覆着她的小腹。将自己想要孩子的强烈愿望传递给了她。   谢玉璋在他的怀里睁着眼许久,最后向后贴了贴,紧贴着他的胸膛,在他热腾腾的体温中入睡。   不几日,宴氏递牌子请求入宫。   宴氏负责传递林斐与谢玉璋之间的消息,谢玉璋立即便批了。   宴氏给谢玉璋带来了一个消息:“小姑离京了。”   谢玉璋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还是想不到林斐走得如此简单决然。她甚至不亲自与她告别,她托宴氏带给谢玉璋的只有三个字。   【我走了。】   李固来到丹阳宫的时候,谢玉璋伏在他肩头落泪。   李固自林斐辜负了杨怀深之后,便不喜她的凉薄,更不喜杨怀深一片痴心,她却想生高大郎的孩子。   作为男人,他自然觉得不能忍。哪一个男人也不能忍。   何况她连招呼都不打便离开,徒惹谢玉璋伤心。   他道:“林氏凉薄,何必为她难过。”   谢玉璋道:“陛下常年在战阵上,可有肝胆相照,极信任,能托之以背的人?”   李固道:“五郎、八郎、七哥、敬业,皆是。”   谢玉璋道:“于我,林氏斐娘,便是那个人。”   林氏斐娘对自己的丈夫无情,对谢玉璋却极尽忠义。李固便默然,不再指责她。   他问:“她去了何处?”   谢玉璋道:“江南。”   李固挑眉。   林谘问林斐缘何想去江南。林斐道,北境风光我已太过熟悉。江南,我被囚于那里一年,一步没出过高府,竟是白去了一趟。故而想去再好好看看。   李固道:“江南现在并不安全。”   李固虽然收复了江南,但连续几年的战乱,许多败兵游勇散落四处落草为寇,依着水边的,便做了水匪。江南如今,实不如江北安定。   只剿匪是个细碎绵长的麻烦事,慢慢才能出效果。   这也是谢玉璋难过担心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道:“三哥给了她几个江东的忠仆,她自己招募了一些护卫。林三哥说,她手上有足够银钱,我无需担心……”   只怎么可能不担心呢。说着,还是落了泪。   “十一郎,”她靠在她肩膀上,轻轻唤他,“人和人,要是能不分离该多好。”   李固沉默。谢玉璋察觉不对,问:“怎么了?”   李固才道:“七哥和敬业也要走了。”   “今日定下来了,”李固道,“敬业去南边,任安南大都护。七哥去北境,任北庭大都护。”   谢玉璋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前世便是这样安排的。蒋敬业与李卫风,两世都是李固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有他二人安南镇北,李固江山稳固。   只前世,她不知道这些人对李固的意义。今生,她却十分明白。   这就如同林斐与她的分离。尤其是李卫风。   “七哥一定要去吗?他好好地做兵部尚书不行吗?”她问,“五郎八郎不可以吗?”   李固觉得涩然。   他道:“我原属意五郎去北庭。七哥……他自己坚持。”   “玉璋,”李固眼眸微垂,“我当时实该,让别人去处理大郎的事。”   李固极少有“后悔”这种情绪出现。实是因为李卫风对他,就如林斐之于谢玉璋,不同于旁人。   谢玉璋叹气,勾住了他的脖颈,道:“七哥走了,你以后跟谁说话去。”   李固眼眸低垂,搂住了她,缓缓道:“我近来,对‘孤家寡人’四个字,感触颇深。”   “傻子。”谢玉璋伏在他肩头,轻叹,“你还有我。”   李固抱住怀中温软的身子,道:“我只有你了。”   谢玉璋道:“你还有江山万里。”   李固自嘲:“是啊,明明那么多。”   谢玉璋道:“还是贪心。”   李固道:“但是个活人,谁不贪心。”   谢玉璋道:“我也贪心呢,所以嫁给你。”   李固微顿。   谢玉璋抬起头,嘴唇擦着李固的耳廓,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权力与你,我都想要。”   耳朵上如电流窜入,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帝王偶生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李固仿佛被谢玉璋下了春药,身体瞬间便火热昂扬了起来。   “好。”他拉着谢玉璋的手按下,“你自来取。”   人生路总是这样,一边走着,一边便有人不断在中途离去。   所幸他还有妻。   李固想,他和他的妻,只差一个孩子就圆满了。   谢玉璋却想,她想要权力与他两全,便注定要放弃一些别的什么。   只她此时此刻实不想做什么贤良皇后。   林斐教她活在当下,那便试试吧。   她将再不提什么选秀生儿子,她只想贪眼前的欢。   若有朝一日,李固自己告诉她,他要选秀生儿子。到那时候,她便给他一个优秀的皇后。 第186章   李卫风来到了谢家村。   谢宝珠每日里雷打不动地在固定时间里下地,也不管那块地到底生不生得出来东西。于她,就如同李固、李卫风等人每日早起后的晨练一般,不过是打磨身体。   李卫风也总是蹲在田垄是那个与她说话,不像个侯爷、尚书,更像个套上了锦衣华服的农夫。   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势与距离,已经数年了。   今日了,再维持不下去了。   李卫风站在田垄边叉腰看了半天,终于把憋了几年的腹诽吐槽了出来:“你这块地就没长出过东西来……”   谢宝珠身体不好,讲究养生,不轻易动气,闻言眉毛都抖了一下,道:“夏日里长出过菜。”   “最好长的那种。”李卫风道,“随便撒一把种子,什么也不干,都能长得很好。”   他道:“省省吧,你就不是那下地干活的命,硬装农妇也不像。”   “哦。”谢宝珠不受他的挑衅,不疾不徐地锄着她的宝贝田地,“则我为什么不金尊玉贵地去王府里好好作个郡主,非要拎着出头日日下地呢?”   李卫风语塞。   谢宝珠转个身,给他一个大后背,继续做自己的事。   李卫风沉默许久,道:“我要去河西北境了。”   谢宝珠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不是才回来。   李卫风道:“没出事。只之前定的让大郎出任北庭大都护,现在大郎没了,总得有个人去。”   谢宝珠的锄头顿住,转身蹙眉看他。   李卫风道:“我自请的。老虎,这云京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上次去河西,就觉得还是河西好,空气好,地方大,特别舒畅。云京太憋闷了,老不痛快。”   “你跟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吗?”谢宝珠问。   谢宝珠总是能问道点子上。   李卫风苦笑,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觉得没意思。”   他沉默许久,道:“大郎的事,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去办吗?”   谢宝珠等着他讲。   李卫风道:“因我和大郎情分不同。当年老大人收了我做义子,有一段时间,是将我放到大郎麾下受训的。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跟谁都能好。大郎厚道,待我不错,我与他很有些情分。当然没有跟十一那么深,但比起五郎、八郎与他,肯定要深一些的。”   他道:“当时在江南,这个事捅出来,十一问我们,谁去处置。他没直接叫我去,可我当时便知道,我犹豫不得,一星半点都不能犹豫。”   谢宝珠道:“你做的对。这种时刻,最考验人心。”   “是啊。”李卫风道,“我当即便请缨,十一就把这个事交给我了。我也办得好,让他满意了。”   李卫风道:“这次,要重新选定漠北大都护的人选,我便主动跟十一要了。老蒋去南边,任安南大都护,我去北边,任北庭大都护。我俩帮他看着江山,正好。老陈升了尚书,要拜相了。他是个适合待在云京的人,也正好。”   谢宝珠道:“你在云京又何尝不是如鱼得水?”   李卫风道:“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做得到。只是累,以前还好,现在年纪大了,想对自己好点,想过的舒服点。”   谢宝珠点头道:“急流勇退,也好。”   又看着李卫风,道:“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   李卫风叉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管我叫傻子。”   谢宝珠勾勾嘴角,笑了。   “去那边,赶紧生儿子吧。”她道,“生了儿子,赶紧送回云京来。不用担心,至尊夫妻会对你的儿子百般荣宠。只要你不反,他的一生,便是躺着都能赢。”   “我知道。你让我看的那些书里,从前的那些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嘛。我知道。”李卫风道,“昨天跟老蒋喝酒,他也劝我来着。他去南方,打算把爹娘、新妇和长子、长孙都留在云京,只带走其他的儿子们和几个妾。”   谢宝珠道:“安毅侯是明白人。也是,大穆建国都八年了,糊涂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李卫风目光微黯。   李大郎便是一个糊涂人。   “那你保重身体。”谢宝珠看着他,祝福道,“我愿君,此生平安。”   李卫风看着她美丽的眉眼,涩然许久,道:“你就没想过跟我走吗?”   谢宝珠道:“不想。我还得看着我爹。”   寿王曾是大赵亲王,末帝的亲弟弟,论起前赵血统,如今以他为最嫡最尊。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京畿之地。   这个事李卫风也没有办法。他在京城援手看顾还好,但他即将去做戍边的封疆大吏,自己都要赶紧生儿子给皇帝送过来,敢开口要寿王,大概寿王的命就到头了。   李卫风黯然:“我这一走,大概就是一辈子了,以后没法再照顾你了。”   “这些年,守村校尉换来换去,都是你的人。对我一家许多看顾。”谢宝珠拂去衣裙上的尘土,屈膝向他行了一礼,郑重道谢,“李子义,多谢你。”   “只以后,皇后是我嫡亲堂妹,没有人会来欺侮我家的。你不必担心。”   李卫风看着她 ,眼神渐渐变得不太对。   谢宝珠问:“你在想什么?”   李卫风蠢蠢欲动:“倘我现在直接扛了你走,会怎样?”   谢宝珠问:“你对女人的尸体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李卫风就一泄到底,颓了。   谢宝珠笑了。   “你去吧。你这个人太重旧情,云京、皇城皆是易伤感情的地方。你原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河西漠北,天高地阔,比云京更适合你。”   猎猎风中,她衣带飘飘。虽是布衣荆钗,却依然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李卫风在村口踯躅良久,才离去。   谢宝珠回到家里,寿王问:“那个傻子是不是又来啦?他怎么不来看我?”   谢宝珠道:“他来告别的。”   寿王问:“他要出门啊?”   谢宝珠道:“他辞了尚书位,自请了去河西任漠北大都护。”   寿王的筷子掉在地上。   第二日早晨,谢宝珠醒来,家里没见到寿王。   寿王闲来无事,常在太阳好的时候绕村溜达,半日才回。谢宝珠不以为意,自去下地。   谢宝珠不知道,寿王一早便去守村校尉那里借车,又问他邶荣侯府怎么走。   那校尉就是李卫风的人,当即不止出车,还出了人,送寿王过去。   李卫风的家里已经在收拾东西,听闻寿王上门,忙迎出来,十分吃惊,紧张道:“你怎么来了?她出事了?”   “呸!”寿王道,“乌鸦嘴!”   李卫风赶忙也“呸呸呸”。   待把寿王迎进府里,寿王见到各处都忙忙碌碌,一副即将远行的架势,发怒:“你说走就走啦?我女儿怎么办?”   “她不愿意跟我走,我能怎么办?还能绑了她吗?我没那个胆。”李卫风含情脉脉,眼睛里对寿王充满了期待,“不如你直接将她嫁给我,你是她爹,你做得了她的主的。”   寿王“哼”了一声,当然不能承认家里早就是谢宝珠在做他的主了。   那就只能骂李卫风:“你想得美!你凭什么娶我女儿,生了个榆木脑袋,成日里就知道问,穿没穿暖,吃没吃饱。你看她扛个锄头,就真当她是个只求一日三餐温饱的村妇了吗?”   李卫风低声下气的请教:“您教我。”   寿王哼哼两声,道:“你想要一个女郎心甘情愿嫁给你,你得知道她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给她千般的好,没给到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点上,对她便等于没有。我告诉你,女郎们,都薄情着呢。她们才不要你那无用的九十九,她们只想要自己想要的那一个一。”   “当年,大虎她母亲是鲁国公家嫡幺女,她生得美丽,在云京美人榜上和我那嫂子同榜争锋。我那个哥哥啊,定下来我嫂子做太子妃还不够,还想要她做太子嫔。”   “我哥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人,她家里很是动心。”   “我跑去对她说,我那未来嫂嫂是勋国公府嫡长女,出了名的重规矩,我一想到她将来做了我哥的嫔,要日日给我嫂子请安问候,晨昏定省,连个懒觉都睡不得,就觉得心痛。我说,若为我的王妃,她每日可以睡到自然醒,随时可以回娘家,想去哪里玩便去哪里玩……”   “你猜怎样?她本来自己并没有什么主意,信了家里的邪,觉得跟了我哥才是大富贵。被我一说醒过来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家里闹死闹活,鲁国公没办法,终于还是把她嫁给我做王妃。”   “我没食言,她嫁给我,开开心心地玩了一辈子。”   “你看,你看,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李卫风却道:“不知道。”   寿王差点厥过去。   李卫风忙扶了他,道:“不是我愚钝,是我实在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从来不对我讲她自己的,她只是总听我说话。我一对着她,就不知道怎么地话就那么多,说完了回来了,才发现她根本没说什么。”   寿王怒道:“你本就是个话痨!”   “是是是,我是。”李卫风道,“只她除了喜欢看书,喜欢听我告诉她外面的事,朝廷的事,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这些年,我珠玉首饰也送过,锦衣华裳也送过,吃食也送过,玩意也送过,婢女也送过,伶人也送过,她没有一样喜欢的啊。”   寿王道:“我女儿生于尊贵,享了半辈子的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你送的那些能比我以前给她的更精致奇巧吗?你指望她看上这些,实在可笑!”   “您说的都对!”李卫风眼巴巴地恳求,“求您指点,她到底想要什么?”   寿王叹气:“我若告诉你,你能瞒得过她吗?她什么看不穿。你不是发自本心,没用的。”   “你得,自己去问她啊。” 第187章   寿王回去后,李卫风在家酝酿了一日,翌日鼓起勇气又去了谢家村。   这一日他穿得锦绣堂堂,也不蹲着了,站在田垄上,说:“我就想来问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尽力给你。”   谢宝珠诧异,道:“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李卫风不信,道:“人活着都会有想要的东西,你不可能没有想要的东西。”   谢宝珠道:“真没有。”说着,继续锄她的地。   李卫风问了三遍,谢宝珠始终摇头。   李卫风泄了气,还是蹲下了,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谢宝珠缓缓道:“因我实在没什么想要的。我身体这般,吃食上要节制,好衣裳穿了也不能下地,我若无聊,自己弹弹琴,左右手互弈,都可。那些伶人对我来说太过吵闹,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的日子已经很好,没什么所求了。”   李卫风垂头丧气,道:“可我真的很想让你做我新妇,我想带你去我们河西看看。你在云京,没见过戈壁和草原吧?我想都带你去看看。”   谢宝珠的锄头忽然顿了顿。   李卫风情绪低落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忽地瞥到了这一顿。   他的声音也跟着顿了一顿。   “我们河西的云,垂得可低了。大片的平原,你若是站在高处看,河流就像一条丢在地上的银腰带似的,反着光,闪闪的,特别好看。”李卫风盯着那明显放缓了的锄头,全凭敏锐的动物直觉继续往下说,“往西走,是戈壁。你想象不到,那么多的沙子堆在一起,一个沙丘连着一个沙丘,望不到头。”   “风一吹,沙丘的会移动,还会变形状,根本没法辨路。不会观星的话,进去就迷路,没了水,撑不过三四天就渴死了。”   “但我不怕,我会看看星星认路。我还会找水源。我们路过戈壁,常拿了锅盖垫在屁股底下,从沙丘上滑下去,飞一样的快,可刺激可好玩了。”他说。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锄头。   那锄头越来越慢,渐渐竟停下。   谢宝珠身体羸弱,当年李卫风带她入宫,她多走几步都得停下来喘。这些年她的身体眼看着比当年好多了,但在李卫风的心里边,她仍然是个风一吹就倒的人儿。特别精致,特别柔弱。   甚至她每日里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家门口到地头这么一点点的距离。   李卫风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谢宝珠,她原来想要的竟然是天高地阔。   “还有草原呢,也望不到头的。往远处看,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云朵。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天苍苍野茫茫是不是?就是那个样子的。”   “天特别广,地特别宽,就光看着,就觉得胸里面一口气都发散了出来,特别痛快。”   “我就特别想带你去那里,我想教你骑马。你不会骑也没关系,我带着你骑。骑得飞快,夏日里草没过腿,鼻子里闻到的全是花香。”   “老虎。”李卫风站起来,“我想带你去河西,我想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谢宝珠杵着锄头,一双美目盯着李卫风。   李卫风的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直觉到自己人生的重要时刻到来了,紧张得手心都冒汗。   许久,谢宝珠说:“我不可以生孩子。”   好像烟花脑中炸裂,李卫风几乎不敢相信。   他被巨大的喜悦攫住,激动得满面红光,语无伦次地说:“不生!不生!”   谢宝珠接着道:“给你生孩子的人,我来决定。”   李卫风道:“听你的!”   谢宝珠又道:“你不可以把我关在后宅里。”   李卫风道:“我说过的话,驷马难追!”   “好。”谢宝珠道,“你去找媒人来提亲吧。”   李卫风“哎”了一声,晕头晕脑地转身就要跑,谢宝珠又叫:“李子义。”   李卫风忙转过身来,心中惴惴,十分怕谢宝珠是又反悔了。   谢宝珠看了看他,道:“宝珠。”   李卫风没反应过来:“哎?”   “我的名字。”谢宝珠道,“我叫谢宝珠。”   谢宝珠和李卫风要成亲的消息,是李固告诉谢玉璋的。他走进丹阳宫的时候堪称是脚下生风。   “你不知道七哥多高兴!”实际上,他的高兴一点不亚于李卫风,仅次于他自己和谢玉璋大婚的时候了。   谢玉璋说不出的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还会有这一日。”   谢宝珠常年养病,从小就一直被寿王妃关在家里,被养得骨子里十分冷情冷性,在这方面与林斐隐隐有几分相类。谢玉璋没想到,李卫风真有打动她的一天。   “怎么会想不到。”李固高兴地说,“七哥是多好的人!”   谢玉璋失笑:“不管怎么样,姐姐高兴就好。”   李固叫宫人烫了酒来,拉谢玉璋坐在怀里:“陪我喝一杯!”   酒过三巡,李固道:“玉璋,我高兴!”   谢玉璋道:“我知道,你跟七哥,向来最好。”   李固把脸埋在她胸前,道:“七哥要是就这么走了,我难受一辈子。幸好你姐姐肯嫁他。你不知道,今天七哥是跑着进紫宸殿的,通事舍人看见了,揪着他要记他一笔,他抱着通事舍人亲了一口,把通事舍人吓跑了……你看他高兴成什么样子。”   谢玉璋失笑,轻轻地捏他的耳垂,轻声道:“和喜欢的人相知相守,当然是最高兴的。”   李固手臂勒紧:“你呢?”   谢玉璋道:“你说呢?”   李固抬起头来,细看谢玉璋。她眉眼舒展,目光潋滟,红红的唇角含着笑。   她是高兴的。   谢玉璋伸手去捏李固两边脸颊:“你呀!”   李固把她的手按住,拉过到唇边亲。   谢玉璋想起了在公主府的那个晚上,李固半夜走到她的床边,细细密密地亲吻她的手背……   谢玉璋的手轻挥了一下,侍女们知机地退下。   李固凝视着她,谢玉璋抬腿跨坐,低头细细吻他。   侍女们在槅扇之外许久,听到了里面传来榻几移动、杯碟跌碎的声音。间或还有皇帝的低笑,皇后的娇嗔。   待会又得是好一番收拾,侍女们只能笑着叹气。   李卫风原是打算过完年就去河西,为着婚礼,推迟到了二月。   媒人通常请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上司担任。李卫风请了杨怀深的父亲、皇后的舅舅门下侍中杨长源。   六礼按部就班地走完,待到亲迎日,李卫风从谢家村迎走了谢宝珠,将她迎入了邶荣侯府。   旁人家都是先娶了新妇,再上表为新妇请诰命。邶荣侯府是新妇还没入门,凤冠霞帔、诰命文书已经在等她了。   前朝公主都做了皇后,前朝郡主再作侯夫人似乎也没那么令人惊诧了。世人只羡谢宝珠命好。   当然嫉妒者亦有,道她为了富贵,嫁一个逼死了新妇的狠心男人,以后不定落个什么下场呢。此等嫉妒之语,多是出自那些在张芬死后,向李卫风提亲被拒了的人家。不必当真,一笑便罢。   然邶荣侯这样的御前红人,他的婚礼却办得十分地简单,甚至没有大宴宾客。   只是简单却并不是简陋,来观礼的客人个个身份贵重。河西五侯,现在只剩下四侯。李卫风成婚,其余三侯都来了,就连蒋敬业也为了参加这场婚礼推迟了行程。户部尚书陈良志,内卫大统领胡进,等等。   当然,观礼的人中,最贵的自然是着了常服的皇帝和皇后。   杨侍中也来观礼,他心中十分有数,稍稍喝了两杯便退席了,只留了杨怀深,把场子让给了这些河西人——杨怀深好歹算半个河西人。   后宅里,谢玉璋早叫人熬好了解酒汤温着,对谢宝珠道:“一定要叫他喝,醒了酒再进来。可别胡来。”   谢宝珠很沉得住气,道:“他晓得分寸。”   谢宝珠尚未经历过,谢玉璋跟她说不清楚,男人在这事上上起头来,哪还有什么分寸。   李卫风体格看起来与李固差不多,谢宝珠却没有谢玉璋这样健康的身体,着实让谢玉璋担心。   才想着,有婢女进来传话:“侯爷说请夫人先休息,他今天要喝酒,怕酒醉扰了夫人睡眠,便不过来宿了。”   “算他有心。”谢玉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便唤了侍女来给谢宝珠卸钗环。   谢宝珠换了衣裳,与谢玉璋闲坐说话。自谢玉璋入宫为后,她便没什么机会能见谢玉璋。等她以后跟李卫风北去,怕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了。   她拉了谢玉璋的手,问她:“珠珠,你可有孕兆?”   谢玉璋道:“并无。”   谢宝珠尽量让自己不要蹙起眉头,以免给谢玉璋更大的心理压力。但谢玉璋如何不懂她所想。她笑着握住谢宝珠的手:“姐姐不要担心。”   谢宝珠问:“你可让御医看过?”   谢玉璋道:“每个月御医来都请脉的,都说我的身体很健康。”   那就是命了。有些夫妻明明都健康,也可能成亲十年都怀不上。谢宝珠暗叹一声。   她道:“可有想过为陛下进些秀女,绵延子嗣。”   谢玉璋道:“看他了,他若想选秀,我竟还能拦着他不行?可从没有皇后拦着皇帝不选秀的。”   谢宝珠惊愕,因谢玉璋话中意思,竟是不想李固选秀的。   她沉住气道:“珠珠,我与你许久不见,觉得你仿佛回到少时的模样。”   谢玉璋含笑:“姐姐是想我说任性吧?”   谢宝珠道:“你果然心里都明白。你若无子,皇子们外家过大,将来于你,都是威胁。你明知道该怎么做的。”   谢玉璋却道:“姐姐说的‘将来’都是先既定了陛下会先我而去,为我将来的太后生涯做打算。姐姐却怎么能确定,我一定是后走的那个呢?或许我处心积虑谋划一场,最后全然用不上呢?”   谢宝珠语塞。   “姐姐。”谢玉璋握着她的手道,“你,我,还有阿斐,我们都太习惯于未雨绸缪,走一步看三步了。姐姐处境尚好些,不如我和阿斐,步步为营,竟从来不曾为‘当下’活过。”   “姐姐,我今生遇了他,你不知道我内心里多么欢喜。”   “哪怕将来艰难,眼下,我也想做他的妻,而不是皇后。” 第188章   邶荣侯府的外院举行着婚宴。   杨怀深先退席,过了段时间,陈良志也退席。最后剩下的,便是皇帝和河西诸侯。   这一晚李固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参加婚礼,他是以兄弟的身份来的。   男人们都喝醉了。   李五郎抱着李卫风哭。   李八郎搂着蒋敬业笑。   李固脚踩在椅子上,将一坛酒举高,仰头灌。   这画面如此熟悉,令人恍惚。当年,他们都年轻,在河西,在军中,在老大人麾下,不就是这样的吗?   已经过去了那么些年啊,老大人也去了那么多年了啊。   他们都知道李珍珍没死,好好地养在李卫风在城外的庄子里。   李固最宠爱的妃子都死了,李珍珍没死。可知李固心底,始终还有老大人,还有大家伙。   倘大郎当年不糊涂,或者这些年没有一直糊涂下去,从河西走出来的大家都有好收场,该有多好。   男人们知道,今朝一散,一辈子都聚不齐。今夜过去,此生都再也没有这样的团聚了。便有,也再不会如今夜这般放肆。   男人们拼命地喝酒,最后个个酩酊大醉。   恍如少年。   谢宝珠睡了很好的一觉,她作息规律,也醒得很早。只听着床帐外,房间里似还有呼吸声。   谢宝珠起身,撩开了帐子。   那个说怕扰了她休息的男人,裹着被子睡在了窗下的榻上,正睡得香。   谢宝珠凝目看了片刻,掀起被子披衣走了过去。   李卫风的身上还有酒气,全是男子的气息。   谢宝珠从未与一个男人这样在室内独处过,她细细看这个男人的脸,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呢。   真是……新奇的人生体验。   谢宝珠缓缓伸出手,摸上了李卫风的脸,细细摩挲。原来男人皮肤的触感,是这种感觉,跟女人的确不大一样。   正想着,手腕忽然被攫住。   再一看,李卫风已经睁开了眼。常年征战的男人,便是喝醉了,睡着了,警惕性都这么高。   睁眼便是一张香培玉琢似的容颜,李卫风恍惚了一阵,咧开嘴笑了:“我吵到你了?是不是打呼噜了?”   他坐起来,见谢宝珠只穿了寝衣,忙一掀自己的被子,将她裹起来。   “不冷。”谢宝珠说,“烧着地龙呢。”   她说完,却捂住了口鼻。   李卫风惊觉:“酒气熏着你了是不是?我昨晚洗过了,这就去再洗。”   他跳起来唤人备水。   谢宝珠问:“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地又到榻上睡了?”   李卫风忙道:“我喝了解酒汤才进来的,喝了两大碗。这汤厉害,一下子就醒了。”   谢宝珠笑:“是娘娘给我的方子。”   李卫风道:“这方子你收好,以后咱们家专用。”   咱们家……真是个新奇的称呼。   谢宝珠凝目看着这个男人。   李卫风叫她看得脸有点烧。与谢宝珠这样独处一室,也令他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仆妇们很快准备好了热水,李卫风慌张逃到净房去了。   待狠狠地把自己又搓洗了一番出来,寝室里却十分安静,一个婢女都看不到。   李卫风脚步顿了顿,走过去,看到谢宝珠坐在床上。   她已经洗漱过,却依然着着寝衣。她的头发养得缎子似的,柔顺地垂在肩头。衣摆下,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和秀美的玉足。   养在深闺许多年,从未被人见过的风景。   她闻声转过头来,凝望着李卫风。   李卫风心如擂鼓,口干舌燥,坚硬似铁。   谢宝珠笑了,对他勾了勾手指。   李卫风呼吸急促,走了过去……   床帐放下,春宵一刻,价比千金。   天才刚亮,不急。   参加完邶荣侯的婚礼,安毅侯便南下。   紧跟着,邶荣侯要北上。   城外送行那日,李固与谢玉璋都来了。   寿王哭得稀里哗啦,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架着他,通怕他倒地。只他太胖,儿子们不免架得辛苦。   谢宝珠的车又宽又大,以侯府的规格来说已经逾越违制了,但这辆车是帝后专门赐下给身体不好的邶荣侯夫人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谢玉璋与谢宝珠道别,谢宝珠唤了声“珠珠”,欲言又止。   谢玉璋道:“姐姐安心去,不必担心二叔,也不必担心我。北境风光极好,姐姐定会喜欢。”   谢宝珠凝视他许久,点了点头。   寿王将李卫风拉到稍远地方,抽噎着嘱咐他:“她身体不好,你多纳些妾,莫要老缠着她。”   李卫风道:“不会,不会。”   寿王道:“她不可以生孩子,会没命。也不能喝药,受不了。羊肠衣、鱼鳔,你用起来。”   李卫风脸膛发红:“用了,用了。”   寿王伤心大哭:“我这女儿如珠似宝,给了你,你要待她好!”   李卫风无奈道:“爹,你放心。”   寿王只哭。因谢宝珠这一去,便是一辈子。   只女郎家终得是有个归宿。他渐渐老去,身体也益发不好起来。纵兄弟们愿意照顾她,弟媳们未必乐意。他的宝珠怎能受这等委屈。   幸而有这个憨憨,一颗心扑在了她身上许多年,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另一辆车旁,河西郡主挺着肚子也哭得稀里哗啦。   因送行的人多,李珍珍躲在车里不出来,只半掀着帘子劝她:“别哭了,别哭了,小心动了胎气。”   河西郡主落泪道:“你非得走吗?”   李珍珍现在胖了许多,她道:“云京对我实没什么意思,上个街还得遮着脸。你现在也招了夫婿,我瞅着你们俩也恩爱。便他对你不好,你也别怕,找你十一舅舅告状便是。你舅舅不会不管你。有他在,我心里踏实。落叶归根,我还是想回河西去,我想陪着我爹。”   河西郡主大哭。   许多人侧目,暗暗猜测那车里的人是谁。   许多人都猜到了真相,只看破不说破才是聪明人做法。   最后,皇帝与邶荣侯饮酒三杯。抛下酒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七哥,”皇帝说,“江山万里,你我兄弟共守。”   邶荣侯道:“北边有我,你放心。”   邶荣侯上马,又望了眼云京雄伟的城墙,带着他的妻子北去,再没回头。   是夜,李固心情寂寥,谢玉璋温柔抚慰。   二人在帐中喁喁私语,尽说些少年时代的趣事、轶事给对方听。   直到困意袭来,相拥而眠。   丹阳宫本应该是皇后的中宫,是属于皇后一个人的居所。正如紫宸殿和含凉殿只属于皇帝个人是一样的。   只现在,丹阳宫里到处都是李固惯用的东西,已经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居所,如一对寻常夫妻。   四月里,福康匆匆进宫。   嘉佑怀孕了。   谢玉璋乍一听到,懵了一阵,问:“谁的?”   福康道:“那个人叫袁威。”   谢玉璋揉了揉太阳穴,恼道:“不日勒小兔崽子!”   袁威是谢玉璋的卫队首领袁进的侄子,他的原名叫不日勒。   他们部落战败,叔侄俩都被卖作奴隶,到了谢玉璋的手上。袁进勇猛,从奴隶晋身为护卫,又被袁聿招做了女婿。   袁威也生得健壮,胆子很大,十四岁就补进公主卫队。谢玉璋回京那年,他才十六。今年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   福康自责道:“开春嘉佑常出去玩,她喜欢上了打猎,我嘱咐她多带护卫。袁进将他侄子分派给了嘉佑。我万没想到,他们两个竟做下事来。都怪我。”   自福康归来,嘉佑渐渐如正常女郎,她自闭多年,谢玉璋和福康都鼓励她多出去走动,多四处游玩。却没想到嘉佑已经到了思慕男子的年龄。偏袁威是草原长大,虽顶着个中原名字,骨子里是个地道的胡人。竟将草原男女的那一套带来了云京。   青年男女干柴烈火,便做出了事来。   谢玉璋气得头疼,道:“把袁威给我绑起来,叫袁进打断他的腿!”   福康无奈道:“我绑了,我想将他赶出去。嘉佑不干。她想嫁。”   谢玉璋问:“她当真想嫁?”   福康道:“他们这个年纪,情正浓,自然想嫁。”   “气死我了。”谢玉璋又揉了揉太阳穴,最终道,“她想嫁就嫁吧。请二叔来操持,尽量办得快一点,要不然肚子大起来不好看。”   福康吁了一口气,道:“太好了。我就怕你不许。”   谢玉璋道:“他若是强了嘉佑,我弄死他。既是两情相悦,嘉佑喜欢,那就让她嫁去。”   她握住福康的手:“福康,对我来说,你们自己欢喜最重要。别的都没什么。”   福康抿嘴笑:“姐姐当初还想让我和有田分开呢。”   谢玉璋也笑:“我并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只觉得不般配,怕你受委屈。现在看着他倒是个好的,听说他那木雕,放在店里,能卖到二三十量银一个了?”   石有田当了皇后的妹婿,老老实实。   他有个十分喜欢的爱好,便是雕刻木头。只从前整日里劳碌挣口饭吃,没有太多闲暇。偶尔雕几个动物形象,给福康摆在床头玩。   自住进公主府后,有钱有闲了,他也不去赌,他也不去嫖,老老实实憋在家里,成日里跟木头玩。   福康原就知道他这个爱好的,干脆请了一位老匠师好好教他。石有田还真是天生有这方面的天赋,在技巧方面很快出师,剩下的就靠自己摸索了。   雕出那些东西,在公主府名下的一间铺子里寄卖,一开始不过一二钱银子,后来渐渐有了名气,竟能卖到几十两一件了。   福康掩袖笑:“他可高兴呢。府里明明有给他月钱,他却非想赚这个钱,赚来的钱都交给我,自己一文也不留。我再拿这钱给他发零花钱,他才用得开心,美滋滋的。”   谢玉璋也笑,觉得福康大难不死,是个有后福的人。   她和石有田成亲多年始终不孕,回到公主府后,好汤好水好补药的调理了大半年,竟然便有孕了。年前她产下一女,十分玉雪可爱,是永宁公主府人人宠爱的小宝贝。   也是因为分心在孩子身上,才疏忽了嘉佑,出了这样的事。   待李固过来,问:“十二娘今天来了?”   嘉佑的事不太好听,但谢玉璋不想瞒李固,便说了。   李固大笑,道:“春天呢,可不就容易出这种事。”   谢玉璋捶他,李固攥了她的手,道:“这些胡人小崽子得看好了,他们最爱钻女人帐子。从前我们混到漠北潜伏的时候,大家也装作胡人,也干这胡人的事。五郎,八郎,七哥,都干过。敬业干得次数尤其多。”   谢玉璋斜乜他:“那我们陛下呢?”   李固“咳”一声道:“那时候年轻,胡闹而已。”   谢玉璋似笑非笑。   李固道:“看今天大好春光,来来,我们也钻回帐子。   果真抱着谢玉璋钻了帐子。   只事后抚着谢玉璋平坦的小腹,感慨:“十二娘才生过,十九娘也有孕了。”   谢玉璋道:“可能我命里就没有吧。”   李固道:“别胡说,御医都说你身子健康。只是时候未到,会有的,一定会。”   谢玉璋能骑善射,的确健康,只她一直便怀不上孩子。   寿王操持着,极快地替嘉佑和袁威完了婚。   一转眼,便到了开元九年的夏天,算起来,皇帝大婚,已经两年了。 第189章   帝后恩爱,云京人人皆知。这本是好事,只是皇后一直不孕,叫人遗憾。   当初曾说过两年后再说。只两年到了,李固也不提,谢玉璋也不提,两个人直如忘了这件事似的。   只是皇帝大婚之后,后宫里反而再也没有新的皇嗣诞生了,这情形实在诡异。到了九月里,终于有臣子进言皇帝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李固在奏折上朱笔批示:“朕有三子,江山有继。后宫干卿何事,管好自家后院便是!”   这皇帝向来话少,堪称惜字如金,动起笔来却是另一种风格,拿回折子的官员目瞪口呆。那用词遣句,说话语气,更让人神思恍惚。   皇帝十分强势,且他的确有三个儿子,目前看着还挺健康。官员们捏着鼻子不再说话了。   李固招了御医垂询,御医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皇后娘娘身体无碍,十分康健。”   虽是这么说,还是给谢玉璋开了许多温补滋阴的汤药。   御医开了,谢玉璋就喝。   李固每天回丹阳宫的时候,汤汤水水的东西都早收拾好不叫他看见,只熏得香香的空气中总飘着一股淡淡的药材气味,谢玉璋的饭量也有明显下降,令李固隐隐难受。   某日李固退朝后忽然动念,直接杀回到丹阳宫,不许宫人通禀,果不其然撞到谢玉璋正在喝药。   隔着槅扇,听见她呕了几声,侍女难过地道:“娘娘,咱们不喝了吧。”   谢玉璋道:“少废话,第三碗呢?端来与我。”说完,却胃里翻涌,又呕了几声。   “娘娘。”侍女的话音里带着难过的感觉。   这侍女在草原的时候八岁就到了谢玉璋帐子里做小婢,是在谢玉璋身边长大的,一路成长为谢玉璋的亲信,很是忠心。   谢玉璋擦了嘴,道:“不过喝几碗药而已,看你。”   侍女道:“那至少也得让陛下知道娘娘的辛苦。”   谢玉璋道:“让他知道做什么?还要凭这个邀功邀宠吗?笑话了。这是我自愿的。”   她道:“你别哭。他对我的好,何须用这些事去邀。他为我甚至驳了选秀的谏言,我不过喝几碗汤药,有什么好哭的。”   侍女抽抽搭搭地道:“陛下与娘娘恩爱,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谢玉璋诧异:“你何时竟变成这样傻了?”   她道:“这世上有什么理所应当?每一份得到,都要付出对等的价值。这事你听着简单,轻描淡写说一句‘理所应当’,怎不去想你月香姐姐为什么要跟李勇闹和离。”   侍女呸了一声,道:“才不过五品,就一门心思想纳妾!换我我也要和离!”   “是啊,李勇才不过五品呢,因月香闹得厉害,才不敢。可我的郎君却是皇帝,他有什么不敢?这天下的好女子,不都是任他取用?你只想想今年夏猎,离宫谁住在哪片划分得多清楚,薛家、马家的女郎怎么就能误入咱们那里去?十五六的女郎,我见了都想赞叹一句青春娇嫩,他的眼睛难道瞎了看不见吗?”   “人,最难克制的便是欲望啊。人这种东西,自出生便各种欲望缠身,小小年纪便要争夺父母亲的爱。长大了争夺财富和权力。男人要争夺女人,女人争夺宠爱。皇帝是什么?是站在这权力峰顶的那一个,他想得到任何东西任何女人都简单,甚至不用去想,别人都要往他面前去送。”   “换作你,你可能‘理所当然’地都拒绝掉吗?”   侍女哑口无言。   李固听到自己的妻子说:“你以为的理所当然,是我的郎君身上,难能而可贵的地方。恰是这世间多数男子都做不到的地方。你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该值得珍惜的。”   “别说了,药给我,别凉了。”   我的郎君……   李固站在门外,不知为何眼眶酸涩。   他的手一度几乎就要触到槅扇木门,想要冲进去阻止她喝那么难喝的汤药,受这份苦。可理智阻止了他。   他近来读史,无子的皇后晚年能善终的不是没有,个个都是有智慧有决断的女人,个个都是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能在成为太后之后稳固自己的地位。   他不想她那么苦。   他更想拥有一个和她共同的孩子。   李固终究是没有进去,他悄悄退出,告诉宫人们:“不许让她知道我来过。”   宫人们惶恐的伏下身,不敢出声。   李固悄然离去,晚上回到丹阳宫,宫室里熏着香,谢玉璋笑靥如花。   李固摸着她的脸,心想,她瘦了。   谢玉璋本就纤细袅娜,如今更添一种我见犹怜之感。只她一句都不提,细细碎碎地与他说着话,让他觉得她这一天又是平静喜乐的一天。   再坚持一下,等有了孩子就好了,他想。   夜里谢玉璋醒了。   李固的怀抱总是很热,还好已经是冬日,若是夏日里,屋子里得放几个冰盆,才能不被他热到。   李固睁着眼睛,正握着她的手腕摩挲。   “怎么了?”她慵懒翻个身,面朝着他问。夜半时分,声音微微沙哑。   “瘦了。”李固说。   谢玉璋道:“从来就没胖过。”说着,闭上了眼睛想继续睡觉。   手腕处忽然一湿,触感柔软温热。睁开眼,男人细细地正在吻那纤细皓腕。舌尖擦过微凸的血管,麻麻痒痒,一直到心里。   谢玉璋含笑任他。   他的唇凑过来,含住了她的。   冬夜里,两人并未欢爱,只是彼此相拥,含着,贴着,濡湿着。轻声呓语,互诉衷肠。   天长地久,朝朝暮暮。   只在此时,当下。   到了开元十年的春日里,谢玉璋依然没有丝毫孕兆。   御医们还是那套说辞,只说皇后身体健康,暗示怀孕是门玄学,不如去庙里求拜求拜。   李固一生不信鬼神,将几个御医拖下去一人打了二十大板。   他思考了很久,觑了个空子问谢玉璋的贴身侍女:“从前是谁给她请脉?”   侍女道:“直到进宫前,一直都是包大夫给我们府里人问脉看诊的。”   李固又问:“他是谁?御医吗?”   侍女道:“他叫包重锦,是前赵御医,随娘娘和亲漠北,回来之后娘娘给他出资开了一家医馆。咱们公主府一直都只找他,娘娘对他十分信任。   包重锦当夜就被押到了宫里。   他已经阔别宫闱许多年了,会被人强行押来,只能是为了一个人。见到李固,他并不意外,当即便跪下磕头:“草民包重锦,见过陛下。”   一看便知是个明白人。   李固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从前都是你问脉,我问你,她始终不孕,可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回陛下,娘娘喜动,常年骑射不辍,身体十分康健。”包重锦道,“只是……”   李固问:“只是什么?”   包重锦垂头道:“昔年在漠北,娘娘为了不生孩子,一直服用避子汤。是药三分毒,我亦劝过娘娘,恐以后不易受孕。然娘娘心志坚定,不肯在漠北留下孩子。且当时,我们也顾不得‘以后’。所以,草民猜测,娘娘一直不孕,极可能是这个原因。”   李固道:“天下多少女子都用避子汤,停药即可受孕,未见有谁因此不孕的。”   “因为,因为……”包重锦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实是知道要说的话很可能会触怒皇帝。然而若不说,亦可能会因不能取信而触怒皇帝。杏林自有圈子,前些天几名御医都挨了板子,京城的杏林圈都知道了。   李固道:“说。”   “因为,娘娘她用的实在是,”包重锦伏下身去,额头触着手背,不敢看皇帝,“……太多了。”   殿中忽然陷入死寂。蜡烛哔啵的燃烧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进满头都是汗,恨不得把那三个字从耳朵里挖出去,更不能进脑子。   【太多了。】   意味着什么,这殿中的三个男人都明白。   因那避子汤,是要在行房后再用的。   谢玉璋如今这年纪,李固尚且与她欢爱频频,眼里根本看不进其他女子。   她当年嫁给阿史那乌维时年方十七,如花一样的年纪,如花一样的娇妍,人间殊色,倾国倾城。   任何男人得了她,怕都是想揉碎了融化了与她合在一起。永远不会嫌弃“太多”。   皇帝身上,一股暴烈的气息陡然升起。   胡进本能地握住了刀。   李固此时,巨大的怒意恨意像风暴一样在身体冲突,卷啸。恨不得夺了刀,将眼前敢说出这三个字的男人狠狠剁碎喂狗去。   他一脚将包重锦踢翻:“滚!”   那声音饱含戾气。   胡进过去一把薅住包重锦的脖领子,拖着他就出去了,自己也趁机遁到殿外。   包重锦抹了把冷汗,想开口说话。胡进直接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别出声。包重锦便不敢动了。   夜里静了几息,殿中忽然传出轰然巨响!   包重锦脸色发白,胡进叹了口气。   “胡进!”殿中传来李固的暴怒的声音。   胡进顾不得包重锦,快步走了进去。   门虚掩着,包重锦听见皇帝说:“送信给七哥。”   “叫他给我掘了阿史那乌维的坟!”   “把阿史那乌维,给我挫骨扬灰!” 第190章   谢玉璋倚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李固来了,她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以为你不过来了。”   起身下床帮他脱大衣裳。   李固道:“我不过来能去哪?”   谢玉璋道:“那天不就是宿在紫宸殿了?”   李固道:“那是有事,工部、户部、丞相们都跟着熬,又不是我一个人。”   谢玉璋抬头想对他笑,却怔住,解着衣带的手摸上他的脸,问:“怎么了?今天有不高兴的事?”   李固捉住她的手:“没有。”   谢玉璋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李固没说是因为他在丹阳宫外夜色里站了很长时间,平复了情绪才进来,只道:“外面冷,倒春寒。”   谢玉璋道:“也不带个手炉。”   李固道:“男人家用什么手炉。”   又问:“你怎么还没睡?”   谢玉璋道:“凉凉的,睡不着。”   李固皱眉:“地龙烧得不够吗?汤婆子没温好?”   谢玉璋道:“都没你暖和。”   李固身上的气息忽然变了。   他刚走进来时,身上凛凛然似有风雪,此刻,风止住,雪融化。   他低头啄了啄她的唇,道:“我洗个澡,给你暖。”   谢玉璋帮他脱了衣裳,看着他穿着白中单进了净房。   李固的情绪似乎不是太对。   李固浸泡在热水里。   刚才在烛光下,谢玉璋的面孔上打着柔光。她的眉间是经历过风霜之后停留下来的温柔,目光缱绻。   他们错过了那么多岁月,那么多时光,那么多的青春年华。可贼老天却不肯成全,终是不肯让他和她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只差一点点,便可以圆满。   李固一拳击在水面上。   温热的水溅到地板上,等在屏风后侍候的宫人惊慌失措,但皇帝未曾召唤,便也不敢擅入。   李固望着水面。   他今夜冷静了之后,又把包重锦叫回到殿中,问他:“她自己知道吗?”   包重锦看着殿中倾翻的桌案,颤颤回答:“娘娘在入宫册封前,曾召我去问脉,便是想知道此事。只这等事,便是草民行医多年,也只能是猜测,作不得准。便只告诉娘娘:有可能。”   谢玉璋知道自己“有可能”不孕。   她在新婚第二日便提及选秀之事,以作后手。   她早就预见了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无子的皇后,预见了这将是一条辛苦难走的路。   可她还是来了,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忍着恶心欲呕,逼着自己喝那些调理的汤药。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提起他的时候,说:我的郎君……   李固俯身将头扎进了水里。   耳边汩汩是气泡的声音。   皮肤之外,全是水,全是水。   回到寝室的时候谢玉璋还在看书,看到他出来,她丢下书:“快来,等你呢。”   李固大步走过去:“看什么呢?”   谢玉璋道:“游记,零方君的。”   李固道:“晚上别看,坏眼睛。”   侍女放下了床帐,顿时便隔绝了外界,自成了一方天地。   李固站在脚踏上,谢玉璋道:“不看了,睡吧。”   李固抬腿,一条膝盖压上床沿,上身向谢玉璋倾去。谢玉璋捧了他的脸亲一下,问:“眼睛怎么这样红?”   李固道:“热汽蒸的。”   李固抱住了谢玉璋。   谢玉璋道:“今天辛苦到这么晚,别闹了,你早点休息。”   但李固不想休息,他亲吻谢玉璋,让她很快热了起来,双手灵巧的褪下她寝衣内多余的布料。   谢玉璋气息刚开始乱,李固忽而把她抱起来,又轻轻放她在床沿坐下。   谢玉璋道:“李固?”   李固蹲下去,单膝跪在了她面前。   谢玉璋惊诧:“陛下?”   李固道:“别乱叫。”   他按着她的膝盖,将她打开。   谢玉璋后仰撑住身体,咬着唇看他。   李固吻了过去。   谢玉璋咬唇闭上了眼睛。   ……   ……   谢玉璋惯常都是感受李固的坚硬,今夜感受的却是李固的柔软。   不为了施雨露,不为了生儿女。这快慰的潮汐中,男人不是索取,而是给予。   谢玉璋在痉挛停止的刹那哭了。   李固手背抹了抹唇角,站起来压上去亲吻她,低低地哄,仿佛她是个孩子,仿佛她还是当年的小公主。   必得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才行。   谢玉璋第二天醒来,李固已经上朝去了。   她回想起昨夜,知道李固是有些不对的,但她不想去深究。每个人心底都该有一小块地方,属于自己。   只她用过朝食后,消食后却不见侍女端药上来,不仅奇怪,问道:“今日的药呢?”   侍女道:“陛下吩咐,以后不叫娘娘再喝了。”   谢玉璋怔了许久,“哦”了一声。   谢玉璋想等李固来了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晚间李固却谴了人告诉她,事忙,怕回来的太晚吵她,不过来了。   当传话的小监走出丹阳宫的时候,李固其实便在夜色中凝视着丹阳宫的灯火。小监过来复命:“娘娘说,她这就睡了,晚上不看书了。还说请陛下也注意休息。”   李固“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丹阳宫。   但他也并不想回紫宸殿。   他的确偶尔也有宿在紫宸殿的时候,都是太忙,熬到了半夜,便不去吵谢玉璋了。   但紫宸殿的寝殿,比起丹阳宫,着实冷清。他习惯了丹阳宫的柔暖,十分不喜欢一个人睡了。   寒冷的夜风里,良辰等人只能陪着皇帝漫无目的地乱走。   直到李固停下脚步,问:“那边是哪里?”   良辰抬头去看,远远的地方,有一点灯火。良辰的睫毛微微一颤,因那是一个他极熟悉的地方。   他道:“一座阁楼而已,因为偏僻,破败了。”   李固道:“怎地有人?”   良辰道:“只住了个打扫的粗使人。更深露重,陛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固却道:“过去看看。”   前赵皇宫占地广阔庞大,修建了许多华丽的宫室。只大穆朝的后宫人员极其精简,根本用不到这许多地方。   屋宇一旦没人住,便很快破败。青雀死后,李固便令人又修了新的宫墙,将他的后宫占据使用的区域与破败无人的区域隔离了开来,中间也有门,只一直锁着。   那座楼阁便挨着后修的宫墙,位置上来说的确偏僻,李固只在宫城图上看过此处,从来没亲自往这里来过。   楼阁里有灯火,显是里面的人还没睡。   良辰快步过去扣门,里面有女子的声音问:“谁呀?”   良辰道:“开门。”   里面的女子似是发出惊喜的一声,快步走来打开了门,见是良辰,正要开口,却被良辰一个眼色止住了:“陛下驾到,速速迎驾。”   那宫人吃了一惊。良辰闪开,一个俊朗伟岸的男子走上前来,眉眼凛冽,面色冷峻。正是从前曾远远望见过的皇帝。   宫人慌张避开跪下。   宫人二十来岁模样,已经有了年纪。   李固并没有看她,直接迈过门槛走了进去。抬头打量,空空的一座楼阁,的确什么都没有。   “这个地方以前干什么的?”他问。   良辰躬身道:“前赵时,用来礼佛。”   但李固不信神佛,他入主皇城后,这里就清空了。   李固点点头,走进了那间亮着灯火的侧室。榻上有灯,灯下针线箩筐,还有一件缝到了一半的白中单。   那针线还算匀称,但也算不得精致。   这阁楼空空,显然只有宫人一个人居住,她便占了一层的侧室和内室,当作了自己的居所。   屋里有火盆,自然比外面暖和的多。   李固坐到榻上,随手将那些箩筐、衣服推开,道:“热水。”   宫人有点呆,并不是那种十分灵巧的女子,良辰比她还先动手去小炉上取热水,对她说:“杯子!”   宫人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去拿干净的杯子。   那宫人相貌只能算清秀,在美人众多的后宫里,实在是路人相貌。果然是粗使。   只她慌张转身过去,李固的视线落在她的腰身上。   实算不得纤秀,屁股很圆。若在乡下,便是很受欢迎,很多人家愿意求娶的那种“好生养”的女子。   李固盯着她。   良辰拎着水壶转过身,看到李固的眼神,浑身都僵了。   宫人犹自不知,被皇帝的天威吓得竟不知道自己把茶杯放在了哪里。   却听皇帝忽然说:“你,过来。”   宫人转过身,不知所措,便去看良辰。   良辰的手紧紧攥着壶柄,咬牙喝道:“过去!”   宫人便怯怯地走向皇帝。   不需皇帝开口,良辰已经放下水壶,退到了门外。他拉住门扇将要合拢时,从缝隙中看到皇帝对她伸出了手。   那扇门重重地合拢上,隔绝了侧室和正堂,屋里与屋外。   良辰转过身来,守在门口。   侧室里隐约有响动,宫人的一声痛叫格外清晰。   良辰闭上了眼睛。   皇帝出来得很快,衣裳也整齐,或许根本就没有脱过。   他说:“记下来。”   良辰躬身问:“有宠吗?”   皇帝说:“有。”   良辰问:“留吗?”   皇帝说:“留。”   皇帝走了出去,小监们都跟上。   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良辰才直起腰来,转身冲进了侧室,喊道:“月娥!”   名唤月娥的宫人缩在榻上一角,抱着腿发呆。听见唤,她抬起头来,脸上有泪痕,她喊了声:“良辰哥哥……”   喊完,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的衣衫也整齐,只裙子凌乱,露出一截光光的腿,裤子撕开在地上。   她的裙子上有血迹。   她给良辰缝的白中单被擦拭了秽物,一并丢在地上。她缝了好几日,还没缝完。也不用再缝了。   或许这就是命。   她生得普通,人也不够聪明。良辰微时他们便相识,互相照顾。   后来良辰一步步爬高,用自己的权力特意把她安排在这偏僻的楼阁里,原就是想让她躲开宫闱里的一切,平平安安熬到他想办法让她出宫。   孰料皇帝自己来了。   “我,”月娥嘴唇颤抖,问,“我是被临幸了吗?”   血在小腿上画出蜿蜒的痕迹,滴落在榻上。临幸没有以前住在一起的宫人们幻想的那么美好。刚才的事很快结束,月娥只记得疼痛,和皇帝冷漠的眼睛。   也不问她的名字,看她仿佛看一个死人。   良辰道:“你以后就是贵人了。”   月娥看着他,问:“那我,还能出宫去吗?”   她流泪说:“你答应过我的。”   良辰说:“傻子,以后别再说出宫的事了。以后你有享不完的富贵了。你爹你娘,你哥哥弟弟侄子们,都要享你的福了。”   月娥这一辈子,如他一样,再也离不开这宫城。   良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欢喜。   他说完,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说明:宫人年纪,本是要在后面写到的。因有人造谣宫人不满十四岁,并强行与高管养女事件关联,特修文点明年龄。 第191章   谢玉璋隔日再见到李固,问起汤药的事。   李固道:“别喝了,顺其自然吧。”   谢玉璋沉默。   李固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说:“你不要担心以后,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谢玉璋不知道他“保证”什么,只以为他是宽慰。李固不再执着于嫡子,她心中释然。   只她并不想提选秀的事。她等着李固提。   她是皇后,等到皇帝提出要选秀的那一天,她不会反对。   只是她的丈夫,再也没提过这个事。   时光荏苒,一转眼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李固一直和谢玉璋一起生活在丹阳宫里,这里已经成了家。他在紫宸殿操劳,回到丹阳宫,便可卸下一切,只作一个有妻子的男人,过有家室的生活。   良辰常在李固身边,谢玉璋常常能见他,总觉得这个沉默稳妥的青年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从前气氛好时,他也也会跟着笑,与她说话时,也常眉眼轻松。   只现在这个青年宦官眉间一日比一日的阴郁。   谢玉璋怀疑李固没有察觉。因为李固也不是个全能的人,他现在威仪日重,宦官们在他面前都是躬身说话,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一日在御苑里看着小监们蹴鞠赏秋色,李固去更衣,谢玉璋抬眼看见良辰正盯着她。   这是十分失礼且僭越的行为,良辰这么稳妥的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谢玉璋心中一动,问:“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说罢还抹了下脸,给了良辰一个台阶。   良辰惊觉回神,忙垂下了眼,躬下身。   谢玉璋问:“良辰,最近见你精神不好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良辰腰弯得很低,道:“谢娘娘关爱,只是最近事务多了些,略有疲累而已。”   谢玉璋道:“要注意身体啊。”   良辰道:“娘娘也请注意身体。”   他道:“宫中事务繁杂,册簿如此之多,娘娘且要注意休息。”   他又道:“娘娘若过于劳累,便不免失了重点,有所遗漏。有些册子、记录,也不宜太久不阅。若久不监督,易出意外。”   他的腰躬得极深,谢玉璋只能看到他弯曲的背脊和幞头的后翼。   谢玉璋盯着那黑色幞头许久。   待李固回来时,谢玉璋正慢慢地咬着一个果子,良辰站在一旁服侍,一切都如常。   只这天晚上,李固睡得沉了,谢玉璋也还一直睁着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侍女看到谢玉璋常常发呆,在榻上一坐便是一天。   到了第三天,侍女不安,忍不住轻声询问谢玉璋,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谢玉璋沉默许久,终于抬头,道:“去,取了彤史来与我看。”   侍女呆住。   彤史是皇帝临幸宫人的记录,皇家血脉不能混乱,皇帝哪一日、在何处、何时幸了谁、有谁为证,都要记录得清清楚楚。   倘有人怀孕却无彤史记录,便是血脉存疑,便是生下来也不被承认。   谢玉璋做了皇后,打理宫中事务清晰有条理,若说有哪一份册簿、记录“太久不阅”,便只有彤史。   因李固的彤史实在没什么可看。谢玉璋只在初为皇后的时候每个月审阅一次,坚持到李固第一次南征回来后的几个月,后来觉得实没什么可看,她又一直不孕,看了未免影响心情,便抛在一边不管了。   现在谢玉璋突然说要看彤史,侍女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道:“怎地想起看这个……”   谢玉璋道:“去取。”   侍女再不敢说话,转身去了。   那本册子在谢玉璋面前的榻几上摆了许久,谢玉璋才轻轻地翻开。   满页红色的记录,都是她的名字。她一直向前翻,终于翻到了良辰想让她看到的内容。   谢玉璋怔怔地盯着那些页。   丹宁宫的人动了起来,去了各处,很快又都回来复命。   谢玉璋听了回报,沉默许久,道:“取我的礼衣来。”   宫人们去取了大衣裳,服侍着谢玉璋更衣。   李固在紫宸殿前殿听禀报皇后到了,颇诧异,道:“快让她进来。”   谢玉璋从正门踏入了前殿,她着着礼衣,眉间只有高贵和凛然,看不出情绪。   平日的谢玉璋不是这样的,她通常都衣着舒适,每见到他,都是眉眼带笑,妩媚温柔的。   李固怔住,从书案后快步走出来,问:“玉璋,怎么了?”   谢玉璋蹲下身去:“臣妾是来请罪的。”   李固将她拉起来,道:“有话说,别来这个。”   谢玉璋道:“臣妾失职,实在惶恐,特来请罪。”   李固皱眉道:“你失什么职?”   谢玉璋抬眼看他,许久,道:“臣妾身为皇后,遍寻了后宫,竟找不到胡月娥、肖梅娘和牛敏儿,实在感到惶恐。”   李固问:“她们是谁?”   谢玉璋错愕,失语片刻,才道:“便是陛下在三、四月间临幸的三个新人。”   紫宸殿里的空气忽然凝住。   谢玉璋凝视着李固。   明明,彤笔朱录,清清楚楚。明明,良辰都冒着危险,大胆暗示。   谢玉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期待,还希望李固能告诉她都是误会。   只现实总让希望破碎。   李固抿着唇沉默了许久,道:“她们三个,我来处置,你不要管。”   谢玉璋感到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她感到十分虚弱,无力。只心里又自嘲:你嫁的是皇帝啊,迟早都有这么一天,为何还有这么天真的期盼呢?   不是,早就预料到的事吗。   男人的喜欢,不过如此。   谢玉璋昂起了头:“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将后宫托付于我,后宫事是我的职责,我必得管。陛下却说什么‘不要我管’,也行,只陛下请先废了我这皇后,我自然什么都不管。”   李固抱住她,低声道:“你别闹,这个事我已经在处置了,我不想你插手。玉璋,你听话,好不好?”   “我怎么听话?”谢玉璋眼泪流了下来,“我的丈夫与人苟合,我的陛下要剥夺我管理后宫的权力。你要我怎么听话?我来到你身边,以为妻子和皇后,我总有一条路可以走。可笑我还妄想兼顾,两全。你却将两条路都堵住,不让我走!”   谢玉璋气得浑身发抖、泪水涟涟的模样李固从没见过。他凝视她,忽而迟疑地问:“玉璋,你、你是在嫉妒吗?”   谢玉璋咬牙道:“陛下竟觉得高兴?”   “是,我很高兴。”李固盯着她的脸,“我从没见过你嫉妒。你明明不想我选秀,却在大婚第二日便提这个事。虽然世人都说女子不可妒,但我总不信,因我觉得但凡是人,总该会妒。你却从来没有表现过嫉妒吃醋的模样。”   谢玉璋咬牙:“你说的是,这本是人性。但我是皇后,吃醋、嫉妒这种情绪,于我有何用?我便是表现得嫉妒了,陛下便不去幸别人了吗?”   李固没法回答。   沉默许久,他道:“玉璋,我做我认为对的事。”   “臣妾也是。”谢玉璋道:“所以,陛下要么把这三人给我,她们的位份赏赐,都该经过我的手,盖我的凤印才生效。要么,陛下废了我这后位,你的人,你的事,你的孩子,我都再也不过问。否则,臣妾既执着凤印,便不能容人轻视了这一枚印章。”   “我没有轻视你,也没想剥夺你做皇后的权力。”李固道,“只这三人我不想你看见。你见她们做什么,徒惹你不开心。”   话说到这一步,李固还不肯松口,竟是坚持藏着那三人。   这是,又喜欢她嫉妒,又怕她嫉妒吗?竟是连贤后都不让她做。   谢玉璋大恨。   “放开我。”她道,“外面很多人,你让我走得体面些。”   紫宸殿确实不是夫妻吵架的地方。外面还有臣子等着接见。   李固犹豫道:“你从后殿走吧。”   谢玉璋愈发怒,挣脱了他的手,拭去了泪痕,拒绝道:“我堂堂皇后,正大光明于紫宸前殿觐见,如何能从后殿偷偷离去。我竟是个见不得人的吗?”   李固道:“玉璋!”   谢玉璋拂袖而去。   李固暴躁得踢翻了一个香炉。   他喝道:“良辰!”   良辰应声进来,躬身:“陛下。”   李固道:“去给我查,谁泄露了消息给皇后!”   良辰道:“是。”   但他并没有马上就奉命离去,他顿了顿,道:“不若与皇后解释清……”   李固道:“闭嘴!”   良辰垂下头,没再说话。   李固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不到,丹阳宫的人将他放在丹阳宫的惯用之物都送了过来。   谢玉璋的侍女头都不敢抬,道:“娘娘说,怕陛下在紫宸殿少了东西,多有不便,故令奴婢们送回来。”   李固的脸色沉似夜色。   他不说话,侍女们吓得不敢动。良辰轻声道了句:“下去。”   侍女们如蒙大赦,仓皇离去。   李固没有立即去丹阳宫,谢玉璋此时正在气头上,他既不愿意告诉她他的打算,去了就只能吵架。   他想让她先冷静冷静。   良辰回来复命:“查过了,说是皇后娘娘梳理各司册簿,顺手翻了彤史。”   李固道:“知道了。”   良辰只垂着眼。   李固在紫宸殿独自待到晚上,直到看着夜色深沉,快到了谢玉璋就寝的时间,自言自语:“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吧?”   良辰道:“娘娘从来冷静自持,宽容慈蔼,有容人之量。”   李固道:“是呢,   他得到了鼓励,终于起身:“走,去丹阳宫。”   只丹阳宫寝殿前,谢玉璋最亲信的侍女却守卫着大门,跪在地上道:“娘娘说,皇后的威严和权力,都不能容人轻侮,便是陛下也不可。陛下若是不给她做皇后的体面,以后这中宫,便没有皇后了。”   皇帝沉默许久,并不对皇后的侍女发火,只道:“知道了,告诉她早点睡。盯着她吃饭。”   侍女额头碰触手背:“是。”   待皇帝离去,侍女满头冷汗。   她回到寝殿里,地龙烧得暖暖,谢玉璋正坐在榻上出神。   见侍女进来,她问:“他说了什么?”   侍女垂头道:“叫您早些歇息,好好吃饭。”   谢玉璋半天没说话,忽而又道:“你帮我想想,三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何,他就忽然去临幸了旁人?   侍女想了想,面色忽地变了,跪了下来。   谢玉璋看着她。她颤声道:“三月里,陛下问奴婢,娘娘进宫前,是谁为娘娘问脉调理身体。奴婢说了是包大夫。”   谢玉璋问:“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侍女道:“是三月初一,因正是朔日,所以记得清楚。陛下说不叫告诉娘娘,奴婢便、便没……”   正因为是朔日,所以谢玉璋也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李固对她多么温柔。   以李固的行事风格,怕是白天从侍女这里得到了名字,傍晚就已经见过了包重锦。   谢玉璋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入宫前,包重锦跟她说的也只是“有可能”。谢玉璋心里也是存着侥幸的,也是希冀能亲自生出孩子来。哪知道时间流去,只证明了那个“有可能”是真的,令人绝望。   李固一定是知道了,所以他让她别再喝那些药了,徒受罪。   他温柔待她,但内心里压抑的情绪却寻了别处发泄。   他是个一旦厌了谁便极厌的,自青雀死去,四个才人再没有被临幸过。所以他幸了别人。   谢玉璋别过脸去,流下了眼泪。   侍女难过极了,跪着往前挪了挪,拉了了她的衣角,劝道:“娘娘,娘娘,陛下并非不爱重你。娘娘不要与陛下置气了吧。”   谢玉璋道:“你不懂。”   “他还想我做他的妻子,所以将那三个人藏起来,瞒着我。可他既有了别人,我便只能做他的皇后。”   “自己手中的权力自己不去守护,底线只会一步步后退,等你发现的时候,那凤印已经失了威严。”   “我既然只剩皇后这个身份,便容不得他这样。”   “他这个人呀,太贪心了。” 第192章   自这日之后,皇帝每日里都来,却始终没能踏入丹阳宫。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   帝后不和,后宫的人不免动了心思。   某日,郑才人在宫中“偶遇”了皇帝,哭诉自己思念一双儿女,望皇帝垂怜。   皇帝说:“你若非想要,我可以把他们还给你。”   郑才人喜形于色。只皇帝接着说:“云京城外安排个庄子,以后你们母子三人就在那里平静生活,再不必受分离之苦。宫里的身份都给你们销去,自做个平常人,好好过日子。”   郑才人大惊,连连磕头。   皇帝说:“我说到做到,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   郑才人当然选择继续做才人,让儿子女儿继续当公主、皇子。   皇帝说:“既然如此,回去吧。”   郑才人仓皇回到自己的居住,紧跟着內侍来封了门:“陛下口谕;既然想当宫里的人,就好好待在‘宫’里。”   小小院子封上,从此圈禁了她。   秦才人和苏才人撺掇生了大公主的郑才人先出头试探,不料是这种结局,顿时心如死灰,再不敢动念。   崔十八做着针线,知道了这事,微微一哂,道:“自作聪明。”   那个男人是多么恨旁人用他的孩子来谋算利益啊。   只那三个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便是妾,不曾见过他真正温柔的时候,所以也体会不到后来他的冷酷意味着什么。   眼泪滴到了针线上,崔十八眼前模糊了一片。   那个温柔的郎君,早就死了。   这世上,如今只有皇帝。   一个月过去,帝后未曾再见过面。皇帝的戾气越来越重,身边人动辄得咎。   良辰再次进言:“陛下还是与娘娘说清楚吧,娘娘深爱陛下,怎么会不明白陛下的苦心。”   李固道:“你不懂。”   过了许久,他才道:“你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最爱护柔弱女子,见不得她们受苦。若让她知道了,她必要阻止。她若眼睁睁看着不阻止,只怕会耿耿于心,一生难以释怀。是以我不想让她沾上一星半点,这等事,我替她做干净便是了。”   他道:“再等等,就差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我和她,都解脱了。”   李固说完,回内室去了。   良辰缓缓抬起头来,面孔惨白。   要怎么救她!怎么救她!   宫城里有一道后修的墙,隔绝开了大穆的后宫和前赵的荒废宫室。   穿过那道墙,在一片根本无人的区域,有一间原本已经破败了的宫室经过了稍稍的修缮,如今院子里面住着人。   这里面,衣食、用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只院子的大门上,挂着大铁锁,还有兵丁看守,谁都出不去。   正殿里,三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围着火盆一起发呆,谁也不说话。   牛敏儿忽然胎动,忍不住嘤咛了一声,待胎动停止,她忽地哭了出来:“我们、我们是不是生完就得死了?”   另两人都脸色灰败。   都是二十来岁已经过了年华的女子,本以为会就这样在宫里熬到白头,皇帝却忽然临幸了她们。原以为从此飞上了枝头要做贵人,岂料既无位份亦没有赏赐。皇帝连她们的名字都从来没问过,密集临幸,待她们一有了孕兆,便抓来关在这里。   皇后一直无孕,宫里人人知道,到这时候,谁还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呢。   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日日看着肚子大起来,一日日等着死亡降临。   “不、不会的。”胡月娥忽然说到,“他说了,他想办法。他说,皇后是个心善的人,只要能让皇后知道,我们定能活命。”   肖梅娘道:“你那个人,到底是谁,便告诉我们罢。”   胡月娥却不肯说。   宦官与宫娥,自来是宫闱里的忌讳。若让人知道了是他,将来泄露出去,别说位子,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那个皇帝冷漠得不像个活人,一定会杀了他。   胡月娥人虽笨拙,却很执拗,就是不肯说。   肖梅娘和牛敏儿一直追问:“可是乐卿公公?喜福公公?怀安公公?总不能是吉时公公罢?不可能。”   她们追问那人身份,也不过是想知道了心里更踏实些。   只一路猜过来,身份越来越高,都猜到了地位仅次于大太监良辰的吉时了,只觉得不太可能。   吉时那样身份的人,除了丹阳宫的人,其他地方的,他想要哪个宫娥得不到手,怎么会看上胡月娥这样蠢笨的。   从始到终,不曾猜到过良辰身上。   良辰公公生得好看,人沉默稳重,极得帝心,是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大宦官。   绝不会看上胡月娥的。   “定只是哄你的!”牛敏儿又哭,“想我们死的是皇帝,这孩子他是想给皇后,皇后怎么会让我们活命。”   胡月娥脑子并不聪明,闻言也惊惧流泪。   只想,良辰怎么还不来救她?   第一次遇到皇帝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冷漠而没有温情,她不敢相信自己是传说中的被临幸。良辰却说她会成为贵人,结果他说错了。   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胡月娥也跟着,哭得眼泪鼻涕。   帝后冷战两个月,眼看着过了腊八,一天天逼近小年了。   这一日夜里,谢玉璋忽然被吵醒,听到外面有响动。   “娘娘。”侍女匆匆进来,“是良辰公公。”   谢玉璋一翻身:“不见。”   “娘娘!”侍女惊疑不定地说,“良辰公公在门前磕头,把头都磕出血来了,非要见您!”   谢玉璋掀被坐起,皱起了眉头。   良辰进来的时候,形容狼狈,幞头早就掉了,额头渗着血。   他见到谢玉璋,直接跪在了她面前,僭越地揪住了她的衣摆:“娘娘!求娘娘救人!”   良辰从来稳重,谢玉璋第一次见到惊惶失措成这般,皱眉道:“把话说清楚,怎么了?”   良辰抬头,望着皇后美丽的面孔。   他是怎么样的失心疯,才会以为月娥要当贵人了?   皇帝把她们三个关起来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只他不敢暴露自己,好容易找个机会暗示了谢玉璋,皇帝却不肯对皇后说实话。   一拖,终于拖到了现在。   再不救人,就迟了。   良辰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他流泪道:“她就要生了。娘娘再不去,她就要死了。”   谢玉璋的瞳眸变了颜色。   破败的前赵旧宫里,手握着刀柄的士兵围了院子,胡进带人堵着门口。   大穆有一个说法,千万别叫胡进带人围了你家,堵了你门。因被胡进围过、堵过的宅子,从来没留过活人。   而现在,令人畏惧的‘胡蛮头’胡进看到谢玉璋,只觉得头都要裂开了。   谢玉璋站在那院子大门阶下,问:“他在里面吗?”   胡进满头是汗,狠狠看了一眼谢玉璋身后额头渗血的良辰,躬身对谢玉璋道:“陛下在处理一些杂事,夜深露重,娘娘回吧。”   谢玉璋恍若未闻,抬脚上了台阶。   胡进以己身挡在了她面前,甚至张开了双臂给自己壮声势:“娘娘,娘娘!陛下真的有事!”   谢玉璋只往前走。   胡进只能步步后退:“娘娘!您别管这个事!陛下都安排好了!”   院中的人,包括产妇、稳婆、仆妇,不会留活口,不会让人有机会在那些孩子长大后告诉他们真相。   谢玉璋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抬眼:“胡进,你敢碰我?”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步。   胡进被门槛绊倒,向后跌去,撞开了院门。   院子里灯火通明。原本华美的宫室现在破旧敝败,栏杆下积着落了灰尘的污雪。   李固站在正殿的廊下,耳中听着正、侧殿里三个女人此起披伏的痛叫声,目光散漫地落在空气里,没有聚焦。   院门忽然开了,他的内卫统领胡进跌坐进来,滚落到台阶下。   李固抬起眼。   他的妻子身着银狐轻裘,站在月色里,火光中,正望着他。   她神情怔忡,没有两个月前的愤怒,眼睛里却有说不出的悲伤。   到底,还是让她难过了。   李固闭上了眼睛。   谢玉璋穿过院子,走向李固。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痛苦喊叫之上。   她一直走到了正殿的台阶下,望着台阶上的男人。男人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   谢玉璋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留子去母”几个字,血淋淋地就在眼前。   男人走下台阶,站在了她面前,看着她:“你瘦了。”   谢玉璋嘴唇微抖,许久,眼泪滑落脸颊:“所以,你是为了我。”   李固抹去那眼泪,却又有一道滑下。李固亲吻她的眼睛:“别哭。”   谢玉璋的眼泪止不住:“她们在给你生孩子。”   李固算好了日子,令三个人喝下了催产的药,一并催生,一并解决。   他道:“生出来就结束了。”   谢玉璋道:“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这不对,李固。”谢玉璋流泪道,“这是不对的。”   “我知道,所以我来做,你不要管。”李固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低声告诉她,“你回去睡觉,等睡醒了,你就有孩子了。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孩子。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李固的声音如有魔力。   他轻轻地板着谢玉璋的肩膀转身,搂着她向外走:“回去。”   “睡一觉,便没事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谢玉璋恍惚着,被李固带着一步步向外走。   李固说的是对的。纵然大张旗鼓地选秀女出来生孩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亲娘,谁会不跟自己的亲娘亲呢?终究不是一条心。   不若几个无名宫人,悄悄地生,悄悄地死。   明早醒来,李固替她解决了一切的后患,铺好了未来的路。   ……   ……   只他自己,手上沾着自己孩子母亲的血。   他的喜欢,原来,真的与别人不一样。   谢玉璋走到了院门口的台阶处,脚步停下。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把她拉入了已经遗忘了许多年的回忆中。 第193章   生孩子有多疼?   疼得眼前都重影了。   可即便这样,谢玉璋也没想过要去死。   因为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想要活啊。   谢玉璋还记得在那痛到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夏嬷嬷的脸。夏嬷嬷带着包重锦闯了产房。   包重锦的脸上生得坑坑洼洼,十分不好看。他的手上,有许多炮制药材时割出的小伤口,虽然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觉到手心的粗糙。   他将她的肚子按得疼得要死。   可谢玉璋那时候知道,他是为了让她活。   她强撑着神智,按照他说的吸气、用力,以不可思议地毅力撑了下来,奇迹般的活了。   她比谁都更理解,想活,是什么感觉。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声抽打在谢玉璋的心头。   再往前一步,迈上台阶走出去,把一切交给李固,她便能走一条相对容易的路。   可是谢玉璋,你重生一回,是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是吗?   是吗?   谢玉璋的鞋尖,停在了台阶前,她转过身来,看向那些宫室。   窗子上,映出跑来跑去忙碌的仆妇的影子。   有人往外端血水,直接泼在院子里的地上。暗红色的液体无声地流动,铺满地面。   “不行。”她说。   “可以的。”李固说。   谢玉璋抬眼看他。这个男人为了爱她,要变成魔鬼。   心脏很疼。   “她们是人,想活。”谢玉璋说。   李固道:“是人,就迟早都会死。”   谢玉璋说:“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李固道:“许她们陪葬皇陵,厚赐父母家人。”   “那也活不过来了。”谢玉璋抬眼,“就像你娘。”   李固咬牙。   谢玉璋道:“你的刀,从来都是对着战阵上的敌人,女人都被你护在身后。”   李固道:“别说了。”   谢玉璋道:“我得说。我不能看着你因为爱我,变成了你爹,变成了屠户。”   “你恨你娘的懦弱,可你爹和屠户可曾给她活路?”   “胡月娥、肖梅娘、牛敏儿是和你娘一样懦弱的人吗?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便绝了她们的活路。”   “你看看这院子周围,都是你的兵,都握着刀。你现在在我眼里,便是屠户的样子,便是你爹的样子。”谢玉璋流下眼泪,“这怪我。是我太贪,又想做你的妻子,又想要皇后的地位权力,是我妄想两全,逼得你没了自己的模样。”   她道:“李固,真正懦弱的人是我。”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让你选秀,我讨厌你的妃嫔们,我也讨厌这屋里的三个女人。我恨她们与你做过夫妻之事,我嫉妒她们为你生孩子。”   “作为皇后,我会把你的孩子都好好养大,好好教导。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的孩子,因为他们都是别的女人为你生的。不论是妻是妾,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爱自己的郎君和别人生出来的孩子。”   “你纵是杀了这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给我,对我来说也只是我维持地位、巩固权力的棋子。李固,你愿意你的孩子,成为我的棋子吗?”   李固又一次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玉璋拭去了泪痕,道:“我必须说呀。因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皇后。我的丈夫做错了,我得拉住他;我的陛下做错了,我得劝谏他。”   “李固。”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你曾把宫中的女子都视作家人,你也为着孩子不肯赐死他们做错事的母亲。这看着是很糊涂,不是聪明的皇帝会做的事。可是,我喜欢那样的人。”   “因为,是个人啊。”   “你为什么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许我大不敬地直唤你的名字,因为你想在我面前继续做个人啊。”   “李固,我不能嫁给屠户,我想嫁的是你,我不能看着你因我而变成那样的人。”   李固痛苦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玉璋道:“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你若先走,我恐怕会辛苦。”   “只我一生都殚精竭虑,活得一直都辛苦。现在,再不想这样。”   “不管以后,只现在,我心有你,也知道你心有我,为了我,你几要没了自己。虽时光不能因你和我两个凡人而停驻,但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活在此刻。   “因我此生得遇你,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怕将来洪水滔天,”谢玉璋的眼睛映着丈夫的模样,“我可以笑一句:不曾惧过。”   ……   ……   胡月娥醒过来,嘶哑着喊人。   有人掀开帐子,扶着她给她喂水,那人额头上还有伤痕。   “良辰哥哥!”胡月娥见到他便哭了,“你救了我吗?”   良辰道:“不是我,是皇后。我与你说过,她是个善良的人。”   胡月娥问:“那我以后不会死了吗?”   良辰道:“不会,你生了公主,你是最安全的。”   胡月娥还想问很多事情,只她才生产完,实在疲累。良辰说:“睡吧,睡吧。”   胡月娥想,既然不会死了,以后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她闭上了眼睛睡去。   她没想到再见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个人中,只有胡月娥是生了女儿,只有她是封了宝林,生了儿子的牛敏儿和肖梅娘,都封了才人。   大家都觉得这是因为她生女儿的缘故。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与良辰疑似有情。宦官与宫女,从来都是宫闱的忌讳。   再见面,胡月娥身着锦缎,有宫娥婢女服侍。良辰已经没再穿內侍的衣服。   “是我累了你。不过宝林也好,你是全宫里位份最低的,你也是最安全的。”良辰说,“我就要出宫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胡月娥惊道:“你、你怎么要出宫?”   良辰苦笑:“我是宦官,本以为,此生是我一生宫闱,想着有机会把你弄出宫。不料,全反了。你我看着如同有私情,只你是公主的母亲,不会有事。我现在能还活着,是因为皇后心善,保住了我的命。”   胡月娥哭道:“哪里有,你只是照顾我,我喜欢的是二柱哥哥。”   “我知道。只你以后再莫提你那二柱哥哥了。你现在是贵人了。”良辰道,“接了我位子的是吉时,他与我向来称兄道弟,他答应了我,你若有难事,可以去求他。”   良辰谆谆叮咛:“只你一定记得,绝不要去皇帝面前求宠,也不要去皇后面前乞怜。皇帝皇后,都并不愿看到你等。”   胡月娥哭道:“我、我再不能出宫回家去了吗?”   “真傻。”良辰道,“早就想说你傻了。你回家去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你的二柱哥哥早就成亲生娃了。你年纪这样大了,你爹娘只会把你嫁给老鳏夫换一注彩礼钱。你会不停地生孩子,背着孩子,锅边灶台生火烧饭,日日下地种田,三两天挨一顿打。”   “你现在是贵人了。你生了公主,宫里会派人去赏赐你的爹娘。只你记得,再不要给他们什么额外的了。乡下人没有见识,容易翘尾巴,若打着你的名号生事,你不过一个小小宝林,承担不起。”   “我要交待的就是这些了,都记住了吗?”   “我走了。”   胡月娥泪眼模糊地问:“你要去哪里?回去家乡吗?”   “不回。我这样的身体残缺之人,回去了只会让人耻笑。”良辰说,“皇后赐了我钱帛,我自己也有积蓄,足够在云京城里生活了。我也早在外面置了宅子,原是想将来老了荣养用的。只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   他说:“你看,我其实离你就这么近,只隔一道宫墙而已。”   可胡月娥知道,他们两个人这一辈子都没法穿过那道墙,再见一面了。   良辰转身离去。   胡月娥大哭。   她在月子里哭坏了眼睛。   她并没有等到皇帝大行。十六年后公主一开府就获得了允许接她出宫荣养。只她后来眼睛越来越差,最后须得有婢女扶着她的手引着她走路才行。   她令女儿找了许多年,在云京并没有再找到良辰。   她后来早忘记了二柱哥哥的模样,却到寿终正寝的时候,都还记得良辰哥哥的模样。   皇后一直无孕。但皇帝有了五个儿子,宫中有六个才人一个宝林。他再不选秀,朝臣们谏了几次,每次都碰一鼻子灰,渐渐终也不谏了。   开元十一年夏,江南某县民乱,官员上书声称一贾人号零方君的搅扰粮市,恶意买断,致使当地缺粮导致百姓惊惧,争相抢粮,终至民乱。   然朝廷派来的人却直接枷了一串官员。   原来真相是,某县官员贪腐,勒逼商人太过,商人们活不下去,罢市抗议。致使该县粮价暴涨,波及了周围诸县。   战乱才平了没几年,当年围城饿死人的事许多百姓还记忆犹新,惊惧之下抢购粮食,又以讹传讹,终酿成了民乱,眼看要酿成大祸。   有一大贾号零方君,载了四船米粮从天而降,平价出售,消大祸于无形。   事后,官员们为了掩盖真相,却诬陷于他。县里、州里、道里,一串的保护伞,对付一区区贾人,如杀鸡用牛刀。   谁知道那零方君竟来历不小,将真相直接捅到了云京。皇帝震怒,下手撕开了此处败坏的吏治。   战乱虽然已经平息两年,南方大部分官员还是从前的旧人。皇帝正酝酿着慢慢淘换。   大穆第二次科举时,没有世家背景的读书人被取中的数量达到了四分之一。   皇帝极有耐心,他要做的事,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铺开。   只这事之后,零方君的名号进入了云京人的视野。这时候众人才知,零方君原来早早就为朝堂上一些人知晓。   因他定期便有手稿送到云京,雕版印刻。他的游记写得十分精彩,游记后面还附有一份“江南食货志”,将他所到之地商品种类、行情物价、百姓生活所赚所费,都归类记录,实是比当地官员在奏章里吹嘘的“盛世太平”真实得多了。   户部尚书陈良志力赞,又因他平息粮价这一事,为他请旌表。   皇帝却并没有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贱。众人只以为皇帝不愿赐旌表给一个商人。   却不知,不过是因为皇后告诉皇帝:“她不要。”   开元十二年,广平伯杨怀深在南方某道剿匪。这日夜晚,有人来报匪讯:“有水匪埋伏盯上了我们。主人令我等来求救,望大人援手。”   他们道:“我家主人号零方君。”   杨怀深听说过零方君的名号,且这股水匪,极可能便是他想要剿灭的那一股。当即率着三艘战船去迎战。   待到那里时,水面上已经厮杀开来。   零方君虽有护卫,到底不能和这些曾经是正规军队的水匪抗衡,边战边退。几条匪船紧紧咬着,跟在后面。   零方君的船往东,杨怀深的船往西。   报讯的护卫指着那船尾上一人,告诉杨怀深:“大人快看,那便是我家主人!”   杨怀深目力极好,眺望过去,船尾很多人正在射箭拦截后面的敌船。其中一人与众不同,他穿着青衫罩着皮甲,身形却格外地纤细窈窕,不似男子。   那人身手利落,箭法很好,几乎箭箭不落空。   只杨怀深一眼望去,总觉得心中有种异样之感。   此时敌船已经进入射程,杨怀深一声令下,一时箭矢如流星压过去。零方君的船上,压力骤减。   两船交错间,杨怀深张弓搭箭,耳边却听到报讯人大声向那船上招呼:“主人!主人!”   一箭射出如流星,贯穿了一名贼匪的身体,伤了第二个人。   杨怀深转头。   零方君亦转头。   她虽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但火光下那一张雪白的面孔杨怀深怎能忘得了。   时间流速刹那凝滞,缓慢。   零方君看到杨怀深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斐娘。   杨怀深也看到零方君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二郎。   他们看到了彼此晦暗不明的眸光。   两船刹那交错,飞速脱离。   战阵之前,杨怀深不敢分散精神,他转过头来,拔刀指向敌船:“登船!”   林斐的船减缓了速度,她站在船尾遥望。   她看着官军无数道钢索铁爪抛向敌船,扒住了船舷,贴近,搭栅板,登船。甚至有些人根本没走舢板,直接从一条船跳到了另一条船上。   杨怀深便是这样跳过去的。   林斐看着这一场厮杀,直到结束。   再见到杨怀深的时候,他身上脸上都有血迹。林斐递过去一条投过的湿手巾。   杨怀深接过,擦脸,问:“怎么是你?”   林斐道:“我知附近有官军,没想到是你。”   杨怀深打量她:“你就是零方君?”   林斐道:“是。”   杨怀深把手巾丢还给她:“你日子过得挺快活。”   林斐打量他,眼前这个杨怀深,不像她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前夫,倒更像少时那个章台走马的风流少年郎。只是姿态刻意。   她道:“是,我很快活。我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几年最快活。”   杨怀深咬牙。   “二郎。”林斐道,“你还没想开吗?”   杨怀深冷笑:“我娇妻美妾,儿女双全,功成名就,我有什么可想不开。”   “那就好。”林斐道,“我就怕二郎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杨怀深问:“什么道理?”   林斐道:“并不因为你好,别人便一定会爱你。也不因为你深情,对方就一定会回应这深情。你是个很好、很重情的男人,我很知道,只我始终爱不上你,实也没办法。”   杨怀深道:“则你到底为什么爱高大郎?我实不觉得他哪里胜过我。”   林斐无奈道:“我早说过,他并没有胜过你。我也已经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杨怀深恨道:“你实是个没心没肺的薄情女人。”   “正是。”林斐道,“我这两年渐渐明白了,其实我对男人与情爱,都没什么兴趣。只是从前,作为女郎,我被要求必须去爱谁或者嫁谁,并没有别的选项。”   杨怀深突然无力。   林斐看他模样,心终于还是软了一分,道:“或许我与二郎,相遇时间不对。二郎娶我时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在我心中,却始终觉得你是当年章台走马的少年。我知二郎本事,今天才第一次亲见。二郎的风采,着实令我心折。倘若我们今日是初遇,或许我便会爱上二郎也说不定。”   杨怀深道:“你只是安慰我。”   林斐笑起来。   火光下,她一身青衫,革带束腰。玉树临风,英姿挺拔。   她眼中的光彩,是从前她作他妻子的时候从没有过的。   那时候她笑起来都从来不露齿,标准的贵女式的笑容。但那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杨怀深少时风流,在云京不知道欠了多少风流债,怎么会不懂女人。   她的不快乐,他早知道。只他也没办法,他已经比旁人强了这么多,他给她的都不能使她快乐,旁人谁还能做到?   现在他却终于知道,她根本不想要任何旁的人。   杨怀深终于释然,恨道:“我一辈子的风流债,都应在你身上得了孽报。”   林斐看他目光,知道他终于放下。她笑道:“那我来世再还吧。下辈子做夫妻,我一定好好爱你。”   杨怀深黑了脸:“走远些,下辈子再也不想遇到你。”   林斐大笑,离去。   杨怀深望着她远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块垒尽去。   这一年秋天,北庭大都督李卫风,使人将他刚满两岁的儿子送到了云京。   谢玉璋拿着谢宝珠的信,告诉李固:“姐姐本是劝他孩子满了一岁便送过来,七哥舍不得,这才拖了一年。姐姐说,这是他的长子,望我们善待他。”   “你姐姐瞎操心。”李固说,“这是我七哥的儿子,我岂能不善待。”   他将那孩子举起来逗弄,虎头虎脑的男童咯咯笑,一点不认生。   李固道:“你看,你看!他生得多像七哥!”   “给我抱抱。”谢玉璋伸手接过来,“哎哟,好沉!是个小胖子!”   她逗弄孩子的模样让李固心中泛起涟漪,他道:“就把他养在丹阳宫吧。”   谢玉璋道:“当然。他这么小,放到邶荣侯府去谁放心。出了什么事,我怕七哥提着刀来砍我。”   这孩子自此便养在了丹阳宫,他一到云京,李固便给了他邶荣侯世子的身份。这娃娃小小年纪,走路还晃,头上就已经顶着朝请大夫、宁远将军等一串头衔了。   丹阳宫中,自此常有孩子笑声。   开元十三年,南方匪患基本靖平,交通往来通畅无阻。北货南下,南货北上。自承景书院之后,各大书院于战火后纷纷恢复了元气,引人读书,教化百姓。   渐渐有了四海晏平的盛景。   开元十四年上元夜,帝后携手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成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   看着下面的灯火与百姓,耳听着隐隐传来的丝竹宴乐之声,李固回想这一路走来,胸中有无限感慨。   谢玉璋问:“怎了?”   李固道:“回想起昔年烽火,再看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颇有所感,只说不出。”   谢玉璋笑道:“都是因为有你。”   李固望着妻子,也笑了。   “天下有我,江山安宁。”他说,“中宫有你,我心安宁。”   他给她系好了斗篷,对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吧。”   谢玉璋眼睛笑得弯弯,把手递到了他的手里。   吉时在后面跟着,听着帝后手拖着手在前面喁喁私语。   “太瘦了,”皇帝捉着皇后的手腕,说,“多吃点。”。   皇后说:“好。”   【正文完】   庚子年·春 袖侧   颇多曲折,一言难尽。感谢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