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作者: 浮生醉梦三千    文案   天下人都骂她祸国妖妃   从定远侯府最娇宠的昭阳郡主,到万人唾骂的荣嘉贵妃,楚明玥爱了宣珩允十二年   先帝膝下皇子十六人,她偏偏一眼相中清默孤翳、出身低微的九皇子   世人只道,她逼迫天子废后罢相、祸染朝纲,却不知,这些只为新帝坐稳帝位   做他手中铲除党羽的剑、瓦解党争的刀,楚明玥甘之如饴   尽管他从未言谢,楚明玥以为,那人心里该是知道的   直到皇后被害而亡,所有证据皆指向她   文武百臣众怒悠悠,似猛浪欲覆她,宣珩允长握剑柄,凛冽剑光晃了她的眼   楚明玥如痴人方醒,“宣九,你从未信我。”   “贵妃,你僭越了。”新帝冷目视她   这一刻,楚明玥一下就释然了,去特.么的荣嘉贵妃,哪有昔年红衣怒马的昭阳郡主自在   *   贵妃死的那一年,上京的雪下到了四月   雪停那日,新帝忽然就疯了,他为她平反,追封她为贤后,朝臣们为她著书立说,唱功颂德   可是,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荣嘉贵妃死后,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罢朝百日,夜夜宿在那一张冷棺旁,眼底只剩暗光   *   “阿玥,宣九知错了。”大殿里,只留寂寂回声   【阅读指南】   1、双C,He,男主有隐藏人格,第二人格思想极端   2、文笔在努力提升,寻常火葬场,阅读不适及时弃   *   ———预收文《承欢作戏》———   你辱我父皇、杀我子民、亡我河山,可笑啊,你说你爱我   /   承袭一百一十二年的大夏国亡了。没有跳城楼表贞衷的机会,皇子公主尽数充奴   城破那日,世间再无灵鸾公主,只有新朝宫奴夏灵鸾   她父皇的头颅被挂城门,任人围观;她的母妃,被当作奖励赏给为新朝立功的将军   最宠爱她的三皇兄,被关在狗笼里,脖拴锁链,泣血视她,而她,正眸挂清泪,一件件褪尽罗衫,任新皇把玩   真可悲啊,这个机会,亦是昔日的公主们勾心斗角、费尽心机争来的   金尊玉贵的人,在寒冬的凉席、酸臭的剩饭里,一寸寸低下头颅、磨灭骨气、忘记尊严,麻木的活着,连死都不再奢望   夏灵鸾以为,做仇人的帐中欢已是极致屈辱,直到新皇要她足缠铃铛,在挂过她父皇头颅的城门起舞   她冷却的血液,终于沸腾,她的双眸重燃光亮,复仇是她拼命活下去的引路明灯   深宫五载沉浮,明刀暗枪她全数学会,她踩在刀刃上舞动红绡绕指柔   终于,她用砍下她父皇头颅的剑,贯穿新皇的胸膛,可是为什么,新朝的皇帝萧鹤玄他在笑呢   锦衣卫脚声临至,萧鹤玄突然夺过她手中滴血的剑,大喊:“跑,鸾儿,快跑——”   “跑?”夏灵鸾仰面哑笑,纤肩轻颤,“陛下你猜,今夜谁是囚徒?”   【阅读指南】   1、男主真强取豪夺,女主真反杀男主   2、大概不算甜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明玥,宣珩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死了你知道爱了   立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第1章 1、01   雪,是在一夜间覆白这座巍峨皇城的。   “贵妃,留皇后性命吧。”宣珩允的声音,清越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暗哑,他背手而立,视线驻留在如棉似絮的漫天大雪里,并未偏头看身侧人一眼。   明明是温润儒雅的气质,却在无形中透出上位者的漠冷。   楚明玥仰头,明眸中映着俊美锋锐的侧脸,眸底浸满爱意的情愫几近溢出,满心满意爱着一个人时,就连他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淡都变成出尘清逸。   她不喜“贵妃”这个称谓,却未发作。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也是这天下的主人。   他们站在大明河宫三楼的长廊上,他双目眺望掩于雪下的万里山河,而她,凝望着他。   楚明玥弯眸一笑,清丽嗓音故意拖长:“想拒绝来着,又怕血溅一身。”她总爱打趣话,接着又道,“宣九是想母后了。”   这是一句非常危险的话,皇后的声音像极今上的生母。   宣珩允的生母,出身卑贱,死得格外惨烈。   无人敢在登极三载的宣珩允面前,置喙已故去的王太后,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可这样的事,她犯过不知道有多少。   她的笑声就像骄阳里的清泉,叮叮咚咚,可惜被这腊月寒风一吹,一息凝霜,化成尖锐的冰凌刺进宣珩允的心上。   他终于从风雪里收回视线,偏头望过来,桃花眸里的光湿润谦和,泽润儒雅,“别闹。”   声调淡淡的,像晚秋里起了大雾的皎月,温柔又清寒,咫尺之间,又似从未靠近。   楚明玥上前半步,抱住他的胳膊,依旧仰头和他对视,笑得明亮。   她爱极了宣珩允这副清贵模样,也就故意忽视掉所有细微的异样,包括方才,于刹那间迸发,又瞬间蛰息于桃花眸底的凛冽寒光。   那道转瞬即逝的光,犹如暗夜里的雪狼,不经意间泄露出真实的欲望。   是破曙之光,是斗场之兽。   一阵冷风突然转向,朝着回廊扑过来,从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里穿过去。细闻,尚能嗅到掩于风霜里的血腥气。   那是皇后母族百余口人命,留在这人间最后的痕迹。   绣金团章龙纹的珠白缎面袍角被风吹着翻卷扬起,打在凭栏处的雕金盘龙柱上。   唯有君王的宫殿可用龙纹饰样,大明河宫,是宣珩允的寝殿。   依祖制,妃嫔不可留宿皇帝寝宫。   可楚明玥偏要,这是她爱慕十二年的人,怎就不能相拥共眠。   上挑的眼尾浅浅往回廊尽头睨一眼,有细密不紊得脚步声正向这边过来。   她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下意识抱紧怀中胳膊,仰视着俊美无俦的脸,唇角一只梨涡荡开,“宣九当罚,我何时想要皇后性命。”   她不过是想要皇后的母族——花家,在宣珩允揽政的道路上,再不是威胁。荣盛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在第八代家主、当朝左相花子虔的手中,一夜崩塌,朱门泣血。   呼啸的风雪淹没他们的口鼻,哭喊和求救声在黑衣骑的斩风刀下归于沉寂。就在昨夜,腊月初六,花氏百年荣耀戛然而止。   楚明玥心甘情愿以后宫里见不得光的手段,从皇后身上凿出缺口,她想要助他,辅他君王之路少些荆棘暗刺。   不等宣珩允开口,楚明玥精巧的下巴一扬,继续道:“就罚宣九往后再无选秀纳妃一事,就让此事绝了吧。”   话说得虽霸道独断,她确是极为认真得注视着他漆黑的眸子。   那双明亮的凤眸里,写满如星光闪烁的热切期盼。这世间,有哪个女子真的能坦荡磊落和其她女子共夫呢,那是她心慕之人啊。   宣珩允微微眯了下眼,望着这张娇丽面容,淡淡笑着,“好,朕允。”是一如既往温润无声的敷衍。   话落,又把目光投进漫天素雪里。他的视线,只在楚明玥的脸上短暂停留。   楚明玥努了努嘴,对“朕”这声充满距离感的称谓不满,随即,她就溺在短暂却含笑的桃花眸中,再顾不得其他。   宣珩允的眼睛长得很好,他垂眸笑着看人的时候,总是很多情的模样,神俊雅儒,楚明玥就溺醉在这样的眸光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雅儒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阴翳、疯狂的种芽,像一匹见不到光的孤狼,正在日渐壮大。   楚明玥贴着怀中胳膊,侧头靠上去,仰着下巴看他流畅的下颌线。   “宣九,你不高兴吗?”   那副被繁琐华丽的皇袍裹覆着的身躯站得挺拔,并没有因为她的依靠,而去迁就她稍弯脊背。   从来没有迁就过她。   楚明玥的心底隐隐升起一缕酸涩的委屈,可惜这缕小情绪尚未有机会蓬勃盛长,就被她一把扯断,扬进冬风里。她自诩从不是那类矫情女子。   “贵妃开心吗?”宣珩允没有回答楚明玥的问题,反问她。   楚明玥当然是开心的,这后宫里,再没有其她女子要来分享她的夫君。   “我是阿玥。”她仰头望着他,嗔道。但她也并未真的生气,很快就叮咚叮咚得笑着,又向他身上靠了靠,“宣九,我好开心呀。”   纤密的睫羽似蝶翼扇动着,一粒雪星轻飘飘落在她的睫羽上,很快融化成一颗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氤湿成片,本就浓密的睫羽沾了水,黏成一簇簇,给那张明艳的眉眼平添纯真烂漫。   宣珩允的余光闪烁着从湿漉漉的睫羽上仓惶掠过。但他眼底沉沉,始终无言。   这人又在掩饰自己的思绪。楚明玥眨了下眼,把眼睛上的水渍抹在绣满金线的皇袍上,她左右摇动脑袋,像她养的那只玉狮子一样,晃动着脑袋左右蹭了蹭,发髻间的珠钗步摇碰撞出清脆声响。   随后,她玉指点着手臂上的衣料,声音轻快道:“花氏一族繁盛百年,光鲜的门楣里早已腐朽不堪,甚至于家奴亦目无法纪、嚣张至极,于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而州府不敢判,更不说花氏长子私下卖官早已成体系,这三年,他借着皇后的幌子贩私盐、圈良田,罪行累累,数不胜数。”   她的表情是轻松的,并没有义愤填膺的愤恨不平,仿佛在说着不感兴趣的故事一样,她无时无刻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宣珩允传达,她无意干涉朝政。   “这样的朝廷蛀虫,死不足惜。”楚明玥道。   “宣九,看这万里河山往后再无污浊,你当高兴的。”她用脸颊轻轻蹭宣珩允的胳膊。   宣珩允低低应了声,温和又平静。   “陛下,该上朝了。”内宫大监崔旺捧着厚重的雪色狐毛裘风走近,两队太监、宫女垂首走来,脚步整齐。   楚明玥终于放开抱在怀里的胳膊,接过裘风为宣珩允披上。   宣珩允站得身姿挺拔,气宇轩昂,默不作声等楚明玥动作。而那只被楚明玥抱过的手臂,被他背于身后。   楚明玥踮起脚尖,厚重的裘风被她高高举起,费力披在宣珩允肩上。这个动作因二人悬殊的身量差,让她纤细的皓腕隐隐泛出酸痛。   莫名有些胸闷,有火星子穿过风雪闯进她的胸腔,却因染着湿气而不能燃烧,只滋滋得冒青烟。   她却没有把这脾气发作,只是手指拉过裘风的系带,绕着指节一勾一拉,狠狠系出一个不算精致的样式。   浓郁的瑞脑香从裘风里弥散开来,染在纤细莹白的指尖。随着指上动作,翘起的指尖不可避免擦过宣珩允凸起的喉结。   宣珩允唇角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楚明玥兴致恹恹,带子系好就收回了手。   若是放以前,她定是要娇笑着再附到宣珩允耳边说几句闺房逗趣的悄悄话,听他温和斥一声“胡闹”。   宣珩允扫一眼候在一旁的崔旺,对楚明玥道:“皇后交由贵妃送出宫。”   楚明玥闻声,娇艳的芙蓉面一怔,那缕断了线的酸涩情绪再次悄悄冒头,转而,她如往常一般,于瞬间调理好情绪,宛然一笑,“此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要多心悦一个人,才会将“承应迁就”过成下意识的习惯。   宣珩允应一声,示意崔旺起驾紫薇殿。   崔旺端执手中拂尘,尖细的嗓子高喊一声“起驾”,两队太监宫女整齐列队,鱼贯而行。   风不知何时停了,没有风的助力,漫天雪花纷飞,轻飘飘往下落。   一切声音都封冻在银雪素裹的琉璃世界里,这座皇城安静极了。   楚明玥探身,胳膊压着朱漆栏杆往下看,华盖辇舆被八人抬起,皇帝的仪驾浩浩荡荡往紫薇殿方向去,仪驾越行越远,很快就模糊在殿宇错落的宫道里。   “郡主,陛下也太过分,您怎么还看!”   楚明玥退开几步,拍了拍方才粘在广袖上的雪,转身瞧着候在两柱开外的半夏,凤眸里星波粼粼,含笑瞪过去,“哦?杵这么远都不耽搁你的耳朵,倒是说说,怎的过分?”   半夏拧着细细的柳叶眉,圆圆的脸愣是气鼓了,她剁着脚走过来,“陛下让郡主保皇后安全,就是不信您。”   她把手上织金羽辍珍珠的水红色斗篷给楚明玥披上,又把温热的铜金手炉塞进她怀里,“这天寒地冻的,郡主怎就只想着陛下喜不喜欢,若是冻坏了身子,奴婢只能用这条贱命向天上的侯爷谢罪了。”   话赶到这儿,半夏的眼眶就跟着红了,一半是替自家郡主委屈,一半是心疼郡主冻得全身冰凉。   奉华十五年的除夕,十三岁的楚明玥,被十岁的宣珩允指着说“穿这么厚,真丑,穿披风斗篷更丑”,自此,楚明玥在宣珩允面前,再不穿冬袄。   楚明玥怀里揣着手炉,又被狐毛里的披风裹着,身体慢慢暖起来,她睨半夏一眼,笑吟吟道:“怎还扯到本宫父亲了,别打岔,本宫送皇后出宫,如何就是陛下不信任了?”   间隔端站在长廊上当值的宫人垂首低目,恨不能把耳朵闭上,不敢听,不敢听。   楚明玥顺着长廊缓步向楼梯方向走。   半夏双手交叠压于腹上,跟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分析,“陛下是怕您加害皇后,让您送皇后出宫,就是要您出言保她的安全。”   “哟。”楚明玥存了心逗半夏,低笑半声,“不愧是本宫带大的孩子,宣九的心思也能看透了。”   “奴婢知错。”半夏委屈巴巴认错。   楚明玥在木质楼梯前停下,把手递给半夏,由半夏搀着一步步下楼,“行了,还委屈上了。”   “奴婢不敢。”   “先回重华宫,待下朝,再送她离宫。”楚明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半夏应着,扶楚明玥坐上肩舆。   今日朝事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废后的诏书会跟着历数花家百起罪行的诰文一起传遍洛京大街小巷。   跟着宣珩允熬了一宿,楚明玥坐在回重华宫的肩舆上,疲惫得阖上双目。   动荡三载的大宛朝局,终于就要趋于稳定,暗流终将结束。   肩舆刚到重华宫门前,尚未落稳,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鞋底踩在积雪上,一个不慎,滑倒在厚厚的雪里,连滚带爬跪在楚明玥的肩舆前。   “奴才求见贵妃娘娘。”小太监瘦弱的肩膀耸起,头直要埋进雪里,尖细的嗓门儿惊落枯枝上几簇白。   “喊什么,低点声,娘娘乏了。”半夏压低声音瞪着俯身雪里的人,“先候着。”   小太监一听,再顾不得礼数,抬头是一脸骇然惊慌,“半夏姐姐,皇后娘娘薨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的女主醒悟在第五章 第2章 2、02   重重帷幕把肩舆四面挡得严实,因着楚明玥从不穿冬袄,为着挡风保暖,半夏特意叮嘱过尚寝局,让绣制帷幕的女官给内里塞了细密鹅绒。   有了这层鹅绒,肩舆里边儿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隔音效果极好。   半夏瞪一眼跪地的小太监,食指竖起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犹豫着往肩舆里边看。   肩舆落地,里边儿的人久久未出声,半夏疑心是睡着了,站在肩舆旁低低唤了声“郡主”,手伸出去,却是迟迟没有将绣着百鸟戏花的帷帘拉开。   里边的人没应声。   “郡主?”半夏又唤一声。   肩舆里宽敞,楚明玥一手撑头,半躺着斜靠在鹅羽软垫上,她怔了会儿神。   紫薇殿的大钟刚响过九下,殿里百臣怕是尚未听完控诉花家累累罪行的证词,而皇后此时,仍是皇后,她在沦落为罪臣之女前去了。   不愧是花家女儿。   楚明玥拢了拢鬓角碎发,那张沉思的脸在走出肩舆那刻,换上漫不经心的笑。   “瞧瞧,本宫前两日还说这右眼皮直跳呢,原是这一劫应在这儿了。”楚明玥眼尾扫过跪地垂首的年轻人。   楚明玥总是这般,任是再糟糕的处境,都能被她漫不经心地自侃打趣。   半夏给她拢好披风,接了示意摆手让跪地的小太监起身。   “可通知太医署?”楚明玥问。   小太监的膝盖刚从冷凉的雪地里起开,又赶紧屈膝回话。   “行了,免跪吧,地上怪冷的。”楚明玥偏头,打量着一身单服直打哆嗦的小太监,把怀里的铜金手炉一推,“喏,拿着暖暖。”   小太监怀里骤然一暖,那双冻成深紫色的手抱着温热的手炉,被吓得不轻,嘴唇开阖几次,惶恐不安,不敢谢恩,也不敢拒绝。   半夏一看,作势要夺回手炉,“郡主,这不合……”   “不合礼制,知道了。”楚明玥睨一眼半夏,懒懒笑着,“拿着,回话吧。”   半夏不情不愿退开。   小太监抱着手炉,只差埋进胸口里的脸紧紧绷着,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他拘谨的身体里,有暖流正汹涌澎湃着扩散,涌进四肢百骸。   “回禀贵妃娘娘,奴才们不敢擅自作主。”   “那就尽快通知太医署的主事过去。”楚明玥又对半夏道:“命崔安跑一趟紫薇殿,想办法把消息递给他师父崔旺。”   “是。”半夏颔首。   “是。”小太监弓腰领命。   这边安排完,楚明玥被半夏扶着手臂抬脚往重华宫院里走,步子刚迈出去两步,忽又停下,“罢了,本宫过去看看。”   辍着珍珠的牡丹花团缎面软底鞋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眼看楚明玥走回肩舆前,哆哆嗦嗦站着的小太监突然大着胆子开口唤了声,“贵妃娘娘。”   楚明玥转身,疑惑地注视着始终不敢抬眼的少年人。   “是奴才冒昧,皇后娘娘是自缢而亡。”   楚明玥笑了笑,心领神会。   自缢之人,死后模样瞪眼抻舌,衣服上染满呕吐物和泻物。他这是怕楚明玥受惊。   “放她身边的大宫女进去吧,和看守的禁卫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她漂漂亮亮得走。”楚明玥的声音渐行渐远,重华宫的大门被两名宫娥关上。   昨夜宣珩允行动之初,命一支禁卫军围了皇后的序星宫,皇后被独自禁于寝殿。   “是。”小太监的声音被阻在朱漆红木门外。   重华宫偏殿里,宫娥端着早就炖好的红枣燕麦牛乳,踏着雪气进来,半夏两步迎过去,接过掐金祥云檀木托盘,急切道:“快去旁边暖暖,别把寒气渡给主子。”   楚明玥半躺在一张铺着兔毛褥的吉祥纹透雕红木美人榻上,轻阖眼帘。待半夏走近,她也未抬眼皮,只悠悠道了声,“还真有她的,这一走,本宫总是妃。”   到底是心里有气的。   三年前,那场夺嫡之乱正是箭已搭弦之时,花家突然态度暧l昧,放出风声花氏一族不涉皇子夺龙之争,只效忠于朝廷。   此风声一出,超过半数在朝文臣皆跟上,共演一出肝胆衷心只为天下苍生的戏码。前台唱着大戏,戏台后,花子虔递帖到楚明玥跟前,只书一句——   他们花家是出过开.国皇后的。   楚明玥即时就懂了,自愿到宣珩允面前做说客,谏言求娶花家嫡女,许正宫之位。   怎能没有半分委屈,只是知道,那个位置是他拼尽全力要得到的。   “奴婢愚钝。”半夏把托盘放在小案上,捧起温度正好的羹碗。   楚明玥抬起眼帘,凤眸里起果然起了波澜,她接过乳羹喝下半碗,唇角沁着淡淡的笑,拖着缓长的声调道:“先前还夸你聪明呢,得,不禁夸。”   半夏接过剩下的半碗乳羹,放回托盘,又端着一盏清口温水双手奉上,疑惑道:“恕奴婢大逆不道,花家已是乏力回天,皇后此番也算解脱。”   “嗯。”楚明玥清了清口,悠悠道:“她是解脱了,也是恨极本宫。”   抢在废后之前自绝于世,废后的旨意也就无用了。   开.国数百年,未有贬恕亡人先例,如此,她楚明玥纵使日后坐了后位,那也是继后,他日长眠皇陵,她和宣珩允的长棺之间,再躲不开花二姑娘。   楚明玥摆了摆手,半夏退到偏殿门口候着。   熬了一宿,绷紧得精神就像牛皮筋早被拉到极限,瞥一眼小案上的铜壶滴漏,水位已到隅中,紫薇殿那里,想必已经尘埃落定。   楚明玥就躺在这张美人榻上,就着紫沉香的浓郁甜凉,阖上眼眸。   滴漏旁边的涂金麒麟香兽里染着紫沉香,袅袅青烟顺着镂空的麒麟肚溢出,缓缓升腾,消散于殿内。   香气浓郁甜冽,细嗅,还有一丝杏仁的苦涩。楚明玥爱极紫沉香。   再醒来时,纷飞大雪已经停了,她是被半夏低声唤醒的。   “郡主,序星宫那里有消息了。”   半夏颔首,眼眸里藏不住忐忑和惊慌,被起身的楚明玥瞧得清楚。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随便一吓唬就成鹌鹑了。”楚明玥坐到雕花紫檀木嵌琉璃镜前,任半夏为她整理睡乱的妆容。   半夏不服,咬了咬下唇,心一横直言:“郡主怎还有心思玩笑,派去给皇后问诊的太医署主事,诊出皇后生前被毒哑嗓子,何况早前,您刚应了陛下,保皇后平安。”   半夏话音刚落,紫薇殿下朝的钟声沉沉响起。   楚明玥无端心下一凛,右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花家嫡女有三人,左相独挑最不起眼的二姑娘入宫,前朝后宫皆有困惑,可待众人听花二姑娘一开口,便什么都明白了。   花二姑娘嫁过去的处境,绝不会差了,只因她生了副和新帝生母一模一样的好嗓子。   今日,仍是大宛皇后的花二,薨逝前,嗓子坏了。   这是折辱,更是挑衅,是给新帝的皇袍上泼泔水呢,且还要借她楚明玥的手。   楚明玥攥紧手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烦闷,恢复如常态。   “被毒哑?”楚明玥撇一眼半夏,又是恬不为意的姿态,就仿佛这世间困事,都不在她心上,除了一个宣珩允。   “太医只能查验她生前嗓子受了毒,推演断案,那是大理寺的事。”   半夏低呼一声,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   “走吧,紫薇殿散了朝,宣九想必得了消息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去瞧瞧。”楚明玥对着琉璃镜瞧了瞧妆容,芙蓉妆面明媚娇艳,衬得她愈发明丽。   自十三岁相识,楚明玥就一直唤九殿下宣九,就是如今,当年倨傲寡言的九皇子早已是九五至尊,她也未改口。   后宫的风总是会吹到前朝,这声“宣九”给她本就不好的名声又添“大不敬”之罪。   “崔安回来了,说是陛下的舆轿已经在过去了。”半夏应了声,转身去里间拿了件绯色洒金裘风出来。   楚明玥披着裘风,被一簇宫女拥着坐进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重华宫,往序星宫方向去。   大雪已经停了,路上积雪被洒扫宫人推到宫道两边,堆成矮矮的雪丘。   雪后的皇城愈发安静,唯有宫人手中的扫把推开积雪的声音。   肩舆被八人抬着,走的不疾不徐。小窗的帷幕被涂着丹蔻的纤细指尖撩开一条缝。   楚明玥凑近小窗,透过缝隙往外看,正好被侵入肩舆的凉气扑了满面,凉气顺着呼吸直入心肺,在四肢百骸里凝血成霜,她的心无端又猛跳两下。   她匆匆放下帷幕,手帕捂着唇鼻连打两声喷嚏。   走在小窗外的半夏闻声,立马塞进来一个温热的铜金麒麟手炉。   肩舆在序星宫门前落下,楚明玥被半夏扶着走出肩舆,守在宫门口的禁卫军拱手低头,向她见礼。   楚明玥留下一众太监宫女,只带着半夏走进序星宫。   “奴才拜见贵妃娘娘。”正殿门口,大监崔旺守在那里,见了楚明玥,他乐呵呵躬身一拜,恭恭敬敬。   “陛下在里边,奴才进去禀一声,说娘娘您来了。”   “不劳烦崔大监,本宫自己进去。”楚明玥说着,解下身上裘风推给半夏,径直跨门而入。   “娘娘脚下当心。”崔旺看着楚明玥进去,没阻拦,只朝守在门口的半夏点了点头。   旁人见陛下,皆由他通禀,却不包括楚明玥。他跟着宣珩允十五年,自然深知荣嘉贵妃的性子,这是位不拘宫规的主儿,是先帝爷御笔亲封的外姓郡主。   “送花姑娘回徽州。”说话的声音,清越中透着一丝低沉。   楚明玥方一进门,正好听到宣珩允的话。   花姑娘。姑娘。   楚明玥心里甜滋滋的,就像暖炉里煮的蜜浆,甜得“咕嘟咕嘟”冒泡,那缕困倦和烦闷消失的无影无踪。   废后的旨意仍是作数,徽州是花氏祖籍之地,亡人归故里。   “都退下吧。”宣珩允温声道。   “是。”禁卫首领张辞水领了命,躬身退出,转身之际正好迎上进门的楚明玥,又颔首见礼,后才退去。   太医署主事紧跟在张辞水身后,一同告退。殿内只剩下宣珩允和楚明玥二人。   楚明玥抬眼掠过张辞水腰间的斩风刃,注视二人平静离去的身影,心惑不已。   “宣九,皇后死前,嗓子真的坏了?”   宣珩允长身鹤立,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珠白皇袍,掐金白玉发冠束起如墨乌发,剑眉谡目,温隽出尘。   楚明玥光是看着,心里就生出欢喜,心尖上的蜜罐儿愈发甜郁,直要把她醺醉过去。。   那双桃花目望过来,平静似水,并无喜怒。   “贵妃,你可知罪!”   清音出泉,在腊月里化成尖锐锋利的冰针,朝着楚明玥尚甜得冒泡的心,直直刺入。 第3章 3、03   楚明玥脚下步子一顿,窈窈身形晃了晃。蛰伏在心底的酸涩像地泉一样刹那迸发,将先前那罐蜜浆冲的烟消云散,又被无尽的委屈兜头浇下。   她今日格外烦闷。   “知罪,知罪了。”楚明玥挑着音调嗔道,她手臂并拢,把松松握着的拳头推到宣珩允面前,“喏,这就绑了吧。绑轻点,怕疼。”   似怒非怒,更像是撒娇。   在宣珩允面前,楚明玥的娇肆性子收拢得干干净净,她惯会消他脾气,只是今日,她面上笑着,心底却有些乏倦,就像是长期撷取甘泉快要干涸了。.   宣珩允蹙了下眉心,敛眸瞧着杵到自己胸前的一双红酥手,送来淡淡紫沉香,甜腻到窒息。   纤细的皓腕从绣着金丝云中鹤的广绣里伸出,圆润精巧的腕骨被袖襟挡去一半,半隐半现。   宣珩允看着,突然就晃了个神,那声“绑轻点”仿佛玉狮子的爪子在心上挠了一下,让他漏掉半口呼吸,也忘记先前欲脱口的话。   “闹够了没。”宣珩允抬眼,把视线移到那张故作生气的芙蓉面上。   这句话让楚明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不知她是如何从责怪的句子里,读出宠溺味道的。   主动浇灌感情的一方,总是善于在二人的相处中抽丝剥茧,自己找糖吃。   “宣九莫气,气坏了不还是我心疼。”楚明玥放下手臂,笑吟吟道:“怪我,没有护好皇后安全,不该给她自裁的机会。”   明明宣珩允有意放她生路,如此一来,反倒像是新帝不近人情,执意要赶尽杀绝。   她这一低头,宣珩允却不知再如何说。   十二年的相处,楚明玥在这人面前惯会低头,生生把伏低认错做成撒娇。   只是讨好一个人十二年,总是会累,会倦。   宣珩允收回视线,落在一片虚无里,停了几息才想起楚明玥先前的问话,回道:“太医验过,皇后死前确是中毒,坏了嗓子。”   “可要宣大理寺崔司淮,查一查毒从何而来。”   “已吩咐下去,崔司淮正在查。”   楚明玥黛眉动了动,来时屋里只见张辞水和太医,未瞧见崔司淮,这人整日神出鬼没,何时竟已来过又去了。   但她也没多想,只道:“既是如此,等着消息就好,大理寺办案总是让人放心的。”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再没说话。   楚明玥没有计较,自相识那刻起,她倾心的就是这副清贵似谪仙的模样。   她张扬恣肆,他蕴籍善思,她一直都是这段关系里主动迈出步子的人。   宣珩允又吩咐禁卫严守序星宫,一应宫人不得出入。做完这些再一看,已是正午,到了用膳的时候,二人一同离开序星宫。   两台轿舆被宫人簇拥着,一前一后往大明河宫方向走。   膳房准备的饭菜一如往日,无甚特别。二人坐在圆桌前,边讲话边用膳。   主要是楚明玥讲话,宣珩允听着。讲的也就是玉狮子又挠坏一扇屏风那点事。   楚明玥讲到趣处,停下筷子“叮咚叮咚”笑起来,宣珩允在这个时候,会抬眼看她,抿唇笑一笑。   十五岁时,楚明玥被长公主府的长女嘲讽,整日跟在不受宠的闷葫芦后边。   楚明玥凤眸一横,瞪回去:“本郡主选的皇子,自然不能是只多嘴八哥。”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先帝钦赐昭阳郡主,而长公主的女儿,却还尚未有封号。奉华帝对楚明玥的宠爱,曾一度让后宫争宠的妃嫔猜忌她的真实血脉。   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在偏殿小憩半柱香的时间,随后,崔旺从太极宫搬来今日的奏折,宣珩允坐在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批折子。   楚明玥随意倚着圈椅软靠,小口品一盏云雾茶,时而借着低头啜茶的间隙,余光瞥一眼一米开外执笔批字的人,倒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光景。   只是这淑雅得体终究非她性情,捱过两盏茶后,楚明玥终于还是开口了。   “也不知崔司淮查的怎么样了。”   宣珩允手中朱批未停,“他有了消息定是第一时间回宫复命,等着便是。”   楚明玥张了张嘴,想说张辞水那边负责送皇后回徽州,总也是要等崔司淮查出个结果才好动身,不如让张辞水协助崔司淮一道查皇后中毒一事。   又一想,这二人皆是宣珩允一手提拔的心腹,张辞水统领禁卫,是为军,崔司淮主理大理寺少卿,是文官,宣珩允向来不让二人一同领命行事。   且张辞水暗里,统领着宣珩允组建的三千黑衣骑,这个人,楚明玥不能给予过多关注。   如此,楚明玥只好招了招手,命宫女又给自己添了半盏茶。   虽说无聊,她却舍不得走,二人这般平静悠然的相处实则也并不多有,往日里,宣珩允批折办公,是不许她在一旁叨扰的。   只是这茶,她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绣帕掩唇打了个呵欠,她一手撑头阖上眼帘。   半人高的铜金饕餮四脚鼎里燃着瑞脑香,香料里添了助眠的草药,浓郁的香味很快就让人睡过去了。   宣珩允批完折子抬起头,就看到楚明玥恬怡沉睡的面容。   她的胳膊支在圈椅的扶手上,手背撑着额头,绣着金丝云鹤的乾红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纤细手臂。   宣珩允盯着那段手臂看了会儿,忽然意识到,她身上这件云锦华服是秋装。   他沉思几息,蹙了蹙眉,心道她骄纵妄为,宁愿冻着都不肯穿袄。遂命崔旺拿了件他的大氅,亲自为她盖上。   大氅往楚明玥身上一盖,这份重量落下,楚明玥即时就醒了,凤眸睁开,于尚保持着弯腰盖衣姿势的人四目相对,气息相绕。   宣珩允霎时一怔。   楚明玥却没给他退开的机会,双臂顺势环上他脖子,又往宣珩允耳边凑了凑,“宣九莫不是要趁着我睡着了,偷偷亲我。”   宣珩允身形僵住。   知他不爱这类玩笑,楚明玥并未痴缠,话落就松了手臂。   “又说玩笑。”退开两步站直身体的宣珩允,像是听不得情话的迂腐秀才,薄薄的耳廓红了一圈。   楚明玥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年轻人急不可耐的声音。   “劳烦崔公公,臣有要事,请务必通传。”   尚未听到崔旺说话,就听年轻人明显扯着嗓子高喊,“陛下,微臣有要事求见,微臣——”   “让他进来。”宣珩允敛尽不适神情,又是一副帝王模样。   小书房的门“哐”一声被推开,穿着圆领窄袖紫色官服的年轻人大步走入,袍摆随着他的大跨步猎猎翻飞。   他的身后,跟着的崔旺数声提醒“小崔大人您慢点”。   崔司淮步履仓促,面上挂着少有的狼狈,他拱手躬身刚要见礼,余光瞧见一侧圈椅里的楚明玥。   到了嘴边的话锋一转,笑道:“贵妃娘娘也在,恕微臣惊扰了娘娘和陛下的温情。”   “本宫若是不恕呢。”楚明玥兀自倚靠在圈椅里,撩了下眼皮,瞧着浑身是胆的年轻人。   崔司淮,河涧崔氏的天才少年,逻辑严谨却放荡不羁,不畏皇权却拜朝入仕,就是眼下他骂一句妖妃,楚明玥也信他干得出来。   “那微臣也不怕,娘娘怕是自顾不暇。”崔司淮挑着一边唇角笑,挑衅意味十足,他对楚明玥的敌意,来得坦坦荡荡。   “崔卿不得无礼。”   端坐于书案后边的宣珩允只闻声提醒,崔司淮当即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恭恭敬敬拜身见礼,“微臣叩见陛下。”   楚明玥瞧着,翻了个白眼,心里又觉好笑,也不知宣九是如何把这不惧天地的狂妄少年降服的。   宣珩允微颔首,“可是皇后中毒一事。”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皇后娘娘所中之毒名为残樱,是一种生长在岭南一带的草药,性温和,可顺气排湿。”   宣珩允注视着崔司淮,没有作声,示意他继续。   “残樱本是味草药,只是忌焚,遇火焚烧,则生毒雾,可致人哑声。”   原是如此。楚明玥换了个姿势坐,“依崔少卿所言,皇后是被毒哑,可这味草药又是如何出现在序星宫的?”   崔司淮侧身朝楚明玥看一眼,眼底慌过黠光,他复又看向宣珩允,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回禀贵妃娘娘,微臣在皇后娘娘寝殿的手炉里找到了残樱的灰烬。”   把致哑的草药混进炭饼,随着经久耐烧、混有香料的碳饼一起慢慢焚烧,属实是下毒的好办法,且不易被人察觉。   楚明玥撑着头,总觉有信息被忽略掉了。   “即是混在手炉的碳饼中,朕问你,这味残樱燃之可有异味?”宣珩允问。   皇后素爱沉香,倘若她经年累月使用的香味里混入别的味道,总是会被第一时间察觉的。   “回禀陛下,残樱燃之有水腥草的气味,因此,若要下药不被察觉,就要控制药量。”崔司淮回道。   楚明玥恍然,“所以皇后中毒,不是突然发生,而是蓄谋已久,每日微量,徐徐图之。”   “贵妃娘娘聪慧远过常人。”崔司淮阴阳怪气笑道。   楚明玥不以为意,懒得和这狂子计较。   崔司淮继续道:“有机会每日给皇后娘娘手炉下毒的,是一个叫采薇的宫女,经臣调查,采薇负责每日更换皇后娘娘手炉里的碳饼。”   “宫女可有找到?”宣珩允沉声问,他面容平静似水,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心境。   崔司淮顿了顿,沉默几息,他偏头看了眼楚明玥,道:“人已经找到,尸体已带回大理寺。”   “死了?”楚明玥挑着声音问,这件事总算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   宣珩允也动了动眉心,面容有所动容。   崔司淮突然一脸沉痛,故意压低声音道:“死得那是格外惨烈,今日正午刚过,采薇头顶一纸诉状,在顺天府门前击鼓喊冤,其一步三叩首,引来许多围观群众。”   忽而,他又提高音量,抑扬顿挫像一个说书先生,“采薇跪在顺天府衙前,直呼有天大冤情,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念完状纸,一头撞死在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血洒台阶。”   他描述的过于生动,楚明玥几乎要看到血淋淋的画面了,她攥紧手中绣帕,睨崔司淮一眼,怨他戏多。   “所以,采薇有何冤情,控诉何人?”宣珩允问。   崔司淮敛尽脸上夸张表情,意味深长看了眼楚明玥,拱手躬身又行长礼,“回禀陛下,采薇状告贵妃娘娘毒杀皇后。” 第4章 4、04   楚明玥轻笑一声,她绝对相信,大宛国想这么做的人,不止一宫女,上至宰辅、下至小儿,谁人不唾骂一声“祸国妖妃”。   她端正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含笑,侧头望着宣珩允。   宣珩允注视着崔司淮,面容平静,缄默不语,难辨喜怒。   但楚明玥知晓,他动怒了,那双桃花眸底有漆黑涛浪沉沉涌动。这个人总是温润款款,从不显露情绪起伏,可纵使再善伪装,也架不住她盯着他瞧了十二年。   他果然还是护着我的。楚明玥这么想,他在为我生气。   崔司淮垂首,久久等不到宣珩允发话,悄悄抬眼,用余光往书案后边看,正好对上那双沉静中透着诡谲的目光,吓得立马死死盯紧自己的脚尖。   小书房里静极了,吐息可闻。   倚柱身候着的崔旺也往书案后飞速看一眼,这样死寂的氛围他遇到过很多,可都和荣嘉贵妃无关。   这是第一次,不怕死的少年郎徒手撕破这块遮羞布。   无数人想让荣嘉贵妃死,可无一人敢当面捅破这虚假的平静。   崔司淮一动不动,小腿站麻了,他开始腹诽是不是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可有凭证,若无证据,死谏就是以命作挟,等同逼宫。”宣珩允冷冷开口,清稷的声音骤然响起,杵成木桩的少年猛地一哆嗦。   只是话落,宣珩允垂眸,意识的问话多此一举了,若无证据,崔司淮不会跑他跟前碍眼。   楚明玥瞧着有趣,笑了笑,道:“自然是有证据,若无证据,崔少卿万万是不会开口的。”   “微臣就夸娘娘聪慧呢。”崔司淮脸上惊恐神色只是一霎,即时就恢复嬉皮笑脸的浑不怕模样。   “回禀陛下。”他又拱了拱手,“皇后娘娘的手炉是一月前做的手脚,手炉已经找到,询问过尚寝局,下毒的手炉不是序星宫之物。”   宣珩允沉默听着,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在书房扫一圈,食指在手背上画圈。   他的耐心所剩无几。   楚明玥知道,崔司淮也知道。   果然,他再开口,声音里充斥着不耐烦,“说结果。”   “依尚寝局所记,手炉是上个月初八被重华宫宫人领走的。”   证人死谏,证据确凿。   不到两个时辰,大理寺少卿办案,名不虚传。也难怪崔司淮来时,风尘仆仆。   楚明玥又懒洋洋靠回软垫上,心想,这些蠢材,以为这样就能动她。   “如此,就请崔少卿拿下本宫吧。”楚明玥悠悠开口。   “还在胡闹!”宣珩允冷厉三分,脱口斥道:“崔旺,送贵妃回去。”   任性不知收敛。宣珩允冷目注视着楚明玥,恼她这种时候还在胡闹。登极三载,他不知说了有多少遍“胡闹”。   他不需要楚明玥做任何事,她只要做好荣嘉贵妃,做一个尊贵的后宫女子,余生都在富贵锦绣中养尊处优,就够了。   他不需要她趟朝堂这摊浑水。   十二岁从满是血光的修罗梦中惊醒,他分不清那是梦,还是死后重生,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他似乎真的在梦中渡过二十载。   他再不做尽守本分、小心翼翼的冷宫皇子,他要坐上那个位置,才能扭转惨死的命运。   他学会运筹帷幄、经营算计,学会步步为营、假面示人,寻着上一世的记忆,他终于不再落得被皇太子养得那条狗咬死的结局。   他算尽一切,唯有楚明玥是唯一的意外。   上一世,他甚至不配远远瞧一眼的昭阳郡主,在这一世,甜腻腻的唤他宣九。   “本宫不走。”楚明玥瞪一眼走上前的崔旺,望向宣珩允,看着他投过来的眸光渐渐晕开,心道这种时候,他还能晃神儿。   她提高音量又喊一声,“宣九,我不想回重华宫。”   宣珩允回过神来,眉宇间染上愠色,他吸了口气,再次端出温润的好脾性,温声劝道:“听话,此事莫要干涉,你不会有事,朕答应过父皇。”   楚明玥心尖上一凉,这不是她想听的。   她只想听宣珩允当着崔司淮说一句,他信这不是她做的,而不是不问是与否,只为曾允诺先皇护她一世的责任。   “不回!”   早上那股蛰伏在心底的烦闷再一次发作,楚明玥觉得,她仿佛被密不透风的围墙囚着,有陌生的情绪被压抑到极致,就快要挣破牢笼。   这一声回绝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崔旺悄悄屏住呼吸,退回到柱子旁,极力降低存在感。   宣珩允怔了怔,接着蹙紧眉心,“腾”地从圈椅里站起来,他紧紧盯着楚明玥,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紧掌心。   这是楚明玥少有地驳他,纵使昭阳郡主骄纵肆意,可在他面前,向来是乖顺的。   这个与预想完全不同的走向从未发生过,宣珩允在起身的刹那,甚至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黑色的潮水裹挟着铺天戾气再一次向他扑来,他骤然变得阴鸷,望向楚明玥的眸光沉成一片。   楚明玥迎上桃花眸底的骇人目光,心上一颤,他变得陌生起来。但她此时,执拗劲儿上来,她不甘示弱狠狠瞪回去。   远远侯在柱子旁的崔旺就快要把自己憋死,他深吸口气,壮着老胆小跑两步,再次凑到楚明玥身前,呵呵一笑,“娘娘,您就听陛下的话吧,陛下他心疼您呐。”   楚明玥撇一眼崔旺,心气软下几分,只气崔大公公会讲话,这崔旺专挑她喜欢听的讲,不怪人家能做太监总管呢。   “数你会讲人话。”她嗔一声,算是接了这台阶。   “谢贵妃娘娘夸奖。”崔旺躬着身,做一个请的手势,转头又朝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喊:“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隔壁唤半夏姑娘过来,没点眼力见儿的东西。”   小太监慌慌张张往隔壁屋去叫人。   楚明玥直直站着,余光扫一眼宣珩允,见他仍是缄默不语,气得跺了跺脚,心一横抬步就往外走。   崔司淮杵一边默默瞧了许久,这时他突然一个步子过去拦在楚明玥跟前。   “恕微臣斗胆,娘娘还不能回重华宫。”   楚明玥脚下一顿,轻挑眼尾,“本宫就是不恕,你不也斗胆无数回了。”话落,她一转身坐回圈椅里,朝宣珩允道:“这可不能怪我不走。”   宣珩允暗自几番吐息,方压下胸中戾气,恢复往日随和清润模样,“崔少卿无礼,后宫妃嫔不涉前堂朝政,后宫家事,朕自会处置。”   终究是不能再纵容她这般放肆下去。宣珩允心中谋划,至少也要禁足惩戒。   崔司淮并未后退,他叹了口气,一脸沉痛,半手遮面浮夸表演,“陛下,非微臣要拦娘娘啊,是那群迂腐不堪的老臣,微臣来时,这些人已经在紫薇殿前乌压压跪一片了。”   “哦?”宣珩允闻言,未再动怒,而是低低笑一声,“原来死谏长阶非是逼宫,这才是。”   崔司淮没敢应声。   宣珩允的态度非他所料,朝廷皆传,陛下受荣嘉贵妃背后兵权所迫已久,二人早已不和。   定远侯去年病逝,陛下当借此机会顺势打压贵妃,彻底收回绥远军兵权,才合群臣预期。然眼下,陛下似是要护贵妃。   “跪一片?”楚明玥开口,“当真是快过年了,这天寒地冻的大雪日,宫里竟能如此热闹,本宫得去瞧瞧这热闹。”   “宣九,”楚明玥起身,走到宣珩允跟前,拽了拽他袖上衣料,一副撒娇模样,“你就让我去看看吧。”   宣珩允垂眸,凝视着楚明玥未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喊声,是从紫薇殿方向传来。宣珩允侧首看一眼崔旺,“外面何故喧哗。”   “这……”   崔旺看一眼已经进门的半夏,脸上是惊慌之色,“奴才出去看一眼。”   “不必,半夏你从外边进来,你说。”楚明玥也看到了神色慌张的半夏。   半夏躲在角落里,感受到屋内数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心中替楚明玥委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哭喊:“求陛下护佑郡主,求陛下护佑郡主。”   “这姑娘,哭什么。”楚明玥斥道:“起来回话,外边在喊什么?”   半夏仍是跪着,“喊……喊……”,喊了半天也没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哭。   哭得楚明玥就快要恼了,宣珩允则锁紧眉心,示意崔旺出去查看。   “微臣斗胆一猜,想必喊得是‘清君侧,诛妖妃’。”崔司淮当真不怕死,声音嘹亮,字字清晰。   小书房里刹那沉寂,半夏的哭声亦戛然而止。   就连空气都静止了,麒麟鼎里的瑞脑香燃出青烟,停在空气里,香气愈发浓郁。   群臣跪谏,声声山呼,为国为民之心赤诚可鉴,诛一女子,是为天下安。   宣珩允没有说错,这才是逼宫。   楚明玥以绣帕掩鼻,无声打哈欠,对眼下危机混不在意。   宣珩允定定看她一眼,转问崔司淮,“你怎知……”   “微臣在来宫的路上,看到了讨伐贵妃的檄文。”崔司淮不等宣珩允问完,就道:“依微臣所见,此时不止宫中,怕是易受鼓动的学子们已经喊着口号围了顺天府衙。”   “他们要贵妃娘娘的命呢。”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05   楚明玥和宣珩允二人的轿舆在紫薇殿前的光华场停下。   紫薇殿前有一百零八台汉白玉石阶,石阶中轴,螭陛顺缓而下,螭陛上的浮雕是大宛开国之初,钦天监的归墟道长端星盘、观星象,授天人示下所绘的苍龙游云。   楚明玥未下轿,她掀开小窗上的幕帘,就瞧见群臣跪在已经洒扫过的汉白玉砖上,个个面向螭陛上的苍龙,陈词激昂,声声震天。   一支御前侍卫腰间挎绣春刀,停在宣珩允的轿舆前,分两队相向一字排开,为宣珩允铺开一条绝对安全的道路。   楚明玥扫一圈,没有瞧见张辞水。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细细密密的雪絮在汉白玉砖上落了薄薄一层,那些跪地的大臣官帽上、肩上、甚至眼睫上,都覆上一层纱白。   宣珩允走出轿舆那刻,群臣以膝代步,跪行而至。   为首的是三朝阁老,曾经的帝师,谢俞。谢俞身后,是户部尚书李忠敬,也是长公主的驸马。   “望陛下三思,不可被奸人所惑。”这些人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人太多,楚明玥的轿舆在宣珩允的轿舆后边,被挡去部分视线,瞧不清楚,索性她就自己掀开厚厚的帘幕走了出来。   往这繁密的雪絮里一站,登时就把跪地的人瞧了个清楚,当朝文臣来了过半,朝臣身后,还跪着一众身穿国子监学士服的学子。   这些人都想要她死。   自出大明河宫,半夏就精神紧绷,全然没了往日张牙舞爪的做派,她怀中,紧紧抱着楚明玥的乾红金银线双绣鹤大氅。   楚明玥刚一下轿,半夏就把厚重的大氅给她披上。   接天连地的白茫茫里,她一袭红色,似火凤凰一般端立在天地间。   宣珩允偏头看她一眼,眉心蹙动,颇为不悦:“既是看过了,就速回重华宫。”   群臣们的喊声太响,不知楚明玥有没有听清楚,她站着没动。   但一直伏地保持叩拜姿势的谢俞却是听到宣珩允开口,他挺直腰背,手臂一抬,喊声既停。   年过耄耋的白发老翁,其挥臂的动作却是刹刹生风。楚明玥瞧着,念起她驻守边疆一生的父亲,在号令三军时,一定比这更威风。   光华场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羽翼已丰的年轻新帝开口。   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不息跪在腊月寒雪里两个时辰,就是为了逼新帝表明态度。   新帝登极三载,破门阀、瓦党争,这些自视甚高的氏族经花家一事,已然溃不成军,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要新帝肯低头,受此胁迫,那就是氏族威望尚在,世家的面子算是保住了。   且荣嘉贵妃这些年,恣睢善妒、祸乱后宫、染指朝堂,嚣张至极,他们师出有名。   谢俞绷直腰背,仰头道:“老臣斗胆,花家虽有罪,皇后却是大宛朝国母,纵使是死,也当依循律例定罪,万不能被毒受辱而亡。”   说得倒是合情合理,这些文臣总是能把事情说得任仇人听了,都要动容。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听得意犹未尽。   宣珩允背手而立,垂首看向谢俞,天本就阴沉,他这一低头,谢俞更瞧不清新帝神情。   所有人都屏息抬眼,等宣珩允开口。   “后宫之事乃朕家事,待查明原委,朕自当罚惩元凶。”宣珩允眯了眯眼,声平四稳:“天寒地冷,爱卿们都回吧。”   楚明玥听着,心里的蜜罐又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泡,她站在宣珩允身后,悄无声息挪近几步,伸着手指勾宣珩允背于身后的尾指。   宣珩允手臂一僵,没有回应,把双手垂在身侧。   楚明玥咬了咬下唇,蜜罐里的泡泡冷下去。她改勾他腰间那条金线双绣云龙的辍白玉腰带。   谢俞跪着,没有瞧见楚明玥的小动作,不然他怕是要当场骂一句“祸国妖妃”。   “陛下乃国君,没有家事,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谢俞的声音虽苍老,底气却是足的,“请陛下把贵妃交宗人署,国法论处。”   宣珩允凝视着谢俞,未语,眸底渐深,蛰伏在他胸腔里那匹孤狼跃跃欲试。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谢俞用余光飞速掠过森森杀气的禁卫。李忠敬仿佛看到谢俞的腰背晃了晃。   “谢阁老年迈,想是糊涂了。”   像是等了半世,清越的嗓音终于响起在吐息凝霜的寒天里。   “大理寺尚在断案,何谈羁贵妃至宗人署。”宣珩允的眸光在跪地众人身上扫一圈,冷声道:“尔等今日,是以下乱上,等同逼宫,罪及九族。”   楚明玥绞着手上绣帕,心底生出渐烧渐旺的怨气,她才不介意这群老迂腐的态度,只是不喜他们以这样的姿态胁迫宣珩允。   她的宣九,谁都欺负不得。   她往前走了一步,俯视着谢俞,正欲开口,就见群臣之后,一个腰间挂着招文袋的书生站了起来。   他动作明显僵硬,但目光灼灼,怒视着楚明玥,朗声唱道:“夕有武娘娘,今有楚贵妃,狐媚妖术以惑明主,豺狼成性,弑杀贤良,窥正妻之位而藏祸心,以乱朝纲。”   书生站在两尺开外,沐漫天素雪,不卑不亢,句句珠玑,穿透风雪的声音里似是蕴藏着正义的力量。   楚明玥听着,几乎要拍手叫好,转而一想,呵,她正挨骂呢,不能坏了小书生酝酿好的气氛,遂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可宣珩允却是开口了,没有再给书生表演的机会。   “尔等书生受有心人煽动,不明真相却妄图逼宫。”宣珩允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他负手睥睨众人,帝王之气早成,“所有胡言乱语之人尽数带走下狱。”   此言一出,跪成一片的数百学子纷纷抬头起身,面上皆是震惊。   本朝崇文尚武,礼贤下士,且法不责众,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下狱上谏学子一说。   “崔司淮,朕命你一日之内查清其中原委,找出居心叵测煽动学子闹事之人。”   “微臣遵旨。”跟过来就默默装空气的崔司淮跪地领命。   眼看着一对禁卫军出列,把学子们围了起来,楚明玥赶忙劝道:“下狱就不必了,终归这些人是有胆量在身的。”   宣珩允看一眼楚明玥,道:“虽有胆却无谋,视为莽夫,大宛不需这样的人。”   正在这时,原本被禁卫吓到的学子里,突然有一人高喊“清君侧,诛妖妃”,他这一喊,所有学子们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一起喊,大有三军阵前的潇潇气势,又一队禁卫手持盾牌,挡在宣珩允和楚明玥前边。   楚明玥一怔,接着就被气笑了,她是在为谁说话呢,这圣母谁爱当谁当。   接着,她推开挡在前边的禁卫人墙,站了出去。   宣珩允拦过去的手臂被她一把推开,他蹙紧眉心,本就锐利的轮廓崩的更紧,似是动怒了。   楚明玥一袭乾红大氅,站立在茫茫天地间,那张艳丽的芙蓉面上尽是嘲讽和不屑,她撩起眼皮,视线越过群臣扫向不远处群情激昂的学子,犹如燃着璀璨烟火的凤凰。   年轻的学子们刹那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声名在外”的妖妃,且是这样咫尺之距。   红衣耀眼刺目,晃得这群少年人挪不开眼睛,而荣嘉贵妃一身雍容尊贵的皇家气派更是震慑着他们的心神。   她似笑非笑睨着他们,全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这一刻,就连早已缄口的谢俞也不得不承认,楚明玥是真正在皇权堆里被娇宠大的,这样的小阵仗,于她而言,远不如她及笄那年,八十万绥远军齐贺来得有看头。   书生们目光呆滞,全然忘了他们此行目的。   而宣珩允则大步走到楚明玥身边,眸光冷冷扫过那群书生,他的眼底有黑色的潮汐翻滚,他想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下狱,更想让楚明玥回她的重华宫,不许再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本宫可不怕蠢材,被利用了还替人当人肉盾呢。”楚明玥抢在宣珩允之前开口,狠狠嘲讽这群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宣珩允的眸底愈发沉了,他看了眼禁卫长,冷声道:“押下去,不听规劝者,禁终生科考。”   此话一出,书生们登时就懵了。   先前大声朗读檄文那个书生脸色惨白,继而双目变得血红,额角青筋骤现,他推搡着禁卫试图冲到宣珩允面前。   “敢问陛下,绥远军姓宣还是姓楚!”书生喊得撕心裂肺,拼尽全力。   “冬月十八,绥远军副帅擅离职守,跨三省夜会安王!”   “立冬那日,主将往西拜会淮南王!”   “十月中,大帅沈从言无召回京,夜入定远侯府……”   宣珩允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俊美的脸已然冷成霜,早已不见平日温润模样,“狂妄之徒,带下去。”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起书生的胳膊拖着他离去。   “十月,贵妃娘娘突然回定远侯府省亲。”书生挣扎着,声音渐远,“敢问陛下,绥远军还姓宣吗……”   书生们被禁卫军押着消失在光华场。   雪絮开始变成鹅毛那般,被冷风吹着斜斜飘落。   所有人的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   绥远军还姓宣吗。   这个声音就像是诅咒,在宣珩允的耳边挥之不去。自古帝王,最难收拢是兵权,他一直都知道的。   楚明玥心上猛地一颤,十月沈从言回京给她送生辰礼,而她以省亲为由回府见了这个异性弟弟,二人行事已是格外谨慎,她看向宣珩允,早已冷凉的嘴唇动了动,想解释的。   她知晓,兵权一直是宣珩允的忌讳。   “启禀陛下,微臣有奏。”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李忠敬跪行向前,从袖袋中抽出早已备好的奏本。   宣珩允垂眸,诧异看着他。长公主府韬光养晦三年,是什么人能让他今日破釜沉舟。   “微臣弹劾绥远军主帅沈从言和荣嘉贵妃娘娘密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臣请皇上过目。”李忠敬双手捧着奏折,举过头顶。   崔旺接过奏折转呈宣珩允。   宣珩允接过奏折打开,上面条理清晰累述楚明玥近百条罪证,庄庄牵涉兵权,件件满门死罪。   条条罪证,直击宣珩允死穴。   那双桃花目漫不经心在奏折上扫过,对纸上所书不甚在意,洛京的所有事都逃不过黑衣骑得眼睛。   他嗤笑一声,“朕知道了,都退了吧。”   忽然,他的视线扫过最后一列工整小楷,眸光直直定住,再未移动。   过了许久,宣珩允抬头看一眼茫茫天地,孤狼在体内咆哮着,试图冲破禁制撕碎所有的人,他的耳畔渐渐只剩风声。   “陛下,学子未来关乎国之根本,老臣恳求陛下查明实情,给天下学子一个交待。”谢俞挺上前,开口只言书生、不谈贵妃,却是要逼宣珩允发落楚明玥。   楚明玥心底愈发烦闷,嫌这群聒噪多事的老头儿碍眼,宣珩允不喜她和沈从言往来,这些人累她没有机会解释。   她瞪一眼跪地朝臣,“本宫既是妖妃,还不都速速退下,当心本宫施出妖法,要你们狗命。”   “你……”谢俞没有料到会被一后宫妇人当中拂面,气得满面白须直抖。   楚明玥的声音闯入宣珩允耳畔,他回过神来,冷冷扫一眼楚明玥,“崔旺,送贵妃回去,禁足重华宫。”   奏折“唰”得被抛入空中,宣珩允反手拔出崔旺端着的长明剑,剑光斩过雪空,奏本碎成一片片,融进鹅毛大雪里,纷纷扬扬。   崔旺把手中盛放剑鞘的托盘交由身边小太监,对楚明玥躬身道:“奴才送娘娘回宫。”   剑光闪烁,晃在楚明玥怔楞住的凤眸里。   她诧异地注视着宣珩允骤然冷漠的脸,不知变故何起。   纸屑晃悠悠从她眼前落下,她瞧见上边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方恍然,他发作的缘由,指甲掐着掌心软肉,心一寸寸往下堕,疲倦无力。   “宣九,”一向清丽的声音有些发颤,楚明玥凝视着那双冷漠的桃花眼,字字艰难,“你不信我。”   “贵妃,你僭越了。”宣珩允负手背过身去,不在看身后一眼,“崔旺!无朕允许,贵妃不得踏出重华宫半步。”   他是朕,她是贵妃。句句皆是身份,字字皆是距离。   楚明玥忽然笑了一声,捆缚着她十二年的一厢情愿箍得她喘不上气。   罢了。   楚明玥仰头,天空乌沉压抑,沉重的乾红大氅被她一手扯下,落在雪中,积郁胸中的闷气登时消散。   只当这十二年心意都喂了狗。   作者有话说:   文中那段讨伐檄文,有参考骆宾王讨伐武则天写得檄文 第6章 6、06   “娘娘,您莫与陛下置气,陛下过两日气就消了。”   楚明玥迈过重华宫宫门,崔旺对着她的背影细声宽抚。   但他没有得到楚明玥的回应。崔旺心里打了个颤,他总觉得这时的贵妃娘娘与往日似乎哪里不一样。   往日的荣嘉贵妃,无论与何人正闹着怎样的脾气,只要听人提一句陛下,立时就眸含翦水,周身都荡着一圈和煦春风。   而此时,她一袭绯红霓裳裙踏过绵绵素雪,虽单薄瘦削,却身影端稳,每一步都透着雍容尊贵,迈入宫门后她并未驻足,径直就往里去了。   崔旺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放以往,在他说出宽慰的话语后,荣嘉贵妃总会打趣一声“不妨事,都是本宫惯出来的脾性”。   然今日,贵妃娘娘过于平静了。   他给守宫门的侍卫交待几句,瞧着钉铜金铆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一路快跑去向宣珩允复命。   本就阴沉的天仿佛是瞬间暗下来,盏盏羊角宫灯亮起。   “陛下,贵妃娘娘似乎不太好。”   崔旺赶回大明河宫的小书房,恭恭敬敬垂首而立,他小心翼翼用眼尾余光飞快看一眼年轻的帝王,谨慎斟酌措辞。   他做宣珩允的近身太监十几年,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知晓他真实脾性的人。   有时候,他是惧怕到骨头里的。   禁卫统领张辞水端立在书案下,没有作声,他身上寒气摂人,想是在崔旺回来前一刻刚从外边回来。   宣珩允撩了下眼皮,淡漠道:“不好就叫太医,朕可不会诊脉断疾。”   楚明玥骄惯,每每身上有一点不好,总是要差身边婢女来请他过去。   他不是太医,生病宣太医。   这句话宣珩允说过无数次,楚明玥总是娇笑着眨一眨眼睛,“汤药太苦,要宣九喂才咽得下。”   这在宣珩允眼睛里,无疑是矫情的。   崔旺讪讪闭口,无声退到小书房门外候着,侍奉宣珩允十几年,他却看不透,他对昭阳郡主究竟有没有情分。   若是有,那为何在昭阳郡主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他总是这样寡淡、清薄。若没有,为何二人相处时,又能收尽冷戾,温润相言。   *   重华宫里。   见楚明玥回来,迎出来的丹秋刚要开口,就瞧见后边的半夏疯狂摆手。   楚明玥在卧凤妆镜前坐下,桌上的圆肚麒麟香炉里,紫沉香绕过鼻息,甜腻中透出苦涩。   丹秋和半夏为楚明玥一一拆下双云髻上的朱钗步摇,浓黑细密的乌发柔柔落下,垂至腰下。   半夏有条不紊把首饰收进奁盒,丹秋递上打湿的热帕给楚明玥去妆净面。   她一脸不明所以又焦急的样子,频频向半夏递眼神。   楚明玥从镜中瞧见丹秋眉眼乱飞的模样,努力挑动唇角,一如往常打趣她,“回家一趟脸怎么还抽筋了,快去拿热帕子敷上。”   丹秋看着楚明玥勉强维持的镇静,鼻子一酸,泪珠子就灌满了眼眶,“郡主,奴婢今日回宫路上,看到……”   半夏袄裙下探出一只翠色绣鞋,一脚踩在丹秋脚上,“郡主身子还凉着,你去说一声,地龙再烧旺些。”   丹秋拉下一张脸,委屈巴巴转身要往外走。   她们俩自小服侍楚明玥,年纪和楚明玥不相上下,是定远侯夫人亲自挑选送到楚明玥身边的。   是以和楚明玥的感情非同一般。   丹秋家中舅母病重,这几日她告了假,上午过半,忽闻城中躁动,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宫。   花相倒台,世人赞新帝明君风范,手段雷霆,却咒贵妃擅涉朝政、迫君废后罢相。   同一件事,怎得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呢。   丹秋回宫的路上跑丢一只绣鞋,都没想明白,法不责众,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哭丧着脸做什么。”楚明玥睨着丹秋,唤住她,“本宫活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她随手从妆台抽了条绣帕塞丹秋手中,“快把金豆子擦一擦,本宫见不得人哭。”   丹秋这才记起昭阳郡主不喜哭哭啼啼,她接过帕子捂着眼睛狠狠揉了几下,声音呜咽道:“奴婢知错,奴婢这不是哭,是眼里灌水了。”   “快去把眼眶里的水倒了,明日到尚寝局跑一趟,给本宫挑几个袄裙的花样。”   袄裙?丹秋睁大一双通红的杏眼,疑是听错了,郡主这十二年来,何时肯穿过袄裙。   就是半夏,也跟着楞了神,半息过才惊惶出声:“郡主您别吓奴婢啊。”   楚明玥起身,笑得沉糜,脸颊梨涡格外深。   她拍着二人肩膀,道一声“去吧,今夜本宫想早点歇下。”绕过精绘描金的松木屏风,朝那张美人榻走。   身后传来丹秋和半夏告退的声音,随之是雕花门轻轻阖上。   随着关门的声音落下,楚明玥端挺的肩背霎时耸下,撑着许久的精气倾泻而出,她孤零零伫在华美宽敞的重华殿里,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往美人榻挪过去。   美人身形纤细,绞纱绯裙挡不住玲珑身姿,她往那张雕着香玉牡丹的榻上盈盈侧卧,任何丹青圣手都画不出半分华彩。   只是,美人黛眉轻颦,疲惫极了。   落地的菡萏鎏金烛台上,九支红烛璨光烁烁,照亮那张松木屏风上神女挥泪襄王的哀凄幽怨。   楚明玥半阖眼帘,似鸦羽的浓密眼睫垂落,在眼下投印一片阴影。   乌发在她身后铺开,露出整张褪尽铅华的面庞,明明不染红妆,却更明艳,更娇媚。   凤眸微张,落在那张屏风上,神女掩袖正在拭泪。   她眨了眨眼睛,眼底也跟着酸酸的,心尖上似乎扎着一根细长的刺,痛得她无力呼救。   可这根刺,已经扎上去十二年了。   一朝拔动,怎能不疼呢。   她并非没有想过,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自己。   楚明玥十五岁受封,奉化帝坐在紫薇殿那张盘龙金銮椅上,当着一众皇亲国戚的面说,“储君难择,可这太子妃,非昭阳不可。”   金口玉言一诺,楚明玥成了众皇子争相讨好的九天明珠。   五皇子骁勇,七皇子学博,十三皇子纯良率真。   但她,偏偏就喜欢去找沉默少言、独居冷宫的宣珩允,甜腻腻唤一声宣九。   她是自疑过,他对她笑,是否只为让皇伯父多看一眼,是否为了定远侯府的绥远军。   可他身陷囹圄之时,儒雅温润得唤她“阿玥”,囚牢里寒铁栏杆隔开二人,他站在污秽腥腐的阴暗里,对她笑得一尘不染。   “阿玥,离我远远的,不可去求定远侯。”   他拒绝她能够给予的所有帮助,向她展露唯她可见的笑颜。   她便也笃信,他对她的心是一样的。纵然皇权争夺龃龉不堪,他们的情谊定然是纯粹的。   直到今日,剑光寒冽,透过粉碎的奏纸,她看清那张陌生冷漠的脸。   终于从十二载执迷中惊醒,原这些年,不过是她一人的痴心妄想。   在美人榻上歇至夜半,她才起身,自己熄灭满堂烛火,躺上那张宽敞的红木雕花双人榻。   玉狮子在床尾,首尾盘成一团,睡得“呼噜呼噜”响。   榻上鹅绒绸被发出窸窣声响,它一只耳朵快速抖动,接着睁开一双蓝瞳,从被角钻进去,蜷进楚明玥怀里,蹭了蹭脖子,呼噜声再次响起。   万籁俱静,寂寂无声。   楚明玥以往怕极了沉静中的黑暗,一到夜里,无论有没有宣召,她都找尽借口留宿大明河宫,传出不少专宠善妒、蔑视宫规的流言蜚语。   如今心冷了,才发觉这般长夜也不可怕,屏息张耳,还能听到窗外落雪的声音。   吐息渐渐平稳,长夜无梦。   再醒来,刚过巳时。   真好,把心里的人放下,比着往常还多睡一个时辰。楚明玥掀开绸被坐起,被子里睡得张牙舞爪的玉狮子“喵呜”一声弓起背跳下床榻。   外间候着的丹秋听闻郡主动静,一招手,九个梳单髻的婢女端着水具鱼贯而入。   丹秋把帕巾打湿,瞧着郡主光彩罩面,猜是睡得极好,心想这是已经不气了。   “这一晃眼啊,日子过得真快,又到了喝腊八粥的日子,”丹秋把帕巾放在楚明玥手上,捡着她往日喜欢听的话说,“腊八粥熬了一宿,依着郡主往年嘱咐,少放一半蜜饯,陛下尝了定是合口。”   一夜过去,丹秋已然从半夏那里知晓了昨日光华场的事情,别的不说,但是被禁足,自昭阳郡主出生起,二十五年来头一次。   丹秋原还担心郡主气不过,现下一看,瞧不出郡主脸上半分愠色,想是和往常一样,不舍得和陛下怄气呢。   楚明玥接过冒热气的帕巾捂在脸上,热敷一会儿,她闷笑一声,全是自嘲。   她拿下帕巾,面向妆镜,任婢女们为她梳妆,“本宫喜甜,放两勺花蜜再端来。”   丹秋挽发髻的手腕一顿,试探着问:“郡主不和陛下一同过腊八节吗,那陛下一人……”   楚明玥黛眉轻挑,对着妆镜偏头看今日梳的双鬟望仙髻,漫不经心笑了笑:“九五之尊,膳房还能少他一碗粥不成。”   丹秋当即住口。一行宫女有条不紊为楚明玥上妆。   隔壁膳厅里,半夏张罗着盛粥布菜。   楚明玥今日胃口好,喝下两碗加花蜜的腊八粥。用过早膳,她让半夏去司寝局拿今年新画的袄裙样式,她披着风裘,指挥一众宫女太监推来整个重华宫的积雪,几十个人一起堆出足尺高的大雪人。   绵绵不绝的嬉笑声穿过重华宫紧闭得大门,荡漾在红墙雪瓦的宫道里,正巧被入宫给太妃请安的明玉公主听了去。   明玉公主从银顶软轿里探出头,脸上轻蔑神情尽现,“楚明玥当真肆无忌惮,皇弟明令她禁足思过,不是让她玩雪,还当是父皇在世时,容她泼天放肆。”   “走,去找楚明玥讨碗腊八粥喝。”   银顶软轿落地,明玉公主从轿里走出,朝紧闭的宫门去。   宫墙里边,丹秋带着一众宫人正搬了爬梯要给雪人画眼睛,而楚明玥因为站乏了已经回屋里歇着。   重华宫的折月殿里,楚明玥姿态慵懒倚在圈椅里,殿内无他人,只她的下方,站着掌管修仪的容姑姑。   眼下,容姑姑满脸惶恐,看向楚明玥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震惊,她被楚明玥的问话吓得魂飞魄散。   “恕奴婢老耳昏花……娘娘方才是问……”她结结巴巴,无论如何不敢把那二字说出口。   楚明玥辍一口热茶,放下白玉茶盏,脸颊上那只梨涡若隐若现。   “姑姑未听错,本宫问得就是和离,当做何。” 第7章 7、07   太极宫里,崔旺带着三个当值的小太监退到门外,暗色木雕格扇门被关上,门面上涂金的朱雀口吐丹火,傲视天地。   屋内,禁卫首领张辞水、大理寺少卿崔司淮躬身禀手行长礼。   宣珩允靠坐在青龙敲头案后的太师椅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平身,“二位舍了午食过来,是朕交待的事有进展。”   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情绪。   在这二人面前,宣珩允身上少了平时众人面前的温儒气质,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下溢出的冷翳。   只因他们,是宣珩允在朝堂中唯二的心腹。宣珩允也愿意放下几分伪装,换二人忠心耿耿。   “陛下料事如神。”张辞水先道:“微臣带着黑衣骑从昨日下午开始守在长公主府附近,半步不离,到子夜过半时,果真有府里人乔装打扮连夜骑马出城,往江左方向去了。”   “属下已命人跟上。”   宣珩允一手撑头,稍抬眼看过去,“不必跟,让人回来。”   “不跟?”张辞水还欲再问,一眼看到宣珩允眉心蹙动,露出不耐之色,立时闭口,“是!”   “张首领放心,陛下就是要江左搞出大动静。”崔司淮走到落地的铜金麒麟香炉前,把手贴着炉壁取暖,他在宣珩允面前,胆子比张辞水稍大。   宣珩允扫一眼崔司淮,少年人脸上尚有未褪尽的青雉,又对张辞水道:“朕的七皇兄素来谨慎,黑衣骑一入江左境,势必打草惊蛇。”   他今日有些奇怪,竟多和张辞水解释这一句,这让下边站着的二人都愣一下,崔司淮甚至把手从香炉上拿了下来,端正站好。   宣珩允曲起指骨在红松案面上敲了两下,崔司淮马上道:“确实如陛下所料,序星宫里的残樱亦出自长公主府。”   崔司淮擅推衍论案,盛名少年,年轻气盛,十六岁获新帝亲批,准其不足岁参科考,摘得探花。   其背后又是河涧崔氏,这样的少年郎如何不轻狂。   但他挺直的脊背心甘情愿为宣珩允躬身长拜,只因这位淡漠少言的新帝足不出深宫,却总能先一步堪破一切,崔司淮心服口服。   “死谏顺天府的宫女是皇后,”崔司淮顿了顿,改口称,“是前皇后自幼带在身边的,为逼迫宫女就范,长公主府在序星宫轮值的禁卫里安插一个细作。”   说到这里,张辞水猛地偏头看过去,显然他不知晓此事,他是禁军统领,这是他失职。   崔司淮飞快瞥一眼张辞水,飞眼一笑,继续回禀,“细作日日守在序星宫,对宫女深情诱之,待宫女身心交付,细作谎称二人私通被驸马李忠敬抓住把柄,是死罪。”   后边发展,崔司淮不说,所有人俱已心下了然。   宫女为救“情郎”,听命李忠敬行事,诬告荣嘉贵妃,自知已无活路,一头撞死在石狮上。   “这他娘的!”一旁的张辞水忿忿咒骂一声,“这下三滥的玩意儿,骗人姑娘感情不说,姑娘到死都以为自己护住了她的情郎!”   宣珩允眉心跳动,眼底沉了沉,那双桃花眸里的光凛冽几分,阴郁的气息从他背后四散。   “她确是自缢?死前可见过何人。”宣珩允不动声色问。   她??   崔司淮怔愣一息,恍然反应过来,“回禀陛下,经大理寺查验,前皇后身上无伤痕,是自缢,微臣访遍序星宫宫人,前皇后死前未见任何人。”   话落,宣珩允敛眸缄默,没有说话。   崔司淮笑得诡异,“此事确实与荣嘉贵妃娘娘无关。”   宣珩允低低应下一声,未有明显情绪显露。   “无关?”张辞水不解,疑惑道:“你先前不是说皇后娘娘的手炉来自重华宫。”   崔司淮见宣珩允不曾动怒,也未有制止二人的意思,就又放松下来,手放回到香炉壁上,幽幽道:“诺大后宫,平日里负责外门洒扫的宫女太监,凡事贵妃娘娘瞧着顺眼的,都往人怀里塞一个手炉。”   张辞水恍然大悟,找一只重华宫的手炉送去序星宫,不是难事,“贵妃娘娘心善。”   “呵。”崔司淮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怎不说是骄奢铺张,尚寝局里半数手炉都送到了重华宫,重华宫里的用度开销,远超贵妃份例。”   他对楚明玥有着莫名的敌意,大概这世间所有清风正气的文人,都和他一样不喜当朝张扬高调的贵妃娘娘。   “够了。”宣珩允抬眸,视线从二人脸上扫过,“近日你二人低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张辞水拱手领命。   “呵呵,微臣声名在外,去茶楼里喝碗茶都能被姑娘们围观,怕是低调不得。”崔司淮一脸欠抽的笑着。   宣珩允锋眉挑动,“明玉公主孀居两年,托太妃跟朕提过少卿。”   崔司淮脸上一僵,“微臣才十八,还小,还小。”随后讪讪闭嘴。   二人一同告退。   出了太极宫的门,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彼此就像不相识一般。   守在门口的崔旺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的雾霭沉沉的寒雪天里,这才转身从宫娥手中接过盛着腊八粥的托盘,敲门进去。   宣珩允瞧了眼崔旺手上的汤盅,有些眼生,也未多想,只道:“不是让贵妃禁足吗,怎还送粥过来,重华宫当值的侍卫当罚。”   托盘在窗边的窄案上放下,崔旺端起汤盅的手晃了晃,转身时面色已恢复如初。   他双手捧着汤蛊奉上,笑眼眯成条线,“贵妃娘娘这次可是听陛下话呢,也就数陛下的话,能让娘娘放在心上。”   “您让娘娘禁足,娘娘从昨日傍晚回宫至今,可是未踏出重华宫半步。”   宣珩允接过汤蛊,面上明显一滞,他这才意识到今日哪里怪异,往常总有楚明玥带着食盒跑来太极宫,吵闹着要他陪着用午膳。   “算她这回懂了规矩。”宣珩允冷冷说一声。   他尝了一口腊八粥,甜腻到泛酸口,不是重华宫小厨房的味道,难以言说的怪异情绪从心底幽幽升起,他感到莫名烦闷。   汤蛊被重重放回桌案上。   崔旺看着,赶紧笑着解释:“贵妃娘娘怕破了禁足的诏令,特意吩咐了御膳房给陛下熬粥。”   是御膳房煮的,不是她差人特意送来。   顺着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闷,宣珩允冷“哼”一声,“但愿她经此一事,莫再插手政事,做好一个称职的后妃。”   “娘娘聪慧,一定能理解陛下苦心。”   崔旺一直会说话。   “称职的后妃”此时正笑吟吟靠坐在圈椅里,宽抚被她惊吓到额间冒冷汗的修仪女官。   “姑姑怕什么,本朝民风开放,那些个世子妃、侯夫人个个闹和离,怎得本宫就不能问问了。”   楚明玥放下手心里的茶盏,起身行至容姑姑跟前,自认为慈爱得握了握她的手。   这一握,容姑姑直接就吓跪了。   “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是真不知道。”   她是这后宫最有资历的修仪女官,如今已是六十有余,早已无须事事行跪拜之礼,可此刻,她全身都在颤抖,害怕极了。   受她教导过宫规的主子们,有的如今贵为太妃,有得熬不过残酷的斗争已成白骨。   新帝后宫唯有一后一妃,可先帝后宫妃嫔五六十人,她在这沉浊压抑的后宫里看到太多见不得光的龃龉,她猜不出这位张扬骄纵的荣嘉贵妃此话何意。   昨夜当完值,今日一早她刚听说了皇后被贵妃毒害而亡。   在后宫里活得久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人战战兢兢。   那个问题能要她的命。   楚明玥后退几步,颔首注视着全身战栗的宫中老人,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笑声“叮咚叮咚”像泉水一般清脆。   是了,这宫里的人都怕她。   “罢了,你就回本宫,往前数,可曾听到过有后妃和离?”   容姑姑额头抵着羊绒地毯,疯狂摇头,“奴婢不曾听过,闻所未闻。”   楚明玥敛尽神色,兴致缺缺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郡主,”半夏从外边进来,一脸忿色,“明玉公主来了,被侍卫烂在宫门口。”   她的怀里抱着从尚寝局拿回的新衣式样,是刚从外边回来。   “明玉公主?”楚明玥转动明皓凤眸,认真思考过,问半夏:“是那个驸马逛花楼得马上风死了的?”   半夏赶紧看一眼刚迈过门槛退出去的修仪姑姑,“郡主您小点声。”   她在外边跑一圈,宫人之间四散的流言听了遍,皆说荣嘉贵妃毒杀皇后犯了众怒,陛下将她封禁宫中是要不日赐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昨日她也在光华场,陛下后来的冷漠,让她害怕流言成真。   “本宫的声音,听了那是听者的福分。”楚明玥睨一眼半夏,抬步往外走,“走吧,去瞧瞧。”   半夏跟在楚明玥后边慢步走着,“奴婢回来时瞧见,崔大总管往咱们宫过来了。”   宣九来了?   这可是奇了,往常二人不睦,都是她端着笑脸往大明河宫跑。   这么想着,楚明玥下意识就往宫门快走,绣步如飞,就要到宫门时,她突然顿足,抬头望天讥笑一声。   一听到他就乱了心神、忘记自我的毛病,是该改改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08   雪在快正午时停的,原本水雾蒙蒙的天,在这会儿竟有太阳爬出云层,散下一缕缕光束。   冬日的阳光灿白刺目,落在冰封的琉璃瓦片上,金光粼粼,晃得楚明玥眼底酸痛。   “不见,让明玉公主回吧。”楚明玥仿佛在和自己置气,恼自己刚才没出息,转身往回走。   半夏应一声,朝花园那边堆雪人正在兴头上的丹秋喊一声,挥手让她进屋陪郡主,自己沿着冻了薄薄一层冰的青砖路朝重华宫大门走。   她不知楚明玥在短暂的脚程里,心绪骤起骤伏,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   往日里和明玉公主从无交情,这会儿过来明摆着落井下石的,没有郡主在,她不必束手束脚,若是来者故意找茬儿,她能怼得尽兴。   重华宫的大门从里边打开,沉重木门上的铜金铆反射出森冷的锐光。   宣明玉原本和守卫争论不下,又眼睁睁看着楚明玥身边的婢女仰着下巴从她身前过去,门打开又合上。   她被堵在这里早已怒极。   门方一打开,她顺着渐宽的门缝往里瞧,这一看,更气了。   还是那个鼻孔长头顶的婢女。   宣明玉冷眉冷眼,朝两个侍卫狠狠瞪过去,目光打个转,落到半夏脸上,“楚明玥呢,怎就派你个婢子迎本宫。”   半夏往正门口一站,双手掐腰,下巴抬得高高的,“主子已歇下,免公主请安。”   荣嘉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自是当得起明玉公主一拜。只是这话被明摆着要来落井下石的人听了去,就是挑衅了。   果然,明玉公主一听就炸了。   “呵,她楚明玥的口气倒不小。”宣明玉往前两步,作势就要挤进去,“这贵妃的菡萏椅,她还能坐几天。”   半夏两手撑着门扇,堵住宣明玉去路,“公主执意要请安,就在这里叩首吧。”   半夏咬着宣明玉请安一事不松口,根本不跟着她的话风走。   宣明玉心念这下贱婢子还有几分机灵,她偏了偏头,给身后两个婢女示意,两个粗壮的婢女从宣明玉身后走出,抡起胳膊就要把半夏架一边去。   “没规矩的下人,让她们好好教教你如何和主子说话。”宣明玉没有恼羞成怒,尚顾及公主仪态,只是笑得讥讽刻薄。   可惜她忘了,这是定远侯府出来的人。   半夏一个转身避开二人,以手为刃,朝冲过来的二人劈过去,动作干净利落,只眨眼间,那两个腰圆肩厚的婢女齐齐倒地。   手握绣春刀的两名禁卫尚保持着犹豫是否出手的姿势,他们相视一眼,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默默收了手退回原处。   那两个婢女滚在地上,捂着肩头关节处疼得呲牙咧嘴,身上沾着将将化一层的雪水,很是狼狈。   宣明玉先是惊得花容失色,接着才想起这二人让她失了脸面,一时气急,失了理智口不择言,指着半夏骂道:“卑贱的东西,皇宫内院容的你放肆!”   半夏叉腰站着,挑眉一笑,颇得楚明玥真传,“不容也晚了,已经放肆过,还能收回去不成。”   宣明玉一滞,一口气憋回胸腔里,“你、你”了数遍,终于想到如何搓这丫头的嚣张气焰。   “楚明玥又还能放肆几回。”宣明玉冷笑,“定远侯一死,楚家早就没人了,无人再护她楚明玥。”   “她的嚣张日子到头了,天下人都想她死,不差本宫一个。”   半夏咬紧下唇,心底的怒火扶摇直上,直冲云霄,她握紧拳头就要出手教训一脸狰狞的大宛公主。   “住手!”   宣明玉的话正巧被从内院过来的楚明玥听到,也被刚从另一条宫道拐出来的崔旺听了去。   “郡主。”半夏放下拳头,抿着嘴退开,朝身后走过来的楚明玥行礼。   要被落井下石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宣明玉拢了拢大氅,抬起下巴睨过去,傲慢又兴奋。   楚明玥站在重华宫门的台阶上,垂眼往下淡淡一瞥,却是对半夏开口,“越来越放肆。”   “奴婢知错。”半夏乖巧认错,收起方才张牙舞抓的一身刺。   端立宫门两侧的侍卫面露紧张,躬身行礼,齐声喊:“叩见贵妃娘娘。”   楚明玥轻点下巴,二人直起腰背。   宣明玉是要来看楚明玥笑话的,被天下人谩骂、被陛下当着群臣的面斥责禁足,她猜想,楚明玥一定丧极了、羞死了。   可此刻,那人披着金凤双绣绯红风裘往重华宫的匾额下一站,髻上十二支金钗闪烁着熠熠华光。   她们二人,一个立于阶上淡若浮云,一个站于阶下冷眸横眉,相较之下,楚明玥才更像是这个国家倾尽皇权骄养出的公金枝玉叶。   宣明玉下意识后退半步,在心气上不自觉矮上半分。   楚明玥视若不见,从容淡定斥责半夏,“怎敢与人动手,她们不懂规矩,拖到掖庭便是。”   “楚家的掌法使在这些人身上,辱没先父。”   “奴婢知错。”半夏麻溜认错,“奴婢这就把她们押到掖庭反省去。”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的二人。   宣明玉眼瞧着主仆二人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自觉丢了脸面,两步挡过去就要还击,却在楚明玥平静不屑的注视里挫去几分气焰。   “楚明玥,你莫要太过分。”她不甘示弱道:“你毒死花二又如何,皇弟守孝已满三载,礼部那边选秀的奏折早已得到批复。”   楚明玥骄傲如九天明珠,可她的软肋,整个洛京城里人尽皆知,她苦追十二载求来的夫君,就是她的死穴。   宣明玉句句珠玑,似刀子直往她心窝上捅,“可笑你以为没了花二,他就是你一个人的了。父皇的后宫五十六妃嫔,你是瞧过的,这诺大的后宫,往后有得你热闹。”   “你睁开眼睛看看,楚明玥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定远侯府不再有你的依仗,这宫里也没有你的依仗。”   宣明玉走上台阶,凑近楚明玥耳边道:“你心里知道,陛下胸有丘壑,是明君,他不会纵容你。”   这一番话她说得淋漓尽致,十分解气。   宣明玉退回原处,洋洋得意睨着楚明玥。   楚明玥眉眼一弯,笑了笑,心叹这些年,她追在宣珩允身后当真是落下不少笑话。   她走下台阶,和宣明玉四目相对,“整个洛京皆知,本宫及笄那日,得封地五郡,金银良田不计其数,我父得先帝允,拆组一支绥远军予我做私军。”   宣明玉呼吸一滞,嫉妒的酸胀在她胸腔肺腑里膨胀,烧成熊熊烈火。   她怎会忘记,无论过去多少年,再想起那一日,她都嫉妒得发疯。   她的父皇,把几乎半个国库赏赐给这个没有任何皇家血脉的外姓女。   “那又如何。”她强撑一口气,找回理智。   “蠢货!”楚明玥嗤笑一声,转身站回重华宫的匾额下,垂眸望去,“本宫自己就是依仗。”   她不想再废话,右手臂抬起被半夏搀扶着,懒洋洋道一声,“不是来请安吗,跪安吧。”便已转身往宫门里走。   “你……楚明玥,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伴着细碎的脚步声。   “给贵妃娘娘请安。”   楚明玥驻足侧身,就见崔旺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她顺着堆了积雪的宫道往深处看,没有见到宣珩允的轿舆。   “是崔大监来了。”宣明玉脸上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张得体端方的笑脸。   崔旺是太监总管,又是宣珩允身边的人,宫里宫外任谁见了,都是要笑脸相迎。   崔旺颔首,平静唤一声“见过公主殿下”,未给正眼,直接朝楚明玥深拜下去。   宣明玉脸上仍旧挂着笑,拢在大氅底下的手指却是紧紧攥着,她却不走,退到远远的墙角往重华宫眺望。   昨日禁足,今日就能解除惩罚不成,她就站在这里等着看戏。   “崔大监何事找本宫。”楚明玥根本不会以为这是要解她禁足,她太了解宣珩允了。   崔旺呵呵笑着,态度谦卑至极,“奴才替陛下来讨娘娘一碗腊八粥,陛下忙着处理前皇后中毒一事,急于早日还娘娘清白抽不开身过来呢。”   他话说的慢,一边陪着笑,一边用余光观察楚明玥反应,说到最后,他不自信了。   要搁往常,他话未说完,贵妃娘娘一准亲自去督促小厨房把食盒装满,且要亲自送到太极宫,拦都拦不住那种。   “这是把本宫这里当膳房呢。”楚明玥和往常一样打趣,却是一动未动站着,听到宣珩允未过来,她竟不再像以往那般失落怅然。   崔旺面上挂着笑意,却是不会了,贵妃娘娘这是?   他接着就给自己找台阶下,“娘娘您一向心疼陛下,陛下今日忙到现在未进食,膳房送过去的粥不合陛下口味。”   他思绪如飞,一直观察着楚明玥的态度,可今日他读不懂了,“陛下的胃被娘娘这些年娇惯着,旁人熬的粥都入不得陛下眼了。”   这话,往日里贵妃娘娘准爱听。崔旺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墙角站着等看戏的宣明玉大失所望,气得跺着脚上了她那顶软轿。   楚明玥撇一眼软轿离开,未有计较,丹唇扬起,凤眸里溢满华光,“大监说的是,是本宫太惯着他了,这毛病啊,本宫往后一定得改,必须改。”   “本宫尚在禁足,不留大监喝茶了,辛苦崔大监白跑一趟。”   重华宫大门沉沉闭上。 第9章 9、09   崔旺怔愣当场,过去几息,才似回魂一般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吓得两个小太监一人一边连忙拉着他胳膊。   “松开,松开。”崔旺甩开胳膊,没好气剜二人一眼。   接着,他飞快往左右两向狭长的宫道上看了看,又放下心来,拍着胸口缓气。   他终于确定,昨日不是错觉,荣嘉贵妃娘娘是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了。那双凤眸里为陛下燃着的长明火熄了。   崔旺回想方才贵妃娘娘离去的背影,恍惚瞧见十年前,昭阳郡主及笄受封那日,明阳当空,万民同贺,她站在辍满金玉宝石的辇车上,肩上落满天光。   两个身影在崔旺的脑海里重叠,是雍容尊贵、华不可拟。   是被皇权宠上九天的楚明玥,这天下,只有她楚明玥有资格这般。   是真的不一样了。   崔旺心慌起来,越是深呼吸慢吐气,心跳的就越是厉害,怕是要乱套咯。   “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崔旺认真盯着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把嘴缝严实了。”   两个小太监吓得噤若寒蝉,只剩下慌张点头。   天空骤然一暗,冷风又起。   崔旺抬头看看,那一点太阳又被厚重的乌云遮过去了,雪怕是又要下了。   他抬头往重华宫门口又看了看,领着两个小太监往太极宫回。   将将融化一层的雪顺着瓦当往下汇聚成水滴,望不到头的宫墙上,连绵延展向深处的玄武瓦当下,水滴交错而落,滴滴答答。   青砖路上湿漉漉一层薄冰,并不好走。   宣明玉的银顶软轿被四名轿夫抬着,走得格外小心。   冷风卷过去的时候,轿窗上的帘幕被风吹动着猛地扬起,寒风灌入,宣明玉拢紧大氅接连打了两个哆嗦。   她不耐烦得往窗外瞥去,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在楚明玥那里受的气在胸腔里堵城一团,憋得她只想把楚明玥挫骨扬灰。   眸光随着软轿在冰封的琉璃瓦上掠过,突然在退至红墙下垂首见礼的宫人身上停驻。   那是修仪女官容姑姑。   宣明玉探出半个身子往后张望,那个方向,除了重华宫,就只有大明河宫了。   “停轿。”宣明玉冷不防生出奇怪的直觉,楚明玥唤容修仪,一定是有事,“去把容姑姑请过来。”   软轿稳稳落地,帘幕被掀开。   容姑姑被带过来,跪地行礼。   宣明玉未下轿子,下意识拢紧大氅,却是把怀中的九枝手炉递给婢女,温声细语道:“这下雪天就是难走,本宫见姑姑衣薄,这手炉拿去暖暖身子。”   容姑姑在楚明玥那里受到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从重华宫出来,被寒气一吹,此时正冷的瑟瑟发抖,这个手炉无异于雪中送炭。   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奴才,龃龉龌龊见得多了,年纪一长,反倒容易被腊月天里的小手炉感动到。   是以,当宣明玉问话时,她以膝行至轿门,低声把什么都说了。   宣明玉听罢,佯装善目,对容姑姑好一番安抚,给了打赏,才让人退去。   银顶软轿复又抬起,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轿内,宣明玉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的兴奋,连带着肺腑里那团暗火都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方才那个消息,让她仿佛看到楚明玥已经在冷宫里落魄潦倒,介时,她倒不吝啬赏楚明玥一碗剩饭。   冷风欲烈,顺着软轿的所有缝隙灌进去,在里边打个转儿后扬长而去,掠过重华宫的飞檐叠顶,朝着一只高高举起的胡萝卜扑过去。   丹秋站在爬梯上,冷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胡萝卜掉了下去。   她足下绣鞋一登,从爬梯上跃下,惹得底下仰头看得宫人们拍手叫好,定远侯府出来的人,这点高度算什么。   “不弄了不弄了,看着天是又要下了,都回屋暖和一儿,该给郡主做晚膳了。”丹秋说完一溜烟跑回偏殿。   身后是只差一个鼻子就大功告成的巨型雪人。   楚明玥站在殿内,手里正拿着一支未开刃的红羽短箭玩投壶。   这是一盏茶前,半夏才带着几个宫人从密阁里翻出来的,几个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落着厚厚一层灰的双耳兽纹壶擦洗干净。   楚明玥自诩将门虎女,骑马、射箭皆晓,却也不精通,就数投壶自幼玩到大。   三年前入住重华宫,她如在侯府时一般,引着一众宫人比试投壶,正巧被宣珩允撞上,一句“不成体统”厉声斥责,自此,这东西被收进杂物室一放就是三年。   半夏撅着嘴,在一旁抱着箭篓,尚因着宣明玉之事忿忿不平,倒是丹秋进来,诧异惊呼一声,“郡主今日怎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楚明玥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羽箭,未作声。   半夏终于寻到发泄的机会,一手拽过丹秋,把方才宣明玉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学了一遍。   丹秋搓着被冻得红彤彤的手,气得直跺脚,“这明玉公主又是何人,郡主刚走了背运,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啐一口,她们配吗!”   “咣!”   短箭稳落投壶,那展双耳兽纹壶里再装不下一支短箭。   楚明玥接过绣帕擦着手,黛眉轻挑,哂笑道:“可不是嘛,就先前的阵仗,还好本宫去的及时。”   丹秋脸上一惊,赶忙拉着半夏看,“她们还敢对你动手!伤着没?”   “瞧着倒地那两个伤的不轻,”楚明玥剜一眼半夏,慢悠悠坐回圈椅里靠着,“本宫再晚一步,怕是宣明玉都得挂着彩回去。”   丹秋又是一惊,绕着半夏转一圈,上下看了看,舒了口气:“没伤着就好。”   楚明玥:……   “你二人把所有门窗都关上,本宫有话同你们说。”楚明玥敛去往日的漫不经心,换上严肃模样。   半夏、丹秋二人相视一怔,关门关窗一气呵成。   凤眸转动,楚明玥一手抚额打着腹稿,计算着如何措辞不至于惊吓到她们。   殿内沉默几息,紫沉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的甜腻之后是杏仁的苦涩。   楚明玥叹出半口气,抬眼看过去,“罢了,左右是要吓到你们的。”   半夏、丹秋又对视一眼,心下一沉,面色变得凝重。   “本宫要和离。”楚明玥满不在乎道,她甚至抬手端详起新染的蔻丹退色没。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10、10(修错字)   本宫要和离。   这句话犹如一句咒法,说出口之后,楚明玥感觉全身都骤然轻松,桎梏她十二载的枷锁在这一刻猝然崩裂,碎成粉齑消失于无形。   涂着蔻丹的纤指随意绕皓腕翻转半圈,从霓裳舞的标准看,姿势并不完美,但正是这样,才尽显这只手主人的慵懒华贵。   楚明玥端详一阵,听不到二人声音,遂把手放下,凤眸轻抬过去,“可是为本宫高兴到不知该说什么好?”   嘲讽楚明玥的人没有说错,楚家没人了。   楚明玥的母亲早亡,父亲未再续弦,定远侯府只剩下楚明玥了。   倒不是她堂堂昭阳郡主,和离还要经婢女应允,只是楚明玥知晓,她们得知这个消息会真的担心她。   半夏、丹秋二人,是她身边仅剩的唯二最亲近之人。   楚明玥瞧着二人失了魂的模样,黛眉轻挑,笑吟吟道:“你俩莫怕,不做这荣嘉贵妃,本宫也罩得住你们。”   半夏率先反应过来,鼻子一红,眼眶就湿了,“郡主说得这是什么话,奴婢是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是就是。”丹秋也回过神来,急得胳膊不住比划着接话道:“郡主幼时就说要看遍广阔山河,这被宫墙拘着三载,奴婢早就住得不耐烦,都等着跟郡主出去长见识呢。”   楚明玥浅浅笑着,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那就带你们出去瞧瞧。”   她暗自掐了下指尖,压制住心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汹涌情绪,她不是矫情的人,很少会哭,只是眼下被理解、被支持的时刻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本以为,二人会劝她慎重、劝她为以后多做打算。听闻邕王妃和离时,娘家人是最先反对的,皆劝她忍忍就过去了。   是她以狭隘之心度人了。楚明玥心想。   “不愧是本宫带大的姑娘。”楚明玥换了个靠坐姿势,“本宫有封地五郡,你们想先去哪里看看,待本宫父亲忌日一过,我们就动身。”   定远侯的忌日,是腊月十九,他去年从边疆回京,是来陪独女过年的。   楚明玥庆幸,父亲的最后一程,有她陪着。   半夏和丹秋对视一眼,也不纠正她们年长楚明玥的事实,只高兴的用力点头,眼眶里拼命憋着水花。   直到忍不住的时候,楚明玥起身去推开半扇窗,让二人悄悄抹去眼泪。   雪又下大了,漫天纷纷扬扬,如棉似絮。   窗扇方打开,冷空气迎面扑来,楚明玥却不觉得冷,只觉透彻清醒。   “郡主,那陛下那边呢,他会同意吗。”话一出口,丹秋被半夏剜一眼。   这是无可回避的问题。   楚明玥深深吸一口冬雪的气息,把窗关上,似乎是自言自语,“他怎会不同意呢。”   本就是皇伯父一道圣旨,赐下这段姻缘,是她忘记先去问他,可愿娶她。   *   腊月十五。   洛京城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檄文、不过几日就被埋进了雪里,“清君侧、诛妖妃”的口号也早已哑然无声。   食堂茶坊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早已被另一桩皇家丑闻替代——长公主的驸马、户部尚书李忠敬嫖.娼被抓。   三日前,大理寺少卿崔司淮办案,带人搜查城西的勾栏瓦舍,嫌犯未捉到,倒是从姑娘们的红帐里揪出一众当朝官员。   我朝国法,严禁官员赌嫖。   事发当晚,涉事的红妆坊门前,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次日一早,此事满城传遍。   人人都夸,崔少卿少年英才,不惧皇权,没有人识得搜查官兵们手里的弯刀是斩风刃。   这是黑衣骑专属的兵器。   和喧嚣的坊间茶楼相比,落于重楼叠宇间的太极殿,则是落针可闻。   花家一倒,朝堂党羽、派系溃不成军,人人自危,只求自保。   这八日来,宣珩允忙于重塑朝堂纲纪,广推新令,又值年关将近,户部、吏部等诸事繁忙,京外诸地的奏折纷至踏来。   青龙敲头案上,奏折堆叠如山高。   太极殿内,更是不分昼夜,灯火长明,忙于政务的宣珩允已经数夜宿在太极殿的小房里。   崔旺静悄悄候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沉沉天幕彻底暗下,夜幕上无星无月。   他有些着急,陛下下朝至今,尚未进食。可眼见宣珩允沉于朝政,他更不敢开口提醒。   往常这种时候,他总是派个人到重华宫一趟,荣嘉贵妃娘娘很快就带着食盒来了,娘娘一劝,陛下纵使不情愿,也会吃上两口。   可是近日,三次派去重华宫的人都被挡在门外,只有娘娘身边的丹秋把着宫门口,道一声“主子正在禁足”。   崔旺踟蹰半晌,咬了咬牙豁出去挪到宣珩允身旁,缓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宣珩允本就清瘦,冷白的手指握着狼毫笔,指节修长似竹节,骨节匀称,和手上那支青竹笔杆相形益彰。   笔尖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圈点批复未停。他未抬头,只道:“退下。”   “贵妃娘娘想着您呢。”崔旺垂着眼,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心一横,继续道:“娘娘特意让身边的半夏跑一趟,就为提醒奴才,记得提醒陛下及时用膳。”   这话说完,崔旺的眼皮几乎要阖上,半分不敢抬起。   宣珩允未说话,手中笔亦未停,那本奏折上红色小楷写得密密麻麻。   许是殿内地龙烧的太热,崔旺觉得后背开始出汗了。   “啪”!,哪支红烛中间的蜡芯炸开一声响,吓得崔旺双腿打了个颤。   “她这回倒是懂规矩。”宣珩允骤然开口,崔旺又是一颤,“没再闹着闯进来。”   “贵妃娘娘这回,可是听陛下的话。”崔旺赶紧接话,“陛下让娘娘禁足,娘娘半步未出重华宫。”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心底滋生师出无名的愠意,沉默几息,他突然冷声道:“那就多罚些日子,重华宫的宫人过来,一应拦下。”   “她一贯主意多。”   这最后一句,崔旺疑心是听岔了,怎得陛下的语气像是在置气,这个想法一出,他立时就否定了,陛下隐忍持重,幼年早成,从不耍性子的。   他更不敢说,重华宫本也未派人过来。   “晚膳送到大明河宫。”   崔旺一怔,赶紧就答“是”,接着稳步退出,直到退至门外,才引着两个值守的小太监匆匆赶往大明河宫重新布膳。   宣珩允又坐了会儿,奏折上的字却是再看不进去,只觉心烦意乱,却又寻不到根由,悬空许久未落于纸上的狼毫笔被丢入水蛊里。   寒夜清寂。   当值侍卫百无聊赖,仰头数瓦当垂下的冰凌锥哪个长。   紧闭得木雕格扇门上,涂金的朱雀折射出锋利的光。   突然,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宣珩允从屋内踱出,两个侍卫齐齐低头见礼。   宣珩允未披大氅,只着一身屋内穿得长袍,他脚步未停,径直出了太极殿。   大宛皇室的衣赏用的是月色缎料,面料里织入莹白珠丝,而宣珩允的衣袍上独用金线绣腾云九龙。   这样的一身阔袖袍溶进漆黑夜色,犹如发着光的雪狼独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危险。   因为崔旺不在,随行的宫人不敢靠太近,只敢远远跟着。   宣珩允出了太极殿后,选了一条未挂宫灯的僻静小路,倒也能视路,这大概是下雪后唯一的益处。   吐气凝霜,夜太冷了。   恰是这种渗入骨头里的寒冽,让宣珩允豁然清醒,胸腔里浑沌无名的的烦闷、躁怒登时就消散了。   他是在怪楚明玥,她倒会听话。   让她禁足,她就真的不出重华宫一步,这种乖巧是史无前例的。   宣珩允意识到,自己未适应她猝不及防的懂事,不过,在抽丝剥茧理清楚这件事那刻,他就释然了。   这是很好的变化。宣珩允在暗夜里摇了摇头,低低嗤笑一声,嘲笑自己怎能被这种小事扰乱心神。   她终于学会懂事了。宣珩允心想,这样很好,左右城中流言已经平息,她已经安全,明日解她禁足亦无妨。   她大概会高兴得抱着他的脖子仰头笑。   宣珩允没有发现,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他脚下步子就快了,步调也变得轻松,甚至于直到一声“参见陛下”灌入耳中,他才注意到靠墙站着几人。   实际上张辞水喊了两声,第二声如雷贯耳、撕裂暗夜,就连远远跟着的宫人都一路跑到宣珩允身边,怕陛下有危险。   “何事?”宣珩允扫过张辞水,以及两个跪地宫女,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情好,随口一问。   就等着张辞水回禀一声“属下带领禁卫巡视宫防,正巧撞上宫人犯错”,他就会点头离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两个宫女突然磕头如捣蒜,让宣珩允一怔,继而蹙气眉心。   “奴婢也是听别人说贵妃娘娘要休夫,是奴婢嘴碎,可真不是……唔……”   张辞水猛地回头示意,两个宫中禁卫上去捂住了宫女的嘴。   沉默让夜色里的墨愈发黏稠。   宣珩允站着,身后的小太监颤巍巍把大氅给他披上,他一动未动,眸底晃过寒光。   钝涩的怒气从心底攀爬而出,还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绪裹挟其中。   空气仿佛被冰封了,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他们都不想见到皇帝陛下撞破自己的流言,世人都爱议九五至尊的后院事,可无一人想当着他的面说破,这是会被灭口的。   寒意从脚底往上,直冲脑门,张辞水撑不住了。   “启禀陛下,属下已经查问过,这个传言许多宫女太监私下都传过。”张辞水庆幸此刻是深夜,纵使吓出一身冷汗,也无人看见。   让张辞水感到意外的是,陛下并未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这让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   跟着宣珩允的宫人们再次自觉远随。   靴底踩着石砖路上的一层薄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且声音逐渐急促。   宣珩允方才愉悦的心境此刻波涛汹涌,他以为楚明玥改了性,结果却是越发胡闹得变本加厉,没有分寸。   竟想出用这样恶劣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宣珩允重重呼出长气,已是动怒。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写古言,不清楚古言的榜单字数竟然一周只要更一万字,已经存过稿了,稿子每章三四千字,为了压一压字数,下一章明天晚上24点更新,抱歉抱歉 第11章 11、11   重华宫的宫人们不曾料到,陛下会深夜驾临。   宣珩允站在重华宫门前,抬眼掠过那盏不亮的彩珠羊角灯,示意值夜侍卫开门,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随行的宫人被他留在门外,宣珩允独自走入重华宫,他对这处宫院并不陌生,只是往常来时,将至门口就被楚明玥笑盈盈迎上。   而今夜,重华宫宫院里少有烛灯,值夜的宫人更是未见到一个,整个宫院被笼罩在夜色里,影影绰绰。   此时,所有的宫人都汇聚在偏殿里,围观贵妃娘娘和半夏、丹秋比试投壶。   唯有这处偏殿内,烛火煌煌,亮如白昼,时而众人一声齐喝,掌声如潮。   宣珩允推门进来那刻,笼罩他周身的寒冽阴翳于瞬间悉数消融,换上那副雅清温儒模样。   此时,楚明玥手中的黑羽短箭正好落在两尺外半人高的铜金饕餮鼎中,赢得一阵叫好声。   无人注意原本紧闭的雕花木门被打开。   楚明玥兴致浓时,三箭齐发,“叮”一声清亮声响,是玄铁箭镞打入铜金鼎里的声音。   丹秋拍手欢呼,半夏不甘示弱,跺着脚从箭桶随手拈起一支短箭,作势瞄准、指骨发力、皓腕扬起抛出,动作一气呵成。   这次,她们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欢呼喝彩。   丹秋率先转身回看,惊慌跪拜,“叩见陛下。”   半夏接着跪地行礼。   楚明玥偏头回望,瞧见半屋宫人乌压压跪成一片,她颇为扫兴地看着指间短箭,手腕翻转抛回箭桶,意兴阑珊。   “臣妾拜见陛下。”她半屈膝行一个标准礼,拜完自行起身,那张芙蓉面上无波无澜。   宣珩允眉心蹙动,没来由的尴尬、狭促的气氛在这间房内急速膨胀,眼前的人恍惚变得陌生起来,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以前是这么相处的吗?这才过去七日,怎就陌生至此。   楚明玥转眸思忖,道:“是臣妾不知分寸,乱了宫规,宫人们都是听命臣妾,陛下要罚就罚臣妾吧。”   一番认错低头的话,楚明玥眸光笃定,嗓音清亮,说得理直气壮。   恰是这副骄盎的模样让宣珩允找回几许熟悉感。   “都退下。”宣珩允理智回拢,迅速记起此行来重华宫的目的。   宫人们谢过恩,鱼贯而出,半夏和丹秋走在最后,担忧的回头往楚明玥看,却也不得不退到殿外候着。   宫人们离去,雕花木门被关上,这座偏殿骤然显得空荡荡的,只剩楚明玥独自面对着宣珩允。   这几日楚明玥玩投壶,殿内的摆设都被推至墙角堆放,只剩两把圈椅能坐人。   楚明玥不多解释,目光扫过圈椅,唇角挂着浅笑,“陛下您坐。”话落,她拉一把圈椅就靠坐进去。   她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模样,看似守礼,行为却是睥睨宫规之举。   仿佛和以往是一个脾性,未有改变。可宣珩允还是从那张笑吟吟的脸上,读出不一样,但他又暂时想不起哪里不同。   “贵妃此举过于胡闹了。”   呵,又是胡闹。   宣珩允未坐,负手而立,肩上落满灿灿烛光,依然是似谪仙的模样。   楚明玥瞧着,心里这般想,就是心尖上的蜜罐子早已漏完了,不再咕嘟咕嘟冒泡儿,连罐子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臣妾认罚。”楚明玥依旧坐着,未因宣珩允未坐就站起来。   宣珩允缄默不言,等她后半句为自己开脱的话,楚明玥认错向来积极,只是总有理由和借口。   楚明玥不知他在想什么,觉得这样耗着无趣,接着道:“左右臣妾眼下正受罚,数罪并罚也扛得住。”   她抚了抚心口,暗自感叹情爱这东西当真靠不住,满心都是他的时候,单是看他一眼都满心欢喜,他蹙下眉,自己的心都得剜着疼。   可这眼下,他人就站在那里,自己再不想多看一眼,他话说得慢了,竟觉误了她打趣的时辰。   “数罪?”宣珩允脸色稍变,理所当然认为她是把后宫的“休夫”流言也一并认下,“贵妃倒是坦诚。”   楚明玥迎上他的眸光,应一声,未作多想,反正她还有更大逆不道的事未说呢。   “胡闹也当有个限度。”宣珩允语气加重,“你想见朕,派人到太极殿递话也不是不行,不该让宫人胡言乱语。”   楚明玥一懵,很是惊诧,急忙解释,“臣妾不想,真的不想。”   她真的没想见他。   楚明玥转念猜测,大概是有心疼她的宫人擅自做主替她去太极殿求情,宣珩允这才会深夜突然过来。   对于宣珩允突然驾临重华宫,楚明玥恍然大悟。   往常她也寻过借口让宫人过去递话,宣珩允虽不悦,却也是来的,有时来了,斥一声胡闹顺便叮嘱两句,便又匆忙离去。   即便如此,一声“胡闹”、只见一眼,楚明玥也会心满意足。曾经,宣珩允于她就像是瘾,她贪恋、执迷,乃至何时,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他,这一追就是十二载。   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二载。   她年长宣珩允三岁,幼时她以“阿姐”自居照顾他,大了,这个习惯却总是改不掉。在宣珩允这里,她从未像寻常女子那般撒娇依靠,尽管他是她的夫君。   她永远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在不会见光的地方坚强地做他手中刀。   “宫人不懂事,陛下莫怪。”楚明玥笑了笑,儇挑黛眉:“陛下太极殿那边忙碌,臣妾不敢耽搁陛下。”   这是请人走的意思。   话一出口,楚明玥就觉得心里畅快,从来都是千方百计请人来,这还是头一遭催着人走,不得不说实在痛快。   “都是宫人做的?”倒是推得干净。   宣珩允却没有先前那么气了,她惯会使些欲擒故纵的小性子。   但终归散播“休夫”流言,过于不成体统。然而楚明玥“认错”态度积极端正,宣珩允更不会揪揪着不放,他自觉给足了楚明玥包容。   他唇角浮着淡淡笑意,声音柔和下来,“檄文之事已经平息,明日贵妃就不必再禁足了。”   宣珩允言罢,预料中欣喜娇腻得撒娇没有发生,楚明玥从来都会扑过来唤一声“宣九真好”的啊。   学子讨伐,腊月初七。   宣珩允轻描淡写,认为此事已过去了。   而楚明玥闻言,呼吸猛地一滞,眼前一阵天翻地覆的旋转,大脑霎那空白,仿佛再次回到那日的光华场,寒意从她每一根毛孔倒灌,好在她坐着,不至于跌落地上。   掩在长袖里的指尖狠狠掐着掌心的软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日子,她从不愿记起那日。   结女谋朝。   漫天纸屑里,被长剑斩掉的是定远侯。   楚明玥何其聪慧。   定远侯去年腊月回朝,他只是受邀回京陪唯一的女儿守岁的,突染恶疾离世,是楚明玥痛至骨髓的自责,恰逢那时,宣珩允依祖制冬巡出京。   可这件事落在某些人眼中,竟会成为一件幸事,庆幸定远侯已故。   那是她的阿爹啊。   光华场,宣珩允怒上玉冠,他是信了。他信定远侯独揽兵权,其女后宫助力。   古往今来,前朝后宫都是要避嫌的。楚明玥心中冷笑,她怎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宣珩允信她呢。   因为她的盲目信任,才会去信边塞,邀父亲回京。去年,定远侯是无召返京。   “陛下可是信了?”楚明玥纤掌抚心,端正坐态,“那日李忠敬所呈奏折,纸上所书陛下可是全信。”   “什么?”宣珩允先是一诧,继而眸光有一瞬闪烁,稍纵即逝,“光华场之事已经过去,无须再耿耿于怀。”   那一瞬的闪烁没有躲过楚明玥的目光。果然他是信的。   罢了。   楚明玥低笑一声,自嘲竟还有万分之一的念想。她从圈椅里起身,敛尽情绪窈窈一拜,“臣妾身体乏了,恕不能再陪陛下。”   她怎么就攥住这件事不放了呢?夜半无眠时,楚明玥也自问过。   十二载朝朝暮暮,数不清的时日漫长。他儒雅少言,她变着法儿的当话痨,他的脾性、癖好,她小心翼翼揣着,也总会有拌嘴斗气演变成冷战,她心软,僵不到过夜就主动低头。   光华场之事,总归宣珩允无错,他是君,哪一任帝王不疑兵权旁落、将臣篡国。   她宽容他的一切十二载,怎就独独这道坎儿,她不愿再闭眼过去了。   她不是就认死理扯着“信任”的大旗不松手,硬要逼着一朝新帝“选国还是选我”,那夜天亮时,她就想明白了。   精雕细琢得取悦一个人十二载,桩桩件件的小委屈堆砌似山高,一句“僭越”不过是落于驼背的最后一捆秸草。   荣嘉贵妃当累了,她想做回昭阳郡主。   未等宣珩允答应,楚明玥提裙就走。   路过宣珩允时,楚明玥又行一礼,行止端庄持重,雍容华贵之态在满室烛光里熠熠生辉。她是皇权堆里长大的女子,怎会不知礼数。   逶迤拖地的曙红绡纱裙摆上绣着一圈兔毛,是今年冬装新样式。   宣珩允未想好开口讲什么,纤细倩影已经迈出殿门,走进漆黑夜色里。   他下意识抬了抬手,指间握住一把虚无的空气。   他感到有一缕红裳打他心尖上路过,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依然明天早上九点发 第12章 12、12   次日一早,内宫大监崔旺怀端拂尘来重华宫传口谕,双手捧着一个辍翡翠的雕花锦盒,那是宣珩允对楚明玥的赏赐。   昨夜回到大明河宫,宣珩允后知后觉从楚明玥生份、淡漠的态度里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她还在为禁足一事置气。   光华场近百人,他当众斥她,委实驳了她的面。   昭阳郡主,被定远侯和奉化帝宠成九天明月,宣珩允活了两世,自然知道。   那日,确实是他未控制好自己见不得光的晦暗,冤枉她了。   锦盒里是去年中秋,古纥国进贡的夜明珠,后被送入尚寝局做成了九珠金冠正中间的嵌珠,他原本是要在楚明玥生辰时送她,左右也是快到日子了,早些时日送过去也无妨。   宣珩允上朝前吩咐崔旺去重华宫传旨,今日把赏赐送过去,她肯定就不气了。她向来好哄。   此刻楚明玥谢了恩,却未接锦盒,“有劳崔大监跑一趟,丹秋快把锦盒收进去。”   崔旺一顿,贵妃娘娘往日都亲自接过当场就打开,总是把陛下赏赐之物夸得天下有地下无,喜欢得不得了。   他悄悄打量楚明玥的神色,不动声色把手中锦盒交予丹秋。   在崔旺看来,荣嘉贵妃娘娘今日真的反常,她自始至终反应平平,谢了恩就转身回里屋,半夏把装满碎银子的荷包塞进他手中,“辛苦崔大监。”   崔旺手上一沉,全身都跟着往下坠了坠,满脑门都写着匪夷所思。   今日的重华宫,从主子到婢女,都透着一股古怪不适。   他走出折月殿,瞧见崔安正和两个小太监一起扫雪,昨夜子夜一过,雪又下起来,下到卯时停的。   “小安子。”崔旺往远处喊一声,看着崔安喘着大气跑过来,手里还拖着铲雪锹。   “师傅,您怎么来了?”崔安观察着崔旺脸色不好,“咯咯”一笑压低声音问:“可是娘娘突然来了脾气给师傅受气了,师傅您别介意。”   崔旺瞪一眼崔安,要真是嘴他两句倒是好的,太客气了,就连娘娘身边那个泼辣丫鬟都客气到生疏。   他左右看看无人,忍不住问:“贵妃娘娘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崔安一手挠头,思索片刻,“不曾啊,娘娘心情好,还带着我们堆雪人、玩投壶。”   崔旺听着,拍掉崔安肩头的雪,“没事,你去吧。”   “哦。”   半夏站在折月殿的玄漆匾额下,往远处瞻望一会儿,转身掀开挡寒的帷幕走进屋里,“郡主,崔大监回去了。”   楚明玥恬不为意,低着头逗怀里的玉狮子。   丹秋在一旁撕肉脯,把大块的肉脯撕成猫主子咽的下的小颗粒,半夏在靠墙的翘头案上给手炉里换兰竹炭。   屋外时而传来铁锹划过青砖石板的声音,尖锐刺耳。   “走的时候,把它也带上。”楚明玥冷不防开口,指尖一下下挠着玉狮子的脖子。   这只长毛白猫舒服得在她腿上伸直四条腿打了个滚,直接滚到了脚下那张织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短绒毯上。   半夏和丹秋对视一眼,二人欲言又止。   “怎得,你二人的嘴巴是被早上那碗糯米团子给粘上了?”楚明玥弯腰把玉狮子捞回怀里。   半夏抿了抿嘴,把换好竹兰炭的手炉拿到楚明玥跟前。   楚明玥挑眼瞧她,未接手炉,“说吧,本宫什么话听不得。”   “这几日,后宫里都在说郡主您要休夫,也不知是哪个鹦鹉投了胎。”   楚明玥凤眸转动,登时唇角噙笑,“原他昨夜来此是为这事。”   “陛下知道了?!”半夏和丹秋异口同声。   楚明玥唇边梨涡一晃,露出玩味的笑意,“你们声音再大些,把外边满院宫人都听到。”   她今日的妆容格外明艳,额间的花钿描得是一簇火红凤羽,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媚到晃眼。任凭窗外雪寒风冻,荣嘉贵妃自是霞光万丈。   “是,奴婢这就去。”丹秋顺口接道。   被半夏胳膊肘一戳,才咂了咂嘴,怪自己只顾沉浸在自家郡主的美色里不可自拔,没听清主子说什么。   丹秋掰着手指数日子,愁云拢上眉眼,“郡主,今日已是腊月十六,侯爷忌日过后,真的能顺利离开吗?”   “呸呸呸!”半夏瞪一眼丹秋,“净说丧气话,郡主既说了合离,那就一定能合离。”   楚明玥凤目流转,似笑不笑瞧着二人,“本宫既是答应你二人出去游山玩水,还能食言不成。”   丹秋还欲解释,被半息拦住,抢一步开口,“就是就是,郡主私库可敌半国,你还怕郡主养不活我们。”   楚明玥笑着剜二人一眼,敛尽情绪继续逗玉狮子。   她和宣珩允成婚五载,未育子嗣。仅在成亲第二年有过身孕,孩子最终未保住。   曾经,楚明玥对于未有孩子这件事,是有着极深的遗憾,而如今,一朝顿悟,她反倒庆幸二人之间没有第三人羁绊,否则,她怕是狠不下心舍孩子一人留在深宫。   她并不在意宣珩允提前知道这件事,左右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也好,他昨夜亦未有大的情绪波动,想来,他是不甚在意的。   “收拾收拾,今日这重华宫里定是热闹。”楚明玥在玉狮子背上轻轻一拍,玉狮子“喵呜”一声从她膝上跃下。   一缕光束从窗缝里漏进来,楚明玥踱到床边,粉润的指节在窗棂上一推,落了满脸耀眼日光。   竟是有太阳出来了,很快,屋顶覆在青瓦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瓦当落下,滴滴答答的。   楚明玥听得心里舒畅,往窗边的摇椅上一躺,哼起不成曲的小调。   正如楚明玥所料,解禁当日的重华宫,注定是热闹的。   崔旺后脚离开重华宫,荣嘉贵妃娘娘被陛下解除禁足的消息,随着凉如冰丝的细风一道吹遍琼楼叠殿的后宫每一处角落。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3、13   宣明玉一早得到消息,放下用了一半的早膳,乘着一架油壁车就离开了公主府,这个时候,早就到了太妃的寝宫。   陈太妃是王太后的表妹,二人曾一同落魄冷宫。   常说后宫女人的命运,一半靠皇帝恩赐,一半靠时运青睐。   先帝后宫嫔妃五十六人,除去早亡的皇后与先帝同葬,剩下的多不得善终。   无人料到,如今独入寿康宫得以安享晚年的,会是在冷宫里活了半辈子的女人,只因她曾照拂过病入膏肓的王太后。   宫人私下皆道,当今陛下铭记恩德,对陈太妃恩逾承孝,陈太妃在当今后宫里的位置,也仅仅是名号上未改太后而已。   也是因着宣珩允的缘故,当陈太妃站在重华宫的折月殿时,楚明玥才会浅浅一福,全了礼数。   “明玥可还还当自己是皇家儿媳?”卑微半辈子的陈太妃被宣明玉搀着,摇摇一坐,睨着楚明玥。   人在顺境中被恭维的久了,就会忘记曾经卑微过,苦难从不会刻骨铭心。   一声明玥,既显得长者慈爱,又提醒楚明玥是晚辈。   “太妃明知故问。”楚明玥依旧站着,殿门大敞,她慢条斯理拢紧衣襟。   陈太妃听了宣明玉的话,和所有宫人一样,当她是借“合离”作说辞闹脾气,“既要作宣家儿媳,就当谨守宫规,皇后虽去,贵妃不可枉顾礼法。”   楚明玥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是怪只在偏殿迎她,依着儿媳礼是当到重华宫门跪迎的。   恰巧丹秋端着沏好的热茶过来。   “放着吧。”陈太妃扬着下巴瞧一眼楚明玥,“这屋里有明玥伺候着就够了。”   丹秋附身斟茶的动作一怔,一旁的半夏抢过那只鎏金流云短嘴壶往桌案上重重一放,拉着丹秋退到楚明玥身后。   “混账东西。”宣明玉顿时就恼了,“定远侯府就教出你这粗鄙东西。”   “明玉,定远侯府是三朝良将,不得无礼。”陈太妃不急不缓说着,目光却是瞧着楚明玥,“陛下仁慈,感念恩德,不会忘记定远侯守僵之功。”   “只是眼下,陛下根基方稳,尚需朝中德高望重之族的鼎力支持,皇后之位也唯有贤良淑德的女子才当得。”   楚明玥知道陈太妃是为着她女儿,才被拖来上演一出落井下石,所以二人一唱一和搬出品行、慧娴嘲讽她不配做皇后,任凭她们娘俩白脸粉墨交相登场,她都八风不动。   喵呜——   不知睡在哪里打呼噜的玉狮子被吵醒,从高处一跃而下,踩着宣明玉的肩头做助力,跳出窗外。   惹得宣明玉一声尖叫。   “楚明玥,你就是故意用这只死猫吓唬本宫。”宣明玉用力拍着一侧肩膀,“养不活孩子,养只猫做假太子吗。”   啪——!   宣明玉的瞳孔瞬间张大,她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看着眼前扎双髻的青衣侍女,尾音气到颤抖,“粗贱婢子胆敢以下犯上!”   半夏抹着发麻的指尖冷笑,“明玉公主确实以下犯上,奴婢动动手指以作规劝,省得从您嘴里头说出掉脑袋的话。”   “你,你这卑贱刁奴。”宣明玉愤恨不已,裹着裙袄的胸膛明显起伏,含火的眸光从半夏身上移开,一瞧,楚明玥雍容大雅站着,正端详指上蔻丹,竟没给她一个眼神。   她攥了攥拳头,心知半夏会功夫,扭头扯着陈太妃的袖襟,唤一声“母妃”。   陈太妃瞧着女儿半边红肿的脸,脸上皱纹跟着一并拧起,手在扶手重重一拍,“楚明玥,你口出休夫妄言,又纵侍女折辱公主,今日,哀家必须教教你后宫礼数!”   陈太妃说得气急,又因老耳昏聩,没有听到下朝的钟声从紫薇殿方向传来,浑厚绵长。   *   紫薇殿前的光华场上,三三两两走着身穿深紫朝服的官员。   李忠敬嫖妓被捕,罚俸一年,官降两级。自此,自持德高望重的朝堂大员们再一次认识到新帝的雷厉手腕,终于心悦诚服,再无动作。   宣珩允刚迈出紫薇殿,被张辞水拦下。   张辞水双眼乌青,彻夜没睡,从抓住的那两个长舌宫人查起,最终探本穷源,查到流言出自公主府。   宣珩允听完,眉目一沉,意味深长看一眼张辞水,提步就走。   如此,昨夜是冤枉她了。难怪她态度冷淡,不似往日那般痴缠他。宣珩允自顾想着,沿朱漆长廊无声慢走。   这是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宣珩允以此宽抚自己,只是即便如此,合理的解释拗不过真实的感受,楚明玥对他的态度,是真的不一样了。   回廊转角,冒冒失失跑来一个人影,仓皇跪地,“启禀陛下,重华宫打起来了,贵妃娘娘和太妃。”   宣珩允本就冷沉的脸瞬间如覆秋霜。   皇驾疾速往重华宫去。   *   楚明玥自是不会主动和年过半百的陈太妃动手。   她心里想着,老太妃在冷宫里那些年,身上落下一身的毛病,她若是一推,老太太就此倒地,怕不是要她往后给端汤送药、养老送终。   陈太妃原本坐着,怒视楚明玥,一声“来人”,进来两个嬷嬷,“你们二人,好好教教贵妃礼数。”   那两个嬷嬷早年是服侍过先帝宠妃的,什么腌臜的后宫手段都见过,更是有幸得见光彩高华的昭阳郡主策马光华场,留下一串银铃笑声。`   她们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跪地磕头。   楚明玥不动声色,却是忍住不腹诽,您老若真有两刷子,能被皇伯父的几个宠妃扫进冷宫半辈子嘛。   陈太妃气得吊了半口气一阵猛咳,接着口不择言直骂“奸妃狂妄”。   楚明玥朱唇轻挑,走过去两步,“太妃当心身子,皇陵里可不一定有您的位置。”   陈太妃仅育一女,依大宛祖制,逝后葬皇家在小南山的别陵,谁让宣珩允未给她太后封号呢。   就是这句话惹恼了老太太。   陈太妃踢开挡在脚边的两位嬷嬷,抬手冲了过去,巴掌直朝着楚明玥落下。   楚明玥抬手轻轻一挡,陈太妃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跌碎了颜面。   宣明玉眼见自己的母妃跌坐在地,顿失理智,挥舞着袖裾扑上去,被半夏和丹秋拦住,瞬间破口大骂。   折月殿里顿时兵荒马乱。   宣明玉到底是公主,半夏、丹秋拦着她没用多少力道。宣明玉把二人甩开后退两步,似有顾忌。。   “楚明玥,你莫要猖狂得意!”宣明玉愤恨不平,咬着牙根道:“待陛下知道……”   “朕知道何事。”   一贯温润儒雅的声音从由远及近。   宣珩允袍角翻飞,背着光迈入折月殿,沉遂眸光在殿中央逡巡而过,眉心隆起。,,,。,,,,。,,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男主重生这个设定,男主这一世从十二岁重生,他上一世活到了十六岁惨死,上一世和女主没有更多交集   但他和女主是从十岁相识的,所以在女主眼中是十二年,有两年对于男主来说是上一世的记忆(这两年的交集尚不深),但在女主眼中时间线是连贯的,因为女主她只有这一世。   重生前的世界只属于男主一个人,可以理解成他自己的一场大梦,梦醒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这里才是真实的。 第14章 14、14   殿内,陈太妃尚瘫坐在地,宣明玉瞪眼盯着半夏、丹秋,呈斗鸡状,而楚明玥从容处在半尺开外,一副看戏模样。   眼前情景,任谁见到,都会认为是荣嘉贵妃娘娘在欺负人。   陈太妃一见到宣珩允进来,长袖掩面泫然欲泣,拖着声调抑扬顿挫,“孟之,你可来了,我活一把年纪了,死了也不可惜,你可要护住你皇姐啊。”   孟之是宣珩允的字,楚明玥转动眼睛,瞟一眼宣明玉,等她表演。   宣明玉不负所望,一声“母妃”扑倒在陈太妃怀里,娘俩儿抱头痛哭,折月殿内一时间悲怆哀泣之声连连,看得楚明玥自己都要信了是她仗势欺人。   陈太妃和宣明玉都知晓,往日里,是楚明玥一直巴巴讨好着宣珩允,宣珩允的态度永远是寡淡的。   尤其陈太妃,仗着早年照拂的情谊,她吃准了宣珩允不会维护楚明玥。   殿内所有人,都在等宣珩允开口。   “扶太妃和公主起来。”宣珩允平静温声道。   崔旺一听,赶紧上前,扫过跪地的嬷嬷,“搭把手,来太妃,咱先起来。”   陈太妃和宣明玉顺阶而下,双双起身。   宣珩允视线转动,移到楚明玥身上,二人目光正巧撞上。楚明玥漠然移开视线。   宣珩允蹙了下眉心,她未戴他送来的金冠,只当她还在为被冤枉一事置气,放低声线问一声,“可有伤着?”   楚明玥挑眉未回应,刚起身的宣明玉瞪圆了眼睛盯着宣珩允,脸上写满郁闷。   天可怜见,她母妃都被楚明玥一胳膊抡得摔了个屁股蹲儿,她两条胳膊差点没让俩婢女给卸下来,她的皇弟还担心楚明玥会受伤?   “皇弟,你可要为母妃做主啊。”宣明玉一步上前,用“皇弟”拉近彼此早已淡薄的皇家亲情,“母妃不过是要教一教贵妃宫中礼数,她不学也罢,竟说母妃没这个资格,还动上手了。”   楚明玥一哂,笑她添油加醋的本事还是这么差强人意。   “说得不算错。”宣珩允平铺直述,“贵妃受命协理六宫,皇后如今薨逝,贵妃有主理六宫责,明玉公主不该言辞邪佞。”   过来的路上,宣珩允听完了张辞水的详细汇报,包括楚明玥禁足期间宣明玉上门挑衅。   宣明玉半张着嘴,未绕过这个急转弯。   “明玉和明玥打小亲近,手帕间偶有拌嘴置气是常事。”陈太妃把宣明玉挡在身后,慈眉顺目。   这话委实给宣明玉脸上贴金了。   且不说宣明玉幼时跟着她在冷宫住了数十载,纵使那些宠及一时的妃嫔诞下的公主,也无人与楚明玥玩的亲近。   奉化帝赐楚明玥汗血宝骢,任她马踏螭陛,一袭束袖红裙扬在风里,曾是比夕阳更亮眼的风光。   光是这份恩宠,众位皇女就只有仰头看着的份,只是仰头看得久了,脖子总会酸的,是以,宣家公主里,无人与楚明玥玩的亲近。   “太妃是想说,方才的冲突只是寻常闺中拌嘴,动手之说子虚乌有?”宣珩允挂着淡笑,垂下眼帘注视着太妃。   陈太妃一滞,面露难色。为宣明玉开脱的话是她起的头,这新帝一笔带过,把三人间方才的推搡冲突也都打包裹进去。   纵然没有太后地位尊崇,她作为太妃仍是长辈,被儿媳妇推一把,这就是搁京城任何高门氏家,也是要罚跪祠堂的。她算是看出来了,新帝是要护着楚明玥。   奇了,人家都扬言要休夫了,这怎么还突然就开始上演夫妻情深了。   陈太妃敛尽不满,换上笑脸,“何来的动手,哀家这不是许久没见着明玥,过来瞧瞧她。”   宣明玉偏头诧异看着陈太妃,正要开口,被陈太妃猛地掐一下胳膊拦下。   楚明玥转眸朝宣珩允看一眼,对于他今日未斥她“胡闹”有些好奇,倒也没有感动。想着大约是宣明玉咒骂二人夭折的孩子也传入了他耳中,他此举是维护自己孩子。   “今年的冬日冷寒异常,太妃身有沉疴,当少出寿康宫。”宣珩允眯了眯眼。   “有孟之关照,哀家幸甚。”陈太妃瞧着,新帝是要赶人,就准备拉着宣明玉告辞,只是她眸光一转,瞧见楚明玥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一副隔岸赏戏的悠哉模样。   她撇下脸皮一通作闹,人家毫发无损,怎还得了新帝偏爱,一时胸中郁结,就故意给楚明玥添堵。   “梦茹昨日进宫了。这姑娘总爱亲自捯饬些新式糕点,今儿一早又做了牛乳蛋心酥,说要给太极殿送去。”陈太妃一边说,一边余光瞟楚明玥。   要放往日,这堵算是添在楚明玥正当头的心尖上了。   陈梦茹是陈太妃的侄女,父亲不过七品县官,若不是陈太妃运势好住进寿康宫,她大约永远不会有和上京贵女一出赏花的资格。   偏人家体弱,回回见了宣珩允,行礼之后娇滴滴唤一声表兄。   宣珩允登极第一年,陈太妃就明着提过想要她这侄女到后宫陪她说说话,随意给个嫔位就成。被宣珩允以“先帝初丧,不宜充盈后宫”为由拒绝。   那日陈梦茹亦在寿康宫,被当面拒绝不恼不怨,掏出一个平安福双手举到宣珩允面前,说是到金安观食斋七七四十九日求得,护佑新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平安福又被陈太妃配一盏宝相红莲灯摆进太极殿。   楚明玥次次到太极殿,那盏红莲灯都跳着火苗往她眸子里蹦,烫眼得很,怎能不介意。   可又不能说什么,人家一片赤心,求的是为国为民,半分私心不染。闹了,那就是妒不容人。   那时的楚明玥是能从“别闹”里找糖吃的痴情主儿,自是忍得下一盏福灯。   只是如今,楚明玥一心想要飞出后宫的围墙,天高海阔得自由,这点醋沫子再酸不到她。   她挑起眼尾睨着陈太妃,不作声一笑,站得久了,她侧着身往一旁的铜金麒麟四脚鼎上一靠,继续瞧乐子。   宣珩允眉尖蹙动,一脸肃然,“不劳烦陈姑娘。”   “说什么劳烦。”陈太妃正说着,浊眼一亮,登时笑开,“哟,瞧这姑娘就过来了。想是看哀家许久未回,过来接呢。”   楚明玥往殿外一看,可不是陈梦茹嘛。   “臣女见过皇帝表哥。”陈梦茹方一进门,娇羞含笑走到宣珩允面前福身行礼。   “陈姑娘无需多礼。”宣珩允剑眉微动,敛眸注视着这张与王太后有两分相似的脸。   “问贵妃姐姐安。”陈梦茹又朝着楚明玥,柔声福身行礼。   楚明玥勾唇,视线在殿内转一圈,是越来越热闹了,她的视线落回陈梦茹脸上,笑吟吟道:“瞧瞧,有段时日未见,陈家姑娘愈发娇柔可人,这轻柔嗓子纵是和梨园唱班比,也不逊色。”   宣珩允听了楚明玥的话,偏头看她,脸色沉了沉。楚明玥从未在他面前为难过陈梦茹,他不知二人何时生了嫌隙,却觉得不该言语折辱未出阁的姑娘。   果然,陈梦茹一听,羞红一张小脸,显出局促不安,小鹿一样的眼睛委屈巴巴往宣珩允看去。   陈太妃站出来打圆场,“哎哟,明玥这是吃飞醋呢。梦茹性子软,这往后她进了宫,你们姐儿俩正好抵补了。”   半夏和丹秋在后边站着,对视一眼气得直翻白眼。   这陈太妃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噼里啪啦得响。等年一过,陛下登基正满三载,先帝三年丧期一过,可不就该采选了吗,早听说礼部那边都已经开始准备了。   “往后都是姐妹,快给明玥姐姐赔个不是。”陈太妃轻轻拍了拍陈梦茹肩膀。   只见陈梦茹惶恐无措,先是眨巴着眼看宣珩允,见宣珩允负手而立,未有表态,这才转而朝着楚明玥福低身姿:“贵妃姐姐莫气,臣女自幼胆小体弱,嗓子一贯如此,姐姐若不喜,赶明臣女去找太医开两副药,看能不能换个嗓子。”   说完,少女怯怯抬眼看楚明玥一眼,眸底框着一兜水雾。   宣珩允有些诧异,面露不解,“何故就哭了。”   “就是就是,快别哭,惹人心疼。”宣明玉的脑子终于回魂了,动作夸张搂着陈梦茹的肩,递上帕子,“等一开春,就搬进来一块住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是半辈子的姐妹,可不能闹不合。”   宣珩允脸上疑惑渐深,对这些对话不甚理解。   半夏和丹秋就快要把白眼翻出殿外去。   楚明玥倒是闲情逸致,以指作扇,轻扇鼎炉里飘出的紫沉香,她深吸一口甜腻香气,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快别哭了,怪娇弱的,是得找太医开几副汤药。往后入宫做了妃嫔,这副身子还得为皇家开枝散叶呢。再说这胆小的性子也得改,动不动就吓哭,待本宫和离,不做这荣嘉贵妃了,你一个人住这偌大后宫,夜里不得被吓死呀。”   楚明玥说了长长一段话,众人却只听到其中半句——待本宫不做这荣嘉贵妃了。   此话犹如平地风雷,惊得折月殿里落针可闻。短暂空白过后,诸人表情从坦淡、诧疑、得意、窃喜,一一而过,精彩纷呈。   作者有话说:   要压一压榜单字数,明天请一天假,周四上午九点正常更新   PS:上一章作话我可能没有解释清楚,男主在称帝的道路上没有利用过女主,宣狗勾在这方面过于自负 第15章 15、15   陈梦茹正低头啜泣,猛地抬眼,一颗泪珠子从眼眶滚下,她双眸亮晶晶的看着眼前气定神闲且雍容尊贵的女子,拼命用震惊掩盖欣喜。   正搂着她肩的宣明玉看戏的姿态比她更坦荡,嘴角明晃晃扬到了脸颊上。   陈太妃半阖眼皮,淡定旁观,纵然她未做过宠妃,深宫四十余载,何来后宫女子合离,只待看宣珩允如何发作。   敞开的殿门灌进来冷冽寒气,早前地龙圈的一屋子暖热终于被稀释殆尽。   宣珩允面容肃冷,被门口进来的冷气一吹,瞬息凝霜,“宫中流言朕已知晓非贵妃外传,休要胡言。”   楚明玥一哂,从那双桃花眸里读出极力克制的愤怒,还有震惊。   然这一屋子的荒唐让她感到厌烦又乏味,忽然凤眸一亮,左右今日撞上了,也是这些人上赶着帮她,可怨不上她。   “正好今日人多,就当做个见证。”楚明玥字字清亮,“昭阳郡主楚明玥与奉化帝皇九子宣珩允,连理齐斩,一别两宽。”   昭阳郡主,奉化帝皇九子。   这是他们烫金婚书上的身份。   “请陛下,下旨宗人署。”四目相视,楚明玥面容平静,无怨无悲。   话说完,楚明玥便觉前所未有地轻松。只是却惊煞在场诸人,甚至急于落井下石的宣明玉亦是呆滞模样。   所有人都以为楚明玥是为博关注,她欢喜宣珩允,就连洛京茶坊里的看客都能说个二三事。   甚至宣珩允自己,都认为她不过是在使性子、闹脾气,可她面容沉静,并无玩笑。   这是宣珩允唯二见过的较真模样,上一次,是她于太极殿里形容正色告诉奉化帝,她要嫁他。   正因为这样,他才知道,楚明玥她不是在闹脾气。   先前的不安原本因为张辞水查出的真相而被掩埋心底,此刻,那些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令他生出慌乱。   她太了解他了。   他的孤傲、自负,宣珩允自持洞悉所有、运筹帷幄,皇权问鼎的道路上,任何脱出辙迹非为他所控的局面,都能被他一刀舍弃。   皇权之路上的毅然与果决,是刻进他骨血里对掌控所有的执着。   生出异心的楚明玥,是会搅出腥风血雨的不可控。楚明玥笃定,他一定会选择巩固皇权,准她远离上京,做一个远离皇权中心的人。   宣珩允不明白,楚明玥为何会突然如此,是禁足她七日?还是昨夜误会她?除此之外,他们不是很好吗。   “贵妃别闹了。”宣珩允此时色厉内荏,心慌如擂,他试图像往日那般将此事连泥带水翻过去,他甚至偏头躲开楚明玥的目光。   只要楚明玥在这个时候笑吟吟应一声“宣九别恼”,一切就都翻过去了。   可惜宣珩允骗不过自己,她既能当着这些人的面把话说出来,那她就是当真了。   这件事是从何时起的呢?他一无所知。   “陛下懂的,这不是玩笑。”楚明玥没有如往常那般伏低认错,她端手挺立,光华四溢。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她不再给他们一个眼神,绣鞋轻抬,欲出折月殿。   宣珩允未及思考,一步追上拉住她手臂,喧嚣于胸膛里的情绪破空而出,似潮汐扑面,撞着那一贯温润沉稳的声音,显出暗哑、轻颤。   “是因为昨夜朕误会你吗,朕向你道歉……”宣珩允似乎忘记了殿内还有外人在,这是新帝第一次在楚明玥面前说出“道歉”二字。   楚明玥脚步顿住,眸视正前,“陛下,放手。”   宣珩允一滞,理智回笼,指骨缓慢松开,方才的失控仿佛错觉。   “若是禁足宫中之事让贵妃不快,那是为护你周全。”宣珩允平稳吐息,维持那副儒雅姿态,“学子闹事幕后操纵之人,已下狱。”   失态不过一瞬,再看又是成竹在胸的新帝。   “是呀。”陈梦茹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从宣明玉怀里挣出,“陛下做这一切,都是为贵妃姐姐着想,姐姐断不可轻视陛下一番好意。”   陛下是这个天下的主人,是九五至尊,他倨傲出尘,怎可低头向后宫妇人道歉。   楚明玥怎敢以合离胁迫君王认错,这就是恃宠而骄,她凭什么当得起君王俯姿,果然,妖妃一说,不冤枉她。陈梦茹的心里早已妒忌到扭曲。   宣明玉不明所以,直怨陈梦茹多事,指尖扯着她后背上衣料轻拽,合离岂不正好,这小白花多事!   而陈梦茹并不领情,她柔柔笑着,软声道:“姐姐快给陛下陪个不是,莫惹陛下生气,哪有后宫合离这种事,姐姐这般胡闹,传出去辱没皇家声誉。”   “哎哟,今日这事闹的。”陈太妃犹如大梦初醒,笑得慈祥和蔼,“明玥这丫头啊,哀家看还是吃醋呢。”   陈太妃走到楚明玥身旁,就要去挽她胳膊,被半夏一把挡开。   尴尬之色在她脸上转瞬即逝,陈太妃又笑道:“听哀家一句劝,哪一任皇帝的后宫不是三妃四嫔,这心啊,要放宽……”   “够了!”宣珩允扫视众人,低喝。   那一瞬,桃花眸底有暗色潮涌席卷而过,蛰息于他体内那匹孤狼猛地睁开眼睛。   她们都感到森寒入髓,除了楚明玥。   楚明玥乏于再看这出表演,裙裾逶迤款款,出了折月殿。   半夏走至门口,突然转身,冷笑一声瞟着陈梦茹。   “怎得竟给自己戴高帽,腆着脸和昭阳郡主称闺友。不过七品县府的女儿,妄想攀入后宫叫我们郡主一声姐姐,找片琉璃镜照照自己配不配。纵使我们郡主他日不当这荣嘉贵妃,洛京数不清的高门闺女队都排到西城门去了,有些人真以为能封嫔称妃呢。”   这一番话,打了在场太多人的脸。   陈太妃被宣珩允厉声呵斥,已是挂不住面,这又被一婢女暗讽出身,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发作,脸色煞白,脸上松垮的褶纹憋得直颤。   偏陛下未发话,她只能憋着。   殿内死一般沉寂,就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这厢宣珩允听到半夏那番话,肃沉的眉眼竟是有些许波动,犹如冷霜欲融。   他方才恍然,她们口中的“姐妹”竟是这个意思。原是楚明玥误会他与陈家姑娘,宣珩允不动声色松一口气。   可惜待他悟出姑娘们的暗语,大敞的殿门早已无那袭红影。他垂臂站着,缄默半晌,后知后觉提步欲追。   “表哥。”陈梦茹怯怯唤一声,就被宣珩允回头的寒冽眸光慑住,咬紧嘴唇不再语。   平时并不注意,待宣珩允顿悟这之间种种误会,再听这声“表哥”,分外扎耳。   “陈家姑娘已是出嫁之龄,不宜频往后宫。”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可在场三人都觉出,新帝身上隐隐生出锐利的暗芒。   新帝离去步履如风,殿内光线骤然暗下,陈太妃三人面皮绷得紧,看屋外,天又阴了。   *   “郡主,人都走了。”   半夏合上那半扇窗,又仔细拉过塞着鹅绒的帘幕,以防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   楚明玥靠在那张美人榻上,一张短绒毯子盖过腰线,交叠伸直的腿上隔着毯子放了一个白瓷碗,她正剥着盐炒葵子。   “嗯,总算是清净了。就是这外边,恐怕是要热闹起来咯。”楚明玥把剥好的一撮葵子一次倒入口中,不甚在意。   半夏走回小桌案旁坐下,和丹秋一起继续给楚明玥剥葵子,二人时不时用余光悄窥楚明玥一眼。   “哟,这是方才的嚣张气焰用完了?”楚明玥眼尾一弯,唇角梨涡沉成酒酿。   半夏端着剥好的一碟葵子走近,“郡主,奴婢不解,今日闹成这样,分明下了陛下颜面,他还能放您走吗。”   楚明玥接过那碟葵子,凤眸撩起一哂,“笨!本宫还要谢她们出手相助呢。”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16、16   半夏和丹秋不解,还欲再问,但看楚明玥面露倦色,又心疼起来。   楚明玥自顾吃着葵子,纤指一捏,唇齿间盈满香,“别丧着脸,你二人就信本宫吧。有了今日这出戏,合离只会更顺遂。”   她笑得意兴阑珊。   今日一番闹,想是宫里已见风声,不日定能取代长公主驸马夜宿勾栏,成为洛京数百茶坊里的一等热门事。   前朝那些大人们,不论党派,在欲除掉楚明玥这件事情上,他们摒弃嫌隙,达到前所未有的团结一心。   “诛妖妃”口号喊得那么响,楚明玥不过禁足七日,连根头发丝都没伤到。如今人家自请离宫,那些人,怕是会感动得当场叩首欢送贵妃,连夜给她捎上两只老母鸡送行。   贵妃此举有辱皇家声誉;   贵妃有心忏悔过往,当如她愿   ……   那些陈腐的书袋子们会给合离一事再送一场东风。   外头的天愈发阴沉,丹秋又点亮几盏烛灯。   她没敢说出口,她是怕郡主伤心呢。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她自幼跟着郡主,是亲眼见着郡主为那人付出多少。   经年累月的情意一朝全斩,怎会不疼呢,那是郡主放在心尖上十二年的人啊。   “嗯?”楚明玥黛眉轻挑,瞧一眼丹秋,顿时就乐了,“你杵在本宫那盏灯跟前一脸愁容,是要走了舍不得座地的鎏金月桂云灯?”   丹秋咬着下唇不语。   “还记得那年本宫带着你们捕蜂吗?”楚明玥凤眸弯弯。   丹秋轻声回复,“记得。”   十岁那年,楚明玥捧着下巴坐在茶坊听书,隔着竹帘听闲人散话,说最醇甜的蜜露都在蜜蜂的嘴巴里,她就信了。   楚明玥嗜甜,她振臂一呼,半个洛京城的垂髻纨绔们浩浩荡荡朝蜂巢而去。   那一天,城里德高望重的大夫尽数到各望族高门出诊。传言,是因为太医署的太医都到定远侯府去了。   “本宫那年被蜜蜂蛰了满手包,疼得张牙舞爪不让太医碰,可越是拖着,肿的就越厉害。”   楚明玥把空了的小瓷碟递给丹秋,轻轻牵扯唇角,梨涡半隐半现,“手就那么肿着,泡药水、涂药膏,手依然肿成馒头,最终是阿爹气得吹了胡子,一声呵斥,本宫乖乖把藏在绸被里的手伸出去,待太医拔出蜂刺,伤当日就好了。”   “郡主,”丹秋紧紧攥着那枚碟子,眉头却是渐渐舒展开,“奴婢去准备黄米酒,后日给侯爷带去,他准欢喜。”   楚明玥未应声,侧躺在美人榻上,纤密的睫羽覆着,在眼下投出一片暗色阴影,唇角的梨涡尚半浮着。   她沉浸在一段愉悦的回忆里。   那日阳光很好,她攀着云梯,把玲珑小手伸向屋檐折角处的蜂巢。她仿佛还能听到蜜蜂绕身时“嗡嗡嗡”的声音,还能感受到被阿爹抱在怀里时,阿爹衣上坚硬硌人的护甲。   丹秋轻手轻脚帮她盖好毯子,半夏无声熄灭几盏灯。   烛光柔黄徐暖,高低错落,映得满室富贵琳琅,似是广寒神女侧卧锦绣,被拢在星辉里。   大约是怕惊醒梦中月神,半夏、丹秋惦着脚尖行至屋外,关门的动作小心再小心。   雕花朱门合上,留一室浓墨重彩的丽影,如梦似画。   宣珩允再来到重华宫时,天已黑成漆墨,唯有地上一层银雪泛出凛冽微光。   大雪如棉似絮,干扰着半夏的视线。   狭长宫道上,一点柔黄的光从尽头渐行渐近,随着那盏鎏金八角宫灯走来,长身玉立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那身玄色大氅上落着一层薄雪。   半夏守在重华宫门口的双翅飞檐下,怀里揣着一个大号铜金手炉,待一看清来人,她如释重负。   郡主料事如神,说陛下今夜会来,果然就来了。   她在心里腹诽,白日里闻得合离一事,还能再回到太极殿处理完当日政务,谁家郎君能有这番稳湛心性,世人都赞陛下是治世之君,要她说不过是寡义薄情。   治国之上,是好皇帝不假,待郡主不善,也真不冤枉他。女郎们总想找一个端方大义的郎君,可那份端方大义是朝外的,女郎嫁过去,是内人。   “拜见陛下。”半夏屈膝颔首见礼,借着檐下两盏明灯,她看清陛下的珠白绣金缎面靴仿佛是湿透了,竟是一路踏雪走来的吗。   宣珩允温声应下。   “哎哟,有劳半夏姑娘等在这里。”崔旺扬起声调喊一声,他向来会说话,“可是贵妃娘娘派你来宫门口等咱们陛下的?”   半夏站直身体,低头回应。纵使她敢在心里把宣珩允咒骂一万遍,可当人真站在她面前,周身君威荡荡,她寻常一身短刺登时就不争气的软了。   “那咱就进去吧,这外头怪冷的。”崔旺如寻常笑呵呵的,“有劳半夏姑娘引路。”   崔旺换左手挑着鎏金八角宫灯的短手柄,右手超前一展,“陛下您快进去吧。”   被玄色大氅罩着,趁得宣珩允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的白,就连唇色都快成白色了。半夏抬头飞速看一眼,心念肯定是冻得狠了,该!   眼看宣珩允超前迈出步子,半夏下意识后退一步立马顿住不再挪动,“陛下恕罪,请陛下回吧。”   宣珩允一怔,显然始料未及。   崔旺赶紧轻轻推了推半夏胳膊,眼皮子直抽抽,“这说得是哪里话,陛下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半夏姑娘莫要犯混,快进去通禀,好让贵妃娘娘准备准备迎驾。”   “崔大监见谅,不是奴婢不让陛下进,是主子特意叮嘱奴婢等在这里,陛下若来了,就告诉陛下一声,主子乏了,已经歇下。”   “这,贵妃娘娘这是何意?”崔旺放低声音,但显然在场三人都能听到。   宣珩允冷眉肃目,未言语。他的睫羽密又长,垂眼覆下时,把眸底情绪挡得严实   “主子说,今日折月殿,话已尽、怨两清。”   半夏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再抬头看一眼。但她感觉,陛下周身气压急剧下沉,是比这深夜寒雪更冷的存在。   她的脚尖动了动,兜头罩下的破天寒压慑得她差点忍不住向后退开。   可是宣珩允面容平静,他如一潭深湛不见底的湖水,湖面结下厚冰。   他缓慢悠长的吐息,把胸腔骨血里急剧翻涌的潮汐压下,维持出儒雅、明理的那个人。   残破不堪的灵魂从十二岁的躯体里醒来,他用清默少言伪装,把看过血腥残忍的半个魂魄藏进见不到光的最深处。   面具带了十载,见不得光的阴翳半魂蠢蠢欲动。   “即是如此,不扰贵妃休息。”宣珩允平静开口,清越的嗓音夹着几分暗哑,“转达贵妃,朕既允她此生不添后宫,断不违诺。”   白日里返回太极殿,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就如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玥近日所有反常行为在脑中抽茧剥丝,最后归出缘由、结果。   光华场误会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气,又误信他要纳陈家姑娘入宫,彻底惹恼她。   既是误会,总能解开,她不愿见,便给她时间冷静,她总不会当真狠下心舍离他。   雪下得愈发绵密,狭长的宫道上幽幽泛着冷光,松绵的雪毯上步履渐远。   *   腊月十九,这天是定远侯祭日。   连下近半月的雪终于停了,雾霭沉沉的天一朝放晴,只是冬日的阳光煞白耀目。   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从正德门离开,朝定远侯府去。车未至府门,便瞧见人潮接踵而至,都进了定远侯府,丝毫不见萧条落败之相。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热闹起来,只是府门两侧重幡似雪,门前扫净积雪的青砖空地上,摆着一方贡桌,桌上香炉里贡香缭绕,奉着的是定远侯楚将军的牌位。   往来过客,不论出身,凡愿给定远侯上柱香者,皆可登门入府讨碗热茶喝,若是不急敢路,还能坐下听一段洛京名角金吉梨园班子的秦腔《满江红》。   楚明玥一直记着呢,她的阿爹喜欢热闹。   去年定远侯病逝,时因未出先帝国丧,丧事从简。再加正是宣珩允举国广推新政、撤销藩王封地治理权之时,朝局一时动荡。   楚明玥恐绥远军主帅病逝消息传至边疆,再引边疆动荡,若塞外趁虚而入发动战争,介时内忧外患,这对彼时的宣珩允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致命的。   故而楚明玥秘不发丧,只给上京的故交下了帖。   三朝守疆,一朝去了,悄无声息就下了葬。直到去年七月,诸藩政权尽数收归宣珩允手中,定远侯楚将军病逝的消息,才讣告天下。   大宛数百年,宣珩允成了这个国家将中央集权做到极致的唯一帝王,那些外迁封地的皇子们,彻底成了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而为他助力的楚明玥,成了祸国妖妃。   怨吗?自然是怨的。   只是已然做好准备切割过往大步向前看的楚明玥,根本不想再给过去一个眼神。   这两日,重华宫的金铆朱漆大门紧闭,未放宣珩允踏入半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晚上24点更新,不用熬夜等,早点休息,睡醒再看~ 第17章 17、17   素色帘幕掀开,不着点饰的素净纤手自车内伸出,楚明玥扶着丹秋的手臂缓缓下车,顺势把怀里的玉狮子让进丹秋怀里。   “先把它带进去,就放本宫往日的闺房。”   玉狮子“喵呜”一声,伸长脖子在楚明玥正要收回的手背上蹭了蹭。   丹秋应一声,抱着玉狮子先进府。   楚明玥今日换上一袭绛紫衣赏,就连裘披都是深色,满头乌发盘起,被一支式样简单的白玉簪挽着,未着红妆的面容少了妩媚雍容,显出女儿不染脂粉的稚纯。   楚明玥在定远侯的牌位前站定,手持三柱香举过眉心,跪地匍身长拜。她的额头触在坚硬冰冷的青砖上,久久未起,有水珠打湿睫羽,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十五岁那年,奉化帝金口玉言,指楚明玥是其认定的太子妃。   那日深夜,定远侯唤楚明玥出闺房,曾正色问她,“闺女,你若不愿嫁入皇家,就告诉为父,为父就是拼着忤逆抗旨,也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阿爹,女儿愿意呀。”楚明玥的笑声像初夏的泉水从山涧流下,叮咚叮咚,她才没有那些寻常女儿家的娇羞怯软,她脆生生回答,“阿爹,待过两年,女儿就告诉你他是谁。”   “好,好。阿玥大胆地去,皇家媳妇的路再难走,都有阿爹给你兜着。”   时至今日,楚明玥终于明白那夜阿爹眼中藏在坚毅之后的疼惜是何意。   阿爹,女儿错了。   但女儿不怕,女儿可是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   再抬头,楚明玥脸上亦是坚毅不屈,那双凤眸里明亮澄澈。   “郡主快起来吧,地上太凉,侯爷会心疼的。”跪在楚明玥身后的半夏、丹秋起身,又去搀楚明玥。   楚明玥抬手制止,又朝着牌位再一叩首,自行站起,手中贡香入香炉,落下两抹香灰。   她携着半夏、丹秋站到一旁,无声注视着候府门前的人来人往,不断有路人躬身朝定远侯的牌位三拜,楚明玥心中欣慰。   楚将军三朝守疆,一世清名,不能被做女儿的连累。   白晃晃的日头行至正中,府里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唱罢进入休场。   楚明玥以楚家人的身份在府门口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谁说楚家没人了,当她楚明玥是死的吗。   “郡主,这到正午饭点,想是大家都去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您一站这么久,当心身子。”   “好,本宫若不按时吃饭,阿爹准要骂本宫。”楚明玥唇角挂笑,眸底水光一闪而过,“走,我们回家。”   半夏和丹秋左右跟在两侧,踏上石阶。   “呸!妖妃。”   楚明玥刚踏过三台石阶,闻声身形一顿,冷笑一声转身俯视着两尺外头戴湛蓝儒巾的书生。   呵,这种人终于来了。   “哪里来的狂妄竖子!”半夏一听直接就炸,这种拜高踩低的人读哪门子的书,若是府里生猛家将还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根本不敢打侯府门前过。   老侯爷病逝,楚明玥一人一包金珠子遣散了府里下人。好些家仆都是被楚将军亲自提点过拳脚功夫的,往那里一站,个个像一座小山。   不等主子发话,半夏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揍这个黑白不分的书生。   楚明玥平静观望,未出声制止。   半夏掌风迎面劈下,书生不躲不闪,挺了挺胸迎着。   “好了。”楚明玥朱唇轻挑,露出三分赞许,算这眼瞎心盲的书生尚有几分风骨在,“半夏,不得无礼。”   掌风在书生面门前停下。   半夏恶狠狠瞪书生一眼,转身退至楚明玥身前。   楚明玥的目光扫过书生腰间的招文袋,“你是那日在光华场三问陛下的书生。”她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又如何。”书生隔空怒视,“光天化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大丈夫不畏奸人,死有何妨,吾自横刀向天笑!”①   “呵。”   楚明玥被书生最后一句话逗笑了,她眉眼一弯,抬步迈下台阶朝书生走去,半夏要拦着,被楚明玥抬手制止。   她一步步朝书生走去,清泉一样的笑声在这凛冽寒冬,化作锋利的冰刺,从四面八方向书生刺去。   书生看着楚明玥一步步走近,明明是纤瘦娇弱的女儿身,且人并无横眉冷目,他偏被慑得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清悦的笑声传入他耳中,化成血淋淋地讥讽。   果然是妖妃。他已经坚持不住想要逃离,还好,那女人在距离他五步的距离停住了。   “枉你日日腰挂招文袋,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诶不对,这么说是污蔑狗狗了,狗的脑子没人好使,可至少它忠诚、护主,是有优良品质的。”   “你呢?”楚明玥讥笑一声,“你有什么,不过胡乱听了三言两语就信以为真,脑袋空空之人,狗都不如。”   楚明玥知道书生们脸皮子薄,听不得这些浑话,她敬此人至少尚有三分勇气,思忖着把人骂跑就够了,动手羞辱实则太过。   果然,书生气的脸都憋红了,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个脏字没憋出来,前前后后只剩一句“妖妃必遭天谴”。   他袖风一甩,就欲走。   “站住。”   书生脚步顿住,猛地回头色厉内荏喝一声,“作甚!”   楚明玥被书生这窘迫模样逗得又笑起来。   “骂了人就想走!“半夏一手掐腰等过去。   “你们,你们,我骂人?”书生气急,语无伦次起来,“在下一共说了两句话,你们主仆一顿明骂暗讽……”   楚明玥不耐烦再浪费口舌,只道:“先人牌位当前,上柱香再走。”   书生闻言一愣,这算什么要求,见过强取横夺,没见过逼人上香的,他扭头往桌上牌位一瞟,当即又呈炸毛状。   “原是把持兵权、‘一心为国’的楚将军牌位。”一心为国四个字被他说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楚明玥即刻就恼了。   虽说时值正午,路上人少,但经这一番吵闹仍是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楚明玥扫一圈路人,目光再次落在书生身上,这一次,她面容沉沉。   “楚将军的名讳尚轮不到你这书袋子置喙。”   楚明玥朱唇半启,僵怔一霎,声音过于耳熟,熟到讨人嫌。   她缓慢扭头循声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张“噗噗”喷着鼻息的驴脸,是一头黑色的小毛驴,   “是大理寺的经费不足还是崔少卿的俸禄不够,竟要当朝栋梁新贵大冬天的骑驴探案。”   楚明玥笑的漫不经心,注视着崔司淮一身青衫从那头矮脚毛驴上下来。   崔司淮眨眼一笑,睨一眼楚明玥,待走近压低声音道:“娘娘私自出宫,依大宛律,仗五十,降妃位至贵人、食禄减七成。”   好一个大理寺少卿。   不等楚明玥开口,他转身行至书生面前站定,气定神闲、态度倨傲,“陛下不计尔等书生光华场闹事之过,是体谅尔等求学不易,先生莫再口出妄言。”   他歪头朝楚明玥一笑,突然敛尽玩世不恭,肃声道:“楚将军戎马一生,金戈铁马平乱守疆,护大宛朝太平五十载,汝一介白衣,义愤填膺去掰扯兵权在谁人之手,依崔某看,是这太平日子让你吃的太撑了。”   “说得好,楚将军是大宛的英雄。”   “楚将军一路走好。”   围观路人爆发一阵掌声。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你会不会读书”,形势急转,人群转而对书生进行攻击。   书生本就不擅长吵架,此时耳边尽是嘲笑谩骂的恶言,一时又气又急,窘迫的脸上通红。   楚明玥一看,如此下去万一有人动手演变成群殴闹事,再把京兆尹的人引来不好收场,赶紧示意半夏、丹秋上前替书生解围。   “多谢诸位尚记得楚将军一声好,今日是楚将军祭日,如若不嫌弃,府中备有热茶点心,后院还请来了金吉梨园唱班。”   “得嘞,咱去嚼一嚼楚将军的福饼。”   围观路人见定远侯府的人出来打圆场,也就顺坡散了。   人群散去,崔司淮双手抱怀朝楚明玥一挑下巴,“崔某的恩情,想来贵妃娘娘定是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不谢。”   说完,他行至定远侯牌位前,手持三柱香恭恭敬敬躬腰行了个深礼,“将军您在天有灵,定要常回来看看,保准能被贵妃娘娘给气活喽。”   礼是好礼,话却不算好话。   崔司淮对荣嘉贵妃娘娘的厌恶,向来坦荡荡。   十八岁的天之骄子,倨傲些也是应该的,楚明玥历来不与他计较。   “崔少卿既说不谢,那本宫就不扰崔少卿公务。”楚明玥悠悠说着,提裙欲走。   “举手之劳,何况娘娘要谢崔某的事,日后还多着呢。”崔司淮牵上他那头矮脚毛驴,一只脚踩上马镫。   “表哥。”   楚明玥和崔少卿同时顿足。   “你怎还在这儿?”崔司淮一脸疑惑看着方才那个书生,“不对,谁是你表哥。”   “哦?”楚明玥别有深意笑着,“原来崔少卿方才是赶着替亲戚解围,是怕本宫就地杀了他?”   “呵呵,娘娘又不是没做过当街斩人的事。”崔司淮一手拍了拍驴脖子,言有所指,说完立马感到不对,“他不是我亲戚。”   “表哥。”书生跑到崔司淮跟前,一脸崇拜,“我堂姐是崔家三房大儿子的继室。”   楚明玥瞧着崔司淮渐渐拧起的眉毛,心里直乐呵。   作者有话说:   1引自清代谭嗣同《狱中题壁》 第18章 18、18   崔司淮没好气把人连推带踹打发走,二人推搡着好一顿拉扯,听来听去都是书生家母教导书生要以崔司淮为榜样的话。   楚明玥瞧得心里直乐呵。   崔司淮那厢打发完书生,骑驴欲走,一扭头撞上有人乐子瞧得滋滋有味。   “驾!”   驴蹄子踢踢踏踏走在青砖石板路上,崔司淮朝楚明玥走过去。   楚明玥挑挑眉,笑意无减,“崔少卿还有话说?”   小毛驴前蹄踏上两个台阶,崔司淮上身朝楚明玥探过去,意味深长道:“娘娘合离,微臣愿助一臂之力。”   “哦?”楚明玥面不改色,“崔少卿消息灵通。”   崔司淮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故作痛惜之色,“娘娘跟微臣可是太见外了,娘娘借明玉公主和陈家姑娘之口把合离的消息散出去,让这件事在茶坊间尘嚣之上,是想让那些三公九卿士大夫们上奏陛下,为您的合离大计再烧一把火。”   “崔少卿心思缜密,推理断案,不愧少卿之职。”   “娘娘过奖,微臣既能想到,陛下聪慧远过微臣,自也能想到。”崔司淮直视楚明玥眼睛,敛尽多余表情。   楚明玥面容一沉,“纵使如此,本宫亦有把握。”   她依然笃定,宣珩允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就是要把自己变成宣珩允身边的不可控,要他不得不割弃。   崔司淮笑了笑,“微臣愿助娘娘把这份把握做到十成。”他是新帝的心腹之臣,他的谏书是真正的直达天听,“只求娘娘合离之后,离这洛京远远的。”。   楚明玥眯了眯眼,唇角漾开玩味笑意,“崔少卿,本宫是何时开罪于你的?”   “不曾。”   “那为何,崔少卿如此迫不及待要赶本宫走呢。”   “没有娘娘,陛下必能成治世明君,垂青史册。”崔司淮扯了扯手中缰绳,小毛驴退下台阶,踢踢踏踏往远处走。   “明君是不能有污点的。”驴背上的人半束乌发,目视前方,手臂举起朝着身后摆了摆。   污点?楚明玥被这放肆之人气得笑出声来,“瞧瞧,本宫都成污点了。”   半夏、丹秋二人扶着楚明玥迈过府门,回她曾经的闺房里休息。二人你一言我一嘴把崔司淮那狂徒骂了足足半日,楚明玥听着解气,又觉得有二人在屋里说话,显得热闹,也就未制止。   枝寒料峭。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重新热闹起来,那些被遣散的家丁,住在洛京周边的,当日下午就回来了,他们个个唤楚明玥“郡主”,这声称谓,让楚明玥欢喜极了。   定远侯的忌日,楚明玥摆了三天宴席,戏台上唱腔每日不停,选的都是那些戎马将军的唱词。   到第三日下午,府中家仆回来一大半,而这三日,楚明玥皆夜宿府中,再未提过回宫。   家仆们一路赶来,坊间流言早听过八百遍,但人人缄口不问,郡主不说,他们不提只言。   这日傍晚,阴沉一天的乌云突然退去,西边染出半天彩霞,赤橙霞光烧红云霭。一团团一簇簇,红彤彤得把整个洛京都照成金红色。   戏曲唱罢,戏台已拆。府里人正帮着金吉梨园唱班收拾那些家伙什,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将军回来了。”   不许叫侯爷,要叫将军。这是定远侯在世时要求的。   众人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仰头看,就连楚明玥都站在窗边抬眼西望。   只见天际云团烧成一匹前蹄朝天的大马形状,懂马的人甚至能看出那是一匹西疆战马,就连马头上覆着的精铁玄甲都惟妙惟肖。   而马鞍上那团云霞,正是一个笼笼统统手握马缰的将军模样。   “是将军,是将军!”   侯府里一时间欢呼之声震天。   楚明玥抬眼凝视天际,紧紧咬着下唇不语,眼底水雾越积越厚,酸涩从鼻腔一路滚到喉根。   她深吸几口气,艰难松开下唇,哽咽着低低唤了声“阿爹”,唇上一排齿印,已见血丝。   半夏和丹秋立在她身后,都红了眼,不敢吭声,郡主要强,侯爷不许郡主哭的。   *   这日的晚霞烧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对于连绵降雪的腊月来说,是史无前例的。   偌大皇宫被笼罩在万丈霞光里,结着薄薄一层冰的青色琉璃瓦被霞光一照,反射出点点烁光,犹如星河降落。   太极殿内,宣珩允放下手中细杆狼毫笔,抬眼看向窗外,“重华宫门依然紧闭?”   接连数日,他前往重华宫总被拒之门外,任凭崔旺拍门,里边宫婢只说“娘娘已经歇下。”   他便想着,既然她不想见他,若是强行进去,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就给她足够时间让她冷静,是以这两日他就没再过去。   这两日,他是偶有心慌的,总疑心万一合离之事她是认真的呢,但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琐,奏折堆积如山,他留给那件事情的思考时间委实不多。   他想着,给够楚明玥时间去冷静,闹乏了,也就好了。   “是。”崔旺回禀。   “朕过去看看。”宣珩允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崔旺一看,顿生忐忑,只好如实回禀,“贵妃娘娘在定远侯府。”   宣珩允驻足朝崔旺看去,眉尖逐渐蹙起,那张锋利俊美的脸上凝起不解。   崔旺赶紧解释,“贵妃娘娘出宫是为祭拜先人。”   宣珩允凝思几息,方道:“是朕疏忽,定远侯的祭日,是今日……”他声音很轻,到最后听不清是在问话还是自语。   只是崔旺明显不好受,他面若苦瓜,纠结得就差一锤子把自己敲晕过去算了,几番挣扎之后,崔旺嘴角抽搐着如实回禀,“侯爷的祭日是前日,腊月十九。”   屋内骤然一暗,晚霞彻底消隐,冬夜凉如水。   冷如霜的君王站在六连扇红松座屏投下的阴影里,慢慢蜷起指骨。   他的面容被掩在阴影中,崔旺瞧不清楚,只是这大殿内的空气逐渐逼仄、压抑起来。   “嘿,瞧这天眨眼就黑透了。”崔旺极力让自己保持往日那般轻松的状态,他朝门外喊一声,“都杵着干什么,进来掌灯,赶紧的。”   话落,两个宫婢各执一盏鎏金八角宫灯进来,向宣珩允行过礼,有条不紊点亮殿内错落有致的烛灯,又有序退去。   “朕是不是很差劲。”宣珩允的嗓音透出几分沙哑,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一片虚无里,面无表情。   崔旺暗自抹汗,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如实回禀。   “陛下为国为民,侯爷在天有灵,定是欣慰的,这是他无数次负伤差点殒命护住的天下,国泰民安是侯爷所愿。”崔旺拼命斟酌用词,语速都放慢不少。   “是吗。”宣珩允沉沉出声,又似在自言自语。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魂失三分。   楚明玥回府祭父,不曾告知于他,更没有唤他一同前往。她竟对他失望至此了吗?去年冬,新帝御驾冬巡,名为依祖制视察民意,实则为亲自督促诸藩执行新政。   待他返回上京,楚明玥一身素衣扑进他怀中,颤抖又无助,“宣九,阿玥没有父亲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卸下一身凛冽冬寒,迅速理性沉稳分析,“定远侯是镇守边疆的定神针,此时内局尚未稳定,万不可让边疆外族知晓侯爷病逝一事。”   贵妃当时生气了吗?   他很努力地回想,可惜这部分记忆空茫茫一片,他留给楚明玥的精力真的很有限,他那个时候的注意力都汇聚在这个天下。   可真是个称职的皇帝呢。   突然一个声音在宣珩允脑中骤然响起,打断他的回忆,那个声音在嘲讽他,在猖狂狞笑。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他脑海里,一浪又一浪,笑得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他的头骨,将他一分为二。   “住嘴!”宣珩允猛喝一声,凝神屏息压下心底喷薄而出的黑雾。   这一声吓得崔旺直接就跪了,他方才不过是见陛下面露痛苦之色,就唤了声“陛下”,劝他去定远侯府接回贵妃娘娘的话尚未出口啊。   莫非是陛下未卜先知,猜到了他的腹语?   崔旺不敢劝了。   随着崔旺“扑通”一声跪地,宣珩允刹那惊醒。这一刻,他恍然大悟,他想他知道了楚明玥为何会提出合离。   是了,过往这些年,是他对楚明玥关心不够。重生十载,宣珩允步步为营,早已习惯掌控局势,他习惯于将一切握在可控范畴之内。   这件事,也不例外。与其空想追忆失败的过往,不过是再次与想要的失之交臂,宣珩允的行事风格,是审时度势、随时修正。   “崔旺,摆驾定远侯府。”宣珩允清了清嗓,嗓音清越沉定。   “好嘞!奴才这就去准备轿舆。”崔旺一脸喜色,从那张羊绒织金地毯上爬起来。   宣珩允点了点头,让人伺候他更常服。   他想,一切都可挽回。   且不说那些未捅破窗纸的朦胧岁月,他和楚明玥结发五年,藤茎相绕早已难舍难分,绝不会说断则断。   待理清思绪,宣珩允心下稍定,桃花眸底涌现一抹柳暗花明的亮光,他换上一袭玄色常服,长身玉立踏出殿门。   楚明玥对自己的情谊浓似晚茶,断不会一朝消散,待他认错,她总会原谅他的。 第19章 19、19   雕浮纹的油壁车行入夜色,并未惊动内廷的起居官,悄无声息出了高三尺、威严肃穆的正德门。   此时正是坊间用晚饭的时候,通往定远侯府的必经之路——平西大街上,人来人往,各酒家门前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大街两侧,尚有不少挑担吆喝的流动商贩,裹一身素袄的寻常百姓就街而坐,面前的四脚小桌上,放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宣珩允的马车降下一半速度。   指骨分明的手指撩开小窗帘幕,半张俊美出尘的脸靠近窗舆,酒馆、茶楼,各色商肆林立,走马灯般自他眸中路过。   “停下!”宣珩允猝然出声,目光锁定在那家朱批银砾的深色匾额上,这是一家珠宝商肆。   他突然意识到,他未给楚明玥带礼物,既是要低头挽补,那就当投其所好,是以,在崔旺勒停马车后,宣珩允踩着马镫走下油壁车。   “贵妃娘娘最喜欢这条大街,数不尽的吃食,都是娘娘爱吃的。”崔旺小心翼翼扶着宣珩允下车。   他记得清楚,还在王府时,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总喜欢带着她身边那两个姑娘往这条街上跑。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并未领会崔旺的暗示,径直朝那间珠宝商肆走去。   崔旺在他身后伸了伸手,最终哑口跟上。   这家珠宝商肆是不能和皇宫内廷的库房相提并论的,但剩在样式别致,少了宫廷内匠手下的严肃端方,多了别出心裁的生机。   宣珩允选了一盏内嵌夜明珠的琉璃灯,掌柜介绍可摆放在娘子的妆镜前。   琉璃灯被小厮装进镂花锦盒里,宣珩允示意崔旺收着,转身朝外走。   “诶,郎君留步。”头戴毡帽的中年掌柜站在账台后,一只手尚拨着算珠。   怎得不给钱就走?   迎来送往的生意人每日待客无数,他浑浊双目一眯,脸上堆笑,朝疑惑看来的宣珩允一哂,“郎君是忘记给钱了。”   自打宣珩允方进门,他就已然心中有数。此人相貌俊美清贵,衣裳虽不是今年的流行样式,但衣料却是千金难买的粉蚕缎,是皇家贡品。   掌柜的推定此人是城东哪户高门大宅里的世子侯爷,话说的倒不难听,相反,他打定主意今夜要开一笔大的,报出的数目比着往常愣是贵出十倍不止。   宣珩允偏头看崔旺,崔旺尴尬一愣。   只说要去定远侯府接贵妃娘娘回来,也没说要带银两啊。   此时再回去取,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都是小本生意,对不住郎君,不赊账。”掌柜谦卑的赔笑,态度却是坚定。   他眼底精光一闪,在宣珩允腰间扫过,虽躞蹀带上未惯荷袋,那不是还有块玉佩嘛。   掌柜眼珠一转,“我瞧郎君腰间这块玉,成色倒是……”   宣珩允面容一沉,掌柜被一道凛寒眸光慑住,不敢再言。   崔旺一听就急了,连连摇手,否道:“不成,绝对不成。”   玉非罕品,但它是王太后留下的。自打王太后薨逝,陛下真真做到十五载玉不离身。   *   楚明玥不会想到宣珩允此刻已出宫,她叮嘱赶回给定远侯吊唁的家仆,住几日趁着雪停就回,都已各自成家,侯府不耽误他们各自生活。   做完这一切,她刚回寝房要休息,半夏进来,身后跟着身披暗绿风裘的女子。   “郡主,邕王妃来了。”   “呸呸呸,半夏这丫头该打。”柳舒宜双手解开颈下系带,风裘摘下往半夏怀里一推,故作嗔态,“哪有王妃,是柳掌柜。”   “是是是,柳掌柜,奴婢自己去领罚。”半夏吐了吐舌头,转身把风裘搭在衣架上。   楚明玥正歇在美人榻上,玉狮子盘在她怀里,待瞧清来人,她推开玉狮子站起,“都说柳姐姐合离后搬离洛京城,果真流言不可信。”   玉狮子“喵呜”一声,埋着前足蹲在楚明玥方才躺下的位置。   “快给柳姐姐烹茶。”   “眼下正是晚膳时候,我来你这儿可不是喝茶的。”柳舒宜伸手欲摸一摸玉狮子后颈的毛发,被玉狮子眯起竖瞳哈气。   她飞快弹一下玉狮子的脑壳,转而在妆镜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又朝欲往外走的丹秋道:“快给你家郡主找身爽快衣裳,咱们去平西大街喝碗王婆婆熬的牛肉汤。”   柳舒宜年长楚明玥五岁,是岭南商户之女,嫁入邕王府那年刚过十八岁,或许是年轻纯率,又或许是岭南姑娘本性热络。   当一身束袖青衫的她,在平西大街撞上朱红胡装、被一众贵胄纨绔围在其中的楚明玥时,发自肺腑的不屑嗤笑重重哼出声。   时年十三岁的昭阳郡主可受不住这等轻蔑,跟前的牛肉汤碗一推,撇一眼小跟班们,“都不许帮忙。”   楚明玥拎着两个粉嫩小拳头就朝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子走去。   一番理论连带着比划,她抬头挺胸,脚尖都踮起来了,气呼呼又忍住不动手欺人的模样把柳舒宜逗得捧腹大笑。   总之,这番争论在楚明玥口中,那是吵赢了的,不仅如此,更值得骄傲的是她成功将邕王府新娶的世子妃收入“麾下”,自此,洛京的皇家纨绔小分队又添一员猛将。   “柳姐姐尚未回我,姐姐合离之后住在洛京何处?”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任凭丹秋拆下她发间长簪,重梳发髻。   柳舒宜双臂盘在妆台上,下巴搭着手臂,若无其事道:“想来你在后宫也听到只言片语,我娘家兄嫂不赞同合离,此事是我一意孤行。”   “合离之后,自是不能再回娘家,我搬到沧苏开了家绸缎庄,这次回来,是邕王府还留有我一半嫁妆,高低我得讨回去。”   楚明玥脸上笑意渐收,浮出几分神伤,“柳姐姐若遇难处,尽管开口。”   “他们难不倒我。”柳舒宜起身,行至楚明玥身后,从妆匣里翻出一截两指宽的红绸,绑在刚刚束起的垂髻发端。   半夏展开曲屏,横隔在妆镜和寝榻间,丹秋从箱柜里找出楚明玥早年喜穿的胡装。   楚明玥起身绕过曲屏,一边退下长裙,一边隔着曲屏同外边的人道:“见到柳姐姐一如往常般阔达,我就放心了。”   柳舒宜坐回那张矮凳上,一只手把玩那只桃木半月梳,“别光顾着说我,我回来不过一日,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茶坊里流言满天飞。”   楚明玥挑挑眉,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是真的。”   “哐当”一声,木梳掉在妆案上。   “皇贵妃也能合离!”柳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又笑吟吟道:“你若离不成也无妨,待我出京时,你躲在我的马车里,只要出了洛京,那就是鱼入沙海,可着让那薄情小子找去。”   “谁说离不成。”   楚明玥收拾妥当,从曲屏后走出,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面容明艳又妖娆,就仿佛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   柳舒宜瞧得直咂舌,只怨自己生了两个人见狗嫌的娃娃,毁去身形。   夜里的侯府依然热闹,久不见面的家仆凑在一起,男的寻了后院空地切磋武艺,女的则围坐一屋说自家相公。   一路从后宅行至前.庭,入耳皆是勃勃生机。   随着小厮一声喊,停在定远侯府侧门的双辕马车平稳驶离漆黑小巷,朝着平西大街方向去,挂在盖弓两侧的罩纸油灯上,各书一个“柳”字。   车内闺友执手相谈,只叹世事难料,从世子妃到王妃,再到独居商妇;从郡主到太子妃,再到闹合离的贵妃……   她们喃喃密语,道尽一腔酸楚,又相视而笑,瞻前方云淡风轻。   马车在平西大街东路口停下,二人走出马车,留侍婢车中等候,两臂相挽,漫步踏入溢满烟火气的喧嚣大街。   柳舒宜脚步快,几乎是拖着楚明玥往前走,趟过馄饨小面,路过糖水云糕,终于在一个卖果子酿的三轮推车前停下。   遥想韶时,呼朋引伴,美酒千斗。这家移动酒肆最为别致,只冬日出,只售烧酒。   “张伯,两壶烫好的青梅。”   柳舒宜接过酒壶,撇下一块碎银,一壶酒推进楚明玥怀里,“诺,郡主先自罚三口,罚你嫁了郎君就不记旧友。”   楚明玥默然一刹,剥开酒塞仰头灌下,温热辛甜顺喉入腹,瞬间一股热意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双眸酸胀。   “柳姐姐说的是,当罚。”楚明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液,二人相视几息,不约而同迸发似银铃笑声。   遥想当年,她初至洛京,人生地亦生,日日溜出荒诞的王府,跟在昭阳郡主身后,去皇家沙场骑马射雁,到青云山颠的道观讨素斋,跳上望月湖的商船评赏胡姬舞姿……   身份变成贵妃那刻,洛京城凭空消失一个心性放旷的女儿郎。   酒壶相碰,酒香溢满唇舌。   原本清寒的冬夜被冒着热气的酒液一贯而过,似有久违的火苗开始燃烧,就连小指尖都跟着沸腾。   楚明玥深吸一口气,各色食物掺杂在一起的浑浊味道填满她的嗅觉,真实又热烈。   夜渐深,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结出一层薄冰,踩上去能够听到“咔吱”的碎裂声。   “郡主做三年皇妃,可还记得如何挽弓搭弦?”柳舒宜握住楚明玥手腕,一顿疾走停在一处老翁的摊位前。   老翁正欲收摊,见到两位小娘子,指了指栈板上挂着的各色绣活,“天黑不好视物,给二位小娘子算半文钱一支箭,射中靶子,板上绣活任意选一件,射中靶心,那张汴绣游春图二位拿去。”   楚明玥偏头看着柳舒宜,黛眉一挑,“那就比试比试。”   二人跨过摊位圈起的简易栅栏。   许是半壶酒入腹,楚明玥双颊微粉,眸底星辉熠烁,她单手抄起木架上长弓,纤长玉指拈一只仅开钝刃的羽箭搭在弦上,腰身半展,箭簇瞄准百步外靶子便是一射。   飒——   箭簇没入靶子外环红线。   楚明玥晃着手腕蹙起眉尖,技不常习则生,阿爹训得没错。   柳舒宜双手抱怀,一副瞧好戏模样,却又不忍打击楚明玥,反倒安抚道:“你方饮过酒,影响水平发挥也正常”   楚明玥凤眸一弯,些许迷离的凤眸剜她一眼,紧接着拈箭搭弦,抬臂挽弓,羽箭离弦疾驰而去,刺穿寒冽夜色。   “好!”   楚明玥瞧着正中靶心的羽箭,飞眼笑着睨柳舒宜。   再一听,一阵拍手喝彩。她这才惊觉方才举动引来无数围观路人,挤挤攘攘围着那圈矮栅栏。   楚明玥凤眸微眯,视线朦朦胧胧,目光从那些拍手叫好的笑脸上一一而过,这些或年迈、或青雉、或姿容出色、或相貌平凡的脸,都在冲她笑着,笑得分外真实。   手上长弓一挥,楚明玥朝人群喊一声,“再让你们见识见识反手穿靶。”   又是一阵喝彩。   柳舒宜歪头注视着楚明玥,脸上笼着一层笑意。   有古纥打扮的青年越过栅栏,双手奉上一支开过刃的长羽箭,唤她“阿依诺”,环境嘈杂,楚明玥未听清。   “多谢兄台。”   楚明玥接过长箭,侧目致谢,恍惚间感受到一束危险的光。她闭了闭眼,定睛再看,升腾起的迷离酒意登时就消散。   宣珩允站在那里。   他一袭玄色束腰锦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通身竟无一配饰,就连从不离身那块玉牌都未带,趁得本就夺目的脸愈发冷白。   他面容沉湛,眸底的温润凝成冰霜,不知看了多久。   楚明玥一触上那双漆深的眸,片刻怔仲,心底猛地一提,随即又无谓放下。   正是要他动怒,迫他下旨。   方才一事若是再添油加醋传上一传,最好再传入当朝那几位大儒耳朵里,就更好了。   开过刃的长羽箭随即搭弦,弓挽至满月,箭哨“嗡”一声,顺箭风看去,已然贯穿靶心。   一声口哨嘹亮张扬,是方才的古纥青年,“阿依诺人好看,箭术也好看。”   这回楚明玥听清楚青年给的称呼了,只是后边的话浓重的口音几乎要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精巧下巴,朝青年飞去一个神气凛凛的眼神,大方回应,“过奖。”   这个举动如有实质,变成锋利的箭簇穿过宣珩允的正心。   他紧紧捏着手中锦盒,清润的眸底翻涌起黑沼,灼烧的火焰卷起通身血液直冲脑骨,震得他理智尽失,他只想把楚明玥带走。   这些人的目光不配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怎么能看这些不相关的人呢,她从来只看自己。   他们太多余了,通通都得死。   这个念头一经迸出,瞬间就把他自己吓住了。宣珩允咬破舌尖,逼使自己维持理智和清醒。   阴翳一晃而过,他再次笼浸在清霁润泽的气息里。   “回去。”宣珩允跨过栅栏过去,伸手欲把楚明玥拉离人群。楚明玥退后半步躲开,她躲闪的动作让宣珩允一怔。   “陛下深夜私访,可是到宗人署送诏书的?”楚明玥扫一圈众人,又垂眸注视着他手上深色盒子,压低声音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这声音,栅栏外的路人听不到,柳舒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路人太多,她给自己免去见礼,挽着楚明玥的手臂在怀,很是好奇瞧着新帝手中的小盒,“深夜送诏书,陛下可是觉得白日里难为情?”   柳舒宜掩鼻一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莫觉得难为情,皇家也是人嘛。”   宣珩允冷白指骨扣紧锦盒,极力维持往日一样的平静,“朕来接贵妃回宫。”   朕,贵妃。   听听,总不过是虚妄一场,囚于身份。   “此前是朕,错了。”宣珩允声音低涩,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久居高位让他说不出示弱的字。   楚明玥敛尽笑意,凝视那双温润眸子,“陛下,您莫非是认为,合离尚有回转余地。”   作者有话说:   阿依诺这个称呼是我随便编的,古纥也是我编的,求不过于考究哈~   这周榜单字数够了,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早上九点正常更新,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压字数请假,以后都不会了 第20章 20、20   接踵相连的摊位挂着盏盏油灯,柔黄的光线在漆冷的冬夜笼下一层明暗不匀的细砂。   宣珩允幽深锋利的眉目半隐在昏沉的光火里,晦涩不明。   “朕只当你怨气未消,”宣珩允声色黯然,“才会默允明玉散播谣传,那些流言朕会处理掉。”   他何尝识不出楚明玥是否在说气话,不过是九五之尊的身份让他认定,只要他不许,她就无辙。   “往常是朕轻视你的感受,此后不会了。你既是朕的妻,朕便会护你一世,此生绵绵不绝,朕不罢手。”   服软的话一经开头,后边就流畅顺口得多。   楚明玥抬眼,诧异注视着宣珩允,先帝逝前一诺,他倒是执着。   二人此般对峙,栅栏外围观路人渐渐有了骚动,议论之声渐起。忽然一声嘹亮口哨响起,古纥青年踏过栅栏走来,手上拎着未起泥封的酒坛,这可不是方才那等果酒,是辛辣醉人的红高粱。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盐一般的牙齿,高挺的眉骨下眸亮似星,酒坛往宣珩允跟前一举,“阿依诺是我的,你要抢,先喝过我!”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鼓掌,起初三三两两,逐渐掌声越来越响,“斗酒!斗酒!”   大宛民风开化,逢中元、乞巧,若有夜游赏灯的姑娘、郎君互相瞧上了眼,姑娘家的兄长便提着壶酒和这郎君对饮,话聊得投机,小舅子这关就过了。   路人不知三人身份,只当一身奇装的古纥青年是楚明玥的亲人,虽不是节日,一窝蜂开始起哄。   宣珩允敛眸瞧了眼递过来的酒壶,又抬眼审视面前异族青年,青年五官深邃、肤色稍深,是古纥族出众的相貌,他移开视线,心底莫名生出敌意。   楚明玥偏头笑盈盈瞧着,未制止。   宣珩允从不饮酒,任凭她如何劝,他都稳如磐石,滴酒不沾。他非不会饮酒,只是怕酒后失言。   尚在东宫时,那次楚明玥端着掐金的嵌珠酒斛劝得猛,宣珩允拂袖冷面,厉色道:“孤不饮酒,恐酒后失言。”   然同床共枕仅他二人,他这是防谁呢。   古纥青年看宣珩允不予理睬,就急了,把手上酒壶抵上宣珩允胸膛,“拼酒,喝不过,阿依诺是我的。”   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柳舒宜双手抱怀,坐上观戏,两颊耳珰轻晃,说不清的风流,“陛下,这许多人瞧着呢。”   周遭“拼酒”呼声连连,越来越多出来吃夜食的人被吸引过来,后来的人推搡着前边人,摊主细脆的栅栏几乎要被踩倒。   老翁原本躲在摊位一隅,见容貌俊美的男子似是撇不开面子,就颤巍巍上前劝慰,“郎君若是真心相待这位姑娘,就把酒饮了吧,围这么多人,郎君想带姑娘走出人墙,没那么容易。”   宣珩允闻声不动,面色沉静扫一圈围观路人,“崔旺……”   突然一声嗤笑打断宣珩允的话,柳舒宜不甘道:“陛下莫不是要叫京兆尹过来驱散百姓?可笑郡主为你改变诸多,你却连为她破例饮一口酒都不肯。”   楚明玥站着,站久了不耐,怎让这人平白毁掉一份好心情。瞧宣珩允被人起哄、为难,幸灾乐祸不至于,但也断不会再为此人揪心,只觉浪费自己夜游的好光景。   “柳姐姐,我们走。晚了怕是喝不着牛肉汤了。”   楚明玥一手拉着柳舒宜提步就走。   宣珩允欲追,被古纥青年以身做盾挡住去路,“你不喝,阿依诺,我的。”   宣珩允凝眸平视青年,只嫌多余,掩在阔袖袍里的右手不动声色握住袖剑,他所维持的清霁温润迸出细痕,就要碎了。   崔旺瞧得心惊胆战,恐陛下会当街手刃拦路障,一边往覆着厚厚一层冰雪的连绵屋檐瞻望一圈,试图提醒隐于暗处的黑衣骑,一边又要低声下气替陛下拖住贵妃娘娘。   “让开!”声音低沉暗哑,有森森戾气悄悄溢出。   古纥青年一怔,他感受到浓郁的杀气,可古纥男儿不能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让步,“你若要她,就喝。”他往楚明玥一指,抬了抬下巴。   宣珩允的右手臂动了动,被崔旺斗胆按住,他弓腰低声劝一声,“陛下,您不是说要让贵妃娘娘开心吗。”   宣珩允身形动了动,仿佛于梦中陡然清醒。   是的,他是来认错道歉,祈求楚明玥原谅的,如果饮酒能让她欢喜,那就饮。   宣珩允一把接过酒壶,扯掉泥封,仰头往口中灌,尚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渐渐打湿前襟。   周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楚明玥驻足回望,意兴阑珊,原来心冷下来是这般感受,纵使这人妥协退让,也勾不起她丝毫怜惜。   她不再回望,拉着柳舒宜跨过栅栏,围观看客自觉左右退开,让出一人宽的去路。   宣珩允余光见到楚明玥离去,丢下半坛酒就去追,前排穿一身岳阳酒楼小厮衣服的人戏未看足,喊一声,“那个大兄弟酒尚未喝,这胜负未分呐。”   “就是,就是,是爷们儿就把那一坛酒喝干净。”   旁边人一同起哄,他们衣服款式相似,看着皆是旁边酒楼里的伙计出来看热闹。   崔旺偏头往身后看,对上古纥青年挑衅的目光,他暗自替这个外族青年捏一把汗,是真不怕死哦。   宣珩允冷面朝那几人淡淡看一眼,那边顿时哑声。   小厮穿着的人哆嗦着推了推同伴,让出一条去路。   他每日在洛京最豪奢的酒楼迎来送往,王孙贵胄只凭一眼就能识出,虽不知面前年轻公子身份,但方才那个眼神,那是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凛冽。   宣珩允一走,围观看客陆续散去,意犹未尽。   那个古纥青年拖着半壶酒呆怔着,他汉话不好,听不明白,眼见人都散去,才回过味儿来,怒而去追,刚跑出两步,被两个穿同族服侍的人左右抱住手臂。   “王子,不可追,方才那人您不能追。”   “您快跟我们回驿站吧,再不回王爷要生气的。”   青年不情不愿被二人左右架着往反方向去了。   楚明玥走出不远,宣珩允就追上了,浓郁的酒气散开,萦绕在二人之间。   冷风渐起,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陛下不必再跟,他日把和离诏书送到定远侯府。”楚明玥顿足,仰头对上那双桃花眸。   有零星雪沫从漆黑夜幕晃悠悠落下,两侧商贩见要下雪,开始收拾东西。   宣珩允左手紧握着那个锦盒,有细雪被吸入鼻腔,一阵凉意。   “朕不会和离。”他说出坚定灼灼的句子,“往日是朕对你不住,日后,朕定将你捧至心尖上。”   楚明玥眼眸转动,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臣妾不想和您有以后了,陛下,强人所难之事,您做不来。”   这抹笑太凉,冷的宣珩允心上一抽,眸子里翻涌起黑色沼泽。   他突然意气上涌,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朕已经道歉了,也为贵妃破例饮酒,贵妃还要怎样。”   楚明玥登时就笑了,笑容似牡丹刹那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如此理直气壮的道歉,她可受不住。   “这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可有律法规定道歉就必须要接受,可是臣妾迫您低头?”   宣珩允眉心锁起,他极力维持在楚明玥面前一如往常的清皎模样,温声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贵妃若不解气,怎么都行,只是和离这事不需再提。”   “朕是万不会下此诏书。”说出词话时,他眸光坚毅,有灼灼火焰燃烧。   那抹注入浓烈执着的光猛地烫了楚明玥一下。   这个眼神里的坚毅近乎到了偏执,扭动跳跃的火焰逐渐失形。   楚明玥突然被他强烈的执意震撼到,她第一次对合离一事生出动摇,不易察觉的疯狂执着让她在刹那萌生出惧意。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他若还是宣珩允,此事定成,除非他不是他。   “陛下是要用皇权逼迫臣妾?”楚明玥抬头凝视着那双眸子,“纵使站在这个天下的对面?”   他不会这样做的。   宣珩允会通过镇压学子查清真相来平息舆论,换成引经据典的当朝大儒,条条得理无处反驳,他只能接受。他向来是儒谦雅致的君王。   宣珩允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锦盒,少有得局促,“你先跟朕回去,莫在街上让他人看笑话。”   他人?柳舒宜站住楚明玥身后,二人对话听得清楚,她眼皮一抬,幽幽开口:“陛下,恕民妇多嘴,郡主早年的人生有多坦途,在您这儿就有多坎坷。”   “她可不是要迫您在天下和她之间二选一,郡主这是在替您做出,于您来说最正确的选择。郡主本是九天明月,可自打成了贵妃,被骂得是狗血淋头,他年,您倒是成就一段青史英名,她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宣珩允淡淡扫柳舒宜一眼,漠然道:“不劳烦柳娘子忧心。”   柳舒宜不怵,“看来这盒子子里不是诏书咯,瞧着陛下拿了一路,是什么宝贝。”   她飞快拨一下锁扣,盒盖被掀开,“哎,是夜明珠做得小物件,真漂亮。”   宣珩允面容一冷,随即恢复如常,行止从容把锦盒递给楚明玥,“路过一家商肆,送给你的。”   柳舒宜十分惊诧,表情格外夸张,“即是送礼,陛下连投其所好都不知吗。”   宣珩允转眸看向她,眯了眯眼,似有所惑。   柳舒宜轻笑一声,“郡主喜欢红宝石,陛下不会不知吧。”   宣珩允紧握锦盒,眸光闪晃看向楚明玥,只见她勾起唇角,挑出一抹讥笑,答案不宣而明。   是了,楚明玥喜欢红色,灿烂似火。   可笑宣珩允十二岁重来少年老成,他拼尽全力运筹帷幄、谋定后动,他收拢皇权一击即中,他登极尊位努力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他竟连陪伴自己十年的女子的喜好都不知,不,是十二载,还要算上上一世那暗不见天日的两年。①   她夸他清逸少言,似天上皎月,夜明珠正如当窗月,她爱屋及乌,可笑他竟当了真,年年送她夜明珠作礼。   路上行人往来匆匆,噪声过耳似不息川流。   宣珩允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全身僵硬,世界跟随他陷入寂静,天地间的风呼啸争鸣。   可笑,他算什么夫君。 第21章 21、21   细雪簌簌,凉风戚戚。   柳舒宜被崔旺连拉带劝,早已退至两尺开外的酒楼廊檐下,翘首往大街中央眺望。   他们站在两街相交的中心,路上行人提着装好的夜食匆匆而去,收摊的贩主推着三轮木架车从他们身旁走过,车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楚明玥垂眸往锦盒里看了看,“皎月虽好,总是不宜靠近,星河广寒,它就该摇挂夜幕,偏有人不认输要得来,不过水中月,终归是一场空罢了。”   纤秀指尖轻拂,锦盒“啪”一声合上,锁住一颗清寒珠光。   “陛下,臣妾不需您低头,不愿您踏下云端去做不合时宜的事,情缘二字勉强不来,你我该懂的。”楚明玥仰头凝视着那双眸光翻涌的眼睛,恳切推诚。   宣珩允紧握锦盒的手臂缓缓垂落,宽阔袖袍落下,那颗变成多余存在的明珠被掩于袖下。   他开口声有哽咽,艰难出声,“朕心中有你,朕不愿和离。”   楚明玥笑得很平静,“陛下您是误会了,您白白受臣妾对您的好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任是再不喜的人日日相伴,也总会习惯,您只是习惯一回身臣妾就在,是臣妾突然离开让您不适,您误以为这是喜欢。”   “和离吧,陛下。”楚明玥脚尖前迈,熟悉的瑞脑香正扑面,她的心跳已无涟漪。   楚明玥抬手轻拂过他肩上细雪,为他压了压衣襟,“和离交由陛下下旨,是陛下最后的体面。”   宣珩允挺拔似松,无血色的面容久久怔楞无言。他仿佛被楚明玥说动了,竟分不清心底的浓烈情意是真心还是不甘。   楚明玥退开,朝远处柳舒宜挥一挥手,柳舒宜绣鞋慢跑,二人手臂相挽往来时方向回。   细雪渐大,二人沐雪而行,一路都在为错过王婆的牛肉汤而遗憾。   夜游长街,最让人惦念的,是一碗肉汤,往日情意,早散落无影。   远远瞧过去,已经能够看到路口那辆双辕马车上挂着“柳”字的灯笼。   就在二人准备加快脚步时,一顶四人抬的寻常小轿迎向而来挡住去路。   小轿落地,娇滴滴的人拢紧风披、扣上兜帽才巍巍下轿。   “哎,竟真的是贵妃姐姐,远远隔窗瞧见,还以为是雪大花了眼。”   陈梦茹满是嫌弃踮着脚尖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落下步子,石砖路上一层细雪被往来行人踩过,融化成脏污的水,薄薄一层。   柳舒宜尚在邕王府时,和太妃的侄女在赏花会上见到过,那时她只觉这姑娘拿捏身份过于娇气,此时再听她细声细气说话似小猫掐着嗓子乱叫,委实瞧不上眼,眼皮一翻,“啧”声响亮。   她的表演过于夸张,惹得楚明玥忍不住展颜莞笑。   陈梦茹娇脸一沉,转瞬又换回笑脸,“怪妹妹眼拙,竟才瞧见邕王妃也在。”   柳舒宜一听,脸直接就黑了。这两年,她最烦有人不开眼唤她邕王妃,这个身份是樊笼、是耻辱。   “陈家姑娘年纪轻轻,怎得忘性这么好。”柳舒宜拖长音腔,回一个大白眼。   陈梦茹一愣,继而垂眸作惭愧状,“诶,柳姐姐说得是,妹妹近日忙着给太妃赶制开春的礼服,都忙傻了,柳姐姐莫怪。”   柳舒宜嗤笑一声,“尚寝局的女官绣工个顶个的好,竟是抽不出时间绣太妃的礼服?要我说就是欺负人呢,当真是贵妃不在,后宫无主子,这些人连做活儿都懈怠了。”   这话乍一听是替太妃、替陈梦茹鸣不平,然在场谁都明白,这是在说后宫里只有荣嘉贵妃一个主子。   陈梦茹又拢了拢风披,那两根系带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里,她朝柳舒宜低眉一笑,甜声道:“柳姐姐有所不知,绣得是太妃来年春天要在采选仪典上穿的百花斗春服。”   话到此处,她眸角含笑朝楚明玥看去,“姑母说让妹妹沾沾百花斗春的福气。”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楚明玥可受不住这冒热气的绿茶味,她虚虚叹一口气,漫不经心道:“行了,见礼吧。”   没有被追问关于采选,陈梦茹准备好的话到了嗓子眼儿硬是没说出来。   她睁大眼睛很是疑惑,“见礼?”   一旁的柳舒宜知这只小白兔是拿采选来气楚明玥,偏人楚明玥早不和那深宫高墙一条赛道了,她绷不住乐得直拍手笑,待她笑完才捂着腹缓过气来。   “瞧陈姑娘这话问的,你行路半程遇到贵人漫行路过,礼当退让见礼,难道你不是下轿行礼的?”   陈梦茹一诧,咬紧下唇,她委屈巴巴看向楚明玥,见楚明玥不为所动,竟是低头眼眶一红,像是受了莫大屈辱。   “陈姑娘?”柳舒宜弯腰探身直要凑到她脸上去,吸一鼻子香粉味。   “陈姑娘该不会是自视甚高,不愿见礼。大宛以礼行天下,长幼有别尊卑有序,于长于尊,这个礼,不管是荣嘉贵妃、还是昭阳郡主,可都当得起你一跪。”   一跪?!这下陈梦茹彻底懵了,她最多只愿屈膝福身就当行礼,怎就被姓柳的三言两语扯到下跪了。   她是当朝太妃的侄女,凭什么要向将被皇家休弃的人下跪,眼下合离流言全城疯传,沸沸扬扬令皇家蒙羞,陛下爱惜清誉,打她入冷宫是不日之事。   陈梦茹心里一团妒火烧的旺,已然在打算着待楚明玥入冷宫日,她定要把绣鞋踩在她脸上,偏此时陛下未废妃,她发作不得,只能忍着,生生把牙根咬的咯吱响。   她瞥一眼地上污泥,眸光一转,福身款款,“妹妹见过贵妃姐姐,今日风寒雪重,他日天好了,妹妹定到重华宫向贵妃姐姐行大礼。”   陈梦茹敷衍行礼,又把场面话说得漂亮,低眉顺目等着楚明玥说些下台阶的话,她就起身。   但她维持着半屈膝的姿势等了几息,迟迟等不到楚明玥开口,这个姿势不好受,只僵持一瞬小腿酸痛似要抽筋。   她腹有怨气抬眼看去,正对上楚明玥无声投下的目光,素雪纷纷而下,贵人垂眸,迎头是无尽威压。   陈梦茹膝骨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污不堪的石砖地面上,她心中有万千不服,楚明玥是命好,前半生有亲爹宠着、先皇惯着,如今只要陛下不再护她……   随行那四个轿夫想上前扶一把,又迫于无形压力不敢上前,一个个跟着跪下去。   楚明玥这时才轻垂眼皮懒懒扫过,仿佛多看一下都是耽误工夫,她朱唇轻启,声音矜贵娇懒,“本宫就寻思着,行礼这事儿难不成还要挑日子?行了,待本宫离去,尔等就起吧。”   陈梦茹跪在坚硬的石砖路面上,双掌撑按在薄薄一层污水上。   雪夜天寒,地上那层水已半结冰,陈梦茹的双膝、十指被冻得透心疼,冷意直钻入骨髓。   她躬身颔首,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裙裾在她眼前划过一道凌厉弧度,脚步声响起,方才抬起头,脸上是狰狞的恨意。   忽然,余光里闯入一个玄色身影,几乎要融入夜色。   陈梦茹脸上恨意瞬收,楚楚可怜抬眼看向来人,“臣女叩见陛下。”   尚未走远的脚步声顿住,楚明玥转身回眸,朝柳舒宜递去一个看乐子的眼神。   宣珩允顺着楚明玥离开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走得极慢,他面无表情、眉心紧蹙,兀自挣扎在楚明玥那一番话里。   面对朝堂,他做得到手起刀落、大刀阔斧肃清大宛沉疴,他自诩不是牵丝攀藤、滞泥之人,却辨不清心底酸涩堵闷的情绪,究竟是真意还是突然断舍离的不适。   突然被人唤住,意识从理不清的思绪里抽离,他不耐地向下撇一眼,待看清所跪之人,方才淡漠开口,“陈姑娘跪在大街上是何事?”   陈梦茹听到问话,低眉掩盖去眉梢喜色,哀怨凄凄,“臣女见到贵妃姐姐步行至此,遂下轿见礼,按理,臣女膝骨不值钱,贵妃姐姐想看臣女跪在污泥里,臣女跪着便是。”   “只是臣女奉太妃命赶制礼服,方才这一跪,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太妃的礼服,怕是做不成了。”   宣珩允敛眸,沉思不语,仿佛陈梦茹说了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往来路人纷纷绕行,上京权贵如云,他们深知如何不给自己的小日子找麻烦。   “方才我就说,绣活儿这事得交给尚寝局。”站在一尺开外瞧热闹的柳舒宜不咸不淡说了声。   陈梦茹颔首恨恨飞去一眼,又很快做回低眉顺目的乖巧状,“回禀陛下,臣女的绣工得太妃偏爱。”   “陈氏女,朕那日在重华宫所说,你和太妃都不当事?”宣珩允终于说话,说的却和眼下之事毫无关系,陈梦茹一番哭泣,他像没听到般。   陈梦茹仰面,困惑不已,突然她脸色一白,记起那日陛下要她不必再入宫,此事往大了说,是抗旨。   “求陛下恕罪,太妃年迈,时常挂念亲人,这京中唯有臣女一人唤她一声姑母,故才偶去宫中陪伴。”   楚明玥瞧着,忍不住笑一声,宣珩允这是被小鬼附体了?他何时在这等小事上较过真。   “陈氏女妄议皇家,广散流言,构陷朕与贵妃早生嫌隙之妄语,责令即日出京,此生不得入京。”   宣珩允眉眼生得好,下颌线条削薄锋利,一贯温润的声色削弱了这种锐利感。   但刚刚,明明如往常儒雅的声音,却似这夜里的素雪,轻柔无害,触上皮肤方知是寒彻骨髓的。   构陷?楚明玥轻声低笑,何来的构陷,不过事实而已。   陈梦茹始料未及,直接瘫软在地,怔愣一刻,才记起要求情,本是欲哭诉,但一触上宣珩允冷漠的脸,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太妃身子不好,求陛下开恩,准臣女入宫辞行,臣女不辞而别,太妃恐怕……”   宣珩允语气不耐,“太妃既挂念亲人,就和你一起回申州陈家安享晚年吧。”   陈梦茹张大一双眼,傻愣当场。   戏已收场,楚明玥捏了捏柳舒宜手指,示意可以回了。   陈梦茹当真是不了解宣珩允,他最不能忍便是皇权受到挑衅,搬出太妃妄图给宣珩允施压,呵,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宣珩允忌惮。   楚明玥朝前走着,自顾感叹陈梦茹太傻,倾心错了人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她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想她奸妃恶名声名远扬,她作甚的圣母心泛滥,就该把这坏人做到底。   楚明玥松开柳舒宜往回走,快步停在陈梦茹跟前,她俯身附耳,浅笑低语,“纵使本宫不要的,于你亦是望尘莫及。”   陈梦茹彻底瘫倒,她紧咬下唇死死瞪着那袭红影渐渐远离,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棉似絮,扰了视线。   宣珩允远远跟着,眺望前方那抹红色背影,纤拔窈姿,她疾步行走在错落的人群里,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心尖上忽然被大力揪了一下,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她要永远离开了,这种感觉逐渐强烈。   宣珩允突然拼命朝前跑去,撞飞迎面行来路人无数。   有一个精致木盒被撞掉,里边的夜明珠滚落到一滩泥水里,无人在意。   崔旺跟在后边吓得魂飞一半。   突然,马蹄声疾驰而过,拦住宣珩允去路。   张辞水翻身下马跪地,双手奉上一支细小竹筒。   宣珩允木然接过竹筒,抽出密报,紧接着,他神色凛然恢复如常,方才似是崔旺生出的幻觉。   “回宫。”宣珩允沉静道。   那张密信上,写满了不忠之臣的名字,那是七皇子党羽的最后一搏。   在楚明玥和皇权之间,他再一次选择先皇权,这些人是他皇权集中的道路上,最后的漏网之鱼。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22、22   元启三年,腊月二十五。   洛京处处张灯挂红,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元日。雪还在下着,从大明河宫三楼的凭栏处望去,万里素裹,盏盏红灯似雪上红梅绽放。   朝廷即日开始休沐,京城各府衙也开始挂上旬休的牌子,是比往年早上两天。   黑衣骑昼伏夜出,斩风刃削骨如枝。   京中巡防营连日巡街查巷,逢进城出城之人皆挨个查验身份,凡行止可疑者尽数带走。   安王京中党羽连同长公主府共计十二姓官员,在过去这三日,认罪伏法有七姓,牵扯人命近千人,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   太极殿的烛灯长明三日四夜,烛油堆成碗高,大理寺少卿、禁卫首领来去匆匆,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悄无声息被掩埋于岁末的雪里。   “参见陛下。”张辞水腰挎绣春刀,从回廊尽头大步走来,他走得大刀阔斧,甩落一身雪碎。   宣珩允点头,示意他回话。   “如陛下所料,安王驻扎郊外并未入京,眼看再无反扑可能,他那边怕是要动身折回江左。”   “让他走。”宣珩允往远处京郊方向眺望,漠然说道。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政变,老七没有说动沈从言倒戈,手上无兵,叛反就是笑话一场。   “就这么放他走?这可是放虎归山。”张辞水抬眼看过去,一脸匪夷所思。   崔旺手端拂尘远远站着,垂眼闭耳似一尊泥塑,听得张首领一声高喊,他全身一抖,入定之态瞬间破功。   “他没有机会了。”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就在张辞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告退的时候,他忽然长长叹一口气,沉沉道:“老七曾可怜朕一碗汤。”   在他遍体鳞伤,快要死的时候,在上一世的十六岁。   张辞水心一惊,慌张低头,不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好紧迫之下找话说,“古纥来使那边一切顺利,有禁卫明守,黑衣骑暗防,叛贼无从下手。”   叛党欲刺杀回纥来使,引两国交战,被宣珩允先一步看破计划,调禁卫把驿馆重重围得密不透风。   宣珩允摆了摆手,张辞水退下。   “陛下。”崔旺斟酌再三,小步上前,小心翼翼道:“近日城中不算太平,贵妃娘娘还住在定远侯府,您看是不是要奴才去把娘娘请回来?”   “他不会对侯府出手,沈从言尚坐镇北疆,老七不敢。”宣珩允沉思片刻,想到楚明玥,他阴翳尽消,下意识恢复清雅儒泽的模样,就连嗓音都清越不少。   宣珩允温声道:“待这场变故彻底平息,朕去接她回来。”   他想,此后岁月漫长,再不会有任何变故,他总能护好她。   再等等亦无妨。   是心里有她还是不甘,他总会慢慢弄明白的,至少如今他确信,他不愿她离开他。   雪落无声,显得天地格外安静。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是悄无声息的发展,但连日来街巷频频出现的官兵,让百姓察觉到朝中有事发生。   酒楼、茶坊里宾客如故,只是再无人敢妄议皇家,连带着皇贵妃闹和离的流言也在一夜间消散。   这无疑扰乱了楚明玥的计划。   这日一早,楚明玥到城门送别柳舒宜,说是一半嫁妆,却整整装了十辆马车,不愧岭南大户。   真到出城时,却被镇守城门的巡防营拦住,说是随行车马箱子太多,必须逐一开箱查验,柳舒宜自是不怕查,但这拆箱再打封,折腾下来少说到晌午,耽搁了时辰,五日定到不了沧苏。   眼看排队等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赶路回乡过年的,人群里已有不满的声音,楚明玥掏出重华宫的玉牌,这才免去一番折腾。   马车启程,车梁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起。楚明玥爬上城楼朝远处挥手,直到一行车队在皑皑雪地里变成一条细线,才在半夏的搀扶下坐上回定远侯府的双鸾油壁车。   方一至府内,楚明玥直接回了闺房,她卸下一身倦态和不舍,“去把丹秋唤来。”   院子里有孩童的嬉闹声,那是不愿离府的家仆的妻儿在玩雪,他们不愿看侯府在过年的热闹时候一片冷清,执意留下,楚明玥就让他们把妻儿老小都接入府中过年。   说雪天寒气重,府里的炭火烧的旺,不会冻着老人孩子。   “郡主。”丹秋跟着半夏前后脚进来。   楚明玥怀里抱着一个铜金手炉靠在圈椅里,她沉思片刻问道:“你早前同张婶出府置办年货,可听到什么风声。”   这三日,她多陪着柳舒宜,未多关注外边的事。   丹秋使劲点头,“这几日城中看似和往常无二,但明显戒严了,那些酒楼、茶坊里听书道闲话的人倒是不少,但嘴里说的都是过年的事儿。”   “有说是回纥使团遇刺,故城中戒严,也有说是临近年关,新朝出三年国丧,朝廷恐生岔乱。”   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祸从口出。   玉狮子从衣柜顶上直接跃下,“喵喵”叫着跳上楚明玥双膝,身子一歪躺倒在她腿上。   楚明玥勾起指尖给玉狮子挠脖子,她摇了摇头,突然一脸痛惜,拖长着音调,“坏喽,许诺你二人的事怕是要往后推。”   “郡主这是何意?”   丹秋和半夏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   楚明玥甚是哀怨叹了口气,倒也未有悲伤之态,她心态向来好,不擅自怨自艾,“计划生变,咱们撇下皇城到本宫的封地去看看的计划,要从长计议咯。”   “无妨,本宫办法多着呢。”楚明玥看二人绷紧了脸,飞凤的眼尾一挑,“还怕本宫食言不成,去去,给本宫拿些张婶炸的肉丸子,挑脆的拿。”   待二人出去,楚明玥提起的精.气泻.下,有些怅然若失。   虽不清楚宫中发生何事,但万不会和外藩来使有关,怕是江左异动,若真如猜测,七爷当真糊涂。   大许此后,宣珩允独掌皇权,再无半分威胁。   于朝廷、于百姓是幸事,但于楚明玥,就不是了。   本就是借势“妖妃”风波走的策略,往后,再无人敢觊觎皇权,自不会有二心之人再出阴邪伎俩,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无了祸国恶名,那些大儒清流自不会去触新皇的眉头,劝人家和离。   这么好的东风,借不到了。   挺好一局棋,被半路杀出的老七给毁了,日后到了江左定要找他讨个说法。   此局不行,从长计议便是。楚明玥万不会因这事儿就独自闭门伤神,左右无论如何,她在这定远侯府是住下了,且一住就住到了正月。   只是在腊月二十九,绥远军主帅沈从言深夜入京,将一个层层包裹的锦盒亲自交到楚明玥手上,只说是义父楚将军生前留下,要他在楚明玥改了心意时再拿出,后又匆匆离京。   楚明玥打开锦盒,里边是一张先帝遗诏,和一颗假死药丸。   腊月三十,十五国藩邦使团入洛京奇贺大宛新元日,紫薇殿当夜宴请使团,荣嘉贵妃称病未出现。   正月初二,在京皇家女眷、当朝命妇入宫请安,因荣嘉贵妃娘娘恶疾未愈,遂免了该礼数。   怎就突然病了?   这些贵妇、小姐们凑一起闲聊,惊觉自腊月那次传出和离风波后,就再无人见过荣嘉贵妃露面。   只听说她出宫主持了老侯爷的周年祭,再往后,就无人知道哪怕一点风声。   有人瞧见陛下身边的崔大监拉着太医前往定远侯府,可惜侯府大门紧闭,崔大监吃了闭门羹。   这样的闲话也出现在崔氏的花园里,正月初三,大理寺少卿崔司淮骑着一头小毛驴晃晃悠悠出府踏雪。   踏着踏着就踏到了定远侯府。   崔司淮站在正厅,歪头瞅着前边院子里那口小檀木的棺材,“哼哧”一声笑乐了,“院里那口棺材,娘娘是给自个儿准备的?”   楚明玥在上位坐着,“喀嚓喀嚓”剥着葵子,莹白纤细的指尖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好看。崔司淮深吸一口冷气,移开视线。   “嗯。”楚明玥翻他一眼,“什么事都逃不过大理寺的鹰目。”   崔司淮不请自座,长衫拎起又放下,平搭膝上,虽寻常说话不着四六的,但这些自幼带进骨子里的细节处,仍是一门旺族培养的好苗子。   “外头都说娘娘病了,可微臣今日一瞧,娘娘比着在宫里头,更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楚明玥以帕半掩面乐得笑出声,“当真是新岁新气貌,崔少卿竟恭维起本宫了,本宫这是回光返照。”   崔司淮端起旁边四角方桌上的茶盏啜一口,白净青稚的脸挂上亦真亦假的笑,“微臣把娘娘哄高兴了,好早点把娘娘送走。”   楚明玥抬眼瞧着,别说,再过两年,当得上一个玉面书生,介时,媒婆们怕是要把崔氏的门踩塌喽。   “送本宫走?”楚明玥黛眉轻挑,“走到何处?”   崔司淮笑容一收,盯紧楚明玥的眼睛,声调压低,“微臣不管娘娘要去何处,只一句,藩邦来使正月十五离京,陛下正月十六就会来接娘娘回宫。”   说完,他未再做停留,起身告辞。   楚明玥久久注视着崔司淮离去的背影,半晌,说了句“不愧是被他选中的聪明人”。   合着是来催她赶紧滚的。   她当然知道宣珩允这段时间无暇顾及她,藩邦诸国来访,请求通商往来,旱路、水路如何走,两国贸易税收如何定,这就够他这些日子彻夜忙碌。   何况还有叛反一事要于暗处善后。   听说,各部主事大臣年尚未过,被连夜召回宫中。   也是因此,她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个假死的局,而下葬皇陵的,最终只是一口空棺。   呵。楚明玥凤眸弯弯,发自肺腑的愉悦。   上天总归是愿意助她。这些突然来访的使团为她争取到时间。   宣珩允是大宛的好皇帝,他一如既往选择优先国事,后才是她。   天下有此君王,甚好。   正月十六,飞雪漫天。   一辆马车碾过厚厚积雪,匀速行驶在少见人踪的大街上。马车甚是朴素,却用两匹精悍宝骢拉着。   “陛下,过了这条街就到侯府了。”崔旺驾着马车,朝身后喊一声,有半数声音被风雪声吞噬。   宣珩允端坐车内,着一身珠白缎面皇袍,朝事之后,他未换常服便急急出宫。   他未回应,两指捏着眉心用力揉了揉,减去疲态。   近日来,关于和外藩通商一事,诸番国轮流入太极殿共商细节举措,而宣珩允这边,却是没日没夜应对一个又一个番国,终于在前日敲定所有通商文涵。   这期间,宣珩允更是让崔旺调查过重华宫、寿康宫的宫人,知晓了陈太妃往日,竟是仗着早年一点薄恩,对楚明玥时有言语羞辱、冒犯。   这些,楚明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   宣珩允撩开窗幔往外看了看,借着扑面而来的寒风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索性,这些他都知道了。陈太妃和她的侄女,也已被他驱逐上京,事情过去这些时日,她应该也得到足够的冷静,不会再怄气了吧。   毕竟,他已经尽力弥补。她也心悦他这许多年,往日的情份不难找回。   马车在定远侯府门前停下。   宣珩允被崔旺扶着走下马车,他抬眼往侯府门前看过去,眉宇笼上一层诧异。   老侯爷的周年祭竟持续这么久?   侯府大门敞着,重重白幡垂下,跟四野茫雪融为一体。   宣珩允踩着厚厚一层雪踏过门槛,府里静悄悄的,又往里走,行至正厅前,入眼是白如雪的灵堂。   家仆披麻戴孝在灵台前跪成两列,宣珩允呼吸一滞,接着,心脏疯狂跳动。   他看见,半夏和丹秋跪在那张长棺前,脸上漠然又麻木。   他没有在那些人中看到楚明玥,他的心脏骤然被攥紧。   崔旺小跑过去,再过来时脸色煞白,他“扑通”一声直直跪地,“陛下,是贵妃娘娘……殁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张扬明媚的一个人,永远都像小太阳一样热烈,她的生命永远那么旺盛。   长棺冷冰冰的,宣珩允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放在棺盖上,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沉重的棺盖飞出。   躺着的人面容依旧明艳动人,仿佛正在酣睡。他凝望着那张脸很久很久,他维持的清雅谦儒突然崩开,四分五裂碎成粉齑。   他的肺腑里突然涌起极致浓郁的情绪,滚烫磅礴,冲撞着喉根一阵腥咸。   没有人知道元启帝在那一刻,都想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个字,沉冷着脸转身大步离去。   走过前.庭长长的廊道,府门就在眼前,那两匹精悍宝马在风雪里长声嘶鸣。   跨过门槛,走下台阶,终于到马车前了。那股浓郁又强烈的情绪终于冲破吼底,宣珩允扶着马车,猛地喷出一口血。   血落在雪地上,白的耀眼,红的灼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更万字   谢谢支持   PS:前边章节“和离”一次我写错了,后续会挨个章节修改,我是文盲,对不起大家,如果看到有前边章节重新修改,是在改错字,不用退回去重新看 第23章 23、23   七日后。   谁能想到, 在尚簌簌落雪的夜里,天上竟挂着一弯下弦月。清冷的月光下,积雪变成了幽蓝色。   出城往南去的朱雀门, 城楼和箭楼连绵延展, 隐没在寒冷漆黑的夜色里。城门两边,挂着两个大大的单光纸灯笼, 柔黄的灯光如纱洒下。   灯光下, 看守城门的官兵凑成一堆, 聚众取暖。   “今日统共没见几个人出城,真是奇了。”说话的人穿着一双漏风的普通棉鞋,跺了跺脚。   “你刚从乡下来怕是不知道, 皇娘娘殁了,今日头七。”   “皇娘娘?”那人搓着手, 把手放在鼻下取暖, “皇后娘娘不是月初就没了?”   “是荣嘉贵妃娘娘。”另一人压低声音。   “是那祸国妖妃,呸,去得好。”那人又跺了跺脚,不知是脚太冷, 还是过于义愤填膺。   “嘘, 你小声点。”劝话的人往反方向一看, 立马退到城门一侧,站得端端正正。   城门司指挥使手中提物从长街那头过来,凌乱的胡须上落着细细雪碎,他瞪一眼各归原位的几人, 走到那个鞋子漏风的士兵跟前, “管好自己的嘴, 小心乱说话丢了命。”   他把手上东西往那人跟前一丢, 嗓门很大斥道:“眼见方为实,少跟着人云亦云,没一点主心骨。快换上,透风的鞋也敢穿,脚怕是不想要了。”   那人低着头,脚边是一双新领的鹿皮靴。   指挥使说完,迈着有力步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人小声向那人解释,“别放在心上,刘叔是绥远军退下来的,听不得楚家半点不是。”   那人默然无声,蹲下去换鞋子。   远处,一队车马在下城门之前赶到了朱雀门,守门士兵依惯例拦下问话。   “崔家的马车?”换上新皮靴的年轻士兵开口问。   “是。”半夏昂头,有些心急,“崔家表小姐回河涧。”   “崔家表小姐……”年轻士兵低声重复一遍,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贴身的丫鬟说自己主子,这样介绍?他顺着车队往后看,马车上确实挂着写有“崔”字的府灯。   大理寺崔少卿是当朝新贵,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没人敢冒充崔家。士兵打消疑虑,朝城门里二人抬手示意,“放行。”   厚重的城门向内缓缓打开。   车夫扬起手中马鞭,在夜色里打一个空响,双匹精悍宝马钉着玄铁的蹄子,踩在冻硬的一层厚雪上,就要穿过城门。   为首的马车里,楚明玥斜靠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剥着盐炒葵子,倒是丹秋,紧张的咬紧下唇,两只手紧紧攥着衣料。   “再攥着,衣裳怕是要坏,原来是想本宫给你换新衣裳呢?”楚明玥黛眉轻挑,唇角噙笑。   “郡主。”丹秋把手指松开,抻平皱成一团的衣料,“奴婢紧张。”   “怕什么,本宫说今夜能走,就能走。”楚明玥坐正身体,理了理衣襟。   马车平缓启动,穿过城门,两匹精悍宝马的身子已经迈过城门外。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厚重的包铜大门边上,站得身姿挺拔,就像守疆的战士,他目光严肃注视着马车通过。   一道过堂风从敞开的大门极速卷过,风劲之猛,就连马车上挡得严实的窗帷都跟着动了动。   “慢着!”指挥使鼻翼吸阖,突然喊一声,紧紧盯着眨眼间就挡严实的车窗,“马车里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随着城门司一声喊,所有守门士兵冲到马车前,挡住马车去路。   墙头上挂的灯笼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灯火闪烁。光下可见,细雪越下越密。   跟在马车旁的半夏,自始至终都绷紧着脊背,方才那阵风潮卷着雪花扑了她满脸,吹得她全身一颤。   她不怕闯城门,可她怕陛下这个时候知道郡主还活着。   城门就在眼前,郡主马上就自由了。   她稳住心神,走到城门司指挥使跟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官爷通融通融,表小姐尚未出阁,当真不适合下车。”   指挥使把半夏手腕一推,厉声呵斥:“收起来!人下车!职责所在,崔家小姐多担待。”   随车队出城的二十余个家仆打扮的青壮年齐齐看向城门司,他们个个面容冷峻,目光锋利,就连停下来的站姿都如出一辙,绷直着腰背。   半夏扭头和为首的青年对视一眼,暗自摇头。   “军爷,您看这样可好,容我们家小姐戴一顶帷帽遮一遮面容。”半夏咬着牙根好脾气商量。   城门司指挥使又朝马车看一眼,思索片刻,道:“那就请崔小姐赶快换好帷帽。”   他讲话嗓门大,马车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丹秋气得眉毛眼睛拧成一团,还要压低声音,“这城门司可真够放肆,莫说是郡主,就是真的崔氏小姐,哪家容他说下车就下车,莫说是戴帷帽,就是露出一片衣角让他有意瞧了,都得要他薄命。”   楚明玥纤白指节挑开帘幕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看。   “什么衣角不衣角,本宫何时做过大门不出的娇闺小姐。”楚明玥轻剜丹秋,唇角梨涡若隐若现,“你看这个指挥使的站姿,他年轻时是绥远军。”   丹秋一诧,接着又慌了。   楚明玥幼年时骑着定远侯送她的青骢小马,时常似一道霞飞溜进郊外的军中跑马场,小马的脖子上,总要挂几壶好酒,迎面撞上从操练场下来的将士,抛过去一壶,再留下一句“别告诉我啊爹”。   定远侯府上的小郡主明媚张扬,绥远军里见过那一抹灿烂红裳的,不知道有多少。   “郡主。”丹秋拿出预备好的帷帽,局促不安。   楚明玥接过帷帽,撇她一眼,“怕什么,没准儿是看着本宫长大的,说不准喝了本宫几壶酒呢。”   说完,她轻轻按了按丹秋手背,戴上帷帽。   丹秋掀开马车帘帷,弯腰出了马车一跃落地,随之,车内伸出一只皓白手腕,丹秋探身扶着。   “且慢!”少年人干净利落的嗓音伴随着“踢踏踢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手腕收回车内,丹秋放下帘帷,循声往车队后方看去。   朦胧人影晃晃悠悠,骑马过来,近了,众人才看清,骑得竟是头小毛驴。   崔司淮勒一下手中缰绳,小毛驴在众人面前停下,他踩着马蹬慢条斯理从驴背上下来,又抻了抻袍摆。   “大理寺崔司淮。”   城门司指挥使皱眉,审视着那头小毛驴,毛驴的额心一搓白毛,脖子上挂着哑铃,是传说中大理寺少卿的驴子。   他放下疑虑,两手抱拳,“末将叩见崔大人。”   看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连连见礼。   崔司淮轻咳一声,板起脸故作厉色,“马车里的人岂是尔等说看就能看的,严冬守门不易,当心着半生风沙肃雪,最后却没了机会享清福。”   说罢,他胳膊一伸,手里举着的是一枚金鱼符。他端出的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不是崔氏嫡子。   城门司指挥使缄默一息,拱手俯身道:“谢崔大人提点。”   “放行——”   半夏朝城门司道一声谢,坐回马车里,车马再次动身,一次穿过高大威严的朱雀门。崔司淮骑上小毛驴,跟在楚明玥那辆马车后面。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柔黄的灯光下,凝望着那队车马踏上南下的路途。他的头顶落上一层薄雪,和原本就半白的头发几乎融为一体。   他就这么站着,直到空气中那缕甜腻的紫沉香彻底消散,浑浊的眼眶才生出一层水雾。他怎么可能故意刁难,他不过是想确认凭空生出的荒唐猜测。   他不怕得罪当朝新贵,不怕得罪崔氏,他只想替楚将军看一眼,那是楚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啊。   寻常人家怎么会闻过紫沉香呢,那是贵胄高门才用得起的东西。是那年尚在绥远军,他从操练场下来,一身酸汗未来得及洗。   楚将军家的小郡主骑着她那匹小马跑过,红袖一扬,一个掐金的莲花缠枝香囊球落入他手中。   “阿爹说姐姐要出嫁,这是阿玥送给刘家姐姐的薄礼,乳姆说要挂喜服上,顺遂如意。”   小郡主的声音暖洋洋的,就像初夏清晨的阳光。他回过神的时候,郡主的小马已经跑远了,马脖子上挂着的酒葫芦碰撞着响一路。   指挥使低头,拇指抹去眼角湿润,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眼眶里水雾越深。   而楚明玥的车队,终于离开城门士兵的视线,拐入另一条路。   “他怎么来了?”半夏搓着冻红的手指呼气,“难不成是特意来解围的?”   楚明玥重新靠回软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崔少卿方才可并未替本宫证明身份,半点儿崔氏的光都不让沾呢,小气。”   她掀开帘帷往身后看,皇城被抛于身后,彻底笼罩在雪絮纷飞的夜色里。   “就在这儿停吧。”楚明玥放下帘帷,轻轻叹一口气,似是要吐出所有不悦过往。   车队在小路上停下。   窄路偏僻,人踪罕至,是以道路上的积雪也堆得厚,秃枝上压着松软雪峰,在晦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   楚明玥跃下马车,身上披着霜叶红羽缎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狸毛把云鬓尽数遮挡,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被夜风吹着。   她佯怒道:“崔少卿是不放心本宫,赶来盯着本宫滚远点的吧。”   崔司淮一手牵着他的小毛驴,竟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微臣不解,娘娘出此下策,当真就要去过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   楚明玥眸光一亮,被帽檐拢着的精致小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谁人说本宫要隐姓埋名?”   崔司淮诧异抚了抚下巴。   “劳烦崔少卿。”楚明玥右手从斗篷伸出,手上拿着一个做工精巧的长形檀木盒,“把盒子里的东西转交陛下。”   崔司淮伸手未接,而是指尖一挑,掀开了盖子,撇一眼盒内,笑道:“娘娘既是一走了之,就别再给陛下留那些肝肠寸断的话了。”   楚明玥嗤笑一声,敛尽表情肃声道:“先帝遗诏,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接旨。”   崔司淮一惊,跪入雪里,手掌朝上举过头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啪”一声盒子扣上,被重重放在崔司淮手上。   “成了,起来吧 ,地上怪凉的。”   崔司淮起身未言语,而是盯着手上木盒翻来覆去得看,他锁眉沉思,那点好奇溢于言表。   楚明玥叹出半口气,笑得无声,谁能想大理寺少卿推理断案不排尽疑惑不罢手的毛病,在这关口犯了呢。   她若是不给解释清楚,崔司淮这人还真敢一转身就私看遗诏。   “本宫若是不说清楚,崔少卿今夜可还能入眠?”楚明玥打趣他。   崔司淮故作夸张,沉痛开口,“将会寝食难安,求娘娘解惑。”   楚明玥突然话锋一转,“崔少卿忘性大,本宫怎能是娘娘呢。”   “昭阳郡主。”崔司淮改口唤一声。   楚明玥心满意足笑吟吟开口,“先帝遗诏上说,宣家儿媳葬皇陵,昭阳可得自由。”   这是一份既顾全皇家颜面、又成全昭阳郡主和离之心的诏文。   待此诏文公告天下,楚明玥何必隐姓埋名,皇陵葬着的是荣嘉贵妃一纸身份,天高海阔得自由的,是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任谁人都会想明白,这是奉化帝留给宣家、留给元启帝的体面。   皇家后宫没有和离。   这是定远侯向奉化帝讨来的、给他女儿的人生退路。   崔司淮诧异之后,恍然大悟,“大年夜前夕,沈将军无召返京又匆匆离京,是来给郡主送遗诏的。”   这回轮到楚明玥惊诧了。   崔司淮笑一笑,把盒子随手塞进驴背上挂着的招文袋里,“绥远军主帅擅自离营,瞒不过陛下。”   倒真是宣珩允的忠实追随者,崔司淮谈起宣珩允时是满脸恭敬。   楚明玥凤眸转动半圈,很快释怀,知晓亦无妨。眼看着崔司淮就要翻身上驴,楚明玥还有一事。   “崔少卿留步。”   崔司淮偏头望过来,“郡主还有何事?”   “临行前,本宫的猫不见了。”楚明玥低垂眼帘,声线沉下,清冷辉光掺着细雪落在她肩上。   晚膳后动身。当一切准备妥当,楚明玥回到房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玉狮子。纵使翻遍定远侯府每一个角落,都未见到那只胖猫。   玉狮子不爱出房门,又是下雪寒天,它断然不会突然跑走的。   楚明玥忧心万分,然动身的马车已经停在后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辜负舍命相送的那二十余绥远军人。   离开前,她叮嘱留在府中的家将,一定要找到玉狮子,送去她此行要去的江左行宫。   崔司淮颔首,注视着斗篷之下的纤拔人影在幽蓝的雪地上拉出格外长的深色影子,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想问她冷不冷。   “郡主是要报失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过一瞬,崔司淮恢复如常,“大理寺只接人命案。”   楚明玥掀了掀眼皮,一字一顿道:“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狮子,脖子上绑一根红绳,崔少卿记住了,找仔细些。”   话落,楚明玥转身朝马车走,不再给崔司淮放肆的机会,候在马车旁的丹秋迎上。   “郡主,微臣有一事不明。”崔司淮凝望着清光下的影子,骤然喊一声。   细雪让寂静的夜色变得朦胧,连着心底的一点情绪也水雾蒙蒙的,琢磨不清。   楚明玥一只脚已踩上马凳,她动作停顿,偏头远远望过来。枫叶红的斗篷在她身后垂下,绣金的菡萏花被月光一照,点光闪烁。   “崔少卿还有何事?”   如初夏荷上露珠一样清丽的声音远远传来。崔司淮吸一口沁骨凉气,问出一个天下人都想问的困惑。   “先帝皇女众多,何故独宠郡主一人。”   尘嚣直上的流言在见不到光的暗处肆虐流散,楚明玥实则是先帝血脉的流言,数不清多少人深信不疑。直至楚明玥与宣珩允真的成婚,这则仿佛真相的皇家密辛才彻底消散殆尽。   只是,这样不足以叫停世人探究真相的好奇之心,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埋在心底,雪团越滚越大,纵使受上天青睐的骄子也不例外。   楚明玥沉思片刻,反问,“崔少卿莫非是认为,楚家三代男儿以性命护佑他宣家天下,都不足以为本宫换来这一份荣宠?”   话音落,月下那袭似神女的剪影被马车上的帷帘遮挡得窥不得半分容颜。   车队启程,踏月而去。雪絮纷纷扬扬,在车顶积了厚厚一层。   非也。崔司淮骑着小毛驴往回走,他两下拍掉肩上落雪,自言自语。   军功只会让帝王忌惮楚家,而先帝对昭阳郡主,当年坊间说,郡主若是个男儿身,陛下怕是要把这天下予她。   崔司淮抚了抚下巴,大理寺少卿的毛病又犯了。   一阵风过,乌云遮月,天地彻底暗下,绵延积雪上,留下一串蹄印。   “这崔大人有些奇怪。”半夏翻出一张羊绒毯子盖在楚明玥腿上,又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方一上路,丹秋提起的心才算放下,这心一落地,困意就上来了,这会已经伏在那张紫檀平角长条案上睡了过去。   楚明玥面露倦意,笑得娇懒,“少年成名的人,总归是轻狂些。”   “郡主。”半夏掐灭烛灯,只留一盏,马车内陡然一暗,“待遗诏昭告天下,虽说只字未提和离二字,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介时那些个王爷恐会以这件事向陛下发难,质疑陛下九五至尊的位置可还名正言顺。”   楚明玥低低笑一声,“倒是学会考虑天下大事了。”   她当然知晓这张遗诏宣告天下,会对宣珩允不利,可这关她什么事呢,总归她二人情份已尽,她万不会再为他打算半分。   何况,他不是倨傲孤翳、自视甚高吗,是他自负到不愿倚靠楚明玥、倚靠楚家半分,好似楚家的帮助就辱没、遮盖了他的君王才能一般。   作贵妃三载,她不遗余力助他,还要做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生怕触到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曾经,她欣赏宣珩允这份出尘清儒的秉性,视他为天上皎月,可笑,如今再看,不过是过度恃才傲物。   她知道宣珩允介意先帝曾允她定要是太子妃一事,就好像因着这句话,他皇太子的位置就成了娶楚明玥这件事予他的陪嫁,尽管她曾听到过先帝在诸阁老跟前对九皇子肯定的赞赏。   诏书宣告天下,还有命活着的几位王爷要用怎样的流言对付他,他都得受着,谁让他介意此事呢,刺是他自己扎进心里的,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楚明玥把羊绒毯盖在丹秋身上,一手撑头靠着软垫侧躺,“你也睡吧,让跟车的人轮换休息,无需紧绷着,往后走,都安全着呢。”   楚明玥缓缓阖眼。   新朝在他三年治下,海晏河清。他当得上一个好皇帝,也不枉她楚明玥倾心一场。   他做他的君,再无羁绊。   耳边风声流淌,暗下的光逐渐又亮。   楚明玥睁开眼睛,模糊看到远处有一抹红影策马而来,她愕然四顾,光华场的汉白玉砖在日光下白得晃眼,紫薇殿巍峨伫立,青砖瓦片铺着一层金色日光,熠熠生辉。   她顿时心上一紧,巨大的失落似潮水向她袭来。   她又回来了。这个念头乍一出现,撞得她几欲站不稳脚步。   红影越来越近,马背上的人笑得明媚张扬,朝刚出紫薇殿的新帝喊,“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久远的记忆似流沙漫起,楚明玥想起来了。   这是宣珩允登基后第一天临朝,楚明玥在重华宫兴奋的坐立不安,听到下朝的钟声响起,她换上一身绯红胡装,骑着先帝赐她的青骢宝马就去了紫薇殿。   知这人克己守礼,把皇帝的尊威看得重,她躲在宫墙后边一直等所有朝臣尽数离去,等到一袭珠白刺金皇袍的宣珩允踏出紫薇殿,她才策马飞奔过去。   那人没有展露喜色,只是蹙紧眉心斥她,“胡闹,光华场岂是嬉马之地。”   说完,那人拂袖离去。   楚明玥的喜悦之情被兜头灌下一盆冷水,她牵着马站在光华场,凝望着新帝的身影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她当时太委屈了,没有像往常那般追上去认错道歉,只是紧紧攥着马缰,就那么站着。   她自幼就被先帝允许,可策马跑遍皇宫里任意角落,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啊,以后,是不许了吗?   一袭绯衣的姑娘站在光华场,咬紧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水珠子落下来。   楚明玥无声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看着红色的身影孤单落寞,心底猛地一疼。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那个无助委屈的女子,“对不起,是我那时眼瞎心盲,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相拥的身影渐渐交叠、融合,又猝然涣散成一抹红霞,风一吹,涣散成诡谲绮丽的光,徜徉在闲云里。   宣珩允睁开眼睛,怔怔盯着床幔,那双桃花眸里黯淡无光,只留一片霞飞。   怔癔许久,他才坐起,瞳眸转动,漠然打量四周,他躺在紫玉珊瑚雕龙纹罗汉床上,这里是大明河宫。   意识迅速回拢,他掀开身上锦被下榻,光脚踩在四鹤缠枝短绒地毯上,跌跌撞撞就要往暗室走。   听到动静,崔旺提一盏灯进来,动作麻利点亮寝殿半室烛火。   “哎哟,才三更天,陛下您怎么起来了?”他顺手拿下衣架上的披风,追过去披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未有回应,只是听了脚步,抬眼凝视着靠墙摆放的多宝格,那是暗室的入口。   崔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您不能再进去了,那里边儿寒气重,太医说您寒气入体,若再不注重保养,怕会伤了根基。”   诊脉的太医不仅说了这些,只是陛下昏迷,崔旺不敢乱言,常年给陛下诊脉的太医不解,陛下身体一向康健,何故突然就患上了寒体症,太医得不到解惑,只好把病因归结于今年的雪,太多了。   可崔旺却是知道的。   他是这宫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荣嘉贵妃娘娘薨逝整一月,世人都以为娘娘早已安眠皇陵。   事实上,下葬皇陵的不过是陛下换掉的一口空棺,从定远侯府抬回皇宫的那口棺材,此时正安静躺在大明河宫的暗室里。   那里,被做成了冰窖。   陛下已经接连在暗室里呆了三日四夜,他闯进去的时候,陛下倒在那口棺材上已然失去意识。   而让崔旺惊心的是,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冲进暗室把昏迷不醒的陛下扶出来。   “陛下!”崔旺见他不应声,突然跪地挡在多宝格前边,就差要以头抢地,“娘娘已经走一个月了。”   宣珩允眨了下眼睛,动作僵硬,崔旺一声喊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已经走一个月了。   对于楚明玥的离去,他生出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他的耳畔刮着正月十六的风声,这些风灌进他的脑子里,卷走他清明的意识,留下一片混沌。   荣嘉贵妃薨逝,元启帝下旨罢朝百日,六部共同协理朝事,每日奏折由大理寺少卿一人送往大明河宫。   朝臣称赞皇帝陛下用情至深,是大情大义之人。   只有宣珩允自己知道,他无法坐上紫薇殿那张腾龙金椅,游离在外的意识让他困在正月十六,他的眼中,停驻着静躺在长棺里的人。   那个画面被刻进他的眸底。   他甚至想过要撬开暗室那口长棺,再看一眼她的容颜,但他拼命制止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怕她不想见他。   两股意识相背而驰、难于融合,逐渐分裂、各自独立。   “朕是不是很狼狈?”许久,宣珩允低低长叹一声,缓声问道。   崔旺脊背一僵,小心谨慎回答:“娘娘一直盼着陛下好。”   是吗?宣珩允低喃,但她生前最后的念想是离开他。   想到这里,宣珩允突然感到很冷,仿佛有冷风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崔旺抬眼,余光看见陛下颤抖的指尖,赶紧站起来扶着陛下往床榻走,又朝门外宫婢喊一声,“快去把陛下的药端过来。”   宣珩允感到无力,任由崔旺扶着靠坐在床榻上,清醒着的他连进去暗室的勇气都没有。   脑海里那个充斥着戾气的声音暂时消失了。这段时日,他经常觉得那个声音在争夺他的身体。   宫婢端着一碗有着浓郁苦味的汤药进来,宣珩允瞥一眼汤碗,没有接,“放下吧。”   宫婢不敢说话,只好悄悄看崔旺,崔旺暗自摆手,宫婢把汤药放下,无声退去。   崔旺端起汤碗,试探开口:“熬药的药官依然遵照贵妃娘娘的嘱咐,给碗底放了两勺红糖。”   他没有把握陛下会喝下汤药,近日来的陛下,越来越难以揣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陛下像是两个人,在小书房批阅奏折时如平时无异,连日宿在暗室不出时,就仿佛是另一个人。   偏执又沉郁。   崔旺手上一轻,他心里惊喜,陛下终是把药喝了。   “传崔司淮。”宣珩允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这,”崔旺犹豫着,“陛下,现下正是三更天,崔大人恐怕……”   “那就让马车等着他睡醒。”宣珩允的声音,低哑有些盖过了清越,显得不耐烦。   “是。”   崔旺收起药碗告退,退到殿外回廊上,他唤过来两个小太监,又一沉思,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陛下,崔大人那里,我亲自去。”   小崔大人入宫的时候,已经快五更天了。   虽说陛下让等他睡醒,可崔旺不敢让陛下一直等着,是直接拍门把人叫了起来。马车行到半路,崔大人说有东西忘带,又返回崔府,这一来二回没少耽误时辰。   大明河宫燃着浓郁的瑞脑香,香料里混合了助眠的草药。宣珩允常年浸在这样的香气里,已成习惯,常年在寝殿里当值的宫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原本就犯困的崔司淮一踏入大明河宫,登时呵欠连天。   宣珩允换好一身珠白缎面常服,坐在小书房里那张乌木描金象纹翘头案后边,墨发被掐金盘龙白玉冠半束,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异。   但崔司淮仍然从镇定端雅的身影里读出不同。   虽说他领了每日往大明河宫送奏折的差事,但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回过来,都未见到陛下,是以,也就无机会把他袖袋里的遗诏交出去。   月后初见,再看,只觉陛下的气质深冗、沉郁许多。   “微臣拜见陛下。”   崔司淮掏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盒,拿在手中。   宣珩允未有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他抬眼望过去,眸光沉沉,“她走之前,你见过她?”   她?谁?   崔司淮本就未睡醒,这个问题着实令他脑速跟不上嘴巴,“陛下说谁?”   小书房里一阵缄默。   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很难以启齿,宣珩允直直看着崔司淮,隐隐有动怒迹象。   崔司淮原本随意站着,但眼下,无形中的威压令他下意识绷直脊背,顿时困意全消。   “贵妃。”沉默过后,宣珩允缓缓开口。   崔司淮一听,心中顿时一紧,他送贵妃出城,终归是没逃过黑衣骑的眼睛。他提着衣摆就要下跪认罪。   不对!   生死攸关之际,小崔大人的智慧突然超速运转,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如实回禀,“是。那日是老侯爷祭日,微臣顺道路过,给老侯爷上了三柱香。”   在崔司淮看来,这不过一件寻常小事。和所有人一样,他往日看到的陛下,对待荣嘉贵妃不过平常,并无深情。   可这句轻松随意的话,却让宣珩允几乎屏住呼吸。   只因她在另一个人的口中活了过来。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讲她,只是提起她,他就觉得她还在,不曾离去。   “她那天,可有难过?”宣珩允追问的样子有些急迫。   崔司淮怔愣一瞬,想了想回答:“娘娘情绪稳定。”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贵妃娘娘是心性阔达之人。”   “是,她爱笑,坏的事情向来不与人计较。”宣珩允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沉翳的面容有所动容,渐渐舒展开,仿佛通过这样的交谈,可以慰藉他那颗彷徨无措的心。   “后来呢?”宣珩允又问。   后来?   崔司淮又是一怔,他搞不懂陛下究竟深夜把他唤来是为什么,遂自行揣测一番,把这个“后来”解读成贵妃薨逝之后这段时日。   陛下爱惜淸誉,皇贵妃葬礼,陛下依皇后之礼相待,国丧三月,罢朝百日。   崔司淮如此推测,便轻松一笑,小木盒朝手掌一拍,自信道:“请陛下放心,贵妃娘娘病逝,坊间虽有拍手叫好者,但陛下感念楚氏满门功臣,厚葬之举百姓称赞有加。”   他此番话说得响亮,说完洋洋自得朝宣珩允望过去。   孰料,宣珩允面容一沉,“拍手叫好?”   崔司淮眼皮一跳,糟糕,说错了。   空气再次沉寂,烛火炸开的声音格外突兀。   宣珩允没有做声,他沉思片刻,拿起一支细玉竹节杆的狼毫笔垂眸在纸上书写,直到那张纸上写满工整小楷,他才抬头。   “贵妃往日恶名皆为不实谣言,崔卿依朕所书桩桩件件皆要细查,七日之内务必为贵妃正名。”   纸张三折,崔司淮上前两步,双手接过。   “是朕对她不住。”这句话似乎耗尽宣珩允所有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   崔司淮垂首接旨,心中渐渐绕过弯来,他终于察觉陛下的变化在何处,陛下对待后宫向来寡淡,不愿多言的。   “陛下,恕臣冒昧。”崔少卿向来敢言,“您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可真?”   宣珩允突然觉得呼吸难耐,心尖上抽搐着疼,他捂着心口弯腰艰难吸气,耳际骤然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宣九,你可喜欢我?说喜欢我。   眼底有湿润滚烫的情绪猛烈上涌,宣珩允闭了闭眼,再直起身,他声音轻颤,“朕心中唯有贵妃,此生再不会有别人。”   崔司淮盯着陛下痛苦又克制的表情,惊诧不已,尝试安抚,“陛下感怀贵妃也是正常,终究相识这许多载。”   小崔大人暗自唏嘘,果然帝王也一样,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人,一朝离去就突然成了心中的一把清晖。   “陛下重情重义,是天下苍生之福,若是贵妃还在……”   宣珩允猝然开口,“若是她还在?”他自嘲笑一声,“若是她还在,朕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失望至此。”   “也定要照看好她,不让她再离开朕半分。”   崔司淮对上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再三思忖后,不动声色把那个装有先帝遗诏的小木盒又塞回袖袋。   ,   作者有话说:   【还是啰嗦一句吧,对于崔司淮的惩罚在后边,31章,宣狗勾的惩罚是腹黑的。PS:休夫在36章,防盗比例是90%,时长是72小时】 第24章 24、24   年轻有为的崔少卿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出来时, 天已亮。   只是近日来仍有絮雪,天空阴沉沉的,半空压下濛濛水雾。   今年的洛京城, 雪格外的多。偌大上京被覆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百姓们拍手叫好,皆道这是天降瑞雪。   “崔大人辛苦了。”守在门外的崔旺亦是一宿没睡, 看到崔司淮从屋里出来, 他态度谦和邀崔大人到隔壁屋里休息, “膳房熬好的银耳红枣羹,大人喝一碗暖暖身子,奴才让人准备马车送大人回去。”   崔司淮左右歪头活动脊骨, 他思索一瞬,坦然接受, “劳烦崔大监, 正好下官有事要请教崔大监。”   “嗨,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话。”崔旺推开隔壁小屋的门,引崔司淮进屋,这是专供轮值宫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地方小, 让崔大人见笑。”   崔司淮在一张实木圆桌旁坐下, 桌上盛好的红枣羹冒着热气,他不客气,直接端过一碗就喝,陪陛下说话, 容易口渴。   一口气喝完一碗汤羹, 崔司淮呼一口气, 放下汤碗, “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说起来,下官和崔大监同宗同源,下官也不跟崔大监客气,有话就直言了。”   崔旺在对面坐着,两指拈勺搅动汤羹,“哎哟,可不敢,奴才一阶孤儿,当年带我的师傅随手赐名,可不敢辱没河涧崔氏门楣。”   崔司淮一碗汤羹下肚,觉得不解渴,又自个儿盛了满碗,他未再和崔旺推诿这些场面客套话。   “听闻崔大监九岁入宫,虽然大监正年轻,却是这宫里老人了,”崔司淮一边轻轻朝碗里吹气,一边道:“大监可知,先帝爷究竟为何待贵妃娘娘为己出。”   搅动汤碗的瓷勺一顿,崔旺面露难色。   崔司淮咽下一颗红枣,笑着开口:“莫非下官是问到了皇室密辛?崔大监不便说也无妨。”   崔旺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汤羹出了会儿神,随之,他长叹一口气,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此事也并非不可言的秘密,当年确实从师傅那里听过一嘴。”   崔司淮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汤碗,肩膀朝前探了探,“下官洗耳恭听。”   “嗨。”崔旺眯起眼睛笑,“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哦?”崔司淮睁大眼瞳。   “当年,先帝爷还是皇太子时,谢家嫡女,也就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自请退了与东宫太子婚约,请旨嫁于定远侯府。”   “奴才也就从师傅嘴里听到这些罢了。”   前尘往事,故事里的三人已化作一捧黄沙。   一朝掀开岁月落下的厚厚尘土,再出现的世人口中,种种恩怨皆散落于时光的罅隙,唯剩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真相。   落世人一声,原来如此。   小崔大人一手托腮,涣散眸光,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谢家女伤心欲绝,请旨他嫁,薄情人空余恨,抱憾终身。   末了,崔大人“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这种事竟也能子承父业。   解了心中困惑,崔司淮起身拱手拜别。   正好有小太监进来回禀,马车准备好了。崔旺也不再多留,一手展开送崔少卿出门,又端着拂尘站在一堆积雪旁,目送崔少卿走远。   一阵冷风拂过,料峭寒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今日还要下雪。   宫婢手断镂花托盘过来,是陛下的早膳。   崔旺接过托盘,三声叩门后推门而入,于此同时,“哐当”一声响,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早膳被放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月牙桌上。崔旺暗自吸一口气,浓郁的瑞脑香气中隐约混杂着血腥。   崔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就在小书房用膳,还是回偏殿?”   他的余光往那张书案瞥过,案角的三鹤莲花纹藻井短绒地毯上,赫然落着一把短刃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迹。   崔旺慌张跪地,哭喊一声,“陛下,您要爱惜圣体啊。”   宣珩允淡淡笑一声,温声道:“没事,吓到你了?”他的笑容温润似水,眸光平静无波,就如同往日在贵妃跟前的样子。   他只是突然记起,贵妃曾赞他清雅出尘、似青幕皎月。   贵妃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吧。   耳边风声呼啸。他清晰的意识就要被风吹散,脑海里张狂、咆哮的声音就要冲破束缚,撕毁他拼命维持着的这副儒雅模样。   他无计可施,只好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艰难维持出的模样。   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楚明玥面前扮演了十年,他是愿意一直假装下去的,假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开始抽着疼,他平静坐着,屏息感受一寸寸疼痛。   “陛下,让奴才给您宣太医吧。”   “不必,无碍的。”宣珩允抬了抬手,示意崔旺起身,“早膳就在这里用吧。”   他从那张圈椅里起身,坐到月牙桌前。   崔旺开始布菜,尽管他几度深呼吸,仍无法制止手腕颤抖。   就在他把一碗燕麦牛乳羹放在陛下面前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嘶鸣,是马叫。   这下他不仅手腕抖,就连腿都开始抖。   后宫里怎么会有跑马呢,陛下不喜后宫跑马。   不等宣珩允开口,崔旺赶紧说道:“奴才这就出去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   他等了一息,未等到陛下开口,只好自行告退。   宣珩允掀动眼皮,朝窗外看去。他在想,为何崔旺听到马叫会如此紧张。   记忆突然似潮涌袭击了他,撞得他心神俱颤。   因为他曾当着宫人的面斥责贵妃,不许她再在宫中跑马。   那日下朝,她一袭绯红胡装策马横过光华场,阳光在她身后映出红色的光晕,袖带随着她策马的动作在风中飞扬。   光圈在那双桃花眸底变换重叠,他顿时就害怕了,心跳如擂。   他时常不能辨别,那一世凄苦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他真的有了重来的机会。   无论是何种情况,在那场大梦里,他将死之际,听闻一道消息,定远侯独女昭阳郡主向陛下请命,随军历练。   她有可能成为大宛唯一的女将军。   自楚明玥嫁给他那一刻起,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窃者,毁了她原本该拥有的另一种璀璨人生。   那日他初次上朝,高坐金椅,睥睨天下让他感到不真实,紫薇殿内百臣叩首、山呼万岁,他油然生出心慌,害怕这场登极九尊的荣耀,才是大梦一场。   梦醒,他已经死在那个寒夜里。   下朝,他目送群臣一一退去,才在崔旺的搀扶下走出空旷威严的紫薇殿。   “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那日,贵妃似乎是这么说的。   他循声望去,看到张扬明媚的楚家女御马驰来,身姿纤拔、飒飒英姿,那一刻,日光晃眼,他逆光看到一个身着盔甲、领兵沙场的女将军。   他害怕极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可能毁掉了楚明玥原本该有的恣意人生。   她若不嫁他,是不是本该戎马沙场,以另一种方式青册扬名?   仓惶之中,他用愤怒掩饰自己的错误,斥她不许在宫中纵马。   他用冷漠掩盖心虚,匆匆疾走,不敢回头。   小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陛下。”崔旺进来回禀,“是崔大人的马车,本已出了后宫,结果雪天打滑,马受了惊吓,在宫道上四处乱跑,已经制住,崔大人无碍。”   宣珩允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点头应一声。   “朕对贵妃,是不是很不好。”他低声喃喃。   但崔旺却听清楚了,可他什么都不敢回答。   “朕不配做她的夫君。”   宣珩允自言自语。他被回忆撕扯折磨着,令他陷入新一轮的负罪和自责里。原来,他曾这么混帐。   他走入一条漆黑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且不可回头,只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忍不住会想,她死后,会不会回到那个世界去,成为一代女将军。   这样也很好。   不,这样不好。那个世界,他二人的交集不过年少两载,不够,不够。   宣珩允搅动着汤羹怔神,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从窗缝跃入,径直撞在宣珩允胸膛上。   宣珩允下意识接住,手掌之下湿漉漉的。   “哟,这不是贵妃娘娘养的那只玉狮子吗?贵妃从侯府回来,就没见着它,奴才还以为它跟着半夏和丹秋走了呢。”   崔旺一声喊,赶紧拿来一条干净棉帕,要把玉狮子接过去。   宣珩允拒绝了,他接过棉帕亲自给蜷缩在他怀中的玉狮子擦毛。   玉狮子瘦了许多,两侧肋骨凸显,宣珩允给它擦毛的动作专注轻柔,玉狮子仰头用那双湛蓝的眸瞳看着他,喉咙里“喵呜”不断,委屈又狼狈。   毛发擦干净之后,崔旺让宫婢到膳房要来一碗温羊乳,玉狮子喝的狼吞虎咽,呛到两回。   宣珩允就守在旁边,深情专注地给玉狮子顺毛,修长似竹的指节抚过尚潮湿的毛发,一遍又一遍。   洛京又下起雪来,他照顾着贵妃养过的猫,疯狂地思念她。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25、25   桃三月。   楚明玥的行宫建在江左的苍鹿山半山腰上。江南雨水多, 今日依旧细雨绵绵。   围绕宫殿外围,种着数百棵桃树,将诺大宫殿密密环绕, 如今桃花正开, 逢上如雾雨丝,倒给满山桃花铺上一层氤氲开来的朦胧诗意。   半夏托腮撑着窗棂, 探身到窗外逡巡一圈, 回头道:“柳娘子没运气, 酒馆刚开张就遇上数日下雨,恐怕要没生意。”   苍鹿山脚下是彩衣镇,别看只是小镇, 却是江左出了名的富庶之地,镇上盛产丝绸。柳舒宜在这个镇上开了家绸缎铺子。   上个月, 刚盘下一个临街铺子, 一番修葺改成了酒肆,刚开业,就遇上连日细雨。   楚明玥慵懒倚坐在一张紫檀灯挂椅上,丹秋在给她捏肩, “你是担心她那半窖好酒卖不出去?”   “我才不担心, 她若卖不出一准给郡主送过来。”   半夏离开窗棂, 站回到楚明玥身旁,“我更担心郡主。眼看快两个月过去了,洛京那边怎么没动静,那可是先帝遗诏, 陛下秘而不发是何意?他还要抗旨不成。”   丹秋接话道:“那个崔少卿瞧着就不靠谱, 他该不会是把诏书弄丢了吧。这两个月来, 上京那边又是给郡主往日罪名平反、又是追封皇后。这太反常。”   “可不止这些。”半夏一脸愁容, “听从洛京回来的人说这些日子,陛下命本朝大儒们为郡主编撰颂册呢。”   楚明玥低头喝了口茶,轻声一笑,“不过是维护皇家颜面罢了,慌什么。他们封的、赞的,是葬入皇陵的一纸身份,与我何干。”   与昭阳郡主何干。   那是赐予皇家媳妇的荣耀,任谁躺在那里,都无差。   “不过,”楚明玥轻蹙黛眉,“崔司淮怕是没把遗诏交上去,不,不止没把遗诏交上去,他做的事可不少呢。”   打她入行宫第二日,江左一带离得近的官员,便都来拜见过了。上京那边,皇贵妃娘娘风光大葬,而江左行宫,却下榻了昭阳郡主,官员们不敢多问,只当又是一桩皇家密辛。   但他们逢月底送往京中的折子上,定是会说“郡主驾临江左地界,我等定尽心伺侯”,只这一句,宣珩允若是瞧见了,上京就不该如此平静。   要么,是崔司淮连带着把江左过去的奏折一并拦下,宣珩允不知情。要么,是宣珩允看了遗诏,密而不发,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罢了。”楚明玥的手指漫不经心描着茶杯壁上的花纹,指尖带着一抹淡粉色,像雨雾里的桃花一样好看,“不管上京的事,随他们怎么折腾。”   半夏嘴唇张了张,未再说话,她给楚明玥那盏茶杯里又添了清茶。   “郡主,侯府派人来了。”   外边进来一个宫娥,身后跟着定远侯府过来的家仆。   “参见郡主。”那人躬身见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这是大理寺崔少卿托府上送来的,说是郡主临行前嘱托他办的事有眉目了。”   楚明玥一听,登时坐正身体,半夏把信函接过来,转交到楚明玥手上。   “辛苦张大哥亲自跑一趟。”楚明玥对送信人说道,又朝半夏道:“快带张大哥去客房休息。”   半夏领着送信人、连同方才进来的宫娥一起告退。   楚明玥把叠成三折的信纸抽出来,她展开信纸的动作急切、慌乱,就连丹秋都跟心脏猛跳。   若说她们跟着郡主搬到江左的生活,那是平静安逸,比在上京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只一件事,像是千金重石压在郡主心上,她们做奴婢的也跟着担心。   那就是走丢的玉狮子。   玉狮子是郡主没了孩子之后养的,后宫里嘴碎的宫人都说那是猫殿下。   楚明玥早在重华宫时就做好打算,一定要带玉狮子一起走,无人料到临行前一刻,猫却不见了。   眼下,丹秋跟着紧张,怕信上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那只猫锦衣玉食,若真跑出侯府,真没信心它能靠自己活下去。   她一直注视着楚明玥的神情变化,不敢胡乱猜测。   楚明玥展开信纸,干净整齐的行楷跃然纸上。她先是紧张到蹙眉,接着面露喜色舒展眉目,继而又浮出愁容。   这些变化被丹秋尽数捕捉,她小心询问,“郡主,玉狮子可是不好?”   楚明玥突然笑得无奈,凤目一撇,“小崔大人说玉狮子自个儿跑回了大明河宫,眼下住在宫里,被养的胖了不少。他寻思帮本宫把猫偷出来,玉狮子不领情,把他手背挠花了。”   “他这些时日计划常往大明河宫跑几趟,先和玉狮子混个脸熟,再帮本宫偷猫。”   丹秋听完,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亦是哭笑不得,“奴婢现在觉得,这崔大人,倒也没那么差了。”   楚明玥从紫檀灯挂椅上起身,踱步到墙角那盏珐琅彩瓷烛台前,手上信函触上烛火,迅速燃成灰烬。   她用帕子擦掉指尖一抹灰,才幽幽开口,“他才没那么好心,他是怕本宫为了玉狮子,冷不防出现在宫里。”   丹秋听得直咂舌。   楚明玥往窗外看一眼,细雨几乎停了,“来江左也有两个月了,走吧,是时候去拜会故人。”   丹秋吩咐下去,出行用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从行宫到铜元郡,要走半日车程,待她们赶过去,正好错过午食。   铜元郡是安王封地。   安王宣珩谦,是先帝爷宠妃德贵妃独子,曾深受先帝喜爱,在皇家子嗣里排行七,是七皇子。   马车如预期一般,耗了大半时日才到铜元郡。铜元郡天气正好,空气湿润、云海层叠,风中裹挟着百花香。   商道上往来行人脸上含笑,多数着锦衣绫罗,只需看一眼,便知这是富庶渔乡。先帝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也是因此,无缘紫薇殿上那把腾龙金椅,才会更难释怀。   马车在安王府门前停下,楚明玥从马车里下来,临行前,她换了身云烟粉缠枝纹暗花曳地长裙,双翻云髻上八支嵌红宝石的珠钗在春光里灿灿生辉。   一早得了消息,安王府府门大开,安王携家丁等在门前。   “七爷别来无恙。”楚明玥眸中带笑,打量眼前身着青灰色道袍的男人,“七爷莫非是看破红尘、随了道门?”   安王一头长发束着道髻,身前垂下两根青灰色发带,他不动声色一笑,“昭阳贯会打趣本王。本王就是一俗人,不敢辱没道门清修,就只好命人做了身衣裳穿着,体会一下所谓的闲云野鹤是何滋味。”   “闲情逸致在心。”楚明玥注视着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心叹皇七子也曾是朝中风光无限的人物,那时是何等朝气。   当年的乞巧节,七皇子策马长街,上京未出阁的姑娘们夹道抛花,何等盛况,如今再看,虽也才二十五岁,竟有些形容枯槁的沧桑。   “昭阳提点的是。”安王苦笑一声,展臂邀人入府。   王府里布置清雅,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春日的鸟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扑扇着翅膀从翘起的房檐上掠过。   楚明玥跟着安王一路行至正厅,在太师椅里坐下。   “昭阳赶这时候过来,是怕安王府管不了你们主仆一口饭?”   有婢女进来上茶,又安静退下。   宣珩谦在主位上坐着,手指摊平做出请的手势,然后自己低头饮茶。他从始至终未问楚明玥京中病逝一事。   月前,自楚明玥的车队一入江左境,安王府便收到了消息,于此同时,皇贵妃薨逝、朝中罢朝百日的消息也一并传来。   那人终归不是她的良配。   那夜,他把指间密函丢进炭火里,说了这句话。   “七爷说哪里话。”楚明玥辍一口茶,示意半夏、丹秋到外边等着,“从苍鹿山到这里,紧赶慢赶也要不少时辰。”   “七爷不问我?”   “昭阳想说吗?”   目光在空气中撞上,楚明玥唇角梨涡浅浅,二人不约而同笑出声。虽然掩不住颓废之气,却也遮不去眼前人亦是玉树临风的潘安貌。   他们二人同岁,宣珩谦的母妃又是先帝宠妃,七皇子本人更是恭谦君子相,有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朝中还是坊间,都压皇七子最终会成为昭阳郡主佳婿。   就连宣珩谦本人也曾深信。   世事难料。   茶由浓转淡,也再找不出能聊的闲话。   楚明玥赞完七爷府上桃花开得旺,转而敛尽笑意,话锋一转,“去年,七爷去信到绥远军营,可是要借兵?”   宣珩谦手腕一抖,洒出半盏茶水。   “阿爹并未与我说此事,阿爹守信,他未向任何人提起,七爷请放心。”楚明玥淡淡笑着,“但阿爹派亲信副将亲自来了一趟江左,昭阳斗胆一猜,是为劝七爷放下执念。”   宣珩谦抬眼直直望着楚明玥,他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个茶杯盖,忽然笑了一声,自嘲道:“本王纵使放不下,又能如何。”   坐在紫薇殿里的人,将天下皇权尽收中央,就连绥远军主帅,亦对那人忠心不二,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年前最后的动作,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宣珩谦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下意识潮楚明玥探身,眸光里渐渐腾起哀怨,他质问楚明玥,“为什么选他。”   当年,他被先皇派往西北赈灾,他本想,待完成赈灾有了功绩,就到定远侯府提亲。孰料,他抵京的讯息和昭阳郡主赐婚皇九子的诏书一前一后公告天下。   而早半月前,皇九子宣珩允受封皇太子。   只晚一步,这件事如一根麦芒卡在他心里,一想便疼,便不甘心。   楚明玥凝视着宣珩谦写满不甘的面容,盈盈笑语,“不,七爷,是皇伯父选了他。他的太子之位名正言顺。当年,是他先受封,我后去求的皇伯父要嫁他。”   “我曾在太极殿亲耳听到皇伯父同诸阁老赞他,有君王相。”   楚明玥停顿一下,平静注视着宣珩谦的眸光,“你与那个位置,从不曾有过差一点。”   随着楚明玥一字一句说出当年真相,宣珩谦的瞳孔逐渐张大,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态。   这些年来的隐忍与不甘,所有的委曲求全,只因他深信父皇宠他是真,有意栽培他也是真,这些年来,他坚信被先帝派去赈灾,是为他皇太子之路能让朝臣心服口服。   三个月的赈灾期限,他用了一个半月完成,提前回朝。   原来不是要为他攒功绩,只是为了把他支出去。   他无数次在深夜里怨忿,如果昭阳郡主选的夫婿是他,那么那个位置也……   呵。宣珩谦低笑一声,笑声凄苦。   可笑执着这些年,所谓的差一点,不过自己奢望一场。   “七爷,保重。”   楚明玥站起身朝门外走,“该放下了。”   终是不忍心,她驻足侧身回望,留给宣珩谦一个宽慰的笑容。   宣珩谦失魂落魄,看着窈窕身影走出大厅,他突然两步追上去,冲渐行渐远的人影大喊,“为什么是他!”   楚明玥身形顿了顿,“阿玥对七爷,从无儿女之情。”绣鞋轻抬,脚步再未停。   来时的马车在王府门前停着,楚明玥抬头仰天,清风微煦,云海流动。她不再亏欠任何人了。   “郡主,咱们现下去哪儿?”   “往回走,到了晚上正好到柳姐姐的酒肆。”   长鞭在空中打出嘹亮空响,马夫驾着油壁车往回走。   快要出铜元郡的时候,马车后边远远追来一人。楚明玥掀开窗纱往后看,青骢从远处驰来,马背上,青衫玉面的公子神采奕奕。   马追的近了,宣珩谦朝车窗里的人抱了抱拳,“老七今日多谢昭阳破妄。”   楚明玥伸出皓腕挥了挥手,清丽嗓音喊道:“待七爷来了彩衣镇,昭阳好酒招待。”   窗纱放下,马车迎着霞光渐行渐远。   *   洛京,大明河宫。   夜幕沉沉压下,雪还在细细下着。小书房里,只有宣珩允一人。   他端坐在那张书案后,因刚洗浴过,半干的长发披在身后,发尖垂落的水珠在珠白色缎棉上氤氲开来。   玉狮子压着两条前腿蹲在书案一角,湛蓝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   他的面前,放着一本奏折,是今日午膳后崔司淮送过来的,奏书上写的是京兆尹近日来在城中分发煤炭的详情。   画面看上去宁静祥和,端坐那里的人仿佛一如往常。   洛京的雪下的离奇,从腊月断断续续下到现在,更奇的是,唯有上京被细雪笼罩,出了洛京,京郊就是春三月该有的好天气。   郊外的良田农耕一点儿没受影响,反倒因着城中消融的雪水派往郊外,浇灌了耕田,田地里的冬小麦涨势更好。   受大雪影响的,唯有城中百姓家中炭火已经不够用了,是以,宣珩允批准户部结合京兆尹,按户发放可供取暖的炭。   宣珩允草草看过,落下朱批后放置左边,又从右边堆如山的奏折里随意拿下一本。   翻开扫过几眼,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呼吸逐渐凝重,幽深的眸光盯着邹本上的工整小楷,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眼睛里。   这是他命当朝鸿儒们撰写的颂章,唱颂楚明玥的优秀品德。   荣嘉圣贤皇后温婉淑仪、端持有方……   这些措辞楚明玥若瞧见,怕是要绷不住笑场。   可宣珩允似乎未觉有不妥,他的指尖轻颤,一点点描过一列列字迹,格外的小心。   自楚明玥走后,他害怕听到有人提起她,却又总是主动提起她,只要听到别人谈起他,他那颗无处安放、悬摆不停的心就会静下片刻安宁。   他一遍遍咀嚼那些字眼,就像在凝视伊人面容。   忽然,那双桃花眸底沉成一片,有莫大的渴望从心底升腾而起,耳边再次响起正月十六的风声,他不再满足这些浅薄的慰藉。   他猛地站起身,压抑的情绪如决堤之洪,倾泻而出。   玉狮子发出一声尖锐叫声,弓着脊背跳上远处屏风,它的尾巴绷直,眼眸眯成一条细线盯着宣珩允大步离开小书房。   “喵呜”一声,它轻飘飘跃下,远远跟在宣珩允身后,一路跟回寝殿。   见宣珩允进来,当值的宫婢匆匆见礼,宣珩允抬手让人尽数退下。宫婢鱼贯而出,靠墙的多宝格在扭动机关后缓缓移开,露出一扇窄小的门。   有石阶向下延展,消失在一片漆黑里,仿佛没有尽头。   宣珩允没有提灯,他一刻都等不及了,径直踏上石阶,跌跌撞撞消失在黑暗里。   玉狮子迟疑许久,终于跟到密室入口处,它刚在一台石阶上站定,一阵寒气袭来,冷入骨髓,它尖叫一声,长毛尽数炸起。   它退回到燃着瑞脑香的鼎.炉旁,四肢绷直,竖瞳警惕望着那处黑暗入口,一动不动。   突然,巨大的摩擦声从那口黑洞传出,地板轻微震动。   地下,有沉重的物体被大力推开,落地时砸出轰然巨响。   宣珩允推开了棺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晚上十点更新】 第26章 26、26   密室内, 冰块层叠倚石壁而砌。寒气凝成白色的水雾,缭绕升腾。   长棺被放在巨大的冰块上,宣珩允直直站在棺前, 棺盖斜躺在地面上。   他一动不动, 仿佛被冻僵了,只有轻微起伏的胸膛在证明他不是一尊雕塑。浓密睫羽半垂, 上边凝出细密水珠, 而他的视线落在那张棺内, 空洞、不解。   长棺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过了许久,直到他的脸上失去血色, 被寒气冻成灰白,他才缓慢地抬起手臂, 手指在空棺里抚过。   她走了。   宣珩允落寞地想, 她抛弃他了,用这样决然地方式离开。他突然感到冷极了,踩着冰块儿躺进了那口空棺里,然后慢慢阖上眼帘。   他的半生, 终归逃不过被抛弃的结局。他从未被任何人重视, 他是一夜荒唐留给一个女人的耻辱, 他的母妃在冷宫里带着他,直到病死……   不,那是他自欺欺人的说辞,他的母妃是绝食, 生生把自己饿死的。他不被疼惜, 不被选择, 一直艰难捱到十六岁。   再次睁眼, 他对那个女人说,如果你觉得活着是痛苦,就去吧,不必为了我苟延残喘,他的母妃就真的去了。   宣珩允突然觉得,他这一世机会,并不是为这个天下而来,他是为等楚明玥,等那个永远都像小太阳的明媚女子来照亮他的世界。   可惜这样温暖的一个人,最终亦是曲终人散。   这一刻,他心如死灰。她为什么不能再原谅他一次呢?他已经开始改变了,已经知道错了啊。   耳边风声呼啸,世界再没有其它声音,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飘离这具身体,这样下去,他是不是会回到另一个世界,他这样想。   不,他不能回到过去。   那一世,她太遥不可及。   宣珩允猛的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眸深邃似渊,他从不会说,也不会有人有机会从这样的眸光里窥到怯懦和畏惧。   他不能失去她。宣珩允想,他要去找到她,珍惜她。   他撑起手臂想要从棺材里坐起来,却发现他的手臂冻僵了,没有知觉。   呵。宣珩允低低笑一声,拉开袖袍,露出手臂内侧结痂的伤口,那是利器所致。他低头一口咬在伤口上,疼痛让他的知觉渐渐回拢,痛感开始顺着血脉延展至四肢百骸。   他松开手臂,灰白如霜的脸上,唯有薄唇殷红刺目。   行至密室入口处时,崔旺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进来,方一进门,就瞧见陛下一手撑墙站在那里,形如鬼魅,他的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漆黑。   崔旺吓了一跳,手上红柳托盘差点摔在地上,他赶忙放下汤药,几步跑过去搀住宣珩允,把人扶到那张紫檀圆案前坐下。   “陛下,”崔旺跪地叩首,悲恸长泣,“老奴求您爱惜爱惜圣体吧,这天下还需要您,娘娘她在天有灵,也想看您治下的万里山河啊。”   “朕要去寻她。”宣珩允气息不稳。   崔旺大骇,睁圆那双浑浊双目,吓得大气不敢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您正值圣年、身体康健,可不能说胡话啊。”崔旺跪着,不知是急的还是吓得,语速很快,“您还未有子嗣啊,怎能说出撒手人寰的话,纵使娘娘,也不会同意的。”   宣珩允蹙动眉尖,有苦涩的药味流入他的肺腑,他转动眼眸,把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上。   “起来吧,你误会了,朕只是要去找她,没说要死。”他端起汤药仰头喝尽。   “死”这个字,又把崔旺吓的半死。   他怎么会去死呢,宣珩允想,他害怕一闭眼再睁眼,又回到那个卑微无助的梦里,何况,她还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呢。   崔旺不解,起身收起药碗。   “传张辞水过来。”   崔旺应声,端着空碗退出寝殿,关门时,他用余光掠过屋内,陛下坐在那里,脊背端直,脸上笼着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沉霾,再不见清皎雅儒。   洛京细雪簌簌,诺大皇宫被覆在茫茫雪色里,被积雪压着的料峭枯枝上,悄无声息抽出嫩黄绿芽。   纵使寒天冻地,仍有生机一线。   禁卫统领张辞水是和大理寺少卿崔司淮一道来的,二人分别从两个方向走来,站在大明河宫的寝殿门前,他们的肩上、发冠上皆落着一层薄雪。   崔司淮怀中抱着今日奏折,不明所以和张辞水对视一眼。   “劳烦崔大监,今日不去小书房?”崔司淮问侯在门口等你崔旺。   崔旺叹了口气摇头,压低声音道:“陛下在寝殿内,二位大人稍等,容老奴进去为二位大人通禀。”   崔旺推门进去,很快又出来,“陛下让二位大人一同进去,请。”   崔司淮抱着奏折先走,张辞水跟在后边,二人进去后,崔旺关上那扇雕花木门,守在门口。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宣珩允跪坐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棋案旁,修长指节拈白子落在破军位置,镂花圆窗开满,窗外可见嶙峋假山上覆着白雪,远处宫宇连绵起伏,半隐在水雾里。   “不须多礼,坐。”宣珩允周身气息沉稳,声音冷静。   崔司淮抱着奏折,眼神悠哉往屋内扫一圈,寻到那只难伺候的猫殿下正肚皮贴着鼎.炉睡得咕噜咕噜的,他突然就觉得手背上的伤又疼了。   宣珩允抬眼扫过正放下奏折的崔司淮,视线停留在张辞水脸上,“朕命你率领三千黑衣骑,兵分五路分别去往昭阳郡主的五处封地,即刻出发。”   方才等待那段时间,借着与自己对弈,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亦或者,苏醒后的孤狼本就更擅冷静。   楚明玥离京,断不会去往边塞寻沈从言,她不会无故为绥远军带去麻烦,五处封地,无论她驾临哪一座行宫,当地府郡都会给朝中递奏书以表忠心。   宣珩允认为,她大约是去了江左,那里有安王护着,他未看到奏书也正常。   但他依然决定,五处封地共同动身。   “去往娘娘封地?”张辞水不解,“属下愚钝,这是为何。”   一旁的崔司淮闻言,放奏折的手顿了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在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即刻修书去江左,只要陛下人在上京。   他甚至忘记去诧异陛下为何突然要派人去郡主封地。   接着,他就听到陛下说,“朕带一队人马亲自去往江左。”   这……   小崔大人丧住半张脸。   “朕去接她回来。”宣珩允吐了口气,沉沉说道。   张辞水十分诧异,正欲再问,被崔司淮抢先一步,他尬笑一声,“这,陛下,是如何得知娘娘尚在人世?”   此话一出,张辞水转头看着崔司淮,眼中写满震惊。   宣珩允意味深长看一眼崔司淮,“朕打开了她的棺材。”   张辞水又是一惊,他嘴巴半张,已经分不清他是谁、他在哪。   “崔少卿也知?”宣珩允眯了眯眼,盯着崔司淮。   对上那双冷利眸光,崔司淮感到后背一凉,不敢再懈怠。   他深吸吐气,如预演过一般动作娴熟走上几步跪下,从袖袋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呈上,“陛下恕罪,定远侯府把此物交与微臣,令在下转呈陛下。”   他把得到遗诏的过程说得含糊。   崔司淮聪慧,不敢把他深夜送昭阳郡主出京一事也和盘托出。身为陛下心腹,又是外臣,却偷偷帮人家媳妇跑路,光是想一想,小崔大人就觉怕是过不上十九岁生辰咯。   “是微臣见陛下近日身体抱恙,故未及时转呈,微臣有罪。”崔司淮认错态度诚恳,理由充足。   “盒子里装的是?”宣珩允并未深究,他接过那个小木盒在掌中翻转一圈。   “微臣不知。”崔司淮被方才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震慑到,小心谨慎回禀,“定远侯府的人只说这是娘娘走前留下的,说是陛下一看便知。”   “哦?”宣珩允勾唇漫不经心冷笑一声。   崔司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依旧跪着,故作轻松悄悄抬眼向上看去。   宣珩允凝视着手中盒子,拇指轻轻一拨,盖子弹开,盒子里,静静躺着叠放整齐的明黄色绣金龙纹帛锦。   这是一封诏书,绣金龙纹是奉化帝时期的皇诏礼制。宣珩允登基后,改成了同色暗纹。   他静静注视着盒中遗诏,却没有打开的动作,过了几息,他忽儿低低笑一声,合上盖子。   “想来是父皇留给她的护身符。”宣珩允好像在自言自语,“父皇总是疼她。”   木盒被丢在棋盘上,走了一半的棋局被打乱。   崔司淮悬起的一颗心暗自放下。   宣珩允站起来,撇了眼崔司淮,“起来。”他又看向刚理出头绪正作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状的张辞水,朗声道:“速去集合黑衣骑,即刻动身。”   “啊?”张辞水脱口惊呼,又慌张垂首领命,“是!”   一旁的崔司淮刚把膝盖从地上拉起来,闻言头皮一麻,搜肠刮肚找词:“陛下,此举不妥!陛下冒然离京,师出无名,恐惹民心动荡,局势不稳。”   “朕乔装出行,无人知大明河宫已空,崔少卿照旧每日送奏折过来便是。”宣珩允态度笃定。   崔司淮眼见拦不住陛下,眸光一转,再劝:“陛下再等几日,三月二十二,依祖制是春巡,介时陛下离京名正言顺。”   宣珩允眉心拧起,冷冷盯着崔司淮。   “陛下为娘娘罢朝一举,百姓称赞,若此时被人知晓陛下不在宫中,定会惹来非议,世人恐会质疑陛下对娘娘的一腔情谊。春巡是为祖制,陛下依祖制南下,亲临娘娘封地追念往日,于情于理都更能说服民心。”   崔司淮语速极快,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感觉自己逐渐被帝王的威压笼罩,迫得他深弯脊骨。   “陛下此时离宫是为娘娘,若是传出去,民间怕是又要胡言娘娘误君,陛下纵使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也当为娘娘着想一二。”崔司淮一咬牙根,一口气倒完。   浓郁的瑞脑香弥漫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崔司淮话落,深深吸一口气,再不敢有半分倦意。   宣珩允负手而立,缄默不语,他沉沉注视着崔司淮,是上位者的审视和斟量。   仿佛过了许久,宣珩允肃起的面容逐渐舒展,是崔司淮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他说的没错,不能再因为他,让阿玥凭遭骂名。   再等几日又何妨。   宣珩允微微侧头,眼尾扫过崔司淮,淡淡开口:“遗诏一事,罚崔少卿俸禄降两级,以示警训。”   崔司淮跪地叩首,“谢陛下宽惩。”   走出大明河宫,裹挟着雪气的风一吹,崔司淮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贴着身子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未有斥责他,但那双旷沉如渊的眸子撩动间,于无形中散出的锋利冷光,让这个青稚的天之骄子第一次感受到触碰皇权逆鳞的危险。   这种直叩灵魂深处的压迫感,直到在宦海沉浮二十载后的崔阁老,每每忆起,都会指尖打颤。   三月二十八。   元启帝受天命出行,巡狩大宛国土。   絮雪簌簌,浓云簇拥。留京无幸随行的文武群臣相送至洛京城外,祈福坛上,旌旗当空,于风中拂动,皇家仪仗威严赫赫,鼓乐声于纷纷素雪里冲天而起,又沉沉落下。   宣珩允着祭天皇袍,立于祈福坛正央,祭酒倾杯敬天灌地,融化一层漫漫薄雪,乐歌轻吟传颂数十里,酒香馥郁消弭于天地。   宣珩允肃穆听钦天司念罢祷词,躬身行长礼于四方。   仪式毕,象征着皇家威仪的车队启程,浩浩荡荡朝南而去。   只不过,被身着飞鱼服的禁卫层层把守的宽敞龙辇内,正酣睡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肥猫,猫殿下睡得舒服,转个身翻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而崔旺守在轿辇外,抱着猫殿下的肉干,寸步不离。那是皇后娘娘养的猫,可不敢怠慢。   而在元启帝离京春巡数日后,洛京的雪,停了,天空湛蓝如洗,春光正好。   茶坊里的看客们议论,雪停了,天晴了。   有人灿若骄阳,有人痴缠霞光,却终成不足为道的一片浮云。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夹,没敢看评论区,怕被喷个狗血淋头~~,24点还会更新一章,不要熬夜等更新,早睡对皮肤好,睡醒再看,晚安~】 第27章 27、27   月色笼罩着一片紫竹林。   这是进入江左境后, 绕过铜元郡以最快速度到达苍鹿山的捷径。   骏马疾行飞驰而过。   夜露深重,竹林又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蹄踏入一片泥泞, 泥点飞溅, 但这匹雪白神骏依旧蹄下生风,毫不为之停留。   马上之人面容冷峻、眸光沉沉, 他一袭珠白长袍, 玄色披风在肃风中翻飞, 露出飞扬而起的袍角,似凉夜里一道残雪。   在神骏疾驰而过许久,一行腰挎斩风刃、身着夜行衣的黑衣骑追逐过来, 有马匹骤然止步跪下,一声嘶鸣, 骑马的人亦呼哧呼哧大声喘气。   领头的张辞水翻身换马, 紧扣缰绳再度朝前方追去,身后黑衣骑扯着嗓子朝张辞水背影喊:“不行啊首领,陛下的照夜白太快,我等根本追不上。”   照夜白是宣珩允的坐骑, 是专门培育战马的司马监精选汗血宝马三代育种, 且宣珩允本就精通骑射。   张辞水扭头朝后看,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根儿干到冒血,他大口吸入湿润夜气,喊道:“我等都是陛下一手□□的暗卫,如今却追不上陛下脚步, 丢人!”   一干黑衣骑精锐沉默下来, 纷纷翻身换马朝前追去。   这一路上, 他们数匹马轮换, 四天三夜不停歇,有兄弟的战马都差点跑死,可再看陛下,就像不知道累似的,就连陛下那匹照夜白都仿佛有无穷力量。   他们不知道,照夜白还是匹小马在马厩里饮奶时,是昭阳郡主腰缠骨鞭把它从一众刚出生的幼马里选了出来。   主人去心似箭,照夜白通人性,它也想念那个笑起来像山涧泉水流过的明媚女子了。   而此次南巡随行的重臣们被远远抛在后边,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将崔少卿围着,要他交出陛下的下落。   换马之后,这队黑衣骑不顾一切加速朝前冲,难免撞上倾斜至小路上的长竹,干净利落的断裂声伴随着惊起的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黑衣骑再无人说多余的话。   在他们竭尽所能之下,终于在天际渐现熙光之时,穿出紫竹林,追上了逐渐疲惫放缓速度的照夜白。   而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放缓速度,最终停在一座山角下,陛下绷直脊背端坐在马背上,仰望山巅,神色沉静,犹如远归的游客终于近乡。   逐渐追近的两个黑衣骑猛拉绳缰,这才没有冲过去,他们夹了夹马腹,尽可能毫无存在感地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陛下这是干嘛呢,都仰头瞧半天了。”说话的人抬头看过去,只看到山腰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片桃红,“再看下去,都要成望夫石了,不对,陛下是男子,望妻石。”   “嘘!胡说什么!”另一人喝道:“当心张首领听到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话的人立刻噤声,满脸凄风苦雨。再一看,陛下骑着照夜白沿山路已往山上去,张辞水转身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就地休息,无须再跟。   昭阳郡主的行宫建在半山腰上,选址和行宫的建设皆是奉化帝亲自督工。   春日的晨风轻柔,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湿润从宣珩允脸颊拂过。   张挂着匾额的秀丽府门,被开得绚烂的桃花左右簇拥,花香馥郁香甜,这是楚明玥喜欢的香气。   宣珩允翻身下马,迈动脚步朝紧闭的府门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白墙青瓦挂着两盏府灯,是青鸾羊角风灯,灯下垂挂着一串风铎,山风淌过,玉片撞击出阵阵清音。   宣珩允在府门前顿住脚步,那习习山风从他疯狂跃动的心里漏过。   “此处是昭阳郡主私宅,不允驻留,还请公子速速离去。”从隐蔽处走出两个府仆打扮的青年人,他们声音中气十足,行止训练有素。   宣珩允蓦然无暇顾及二人的无礼阻拦,只听见胸膛间心如擂鼓,看眼前璨世繁花。   “我们公子和昭阳郡主是故交,此番路过,上山拜望。”张辞水牵着马跟上来。   那二人对望一眼,让他们稍候,其中一人进去通传。   青鸾苑的假山下,有一潭湖,里边儿的水是从山涧引下的活泉水,湖里种满了荷花,此时春色正好,一池呈圆绿盖片片相连,撑满湖面。   楚明玥光脚坐在湖边的一块儿青石面上,织金花枝的红绡缕衣在她身后铺开,金黄晨曦顺着衣料倾泻而下,折射出点点光辉。   她随意撒出一把鱼食,莹白手指在晨曦的映射下,变成剔透的暖橘色,鱼食浮在水面,惹得湖底鱼群争先恐后跳出水面。   有一条胖鱼跳得猛了,落在如伞荷叶上,鱼尾在叶面猛拍几下又滑落回水里,楚明玥瞧着,弯眸一笑,又朝水中撒下一把鱼食。   一阵晨风拂过,在青瓦屋檐下挂了一排的风铎晃动起来,青翡玉片撞击出悦耳响声。   半夏的脚步声扰乱了这份愉悦天音。   “郡主,有客来访。”   作府仆打扮的士兵就是昭阳郡主及笄那年,从绥远军拆组予她的私兵,此番从边疆回来五十人,这人行一军礼,将府门前访客细细回禀。   楚明玥听罢,面露喜色,“何飞,快替本宫将人请进正厅,好茶招待。”   半夏手捧绣履蹲下,用一方柔软棉帕细细擦过楚明玥脚底细沙,又认真为她覆上足衣,待到穿绣履时,楚明玥自个儿拿过那双辍珍珠珍珠的软底鞋弯腰穿上。   “行了,走吧,莫让客人等急了。”   从青鸾苑到待客的霜岚正殿,是要费些脚程。半夏跟在楚明玥身后,不解问道:“郡主知晓来人?”   楚明玥翘睫轻撩,撇一眼半夏,“你也知晓。”   空气中弥漫着百花香,还有山上绿植的草青气,深嗅一口,心旷神怡,在这般如水墨画的景致里住上两月余,什么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楚明玥穿过长长一条带青瓦镂花八珍窗的窄长回廊,提裙颔首跨过门槛,笑吟吟道一声,“七爷倒是守信,这一大早就来讨酒。”   待纤窈身影在屋内站定,楚明玥端着手臂放回身前,抬眸往客座望去,唇角梨涡自顾半隐半现。   “陛下。”楚明玥脸上笑容猝然收起,额黛间晃过一丝困惑。   她是听到陛下南巡往江左过来的消息,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宣珩允负手而立,珠白色袍摆上沾着斑驳湿露,他本就锋利的下颌轮廓绷的紧紧的,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不足两尺距离的女子,她鲜活盎然地站在那里,沐一身清风晨阳。   等待得半盏茶时辰,他心如擂鼓震耳发聩,耳畔再次刮过正月十六的风,风声呼啸。   他狂跳不止的心已经冲到了喉咙根儿,纵使十有八九,可不亲眼见到,他都不敢将提起的心放下。   他再也受不住一次失去了。   那抹熟悉的身影方一出现在门口,风声骤停、心跳暂止,他狂乱不安的灵魂终于静下来。   是她,真好。   “阿玥。”宣珩允喉结滚动,清沉的声音低喃一声,他疯狂得想要冲过去把人揽入怀中。   但他听到她久违的清丽嗓音唤屋里人“七爷”。   方才安定的心骤然下沉,跌入万丈冰窟。他不是不知道,德妃曾极力想要在先皇面前促成其子和定远侯府的亲事。   但他和楚明玥之间的裂痕,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他不曾珍惜,辜负她一腔情意,他这次来,是来剖出一颗真心的。   “阿玥。”宣珩允深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方儒雅,“我来接你回去。”   楚明玥莞尔一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古井无波,没有失措、没有怨忿,她通身都是放下之后的释意。   “陛下请坐。”楚明玥行一个万福,绣履缓迈,如玉纤指端起白玉短嘴壶为宣珩允斟茶,“陛下既然过来,定是看到了皇伯父留下的遗诏。”   “臣女同陛下夫妻五载,沉浮与共,如今,一切是非恩怨就都两清吧。”楚明玥放下茶壶,托一盏清茶放在宣珩允身侧的四方案上。   她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本无需用“臣女”自称的,这番,就是要用这些足以区别彼此身份的字眼,刻意提醒他。   “阿玥。”宣珩允走近两步,浓郁的瑞脑香扑袭而来,裹挟着晨夜清凉的松竹气。   男人颔首,清沉的嗓音低语,“我不愿与阿玥分开,我们不分开可好。”他抬手想要抚上楚明玥额鬓,鹤纹袖口下露出一截冷白手腕,腕骨匀瘦,似乎颤了颤。   楚明玥后退一步避开这个举止亲昵地动作,心觉莫名其妙,翘起的睫羽轻抬,“陛下这是何意?”   她不带一丝情绪,旨意就是旨意,先帝已去,遵了便是,总不成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曾央他唤一声“阿玥”,而从太子妃到贵妃,称谓随身份更变,他始终儒谦有礼,和她做“相敬如宾”的夫妻。   闺名而已,他却抿唇不语,仿佛唤一声乳名就打破了他维持起的谦儒形象。   如今再见,他倒是省去了“朕”、“郡主”这些虚晃的身份,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屋外风铎晃动,隐约传来似玉碎的声音。   他突然转身朝敞开的大门走去,楚明玥凤眸眨动,不解瞧着,又示意半夏退到殿外。   出现在门口的人身着黑衣,似乎是禁卫首领张辞水,他把手中东西交到宣珩允手中。   宣珩允转身走回来,他依旧面容俊美,只是那双涌动着滚烫情意的桃花眸,再看,着实有些腻味。   他的手上,拿着两只两寸长的长形檀盒。   “阿玥,我知这些年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有错,也任凭你罚。”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吐息间带着胶着不清的情绪,“但我求你看一眼我的歉意。”   他知晓,他让楚明玥受了极大的委屈,故这次出行前,他准备了手中的东西,只要她给一个机会,他有信心把楚明玥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弥补回来。   那两只檀盒被宣珩允托着,僵持在楚明玥身前。   楚明玥敛眸,从檀盒扫过,盒身雕嵌着吉祥如意纹,是宫廷制式,精美又不失皇家威严。这样的盒子,楚明玥曾收到过无数,她只要扫一眼,就下意识觉得盒子里会蹦出用夜明珠做的首饰。   想来他曾是真的以为自己甚喜夜明珠,这些真情或是假意,他们总也相伴五载。   想到这些,楚明玥轻轻叹一口气,在行宫这两月闲云野鹤般的怡然惬意,倒也让她想通许多事。   何苦执着于往昔。   她曾介怀、执着于宣珩允对自己的情意,总想让他热烈地将爱意宣之于口,释然后再看,不过是她为自己不值、不甘。   相敬如宾的夫妻,亦是许多人盼求。只是,不是她所求。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楚明玥转动皓腕,纤指推开檀盒,那张娇艳的面容猝不及防展出一个明媚的笑,笑容坦荡清澈。   “陛下,当年是我求了皇伯父要嫁您,却忘先问一声您的意愿,当时年幼不懂,臣女在此说一声抱歉,只是臣女十二年对您好,您默然受用十二年,这才让臣女误会是两情相悦,如今再理孰对孰错,总是理不清的。”   “不如就彼此两清吧,臣女不欠陛下,陛下也无须愧疚。”   这些话,楚明玥说得平和淡然,不带一分情绪,她的眸光明亮如清湛碧空。   宣珩允只看上一眼,呼吸都跟着窒紧,他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指尖正在极致隐忍着,仍止不住轻颤。   她不要他的道歉,亦不要他的弥补,更不稀罕他迟来的愧疚。   相反,她心平气和、云淡风轻地向他说一声抱歉,过往种种皆不计较,她只想和他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宣珩允的心再端不出克制恭谦,有磅礴的情绪似洪流迸发,倾泻而下。   “阿玥,你莫这样说。”出口的声音已然急躁,“你看一眼。”宣珩允呼吸渐促,他把两只檀盒打开,递到楚明玥眼前。   “这是为你洗清污名的诏书,此后,你再不会被天下人误会,你不会背负骂名沉冤史册,你会垂芳青名。”   楚明玥黛眉颦动,她又不是贤臣良将,要这名垂青史做什子,她这二十五载,只图人生惬意阔达,何时追求过这些虚名。   “这是封你为皇后的诏书。”宣珩允敛眸掠过第二只檀盒,“我知你为助我自愿让出后位,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他凝视着楚明玥的眼眸,试图从中读到哪怕一丝一毫往日的情动,但什么都没有,他的心慌乱不安。   楚明玥不为所动,坦然回望他,“陛下,臣女话已尽,您是聪明人。”   “不!我不同意,你即是我的妻子,孟之此生,便只认你做妻子。”宣珩允骤然提气,额角青筋迸起,同时,他心尖上一阵绞痛,暗处的情绪冲撞得他身形摇晃几欲站不稳。   楚明玥偏头朝屋外日光瞥去,错过他的异样,十二载未听到过他说一句软话,如今终于得见这般深情款款,忽觉有些可笑。   原来,她无须谨慎呵护,无须一路追逐,只需一个决然转身,她想要的便尽唾手可得,这不就是在嘲笑她,那些年的卑微小心都是笑话。   “陛下,“楚明玥凤眸上扬,“皇伯父遗诏,您未看。”   她退三步,端手款然施福礼,颔首低敛间,环佩撞出碎响,“遗诏臣女已誊写一份,想来今日就该到宗人府了。”   “大道三千,浮生醉梦一场,如今别离,祝陛下余生安好。”   宗人府的宣敬德,论辈分是宣珩允的十六皇叔,为人刚正耿介,行事公允,大半辈子对先帝感恩戴德。   “惟愿陛下早将遗诏公之天下,昭阳也好早回侯府。”   伊人退场。   宣珩允突然以手背掩唇,喉根一阵腥咸,继而,似江涛翻涌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凝视着楚明玥离去的纤窈背影,眸底暗渊浮沉。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看着不解气?36章女主休夫,世人看尽男主狼狈之相,到时就爽了   PS:历史上真的有一匹马叫照夜白,是唐太宗的爱马,我是个取名废,就借用了这个名字。全文结构都和唐朝没有任何关系哦~ 第28章 28、28   江左的山秀丽, 山上遍布绿植。下山路上,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小路蜿蜒崎岖向上攀缠,路的尽头, 是一处伸出山体的峭壁悬崖。   悬崖之上, 一条孤拔落寞的背影立于风中,目光落在艮远连绵的葱郁起伏间, 那张冷白俊逸的面容笼在阴翳之下。   随行的黑衣骑被下令候在远处, 个个提心吊胆盯着伫立于悬崖上的人, 大气不敢放肆出。   垂于身侧的手指紧握着,手掌里扣着一枚小小的朱锦方盒,里边放着的, 是他和楚明玥成亲当夜,剪下的二人发丝。   宣珩允临行前, 去了重华宫, 他在楚明玥往日就寝那张紫檀贴皮雕菡萏纹罗汉床的床头暗格里,找到这枚朱锦方盒。   他还想说,结发夫妻,死生挈阔。   可她誊写一份遗诏送去宗人府, 那位名义上的十六皇叔这会儿, 怕是已经按祖制拟好批牒。   留守京中.共理朝政的要臣会依祖律行事, 下发正式宗府文牒,虽不会提“合离”二字,但“还昭阳郡主自由身”广告天下。   当然,他们会拟奏书呈报, 获君王玺印朱批, 但他, 又能如何拒绝呢, 总不至于强捆她桎梏于宫墙内。   在世人眼里,这就是合离。   宣珩允紧扣青白指节,把锦盒小心收入衣襟下,贴近正心的位置。   结发五年的妻子,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这与他离京时的期待背道而驰。   人影静止似山,山风忽起,卷起袍角翻飞,未被束起的乌发被风卷得凌乱,清雅不再。   他从袖袋里抽出一截明黄绸锦,是那张遗诏。宣珩允展开遗诏,随意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将手中遗诏撕个粉碎。   碎布片被撒向山间,被风卷席着飘飘扬扬四处散落,消失于无尽葱郁。   远处的张辞水瞠目张舌,不敢言语。   自他知先帝留有遗诏,又亲见陛下漫不经心丢遗诏于棋盘,就想过无数陛下处理遗诏的方式。   可他万不敢想,陛下会手撕遗诏。   “陛下,”张辞水终是走上去,他说话不像崔司淮懂得绕弯迂回,“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若是让朝中儒臣知晓,怕是……”   宣珩允转身,眸底映上一抹晃晃日光,折射出偏执冶艳戾气,他不屑道:“无妨,朕无惧。”   天下皇权尽归他手,几声出自文臣的笔墨讨伐,不过尔尔。   “朕是她的夫君,纵使世人皆知她与朕再无瓜葛,朕亦视她为妻子。”   “传令下去,南巡车驾抵铜元郡即停。尔等在山脚自寻客栈落脚,不得上山打扰。”宣珩允一番思虑后,作出这样的安排。   日光行至正午,照得他眼眶酸胀,矮小臃肿的影子蜷缩在他脚下,显得有些猥琐。   “那陛下您呢?”张辞水不解,“您不下榻该郡郡守准备好的府邸吗?”   这句话问完,他收到一记冷厉眸光。接着,就见陛下终于离开那块陡峭的石头,转身往回去,往上山的路走。   随行黑衣骑面面相觑,守在暗处的他们眼见着陛下和张首领先前被那处行宫里的婢女“请”了出来。   张辞水抬手示意,两名黑衣骑迅速隐于葱郁密林。剩下的随他一路下山。   步行上山的路不好走,行宫修建时,亦把不被登山旅客打扰计算在内,山阶的高度便于骑马,辙道适过马车,唯独走路上去,坡度显得多费力。   宣珩允功夫好,但走得也是不轻松。   山里多露水,又值春日万物生长,山阶上爬满湿滑青苔。一路走来,染得珠白锦绸的衣摆下端一片斑驳青绿。   而青鸾苑这边,婢女正收起午食过后的冷羹从厅里退出来。   这些宫婢都是自行宫建成起,就被分到这边服侍的,往日里做些洒扫,让行宫保持洁净无尘。翘首期盼这么多年,总算盼到行宫的主人来江左落脚,这两个月,偌大行宫总算有了生气。   要知道,整个大宛,多的是枯立几十载的空寂宫殿。   而午食过后的楚明玥,已经回到寝殿,朱钗簪饰一应卸下,浓密墨发倾泻而下,垂至盈盈一握的纤腰后。   换一袭雪色轻柔寝衣,烟罗纱帐放落,锁住四方小天地。   楚明玥平躺在染花蚕丝绸被上,解开侧腰系带,露出平坦小腹。   丹秋屈膝蹲在帐外,将眼前托盘上的袖珍小瓷瓶按照特定的顺序从罗帐底下递进去。   四年了,做这件事楚明玥从来不让她二人服侍。   楚明玥接过一个又一个小瓷瓶,挨个倒出蕴含着馥郁花香的特制香膏,依次涂抹在腹部,并用指腹细细按摩。   这是内宫唯一的女医官为楚明玥配置的秘方。   “郡主,疼吗?”   丹秋的声音传来时,楚明玥的腹部正好一阵绞痛,她方要开口应声,一声低吟从齿缝露出。   只好借着溢出的声音笑一笑,“不太疼,比着以往好多了呢。”   丹秋不信,但她不愿再提郡主的伤心事,紧紧咬着下唇不作声,心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而心里,早将那个人骂上千八百回。   郡主自小身体康健,就连十三岁初来小日子,亦是无知无觉平安度过,她和半夏那时候说,郡主是被菩萨保佑着的,菩萨都看不得她受苦。   可自打四年前楚明玥小产之后,每回小日子,就落下这腹痛的毛病,汤药、补药没少喝,却总不见效。   女医官的药膏倒是真能减轻腹痛,只是每次涂上,总要细细按摩,且药效管的时辰总不长久。   方才楚明玥正用食,突然面色不对,丹秋点着指节一算,就是今日。   “腹诽诅咒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哩。”楚明玥递出去最后一个瓷瓶,学着儿时的语气拖长音调笑言。   “郡主,奴婢就是气不过,他怎还来纠缠。”   帐外响起瓷瓶被收进妆奁的声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来,无人拦得住,说清楚就好。何况最后,你和半夏不是把人请出去了吗。”楚明玥系好寝衣的细带,翻身侧躺,身段慵容如画。   她闭眼轻笑一声,声线娇懒,“往常你二人总是怕极他,怎得今日有这等以下犯上的勇气,他若较起真来,可是杀头的罪咯。”   妆奁合上的声音猛地一响,“奴婢不怕,郡主好不容易得自由,奴婢不想郡主再回到似囚笼的后宫。他今日突然就改了性情,做低服软,若不尽快赶他走,奴婢怕……”   “怕本宫耳根子软心也软。”楚明玥轻轻打个呵欠,接话,“往事如烟,浮生一梦,丹秋你放心,梦醒了。”   丹秋点一点头,听罗帐内安静下来,她轻手轻脚绕过那扇桃木六扇折屏,无声无息侯在外间,等郡主午憩转醒。   青瓦下悬挂的五连珠琉璃风灯时而晃动,撞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楚明玥枕着裘枕轻轻翻身,浓密发丝随意在裘枕上散开。   耳畔隐隐传来山涧清泉流淌而过的声音,继而,泉水恍惚漫上床榻,寝衣尽湿。楚明玥慌张睁眼坐起,掀开绸被,只见身下殷红一片。   屋内宫婢熙熙攘攘,太医惶恐不安,丹秋和半夏脸上挂满泪珠,满堂喧嚣。   明知是梦,楚明玥的心无端跟着就紧张起来,彼时还在东宫,她才二十一岁,第一次有孕,她的母亲去得早,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坐胎,满目血红,她怕极了。   同时,愧疚不安又从心底泛滥,她没有护住他们的孩子,抬眸望去,多到数不清的面孔里,没有他的影子。   先是崔旺的声音,再然后,屋里诸人自觉退开,让出道路。宣珩允一身玄色便服从外赶回,步履匆匆。   他止步于床帐前。   “宣九,”楚明玥手臂无力撑着床榻,半坐着仰头,“对不起,我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   宣珩允垂手而立,敛眸半晌,温声道一句,“太子妃好好休息。”话落转身离去,步履仓促。   留下楚明玥满目愕然。   聒噪的喧闹声仿佛从云海传来,飘渺、不真实,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地,楚明玥听出那是半夏的声音。   她看着眼前梦境,突生厌烦,这些往日不平,她早已放下,喜或悲皆不值介怀,往日云烟怎还不请入梦,恼人。   转念又一想,许是身体不适所致,是她这副身子经年累月累积出的习惯,这么一想,就不恼了,过去种种,皆是她楚明玥人生里的行迹,好的、不好的,尽数接纳。   而如今,她只愿遗诏广告天下。,,?,,。   如此,她眉头舒展,辗转翻身,这一动,梦境便碎了。   楚明玥睁开眼睛,摸一摸额头,摸到一层湿意,竟是出了一层细汗。   她撑着手臂坐起,逐渐听清半夏在外间,正忿忿不平和丹秋说着什么。   外边二人听到罗帐里的动静,赶紧过来,一人一边掀起烟纱帐幔用白玉月牙钩子挂住。   待看清楚明玥寝衣半湿,半夏一声惊呼,“郡主又做噩梦了。”   她赶忙从紫檀暗八仙立柜里拿出一身干净寝衣,服侍楚明玥换上。   “算不得噩梦,不过往昔而已。”楚明玥展容浅笑,“你在念咕何事,何人又惹到你。”   半夏扭头,看一眼身后丹秋,她抿了抿唇,一咬牙瞪眼道:“陛下明明已经走了,不知怎的,又独自折回,楞是说南巡的人马落在后头,他如今身份不明,入不了驿馆,要来咱们这里借住几日。”   丹秋听着一阵猛点头,“奴婢先前明明瞧见过张首领,人怎就丢下陛下不见了。”   楚明玥听后只觉稀奇,他这样的人竟会使性子了。   “陛下人呢?”楚明玥踩上绣履站起,左右扭动活动腰肩。   “在行宫门前,何飞不敢妄动,一直僵持着。”   楚明玥凤眸撩起,往窗外看一眼,天际初见夕阳妩态,“帮本宫梳妆,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   马不停蹄赶几日路,今日又滴水未尽,被红橘夕阳一晃,宣珩允只觉头晕目眩,但他的胸腔里,尚封抑着鼓动不安的磅礴情绪。   严守原木大门的何飞知晓了宣珩允的身份,倒是克制有礼。   但当宣珩允欲提步往门内走,“飒”一声响,冷刃出鞘,利刃映着夕阳,泛出诡异冰冷的红芒。   何飞挺胸昂首,中气十足,“陛下恕罪,吾等受先帝令,惟昭阳郡主之命是从。郡主既请陛下回,吾等万不敢请陛下入。”   宣珩允冷眸扫过刀锋,提步又迈出两步。   何飞赶紧把手上刀柄往怀里收,心脏径直蹦到喉咙根儿,他朝另一侍卫递去眼神,同时被迫退后两步。   另一精瘦年轻的侍卫领会何飞意思,转身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进去。   何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显然落了下风,“求陛下莫再进。”   “你是忠将,朕不为难你,郡主若责罚,朕替你受。”宣珩允冷肃道。   但这句话令何飞醍醐灌顶,他当即就跪在宣珩允脚边,手腕转动间,刀刃翻转架上自己脖子,“陛下若执意要过去,末将只好当场以死谢罪。”   宣珩允眯了眯眼,漆黑眸光一动,最终还是停下脚步。   他不能第一日就逼死楚明玥的私兵。   楚明玥带人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般一站一跪的诡异情景。   她换了身蜜合色云纹曳地长裙,肩上披着同色风披,满头乌发被一枝六叶孔雀黛蓝宝石钗挽着,娇丽中少有地透出清冷。   金乌彻底隐入云层,万束璨光从西边斜斜照来。   红灿的晖、刺目的刃、清冷的眸,交织着撕碎宣珩允热忱的期望。   他使尽一切办法只是想要见到她,想和她说清楚,他的心里一直是有她的。   可当她一开口,他腹中的千言万语便只能偃旗息火,堵着他半句儿女情长不能说。   “按理来说,陛下求宿,臣女拒绝不得,饶是天下任意人家,天子下榻都是蓬荜生辉的好事,只是如今臣女和陛下身份委实多有不便,陛下若住在臣女行宫,传出去少不得人说是臣女要藕断丝连。”   楚明玥被半夏和丹秋扶着,面容平淡,字字句句皆是撇清关系。   宣珩允凝视着眼前人,只觉这张明艳的面容今日多了分缺少气血的灰白。   他深深呼吸,吐尽胸中郁气,竭力维持出清雅谦和,“无妨,我今日只是路过借宿的过路客,莫要行宫他人知晓我的身份。”   明明已经手握天下,却要乔装布衣,只为借宿,这借口委实算不得好……   若是个寻常登山路人,宫婢定不会给他住禄殿,禄殿向来是留给有身份的贵客的。给他的房间,怕是简陋,遇到口齿伶俐的,难免会有言语冒犯。   楚明玥敛眸淡笑,轻描淡写叹一句,“陛下,何必呢。”   从无深情,如今这般自堕身份,何必呢?   宣珩允不介意在楚明玥面前低声下气,只要她能消气,他做低几日又如何,“外苑,我就住外苑可好。”   大宛诸王公行宫的建造,历来会在最外.围辟出一方小院子,留给往来借宿人,只不过,这天下寻常人,谁又真的会去王爷公主的府上借宿,故而那处院子多数成了洒扫仆役搁置杂物的地方。   楚明玥心中冷笑,倒是会使苦肉计了。   再看那双桃花眸底,簇动着凭空生出的浓郁情意,毫无来由,怪腻味的,尤其那湛黑的眸底,隐隐有一簇光,透着诡异。   “丹秋,引陛下到外苑,陛下微服私访,身份不可泄露。”   说完这句话,楚明玥款然施一万福,被半夏搀着迈进府门。   宣珩允凝视着日思夜想的纤窕背影,提步跟上。只要能寻得相处机会,他诚心认错,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合离又如何呢?还可以三书六聘再把他的妻子娶回来。   这天下,她只能是他的,谁又敢觊觎。无人瞧见,隐于漆黑眸底的诡异光簇骤然一亮,似精似魅。   “陛下,外苑往这边走。”丹秋拦住他去路,指了指相反方向。   作者有话说:   男主手撕遗诏,女主回忆往昔,这一章是不是有点虐?莫慌,后边女主休夫世人皆知,男主就自信不起来了。   宣狗勾还处在只要诚心认错就能哄好的错误认知里,他终将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   PS:这两天评论没太敢看,写火葬场给我一种刀尖舔血的刺激,本来想着V后我就日六的,结果最近身体不舒服,每天都是晕车的状态,我只能尽力多码字 第29章 29、29   宣珩允一顿, 遥望着楚明玥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再往前,只是眼底湛射出的浓烈情绪胶着缠绵,黏着在随风曳动的披风上。   丹秋微挑眉头, 陛下如今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究竟是要表演给谁人看。   要说郡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到底不忍太驳皇帝金面, 未真将人扫地出门。可这算是借的哪门子宿。   丹秋性子钝, 脑袋里转半天, 一开口只有一句,“陛下您这边走。”   行宫傍山而建,地势呈低到高, 外苑在整个行宫的西北角,可谓是整个行宫里的地势最低处, 且日照不好, 多水汽。   而楚明玥住得青鸾苑,在视野最开阔的东南方。   外苑由两道院墙围着,一排白墙青瓦的低矮屋舍背靠山石,墙根处又下往上蔓延出一圈圈干了的水迹, 是每年雨季, 墙屋反水所致, 偶长青苔,薄薄一层,可见潮湿。   这里房间虽多,却无人气, 因为阴冷, 常年空置着。   院子里有一口古井, 古井旁边堆放着废弃杂物。   丹秋换来外苑的粗使仆役, 掩去宣珩允身份简单交待,依着昭阳郡主吩咐,只说是借宿客。   交待完,她朝着宣珩允背影无声施礼,就准备告退,只是刚转身,那人忽然唤住她。   碍着杂役在,丹秋不好唤他陛下,只好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只见宣珩允形容沉郁,嗓音暗哑,“这几日是她的小日子,她的身子惯要疼的,你和半夏多嘱咐膳房,给她做些温和食物,莫要光脚戏水,少食葵子这些上火的干食。”   丹秋鼻子一酸,登时就委屈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看似温润儒雅、体贴备至的郎君,实则就是个棒槌。   他记准她的小日子,逢月让膳房准备适宜的食物,温声提醒一句莫贪凉食,这样就够了吗,以为这样就算做足面面俱到、当得上一个好夫君了吗。   不够!   丹秋咬牙绷紧酸涩的眼眶,只恨自己没出息泪珠子浅,她顾不上杂役尚在,收不住情绪斥道:“公子,原来您当真不知,我们郡主身子向来好,从未有腹痛的毛病,只因四年前的三月初九,这才落下的病根儿。”   丹秋一股子倒完,跺了跺脚转身疾去。   她走后,杂役似乎说了些话,也跟着出去了。至于说了什么,宣珩允没有听到。   他的耳畔,突然风声骤起,凛声啸啸。心尖上仿佛万针刺入,蚀骨抽痛。   有狰狞的笑声在他脑海里响起,肆意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他的自大、孤信被那番厉言嘲得溃不成军,碎成粉齑。   他口口声声心里有她,他以为自己往日不过是忙于政务冷落、轻视她,他志足意满只要有足够相处的机会,就能找回往日情意。   四年前的三月初九。   他赶回东宫,垂着手臂,把右手掩于广袖内,见她身下床褥尽红、满屋血腥,他不敢走近床榻,只能止步于一尺开外,他怕离得近了,被她悄出端倪,她一贯观他仔细入微。   那日他更不敢滞留,匆匆留下一句话,转头疾步而行、步履生风,直到走出她住的院子,喉底的腥咸喷涌而出,落地数口暗红。   后来,他怕她失去孩子伤心过度,留下心结,也曾悄悄留意观察。   但每回见到的楚明玥,总是笑盈盈的,永远都像明媚的小太阳,他也就认为,这事对她未有影响,他甚至自私得想过,她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往后数年再未孕,他也未挂在心上。   他自幼不被生养之人善待,子女亲情本就淡薄,他想,她不喜孩子,那就不要吧。   如今被她的贴身近侍当面呵斥,他才惊觉,原来那件事,伤她身子如此深。   下一息,犹如天光一现,他猛然意识到,她极宠玉狮子是为何。   玉狮子,是她小产之后,在御花园的桃花树下捡到的小奶猫,捡到的时候,猫的眼睛尚未睁开。   孩子小产,究竟对她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他一无所知。   其中原委,他从未深思。是了,天下哪有他这样的夫君。   夕阳渐坠,天地暗成灰色。   宣珩允立于这一方空寂颓败的院子里,向来长身玉立的身姿,在这息,被汹涌的懊恼冲撞得摇摇欲坠。   他怎会是这样的夫君。   沉抑的心被万刃肆虐,一下下剜着疼。   “公子,公子。”方才的杂役端着一个原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青菜肉丝粥、两碟小菜、一个咸蛋,这便是送往外苑的晚食了。   对于临时落脚的赶路客来说,算不得粗茶淡饭,相反,白粥里的肉丝很多。   “公子您选好了吗,您住哪个屋?”   宣珩允木然转动眸子,看向杂役,只瞧见杂役双唇一开一合,他的耳畔,风声鹤唳。   杂役见他不说话,神情呆症,就把晚食放在院子里那张落一层灰尘的粗粒石桌上,又交待一些外苑里的注意事项,而后退去。   宣珩允仿佛没有看见那份晚食,就这么伫立在这处充满水汽的庭院内,满身落寞。   天色彻底暗下来。   杂役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两盏锡质油灯,乍一见住客仍旧站着,和他走时一般无二,在昏昏夜色里形如鬼魅,他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   “哎哟公子,您怎得还站着呢。”话一出口,他又自顾摇了摇头,看一眼石桌上的晚食原样未动,只叹看着神仪明秀、风度翩翩,竟是有失魂症。   他把手上油灯挂在青瓦屋檐下,又走近宣珩允张了张嘴,终是未再多嘴,一路自言自语出去了。   忽然一声尖锐鸟啼,似婴儿啼哭,响彻半山。   夜色微凉,宣珩允缓缓吐一口浊气,思绪艰难回拢,他转动眸光,目光掠过树影绰绰的院落,转身往屋里走。   摘下一盏油灯照明,借着昏黄的光,他随意走到一间屋前,推开褪色的雕花柳木门,尚不等踏入,先被门框上浮起的灰尘呛得猛咳。   这里大约自行宫建成起,就不曾收拾过,经年累月沉积的灰尘被凉风一吹,扑了宣珩允满面。   他全不在意,眼前这方窘境,尚是他使了心思求来的,这间陋室,是他与楚明玥最后的机会。   提着油灯踏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方桌,一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   油灯被放在方桌上,又荡起一层浊尘,宣珩允视若无睹。   万幸屋里有一扇小窗,小窗半敞,能看到夜幕上挂着的那轮弯月。   宣珩允站在窗前,往东南方向凝望,枯立多时。   那个方向,华灯初上,灯火阑珊。   楚明玥曾经,就坐在满屋华光里等他深夜归来。若是过了子夜他仍未回,她就会提着装有宵夜的食盒赶往太极殿,提醒他适时休息。   他被无尽的懊悔装满,他曾经竟是那般不近人情,他让那个明媚温暖的女子遭受来自于他的漠然。   他辜负她如此之深。   四下沉寂,风声瑟瑟。   凉意渐渐袭来,杂役送过来一张棉被、一床被褥,宣珩允恢复如常,温声道谢。   门被关上,昏黄的光逐渐变暗,直至熄灭,油灯燃尽。   夜越深,天越凉,人就越清醒。   宣珩允盘膝坐上木板床,胸膛里混沌喧嚣的情绪渐渐退去,他于黑暗中睁着双眼,眸光漆亮。   他错了,错得离谱。半生重来,他依然没有把人生走好。   他狂妄自负,刻意要与楚家辟出距离,他介怀她的帮助,仿佛受了她的惠,他的帝位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是他心虚,他钻谋营取,他和所有皇子一样费尽心机、谋取帝位,却偏要装作是漫不经心得来,沽名钓誉。   他装得云淡风轻、修儒禁欲,实则是他俱,他怕对那个明媚女子的渴望被世人误读,说他谋图兵权、攀附一介女子。   在沉寂无声的夜,往日各中原委终于清晰。   是他当真虚伪,配不上她的率真洒脱。   宣珩允大脑飞速运转,逐条梳理,条理逐析。他轻视她的感受,怠慢她的情意,枉送她一腔真心。过往种种,她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   可笑他南巡之前,竟以为替她平骂名、封后位就能求得她回心转意。   过往之事不可追,但是,他们是夫妻,她可以罚他、骂他,亦可以以其道还其身,但不能舍弃他啊。   黑暗中,桃花眸底突然精光一现,只要他诚心道歉,她会原谅他的,她善良大度,向来不与人计较,那么夫妻之间,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原谅的呢,和离斩不断他们过往的一朝一夕。   念至此,宣珩允平躺在硌骨的床上,拉过那条薄棉被盖至胸腹。   他透过小窗往东南方向看去,黑暗中,薄唇兀自上扬,露出陌生的一抹笑。   *   夜里似乎下过雨,清晨坐在妆镜前,楚明玥悠悠往窗子外瞥一眼,竟瞧见远处两座山峰之间,架起一道七色双虹。   原本因为小日子,楚明玥夜里睡得不踏实,总觉有一双眼睛于黑暗中紧盯着自己,一早醒来难免烦躁。   方才一瞥,入目一座双虹桥,心情登时就好了。   “吩咐下去,准备马车。”楚明玥侧着脸,打量今日丹秋给上的橘色胭脂,当真显气色。   “郡主身子不好,还要下山吗?”丹秋从妆奁里选一支珐琅桃花簪,插入如藻云髻。   簪子选得甚好,楚明玥也喜欢,朱唇轻挑,荡起浅浅梨涡,“今日早膳不在宫里吃,本宫带你们下山,去彩衣镇吃鸡汤小馄饨,再尝尝当地的羊乳酪,逛完咱们去柳姐姐那里住几日。”   “衣裳也带两身。”楚明玥提醒道。   “郡主要到柳娘子府上借住?”半夏反应快,接着就问,“可是为避开陛下?”   楚明玥站起,双臂伸展,穿上半夏手中的镂金百蝶穿花丝锦褙子,“怎能是避开,陛下想要在行宫借住,自是随他愿,让人好生招待就是。柳姐姐买新宅,咱们前去道贺,姐姐定是要多留本宫几日。”   “总不成因外苑住了人,本宫就半步离不得。”   出门前,楚明玥顺手拈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携半夏、丹秋二人坐进马车,由何飞作车夫,驾着马车沿九曲山路往下走。   马车亦是江南制式,车身是白楠木,雕梁画栋刻得尽是江南植株,帷幔罗纱色调简淡,但不简陋。   不仅不简陋,相反,马车一驶入镇上,往来行人无不退步注目,单是车檐挂的那一围风铎,用得尽是千金难买的冰翡翠。   江左水汽重,一呼一吸湿润如玉。楚明玥把玩着手中团扇,时而掀开帘帷往外瞧,越看越是心生欢喜。   “皇伯父为本宫选的地方真不错。你们瞧,白墙黑瓦、青砖窄巷,就连路上的女子都个个温婉似水。”   楚明玥轻摇两下团扇,“温山软水,瞧着就心里舒坦。”   半夏抿唇笑,“郡主是心情好,看什么都好。”   楚明玥转念一想,是这个理儿。天方地广,今后的日子,任她恣意畅快,可不就看山喜欢,看水喜欢,看路上挎竹篮走过的娇娘也喜欢。   饶是这么想着,那家十里飘香的馄炖铺子就到了。   有晨归的郎君手提食盒在人后排队,装一碗鲜汤馄饨回去给懒床刚起的娘子。   楚明玥领着半夏、丹秋跟在人后排队,排到那口冒着香气的大锅面前,学着当地女子那般,冲锅后边正一碗碗盛馄炖的掌柜软声软语唤一声“阿婆”。   孰料刚一开口,被老人家笑呵呵识破,“姑娘是北边来的贵人吧。”   楚明玥宛然一笑当是默认。   馄饨铺的店面不大,屋里共摆四张矮脚原木方桌,门外两张。楚明玥带着半夏和丹秋就坐在邻门口的一方小桌上,毫无拿捏端造之态,如所有旁人一般无二,低头吃馄饨。   晨曦柔和,耳畔软语喃喃,狭窄小屋聚拢起满碗烟火气。   吃到汤汁见碗底,楚明玥心满意足从小桌站起,颇有些遗憾感叹,“羊乳酪是万万吃不下了。”   她提着裙摆走出铺子,为后来排队的人让出位置,又让半夏提着食盒装走一碗,给柳舒宜带去。   就在楚明玥绣履踩上马凳欲上马车时,忽听到两个路过年轻男子的谈话——   岁香酒肆的柳掌柜,新买的宅子让人给围了。   楚明玥娇容一怔,瞬间便知他们谈的就是柳舒宜。   下一刻,何飞驾着马车寻着人少的巷子走,三拐四绕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一处私宅前。   楚明玥纤指挑开车窗纱幔,只见张挂着红灯笼的府门紧闭,门前当真熙熙攘攘挤满人。   “你们瞧那个身穿宝蓝色销金云纹绫缎袍子的人,”楚明玥的视线锁在人群中央些许发福的中年男人身上,“是不是邕王。”   两个脑袋往小窗凑过去。   “还真是邕王,他来做什么。”半夏皱着眉,一脸厌恶。   楚明玥放下帘幔,缓缓摇头同车外何飞道:“绕过去,我们去后门。”   马车缓缓行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驶入宅院右侧窄巷。   窄巷里靠近后门的地方,停着一辆双辕马车,车夫一手握着马缰,一脸警惕看向来人。   半夏先下马车,刚欲同那厢车夫说明来意,紧闭的小门从里边打开了。   帘帷掀起,楚明玥诧异唤一声,“柳姐姐。”   “郡主!”   柳舒宜被她的贴身侍女白桃扶着,脸色灰白只剩半口气,开门瞧见楚明玥,她眸子一亮,挣开白桃就要拜下去,“求郡主助我。”   这是楚明玥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柳舒宜。   半夏赶紧搀起柳舒宜,和白桃一起把人扶上楚明玥的马车。   楚明玥扶着柳舒宜靠坐在软垫上,又观她似是一夜间消瘦不少,精气神亦萎靡许多,遂关切询问,“柳姐姐遇到何麻烦?”   柳舒宜喘息有些急促,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苦笑,半月不见,竟是夏花半摧之态,“此事说来话……”   她话未说完,突然一口鲜血呕出,半数洒在扶着她肩的楚明玥手臂上,人则立时昏死过去,正倒在楚明玥怀里。   腥咸的血腥气即时就在马车内弥散开。   楚明玥看一眼袖襟上朵朵血红晕染,仓惶躲开目光,仍旧一阵眩晕,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胸腔肺腑里刹那填满咸腻血气。   白桃拉着柳舒宜的手低低啜泣,楚明玥见眼下问不出所以然,就命半夏乘柳舒宜的马车去寻大夫。   半夏应一声跳下马车。   “半夏,”楚明玥从小窗探出头,沉静不紊吩咐,“把镇上德高望重的大夫都请到。”   “郡主放心。”半夏一俯身,转身跳上柳舒宜那辆马车,车夫见是自家娘子的闺友,知晓来人是来帮柳娘子的,不再多言,驾上马车一路疾驰,驶出窄巷。   紧接着,又一驾马车踏风从窄巷驶出,一路朝苍鹿山方向去。   马车行至山腰,路过行宫正门未停,而是一路往上,直接从青鸾苑偏门进去了。只因途中柳舒宜苏醒片刻,挣扎着求昭阳郡主,呕血一事不可让人知晓。   *   日光逐渐晃眼,晨曦的湿气被日光一照,化作空气中裹挟着浓郁桃花香的丝丝惬意。   宣珩允走在一条栽种着垂柳的青砖小道上,从东南方向过来。   他面容沉肃,已然恢复如初。   外苑和青鸾苑隔的远,清晨醒来,他绕过外苑杂役,避开巡府私兵去了趟青鸾苑,只是在青鸾苑门外听两个洒扫宫婢说郡主一大早乘马车去镇上食馄饨,他心猜楚明玥是在避他,这又往回走,准备下山寻她。   本是想下山去寻楚明玥,刚要行至正门,就见那边双门大开,数十辆挂着各家医馆青蓝长帜的马车匆匆驶入,径直往青鸾苑方向去。   为首那辆马车上,半夏神色焦灼。   这副画面落在宣珩允的眼中,难免肆意猜测。   宣珩允垂手立于一棵柳树下,注视着此番情景打眼前仓促闪过,平静不过一个清晨的心境霎时激起千层涟漪。   阿玥病了。   这个念头一经蹦出,宣珩允的眸底瞬间沉成一片,涟漪乍溅,撞成湍急暗涌。   他不曾意识到,他引以为傲的理睿、克制,正在悄无声息地被蚕食、被瓦解,他正在被易受波动的情绪牵引着。。,,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看到了,关于崔司淮,宣狗勾对他是有后续安排的,就在此次南巡过程中,大概两章后就到了 第30章 30、30   苍鹿山的行宫, 奉化帝是有赐名的,一隅清欢。   奉化帝指着被朱笔圈起一片山脉的舆图,看向楚明玥的眸光慈祥和蔼, “这处行宫离洛京最远, 就叫一隅清欢可好,阿玥觉得上京无趣时, 就过去住几日, 莫住太久, 记得回来。”   行宫初建成时,彩衣镇上人听闻山上建起一座皇家宫院,是上京城皇家某位郡主的别宫。   彼时铜元郡的安王府尚未开建, 镇上人高兴,皆道彩衣镇人杰地灵、风水好, 引来皇家金羽凤栖息落脚, 就开始管那处隐于山林桃木间的行宫叫郡主府,时间久了,索性管苍鹿山叫郡主峰。   半柱香前,当这些久居古镇、行医数十载的医官听闻病者住在郡主峰那座别宫里, 这才确信连月来的传言当真属实。   尊贵的皇家金凤, 真的来他们彩衣镇栖脚了。   是以, 这些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医者,此刻并站一排,候在氤氲着淡淡紫沉香的殿外,个个心怀虔诚。   贵人身边的婢女虽然焦灼, 却也态度亲和, 她唤了声某家医官名号, 一位老者应声走出, 跟着眼前这位姑娘进了偏殿。   殿中缠枝菡萏铜金鼎里腾起名贵的紫沉香,正堂垂落数重烟罗轻幔曳动,影影绰绰瞧不清后面人影。   医者问诊数十载,有大户人家女眷不愿露面帷帽遮面也是常有,如今日这般情景却是头回见,不免紧张局促。   一只覆着纱帕的手腕从轻幔后头伸出,指尖纤细,甲染蔻丹。   医者顿时心中有数,这便是郡主府的贵人了。   罗帐前放有一把太师椅,老大夫被礼数有加的宫婢搀着坐下,他向面色凝重的丹秋道一声谢,三指搭上覆有纱帕的腕上。   老大夫闭目屏息,闲着的那只手捋一下白须,感受指腹下脉络的跳动,本是气定神闲之态,单单瞧这只手,贵人尚年轻,心料不会是大病。   熟知方过几息,大夫指尖一颤收回手臂,心上大吃一惊,睁眼再瞧这重重纱幔,掩不住悲悯之态。   柳舒宜的贴身婢女白桃从帐后走出,焦急询问,“老先生,我家主子这病好治吧?”   老大夫心思焦急,又知后边坐着的是无上尊贵之人,更不敢妄言,这万一诊错了,担待不起,为保周全,他起身抱手朝着面前纱幔一躬身,“老朽乡野大夫,平生所见病症有限,眼下虽心中有断,实则不敢下妄言,还请贵人请殿外其他医士进来诊过,我等商议决断。”   白桃和丹秋对视一眼,心里皆咯噔一下,遂又请一位医者进来。   只见这位医者坐下诊脉后,神色一颤,和候着的那位老大夫对视一眼,依旧不敢做出结论。   半夏本在纱幔后替楚明玥照顾柳舒宜,一听两位医者皆唯唯诺诺、言辞闪躲不敢下断言,一着急也走出帐外,朝着殿外喊一声,“烦请外边的大夫都进来。”   于是所有被请上山的大夫接二连三轮番诊脉,这些人中,竟无一人敢诊完立时做出结论。   他们此刻围聚一起,低低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回话。   半夏性子急,如此等了一会儿,眼看瞪圆了眼要发怒,第一位问诊的老大夫从人群里走出,“敢问姑娘,贵人近日可是毫无征兆突然呕血?”   白桃一听点头似捣蒜,“正是正是,主子平日里身子好得很,无病无痛,只在前日老家突然来了人,和主子多有言语不快,主子当场就喷出一口鲜血。”   老大夫思忖几息,又问:“初次呕血之后,身子可是立时就恢复如往常,查无症状。”   “嗯。”白桃又一阵点头,眼眶通红马上就要泣不成声,“主子笑言是被家兄给气得吐了淤血出来,吐出来就无事了,谁知今日刚过卯时,主子再次呕血不止。”   这番陈词之后,在场所有大夫神色无不凝重,他们一番低谈,后,老大夫叹一口气,惋惜道:“贵人脉象忽强忽弱,双滞对冲,老朽才疏学浅,以此推断贵人患的是血痨。”   “血痨?!”   三位姑娘异口同声,她们倒不是真的了解这病症,仅仅是被这骇人的名字吓到。   “血痨发病前毫无征兆,发病后亦寻不到踪迹,无病时和常人无异。”老大夫神思沉重,于腹中斟酌措辞,“敢问贵人,往前可还有过呕血这回事?”   白桃拧眉回想,突然记起她家姑娘还是邕王妃时,也曾不明原因突然呕血。   老大夫听完,长叹一口气,怅然开口,“想来数年前那次才是首次发病。”   继而,人群里有医者长叹一声。   “这个病症,只要发病,往后的发病间隔会越来越短,直到最后油尽灯枯。”老大夫不忍再说,低下头去。   殿里一时清寂无声,帐外的姑娘们一时被“油尽灯枯”四字怔住,迟迟反应不来。   十多位大夫个个面露痛惜。   “敢问大夫,这病要如何医治?”   纱幔后传来清丽嗓音,如泉泠淌过。在场大夫转眸一猜,说话的九成就是患病的贵人,听声音,目前尚中气十足,不敢想等到血痨后期,该是何等折磨人的惨状。   “此为绝症,药石罔医。”老大夫缄默一息,艰难开口。   纱幔后,楚明玥骤然抬眼,失手打碎手中青花盏。   她原本扶着柳舒宜倚在一张两人宽的黄花梨扶手椅上,正要为柳舒宜递一杯凉茶。   这八字犹如一把利刃,径直斩断柳舒宜强撑起的最后一丝精气神。她无力扯动唇角,朝楚明玥挤出一个干涩、凄凉的无声笑意。   楚明玥怔怔回神,无言回一宽慰笑容,扶着人慢慢靠在自己肩上。   楚明玥不信神佛、不信命,她向来自信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和离、出京,这些于她非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绝境,相反,她每一步都走得轻怡,纵使当初没有那张遗诏,她也能用自己的法子活得惬意。   昭阳郡主就是提笼逗鸟,都能以一敌十无愧她纨绔头头的诨名。   然而眼下,听到药石罔医,她突然生出无力感。   于她眼中,无论是邕王妃,亦或旁人口中的柳掌柜,柳舒宜都活出了女子韧如丝、摧不折的旺盛力。   若举头当真有神明,何故这样坚强的生命却不得长久。   楚明玥第一次生出惘然。   “无事。”柳舒宜靠上她肩头,气若游丝低喃,“只要我还活一日,就要活得漂亮。”   接着,她双眼一阖,倒在楚明玥怀中。   半夏负责送大夫们离去,丹秋和白桃一起扶着昏过去的柳舒宜进里间,让人平躺在刚整理出来的红柳三屏罗汉床上。   按照大夫们临走前的嘱托,丹秋唤来宫婢到小厨房熬一碗红糖莲子汤,红糖性温、莲子主凉,以平柳舒宜骨血里的热毒,虽不根治,能减轻病人发病时的痛苦难耐,也是好的。   而柳舒宜在被白桃喂下半碗红糖莲子汤后,转醒。   半盏茶后,柳舒宜恢复如常,精神熠熠。   当真就如大夫所言,此症发病快,去得也快,病症去后,病人身上寻不到半点颓萎病态。   楚明玥心中疑惑多,她的新宅门前何故围起闹事人,人群里的邕王又何故会在,还有她的病,可要回洛京找最好的杏林圣手再瞧瞧。   她站在床榻外,看着靠在软榻上的柳舒宜,竟不知从何问起,玲珑鼻尖一吸,眼眶顿时酸涩。   柳舒宜抬眸一看,掀开绸被就欲下床,被楚明玥过去一把按住,“柳姐姐莫动,可还有不适?”   “哎哟,郡主可是折煞我,和昭阳郡主结识数十年,何时见过郡主红眼睛,今日若是因为我,让郡主的明眸里生出珍珠子,当真是我的罪过。”   柳舒宜笑着打趣话,听声音中气已固,再看脸颊红润,气色恢复如常,她眨动眼睛,笑盈盈看过来,活脱脱一个生动的柳娘子,何来半分绝症模样。   楚明玥敛眸思忖,血痨既是罕症,诊错也情有可原,当即她就决定,待过几日遗诏广示天下,还是要返回上京,传宫中医术精湛的孙太医给柳舒宜再诊一回。   她的视线在柳舒宜脸上打量一圈,“姐姐当真无事了?”   柳舒宜素手拍在胸前,拍得“咚咚”响,“郡主可看仔细了,是不是那个能赚银子、能喝酒的柳掌柜?”   话落,两人皆是一笑,就连守在旁边的丹秋和白桃都跟着舒展愁容,笑出了声。   几息,楚明玥敛去眼尾华彩,问出心中疑惑,“堵在柳姐姐新宅那些人,可是邕王带来的?”   柳舒宜不愿像病人卧榻,终是掀开绸被下床,她伸展手臂活动筋骨,胸前衣襟尚有一片血红,已然干涸。   “是那狗东西,也不全是。”她声调轻松,已是不把那些人放在眼中,和早晨摇摇欲坠之姿全然不同。   楚明玥坐回靠窗那张楠木平角条桌前,一手撑头抬眼看过去,滑下的袖襟上朵朵暗红血迹,她虽不喜血腥,回来至今,却不着急换下脏衣,只真心为闺友焦灼。   窗缝里漏进日光,照在她轻轻晃动的珍珠耳珰上。   柳舒宜双目放光看了半晌,神情夸张,啧声连连,“常人夸女子美貌,都说是塞貂蝉,可貂蝉当今谁人见过,往后谁家女儿能有昭阳郡主三分颜色,那都是女娲偏爱之作。”   楚明玥见惯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这回未嗔她,反倒是一直半悬的心终于轻轻放下,想来错诊不无可能。   “不全是邕王的人?”楚明玥黛眉轻挑。   柳舒宜点头,随手在屋子里拉一张圈椅坐下,“还有些是我家嫂找来的。”   一旁一直安静候着的白桃听到这里,突然情绪激动,忿忿怨道:“两拨都是无耻之人!邕王府败光积蓄,如今朝不保夕,邕王非说我家小姐走时,把他们库房里的值钱东西都当作嫁妆一并带走了。”   “还有小姐家兄打理岭南的绸缎铺,年前私挪库房的采货钱往外放交子铺,鬼迷心窍想钱生钱,今年一开春,那家交子铺的掌柜卷钱跑了,眼看到了向蚕农下定金的时候,货款被霍霍的干净,小姐家嫂就把主意打到了小姐身上,要小姐卖掉这边的铺子补窟窿。”   “呸!当真厚颜无耻。”丹秋听罢气得跺脚。   楚明玥沉思片刻,问:“姐姐作何打算?可要我助你?”   柳舒宜亦是骄傲的人,她的私事,楚明玥总要先问一声。   “尽是无用小人,我搞得定。”果然,柳舒宜的回应如楚明玥预料。   柳舒宜从圈椅里站起,理了理衣襟,“今儿就不叨扰郡主了,我回去把那群人收拾了再来请你吃酒。”   楚明玥跟着起身,她知柳舒宜的性子,不多挽留,笑吟吟开口,“柳姐姐可得手下留情才好,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人,实际上都怂着呢。”   柳舒宜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沉痛道:“成!看在郡主的面子上,留他们狗命。”   虽然二人的对话都轻松,但楚明玥仍是话锋一转:“我让何飞挑几个身手好的,这几日暂时跟着姐姐做暗卫,姐姐莫拒绝,他们都馋岁香酒肆一口酒呢。”   柳舒宜未再推辞。   楚明玥送至青鸾苑侧门,马车等在门外,山路直接通往山下。她暂时按下带柳舒宜回京瞧病的想法未言。   柳舒宜最近被两方同时发难,定是不愿在这时离开。   *   大夫们出了青鸾苑宫门,行至距府门一半路程时,半夏停下,给他们手中逐个塞入金珠子,记着柳娘子的嘱托,她每塞一袋金珠子,便要叮嘱一句,此事万万不可告于旁人。   柳舒宜如今正和邕王及娘家兄嫂对峙,不愿被人知道患上不治之症。   尚惦念着柳娘子,半夏向大夫们指了个方向,医馆的马车皆停在那边。   她又唤来一个正在洒扫的宫婢为大夫们引路,自己则急匆匆往回走,她还不知,柳舒宜已恢复如常。   青雉的小宫婢在前边引路,大夫们低声闲语,无不感叹诊治的贵人年纪轻轻,怎就遭此大难。   宣珩允迎面而来,他一路疾行,肩上不知在何处蹭了灰,他径直拦住引路宫婢,气息微喘,“可是郡主身体有恙?”   宫婢被贸然闯来的男子吓住,痴痴摇头。   柳舒宜来过青鸾苑一事,惟有青鸾苑殿内伺候的几人知晓,这些在殿外当值的人概不知情。   随之,有外苑杂役追来,大口喘气,“我说公子,您走得也太快了,这边您是不能过来的,快快随小人离去。”   宣珩允目光落在青鸾苑方向,见那边并无异样,再看宫婢,并无主子患病的慌张之态,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下来。   杂役眼见年轻人杵着不动,挽起袖子就欲拖拽,手尚未触上缎面衣袍,被那双漆黑眸底扫射而来的凛冽寒光慑住,一时忘记舌尖的话。   宣珩允稍作思量,觉此时闯入是要惹楚明玥不快,万不可再自负托大,遂应允杂役,负手提步往回走。   日光行至正午,垂直落在锐利似峰的脸上,给那层冷白的皮肤罩起一层明冽的光。   倚黑瓦白墙栽种的垂柳随风曳动,柔韧柳枝拂过男子肩头,放目远眺,粉色桃花绵密相连,如幻似雾。   挂着诸家医馆蓝底长帜的马车陆续从宣珩允身后追上,向正门行驶而去。   宣珩允驻足让行,他注视着一辆辆马车,蹙眉沉思,心里总觉不妥,若楚明玥当真无恙,半夏何故急匆匆招来半个彩衣镇的大夫。   这时,最后一辆马车打他身边路过,清徐扬起蓝色窗布,一位老者和他的学生相视端坐。   有破碎的句子,被风刮过宣珩允耳畔——   可惜,难治……   宣珩允漆黑瞳孔一霎张大,如狼的目光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马车上挂着的蓝白长帜上,黑色楷书写着“锦安堂”。   作者有话说:   ,。 第31章 31、31   申时刚过, 渐行西落的金乌突然被乌云遮住,原本漫步的行人纷纷仰头看天,继而加快脚下步子。   就连吆喝着叫卖杨梅的阿伯都挑起担子打道回家。   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从苍鹿山一路驰来, 直到进入彩衣镇, 才放缓速度。   马蹄停在彩衣镇最昂贵的客栈门前,宣珩允翻身下马, 一早等候在这里的张辞水牵过马缰, 转身把照夜白交给客栈小二, 而他双手抱拳行礼,后在前引路,二人踏上客栈里铺着防潮羊绒毯的木质楼梯, 拐进一间客房。   偌大客栈丝毫不见江左风貌,从大堂摆设到掌柜的讲话口音, 都是北方的气息。   这里是黑衣骑在江左的联络据点之一, 彩衣镇紧邻铜元郡,这家客栈主要负责汇集铜元郡传出的消息。   而这处联络点的“掌柜”姚远,因为没有识破昭阳郡主乔装过的车队入彩衣镇,此时正战战兢兢, 跪在房间的深色木质地板上。   但他实在委屈, 郡主的车队并未从彩衣镇进山, 再加上郡主此行有绥远军护送,苍鹿山上的别宫亮起盏盏华灯的时候,他方惊觉出异样,他实则是往上京送去了消息的。   受他独自驯养的黑羽鸟往返于洛京, 回来的时间也对得上, 他便以为, 紫薇殿收到了他送出的消息。   现在想来, 怕是有人截获了他的黑羽鸟,未免此事生疑,算准时间又给放回来了。   有人于暗处动作,不想楚明玥的消息送至宣珩允眼前。   昭阳郡主的车队,从入江左直至抵达苍鹿山行宫,所经黑衣骑据点有八处,不止他一人放出过黑羽鸟。   姚远跪地垂首,脸颊滚下豆大汗珠,风雨前的江南,太闷了。   他正这么想着,紧闭得雕花朱漆窗扇“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风,夹挟着雨前尘土气的风忽地刮进来,姚远双肩一耸,哆嗦得明显。   这是间上房,姚远跪着的地方是外间,书案、茶案、棋台一应俱全,被一道挂满字画的墙隔着,还有卧房、湢房。   此时,湢房里正传来水声,水声很急,姚远觉得,陛下一定是着急洗完出来要他狗命的。   里边水声停了。很快,响起开门的声音,玄色缎面靴从他眼前走过,陛下并未吭声。   紧接着,他听到张首领为陛下铺开纸张的声音,接下去是研墨。   姚远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里衣紧紧贴着身子,腿已经跪麻了,但他不敢动,只能懊恼方才跪错姿势。   陛下是在拟旨,要斩了他,姚远心里吓得冒泡,不对,他是暗卫,要他的命无须旨意。   正胡乱想着,突然一只手甩到他眼前,修长似竹的两指夹着一张纸。这只手素白清瘦,骨节匀称,长得极好,独独手背上有一处枣核大小的月牙痕迹,比着肤色深了两度,偏又不是胎痕。   整日行走在刀刃上的暗卫看到第一眼,就下意识认为这是被暗器所伤。可陛下是九五至尊,又怎会受伤呢。   他沉默的时辰过长,张辞水朝他靴底踢一脚。   姚远全身一颤,眼神跟着也花,拼了命才看清纸上写得是“锦安堂”。   清越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去这个地方,出重金请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出诊。”   没有听到对他的惩罚,姚远一个怔楞,双手接过纸张。   “陛下您圣体有恙?”张辞水一声急呼,惹来宣珩允一记冷眼。   感谢张首领“出口相救”,姚远领下任务,很是感激得看一眼张辞水,退出屋内。   张辞水挠了挠头,未明白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只好生硬转移话题,“属下已查实,娘娘自入江左境,这边的兄弟共放出八只黑羽鸟,京中一只未到,此事……”   “此事不急于眼下查。”宣珩允在那张铁梨鹤纹翘头案前坐下,复又放一张干净的纸。   他换了一身玄色素面束袖绫缎袍,鸦发散开铺满后背,发梢尚坠着水珠。   “有人专门劫持了那段时日江左放出的黑羽鸟。”他一手执笔,却未落下,偏头看向张辞水,“黑羽鸟的驯养非一朝一夕,这个人定是用了别的方式取下信筒。”   黑羽鸟是黑衣骑私下豢养的隼,这个品种的隼嗅觉灵敏,被驯化之后,靠识气味辨主人,每一只黑羽鸟只识两种气味,饲养者和宣珩允的。   人身体上的气味微不可察,却又独一无二,暗地里做手脚的人万不可能从这个方向动手。   黑羽鸟的腿上绑有一枚细小铜管,倘若试图摘下铜管之人气息陌生,它会立即毁掉铜管中的密函。   “陛下可是猜到是何人所为?”张辞水问。   宣珩允偏头沉思几许,未回应,而是说道:“近日京中可有新鲜消息传出?”   张辞水颇为犹豫。   “嗯?”宣珩允抬眸看他。   “河涧茶农约二十余人赶入洛京,在京兆尹府门前击鼓鸣冤,状告崔氏茶商哄抬价格、打压茶农。”   “崔氏?”宣珩允蹙动眉心,若有所思,“河涧崔氏。”他嗤笑一声。   这是大理寺少卿崔司淮的族家。   张辞水拿不准陛下态度,如实回禀,不敢有任何偏袒,“此事牵扯到崔少卿,大理寺怕……”   “怕得罪朕面前风头正盛之人。”宣珩允面无表情,漫不经心接话。   张辞水沉默一瞬,“京兆尹不敢妄自定夺,将此事呈报六部,六部留京的大人们几番商议,只说要待陛下返京,由陛下亲自决断。”   宣珩允冷笑一声,自过年前后,他处理完最后一批皇室乱党,把那些意图搅动朝堂风云、做从龙功臣的野心家们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朝堂就太平多了。   只是,剩下这些不结党、不站队的老臣们,就真的是好官吗?也可能,只是中庸罢了。   不干事,自然不做不错。   总有人领着朝廷俸禄吃着天家皇粮,在朝养老。   此次南巡,宣珩允带走了三年来他亲自提拔的所有人,留洛京一潭浊水,他要那些摸鱼之人原形毕露。   “京中官员,就无一人对六部、对京兆尹的做法有异议的?”宣珩允问。   “有,御史台谏议大夫陆仕良公然讥讽京兆尹不敢作为,左散骑常侍李恭、尚书省右司郎中薛怀恩均反对六部决定。”张辞水回禀。   宣珩允低笑,“总算还有清醒的人。”   突然,他话锋一转,继续说回茶农一事,“崔氏一族在河涧根深叶茂,百年来靠茶叶生意吃尽好处,可惜,树大招风,不能过贪。”   张辞水疑惑,“陛下?您知情?”   “猜的。”宣珩允淡声道:“商铺遍布大宛,仗着铺子多、财力厚,恶意压低茶农的采购价,再低价多销,逼得小茶商只能关门。”   “茶农赚不到钱,继而就不再种茶,他们再以低价收购茶园,以低廉的工钱雇那些经验丰富的茶农为他们种茶,而茶叶的价格,日渐走高。”   宣珩允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辞水听得半知半解,拧眉自顾思索半晌,终于恍然大悟,一副崇拜模样叹道:“陛下您从未踏足河涧,竟能说得如圣驾亲至,属下佩服。”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怪异瞥他一眼,一番话说得,既像夸人,又像骂人,亦属实难得。   涉政的门阀世家已经偃旗息鼓,甚至一蹶不振,倒是这些世代行商的大族,日渐猖狂。   “你这两日,往返于彩衣镇和铜元郡,可有发现?”宣珩允把手上毛笔放回砚台,以指撑头,肘骨支在扶手上。   张辞水稍一思索,赞道:“江左不愧鱼米之乡,当真富庶。”   “鱼米之乡,处处富庶。”宣珩允说得很慢,表情淡漠,“唯渔农饔飧不济、唯农户筚路蓝缕。”   张辞水愕然,陛下这两日当真是赖在娘娘的行宫了吗。   “方才一路过来所见。”宣珩允似乎听到了张辞水腹诽,难得同他解释。   张辞水兀自尴尬,突然他吸一口气,少有得反应快了一回,“江左的渔船、米铺皆姓薛,是铜元郡郡守的老岳父家。”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叹出半口息。   奉化帝时,朝廷对待商户态度宽容,只要每年充缴上来的税收能够丰盈国库,其余一概不问,久而久之,放纵了这些远离京都的官员,任凭他们官商勾结,合伙敛财。   张辞水静静听着,他非谋臣,但也看得出,陛下要对远离中央的官商出手了。   “南巡车马还有几日到铜元郡?”   “两日后到。”张辞水回禀。   宣珩允不再言语,复又拿起那支略显普通的狼毫笔,颔首疾书。浓密似鸦羽的睫毛垂下,在那张冷白的脸上打下深青色阴影,不觉又阴翳几分。   一声风哨泣鸣,从半掩的雕花朱漆窗扇扑进去,吹得烛台上蓝色火焰一阵跳动。   张辞水行至窗前,欲合上那半扇窗。他刚在窗前落下脚步,一只黑羽鸟双翼收起,一头扎进窗里,稳稳落在张辞水肩上。   张辞水顺势合上窗扇。   他摸了摸鸟脖子上那一圈软羽,后取下鸟腿上的信筒,取出里边信笺,黑羽鸟煽动双翅,落在一张屏风上。   张辞水走至书案上,奉上信笺。   宣珩允收笔,接过信笺漫不经心一行行看过,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将信件凑近烛台时意味不明低笑一声。   一阵烟灰气从火光中腾起,迅速弥散。   宣珩允接过锦帕擦净指尖,扫了眼案上书好的诏书,“传令铜元郡,此番南巡,命大理寺少卿崔司淮为钦差,彻查大宛官商勾结、打压小商农一事。”   “命其两月内,肃清所有族商垄持一方之恶状,还坊间小商农自由营商的环境。”   张辞水骇然。陛下要崔司淮来做这件事,崔少卿自己的背后就是崔氏茶铺,他不禁心想,陛下此番是在考验他、还是惩罚他。   崔钦差手中的“尚方宝剑”若想落得服众,这第一刀必然要砍在自家身上,他唯有惩办崔氏不留情面,往后动作才能令其他族商心服口服。   陛下这是在惩他暗自对江左奏书动手脚。近日朝中,崔少卿风头一时无二,人人羡叹手段雷霆的元启帝唯独对他,轻罚轻放。   这哪是轻罚轻放,张辞水苦笑,陛下这是要看他挥刀自残以证衷心。   “是。”张辞水不敢多嘴,垂首领命。   “崔司淮是锋芒正盛的利剑。”宣珩允突然开口,张辞水一怔,但他又未再继续说。   想到崔司淮擅自截留江左奏书,暗自护送楚明玥出城等一系列目无天子的狂妄行径,宣珩允咬了咬牙根。   虽是把好剑,可若是持剑的姿势不当,剑刃怕是会伤到执剑人。天之骄子行风顺水的久了,会忘记顶上尚有龙威。   宣珩允闭了闭眼,闷闷吐息,开始觉得姚远那混账东西去得也太久了。   他端出最大的耐心处理完此行南巡所要处理的朝政,凝聚一身的君王气顷刻散尽,现下倚靠在太师椅里的人,眉宇之间显出深深烦躁。   他猜不出那些大夫在楚明玥身上诊出何病,要用那样的字眼去惋惜、感慨。   屋外一声闷雷,迟迟不见雨下,只是空气愈发沉抑。   宣珩允从太师椅里站起,发梢落下一滴水珠,他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这时,屋外终于传来仓促脚步声,接着,姚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锦安堂的大夫请到了。”   宣珩允猛地抬眼看过去,“快请进来。”   张辞水两步跨至门前,从里边把门打开。   门外,姚远站着,面不改色气不喘,他的轻功极好,此番耽搁时间,是因为要驾马车载着老先生,总不能他背着年过六旬的大夫飞檐走壁绕近道。   探寻的目光落在遥远身旁的大夫身上,上下逡巡一圈,宣珩允确定,他就是今日乘马车自他身边路过的大夫。   老大夫行至屋内站定,视线从张辞水脸上移到宣珩允,心念二人瞧着都不像生病之人,只觉气氛有些压抑,“敢问是何人有恙?”   张辞水扭头朝宣珩允看过去,却不敢在胡乱说话,只好抿了抿嘴不作声。   宣珩允不想耽搁,直言:“无人生病,请老先生前来,是想打听一事。”   张辞水悄悄呼一口气,扶着老大夫坐下。   “这,敢问是何事?”老大夫接过姚远递上的茶,却没喝。   “今日老先生可是到苍鹿山上的府宫里诊过病?”宣珩允问。   老大夫闻言,一脸警惕看着宣珩允,“老朽确实到山上为贵人诊过病,但老朽也允诺过贵人,出了那间屋子,绝不漏出去办个字。”   话落,他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张辞水眼见请来的大夫张口就驳了陛下的面,飞快看过去一眼,果然陛下面色冷沉,他当即抽出腰间斩风刃,剑光一凛,锋利寒刃架上老人脖子。   宣珩允冷眼旁观,未出声制止。   老大夫吓得一个趔趄,脖子险些撞到寒刃上,但他的惊慌不过一瞬,他稳住身形,挺了挺微弯的脊背。   “老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早死晚死不差这几天,我是大夫,应下的事就得做到。”老大夫笑了笑,并不惧。   孰会料到,一个大夫,竟是比半数当朝老臣都有风骨,凝视着老先生的漆黑眸光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不得对老先生无礼,你们先出去。”宣珩允道。   寒刃收鞘,张辞水和姚远躬身告退。   无门被关上。   “适才对不住,老先生见谅。”宣珩允走到老大夫跟前,抱手弯腰行长礼。   他端出温润谦雅,通身气度。   “公子不是普通人。”老大夫还礼,“老朽眼还不瞎,只是关于山上的贵人,我是一个字都漏不得。”   “她身体可是有恙?”宣珩允温声问。   老大夫含笑不语。   宣珩允沉默一息,又道:“她是某的妻子,烦请先生告知。”   “即是贵人的夫君,何不亲自去问她。”   宣珩允敛眸,眸底晦暗,声音暗沉下来,“是某做了无可宽恕的大错之事,伤透她的心。”   “她若当真身体有恙,烦请老先生告知,某不想再错下去。恳请老先生给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说的诚恳,深情懊恼又落寞。   老大夫观他深情不像作假,许久的沉默之后,一声叹息,“罢了,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亲,老朽今日言而无信,死后若要下油锅也是活该。”   “贵人身患不治之症,无多时日。”   作者有话说:   惊喜加更,希望有被惊喜到 第32章 32、32   这场雨直到亥时也未落下来, 只听闷雷阵阵,天空漆黑如泼墨。   青鸾苑寝房的灯火骤然亮起。   楚明玥从噩梦中惊坐起,胸前峰峦起伏。每回来小日子, 身上不好本就睡不踏实, 又遇雷声时而轰隆巨响,这才让噩梦趁虚而入。   许是白日里柳舒宜呕血的画面过于骇人, 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梦中, 她又见柳舒宜形容枯槁、呕血不止,鲜血染红衣襟、漫过床褥,整个梦境, 都被浸泡在一片血红中。   睡在外间的丹秋听到动静,掌灯过来, 点亮床榻旁边的玉勾云纹宫灯。   灯影儿亮满屋, 丹秋看清楚明玥惨白面容,手指一紧,差点儿攥不稳手中烛台,“怎得又做噩梦了, 不如明天找大夫来瞧瞧。”   楚明玥一手撑身, 另一只掌心按在心口, 尚在为梦中犹如实质的画面心悸。   窗外一道亮白银电穿透漆黑云层,凛冽划过天际,随之一声乍然雷响,兜着整个下午的雨点哗啦落下。   连绵的雨声里, 苍鹿山林海墨涛, 一条蜿蜒盘旋而上的跸道上, 照夜白四蹄如飞, 践飞一片水珠。   宣珩允身披桐油蒲葵斗篷以挡雨,冲破雨帘。   他双目炯熠,眸底燃烧着绝望又疯狂的愤怒。晚膳时侯得知楚明玥患了血痨之症,其不信此症无药可治,策马疾驰而去。   在铜元郡,他跑遍所有有声望的医馆,询遍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血痨之症乃绝症。   怎么会呢?   他才刚从失去的绝望中重燃希望,刚准备要尽一切可能弥补她过往所受的委屈。   她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枉他自诩谋事之君,空有抱负于天下,却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他富有天下山川大泽,又穷到寻不来一味可供妻子消病续命的药。   这一次的痛苦远比看到冷棺里阖目长辞的容颜更痛苦难耐,世人都说剜心刮骨便是疼痛的极致,可这份痛远不及宣珩允心中所受煎熬之万一。   他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楚明玥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点消磨殆尽,直至油尽灯枯。   她明亮如日、如月,怎么能形容黯淡殒落。   马蹄疾驰,冷凉的雨水砸落在他的脸上,而他攥紧缰绳,只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地方。   而那处亮灯的地方,半夏端来一碗安神汤,刚服侍楚明玥喝下,空气里尚残留着药香。   二人正宽慰劝说着待天亮就下山,一定要去亲眼看见柳舒宜无碍,郡主的心方能真的放下。   安神汤入腹,两鬓发出湿汗濡湿发根,楚明玥喉咙里仍有汤药味苦辣迟迟不消,她正欲再要一颗糖块含着解苦,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惊诧呼声。   下一息,殿门“怦”一声巨响,被大力撞开。   外殿值夜的宫婢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琉璃垂帘哗啦啦碰撞出碎响。   一个衣角淌水的人影径直闯入。   “陛下!”   “陛下!”   半夏和丹秋诧异挡在榻前,继而才想到行礼,二人屈膝潦草一拜,外殿的宫婢紧跟着追进来。   四个姑娘目光如火紧紧盯着来人。   宣珩允一身束袖素面玄色缎袍,冷肃站在那里,他两只手臂尽湿,衣袍下摆尚在淌水。脸上亦是湿漉漉一层水光,而被白玉冠半束的乌发凌乱松散。   他被大雨浇灌地狼狈,独独那双眸子猩红,直直凝视着楚明玥。   明艳的女子娇柔倚靠在榻上,亦是诧异不解。如藻长发拨到一边,散落胸前,月色诃衣半圆的衣领松松散着,裎出似雪肌肤,而两枚玲珑锁骨似玉勺横卧。   再往下,峰峦半隐。   宣珩允视线广落,将这一整幅画卷连带影绰烛光都尽收眼底,接着,他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汤药味,根本无力心猿意马。   “陛下,请出去。”楚明玥眸光沉静,挪动身体并顺手上提衣襟。   宣珩允仿若未闻,直勾勾盯着楚明玥苍白的脸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身上不好。”   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把指甲掐进掌心里。   更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不眨一眼等着,仿若只有楚明玥点头亲口说出结果,他才能信。   楚明玥黛眉微蹙,心中疑惑,又恼他夜半胡闹,声音冷下来,“出去!”   宣珩允狠掐掌心,痛苦得咬紧牙根,“阿玥,你回答我。”   楚明玥眸子半转,对上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神,只感受到偏执地疯,那个目光让她意识到,她若不回,他绝不离开。   她敛眸未作多想,“是,近日来算不得好,沉疴难医。”   小日子伴随而来的腹痛多梦,可不就是沉疴,倒也没错。   宣珩允身形一晃,怆然后退两步。   他似失魂一般凝视楚明玥,耳畔响起噪乱声音,是数不清的大夫们在说着同样一句话,第一次发病间隔时间长。   是多少年前,她已身患恶疾,他却不知。   宣珩允的情绪如决堤猛浪翻腾,撞得他生机斩尽。   他大步冲过去,把楚明玥揽入怀中,右手掌紧紧扣在楚明玥后背,下巴抵着光洁额角,压抑的哽咽声从他喉咙里湛出。   绝望之下,他几乎感受到怀中纤若无骨的身子正似流沙在慢慢滑走,他收紧手臂,越收越紧,可怀中依旧只剩一把黄沙。   耳畔风声鹤唳,除此之外,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楚明玥猝不及防额角撞上他下巴,眼前白光一闪,她挣扎两下,愈挣扎,箍着他的手臂收得越紧。   而令她逐渐心慌的是,这个怀抱太陌生了。   放下之后,她倒从不留恋宣珩允半分,更不可能可笑的去回味往日交颈之亲,不过是日日相伴五载,实在过于熟悉。   指尖的体温、皮肤的气味、每一个拥抱的力道,都日积月累的被写进岁月积淀出的习惯里。   而现下,这个扑鼻尽是山雨气的人,他的一呼一吸,都仿若陌生人。   心跳开始失去规律的跳动,楚明玥连喊几声“放开”,那人仿若不知,她挣扎着抬头,在仰息的距离,清楚的看到那双桃花眸底滚动的绝望暗潮。   心中大惑,楚明玥挣出一只手臂,纤柔手掌覆上那双漆黑眸子,她低头一口咬在宣珩允肩上,用尽齿间力道。   隔着两层潮湿衣物,齿尖依旧感受到刺破韧肌的刹那,腥咸血气迅速充斥在唇齿间,渐渐的,衣料下渗出液体。   楚明玥感到箍着自己身体的手臂有所松动,迅速后退一掌拍在坚硬的胸膛上,一声闷响。   楚明玥远远退开,无处插手的四个姑娘立马挺身筑起一道人墙。   同时,楚明玥偏头俯腰对着唾盂一声干呕,口腔里的血腥气带动的恶心胸闷终于减轻。   宣珩允恍梦骤醒,无措看着楚明玥,眸光忐忑慌张,忽然,他脸上的无措于顷刻间消散,换上坚毅不摧。   “阿玥,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找到可以医你的大夫,一定能寻到良药。”   楚明玥直起腰身,神色恢复如初,她冷静到几乎是漫不经心,“疯够了就出去。”   宣珩允靴履动了动,迎上四双防备的目光。   他怕再惹楚明玥动怒伤到身子,只能生生忍住再揽她入怀的冲动。   闹够了没。这句话他这些年说了有多少。   疯够了就出去。她淡漠如他往昔。   今夜这份漫不经心与他往日的淡漠何其相似。   是最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耳鸣如嘶。   宣珩允觉得浑身的骨血里都刺入尖刃,分经挑脉,痛至骨髓。   他方才认识到本已发生许久的事实。   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他了。   在这一息,他万念俱灰。宣珩允终于彻底意识到他这段时日自以为是的深情挽回时则荒诞滑稽。   随之,更刻骨铭心的痛贯穿他的心脏,五载夫妻,是他终让她落得孤苦无依、形单影只。   “阿玥,”宣珩允沉声低喃,“我求你再信我一次,我真的心里有你。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我保证,我一定为你寻得圣医良药。”   楚明玥面无表情听着,忽然手背掩面轻声打出一个哈欠,这出无厘头的闹剧,她看乏了。   “夜深了,陛下回吧。”楚明玥转身朝床榻走去,顺手放下重重罗幔,“对了,虽是外苑,亦不方便久留外男,明日就收拾收拾,陛下还是尽早去铜元郡吧。”   纤挑的身影被一方小天地挡得严实,床幔内传出缎被的窸窣声响。   直至床幔里所有动静都消失,宣珩允的面色依旧是血气尽失的灰白。   她曾央他说声喜欢,他端傲矜贵不肯言,如今他心甘情愿剖开内心,可她,听乏了,他之于她,已经无足轻重,甚至比不过一床裘被给的温暖。   “陛下请回,郡主需要休息。”半夏朝床帐看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不能再惊扰郡主清眠。   眼瞧着陛下木然转身,失魂落魄走出寝殿,一头扎进浓稠夜色,细雨绵密,他连雨具都不曾带,半夏和另两个宫婢一样,行礼的同时个个诧异又困惑。   唯有丹秋表情讪讪,掩不住心虚。   寝房里再次暗下来,诸人退到外间再无声,唯听雨声落在瓦片上,又急又密。   经这么一番折腾,次日楚明玥睡至隅中过半方醒。   床幔被那一对镂金雕花的冰玉钩子挂住,楚明玥一离开床榻,就瞧见丹秋跪在一尺开外,耸肩颔首,似蔫儿茄。   “嗯?”楚明玥被半夏和两个小婢服侍着更衣,“跪着做什么?莫非是本宫说了罚跪的梦话却不自知。”   “都跪半夜了,就是不肯说做了什么错事。”半夏又气又心疼,“就是天大的错事,郡主何事用这种方式惩戒过宫人。”   丹秋紧紧抿唇低头。   楚明玥最后换上半夏手中拿着的云烟粉缠枝纹暗花暗花褙子,踱至丹秋身前,“起来。”   丹秋被半夏扶着站起,双腿僵硬酸麻,她一抬头,楚明玥才看清这丫头眼中的红血丝多的像是要吃人。   “这死心眼儿的,你就不能等本宫睡醒了再跪,快让她坐下说。”   小婢搬过来一张圆凳,丹秋不安坐下。   “说吧,何事犯得着这等阵仗。”楚明玥坐在妆镜前的绣墩上。   “丹秋万死,前日里带陛下去外苑,一时口无遮拦说了重话。”   丹秋把那日在外苑,她无礼冒犯陛下说的话一五一十倒得干净。   她责怪陛下虚假深情,就连郡主来小日子腹痛是小产留下的病根儿都不知。   楚明玥面上淡淡,倒是无甚在意,轻呵一声。   想来他昨日下山,是让人核实过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昨夜的形同癫狂之态,非是心里有她,不过是愧疚心作祟。有多少次他轻描淡写说她,即是腹痛就莫贪凉食。   他骨子里蕴藏着自负的傲气,偏又不知为何会有藏在深处的自卑,明明登极之路走的比旁人都坦顺。   一朝得知误会她多年,不知真相多年,他的性子,是当愧疚、懊恼的。怕是会悔意如山,叩问自己算什么夫君。   何必呢,感动自己扰了旁人而已,只是全自己一份心安理得。   楚明玥清醒,轻笑一声并无介怀,“说了就说了,这也犯得着你折磨自己膝骨半宿?”   丹秋低头不看楚明玥,“求郡主责罚,郡主若不罚奴婢,奴婢心里堵得慌。”   楚明玥黛眉一挑,笑吟吟道:“哟,那成,本宫得让你心里舒坦,就罚下次下山玩,你留下看家。本宫带春儿和甜儿去。”   她怎会在意这些,若说和宣珩允之间还有事情是她介意的,那就是先帝遗诏广告天下,她的玉牌从宗人府撤下,如此,她才是彻彻底底回归楚家,只是楚家女儿。   楚明玥摸着指尖一算日子,想来这几日,宗人府拟好的文牒就该送到铜元郡请御批了。   而昨夜从殿外冲进来护她的两个小婢皆是一喜。   青鸾苑的人都是定远侯选出来的,当年送这些人来别宫时,还都是说话漏风的半大孩子,定远侯请了宫里不再当值的嬷嬷来山上照顾她们。   她们都是绥远军的遗孤。   定远侯曾交待过楚明玥,到了嫁人的年纪必须放她们离开,切记要备上丰厚嫁妆。   两个姑娘平日里自觉比半夏和丹秋矮两级,从未奢望能贴身服侍,如今听郡主竟要带她们下山玩,无不欢喜。   又平淡过了两日,她们心里都期待的紧。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才放晴。正好楚明玥的小日子也过去了,就惦记着要去看看柳舒宜的麻烦事解决的如何。   昨夜又一场急雨,辰时放晴。空气中揉杂着青草、桃花、泥土的混合气息。   那辆檐角挂满风铎的马车从敞开的行宫正门出去,驶入通往山下的葱郁绿荫里。   楚明玥推开小窗帘帷,让清风吹进来,深吸一口,心清神明。说是下山玩,实际上都知道,是她放心不下柳舒宜,一定要过去瞧一眼。   马车内尚有半夏、春儿和甜儿端坐在小凳上。   晓风自马车里两扇小窗穿过,吹得姑娘们发间簪坠似蝶舞动。   楚明玥一边肘骨撑在窗上,叉了颗青梅噙在口中,江左就连应季的果子都和洛京相差甚多,虽每年各地都会及时上奉新鲜果子,可如今一尝,味道还是不同。   熟透刚从枝叶间摘下的果子,酸甜可口。   楚明玥被这一口果汁四溢的青梅取悦,飞凤的眼尾弯如月,唇角梨涡醉人。镶红玛瑙的平花白玉钗下挂了一串红珊瑚,此时正惬意轻晃。   “那夜闯入的人,是本宫以前的夫君,以前的。”视线落在车外匆匆而过的繁茂密林,她轻描淡写一说,又适时而止。   这是在给春儿和甜儿解惑,两个丫头聪慧,瞬间心领神会,并不多问。   四月的风舒缓,尚带着雨后的凉意,吹着山间林海绿波,似浪起伏。   突然,一声清笛悠转而起,葱郁林叶间剧烈抖动,不过一霎,又恢复如常。   楚明玥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这山林里不会无故响起笛声,彩衣镇人上山,皆绕苍鹿山而攀坡缓道多的多果山,那处山上野鸡野兔多,野果子也多。   而苍鹿山被修葺过,未避行宫被频扰,野物都被赶往别的山脉了。   且这笛声婉转悠长,吹笛之人定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郡主,有人!”半夏亦有所感,一脸警惕朝外望去。   “郡主,咱们被哪个狂徒跟上了。”车外,何飞一声喊,声音爽朗响亮,“郡主莫怕,兄弟们早就想活动筋骨了。”   楚明玥转动眸光,诧惑望向远处。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33、33   只听这笛声灵动悠长, 婉转处空幽似峡谷过风,旋律怡神又独特,细听, 不似大宛音律。   楚明玥托腮沉思, 这段调子太熟悉,她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听过。   突然, 只闻风声的山林响起一阵笑声, 笑声中透着狂妄与不羁。   “何飞, 停下!”   楚明玥一手拍在窗棂上,面露喜色往外看。马车一停下来,她迫不及待跳下马车, 放目四顾。   半夏领着甜儿两人跟着下了马车,三人皆不明所以, 但下意识围成圈, 将楚明玥护在中间,而何飞挡在最前边,一把玄铁长刀横在身前。   “昭阳可是长本事咯。”   男人的声音带着不羁的轻佻语调传来,密林深处传来“沙沙”脚步声。   楚明玥凤眸明亮, 脸上挂着另一种笑容, 笑的娇态, 她朝着声音被风送来的方向迈出步子,被挡在身前的人拦下。   这几人节背对楚明玥,无人瞧见她态度的变化。   “郡主小心。”   何飞耳尖跳动,全身警惕。他身手不差, 自信寻常歹人在他面前万不能伤到郡主, 何况暗处尚跟有暗卫。   但刀剑无眼, 一旦交手必定场面混乱, 郡主万一被伤到跟头发丝儿,他等都只能以死谢罪,暂不说老侯爷的恩情,如今绥远军统帅沈从言那关,他们都过不去。   “装神弄鬼,给姑奶奶滚出来!”半夏手握袖剑,神色绷紧。   “快把兵器都收起来。”楚明玥一手拍在何飞肩上,另一只手在半夏三人肩头一一掠过。   她示意四人放下警惕。   “十九叔,你若再不现身,可就吓到三个姑娘了。”楚明玥朝前方一片墨林喊一声。   又是一串豪爽笑声,“还是昭阳知我,半夏这姑娘该打。”说话的声音越走越近,随着密如一堵墙的缠枝藤蔓被扒开,说话的人侧身挤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纯色亚麻阔袍,交叠落下的衣襟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麦色皮肤,带着些许弧度的长发被一支枯树藤松松簪起,发丝里尚卡着一片树叶。   一支白玉长笛被他别在腰间。   一眼看去,俨然一个放迹天角的浪子。   “十九叔。”楚明玥娇唤一声,脚步轻快迎上去,自然而然抱着来人的手臂。   半夏看清来人,屈膝见礼,“见过十九皇叔。”   其余人跟着纷纷行礼。   这是奉化帝的十九皇弟,其母是古纥送往大宛联姻的公主,是以,当朝神秘莫测、行踪飘忽的十九王爷,有一半古纥血统。   他是宗帝最年幼的儿子,晚奉化帝的皇长子一个月出生,如今三十有三。   大宛少有联姻,而他,是这个皇室唯一身有异族血脉的王爷。   宣祉渊哈哈一笑,挥手让人起身,目光却是落在楚明玥身上不曾移开,忽而,他屈指往楚明玥额头轻弹一下,哂道:“长出息了,敢装死吓唬十九叔了。”   楚明玥仰面娇嗔,“十九叔下手真重。”   在宣祉渊跟前,楚明玥明眸眨动,眸光轻灵,是小女儿家的娇态,这个人是尚活在世、唯一疼爱楚明玥的长辈了。   尽管他们之间,并无维系亲情的血脉相连。   在昭阳郡主的心目中,宣祉渊就是她最为敬重的皇叔。   只年长她八岁得皇叔,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幼时踩在他肩头摘高枝上的梨子,也曾和长公主府的郡主斗架时找他当帮凶。   他眉目长得好看又特别,那些个小公主、小郡主们,一个个都愿脆生生唤一声十九叔。   可惜后来,这个十九叔迷上了山川大河,一支长笛在手,饮风尝雪,行霜踏月,留京中府院空长野草。   “以后可不许这般胡闹,天大的事都等十九叔回来。”宣祉渊抬掌去揉方才弹过的额心,粗糙的指腹在楚明玥光洁的额间轻轻画圈。   楚明玥一蹙眉尖,偏头靠在宣祉渊臂膀,“十九叔肯定吃了很多苦,手上老茧都要把阿玥的额头刮破了。”   宣祉渊哈哈一笑,收回手指。   这副画面落在远远眺望过来的桃花眸底,顿时变得刺目。   但人是他修书请回的。   宣珩允薄唇绷成一条线,负手立于一处陡峭山石上,冷目盯着山路迂回的弯道处,心中的嫉妒蠢蠢欲动。   她从未在你面前露出这种全部信任的模样,是你软弱,不配做她的依靠。那个暗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狂笑。   这个声音,越来越频繁的在他脑中响起。   宣珩允狠狠咬下舌尖,腥咸的味道溢满口腔,但这次无事于补,他眸底的凛冽暗影仍旧在渐渐于那双漆黑眸子重合。   “陛下,那人是十九王爷?”抱刀于怀的张辞水疑惑不解,任谁看到行踪不定的宣祉渊骤然出现在苍鹿山,都会惊诧。   宣珩允低低应声,“正月之后,十九皇叔一直在江左,是朕请他来的。”   宣祉渊的母妃是古纥的公主,亦是古纥最后一个圣女。   古纥圣女通远古医术,在宣珩允询遍随驾太医而得不到血痨的诊治之法后,他只能抱希望于外族。   传说中在古纥已然失传的医术,这世上若还有人知道,大概唯有上一任圣女的儿子了。   宣珩允和这位小皇叔算不上熟识,关系稀薄。   他时常审视他的眼眸,却总是发现,宣祉渊亦带着探寻的目光在审视他。   张辞水一听,当即闭嘴不再多舌。   那个方向,甜到醉人的笑容依旧挂在楚明玥身上,宣珩允听不到她说什么,但见她拖着宣祉渊的手臂往马车上去。   楚明玥踩上马镫,轻纱裙剧似蝶翼煽动。宣珩允不眨一眼凝望着,直到纤窈的身影进入马车内,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接着,宣祉渊抬腿跃上马车,躬身往车厢里进,突然,他似有所感,两手撑着车轸扭头往这个方向回望过来。   宣珩允眯了眯眼,隔着遥远的距离对上那双深邃眸子,不眨一眼。   尽管他和张辞水所处的位置处于拐角,他们的前方有陡峭嶙峋的怪石伸出山体,把他们挡得严实。   但他仍然清晰地感受到,宣祉渊在看他。   宣珩允的目光坚韧咄咄,如有实质,毫不退让。   随之,似乎是马车里人催促他上车,宣祉渊的身影没入车厢内。   “陛下,”张辞水唤一声,而他的肩上,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黑羽鸟。   宣珩允淡淡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张辞水双手奉上的信筒,他抽出信笺,粗略扫过,是南巡的车马抵达铜元郡驿馆,一同抵达的,还有京中送来需要御批的文牒。   需要将先帝遗诏广告天下的奏文,也在此列。   宣珩允随意将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待等来十九皇叔的消息就动身。”   是时候要去铜元郡了。   二人翻身上马,马蹄声急,似一白一棕两道流火驰入葱郁林间。   *   马车晃悠悠一路下山,抵达彩衣镇之后,楚明玥硬是拉着宣祉渊排队吃了一碗馄饨,这才散着步朝岁香酒肆走。   只因她两日前就应下春儿和甜儿,要带她们来尝尝阿婆做的鲜肉小馄饨。   这次过来临近晌午,小铺子里排队吃午食的人多,昭阳郡主拖着当朝十九王爷一人站一队末,排了足足快半个时辰,才把那口馄饨汤喝进嘴里。   主仆一行五人从馄饨铺出来,徒步往柳舒宜新开张不久的酒肆走。   而何飞吃完馄饨后,被楚明玥下令驾着空马车回去了。   日光已滑过正午,正是犯困的时候,彩衣镇这条最繁华的商道上,行人比着其它时候少了大半,逛起来倒是更惬意。   清风两袖,衣袂翩翩。   各家商肆门前斜斜伸出的黄底红字角旗,似云在风中翻转。   “风鸢!是凤凰。”楚明玥突然顿足,手指天空,清丽的声音里满是欢喜,“十九叔快看,我竟忘记,四月五月可是放风鸢的好时候。”   宣祉渊跟着停下朗声大笑,“是昭阳许久未放风鸢,故才忘了。看来宣九那小子白占本王一‘九‘字,但没本王一半疼你。”   楚明玥小脸一绷,嗔道:“十九叔,好好地提他作甚。”   “好好,不提,不提。”宣祉渊说话的空隙,反手抓住楚明玥皓腕,三指正扣脉心。   “十九叔?”楚明玥诧异,但未抽出手臂。   过了几许,宣祉渊松开指骨,打量着楚明玥的面容,一声叹息。   楚明玥心中一紧,连带着后边三个姑娘都跟着屏息。   十九王爷承其母,不好儒家典学,十多岁起,就偏爱看些医书,且非太医院典藏,越是坊间传下的野路子,他越是感兴趣。   这事在上京不是秘密。   是以这个时候的一声叹息,纵使楚明玥,也从心底吓一跳。   “腹痛多梦。”   楚明玥一怔,继而脸颊飞出桃红,嗔一声十九叔扭头就往前走。   宣祉渊追上,笑道:“长成大姑娘倒是会脸红了,待会儿我给你写个方子,让半夏去照着方子抓药,每月给你煎服。”   楚明玥不作声,只顾着快步走。   “哦,本王倒是忘了,昭阳打小不爱喝汤药,不喝汤药也行,本王还有一法子。”   楚明玥一听,放慢袖履,“什么法子?”   宣祉渊眯着眼睛笑一阵,才道:“昭阳如今得了自由身,可想把日子过的舒坦自在?”   “自然是要。”精巧的下巴一扬,凤眸里闪烁着期待。   宣祉渊猛的俯身,凑近楚明玥耳畔悄声道:“这腹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昭阳你学荷惠皇姑,去南风馆里寻几个干净听话长得漂亮的小郎君,买回去养在后院,那里的小郎君个个说话好听,把你服侍的高兴了,这腹痛症自然就痊愈了。”   楚明玥听罢,先是愕然,紧接着扭头就走,再不肯驻足。   谁成想至今未娶妻未纳妾、连个通房都没有的老光棍,在这尘烟俗世浪迹几年,竟成了个老流氓。   楚明玥绣履如飞,脸上红晕染上耳尖,瞧见岁香酒肆的角旗在风中翻飞,她双手捂脸就往前跑。   不正经,当年丰神俊朗的十九叔,成了个老不正经!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34、34   “柳姐姐。”   楚明玥捂着脸一路跑进岁香酒肆, 这才把手掌放下,但看脸上,两道霞飞迟迟不退。   柳舒宜的酒肆不大但胜在别致, 黛青竹楼两层, 在一排白墙墨瓦的江左建筑里,十分引人注目。   一楼, 一罐罐封口却封不住酒香的大肚酒坛靠墙排放, 而掌柜的长形平角账案后边, 挂着整整齐齐的竹筒,是用来盛酒的。   楚明玥在酒肆站定,扑面是醉人酒香, 凛冽酒气冲淡了她心尖上那股羞愤。   她凝神一瞧,柳舒宜抱怀斜靠在账案上, 蹙眉瞪目。难怪那声“柳姐姐”未得到回应。   楚明玥顺着她的视线偏头望过去, 这才注意到靠墙角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   酒肆一楼未设桌椅,楚明玥心里觉得好笑,这二人过来摆谱端架, 竟还自带太师椅不成。   女人身穿梅色刺金褙子, 端手坐的一派当家主母姿态。瞧见楚明玥看过去, 她抬眼朝上扭头看一边,伴随着重重一声冷哼。   而女人旁边的男人,楚明玥却是识得,不是邕王又是谁。   邕王的神情较之一旁盟友, 却是不淡定的多, 他一脸惊诧对上楚明玥的眸子, 深吸数口气终是不能淡定, 只得起身抱手道一声,“昭阳郡主也在。”   楚明玥下巴轻点,视作回应。   邕王心里愤懑,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却又发作不得,邕王府在盛宠皇恩的昭阳郡主面前,本就不值一提。   他从洛京一路过来,纵然只是皇族外缘早已不得势的落魄亲王,仍是听到不少风声。   先帝遗诏一事,洛京王侯贵胄之间,早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人人皆道,皇贵妃病逝,不过是先帝疼惜昭阳郡主、又不得不顾及皇家颜面做出的两全之策,葬了贵妃不假,昭阳郡主休夫亦真。   那皇陵里葬着的,不过宣家皇族一张繁花似锦的面子,而不被人瞧见的里子,早已爬满虱子。①   是以,当他看到三个月前已葬入皇陵之人,适才一阵紫沉香风踏入,倒并未被“死而复生”吓到,他只是震惊京中暗传昭阳郡主于江左密会安王,今日一看,传言少说八分真,不,九分。   昭阳郡主虽不入朝,可她的背后,一直都站着绥远军,且不说这些,单说她受封那年,先帝赐下的金银珍宝,若是用来谋反,都够朝廷吃一壶。   她如今得了自由身,不日便会广示天下,若是再光明正大站在安王身边,这怕是要变天咯。   邕王随意这么一联想,先把自个儿吓一跳,不安别开目光,再不敢介怀楚明玥方才对他的轻视。   在他的眼中,甚至在所有未得机会入朝参政的皇家闲散人眼中,都认定当今陛下,是娶了昭阳郡主才坐上皇位的。   不管他登极三载推出过多少新政,又瓦解过多少党争,他们只瞧热闹,心中就认定元启帝是靠楚家得来的皇位。   楚明玥可不知臃肿少话的邕王,这么一个空档就脑补一出“天下易主”的大戏。   她行至柳舒宜身旁驻足,眼皮往二人一挑,梨涡噙笑低声道:“妹妹既然来了,正巧就赶上这出热闹,姐姐可不能赶我走。”   柳舒宜双手抱臂,轻剜她,“郡主这爱热闹的性子,十多年未变,郡主要瞧大戏,可得答应我,你站在账案后远远看,不许出来。”   柳舒宜不给楚明玥反驳的机会,连推带拉把人带至账案后,楚明玥往案下屉盒扫一眼,原来这里放着一把护身短剑。   “邕王旁边的可是姐姐家嫂?”楚明玥问。   她心有疑惑,若是来分钱财,怎得二人往那边一坐也不见动静,可若是来闹事,又只他二人。   柳舒宜往那二人撇一眼,提高音量拖着错落音调道:“可不是嫂嫂嘛,厚颜无耻又怂人无胆,前两日花钱找那些个油子堵在门前闹事,我给那些人各自多加三文铜板,那些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纸老虎揣着钱就走了。”   说到这里,柳舒宜拾起账案上那柄牡丹薄纱菱扇半掩面,笑得双肩乱颤。   楚明玥瞧着,如此自信又张扬的女子,任谁见到都不会信她身患恶疾、时日无多。   是了,既是罕见病症,多半是会诊错的。   在楚明玥的心里,她已然不知不觉在无形中说服自己,柳舒宜是误诊。   “那他们今日来又是为何?”楚明玥问。   “给人往上加铜板,这二人吝啬,自是不愿。”柳舒宜轻摇团扇,“就各怀鬼胎结成盟友,往我这酒肆一坐,也不说话不闹事。”   话说到这里,楚明玥余光往那边掠过,只见妇人眼瞧着柳舒宜这边一顿冷嘲热讽,二人似磐石纹丝不动,倒是沉得住气。   “那他们这是作何?”   柳舒宜以掌轻拍账案,冷哂,“这二人往我酒肆一坐,只要有客进来,他们就死死盯着客人挪不开眼,一边看一边傻笑,直到把人都恶心走。”   这主意……   楚明玥听得哭笑不得。   “定是我兄嫂想出的歪点子,邕王那葫芦脑袋可没这么好使。”   正说着,就见那妇人揣手冲着楚明玥呵呵一笑,一脸痴傻态。   楚明玥无言扶额,低头间隙瞧见宣祉渊拽着半夏、春儿和桃儿坐在对面茶铺,一副不准备出手要看足热闹的混人模样。   楚明玥偏头避开那人,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只好在心里又骂两声老不正经,这才把注意力拉回来。   她又看一眼二人,邕王倒是不难缠,可这妇人,若是命人把她用强赶出,怕是她当场滚地撒泼,报官亦无折,任是哪州府官,都断不清家务事。   “他们这么闹,是要姐姐松口许诺他们什么?”   这时,白桃正好抱着洗干净的空酒坛进来,路过那二人,不忘狠狠剜一眼。   自打楚明玥进来,邕王倒是多分顾忌,侧身背着账案坐,但那妇人却是有恃无恐,任凭来的是何等贵人,她心中笃定,柳舒宜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把自家人怎样。邕王和离两散,那还能和亲兄长斩断血缘?   白桃动作利索把空酒缸摆好,回到账案边屈膝向楚明玥行礼,唤一声“郡主”。   接着柳叶眉一拧,“呸,邕王脸皮当真是厚,小姐碍着他是珍姐儿和宝哥儿的父亲,给他一分薄面,前日里,找出当年陪嫁清单,领着他到库房挨个对账,他哑口再寻不出借词,脸都不要了,楞说小姐是两个孩子的生身母亲,珍姐儿以后出嫁,嫁妆小姐要出一份,非要小姐从库房里划出一半他带走,日后给珍姐儿作陪嫁。”   “邕王府这些年早被霍霍成空壳子了,珍姐儿的嫁妆若是此时就给他带走,怕是等不到珍姐儿长大,就被那一家子吃空了。”   白桃声音大,那边邕王自觉丢面,一个劲儿的挠头。   邕王府的情况,楚明玥大概知晓。在当今洛京贵胄里,邕王府属实算不得真高门。   邕王府大抵也曾风光过。   约六七十年前,老邕王、就是靠墙坐着那人的祖父,作为宗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亦是风头无二,直至其晚年,初登皇位的奉化帝还曾恭敬唤其一声皇叔。   大抵是早年得到的皇荫丰厚,老邕王的儿子里竟无一人能担要事,只能领个无品无衔的闲差,到了柳舒宜所嫁之人,整日游手好闲,连闲差都不愿做了。   不掌实权的皇族远支王爷,府里除了坐吃山空,也就剩下世袭的一声封号了。   楚明玥侧身坐上账案后的高凳,肘骨撑着案面,凤眸轻抬打量柳舒宜,原本张扬的人在听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时,脸上登时挂落寞沮丧。   当初和离,楚明玥听闻她曾提出要把小女儿带走,只是邕王府不肯。   说到底,珍姐儿还是姓宣,头顶挂着的是邕王府嫡小姐的身份,单是一个皇姓,到了日后寻婆家,就比跟着柳舒宜要好得多。   当时一番争执,邕王府的老太太就是用这个理由,轻而易举让柳舒宜放弃儿女,一人离府。   纵使大宛民风之于女子已是敞阔,过不好就和离,瞧顺眼就收进后院当面首。可也未有夫家尚在时,和离的妇人带走儿女之先例。   虽是你十月怀胎豁出性命生下,亦是你夜夜不得好眠以骨血化乳养育,可孩子们的名字前,始终挂的是夫家姓。   但是这一条,就驳得你哑口无言。   “如此,柳姐姐心里作何打算?”楚明玥注视着柳舒宜,心道涉及女儿,柳舒宜怕是难再强硬。   柳舒宜辛利的眸光柔和下来,她垂眸下看,叹一口气低声道:“郡主知我身染恶疾,恐不知哪一日,人突然就去了。”   楚明玥赶忙出声安抚,“柳姐姐莫要多想,过几日姐姐跟我回京,咱们光贴告示赏赐万金,就不信找不来一位杏林圣手。”   柳舒宜抬眼,看进那双清澈明亮的凤眸里,道一声,“好,我跟郡主走。”   她往那二人方向飞快扫一眼,声音更低,继续说道:“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可傍身啊,花着是真好花,万一我撒手人寰,这些带不走的东西,我自然是想留给珍姐儿。”   “宝哥儿是男儿,邕王府嫡子的身份已是够给他做垫脚的台阶,再往上,安身立命当靠自己本事,瞧他那些叔伯们,就是早年钱财话多了,才丢了男儿志气。”   柳舒宜的声音逐渐低到唯二人听见,几步之外的白桃只闻寥寥数字。   角落里妇人探身半起,欲往这边来,被白桃一眼瞪回去。邕王倒是自始至终抱头垂首,再未抬头。   这边楚明玥和柳舒宜只作不知。   柳舒宜继续低声道:“不是我偏心,郡主和我都是女儿,这姑娘日后嫁人的难处,你我皆体会过,我就想着,把这些金银财物都留给珍姐儿,日后她若所托非人,离了婆家好歹不缺花销。”   听到这里,楚明玥心下了然,眼前虽还和邕王僵持着,可柳舒宜心里,已经做出了决断。   突然就心底一酸,不甘心啊。   眼前坚韧的女子,她又怎会甘心。   对于柳舒宜对身后财物的处置,楚明玥无立场置喙,她猛地捏住柳舒宜指尖,定定看着她双眼,“柳姐姐可愿多给昭阳几日,至少让昭阳为您寻过名医之后,再言以后。”   “日后珍姐儿出嫁,若有柳姐姐为其梳发戴簪,才是和美。”楚明玥言辞恳切,手上不觉用力。   柳舒宜慌张敛眸,掩去眼底水汽,再抬眼,明亮一笑,“愿意愿意,我的命被昭阳郡主保着呢,老天爷偏爱郡主,不舍得把我从郡主手中抢走。”   楚明玥见她情绪恢复,亦悄悄舒一口气,“既然如此,姐姐的决定先藏肚子里,今日万不能被他们欺负了去。”   “好。”   柳舒宜话落,抽出屉盒里长剑就走了过去。   剑光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剑尖直指二人,又是精神奕奕的柳舒宜。   “嫂嫂可是想我送一张棺材回岭南?”柳舒宜目光冷寒。   剑尖平移,几乎触上妇人额心。   妇人脸上一僵,嘴唇吓成青灰色,她哆哆嗦嗦抬手指着柳舒宜,“你你你,日后你若有事,可别回岭南搬救兵,没人管你。”   “滚!”柳舒宜手腕一转,长剑高举又斜斜劈下。   “杀人了!”瘫坐在太师椅里的人一声刺耳尖叫,起身就往外跑,跑至门口时,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栽出门外。   倒是邕王竟然稳如山,“舒娘,你当真如此薄情,要看你亲生的骨血去过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的日子?”   看似情深意切、骨气凛然,只是他飘忽的视线时而落在那柄未开刃的剑身。   不过是戏台子上耍剑花制的模,可万一卯足了力道砍下来,免不了淤青。   柳舒宜瞧他懦弱胆怯的模样,心底一阵恶心,“再不滚,我可换真家伙了。”她侧了侧脸往身后喊,“郡主,借您暗卫手中兵器一用。”   “但凭姐姐差遣。”楚明玥清亮回话。   果然,邕王一听,顿时紧张四顾,当下就觉这不大的空间里,随时会有身手莫测的暗卫出现。他全然忘记不久之前,昭阳郡主是一人进来的,纵使真有暗卫,也在房外听命。   胆小怕事的人惯会自己吓唬自己,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恐要殒命当场。   他起身甩袖,落跑之前不忘撂一句,“舒娘,枉你我一番旧情,你当真狠心。”   柳舒宜盯着落荒而逃的臃肿身影,一声冷笑,心底只觉那声“舒娘”怪叫人恶心的。   一番旧情,委实可笑了。他们二人,不过全一桩媒妁之言的夫妻,而她,不过不愿再委曲求全陪着做戏。   手上一轻。柳舒宜回眸,是楚明玥走来拿走了她手上那柄长剑。   “柳姐姐今日可得请我吃壶好酒。”楚明玥眨了眨眼。   在彩衣镇住下许久,这口酒总算是喝着了。   楚明玥反手一抛,长剑落在账案。   她往门口一站,门外洒落的日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她微微眯眼迎向日光,浓密睫羽似蝶翼在颤,而她身上那件枫叶红的蒙雾绡纱褥裙在日光下潋滟斑斓,贵气华彩。   晃似神女仰月,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徐徐然飞往天宫,惹得往来行人频频顿足回望,却又不敢直视,多看一眼,都是冒昧。   下一息,她双手半拢收在脸颊,朝对面喊:“十九叔,快放我那三个姑娘过来。”   也不知老不正经如何花言巧语留她三人许久。   对面油布撑起的茶棚底下,宣祉渊手执白玉长笛敲在掌心,豁然一笑,起身带着半夏、春儿和甜儿漫步而来。   “本王这张嘴锁不上,柳娘子的私事若是被我一耳朵听了去,万一哪日酒后失态再一毂辘给抖落干净,不好。”   宣祉渊行至酒肆门前站定,一手握笛,一手背于身后,鬓角落下的碎发随风轻轻拂动,通身是不染皇权富贵的洒脱风流相。   虽非熟识,柳舒宜自是识得十九王爷的,传言他于紫薇殿内谢绝奉化帝恩赐于他的封号,只称十九王爷。   “让王爷见笑。”柳舒宜福身行礼,后引诸人至二楼叙旧。   二楼的装潢雅致,原木的矮脚桌椅,四壁竖起茂密绿竹,肆意伸出的竹叶上尚挂着水珠,低头细看,方发觉靠墙埋有泥土,这些翠竹竟是栽种的活物。   仰头一方天窗,日光和着风垂直落下。   柳舒宜展臂邀人落座,楚明玥和宣祉渊相对而坐。   楚明玥忽侧身,冲端托盘上来的白桃儇挑黛眉,“春儿和甜儿,引她姐俩儿尝尝不烈的花瓣酒。”   惹来宣祉渊一声“竟不教孩子学好”。   琉璃酒盏斟满,几个姑娘退下。   三只酒盏举起,盏壁碰出一声清脆响声。   楚明玥仰头饮尽秘制的梅子酒,舌尖咂摸出清甜酒香,忽一声笑,“十九叔,你瞧这怪清净的,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不如十九叔吹段曲子下酒,来时林间那曲儿就挺好。”   她酒量算不得好,偏又贪饮,不过几口清酒,就易露醺态。   楚明玥面容舒展,眉眼深笑,周身都萦绕着惬意和放松,仿佛负重长行于暗光的人,突然卸下重担,抬头尽是天光。   宣祉渊手中长笛敲在楚明玥额角,斥一声“没大没小”,然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里却满是宠溺,细细瞧她,敛袖又为她斟一杯甜酒。   楚明玥一手撑额,明眸皓齿笑得深深,“还是十九叔疼我。”   话落她猛一下坐正,混态尽敛,“十九叔,可否帮柳姐姐诊脉。”虽是询问,她却是一把抓过柳舒宜手腕按在宣祉渊桌前,一副不容推脱的不讲理模样。   宣祉渊捋一下鬓角须发,剜一下楚明玥,“本王就是个老不正经的。”   怎的腹诽的话还叫人听了去。   楚明玥攀上宣祉渊手臂撒娇,似儿时缠着他硬要跟去乐坊那般,“十九叔怎还能跟晚辈计较这些呢。长辈就要有长辈的度量,要能撑船。”   宣祉渊面上一沉,“本王又不做丞相,撑船作甚。”   但他终是架不住楚明玥央求,偏头看向柳舒宜道:“本王的医术都是坊间学来的野路子,瞧得不准,若是错了,柳娘子也不能怪到本王这儿。”   宣祉渊一脸正色,说的认真,半掩袖袍的手指却是不住往楚明玥指——   要怪就找她。   柳舒宜在宣祉渊面前,一身凛辣气藏得干干净净,她起身端手向宣祉渊行一万福,“能得十九王爷探脉,柳舒宜三生有幸。”   宣祉渊手掌向前一推,“有幸无幸,本王先瞧了才知。”   柳舒宜归位,搭一方薄帕于腕处。   宣祉渊屈起三指落在腕间,不过三息,指腹收回。   他转眸沉思,不解的目光在楚明玥脸上逡巡而过,复又看向柳舒宜,“可是已请大夫瞧过?”   柳舒宜将那日在楚明玥行宫诊病一事细细讲一遍。   宣祉渊眸光一闪,心底困惑顿解。   “十九叔如何?”楚明玥问得迫切。   宣祉渊思忖几许,摆手一挥,“脉象实属罕见,本王不过是个看过两眼杂学的赤脚大夫,不敢妄言。”   柳舒宜垂眸,又起身道谢,无大悲亦无大喜,她的心里,早把这病认下了。   楚明玥蹙眉“啧”一声,不满嗔声,“果然不中用。”她拉着柳舒宜坐下,笑颜宽慰,“柳姐姐莫信他,什么罕见不罕见,就是他学医不精,又拉不下脸皮承认不会诊。”   “姐姐可是跟我说好了,跟我回京寻医。”   柳舒宜抚上楚明玥手背,缓道一声“好,说好了”。   一旁宣祉渊挪开视线,随意撇向敞圆的窗子。   一阵翅羽扇动的风声,下一刻,宣祉渊看见有一只黑羽鸟无声落在窗棂。他拂袖起身,寻了个自认为合理的借口下楼,惹来楚明玥在身后气得拍桌,“当真老不正经。”   僻静无人的深巷,宣珩允和宣祉渊相对而立。   宣祉渊规矩知礼,抱手躬身唤“陛下”。   宣珩允温润谦和,温声道“十九皇叔”。   二人各自扮演着驯从的臣子、开明的国君。   “敢问皇叔,血痨可能医。”   “血痨无良药。”   又一丝希望在宣珩允眼前被斩断。这句话,短短几日,他已从数不清多少大夫口中听到。   长巷里寂寂无声。   他面无表情平视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隔着亦真似假的层层光景,恍惚看到奉化帝在位三十余载,唯一的一次亲王谋反乱政,手刃了他最小的十九皇弟,朱雀门曝尸十日。   而他,意味深长审视桃花眸底的漆瞳,饶有兴致忆起南柯长梦,他的皇兄似乎是有一个不被重视、撇弃冷宫的九皇子。,   作者有话说:   星期四换榜,更新时间改成晚上七点;   十九叔的名字改了,因为某度一下发现和某大神书中名字撞了   看到前边章节有修改不用重新看,只是修错字,未改内容   ①这句话有参考一句名言,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原话了 第35章 35、35   奉化二十六年。   光华场的天空, 乱箭繁如雨丝,从固若汤池的玄铁盾墙后射出。齐齐朝着紫薇殿而来。   往日巍峨不容冒犯的紫薇殿在这一刻,大门紧闭, 殿内朝臣慌张抱头蹲地。   头顶上, 是箭镞射中屋顶,琉璃瓦片炸裂的破碎声。   谁也没想到, 奉化帝最信任的十九弟, 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掀起一场逼宫政变。   任何一个眼馋过那张腾龙金椅的宗帝皇子, 都不会认为,小十九会暗度陈仓、费尽心思趁定远侯领兵离京之时,策划这一场宫变。   宣祉渊是古纥公主的儿子啊。   自他被生下那一刻起, 就注定不该肖想那个位置。琥珀色的瞳让所有人知道,宣祉渊的身体里流有一半外族的血脉。   何况他出生的时候, 宗帝已经老了, 彼时尚是东宫太子的奉化帝长子都已经出生了。   无人知道,为何一直在奉化帝面前扮演着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何故突然疯了一般夺兵逼宫。   绥远军远在疆外,洛京城防、宫中禁卫, 宣祉渊收拢了上京所有兵力, 他掐准时机、突然率兵攻至光华场, 眼前只剩毫无任何阻力的紫薇殿大门,被两根轻巧的门栓从内封着。   殿内,奉化帝满面怒容,正站门后, 彼时还只是四品侍郎的谢俞牢牢挡在奉化帝身前。   而殿外, 万箭齐发, 箭雨盖住天光。   手持盾牌的城防步兵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而实际上,光华场上只剩寥寥不足百人衷心拥军,舍命抵抗。   年仅十七岁的宣祉渊跨坐马背,从人群中走出,手持盾牌的城防兵自动让出一条窄路。   他左手握一柄雕刻着狼图腾的生铁长弓,拈箭搭弦,折射出凛冽寒光的箭镞离弦,似一道疾风朝紫薇殿宫门飞去。   狼王腱做的弓弦猛震轰鸣。   长箭紧锁紧闭的宫门中央,箭势之猛,定能震飞那两扇精雕细琢、描金嵌玉的“绣花大门”。   宣祉渊的目光逐渐放松,就连身后士兵也跟着面露喜色,光鲜门楣的从龙之功就在眼前。   无人料到,宫廊下两人抱臂粗的红漆柱子后,会突然窜出一个红裙双髻的半人高丫头。   丫头手持一把未开刃的短模剑,就像是不知道怕似的,双手举剑就朝飞来的箭簇砍。   虽然她的力道小,但飞来的箭势猛。   箭簇撞上剑身那刻,立即转了方向。   长箭打入廊下红柱,瞬间贯穿。   而那个丫头则被吓到,呆滞当场,她握剑的双手腕骨受箭势震击,已经麻木无觉。   她盯着前方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人,怯怯又委屈的唤了一声,十九叔。   宣祉渊这场政变因为定远侯途中突然率军返京而失败收场。   皇家大狱里,宣祉渊被绑四肢于人形架,浑身血迹染红鞭痕,却始终咬口不言何故要谋乱。   五日后,奉化帝大怒,赐鸩酒一杯、白绫三尺。当日,他的尸首高悬朱雀门,曝尸十日。   “天高海阔,陛下既要做君,何不给她自由。”宣祉渊敛眸虚笑,藏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宣珩允缄默,烦闷的情绪在胸膛鼓动,但他极力隐忍,平和道:“此番多谢皇叔相助,但朕与她,舍不断。”   宣祉渊目光散荡不拘,不挂俗欲,眸底深处却又在试图读出宣珩允藏起的辛秘,那一场荒唐南柯梦,他所见到的奉化帝九子,不是这般模样。   而对面站着的青年,亦在无形的试探中揣度心中所惑,当他从十二岁开始重新来过,十二岁之前那些年岁发生过的事情,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唯独他六岁那年,一场血染光华场的谋乱并不似记忆里那般存在,它在史书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这个变故不曾影响到宣珩允的计划,宣祉渊似乎从来都是远离皇权中心的红尘客。   他们彼此揣测,又始终维持着疏离,从不影响对方。   宣珩允收回视线,再次道谢后转身告辞。   狭长的窄巷里,墨瓦白墙的私舎高低错落延展向前方,斑驳青苔顺着墙根上干涸的水迹往上爬,点簇青绿。   江左多梅雨,空气中的湿润也罩在心上,轻轻柔柔,让人无端心上一软,就多情起来。   “陛下,”宣祉渊注视着那一身玄色素袍的背影,冲动之下骤然开口,“天下和她,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   话落,宣祉渊心底一声叹,当真是老咯,碰上丫头的事就管不住这张嘴,他于皇权、于皇帝是有多远避多远的。   瘦削端拔的身形顿住,宣珩允眸光一亮,为十九王爷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诧异,“没有她,就没有朕的天下。”   宣珩允偏首回望,十九王爷勾起一侧唇角笑得混态散荡,他半边额角落下的须发被风吹动,有几根发丝黏在他脸颊上。   只见他鼓起半边脸使劲一吹,那几根发丝飞起。   “陛下随我来。”他大步朝宣珩允走过来,手里转动着一只白玉长笛。   二人肩上衣料相擦而过,宣珩允凝视着逐渐走远的红尘客,提步跟上。   隐蔽在暗处的张辞水一头雾水,看着陛下手背身后飞快打出手势,不许他跟。   宣珩允跟着十九王爷步入一间茶铺,行到二楼临窗的黑漆四角方桌前坐下。   宣祉渊推开半扇窗,宣珩允顺着他的视线往对面竹楼望过去,那边开满窗的雅舍里,娇媚的女子一半身体斜倚在桌上,侧脸靠着竖起的手臂,双颊桃粉,靥笑圈起的梨涡里灌满醺态。   她半阖眼,纤白似玉的手指微翘托起一盏琉璃酒杯,明明隔得很远,宣珩允却瞧见翘成兰的指尖晕染开一抹蛊惑人心的粉。   她就那么放松的靠在桌案上,卸下束人的宫规、绷起的假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肆意的气息。   宣珩允没有察觉,他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好似怕惊扰到她口中甜酒。   “昭阳在陛下面前是聪慧的、知陛下心的,却不是放松的。”宣祉渊一语戳破。   往日,他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楚明玥。   宣珩允的脸上落寞之色一闪而过。   是他错了。他究竟错过多少她的美好呢。可这样的美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终止。   这天下医者怎就无人能诊。   这段时日,黑衣骑的身影遍布大宛医馆,黑羽鸟跋山涉水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彩衣镇那间客栈里。   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关系微妙的十九王爷身上。   刹那,宣珩允的心又开始疼了,耳畔风声隐隐从远方吹来。   “陛下若真心有她,怎会不盼他快乐。”宣祉渊继续道:“陛下心里更看重的是自己。”   宣珩允缓缓把目光收回,缄默不言。   十九王爷话已至此,省去的句子,宣珩允自是能够领略。   宣祉渊斥他看似痴情,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私欲,看似在挽留,不过是他自己害怕失去。   “皇叔。”宣珩允抬眼看过去,沉沉开口。   十九皇叔。   这声皇叔,是宣珩允的示弱。   “血痨当真无医?”他的目光锁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升腾起薄薄一层雾霭,雾霭之下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迫切希冀。   “无解。”   这一霎,宣珩允一身精·气尽泄,一直端坐的身体似乎萎靡。   可笑啊。他曾妄想过,宣祉渊到来,会不会说出一个离奇偏僻的古方,哪怕是要他剜出心头肉作药引,他也为之一试。   可惜,老天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给他自我感动得机会。   呵,他何尝不知,今日的楚明玥根本不稀罕。   “陛下可知,皇兄何故独偏爱昭阳一人?”宣祉渊悠悠一笑,斟满两杯茶,一杯推至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扯了扯唇角,这事崔旺能说个大致,他便也知大致,“宫中流传,是谢侯嫡女自请退了与父皇的亲事。想来,是父皇遗憾颇深,又再无机会弥补,就把对伯母的一腔情意转移到了阿玥身上。”   宣祉渊并指做一个请的手势,自顾低头啜一口粗茶。   “陛下可想过,皇家退婚,谈何容易,谢侯家的女儿是皇祖父尚在时就认下的儿媳。”   宣珩允猛地抬眼看过去,下一刻,眸底方亮起的光又黯淡下去,这不就和他与楚明玥一样吗。   东宫未立之时,奉化帝不避流言猜忌,先把昭阳郡主认作太子妃。   宣祉渊放下茶盏,继续道:“是皇兄有负谢家女,直到谢侯站在太极殿向父皇递上折子要退亲,皇兄方才醒悟。”   “只是那时,谢女早已心灰意冷。”宣祉渊意味深长看过来,“皇兄一朝醒悟,苦苦纠缠不愿放手,据说是父皇质问皇兄,她若当真不愿,皇兄可是要把她逼死方休。”   皇权盛压之下,无人真的能够说不。   漫天大雪的夜,奉化帝站在谢府门外,远远瞧见玩雪归来的女子,脸上挂着他不曾见过的笑,不是小心翼翼、不是谨小慎微,笑如雪中月。   只是这样的笑,是对着楚家公子的。   那一夜,尚是太子的奉化帝久立谢府门前,直到风入骨髓。   次日,谢家成了大宛建朝以来,唯一敢退皇家婚约的人。   “皇兄于朝政主张中庸之道,想来在陛下看来过于无为,但他于谢女却做了最睿智的选择。”   宣祉渊话落仰头饮尽盏中茶,起身长袖躬身告退,行至转角木质楼梯时,他忽然留下一句,“陛下可知昭阳喜欢风鸢?”   身后无人回应,十九王爷无声叹了口气。   木质楼梯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   宣珩允清漠无声,稍稍萎着脊背,就这么坐了许久。   窗下有阿婆挑两担青梅沿街叫卖,侬音软调拖着长长音调,青梅酸甜,过季不悔。   日光从窗斜落,可以瞧见数不尽的尘物在茶盏上飘飘浮浮。   宣珩允端起茶盏仰头饮尽,唇齿间一片苦涩。他往对面窗看一眼,只见楚明玥一手托腮,阖眼浅睡,柳舒宜行至窗前,关上了那半扇竹窗。   柳舒宜一边关窗,一边笑嗔一句,“郡主您的酒量当真算不上好。”   却喜贪饮。   楚明玥似乎听到了,睫羽颤了颤,呢喃一声。   她正做着一个奇异的梦,梦中,她一身戎装站在紫薇殿内,请求行军远疆。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不好,码字很慢,更新时间改成晚八点,大家也可以养一养再看 第36章 36、36   梦中幻影中虚, 被紫薇殿满堂烛火照着,所有的景、物、人都散出幽幽彩光,呈半透明状。   楚明玥身处一片虚无, 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打量这座巍峨又空旷的大殿, 殿内彩云流动,乐声缥缈。   而她看到奉化帝一袭刺金龙纹的珠白缎面皇袍, 高坐金椅, 她的父亲定远侯身披铠甲站于殿下。   这是出征在即紫薇殿辞行的画面。   楚明玥心想。但是, 每逢阿爹前往边疆,她都是一早就骑马到郊外等候送行。   再看这个梦,就觉得光怪陆离了些, 她何时穿过一身戎装跟着阿爹一起上朝,这个梦未免过于荒唐, 这不是她的真实记忆。   楚明玥瞧着有趣, 她朝前走几步,殿内文武百臣皆视她若无物,他们,这些人都瞧不见她, 如此她就放心大胆走到了定远侯身边。   这是多年前的定远侯, 两鬓的发还未全白。   “阿爹。”楚明玥低低唤一声, 果然,定远侯未有反应。   楚明玥怔怔看着定远侯,怀念中带着几分委屈,她轻轻侧头, 靠在定远侯的肩上, 肩头翘起的护甲依然坚硬硌人。   楚明玥突然就鼻尖一酸。   她又往一旁的自己看过去, 只看一眼, 她立马知晓,这是十九岁的自己。   十九岁的她穿着一身红色戎装,她绕着那一身红转了半圈,不由心念,还真好看。   继而,就生出几分遗憾,当年出嫁前,何故不跟着阿爹到边疆看看呢,那里的草原一定比京郊的跑马场大多了。   接着就见一身红色戎装的人双手抱拳,清丽的声音响彻大殿,“臣女恳求陛下,准许臣女随父出京。”   “昭阳可知自己在说甚?”   大约是梦境的缘故,金椅上的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虚无缥缈起来,甚至带着绵延回声。   “臣女得皇伯父偏爱,立下太子妃之约,可臣女志不在红墙宫柳里,臣女的马也想去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吃嫩草。”   她不愿嫁给皇太子。楚明玥脑海里白光一现,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她感知到红衣戎装的女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提到皇太子的时候,她的心境不起丝毫涟漪。   楚明玥突然就感觉心情爽朗,梦中的自己可比现实中的自己出息多了,竟是从未欢喜过宣珩允啊。   想到这里,楚明玥稍稍叹一口气,莫非竟是自己还未当真放下?怎得在梦中还会耿耿于怀当年若不曾嫁他。   这一叹气,斑斓十色的梦境开始分崩离析,她急忙往金椅看去,只瞧见奉化帝双唇一张一合,声音却消弭在自顾崩塌的梦境碎片里。   “昭阳这是做了什么美梦?”   熟悉的声音闯入破碎的梦里,梦境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楚明玥睁眼坐起,耳边残留奉化帝半句“昭阳既是不喜……”   “十九叔,”楚明玥一声嗔,“你扰人清梦。”   柳舒宜端着沏好的小兰香上来,递给楚明玥一杯,“醒了?甜酒虽不烈,醒后却最容易反酒气,喝杯茶清一清。”   楚明玥低头轻轻啜一口茶香,抬眼清澈明眸流转,“方才梦到我一点都不想嫁人,为了此生不嫁人,我向皇伯父请命要去征战沙场做女将军呢。”   她眼尾眸光飞舞,并未因往事有任何懊恼与悔恨。楚明玥从来不会因过去的错误选择而自怨自艾当下的日子。   “哦?”宣祉渊靠坐在窗棂上,腕骨搭在屈起的膝骨,“昭阳可是后悔作为楚家女儿,竟没成为大宛第一女将军?”   楚明玥托腮,迎着光微眯眼往窗口看,她蹙眉沉思几息终是摇了摇头。   梦中她与另一个自己心意相通,清楚的感知到戎装女儿只是不喜欢任人摆布的婚约罢了。   “不,十九叔知我贪玩,我若是行军必然误事。”此番话她说得认真,接着她话锋一转,露出俏皮笑意,“不过,若是我能随军,能骑着马儿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那我就……”   她敛眸想了想,才道:“我就是给守疆的战士们养马也愿意。”   “可别咯。”宣祉渊长笛敲在掌心,“你养出来的马肉厚肚圆,到了上战场那日,哪个将士敢用你养的战马,跑得动吗?”   柳舒宜团扇掩鼻低低笑道:“十九王爷说得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就是就是,十九叔血口喷人。”楚明玥黛眉一瞥,手掌轻拍桌案,“我对马儿好着呢。”   宣祉渊仰面大笑一声,额角发须跟随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可不就是对马儿太好了,一日恨不得喂八次,这才给一匹匹精悍战马吃圆了。”   楚明玥把脸扭一边,不再看他,“左右都是你胡说的,我又没真的去过边疆,又没真的喂过战马。”   宣祉渊偏头看向窗外,琥珀色瞳眸渐渐涣散,仿佛透过漫天夕阳霞光,看到另一番光景。   屋里两姐妹交耳低语。   一身粗麻素袍的俊朗男人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直到天空顷刻间暗下,尚未来得及染红天际的夕阳被浓云遮盖,照得厚厚乌云如胭脂打翻在笔洗里。   流淌着的空气瞬间凝滞,变得沉闷压抑。   宣祉渊离开窗棂,抖了抖身下压出褶痕的衣料,“昭阳,本王这就走了。”   楚明玥诧异起身,“十九叔不去我的行宫里看看吗?”   “皇兄亲自督工选址为你修建的行宫,自是极好。”   “十九叔住在哪里?”楚明玥搀住宣祉渊手臂,声音娇糯下来,眸光里溢满不舍,“赶明儿我想见十九叔了,就去看你。”   宣祉渊轻拍楚明玥手背,“十九叔你还不知吗,四海为家。”他附到楚明玥耳畔,含笑低语,“待昭阳下次嫁人,十九叔备上大礼去给你堵门。”   “又不正经。”楚明玥绷起一张芙蓉面,闷闷把手放开。   宣祉渊抬手拍在她肩上,“昭阳做回楚家女儿不远了,这天下哪家儿郎能被昭阳瞧入眼,是他的福分。”   说罢,宣祉渊放声大笑,踱步往外走,留楚明玥羞得脸红直跺脚上那双辍珍珠的绣履。   “十九王爷请。”   柳舒宜候在青竹搭起的楼梯旁。   宣祉渊点了点下巴,突然顿足道一声:“活得长那是老王八,活得精彩才是本事,任是再厉害的瘟神也要忌惮周身阳火的人。”   柳舒宜一怔,继而眉目舒展,开怀莞笑,她向正悠然迈下楼梯的洒脱背景深深行一福礼,“多谢王爷点拨。”   这一刻,柳舒宜觉得通体舒畅,那堵在心底沉甸甸的乱石一扫而空。   得知大限将至,任是再装的风轻云淡,心里也是害怕的。不过是这几日被兄嫂和邕王日日缠着,才转移了她大部分注意力。   可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唯有她自己知晓。   她深深吸气,凭栏四顾,这间竹楼酒肆,她很喜欢。   为布置这家酒肆,她那两家绸缎铺子已经闭门多日了,当然,也是因为和娘家闹不和,家里的绸缎庄不再给她这边送品质好的绸缎。   岭南柳家垄持着大宛最上品的蚕丝和染织工艺。   “柳姐姐,眼瞧着天要下雨,我这就也回了。”楚明玥从雅轩走出。   比着方才,天又沉下几分,柳舒宜不敢挽留,江左梅雨说下就下。   青砖道上,行人不如正午时多,天上乌云愈积愈厚,往远处苍鹿山看一眼,只觉行宫已被浓云盖过。   “这雨不知又要下几日。”楚明玥领着半夏、春儿和甜儿一路往镇口走,她命何飞驾马车在镇口接应。   “这边哪都好,就是太潮湿了。”半夏嘟囔一句,“奴婢这手臂里边都起红疹了,郡主,咱们何时回去?”   “快了。”楚明玥看着前方,算一算,洛京送往铜元郡请御批的奏书昨日就该到了。   出京时,借崔氏女的身份窘促逃离,再回去,她要楚家女儿锦衣华服、堂堂正正而归。   她要世人皆知,楚家人还在呢。   “阿玥。”   楚明玥驻足,前方,宣珩允墨衣黑发背手而立,似是等她许久。   看到他的一霎,楚明玥脸上闲适自在的惬意一晃消散,就连脊背都下意识绷直。   “陛下怎还在彩衣镇。”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但宣珩允还是从那张瞬息即逝的表情里读到厌烦。   他的心里突然一慌,变得无措起来,就连见到他都变成一种烦扰了吗。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把放于身后的风鸢送到她面前。   “你想放风鸢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颗心被紧紧攥着不敢呼吸。   楚明玥瞳孔张了张,格外惊诧,不明所以仰视着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他双眼乌青、神情憔悴,整个人都散发着颓丧之态。   原来,自己曾经倾心过的人其实是这样的吗?   楚明玥心叹,当初可真是被猪油糊了眼。   “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宣珩允瞳孔一缩,他被楚明玥淡漠的态度刺痛到,“阿玥是喜欢放风鸢得吧,我陪你放风鸢可好。”   他声音低沉,谨小慎微。   楚明玥愈发厌倦,“陛下若无事,容臣女先回了。”   眼看楚明玥要走,宣珩允伸手拉住她袖角,“阿玥。”   “放手!”楚明玥冷声道。   街上行人不多,但二人一番拉扯,还是引来行人驻足围观,交耳议论。   宣珩允心底凄凉,对周遭议论之声充耳不闻,他紧紧攥着手中衣料,似是在祈求,“我就是想陪你放风鸢。”   楚明玥偏头凝视着那双漆瞳,“要下雨了,这时放风鸢,总是不合时宜了些。”   “阿玥,我是让你厌烦了吗?”   凤眸里镇定清澈,再无任何多余情绪,“您不该如此,大宛的皇帝当势如雄鹰、如狼王,永远威严不可犯。”   “那才是我楚家一族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君,陛下若依旧愿做亘古明君,昭阳亦不辱楚家门楣。”   楚明玥声调放缓,轻如夏初柳絮,“待陛下不再执迷于往昔,楚家愿备一盏新茶恭候圣驾。”   话落,楚明玥推一把宣珩允手臂,绣履前迈,不再回头。   天空炸响一声闷雷,风鸢落地。   宣珩允蹲下身,指尖触在风鸢上,耳畔渐渐响起风声,是不合时宜。   有围观的行人喊,“要下雨了公子,这时候没人放风鸢,快回去吧。”   他弯腰曲背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风鸢边角。醒悟的太晚,一切都是错位的。   “陛下,该启程去铜元郡了。”张辞水从窄巷走出。   宣珩允缓缓站起,指腹小心拂掉风鸢上尘土,“好,启程。”   他抬眼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清肃似霜冰,眸底漆黑与暗影慢慢重叠。   张辞水心底一骇,忙去牵马。   *   那一辆挂满风铎的马车停在彩衣镇口,何飞周身紧绷垂手立于马车右侧,表情格外严肃。   楚明玥行至马车前,疑惑打量他,“发生何事?”   半夏打趣他,“倒像是军营罚站的姿势,郡主不过耽搁一会儿,不用惩罚自个儿。”   一旁的夏儿和甜儿掩嘴笑。   何飞保持着罚站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左右乱转。   楚明玥蹙眉诧异瞥他一眼,自顾踩着马蹬上马车,待车前帘帷掀开,她先是一怔,继而露出喜色。   “大哥何时来的?”   马车里,沈从言一身深蓝色刺莲纹锦缎袍子,乌发尽数冠起,一根头发丝都没漏下,他双手抱臂,直板板坐在软垫上,正严肃看过来。   见到楚明玥进来,他先是低哼一声以表达对楚明玥外出不让何飞随身保护的不满,后才伸过去一只手臂,让楚明玥扶着在马车内坐稳。   外边半夏一听沈将军来了,吓得不敢进马车,带着春儿和甜儿硬要跟何飞一起坐车厢外的蒲席上。   “要做回昭阳郡主,可是长本事了,若是遇到歹人,就你那三两下子当真以为自己身手了得?”   沈从言一贯寡言,但回回开口,总是做足义兄的样子,纵使楚明玥和以往比,已经沉稳许多,但在他眼中,却依旧是那个闯起祸来以一敌十的丫头片子。   楚明玥秀肩一斜,撞了撞沈从言上手臂,“大哥回回斥我,可我要和离,大哥冒着无召返京落人口实也为我送遗诏。”   说到这里,楚明玥突然惊问:“大哥怎会突然离营,陛下可知?”   “嬉皮笑脸。”沈从言终是放软声调解释,“忘了?每年开春我和义父都要回京复命的,今年你闹这么一出,谁能料到陛下会罢朝百日,我这才把复命的请奏递到了铜元郡。”   楚明玥转动凤眸,明亮一笑,“大哥,见到你真好。”   往后,她再不用顾忌旁人不喜,就回避和兄长的见面了。   真好。 第37章 37、37   铜元郡薛家环湖而建的私庄, 建成那日,为附庸风雅请了当年的国子监司业来亲自提笔,取名听月水榭。   元启帝南巡首临江左, 第一站落脚地选在铜元郡, 这对于铜元郡的郡守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乌纱的大好事。   富庶一方的铜元郡行商大户薛承富主动献出听月水榭, 恭请圣驾下榻。   薛承富一子两女, 大女儿嫁给了铜元郡守闻风鹤, 儿子正在准备今年秋闱,而小女儿薛霜岚年方十八,尚待字闺中。   元启帝驾临听月水榭, 薛家一应人等包括仆役尽数从听月水榭搬离,宅中防卫由禁卫首领张辞水带人接手。   而薛承富留了个心眼儿, 恳求圣驾准许小女留在梅苑养病, 并再三向张首领保证其女绝不出梅苑半步,绝不叨扰圣驾。   张辞水一拍脑门,心道是他们一行人占了人家的地方,薛家小姐既然体弱带病, 确实不便折腾, 就同意了。   索性梅苑偏僻, 独居水榭西南一隅,与圣驾、及各路大人们的住处相隔甚远。   当各路大人们从驿馆搬来听月水榭,被安排在客房最多的竹苑,并各自安顿妥当之时, 已是月上中天。   都是养尊处优的上京贵人, 少有这般舟车劳顿, 个个累的面如菜色。   宣珩允下一道口谕, 免了他们请安。   是以,当崔司淮抱一摞奏书、一手提着鹤臂风灯沿半月湖往宣珩允住得君澜苑去,路过梅苑于张辞水撞上时,二人皆是一怔。   “陛下让你们好生歇着啊?”张辞水从一棵刚修剪过的百山祖冷杉下走出,发髻上落两片暗绿针叶。   “京中送来的待批奏书,已经压两日了。”崔司淮打量被一片浓密观赏植簇围起得小院,不解问道:“张首领不去陛下跟前守着,跑来这偏僻地方作甚?”   张辞水扭头往梅苑看一眼,往崔司淮耳边凑,被崔司淮退开半步避过,他不满得哼了一声,“傍晚时你们过来之前,薛承富找到我,说他家小女身子不好,一直住在这处梅苑静养,我寻思着一个柔弱女子能对陛下有何危险,就答应让薛二小姐继续住在这里。”   “本来这就是人自个儿家嘛。”   崔司淮一听,表情诡异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渗人的。”张辞水瞪他一眼,“方才吧,我是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妥,这心里毛毛的,就过来看看。”   崔司淮拧眉,露出一副大病晚期、无可救药的嫌弃之色。   张辞水被他盯得心上一紧,迅速四顾,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莫非这薛承富当真有胆量害陛下?”   崔司淮无语提步就走,幽幽道一句:“薛承富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当国丈罢了。”   张辞水一愣,盯着崔司淮离去的一方柔黄烛火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喊一声“坏了”。   他提一口气、足下生风朝崔司淮追过去。   “姓崔的,你走什么,给我出个主意啊。”   崔司淮未驻足,只是眼尾余光往追上来的人影凉凉瞥一眼,露出可怜和同情。   张辞水被这样的眼神瞥一眼,顿时心里不爽,“你还有功夫可怜我,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陛下可是命你去查治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事。”   熟料崔司淮听了并未气恼,反倒是呵呵一笑,“我这不就是去向陛下辞行吗。”   张辞水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盯着那人,许久才感慨一声:“嘿,这初生牛犊他还真不怕虎。”   话刚落,原本月明星稀的夜幕骤然一黑,犹如漆墨泼翻,紧接着,隐隐传来一声闷雷。   崔司淮走过长长的白墙玄柱回廊,停在亮灯的屋前。   “有劳崔大监。”   候在门口的崔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进去。   宣珩允坐在一张黑漆楠木嵌金云纹的平角条桌后边,垂眸认真喂怀里的玉狮子吃肉干,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未抬眼。   “陛下,崔少卿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宣珩允始终未抬头,声音亦没有任何情绪。   崔旺退出去前,又瞧瞧往桌案后看一眼,他奉命一路跟着南巡车队照顾猫殿下,已有半月未见到陛下。   直到今日傍晚,陛下从彩衣镇而归,他才又跟回陛下身边。   或许是太久未见吧,陛下给他一种全然陌生之感。   崔旺开门,请崔司淮进去,而他依旧手端拂尘守在门外。   “微臣参见陛下。”   这是薛家为皇帝陛下整理出来的临时书房,各种名贵烛台无数,而眼下,房内只亮了一半烛灯。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轻拍玉狮子滚圆的脑袋,玉狮子嘴里叼着最后一口肉干跑开。   崔司淮垂首躬身,双手抱着奏书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上。   他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出惩治族商的差事何故会落到他头上,是以再见陛下,他倒是懂得收敛锋芒,规矩不少。   宣珩允看了看他,拿过最上边的一本奏文翻开,漫不经心开口:“明日就启程吧,禁卫那边会拨给你二十人。”   “是,微臣领命。”崔司淮谨言慎行,向宣珩允回禀了他为此差事拟定的计划及路线,得到宣珩允恳许。   随之,他躬身告退。   深色木门被关上。小太监把他先前提着的鹤臂风灯递到他手中,借着柔黄的光,他突然弯腰凑近门扇上的额枋,始才看清上面细密雕刻着的是竟是山海经里瑶姬的故事。   崔司淮不知联想到什么,脸上晃过一瞬担忧。   而书房内,宣珩允手执江左湖笔面无表情在一本本奏文上疾书批复,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本由宗人府送来的文牒时,眸底漆黑一现而过,继而再次恢复平静,如常批下“已阅,准”。   随后,他换一声崔旺的名字,崔旺轻脚碎步进来,抱走那一沓奏文。   桌案上放着一台青釉弦纹带托三足灯,灯托上五支红烛燃烧。   宣珩允一手撑头不眨一眼盯着那支燃烧过半的烛火,淡漠的脸终于再装不下去,沉成一片。   而那双眸底翻涌着暗色潮汐,似在烈焰上煎熬的孤狼升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忽然伸手向烛火探过去,两指并拢掐灭一簇火光,空气中升起一股青烟,夹杂着油脂被焚烧的奇异香味。   指肉上的疼痛让他眸底剧烈翻涌的暗潮开始归于平息。   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样癫狂的事情万不能让楚明玥知晓,她若知晓,并不会再心疼他半分,只会厌弃。   玉狮子“喵呜”一声跳到窗台,尾巴竖起,湛蓝的猫瞳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他。   “别怕,没事。”宣珩允低笑一声,又掐灭了第二支烛火,“这个人以前对她不好,我替她惩罚他。”   他温柔得看着玉狮子,仿佛在说着缱绻情话,说完,他收回视线,盯着骨节均匀的手指凑近看了看,指腹上两抹焦黑,被灼烧的疼痛顺着指尖蔓延。   他又看了看尚在跳跃的三支烛火,逐一掐灭。   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勾起他心底的瘾,似乎他所承受的疼痛多一分,就可以让他胸腔肺腑里的绝望少一分。   指腹那个位置的皮肤逐渐变成硬硬的一层,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旁物,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灼肤之痛,怎比得过她小产所受痛苦的半分,又怎比得过她每月所忍受的折磨。   他要慢慢帮她讨回来。   宣珩允站起身,朝窗台走去,玉狮子逐渐弓起脊背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她了。”他抬手去抚摸玉狮子的头,玉狮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再过几日。”他继续用温柔得声音说话,“待为她恢复清誉,让她做回昭阳郡主,就送你和照夜白去她身边。”   “她也想你想得紧。”   玉狮子突然仰头跳上书柜。   宣珩允用那只受伤的手推开窗扇,仰头望天。天上浓云密布,漆黑无光。   他的眸中仿佛化开一池春色,绯衣张扬,笑靥羞花。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的冷棺,这一次,他甚至觉得上天还是过于偏爱那个混账了,竟还给了他慢慢弥补的机会。   *   四月二十七,是小满,漫山遍野的桃树结出了果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时候。   洛京那边,宗人府宣敬德跪坐辇车,手捧先帝遗诏誊本举过头顶,由京兆尹城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去,他奉旨把遗诏供奉太庙,摘下楚明玥的玉蝶,自此,楚明玥就再不是宣家儿媳了。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要回来了。   这是宣珩允的意思,要让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做回她自己。   皇权贵胄的新鲜事向来传的快,从洛京至江左,纵使快马加鞭也要近十日,可昭阳郡主休夫的消息却只用了四日,就传遍江左。   有人说原来贵妃病逝不过是郡主使得金蝉脱壳之计。   也有人说贵妃病逝那是先帝爷在遗诏里安排好的,不过全皇家一个颜面。   传着传着,甚至传出先帝爷根本没薨,只是在某个深山里的皇家别院疗养呢,不然,他又怎能料到三年之后原本情深的楚家女儿会休夫呢。   待传到铜元郡和苍鹿山的时候,已经有声音说是昭阳郡主和安王旧情复燃,这才把小皇帝给休了。   越传,宣珩允头顶的草原就越辽阔,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昭阳郡主在别宫养面首的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就连十九王爷宣祉渊都在某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一隅清欢,笑得诡异要求楚明玥把人带出来,他作为长辈给把把关。   任楚明玥羞恼解释,宣祉渊不信,最后,她只好引着十九王爷在整个别宫走一遍。   在那些离谱又生动的流言里,渐渐悄无声息响起另一股声音,昭阳郡主休夫是假,助安王夺位是真。 第38章 38、38   五月初五, 是浴兰节。   卯时刚过,元启帝在铜元郡郡府的书房里正式宣见周边五州四县赶过来的官员,听他们逐一汇报推新政以来所取得的成绩。   这也是宣珩允推新政后为瓦解诸藩王的实力, 而赐予远离皇权中心的低阶官员的恩威, 任意官员,不论品衔, 都可上谏直达太极殿。   而这次南巡, 是宣珩允登极以来首次离京, 此次召见,上至郡守、下至里正,皆能在天威面前言无不尽、直抒己见。   随后, 崔旺引着一众小太监侯在门口,给每一位从屋里出来的大人送上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的是红枣粽。   待这些远离上京的官员掀开食盒, 看到尚冒着热气的甜枣粽,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暖,个个心里头都对这位年轻寡言的皇帝满是感激。   这些人都是连夜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路舟车劳顿, 吃一口洛京皇宫御厨连夜包的粽子, 可比赏赐金银更能笼络人心。   直到最后一位官员从房内走出,辰时刚过半。铜元郡郡守闻风鹤过来回禀,天鹭湖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安王和郡主的车辇也已抵达。   宣珩允应一声, 起驾天鹭湖。   江左的百姓过浴兰节, 祭祖、划舟, 其热闹程度可谓堪比北方人过年。安王宣珩谦刚迁至铜元郡行宫时, 曾给楚明玥去过信,详细描述了江左浴兰节的盛况。   他在信笺里说,就连这边的粽子都和上京膳房里做的全然不同,这边的糯米里包着的是腊肉、板栗、咸蛋黄,咬一口唇齿留香。   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那年也曾抱着宣珩允的手臂左右摇晃,央着一起到江左过浴兰节,被宣珩允随口一句“明年再去”潦草打发。   尚不至明年,奉化帝薨,新帝登基三年国丧,这件事再未被提起过。   天鹭湖是铜元郡郊外的月形湖,湖面广阔,可容数十艘龙舟并行,是每年铜元郡举办划龙舟的好地方。   此时,湖东岸和西岸被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分开,西岸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来瞧热闹的百姓,而东岸则是早已建好的观赏台。   沈从言昨夜未睡连夜布兵,此刻天鹭湖出现的所有身穿铜元郡城防服饰的士兵,皆是沈从言带来的一小队绥远军。   虽说江左境内此时万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但无人能保万无一失,因此,他一直身着常服行走在人群中巡视。   此次浴兰节,除江左大小官员有幸伴驾同观划龙舟,受到恩邀的还有一直居于铜元郡的安王宣珩谦、昭阳郡主楚明玥。   昭阳郡主楚明玥。崔旺交给随驾起居官的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今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是来看这出热闹的。   远离皇城的百姓,回回听进耳朵里的密辛都是从洛京一路绕着十八弯传过来的,传到江左时早被传得离谱到茶馆里的人自己都不信。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些人刚听完昭阳郡主休夫的一百零八个版本,这故事里的大神仙们就齐齐出现在天鹭湖观龙舟,饶是龙舟年年看,今年的龙舟也得来。   楚明玥骑着一匹枣棕色的马,孤身一人穿过铜元郡大街,往郊外的天鹭湖去。她身穿绯色骑射胡服,明艳张扬,方行至郊外,距离天鹭湖尚有不近的距离,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蹄声停歇,她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一棵柳树上,独自顺着人群往天鹭湖走。   她本不想过来,免得与宣珩允碰面,可又耐不住心里想来瞧热闹,这江左的浴兰节和洛京总是有些不同的吧。   一番纠结之后,她撇下侍从、一人常服跑过来,就想瞧一瞧浴兰节的热闹。   行至天鹭湖西岸,沿案撑起许多油布篷伞,一排排商贩面前摆着无数浴兰节的食物,正在叫卖。   楚明玥踮脚往东眺望,看到一个卖糖水的阿婆,顿觉后跟灼涩,就挤过人群往糖水摊去。   “阿婆,一碗红豆糖水。”   楚明玥方在摊位前站定,闻言面上一喜,转身的同时朝来人眨了眨眼,“七爷今日已有这份喝糖水的闲情逸致。”   看来人依旧一身道袍,但却不似上回安王府一见,安王本就丰神俊逸,今日褪去那身枯败萎靡之态,也能惹的往来女子们频频回头。   宣珩谦放声一笑,“承蒙昭阳破妄,当一个不缺吃喝的闲散王爷更惹人羡慕。”   二人买了糖水,一路漫步,流云被清风吹着,徜徉碧波。   从皇权里抽身而退的人,落得满身富贵、大把时光,这天下谁爱操劳谁操劳去。   宣珩谦偏头注视着楚明玥说了句什么,逗得楚明玥掩面大笑。   男子俊朗,女子明媚,亦是般配。饶是二人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很远,凝望着的人依旧觉得眸底生火。   “陛下,已经瞧不见了。”张辞水收获一记凛冽眼神,他悻悻闭嘴,记起崔司淮临行前嘱托他近日跟着陛下少开口说话。   可张首领这是本着善意的提醒啊。   宣珩允穿一身玄色绣金鹤纹缎面袍,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是刚煮好的粽子,和分发给诸多官员的粽子不同,这里边装的是江左肉粽。   这是宣珩允命崔旺唤来听月水榭每日负责煮粥的阿婆,由阿婆细细交给他不同肉粽的包法,他学会之后连夜亲手包的。   只是不巧包好去小食房煮粽子的时候,碰到了薛家二小姐带着婢女过去煎药。   当时张辞水斩风刃抽一半,斥人退下,被崔司淮一点拨,张首领彻夜未眠想通了其中微妙。   薛二小姐吓得腿肚子一软,就要栽倒,许是宣珩允冷眼旁观的气势过去冷漠,又把薛二小姐吓清醒了。   “陛下,咱还跟吗?”张辞水眼瞧陛下一身戾气,整个人仿佛被一团无形黑雾笼罩着,心里只想哭求娘娘您就回头看陛下一眼吧。   他跟着陛下,从楚明玥下马开始跟在身后,就这么跟了一路,陛下不追上去,也不离开,亲自提着食盒就这么一路看楚明玥的背影。   宣珩允没有回应,自顾提步向前走,他从人群中挤过,速度很快,不时被迎向过来的人撞到肩臂,待看到前边两人的身影时,他又放慢脚步,并不追上去。   直到沿西岸行至东岸,人群变得稀少,他目睹着二人停在东岸与西岸隔开的栅栏入口处,沈从言带着侍卫守在那里。   “大哥。”楚明玥绣履轻跑,朝沈从言露出靥笑。   因着常年行军,少时又被定远侯严厉管教,沈从言常年紧绷着一张严肃的脸。   他双手抱拳目视宣珩谦,道一声“安王”。   “许久未见,沈将军一如往常。”宣珩谦颔首。   沈从言的视线移回楚明玥身上,“虽说是陛下设宴,可遗诏之事刚公之天下,待会儿见了面,还是当避嫌些好。”   “大哥就是怕我这一番折腾还是幼时的任性妄为,放心,”楚明玥抬手在沈从言肩膀拍了拍,“小妹心里早放下了。”   沈从言偏头看了看被楚明玥拍过的地方,皱眉斥一声,“没大没小。”   接着,他突然垂首单膝跪地,朝着二人身后恭敬道:“参见陛下。”   楚明玥转身朝身后看去,脸上娇笑在见到宣珩允刹那换上惊诧,以及隐晦的一丝厌烦。   这缕情绪一闪而过,并不明显。但仍旧被宣珩允的眸光清晰捕捉,他平和淡然的抬手,示意沈从言起身。   而被那身润雅从容的皮囊禁锢其中的暗潮,却因楚明玥的表情变化而剧烈的翻涌着,他的心急剧下沉,堕入万丈冰窟。   原来,这就是心情无时无刻都被另一人左右着的感觉,会因为一丝微不可查的神情而揪起整颗心脏,以她的喜为己喜。   而这样的心境,楚明玥经历了不止五年。   一想到这个,宣珩允的猛烈情绪沉淀下去,他在心底狞笑,这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吗?这才哪儿到哪儿,与她的往日相比,你今日这份境遇不过是粟沙与塔的比较。   “陛下。” 楚明玥和宣珩谦并步站着,挨得极近,一同齐声向宣珩允行礼。   她自是知晓这个人一向不喜她与七爷走得近,可他不喜是他的事,如今,又与她何干。   昭阳郡主和七皇子本就是自幼相识,她何故要再因旁人的喜怒就远离一位友人。   “皇姐无须多礼。”宣珩允温声笑道。   可这句话惊煞在场三人。   楚明玥登时抬眼,不掩满脸惊惑,她整张脸都写着你没事吧的表情。   宣珩允面上云淡风轻,笑得谦和儒雅,“郡主是父皇亲封的昭阳郡主,自然就是朕的皇姐。”   沈从言:?!   宣珩谦:……   这是个什么说法。   楚明玥回过神来,黛眉轻挑,唇角漾起浅浅梨涡,“陛下这是何意?”   宣珩允淡定对上楚明玥眸子,平静又诚恳道:“你我如今不再是夫妻,但朕是皇帝,楚家三代衷国,是大宛功可享太庙的良将,楚家如今唯留昭阳郡主,朕不能让衷心为国的将士寒心,往后,朕尊昭阳郡主为皇姐,以慰楚将军在天之灵。”   楚明玥稍稍歪头打量他,仍旧不明所以,“那日在彩衣镇,陛下……”   “那日在彩衣镇,”宣珩允打量他,“多谢皇姐提点,皇姐一番话让朕醍醐灌顶,朕之天下,是楚家、是万万男儿用血肉换来的河清海晏,朕当殚精竭虑以让天下百姓安居,方不辜负楚将军的戎马一生。”   楚明玥默声,她眯了眯眼审量宣珩允的表情,只见他眸光温和、唇角溢笑,是一副朗朗君子模样,但,她却觉得陌生。   这份陌生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但她转念一想,既然他选择去做一个皇帝,那这便是君王该有的样子,笼络权臣、安抚功将,自古帝王皆如此。   他不过是做回一个皇帝该做的罢了。   楚明玥双臂平举与眉平,屈膝行大礼,“多谢陛下厚待楚家。”   “皇姐请起。”宣珩允迈出半步,想扶楚明玥一把,又生生忍住,将那只手背于身后。   “如此甚好,甚好!”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   无人注意十九王爷是何时出现的。   宣祉渊凝视着那双漆眸,笑得意味深长。   楚明玥和宣珩谦道一声“十九叔”。沈从言随之向十九王爷拱手见礼。   “即是皇姐,日后昭阳这丫头若是觅得小郎君,陛下可得给他把好关。”宣祉渊转动指上白玉长笛,若无其事笑言。   话一出,空气瞬时凝固。   宣珩允眉目一凛,眸底沉下。   宣珩谦和沈从言悄然无声后退几步,就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几息之后,楚明玥凤眸怒张,朝宣祉渊瞪过去,“十九叔当真是不正经,整日拿昭阳取乐子。”   宣祉渊仰面一笑。   “皇叔说的是。”宣珩允恢复如常,扯了扯唇角,“他日皇姐下嫁,朕必以长公主之礼送嫁。”   他的声音清越,众人听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跟在陛下身后的张辞水,看见陛下背于身后的那只手,四指指甲全部深陷掌肉,血迹顺着指甲挤压出的掌纹蔓延。   宣珩允的另一只手,尚牢牢提着食盒。   “如此,昭阳先谢过陛下。”   楚明玥放下心来,莞尔一笑。这个人就该孤坐龙椅,去做治世之君,虚以委蛇的客套话,她不介意陪他演两句。 第39章 39、39   一阵温热的风吹过, 紫沉香从高鬓绯衣的女子衣袖间悄无声息漫开,被宣珩允不动声色吸入肺腑。   这抹她独有的香氛在此刻,成了慰藉、安抚他心底痴狂的最后一剂药引。   “安王独身多年, 也是该娶一位能说贴己话的王妃了。”宣珩允突然开口, 他眯了眯眼,注视着一直无声站在楚明玥身侧的人。   十九王爷琥珀色眸子转动半圈, 远远退开几步, 自顾把玩手中那支白玉长笛, 一切和楚明玥无关的事情,他本就从不妄涉。   楚明玥平静看一眼宣珩允,敛眸不语, 安王如今利爪尽断,早不是威胁, 可哪一任帝王又能真的放任一个曾经谋逆过的人闲云野鹤呢, 总要给他找点不自在。   沈从言依旧肃面无声。   没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宣珩谦迈出一步,拱手躬身之时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多谢陛下挂念,只是微臣如今尚无意娶妻。”   青衫道袍被风吹得鼓起, 显得袍下之人过于消瘦无力。   宣珩允冷声一笑, “那就到内教坊选几位能歌善舞的舞姬, 给安王府增添几分脂粉气。”   “微臣已是清心寡欲之人。”宣珩谦依旧颔首,垂眸看着地面。   “陛下这是不想七爷参破红尘呢。”楚明玥忽然开口,笑吟吟打趣。   宣珩允轻轻勾起唇角,眼帘半敛迈出半步, 上身前倾凑至宣珩谦耳畔, 低低道:“还是选几个吧, 否则, 朕不放心。”   话落,他径直退开,无视宣珩谦隐忍着愤怒的眸光。   楚明玥心觉无趣,就欲告退,只是她话未出口,宣珩允突然送到她面前一个食盒,方才她就在心中纳闷,陛下提着食盒作甚。   只听他道,“皇姐曾说想尝尝江左的鲜肉粽,朕今日早膳恰巧是江左的厨子,正好做的有,就顺道带几个给皇姐一尝。”   宣珩允说得坦荡,仿佛真是的随意为之。   张辞水跟在后边,听得脸直抽搐,他可是亲眼目睹陛下亲自包粽子包了半宿,待煮好,多数已散开,挑挑拣拣模样好看的统共就食盒里那几个。   陛下如今,怎得出口之话全然无忌,编谎之语熟稔至极。   楚明玥一听,凤眸微转,几息思索终是记不起自己何时同他说过要吃鲜肉粽,“陛下心意昭阳领了,只是这肉粽属实吃不下。”   倒也不是她真的要驳皇帝的面儿,是真吃不下了,自昨日起,行宫里那几个丫头就开始张罗着给郡主包粽子,什么腊肉的、鸡肉的、板栗的,煮了一大盆。   一开始楚明玥吃着新鲜,单是昨夜的晚膳她就吃下五六个,粘糯米入腹,直到今日清晨都还未消食。   桃花眸底的失望一晃而过。楚明玥只当不知,始终未抬手接下食盒,她不想吃,眼下谁给,她都不想吃。   宣珩允垂眼看着食盒,只觉手上东西有千斤重,压得他腕骨欲摧。   他读懂了楚明玥的神情,原来那个日光灿烂的午后,他敷衍的一句回答,也早已被她舍弃了。   她不记得了。过往种种,她早舍弃了。   可叹,作茧自缚的终归是他自己,他不配有任何怨言。是他虚应成习,如今又画地为牢。   “如此,便罢了。”宣珩允垂下手臂,食盒跟着无力垂下。   接着,闻风鹤过来回禀,划龙舟的吉时将至,恭请陛下和昭阳郡主、安王、沈将军入席。   看台上,幡旗被风扬起似海浪此起彼伏。   宣珩允的位置在视野最好的高位,其余朝臣的位置依次呈“八”字朝两边分布。此次南巡,未有皇室宗亲伴驾,是以楚明玥和宣珩谦的位置一左一右紧邻宣珩允。   而十九王爷宣祉渊,并未落座观赏台,眼下不知到哪里瞧热闹去了。   宣珩允的目光从楚明玥身上游离而过,又在她转动视线时,仓惶避开,他惧怕先前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论被楚明玥看破。   如今,他唯奢望她能好好活着,活在他目之可及的地方。   一声皇姐,是他无计可施之后,濒临悬崖的最后退路。   绯衣女子端坐在矮脚长凳之上,左右活动肩臂。宣珩允让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给她搬去一张圈椅,楚明玥只犹豫一霎,欣然接受,慵容倚靠在圈椅里。   宣珩允的视线扫过湖面,被攥紧的心脏在余光见到楚明玥接受那把圈椅之后,才缓缓展开。   这种无时无刻为一人提着心脏的感受,他终于一一尝过,是酸涩难捱。   随着监礼郎一声“吉时到”,八台礼炮齐响,鼓声震天。   与此同时,十艘漆金龙舟冲破微波涟漪的湖面,船桨整齐有序一下下拨开澄澈水面,掀开白色浪花。   随着数艘龙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鼓点愈发密集。   作壁上观的大人们难掩心中激动,位置距离天威远的,已是顾不上礼节,拍案站起。   这时,就不见人的内宫大监崔旺从小路走过,他的身后跟着楚明玥的贴身侍女丹秋。   丹秋怀里抱着玉狮子,待她在楚明玥身边站定,向崔旺含笑致谢:“多谢崔大监,郡主的猫被照顾的极好。”   崔旺连连摆手,“奴才怎敢揽功,咱们的猫殿下一直是陛下亲自喂的。”   说着,他往圈椅里的楚明玥看一眼,只见楚明玥的注意力都在湖面上,他的话恍若未闻,只好告辞,行至宣珩允身旁伺候。   待人走远,楚明玥收回视线,转身从丹秋怀里接过玉狮子放腿上,玉狮子久未见楚明玥,侧着头脖子在楚明玥身上一顿猛蹭。   “瞧瞧,这就是人家能做陛下心腹的本事。”楚明玥唇角浅笑,悠悠道。   “郡主您听到了?”   楚明玥端起桌案上一杯凉茶,让玉狮子就着茶盏喝,她往座下扫视一圈,纳闷道:“怎得没瞧见陛下的得力谋臣,还想着今日见着了要道声谢呢。”   “郡主说得是?”丹秋拧眉问完,突然恍然,“郡主是问崔少卿?”   楚明玥笑着瞥丹秋,“快赶上半夏的机灵劲儿了,说说。”   丹秋凑近楚明玥耳畔道:“方才跟着崔大监领玉狮子时,听崔大监说陛下命小崔大人查清大宛上上下下官商勾结、及族商垄持之恶行。”   “嗯?”楚明玥似笑非笑,沉思片刻,“这是触了陛下逆鳞了?”   丹秋不解,歪头想了想,“郡主这是何意?崔少卿如今可是手持诏书的钦差啊。”   玉狮子喝完水,窝在楚明玥怀里舔爪子,楚明玥把茶盏递给丹秋处理,“你不想想,河涧崔氏可是大宛最大的茶商。”   丹秋一知半解把手中茶盏交给路过的女婢,又低声交待两句。   突然她拖长音“哦”一声,“奴婢明白了,崔大监似乎是说崔少卿胆大,郡主交给他的遗诏,他楞是自己留了好几日才交出去。”   “这胆儿是够大的。”楚明玥低笑一声,“不过小崔大人是聪明人,他若熬得过这坎儿,来日前程锦绣。”   楚明玥话刚落,天空骤然一暗,抬眼看,一簇浓厚乌云遮去日光,她浅浅蹙了蹙眉,江左梅雨属实太长了些。   同时,如潮掌声响起,喝彩之声从西岸传来。   往湖上一看,第一艘龙舟已经冲破挂着彩头的红绸。漆金龙头神威赫赫,脖挂红绸沿湖一路缓慢驶过。   未摘得头筹的龙舟跟在其后,船上撑桨青年们突然一起唱起江左软浓小调,引得西岸百姓兴起跟着一起唱。   人群一时推搡着往岸边挤,挤到岸边的姑娘们纷纷将手中帕子往龙舟上抛。   楚明玥抱着玉狮子站起,踮脚往西岸瞧,梨涡噙笑,“江左的姑娘们倒是不拘教束,舟上选婿呢。”   可惜东岸观赏台距离西岸委实远了些,饶是目力再好,也瞧不仔细。   楚明玥眯眼望过去,只瞧见纷纷扬扬如雪帕子飘落,可舟上青年们是个什么情况,这瞧热闹的兴致上来,心里就想看得清清楚楚。   “走,我们往那边走走。”   楚明玥说完就离了席往着来时的方向走,丹秋犹豫一瞬,匆匆跟上。   宣珩允端坐高位,并不能集中注意力观湖上赛事,只好用余光不时从楚明玥的方向扫过。   但见楚明玥的心思都在湖上,对于那张特赐的圈椅、以及紧邻圣驾的席位,她全不在意。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离开的方向,她步伐轻盈,芙蓉面上笑意张扬,路过安王席位时,朝人明眸一笑,走出观赏台时,纤手落在沈从言肩上俏皮轻拍。   鲜活又生动。   酸涩的情绪再次从心底升起,尚未充满肺腑,就被他咬牙按下。   现在的他,不配嫉妒,亦不配羡慕。那一份张扬的美好,是他不曾珍惜。   如今,他再没资格。   宣珩允缓缓吸一口气,离席跟过去。   沈从言见状,和张辞水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跟上。   前边楚明玥抱着玉狮子沿河岸往西去,东岸被士兵和栅栏围着,没有百姓,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走着走着,她突然顿足偏头看着丹秋,面色凝重。   丹秋被看得心下一颤,已然开始反思是不是近日做的那件大逆不道之事被郡主知晓。   就在她欲跪下认罚时,只听楚明玥一声嗔怨,“这玉狮子怕是要胖成玉猪了。”   丹秋怔楞之际,怀里一沉,楚明玥把玉狮子推到她怀里,“你来抱一会儿。”   言罢,她甩了甩酸痛的皓腕,继续快步往西走。   玉狮子“喵呜”一声,蹭了蹭丹秋手臂,似是知被嫌弃吃得多,牢牢扒着丹秋手臂,生怕被丢下了。   丹秋长舒一口气,挠了挠玉狮子挤成一圈的脖子,快步跟上。   西岸外环的人不算多,人都拥挤在湖岸的青石栏杆上,里外三层。   纵使如此,两顶华贵软轿被八人抬着沿西岸外环走,依然格外扎眼。   轿子在一处栽种着将军楠的凉亭外停下,前边轿子走下一个身穿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纹茧绸直裰的男人,瞧着约有五六十岁。   他眉心竖起不耐烦的川字纹,走至后边那顶软轿前,一把掀开帘帷,重重咳一声喊道:“快出来,你和贵人的缘分,就在今日!” 第40章 40、40   过了半晌, 软轿里的人才不情不愿扶着婢女的手臂下了轿。   她半头乌发顺肩背垂下,是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看身段行止, 是婉软娇弱的江左女子。   只是却穿着一身与周身气质全然不合的灿红色刺金花纹绡纱霓裳, 她被男人拖拽着往湖岸走。   天鹭湖本就是环形湖,顺着湖岸一直往西走, 就是西岸了。   这个位置正好超出士兵严令禁止靠近的范围, 而距离熙熙攘攘正情绪高涨的围观百姓, 又还有一段距离。   但视野极好,往西能看到漫天飞的手帕正飘飘荡荡落在红了脸颊的龙舟青年额上,往东能瞧见威风赫赫的礼炮朝天齐响。   楚明玥就停在此处, 纤腰倚在青石栏杆上,半身探出正往西看, 那边数十艘龙舟软调齐唱, 正徐徐往这边过来。   各色手帕荡在风中,吹来一阵百脂香。   “你快点,磨磨蹭蹭的。”   不耐烦得声音刺入楚明玥耳畔,她轻撩眼尾, 偏头往身旁看过去, 正好瞧见那一张清秀面容梨雨半落。   “爹, 女儿不想要这缘分。”女子挣扎着试图甩开被拖拽的手臂。   “胡闹,不许再胡言。为父找青龙观的天辰道长算了,你与贵人年命相生、五行相辅,你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男人拖着女子行至湖岸杆栏处站定, 他看了看倚栏而站得绯色胡服女子, 面露不悦, 压低了声音斥其女不争, “你不上心,有的是人上心,给为父站好了,待会按为父说得做!”   说完,他给一旁的婢女递去眼神,甩袖往软轿走。   刚行两步,又转身返回,却是朝着楚明玥而去。   方才一瞥,男人只瞧见楚明玥侧脸,虽只看到半张脸,可他不是没见识的人,心叹女子秀鼻挺翘、颌线畅滑,骨相极佳。   他怕这人抢走贵人目光。   楚明玥侧了个身,一只手臂搭在青石杆栏上,明眸含笑注视来人。   “劳烦姑娘往西挪一挪。”男人的态度算不得无礼,但亦毫无扰人的谦逊之态。   一旁抱着玉狮子的丹秋登时不悦,她一手托起玉狮子,让它攀着她肩膀,闲出一只些许酸麻的手臂。   “此处视野好,地方又宽敞,我家姑娘就喜欢这地儿。”丹秋剜着来人嗤鼻。   男人一听顿时拧起眉心,下巴上的短须跟着颤了颤,他往不远处的自家轿夫扫一眼,一声冷哼意味深长。   丹秋跟着他的视线往那边瞧过去,八个轿夫个个精壮,若是动起手,还真不一定占得上风,可一想他说让就让,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往东边一瞧,似乎是陛下和沈将军远远过来,顿时又有了底气。   “不让!”丹秋瞪过去一字一顿出口。   楚明玥亦看到东边有人过来,她转而往西边看过去,那边龙舟渐行渐近,就寻思着许是这家姑娘的父亲挑中的如意郎君在附近,自己硬要杵在这儿,倒像是专门坏人姻缘的和尚。   “丹秋。”楚明玥开口,漫不经心道一句,“咱们往西边靠一靠就是。”   丹秋一贯听话,楚明玥一开口,她立时收起一身炸毛,重新把玉狮子揣怀里,跟着楚明玥慢慢往西走。   放目望去,不远处喝彩声此起彼伏,伴着婉转软调的江左民曲,朝着楚明玥所处的方向,越来越近。   楚明玥停下脚步,倚杆栏而站,侧目往身后看一眼,和那位姑娘约三丈远,想来不会扰了人家选夫君,便继续往西瞧热闹。   而这边,宣珩允一路跟上,又不敢让步履过快,如今再同楚明玥讲话,总要寻一个合理的借口,方才不会被厌烦。   他的身后,沈从言、张辞水和崔旺相继跟随,保持着适中的距离。   忽然,空中传来羽翼拨动风声的响动。   一只黑羽鸟从云海俯冲向下,稳稳落在宣珩允肩上。   宣珩允抬手去取绑在黑羽鸟脚上的铜质信筒,凑近的时候,鸟喙在那只冷白清瘦的手背上蹭了蹭。   这一幕被沈从言若无其事收进眼底。   宣珩允展开信笺,原本潦草掠过的目光陡然一颤,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细细将信笺上的十四小字反复看了数遍。   纸上写,“血痨之症,青龙观的天辰道长有解。”   纸条被他团起紧紧攥进掌心,他的呼吸由小心翼翼逐渐变成剧烈喘息。   继而,粗重的喘气声变成了痴笑,墨发玄衣的男人站在湖岸边,犹如癔症发作,自顾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之后,笑声戛然消失,那张俊美锋锐的脸再次变得凝重又审慎。   宣珩允抬眼凝望着前方的绯衣身影,兀自将刚刚放松的心再次攥起,现在还不是开怀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信上所书之人,尚不知他所谓的“有解”又是否真实。   之于楚明玥,他真的再受不住一丝一毫遥不可及的希望。   他的身后,沈从言默默注视着宣珩允的一举一动,始终面容肃冷如常。   而张辞水一头雾水,他一手挠着额角,用迷茫的眼神询问崔旺,崔旺叹气摇了摇头。   下一息,张首领瞳孔骤然一亮,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他终于猜到是黑衣骑寻到了陛下要的消息。   丹秋往东边张望时,正好看到张首领张成圆形的嘴巴,她抿着嘴把视线移开,低嗔一声“呆子!”   “郡主,陛下他们往这边来了。”丹秋靠近楚明玥耳畔,低声提醒。   楚明玥探身朝西,正好看到龙舟上挽袖青年一手抓着粉色方帕,从腰间扯下一枚玉坠子朝岸上抛过去。   岸边登时响起如潮掌声,裹挟着一阵阵“郎才女貌、百年好合”的起哄声。   “百年好合!”楚明玥看得入戏,跟着一道拍手。   “郡主。”丹秋扯了扯楚明玥束起的袖襟垂下的红绫。   楚明玥意犹未尽轻哂她,“别吵,快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把帕子准备好,龙舟要过来了。”   丹秋双颊一红,飞快往东边看一眼,“郡主,陛下来了。”   楚明玥黛眉轻蹙,心里寻思还是不碰上比较好,总归是无话可聊得,今日这热闹也算长了见识,不枉来江左数月。   “那咱回,回去收拾收拾,带上柳姐姐,咱回洛京。”   起身离开杆栏之际,晕染着桃粉的飞凤眸尾光往身后淡淡一瞥,楚明玥猛地怔住,下一息,她朝倚栏而站的红衣姑娘飞奔过去。   “姑娘小心!”   “郡主!”丹秋一声喊。   方才霎那,楚明玥看到等候贵人的女子身后倚靠的青石栏杆突然晃动。   就在楚明玥扑过去的同时,青石栏杆齐根断开。   女子惊呼一声,随青石一起倒向天鹭湖。   楚明玥足尖点地跃起,借力扑过去一把抓住女子手腕,但她本身亦只是娇瘦的姑娘。   她被女子下坠的力道带着身形一斜,从栏杆断裂处跌落,眼看就要和女子一同落入湖中,楚明玥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攀住一截残垣。   两身红衣悬挂湖岸,衣袂随清风翻舞。   楚明玥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腕,她往下看一眼,女子绣履距离湖面不足半丈,而远处龙舟要过来,尚需要一段时间。   在电光石火间,她下意识想到的是,不能让这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湿透衣裙。   “别怕。”她低头朝女子挤出安抚的笑,“不会落水的,我大哥就快过来了。”   那边,原本漫步行来的三人方一见前方情形,同时运起内力似一阵风影掠过,又同时抵达栏杆断裂处。   丹秋抱紧怀中玉狮子冲过去,又想救人,又不敢放开玉狮子,急得泪珠子一下就掉出来了。   楚明玥仰头,额头正好砸落一滴水柱,“你这丫头是看我命大,要用金豆子把我砸下去,是不是。”   她还有心思逗趣。   丹秋低头在手臂抹了抹眼泪。   这时,宣珩允、沈从言、张辞水同时探身看过来。   同时,楚明玥看见女子的父亲也慌张跑来,眸光闪烁。   下一息,楚明玥一怔,那名女子滑开她手指跌落湖水。   “阿玥!”   “昭阳!”   两道声音猛然大喊,两只手齐齐递到楚明玥面前。   楚明玥一只手攀残垣悬挂,面对眼前情景竟是怔了神儿,总觉方才发生的事隐隐哪里不对。   “女儿,女儿啊!”   女子的父亲忽然呼喊着往前挤,“公子,求求你公子,救救我女儿啊。”   男人一把拽住宣珩允胳膊,直接跪地,宣珩允偏头打量地上男人,脸上戾气骤现。   “昭阳,快上来。”沈从言单膝跪地,一只手撑着岸边断掉的青石,另一只手向楚明玥伸过去。   楚明玥吸一口气,未曾犹豫,直接紧紧握住沈从言手掌,接着足尖踩着湖岸凸起的石头,借力跃起,一个空翻,稳稳落地。   宣珩允被跪地哭求的男人拖拽着手臂,目睹这个过程瞬时沉下脸色。   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选择的是沈从言。   这个认知让他本已提到喉咙根儿的心急速下落,堕入冰窟的同时,又被锋利的冰凌刺了对穿。   宣珩允的心不受控制的疼起来,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成为她眼中无关紧要的人,在遇到危险之时,不会交付手腕的无关存在。   这一刻,他甚至不能表露出介意和不悦,因为同楚明玥之间弥足珍贵的相处,是他用一声“皇姐”求来的。   她的一切选择,他不配拥有看法。   楚明玥以一种毫不知情、磊落坦荡的姿态,狠狠抽在宣珩允暗自觊觎的痴想上,让他不敢表现出一分的介怀。   宣珩允闭了闭眼,敛退情绪。   “求求公子,我女儿不会游泳啊。”喊声聒噪。   楚明玥站稳身形,匆忙跑过去探身往湖里看,被沈从言一把攥住手臂。   湖里女子在水中起伏,双臂不住拍打水面呼救。   通身富态的精明男人依然在恳求宣珩允救人。   宣珩允用了些力道才抽回手臂,负手而立,他的余光扫过沈从言握在楚明玥手臂的那只手上,不动声色紧咬牙根,唇齿间弥漫开腥咸的血气。   “快点救人!”楚明玥望着湖里露出焦急之色。   沈从言自顾护着楚明玥,以防她踏空跌落湖中。   宣珩允兀自沉浸在心底的翻山倒海里。   “公子,求您救救小女吧。”   楚明玥侧头,把目光落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暗自吸一口气,维持着不紊的声音,他看向张辞水吩咐道:“下去救人!”   张辞水一诧,犹犹豫豫往断开缺口的湖岸走,他往跪地息声、正一脸怔讶的男人瞧一眼,只觉这人长得脸熟,似是不久前刚见过。 第41章 41、41   来不及多想, 张辞水跃起,后直直坠入湖水,水花四溅。   岸上的人安静下来, 那个独独面朝宣珩允跪地的男人同时哑口, 颔首垂目,逐渐显露出焦灼之态。   宣珩允绕过跪地男人, 向楚明玥走近几步。男人讪讪自行起身。   楚明玥眸光转过, 又探身往下张望, 张辞水已拖着昏迷的女子往修有石阶的岸边游去。   女子的灿红绡纱在水中绽放,犹如雾色的英丹花簇簇盛开,冶艳又凄凉。   楚明玥一言不发, 目光紧锁水中大片的红,突然记起方才这位父亲催促女子时用到的词汇是“贵人”。   樱珠微翘的朱唇轻轻勾了勾, 露出不易察觉的讥笑。   原来这对父女, 是冲着当今陛下来的,求得也不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而是序星宫里那把金凤椅。   方才形势急迫,但男人径直跪在宣珩允跟前求救的行为依然让她觉得隐隐透着诡异的不妥。   原来在这天下, 真的是有人身为父、却盘算着用女儿的婚姻谋富贵, 甚至不惜让骨肉深陷危险。她明明听到那女子不想要这姻缘。   楚明玥抬眼向远处一团乌云望去, 心底抑制不住猛烈的情绪喷薄而出,她想回洛京了,楚家的祠堂里,定远侯的牌位想来许久不曾落下香灰了。   张辞水横抱昏迷的女子走过来, 颇有些郁闷的唤了一声, “公子, 人无碍。”二人身上衣衫皆淅淅沥沥往下淌水。   话刚落, 女子连咳几声呛出一口水,悠悠转醒。张辞水见状把人放下。   女子方转醒,尚很虚弱,她木然看一圈,足下巍颤朝她父亲走去,一身绡纱尽湿,紧紧贴在婀娜玲珑的身体上。   “爹。”她虚弱开口,刚走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人直直向前栽去,他的父亲伸出手臂欲接,下一息猝不及防两步走开,跑向自家家仆,喊了一声“快拿风披过来。”   而昏迷的女子,直直向宣珩允倒去。   宣珩允冷眸注视着倒在自己胸膛的湿衣女子,面沉似墨,不发一言。他负手而立,未有要伸手接住的打算。   空气在这一霎,仿佛凝成冷霜。   女子意识昏沉,勉强保持不滑落在地,她双眼闭阖,下意识将身体的重量都倾靠在带有温度的支撑上。   而原本就不算合身的衣裳被水扯坠着,交叠而落的衣襟愈发向下延伸,露出一片尚挂水珠的肌肤、和因靠在宣珩允胸膛而挤压着从襟领呼之欲出的半峰。   张辞水倒是伸了伸手臂,想把人接过来替陛下解围,可一看女子眼下状况,他也不敢妄动,事关姑娘家清誉,他一介粗人,可娶不起一妻一妾,何况谁做妻谁做妾?   刚这么一想,他全身一抖,顿觉后颈发凉,似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寒刃架在了他脖子上,遂不敢再想,只好赶紧移开视线。   沈从言一贯不苟言笑,此时,他只把楚明玥拉离断裂的湖岸,并以身挡在湖岸那一侧。   楚明玥眸光转动,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她丝毫不介意宣珩允会以怎样戏剧的方式充盈后宫,只是她了解这个人,又有哪个九五之尊会心甘情愿被人算计如此呢。   她转身从丹秋怀里接过玉狮子,这一看她心里咯噔一下,就见丹秋柳叶眉拧成麻花,那张脸都快憋成柿子红了。   “丹秋?”楚明玥不解打量她,“何事惹你不悦,竟是把自己给气成这样了。”   “无事。”丹秋闷闷开口,紧咬着下唇不肯抬眼。   这里人多,楚明玥见她不肯说,就不再问。再看宣珩允,已经明显不耐烦。   那边女子的父亲终于拿着风披小跑过来,“多谢公子搭救。”他把风披罩在女子身上,却未有接过自己女儿的意思。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眸底凛冽寒光不经溢出,吓得男人呼吸一滞。   他始终背手、脊背挺拔而立,这时,宣珩允漠然说道:“扶好你家女儿。”话落,靴履往左迈出,身形挪开。   那个男人容不得多想,一把扶住女子交给跟过来的府婢。他始终低头,不敢正视宣珩允,沉默一息,似是做出最终的决定,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向宣珩允看过去。   “小女落水得公子相救,鄙人感激不尽,只是在下女儿如今待字闺中,今日周身透湿靠于公子怀中一事,被西边过来的百姓瞧得清清楚楚,往后怕是再许不到好人家。”   宣珩允蹙了蹙眉心,唇角漾起一抹讥笑,笑意同楚明玥脸上如出一辙,五载时光给二人身上,终是留下些不易觉察的、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他稍稍偏头,往楚明玥看过去,试图从那张娇艳的脸上读到哪怕一丝介怀的醋意,可惜没有,他只看到她抱猫上观,和西边过来的百姓一样,图看个热闹。   曾经,她会因为犒赏功臣的赏花会上有某家大人家的小姐来敬了宣珩允一杯酒,而醋意满天飞,把送往太极殿的宵夜换成一碗放进半坛醋的醒酒汤。   那时,他被一口浓醋酸到,斥她胡闹任性。   今日,他发了疯的想要从那张脸上解读到一丁点的介怀之意,哪怕一点点,就能够慰藉他心底正翻江倒海、痛彻心扉的撕.裂感。   他一方面疯狂地想要把人揽进怀中,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小心藏起来;另一半声音又在拼命让他冷静,他要做足已经放下的模样,才能换来她一顾。   他啊,尽是咎由自取。宣珩允依旧笑着,维持一份平静清雅。   女子的父亲见宣珩允态度温和,遂又更进一步,“不如就让小女跟了公子吧,作妻作妾全凭公子心意。”   “你女儿不是我救的。”宣珩允温声且淡漠。   “什么?”男人一懵,脱口而出。   宣珩允随手一指,“你女儿是他救的,你府上何处,改日我让他到你府上提亲。”   张辞水一听,欲哭无泪急忙辩解:“公子,我,我真不能娶!”   “哦?”宣珩允眯了眯眼,笑得漫不经心,“为何不能。”   张辞水哑口,急的开始挠鬓角,“反正就是不娶,属下是奉公子之命救人的,这恩情当算在公子身上。”   死道友不死贫道。   宣珩允淡淡瞥他一眼,“跟着崔司淮,学得愈发胆大敢言了。”   张辞水一个哆嗦,悻悻闭嘴,垂眼之际,往某个角落飞快瞟过。   “本公子无意娶妻纳妾。”宣珩允看向女子的父亲,淡淡道。   许是宣珩允的脸过于俊美,而他端出的姿态又似温润公子,这声回绝,未让男人意识到是该知难而退的时候。   他面露为难之色,“这……公子,小女清誉不在,公子若是不收她入府,小女怕是无颜再苟活于人世。”   此话一出,楚明玥心道不好,这样的威胁是会惹恼宣珩允的,她挠了挠玉狮子的下巴,心叹做父亲的不是个东西,可这姑娘许是无辜的。   这个时候,周围开始热闹起来,十艘龙舟缓缓而来,推开一圈圈涟漪。   岸上跟着龙舟一路走的百姓唱着软语小调,渐行渐近。   女子的父亲看一眼来人,两手提着袍子作势就要跪下。   “今儿当真是个好日子,救人倒是救出一段姻缘来。”楚明玥两步过去,拽了下男人胳膊,沈从言见状跟上,一只手提着男人后襟领硬是把跪了一半的人又提了起来。   楚明玥换了之手托着玉狮子,有些好笑瞪了女子的父亲一眼,他想借着人多逼迫宣珩允点头,这算盘真真是拨在逆鳞上了。   宣珩允拼命克制着心底的浓烈情绪,用平静的目光注视楚明玥,知她是在救人。   也罢,这种时候有资格顺着她心意,也让宣珩允尝到久旱逢甘霖的甜意。   他缓缓松开半掩于阔袖下、刚掐住中指第二骨节的如竹手指,那是传令暗卫的手势。   女子的父亲被一把揪起,抻了抻后颈衣料,正欲再开口。   张辞水突然张大瞳孔,一步走近,反锁了男人双臂,男人受痛一声凄厉长嚎。   围观龙舟的百姓们打他们身旁路过,有人好奇侧目。   张辞水凑到男人耳边简短说了句话,后扣着人大步往附近停着两顶软轿的凉亭过去。   楚明玥脸上挂笑,朝丹秋一挑下巴,“走,咱过去把戏看完。”   昭阳郡主这瞧热闹有头有尾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宣珩允踱步跟上,几人错过人群,跟过去。   凉亭旁,两棵将军楠长得枝繁叶茂,主杆要二人合抱,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古树了,可谓两树成林。   葱郁得枝叶如伞盖,挡去部分天光,树下就显得有些阴暗,因为潮湿,围绕着树根,长出一圈彩菇。   张辞水将人提至树下,提靴揣在那人膝窝,男人顿时双膝跪地。   方转醒的女子本是被婢女搀扶着,一瞧这情形挣开婢女扑过去跪在男人身侧,哭喊一声“爹”。   跪地男人还欲开口,只听张辞水低喝道:“薛承富,你好大胆子。”   薛承富闻言,顿时脸色煞白,这时他方记起,眼前的人,他曾与他打过照面,就在陛下下榻听月水榭那晚,他曾求这位看上去似乎是侍卫首领的人网开一面,容他小女继续住在梅苑养病。   “薛承富。”宣珩允缓声重复一遍,脸上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薛承富欲哭无泪,双肩颤抖如癫痫发作,他往东边望过去,并不见他的女婿、铜元郡郡守闻风鹤的身影。   无人来救他。   这个时候,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   “这,几位公子这是作甚,公子若不想对小女负责,那便罢了,鄙人不强人所难。”   无趣。   楚明玥开始往远处湖面张望,事情发展至此,后边的事情,倒是无趣了,就像是被话本子里写烂的戏码。   原是已经知晓了身份,那么后续,这家女儿究竟能不能圆一个皇妃梦,她毫无兴致。   她移开视线看向宣珩允,正好与那双深湛的桃花眸对上,她轻启朱唇,道一声“告辞”,引着丹秋往西边去。   宣珩允下意识就追了上去。   楚明玥回身,诧异问道:“陛下有事?”   宣珩允一怔,无事,他没有跟着她再与她同行的理由,掩在玄色袖袍下的冷白指骨紧握,他淡淡一笑:“皇姐路上小心。”   楚明玥欠身行一福礼,转身离去。   宣珩允注视着一袭红衣走远,收回视线的同时敛尽一张温润神情。   这边,薛承富站起拉着他女儿欲走,被张辞水横臂拦下。   “你们?”薛承富有些愤怒,又不敢发作。   宣珩允冷眼看他,“朕喜欢听聪明人讲话。”   薛承富脸上大骇,脸色刹那变得灰白,他“扑通”一声跪地,额头不住磕在长出青苔的地面。   “求皇上饶薛家这回吧。”他一声接着一声哭喊,他的女儿掩袖低泣。   宣珩允没耐心听他哭唱,向张辞水递去眼神,张辞水呵斥一声:“给我憋着!”   斩风刃“飒”一声出鞘,薛承富吓得一个哆嗦,立时住声。   宣珩允漫不经心沉声道:“大理寺少卿奉皇命协理族商规范营商,待到铜元郡,薛家做好诸商表率。”   薛承富连连应声。   宣珩允不再看他,转身往东回,张辞水和沈从言跟上。   他似是有很急迫的事要做,步履生风,袍角翻飞,而他的右掌心,紧紧握着被攥成一团的信笺。 第42章 42、42   傍晚, 乌云似翻涌着推向岸边的潮汐,从山峦连绵的北边过来,顷刻间淹没霞红万里。   苍鹿山的行宫里, 一排排垂柳被风吹着齐齐往南倾斜, 纤韧的柳条被打着旋的风卷起,在空中拉成一条条青绿色横线。   殿内, 半夏和丹秋怀里抱着东西来来回回走动, 丝毫没有注意到外边的风云变幻。   而春儿和甜儿两个丫头则兴致不太高, 甚至有些拘谨得跟在半夏和丹秋后边,不时帮忙打下手。   今日楚明玥从铜元郡赶回来,就吩咐半夏她们收拾东西, 要回洛京。   半夏和丹秋自然是欢喜的,她二人挽起袖子露出的小手臂上, 肉眼可见零零散散分布着小红疹。   江左什么都好, 就是雨水多,空气湿润,太湿润了,又加上行宫建在山上, 水汽更重。   住过来没多久, 在洛京长大的二人身上就开始长红疹, 楚明玥自然也不例外。   洛京的空气是干的,风也是干的,到了春夏交替日,半夏每日起得早, 都要端着个铜金水盆, 给院落里洒水增添湿气。   刚住过来的第一个月, 几人还是欣喜的, 深吸一口山上裹挟着青草香的湿润空气,甭提有多舒服。   可到底是北方长大的,这刚几个月,几人身子上小红疹时不时就冒出来。   这时候,半夏二人是恨不能立时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回侯府去。   数十口钉着铜金铆钉的紫皮楠木箱在正殿中央的空地上摆着,半夏和丹秋一趟趟把收拾妥当的东西放进去。   “你二人今日是怎么了?”丹秋心细,老早就察觉甜儿和春儿不对劲,“干起活心不在焉的。”   甜儿一只手揪起身上那件青绿色短褂的衣角,低下头支支吾吾,“郡主和两位姐姐何时走,以后还来行宫吗?”   春儿接着低声喃语,“姐姐们这就走了,行宫里往后就不热闹了,我们,会想姐姐的。”   半夏拍了拍手掌上沾的薄尘,眼尾含笑瞧着二人一哂,“我说什么事,让你俩跟失了半魂似的,郡主早前就说过,回洛京,要带你们一起走。”   甜儿眸子一亮,“真的?”   丹秋笑一声,“自然是真的,郡主向来厚待下人,郡主说了,行宫里不足十六岁的全部跟着回洛京,剩下的人每半年在行宫轮值。”   半夏接着道:“当然,你们中许多人自幼长在江左,许是到了洛京会不适应,喜欢住在江左的,自行留下,替郡主守着行宫,双倍月例。”   两个小丫头一听,方才的愁容瞬展。   “我们不要双倍月例,我们跟郡主回去。”   半夏突然一跺脚,急声道:“哎呀,我说呢,我把郡主交待这事儿给忘了,你们快去通知大家伙,愿意走得收拾自个儿的东西了。”   两个丫头点着头跑起来带风,比着她们刚来时,就连性子都活泼许多。   “诶,这外头的天怎得黑了。”丹秋站在殿门口仰头看,“怕是又要下雨,就盼这雨明天能停,让咱们顺利启程。”   风声似哨,呼一声响。   层层簇簇的乌云在天空疾速流过。   远处峦峰墨绿,被天空压下的水汽笼罩着,朦朦胧胧。   寝殿里,未点烛火,光线昏暗。   楚明玥因着在铜元郡险些落湖,到底是受到些惊吓,回来身子便乏了。   那张桃木雕花四扇围屏后边,楚明玥侧躺在紫玉珊瑚美人榻上,正阖眼浅睡。   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她紧阖的眼皮动了动,却是没醒。   楚明玥抬了抬眼,眼皮似被重物压着,无力抬起。她便知晓了,这是又魇着了。   这几个月每回梦魇,她总能看到些光怪陆离之事。   眼皮虽未睁开,但她的眼前逐渐开始有了光亮,是模糊、昏黄的,耳边有一阵阵有节奏的声音。   像是黄沙,漫天黄沙,那声音,大概就是狂风卷起沙尘,渐渐的,她开始听到有人呼喊,无数的人在喊着不同的话,她听不清。   但她无端开始紧张起来,胸口犹如压着千斤重石,领她呼吸难耐,耳畔的风声骤然变成凄厉的嘶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似乎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跑来,从她身边跑过。但她的眼中,依旧昏黄一片。   突然,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冲破那一层又一层的障,传进她的耳朵。   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妃!   楚明玥突然觉得窒息,有风沙淹没她的口鼻。   妖妃,她从未因这两个字而惧怕过,她甚至是不屑的,懒于同庸人计较。   可是在这个梦里,不知为何,她感到深深的恐惧,有铺天盖地的凄凉感从她的心底蔓延,将她整个人困锁在一种深深的自责里。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缘由、又避无可避。   慢慢地,有越来越多指责的声音涌进她的耳朵,虽然眼前依旧昏黄模糊,可她知道,有很多人在向她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马叫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忽然放下心来,包围着她的惶恐和不安瞬间溃散。   大哥。   楚明玥急促唤一声,继而,睁开眼来,眼前影影绰绰,挂着的琉璃珠帘似在晃动。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柔黄的光从门口照进来,楚明玥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郡主。”半夏一手托着珐琅彩瓷烛台的底托进来,点亮屋内的灯,待她朝美人榻上的女子看过去,顿时急道:“郡主可是又做梦了,待回了京,定得找太医署的大夫好好给郡主瞧瞧。”   她放下手上烛台,倒了杯温茶,“郡主您先喝口茶缓缓,外边我们都收拾妥当了,晚膳就好。”   楚明玥坐起,如墨长发垂在身前,她接过白玉茶盏低头轻啜几口,压下起伏不安的心绪。   “回洛京了事,可和行宫里人说过了?”   半夏点头,“大家听到郡主回京没把他们丢下,崩提多高兴了。”   楚明玥往窗外看一眼,“天这么快就黑了?又要下雨不成。”   “何大哥说看天上乌云飘过来的速度,明日郡主的仪驾启程时,保准是个好天气。”   “何飞?”楚明玥轻声问,“他可是要跟大哥回军营?”   半夏点头。   楚明玥默许,本就是从边疆被派过来的,如今,她已无需特别的保护。   一道闪电落下,耀目的白光眨眼又隐匿于云层。楚明玥起身,吩咐半夏布膳。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里,有着明显的泥土气息,是苍鹿山山风惯有的味道。   而在铜元郡远郊的青龙山,因为遍山种满窄叶罗汉杉,四五月正是开花的时候,故风里隐约带有一丝清香。   青龙山快到山巅的地方,一座落魄的道观在风中摇摇欲坠。   宣珩允站在结出蛛网的深色木门前,面露迟疑。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斑驳写着“青龙观”三字的木质匾额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几息后,“啪”一声掉在沾有青苔的玄色缎面靴前。   “陛下。”张辞水有些尴尬,他尚保持着手握斩风刃的警惕姿态,看一眼地面上摔成两截的牌匾,悻悻合上刀鞘。   “这,是不是姚远搞错了。”张辞水挠了挠额角。   白日里落在宣珩允肩上的黑羽鸟,正属于姚远带领的一支黑衣骑。   宣珩允却无迟疑之色,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那个天辰道长,亲口问出“血痨之症,如何解”。   落满灰尘的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   宣珩允迈过门槛往里走,他从胸前衣襟下抽出一条雪色帕子,帕角绣着一个“玥”字。   靴底踩着厚厚一层松针,他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薄尘,他的指节修长、指骨匀称,冷白色让那双手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可微微跳动的指尖,又像是雪原的孤狼露出的利刃,透出嗜血的残忍。   这个道观很小,是一个四方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三人高的丹炉,靠墙有一排黑瓦白墙的单层房子。   纸糊着的窗扇里隐隐透出烛光。   张辞水提起万分警惕,视线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他觉得,这家道观有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宣珩允在亮着光的屋门前站定,门口挂着的画有八卦图的青灰色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   老者头发皆白,却面无根须。   “敢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张辞水一手握紧斩风刃铜质刀柄,向前迈出数步,“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天辰道长,我家公子有事请教。”   “贫道便是。”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松针扬扬洒洒。   “要变天了,二位公子里边请。”天辰道长声音干涩,但声调始终平和,未有敌意,他掀开青灰色门帘,展臂邀人。   张辞水半边身子挡在宣珩允身前,提防之态明显。   “多谢道长。”宣珩允谦和致谢,示意张辞水无妨,张辞水敛眸退开,跟在宣珩允之后进屋。   屋里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泛黄的画轴下,一张落漆的长条平角案靠墙摆放,岸上放着两盘果子,果子上落着几许香灰,那个双环小香炉里,尚有三支未燃尽的香,正升起三缕青烟。   “二位不像香客,有事不妨直言。”天辰道长端出两盏清水。   宣珩允接过一杯,“劳烦道长。不瞒前辈,晚生前来,是为求医问诊。”   天辰道长笑着摇头,“贫道不懂医术,只会炼丹。”   张辞水捏着棕红陶瓷杯,左右张望一圈,未瞧出异样。   被拒绝,宣珩允维持淡笑,但他的心正被烈火热油烹着,他不希望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治不了”三个字,怎么能治不了呢?他必须能治。   “敢问道长,血痨之症可有解?”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天辰道长,他在给这个老道士活命的机会。   姚远不会突然送来空穴来风的消息。   天辰道长只笑不语,慢慢摇头。   漆黑如墨的桃花眸底骤然一缩,他敛去笑意,沉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昏黄的屋子里突然显得逼仄,空气黏稠压抑。   “在贫道眼中,并无血痨之症。”天辰道长不疾不徐开口,“有的只是水脉逆行冲撞心脉,以致心脉受阻生出血毒。”   “依道长之意,此症当如何?”宣珩允被攥起的心稍稍得到喘息。   “以毒攻毒。” 第43章 43、43   “以毒, 攻毒。”宣珩允漆瞳缩了缩,低低重复一遍。   张辞水的手指紧紧扣住刀柄,骨节绷得发白, 习武之人不惧交手, 然碰到阴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防不胜防。   “道长不妨言明。”宣珩允放下手中清水, 脊骨挺直, 双臂背于身后, 那双似兽场困狼的眸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天辰道长身上。   天辰道长眸光平静,平视前方,缓声道:“以冰蚕入药, 生受冰蚕之毒。”   “蚕?”宣珩允稍许疑惑。   张辞水直言问道:“吐丝织绸的蚕还有毒?这没听说啊。”   天辰道长慈笑摇头,“冰蚕非蚕, 是一种通体透明干净澄澈的虫子, 这种虫子寻常以腊月红梅的花蜜为食物,活不过冬日。”   “但若其以中火毒而死之人尸肉为食,便是这世间唯一集至寒、至热于一体的活物。”   宣珩允眯了眯眼,注视着天辰道长的眼睛未语, 他在思索这段荒谬言语的真实性有几分。   火毒、冰蚕, 闻所未闻。   但他非医者, 不敢妄自否定,哪怕能为楚明玥求得一线生机,纵使他剔骨刮肉,他亦心甘情愿。   “一派胡言。”张辞水吼一声, “戏本子里唱的都没你说得玄乎。”   天辰道长未恼, 他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旁观者, 未有任何情绪起伏, “公子既不信,请回便是,今夜天不好,山路难走,尽早下山吧。”   宣珩允的余光掠过张辞水。   张辞水一步跨至天辰道长身前,利刃出鞘,触上松弛的颈部皮肤一阵寒意。   天辰道长错愕一息,那张处事不惊的脸上终于多出不一样的表情,“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张辞水哼一声,“阁下究竟何人?”   “我,我就是青龙观的道士啊。”   张辞水手上斩风刃向下压了压,“道士?刀都架脖子上了,一介道士怎不害怕!”   那道长一听,脸上皱纹横生,倒生出脾气来,音量跟着提高几分,“你怎知我不怕,贫道怕不怕那在心里呢,非得屁滚尿流才叫怕?”   说着,他竟是握起拳头在胸前“咚咚”敲了数下。   张辞水被他说得哑口。   宣珩允走上前,眸光锁在那张苍老却无须的脸上,他漫不经心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天辰道长后颈,两指在他后颈凸起的颈骨处捏了捏。   他的指尖冰凉,被他捏过的皮肤霎时生出一片细密的疙瘩。   “怕?”他收回手,用手帕从容擦着指尖,“那你为何不出汗?”   天辰道长茫然片刻,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出乎意料的质问让他忘记常态的说辞,倒是认真解释起来。   “依道家拙见,出汗那是主生魂的精魄太虚。”   惯常满头大汗的张辞水一听,不乐意了,“你他娘的才虚。”   天辰道长被刀架着脖子,又被迎面一声骂娘,显出不悦,“贫道说的虚,和大夫们说的肾虚、体虚不是一回事。”   他叹口气,“是三魂七魄里的生魂,精气不足。”   张辞水咬牙瞪眼,又听得一头雾水。   “那么依道长之意,生魂精气足,人便不出汗?”宣珩允幽幽开口。   天辰道长回应,“以千年参泡酒,每晚就寝前服一杯,贫道喝了三十多年,精气自是足得很。”   宣珩允敛眸沉思几许,再抬眼,眸光凛锐似霜寒,他冷声质问:“患血痨之症的人,身体本就孱弱,再生受冰蚕极寒极热之毒,还能有命活?”   “道长此法,当真是救人?”   此等诡谲疗法,莫说不能治病,就是真的有用,又怎能让她冒险。   此解法之于宣珩允,无异于逼他亲手掐灭希望。   “谁说冰蚕是给患病之人服用的?”天辰道长满脸惊诧之色。   宣珩允眸底疑惑一晃而过,示意张辞水收回斩风刃,“道长何意?”   天辰道长半阖眼,道:“脉生血毒之人发病无常,无迹可寻,且不知道哪一次发病就是末次,生机本就不旺,冰蚕凶猛,其身承受不住。”   张辞水眉头一皱,又说能治,又说受不住,他性子急,可宣珩允淡淡瞥他一眼,他只好收敛气性。   “那当如何。”宣珩允周身已无温润之态,他声音冰冷,面覆冬霜。   天辰道长抬眼,被暮雪寒天之气震慑,先前端出的红尘世外之闲姿泄了一半,但他叹一口气,又呈无奈状。   “非贫道兜圈子、卖关子,实在是冰蚕难寻,这天下中火毒之人甚少,其尸肉又正好被冰蚕食之就更少。”   宣珩允蹙了蹙眉心,背于身后的指尖无意识在另一只手背上描圈,他的耐心亦所剩不多。   他是带着迫切的希冀来求医的,他的所有耐心此刻被捻成一股绳,绷得紧紧的,他强迫自己冷静、镇定,可他真得快被眼前似有似无的希望折磨疯了。   “道长只说冰蚕如何救人。”宣珩允注视着他。   天辰道长迟疑一瞬,“要以体魄健壮之人为介。”   “何意?”宣珩允的声音冷下几分。   “无病之人以冰蚕入药,生受极寒、极热之毒的反噬,待熬过七日一个小周天,生受冰蚕之人以肉.体吸收、炼化冰蚕之毒,之后,再以此人活血入炉炼成丹药,给脉生血毒之人服下,每日一丸,连服足月。”   天辰道长话落,又一声叹息。   此法考人心性,检人毅力,冰蚕入体之苦非常人能忍,亦无常人心甘情愿做此牺牲。   “无病之人生受冰蚕入体会如何?”张辞水急忙询问。   “熬得过小周天便无事,熬不过中毒而亡。”   张辞水又皱起眉头,怒视道人,忽然他眉目一松,倒是忘了,怎会下意识想到是陛下亲自来做那个渡药之人呢,何不到天牢里抓一死刑犯。   天辰道长仿佛看穿了张辞水的念头,笑一声补充道:“那个人须心甘情愿才行,否则其心脉不坚,必然熬不过冰蚕入体之苦。”   张辞水哑口。   宣珩允倒是未想这些,若此事为真,能为楚明玥以己身渡药,于他而言便是上天的恩赐。   但他依旧未放松戒备,那双眸子尚不动声色审视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道人。   “道长既慷慨道出救人秘法,晚生亦不绕弯,要多少金,道长才愿将冰蚕赠与晚生。”宣珩允冷静开口。   此人若当真别有目的,不惜千方百计放出消息,利用黑衣骑引他至此,那么他口中罕见的冰蚕,应是已备好。   否则,何苦大费周章。   孰料,天辰道长闻言一怔,接着摇头,“贫道哪有冰蚕,冰蚕罕见,食过火毒之人尸肉者更是举世罕见。”   张辞水火气再次冲上眉峰,“那你他娘的啰嗦这么久,这么罕见的东西,谁又知晓是真能救人还是胡言。”   “你,”天辰道长唇角抽搐两下,“这位施主当以腊月寒雪烹煮雪莲,每日三服,可祛心火。”   张辞水还欲再言,被宣珩允余光制止。   “今日冒然叨扰,还望道长见谅。”宣珩允示意张辞水递上一袋碎银子,言谢告辞。   那袋碎银子道人欲推辞,被张辞水强塞入怀中。   从青龙观出来,天已尽黑,无星无月,影影绰绰的山道勉强视物。山风小了许多,只是下起如毛细雨,下山的台阶变得不好走。   张辞水摸出火折子,从山道上捡了跟干燥的粗树枝点着照明,二人沿阶而下。   这次上山,本可等明日天亮再来,但宣珩允等不了,一夜的时间他也等不了,他不能放过任何有可能的希望,他亦不放心旁人替他前来。   细雨落无声。寂静的山林间只闻草木声,有藏于叶下的动物被过路财神脚步声惊动,猛地逃窜,撞开茂密的林叶。   “陛下,此事……”张辞水犹豫着拼命想如何把话说得不惹宣珩允恼怒,可太难了。   “命姚远继续追查天辰道人底细,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宣珩允沉静下令,他并未相信那个道人说的话,这个人出现的时机太过于完美。   在他遍寻天下医者,最终只能绝望接受的时候,这个道人就像是恰好出现的、他唯一能选择的最后生机。   他必须依他言去做,他不得不依他言去做。   张辞水眸子一亮,映出跃动的火光,他生怕陛下冲动之下,真拿自己的命去试毒,是他低估了陛下,他不禁有些惭愧起来。   “是!”他重重应下。   “剩下的人,全部散出去,不惜一切代价寻回冰蚕,越快越好。”宣珩允一字一句沉声道。   随后,山道上许久的沉默。   张辞水沉默许久,才应一声是。   *   青龙观里没有亮灯,两个人影站在砸落地面的牌匾旁,一人是天辰道长,另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   “那人已经来过了。”道人开口,声音有些打颤,似是怕极了面前的人,“都是按您交待的说的。”   被斗笠挡去面容的人似乎点了点头,开口声音沙哑,犹如干裂的枯树皮,“做得很好。”   “我何时能走?”道人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人似有不悦,沙哑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待冰蚕入体,当真如你所言活不过七日,自会让你平安离开。” 第44章 44、44   昭阳郡主的车马下山这日, 雨果然停了。   依旧是裹挟着绿植气味的空气充盈在整个苍鹿山。山林间叫不出名字的多种鸟儿竞相啼鸣,就仿佛在为楚明玥的仪驾奏响华乐。   楚明玥的马车上挂着醒目的红底旗帜,上面正楷白字写着楚, 旗子穿梭在下山的路上, 被山风吹着,赫赫作响。   马车前后, 一队骑着战马身穿红色铠甲的士兵精神奕奕, 正是从绥远军里拨出予楚明玥的私兵。   正月, 他们乔装打扮掩去身份护送楚明玥离京,这回,他们周身铠甲在日光下煌煌生辉, 光明正大送昭阳郡主回京。   车马浩浩荡荡往山下走,马蹄声震震, 在山林里踏出回响。   楚明玥马车上的窗幔敞着, 晨曦橘光穿过繁茂的林叶,斜斜落下柔和的光束,正落在车窗前。   楚明玥的手臂横压在窗棂上,下巴搭在手臂上, 整张脸朝向窗外, 任凭山风拂过脸颊。   她皮肤白皙莹润, 额间描着一簇赤红的凤羽,日光时而照过她的脸,那一簇凤羽在光下反出细密金光,真真如神女过山。   车马到了山脚下, 并未直接上官道, 楚明玥的马车独自往彩衣镇去, 剩下的所有人原地等候。   他们一行人马太过招摇, 楚明玥不愿这么多人进入彩衣镇,扰民。   “听说柳娘子把她那几个绸缎铺子都卖了,换成了金元宝,现在就剩这家酒肆。”半夏坐在马车里,颇有些惋惜道:“柳娘子当真适合开铺子,卖铺子换钱,这是在为她女儿备嫁妆吧。”   “柳姐姐聪明。”楚明玥未回头,“岭南柳家如今朝不保夕,且她上次回绝了她家嫂要银子一事后,岭南那边断了她绸缎铺子的货。卖了正好。”   马车在青绿色的小竹楼门前停下,楚明玥踩着马蹬下车。   今日天气好,她穿一身织金刺鹤红绡褥裙,外罩浅金缎褙子,裙裾和袖角绣着展翅白鹤,被清风一吹,衣料拂动,衣上白鹤像是暂落歇脚的活物。   账案后的柳舒宜方一瞧见,就往门口走,“蓬荜生辉这词打小就会,可今日才算第一次亲眼目睹。”   楚明玥跨过门槛,在屋里站定,入鼻酒香四溢,直要醉人。   “柳姐姐与我相识多年,想来是往日的我在姐姐面前丑态太多,才叫姐姐直至今日才有如此感慨。”   柳舒宜轻剜她,“走,上去坐。”   楚明玥笑吟吟应声,二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去。   雅轩,二人相对坐下。   楚明玥四顾一圈,一应陈设如故,心底生出疑惑,“姐姐怎得没收拾,昨日差人来告知姐姐今日回洛京,人姐姐可曾见到?”   “见到了,见到了。”柳舒宜拿起案上倒扣的马蹄杯,斟满清茶,一杯放在楚明玥面前。   “今儿郡主要坐马车,恐会舟车劳累,就不请郡主喝酒了,喝杯今年的新茶。那几坛好酒,一会儿给郡主带上,回了洛京再喝。”柳舒宜言笑如往常。   楚明玥坐正身体,认真问:“姐姐当真不随我回去?”   柳舒宜垂了垂眼,看过来时一贯轻佻的语调严肃起来,“郡主,实不相瞒,我私下也找大夫又瞧过,前几日还到了趟铜元郡寻大夫。”   她指托马蹄杯,低头抿一口,扯起唇角笑,眸底的光黯了黯,但很快又燃起火焰。   “若说一个大夫诊错,总不至于几个大夫全诊错。”柳舒宜伸手过来握住楚明玥手指,“生死有命,可活得精彩全在我,眼下我这不还好好的嘛。”   楚明玥动了动手指回握过去,她注视着柳舒宜的眼睛缄默几息,忽而勾起朱唇轻嗔,“十九叔该打,净和我作对了,怎的三言两语就给你说的改了主意,本还想着回了洛京,你住进侯府我也不孤单,这下好,还是得我一人回去。”   柳舒宜忽然低眉浅笑,倒是少见。   这时,外边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白桃带着一个小郎君走上来,年轻人瞧着十六七岁,长得倒是白净。   他和白桃一前一后走进雅轩,白桃端一托盘,盘子上是五牒小菜。   小郎君手臂上挂着一件带观音兜帽的薄风披,他行至柳舒宜身旁,弯下腰附在柳舒宜耳畔低声说话。   柳舒宜听罢,侧目含笑应一声,“好,你和白桃到马车上等我。”小郎君离去时,手指在她肩上一顿。二人之间,一颦一息无不蕴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   楚明玥一手撑腮,巴巴瞧着二人无声又暧.昧的互动方式,待白桃和那人走出雅轩,外边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楚明玥方笑出声。   “我说姐姐怎得改了主意,明明当初应下好好的,怎今日说不去洛京就不去了,原是心思都被那小娇郎给拴住了。”   柳舒宜轻剜一眼,“就知郡主定是要打趣我,但我一开始也没打算瞒着郡主,这人是我前段时日在铜元郡的南风馆门口买来的。”   楚明玥黛眉轻挑,唇角噙笑,意味深长道一声,“姐姐倒是把十九叔的诨话都听进耳朵里了。”   柳舒宜抚了抚额角碎发,她往窗外看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我虽在南风馆买了人,可更出格的事,我是半点没做。”   楚明玥敛尽轻挑神情,声音低了几分,“姐姐是怕兜不住一腔真情,更怕那小公子倾付真心。”   若是把耳边柔情当了真,对这尘世的牵挂便再剪不断,辗转多少深夜才说服自己,以阔达之态坦然接受随时会戛然而止的余生。   少年人尚年轻,余生还很长,更不敢摘了一颗真心后,再独留人于世,慢慢忘却。   楚明玥知她。若是未患病的柳舒宜,她倒是相信,她真能给自己买几个俊俏的面首。   “姐姐怎就把人买回来了?”楚明玥转眸间眼尾又染上笑意,“可是身边缺个说话解闷的?”   柳舒宜手掌轻拍桌案,眉间假愠,“枉我方才还为郡主是知己感动,那日本是路过,见他母亲衣衫褴褛,想是不到万不得已吃不上饭,谁会把儿子往那地方卖,一时就动了恻隐之心。”   “人买回来,我找了先生教他识字,学得还挺快,酒肆里里里外外的活儿,他也能干。”柳舒宜突然探身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没让他落奴籍,待他日,”她顿了顿,楚明玥知她意,就接口道:“待他日,小公子仍是自由身,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清风吹着屋里靠墙那一排竹叶沙沙作响,二人听风吟茶,又话多时,这才一起下了楼。   早晨一过,大堂里往来客人多起来,二人站在岁香酒肆的门匾下,楚明玥往里边扫一眼,只见先前那小公子正和几个伙计一道忙碌着。   “姐姐既已拿定主意,昭阳祝福姐姐。”   二人别过,楚明玥重新坐回马车里。   玉狮子压着两条前腿蹲在楚明玥先前坐过的位置上,转动着湛蓝的瞳“喵”一声,楚明玥捋一把踏后颈的长毛,把它往旁边推,玉狮子瞪着眼喉咙里“咕噜呼噜”骂骂咧咧往旁边挪了挪。   马车驶出彩衣镇,白墙黑瓦的建筑在身后渐行渐远,就连空气中若有似无却又一直存在的青苔味都在变淡。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行上官道,女婢们坐马车,男的骑马,一路言笑,算得上热闹。只是五月的天已然有些燥热,索性官道两旁的大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荫凉。   楚明玥的马车后方不远处,一匹雪白神骏一直跟着,照夜白陪着这辆马车向前行进,一直走了很远。   快要行出江左境的时候,楚明玥令停下马车,照夜白站在车窗前,低头拱着窗棂,乌黑湿润的眼睛往里探着,似乎想要把头伸进去。   楚明玥伸过去手,慢慢抚摸照夜白额上一缕长毛,“去吧,我在上京等你回来。”   照夜白晃动脑袋,一直蹭楚明玥的手,楚明玥伸着手任它蹭,过了一会儿,照夜白仰头嘶鸣一声,掉头离开,马蹄踏起一阵尘烟。   楚明玥探出窗外,注视着照夜白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点,消失在明亮的天光里。   回京走的是官道,楚明玥不愿惊扰各州县府官,车队休整就落脚在驿站里,如此直到楚明玥的马车行至洛京外郊的鹤县,也未被官员冒昧打扰。   回来的路程平坦好走,路上正好用了十五日。   只是此刻,马车停在鹤县,并未有继续走的打算。   “郡主,若是继续走,夕阳落下之前,咱们就能入京。”奉命送楚明玥回京的何飞骑马停在马车前。   “不急,先去一个地方。”楚明玥道:“你带他们在此处休息,不须跟着。”   “是。”何飞虽有犹豫,但仍听令行事,且此处已算是皇城脚下,是安全的。   楚明玥的马车拐了个弯,驶进鹤县,马车一路行驶,穿过鹤县最热闹的商街,后在数条偏僻无人的巷子里几经驶进驶出,停在一片葱郁茂盛的草植前。   楚明玥走下马车,只让半夏和丹秋跟着。   日光虽好,眼前却是一片落败景象。藤蔓缠绕着齐人高的杂草肆意生长,一眼望去,这里就是荒草丛生的废弃之处。   然而,被藤蔓的杂草遮掩着的中间,却有一处院落,只是这处院落被密密麻麻的葱郁绿色掩埋了。   楚明玥绕着荒草慢慢走,轻车熟路停在一片藤蔓前,藤蔓上开着紫色的小花。   半夏和丹秋在前边拨开藤蔓,一扇大门暴露在日光下。   门推开的时候,落下一片碎瓷器,掉在青砖地面上,撞出尖锐的破碎声。这是住在院子里的人留下的,以通过瓷片落地的声音判断有人来了。   楚明玥跨过碎瓷片往里边走。   这处院子很大,可惜到处长满荒草,一棵桂花树已经枯死,倒是五棵桃树还活着,长得极好,枝叶间挂着一颗颗即将成熟的桃子。   楚明玥从那些桃树下慢慢走过,仰头打量一个个粉色桃子。桃子显然被精心照顾着,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虫子,亦没有鸟啄的痕迹。   这个院子里的房子有很多,有一半的屋子房梁已经塌陷,瓦片砸落满地,到处结着蛛网,四顾下来,唯有西北角的两间矮屋干干净净,像是住人的。   依照大庭院的结构,西边的矮屋应是堆放杂物用的,此时,屋门上悬挂着一块打着补丁的破布,已经看不出布本来的颜色。   那块布被掀开,走出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男孩的脸脏脏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正木然地看着楚明玥。   “长生,你母亲还好吗?”楚明玥走过去,蹲下同这个叫长生的男孩讲话。   长生垂下眼,通身都写满毫无生机的丧沮,他声音平平,“还没死,被药吊着。”   楚明玥似乎是习惯了,她拿出在马车里准备好的钱袋子推到长生怀里,“我来给你和你母亲送些银两。”   长生接过钱袋抱在怀里,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就那么垂首耸肩得站着,不发一言,怀中沉甸甸的金银并没有为生活拮据的他带来喜悦。   “你母亲呢,我去看看她。”楚明玥站起,顺手摸了摸长生毛茸茸的脑袋,长生不躲不避,对这个传递亲昵的动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漠然接受。   “她发病了,不清醒。”长生掀开布帘往里走,楚明玥跟进去,留半夏和丹秋在屋外。   屋子里光线很暗,窗户上都挂着和门帘一样打着补丁的布。   里边的家具陈设样式都是极好的,看得出是宫制,只是全部落满厚厚一层灰尘。   长生走到靠墙的红楠餮纹翘头长条案前,踩着一个小方墩把怀中的钱袋子放上案面,又跳下矮墩引着楚明玥往里屋走。   “我母亲疯得很,她不会想见你。”不属于六岁孩童的淡漠语调从这个消瘦孱弱的孩子口中说出。   楚明玥并无计较,她扫过屋中陈设,四角方桌上一个雕花精美的食盒落着厚厚灰尘,这是她上次过来时带来的。   “妖女!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怎还活着!”   楚明玥刚走进里屋,床榻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挣扎着滚下床榻,向她爬来。 第45章 45、45   长生把那个女人扶起来, 推回床榻上,明明是六岁的孩子,不知道是如何有力气扶起他母亲的, 许是他母亲真的太瘦了吧。   “你都这样了, 又对她做不了什么。”长生的声音平平淡淡,看向女人的眸子任何暗淡无光。   女人撑着床榻半起身, 依然在咒骂, 和楚明玥每回来时都一样。确切地说是和发病时一样, 她不发病时是胆小怯懦的,不敢抬头和楚明玥讲话。   楚明玥走近床榻,打量着榻上女人, 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瘦了,脸颊凹陷, 嘴唇干瘪, 眼睛愤怒地瞪过来,那道愤怒的光倒是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存在。   楚明玥站在那里静静等了一会儿,女人骂累了,一头倒在裘枕上大口喘息。   “请大夫了吗?”楚明玥问长生。   “没有, 她这副样子不敢请大夫来。”长生平淡回答。   楚明玥的视线落在留有药渣的药罐上, “那这些药是怎么抓的?”   “还是上回你过来时, 带来的那个大夫给开的方子,一直按那个药方抓药。”   楚明玥蹙了蹙眉心,这个六岁的孩子,从说话到神情、到体态, 都不似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他从三岁住进这里, 不许出门, 无人陪伴, 尚要忍耐时而疯癫的母亲。   这种忍耐耗光他所有的生机,撕裂他纯真的孩子气。他变成一个冷漠又沮丧的人。   “过几日我带大夫过来再给你母亲瞧瞧。”楚明玥努力勾起唇角,使自己看起来亲切无害。   长生轻微眨了下眼睛,沉默注视着楚明玥。   “怎么了?”楚明玥笑着走过去,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长生不躲闪,只是问一声:“你当真认为她还需要活着吗。”他扭头看向床榻张着嘴巴大声呼气的女人,“她这个样子,死了才更好。”   楚明玥心底一凛,轻轻收回手,漫不经心握紧了手指,“她是你母亲,不能这么说,她若去了,你在这世上就再无亲……,无母亲了。”   楚明玥的声音顿了顿,她用错了词汇,这个孩子在这世上是有亲人的,他的亲人一言九鼎、权倾九霄,他的亲人生而王侯,永生富贵。   只不过,他和他母亲是被遗忘的存在,被刻意遗忘在奉化末年。   他的父亲,是先帝皇六子恒王。是唯一一个在先帝尚于人世时,意图逼供夺位的皇子。   可惜那个时候的奉化帝早已久病昏迷在大明河宫的龙榻上,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宫变未激起任何水花。除了诸多皇子,甚至于不站队、不结党的朝中大臣都不知。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疯狂宣泄,亦是孤注一掷得玉石俱焚。   恒王知晓,宣珩允登基,他亦无活路。   他曾经,在打下首次战功、被奉化帝于紫薇殿给予极高褒奖的时候,得意忘形了。   那日奉化帝言,“朕之六子,骁勇似朕。”   这句话让包括恒王在内的许多人,都误认为皇太子的位置所属,局势已然明了。   恒王胆烈,牵猎犬行于后宫花园,遇皇九子宣珩允,其眼斜于顶,令皇九子让行于猎犬。彼时的宣珩允以谦和温恭行于朝中,默声让步。   恒王牵猎犬而过,在其轻蔑一瞥下,忽然瞧见敛眸而立的宣珩允,眼尾溢出一道凛冽蚀骨的光。   次年,皇九子受封皇太子位,入主东宫。   谋反逼宫,是为一搏,生而为皇家,自幼遍知,那把金龙椅,向来成王败寇。   恒王在奉化帝病入膏肓之时逼宫,为他所用的禁卫军封锁皇城,这个时候,定远侯远在疆外,胜算本是极大。   他本欲把守大明河宫,待熬到奉化帝咽气,拿出早已备好的遗照登基。   然而他不知,奉化帝后来病情好转,又活了三年。   计划百密终有一疏,彼时的禁卫首领手下负责把守大明河宫的一侍卫,冒死夜入东宫,将此事告知了宣珩允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禁卫首领张辞水。   至此,计划败漏,前功尽弃。   本就是谋逆,禁卫侍卫当夜被策反过半。   大明河宫里站满太医,一如往常。宫外,沉寂无声的夜里,唯有奔跑的脚步声、和利刃刺穿身体的声音。   恒王被逼走投无路,无人知他为何会跑去东宫自投罗网,许是他知这时的宣珩允正在大明河宫“侍疾”,东宫最为安全。   但他未料到昭阳郡主会带着食盒过来,他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疯癫模样,吓得郡主身后的婢女一声尖叫。   而他在情急之下失去神智,手中长剑闪着寒光朝昭阳郡主刺去。   楚明玥眼见长剑直冲正心过来,那招跟着沈从言练过无数遍、也是她唯一正儿八经学过的对敌招式下意识使出。   转身躲闪、两步逼至恒王近身,扣腕夺剑。   这是她和沈从言练习过的招式,沈从言不会伤她,亦知分寸。但正在绝望中的恒王是没有理智的,他的手腕被楚明玥扣住,人却未束手就擒,长剑乱舞。   那柄长剑在被二人抢夺中贯穿骨肉。   恒王的动作戛然而止,睁大的双眼里写满震惊。他的身体趔趄着后退,直直向后倒去,长剑顺势被扒出身体。   剑身离体那一瞬间,带出的血珠喷了楚明玥满脸。   她双手握着剑柄,痴傻望着地面上不住抽搐的人,血从他胸前的血洞里往外流,越流越多。   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跑过来一个女人,哭喊着扑倒在恒王身上。   她瞧见了恒王倒地,瞧见了楚明玥手握尚淌血的长剑,从此之后,这个画面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牢牢记住了五年。   每每发疯时,她就撕心裂肺地喊“凶手、妖女”。   “她不是我的母亲。”长生冷眼看着床榻上陷入昏睡的女人,“她不认识我,唤我驰安。”   楚明玥闻言很意外,驰安是恒王的表字。她走近床榻,静静打量阖眼的女人,多年病痛使她看上去格外苍老,那张脸已经无法辨出她曾经的样子。   曾经,楚明玥努力回想,记忆深处的这个女人,容颜亦谈不上惊艳。   那件事之后,恒王府上下数百口人命尽数下狱,这场根本称不上谋乱的事件,奉化帝并未要恒王的性命,只是恒王性烈,不甘以待罪之身被终身囚禁,故自绝于大狱。   奉化帝大怒,恒王府所有人流放。   如今尚活于人世的,唯有楚明玥护下的母子二人。   当时,病榻上的女人抱着一岁的孩子逃了,上报此事的文书,是楚明玥求了沈从言、瞒着定远侯摆平的。   女人抱着孩子躲进恒王为她买的宅院里。   她不过是恒王养在郊外的外室,就连王府里的通房都算不上,这个孩子,自然也未被宗室记册。   她们的消失本就算不上大事。   不过是没有身份的外室,却直至疯癫,都惦念着恒王。   而那次她为何跑去东宫,楚明玥至今不知。   “驰安,”楚明玥看着长生,“那是你母亲很重要的人。”   她再次环顾一圈,终于意识到不对,问:“你的乳姆呢?”   长生在一张矮墩坐下,稍稍歪头看着楚明玥,“走了。”   “何时走的?”楚明玥很诧异。   长生低头想了想,“过年的时候,她说你死了,往后没人送银子来,她就不伺候了。”   楚明玥愕然,当初走时匆忙,竟是忘记这边了。   “你真的死了吗?”长生低着头,没有看楚明玥。   楚明玥细细打量他,发现真的无法从一个六岁的孩子脸上读出任何有关情绪的表情。   她觉得有些好笑,无奈叹一口气,继而笑吟吟开口,“我没死,以后还会继续给你和你母亲送银子。”   她想了想,又问:“你还需要乳姆吗,我可以再带过来一个。”   “不需要。”   长生抬起头看过来,一脸平淡,他说话的时候眼尾下垂,镇静中透着绝望。   楚明玥还想问没有乳姆,谁照顾他,但又一想,在乳姆离去后,他终是带着重病的母亲活了这数月,这不是寻常的孩子。   光线昏暗的房间充斥着苦涩的药味,闻得久了,楚明玥有些难受,她朝长生示意,转身往外走。   屋外院子里,忽然飞过两只雨燕。   楚明玥寻着雨燕落下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它们在屋檐下搭了窝。看着黑燕坐窝,楚明玥心底一暖,这一刻,她觉得长生这孩子的心还是可以救的。   她转身同跟出来的长生道:“明日我会让三人过来,一位大夫为你母亲诊病后离去,一位烧火做饭的老者会留下,你给他找一间屋子住,另一位是先生,每日过来教你念书识字。”   “念书识字?“长生仰头看着楚明玥,“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楚明玥垂眼注视着他,“为了让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换一个称呼。”   “宣家的人,不能一辈子苟活于荒草丛生的废弃宅院里。”   楚明玥说完,转身离开。她没有再看长生,但她猜的到,这个孩子正用面无表情、毫无生机的脸看着她离开。   苍苍暮色迟来,橘色夕阳染红一簇簇云团。   楚明玥的车队再次启程,角旗迎风招展,向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那处被荒草和藤蔓包围着的宅院上空,一只黑羽鸟在云间盘旋、俯落,隐入高矮错落的巷子里。 第46章 46、46   “启禀陛下, 郡主的车驾已于三日前抵京。”崔旺跪在这辆玉辂车的角落里,目光盯着膝下华贵的短绒刺银丝餮纹毯。   宣珩允靠坐在软垫上,一手撑头, 正全神贯注盯着掌中小瓷瓶。   那个精致的五彩瓷瓶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那是冰蚕在瓶中蠕动。历时半个月,黑衣骑竟真的于终南山谷底万年不化的雪里把这只虫子找着了。   找到它的时候, 它正在啃食一具冻尸的脸。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 未再说话。   对于楚明玥又去了那处荒宅, 他亦无动于衷。曾经,对于她这个举动,他是极为不悦的,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除了她, 一切都不重要。   崔旺静悄悄起身,退到马车外骖坐。   这辆玉辂车车身铜质,外用楠木覆裹,精雕瑞兽, 车左侧垂悬彩绘祥云腾龙纹的十二长旒, 华盖四周垂下二十四銮铃, 正肆意撞击出细碎声响。马车被八匹神骏拉着,正极速往东边方向去。   这是回京的方向。   崔旺的旁边,坐着化身车夫的禁军统领张辞水。   随驾朝臣的车马被他远远甩在后边,玉辂车前后, 是一队金甲战马的士兵护送, 为首那人是沈从言。   而在玉辂车后方, 唯有一辆普通马车跟着, 车里被马车颠得正眼冒金星的人,是一个发白无须的道人。   崔旺往后边马车看一眼,低声问:“张首领,陛下何故带一道人回京?”   元启帝南巡途中突然掉头返京,所有官员皆是疑惑。   张辞水目视前方一声长叹,“炼丹。”   “炼丹?”崔旺满面愕然,深感不能理解。   昔年秦皇武帝年迈不舍世间,四处求仙问药服丹以求长生,却是伤了根本。可当今陛下才二十二岁,刚入盛年,怎的就开始琢磨着炼丹了。   莫不是昭阳郡主休夫一事,给陛下打击过大?   张辞水耸了耸肩,一脸惆怅。   崔旺兀自呆滞一会儿,突然又问:“上次薛家设计陛下一事,陛下当真不追究了?”   不料张辞水闻言,愈发的惆怅,“薛家?呵,那个薛承贵以为他的好女婿保得住他,可笑,闻风鹤自顾不暇。”   “啊?”崔旺不解。   张辞水斟酌一瞬,寻思告诉崔大监也无妨,左右回了宫,崔大监是日日跟着陛下身旁近身伺候的。   “崔少卿已从河涧动身,赶回铜元郡,他这回受命查的就是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方市场的行径。”   河涧崔氏贩茶的生意,被崔家引以为傲的嫡孙亲手砍了个四分五裂,崔氏五房分家,将良田、铺子七七八八分得干净。   五房次日就将铺子尽数卖去,换了金银,直说是不孝崔氏子孙要拿崔家开刀以向皇上表衷心,卖铺子和崔家大房撇清关系以保命。   而崔司淮的堂兄,更是被崔司淮以欺压茶农的罪名押去洛京。   大树一朝被伐,长出的新枝便难再成气候。   “张首领的意思是……”崔旺压低声音道:“薛家无活路了?”   张辞水点了点头。   宣珩允的车驾在经过多个日夜不停的行驶之后,终于以最快速度抵达了洛京皇宫。   当宣珩允洗去尘土换上一身珠白缎面皇袍,坐在太极殿的书案后,太阳已经落山了,窗外响起夏虫的叫声。   尽管如此,宣珩允仍是连下数道旨意,针对茶农上京状告河涧崔氏一事,他破例命御史台谏议大夫陆仕良作此案主审。   仅仅三日时间,在未有任何证据及缘由的情况下,仅凭茶农一方说辞,六部、京兆尹等留京的诸多官员被罚下狱。   有年迈老臣上书,替下狱官员喊冤,元启帝于紫薇殿厉斥老臣庸碌无为三十载,当众遣他还乡养老。   至此,朝中官员惶恐不安,而伴驾出巡方归的官员则闭口缄言,对那批留京官员避而远之。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与往日的不同,元启帝不再把搜集而来的证据丢在诸人面前,以明理为君风,让受罚大臣辩无可辩。   他开始以专.制的皇权去压制诸人,用皇威让诸人闭嘴,他撕下那层儒雅谦和的伪装,露出独断专行的狠戾面孔。   有礼部官员议论昭阳郡主私带太医出洛京而未记册,此举不合礼制,此事被陛下知道,那二人被贬岭西梅县。   所有人都感受到陛下的喜怒不定,圣意成了悬于每个人头顶的一道雷电,不知道什么时候霹雳闪电就会落下,劈得人猝不及防、粉身碎骨。   回京的第七日,太监总管崔旺招呼着数个小太监,推着一口玄武石做得炼丹炉,从紫薇殿前的光华场路过,一路招摇过市,推进了陛下寝宫大明河宫。   与此同时,陛下带回一身份不明的道人居于后宫这事,亦不胫而走。   后宫里没了妖妃,却住进来了妖道。朝臣哗然,却不敢言。   而有胆量直谏的崔少卿尚在外省。众人私下一合计,于下朝后去了帝师谢俞府上。   次日,谢俞于紫薇殿欲撞柱死谏,求陛下赶妖道出宫。陛下大怒,竟是宣了禁卫将谢俞直接拖了出去。   本朝讲究刑不上大夫,且谢俞曾是太子恩师,元启帝此举,被内省起居官写入起居注,并作批注“陛下行止暴戾。”   这些,宣珩允全不作理会。   “昭阳郡主的婢女丹秋近日到太医署抓过几次药。”崔旺垂目,将此事禀于宣珩允。   宣珩允听罢,握紧手中帕子,他的指骨因为用力而绷成青白,血痨之症发病间隔会愈发频繁,他低低道出声。   “朕去看看她。”宣珩允从圈椅里起身就往外走。香炉里的瑞脑香飘出丝丝缕缕青烟。   “陛下,”崔旺犹豫开口:“这,您到了侯府说什么呢?”   宣珩允顿住,心尖上猛地一抽,惊觉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他想见楚明玥,想亲眼见到她现下如何了。   想到这里,他又往外走,崔旺只好快步跟着。   书案上厚厚的一沓奏折被弃于太极殿浓郁的香气里。   宣珩允离开太极殿,径直往大明河宫去。日光从西边照过来,照得他的影子又细又长。   大明河宫的正殿里,蓝衣白发的道士正围着丹炉转,他向宣珩允谏言,若要炼成丹药,须集齐风雨霜雪四象,而寻回的冰蚕要以梅上霜为食,净化七日。   至今日,还剩三日。   “还要多久。”宣珩允踏进大殿,面带愠色冷声问。   道人依旧缓声回答,并未被宣珩允赫住,甚至于宣珩允九五至尊的身份,他初次得知时亦未有惊慌,真的像极远离俗世的得道高人。   “回禀陛下,春日的雨水、秋末的白霜、盛冬瑞雪,崔大监皆已送到。如今还差风,贫道观天象,两日内有雨,雨前定会有风。”   宣珩允闷闷应一声,胸腔肺腑里是肆意冲撞的烦闷,他尚沉浸在找不着借口去见楚明玥的沮丧里。   这时,一只黑羽鸟掠过重重宫宇叠檐,飞入大明河宫稳稳落在宣珩允肩上。   冷白的手指凑近鸟腿上信筒时,黑羽鸟勾着脖子蹭在他的手背上,细嗅那股它认可的味道,是几乎浸透骨肉的瑞脑香混着来自宣珩允皮肤上的独特气味。   这也是宣珩允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些潜于江左截获黑羽鸟信笺的人,究竟如何骗过黑羽鸟的。   就连太医署都言,这世间众生,每一个人身上的气息是独一无二的。   他展开信笺,视线从那行精简小字扫过,紧蹙的眉目渐渐舒展。   他找到去见楚明玥的借口了。   这份喜悦,是可悲的,是何时起,为了见她,竟要算计至此,然他顾不得这些,亦不配骄傲,只要找到一个见她的理由,便是好的。   这一切,都是他这些年沉积起的障。   “备马出宫。”   宣珩允言罢,出了大殿,大步往偏殿寝房走。   崔旺怔一怔,慌忙跟上,并随手捞起一个侯于廊下当值的小太监,吩咐去备马。   很快,宣珩允换上一身玄色素面缎袍,骑马出宫。   崔旺跟于其后。   两匹大马一前一后直冲朱雀门而去。   紧紧跟在后边的崔旺一头雾水,不是要去候府见娘娘吗?怎的就出城了。   照夜白出了朱雀门,蹄下生风,扬起一路尘。崔旺抓紧缰绳,大口喘气跟上,他累得满头大汗,就好似跑得不是马儿,是他一般。   直到跟着照夜白进了城郊的鹤县,崔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真的不是去看娘娘。   宣珩允拐进僻静巷子,在一荒草丛生处停下,他从未到过这里,但这五年来,他通过黑羽鸟送来的信笺,分外了解这里。   “陛下,这里是?”崔旺跟着宣珩允翻身下马。   “是她照拂了五年的地方。”宣珩允松开马缰,沿着齐腰的荒草和肆意攀爬的藤萝寻找入口,照夜白两条前腿踏进草丛,大口吃草。   崔旺拍了拍马背,让他骑来的马跟着去吃草,他跟在宣珩允身后,“陛下是在找?”   “宅子的大门。”   “宅子!”崔旺张大了眼睛,踮着脚尖往草丛里看,隐隐约约似乎是有青瓦屋顶,“陛下是说,这里是娘娘照顾那孩子的地方?”   宣珩允未应声,侧头盯着面前荒草看,眼前密密麻麻的藤萝后边,应是一堵墙。   崔旺知道楚明玥曾护下一对母子,时常给这里送金银,但这对母子的身份,他却不知。   “陛下为何突然过来?”   宣珩允蹚着草丛往回走,不时用手拨开那些藤萝,就在崔旺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宣珩允面无表情道:“那个女人要死了。” 第47章 47、47   那个女人?谁?   崔旺惊愕不已, 但他不敢再问。   这时一声马啼。崔旺扭头望过去,大惊,“哎哟喂, 陛下的照夜白不愧是神骏。”   宣珩允抬眼看过去, 照夜白面前的藤萝和荒草被它啃得七七八八,继而露出了被掩于荒草后的小门。   他没有去想照夜白这个举动有多么巧合, 门是虚掩着的, 崔旺跑过去一推便开了。只是崔旺大意, 被门角上搁置的碎瓷片正砸头上,倒也未受伤,有惊无险, 他捂着胸口唏嘘。   宣珩允视若无睹,低头穿过小门, 走近院子。   院子里的破败景象让他下意识蹙起眉心, 曾经,他住过的那个冷宫也长满荒草。   屋檐塌陷、满目苍夷,唯有西边的矮屋亮起昏黄的灯光,里边传出孩童讲话的声音。宣珩允踩着杂草走过去,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苦药味。   草丛里, 倒着许多药渣, 大部分已经被日光晒得干瘪。   宣珩允寻着声音进去,看到了病榻上那个女人,还有榻前跪着的面无表情的孩子。   只是从侧面看过去,宣珩允便已确认, 这就是老六的儿子。这个孩子的鼻子、眼睛, 就连鼻尖那颗痣都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脸一模一样。   他跪在床边, 耸下眼尾看着尚处弥留的女人, 毫无生机的声音流畅地背出了《行军策论淮扬谈》篇。   那个阖眼的女人突然睁开眼睛,猝然爬起,苍白衰老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她伸出瘦若枯骨的手指,探向前方虚无的空气,口中痴痴唤出“驰安”二字。   宣珩允知晓,这是恒王最早背会的、关于行军用兵的文章,奉化帝对于恒王在武将方向的栽培,或多或少和他本人自幼擅学布兵之道有关。   下一刻,那个女人似回光返照般走下床,声音温和嘱咐长生出去买桂花糕,透过破洞的窗纸看着他磕磕绊绊走过齐头高的草丛,才坐在绣墩上对着那个落满灰尘的铜镜整理散乱鬓发。   理好似枯草一样的头发,她甚至给脸上擦了香粉、唇上抿一层唇脂膏,随后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朝着宣珩允跪下。   宣珩允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看着她。   “陛下,是该唤您陛下吧?”女人轻轻笑了笑,“您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这个笑容让原本平凡的她沐了一身霞光。   宣珩允盯着那张脸,原本淡漠的神情瞬息变幻,他在这一刻知道了,他的六哥何故要大费周章养一个外室。   他盯着那个女人唇角荡起的梨涡,胸腔里是被刹那点着的愤怒,这股愤怒来自于属于他的,那个人怎敢觊觎。   这是来自于隔着数年时光的、阴阳两隔的羞辱。   他的暴怒在顷刻间达到顶点,却又被掐断在胸腔肺腑里。   纵使他早已掌控皇权,可他的权威只能掌控活人的生死,而对于来自早已不在人世的嘲讽和亵慢,他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血脉,也未入宗牒,求您给他一条活路。”女人额头磕地,拜了三拜。   宣珩允突然想刻薄得问她一声,可否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影子,下一刻,他嗤笑一声,心觉无趣,亦落寞。   他也已经没有资格置喙这些。   “朕自会给他活路。”宣珩允冷不丁道,他这次过来,本就是要给那孩子一个去处,“你的儿子有福分,他日后由昭阳郡主照拂。”   那个女人突然抬头,挣扎着要站起来,站了一半又跌倒在地,她平静的表情突然开始狰狞,似爪的指骨伸向宣珩允,撕心裂肺喊道:“不!那是我的儿子,不能给她,不能给她!”   她好像变得不清醒,又像是清醒着的,一遍遍地喊“不能把我的儿子给她”。   宣珩允胸腔里的怒火逐渐平息,他饶有兴致打量伏倒在地的女人,“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她不能抢走我的儿子!”女人愈发的疯癫,开始向宣珩允爬过去,一直爬到宣珩允脚边,她吃力地扬起头,艰难地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像是解脱,又像是自嘲,“他说,你抢了他的一切。”   奉化帝的儿女们,死得最干净的是恒王府,此刻,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亦死在了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缓慢的眯了眯眼,盯着地上的女人,他派黑衣骑暗查过,老六这个无名无份的外室,是被抢来的,未免节外生枝,恒王背着她杀死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弟。   地上这个女人,走完了她荒唐又可怜的一生。她浑浑噩噩、疯癫半生,也未想明白大宛最高贵的皇族,何故要自相残杀。   宣珩允忽而低笑一声,他站在光线昏暗、充斥着污浊气味的房子里,表情沉郁,那双本该蛊惑、漂亮的桃花眸底,升腾起冰冷的厌世。   在这一刻,他在心底感慨,十九叔宣祉渊的智慧。   他的手上,沾着最多的就是宣家人的血,每一个宣氏子孙,都被禁锢在自相残杀的囚笼里,满身血债斑斑。   宣珩允抬脚跨过女人正在冷却的尸体,崔旺随后翻出块白布盖在那个女人身躯上。   他掀开打着补丁的门帘,跨过门槛,站在外面的时候,太阳终于坠入云层,日光穿透云簇束束洒下,变成灿红色。   他看到眼前的光束之下,四散着似蜉蝣的浮沉。他蓦然发现,他如今的一切,都像是独之于他的诅咒。   他经营算计谋取的一切,都是错的。而他幡然醒悟想要珍惜的,却在渐行渐远。   他的目光散落在满院荒芜里,直到他喉根灼痛、腥咸在心口翻涌,脚步声唤回他涣散的意识。   那个孩子抱着一包桂花糕回来了。   宣珩允让开门口的路,让那个孩子进去,他的视线和长生撞上,眸底一晃,他惊诧于这个瘦小孩子眼睛里的死寂。   他给长生留了告别的时间,但他伫立许久,却未听到屋子里传出哭声。   “她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解脱。”   宣珩允转过半身,看到这个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面无表情的打量他。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他仰头问。   宣珩允默然几息,点了下头,转身大步朝外走,这个酷似恒王的孩子身上,充斥着沮丧、毫无生机的气息,让他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长生跟在他身后,崔旺弯了弯腰作势要抱着他,他却未停下脚步,而是加快脚步跟紧宣珩允。   “你要带我去哪里?”   宣珩允没有回头,突然问:“你方才背的文章是谁教你的?”   “是先生。他每日上午过来,还有一个新来的老人,今日正好回去了。”   行至门外,照夜白凑过来对着宣珩允喷气。宣珩允翻身上马,长生站在下边,仰头看着他。   “崔旺。”宣珩允唤一声,崔旺抱起长生,一起坐在另一匹马背上,两匹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我们去哪里?”长生喊了一声。   宣珩允双腿轻夹马腹,回答:“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身份。”   不知道长生有没有听懂,但他一路都未再讲话。   尘土一路扬起,两匹马穿过朱雀门,蹄生急迫,最终停在定远侯府门前。   门前守卫不识皇帝,长矛相错将人拦下。   崔旺欲掏玉牌,被宣珩允拦下,只说拜访昭阳郡主,请人通传。   楚明玥手持一把辍翡翠的银剪刀,正在修剪花园里的醉心花。   这是大宛同远藩通商之后,刚传至洛京的新花种,花朵颜色浅淡似层层晕染,花香持久醉人,洛京的百姓家里,无不开着几株。   银剪一开一合,枯萎的花瓣落地。   抬起的手臂上,刺金鸾纹的绯红绡纱绣滑下,露出一截纤白似月的手臂,只是手臂上,散步着几颗红疹。   半夏手上托着浇花用的鸭嘴壶,她的腕骨上也零星露出几颗红包,“郡主,回来也有些日子了,这红疹迟迟不见好,怎还愈发痒上了。”   她空出一只手隔着衣料在胳膊上挠几下,“要不让奴婢去找个太医来瞧瞧?”   楚明玥打量着满枝花瓣,笑吟吟道:“这事不劳太医,你去街上找家医馆,让他们给开一些药膏回来。”   “是。”半夏应声。   这时,门口守卫被丹秋带着过来,称门外有客拜访。   楚明玥歪着头想了想,也没想出来这时会是何人来访,让让人把客请进前边正厅,自己回房净了手,这才往前院去。   “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这时候会是谁来?”半夏跟在她身后拧着眉梢。   “会不会是柳娘子来京了。”丹秋若有所思道。   楚明玥一哂,“柳姐姐可不会等着外面人传报。”   待楚明玥一只绣履迈进正厅,脸上笑意顺敛,她在正厅站定,福身见礼,“陛下怎的亲自驾临,也未让人事先传旨。”   宣珩允脚尖迈出一步,又生生把心底那份迫切的渴望压下,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就会病入膏肓,他不能让她再生不悦,楚明玥的病是他克制自己欲望的枷锁。   “皇姐无须多礼。”宣珩允维持着皇帝该有的模样,与楚明玥保持礼距,“朕知皇姐这些年一直照拂这孩子,如今他母亲病故,朕就把他带来了。”   楚明玥诧异抬眼,这才看到宣珩允的身后站着长生,她的心跟着一紧,原来他一直都知,她救下了六爷的孩子。   “陛下知长生是谁。”楚明玥没有疑问,只是笑着陈述。   宣珩允敛眸看了看身后,“这孩子未入宗牒,无妨,皇姐心善,照顾他们母子多年,是以,朕猜想皇姐大抵和他是有情意的。”   他坦荡承认楚明玥这些年做得事,他一直都知,且是默许,这些年,他默许长生母子活于人世。   楚明玥忽然就笑了一声,可笑这些年她竟以为将这件事瞒得很好,原是一直就在他眼皮下,她忽然愕然看向宣珩允,不知他今日过来,要如何处置长生。   “陛下带长生来此,是何意?”楚明玥问。   “长生。“宣珩允顿了顿,“作个乳名挺好。他如今无父无母、无姓氏,无身世,朕想,皇姐若不嫌烦,就让他来侯府陪皇姐吧。”   楚明玥蹙了蹙眉,不解望着他。   宣珩允淡笑,“定远侯一生英勇为国,他的英名该有延续,他日若这孩子争气,配得上三跪楚家祠堂,就让他进去给侯爷磕个头。” 第48章 48、48   “陛下的意思是, 让长生记入楚家?”楚明玥几番迟疑,始终不明宣珩允此举用意,她疑惑注视着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 试图读出他的用意。   他不是忌惮楚家兵权吗?   定远侯病故, 楚家无子,绥远军兵权迟早收归他手, 今日, 他带着一个体内流淌宣氏血脉的孩子过来, 要为楚家延续香火。   楚家的香火烧得旺,可是要让宣家世代皇帝睡不踏实的,何况这个孩子的身世, 另有乾坤。   一个手握兵权、且流有宣家血液的楚氏后人,百年后若是想揭竿而起, 单血脉一说就已立稳半只脚。   宣珩允用温润似水的目光凝视着楚明玥, 淡淡一笑,“朕是这个意思,当然,若是日后皇姐觉得他不够聪慧, 朕再从其他宣氏旁支里挑一个机灵的孩子, 一定要当得起侯爷一世威名。”   楚明玥思忖片刻, 察觉自己属实猜不透宣珩允的意图,也就不想绕这些弯弯,直接开口问道:“陛下就不怕他年,楚家后人会对宣家皇位不利?”   宣珩允闻言不恼, 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出乎楚明玥意料。   他忽然抱手朝着门外俯身一拜, 笑看楚明玥道:“是朕的错。”   楚明玥挑眼望他。   “请皇姐原谅。往日, 是朕狭隘自负, 辜负了侯爷。”宣珩允言辞诚恳,又不殷切,始终维持着足以令楚明玥感到安心的帝王态度。   “往后,若朕有犯糊涂的时候,还请皇姐不吝点拨。”   话说到这份上,楚明玥也无从拒绝,就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的长生身上,“长生,若是以后都跟着我,你可愿意?”   “她还会活过来吗?”长生仰头看她,那张沾有灰尘的脸上,神情始终平淡。   楚明玥先是蹙动眉心,接着意识到他问的是他母亲,到底是孩子,想来他是认为她真的死过,又复生了。   “不会了。”楚明玥斟酌着语气回答他:“她解脱了。”   长生垂下眼,头慢慢低下去,未有立即说话,楚明玥耐心等了几息,他点头说了声“我愿意跟着你”。   楚明玥几步走到长生跟前,拍了拍他肩膀。   她的肩臂擦着宣珩允胸前衣料而过,本是无心之举,然而扑入鼻息的紫沉香过于香甜,于刹那间消融了宣珩允为自己筑起的高墙。   他周身绷起的那根弦“嘭”一声断裂,原本平稳的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就连呼吸都跟着急促。   他有多久没有拥她入怀了。宣珩允握紧掩于袖下的指骨,拼命让自己镇定,可是胸前的衣襟下,愈发滚烫灼人。   那里,贴着心口的位置,他细心包着他们二人的同心发结,那是成亲当夜,唱祝词的嬷嬷从他二人发梢剪下的两缕发丝。   楚明玥曾经无比珍视,细心保管,但她离宫的时候,把那个檀盒留在了重华宫。宣珩允一手按于胸膛,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楚明玥纤白的后颈。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如有实质,正宽慰长生的楚明玥顿感如芒刺背。   楚明玥回头看过去。   宣珩允瞬间敛眸,掩尽眸底的暗色潮涌,万转思绪于一息间层层退潮。   “那就让这孩子在楚家住下吧,是善文善武,日后都找了人挨个教一遍,凭他喜好学。”   清音似泉,有着平复心境的神效。他颔首抚了抚长生发顶,如此,和楚明玥之间的距离便唯隔着一个六岁稚童。低眉敛眸间,勾勒出流畅锋锐的下颌轮廓。   “皇姐肯收下他,是这孩子的福分。”眸光半转,猛地落在楚明玥袖襟下不慎露出的半截皓腕。   “这是怎么了?”气定神闲之姿终于破功,宣珩允一把抓过楚明玥手腕,推着她袖角往后,露出莹白似玉藕的香腻肌肤。   但他此刻又再无心贪恋别的,指腹滑过楚明玥肌肤上的点点红色,抬眼往门外喊道:“崔旺,快宣太医!”   被他这一声喊,楚明玥回过神儿来,面有不悦抽回手腕,转身走出几步,“不过寻常湿疹,陛下言重了。”   虽说如今当他一声皇姐,可到底隔着往日关系,这般亲昵的动作仍是令楚明玥感到不适。   而宣珩允的失态不过一霎,楚明玥清冷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泼醒,他于瞬间恢复得体神态。   “只是湿疹?是朕小题大做。”宣珩允淡淡笑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楚明玥,“皇姐若有闪失,朕愧对侯爷,亦会令整个绥远军寒心。”   一字一句,皆是经营朝政的皇帝该说的。   半夏端着茶水进来,又遵楚明玥吩咐带长生出去选屋子和书房。   殿内,楚明玥忽而笑了,笑自己多想,君臣之道,该如此,“陛下请坐,寻常湿疹,无大碍,尝一尝府上的小叶春。”   再想,他们二人分开,当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他终于无须再于她面前伪装掩饰,坦荡做帝王该做的,而她,也终于无须左右取舍辗转斟酌,堂堂正正于她面前以楚家人自居。   他们都不用再束缚自己,活出真实的自己。   楚明玥本就是心境开阔之人,并不对方才一事过分计较,她手端香茶朝着上座方向,“陛下请上坐。”   “前些时日,我给长生找了教书先生,本是随便找的民间书院里的先生,如今他要在楚家住下,那这识字念书一事?”   楚明玥坐着,颔首轻嗅茶香。京城里的高门子弟,幼时都有国子监里有名望的先生入府授学,大了入学国子监,长生既成了楚家人,自是要活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   宣珩允接着低头饮茶的间隙,余光却是一直在打量楚明玥手腕,他总疑心这会是血痨之症带来的不好的表现。   “皇姐若是不介意,朕明日就下一道旨意,让诸人皆知侯爷的衣钵后继有人。如此,长生念书一事,皇姐看中当朝那位学士,都是那人的荣幸。”   楚明玥却摇了摇头,“下旨一事还请陛下晚上几年,待长生再大些,若是他当真愿意姓楚,再让他到祠堂里三跪楚家祖宗。”   若是他不愿,天高海阔,楚家的门槛,不拘着他。   这般一来一回的对话,倒真像是寻常的皇亲国戚。   这时,玉狮子摇着尾巴尖从门口过来,脚步轻盈、姿态优雅,像极了前来巡视领地的将军,若不是它根根分明的胡须上尚挂着蛛网,会更神气。   随着它走动,蛛丝垂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它走到楚明玥脚边,绕着楚明玥转一圈,伸出毛茸茸的脖子在楚明玥小腿上蹭几下,又带着那串蛛网往宣珩允方向去。   到了宣珩允跟前,它前腿一跃跳到宣珩允腿上,先是凑近他怀里一阵嗅,接着左右脸换着来,在玄色缎面的衣襟上猛蹭,粘着灰尘的蛛网结结实实曾在了宣珩允胸膛衣料上。   楚明玥飞凤的眼尾一挑,放下茶盏笑道:“陛下把玉狮子养得胖了不少,半夏、丹秋她们已经快抱不动了。”   宣珩允勾着修长指节给玉狮子挠下巴,故作轻松道:“替皇姐照看,自当尽心。”   那段以为楚明玥病故的绝望时刻,成为宣珩允不敢回顾的记忆,只要一想到,窒息的痛苦就会被唤醒。   他维持着漫不经心地姿态往楚明玥看去,耳畔风声呼啸,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她离开,他无法承受她再死去一次了。   这么一走神儿,指上力道就重了,玉狮子格外不满,低呜一声伸出爪子就朝宣珩允手背挠去,丝毫不念往日的肉干之情。   挠完弓着背跳到了楚明玥怀里。   猫爪锋利,纵然楚明玥时常拿把银剪给它修剪刃甲,但这一爪子下去,宣珩允的手背上,仍是留下三道血痕。   楚明玥轻轻拍了下玉狮子的脑袋,唤半夏去拿药膏过来。   玉狮子爪下没轻重,都说猫甲带毒,且不论真假,见血了涂上药膏总是好的,府上时常备着太医熬好的药膏。   这点伤本不算什么,且夕光渐暗,宣珩允明知道该告辞离去,今夜恐要变天,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旦等来风,就需他把那只冰蚕放入身体。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起身,而是静静等着楚明玥的婢女抱来包铜金角的漆红楠木箱。看着她接过木箱走近,绣履一勾挑过来一个矮凳,在他跟前坐下。   “这药膏覆上伤口会有灼痛感,陛下忍着点。”楚明玥打开木箱,青花陶瓷瓶里装着熬煮的药膏,另外还有剪刀、白棉布。   宣珩允挽了挽袖袍,把右手递出去,上药、缠布,难免会有肌肤接触。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像是滑石散上瘾的瘾君子久旱逢甘霖,张开全身的感知汇于那只右手,在偶尔指尖蜻蜓点水的碰触下,偷偷地感受她的温度。   这点慰藉足以抚平他心底荒芜的黑洞,给那一片荒原注入新鲜的泉液。   他把这点龌龊的心思掩于胸腔肺腑里,垂眸看着他曾经的妻子。   楚明玥睫羽轻颤,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木柄剜出的药膏上,药味苦涩,她蹙了蹙眉尖,除此之外,眉眼间再读不到往日的温柔和关切,当然亦无在苍鹿山行宫时的冷漠。   她真的只把他当作君,她此时仅有的歉意源于她的猫伤了一国之君。   她向来阔达、磊落。   宣珩允感到心尖被针刺穿了,锥心的疼,连带着指尖都在抖。   “陛下忍着点,这个药膏刚敷上时有痛感。”   三道抓痕横过冷白手背上那枚铜钱大小的淡红色月牙痕迹,楚明玥的注意力只在抓伤。   楚明玥于某个吹着和煦暖风的午后,跑进他的书房,衣带在她身后扬起。她央着端坐书案执笔疾书的宣珩允到郊外的跑马场骑马。   进了屋抢过竹笔抛进笔洗,抱着尚持握笔姿势的手就往外走,“今日风和日丽,我要和宣九比一把骑术。”   话尚未说完,低头看到本是清瘦干净的手背上何时多出一弯月牙,“瞧着也不像胎痕呀,哪有人这时候还往外长胎痕的。”   对于他搪塞的说辞,楚明玥显然不信。   她抱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琢磨,“该不会是病了?不行,走去太医署让大夫瞧瞧。”也不知她联想到了何病,满脸担忧,突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宣九,你可不能有事。”   是她的反应过大,宣珩允甚至疑心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对他手背上的伤有了猜测。   终是拗不过她,宣了太医,诊病的太医如他交待那般把伤疤说成新长的胎痕,她才终于拍着胸口长舒气,担忧之色渐退。   又因放心不下他何故长出胎痕,硬是留下太医从多方可能询问整个下午,把骑马的事给忘记了。   他自是知道楚明玥挂念他,有时耽于政务冷落了她,娇懒似她总会闹些小脾气,道歉认错的话他说不出口,每每到了她房里,看她赌气背朝她躺于鸾榻,他便捂着胸口闷咳一声。   她听了起身下榻顾不上穿绣履跑过去,纤手抚着他后背就要婢女唤太医来,赌气的事就此就被她抛一边了。   他多有顾忌,总不肯将此时与她鬓间厮磨的甜蜜宣之于口。   此时,她低眉上药缠布,动作生疏却不温柔,缠到最后,许是怕布条掉了,她揪着布条两头重重一系,打了个死结。   整个动作下来,她未询问一声疼不疼。反倒是最后一系,那只手纵使未受伤,也给勒伤咯。   似竹的指被层层包裹,楚明玥把药膏、剪刀收进箱子,歪头往那只手看片刻,黛眉一蹙声音遗憾,“孙大夫教这手法,果真不易出师。”   原是对自己的水平不满意,非是白如雪的棉布下渗出的如梅斑红。   她端起木盒坐回自己位置上,托腮斟茶。   未施粉黛的面庞罩着一层灿色霞光,被装进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里,有种初夏傍晚的慵懒味道。   宣珩允喝一口剩下的半盏茶,茶已凉透,再没有理由留下。他轻放茶盏,起身,“多谢皇姐的茶,侯府的茶较之宫内,自有清韵。”   “恭送陛下。”楚明玥嘴上说着恭送,也不过是脚步停在前院,未真的如那些大臣们一般送至府门目送圣驾走远。   崔旺等在院子里,见陛下出来赶忙迎上,乍一看陛下手上厚裹,淡淡血腥萦绕,瞳孔一张就欲喊出声,被宣珩允冷眼制止。   出了府门,两匹马向着宫门方向而去,马蹄声响起时,南边一团乌云晃悠悠朝洛京的方向飘来。   初夏的雨来得快,下得急。   尤其北方的雨,总伴有狂风,吹得树枝疯狂摆动。   天辰道人立于大明河宫前院的空地上,他的面前,一方黑色长桌上焚着三柱香。长桌三尺远的地方,竖着一根铁棍,铁棍下堆着一圈桃木棍。   宫殿的长廊上挤满了当值的、不当值的宫人,个个翘首张望。   浓云越积越厚,天越来越黑,一道紫电穿透云层,从天际落下,眼瞧着劈到了宫殿里。   长廊上的宫人齐齐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长电顺着铁棍落下,“嘭”一下点燃底下的桃木堆。   这时,宣珩允大步而来,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   看热闹的宫人立刻鸟散。   “陛下。”天辰道人手上拂尘一扬,朝宣珩允行礼。   宣珩允扫一眼被风吹得乱窜的火苗,“今日可是道长说的时机?”   “夏风已有,天赐良机。”   “那就劳烦道长开炉吧。”宣珩允声音急切,等待这些时日,他早已无了耐心。   就见天辰道人把那些烧起来的桃木棍捡到桶里,一桶倒进丹炉,丹炉肚子上那扇小门未合,任凭呼呼的风灌入丹炉,而天辰道人围着丹炉小步绕一周,口中念念有词。   宣珩允冷眼瞧着,对这些操作无动于衷。他只在乎救命的丹药能否炼成。   他倒并未全信道人之说,他回宫以来,曾召见过太医署的全部大夫,询问冰蚕治血痨一事。   有年过古稀的老太医早年亦从一卷手抄偏方上见过冰蚕治绝症一说,只是详细的诊治过程却未详载。   那边,天辰道人将事先备好的所有东西包括草药一应倒进丹炉,那扇小门“啪”一声被合上。   “炉火七日不歇,炼至第七日,倒入陛下的血引,丹药方成。”   宣珩允应一声,转身走进寝殿,他要在丹炉起火的同时,把冰蚕放入体内,以心血供养七日,以肉身渡冰蚕之毒。   崔旺一路低着头跟进去,遣退殿内当值的宫婢,他服侍着陛下褪去层层外袍,只剩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平坦瓷白的胸膛,宣珩允从龙榻旁的矮案上拿起瓷瓶,瓶子里冰蚕“沙沙”蠕动。   “陛下!”崔旺一声哭喊跪地,“奴才求您三思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娘谁来照顾。”   “朕这么做正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照看她。”拇指一拨,瓶塞滚落。   如食指宽的瓶口正对着正心,宣珩允在这一刻面容平静,喧嚣于他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终于静下来。   在这一刻,那两个彼此不屑、彼此嘲讽的灵魂握手言和了。   两指长的冰蚕从瓶口爬出,蚕身和寻常的蚕无异,只是通体呈冰魄状。   冰蚕一贴上宣珩允肌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被冰蚕爬过的肌肤于霎那结出一层薄霜。   它仿佛有嗅觉一般四处触碰,终于找到心跳声最有力的位置,微小细密的齿尖噬咬着那层韧性十足的皮肤,一头钻进皮肉里。 第49章 49、49   “陛下。”崔旺跪在地上, 只抬头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冰蚕钻进皮肉里的疼痛,他根本不敢想, 这还不算, 陛下还要以自身心房的体温融化冰蚕,并以心头鲜血渡化冰蚕之毒, 这个过程要整整七日。   崔旺垂首跪在地上, 十指紧紧扣着地板上华贵的短绒地毯, 早已经汗流浃背,他的双肩不住的颤抖着,额角的汗珠一颗颗砸落。   光是看一眼, 那种撕裂骨肉、啃噬心肉的痛苦便能要了他的命。   何况是正在承受这一切的陛下本人呢。   冰蚕没入骨肉,胸前留下铜钱孔大小的血洞。   宣珩允眉尖蹙动, 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低头盯着胸前正汩汩流出血的位置,苍白的唇峰抿成一条线。   他绵缓调息,感受着体内正在蠕动的虫子一点点咬破血肉,距离心房越来越近。   陛下。崔旺抬眼, 胆颤心惊把呼喊压进喉咙根。   忽然, 宣珩允身形晃一晃, 齿间溢出一声闷呻。崔旺麻利站起扶着他缓慢在龙榻坐下,不能让冰蚕受惊。   修长似竹的五指紧紧攥住缎面被料,原本锋利谨慎的面容在这一刻终于呈现孱弱之态,汗珠从他冷白如灰的脸上淌下。   “出去。”他缓缓躺倒在绸被里, 脸被绣着祥云腾龙的面料遮挡过半。   “是。”崔旺不敢再忤逆半分, 竭尽全力放低自己的脚步声, “奴才去膳房给您端碗参汤来。”   宣珩允没有应声, 殿内只闻绵长的吐息。崔旺走到门外轻声关门,他和守在门口的张辞水对视一眼,叹一口气往膳房的方向走。   “阿玥。”   寝殿里,宣珩允低低唤一声,下唇齿痕深陷,血迹斑斑,让那张惨白的面容似鬼魅。   这声轻念,仿佛能够减轻他的痛楚一般,他以肘骨撑床,缓慢坐起,盘腿调息,以便冰蚕能够准备找到心房的位置。   寝殿里烛火煌煌,照亮满堂光彩,丝织的层层垂帷、白玉翡翠串起的珠帘被灯火照着,在彼此身上投下绰绰深影。   张辞水走来走去的影子被投映在雕龙琢凤的门纸上。   宣珩允挺直的腰背突然弯下,他手掌撑床,腥咸血气从五脏六腑上涌,冲破喉咙一口喷在珠白色的裘被上。   冰蚕牢牢吸附在他的心尖上,这一瞬间,他双目陡然变得腥红,额角青筋迸出,突突跳着。   被细密尖锐且带有剧毒的牙齿啃进心尖肉,这是怎样的疼痛呢,痛到宣珩允在霎那,脑间只剩白茫茫,来不及思考、记忆停顿,全身所有的感官都汇聚于心房。   那里正传来细长绵密的疼痛,疼痛之外,是冰.毒蚀骨的寒意,这种疼痛和寒冷交叠而来的感受似大海深处遥遥卷来的浪,越来越近,直至迎面扑来,重重打下,直叩神魂。   宣珩允半垂眼帘,早已被汗水打湿的睫羽粘成一簇簇,在瞬刹之间凝出一层白霜,就连垂在脸颊的一缕鬓发都变得冷硬。   他开始从内而外散发出寒气,挺直的肩骨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但他睁眼看着榻前虚无之处,突然喘着气笑了笑。   他感受到附着于他心房的冰蚕正被灼热的体温融化,一点点消融,化成液体慢慢渗入心尖上鼓动着的鲜血里。   如此,就成功一半了。剩下七日寒毒与火毒的侵蚀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痛楚远抵不过楚明玥四年来月月为他承受的痛苦。   三日寒毒,三日火毒,第七日,寒热交加。   宣珩允再次咬紧下唇缓缓躺倒,平躺身体,他拼命使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让体内的血液匀速流过七经八脉、四肢百骸。   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齿尖松开下唇,那里早已血肉模糊,血丝顺着唇角留下,淌过下颌,留下一道殷红。   崔旺端着碗参汤在外敲门。   天辰道长疾步而来,掀开碗盖看一眼,道:“喝不得参汤啊,参汤温补,陛下此时正是寒毒入体之时,补不得,补不得。”   崔旺翘起一指,指着道人狠狠哼一声,“妖道,陛下若有闪失,尔九族葬天。”   天辰道长敛目,面沉如水,沉默几息,未有只言片语,退回丹炉房。   “这?”崔旺瞪着道人离去的方向瞧了片刻,转头问张辞水:“张首领,这参汤喝还是不喝?”   张辞水愣了愣,转身就走,“你等着,我去找太医过来。”   门外这番争论,宣珩允没有听到。   他的耳中,风声呼啸,时而雷声轰鸣。在这嘈杂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另一道狰狞的笑。   你不过是在妄图用痛苦抵偿对她的愧疚,与我往日的自虐有何分别!   濡湿的睫羽半张,宣珩允扯动唇角挤出一个无力的笑,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与你当然不同,你的自残是毫无意义的,而我是尽我所能去救她。”   你不过是要用自以为是的深情去打动她。   “不。”宣珩允唇角的笑愈发嘲讽,“她不需要被打动,卑劣的伎俩只会玷污她。”   氤氲着水雾的眸子突然迸出明亮妖冶的光,他的左手紧紧攥着包裹一团的白帕,里边装着他和楚明玥的两缕发丝。   “她会知道的,我与你不一样。”   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宣珩允扭头,看到崔旺掀开珠帘小步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孙太医。   宣珩允独自坐起,深蹙的眉间渐渐平复,他张开双臂,任由太医为他涂药、缠上纱布。   五月的初夏,气温早已微热,崔大监却抱了满怀的铜金手炉,逐一放在账内,“陛下,您要是冷,就抱着手炉暖暖。”   崔旺说着,眼角挤出泪花来,他赶忙用袖襟擦拭,“太医说,您现在不适合进补汤药,奴才让膳房给您熬了小米粥。”   “无妨。”宣珩允声音微弱。   崔旺小跑出去,从宫婢手中接过粥蛊,又小步跑回,双手捧着粥蛊放于榻旁的方案上。   宣珩允穿好里衣,端坐在榻沿,吐息微弱吩咐:“你和张辞水务必盯好那个道人,入丹炉的每一种药、计量,必须经孙太医过目。”   崔旺和孙太医躬身领命。   “去吧。”   未十分信任天辰道人是其一,其二这是给楚明玥炼制丹药,每一味草药都容不得闪失,为了楚明玥的生机,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朱漆木门被轻轻关上,半室堂火落下。   宣珩允侧身躺下,双臂抱胸,躬着脊骨,他感觉每一下呼吸都痛到诡异。   尖锐的疼痛被彻骨的寒冷笼罩着,仿佛堕入冰窟,被千千万万锋利的冰凌所贯穿。   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消失了,这个夜静得可怕,静到他所有的注意力不得不放在心脏的痛楚上,除了疼痛,世间再无其它。   额角的冷汗凝成薄冰,又被堆满半个床榻的手炉暖化成水,如此反反复复。   他阖上沉重的眼皮,恍惚似要入梦,却在这时,尖锐的疼痛于瞬刹贯穿他薄弱的睡意,他再次清醒过来。   原来,想要在睡梦中熬过片刻,亦是痴妄,上天要他清清楚楚的感知每一个呼吸间的痛彻心扉。   他睁开眼,一盏壁灯洒下柔黄的暗光。   宣珩允从裘枕下摸出被攥皱的帕子,层层揭开,把那两缕打结的发丝小心翼翼绕于指节,他凑近鼻尖细嗅,神情虔诚如等候神明的信徒。   发丝上隐约还有经年累月沉浸发心的紫沉香,却又不同于香炉里燃着的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这抹香是楚明玥独有的。   萦绕在男人鼻息的微弱香气,似阳光下明媚的笑声,格外鲜活。   这束鲜活的光亮,在这一刻,就是和煦的春阳,在宣珩允漆黑漫长的寒冬里,照亮一个前行的方向。   因着这束光,他睁眼捱过了第一个夜晚,他看着屋外宫人的影子来来回回,熄灭廊下宫灯。看着崔旺叩响门框,该上早朝了。   “阿玥,我想你。”痛似绞心的孤夜会过去的吧,他把手上发丝放进方帕,小心翼翼包裹,放入衣襟下,贴着心房的地方。   如轻烟的层层纱帐里,睡梦中的楚明玥突然蹙动黛眉。   又是那个梦。   漫天黄沙迷了她双眸,耳畔只闻声声哭喊,有女人、有孩童。她们在喊什么,楚明玥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明明看不到,她却知道这群人在朝她走来,她们距离她越来越近,那些嘈杂的声音也逐年清晰。   “妖妃,杀了她,杀了她!”   楚明玥终于听清楚了,她镇静下来,等着下一刻,有人策马驰来,带她冲出人群,她尚记得,前几次的梦里,那人大约是沈从言。   她任凭那些似爪的手向她伸来,坦然等待将要到来的马蹄声。   “阿玥。”   楚明玥梦断,倏尔转醒。   她睁开眼,撑床坐起,诧异往帐外看去,“谁唤我?”楚明玥喃喃低语。   在外间守夜的甜儿走进来伺候,“郡主今日比着往常早醒半个时辰呢。”   楚明玥往外看,天已大亮。   “方才可有人进来?”楚明玥轻揉酸胀得太阳穴。   “奴婢一直守在外边,没人进来。”   楚明玥扶着甜儿手臂走下床榻,就听半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有人来,郡主,府门外有人来。”半夏的声音算不得和善。   楚明玥把心底莫名的情绪压下,笑剜半夏,“耳朵倒是好使,说说是哪个不招人喜欢的主儿登门。”   “明玉公主。”半夏忿忿道:“她怎么还在京城。” 第50章 50、50   “净说胡话。”楚明玥坐到妆镜前, “宣明玉是正经八百皇家的公主,皇伯父在时未予她封地,她的公主府就在洛京, 她还能到哪儿去。”   丹秋和春儿从外边进来, 身后跟着婢女数十人,为首的婢女手中端了盆刚汲来的井水。   诸人开始服侍楚明玥梳洗。   “她来作甚。”半夏递上浸湿的棉帕, “她找郡主准没好事, 也不知又打得什么主意。”   楚明玥擦净脸, 懒懒道:“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太妃被贬申州,她心里有气, 如今本宫不是贵妃,她来找回些场面。”   半夏绾起似缎乌发, 用六枝辍紫牙乌的金钗梳了个飞仙髻, 又往浓密的发丝斜斜插入一支晃动着碎珠的玉步摇。   “就凭她?”她余光向下丢半个白眼。   楚明玥倒似全不介意宣明玉到来,任丹秋和半夏磨磨蹭蹭给她梳妆,“就凭她是公主,本宫是郡主。”   半夏愣了愣, 半晌憋出一句:“她在府上甭想掀起风浪。”   楚明玥从妆镜里瞧她, 竟还气黑了脸, 笑吟吟剜她一眼,“哪这么大气性,走吧,去前院瞧瞧。”   前院掌事把宣明玉请进前厅, 婢女给她上了茶水, 但她又怎是本分等候的主, 茶盏放下, 朝那个从苍鹿山行宫带回的小丫头说一声“本宫去后院找楚妹妹”,就离了大厅一路往后院走。   路过花园,她的目光被靠墙栽种的醉心花吸引,脚下绣履一转,改了方向。   “这就是今年春天才传过来的新品?”宣明玉伸出两指,染着丹蔻的长甲一掐,一朵尚挂着晨露的花朵被她拿在手上。   她带来的婢女应声,“是的公主,叫醉心花。公主若是喜欢,奴婢回去就种上几株,听说洛京各府上都种了不少,就连那些百姓院子里都种着两三株,说是这花香夏日里能驱虫辟邪。”   宣明玉一听,不屑嗤鼻,“那些个卑贱子都种的花,也就不配入本宫的眼了。”   两指搓着花瓣反复揉捻,花瓣里的汁液被挤出,流在指腹上,竟渐渐变成了乌紫色,宣明玉眉头一蹙,手腕大力甩了几下,残花被甩落。   她嫌弃得接过婢女递上的帕子,使劲擦拭,擦了数遍,皮肤上仍留有淡淡的乌色。   “这花还能着色?”一旁的婢女讶言:“倒是可以给那些染坊做布。”话被说完,被宣明玉狠狠瞪一眼,只得悻悻闭嘴。   宣明玉沉下脸,瞥她一眼转身往外走,但她未沿着铺了石板的小路走,就在各色花枝间蹚过。   有一株黄色的月季花长势好,花枝向四周炸开,宣明玉路过时,花枝勾住她的衣角,她手臂重重一扯,绡纱的衣料登时就脱丝了。   “公主您别慌,让奴婢来。”婢女屈膝半蹲,把纤薄的衣料从花枝上细心取下,又两手抻了抻脱丝变皱的地方,只是仍有痕迹。   宣明玉扯过袖角看了看,咬着牙根气急,抬脚就往那株月季花的枝干上踩,只是刚一脚下去,瞬间痛呼。   “公主。”婢女怯怯唤一声,“这月季花有刺的。”   宣明玉撩起眼皮,反手一巴掌甩过去,“贱婢,不早说!”她收回手揉了揉手掌,“还不快扶本宫过去。”   花园深处有个八角凉亭,一旁筑着假山,假山下是一处人工湖,湖里荷叶碧色相映。   宣明玉被婢女搀扶着穿过花丛,走到凉亭前,她甩开婢女胳膊,迈上台阶,方一抬头,和一双漆黑黯淡的眸子对个正着。   她怔愣片刻,方才回神,竟会被个五六岁孩子的目光看的心底打颤。   一个孩子而已,怎会有如此凉薄的眸光,她敛眸打量他,又瘦又小,身子单薄,在这充满生机的夏日,他却犹如一片秋末枯叶。   她睨他一眼,仰着下巴往凉亭里走了几步,转身要往石凳上坐,这一转身,她猛然意识到,此处地势高,这讨人嫌的孩子定是把她方才的糗事瞧得仔仔细细、完完整整。   “可是楚家哪个下人的孩子?”宣明玉理好裙裾,款款而坐,她朝长生轻抬下巴,睥睨之姿。   长生面无表情注视着她,未回应。   宣明玉等了两息,手掌不耐拍在石案上,“没规矩的东西,见了本宫还不跪下问安。”   婢女赶忙提醒:“这是明玉公主。”   长生依旧站着,半垂眼皮,未有动作,亦不出声。   “放肆!”宣明玉被他这副浑然不怕又目中无人的样子瞬间激怒,音量陡高:“楚明玥没规矩,府里的下人也这般不知礼数。”   她刻意抬高了下巴,垂眼看他,越看这孩子越讨厌,只觉他周身都透着丧气劲儿,可那张脸,盯着多瞧一会儿,又觉仿佛有些熟悉。   男孩子漫不经心撩了下眼皮,就那么站着,平静望着她,平静到死气沉沉。   宣明玉霎时更恼了,“这孩子怎么回事,莫不是个傻子,爹妈都死绝了?”   长生抬起眼皮,脸上表情终于有些许动容,他用仍旧稚嫩的声音道:“昨个儿刚死绝。”   宣明玉一阵错愕,就听男孩儿冷嘲一声,“蠢货!”   她明显诧异几息,不能置信这个词汇、这个表情是从一个孩子口中吐出。接着,她才震怒,一声高喊,吩咐婢女按住男孩肩膀。   她提裙几步过去,扬起手臂巴掌斜斜落下。   “公主,这孩子您打不得。”半夏突然出现一手攥住宣明玉腕骨。   楚明玥随后出现,把长生拉到身后,由春儿和甜儿护着。   宣明玉狠狠瞪过来,咬牙切齿道:“楚明玥,你敢纵容婢子以下犯上!”   半夏松开手指,退开两步,侯在楚明玥和宣明玉之间。   楚明玥轻挑唇角,梨涡半隐,“说什么以下犯上的话,不免小题大作。明玉公主一大早来府上,竟是跑来跟一孩子计较,传出去不好听。”   大抵是这声明玉公主让宣明玉格外受用,又或者是公主二字让她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她双手端于身前,挺了挺腰背,“本宫自然不会无端跟一孩子计较。”   甜儿拍了拍长生肩膀,欲领他回去。   “但,本宫也受不得被他无端辱骂。”宣明玉往楚明玥后边的孩子看一眼。   楚明玥稍侧身,往身后看过去,正对上长生那双淡漠的眸子。   “长生,纵使你有能说服我的理由,亦不行。”楚明玥道:“不可对旁人行粗鄙之语,旁人可以,但你不行。”   长生垂下眼皮。   “去吧。”   长生霍然抬头望去,然楚明玥已不再看他。   楚明玥等待几息,待身后脚步声走远,才低声笑了笑,亦不能折了孩子心性,今日若迫他低头认错,怕是会让本就孤僻的孩子就此记下。   “明玉公主言过了,公主先对孩子口出恶语。”   宣明玉愤然之余还有些不可思议,她睁大瞳仁打量楚明玥,“楚明玥,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善人,一个下贱孩子你也要维护?   “当年你跋扈骄纵,宫中的老太监被你朗朗白日打得断气,这时候,倒是装上仁善了。”   “公主既知明玥下手没个轻重,就不该来侯府。”楚明玥与她四目相对一息,继而转身就走。   “你站住!”宣明玉提起半口气,坐回石凳上,睨着楚明玥。   楚明玥侧过半个身子,偏头挑了下眉梢,“公主的茶,在前厅。”   她出了寝房就往前院走,路刚走一半,遇到前厅伺候的人慌慌张张跑来,这才知宣明玉是不肯安分在前厅等着的。   “本宫可不是来喝茶的。”宣明玉往石桌靠了靠,一只手撑头,摆出慵懒恣意之态,“见礼吧。”   楚明玥闻言,轻笑一声。大抵是腊月那晚她罚陈家姑娘跪雪行礼,宣明玉尚记恨着。   “明玉,”楚明玥道:“你若当真和陈家表妹情意深,何故不跟着太妃一同走呢。”   宣明玉哑口瞬霎,已怒,“本宫和母妃之间的事,不牢你费心,本宫是公主,你是郡主,见了本宫就该行礼。”   深宫里的孩子,生来被乳姆照养,若是生母不受宠,那这孩子的境遇也不会好,被乳姆、太监、宫婢欺负,不是罕事。   是以,六皇子恒王早年认皇后为母,非但未被人耻笑,多的是暗自慕羡的人。   楚明玥梨涡噙笑,“当年的万国宴,明玉纵使不在,也应当有听闻的。”   宣明玉一听,陡然记起当年之事,撑起的傲态寸寸碎裂。   万国宴,奉化帝曾诺,昭阳郡主享公主同等仪制。便也就不需向公主见礼。   是这洛京城里留下的公主太少,她竟会忘了。   太阳往正中缓行,凉亭里的阴凉逐渐往亭心收缩。   楚明玥半边肩落在日光下,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忽而,枝叶间响起蝉鸣,盛夏朝大地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宣明玉的马车从侯府离去。   约半个时辰后,一辆青鸾油壁车从定远侯府大门驶出。马车里,除了楚明玥带着婢女外,尚坐着一个颓丧之态的孩子。   “那个女人说,你打死过人。”   马车驶进无人宽巷,长生忽然冷淡看一眼楚明玥,开口问。   半夏坐在角落里,拍了一下长生膝骨,“你这孩子,果然没回屋,别听宣明玉瞎说,是那个老太监虐杀后宫里的野猫,被郡主查出。”   丹秋揉了揉长生头顶,“郡主时常投喂宫里无主的猫,有一日郡主猛然发现那些猫崽子怎得越喂越少,一查才知是那变态的老太监把猫捉回屋子里,生生踩死。”   听闻恶行,心有感怀,是好事。楚明玥肘骨搭在小窗上,欣慰一笑,这孩子还能教。   她往窗外望去,天空湛蓝,白云簇簇,蝉鸣阵阵。   忽而,一只黑羽鸟从烈日下掠过,冲向云层。   楚明玥诧异遥望消失在苍穹的黑点,那只鸟仿佛是从前边的庭院飞出,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沈府。 第51章 51、51   楚明玥走下马车时, 四下张望一周,未见到黑衣骑的影子。但绥远军统帅尚在京中,宣珩允遣黑衣骑布于沈府四周监探, 倒也合乎常理, 也属他行事风格。   念至此,楚明玥未再多想, 左右她对沈从言是放心的, 那是她父亲一手带出来的优秀将领, 定会对大宛朝忠心耿耿。   沈府门前守卫见有人来,进去通报。   楚明玥不急,就耐心在门外等着。及冠之前, 沈从言是住在定远侯府的,侯爷虽不允他改楚姓, 但大宛朝堂无人不知, 这是定远侯的义子。   楚明玥与之感情,亦亲如兄妹。后来,沈从言受封副将,被赐下府邸, 这才从侯府搬出。   漆红实木门从里打开, 沈从言着一袭月白色常服大步走出, 面容严肃道:“怎不直接进去,倒是麻烦沈白跑一趟通报。”   他拧着眉心盯着楚明玥额上细汗,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为她拭汗,“何事差人来说一声, 我自会回去, 何故还自个儿跑过来, 当心染上暑气。”   楚明玥偏头躲闪, 心上诧异一晃而过,帕子从鼻尖晃过,她仿佛嗅到若有似无的瑞脑香,再闻,又没了,便未深思。   她朝沈从言努了努嘴,笑嗔,“大哥和阿爹一样,惯会夸张,这还不到六月,何来暑气,再者,我何时那般娇弱过。”   沈从言绷着脸皮,方帕收回袖袋,“快进去喝杯凉茶。”   楚明玥朝身后招招手,一把揽过长生弱肩,和沈从言一道往府里去,“今日有事求于大哥,自然要亲自登门方显诚意。“   沈从言脚步顿住,停在一棵老槐树下,偏头闷笑一声,“呵,何时跟我这个做大哥的讲究礼数了。”   楚明玥花容娇嗔,额间的描金芙蓉随着她侧头的动作,在日光下闪着细光,霜枫色的绡纱褥裙刺着朵朵雪色六瓣花,娇俏明艳。   “今日的礼数必须讲。”楚明玥双手按在长生肩头,把人往前一推,“这是长生。”   沈从言闻言看去,脸色瞬沉,他盯着长生的脸打量许久,才肃声问:“这是你护下的孩子?”   楚明玥笑盈盈点头。   “胡闹!”沈从言眉心深拧,表情沉肃,“你怎把他带出来了,若是被陛下知晓……”   “大哥莫担心。”楚明玥出声打断,一只手拍在沈从言手臂上,“是陛下把这孩子带到楚家的。”   沈从言闻言面色一骇,背于身后的一只手顿时紧握,脑间思绪飞过,他很快想明白个中原委,亦猜出宣珩允大抵早知长生的存在。   而此事他全然不知。他低估了宣珩允的耳目。思及此,沈从言眸底一深。   “大哥?”楚明玥伸出一指在他脸前晃过。   沈从言回神,正色道:“如此,昭阳此时过来是为这孩子?”   他余光扫过长生,六岁的孩子却满身颓丧,又叹这副眉眼,与那人少说六分相似,再大些,恐会更像。   “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楚明玥轻拍长生,“快叫沈将军。”   长生仰头看向沈从言,向来冷淡的瞳眸缩了缩,声细如蚊唤一声沈将军。   沈从言垂眼扫过,沉沉应一声,“昭阳带这孩子过来,需要我做什么?”   楚明玥捏了捏长生的细胳膊,笑道:“大哥你看看这孩子的身子骨适合练武不?若是练武的材料,就让他学几招楚家拳法。”   她退后几步,沈从言绕着长生走一圈,分别在他肩骨、腕骨处一捏,又提脚靴尖在他膝骨处点了点。   “算不得习武的好根骨。”沈从言摇头,“楚家拳法难有所成,学些简单招式强身健体倒是可以。”   楚明玥听了,眉眼一弯就乐了。   长生身子骨弱,这些年的吃食惯来不好,如今整六岁,可个头比着旁的六岁孩子矮半头。楚明玥也没想他能学得有多好,就希望练一练功夫能让他长得结实些。   “那就如此,大哥你帮长生找个有耐心的师父,搬去府上教他。”   沈从言审视长生,男孩双目视下,不与他目光相交,他思索片刻,点头应下,“成,就让沈季过去,沈季是话痨子,只比长生大十岁,二人兴许有得聊。”   楚明玥双手一拍,揽着长生往正厅走去,“走,去尝尝大哥的凉茶。”   沈从言注视着楚明玥的背影,面容倏而阴郁,又在楚明玥转身招手之际,霎那放晴。   沈府的凉茶是定远侯当初找太医配的去火方子,绥远军人人习武,血热,到了夏日时常鼻孔里生热疮,这道凉茶方子用了天山甘菊、莲子、荷叶和冰糖熬煮,士兵们都爱喝。   楚明玥不等婢女过来,亲自倒一杯端给长生,“喝慢些,这个凉茶是真的凉。”   沈从言跟进来,冷哼一声,“不凉还叫什么凉茶,倒是会编排兄长了。”   楚明玥挽着沈从言胳膊往太师椅去,她忽然低头凑近沈从言衣料嗅了嗅,似是自言自语嘀咕:“怪了,怎得又隐隐约约闻到有瑞脑香呢。”   沈从言面色一冷,敛眸掩去一闪而过的慌张,他抽出手臂大步往太师椅里坐下,端一杯凉茶在手,“胡说!瑞脑香乃陛下及东宫御用,我这里怎会闻到。”   他仰头饮尽一碗凉茶,“依我看,你是被外边的日头晒糊涂了,以后再有事,差人来报,莫要折腾自个儿。”   “大哥心疼我,知道呢。”楚明玥在另一张太师椅坐下,刚低头啜一口凉茶,猛地抬头问:“大哥今日未上早朝?”   沈从言面色如常,垂眼看着手中茶碗,“陛下今日下朝早。”他撩了下眼皮,余光往楚明玥瞥去,漫不经心道:“似乎是圣体有恙。”   “有恙?”楚明玥托腮半转明眸,用竹签插一块切好的桃子放入口中,果汁溢满唇齿,甜意顺着喉道一路涌到心底。   “那是要宣太医。”她不甚在意道:“刚同这么多外藩合作行商,他若是病倒了,秋时可怎么办,正是农商贸易的时候。”   沈从言默默勾了勾唇角,“昭阳倒是一心为公。”   “大哥说得什么话。”楚明玥把竹签往银盘一丢,不悦嗔道:“楚家人自是一心为这天下人,方不枉先辈血洒黄沙。”   “兄长可是见昭阳是一介女子,就小瞧了我。”楚明玥站起,下巴高高一抬。   这个模样把沈从言逗乐了,他绷着的脸皮一松,大笑起来。   府卫引着沈季过来,楚明玥让长生自己过去和沈季说话,她坐太师椅里看着。沈季果然话多性子跳脱,倒是逗得长生多说出口几个字。   如此,楚明玥就要了沈季,向沈从言道别后,带着人一同往定远侯府回。   这厢,沈从言送楚明玥到府门外,顶着灼日目送楚明玥马车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这才大步回府,往来府婢纷纷停步行礼,他目视前方一路直回书房。   到了书房,摆满花瓶珍器的多宝阁前,他一手扣动花瓶底座转动,再松手,多宝阁缓缓移开,后边露出一间密室。   沈从言走进密室,暗处站着一人。   “将军!”那人抱拳行礼。   沈从言应着,一边匆匆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外袍下是一身素面玄色里衣,“快帮我把这身里衣脱下,刚才匆忙之下穿错了。”   男人从暗处走出,站在灯光下,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旧疤痕,长长的疤痕斜过半张脸,从左边额角至右下颌,中间深、两头轻,他的手臂上挂着一件月灰色里衣。   沈从言褪下那件玄色里衣,,他的胸口,肌线沟块分明,只是有一道长长的旧疤痕,同那人脸上的伤口一样,中间深、两头轻若丝线。   他的小手臂上,尚有三道新伤口正在渗出血迹,像是被利爪挠伤。   “将军,”那人接过沈从言褪下的里衣,又把手臂上的月灰色里衣递上,他看着沈从言手臂上的伤口,道:“您手臂上的伤口要先包扎。”   “无妨。”沈从言穿好里衣,复穿外跑,“隼爪无毒。”   他往墙角看过去,地面上落着两片黑色鸟羽。沈从言在墙角停下,弯腰捡起一支鸟羽细细思摸,半晌,声音冷冽道:“换本将套着那件里衣,怎就取不下来了?”   “这畜生嗅觉敏锐。”男人回答。   沈从言凝神不语,缄默许久,才开口道:“烧了吧,再弄件出来。”   “是。”   沈府之外,那只早前遁入苍穹的黑羽鸟,双翅如羽刃拨开纷扰云雾,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去。   大明河宫殿前的空地上,丹炉下炭火烧的格外旺,再加上本就是初夏时分,此刻,宫院里燥热难耐,俨如盛暑。   当值的宫婢们路过此处,纷纷快步跑过。   寝殿内,宣珩允坐在小书房内,他身后的黑漆檀木镶理石靠背椅上垫着厚厚的羊绒软垫,如此,他执笔的指骨仍旧抖得厉害。   寒毒第二日,身体所承受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时间而适应分毫,每一寸的蚀骨寒痛都直扣神魂。   崔旺抱着一件大氅进来,要给他披上。   这时,那只黑羽鸟从高穹俯冲之下,趁着敞开的雕纹木门直直闯入,它半拢羽翅,在梁下低掠而过,双爪停落在白玉笔洗的沿上。   宣珩允放下指间狼毫笔,去取鸟腿上的信笺,只是,在冷白无血色的指尖将要碰到铜制信筒时,生生转了个弯,落在收拢于身侧的羽翼上。   他的眸底暗下来,盯着那处怔怔得看。   “陛下?”崔旺轻轻唤一声,悄无声息把手上大氅披在他肩上。   “唤张辞水进来。”   “是。”崔旺轻脚而出,很快,着一身飞鱼服的张辞水进来。   “参见陛下。”他抱手躬身行礼。   宣珩允未抬头,视线仍停留在黑羽鸟身上,苍白的下唇咬破的齿痕处结出深色血痂,他沉声道:“霞飞被人捕获过。” 第52章 52、52   张辞水蓦地睁大眼睛提起一口气, 接着忽一声跪地,高声喊道:“属下失职!”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问道:“崔司淮入京了?”   张辞水抬首, 一脸惊愕表情, 崔司淮今日天不亮入京,因着崔家在京兆尹有案未结, 他手持崔家欺压茶农罪证未先上朝, 而是去了府衙送证文。   随后, 与骑马入宫的张辞水在大街上撞个正着。   崔司淮骑着那头小毛驴懒洋洋得笑着,全无被崔氏家法惩戒时的狼狈模样,他朝马背上的人招了招手, 喊一句“张首领认错态度万要诚恳。”   彼时,张辞水一头雾水骂骂咧咧策马而去。   这时, 他又在腹中将崔司淮一顿骂。若不是他乱言, 张首领认错的姿势惯不会如此夸张。   “是。属下入宫时碰上他把崔家藏起的罪状送到了京兆尹。”张辞水如实回禀。   宣珩允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取出信筒里的信笺,展开扫过。   “这次,他未能成功把信取出, 倒是有意思。”   “陛下知道是谁?”张辞水仍旧跪着, 一手挠着头。   宣珩允抬眼扫视他, 停顿几息,终于开口道:“此事交由你去查。”   张辞水慌张低下头,温热初夏,竟觉一丝凉意。   “起来。”   张辞水起身, 等了片刻, 见陛下未再开口, 这才回禀, “属下奉命派人守着定远侯府,这两日来,侯府并无可疑人进出,沈将军,未去侯府。”   信笺触上烛火,燃出幽蓝色火苗,散出淡淡青草香。   这是黑衣骑最新换用的特殊纸张,可通过焚烧的火焰、气味辨真假。是彩衣镇那边姚远钻研出来的新办法。   宣珩允抹一下指腹烟灰,这才开口说道:“他倒是谨慎。十九皇叔呢?”   “十九王爷并未返回洛京。铜元郡之后,他往西去了,一个人。”张辞水顿了顿,继续道:“依属下看,十九王爷和安王、沈将军未有深交,先前大抵是巧合。”   “巧合?”宣珩允低笑一声,突然以帕掩面一阵猛咳,待他咳完,素帕拿开,上面一摊猩红。   他若无其事把帕子攥起,拭了拭唇角,“朕从不信这世间巧合,让人继续跟着。”   “是。”张辞水看着陛下原本灰白的嘴唇被血染出些许气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劝什么。   “天辰道人查的如何?”   “属下查出他此番确实受人指使。”张辞水担忧问道:“是否要属下把这妖道拿下?”   宣珩允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朕还需他炼药呢。”   “陛下?”张辞水难以置信一声喊,“既然知那妖道意图不轨,陛下何故还要信他。”   宣珩允悠悠往窗外望去,金色的日光洒在琉璃瓦上,散射出耀眼的温度,但他却感受不到温热,唯有彻骨的寒。   “因为冰蚕能克血痨之症是为真。”宣珩允淡声道:“太医们亦认同此疗法可医。”   张辞水抬眼看去,发现陛下话至血痨可医时,拧起的眉心霎时舒展,原本覆着病痛的面容变得竟有些祥和。   “去吧,盯紧那些人。”   “是。”张辞水躬身退下,快行至门口时,他忽又返回,“陛下,属下守在侯府外,还发现一事,不知当禀不……”   不耐又寒冽的眸子似刃光扫来,张辞水悻悻住口,改道:“今日清晨,明玉公主去侯府见了娘娘。”   “她?”宣珩允收回视线,音调些微上扬,他思索片刻,问道:“朕的兄弟姐妹们,有命活着的都远离洛京,安于封地,她为何?”   张辞水一怔,大着胆子接话:“许是明玉公主未有封地。”   小书房内一阵沉寂,浓郁的瑞脑香填满书房的每一处空隙。   “退下吧。”   张辞水垂目退下。   小书房里安静下来,那只取名霞飞的黑羽鸟站在彩绘腾龙的房梁上,漆黑如豆的眼睛转来转去。   宣珩允拿起那只笔,重新翻开一本奏折,只是这支笔执于指骨间,犹如蚀骨冰凌,彻骨寒意从心房凝起,于每一次跳动下迅速流过四肢百骸,一下又一下,仿佛千万凌箭刺入骨血再拔出,复又刺入,无数次反复。   他从珠白色的衣襟下取出那枚整齐叠着的帕子,层层展开,露出里边两缕结发,他将其中一缕发丝饶过指节,凑近鼻尖下,那抹紫沉香气已经很淡很淡了。   这般的慰藉,今日突然就无法再填满他的相思之谷,他将结发重新包起放在一下心口的位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等不到炼出救命药,他疯狂得想要见到她。   “崔旺。”宣珩允走出书房,站在明亮到耀眼的日光下,蝉鸣蓦地齐声响起。   “哎哟,陛下您怎不唤奴才进去扶您出来呢。”崔旺原本两手交叠在红廊下候着,自从那位他瞧着及其不顺眼的天辰道人手持道拂之后,他就丢掉了日日斜于臂弯的长拂尘。   他两手搀扶着陛下,关切询问:“今儿个的太阳格外热,陛下您还冷吗?”   他拢了拢陛下快要散开的大氅系带,“要不,奴才把奏折给您挪到御花园的凉亭里,有日头晒着,陛下您兴许好受些。”   宣珩允摇头,吩咐他准备马车,去定远侯府。又回到寝殿更换常服。   当值的小太监手托楠木托盘,上边是尚寝局送来的干净衣裳,从里衣到外袍,皆素面玄色,衣料上熏着浓郁的瑞脑香。   宣珩允面沉似水,伸展双臂任人伺候着更衣,到了最后,他自己拿过辍黑曜石的暗金纹丝绦往腰上一束,冷眸如霜,大步往外走,通身沉威之气,倾压而溢,全无病态。   正是午膳的时候,崔旺跟在陛下身后行于廊下,心思急转,“陛下突然驾临侯府,娘娘若是问起何事?”   宣珩允靴底一顿,侧目瞧他,“你有何主意?”   “不如奴才去膳房带些玉狮子爱吃的肉干,玉狮子和陛下也是有情意在的。”   宣珩允默许。他坐进辇车内,唇角苦笑一下,如今要见她,尚要借一只猫的颜面,是他活该,没有任何哀怨之心,他与她之间,尚有一只玉狮子,幸甚。   辇车四周帷帘尽落,遮挡得密不透风,两匹精悍大马拉着马车出了宫门,往定远侯府方向走。   马车内,宣珩允披着大氅端坐,仍旧面白似覆霜,侯于一隅的崔旺为他斟一盏温茶,悄悄用袖角抹去额角汗珠。   “到外边坐吧。”宣珩允平淡道。   “陛下,您就让奴才在里边服侍吧。”崔旺又抹一下脑门,“奴才不热。”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青花圆肚瓷罐,里边装着满满一罐子小鱼干。   宣珩允掀开一边窗帷,撑头往外看,看街上人生喧嚣,看错落屋檐向后推去。   辇车抵达定远侯府的时候,正好遇到楚明玥的青鸾油壁车从对向驶来,刚在府邸门前的石砖路面停稳。   三个婢女先下车,两人手上提着油纸包好的各种糕点,还有医馆给开得治红疹的药膏,随后,长生从马车跳下,未让半夏扶。   最后,是楚明玥从车内搭出一只纤白如玉的皓腕,由半夏搀着款款走下。   府门当值的守卫跑过来,牵着马车往侧门去。   楚明玥侧身注视着那辆围得严实的辇车,那两匹马一看就是宫里的。   她向一边歪着头,疑惑看着马车朝她缓缓驶来,最终停在她跟前,崔旺从马车里下来,搀扶着一身玄衣的宣珩允下车。   那件大氅被他留在车内。   楚明玥蹙了蹙眉,心觉不过两日不见,这人怎苍白许多,她端手朝来人款行福礼,问:“陛下可是来看长生?”   宣珩允挺站灼日下,“出宫办事正好路过,便来找皇姐讨口午膳。”   楚明玥莞笑,“陛下请进。”她揽着长生一同进府。   她心底对这个说辞有疑惑,但皇帝陛下借口来看长生这个孩子,倒是合情合理,倒不是他会关心这个孩子,而是毕竟长生的真正身份委实不一样了些,他观望些时日,才是应当。   午膳已经备好,原本楚明玥是在后院用膳的,因着宣珩允的到来,丹秋又张罗着让人把饭食送到了前院膳厅。   入府的时候,沈季已经带着行李到了府上,见到楚明玥抱拳行礼,宣珩允着常服微访,楚明玥就未让他见礼。   待沈季退下,楚明玥邀宣珩允上座,随之在一旁坐下,她轻拍桌案,“长生,过来坐。”   长生耸着肩骨站在膳厅门口,闻言拖着飘忽的脚步过去,在楚明玥旁边坐下,他低着头往宣珩允那边瞧了一会儿,却一直未开口。   膳食是楚明玥一贯喜欢的,口味以甜食居多,楚明玥道一声“陛下请”,便未再多让,频频给长生夹菜。   宣珩允正承受着身体内剜心剔骨般的疼痛,未动筷,只若有似无往楚明玥看去。   候在一旁的崔旺抱着那个装满小鱼干的圆肚瓷罐,呵呵笑着,“怎不见猫殿下?这是宫内膳房给它老人家做的小鱼干,大家伙都想它呢。”   崔旺话刚落,那只白毛的玉狮子“喵喵”叫着迈过门槛,径直朝崔旺怀中扑去。   “哎哟,这小鼻子,嗅觉可真灵敏。”崔旺笑着,把瓷罐递到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掀开盖子,抓几条鱼干放于掌心,玉狮子抖动着胡须跑过来,它在宣珩允的手腕反复嗅几下,突然僵直尾巴,撕心裂肺一声嚎叫跃出门外。   这个突然的举动迫使楚明玥放下筷子,诧异偏头看过去,蓦地对上一双涌动着暗潮的眸子,她心上一凛,脱口问道:“陛下可是有话要讲?”   宣珩允敛眸淡笑,摇了摇头,朝崔旺道:“跟出去看看玉狮子怎么了?”   楚明玥这才忽然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吩咐半夏、丹秋二人同崔旺一起出去找玉狮子。   服侍在旁的几人鱼贯而出。   楚明玥看了看宣珩允面前干净的碗筷,“可是楚家饭菜不和陛下口味?”   宣珩允尚未开口,长生出人预料主动说话了。   他用平淡无波的眸子望着宣珩允,“你病得很重。” 第53章 53、53   宣珩允骤然抬眼盯着长生, 漆瞳微不可察缩了缩,他端量着那张脸寡丧的脸,窥度思忖, 却发现, 他并不能看透一个孩子的心思。   因为长生犹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漪, 是沉寂到可怕的死水。   楚明玥并未注意到宣珩允凝起的情绪, 她在听到长生那句话之后, 就黛眉微蹙轻瞟。   长生低头垂眼,往口中扒米饭,就仿佛真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一般, 事实上,这个六岁孩子的脑袋里, 不过是认为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们去沈府, 沈大哥只说今日早朝下朝早是因为陛下似乎病了,是不是?”楚明玥清丽的声音少有得认真、严厉。   长生半抬眼看过去,点头“嗯”一声。   楚明玥放下手中白玉筷,正色道:“既是如此, 你就不能妄自揣测陛下圣体, 知道了吗?”   长生垂着眼皮, 点了点头。   而宣珩允兀自松下半口气,问道:“教他识字的先生确定了吗?”   楚明玥摇头,“先前找的坊间教书夫子现在不合适了,还正在斟酌。”   她站起身盛了两碗米酒圆子汤, 宣珩允的视线跟随她手中白瓷汤勺的动作移动, 这道汤是她喜欢的。   从东宫到重华宫, 她曾亲自做过无数次, 兴致来时,还会带着婢女亲自团糯米圆子,煮好之后,放一勺她自己泡的桂花蜜,总是先盛上一碗端到他的面前,桂花香清雅扑面。   他喝完一碗,从不回碗,于膳食上,他从不纵惯口腹之欲,他的喜好、兴趣,都被强行挤压在见不到光的暗处,被另一个逐渐强大的他自己尽数拢纳。   每每这时,楚明玥总会娇劝他,再喝一碗,半碗,一勺……   直到最后,失望的情绪在那张明媚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仍旧笑盈盈的自己喝上几碗。   宣珩允喉结滚动,通体彻寒的他极力维持着正常模样,此时,他被圆桌中央那碗溢着淡淡花香的米酒圆子勾得舌尖生津,闻着那碗熟悉的味道,他仿佛已经喝入腹中,就连心头的血都似乎有了温度。   他看着楚明玥端起盛好的两碗汤,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握了握。   “长生,别只低头吃饭,喝汤,小心噎着。”另一碗汤被楚明玥放在自己跟前,她搅动汤勺,低头朱唇轻启,在汤勺上吹了吹。   这个刹那,宣珩允突然被莫大的落寞包围了,他的计划被他瞬霎忘却,那双桃花眸里涌动出迫切的目光,紧紧是因为一碗米酒团子汤。   或许人在被痛苦折磨时,就会变得软弱。   正如他此刻,他突然失了所有风度,开口:“皇姐怎盛汤只盛两碗。”   言语之间的委屈和醋意让楚明玥登时错愕,就连长生都掀起眼皮看过来,眸中带着难得的情绪,是讶然。   楚明玥被他一句话问懵了,凭空生出些无措和尴尬来,自审方才举动,天子驾临府邸用膳,无论到何家大人府上,那都是尊贵的上客,别说盛汤把人拉下,就是主家侯于一旁给陛下布菜,那都是主家的福分。   这么一想,她心念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大抵是她当真对这人放下警惕,可又源着往日的熟络,这才忘记了君臣之别,就像……就像一个再熟悉不过、又非亲非故的人。   “怪我疏忽。”楚明玥弯眸笑着,转了转眸子,眼尾一眨,“陛下明明不爱喝米酒团子,怎得还和我二人计较。”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长生,奈何这个孩子并不活泼,未有配合,楚明玥心底哀叹一声,是时候教这孩子些挽弓爬树的手艺了。   “朕喜欢。”宣珩允执着更正,那双桃花眸灼灼凝望着楚明玥,甚至忘记用谦称,“我喜欢甜食,喜欢皇姐做的红糖糯米藕,喜欢皇姐亲手熬的麦芽糖、糖炒栗子、蜂巢里结着块的蜜。”   楚明玥原本伸出要去拿空碗的手,僵持在空中,她心弦一紧,怔怔回望近在三尺内的人,在苍鹿山行宫那夜的陌生感再次倾压而下。   “你?”   “皇姐莫慌。”宣珩允的眸子里迸发出明亮的光,透着妖冶,“我不是他,我不是那个不爱吃糯米圆子桂花蜜的人,我不是他。”   楚明玥被兜头浇下一整个深秋的雾水,怔楞当场,迟迟回不过神来,她的大脑仿佛停滞了,任凭她挣扎,始终无力思考,只有双耳继续听着面前玄衣玉冠的人继续说着胡话。   “十岁那年的腊月,是我狭隘,皇姐那身辍着宝石、白羽的红色裙袄,很美。”宣珩允的眸子注视着她,眸光散烁,苍白的薄唇缓缓勾起一条弧线。   他看着她,又似在看着十岁那年的少女。   奉华十五年的除夕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生长于冷宫、无人问津的九皇子因为饥饿,避开守门太监的视线,从塞满雪的狗洞里爬了出去,他轻车熟路顺着人迹罕至的小路往膳房走。   雪下了两日一夜,无人洒扫的荒芜小道上,积雪没过他的膝骨。   零稀的宫灯洒下昏暗的光,男孩把所有破烂的单衣都穿在身上,一层又一层。   他走得跌跌撞撞,为躲避巡宫禁卫,他慌慌张张奔跑之中,脚下打滑一路滚进一处人工湖里,索性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才无事。   原本是要去膳房的,这时,漆黑的夜幕突然一声声鸣响,接着,天空炸开绚烂的烟花,盛大又热闹。   他被布满天幕的烟火蛊惑着,一步步朝烟火盛开的方向走。   明明往来那么多宫婢、太监,竟无一人注意到他。   长廊的尽头,忽然一簇火红的烟火飞来,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披着红色风裘、身穿红衣的少女。   女孩比他足足高出快两头,双髻上簪着半开的红牡丹花。   他虽长于冷宫,却也知道,皇宫的暖花阁在冬日培育出的鲜花,何其珍贵,各宫娘娘们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得一两盆,何况是牡丹,那是皇后仪制御用之花。   面前正歪头俯看他的少女,身份尊贵。   “你是谁?”她的声音清泠似泉,可惜他此时正冷。   孤傲乖戾的十岁男孩仰望着繁花似锦般的少女,心底交织着艳羡、不屑、妒忌等超出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情绪。   他唯有将这股复杂的情绪化成尖锐的刀子,用刻薄的语言去试图浇灭对面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少女见他抿紧薄唇,冷得发抖,就道:“你不该穿秋日薄衫。”   男孩攥紧红肿的手指,冷冷道:“你以为我想穿吗。”接着,他用刻薄的语言说着违心的话,狠狠羞辱了少女那一身暖和又漂亮的裙袄。   随后,扭头朝着昏暗无光的方向跑去。跑得气喘吁吁之时,他懊恼的想,这些明亮绚烂的烟火,果然是他不配看的。   被他远远抛下的身后,镶嵌着宝石的羊角风灯下,少女的乳姆找回来,她知道了那个长得异常漂亮却苍白的男孩,原来是皇伯父的九皇子。   她忽然甩开乳姆追了出去,张了张嘴却发现她竟不知当今九皇子的名字,遂开口大喊:“宣九,你等等我。”   男孩停下,地上的积雪被朦胧的宫灯照着,变成幽蓝色,这种颜色反衬着他的脸愈发得白。   宣九,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亲切。他曾经听到过七皇子的母妃慈爱的唤“小七”。但是他的母妃,永远唤他宣珩允。   这声宣九让他瞬间不再厌恶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喜欢这个名字,亦觉得她娇俏的笑脸像暖洋洋的小太阳。   “皇姐。”宣珩允望着怔然失神的楚明玥,声音咄恳唤她。   楚明玥蓦地回神,凤眸圆睁,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打量那张依旧俊美的脸,她轻启的樱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是犯了什么病。   诧愕之下,她的眸中还带有担忧,但,这并不是对宣珩允身体康健与否的记挂,而是,大宛朝的皇帝若是此时痴傻,得之不易的稳定朝纲当如何。   “陛下今日下朝,”她斟酌用词,“可曾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些微侧头,眸光里凝起疑惑。   楚明玥深深吸了口气,调理吐息,“陛下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迅速思索若是太医们束手无策,是否要差人寻回十九叔给陛下瞧瞧。   宣珩允的眉尖轻轻蹙起,片刻又舒展开来,他恍然叹笑一声,“皇姐就当听了一场浑话吧。”   这个症状持续了多久呢。   宣珩允想了想,从那个除夕的雪夜起,他被盛宠之名誉满上京的楚姓郡主悄悄照顾了两年。   她会带给他棉衣、糖人、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他从一个阴郁孤戾的男孩逐渐开始成为少年。他开始想要变得强大。   一切戛然而止于他十二岁那年,他的身体里苏醒了更为强大的意识,他被桎梏于见不到天光的囚笼里,成为一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有一段时间,他和那个强大的意识是融合了的,他曾欣喜于那就是他渴望成为的自己。渐渐的,他不满于那个人对女孩的淡漠。   他凭什么要克制、压抑自己对她的感情呢。   他疯狂得挣扎、抽离出来。   有十年了吧。   这个症状,有十年了。   “劳烦皇姐为朕盛一碗汤。”宣珩允向椅背靠了靠,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他眉目清朗,眸光湛澈。   楚明玥眯了眯眼,观他已与往日无异,只当方才是一个九五之尊一时兴起的散漫之态。   她端起空碗,盛满一碗桂香四溢的圆子汤,双手平放至宣珩允面前的桌案。   宣珩允道谢,一场看似寻常的午膳继续着。   但楚明玥尤自觉得隐隐有些怪异。但,大宛的皇帝只要能神思清明,不昏聩、不懒政,其它的又与她何干呢。   她继续照顾着长生用膳,不时给他夹菜。   但这个孩子过于独立了,楚明玥每夹一次菜,他总要盯着碗中多出的菜愣一下神,似乎很不习惯。   宣珩允搅动汤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温热甜腻的糯米圆子,香甜的暖意充盈在唇舌间,很快便凉了,咽入腹中的时候,已经没有温度。   但他吃得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一碗稀世美味,只是,一勺勺吞咽而下的汤羹,也压下了喉根不断上涌的腥咸。   楚明玥停下手中长筷,诧异望过去一眼,那种莫名怪异的感觉愈发浓郁。   突然,他放下汤碗,抽出素帕掩唇一阵猛咳。   楚明玥睫羽半落,站起身去靠墙的长条案上端温茶。   剧烈又明显克制的咳嗽声在楚明玥走回餐案前停下,宣珩允不动声色把染红的素帕攥起,收进袖袋里。   只是,他原本苍白的唇色被氤出淡淡血红。   “陛下?”楚明玥端过来一盏浓茶,“您可是未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接过浓茶饮尽,覆霜的面容忽而笼上一层被慰藉到的欣喜。她是关心他的。   这个认知就像那年除夕的烟火,微弱的火引一经窜起,便拥有了生命力,一道火光之后迅速炸开,腾烧在他的七经八脉、每一根微末的血流里。   那碗米酒圆子汤没有温热他心尖上的温度,但是此时,他忽然就感受不到寒意了,他被笼罩在小太阳的温暖里。   “无碍。”他笑着回答。   楚明玥转动半圈眸子,又抬眼,凤眸里清清淡淡,漾着一汪冷泉,“这话,我说不合适。但陛下既然唤我一声皇姐,我就僭越一回。”   “陛下如今尚无子嗣,倘若圣体有恙,难免朝局动荡。”她半垂下浓密的睫羽,沉思一息,笑道:“外藩若再伺机而动,镇守在远关的绥远军将士们又要流血咯。”   她忧他身体不假,可再不像往日只一心为他康健与否牵动心悸,她不过是作为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心疼远关的万万千千将士们。   不过是,想看山河无恙、百姓安康。这是生而为楚家后人,与生俱来的心胸。   想明白这些,宣珩允顿时有些失落,他下意识蜷动指尖,想要去握住那只纤细莹润的手,但他忍住了。   下一刻,他不再自缚于茧,纵使这样的关心,也是他需要的。   如今的楚明玥,不再有不甘、执念,竟已经能够以局外人的态度,像那些朝中大臣一样催促他该要子嗣了。   他的妻子,浓烈似火,亦阔达如风。   可他,放不下。 第54章 54、54   楚明玥话落, 膳厅有霎那的安静。   屋外,金色的阳光耀眼,掩于枝叶间的金蝉“吱吱”叫着。   “多谢皇姐提点。”宣珩允终于开口, 打破屋里的沉寂。   “我吃饱了。”长生放下筷子, 从位置上站起来,漠然看了看二人, 就欲离去。   这时, 崔旺和半夏、丹秋三人从外边进来, 脸上都挂着汗,崔旺怀里抱着玉狮子,玉狮子口中叼着小鱼干。   半夏、丹秋挽着半截衣袖, 露出的手臂上依旧长着斑斑红点。   “哎哟,郡主, 奴才抱着这玉狮子, 它可是又重了。”崔旺一进门,就抑扬顿挫开了口,声调似唱词。   路过长生的时候,皇宫里不苟言笑的崔大监低头朝那孩子笑了笑, 可惜未收到同样的回应。   楚明玥从崔旺手中接过玉狮子, 放在腿上, 弯眸一笑,“崔大监总让人稍肉干过来,它长出来的肉啊,都是崔大监喂出来的。”   崔旺微微躬身, 受下这一赞赏。   “奴才冒犯了, 方才瞧见郡主身边的两位姑娘手臂都长着红疹。”崔旺余光往半夏、丹秋二人扫一眼, “恕奴才斗胆多嘴, 可要宣宫中太医来侯府瞧瞧。”   楚明玥摇头谢绝。   三人自江左回来,身上的红疹倒是好过几日,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又长了出来,从医馆买回的药膏,涂抹上倒是有效的,只是红疹总反反复复。   “这……”崔旺犹豫着往宣珩允看过去。   “但说无妨。”宣珩允一样疑惑,他了解崔旺,崔旺有时候话多,但是知分寸的人,不会多事。   “是。”崔旺低头作势躬了躬身,“奴才前几日出宫,偶然瞧见坊间医馆里也有不少人身上长了同样的红疹。”   “奴才,奴才,”崔旺颔首抬眼观察宣珩允神情,大着胆子继续道:“奴才想着,这怕不是类似于天花那样会传染的恶疾。”   “胡说。”宣珩允厉声斥责,“夏日何时生过天花,何况若是天花……”   何况若是天花,早发病了,怎还会在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平安度过这许多日。是宣珩允潜意识里不希望楚明玥再与任何病症扯上关系。   楚明玥黛眉蹙动,她倒是认真思忖半晌,才笑吟吟道:“让崔大监费心了,不过是寻常红疹罢了,医馆大夫给的药膏好使着呢。”   崔旺伸着一只手,作势往脸上轻抽一下,“怪奴才多嘴,是奴才竟想些灾啊病的。”   楚明玥原本就未在意,摆了摆手,赏了崔旺一碗解暑凉茶。   宣珩允从位置上站起,这顿他寻了理由讨来的午膳是时候结束了,楚明玥抱着玉狮子起身相送。   送至府门时,宣珩允终究是提议让太医署的太医来侯府给她们主仆三人瞧瞧,被楚明玥谢绝。   直到上马车,玉狮子都未近宣珩允身,楚明玥抱着它,跟得近时,它便一身长毛炸起,所有人都对它今日的怪诞行径不明所以。   唯有宣珩允知晓,灵猫敏锐,定是嗅出了融于他体内的冰蚕余毒。   “怪了。”楚明玥眺望着那辆落下重重帷幕的辇车,漫不经心自语。   她时而揉捏着玉狮子后颈的皮毛,转身回府。   玉狮子在辇车开始行驶之后,就放下了一身似雪毛发,但它半垂耸着眼皮,好似无精打采起来,精气神儿倒是和长生有几分相像。   长生被沈季带去楚明玥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小型练武场,说是先教他开筋骨。   说是练武场,实则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一块儿空地,地上铺着一层厚沙,是楚明玥幼时挽弓、投壶、溜小马的地方。   楚明玥行至后院,路过她精心打理的花园,看到那一片醉心花开得正好,就顺手拿起靠花藤放着的小铁锹,给那几株醉心花松土,像灯笼一样垂下的花瓣落在她肩头、手臂、脸颊。   “郡主。”半夏给那个浇花的铜金长嘴水壶灌满井水,递给楚明玥。   楚明玥把铁锹递给一旁的丹秋,接过水壶开始浇花,她掀了掀眼皮,问:“倒是学会欲言又止了。”   半夏放下卷起的袖角,“不是奴婢不敢说,是听到的坊间传言过于荒谬。”   “哦?”楚明玥唇角噙笑,竟还有了兴致,“怎么个荒谬法?”   “奴婢到医馆买药,跑了几家医馆,才买到这治湿疹的药膏,各家医馆排队问诊的人都排到了门外边,一群人挤着说闲话,奴婢就听了一耳朵。”   说到此处,半夏那张脸绷得紧,“那些碎嘴子的人说,眼下半个洛京的人都无缘无故起了湿疹,可这洛京气候干燥,近日来又无雨水,并不是起湿疹的时候。”   楚明玥忽然停下手中浇水的水壶,思索道:“话倒是在理。”   “在理?”半夏拧起脸,“离谱的在后头,这些人说这压根儿不是湿疹,是天罚。”   霎时,楚明玥的神色凝重起来,“天罚!”坊间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风声,就好比腊月时尘嚣一时的“诛妖妃”,不过是蓄谋已久、躲在暗处的推波助澜。   只是,再返京后的昭阳郡主两耳不闻朝中事,当真过着赏花遛弯儿的悠哉日子,是以,眼下坊间愈传愈烈的流言,她并未听到。   而对于朝臣眼中性情大变的元启帝,她更是一无所知。   历来朝局,最怕天降惩戒,谁让每一任帝王都自称真龙天子呢。   楚明玥不解,“元启三年,民间无灾无祸,天罚一说岂不荒谬。”   半夏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   “直言。”楚明玥慢走两步,把水壶放在一块青石面上,沿着石板小道往那处凉亭走。   半夏和丹秋跟在后边,二人作叹气状对望一眼。   丹秋忍不住开口,“腊月一场雪,一下就下到了四月。”   楚明玥沉思不语,薄如蝉翼的红绡长褙在她身后垂下,针脚整齐、灵栩的刺绣在金色的日光下盛放。   她穿过百香四溢的小道,在凉亭的石凳坐下,手指撑着额角若有所思。   “数月的雪若是造成雪灾、瘟疫,倒确是天罚,但本宫听闻那连月的雪只对洛京的百姓取暖有影响,且朝廷沿街发放了木炭,未曾听说有人因那场雪丧命。”   半夏接着道:“是现在半城人忽然长起了湿疹,且都反反复复,他们把长湿疹的源头归到了今年雪下多了。”   楚明玥闻言,忽而一笑,这么个说法倒是有趣,历来天灾都是要饿殍遍野、尸山血海的,眼下湿疹虽是刺痒难耐,却未有失命。   且天罚是为惩戒暴君,元启帝在位三年,虽杀不少人,可做的一桩在一件件都是百姓得利的事。   “朝廷年初才和那些远藩诸国开通商路,这些对于百姓们都是利惠之事。”楚明玥道。   甜儿端过来切好的桃子,还有两盘早前她们在外边铺子买的蜜饯、点心。   楚明玥在两个彩釉瓷牒之间犹豫一霎,挑了块花生酥,轻咬一口,酥香酱甜,有细细的粉渣掉落在地上,惹来路过的蚂蚁。   半夏闷闷道:“都是些眼皮子短的,净看到些和他们不相干的。那些人说陛下如今妄信妖道,在皇宫里开坛炼丹,是要学暴戾秦皇,妄图与天齐寿,这才惹怒天神,引来惩戒。”   楚明玥撩眼看她,似笑非笑,“你替他说话?”   半夏一听连连跺脚,“奴婢是怕这件事越传越广,最后连累到郡主。这些人传起闲话来,是怎么离奇怎么编排。”   “这倒是。”楚明玥指尖敲着瓷碟边沿,煞有介事认真点头,“再来一出,可就不能诛妖妃了,得改成诛郡主,光是气势上就弱一大截,不如妖妃的名头响亮。”   “郡主,您怎还有心情玩笑。”丹秋递上干净的帕子,给楚明玥擦净指尖沾着的花生酥碎。   楚明玥思索几息,方才正色问道:“开坛炼丹是何事?”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都说陛下南巡回来带回宫一个妖道,在大明河宫架起丹炉,日日炉火烧得旺。”   “有这事?”楚明玥敛眸,猛地想到今日见陛下,他的面色委实过于苍白,下唇带伤,“莫非是陛下圣体有恙,连太医亦束手无策,竟要从那些偏门冷道里寻生机。”   几个姑娘皆摇头。宫里的事,她们如今也知之甚少。   如峰似黛的眉逐渐压下,楚明玥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分分收起,逐渐变得严肃。   用膳时,宣珩允忽然似魔怔般的胡言乱语,以及规劝他绵延子嗣亦未有驳斥,如今想来,她越想越觉得,他今日行径过于诡异。   “崔旺一般何时来给玉狮子送肉干?”楚明玥问。   甜儿回答道:“有时是崔大监亲自过来,有时会让别人送来,往常每三四日就会送来新鲜肉干。”   三四日,楚明玥等不了。   “想办法往宫里递个消息,请崔大监来府上喝杯茶。”   “是。”丹秋应下。   她办事稳妥,此事适合她来做。   “郡主,您这是担心陛下?”半夏的声音和表情都明显透出不甘,跟着楚明玥这么久的人,是打心里不希望郡主和陛下再有瓜葛。 第55章 55、55   蝉鸣响罢一曲, 骤然歇下。凉亭里陡然一静。   丹秋亦不作声,只留一双耳朵等待楚明玥给话。   甜儿跟着楚明玥回京有段时间,这其中故事也早已理得明白。   她们都不愿楚明玥再对那人表现出一分情意。   楚明玥明澈的眸子轻轻一转, 打三人脸上扫过, 嗔道:“本宫就该罚你胡说八道,丢了楚家人的气度。”   她起身拎了拎衣襟, 往花园里看一圈, 玉狮子趴在一棵桃树上舔毛, 就随它留在了花园,而她款步往寝房回,折腾半晌, 她有些乏了。   她没有要以“楚家人”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的龌龊心思做掩护。方才,楚明玥是当真认真思索了, 她确定自己此举问心无愧, 绝无半点私欲。   腊月至今,快半年,再回望,楚明玥凭空生出瞬息隔世的错觉。就仿佛, 对那人的感情早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若不是半夏问起, 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回望那些年的荒唐南柯。   自这日之后的两日, 丹秋应着楚明玥的吩咐,想着法往宫中递消息,却迟迟未等来崔旺。   第二日傍晚时分,有薛家派人来递了帖子, 邀昭阳郡主到府上吃酒。   楚明玥回京以来, 起初数日, 京中权贵尚持观望态度, 毕竟她休了当今陛下的流言彼时正尘嚣直上,没人想得罪当朝天子。   后来,元启帝一声“皇姐”从江左传至洛京,诸人心中了然,只当二人已冰释前嫌,私下叹一声皇权之下,果不然私情算甚。   她虽不再是当朝皇妃,可依然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绥远军主帅唯一的女儿。是以,后来的日子里,京中后宅女眷递帖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送来府上的赏花品茶之请帖堆叠如山,然所有拜访邀请一应婉拒。   有那胆大心高的贵族青年不知从宫里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用华丽精贵的檀木盒装了满满一盒夜明珠送过来,礼盒怎么送来的,又怎么拿回去。   至今,楚明玥并未在一众京贵女眷中正式露面,只是日日带着府里人养花逗猫玩投壶,而这次送来的请帖的薛家却不同常人。   请帖送到的时候,楚明玥正坐在圈椅里看长生站在被围起的沙坑里练扎马步,只见长生双腿半屈,脸上汗珠莹莹泛着天边霞光。   沈季走过去,提脚一腿踹在他膝窝上,长生扑通跪在了细沙上。   楚明玥瞧着,染着丹蔻的如玉纤指下意识扣紧   扶手,身子向前倾了倾,终是忍着没冲过去制止,练法没错,是长生身子骨弱,缺少锻炼。   夏儿引着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楚明玥跟前,那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士兵的礼,“参见郡主。”   他双手把请帖送到楚明玥眼前,恭敬讲明来意。   “薛伯父得了嫡孙,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让半夏收下请帖,又让甜儿带人到前院喝茶,送请帖的人连声谢恩,后跟着甜儿离开。   “是薛副将吗?”半夏拧眉往不远处沙场看着,“奴婢怎么记得,早在四年前,就跟着郡主和将军去薛府吃过一回满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孙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将是定远侯当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贵。后来,就在定远侯要为其请封之时,他突然负荆请辞。   原是发妻早亡的他,准备续弦了,可续弦何故要请辞离军帐,绥远军所有人那时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时边疆早已无战事多年。   直到春晖公主向奉华帝请旨下嫁,众人才恍然大悟。   春晖公主是奉华帝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皇亲国戚中本无足轻重,只因其早年丧夫,一直独居洛京。   大宛民风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会惹来非议,只是纵使门可罗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万不能再参军行政。   无人知道这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贵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贵闲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颗葡萄,“大约是春晖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儿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声父亲。”   半夏细观手中请帖,帖封烫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难买的白竹纸,她“啧”了一声,“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体面是有的。”   楚明玥睨她一眼,轻声嗔她:“又胡言乱语。春晖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宠过,可惜早亡,本宫幼时到宫中请安,见了她也曾见礼唤一声皇姑姑。”   不过是皇恩倏尔不在,人也就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了,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掉。   “那郡主这次宴请,您去吗?”丹秋问。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这杯酒,本宫自然要替阿爹去尝尝。”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两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给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半夏回道:“两年前,郡主吩咐奴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   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当年,也曾是闺中手帕之交,不,应该说是遛马之交合适,也曾跟在威名扬京城的昭阳郡主身后打马听曲。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花家六个女儿,唯有幼女不学女德、不会花红,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为。   后来,昭阳郡主成了荣嘉贵妃,出宫不便,这些旧交总是见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总是再难寻幼时的大把闲逸时光。   喜宴是两日后,这两日,丹秋依着楚明玥的嘱托又往宫里递了三回消息,皆联络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监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寸步离不得。”   而坊间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几日赚得笑不拢嘴。不仅是京中,经过无数日夜的发酵,“天罚”一说就像夏日的凉雨,在百无聊赖的蝉鸣阵阵中很快传遍大宛的东南西北。   有人从荒诞中品读离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叶苦茶呸一声妖妃祸国。有人于暗处摆放棋局,棋子落在纵横交汇处步步经营。   两日后,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离开定远侯府,后边,是数辆马车拉着诸多贺礼。   而皇宫里,接连数只黑羽鸟先后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飞出,院子里的丹炉,火焰仍旧烧得旺。   突然,“啪”一声响,从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出。   “哎哟喂,陛下您唤奴才一声,让奴才来做。”守在门外的崔旺听到响声,一脸担忧推门进去,就看到那台实木翘头案前,那盏翠玉笔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块儿,旁边,掉落几支狼毫笔。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撑着桌案,瘦削细长的手指尚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颤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蚕入体第六日,体内火毒正焚烧心肺。   他着一袭珠白缎面薄衣,里面一层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湿。   方才,他正手执狼毫笔批阅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热潮从他的胸腔肺腑里腾起,这股热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窜神台,将他围在火心,滚烫的炙烤让他恍惚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烧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把碎瓷片收进桶中,又起身净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过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着打颤。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隐隐在冒着热气。不过是他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湿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体温蒸干了。   宣珩允接过冷帕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时,真真就冒着白雾。   “丹秋又往宫里递话了吗?”他问。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个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会去找张首领咯。”   宣珩允一手撑着额角,沉重喘.息,“你嘱咐他一声。”   “是。”一想到张辞水那张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着是要问院子里那口丹炉之事,何不让奴才去应对一二,总好过避而不见。”   宣珩允半阖眼,眉心因为疼痛深锁,他气息明显不匀,低哑的声音格外慢的说道:“她聪慧,你撒了谎,她一眼识破。挺过明日……”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挺过明日,他就有精力解决暗处的魑魅魍魉。   “明日……”崔旺的声音不由自主缓下来,“还是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吧,奴才,奴才不放心呐陛下。”   宣珩允阖着眼,喉咙轻轻滚动一下,不知是不是应声。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黄昏之感,是暮年时了无生机的状态。   “他笃定朕活不过第七日的寒火毒。”   过了许久,宣珩允忽然沉沉低喃,他无力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原来他知道这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只是这个诱饵确实为他所需,纵然知是陷阱,他亦跳得义无反顾。   崔旺诧异抬头望过去,只见陛下依旧阖目仰靠,并未再言语,他只好把疑惑装进腹中。 第56章 56、56   宣珩允阖目仰靠着椅背, 久久未语。   小书房内的炉.鼎已经撤去,唯有书案上摆放着一对涂金狻猊香兽,若有似无的青烟从小香兽溢出, 瑞脑香较之冬日, 清淡许多。   细闻,似有一股缥缈到几不可闻的紫沉香混入其中。   香炉里的香料, 重新调制过了。   忽然, 宣珩允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的吐息短促而剧烈,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顺着锋利的下颌骨淌过脖颈, 接着,汇入已经濡湿的襟领。   火毒就像潮涌, 从骨髓深处一浪又一浪卷来, 每一次的疼痛都会盖过前一浪的痛苦。   他稍稍睁开眸子,眸底被热浪蒸腾着,猩红似泣血,他深深吸了口气, 极力平缓吐息。   崔旺光是站一旁看着, 脚脖子都跟着打颤, 愣是把掌心都掐出了血丝。   “陛下。”崔旺唤一声,却又知心里的话,不该开口。这个罪,何至于陛下亲自承受呢, 既是有人设下陷阱, 那么冰蚕, 也不是非要当朝天子的骨血来渡化。   明明可以换旁人来的。虽说这么想显得冷血无情, 但能为九五之尊赴汤蹈火,多的是人愿意以一命博满门富贵荣华。   这么一想,崔旺暗自叹一口气,可偏偏陛下此举,亦下死命,绝不能让娘娘知道。   门外响起敲门声。   崔旺朝宣珩允躬了躬身,未作声,转身去开门,是张辞水。   崔旺引着张辞水进来,退出之前,又从冰盆里拿起一块冷到冒白烟的帕子,递给陛下。   宣珩允坐正身体,接过冷帕擦了擦脸。   “陛下。”张辞水躬身见礼。   宣珩允低低应一声。   张辞水回禀:“陛下,坊间流言已经愈演愈烈了。”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继续关注着。”   “有一种新的声音,把矛头指向娘娘,京中倒不明显,京外更甚。”   宣珩允猛地睁开眼帘,漆黑深瞳缩了缩,“把这些声音压下去!”他的声音霎那冷戾,被火毒炙烤着的面容甚至隐约覆上霜色。   那个藏于暗处的狂妄之徒,妄图用楚明玥来对付他。   “是!”张辞水应下。   “沈府可有动静?”宣珩允再次缓缓靠上椅背,冷霜于他身上瞬息消融。   “一切如常。”这句话,张辞水自己都不信的,可黑衣骑自沈从言入京以来,就一直盯在沈府四周,确实未查到蛛丝马迹。   他稍一思索,道:“或许,此事确实与沈将军无关。”   宣珩允拇指轻揉太阳穴,沉声道:“但愿吧。他若当真深陷其中,阿玥当如何自处。”   那个被绥远军将士山呼将军的人,是楚明玥的父亲倾心教导出来的,满朝文武、乃至大宛百姓,谁不知他虽是沈姓,代表的却是楚家呢。   楚明玥向来敬重这位兄长,少年时,能在一众皇子里耀武扬威横着走的郡主丫头,独独在这个兄长面前偃旗息鼓、乖乖巧巧。   宣珩允垂下手臂,搭在扶手上,两日前灰白的指骨此刻被体内炙热的体温烧成绯色。   他又抬眼扫过张辞水,终是不放心,低低道:“定远侯府的人若是找上你,莫要说错。”   张辞水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俯首称是,丝毫不敢将他入宫之前被丹秋拦上的事情说出,也暗自庆幸索性丹秋急着陪娘娘去吃酒,才没把他硬拦下。   他踟蹰片刻,把楚明玥今日应邀到薛炳贵府上吃酒的事回禀了。   宣珩允深垂眼,未说话,张辞水只好讪讪站着,寻思着是否要告退。   就在他双手一抱,准备告退时,宣珩允突然漫不经心开口,“那个送夜明珠给她的人是谁?”   张辞水低着头,只觉这间小书房愈发的热了。   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青年郎,是掌管宗人署的十六王爷宣敬德娶的正妃夫人娘家兄弟的老幺。   十六王爷为人刚直,又是先皇奉华帝的心腹,那份和离的遗诏,整个洛京没有人比他更放在心上,和他沾亲带故的人去讨好楚明玥,他不可能不知道。   索性人被赶回去了。若是万一楚明玥收下那盒夜明珠,十六王爷怕是要上赶着主持婚事请奏赐婚。   倒是真敢想啊。宣珩允抬眼望着案上的两只狻猊香兽,指骨时不时敲在桌面上。   “让崔司淮去查这个人,遣他出京。”那双漆黑的眸瞳突然燃起一簇妖冶的火苗,他原本沉寂的神情瞬霎变得疯狂。   没有人有资格觊觎她,他容忍那些人在洛京碍眼,不过是与他们相比,挽救楚明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过是,暂时抽不出手去处理那些人罢了。宣珩允冷笑一声。   “这,”张辞水此刻无比得盼望崔少卿本人尽快过来,“十六王爷那边,怕是会阻拦。”   宣珩允瞥他一眼,声音清冷,“所以朕让崔司淮去办!”   为让你去……   谁人不知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擅推理断案、擅捉蛛丝马迹,且熟晓大宛律法。偏就张辞水的脑子转弯转得慢,尚未想到陛下是要那人被律法逐出京都。   张辞水低垂着眉眼,领下吩咐,这次他是真的想赶紧退下了。   “薛炳贵……”宣珩允突然又想起张辞水上一句话,“是朕那位再嫁的皇姑姑?”   张辞水刚欲抬起的双手再次放下,指节仍呈半握状,再次回禀:“是。”   宣珩允余光扫过他迈出一半的脚尖,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   张辞水提一口气在丹田,挺了挺有些酸痛的腰背,他领命之后,又自顾停留几息,直到宣珩允再次仰靠在椅背上,阖上双目,不再讲话,他终于运起内力,脚下无声出了小书房。   走出小书房,阳光耀目,蝉声聒噪,张辞水却觉得畅快极了,大口出气的感觉很好。   候在门口的崔旺再次把宣珩允交待过的事叮嘱一遍,生怕他被丹秋姑娘缠上,一五一十全给抖落出去。   张辞水连连应声,直到走出宫门,才觉出何处不对,何故都认为他会招架不住娘娘身边一婢女的纠缠?   *   这是楚明玥回京以来,初次在一众京贵跟前露面,昭阳郡主要到春晖公主府上吃酒的消息不知何故,不胫而走。   上元节时,荣嘉贵妃薨逝是国丧礼待,家家户户上挂缟素,如今再露面,贵妃摇身一变又做回了名誉京都的昭阳郡主。   谁人不想挤这等热闹。   自楚明玥的马车出了定远侯府,越往薛府走,路上的行人、车马就越多,到了通往薛府的平南大街,马车反倒走得顺畅许多。   楚明玥掀开挡阳的绡纱帘幕往外一瞧,竟是京兆尹出动了巡防卫,手持长矛分列大街两边,牢牢把围观人群挡在人墙后,阵仗颇大。   只这匆匆一顾,人群霎那安静下来,那张明媚绮丽、惊艳绝伦到赛过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脸早已被层层绡纱挡尽,但沿街诸人兀自沉浸在那惊鸿一瞥里,久不能回神。   这些人,亦非全然布衣,多得是家中长辈身领官衔、念书考科举的公子们,只是非身居要职,无资格见到这样的皇家贵胄。   他们都忘记了,曾经义愤填膺啐一声“妖妃当诛”的,也是他们。   楚明玥的油壁车在薛府门前停好,薛炳贵和春晖公主正好从府门走出迎上。   依礼制,春晖公主是长辈,该是楚明玥入府拜望。   是以,当楚明玥走下马车,一眼看到身着锦服的春晖公主由婢女搀着徐徐走来,芙蓉面上愕然之色凝固数息。   她怎么也未料到,春晖公主会随丈夫一同出府相迎。   且说薛炳贵,虽说当年是她父亲的部下,可如今贵为皇家驸马,也无需如此兴师动众,于府门前迎人。   被巡防卫挡在三丈开外瞧热闹的人低声议论,说是低声,可这开口的人多了,总有声音钻进楚明玥耳朵里,无不是赞叹薛老感念恩德、公主不失皇家风度。   倒是显得楚明玥一介晚辈,失了礼数。   春晖公主笑容得体,端得是长辈风范,“早闻昭阳回京以来身体欠安,如今可有好转?”体面话说着,她伸手握住楚明玥的手,亲昵之态仿佛二人贯有往来。   那厢瞧热闹的人恍然大悟,原来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春晖公主,只是低调内敛,不愿张扬。   楚明玥不动声色抽出手指,却也未驳人面,脸上漾起无暇笑意,“劳烦皇姑姑挂念,本是来向皇姑姑、薛伯父道喜,这倒还给皇姑姑、薛伯父添麻烦了。”   “半夏,快帮着府里人把礼卸下。”她淡淡转眸,望一眼半夏。   半夏从命,向二人道过喜,跟着薛府仆婢赶着那一队马车往薛府侧门去。   这厢,楚明玥被春晖公主盛邀入府。   今日府里宾客多,薛炳贵表过歉意,到前庭待客。女眷们多聚在后院,楚明玥被春晖公主握着手一路往后宅去。   林荫间行过,往来运送贺礼往库房去的家仆脚下生风,楚明玥余光瞟过,礼箱上四年正方的红纸上,写着各家姓氏。   不成想,一向低调、深居简出的春晖公主办喜宴,静能邀来半个洛京的显贵。   楚明玥正寻思着,目光之内,忽然一道绿影一闪而过,再看,影子似是闪到假山后了。 第57章 57、57   “郡主请。”   楚明玥收回视线, 和那双延伸出细纹的眸子噙笑对望,“今日宾客多,昭阳是晚辈, 皇姑姑无需劳神照顾。”   “昭阳这是跟老身见外了。”春晖公主一只手牢牢握着楚明玥的手指, 另一只手轻拍在她手背上,举止亲昵仿若母女。   “府里今日人多, 嬉闹的孩子也多, 老身得在一旁把昭阳护好了, 省的有哪家顽劣的孩子冲撞了昭阳。”   句句是贴己话,又不忘端着长辈自持,花园里前来拜访的女眷瞧见, 无不暗叹,春晖公主到底是宗帝的女儿、先帝的亲妹, 纵然薛家如今满府找不出一个四品以上的官员, 可人家的当家主母是皇家公主,尊位在这里摆着呢,就这一条,家里的年轻儿郎不愁没出息。   都说落魄皇亲过得远不如三品大员, 如今这一瞧, 不过一个孩子的百日宴, 迟不露面的昭阳郡主厚礼亲至,再看人家和薛府的关系,谁还道薛府皇恩清薄。   楚明玥被引进花园里,多数女眷都聚在此, 赏花品茶, 绿荫成林、花香四溢, 鸟叫和蝉鸣交叠呼应, 她心情甚好,那些低语也就不愿理会,她愿意给薛伯父这个福面。   “皇姑姑说笑。”楚明玥看一眼春晖公主的眸子,只觉越瞧越精明内敛。   “昭阳怎会怕几个毛头孩子。”她的视线平移到远处几个正在爬树的孩子身上,“昭阳当年可比他们惹人头痛呢。”   “他们呀,得拜我一声老大。”楚明玥打着趣话,不动声色抽回被捂得发热的右手。   这话若是较真儿,那是未给足春晖公主面儿的,旁人若听了去,自是能从这番话里品出两家往日往来,不过浅浅。   若是深交,幼时的昭阳郡主是何模样,不会不知。   春晖公主到底经历三朝沉浮的老人,自不会因这一句话就变了脸色,面含笑意几句趣话转了话题,引着楚明玥往种满荷花的人工湖走,说是要赏花喂鱼。   花园里,除了木棉花、凤鸢花这些夏花以外,还种着一排醉心花,此时开得正盛。   一朵朵似渲染的淡色花朵倒垂枝叶,花香馥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路过花丛的时候,那些或站着、或坐于石凳的京中贵妇们,正三五人一簇赏花低语,她们纷纷手执画扇朝楚明玥含笑侧目,唤一声“昭阳郡主”。   楚明玥点头回应,跟着春晖公主径直往湖心走。   她眼尾余光往绮丽罗纱的人群中扫过,竟未瞧见昔日里最爱凑热闹的花小六。   待二人走上红木架起的连心拱桥,楚明玥随口一问:“皇姑姑,怎未瞧见芷箩。”   芷箩是花家六小姐的闺字。   本是随口一问,楚明玥本未多心,赏花品茶这等事本也不是花小六的兴致所在,遛马听书才是。   只是她方才一问,春晖公主的脸上明显闪过不自在的慌张之色,如此,楚明玥纵使不多想都难。   “芷箩身子不好,正卧床静养,今日府里人多,怕吵到她,就送她到别院休养。”春晖公主的回应无不自在之处,她依旧慈眉善目,面纹里都堆着笑。   这话并无不妥,楚明玥一寻思,今日无缘叙旧,大不了择日到薛家别院跑一趟,她今日既在诸人面前露了面,日后行止,便也就无须刻意低敛。   低敛本就不是她性子。   春晖公主既是如此说,她便也未再多问,总归今日是她府上增添麟儿的好日子。   脚下的木桥是拱形,凉亭在拱桥中心最高点,仰目望去,并不能看到凉亭里的景致。   楚明玥跟着春晖公主慢慢拾阶而上,直到迈上最后一阶,方才瞧见凉亭里有一青衫冠发的年轻人正自顾作画。   楚明玥绣履一顿,疑惑侧目。   春晖公主一看,一只手掌拍在胸膛,“哎呀”一声脸上写满诧异,“后宅今日怎的放他进来了?”   其瞠目咂舌,吃惊之色不似作假。   “无妨。”楚明玥淡声道,并不真的介意,她本就从未避讳过外男,那是读书人府上深阁女闺才会规避的事。   本朝女子风行,较之曾经,是开阔的。何况这是再嫁再娶的薛府,本无人提这些过去的旧儒风,春晖公主这么一声惊呼,却白白让人心里生出不适来。   楚明玥话落,磊落继续向前。   那位作画的年轻人大抵是听到脚步声,停笔偏头望过来。   楚明玥眉心那朵描金的桃红挑了挑,唇角梨涡深酿,原是故人。   先帝唯一的帝师张太傅的嫡孙,也曾于少年时,长发高束,束袖劲装,策马跟在昭阳郡主身后,是那众多“跟班”里的一个。   马蹄声疾,口哨嘹亮,日光下洒落的汗珠被扬在跑马场的沙土里,被羽箭三射钉在棕草的靶心。   那段过往,曾经是洛京城里最骄傲的一群少年们用恣意洒脱写下的、惹人艳羡的不羁时光。   他们生来被眷顾,被挥之不尽的富贵簇拥,自信和不屑都被写进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里。   “承恩。”楚明玥凤眸噙笑,清澈明朗的目光坦荡注视着少时友人,“许久不见。”   张承恩,这个名字从字里行间流露出张太傅对先帝的敬崇。   青年一袭广袖青衫,半头乌发被一条蓝色发带束着,眉宇间少年人的锐气早已退尽,再见,周身皆是读书人的墨香。   张承恩展颜淡笑,“如今,该唤回昭阳一声郡主。”   楚明玥眸无波澜,只盛满笑意,说愧疚,便是在折辱眼前的坦荡青年了。   上一次见,是花相一党倾覆前夕,一年前,张家成了花相丢出探路的石头。   一朝帝师一日倒台,任凭其座下学生无数,却无一人敢逆龙鳞仗义执言。张家长子一脉从不涉政,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的。   张太傅曾斥长子不学无术、沉泥扶不上墙,转而栽培幼子。   曾经逗鸟听曲的纨绔子一夜沦为阶下囚,隔着发腐的牢狱围栏与“恶名昭彰”的贵妃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给张家致命一击的把柄,是荣嘉贵妃娘娘找到的。   那桩祸事,亦是楚明玥给了张家长子一脉生机。   去找宣珩允说情的时候,楚明玥原本是局促的,那是她第一次在宣珩允面前为他人求情,求的还是要他放过欲置他于死地之人的命。   斩草除根的道理谁都懂。   那夜,烛光煌煌。那双漆黑湛深的桃花眸定定凝视她,温润一如寻常道了一个字,“好。”   楚明玥走近,敛眸往那张丹青半涂的生宣纸上淡淡看去,画的是一池静荷,伞盖相连、翠绿满塘,唯有墨石一隅压着一枝映日红荷。   跟在楚明玥身后的丹秋歪着头打量那幅画,“咦”了一声又立刻噤声。   “也该唤承恩一声张先生。”楚明玥莞尔一笑,余光淡淡瞥一眼丹秋,未追问张承恩何故会出现在薛府。   张家被抄,全族尽诛,张太傅长子一脉如今只剩一个张承恩,皇权漩涡里的人一朝落魄,何处容身,问得多了,话就聊尽了。   张承恩扯了扯唇角,笑意干涩,“如今挺好,倒是让我开掘出了往日不曾有过的天分,原来读书绘画这些文人干的事,当真是承恩生来就自带入骨血里的。”   “承恩这么说,可是在怪我那些年带坏了你们。”楚明玥眨了眨眼,“原来不学无术的只我一人。”   这般趣话一来一往,二人间恍似往昔。   春晖公主在一旁瞧着,缓缓长舒一口气,绷着的脸上跃然轻松起来。   只见春晖公主朝身后婢女吩咐一声,命人送茶果上来,又笑着张罗开来,“即是旧相识,不妨坐下好好叙叙旧。”   她亲自上前帮着收拾作画用的笔具,两个负婢上前,手脚利索把桌面收拾的干净。   三人一番客络,春晖公主先行坐下,楚明玥随之,最后是张承恩。   “请张先生在府上住下,是为报当年张公的恩情。”春晖公主主动解释,她幽幽叹了口气,带着被岁月揉搓过的浑浊嗓音,“当年母妃于后宫被人构陷,身陷囹圄之地,是张公于父皇面前情说一二。”   那时的“张公”正年轻,新中状元,意气风发颇像当今的圣前新宠崔司淮,连陛下后宫里的事都敢指摘。   楚明玥对这些前辈们的往事知之甚少,确也听闻过几桩张太傅年轻时于紫薇殿直言顶撞圣怒的往事。   念及此,凉亭里的气氛多少有些沉滞。   正巧这时,府婢手端红漆柳木托盘鱼贯而入。   泡着一盏春的新茶、出自皇宫御厨之手的杏仁酥、从江南连夜驰马送来的深红色杨梅被一一摆放在白玉石案上。   装这些吃食的白瓷牒一看便是出自邢窑圣手李冬水之手。   且说那一盏春,千金一两。侯在一旁的丹秋暗自咂舌,竟不知春晖公主的私库如此富硕。   府婢逐一斟茶。   春晖公主一手扶袖笑道一声:“郡主请。”   府婢双手捧着茶盏奉上,楚明玥展平四指接过,茶盏落手那刻忽然府婢手腕一抖,热茶洒出过半。   “放肆!”春晖公主厉声喊,掀开眼皮瞟过去的霎那,忽然哑口。   楚明玥接过丹秋递上的帕子擦手,漫不经心抬眼看去,接着黛眉一蹙。   眼前头深埋在胸的绿衣府婢,容貌似曾相识。 第58章 58、58   失声只是一霎, 春晖公主很快厉声斥道:“毛手毛脚,还不下去!”她又往身后看过去,吩咐孙嬷嬷去取冰块。   绿衣府婢深埋着头, 被吓得一哆嗦, 却是站着迟迟没动。   “皇姑姑莫恼。”楚明玥擦净手上茶水,如白玉的纤指逐渐发红, 灼痛感隐约传来, 她余光掠过府婢, 笑吟吟道:“今天是吉日,咱们的笑声啊都是给孩子攒下的福气。”   春晖公主唇角堆积的皱纹动了动,似是被说动了, 未再动怒,她瞥一眼犯错的府婢, 重重哼一声, “郡主仁善,还不跪谢。”   颤巍巍站着的绿衣府婢“扑通”一声跪地,声若细蚊道:“多谢郡主宽宏大量。”   先前跑出去取冰块的孙嬷嬷端着一坛冰小跑回来,丹秋用干净的帕子包了几个冰块敷在楚明玥的手背上。   “这丫头瞧着眼熟。”楚明玥顺手按住帕子, 手上尖锐的灼痛感在感受到凉意之后逐渐减缓, “抬起头来。”   春晖公主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晃而过, 楚明玥偏头打量那个婢女,未瞧见,被丹秋看得清清楚楚。   “后院里的粗使丫头,没见过贵人。”春晖公主赫然开口, 这一说话, 原本迟疑着似要抬头的婢女再次把头深深埋下。   但这句话却让原本漫不经心的楚明玥生出几分疑, 今日薛府多是贵客, 常理来万不会换干粗活的丫鬟临时做往花园里送茶水的活儿。   “今日你要感谢那个刚足白天的孩子,是他护下你的。”楚明玥不轻不重道:“非我。”   话说至此,春晖公主无处发作,只好陪出笑脸,老者活了大半辈子,许是已不在意自己是否阴德有亏,左右善事、恶事,都已做了,但涉及子孙,马虎不得。   “是。”婢女膝骨在石砖上挪动,朝着春晖公主再次磕头。   春晖公主再无法肃厉斥责,转而笑着拉过楚明玥那只被茶水烫到手手,关切之色写满脸,直说要为楚明玥传太医。   “皇姑姑不怪我越俎代庖就好。”楚明玥噙笑,“冰块敷一敷就没事了,今日府上办的是吉事,就不请太医署的过来了,让外人瞧见,指不定怎么传流言呢。”   春晖公主又是一番言辞恳切的关怀之声,传太医这件事最终作罢。   跪在地上的婢女一直埋首无声,春晖公主放下楚明玥那只手,睨她一眼,平声道:“退下吧。”   “是。”那婢女的声音很低,始终低着头从地上慢慢站起。   楚明玥儇挑黛眉,随意拈一粒葡萄拿在指间,凤眸往那厢扫过,心念是自己多心了。思绪刚及此,那个婢女在躬身退下那刻,忽然抬脸朝着楚明玥唤了一声“昭阳郡主”。   在指腹慢慢滚动的葡萄猛然被捏紧,楚明玥偏头正正盯着那张脸,缄默几息,迟疑问道:“你是水月?”   绿衣婢女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脸上惊喜之色一晃,又忽而收起笑容,咬着下唇局促的点头,“是奴婢。”   那颗葡萄被放下,楚明玥稍稍歪头打量她,“这一晃眼,被小六买回来的小姑娘都这么大了。”   水月低垂着眼皮,时不时飞快抬眼往楚明玥看一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楚明玥看在心里,凤眸半转望向春晖公主,“水月和丹秋感情好,让她姐俩去叙叙旧,可会耽搁皇姑姑府上差事?”   “昭阳这是说哪里话。”春晖公主笑得慈祥和蔼,“快去吧,领着丹秋姑娘去尝尝新送来的杨桃,忙完回去的时候,给芷箩也带些回去,家里呀一直惦记着她身子赶紧好呢,正好,让大夫跟着你一起回别庄,再给芷箩瞧瞧。”   “是。”水月似乎格外畏惧眼前这个看似和蔼的妇人,甚至不敢抬一下眼皮,只恭恭敬敬行礼应声,又向丹秋屈膝见礼,“丹秋姐姐请。”   这般行止,倒让丹秋不好意思起来,水月当年的嘴皮子一点不比半夏差。   丹秋是聪明人,早已看出端倪,是以未多话,还笑着谢春晖公主不吝款待,直说是沾了小公子的福气。   楚明玥瞧着二人离去,皓腕翻挑,手上半融着冰块儿的帕子被隔空抛入角落的木桶里。此刻,心底疑惑渐渐理出头绪,怕是花六生病是假,被府上打发到别庄才是真。   怎就把这事忘了呢?她缓颊淡笑,花芷箩,她也是花家旁支啊,花相一倒,全族倾覆,虽祸不及出嫁的女儿,可高门之间的姻缘,算计的从来不是那点薄如纸的情意。   花小六那丫头,大抵是被夫家冷落了。   凉亭里又安静下来,张承恩站起,一手挽袖微躬身斟茶,春晖公主慈笑受了这杯茶,楚明玥一旁观着,不多言语。   “郡主请。”他双手把茶盏奉上,态度卑谦良驯,当真是再找不出半分纨绔公子的混不吝之气。   “谢张先生。”   楚明玥接过茶,甫一抬头,只觉日上正天的太阳多少有些晃眼,再听沿湖喂鱼那些夫人小姐时而传来一声嬉笑,不觉竟有些聒噪了。   她低头轻轻啜一口茶,唇齿间溢满金银的味道,到底是千金难买的一盏春。她向来喜热闹的,可此刻,委实过于无趣了。   半夏跟着薛府仆人过来,回禀所有礼箱皆已卸下,再一看,郡主的手背泛起一片异样的粉红,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厌烦。   她先是沉稳向春晖公主行礼道喜,后话锋一转,提醒楚明玥昨日给长生请的先生今日到府,估摸着这会儿怕是到了。   楚明玥低低一笑,抚了抚鬓发,“哎呀,瞧我怎把这事儿给忘了,好不容易请了隐居山林的贤老出山,素闻他脾气古怪,侯府都是练家子的粗人,再把贤老惹着了,怕是以后再请不出来了。”   春晖公主眸子微动,“可是那位中了状元、却扬言毕生出世而不入仕的狂子?”   “就是他,听说脾气古怪的很。”楚明玥笑盈盈道。   “还是昭阳面子大,请得动这怪人,听闻已避世三载。”话至此,春晖公主戛然而止,贤老三年前避世,时间点过于敏感,引来坊间诸多猜议。   有声音道贤老实则是皇七子安王的追随者,证据就是安王曾经于朱雀城门之上设擂对弈,和狂妄不羁的贤老于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战了三日三夜。   虽然最后是安王输一子,但贤老狂言能输他一子的人,不多。   这算是赞赏。是那个年不过四十却终日续着长须的灰布衫读书人唯一一次开口赞赏当朝权贵。   也有声音说不过是江郎才尽、无颜再混于世罢了。   “皇姑姑玩笑了。”楚明玥说着话就站了起来,“不过是正巧赶上贤老想出山看看。”她款行福礼,“皇姑姑莫怪,昭阳今日就先回了。”   春晖公主自是出言挽留几番,后一脸痛惜让楚明玥日后多来府上坐坐,楚明玥这边笑着应下。   直到那辆油壁香车驶离薛府,楚明玥脸上噙着的笑才敛得一干二净。   丹秋气呼呼蜷坐在角落里,抱膝低头气的不轻。   “怎还能找不到和水月单独说话的机会?”半夏歪头看着她,想不明白,随便找个无人的犄角旮旯也能把话说清了吧。   “你是不知这府里的嬷嬷有多贼。”丹秋猛地抬头,气得咬牙瞪眼,“就那个李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会儿说要给郡主包些杨梅回去,一会儿又询问水月花六小姐身子近日怎样,我和水月统共没说上两句话。”   半夏听得冒火,“这点伎俩你也能忍住?”   楚明玥瞧着半夏脑门儿上仿佛烧起来的火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几个嬷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过去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今日人家府上办吉事,咱们是来吃酒的,你还能挽起袖子把人家府里的嬷嬷打一顿?”   半夏抿了抿嘴,“那怎么办?”   楚明玥放下小窗罗幔,挡去刺目日光,“既然说了在别庄,明日就光明正大到别庄走一趟,拜访昔年闺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丹秋赶紧说道:“薛府的别庄就在郊外,今夜奴婢先带两个府丁去探探底。”   楚明玥笑着点她盘于膝头的手背,“本宫若不让你去,今日这桩事怕是要被你压在心头许久,去吧。”   心里到底是担心花小六的,想来花氏倒后,她在薛府的日子不好过。又因着今日再见张承恩,变化之大令她不忍唏嘘。   又一想,他们落得今日处境,多多少少都与她楚明玥有摘不清的干系。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   然这些,却并不是惭愧、内疚的情绪,是怅叹生于皇权的漩涡中心,他们享有锦衣玉食的同时,也伴随着风雨飘摇的无常命运。   倘若是花家、张家扶持的皇子上位,楚家、她楚明玥也是一样的下场罢了。   换谁都一样。   马车一路驶回侯府,从侧门直接停进后院。   楚明玥曳裙下车,一路径直回了凉阁里。   *   夜微凉,残月高悬。   西境通往洛京的官道上,座落着一家客栈。客栈一楼此时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店小二动作麻利穿梭在各张桌椅之间,时而用搭在肩头的蓝布擦一擦额头的汗。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阔袖袍的男人走进客栈,琥珀色眸子随意扫过大厅,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   “小二,靠窗那位置,上一壶酒一碗面。”说完,他抛过去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铜板,人直接走到桌前坐下。   “好嘞!”小二拖长了音调应声,两步跑过去,给那张桌子上了一壶粗茶。   男人临窗而坐,低头刹那,鬓边一缕碎发垂下,他抽出腰间的白玉长笛放在桌案上,懒洋洋往窗边一靠,丝毫不介意墙上一层尘灰。   夜风从窗漏室,吹着他脸颊一侧的长发轻轻晃动。耳畔,是四周各桌食客忽高忽低的谈话声,汉话和各藩国语言交织着,直往他耳朵眼里钻。   “郎君,您的面和酒。”一壶酒、一碗切着大片羊肉的面被摆上桌,还附送了一碟小米辣。   男人仰头饮下一大口酒,少量酒液顺着他下颌滚过喉结,随后,开始低头吃面,从始至终,那张桌子都只有他一个人。   “……等这批绸缎送到古纥,你们娘俩就现在那边住下……”   “啪”一声,是筷子被重重搁在碗上的声音,“把我们娘俩扔下,你回京里好找个狐媚子是不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低头吃面的男人耳朵尖动了动,他停下筷子又喝了口酒,继而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吃面。   “胡说八道什么呢!”是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愤和不耐烦,“京里现在不安全,宫里那位弄了一个道士日日炼丹,太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宣祉渊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微微抬起头,往前边那桌子看过去,是一家人带着两个家仆。   这时,隔壁桌一个男人扭头说道:“我家宫里边儿有人,消息可靠。”他把手张开放到嘴边,刻意压低并不低的声音,“听说是得了绝症,炼丹救命呢。” 第59章 59、59   次日, 就在楚明玥的马车整装待发,半夏挽起袖角气势汹汹出府之时,贤老的马车当真到了。   派去接他的马车是在昨日独自回来的, 今儿个一早, 贤老骑着匹坡脚塌耳的马停在了定远侯府门前。好在侯府里的人谨记老侯爷在世时的严谨家风,从不以他眼矮瞧任何人。   两个守门家将瞧见贤老, 虽不相识, 仍是好言邀其饮杯凉茶再赶路, 贤老这才报了名号。   待楚明玥把人请进府里,他不喝茶、也不入座,只说要先见一见孩子, 若是合眼缘了便教,无缘他便走。   贤者恃才傲物, 楚明玥也就依着他, 引着人到了长生的书房,孰料此人刚进屋,反手就把书房的门关了,楚明玥止步于门外, 眨了眨睫扇上悠悠飘落的烟灰。   “郡主, 这是何等的狂人才会自称贤老。”甜儿搀扶着楚明玥倚靠在廊下栏杆上, 扭头往紧闭的屋门瞧了瞧。   她从苍鹿山跟回洛京也快两月,自认不是毫无见识的山林丫头了,可方才那人,长发潦草挽起, 灰发掺半, 袖袍上染着洇出的片片痕迹, 也不知道是何物。   放眼大宛, 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无不在京,她不理解,郡主何故要请这样一个毫无儒风之人来府上教书。   楚明玥倒不在意,一手执缂丝绣花鸟珐琅柄宫扇慢摇,“贤老可不是他自封的,他本家姓冼,冼无风。他是和崔司淮一样的年纪中的状元,只不过当时先帝尊崇儒风,而他大唱唯有法方能严治。”   甜儿不可置信转头望一眼半夏和丹秋,“奴婢读书少,对这些派学所知不多,可素闻法家严谨自律。”   楚明玥微微眯眼望着远处柳枝,巧笑一声,“后来他一气之下放浪形骸,故意以此嘲讽儒学迂腐。”   甜儿不知听明白了,歪着脑袋点了点头。   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   楚明玥转身离开凭栏,贤老从屋里走出,长生紧随其后。   “这孩子周身无一点精气神儿,不似楚家人啊。”冼无风注视着楚明玥的眼睛。   楚明玥勾了勾唇角,半隐梨涡,“教得好自然就像了,不然,昭阳何至于劳请先生来教。”   冼无风揽须沉思几许,忽而大笑一声,半侧身往身后俯视,“还不跪下。”   长生抬眼看了看他,又平静看向楚明玥。   无人知道,关起屋门的书房里,冼无风是如何确定此子是否可教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楚明玥从未多问,而眸子逐渐亮如星的少年郎亦从未讲过。   楚明玥闻言大喜,又自顾觉得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内的事,她楚明玥选中的先生,任凭是谁,都得来楚家把这书给教了。   她朝长生点头,“跪下吧,冼先生有真才实学,你的膝骨拜他,先生受得起。”   长生寡言少语,却是听楚明玥的话,当即就跪了下去,实实在在给冼无风磕了三个头。自此,教书的先生、习武的师父总算是都定了下。   只是这一耽搁,日头也走到正晌午,正是灼人的时候,不适合再驾车往郊外去。   “递个折子,过了晌午咱们进宫一趟。”   先生既已定下,楚明玥唤来管家领着冼无风先到住处安顿,她揽着长生的肩往膳厅去。   “郡主您要入宫?”丹秋撩起厅里细密垂下的珠帘,侧身待楚明玥行过。   楚明玥曳裙坐下,餐案上摆着的都是解暑菜式,“左右你的法子都试过了,崔大监他不肯出来,那咱就过去咯。”   她给长生端一碗凉瓜排骨汤,自己却是一口肉食没动,只贪喝两碗银耳雪梨羹。   昨日在薛府,也没头没尾听了两耳朵,不过还是坊间那些嚼烂的话头儿,没个新鲜话,楚明玥寻思,这像是宫里刻意为之,纵使当真要求仙问药,她也得去找那人问个明白,求得什么仙,问得什么药。   定远侯府的问安折子是快马加鞭送进宫的。楚明玥那边刚在膳厅放下汤勺,这边大明河宫,崔旺就捧着折子碎步小跑敲响了小书房的门。   宣珩允只着一件珠白缎面长袍,绣金龙纹的衣襟交叠而落,顺着苍白的肌肤向下延展,从衣襟下伸出一段硬朗索利的锁骨。   今日是冰蚕入体第七日,小书房外的偏厅里,候着整个太医署的太医,他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如今,太医们束手无策。   此刻,他正承受着寒热交替带来的极端痛苦,那样极致痛苦的折磨被分成两股刻骨铭心的感受,争相吞噬着这具身体最后的精气。   似刮骨,似剜心。   可若要让人在刮骨剜心和身中冰蚕之毒之间做出选择,断不会有人选后者,只因前者的痛苦是骤然发生、又戛然而止的,留下伤口慢慢恢复。   而以肉身渡化冰蚕之毒,所承受的痛苦却是绵密细腻的,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撑过白日,还有漆黑深夜。   痛到意识模糊,与肉身逐渐分离,可每每这种时候,会有另一波似暗潮一样的折磨涌来,再把刚刚游离在外的意识猛地拉回,于瞬霎贯穿灵魂。   但痛到极致,也就痛无可痛了。   宣珩允此刻,平静极了,他靠坐在椅背上,手臂散垂扶手,一动不动。   他就像用纸和竹签撑起的人偶,无悲无喜、双眸空洞。他的骨血、精气,就要被吞噬殆尽。   崔旺无声进来,把侯府送来的折子放在桌案一角,他哽咽着唤了一声,“陛下。”   宣珩允未有回应,他的耳畔,狂风嘶吼。就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崔旺大着胆子伸出两指,往宣珩允鼻尖探过去,手指刚伸出去,又赶紧收回,低着头用袖襟抹了抹眼角泪花。   他真的不懂,陛下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娘娘是阔达爽落的人,若是她知药是这般得来,她怎会服下。   他眨了眨眼,看一圈寂静冷清的书房,这间小书房,是宣珩允登极之后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只因有祖训,后宫无事不得擅入太极殿。   娘娘娇懒缠人,陛下又何尝当真厌烦过,不过是下了早朝,白日里的时间都被拘在太极殿批奏折,如此,和娘娘见面的机会就剩下晚上,是以,陛下才命人在寝宫收拾一间小书房出来。   此事也是被那些言官上奏驳谏过的,只是被宣珩允强硬按下。   奏折搬到小书房批阅,荣嘉贵妃娘娘就越发喜欢上看书了,回回总要抱着一卷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书往小书房那张楠木摇椅上一躺,一看就是半日。   陛下何时批完奏折,娘娘的书也就翻完了,有时小书房里烛火彻夜长明,娘娘还会抱着书坐到书案的另一头,拿起支狼毫笔给自己的书卷上做些批注。   崔旺忽然眸子一亮,转身从身后靠墙的书柜上一顿翻找,抱出一摞名字千奇百怪的书卷置于宣珩允面前。   “陛下,娘娘往日里,素爱翻这些话本子消磨时光。”崔旺是聪明人,这话说完,他把那封折子往书案中间放了放,躬身告退。   宣珩允缓缓动了动睫羽,连日来气血不足,他连睫毛都变得黯淡无光,视线落在那些封页卷出毛边的书卷上,他低低笑一声。   那个人究竟有多冷落她,才会令阿玥无聊到只剩下卷纸打发时间,可纵使这样,她依然愿意坐在这间屋子里,一坐就是半日。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就算杀了他,自己也会死,也无所谓。他不怕死,但他怕她死。   半垂的眸子里,漆眸突然涌动出疯执的光。   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宣珩允忽然向前俯身,一只胳膊撑在桌沿,揪着胸前衣襟大口喘气,那张似纸扎的脆弱面容登时变得生动扭曲,亦更煞白。   他低头喘气许久,吐息方才慢慢恢复。伴随着恢复平静 那双桃花眸里的暗潮也逐渐退去,又一次化为死水。   他撑起身体再一次往后仰靠,眼皮无力抬了抬,忽而,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他的视线落在方才被无意推开的一卷书册上,久久凝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笑了。   被翻开的书页上,被密密麻麻勾画着一群四脚小龟,细看,每一只小龟的龟壳上,都歪歪扭扭带着一定龙纹发冠。   穿过飘着浮尘的瑞脑香,宣珩允恍惚看到一袭华衣的女子玉手执笔、垂目作画的认真模样,是如此鲜活,生动。   这才是楚明玥啊,纵然百无聊赖,她也不会当真过得无趣。   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应该活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被繁花锦绣簇拥着,还有谁比她更配享受活着的乐趣呢。   冷白无血色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泛黄的书页,他的动作格外的小心翼翼,就像怕惊扰到正在晒太阳的龟群。   最后一日的冰蚕之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陛下,”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敲门声再次响起,“昭阳郡主到了。”   书案上,铺满了楚明玥往日翻看过的书卷,确切地说,是她作画用过的书卷,宣珩允一本本耐心把那些书卷收起,放回书柜上。   “请郡主进来。”他清了清嗓,嗓音依旧暗哑沉浊。   楚明玥被崔旺请进书房,绣履迈过门槛时腰间悬下的玛瑙环配撞出清脆声响。   她端手平臂,款款福身。   宣珩允令崔旺搬来椅子,给她坐下说话。递过来的折子他已看过,只说是为长生寻的先生定下了,但宣珩允知晓,她是为别的事来。   果然,楚明玥简单把邀请冼无风做长生教书先生的事禀过,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向来不喜绕弯兜圈。   “刚才入大明河宫,行经宫院,瞧见平地上立一口丹炉,炭火烧的正旺。”楚明玥端坐在书案半丈远的书柜旁,凤眸噙笑直盯着宣珩允。   “常理来说,昭阳一介女子不该涉政,可终归是楚家人,既然听到了就做不到放任不管,陛行止惹世人瞩目,那口丹炉置于后宫,眼下坊间流言愈演愈烈,长久下去,恐对朝局不善。”   清音如溪泉,平静流淌。   “朝中大臣恐亦会对陛下作为有异议。”此话一出,楚明玥眉心一蹙,怪自己这话逾矩了。   方才只说坊间百姓频议,倒还不算过分,谁不知昭阳郡主喜去茶馆听书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长嘴话,到宫里打听来了,最多就算胆子大,找到正主跟前问来了。   可那句“朝中大臣”则会惹来宣珩允猜忌,她不该关注朝臣举动的,无论是于楚家、还是于沈从言,她都不应该把目光放在朝中官员的态度上。   这会有观风向的嫌疑。   “我只是……”楚明玥试图给那句话补回来。   “他们的异议不重要!”宣珩允握紧指骨,注视着楚明玥,格外认真道:“朕没让那些人提意见。”   楚明玥的话被打断,她怔愣住,迟疑打量着只穿一层单衣的皇帝陛下,他的眉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莫大的痛苦,刻意保持舒展,而那双终年温润似水的桃花眸,此刻跃动着疯执的火焰。   这个人没有疑心她涉政,没有斥责她探听朝臣,他用长出荆棘的尖锐目光看着她。   不,这不是宣珩允。   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何故面对这个人,总会生出异样的陌生感。   因为,这根本不是与她做了五年夫妻的那个人。 第60章 60、60   楚明玥从那张雕花楠木椅上起身, 迟疑着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翘头案走两步,细细端详端坐在书案后的人。   “陛下您不是要做治世贤君吗。”楚明玥观察着那张孱白的脸。   尽管她走得很近,宣珩允依旧绷直脊背坐着仰头抬眼看她, 并未起身, 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君臣距离。   但宣珩允视若无睹,未有介意。   “皇姐觉得不妥吗?”宣珩允在问她, “那朕依皇姐的意思, 明日早朝广纳谏言。”   不, 楚明玥怔住,这不是宣珩允会说出的话,还有他的表情, 未免过于……乖巧?这个词并不合适,但这一刻, 面前这个头戴掐金龙纹白玉冠的男人脸上, 呈现出即偏执又稚幼的违和情绪。   “陛下不是不喜我议朝政吗?”楚明玥试探着问。   “那不是我!”他突然抬高音量,但声音也不大,低沉暗哑。   “那你是谁?”楚明玥向前迈一步,追问。   小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静止不动的帘幕被窗缝漏下的日光照出斑驳的阴影, 斜落在宣珩允额角。   楚明玥盯着那串细密的阴影, 心脏突然疯狂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害怕从宣珩允口中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李代桃僵?李鬼代李逵?   下一息,她立马把这些荒谬到只存在于话本子里的猜测赶出脑海, 不可能。大宛皇室没有谁再有这般实力。   “皇姐, 我是宣九。”宣珩允仰看着她, 那双深湛的桃花眸底迸出一缕真诚的光亮。   楚明玥徐徐呼一口长气, 忽而笑起来,为自己方才天方夜谭般的猜测感到好笑。提起的心顷刻放下,她这才记起此行来的最终目的。   她退回椅子的位置,却未坐下,为方才的无礼之举屈膝请罪,宣珩允仍旧端坐,抬手免礼,并让楚明玥坐下。   “陛下可是染了恶疾?”楚明玥曳裙而坐,放缓了语气。   宣珩允摇头。   “敢问陛下在寝殿内设炉炼丹是为何?当真是要求仙问道寻不老长生。”楚明玥又问,既然进宫了,她总要把这些给弄明白了。   宣珩允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道:“皇姐若是不喜,这两日朕撤了那丹炉便是。”   楚明玥愕然一瞬,如此她再无话可说,也就起身请退。   宣珩允今日从始至终话都不多,直到楚明玥的身影消失在书房再次合上的门缝里,他犹如纸糊的人偶被抽去竹签,猛然泄气萎靡,伏倒在书案上,大口喘气。   楚明玥站在廊下,迎面沐着灿灿天光,她拾阶而下,心底那阵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崔大监。”她驻足回身,朝候于廊下的崔旺唤一声。   “郡主您万安。”崔旺小跑而至,脸上堆笑,“这几日宫里活儿多,一直没抽出空出宫,可是玉狮子的肉干吃完了?老奴这就去膳房再装一罐。”   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到底是宣珩允身边的大太监,一过来就先把这几日唤不出去的事给主动解释了。   如此,她就直接开口问了,“崔大监可有察觉,陛下的性情较之往时,似有不同。”   “嘿,郡主这话问得,可是要老奴的命咯。”崔旺眯眼笑着,“自古帝王心难测,何况,谁的性子又能十年如一日呢。”   楚明玥笑着剜他一眼,“就你会回话,去吧。”   崔旺望着窈窈离去的纤影躬身,“恭送郡主。”   直到出了宫门,楚明玥都未再言语,半夏和丹秋默默瞧着,不敢多问。   马车刚离开铜金五十六铆漆红大门,迎面遇到正要入宫的崔司淮,这还是正月一别,楚明玥第一次再见这位天之骄子。   “停车。”   马车停下,楚明玥撩起烟罗幔,注视着一身绛紫朝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驴,又等他认真把绳缰拴在宫门侧停放官员马车的石墩上,才迟迟下车。   “小半年未见,崔少卿当真如传言那般,规矩多了,进宫面圣竟也知穿朝服了。”楚明玥笑吟吟注视着走来的年轻人,只觉他比上次见时成熟许多,果然催长心智的不仅有岁月,还有风浪和挫折。   崔司淮挑起一边唇角懒洋洋笑着,朝楚明玥拱了拱手,“听闻郡主回京以来少见客,怎的今日能在宫门口遇到。”他低头往楚明玥凑了凑,“莫不是郡主又惦记起重华宫里的金香软玉,反悔了?”   得,这一开口,还是那副欠打的模样。   楚明玥睨他一眼,“私藏遗诏,真有你的,也不怕惹来满门抄斩之祸。”   崔司淮呵呵一笑,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扇了道风,“臣可是一心为了郡主能远走高飞,走得踏实、走得彻底,怎的郡主回来不谢臣,反倒是说风凉话,也就是臣命大。”   “得了,崔少卿是怕本宫尚未走远,陛下若追,本宫会心软跟着就回来了。”   崔司淮只笑不语,当是默认,那把未作画、未题字的素面折扇扇得越来越快。   “郡主下车不是要关心臣受罚一事吧?”   楚明玥敛尽笑意,问:“你既一心助陛下做明君,此次后宫架炉炼丹何不谏言阻止,坊间流言可曾听到。”   崔司淮合上折扇,轻敲掌心,意味深长回她,“让风吹一会儿。”   楚明玥眉心轻蹙,“故弄玄虚,讲。”   “说不得。”崔司淮摇头。   但楚明玥放下心来,如此她便猜的到,坊间那些流言宫里是知道的,“崔少卿可觉得陛下性情不似往日。”   “也说不得?”她瞥崔司淮一个白眼,唇边噙着抹凉笑。   崔司淮退开两步,望了望西边的太阳,“《易经》里说,太极生两仪,可这彼即是此,此即是彼。”   楚明玥彻底没了耐心,冷下脸嘲他,“崔少卿受罚之后,说话倒是格外谨慎,罢了,不耽搁崔少卿入宫要事。”   崔司淮一手持折扇,微微躬了躬身,他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鼻尖尚留一缕香甜的紫沉香气,“这说的不挺明白吗?”   他一头雾水往宫门口走去。   *   天刚放亮,橘色的曦光从东边逐渐晕染。   城郊薛府的别庄门前停下一辆油壁宝车,前后随从跟来近百人,且个个精壮魁梧。   这等阵仗,自然是引来附近庄子里的人探头看热闹,都是京贵放在城郊的别院,这里边儿的家仆也是见过世面的。   有人认出,那辆马车是昭阳郡主的仪制。   楚明玥坐在马车内,慢条斯理整理衣裙、妆容,直到附近越来越多的人探出头观望,她方扶着半夏手臂缓缓下车。   既是来拜访昔年好友,自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让人都知道,是她楚明玥过来了。   只因前夜,丹秋带人夜探薛府别庄,见到庄里戒备森严,却又像此地无银。   春晖公主既说花小六是被送来别庄养病,如此戒备是防三脚猫的贼不成?   为首的随从跨上台阶,以掌拍门,声音浑厚有力,很快,听到紧闭的大门内传来快跑的脚步声。   门打开,着褐色衣衫的府仆探出半个身子,面露不耐,负责叫门的随从讲明来意,那边府仆一声“稍后”,门再次关上。   这次,门很快又打开,从里边儿走出一个身穿绸缎的嬷嬷,身后跟着六名府婢,颇有当家主母做派。   楚明玥的视线从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为首的嬷嬷身上,“孙嬷嬷。“   “府里一面,劳烦郡主还记着老奴。“孙嬷嬷笑着,眼角的褐色皱纹堆出数条深隙。   这人是那日在薛府为楚明玥取冰块的人,想来极受春晖公主重视,明明前日还在薛府忙前忙后,转身就来别庄守着了。   楚明玥垂眸低笑,抬履入了别庄,待入正堂,她在一幅映日万年松水墨图帐前坐定,静待孙嬷嬷开口。   孙嬷嬷引着诸多福婢乌压压跪满堂行礼,待礼毕,留下四人服侍,剩下的有序退下。   “前日里在府上,就听郡主您要来看望少夫人,公主心里一直记挂着,就命老奴来庄里候着。”孙嬷嬷端上一杯茶,站在一旁恭顺说道。   “谢嬷嬷。”楚明玥未接茶盏,半夏接过放在案上,“辛苦皇姑姑还记在心里,既然芷萝有病在身,自是不便出来,本宫去她房里叙话。”   孙嬷嬷面色沉稳,始终挂笑,“这般当真有劳郡主,待奴婢差人到少夫人房里通传一声,也好给少夫人留下时间,整理仪容。”   这番话听着在理,楚明玥点头应允。她记忆中的花小六,自是爱美的。   看着孙嬷嬷交待府婢,小姑娘低头快步跑出,楚明玥就随口问一声花小六染的是何病。   孙嬷嬷双手交叠压在腹下,回答的神态瞧不出任何异样。   说是开春时染了风寒,一直未好利索,别庄清静,就搬来别庄静养。可花小六的身子骨向来康健,风寒而已,何故一病数月,且她是喜热闹的性子,主动提出搬来别庄,大抵是真的在薛府受了委屈。   很快,派出去传话那个府婢回来了,她向楚明玥屈膝行礼,“回禀郡主,少夫人刚服过药睡下了。”   “这……”孙嬷嬷面露难色,“大夫开的汤药里是有助眠的草药,郡主心疼少夫人,万不会这时唤醒少夫人。”   她抬了抬眼皮,观察楚明玥态度,“让郡主在庄上一直等着,总不合适,不如待少夫人身子有好转,奴婢陪着少夫人亲自到侯府拜望。”   “无妨。”楚明玥勾唇浅笑,“合适。”   “什么?”孙嬷嬷怔然抬头。   “本宫说,在这里待芷萝睡醒,再合适不过。” 第61章 61、61   孙嬷嬷陪笑, 手臂背于身后朝前来回话的府婢打手势,楚明玥只作瞧不见。   屋外绿植荫宇,日光乍泄, 一树蝉鸣干瘪又响亮。   靠墙平案上的铜壶滴漏水位已是巳时过半, 楚明玥摇着手中缂丝绣桃花的象牙柄团扇,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孙嬷嬷便一直立于一旁陪着。   “罢了。”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站起, 慢慢往门口走, “估摸着芷萝怕是一时半会儿难睡醒了。”   孙嬷嬷一听, 眉间喜色差点兜不住,她跟着挪动脚步,方一抬步, 脚底如万万蚂蚁啃咬着脚心,顺着脚面往小腿爬, 竟是站得太久, 脚站麻了。   “嬷嬷?”楚明玥绣履顿住,侧身回望。   “奴婢无事。”孙嬷嬷轻跺脚跟上,“郡主说的是,少夫人怕是要睡过晌午了, 待少夫人一醒, 奴婢立马差人到侯府……”   “不麻烦。”楚明玥摇头打断, “不如嬷嬷陪朝阳在这庄子里逛逛如何?”   孙嬷嬷惊愕抬头,又匆忙低下,脸皮掩着转动的眸子,“太阳灼人, 郡主若是在庄子上中了暑气, 奴婢就是死也担待不起啊。”   “孙嬷嬷言重了。”楚明玥晃动皓腕, 团扇慢摇, 抬履复往门口去,“本宫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幼时,也是在这样的夏日,时常和芷萝他们一起骑马到鹤县花祭酒的别庄去摸鱼、抓虾,哦,对了,承恩也在。”   她往身后瞥一眼,跟上来的人低头侧耳听着,“就是薛府上住着的张先生。”   孙嬷嬷连连应声,只回“是”。   薛府的庄子和京贵们在城郊的庄子并无明显区别,开挖的人工池塘养鱼养虾,一大片圈起来的私田种满了应季的瓜果蔬菜,种的都是罕见难买的种子。   府仆们每日浇水除草驱虫,养护的格外用心。像春末夏初的草莓,为了夫人小姐们喜欢,会在果子正生长时,改浇生牛乳。   楚明玥漫不经心走在池塘边,沿岸浅水区,细看,能看到拖着长长尾巴的黑色小蝌蚪,一群群往池泥里钻。   她不着急,就在池塘边的大青石上坐下,望着水下的蝌蚪唇角噙笑。   但,却是急坏了孙嬷嬷,她候在一旁,时不时往远处张望。   “嬷嬷若是庄子里还有事忙,无需在这里陪着耽搁时间。”   “无事,无事的。”   孙嬷嬷话刚落,远处芦苇丛里跑出一个人影,接着,又有数人从芦苇丛跑出,深一脚浅一脚蹚着池塘边浅水处的污泥往这边跑。   一阵阵水花四溅。   这等动静,绕是再耳背的人,也该听到了。楚明玥偏头往那个方向眺望,就见水月跑得发髻半散,发丝在日光下起起伏伏。   “水月!”楚明玥猛地从青石上站起,身后的半夏和丹秋已经朝水月的方向大步跑去。   孙嬷嬷立时沉了脸色,瞳孔眯起牢牢盯着来人的方向。   水月身后追来的三个府婢倒是慢慢放缓步子,不再追了,她们迟疑着望过来,行止局促、忐忑。   “郡主!”水月跑近,一下扑倒在水里,清澈的池水瞬霎变得浑浊,“求郡主救救我家小姐,求郡主,求郡主念在往日情份,救救小姐吧。”   水月的头一下又一下磕在泥水里,再抬起,脸上污水直流。   楚明玥心下一骇,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本以为,花小六最多是因在薛府受了冷言嘲讽,气不过才住到庄子上来,可眼下水月这般狼狈求救,让楚明玥顿感不安。   “疯言疯语!”孙嬷嬷骤然厉声斥道,她朝后跟上来的三个府婢递去眼神,“惊扰郡主圣架,还不回去!”   只见那三个府婢相互对视,就欲架起水月双臂。   楚明玥蹙眉肃眸淡淡瞥孙嬷嬷一眼,不轻不重道:“水月这孩子,当初还是本宫看着芷萝从老鸨手中买回来的。”   孙嬷嬷是跟在春晖公主身边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察言观色是刻进她骨子里的,她用袖襟拭了拭鼻尖上的细密汗珠,勒令那三个府婢住手。   半夏和丹秋扶水月站起来,楚明玥四顾一圈,让人到一旁秸草搭的简陋凉亭里。   楚明玥在一个粗糙石墩上坐下,手执团扇覆于膝骨,水月又要跪下,被半夏拦住。   “水月,芷萝可是有事?”楚明玥注视着水月的脸,抽出一张素帕递给她,“把脸擦擦。”   水月接过帕子又要跪谢,半夏一把拽住她胳膊,她抬眼往孙嬷嬷看一眼,嘴巴几次开合,就只剩下哭泣,半晌才说了句“我家小姐身子不好”。   楚明玥挑眉,凤眸半转望向孙嬷嬷,也未开口,待她回话。   孙嬷嬷倒不慌张,“少夫人病情一直是反反复复,大夫也来诊过多回,汤药更是没少喝,郡主若是不信,可让水月来说。”   她朝水月挪了两步,“水月,你自己说,庄子里上上下下可曾亏待过少夫人,那汤药、滋补汤可都是你亲手熬的。你不能今日瞧见郡主来了,就胡言乱语,方才口口声声要郡主救少夫人,敢问是这庄子里有谁要害少夫人不成?”   孙嬷嬷气势咄咄逼人,水月被她一喝,泪珠子再次滚落,她仿佛忽然有了勇气,终于开口说话了。   “郡主,小姐不过是开春时染了风寒,没道理一碗碗汤药喝下去,还越来越严重的。”水月扭头对上孙嬷嬷目光,不再回避,“你们若心里无鬼,何故阻拦郡主见我家小姐!”   “阻拦?”孙嬷嬷冷笑一声,提高音量,“谁人阻拦?郡主好好在这里站着,只是不巧少夫人服了汤药刚睡下,怎的到了你口中就成了有意为之,荒谬!”   “你,你……”水月气急,可无论是周身气场还是嘴皮子,都比不上在深宫沉浮数十载的嬷嬷。   楚明玥听得倦了,也犯不着和一个掌事嬷嬷斗嘴皮子,她低低笑一声,一手搭着丹秋手臂站起,心叹花小六怕是当真遭了罪,若是她娘家人尚在,一个风寒症,何故拖到现在未愈,不过是无人尽心。   “水月年幼,说话未免孩子气,孙嬷嬷莫与她一般见识。”楚明玥朝水月招了招手,“来,到本宫身边来,陪本宫去看看芷萝。”   孙嬷嬷端着笑顺阶而下,直说自己方才态度也有不对之处,只是在楚明玥提出要去花芷萝寝房看望的时候,她再次面露难色。   楚明玥诧异注视着那双昏浊的眸子,心中不信她还能拦得了自己。   她此行拜望,未有任何不合礼制之处,区区掌事嬷嬷,阻拦郡主见少夫人,这纵使说破天,洛京城里也未见过。   楚明玥移开视线,抬履就往门外走,水月紧紧跟着她。   孙嬷嬷见状,立马跟上,在廊下拦住楚明玥去路,“郡主,不如让奴婢先去看看少夫人醒了没,也好给少夫人整理仪容留些时间。”   “不必,芷萝既然病了,就当卧床休养。”楚明玥肃眸深深望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水月跑在前边带路。   行至回廊尽头转角时,身着褐色绫罗的妇人从转角走出。   “昭阳当真是急性子。”春晖公主笑得满面慈祥,她的身后,未跟婢女,而是站着数十健硕硬朗的府仆。   楚明玥从那些明显不是寻常杂役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挂着一张虚假面皮的笑脸上,顿了顿,才淡道:“皇姑姑来得正好,昭阳正好去见一眼芷萝,皇姑姑也是来庄子里看望芷萝病情的吧。”   春晖公主上前欲拉楚明玥的手,被她以团扇挡开,却未在意,“我这刚让人给芷萝送去一碗提气的滋补汤,想来这会儿已喝上了,昭阳这时过去,正好。”   她往孙嬷嬷瞟一眼,沉下声音斥她对昭阳郡主不敬,又让人前边带路,一行人往花芷萝住处去。   *   同样的骄阳下,大明河宫里的人却一身冷汗。   宣珩允敞着半身端坐榻沿,被崔旺服侍着穿里衣,他的左腕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层层白布上血红斑斑。   寝殿里纵使燃着浓郁的瑞脑香,依然难掩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第八日的子时一过,宣珩允就用银匕划开了左腕肌肤,依照天辰道长所言,先放净血脉里的沉血,只要最后心头上一碗鲜血。   冰、火双毒噬骨七日,顺着刀口流出的血尽成浊色,起初,划出的刀口太浅,血流着流着,伤口便凝固了。   宣珩允将银匕探进烛火里,直到刀柄发烫,咬着牙根再次划开皮肤,刀刃切过伤口的时候,一阵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气味升腾而起。   如此反复五次,左腕那处伤痕血肉外翻,边缘已成焦黑状,崔旺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直接看到切口下黏着筋膜的白骨。   这得多疼啊,可陛下从始至终只有两声闷哼,崔旺闭着眼不敢再看。   期间因着失血过多,他生生疼昏过去两次,是被崔旺哭着硬灌半碗参汤叫醒的。   “换常服。”暗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还很虚弱。   “陛下这般还要出宫?”崔旺手上托着珠白缎面皇服,显然很震惊。   “嗯。”宣珩允低低应声,抬眼看着桌案上的袖珍琉璃瓶,那里边是刚刚送来的丹药,由他一碗鲜血做药引炼制而成的救命药。   他无法再多等待一刻,必须就在此时把救命药为阿玥送去。   崔旺知晓劝不住陛下,只好换一身玄色素面常服,尽可能小心的服侍陛下更衣。   马车的速度显然太慢了,宣珩允胯骑照夜白,在宫道上疾行,张辞水和两名禁卫被远远拉下。   宫门口,守门侍卫以手作扇横放眉上,挡去耀目天光往宫道深处眺望,这一看,吓一跳,张口就欲大喊,被另一侍卫以手捂口。   “别喊,不要命了!”   “有人宫中策马!”   “我看你是晒糊涂了,那是陛下!”   二人话刚落,马蹄生风跨宫门而去,宫道两侧当值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却只来得及瞧见张首领策马而过。   照夜白通体雪白,如一道白昼流光,在日光下闪泛金光。   突然,前迈的马蹄生生止住、朝天跨月。   宣珩允右手勒紧缰绳,身形随着马背朝后一仰,又随着马蹄稳稳落地而稳住。   他冷眸凝视拦马之人,肃色在眉。   那人一袭棉麻衣袍,衣襟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琥珀色眸子正似笑非笑注视着马上之人,腰间的白玉长笛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第62章 62、62   宣祉渊混不在意得笑着, 丝毫未顾忌马上青年一身冷戾煞气,他抽出腰间白玉长笛,在掌心敲了两下, 直到那人双目欲燃出烈火, 才卸下一身放浪形骸,拱手躬身正色道:“闲臣见过陛下。”   宣珩允冷目半垂, 盯着拦马之人, 不欲与他耽搁功夫, “十九叔有事?太极殿候着。”   话落,他双腿一夹马腹,手持缰绳就欲绕过宣祉渊而去。   这时, 张辞水和数名禁卫追上,接连一阵马蹄骤然停下的嘶鸣声。   宣祉渊懒洋洋一笑, 侧身退开数步, 朝着就欲策马离去的青年背影喊一声,“陛下,闲臣只说血痨无药可医。”   照夜白四蹄原地踏步,宣珩允猛然回头, 冷漠凝望着那张半异族的面孔。   宣祉渊却呵呵笑着抬步而去, 长笛横吹, 诡异莫测的笛声挑动着马背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有一个年轻禁卫瞧瞧捂上了耳朵。   宣珩允端坐马背,目视前方,一动未动, 整个人似被冰封了一般, 僵直耸立。   张辞水跟上来, 探头打量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只见他薄唇紧抿,唇角连着脸颊轻微抽动,而那双桃花眸里,涌动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准确描述的。   有惊喜、震惊、懊恼,还有兴奋。   泛着橘色的夕光洒在那张俊美却森漠的脸上,覆着霜色的面庞突然痴痴笑了一声,吓得张辞水差点从马背跌落。   “宣祉渊该死!”宣珩允蓦地敛尽表情,冷冷道:“好一个十九叔。”   血痨无药可医。真可笑,他从未说过楚明玥身患血痨,不,是他未问。   那日在江左,他问血痨可医?   宣祉渊回他,无药可医。   宣珩允紧紧攥着手中缰绳,深深呼吸再吐息。虚弱的心房被宣祉渊轻飘飘扔下的讯息炸的剧烈动荡,浓郁的腥咸气从心底直冲喉根。   直到他强压下心底剧烈翻涌着的凌乱情绪,才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荒谬!当真荒谬!   宣祉渊为让他放手的干脆,竟误导他至此。   他竟从未疑心过向来宠溺楚明玥的十九王爷,何故对她患病一事不放心上,纵使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也不该阔达至此,那是珍视之人的性命。   怪他,太草率。   宣珩允像一个在罗刹地狱被折磨太久的人骤然升入云端,初见霓光和彩虹,激动却不知该如何摆放无处安放的心情。   她根本未患病。她不会死。   这数月以来,他被攥紧的情绪犹如决堤的潮汐,霎时倾泻。   来不及去怨恨宣祉渊的戏弄,也无暇心痛自己所受的冰蚕入体之苦,此刻,他整个脑海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   阿玥不会死,他还可以去弥补,他要她,她以后还会是她的。   天罚流言满城四起,躲于暗处之人欲要他性命,可这些都不重要,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比此刻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幸福。   原来,他也是被眷顾的,上天不曾夺去她。   宣珩允忽然笑起来,这一开口,喉底的腥咸一口呕出,涌成血雾,点点洒落在青石砖路面上。   本就孱白得面孔突然变得更白了,他抹了抹唇角血迹,御马朝前追出数丈,突然冲着宣祉渊的背影追问:“皇叔可曾想过紫薇殿那个位置。”   笛音明显颤了颤,宣祉渊停下脚步,直到一曲毕才半身回转,侧目回顾,“不曾。”   宣珩允注视着前方,直到宣祉渊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西坠的日光里涣散成无数光圈,他都未动。   而张辞水,终于在这个刹那找到机会,将昭阳郡主不在侯府、而是去了薛家别庄一事回禀。   宣珩允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袖珍琉璃瓶,隐约可见瓶内褐色药丸,左手腕的伤痛若刮骨,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   他做这些,本就是为她能好好活着,而现在他得知,阿玥不曾被病痛折磨,不会殒命,那么,他所经历的那些过程都不重要了。   他紧紧攥着琉璃瓶,欲将其粉碎,在指骨收紧的下一刻,他又忽然卸下内力,重新把瓶子放回衣襟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十九皇叔的话,不可信。   这一次,他要亲耳听到阿玥告诉他,她不曾患病。不,他必须让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为其诊断,方能放下心来。   他像一个饥饿许久的饿死鬼,面对骤然出现的山珍美味,变得不敢动筷、惴惴不安。   “带上孙太医,去薛家别庄。”他交待张辞水一声,自己策马而去。   *   这厢薛府别庄,楚明玥随同春晖公主一道往花芷萝的寝房去。   一行人离开荷塘、穿过花圃,又两进两出两座雕花拱门之后,方才抵达花芷萝住得院子。   一进入院子,楚明玥当即蹙动眉心牡丹花钿,这处院子偏僻阴冷,日光尚正好的时候,院子里因着东西墙各一排高大柏杨树几乎挡去所有光亮。   这种院子,怎会适合调养风寒症呢。   楚明玥下意识捏了捏发凉的指尖。   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门前,守着两个府婢,楚明玥猜测,那间便是花芷萝住得地方了。   那两个府婢见这边来人,手压腹下屈膝行礼问安,两人一左一右推开闭紧的两扇门。   “昭阳莫嫌这处院子偏僻,这里呀,是庄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大夫说芷萝需要静养,搬来之前,皇姑姑可是派人给这里好一番修缮。”   春晖公主引着楚明玥进屋,笑得和气。   这番解释,楚明玥是不信的,但她未出口质疑,只笑着点头,跟着迈入屋内。   可她一迈入屋内,面容上那层淡笑绷不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不慎吸入胸腔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再看三个窗子、入门厅上的取光天窗,关得严丝合缝,仿佛是怕光漏进来,窗子挂着层层帷幔。   察觉到楚明玥的愠意,春晖公主又开口解释,“风寒症见不得风。”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但是听声音,就觉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楚明玥顾不得去驳春晖公主那番搪塞之语,急步往里间去,绕过一扇金丝楠木绣花鸟的屏风,楚明玥的脚步一下顿住。   床幔半落的榻上,花芷萝着一件单薄素色里衣靠坐,她正捂着胸口位置弯腰猛咳,婢女半蹲在榻旁,双手端着深色痰盂罐。   她一头长发垂落身前,发丝毛躁枯黄,发端打着结,贴着侧脸的几缕发丝上沾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粘稠液体。   待咳声逐渐平息,楚明玥方轻唤一声,“小六。”   花芷萝闻声,尚俯身维持着呕吐的姿势,缓缓抬头,那双黯淡的眸子迟疑着望过来,涣散的目光久久才凝聚出一抹光。   楚明玥望着眼前的花小六,呼吸都跟着停顿一霎,她顷刻哽咽,眼底一酸。   床榻上的人,和她记忆中那个爬树摘果、下河摸虾的姑娘,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她怔怔站着,甚至不知要如何迈出脚步。   “昭阳。”花芷萝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楚明玥知道,她在唤她。   “小六。”楚明玥大步过去侧坐在床榻,努力平息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下一句话。   华小六慢慢坐正身子,痴痴盯着楚明玥几息,忽然扑到楚明玥身上,“昭阳,你怎么才来。”   楚明玥轻拍她的背,低声喃语,“对不起,小六,对不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没有说话,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打湿她的襟领。   过了许久,花小六方抬头,握起拳头无力捶在楚明玥手臂上,她无力笑了笑,“你若再迟些,只能给我上坟了。”   楚明玥低头笑一声,压下眼底冲上来的酸胀,还是那个花小六。   “瞧这孩子,竟说胡话,好好地怎就扯到上坟了。”春晖公主行至榻前。   水月跟在一众婢女里,一番犹豫,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唤了一声“小姐”。   花芷萝原本握着楚明玥手指,听到春晖公主的声音,她的手突然一哆嗦。   楚明玥回握过去,在她手背轻拍抚慰,她笑望春晖公主一眼,道:“皇姑姑记挂着你呢,特意从府里过来给你送补汤。”   不料楚明玥话刚落,花芷萝忽然俯身抱过痰盂一阵猛吐,楚明玥赶紧到桌边为她倒水清口。   刺鼻的气味霎瞬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春晖公主终于忍不下,吩咐婢女把窗子都打开。   天光乍然漏入室内,混合着草木、花卉、果香的空气逐渐填满屋子。   桌案上,放着还剩一半的汤盅,楚明玥借放回茶盏之际,往汤里瞟一眼,汤底半根老参,尚看得出品相极好,只是用来煲汤的鸡,皮厚肉深,汤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   “昭阳,”花芷萝声音虚弱,“我想吃侯府张伯做的笋尖排骨。”   楚明玥侧目,往榻上看过去,对上一双溢满祈求的目光。   这一息,她读懂了昔年闺友无声的语言。   “竟给姐姐出难题,这笋尖排骨要吃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楚明玥笑着嗔道:“你得跟姐姐回府里才行。”   花芷萝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能吃上张伯做的笋尖排骨,这点麻烦算什么。”   春晖公主面上一沉,直到楚明玥侧目望她,仍未及时回神。   “皇姑姑,您莫担心,芷萝去侯府半日,保准毫发无伤再给您送回来。”   “不行!”春晖公主厉声开口,话落,似觉出语气不善,撑起一张慈笑,“怕是不妥。” 第63章 63、63   楚明玥就势在案前坐下, 倒未急着开口,只是凝眉扫过这间相较薛府而言,称得上简陋的屋子。   暗自感慨花小六曾经也是金香软玉挑剔极了的主儿, 如今被欺落魄至此。   春晖公主见楚明玥面沉如水, 端手挺了挺肩,“昭阳, 不是皇姑姑不信你, 实在是芷萝这身子骨, 经不得车马折腾。”   “哦?”楚明玥垂眸端详指上蔻丹,“可昭阳瞧着芷萝这身子,保不齐是在这屋子里闷得。”她掀起眼皮, 弯眸一笑,“姑姑放心, 昭阳的马车极好, 保证不会颠到芷萝半分。”   大抵是这声姑姑,让春晖公主错觉她在楚明玥面前,是不可忤逆的长者,是有举足轻重的份量的。   她半笑叹出一口气, 手臂轻抬, 被孙嬷嬷搀着在窗子旁的圈椅里坐下, 双目如针湛湛盯着楚明玥,吐息沉稳有力,“不允。”   楚明玥复垂眸,捻着皓腕上一串玛瑙手串, 未说话, 只静静等待。   屋子里乌压压站满人, 却越来越静, 唯有花芷萝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春晖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气,露出不耐烦得烦躁之色时,从外边进来一个人,是春儿。   她自屏风前而过,径直来到楚明玥身前,先屈膝行礼,后附耳低声向楚明玥说了句话,把从袖筒里掏出的信笺双手递到楚明玥手上。   这些,都是春儿搜集的、薛家这些年如何一步步在朝中京贵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始末。   那日到薛府,薛炳贵和春晖公主的府宅,奢侈堪比相辅,可薛家如今并未出朝中要员,且说春晖公主,先帝在时,她尚无甚存在感,如今,宣珩允更不会对她照拂。   这样的夫妻不过是洛京落魄皇族中不会引人注意的存在,可那日薛家嫡孙百日宴,楚明玥见到朝中大员马车过半。   权贵们拜高踩低才是常态。   楚明玥心中有疑,命春儿暗查,春儿拳脚功夫好,遇到危险不会吃亏,且她是楚明玥从苍鹿山行宫带回来的,识她的人少。   楚明玥展开纸张,凤眸自右往左扫过,眉心渐渐深拧。   春晖公主二嫁,本无嫁妆,府中钱财,多是这些年薛炳贵假借定远侯亲信的由头,得来的好处。   是了。楚明玥思及过往,父亲逢年过节总会应邀到薛府坐坐,回回都自提两壶烈酒。   定远侯随和不拘礼数,善待旧部下,哪怕是军中烧火夫邀其到家中吃喜酒,他也从不推拒,亲备厚礼而至。   可谁能想,这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其与定远侯私交好的证据。   楚明玥鼻尖一酸,心疼父亲一生清廉持俭,如今再看,因着这对夫妇暗地里做下的腌臜事,旁人指不定如何看她父亲。   这样一来,薛府邀她出席府上喜事,春晖公主特意迎至府门,用意也是如此,他们就是要让更多人瞧见,楚明玥是被他们夫妇挽着手接进府的。   不过是定远侯病逝,楚明玥深居后宫,流入薛家的金银不如往日,而如今,昭阳郡主被皇帝陛下尊一声皇姐,楚家荣耀一如往昔,并无衰态,他们急于向那些人证明,他们和楚家交情尚在。   楚明玥的眸色渐蒙秋雾,她心疼阿爹一世清誉,怎能被如龌龊之人利用。   再抬眸,笑意不再,面沉似深潭水。   春晖公主撩眼正好对上那双似霜凤眸,心头一悸,朝身后孙嬷嬷递去眼神,孙嬷嬷脚下无声往屋外退。   “孙嬷嬷!”半夏冷眉高声喊道:“何去?”   春晖公主一息惊愕,未料到在自家庄子会被一介婢女甩了脸色,她脸色沉了沉,“放肆!何时容你一个婢子在这里喧哗。”   楚明玥冷笑一声,凤眸轻挑,“春晖,本宫的人自然是随主。”   这一声“春晖”,让早已养尊处优多年的宣家公主头皮发麻,面上似淋一层滚烫热油。   外人不知实情,只以为春晖是封号,实则,她本芳名宣春晖,她亦是诸多出嫁公主中、不受重视到未赐封号的一人。   只是这些年,她和薛炳贵一道仗着楚家的关系,着实风光太久,原本籍籍无名的薛府在上京,亦成赫赫门庭。   所有人都尊称她春晖公主,“春晖”二字,先帝之后,再无人唤过,所知之人亦甚少。   但楚明玥,是知晓的。   被奉华帝捧成九天明月的昭阳郡主,幼时不知礼,常随奉化帝一道唤入宫请安的宣春晖一声“春晖”。   那时的宣春晖初嫁,在第一个夫婿家多受委屈,她是到宫里向奉华帝求庇佑的。   每每而至,总能在大明河宫里见到九五之尊撇下威仪,半蹲在地耐心听娇声娇气的小姑娘说话。   也是这些时候,奉华帝不抬头淡问一声,“是春晖来了。”   梳着羊角双髻的小郡主学着大人模样,梨涡深陷,眸若星辉,模仿奉华帝口吻重复一遍,“是春晖来了。”   彼时,宣春晖面上堆笑回应小郡主,“诶,是春晖。”绝不敢以皇姑姑自称。   可是,顺境里呆久了,是会刻意摒弃不喜的记忆,楚明玥这声“春晖”,犹如猝不及防的龙卷风,吹开被精美装饰过的表面,露出曾经耻辱的印记。   她绷紧脸面,压下心底下意识生出的怯意,挑起下巴睥睨而视,她怎么能惧如今的楚明玥呢。   “昭阳未免不知礼数。”   楚明玥勾了勾朱唇,“本宫自幼唤习惯了,左右,咱们本就不是姑侄,也算不得不尊长者。”   她把手中纸张团成一团,撩了下眼皮,提着音量冷声道:“楚家和薛府本无干系,往后,莫在打我父的幌子谋私了。”   “否则,莫怪我告到京兆尹去,介时,面上挂不住的可不是楚家。”   宣春晖一听,脸上强撑起的骄傲一点点褪尽,那双浑浊的眸子盯着楚明玥手心纸团,心下明了。   心虚不过一霎,“胡说八道,昭阳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自是做得滴水不漏,纵使你听到风声,却找不出任何文涵能够佐证。   “证据?”楚明玥挑眉,“此事交给大理寺,我相信那些人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宣春晖凝眸若寒星,紧紧盯着楚明玥,楚明玥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二人目光撞上。   楚明玥似笑非笑望过去,全然未把宣春晖撑起的势魄放在心上。   这时,屋里未再有任何声音,宣春晖身后的孙嬷嬷亦恶狠狠瞪着方才斥她不留情面的半夏,屋子里的气氛看上去剑拔弩张,但却是对宣春晖而言。   只因楚明玥这厢过于若无其事。   宣春晖自认为的凛凛威仪,远不如花芷萝一声咳嗽带给楚明玥的心惊更甚。   在花芷萝又一次咳出血丝之后,楚明玥再无心在这里耽搁功夫。   她吩咐半夏和丹秋帮着水月一起扶起花芷萝,她长身而起,从衣架上随手拿起一件风披罩在花芷萝身上,就欲带人离开。   宣春晖横身挡在门前,“敢问郡主,这般带走我薛府儿媳,是何道理。”   对方一声“春晖”,已然撕破那层虚与委蛇的薄纸,宣春晖心底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对方是奉华帝捧出来的明珠,怎么唤她,她当真无可奈何。   直到这时,楚明玥才当真恼了,她平视拦在面前的宣春晖,锋利的眸光刺向对面,“芷萝是薛府的儿媳,可不是被禁足的犯人。”   宣春晖挺了挺胸,并不退步,“郡主休要血口喷人,芷萝如今病得糊涂,身子孱弱,让其卧床养病是大夫的交待。”   “郡主自己瞧瞧,”她猛地抬手一指,“芷萝如今陷入半昏迷状态,郡主却执意要带她出府,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这当真是为芷萝着想吗,郡主今日来别庄,究竟什么目的!”   楚明玥侧目往身后一看,只见花芷萝昏昏沉沉倒在半夏肩上,全靠三人扶着,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她心下一凛,只想尽快把人带回府传太医诊治,便也顾不上太多,给春儿递去眼神。   春儿一个步子上前,倒也未真得动手,只是以己身朝宣春晖身侧强行挤过,宣春晖在春儿动作瞬霎,下意识拍着手臂衣料面露嫌弃往旁边躲过去。   如此,路便让开了。   楚明玥不再瞧宣春晖一眼,抬履出了屋子,她身后,三个姑娘搀扶着花芷萝一道跟了出来。   宣春晖一声喊,“放肆,拦着她们!”   孙嬷嬷身子骨强健,以身作墙去堵楚明玥去路,口中喊着“郡主留步!”   水月胆子小,又被跟上来的府婢一推搡,突然泪如断线的珠子,哗啦洒落,哭喊着扶着自家小姐。   春儿那边一看孙嬷嬷两手掐腰拦住楚明玥去路,挽起袖子欲动手,吓得孙嬷嬷一声尖嚎。   暗沉的院子里一时乱如星斗。   楚明玥被吵得心烦,顿步侧望宣春晖,似峰峦的黛眉如冷秋弦月,她朱唇轻启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凝着风刀霜刃。   “本宫今日就是要带芷萝出去。”   已然闹到这种地步,再谈不上和气二字,楚明玥抬臂三击纤掌,候在院子外的家仆应声而入。   这些都是定远侯府里的衷心家丁,虽说不过是奴籍家仆,可楚将军当初,都是把人拉到郊外沙场操练出来的。   此刻,这些人步沉如山落,入了院子后,并肩而立站成两列,为楚明玥留下一道通往门外的路。   一个个强壮的胸脯,成了坚韧不摧的盾。   只是楚明玥未料到,方才还端持身份的宣春晖,突然撕下那层面子,撒气泼来。   她捶胸顿足拖长着音调唱得抑扬顿挫,“哎哟喂,这是欺负我老太婆家中无人咯,都带着人到家里抢人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楚明玥蹙眉,不解盯着她,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下一刻,随着宣春晖的唱声越来越响,外院的薛家府仆门开始站在院门口往里探头,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直接挤进这处简陋小院。   楚明玥往层层人群扫过,这才注意到围观的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衫并不完全相同,原来还有附近庄子里的仆从们闻声跟过来看热闹。   宣明会闭眼假哭喊唱一会儿,眼睛睁开条缝一瞧,接着推开挡在身前的婢女,往人群走近,悲戚高喊,“这如今,谁人都能来我薛家踩一脚了,早日里还一口一个皇姑姑叫着,今儿个,就带着家兵来逞威风。”   “够了!”春夏提气高喊,她两步跨到宣春晖跟前,抡起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尖利的喊声戛然而止,宣春晖瞪大眼睛怔楞住,仰面盯着半空中那只手。   半夏嗤笑一声,高高扬起的手臂落下,拍了拍腰上不知何时挂上的枯叶。   楚明玥本就未打算制止,端手扫一眼,朝丹秋和水月点头,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楚家人以身做盾,开出来的过道足够她们离开,那些瞧热闹的人并不敢上前。   “愣着干什么,拦住!”   宣春晖回过神来,手指一挥,那厢围看热闹的人群后边挤出一二十个精壮年轻人,看体型,并不似那些放在庄子里的人。   竟是带着府兵来的。   楚明玥的视线从那些人脸上扫过,不由弯眸笑了起来。   宣珩允虽早已下旨禁止私自豢养府兵,可京中贵人各府邸,总还是留了些,在户部那里,按照府丁载录。   两厢带来的人若是在此打起来,未免要惊动此处县衙,昭阳郡主和春晖公主大打出手,传出去,指不定要被如何妄议。   可让楚明玥放下花芷萝,独自离去,她当真做不到。   今日这番闹过,往后再想带花芷萝走,会更难。   而楚明玥带来的人和薛家的人,个个横眉冷视对方,俨然两军对峙之景。   “郡主,”宣春晖忽然放缓几分语调,改为语重心长劝慰之态,“芷萝和小儿的亲事,是皇兄当年亲自赐下,纵然你今日把人带了出去,又能作何?”   言下之意,花家已无人,谁来护她。楚明玥听懂了宣春晖未说出口的话。   这门亲事是皇家赐亲,宣春晖说的不错,她今日带走花芷萝,往后呢?于外人眼中,那是薛家的儿媳妇。   介时,坊间会如何议论?他们会如何编排小六?   楚明玥陷入为难境地,垂眸凝思。   如果此时宣珩允在,是不是就可以废弃这门婚事。这个想法兀自钻进楚明玥脑海,她忽然意识到,此刻困境下,她需要宣珩允,唯有他,能帮小六摆脱眼前局面。   楚明玥抬眼望天,少有的无助。   穹顶云海流动,金乌已坠至西边,往西看去,一片璀璨橘光。   突然,楚明玥眯了眯眼,仰望云海,一个黑点冲破云层,越来越近。   黑羽鸟俯冲而下,势如流火,在靠近楚明玥之时,才放缓速度,轻扇羽翼,轻飘飘落在楚明玥肩上。   楚明玥肩头一沉,愕然侧目打量肩头墨隼,诧异之色浮在额心。   宣珩允的黑羽鸟识人,不会轻易落在旁人附近,莫非,这京城里还有他人豢养鹰隼?   黑羽鸟转动着漆黑豆眼,在楚明玥肩头停了几息,双翅一划,似浮云轻松腾空,在院子里低空盘旋两圈,往院门口而去。   楚明玥的视线跟随黑羽鸟移动,直到门口人群中走出一人,玄衣墨发,面色冷白,漆黑的眸子里燃着煌煌明光。   “都堵这儿干什么,闪开!”崔旺从人群里挤出,骂骂咧咧把人群往旁边推,随之,尖细的声音一声高喊,“陛下到!”   院子里众人乌压压尽数跪倒,只楚明玥惊愕注视着来人向自己走来。   他的眉宇里涌动着她读不懂的欣喜,这抹情绪,又被刻意压抑着,未得释放。   他展唇向楚明玥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宛如寻遍千山暮雪,终得所愿,深不见底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他走近她,轻握她纤细皓腕,带一层薄茧的指腹压在她跳动的脉上。 第64章 64、64   他的指尖微凉, 像一束山涧冷泉覆在她跳动的脉搏上,顺着肌肤沁入躁动的血液,冷却她心底的愤怒与委屈。   楚明玥怔怔眨动如扇长睫, 尚不及反应, 只抬头望着青年鬓边湿渍,照夜白在院外一声长鸣。   他仿佛御风而来, 带着滚烫又湛寒的诡谲气息。   敞开的院门陆续有人跟着进来, 张辞水、数名内宫禁卫, 楚明玥明眸轻眨,视线越过瘦削硬朗的肩骨,还看见太医署的孙太医被张辞水拖着, 气喘吁吁。   待孙太医走近,宣珩允一声暗哑轻语, “皇姐莫怕。”把她手腕以掌托起, 孙太医覆上一张净帕,三指搭脉。   楚明玥愈发困惑,但她像是被抽离一半神魂般,只剩下翦眸轻转, 诧异注视着二人古举止。   她望着孙太医阖眸探脉, 屏息几刻, 突然拧眉发出不解鼻音,她的心跟着一揪。   继而又一喜,孙太医可为花小六诊治。   为花小六瞧病的大夫,是薛府后宅里养着的的自家大夫, 口风紧得很, 楚明玥这才声势浩大来别庄探病。   就在她眉梢染上喜色之际, 孙太医拧紧的眉心展开, 收回那张帕子躬身对楚明玥道:“冒犯郡主了。”又转身对宣珩允道:“禀陛下,郡主脉象平稳,身无异症,不过适逢夏日,心火旺盛,平日里煮些去火凉茶便可。”   楚明玥无声听着,心念这火是方才气出来的。   而宣珩允稍侧头垂眸俯视孙太医,沉声问:“可确诊无误?”   孙太医沉默一霎,“微臣以性命担保,郡主身体康健。”   至此,宣称云闭眸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沉积于他胸间的万顷巨石终于在确认楚明玥无恙的瞬刹,化为粉齑,被一口长息吹散,悠悠散于灿灿霞光里。   而他的视线,也终于从楚明玥脸上移开,扫过院子里跪成一片的人头。   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宣春晖,对于宣珩允的到来显然是措手不及的。   都道当今圣上沉迷求仙问道,每日下了早朝后从不踏出寝宫半步,怎会。   楚明玥垂下手臂,腕上凉意退去,她眩懵的意识逐渐回拢,“陛下可是来救人的。”   黑衣骑办事,向来神速,若说他已然洞悉薛家及这里的一切,她是信的。只是她却不知,他竟会为了一桩门庭内宅家事,亲自来此吗?   是因为这是先帝赐下的亲事,所以才会重视?他似乎也并未真的崇敬先帝。   撇开这些疑惑,她的心里还是喜悦的,方才,她本也想过要入宫去找他解除这桩亲事。   而他来了,这世间就再无险阻,这处阴暗潮湿的院子再不是困住花小六的囚笼。   她信他,却不是出于对至高皇权的盲从,是什么呢,她未深思,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她去做。   “朕……”他的目光灼热,笼着一层被压下的猛烈情绪,薄唇含笑,“朕是来自救的。”那个淡淡的笑容犹如浸在最烈的酒里,被酿成最深的夏日。   这个举动被楚明玥归类到了陛下近日言行怪异的范畴里。   宣珩允迈出一步,近到炽热的吐息洒在楚明玥似皎月的额头、发鬓,他微俯身,裹挟着血腥气得陌生感倾压而下,他修长的指节微屈,从楚明玥晃动珠钗的侧颊而过,指尖勾起挂在钗珠上的丝白蛛网。   楚明玥错眸躲闪,心尖上猛地跳了跳,这个人真的太陌生了,可扑面而来的陌生感里又夹带着遥远的熟悉。   凤眸垂落,她蓦然瞧见宣珩允掩于阔袖袍下的左手腕,露出缠绕着、渗出血迹的绷带。   她樱唇轻启,尚未出声,突然一声尖利的哭喊响彻四野。   是宣春晖。楚明玥退开数步转身冷视。   而宣珩允的眸底则陡然一暗,来时路上,他收到黑衣骑送来的讯息,知晓楚明玥入薛庄迟迟未出,至于庄子深处、屋里里边的事,黑衣骑不知。   跪满院的府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私兵的府仆,皆跪在院门,正是堵着院门阻人离去之姿,这番景象,在宣珩允的脑海里稍微一延展,就是以下犯上、试图谋逆之行。   谁让,九五之尊的人生经历中,多的是与谋逆相关的事情呢。   宣珩允大步挡在楚明玥身前,以身作盾将她护住,右手以无人察觉的瞬息打出一个手势。   须臾间,“飒”一声响,张辞水手臂一挥一落,似一阵风掠地而起,斩风刃寒光凛凛,只是眨眼功夫,寒刃架在宣春晖颈上。   同时,不知何处而来的黑衣骑从天而降,数十把斩风刃直晃得那些私兵抱头闭眼,一动不敢动。   变故来得突然,宣春晖刚喊出一声“求陛下”,就觉脖子上一凉,利刃寒光晃在她眼皮子上。   她不敢再发出任何哭喊,嘴巴尚大张着,忘记合上,而那句“做主”被卡在喉咙里,生生呛得她双目大睁,泪花滚下,硬是不敢咳出一声。   而被挡于身后的楚明玥,这次是真被猛然出现的变故整懵了。   她仰望着挡在身前的玄衣脊背,讶色跃然脸上,眼前的人影,真的不似那个隐忍、不形于色的宣珩允。   这个人,情绪外显而不稳,像是青稚的、有脾气的,可他这些时日于政务上,又一切如常。   但此时,她真的分不出心思在宣珩允身上思忖。   “陛下。”楚明玥轻唤,“请容孙太医为芷萝诊治。”   话落,她未等宣珩允回应,侧目朝孙太医点头示意,又吩咐丹秋、水月二人扶花芷萝在廊下靠柱而坐。   安排完这些,她稍许思量,估摸着宣珩允如此大动干戈,是有误会,就将方才在庄子里发生之事尽数详述,言语并未有任何偏袒。   于理,宣春晖当真是宣珩允姑母。   宣珩允听罢,眉宇间肃色并未消退,反之,眉心越发阴沉。   他在为薛家败坏定远侯声明而恼怒,或者说,他在心疼楚明玥。他自是知薛家的龌龊之行,真正伤到的是楚明玥的心,定远侯爱惜声誉,楚明玥尊爱父亲。   是他之错,枉他这些年黑衣骑广布,自认洞悉朝中所有,怎会大意让这家子以籍籍无名打了掩护,在京中做下这诸多恶事。   伤天害理之行不曾有,杀人夺财这等高门贵胄常做之恶亦没有,可他们就像不见光的老鼠一样,做着恶心人的行径。   宣珩允眯了眯眼,让薛府这些人直接死于深夜的斩风刃之下,就是最好的,依国法惩治,辱没律法。   全都死了吧,伤害阿玥的人,都该死。   心底的愧疚化为狠戾的刃光,刺向半张着嘴的妇人。   他朝张辞水瞥去一个眼神,张辞水心领神会,收刀入鞘,手臂一抬,黑衣骑手中玄铁利刃齐声入鞘。   可笑宣春晖此时,竟认为是陛下顾念皇家血脉情深,要为她做主。   她跪地向宣珩允挪了几步,哭唱一声,“求陛下做主啊。”这一声,终于是如愿喊出来了,喊声凄厉惨绝。   宣珩允如剑眉峰蹙动,长臂背于身后,覆下鸦色睫羽勾唇冷笑。   “陛下,芷萝与我儿是先帝亲赐婚事,楚明玥闯入我宅强抢我薛家儿媳,敢问是何道理!”她怒目圆睁,以掌拍胸,声嘶力竭之态恍有天大冤屈。   宣珩允侧眸轻扫,沉湎不语。   楚明玥却是凤眸微颤,对于宣珩允的熟悉在方才他的一个眼神里拾回几分,至少那须臾之间他和张辞水的无声言语,她读懂了。   他要杀薛家。   宣珩允并不在意花芷萝与薛家的亲事,他本想现下就带楚明玥走的,但他见楚明玥频频向廊下孙太医那厢张望,显然很是担忧那名昏过去的女子。   遂漫淡撩了下眼皮,幽幽开口,“你儿与花家女的事,全凭昭阳郡主主理。”   宣春晖本跪地挺胸,闻言眸色瞬黯,方才犹如飞蛾扑火之勇气颓然倾泻,几欲瘫倒在地。   楚明玥若有所思,放下心来,她要等花芷萝醒过来,听一听她的意愿,另外,她也不希望薛家悄无声息就消失于上京的林宇里。   她要当朝诸部光明正大去查,依国法去判,纵不是死罪,哪怕流放、抄家、亦或贬为庶人,都无妨,她要此案戳上红泥宝印,张贴于榜,广之于众。   她要的从不是谁人的性命,而是,要那些曾经向薛家上贡过金银、又自认为这些好处流入了定远侯手中的人知道,他的父亲未得他们分毫。   这时,孙太医颔首过来,“禀陛下,禀郡主,病人脉象虚弱无力,依微臣拙见,已是……”   楚明玥闻言心上一跳,掐紧掌心细肉,“是如何?”   孙太医斟酌一二,却未找到足以替代病人眼下境遇的词,只得如实回禀,“怕是命不久矣。”   “怎会?不是说三月染上风寒,风寒之症怎会要人性命。”楚明玥突然侧首,寒冷的眸光直刺宣春晖脸上。   今日宣春晖的态度,再观花芷萝所住之处的环境,她是猜到一二的,可是,不敢深想。   可笑,想她前日在薛府,还猜测小六是不愿在薛府受气,自己搬来别庄。   楚明玥紧紧咬着银牙,不想再给人留活路了。   “郡主,小姐醒了。”水月颤声轻喊。   楚明玥曳裙大步至廊下,在长石上坐下,扶花芷萝靠在自己怀里,“小六,”她附耳轻语,“你可是想永远离开薛家,再无干系。”   花芷萝虚握一把楚明玥袖上衣料,苍白干燥的嘴唇吃力动了动,吐出微弱的音节。   她的声音虚弱如短促气音,似一声短息,但楚明玥听清楚了。   不,花芷萝说,不。 第65章 65、65   楚明玥瞳眸微张, 颔首望着怀里虚弱的人,唇角露出一抹狐疑,“小六?”   花芷萝阖眼喘息, 吐息声由微弱渐强, 她忽然张开双眼,涣散的眸子凝聚出一束厉光, “我要他死!”   她紧紧攥着楚明玥臂上衣料, 抬眼盯着楚明玥, “昭阳,我要他死,要他们全都死!”   楚明玥望一眼手臂上那只枯瘦嶙峋的手, 一向清泠的声音沉下,“好, 让他们死。”   凤眸半落, 那双永远都装满阳光的眼睛里,第一次溢出狠绝如阴霾的颜色。   后宫沉浮三载,龌龊龃龉,暗谋阴计, 她做那人身后锋利的剑, 却从未真的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证据、律法,这一刻都不需要了,她楚明玥要薛家人死。   京兆尹、大理寺、宗人署,都不需要了, 他们死就够了。   这时, 孙太医端着一个汤盅从花芷萝住过的屋子里出来, 少有的慌喊:“这补汤, 是谁人喝的?”   水月一看,鼻子一吸,眼眶里的泪珠子“哗啦”滚落,“是小姐喝的,这是府里的大夫写下的补药方子,小姐日日喝!”   “胡闹!”老太医气得胡须抖动,“此恶医心肠歹毒啊,陛下,郡主。”   楚明玥扶花芷萝靠在丹秋身上,疑惑起身过去,那碗汤她先前坐在桌案旁,不动声色查看过,并未看出异样。   盅底的参短胖,一看便知是岭西一带挖出的野水参,这种参温补性和,做成补汤,禀不会对病人身子带来过强的冲击。   是以,有一刹,楚明玥疑心薛家人是在花芷萝每日煎服的汤药里动手脚。   她知宣珩允已不欲留薛家人性命,先前,还欲回去后劝阻,将一家子交由京兆尹依律法惩办,此时,只想让这家人为他们向花小六犯下过的恶赎罪。   她向宣珩允微颔首行礼,正欲开口,就见宣珩允目光从宣春晖身上轻扫而过,落在孙太医手捧的汤蛊身上,他稍低头,侧脸绷出锋利流畅的颌线。   “此汤有何问题。”他冷声问。   他怎会察觉不到楚明玥眸色里瞬霎涌现的杀机,杀人之事,他来做,不能脏了她的手。   孙太医叹一口气,“回禀陛下,野水参没问题,老母鸡也没问题,都是温补之物,问题出在煲汤的水。”   “水?”楚明玥诧异开口,若在水中投毒,岂不是过于显眼。   孙太医把手中汤蛊端到宣珩允面前一过,停留在楚明玥视线之中,“陛下、郡主请看。”   楚明玥又往汤蛊里瞧一眼,和她方才在屋里见到并无二致,汤已见底,只有一支参和几块扒了皮的老母鸡,零星几颗煮胀了的红枸杞。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碗对伤寒症有益的补汤,甚至,为了照顾伤寒症者厌食荤腥的喜好,贴心的扒去鸡皮熬煮。   楚明玥缓摇头,“恕昭阳愚钝,请孙太医直言。”   孙太医一指汤底,“陛下、郡主请看,补汤虽已喝完,但碗底尚剩一口,只这一口冷汤,足以暴露煲汤之人其心险恶。”   他将汤蛊倾斜,手指探入在里边一抹再抽出,指上薄薄一层浮白,“陛下,郡主,此汤所用鸡肉是去过皮的骨肉,煲出的汤是不出浮油的。”   宣珩允面色冷沉注视着孙太医指上浮白,“是岩粉。”   孙太医赶紧躬身,“陛下明察秋毫。若微臣猜的不错,煲汤用的水是鹤县一涧天的寒潭水。”   楚明玥闻言心下一凛,侧目望宣春晖看去,一涧天的寒潭水又叫折夏水,甚是奇怪,一年四季,唯有凛月寒冬时,才会有水从山涧流下,涌入山底深潭,到了春日,山涧水断,潭底干涸。   那里的水,唯冬日有,若煲汤之水真是取自一涧天,便只能冬日取了存着,这便是蓄谋已久,但各府邸春夏之日,都会存着冬日的冰块,若说存些寒潭水,并无不妥。   “可那里的潭水为何就不能煲汤?”楚明玥不解。   “回禀郡主,一涧天的沉潭底,非一般山石,是过风岩,此岩石质稀疏半软似泥,故而难以蓄水,山涧水流一停,潭底即空。郡主有所不知,接触过风岩的水里皆有过风岩粉,明火烹煮,极寒,却无毒,银针难试。”   极寒。   楚明玥闻言大骇,如此,花小六伤寒症久治不愈,便合情合理了。   孙太医侧目往身后回望一眼,一声叹息,“这是杀人于无形啊。”   “你胡说,血口喷人!”跪地无声的宣春晖突然仰头脸色清白,手指孙太医高声喊,“我视芷萝为己出亲女,自她嫁过来这些年,向来顺她喜好,她不喜早起,我就免她日日请安,她眼底容不得半点沙,纵使多年无所出,我严令小儿纳妾。”   “郡主若是不信,尽管打听,我待芷萝如何,府中一问便知。”她转而望向宣珩允,“陛下,求陛下明鉴啊。”   宣珩允厌烦得动了下眉心,就听跪地妇人以额磕地长泣,“陛下,我虽年过半百遭人嫌,可也是宗帝之女,怎容人这般污蔑!”   话至最后,宣春晖突然仰头眸光沉定,竟是有几分生于帝王家的风度。   这话是在提醒所有人,她是宗人署里载有玉牒的公主,就是要她死,也得名正言顺地治罪,让史有可载。   楚明玥心恼贼妇狡猾,“姑姑想要证据?孙太医手里汤蛊若是还不够,这便让大理寺的人去搜查薛家冰窖,找出这煲汤所用潭水。”   宣春晖眸子动了动,移向楚明玥,字字掷地有声,“郡主,府上确实有取自一涧天的沉潭水,那里的潭水做成冰块夏日降暑极好,且那潭水甘甜,我可是心疼芷萝,才用府里稀罕的潭水给芷萝煲汤的。”   “我可不知方才太医之话是真是假,试问郡主可知那一涧天的潭水不能煲汤?”   楚明玥被问垭口,一涧天之水其中蹊跷,她亦是方才从孙太医口中得知,若是无心之举酿成祸,非杀人之罪。   这时,廊下的花芷萝一阵猛咳,楚明玥心里急,不愿再和这狡猾之人耽搁时间,显然,薛家在做下这恶行之前,已是想好开脱之词。   也罢,那便不查了,要她死,本也无需这般麻烦,她一人借月色把事做了,又能如何。   宣珩允侧身挡在楚明玥身前,一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握随即松开,他手心温凉,那一握传递而来的凉意,似清泉抚平她心上燥意,恰好适中的力道,让她莫名沉静下来。   他垂眸冷视宣春晖,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公主当真认为,朕会顾忌你那宗人署落了灰的玉牒?”   清越中透出暗哑的声音缓缓吐出,漫不经心,却是这世间的活判官圈下朱笔。   宣春晖陡然一现的厉色在宣珩允面前,犹如星辉撞月,黯淡到不值一提,她方才措辞,若是半年前的新帝,是有活命机会的,可惜眼前的不是那个温儒之人。   “府中大夫、府婢,无人受得住大理寺夜审。”宣珩允抬眼往西轻轻一瞥,天际只剩粉橘色余晖,金乌已落。   “花祭酒之女受先帝赐婚,却受尔荼毒暗害,此恶行是践踏皇恩,以下犯上,是死罪。”   “尔等放心,朕会让薛府死得明明白白,三司会审,公公正正,尔等虚伪蹈世之举,亦会张贴告示,广示天下。定远侯一生亲善待人,其身后清誉,万不能让薛家吸血玷污。”   楚明玥闻此,蓦地眼底一酸,转睫朝花芷萝走去。   涉及父亲,又有小六脸色苍白就在面前,适才乱了方寸,是她慌了,才会被宣春晖的话头扰乱理智。   宣珩允知她在乎定远侯的声誉,方才亦是在提醒她,是啊,要让这家虚伪恶人死得明明白白,要让他们的行径人尽皆知,还阿爹清誉。   她刚刚,是糊涂了,怎会想如那恶人一般行事,如此,阿爹是要骂她的,她若当真那么做了,阿爹的声誉才是真的被她亲手毁了。   幸好,有他在旁提醒。   宣珩允当真是与往日行止大有不同。做夫妻时,从不见他如此这般维护岳丈,如今倒是爱护起楚将军声誉了。   想来曾经,他是真的介怀旁人议他所得是借楚家风向。   如此一番感慨,楚明玥自顾笑了,如今一看,彼此分开,真的是对二人都好的幸事。宣珩允既说要让此事昭告天下,薛家也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楚明玥亲自扶起花芷萝,吩咐半夏出去让车夫把马车赶到庄子里。   她厌恶地瞥一眼如烂泥瘫倒在地的妇人,扶着花芷萝停在孙太医面前,“劳烦孙太医跟我走一趟。”   “朕送皇姐回府。”清哑的声音里裹着风拂月纱的柔靡,与方才冷戾之色全然不同。   楚明玥转眸,不期然对上一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眸光,那种至纯至邪的眸色,她是在何时何地见过。   疑心的线头一经挑起,那团疑云便越胀越大,蛊惑着她去靠近,解惑,这份情绪与任何私情无关,是她自幼养养成的、一探究竟的勇气。 第66章 66、66   花芷萝被带回定远侯府安顿, 同行的孙太医入府之后再次为其把脉诊治,这次,因着查清了其身体亏颓至此的真正缘由, 孙太医未再说命不久矣之话, 只是在楚明玥的恳求下,保证尽力救治。   夜幕落下, 风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屋子里烛火亮如白昼, 烟罗轻幔、琉璃珠幕在婢女们进进出出之下, 轻轻晃动。   花芷萝昏迷在柔软的绸帐里,楚明玥伏身在榻前,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焦灼地唤她名字。   孙太医取药箱归来, 朝背手立于外间的宣珩允匆匆行礼,接着绕屏风入内室。   “郡主。”他朝守在榻前的女子一躬身, 取下肩上药箱放于近榻的平角小案上, “恕微臣斗胆,请郡主先到外边等候,接下来,微臣要为病人施针。”   事关花芷萝的性命, 楚明玥在这个关口是信任孙太医的, 她长身而起, 向孙太医点了点头,遣散屋内所有人。   医者施针,需全神贯注,方能落针于正确的穴位分毫不差。楚明玥知晓。   而薛家这会儿是何光景, 楚明玥是想都懒得再想。   她的马车离开那处私庄之时, 见到了大理寺的崔少卿带人过去, 宣珩允把这事直接交由大理寺, 且崔司淮最擅从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还原真相。   陛下要薛家伏法,那一定是铁证如山。且看三日之后,那张累述薛府满门罪行的诰文上如何写。   这桩事落下尘嚣,有孙太医在,楚明玥总认定花芷萝还未到绝处,可她的心绪却未平复如初,出了寝房,她沿着细密的卵石窄路,慢慢踱步。   天幕上弦月似银刃,周遭的绿植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一棵歪脖柳树上挂着油灯,楚明玥停在柔黄的灯光下,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那是她带着花芷萝匆匆回府时,老管家递过来的,说是从江左送来的。   自打见到信封右下角的彩色水蝶,她本就沉闷的心愈发如压磬石。那是彩衣镇寄来的。   展信借光逐字阅过,字迹清秀,用词亦是反复斟酌,楚明玥猜的出这字迹出自柳舒宜买来的俊秀小公子之手。   信上话语显然是柳舒宜叙述、命那位小郎君替她写下。一定是她病得已无力执笔,才会如此。楚明玥担忧的同时又稍稍放下一分心,至少,她还活着。   信上详细陈列着她名下财产、铺子,金银细软嘱托楚明玥代她妥善保管,待她女儿出嫁之日、予她作嫁妆,而铺子,则留给了她买回家的小郎君。   这封信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交待身后之事,但待楚明玥瞧见柳舒宜留给小郎君一间铺子时,唇角梨涡还是一现。不误美色,真有她柳娘子的。   这抹笑意在素纸翻出信笺第二页、目光移至左末时,倏尔僵住。   “柳娘子于六月初二病逝,那日细雨绵绵,她走得很平静。”   楚明玥耳畔蓦地寂静下来,鸦雀无声。她不过二十五岁,饶是平日里坚强如男儿,可这袭华裳覆裹着的终是娇娇女儿。   这个年纪,旁人已育儿女,为人母、为人妻,明明本该衣食无忧又波澜不惊的过完贵女的一生,她却恍如走过半生兵荒马乱的浮华,   她真的尚未习惯,平淡面对在乎的人一一离世。   夜风微凉,月辉洒落地上似一层清霜。女子的衣带被风吹着起起伏伏,纤拔背影在清月下显得孤寂单薄。   宣珩允从屋里追出,寻到她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伊人夏夜听月图。   夏夜多热闹,夜虫、蛙叫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只是入眼柔黄的灯和清冷的月,无端让这般热闹之景也跟着萧寂。   女子驻足望月,垂落于侧的素纸拈着一页薄纸,绣履裙裾旁,另一张纸时而被夜风掀起一角。   宣珩允自顾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心境被触动,脱口而出道:“皇姐可是觉得孤单,你还有朕。”   楚明玥转过半身,额头擦着宣珩允下颌而过,迎面吸入浓郁又有些陌生的瑞脑香,沉甸甸的心绪令她反应不再敏感,她未有后退,而是仰目端详那张过份熟悉的脸,试图揪出那缕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藏于何处。   “皇姐于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宣珩允颔首,入眼是她的钗珠和耳珰,交错在光下悬晃着,珠光映着灯影和月辉,交织在那张如暖脂玉的脸颊上,于投下的睫影映成一片。   “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   “什么?”楚明玥脸颊莫名腾起一层热意。   但听宣珩允儒雅清越之声朗朗,“朕的肩随时借于皇姐依靠。”他眉清目明,毫无龌龊之心。   楚明玥覆下睫羽,平视近在咫尺的胸膛,她确实心生自怜,幽怨戚戚,也知眼前玄色衣料之下的肩膀劲瘦有力。   她的心毅在这种月辉与友人亡故的消息交错出的忧伤朦胧之下,变得柔软。她忽然就觉魔音灌耳,心思疲惫,她真的想就在当下依在这个肩上,休憩一会儿。   只一会儿就好。   可是,一个清亮的声音蓦地自她脑中响起,迫她清醒过来,笑话,楚明玥何曾要受人怜悯、“借”人肩膀。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念定是瑞脑香里添的安神香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倦怠。   钗珠轻晃,紫沉香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自发鬓间飘散而出,“不了,谢陛下。”她欲后退拉开彼此距离。   宣珩允方才扫过她指间薄纸,入目便是那一行报丧的清秀小楷,他知她经不住闺友离世的打击,却又暗自坚强,也知她把花芷萝今日遭遇归于自己,心里愧疚自责。   他轻轻握住一把如水皓腕,忘记了自己手腕深见骨筋的伤,“花家全族性命,是朕下令斩杀,皇姐不过是助朕找出花相罪证,此举无愧天下、无愧任何人。”   温润如煦的声音突然陡转,“花家之罪本就该死,死不足惜。”   楚明玥腕上一凉,心绪愈发平静,她探观那双深湛漆黑的眸子深处,正迸发出的妖冶束光,她的记忆深处,是何时,亦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转睫退开数步,使了些力道挣开手腕,却在下一息嗅到淡淡血腥味,混在夜风里,她的目光落在宣珩允被血迹渗红的绷带上,“陛下也会受伤吗?”   九五至尊的腕骨,怎会伤至此。   宣珩允神色端持把左手背于身后,镇定回答:“今日撤走了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时兴起在那块儿空地玩投壶,怪朕技艺生疏,被短箭伤了手腕。”   腕间辛烈的痛感一阵阵抽着直往他脑子里钻,他不该使力的,又被楚明玥一挣,此时,血已浸透绷带。   而那番信口拈来的谎话说出口,他暗叹自己的虚伪和道貌岸然,聪慧如她,怎会信这种话。   被未开刃的箭伤到,楚明玥眉心一簇,但她更关心皇宫里的丹炉,“陛下当真撤去了丹炉,不再寻求仙问药、长生不老的主意?”   宣珩允见她未执着追问他受伤一事,自顾放下心来,却又兀自燃起通天妒意,烙得他全身生痛。   他的伤再不能引她更多注意。   他发疯一般嫉妒着过去身在福中却不知珍惜之人,又将逐渐凛冽的妒意生生咽下,继续陪眼前人演戏,再开口,依然是那个并无私情的皇帝陛下。   “皇姐日前到宫中提点的极是,朕亦知此事影响颇重,离宫之前已命人撤去丹炉,驱逐妖道。”   楚明玥蹙起的眉心展开,再不追问,“陛下知这其中厉害便好。”   何故深宫起丹炉,又何处寻来的道士,她并不关心,朝堂稳固、社稷安康,她如这天下世人期望的没有不同,而皇帝心中所想,与她无关。   远处传来脚步声,欲来越近,楚明玥没来由松下一口气,她诧异转动眸子,心惑何故周身骤然松弛。   “启禀陛下,启禀郡主。”来人颔首垂目,顺着间隔亮起的油灯走来,“微臣已为病人施过针灸,病人现已苏醒。”   “孙太医,”楚明玥顾不得君臣之礼,抢在宣珩允之前焦急开口,“芷萝这病可还有救?”   孙太医依旧垂着眼帘,仿佛一抬眼就会看到不该看的而罔命,他沉思几许,妥善斟酌措辞,“回郡主,微臣已重新开下一张药方,每三日配以针灸治疗,病人许能慢慢恢复。”   “但,恕微臣医术浅薄,只能保病人一命。”   “此话何意。”楚明玥紧接着问道。   “终是伤了根基,病人的身体终是回不到从前那般康健,遇到寒天,较之常人更易染风寒之症,也更怕冷。”   楚明玥沉默几许,缓声开口,“好。”   她楚明玥富有五郡,怕冷,那就早早便烧起地龙,柳舒宜已不在,花芷萝,她一定要照看好,不是为平她自己的愧疚之心,而是身为好友,就当如此。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一人,回过身向宣珩允深深拜下去,宣珩允未料到她此举,怔一怔,忙用双手扶她站起,这一动,左手腕的伤愈发的痛。   “皇姐有事直说便是。”宣珩允收回手臂背于身后,尾音的轻颤恰被突又响起的虫鸣声盖过去,只是却未躲过孙太医的耳朵。   “陛下!”孙太医惊呼出声,又被一道寒冽眸光逼迫闭口不言。   楚明玥的目光落在孙太医那张欲言又止的脸色一瞬,清音响起,“薛府有一个叫张承恩的教书先生,若是查明他与薛家那些勾当无关,请陛下给他一条活路。”   宣珩允缄默几许,开口道:“若是他一身清白,就到书学馆做个助教吧,张太傅的后人,总不能是不学无术之辈。”   他还记得。   “今日之事,多谢陛下相助。”楚明玥再不耽搁,转身绣履急切往回走,留宣珩允于身后不曾回头。   宣珩允凝望着那袭身影匆匆离去,未提步跟上,她方才的话,已是话别,夜已深,他没有再留在侯府的理由。   “陛下,您的伤……”孙太医叹息一声。   宣珩允抬起手臂冷冷看一眼,“无妨,回宫。”   临近宵禁,街上空空无人,照夜白如一道星昼驰骋而过,几匹骏马被它远远抛在身后。   宣珩允突然松开缰绳,从衣襟下掏出那一枚袖珍琉璃瓶紧握掌心,似竹指骨突然发力,一声脆响,五指张开,一抹粉齑被夜风吹散。   他倾尽心血、受尽折磨凝炼而成的丹药,被他随手扬于风中,只要她是安然无恙的,那些就都不算什么,且永不会让她知晓。   这厢定远侯府内,楚明玥坐在榻前的绣墩上,握住花芷萝的手轻声宽慰,要她住在府上安心养病,静待薛家所做之事公之天下。   她亲手喂花芷萝服下汤药,扶人躺下,掖好夏被,灭灯而出,并未告知柳舒宜已去。   花小六与柳舒宜的情谊,亦是深厚,此时非好时机。   安顿好花芷萝,她终于卸下一身疲惫,在半夏和丹秋的服侍下沐澡歇下。   纱罗帐幔随风拂动,皎月之下,一声清脆的琉璃破裂声传入楚明玥耳中。   楚明玥睁开眼,但见一盏琉璃风灯摔碎在地,而四野寂静,长廊之下羊角宫灯随风曳动,这是后宫里。   楚明玥注视着所见之景,未有惊慌,她心知,这是又入梦了。回回梦境光怪陆离,亦真亦假,叫人难以分辨。   琉璃灯摔碎了,执灯的红裙少女顾不得惋惜那盏精美的琉璃灯罩,顺着朱红宫廊往深处跑,楚明玥认出那是少时的自己,提履跟上。   宫廊几转,少女穿过一片荒芜的花园,停在破败的宫苑前,楚明玥识得那是冷宫。   少女推开院门,睁眸诧望院中情景,她等候的小小少年此时手持一把生锈的钝匕,正骑在一个中年太监身上,匕刃高高举起,垂直刺入太监血肉。   小小少年瘦弱力气小,匕首又钝,伤口不深。   那个太监一声痛呼,接着便是恶言咒骂。   “宣九,你在做甚!”少女数步跑近,拦住举刀欲再落下的小小瘦弱少年。   骂骂咧咧的太监看清来人,倏尔闭口,噤若寒蝉。   那小少年一脸沉阴,手持短匕仍旧骑坐在太监腰腹,他声音稚嫩、却狠戾,“这两个太监吃了你送来的兔子,他该死,他们通通该死!”   少女闻声,樱桃唇动了动,垭口一霎,脸上是痛惜哀伤之色,却仍是在少年又欲落下短匕之时出口制止,“不可枉杀!兔子,兔子本就,可为人腹中食肉。”   少女的声音渐弱,却可闻青稚不擅掩饰的委屈。   “可他们吃的是你的兔子,就该死!这么死是便宜这二人了。”小少年斜眼瞥过墙角下已断气的太监,那双桃花眸里跃动着妖冶狠残的光。   少女顺着他的眸光望去,这才瞧见那边已经死了一人,那太监身宽体肥,她未瞧见瘦弱矮小的宣九是如何要那人命的。   “你住手!”少女清丽的声音陡高,背手昂视,“放他走!”   小少年悻悻收手,满脸不甘,那太监捂着胸口落荒而逃。   月色明亮,照着空旷院子里两个并肩而坐的小脑袋。   楚明玥坐在院子里唯一的石桌上,掩不住沮丧和落寞,兔子的命当然不如人命重要,可那只小兔子是真的可爱啊,她的手曾经触摸过兔子柔软的细毛,感受过它的温度、心跳。   她做不到不伤心。   小小少年和她并肩而坐,长久缄默,忽然,他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仰头看着纵使坐着亦比他高出半头的少女,“楚明玥,我的肩膀随时借你。”   少女嘟起唇珠,下巴扭一边,“呵,本郡主何须‘借’字。”   她从石案起身,双手掐腰,睨着瘦弱的小少年,“没大没小,叫皇姐!” 第67章 67、67   蛙群骤然叫唱, 唱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瞬间打破深夜的寂静,就连夜幕的繁星都跟着闪了闪, 显得这个夜悄悄热闹起来。   远处微敞的窗子突然亮起灯火, 烟罗纱帐里,女子着一件淡紫薄绸小衣捂胸而坐, 眉黛间浮着一抹从梦里带出的疑惑。   “郡主, 可是又做噩梦了?”守夜的丹秋点亮最后一盏烛灯, 转身接过小婢端来的深井凉水放下,拿一方帕子浸湿,又拧去多余水珠, 朝罗榻走去,“您先擦擦脸, 可是这夜里燥.热睡得不踏实?不如咱们去山庄里避避暑气。”   楚明玥接过帕子低头捂在脸上, 让凉意一寸寸冲开混沌的脑海。   “郡主?”丹秋等了一会儿,见楚明玥保持那个姿势许久未动,疑心她是睡过去了。   楚明玥缓慢抬头,把手上被暖成温热的帕子递回去, 她摇了摇头, “不是噩梦。”   是儿时的一段记忆。   她十四岁的时候, 曾送给十一岁的宣珩允一只兔子,这于她而言,不过是她追逐在宣珩允身边、试图取悦那张阴鸷又好看的小脸笑一笑的众多尝试中,无足轻重的一次。   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故而, 经年累月之下, 这段记忆便被沉积在遥远的岁月深处。   若不是乍然梦到, 她大概不会记起。   若要说特别,大概是那个看上去瘦弱到不堪一击的小少年,不知如何杀死了身形是他数倍的太监。   非她冷血,不再心疼那只沦为腹中肉的兔子,而是定远侯教她学会了处理如何面对弱小生命的离去。   丹秋又端来一杯温茶,泡的是雏菊,养神助眠,“郡主,奴婢去拿一块安神香吧?”   楚明玥摆了摆手,“不碍事,只是在梦中记起一段陈年旧事,和往日噩梦不同。”   她喝下安神茶,又用清水漱口,缓缓躺下,丹秋放下层层纱帐,留一盏灯后到外间守着。   透过轻烟帐,隐约可见那盏烛光一点柔黄。   屋外蛙声惊醒夏虫,又是一曲虫鸣和蛙声的合唱,偶尔会有被吵醒的鸟儿,扇一扇羽翅,发出簌簌声响。   夏夜宁静,让出现的夜里的一切声音都趁得格外明显,楚明玥睁着双眼,迟迟未能再次入眠,她聆听着外界的所有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方才,那一声羽翅扇动之下,她又一次回忆起,是在宣珩允十二岁之后,他忽然一夜间变了性情。   那一年她十五岁,奉华帝一言九鼎,许昭阳郡主太子妃之位。   就是那一年,十二岁的阴翳九皇子忽而不再惧怕奉华帝,顶着奉华帝厌恶的目光跪在太极殿,求奉华帝为他指派一名博学多才的老师。   六皇子、七皇子……这些受宠嫔妃们的儿子,早在六岁时,就有了特赐的先生,除大课以外,独自授学,这些先生,往往在朝中任要职,待皇子们长大,先生便是他们身边的第一个心腹之臣。   而那些不被关注的皇子们,只能到国子监,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孩子一起上大课。   他一改沉默寡言的冷漠性情,虽然依旧少言,却开始变得如一位金尊玉贵的真正皇子一般,谦和有礼,温润端持。   楚明玥那时是欣喜的,她以为他是为了争取一个与她的机会。   楚明玥翻身侧卧,枕着一只手臂,夜越深,思绪愈发清晰,方才那个梦,让她惊觉当今的陛下,越发像极了他们初识前两年的人。   而如今,从那段执迷不悟的情错里抽身再看,那两个性情,恍若两人。   “太极生两仪,彼既是此,此既是彼。”   崔司淮那日在宫门口的话突然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掀被坐起,两指轻揉经外穴,又记起那日到大明河宫,宣珩允仿若癔症的痴语,他说他不是他?   这一缕缕思绪交织在一起,在楚明玥的脑海里越趋越近,只要再有一个线头,那些条理清晰的线索便会被她一根线抽出,见到真相。   但那根线头不在她这里,她在这一刻意识到,她需要认真和宣珩允谈一谈。   纱帐外光线渐亮,一夜再无眠。   而后数日,楚明玥日日照顾在府上养病的花芷萝。   于第三日的时候,大理寺查清薛府往日所有恶行,吏部张贴告示,将春晖公主和薛炳贵二人假借定远侯之名蓄意敛财、暗害先帝钦赐婚亲儿媳等恶行公之于众,被判下对先帝大不敬之罪,等同谋逆,死罪。   这一日,花芷萝从每日久睡中第一次彻底清醒过来,面容上现出光彩,前来问诊的孙太医说她已经闯过最危险的时期,往后的日子,会逐渐恢复。   这日,甜儿出府抓药带回新消息,京兆尹的巡防卫出洞肃清坊间流言。   令楚明玥不解的是,此举兴师动众,却只抓到了将天罚一说祸引妖妃说辞之人,并未抓到最初传播天罚流言的人,不过,说来奇怪,她这些日子再未做过漫天黄沙里被众人怒骂妖妃的怪梦。   妖妃的传播者,是几个古纥人,以往来经商的名义蛰伏洛京。   虽然这些人被擒获,但甜儿说,茶馆里都在议论,这些人能平安躲避这么久,京中一定有位高权重者照拂。   “如今朝中再无有望分权的其他皇子党羽,又有何人会助古纥人胡言乱语。”   楚明玥的花园里,拱形长廊架起的藤萝花自头顶挡住夏日灼光,繁密花叶投下的阴影绵延出一道芬芳馥郁的花廊。   花廊下传出花芷萝的声音,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段时日,楚明玥把她照顾的极好。   花芷萝躺在藤竹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冰丝毯,她正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下一块坐冰的西瓜,被长生眼疾手快一把夺下。   “哎呀,好长生,你就给我吃一块儿吧,我这每日里喝汤药,嗓子眼儿直往外冒苦气。”   长生把西瓜放回冰盆里,丝毫不留情面,“不行,孙太医说你三年内不得入寒食。你不遵医嘱,若是哪日死了,阿姐要伤心的。”   “哎哟呸呸呸,你这丧瓜孩子,回屋念书去,整日嘴里没句好儿。”花芷萝坐起抬了抬手臂,做出要收拾他的模样。   小案另一边的藤竹躺椅上,楚明玥半躺着往口中送入一小块儿西瓜,她未侧目,只听到长生一路跑走的脚步声。   待她咽下口中凉甜果肉,忽然坐起,眉目皆是惊喜,凤眸越过小案往那端一挑,唇角抑不住得意之色,“他方才可是唤我阿姐了?”   花芷萝接过水月递给她的温热花茶,复又躺下,“瞧你这一脸喜色,没出息。”她轻剜楚明玥,“那丧瓜孩子都要被你惯成这府里的小祖宗了,一声阿姐就给你高兴成这样。”   她朝那边抛一个飞眼,尚有些许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坏笑,“你分我块儿瓜吃,我保证替你把那小子收拾的服服帖帖。”   楚明玥双腿盘坐,又拈起一颗葡萄朝花芷萝晃了晃,接着送入口中,“你?”她竖起一根食指伸出手臂摇了摇,“我不信,长生被你带几日,定是要染上一身纨绔习性。”   花芷萝不满瞪她一眼,说回先前话题,她放下花茶撑起手臂侧卧,“你说这朝中,是哪家不怕死,敢包庇那些古纥人。”   楚明玥歪头沉思片刻,摇头,“不知,不过,那些未抓到的天罚流言散播者,大抵是不想抓。”   “你怎知?”花芷萝挑眉,“你入宫了?”   楚明玥翻过去一个白眼,“我这些日子忙着照顾你,都把要入宫的事情给耽搁了。”   她白日醒来,惯不记夜里做过的梦,但那日突梦儿时之事,她一直谨记,要入宫和那人谈一谈,以解心中所惑。   花芷萝幽幽叹一口气,戚哀长喊:“想我花家门楣往昔何其荣光,一朝凋敝,啧啧,往后啊,你得一直照顾我,我孤苦无依,太惨了,昭阳郡主可不能不管我。”   楚明玥听着这番话,神情逐渐沉凝,她复躺下,缄默几息,终于展颜舒笑。她知花小六,正如花小六知她。   那一番话,恰恰说明在花小六的心里,不曾因花家与楚明玥心生芥蒂,也是属于花小六的独特安抚,她在告诉楚明玥,无需愧疚。   头顶一阵窸窣响动,是睡在花架上的玉狮子伸直四条腿翻了个身,随着它的动作,萝叶一阵晃动,有光束顺着罅隙漏下来,打在楚明玥的脸上。   她抬手覆住双眸,以躲灼光,只是眼皮下,仍旧一股酸涩热意。   *   一连数只黑羽鸟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窗口飞出,转而振翅入九霄。   小书房里,崔司淮、张辞水站在书案一尺开外,而书案后尚低头执笔之人,左手腕上依旧缠着绷带。   二人相视一眼,崔司淮先开口。   他往前迈一步,拱手行礼,十分规矩,“启禀陛下,微臣无能,未能从天辰道人口中审出其幕后主使者。”   书案后的人未停笔,直到批完最后两本奏折,才面露厌恶把手中毛笔抛入笔洗。   “竟是看不出,一个道人如此嘴硬。”宣珩允漫不经心扫过二人。   崔司淮低眉垂目,“那道人倒是尚未用刑就都招了,只是与他传递消息之人每每出现,必用斗笠遮面,他只知是个男人,长相、背景这些一概不知。”   凛冽的眸光移向张辞水。   张辞水心上一沉,只觉头皮发麻,“抓回牢里那几个古纥人,一入大牢,就,就尽数中毒身亡。”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男主的两个人格哈,其实现在这个真正认可自己是宣九的人格彻底苏醒那一章节,有写,大概是我写的过于隐晦了,怕影响大家后边阅读,解释一下~   男主和女主相识时是十岁,上一世的男主重生在这一世的十二岁,这中间有两年(10-12岁),是那个阴翳少年和女主的相处,上一世的男主(温润儒雅的人格)重生后,两股意识本来是合一起的,是一个人,但是随着那个温润儒雅的人对女主过于淡漠,那部分从十岁开始且没有经历过上一世遭遇的记忆逐渐不满,慢慢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意识,形成一个独自的人格,就像一个读者说的,类似于人格分裂啦~   而那个温润儒雅的人格是重生而来的,因为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所以才更隐忍更克制 第68章 68、68   屋里呈现出一片沉寂。   张辞水话落, 悄悄抬眼打量,发现宣珩允半垂眸凝思,那张沉翳的脸难辨喜怒, 他乌发半束, 发髻上不见了掐金龙纹白玉冠,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白玉簪。   张辞水怔了怔, 他对于今日内宫为陛下换的发式不理解, 如此这般不像帝王, 倒像个锦衣玉食的俊美公子。   陛下的行径,是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欸……”他挠着鬓角不由感叹出声。   那声自叹刚发出,脚背上一疼, 是崔司淮一脚踩过来,还用脚跟狠狠拧了个圈。   张辞水横眉瞪眼过去, 崔司淮悄无声息退回来, 和张辞水肩并肩站着,他压低声音说了句,“陛下如今少儿郎心性,你管好你那张嘴。”   张辞水直把眉心拧出涡来, 愣是没琢磨明白, 只好一头雾水继续站着, 待陛下发话。   两条线索都断了,这是不曾有过的失误。   而宣珩允微阖双眸,凝视着右手背上那个淡红色的伤痕,实则, 他并未因断了线索而恼怒, 他不是那个人, 要杀人总要摆足证据。   他不需要证据, 朝廷上那些人有异议,那就憋着,杀一个瞧不顺眼的人还要畏手畏脚,那千辛万苦做这皇帝做甚,就为了每日不辞劳苦批奏折?!   忽然,宣珩允蹙了蹙眉,他倒是把阿玥忘记了,还是得铁证如山,否则,阿玥真恼了,恐是会揍他。   那年他往沈从言的衣服上丢死老鼠,被阿玥揪着耳朵好一番教训。   思绪及此,他下意识揉了揉耳朵。   这个举动又让候着等他发话的两位心腹之臣面露诧异。   宣珩允忽然开口,“派一支黑衣骑到古纥,古纥王不该做出这等混账事,古纥应该是有事发生。”   张辞水抱手领命。   宣珩允把视线移到崔司淮脸上,崔司淮垂首抱手躬身待命。   “你去查沈从言的生父。”   崔司淮诧异抬了抬头,“微臣记得沈从言的父亲是楚将军当年的副将。”   这是洛京人人皆知的事情,且是楚将军带回的孩子,不会错的。   “那就查他的生父在做副将之前是干什么的,要事无巨细。”清越的声音明显开始不耐烦。   “是!微臣领旨。”崔司淮及其夸张的深深躬腰领命,他并不疑心陛下将京中异动怀疑到沈从言身上的举动,只是不解何故突然从那么久远之前查起。   他虽年轻,但跟着宣珩允的时间并不短,自是知自陛下尚为东宫储君时,就经历过数次线索尽断的暗杀,那些手笔明显非任何皇子所为。   宣珩允瞥一眼崔司淮的脸上,各色表情五颜六色,轻哼一声,“朕幼时的记忆,你自是想破那颗玲珑脑,也想不出。”   崔司淮讪讪一笑,又有些惊诧陛下竟会开口解释。   那年深宫冷秋,枯黄的叶落满地。   他躲在泛黄的假山后,想要给彼时比他高出两头的沈从言暗中一击。   被打磨数个日夜的石头边沿很是锋利,石头脱手冲着沈从言后脑勺而去,下一刻,被功夫已有所成的沈从言抬手接住,整个过程,他未望一眼。   那个霎间,石头掠去时,他听到沈从言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一句话,是他不懂的语言。   人在无意识之下脱口而出的句子,不会是胡编乱造胡言乱语。是他,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人后来未将这样的小事记在心上。   可他却是记得的。宣珩允无声冷笑,嘲笑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虚伪。   “六月初九,是沈将军离京回营的日子,依祖制,陛下当……”崔司淮脸上带笑。   他的话被宣珩允冷声打断,语调似在置气,“不去,送行的仪式让宗人署的宣敬德主持代办。省的他总把‘不合祖制’挂嘴边。朕就全了他的祖制。”   站着的二人唇角同时抽动,那不也是陛下的宣家吗。   待二人领命从小书房退到殿外,张辞水才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他一手挠头歪头嘀咕道:“陛下倒是越来越叛逆了。”   崔司淮侧目勾唇坏笑,“张首领属意哪个?”   “哪个?”张辞水瞪眼骇然,“还有几个陛下不成?!”   崔司淮笑而不语,手背挡在眉下,遮住耀目日光,提靴前迈。   “好你个崔少卿。”张辞水追过去,口中骂骂咧咧,“装甚神秘。”   *   六月初七,因着下了一场太阳雨,雨后的空气凉意沁人。   这场雨不仅未赶走朱雀大街上的行人,反倒是西边架起一座双虹桥,让原本居家避雨的人走上大街,男男女女、三三两两顺着朱雀大街自东往西走。   出了朱雀门,有十亩花圃,全洛京皆知十亩花圃今年种的是醉心花,花色全洛京最全,不知是谁人说,太阳雨过,醉心花会在彩虹下开成一瓣双色,待彩虹桥落,花色恢复如初,而瞧见过双色醉心花的人,好运连绵。   是以,纵使天边仍悬着一簇浓厚乌云,人们依然成群结队往朱雀门而去。   这些人群里,跟着一辆青鸾油壁车,车内,花芷萝眉画青峨、唇上薄红,已然看不出病态。   她朝一旁的红绡绣金襦裙女子弯眸讨好一笑,“昭阳你就心疼心疼我这个病人吧,待我去见识见识那双色醉心花海,咱们立马回去。”   楚明玥故意绷紧脸,一副不情愿的模样,然那双时而往窗外探一眼的凤眸,出卖了她更比花芷萝还要迫切的心。   若不是朱雀大街太长,她心疼花芷萝仍是孱弱的身子,她早下车策马赶到人群前边去了。   “你看,明明你也想去。”在楚明玥又一次侧身欲挑开窗上罗纱时,被花芷萝识破。   楚明玥收回手,端正坐姿,义正言辞道:“我是替你瞧瞧还有多久的路程。”说完,自个儿先绷不住,眉目弯下,掩面大笑。   忽而,马车颠了颠,继而又平稳行驶。   车内人均未放在心上,有说有笑。   直到马车外喧嚣的声音渐弱,楚明玥终于心中起疑,花芷萝欲开口,楚明玥一指竖于唇上,示意车内人噤声。   本是寻常日子,且又是白日里出门,无人想到会遇危险,车内包括半夏和丹秋,并无人身带利器。   楚明玥四顾一周,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攥于手心,悄悄掀开窗前烟色罗纱。   只见马车不知是何时驶入这条不见人影的巷子,与马车并行着一匹红棕色骏马,马背上,端坐着束袖劲装的冷面男人。   “大哥!”楚明玥一把掀开窗上轻纱,撑着宽窗探出小半身子,“你吓死人了!”   沈从言偏头,脸上甚是严肃,“毫无半分警惕,若是当真马车被劫,你当如何?”   楚明玥明眸转动,反应还算迅捷,“若是当真有坏人劫持马车,车夫大哥岂会坐以待毙,大哥莫忘了,他的身手也是阿爹教过的。”   沈从言肃声厉斥:“巧言善辩。”   楚明玥眨着眼睛娇笑,“大哥这是带我去何处,莫耽搁我和小六去赏花。”   “送你回府。”   楚明玥一听,那张莹白明媚的小脸皱起,她伸长了手臂去扯沈从言袖子,奈何沈从言束袖扣得紧,她只好转而扯着他下袍衣料,摇晃着手臂。   “大哥,此时天色正好,不如你跟我和小六一起去赏花,今日这洛京半城的姑娘都去了,说不定我未来的嫂嫂也在呢。”   岂料沈从言一听,当即拉长脸,“又胡说八道,今日花圃人多,人多易生乱,不安全,不许去。”   “怎就不安全了,这青天白日的上京。”楚明玥话锋一转,又说回去,“大哥年岁不小,早该成亲了。”   她扯着那块衣料不放,“莫非已经心有所属?快说说是哪家姑娘,我好备上厚礼替你上门提亲去。”   “越发的胡说八道。”   楚明玥笑声清悦,“有何不妥,阿爹不在了,大哥的婚事可不就要我来张罗,大哥若是觉得我这郡主的面份太低,你和我说是哪家姑娘,我去找陛下赐婚。”   “大哥,你就让我去看花吧,你若不放心,我们一起去呀。”楚明玥扯着那块衣料继续左右晃,“大哥,就去看花吧。”   巷子的尽头,照夜白马蹄原地动了动。   马鞍上,玄衣墨发的人冷冷凝望巷子那端,女子从车窗探出身,扯着沈从言衣摆仰面撒娇,几个回合后,沈从言不知说了什么,女子拍手娇笑。   这幅画面被那双湛深的桃花眸紧紧锁住,化成一缕耀眼的流火,在漆黑深瞳里炸开。   宣珩允冷面覆霜,纤密的睫羽掩不住眸底戾气,他清楚的知道此时并不是很好的时机,可身体的行动比大脑快。   他一声低喝,照夜白御风而去,留下身后崔旺一声短促疾呼——   “陛下您小心!”   马车里,楚明玥只顾撒娇央求,去看一眼双色花海,未曾注意目视前方的沈从言面色陡变一霎,又恢复如常。   沈从言甚至侧首笑了笑,一只手轻抚楚明玥额头。   楚明玥飞凤眸瞪过去,正要抬手拍掉脑门儿上长茧糙手,耳边突起一阵烈风,下一刻,她只觉腋下一紧,被一股大力带起,接着一瞬天旋地转,她身体从车窗而出,腾空一晃,稳稳落于马背。   照夜白蹄下生风,眨眼跑出巷子,横过人群,闯入对向更僻静的巷子。   楚明玥只一声惊呼,继而便识出坐下的马儿是照夜白,虽无惊怕,可因方才受惊,她的心兀自疯狂跳动着。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双臂自她秀腰两侧伸出,握住缰绳,亦将她圈在方寸之间,后背隔着夏日纤薄的衣料,若有似无挨着一个硬朗的胸膛,迎面的风里,入鼻是浓郁的瑞脑香。   楚明玥跳动的心脏慢慢缓静下来,虽不知身后人何故出现,但绝不会有危险。   下一息,身后人缓缓贴上来,楚明玥的后背感受到一片温凉,长长的吐息从她鬓边而过,楚明玥感到耳际一阵燥.热。   “皇姐,可是照夜白跑太快。”   清沉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带着明显的得意。 第69章 69、69   楚明玥闻声, 脸颊蓦地一阵滚烫,偏她从不是那等娇柔腆羞的女子,这句话反倒促督着她尽快镇定下来。   她轻轻抚过照夜白后颈皮毛, 口中低喝一声, 马蹄渐缓,稳稳停下。   楚明玥深深吸一口气, 目视前方巷子幽深处, 冷静说道:“陛下说笑, 谁人不知我是在马背上迎着风长大的。”   身后传来一声笑,有一阵风呼洒在她后颈娇嫩的皮肤上,痒痒的。   “皇姐说的是, 大抵是迎面照来的日光太红了些。”   马背上一轻,身后贴着背部的温凉登时被掀去, 宣珩允站在照夜白身旁, 向楚明玥递出一只手。   楚明玥被无故从马车里带出,又被言语戏弄一番,心里有气,她眸尾余光转过举过来的那只手, 精巧的下巴往另一方扬了扬, 握紧缰绳, 自顾翻身下马。   其动作流畅娴熟,全然不似要人带着骑马、扶着下马的姑娘。落地之后,甚至一脸傲态仰面朝宣珩允睨去。   “陛下这是何意?”她仰面睨着这张清矍逸俊的脸,对上那双漆黑中透着孤绝邪气的眸子。   宣珩允眸光异常地亮, 他压低眉目, 逼视着楚明玥, 低哑地回应, “朕还要问皇姐方才在和沈从言做甚。”   许是那双目光过于有压迫性,摄得楚明玥本欲脱口驳斥的话到了齿尖一颤,打了个转儿又钻回肚子里。   她不由自主往身后退,然宣珩允靴履紧跟,二人气息始终萦绕交缠,奈何这巷子窄,未退几步,她的后背便触上坚硬的墙壁。   一息间,一只手臂环腰而过,抚上她后背,以掌作垫,不让她被墙壁搁到。   紧接着,大山倾倒的压迫感倾压而下,灼灼气息笼在额面,带着沉沉的霸道,和容不得敷衍的逼问目光。   楚明玥肺腑里气息一滞,眸光无意识转闪,尽管如此,仍有一缕怪异的情绪细若游丝,从四肢百骸的深处肆意攀爬扩张,欲将她彻底裹覆。   她无法在这样窘迫又突发的情况下,准确地抓住这缕异样情绪,去看清那是什么,但她下意识想要尽快离开,她的大脑尚留清明,她知晓,这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   “你放开!”楚明玥半落睫羽,强迫自己镇定,言辞冷厉斥道:“陛下这是做甚,实在过于不成体统。”   宣珩允被她一斥,倒是向后错开一段距离,但箍着她腰身的手臂却未放开。   “不成体统?”他嗤笑一声,笑得楚明玥六月暑天无端打一个轻微的冷颤,“皇姐和旁的男子光天化日肌肤相亲,就成体统!”   他的声音很慢,就像秋末冬初的霜风往楚明玥耳朵里钻,挠得她方寸尽乱。   她先是因“肌肤相亲”四字脸颊生热,继而才逐渐明白他说的是兄长的手揉她额心一事,顿时有些恼了。   “陛下说得是什么话,那是我兄长。”楚明玥抬睫,凤眸轻眯,黛眉微蹙。   “亲兄妹到了年岁尚且要避嫌,何况他算哪门子的兄长。皇姐,朕唤你皇姐,可否也给朕一次亲近的机会。”   楚明玥瞬霎睁大眸瞳,未有深思,扬手铆足劲儿朝那张脸上落下,一声响亮辛烈的抽打声响彻僻静的巷子。   “说得什么浑话,陛下可清醒了?!”楚明玥怒视之,只觉手掌刺麻如有万蚁啃噬,确实用尽了周身力。   只是,在她欲收回手时,被宣珩允一把覆着手背,压在那张脸上,“皇姐若是不解气,可再打。”   他的右手尚抚着她后背,故而是用的左手。   楚明玥这才惊觉他的腕上依旧缠着绷带,但她已在同一时刻挣扎着试图抽出手掌,又被宣珩允的手紧紧握住,两只手腕的相互较劲之下,那圈雪白的绷带再次洇出血迹。   楚明玥瞳仁骤缩,卸下力道,手掌被宣珩允覆着再次扣上他的脸颊。   男人猛地俯身低头凑到她耳边,“朕不清醒,可朕不敢清醒啊皇姐,朕若再清醒几日,皇姐的上门夫婿怕是都要乘着大红花轿入府了,皇姐明明说好的,要朕给你做上门夫婿,怎的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这是何等混账的话!她何时说要招上门夫婿,又在何时说过要当今天子给她昭阳郡主做上门夫婿,她就是再骄横,也没真的失心疯。   怎得听这人的话,竞还带着委屈,眼下是谁不分青红将她强带此处,又困她于胸膛和墙壁方寸之间,怎还先委屈上了。   耳畔的温热吐息一阵阵直往颈窝里钻,缠引着她的呼吸跟着乱了套,她挣扎之下,愈发被箍得牢,只得喝一声,“我何时说要招上门夫婿。”   耳旁的声音咬牙切齿,“来时路上路过一茶馆,皇姐要招上门夫婿的消息就连那茶馆小厮都知道了,这洛京,怕是唯有朕还被瞒在鼓里,皇姐倒是说说,刻意瞒我是何意。”   楚明玥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赌气的醋意。   连日来总觉他有异,如今楚明玥终是看清,这是疯了。   她正要驳斥,脑海里忽然抓住几个关键字眼,茶馆小厮。   转睫一念,楚明玥气得笑出声来,这些跑堂送茶的小二嘴皮子是真快。   今日她架不住花小六央求,总算肯首带她出府,原本也未打算去赏花,只说去茶馆里坐坐,听说书先生讲几段新本子。   其间被花小六打趣,既不想嫁人,那就招一个上门夫婿,她摇着团扇捏长了尾音顺着话头打趣话,“那可要精挑细选,找一个俊逸无双的俏郎君。”   说这话时,正巧小厮到她们坐的雅轩上瓜果点心,被听了去,多年来常去的茶馆,上到掌柜下至小厮无人不识昭阳郡主。   她是怎也没想到,这话就如此巧妙地传入了宣珩允耳中。   可纵使这样,又与他何干,二人早已和离,她哪怕当真再嫁,谁也拦不着。   “皇姐倒是回答朕,那招上门夫婿的话是不是出自你口。”宣珩允咬牙逼视她,“若不是,那就是茶楼小二恶意辱皇姐盛名,朕替皇姐治他死罪。”   楚明玥偏头避开扑面而来的胶着气息,紧咬银牙,“是我说的又如何。”   她是计划待送沈从言离京之后,寻个契机入宫与他深谈,一解心中困顿,可今日再看,这人何止是性情与往日判若两人那般简单,依她看,这人当真是病了,病得头脑不清、胡言乱语。   若是清醒,怎会拿一茶楼小二的性命威逼,岂不丢他九五至尊的体面,好歹找一身份地位有份量的人。   她眼下只觉话是无需谈了,该和孙太医好好谈谈,陛下这病还能治不,若是不能,宣家也该早做打算。   念及此,她再顾不得躲闪,猛然抬起炯炯眸光正视过去,迎上那道炽热诡异的目光。   然宣珩允却放开了楚明玥的手,漫不经心以掌撑墙,将她彻底圈起,如同孤狼囚住柔软惊恐的兔子。   他声音清沉,悠悠开口:“既是如此,皇姐就收了朕这个上门夫婿吧,普天之下,无人比得过朕了。”   楚明玥怔愣一霎,脱口反驳,却是失了条理,胡乱驳他,“你不行!”她竟忘记上门夫婿一事本就是玩笑话,不作真的,却被他绕着往真了去考究。   “怎就不行,皇姐说要俊逸非凡的,可是嫌朕不够俊美?”宣珩允轻笑一声。   “你我本就是夫妻和离。”   “既已和离,便再无关系。还是说,皇姐对过去的人旧情难忘,故不能将朕寻常待之。”宣珩允再次压低眉目,与楚明玥四目相对,“皇姐可曾难舍旧人。”   楚明玥呼吸一滞,继而每根头发丝都似要炸开,一阵心悸涌上心头,她提膝向他腹部狠狠一撞。   下一刻,宣珩允猛退数步捂着腹下腿·间位置深深弯下腰。   这一撞,楚明玥是汇聚了全身的力道,被贼人擒住双臂,近身则提膝骨撞其腹部,纸上谈兵的功夫她是第一次使。   只是,待她理鬓拂袖整好妆容,再低头淡漠俯视蹲地不起的男人,方整好的绰绰风姿顿时萎靡。   看男人痛苦弯腰,额间已渗出豆大汗珠,而他手捂着的位置似乎……   楚明玥一愣,腾得一下双颊连带着周身都热起来,这,父亲也未说有身量差的时候,位置会失准啊。   她提步走到他身前,端起居高临下之态俯视他,“陛下这病,尽早就医,兴许还有得治。”   话落,她拂袖往前走。刚走几步,身后传来喘着粗气的哑笑,“皇姐,那个方向是死胡同。”   楚明玥绣履顿住,几息后,转身往回走,在路过宣珩允时,一阵浓郁的瑞脑香缭绕扑面,迫着她再次退至墙根,被一双手臂左右困住。   那双漆黑的桃花眸愈发压得低垂,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楚明玥终于彻底恼怒,欲故技重施,再次提膝猛撞,却在膝骨刚抬起时,被宣珩允屈起膝骨错入,抵入她腿.间。   这一霎那,楚明玥只觉头皮炸裂,她凝视着那双明亮到妖冶的瞳孔,是完全不识的陌生感。   近在咫尺的的人一呼一吸里都充斥着攻击性,可她却并不惧怕,相反,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探索欲。   男人目光深沉又轻佻,牢牢锁着她,“皇姐刚轻.薄了朕,就想一走了之吗。” 第70章 70、70   宣珩允压低鼻尖靠近楚明玥的鼻尖, 却未碰触,只是语调愈发委屈起来,“皇姐这般不负责任, 是何道理。”   楚明玥只觉鼻尖轻痒似蚁爬, 连带着粉润唇珠也跟着升起麻痒之意,她不由自主向后仰头, 可稍一动, 后顶就碰上了墙壁。   楚明玥气恼, 凤眸淡愠瞪过去,那张脸近在咫尺,剑眉入鬓, 鼻梁直挺,流畅瘦消的下颌线勾勒出尖锐的下巴, 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带着锋利的棱角, 唯有那双望过来的目光柔柔漾着春水。   她知这人非蓄意欺辱自己,她就是心底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她更多的是诧异, 他何故突然就变成这般模样。   “皇姐。”他偏头凑近她耳尖, 低哑黏糊得欢她, 就好像这两个字里蕴含着某种神奇的东西,让他贪恋、不舍。   楚明玥错头,心跳蓦地露掉半拍,她挺腰提起, 压下心底诡异的情绪, 声凛沁寒, “陛下何故突然这般。”   她还想说这天下不需无故就失心疯的皇帝, 终是把后半句咽下。   宣珩允眨了下浓密睫羽,眼底暗芒一闪而过,他凝视着楚明玥轻颤的睫扇,在夕光下恍若透明的精巧鼻尖,娇粉柔软的玲珑唇珠,薄厚相宜的两瓣粉嫩因方话落,尚微微开启。   有极淡的几条唇纹顺着那两瓣娇软向若隐若现的贝齿深处攀爬,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伸出手,用指腹在那瓣柔软上细细摩挲,小心翼翼划过每一条淡纹,感受带着香甜的滑腻。   “皇姐当真不知吗?自小朕就厌恶极了姓沈的,他打着兄长的名义行卑劣之事,他利用你的信任掩盖龌龊的心思。”   他捧着她的脸,一脸虔诚,可揉搓着蜜.唇的指腹却极尽轻佻。   楚明玥凤眸圆睁,心跳停滞一瞬,继而狂乱无章的跳动,她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倒灌,冲得她脑海里一片白茫茫。   他在把玩她的唇,从无人这样做过。   纵使夫妻五载,于床榻内事,他多克礼持敬,从未,从未有过似花巷诨子举动。   楚明玥全身如灌铅,僵硬沉重到无法动弹,任由他俯身在被他揉.捏过的双唇上又攫取一个吻。   她全然不敢再做任何挣扎,她不知眼前这个疯子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且不知何故,一股莫名的痒意从双唇倾泻全身,就连藏在绣鞋里的脚尖都未放过。   这种酥.麻的感觉奇异又陌生,是从未有过的,她咬住下唇,生生忍下喉咙深处差点冲出来的一声轻呻。   “皇姐,朕吃醋了。”宣珩允的鼻尖抵上她额心,灼热的气息扑上面额,“看到沈从言那般唐突你,朕恨不能将他卸成八十一块喂野狗。”   楚明玥倒吸一口气,双肩耸起,平滑的锁骨凹出深深的颈窝,她松开贝齿,下唇一排齿痕,让那瓣樱粉显得愈发充满诱惑。   但她全不知,甚至嗓音亦染着几分媚哑,“我,我知晓了,你先放开我。有事好好说,你别这样碰我。”   宣珩允躬着脊背,恨不能把眼前娇软的女子禁锢在怀中,再不放开。他紧咬牙根,忍着胸腔肺腑里的迫切祈望,就像终于捕捉到猎物的孤狼,利爪高高举起,却又不得不轻落。   只因这个猎物弥足珍贵,他不能伤到半分,若是吓到他的阿玥,就要再次退回到他曾划出的安全距离以外。   为此,他强忍心底的欲.望,甚至逼得眼眶猩红,也听话的放下双臂,慢慢向后退去。   他高大硬朗的身躯,在楚明玥的注视下慢慢颓糜,就像正冲天盛长的竹子被抽去韧筋,忽而变得摇摇欲坠。   楚明玥突然就有些懵了,她一手抚着心口长长喘息,逐渐从混乱成一锅粥的思绪里抓住一个关键词,他说他吃醋了。   他是因为介意自己与大哥关系亲近,才胡乱发疯的吗?她知他曾经极度厌恶自己这个兄长,故而那五年,她都刻意不当着宣珩允的面与沈从言见面,可,这些不都是过去了事情了吗?   “你不是说,过去一切皆已放下?”楚明玥望着这个仿佛被剥离尊严的男人半垂鸦睫,满身落寞,但他又丝毫不显得可怜,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偏执地霸道。   “朕若不那般说,皇姐又怎会给我靠近的机会。”   宣珩允抬起手指,想要碰触她的袖角。楚明玥辍着珠信的鞋尖后退,在避开他。   楚明玥转睫往宣珩允身后的巷子入口扫一眼,心里只怕有人来,还好,今日城中人大约全去看花了,无人入巷。她稍稍放下心来,又觉脸颊发烫。   她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已经和离了,天下皆知。陛下不该执着于过去,该往前看了。”   宣珩允背光而站,一动不动,楚明玥不敢抬头去瞧他的表情,闪烁着把视线放在不远处的照夜白身上。   可宣珩允似乎是故意的,向着照夜白挪动两步,楚明玥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他交错的衣襟,正好看着他衣襟下冷白的皮肤。   他沉沉笑出声来,“皇姐,朕未执着于过去,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朕比皇姐还想要斩断抛却。”   “朕不过是想求皇姐在考虑未来时,能看朕一眼,再给朕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比楚明玥更不想回到过去,过往那些让楚明玥咽下委屈的日子,他光是每回想起,都是愤怒的,恨不能一剑了结躲在他脑子里的人。   “可……”楚明玥动了动双唇,脑海里直要乱成浆糊,早不复清明和睿敏,至于说出口的话,早已落入眼前男人绕挖的陷阱里,“我们已经和离了,若是复又生情愫,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只求皇姐莫把朕当成皇帝看。”他不动声色向楚明玥迈出一步,“站在皇姐眼前的,是宣九,是要给定远侯府做上门夫婿的宣九。”   楚明玥迟疑着抬眸看过去,他的身后,从巷子口打过来一束橘色日光,映着他笼在光圈里,可他的脸又是那么阴翳。   “皇姐日后找夫婿,朕亦不会阻拦,朕只会凭着自己的努力让皇姐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   “左右皇姐总是要再找夫婿的,为何不先从朕开始,尝试一下呢?皇姐只需试一试,容朕靠近、容朕对皇姐好就行,不需皇姐受累做任何事,这对皇姐来说亦无损失。”   他的声音越说越急切,就好似楚明玥不点头,他就会一直说下去不罢休,直到把楚明玥的耳根子磨软。   可那双异常明亮的桃花眸里,偏又无半分逼迫之意,有的只是掩不住汩汩往外溢的深情。   “皇姐若是怕人言可畏,朕就让这世间无人敢开口。皇姐若还是有顾虑,朕就,朕就乔装扮成南风馆上门献艺的花郎。”   楚明玥眉心一簇,恍似听岔了,一朝天子要扮花郎?她昭阳郡主招幸花郎,这传出去就不丢人了吗?!   岂止是她糊涂了,宣珩允才是病得不轻。   “皇姐,你就试一试,给朕一个对你好的机会,皇姐……”   楚明玥听得呼吸都乱了,两手端于身前,指尖相扣,紧紧掐着掌心肉,两个手掌皆是厚厚一层汗。   被那双深情的眸子锁着,耳朵里又被灌满情真意切的剖心话,楚明玥竟不知如何是好。   五年夫妻,十二年相知,曾经的宣珩允万不会说出这些话,然今日站在她面前的,又是何人。   楚明玥整个人是混乱的,她的脑海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是困惑、是好奇、是受不住蛊惑……   他的祈语就像在给她下咒,诱惑着她终迈开步子,试探着向前。   楚明玥忽然觉得,疯的不是宣珩允,而是她,只因眼前男人身上带有掠夺的陌生感,她清楚   得意识到她的心底在悄然滋生出一根藤蔓,正在跃跃欲试想要去靠近、去探索。   她在对眼前人好奇。   “好。”楚明玥长久的缄默之后,沉沉吐息,“楚家的上门夫婿,我愿意给陛下一个机会。但是陛下,我今日所做的决定,皆是由于陛下言语所蛊,我不能保证日后一定会对陛下动心。”   宣珩允闻言,眸底那抹跃动的光须臾骤亮,盖过天光,他终于再忍不住,紧揽娇人入怀,温凉的下巴抵着描绘牡丹花钿的额,一遍遍摩挲,“多谢皇姐。”   楚明玥身体紧绷,又因这声“皇姐”面颊生热,本是寻常称谓,何故被他唤得黏黏糊糊、宛若情话。   “你放开我。”她双手去推宣珩允手臂,宣珩允倒未迫他,听话得放开她甚至后退数步。   楚明玥仍旧慌乱,她左右转眸,忽而丢下一句“小六还在等我”,翻身上马,似一到霞火策马冲出巷子。   方出巷子,就见巷子口被张辞水带人把守,根本无路人能入,而她的马车就停在一旁。   她跳下马背,把缰绳往张辞水身上一丢,提裙往马车跑,直到马车驶离那条巷子老远,楚明玥狂跳不止的心终于镇定下来。   “昭阳,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中了暑气?”   楚明玥回过神来,发觉马车里几双眼睛无不好奇盯着自己,忽然心中恼羞,怕方才之事被人知道。   这么一想,顿感整个人都热起来。   “郡主,您莫不是发烧了,脸都红了。”丹秋递过来一盏凉茶。   楚明玥看到凉茶,便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凉茶解暑降燥,顺着唇齿一路流过肺腑。   她瞬霎冷静下来,理智如被放出的丝线万缕,极速回拢。   茶盏被重重放在桌案,楚明玥气得喊出声,“我何时计划过要招入门夫婿。”   楚明玥被缠绕着带入歧路的意志,终于归位。 第71章 71、71   六月初八, 寅时刚过,烟罗纱帐内正阖眼沉睡的女子倏尔睁开凤眸。   她悠绵吐息翻了个身,枕着半截玉臂侧躺, 本是很轻的动作, 被料摩擦发出轻微窸窣声,这便惊动了外间守夜的甜儿和春儿。   春儿挑着一盏琉璃玉片灯进来, 手指轻挑层层纱幔, 正好撞上女子朝外半睁的双眸若有所思。   “郡主, 可是又做噩梦?”   楚明玥摇头,她只是在梦里见到一段往事,也终于记起, 她竟真的说过要让奉华帝的九皇子给楚家当上门夫婿。   那时她尚有两个月十四岁,宫里尚衣局、宫外礼部、宗人署已经开始准备她十四岁的生辰。   她入宫试穿生辰当日的礼服, 礼服华丽耀眼, 裙裾上辍着的明珠晃着她生出旖旎大胆的想法。   她顺着那条已经走过无数回的小道,轻车熟路进了冷宫,找到神情冷厌的小少年。   当时,那个小脸俊美又阴沉的男孩正一个人坐在长廊下红漆脱落的横柱上, 嘴里叼着一段枯草, 他身上珠白的皇子服已经褪去光华, 变成黯淡的灰色,与周遭破败的精致自成一体。   楚明玥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这个人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他和这里浑然天成, 充斥着没有朝气的腐霉, 和毫无价值的凛锐。   “宣九, ”楚明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绣着金线的霞红裙裾沾上污尘,“你跟我回去,做楚家的上门夫婿吧,待你跟着我阿爹学会武艺,以后还能做大将军。”   “楚明玥。”小少年语调怪异唤她的名字。   “叫皇姐!”纤秀的手一掌拍在他腿上。   小少年侧首拧眉眯眼望着她,幽幽道:“我还不到十一岁,你就敢肖想本皇子。”   是宣九。   楚明玥坐起,“不睡了,帮本宫梳妆。今日大哥启程回营。”她顿了顿,继续道:“到朱雀门外送吧,不和朝中人一道,朝廷的送军典仪墨迹。”   春儿往窗外看一眼,天边刚露出青白色,“如此,现在时辰尚早,郡主不多睡会儿?”   “不睡,先去一趟孙太医府上。”一双玲珑玉足白得剔透,落在榻前那双绣着鸾鸟的绣鞋里。   外间甜儿听到动静亦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火折子逐一点亮屋里所有烛灯,“郡主可是身体不适?何故还要跑一趟,奴婢去把孙太医请来便是。”   春儿扶着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有府婢端着水盆和清口水盂进来。   “一来一回总是要耽搁时辰,怕误了给大哥送行。”楚明玥望着镜中二人低头忙碌的模样,忽而问道:“你们说,癔症可能将人的意念一分为二?”   甜儿挽袖打湿帕巾递上,思索着摇了摇头。   “奴婢只听闻患癔症之人惯是因为平日里想得多,以至于分不清何为现实,这一分为二岂不生生把人撕裂了。”春儿手执雕花桃木梳,为楚明玥梳发。   一阵裹挟着晨露气息的风吹进来,妆案上两盏珐琅彩瓷烛台灯影跳跃,晃得伸过来的手臂忽然暗了一下。   楚明玥接过湿帕巾,瞳眸缩了一下,她盯着甜儿正在收回的手臂怔看几息,那截藕白手臂内侧,一个淡红色的月形痕迹,在烛火下瞬霎忽暗,变成引人注目的深红。   “这是胎痕?”   楚明玥一边擦脸,同时漫不经心问道。   甜儿闻言怔愣,继而瞧见自己的手臂,匆慌拉下衣袖,“回郡主,是被暗器所伤。”   “哦?”楚明玥递回去帕子,侧目关切询问,“伤得可重?”   甜儿接回湿帕,神情明显放松下来,“谢郡主关怀,当时暗器无毒,捡回一条命,若是中毒,怕是今日就无福份服侍郡主了。”   “无毒便好。”楚明玥淡淡笑着,目光停留在甜儿脸上一顿,方才看回妆镜。   妆镜被烛火覆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时而随着跃动的烛火散射出金色星芒。   楚明玥瞳光散开,任由春儿为其挽着发髻。   若是不识出手之人,又怎会知暗器上的毒是怎样的。   她缓垂睫羽,眉宇间笼上薄薄一层困惑,那是暗器所伤留下的疤痕,不是胎痕。   宣珩允右手背上无端生出的红痕,是被暗器所伤。   他气定神闲的说着欺她的谎语。   楚明玥忽而低低笑出声,倒并不为那时的人而心疼,而是夫妻五载,却连有生命危险都要瞒着,而她呢,那年小产失了孩子,只得日日在那人面前扮作不喜孩子。   彼此夫妻做成这样,合该和离,真的该离。   笑罢,一声轻叹,这般变化倒是让春儿和甜儿面面相觑。   “郡主,今日这发式佩戴那八支金凤钗正合适。”春儿轻声唤她。   楚明玥不甚在意作何装扮,去见沈从言,她一向不在乎这些女儿家的穿戴样式,在自家大哥面前无需打扮。   一番梳妆,寅时已过,丹秋进来回禀马车已备好。   楚明玥踏出自己住的院子,听到隔壁长生朗朗念书的声音,时而伴着一两声贤老不耐烦的指点。   她纤拔身影顿住,凤眸轻转,改让甜儿和春儿留在府中,稍晚会儿照顾着长生用早膳,只带着半夏和丹秋出府。   侯府大门沉沉打开,楚明玥方一迈出门槛,就见到崔旺脸上堆笑,不知在府们侯了多久。   他一只手半握在身前一晃,始记起手中再无拂尘,表情一讪,垂首躬身笑呵呵道:“郡主清上车。”   楚明玥黛眉一挑,眸底闪过诧异,再看府门前那片宽敞的空地上,除了她的油壁车,确实还停着一辆样式精致奢华的马车,一看便知是宫廷里的。   “崔大监这是要带本宫去为大哥践行?”楚明玥仰面看了看天色,现在出发去参加典仪,时间正好。   崔旺笑着,“陛下只让奴才请郡主入宫。”   “入宫?”楚明玥寻思,先入宫,随送行的大臣们一道出发,也符合祖制,既是如此,找孙太医一事也不急于一时,便颔首道一声,“有劳崔大监。”   崔旺一路跑回马车,亲自搬下马凳,态度殷勤至极。   楚明玥被半夏和丹秋左右扶着坐进宫里的马车,一路往宫门方向去,而她自己的油壁车,则紧紧跟在后面。   马车里,饕餮铜金香炉里燃烧着瑞脑香,半夏鼓动着着鼻翼猛吸几口,真是纳闷,“奴婢怎觉得这瑞脑香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呢?”   楚明玥面色沉沉,若有所思,未言语。   丹秋注意到楚明玥手指搅着秀帕,开口宽慰,“郡主可是因沈将军又要远驻边塞而忧思,郡主莫担心,如今朝廷与边塞诸国正是友好邦交之时,沈将军回了边塞,不过是日日操练将士,断不会有危险。”   话落,丹秋歪头望着楚明玥,只见她依旧恍若未闻,只得和半夏对视,莫非不是因为沈将军?   楚明玥怎好意思说,她是听到入宫要见到陛下,故而觉得不自在。   前日里回府至今,尚未和那人见过面,可那日在巷子里慌乱之下答应的荒唐事,这两日每每想起,便觉两颊发热。   可她堂堂昭阳郡主也是要面子的,被人玩弄双唇这等羞事,如何与人说,更别提回来当晚入梦,又在梦中被人狠狠轻薄了够。   当真可恶。   宣九当真可恶,那番轻挑浪荡之行,绝不是那个儒雅恭谦的人能做出来的,待她问明孙太医,便让那轻浮之徒不得不承认。   “轻浮之徒”正站在大明河宫寝殿里,半阖双目,长臂伸展任由两个小太监为其穿衣扣带。   而侯在屏风外的崔少卿和张首领,隔着绘有映日长青松的屏布被动观赏着当今陛下更衣。   待一身珠白缎面皇服的人从里边走出,崔司淮看一眼陛下半束起的发,终是难改多话的毛病,“陛下,您当真不出席今日的送军典仪?”   “不去!”宣珩允双手背于身后,眼皮挑了挑,举止间尽是意气用事。   “如此怕是会打草惊蛇。”张辞水说话快,话一出口挨一记飞眼杀。   “朕就是不想他夜里睡太香。”宣珩允在叼着双龙戏珠的圈椅里坐下,接过小太监递上的温茶,后摆了摆手让人求退下。   待屋内再无宫人,崔司淮再次开口,“回禀陛下,沈将军的生父少年时便一直跟着定远侯,属下查来查去,此人并无不妥之处,从军之前的过往也极为简单。”   “不过,”他话间停顿一霎,抬眼看去,见陛下并无不悦,只是撑头望着门外,似在等人,甚至于对于他刻意卖关子的行径,亦未蹙一下眉头。   他站直腰背,颇有些丢了兴致,平静如水叙述道:“不过微臣有一意外收获,微臣查到四年前,远在边塞的沈副将托一云游僧人给东宫带去过果干。”   宣珩允终于收回视线,漆瞳凝聚一道厉光,云游僧人?难怪当时黑衣骑不曾留意,若是通过往返军营的信差送来,不管送的什么,都绝不会被送入京中。   崔司淮见陛下有了兴致,跟着提起精神继续道:“送的吃食先到的定远侯府,又由回府为娘娘办事的丹秋姑娘带回东宫。当时是三月,微臣记得……”   崔司淮又一次打量陛下,这一回,他只看一眼立时低头,如他所想,陛下的脸阴沉下来。   彼时的太子妃亦是三月小产,所有问诊过的太医、每日入口膳食,无不被宣珩允私下查问无数遍,最后,只能认定是正常小产。 第72章 72、72   宣珩允半阖眼帘, 看不清眸底情绪。张辞水低着头,余光往崔司淮剜一眼,就见他和自己一样, 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候着, 心怨他何不一口气说完,这种事卖什么关子。   果然, 一声刺耳脆响, 宣珩允拂袖扫落案上茶具。   碎瓷片翘着裂开的锋利边缘, 躺在茶水里,而那壶茶水,很快就洇在华贵的双织短绒地毯里。   他的脑海里, 另一道声音久久沉默不语,唯有宣九言辞犀利声声质问, 问他那些年究竟是如何照顾她的。   此时此刻, 这个身体里再听不到第二个声音,那个人就像沉睡了一样,但有巨大的负罪和愧疚不断从心底弥散。   宣珩允气急,一个抬膝, 靴尖踢起一片碎瓷直直飞出屋外, 接着就听到崔旺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的表情一凛, 飞快往门外看去,楚明玥正好从花丛后走出,映在他的眸子里,满目华光, 燥郁封霜的眉目也在这一霎顷刻消融。   崔司淮显然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不敢再耽搁时间, 接着回话, “属下已查明,郡主身边的丹秋姑娘对郡主衷心耿耿,并不知情。”   一旁的张辞水暗自松一口气。   “但,郡主从行宫带回来的甜儿,是沈将军安放在行宫里的人。”   宣珩允拂袖起身,提靴往屋外走。   崔司淮一怔,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继续查,退下!”宣珩允的声音透着明显不耐,又有几分诡异的兴奋。   崔司淮怀疑自己听错了,和张辞水一道躬身退下,退到回廊下时,他忍不住抬眼一看,就见陛下脸上全无方才瘆人的阴戾,只看见当今天子脸上腆着得逞的坏笑,又有几分讨好意味,正大步朝昭阳郡主而去,未看他们一眼。   楚明玥走在崔旺身后,刚升过头顶的朝阳落了满肩的灿光。   抬眸见到宣珩允从正殿走出,身后不远处跟着大宛的肱骨之臣,她便猜出,宣珩允今日看着行尽荒唐事,实则未真的把正事拉下。   只是那两道粘糊的目光看过来,她当真觉得不自在。   她倒不是想反悔,只是来时路上一番思量,如今虽未求证过孙太医,但她已然断定,陛下是真病了,病得不轻。   “皇姐。”宣珩允的眉眼和唇角都弯成好看的弧度,只嫌正殿前这条青石砖路怎的这般长。   夏日天光灼烈,虽不是正午,却也刺目。可宣珩允的心被泡在春水里,饶是再耀眼的光,也夺不走楚明玥身上的华韵半分。   一经走进,他迅速从袖袍里抽出一条干净整洁的素帕,抬手就往楚明玥额上细汗拭去,“可是马车里未放降暑凉茶?”   这声问话倒是吓得崔旺一个激灵,怎么敢不给娘娘准备凉茶?西瓜、蜜桃都是坐冰摆放的,可那又如何,热着了娘娘,就是他的错。   这会儿,他的心里只恨自己准备的还不够全面。   可楚明玥这厢倒全未在意,夏日里纵使坐着不动,也难免不出热。她是被宣珩允丝毫不顾及他人在场的亲呢举止吓到了,下意识后退避开。   宣珩允左手一把握住楚明玥手臂,不让她躲开,就在张辞水和崔司淮的惊愕注视下一点点为她拭掉额上细汗。   末了,他慢条斯理将素帕收回袖袋,眼尾余光睨一眼远远站着的二人,倨傲中又带着明晃晃的神气,“还不退下!”   清越的声音虽是斥责,可小崔大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就是炫耀,自己弄丢了媳妇,冰.毒、火毒受个遍,末了又差点儿给经脉里的血放干净。   这才好不容易求得媳妇一个眼神,怎还显摆上了?   二人被一声喝,再不敢多逗留,又朝楚明玥躬身见礼,一路垂着眼皮出了大明河宫。   方一出大明河宫,张辞水靠着宫墙垂柳用袖子抹着额头的豆大汗珠,大口喘气,他推着刀鞘戳了戳崔司淮后背,“陛下方才,瞧见没?什么意思?”   “怎么瞧着像……”   “像终于讨回珍宝的孩子。”崔司淮笑得意味深长,“这宫里的女主人大概很快就回来了,陛下,大概也快回来了吧。”   话落,崔司淮向身后摇了摇手臂,沿着宫道往宫门口走,走着走着,扯了一把刚修剪过的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植叶,准备出了宫门喂驴子。   留下张辞水,斜抱斩风刃背靠垂柳站着,咂摸了数下舌尖,终于一拍脑门儿,满脸喜色,“娘娘终于要回来了。”   接着,他歪着头又是困惑,“陛下回哪?不一直都在吗。”   一声蝉鸣蓦地响起,柳叶纹丝不动。   宫苑里,崔旺双手托着两份圣旨踏出宫门,匆匆而去。   一份要在沈从言的送军典仪上当众宣读,另一份,是宣珩允这几日在舆图上找来找去,终于圈出一处偏远穷僻之地,是赐予宣明月的封地。   圣旨上言,令其接旨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宣读完圣旨的崔旺寻思,这不就是贬黜吗……   而大明河宫的正殿里,温茶带着淡淡涩意的茶香氤氲开来,宣珩允坐于楚明玥对面一手执壶为其斟茶。   楚明玥在一张麒麟团刻紫檀椅上坐着,眸光游扫过躺在地毯上的碎瓷片,而后落在宣珩允的左手,他的手腕被广阔的珠白袖袍覆着,但她方才注意到,那里仍旧缠着绷带。   她倒是不知,未开刃的短箭擦伤,何时这么难痊愈了。   茶盏递上,男人眸底藏着一汪春水。楚明玥就这么静静瞧着。   男人眸底的笑意愈发兜不住,那张俊美隽瘦的脸露出纯真又邪气的表情,明明已过去一日两夜,可这份拨云见日的感情转机,他仍旧醉得深沉。   楚明玥终是接过茶盏,喜不自胜的人趁着这个机会碰了碰她的指尖,一抹清凉,比这夏日的天气凉上几分。   见男人不说话,楚明玥只得问道:“陛下不是唤我来同去送大哥的吗。”   宣珩允一手撑着下巴上身前倾,几乎要越过二人之间的紫檀平角四方桌,凑她极近,勾唇一笑懒洋洋道:“沈从言不是孩子,识得北去的路。”   楚明玥瞳眸张了张,终于回过味来,他命人一早堵在府门口劫她过来,是在阻止她去为沈从言送行。   楚明玥侧目视他,问:“孙太医今日可入宫?”   “皇姐身体不舒服?”宣珩允眉宇间那股懒散劲儿顷刻散尽,他一把抓住她轻搭案沿的手,下意识问:“朕现在就传他入宫。”   楚明玥使了力气才抽出手,冷淡注视着他,“我是看陛下还有没有救。你说呢,宣九。” 第73章 73、73   宣珩允眸底暗芒骤然一亮, 他手臂撑在桌案上,前倾着半身观察楚明玥神色,像一只小心翼翼观察主人表情的小狗。   大抵是察出主人未当真动怒, 亦未与其计较, 狗勾一指碰了碰楚明玥手腕上的玛瑙手镯,道:“皇姐终于认出我了。”   楚明玥轻剜他, 挪开搭在扶手上的手臂。   他的眉宇里载着讨好的笑意, 更多的是狡黠和得意, 就好似在说,你瞧,我不说你也识得我。在相识的前两年, 他为数不多的主动低头里,也是这般表情。   与其说是谨慎地致歉, 不如说是洋洋得意, 他自小就像一匹孤僻的独狼,那双漫不经心睁开的金瞳里,是对一切不以为意的淡漠。   就连低头认错,都带着过份的自信, 是完全不介意她是否会原谅, 反正她总会原谅的。   “陛下知道自己的情况?”楚明玥把视线转到一边, 避开那张过于熟悉的表情。   “知道。”狗勾垂了垂眼,语气轻蔑道:“我是宣九,他是宣珩允。”忽然他语调一变,得意道:“皇姐果然更喜欢我。”   楚明玥一怔, 险些被他气笑, “你屡次暗示于我, 我若再看不出, 那便是真傻。”她睨着那张勾唇懒笑的脸,“你与他有何不同,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看他这副模样,楚明玥心叹当真病得不轻,可这病症能治吗,孙太医来了,这人会心甘情愿让太医医治吗。   这等怪病,若是治不好,难道大宛天下,就让这样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变脸的人治理吗。   “自然不是。”宣珩允挺直腰背,手掌在桌案上一拍,“我才是与皇姐自十岁就相识的人。”   “那他呢,还在吗?”楚明玥打量着半沉面容的人,试探着问。   “还活着,在我脑子里。”宣珩允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着,“不过,我早晚杀死他,整日的指手划脚、絮絮叨叨。”   楚明玥当即心底一骇,捏紧掌心,这样冷漠的性情,是宣九无疑了。   可明明是一个人,他的意识怎会一分为二了呢,就像生生把一个原本完整的性情一刀劈开,分成太极阵上的阴阳共存。   “他说什么?”楚明玥问。   “皇姐关心他?!”宣珩允拂袖起身,忽然一步跨到楚明玥跟前,楚明玥仰面愕然望他,熟料他忽然蹲在楚明玥身前,双臂抱于楚明玥腿上,委屈又执翳地仰头看她。   楚明玥猛地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心口一阵阵抽   着颤,她能料到那个人的下一步动作,只因那人行儒礼学,会被约制,可面前这个小疯子,不行。   就如他此刻突然做出的过分亲昵行为,一个正常人,怎会在与你置气时又动作暧.昧呢。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她放缓语调,好声与他说话,不想刺激他作出越格的举动,“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他与你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宣珩允下巴抵在楚明玥腿上,双臂环抱她双腿,动作愈发过分,就仿佛在试探她的底线。   夏日衣料纤薄,楚明玥只觉小腿被他抱于怀中,触感温热。而膝骨仿佛紧紧挨着他的心口,那个位置的心跳起伏格外有力。   她无法控制的紧紧绷着腿腹,这个姿势、这个感觉,过于奇怪了。   他的手环过她双腿,自然抱着腿腹,并无过多动作,可那一下下鼓动着的心跳,却顺着双腿蔓延而上,震在她的心上,让她觉得身体深处,不知哪个地方犹如被羽毛拂过。   她咬了咬齿尖,不敢再轻易开口,生怕一不小心从齿缝里露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呻呢。   宣珩允仿佛不曾注意,他扬眸望着楚明玥,眨了一下浓密鸦睫,“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不赞同我杀天辰道人的方式。”   “天辰道人?”楚明玥思索一瞬,“是炼丹那个道人?你把他杀了……”   “你,是如何杀他的。”她不甚明了,无非赐死,还能有何种方式。   “疯犬啃杀。”宣珩允表情轻松,转而追问:“皇姐更喜欢他还是我。”   楚明玥怔愣瞬息,终于明白过来何为“疯犬啃杀”,她惊骇于这前半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啃杀,这是个什么刑罚,他竟还自创出如此恶劣的杀人方式,   这一霎那,她再次记起少时见他骑坐在身形是他三倍的太监身上举刀刺入他身体的画面。   这样的性情,真的能做皇帝吗。   “你……”她缓慢的动了动双唇,赫然看见那双仰望过来的桃花眸里骤然亮起璨光。   “皇姐果然更喜欢我。”他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眸光澄澈荡漾,手下隔着被堆挤在一起的裙裾轻轻捏了捏。   “什么……唔!”楚明玥刚一开口,腿腹那里并不多的薄肌被猛然一捏,微妙的刺痒感顿时蔓延全身,她轻呼一声立时紧咬下唇,同时双颊一阵燥.热,只得凤眸嗔怨视过去。   她向上提膝,尝试挪动双腿,下一刻,小疯子抱得愈发紧了,而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的对话,带着愠气道:“何来更喜欢哪一个?你们是一个人,在我眼中,你,你们本是一人。”   她忽然改口,未把那句“你不过是病了”说出口,怕一个不慎再刺激到他。   “我朝废除严刑酷法已有百年,你此举必要引得中枢之臣们惶恐,如今坊间流言本就对你不利,你这么胡来,风气恐会愈发动荡,朝廷里的非议,也会尘嚣直上。”   楚明玥很快镇静下来,深深看他一眼。   “无妨,朝上那些人,”宣珩允挑动唇角嗤笑一声,“我还能怕他们?”   “你是皇帝,这般行径是不需忌惮他们,可如此一来,他们会惧怕,史官又会如何看待你?”   宣珩允忽然沉下面容,肃色染眉,直直盯着楚明玥,冷淡道:“这么说,皇姐是认为他才更适合做皇帝。”   楚明玥愕然,她何时这么认为?不过是想劝他仁政善民,怎就又扯回青睐哪一个的问题上了,脑子生病的人,当真不可理喻。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道:“陛下若无他事,就放我离开。”   “你要去给沈从言送行?”   “他是我大哥。”楚明玥然一口气,她没有发现,自她今日踏入大明河宫,自蹲在她膝前的人承认自己是宣九,她对他荒唐行径的忍耐力就高了许多。   甚至,来时路上的不安也消散于无形,她对眼前人渐渐变得包容,就好像往日那些受过的委屈,当真与眼前人无关。   但她又清晰的知道,他们本是一人。这个矛盾的认知无形中影响着她的行为。   宣珩允终于松开她的双腿站了起来,下一刻,他俯身凑近楚明玥耳畔,轻吐气息,道出一个惊骇的消息。   楚明玥顿时睁圆那双凤眸。   这人一脸轻松地叙述着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头瞬霎冰凉,连带着灼烫的双颊都跟着冷下来,她忽而一手拍案,“大哥此行,危险!”   “前日里在朱雀大街遇上,他何故不告诉我。”   “是啊,他有意瞒你呢。”宣珩允脸上漾着黠笑,“委实太不像话。”   楚明玥胸腔里直喷火,怒瞪近在咫尺的人,“陛下不必挑拨,我朝北边境面临动荡,我怎会因此迁怒兄长。”   消息是三日前传入京中,这便解释了为何古纥会派死士到上京为乱。   原是古纥王忽然暴病亡故,喜战的鹰王顺位称皇,其一上位,就单方面撕毁与大宛盟约,甚至不管不顾正在大宛境内经商的古纥百姓,欲挑起战乱。   “大哥领军一方,若生战乱,自当冲在最前方,守卫疆土、护佑百姓,是他之责,他定是怕我担心,故而瞒着我,这,算不得欺瞒。”   宣珩允负手退开,缄默几息,突然笑出声来。他的阿玥是善良的,她什么都不知,就这样就很好,他甚至愿意为了阿玥,全沈从言一个体面的死法,只要她能开心的活着。   为了那个自负清高的人,她曾经忍受太多阴霾,她这般明媚的人,不该再去理会暗光里的阴狎。   而她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家常随意,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二人再不用客气生疏的交谈,他等这一日太久了。   楚明玥可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感慨,倏尔起身,黛眉紧缩瞪着那张诡异笑着的人,朝他肩头就是一拳头。   “陛下当真幸灾乐祸?我大哥此行,守得是谁的国?!”   “唔!”宣珩允捂着左肩,眉头一蹙,却是轻挑懒散的口吻,“好疼。”   楚明玥乜他一眼,提履就往门外走,话虽说得漂亮,可一想到兄长此行,是出生入死,心就拧成一团。   她自幼目送阿爹行军离去的背影数不清多少回,每一回,都仿若经历一番生离死别,战场刀枪无眼,谁不是浴血奋战,一军统帅更不会安坐营帐,守家卫国是荣耀,可也是会丢命的事啊。   宣珩允凝视着纤拨的背影,向前伸了伸手臂,跟着追了出去,只是背于身后的左手,动作颇有些不自如。   楚明玥绣履紧促,裙裾掩着鞋上荷尖若隐若现,闻得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她目不斜视冷淡开口,“陛下是要阻我为兄长送行?”   “我陪皇姐一起去。”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的人懒懒开口:“不过方才钟过五响,送军典仪已过,此时沈将军怕是已出城了。”   “皇姐稍等片刻。”宣珩允扯着她衣袖拦下她,“我让崔旺带照夜白出来,我陪你追出城,总能追上的。”   楚明玥步履停顿,抬眸望他,“你不拦我?”   “宣九不想让皇姐留有憾事,若此次你不去送他,一旦他在战场有个意外,皇姐这辈子就再难忘他。”   常言道,死去的人才最坚不可摧,再无弱点,介时,纵使将其往日恶行告之,也会落个小人行径的名声。   楚明玥默然接受。   而城郊外一处土坡上,一行二十余人停马往东边张望。随圣驾南巡的一支军队未停行迹,已走在前边。   为首的沈从言一身束袖短装,未披铠甲,他手握缰绳肃面冷颜,久不言语。   “将军,郡主许是不来了。”他身后一人脸覆面具,骑着一匹眉心一簇白的红棕战马。   沈从言冷声道:“昭阳定会来郊外为我送行。”   “沈季传回消息,郡主一早就被崔旺接进宫了。”   “定是那人使了手段逼迫她不许来见我。”沈从言攥紧缰绳,手背青筋凸起。   “将军放心,有沈季在侯府,郡主即使不来,大计也能顺利进行。”   “传令沈季,不可伤到她。”沈从言一声高喝,马蹄扬尘而去。   二十余战马蹄声赫赫,一路向西而去。 第74章 74、74   烈日当头, 照夜白似一道白昼流光,自宫门贯穿朱雀门,它的身后, 远远跟着一匹高头骏马, 再往后,还有四五匹马紧追其后。   朱雀大街上行人驻足遥望, 只捕捉到一阵裹挟着马膻味的热风扑面, 和一抹绯红霞火。   有上了年纪的茶馆掌柜拉一把伫立在街心的青年郎, 提醒他当心后边追来的骏马。   “看着是郡主殿下出城呢。”老人笑呵呵给青年郎让出一碗解暑凉茶。   背着招文袋的青年郎接过茶碗道谢,朝着红影消失的方向嘀咕,“郡主怎能称殿下。”   老掌柜捋一把花须, “先生是外乡人吧,可是来赶今年秋试?在这皇城里, 能称一声殿下的郡主, 就一人,待先生多住几日便知。”   这两句话的功夫,张辞水带人追了出去。   一边策马,他一边冲后边弟兄们扯着嗓子喊:“都机灵点, 一会儿一旦有危险……”   “首领放心, 我等誓死护陛下周全。”   “放你娘的狗屁!”张辞水朝说话的人瞪过去, 手背横抹鬓角汗珠,“要想活命,都给我护好郡主安全,郡主掉根头发丝儿, 谁都救不了你们!”   “是属下愚钝, 多谢张首领提点。”方才说话的人捏一把冷汗。   这些都是黑衣骑的死士乔装打扮, 扮成的宫中禁卫, 皆知沈从言此次离京,留在侯府周围不少眼线,也知陛下与绥远军当今主帅即将撕掉最后一层和善的伪装。   照夜白停在城郊的土坡上,未下马。   宣珩允的马随后而至,与照夜白齐头停下。   楚明玥扇动纤密睫羽,向四周眺望一圈,未见沈从言踪迹,头顶烈日晃眼,照得她眼底酸胀。   她与沈从言的情谊,是胜过亲兄妹的存在,在楚明玥眼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人就是她的亲大哥,尤其定远侯去世之后,这便是她于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此刻错过给他送行,她的心里没来由一阵慌乱,就好像错过今日,就是永别。   想到这里,她连忙在心底连呸三声,大哥是她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行军打仗、布兵谋营,他自是熟稔于胸,不过是古纥小国,断不会送命的。   “皇姐若放心不下,可修书一封。”宣珩允侧目凝望那张落寞的脸,心底跟着一阵悸痛,在这一刻,他愿意多给沈从言一次机会。   给他一个舒坦些的死法。   楚明玥默然点头应下。   六月暑日,阳光毒辣,一行人未在城郊多逗留,策马回城。   楚明玥径直回了定远侯府,宣珩允本是一路跟着她,却在踏入侯府大门时被楚明玥拦下,以“我乏了”为由关在门外。   宣珩允摸了摸鼻尖,未有愠意,反倒是脸上兜不住的喜色,只因她方才的一颦一言都未跟他客气,不客气,就是不和他见外,这是把他宣九当自己人呢。   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愣是让张辞水瞧着大热天出一身鸡皮疙瘩,在他眼中,陛下是愈发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了。   哪有人吃了闭门羹,还偷着乐的道理,这不是魔怔了是什么。   正这么想着,他眼角一耸,正巧瞧见陛下半掩在袖袍下了左手,似在微微颤抖,他疑心看错了,又定睛一看,白色的绷带上隐隐渗出血迹。   张辞水摸一把额角冷汗,赶紧命人去请孙太医,好在陛下未在宫外停留,回宫倒是爽快。   大明河宫。   宣珩允懒洋洋靠坐在紫檀椅上,孙太医小心谨慎拆开染着血迹的绷带,乍一看再次裂开的伤口,孙太医倒吸一口气。   可受伤的人右手撑头,全不在意,脸上挂着浅浅一层笑意,一看便知正在神游。   孙太医抬眼看一眼,轻咳一声,见座上之人仍旧双眸含着一汪春水,眸光散着并未聚拢。只得再次提高了音量一阵猛咳。   宣珩允终于回神,诧异扫过咳的面赤耳红的老太医,“孙太医病了?”   孙太医垂目观鼻,一声丧叹:“老臣无病,倒是陛下手腕的伤,若是再不痊愈,拖得久了,一旦伤到筋络,日后恐会影响陛下持物发力。”   宣珩允一贯不喜太医在他面前过分强调伤情,且这副身子也是那个人的,若是几日前,伤不伤的,他可不在意。   但今日不同,此时,他的心里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蜜泡,人也在无形中变得随善,竟未出言斥责孙太医危言耸听,反倒伸出手臂,耐心让孙太医为其重新上药,一旁候着的崔旺瞧得直咂舌。   他不知,陛下的心里正盘算着,左手若是无法持力,可如何抱阿玥呢,一只手臂,只能扛着她了,她大抵是不愿的。   这么一想,他便决定,伤一定要治好。   待孙太医离开大明河宫,一只黑羽鸟从皇宫上空低空划过,隐入大明河宫。   此时,宣珩允刚在小书房坐下,崔旺搬来厚厚一摞待批的奏折。他扫过被整齐码上书案的奏折,脸上露出厌倦和不耐。   那只黑羽鸟飞入窗口时,先是叫了一声,待宣珩允抬头,它才落在那摞奏折上。   不知何时染上一点黑色墨迹的指骨伸出,取下黑羽鸟腿上信筒里的信笺。   信笺纸上,简短数语。宣珩允看过,眸底那抹春水渐渐消弭,指尖碾过纸条,送到书案上的灯火里,化成一缕青烟,一抹灰烬。   他竟没想过,他会有把柄在沈从言手上。   沈从言自然知道他以身化冰蚕之毒,又以心头鲜血作药引炼丹之事,这事,是不能让楚明玥知晓的。   他不愿让楚明玥知晓,他为了她,曾拿命去堵。楚明玥不是那等受人大恩便会倾身相报之人,且她若是知晓,甚至会愈发变得清醒而理智,一定会和他划清界限。   二人关系,好不容易才出现转机,宣珩允怎会让沈从言给毁去,他只好将计划再次往前提了些时日。   当即,他便写下一行小字卷起,重新塞入信筒,崔旺过来给黑羽鸟喂了块生兔肉,黑羽鸟吃得餍足,振翅离去。   如此一来,宣珩允浮起的旖旎心境便彻底被击个粉碎,那张锋锐俊美的脸一分分变得凛戾。   小书房内,只听奏折一本本被丢在书案,声音由“啪——啪”逐渐变为“啪!啪!”。   倚柱打瞌睡的崔旺一个激灵睁开眼站直了身子,再往窗外一瞧,已是暮色四合。   外头起了晚风,烛影在窗绡上摇曳晃动。夏日的暑气被这阵风一吹,消散不少。   被风一同吹散的,还有洛京城里的“天罚”流言。   不过两日,大理寺联同京兆尹,共逮捕京中蓄意散播流言者百余人,连带着一时动荡的朝臣也跟着稳下心境。   只不过,就连茶坊里听书喝茶的老汉都看出,朝廷要有大动作了,神仙打架,百姓那可不得瞧足热闹。   上京大大小小的茶坊,生意愈发的好,就连进京准备秋闱的书生们,都忍不住感叹不愧是皇城底下的人儿,竟见不到连夜收拾包袱离京避难之人。   朝廷似乎并未在乎百姓们如何议论,又或者说,是上头的人在刻意纵容。   那被抓的百余人,自被抓进京兆尹大狱后,便再无消息,官府只在半月后张贴一则告示,上书罪人已认罪伏法。   这般,看客们的兴致愈发大了,就连平日里只听不言的书生都在一杯凉茶下肚后,一手执扇言之凿凿道:“朝廷此举,定是在钓大鱼,大鱼在哪?且看边关。”   这一番折腾,本不欲过问朝中事的楚明玥,倒是在茶坊里把诸多版本的风声听了个遍。   这日傍晚,她被花小六挽着手臂从茶楼里出来,又被拽着到京中最贵的酒楼一顿饱餐,这才乘着油壁车打道回府。   被春儿服侍着梳洗过,她坐在灯台下晾头发,看窗外,圆月皎洁。   望月才惊觉,已是月中,送去军中的信早该到了,却迟迟未收到回信。   楚明玥一袭素衣,半倚贵妃榻,手中是近日传阅最广的话本子,书卷忽得被撂下,一声叹息。   忽而一道清越嗓音响起,“皇姐何故叹气?”   楚明玥循声望去,一身暗纹玄衣的男子长身颀颀,正撞开琉璃珠帘进来。   批复完如山奏折,又处理掉见不到光的事宜,他面上略带疲惫,桃花眸望过来时,倦色登时消散,只剩柔光粼粼。   他如今来,倒是不用崔旺提前通传,这守门的丫头愈发胆大,竟也不进来禀报。   楚明玥就着侧卧的姿势未动,懒懒掀了掀眼皮,“你还真当自己是这府里的入赘女婿了?”   自打这人明晃晃在她面前辩论他宣九不是宣珩允之后,她也懒得把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当九五至尊看了。   私下里,她传孙太医到府上问过,孙太医翻一遍古医书,只说这是神识撕.裂病,可如何医治,却无良法,只道是心病,最好的良药当是心药。   楚明玥把老太医送出府,才剥着盐炒葵子说了句,无药可医呗。   万幸这人于政务上还算靠谱,未做过于出格的事,做得最过是在紫薇殿当众斥得三朝文臣咬不出半个字,回去就气病了。   她就也想通了,真要有个不测,那就是他宣家的气运尽了,谁也阻不动,楚家再无男儿能护宣氏皇朝,再无力可尽。   宣珩允踏过阑珊灯火,睫影一弯,含笑走到楚明玥身边,在贵妃榻上挤出个位置,“皇姐,我批奏折到现在,眼睛酸涩、肚子也饿,饿得脑门儿发热,不信你摸摸。”   楚明玥被他挤得黛眉一蹙,坐正了身体,再看那张委屈巴巴凑过来的脸上,一双墨色漆眸似琉璃润着一层莹泽,正黏糊糊望着她。   倒是会示弱。   那个端方君子贯爱面子,断摆不出这等讨好姿态。 第75章 75、75   那张脸诚挚无害, 眸光矍熠,楚明玥对上几息,就觉不自在。尤其二人现在的关系, 不亲不疏, 难以梳理。   楚明玥转睫,一只手指点着他肩头, 眸影淡扫:“坐那边去。”   宣珩允冷不防抓住那根手指, 俯首在娇腻白皙的手背上落下蜻蜓点水一吻, 又赶在楚明玥芙蓉嗔颜时,乖乖坐到了旁边的圈椅里。   一点酥意像一条小鱼入水,顺着手背快速游离, 在楚明玥的身体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楚明玥再绷不住严谨的样子,她放下双腿, 一双玲珑玉足落下, 烟罗裙衫垂在弧度正好的脚背,给那双原本坦荡的白玉足平添几分欲拒还迎的若隐若现。   晚风轻拂,衣袂摇摇晃晃,绣金的裙边就擦着那双脚拂动。   宣珩允的视线无意识落在那一双玉玲珑上, 先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倒已敛尽, 他用毫无杂念的纯粹目光欣赏那片拂动的衣料。   有清浅的紫沉香在屋子里徐徐弥散, 甜腻腻的气味。   宣珩允起身在楚明玥膝前蹲下,三指捏住楚明玥袖珍圆润的踝骨,左手拿起旁边绣鸾辍珠的荷履帮她穿上,神情虔诚又专注。   只是他左手一从阔袖袍里伸出, 楚明玥便瞧见他腕骨新换的绷带。   脚踝处手指温凉, 却让楚明玥耳尖生热, 可看那人, 一脸正气,倒是她不纯洁了。   楚明玥没来由一股邪气,连带着语气变得也不好,“你老实告诉我,手腕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寻常擦伤怎会要足月不痊愈,无论是孙太医的医术,还是宫里秘制的金疮药,这伤早该好了。   宣珩允为其穿好鞋子,手指蜷缩一下,他就那么蹲着仰面含笑,“皇姐还未说,方才何故叹气。”   楚明玥知他故意转移话题,乜他一眼,也不打算瞒他,“迟迟未收到大哥回信,心里不放心。”   她知边关和古纥已经开战,可至今未见有军报传回洛京。官面上没有,但宣珩允的黑衣骑一定会有消息传回。   边关战事向来是朝中机密,她不想打听,但沈从言是她兄长,问一声兄长近况,总不算涉政吧。   楚明玥转眸思忖,直言问:“黑羽鸟可送回我大哥消息?你只需告诉我他好还是不好。”   “皇姐,我批一下午奏折,又看了一个时辰边关舆图,手书信函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到现在都还未用晚膳呢。”   宣珩允勾着她一缕衣带绕在指节上,“皇姐怎不问问我饿还是不饿,沈将军骁勇,未有危险。倒是我,再不吃口东西,就要饿昏在皇姐怀里了。”   这人的脸皮怎越发的厚了?这也不是幼时那个整日沉着一张脸的人啊。   虽是调侃之语,可楚明玥听懂了,沈从言无恙。   “我这府里可比不得宫里御膳房。”楚明玥抽回衣带,“陛下想吃什么。”   “就吃府里的蟹黄小馄饨就好。”   就?楚明玥只差要气笑,听上去还挺不挑,这个月份的螃蟹肉少无黄,厨房去哪里给他弄蟹黄。   “没有。”楚明玥拿回那卷话本子在手,不再看他。   想了想,终是又补了一句,“现下不是吃蟹黄的季节。”   “皇姐休要敷衍我,当年你就是在这个季节给我送去的蟹黄小馄饨。”   楚明玥诧异望过去,撞上那双迫切祈望的桃花眸子,突然眸光一闪,继而沉默几息,终是开口,“那是骗你的,是鸭蛋黄。”   宣珩允:……   幼时的记忆忽然狠狠撞懵他,一个古怪的念头自脑中升起,少时的昭阳郡主说喜欢他,莫非也是为逗他乐呵。   “张伯腌的咸蛋黄比蟹黄还好吃。”扫过那张颇有些落寞的脸,楚明玥于心不忍,潦草丢下一句,吩咐下去,让膳房给做一晚蛋黄馄饨。   馄饨很快被送过来,宣珩允不愿去膳厅,就坐在那方小案前,吃着香气扑面的鲜肉馄饨。   楚明玥侧卧在贵妃榻上,时而翻过一面书页,灯火煌煌,二人谁都没说话。   宣珩允垂睫细嚼慢咽,楚明玥余光瞟一眼,心笑倒是比幼时斯文了,那些冷宫里的积年旧习,因为常年缺少食物而养成的狼吞虎咽,贵为九五之尊的人身上,早已不复存在。   纵使他多次强调,自己是从十岁而来的宣九,可他确实是奉化帝亲批掌印东宫的太子,是登极三载的元启帝,这是无人能改变的。   即使他自己,也不能改写走过的时光,不经意间露出的生活习性才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哪里有什么两个宣珩允呢,不过是病了。   “宣九,”楚明玥漫不经心扫过页面上小字,“可吃饱了?”   宣珩允以素帕轻拭唇角,忽闻这声称呼,眸底漆芒一亮,凝驻起澎湃滚烫的热意,接着听楚明玥声线慵懒缓道:“吃饱了就回吧,这儿可没你的寝房。”   骤一听要被赶走,宣珩允刚燃起的磅礴情意顿时萎靡,他仿若蔫霜的秋叶半耸,从圈椅里离开挪到贵妃榻上,将将坐着边沿。   “皇姐就不能收留我一晚。”他眉染委屈贴上去,被楚明玥一指推开距离。   楚明玥凝视他,这般温顺的模样,她准备好的说辞突然说不出口了,出口的是:“明日还要早朝,你住这里要平白早起一个时辰。”   “明日早朝取消了。”宣珩允道。   “什么?”她惊诧疑望他。   “古纥此次勾结北厥,北厥是游牧部落,搅扰边境一击既走,且劫掠百姓以作人质,绥远军恐伤无辜,吃了些亏。”   他主动说起战事,说得轻描淡写,但楚明玥却听出了不同。   “大哥是我阿爹亲手带出来的将帅之才,即使你信不过他,一众老将皆是我父驰骋疆场时的左膀右臂,个个对朝廷赤胆衷心,你也不信?”   “你不能因投鼠忌器,就弃而不用。”楚明玥一改慵懒之态,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宣珩允磨了磨后槽牙,语气淡然:“我非不信任侯爷留下的诸位将才,只是国丧刚满,行商契约刚过半年,古纥和北厥这次属实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可不是什么宽容之人。”   还知自己恣睢必较,倒是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   楚明玥瞥他:“就算如此,平定古纥和北厥之乱,对绥远军来说,非难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宣珩允轻抬下巴,眼尾往窗外淡扫而过,“皇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我既知兵法,又堪骑射,为什么不能效仿宗帝御驾亲征,一举荡平古纥、北厥二部落,为大宛永除后患。”   楚明玥缓吐胸中浊气,瞪圆眸瞳盯着他,觉得此人是在说疯话,恍惚难辨此人究竟是哪个意识,还是又蹦出了新的意识。   宗帝亲征之时已是中年,后宫皇子不下十人,且太子已立,据史书载,那是一场注定会赢的战役。   眼前之人,以及此次境况,何来和宗帝相较。   “此事太危险。”楚明玥轻叹,“陛下,”遂又改口,“宣九,你不可这般任性,君王不涉险的道理,你不会不知。”   她有意用他喜欢的称谓劝说他。   “此事不会有危险!”宣珩允说完,发觉语气不对,放缓语气道:“皇姐放心,我已做好万全之策,朝中诸事也已安排妥当。”   楚明玥微眯凤眸审视他,隐隐总觉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宣珩允捏了捏指尖,不动声色回答:“没有。”   只不过是军中密报,“主帅重伤,军心不稳。”   还有比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更能稳军心的人事情吗。   沈从言有意要引他到前线动手,宣珩允将计就计,亦打算远离京都解决这一大患。   “皇姐是在担心我。”宣珩允迅速在她脸颊啄一下,他就像偷吃到糖糕的孩子,周身都洋溢着被人宠着、关怀着的放肆劲儿。   楚明玥一滞,腹中筹措好要再审问他的词句被压在喉间,无论如何再难说出口,“……战场刀剑无眼。”   寥寥六字,仿佛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宣珩允就像得到奖励的狗勾朝楚明玥露出满足的笑。   他一把拉过楚明玥,把人搂在怀里,眉宇间柔化成一汪春水,“皇姐果然最疼我。”   “皇姐,我的心里一直心悦于你,从十岁开始。”宣珩允颔首,下巴抵在楚明玥额上摩挲。   楚明玥一阵不自在。   岁月漫长,红烛燃至尽头,堆砌出厚厚蜡油。楚明玥终于听到这个人如她期冀的那般表达心意。   他终于让她知晓,她十二年的追逐是值得的,非一场镜花水月。   可这个时候再听这些,难免腻了些。她是个黑白分明的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纵使她如今答应这个人去尝试,那也是向后看。   再往前追忆往昔,当真不必。   且说关心他,是真的关心他吗,亦没错。可这份关心太复杂了,她担心他的病、担心杀场凶险、担心他回不来。   然这份关心因他是大宛的皇帝、因他是谋略在胸的合格帝王,因他有病在身,因她与她少时结识。   这种关心并不是往日那种,满腔真情只为他这个人的真诚与精心。 第76章 76、76   天将亮未亮的夏日, 是一天之中最舒适的时候,空气清润,金蝉未醒, 昭阳郡主的小院里, 静而幽碧。   纱罗帐内,牡丹凤翎冰丝薄被下探出一只玲珑玉足, 踝骨圆润精巧, 皓肤赛雪。   楚明玥浓密似鸦羽的长睫动了一下, 悠悠转醒,腿才刚一动,便有几声清脆的铃铛声入耳, 细微若山背的泉流,声音遥远又醒神。   先是一霎茫然, 楚明玥才记起——   昨夜熬到夜中, 她无力说服宣珩允放弃御驾亲征的计划,佯装嗔怒赶他离去,实则也是当真乏了。   她侧卧贵妃榻,掩面启唇一声倦意, 忽而宣珩允半跪贵妃榻, 一只手捏起那两枚踝骨, 她的一条腿被抬起。   楚明玥困倦顿消,惊怕瞪着似乎要欺身压下的人,她的一只脚被举到他面前,这是一个尴尬又羞愤的姿势, 她不敢动弹, 两肘撑榻, 怔怔望着肃眉冷色的男人。   但她又非真的惧怕, 她心里知道,只要她一声呵斥,这个男人就会敛尽所有放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任由男人施为。   她的心底生出莫名的好奇,她想看一看,这俊美的皮囊之下,桎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灵魂。眼前这个犹如青苑优伶动作的人,是她曾经从未见到过的。   宣珩允垂眸颔首,缓缓靠近那只凝肤雪足,直到鼻尖几乎擦上脚背。   如玉脚趾动了动,想要避开濡湿的气息。   鼻尖在要擦上脚背的时候止住,他仿佛知道楚明玥的底线在哪里,未再有更过份的行为。   脚腕上有浅微的痒意落下,一条柔软的红线缠绕上去,线上挂着一颗银铃铛。“皇姐可要好好带着哦。”宣珩允勾了勾唇。   他是如何做到在温驯狗勾和霸道皇帝之间切换自如的,莫非他的病还有这种优势?   楚明玥收回脚,几声“叮咚”脆响,铃球大抵是特制的,响声并不大,惟有近身可闻。   “知道了。回吧,我的皇帝陛下。”楚明玥尾光轻扫,长身而起,似一株任凭风雨难摧的高山白竹,并未因伴着莲步而起的铃声,就变成任人觊觎的篱下花。   宣珩允未介意楚明玥的态度,他正心头发热,眸瞳明亮,他的关注点莫名奇怪,他今夜的所有情绪都被“我的”二字灌满甜蜜的糖浆,正甜得冒泡儿。   “皇姐方才说什么。“男人忍不住追她到屏风后,收到楚明玥一记不耐的冷淡眸光。   知道过犹不及,宣珩允未再痴缠留下,嘱咐了她近日无事少出府,沐星夜而去。   记起昨夜种种。   记起他如何游离在火折子点亮的前一刻,也记起他眸底的稠浓暗火,以及他荒唐到毫不听劝的决定。   病成这般,还不忘自己说过要登临九五,做治世明君。   楚明玥摘下脚踝上的红线,连带着铃铛一起扬手要丢掉,手臂举起又停在半空,继而她收回手臂,把手中东西一股脑儿塞在裘枕下。   丹秋领着身后一队小婢推门进来,绕屏风入里间,便撞上郡主正往裘枕下塞东西。   “郡主睡得可好?”   楚明玥嗯一声,起身在妆镜前任由姑娘们服侍着擦脸描峨。   小笔们很安静,丹秋今早也无话,屋子里就只有时而响起的水声和珠钗不经意碰撞的声音。   楚明玥望着面前的菡萏掐金绕枝琉璃镜恍了会儿神,长睫一转,就见镜中丹秋为她戴上最后一支红珊瑚攀枝金步摇,垂着眼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哟?”楚明玥从镜中撤回视线,“这是打算跟本宫请辞出府嫁人了?”   丹秋原本梗着脖子仰面,目光坚毅如大殿忠谏,被郡主一打趣,如洪气势顿泄,脸颊一红垂下眉目。   “陛下要御驾亲征,无人能阻,张首领一时半会儿怕是提不了亲咯。”楚明玥接过小婢递上的清口凉水,余光轻瞟下方。   果然,丹秋的耳尖都要烧成窗外的晨曦了。   “奴婢,奴婢不是要说这事。”丹秋结巴一下,提口气再次抬头,“奴婢昨夜送陛下出府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奴婢这是以下犯上,奴婢知道是死罪。”   “请郡主把奴婢捆了下狱,怎么个死法奴婢都认。”   楚明玥又哟一声,语气听不出生气,倒有些调笑意味,“你不是怕他吗?怎还有胆儿以下犯上,说说,怎么个大逆不道法儿。”   “奴婢是怕陛下。”丹秋再次换上大义赴死的凛然之气,曾经那个看上去温润谦和的九五至尊,她就怕到骨子里。   不止是她,哪怕怼天怼地的半夏回回见那个人,也低头于那身皇袍之下不动声色的肃威魄势。   可她昨夜半送陛下出府,还是没忍住。   柔黄的府灯映着绰绰树影,小小个子的婢女两步堵住出府之路,她顶着倾压而下的皇威,也要道一句,“奴婢不知陛下是如何骗郡主回心转意的,但这几日奴婢看得清楚,郡主是当真对陛下改了态度。”   “郡主追在陛下身后十三年,人人都道昭阳郡主心性开阔,可这十三年里,旁人看不着的时候,郡主一个人承受的委屈和伤神,奴婢是件件桩桩都瞧在眼里。陛下您不能仗着自己是这个天下的皇帝,就再欺她一回。”   丹秋低头抹了把脸,紧紧咬着下唇。   郡主若再被您伤一回,就走不出来了。   身披沉沉夜色的宣珩允,肃眉面冽,他静静听完,缄默许久,“宣九不会负她。”   出府时,他留下一句话,“主动权在她手中,是我在怕,怕被抛下。”   似乎是月色太寂寥,那个挺拔的背影凭显落寞。   丹秋抿着嘴不说话,但楚明玥知道她的脾性,纵使是出格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要比半夏去说,好得多。   她们都怕她再次豁出一颗真心,深陷泥潭,最终伤了自己。   楚明玥放下手上瓷盏,半摇头笑着乜她,“是要本宫亲自扶你起来?”   丹秋一怔,诧异不解。   “本宫的心好端端在这里收着呢。”楚明玥抚着心口轻拍,梨涡噙笑,她又怎会再痴傻着把致命软肋交到别人手上呢。   “还不起?”楚明玥黛眉轻挑,“是不想要本宫给你备下的十车嫁妆咯。”   丹秋羞嗔一声,从地上起身,又不放心追问一句,“那郡主和陛下,真的和好了吗。”   楚明玥怔愣瞬霎,失笑点了点丹秋面额,提履出了寝房往膳厅走,行路过半,她忽然摇头侧视丹秋,“有人求着要给楚家做上门夫婿。”   *   元启三年六月二十八,洛京风起云涌,九五至尊要御驾亲征平定西北之乱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御驾出兵的决策、辎重车马、粮草运输等诸多事项,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筹备妥当。   臣冗百年的朝廷六部如同被安上滚动的车轮,焕发出许久不见的活力,上至中枢、下至小吏,都开始忙碌起来。   六月三十日。   这一日碧空如洗,湛蓝的天空云海翻涌,簇簇云层里时而飞出巨大的鹰隼,在洛京上空盘旋一圈,又隐入云端。   云端之下,战马披挂鞍鞯,分成两列静立在侧,为首的战马旁站着的,是换下飞鱼服的禁卫首领张辞水。   文武百官、乃至帝都百姓,他们都在翘首以待同一个人,等待这个天下的主宰者。   银甲战袍趁得持剑而来的面容愈发冰冷而坚硬,洒落在戎装上的日光蔓延出丝丝冷意。   飞扬的旗帜、夹道叩首的百官万民,这一日的洛京城纷繁而喧嚣,而宣珩允耳畔的风却停了,脑海里的声音也静下来。   照夜白轻蹄缓迈,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一一而过,宣珩允眸光淡漠,没有过多情绪。   她的所有喜悲都是独给那一个人的,而她今日不在。   是他不让楚明玥送行的,他不能让楚明玥送他去边疆,然后手刃她于这世上的最后亲人,这样于她太残忍了。   但他要带沈从言的狗命回来,让那个卑鄙又残忍的人跪在她面前忏悔,向她忏悔,向她未出世的孩子忏悔。 第77章 77、77   “你不去送?”   花小六坐在一片林荫下的池塘边, 双脚垂在清澈的荷塘里,一下下晃动着。   楚明玥坐在她的旁边,二人的动作如出一辙, 头顶绿荫如盖, 池水清清凉凉,夏风一吹, 扑面满塘荷香。   荷叶下, 有金红色小鱼在叶片的掩护下, 时而偷袭扑落水面的玲珑脚趾。   “不去。”楚明玥双手撑着身下青石塘岸,声线就像这夏日的碧色荷塘荡起的水波,慵懒中透着清冽。   “他去开疆拓土, 守得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平息外患, 保四海安宁, 这本就是皇帝该做的事情。”   花小六一听,啧声连连,她眯着眼歪头看着楚明玥,不住摇头, “口是心非。我日日住在这府里, 你们二人还能瞒得过我?”   楚明玥懒洋洋扫她一记白眼, 未说话。   耳畔蝉鸣阵阵,她却不觉扰人,只因她的心是静的。   御驾亲征这事,她方才和花小六说的, 就是她想的, 因他出京而夜夜无眠的境况, 再不会发生了。   她已不再于私情去执着他的安危。   “我的心还在这里。”楚明玥拍着心口, “好好的。”   花小六轻啧一声,很是不信,转身从琉璃描金盘里拿了颗青皮葡萄放入口中,紧接着,眉头紧锁面容扭曲道:“酸,半夏该打!哪儿弄得青葡萄要酸掉老牙。”   就着半夏忍笑端上来的一碗甜水,花小六“咕咚咕咚”连喝两碗都还在吐舌头。   楚明玥凤眸噙笑打量她,在府里调养这些时日,她的身子总算恢复至以前的五成,问诊的孙太医说,能恢复到五成,已是极好。   元启帝走了半月有余,并带走朝廷大半的武臣,洛京城里喧嚣又沉寂。   满城的紫薇花都开了,或红或紫,团团锦簇,花瓣飞扬着扑进窗前。   悬挂着紫雾烟罗纱的小轩窗。   对弈的棋局被边疆送来的信报打断。花小六把指尖墨玉棋子往棋盘上一丢,趁势推乱那一盘已至尾声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若不是这日头灼人,咱们两人劳什子坐屋里干这文绉绉的事,就该到马场跑它几圈。”   花小六在素帕上搓了搓手,抱着一盘坐冰的西瓜吃起来。   楚明玥从邮驿手中接过信封,在花小六全无形象的狼吞虎咽声中除去泥封,当花小六又拿起一个蜜桃时,她见到闺友如峦黛的眉渐渐蹙起。   “有人的心开始挪地方咯。”花小六起身,朝欲过来扶她的白桃摆了摆手,提着徐徐曳地的裙裾,轻步迈出屋子。   行至庭院中间,她停步往回望,目光穿过轩窗上被风拂动的轻薄罗纱,落在自顾对信沉思的人身上。   她看见明媚娇柔的花长出一身坚硬铠甲。   然而,这几日的定远侯府,一如往常。   后院的小沙场里,每日清晨准时传来长生学武的声音,每日夕阳坠落时,昭阳郡主总会一手执扇躺在小花园的藤椅上翻手里的话本子。   就连那只玉狮子都又胖一圈,没有谁因为宣珩允不在京中而不同往日。   那封被送来的信,也像从未存在过。   若不是这日晚膳时,花小六在膳厅迟迟未等到楚明玥来用膳,她就当真以为昭阳郡主不关心边关战事了。   花小六抱怀靠在膳厅的一棵朱漆柱子上,歪头盯着半夏和丹秋二人,二人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昭阳莫不是以为留你二人在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我发现?”   丹秋缓点头,头点一半忽然止住,一顿猛摇头。   “罢了,你二人不说,我也猜得出。”花小六望着门外的漫天红霞悠悠长叹,“她是悄悄出京去西北了吧。”   “不是不是。”丹秋连忙摆手,“郡主不告诉六小姐,是不想六小姐跟着出府,山路难走,郡主恐六小姐累坏身子。”   山路。花小六转睫稍一思索,瞬时露出一脸莫名诡异的笑容,兴奋问道:“她是去护国寺祈福了?!”   不怪她反应反常,和楚明玥交好的昔年友人皆知,她非信佛求神之人。   昭阳郡主从不把命运交给那些虚无不知真假的坐庙金身。   可她方才听到了什么?哈,她瞒着自己离府,竟去了护国寺上香祈福,难怪要悄悄的,这是怕她打趣呢。   昭阳郡主自是不能丢了面子。   “布菜,不等她。”花小六往偌大的圆桌前一坐,拖长音调半唱:“昭阳既是诚心祈福,不得吃了斋饭再回。”   说罢,她又“咯咯”笑几声,也真有她的,这普天之下,怕是惟有昭阳郡主才会等到正午的太阳过了暑气,才堪堪出府入庙烧香。   旁人,那都是赶早起争头香呢。   护国寺是宗帝时期所建,并御笔亲书“护国寺”,只因当时的祯祥皇后喜拜佛诵经,甚至长住护国寺吃斋礼佛。   也是因此,护国寺的香火一度贵如金,非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不得入主殿上香,布衣百姓只能把香插.在主殿门前的玄石香炉里。   到了元启帝,宣珩允不拜神佛,彼时后宫真正的女主人荣嘉贵妃亦不信神佛,失去这个皇朝最高皇权的庇佑,跟风前往护国寺捐灯油的贵人日渐稀少,护国寺的主殿才终于向百姓敞开。   但楚明玥的马车抵达护国寺的时候,已是下午,寺庙里的香客已去大半。   护国寺主持圆真方丈带着两个小沙弥迎在寺庙门口,楚明玥被春儿扶着下马车。   她今日出府,只带了春儿一人,和府里赶车的贵生。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郡主。”   小沙弥跟着双手合十垂目颔首。   “多有叨扰,住持莫怪。”楚明玥欠身还礼。   她此次入寺,实则并未让人驱赶香客,唯一的叨扰,就是面前的圆真方丈坚持亲自相迎。   圆真方丈慈笑引路,迈过早已被踏平纹理的青石门槛,入目便是巍峨宏伟的主殿。   门下牌匾上苍劲有力的行楷正是宗帝笔迹,而殿门前的大香炉早已被撤掉。   到了主殿,楚明玥仰面四顾,殿内金身罗汉威风魁梧,满室红烛煌煌,空气中漂浮着的香灰若隐若现。   她仰瞻一圈,撤回目光,心底有几分不自在,都说求神拜佛需虔诚,像她这般真遇到事了才来跪佛,佛祖可会怪她?   且说拜佛,又该如何做?多捐香油钱,还是像有些人那般手持香柱跪在佛前低诉自己的心愿?   楚明玥颇为犯难。   “我佛慈悲,悲悯众生。”圆真方丈双手合十向正前方数丈高的金身佛祖摆了摆,转问楚明玥,“敢问郡主可是要为旁人祈平安?”   楚明玥含笑点头。   圆真方丈是聪慧大智之人,自是知昭阳郡主少问佛道,非寻常香客,他慈眉淡笑,“郡主可为该施主点一盏长明灯。”   楚明玥双眸被烛火映照着,瞬间一亮,真是个聪明人,就点长明灯。   循着方丈的目光过去,和主殿仅姜黄布幔相隔的偏殿,数十米高的漆红木架临墙而座,上边盏盏长明灯依次排列布满墙,似满河星火在这人间点亮。   楚明玥在圆真方丈的指引下,在一绢红绸布条上执笔写字。   写着被祝福之人名字的红绸绕长明灯莲花底座两圈,灯芯被楚明玥亲手点亮。   她双手托灯,小心翼翼把灯座稳放长架。   两指宽的红绸布搭在木沿上垂下半段,尚未干透的墨迹有些许晕开,但丝毫不影响“沈从言”三字的工整端正。   目光停留在那三字许久,楚明玥无声心念,祈求兄长平安。   连日来的不安,皆因几日前那一封书信,信是沈从言亲信写的,沈将军伤重,恐不治。   楚明玥的目光移向窗外,漫天夕阳里,她看到排山倒海般的沉暮席卷而来。   在长明灯前驻足半晌,楚明玥曳群徐步欲出,转身之际,眼尾眸光被一盏红莲金座的灯晃了一下眼。   凤眸一顿,移回那盏耀眼的红莲金座,座下绕出的红绸上,熟悉的小楷一笔一画写着“宝儿”。   注视着红绸的眸光蓦地变得沉凝,楚明玥的脸色瞬霎苍白,她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逆流而上,直冲额顶,撞得她摇摇欲坠。   “郡主?”圆真方丈不解唤她,连唤三声,她方回神。   “宝儿……”纤白如羊脂玉的指尖颤抖着指向那似有千斤重的字,楚明玥缓钝转动眸子,诧望圆真。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犹如滔滔洪潮,难以自持,又有千万疑惑,不知从何开口。   “这是一位年轻的男施主于四年前点亮的。”圆真解释,“为他未出世的孩儿照亮回家的路。”   “可是四年前的三月?”楚明玥魂失过半,双目一阵眩晕。   圆真方点头,见状不对,立刻开口唤来侯在主殿的春儿,又吩咐小沙弥去后院打扫一间客房。   春儿一路扶着楚明玥穿过半个护国寺,才进入一个僻静却不荒凉的庭院,引路的小沙弥说这是祯祥皇后入寺礼佛时住过的地方。   春儿扶着楚明玥在一张原色太师椅里坐下,又匆匆跟着小沙弥一道出了屋子,去取冰水。   他们都以为,楚明玥是不耐酷热着了暑气。   而楚明玥一手撑头,久未抬眼,就连小沙弥进来放下一尊燃着薄荷的去暑香炉,她都未曾注意。   宝儿。   “这孩子将是孤的长子,名字马虎不得,宝儿是个什么名字。”   彼时,着一身太子朝服刚下朝的宣珩允眉目清冷,声调淡淡介意她为腹中孩子取得乳名。   她以为,他厌恶极了这个名字。   她以为,他对那个孩子不甚在意。   毕竟,他从未因孩子的离去而伤神过,他亦从未唤过一声“宝儿”。   楚明玥忽然抬眼,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紧紧抓住扶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屋子里,凉丝丝的薄荷香味一缕缕钻进她的脑子里,她的意识却愈发混沌。 第78章 78、78   恍惚听到有脚步声进来。   楚明玥撑着扶手站起身, 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在将要倾倒的时候,被扶住了,下一刻, 她双目尽黑失去知觉。   混沌的意识在沉无边际的黑暗里飘荡起伏, 楚明玥在这个时候,终于体会到书中常说的“身如浮萍”, 竟是这般滋味。   眼前漆黑一片, 唯有耳畔有风声从遥不可及的远处吹来, 裹挟着破碎的蝉鸣虫叫,偶尔还有清泉淌过山石的声音,甚至还能闻到甜丝丝的花香。   漫无目的的听一会儿, 她便生出困意,沉沉睡去, 就这般, 在半梦半醒间沉浮许久,楚明玥悬浮似尘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   四野游离的意识逐渐回拢。   楚明玥在行驶中的马车里醒来,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被一块黑色绸缎蒙着。   楚明玥动了动身体, 想抬起手扯掉绸缎, 结果手被捆住无法动弹, 但捆绑手腕的布料却很柔软,并无勒痛皮肤。   身下铺着柔软的垫子,仍难免颠簸,蝉鸣和虫叫声变得清晰, 时而传来的清泉声也清晰不少。   楚明玥猜测, 马车走得是山路。   车内很安静, 赶车的马夫也未发出声音, 只能听到时而响起的马鞭声。   “别撕票,我有的是钱。”楚明玥换了个姿势靠坐,向着黑暗忽而悠悠开口。   没有人回应她。   但马车里开始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倒水的声音。   楚明玥轻轻笑一下,稍微动了动头,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道:“开个玩笑。”   水被送到嘴边,一缕甜香顺着鼻息流入肺腑。   楚明玥恍然大悟:“换个干净水来,本宫不想睡了。”   水壶在她嘴边顿了顿,被拿走,她等了片刻,未再听到倒水的声音。   楚明玥挑了挑眉梢,可惜她双眼被蒙,马车里的人看不到她闲哉的表情。   她又等了一会儿,马车里始终无人说话。楚明玥幽幽长叹一声,面朝一片虚无开口,“绑我的人可有交待好生照顾我?甜儿。”   一人之隔坐着的人愣了一下。不是楚明玥从江左行宫带回的甜儿,又是谁呢。   “口渴。”楚明玥瞧不见她呆愣的表情,却是勾唇露出得意得笑,“本宫听到这山里有山泉水,泉水甘甜,去为本宫取一壶泉水。”   话落,楚明玥侧头慵懒靠在窗沿,双腿懒洋洋朝前伸出,鞋尖轻晃,全身放松。   甜儿怔楞望着她,心神一摄,惊诧又震撼,看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若不是主人提前有交待,她都要心疑这是二人提前商量好的。   若是二人事先商议过,主人万不会用此法带郡主出城,如此一想,陡然放下心来,“郡主赎罪,赶路要紧,路上耽搁不得。”   再次传来倒水的声音,水碗被送到嘴边。   楚明玥闻了闻,没有那股奇异花香,她是当真口渴,也不计较,低头就着她的手喝掉半碗水。   干燥的喉咙稍稍得到缓解,楚明玥问道:“你的主子是……算了,反正问了你也不会说。”   楚明玥一声惋惜长叹,忽而感到有黑影靠近,接着她被捆绑着的手腕被力道适中的指腹轻轻揉按,绑绳虽柔软,时间久了,亦难免酸涩。   甜儿顺着她的腕骨向上,一直按揉到酸涩的两臂肩骨。   楚明玥昏睡太久,又被蒙着眼睛,不知晓时间,但她凭着双臂酸痛入骨的程度推测,至少这般赶路有两三日,早就远离洛京了。   甜儿为她按完双臂,又去按揉同样捆绑着的双腿,自始至终不多言语。   “这不是你主子交待的吧?”楚明玥道:“甜儿,你对挟持本宫出京,可是本宫往日对你太好,让你心怀愧疚。”   “主子也是不得已,他不想伤你。”甜儿道:“我非对你心怀愧疚,我既把你绑出京,就算报了主子对我的恩情,又何必苛待于你。”   楚明玥陷入沉默,又过了一小刻,马车忽然停了。   车帘被掀开,浅淡的草木混合着阳光的空气顺势流入马车,接着,楚明玥闻到饭香。   她没有问深山密林里,他们是如何弄到米饭的,甜儿把饭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就吃,马车继续行驶。   甜儿不说话,喂完一碗米饭,又给她端半碗水,她摇了摇头。   很快,意识又变得迟钝起来,楚明玥的脑袋沉沉的,身体慢慢向下倒去,昏睡之际,她的唇角挤出一个不屑的轻笑。   再次回到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这一次,他们没有让她再清醒过来,每隔固定的时间,都会有混合着奇异花香的水被喂进她的口中。   楚明玥未有半分挣扎,次数多了,每每水壶送到她的嘴边,她甚至会配合着张开双唇,也省得总有水迹顺着下颌流入衣襟,被濡湿的衣襟贴着脖子,怪难受的。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漂浮在虚无缥缈的云层里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坐化成道了。   若不是手脚活动不便,她甚至想在绵软的云簇里打个滚,可惜,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唤她。   “郡主,醒醒。”   只这一声,四散的意识仿若流陷的流沙,朝着旋涡急速聚拢。   楚明玥清醒过来。   静静躺了几息,她发现她似乎躺在甜儿的怀里。   她被扶着肩膀坐起,有人给她肩头拢上宽大风裘,兜帽扣面,而后,甜儿扶着她走下马车。   眼前漆黑一片,因为被罩着风裘,她感受不到此时的空气是湿润还是干燥。   没走多久,她听到一重重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她被领进一个庭院。楚明玥心想。   终于被扶着坐下,这应该是一间密不透风、她绝对逃不出去的屋子。   随之,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步伐极重,楚明玥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他进来之后,甜儿便出去了。   关门声又一次响起,楚明玥第一次觉得重华宫里设计精巧无声的门是多么讨人喜欢。   这个人停在楚明玥面前,俯身凑近时带来一阵黄沙的腥气。   一阵凉风横扫,他丢掉了楚明玥身上的风裘,楚明玥立马感觉舒适多了,说到底这是夏日,再不掀掉那层不透风的裘披,她恐要淋满身汗。   “我手腕上的软布能松开吗。”楚明玥转动手腕。   那人没说话。但楚明玥感受到他在靠近,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滚动着躁动的、压抑又酷烈的浊气。   他真的给楚明玥松开了绑绳。   楚明玥小幅度活动一下手臂,随后,属于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腕骨上,轻柔被捆绑过的皮肤。   他的动作很小心,体温滚烫,可惜指腹上茧太厚,尤其圈住她手腕的虎口位置,粗糙似砂砾刮着她的皮肤。   楚明玥忽然觉得,这一刻还挺有意思,除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被困睡在马车里之外。   那个男人的手离开她的手腕,抬到她脸颊旁,却没有为她解开蒙在眼睛上的绸布。   他抚了抚楚明玥额角鬓发,楚明玥这才想起,这几日波折,她此刻一定发髻散乱,很狼狈吧。   形象全无。楚明玥暗自哀叹。   随后,那只手向下,勾起她襦裙上的系带,轻轻扯动。   楚明玥顿时心上一凛,心灰意冷,她等不到这人收手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楚明玥声音冷静。   对方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楚明玥停顿一下,继续道:“羞辱我,你就能收手吗?我想了许久,仍然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父亲、我阿爹,你对得起谁。”   “还有必要装聋作哑不出声吗,你既已决定做出这般事,那便不再是我大哥了。”   男人的呼吸猛然顿一下,漫长的沉静之后,他一只手臂绕过楚明玥脑后,蒙眼的绸布被缓缓解开。   绸布刹那滑落,满屋烛火明亮得刺眼,楚明玥下意识猛地闭上眼睛,又徐徐睁开轻眨几下,终于看清眼前人。   沈从言穿着劲装铠甲,腰间佩剑。他一脸肃严,眼眸深深望过来,深红色嘴唇干出裂纹,上下开合几下,终于发出声音,“昭阳。”   “我父教你男子汉大丈夫,当心胸广大,为家为国,为报效朝廷忠肝义胆、为平天下挥洒热血,他半生以己为表率,亲点你一言一行,他视你如亲子,你却在他去后污他名。”   楚明玥声音冷淡,“我不管你和宣珩允有何个人恩怨,如今边关战事已起,只有大义没有私情,你身为绥远军统帅,不身先士卒统率前线,竟委身在这处深庭后院,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不提我父,你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信任你的将士们吗。”   “昭阳!”沈从言目不转睛看着她,眼神像是嗜血的豺狼,“何为守家卫国,何为报效朝廷。”他狞笑两声,忽而高声道:“守得是他宣家的国,报得是宣家的朝廷!满口仁义,说到底,这些与我沈从言个人究竟有何关系,不过是用我的命换宣氏皇权的无尽更迭延续。”   楚明玥抬眼打量那张扭曲的脸,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同情、几分惋惜,“你若当真谋反,我也敬你有勇气,可惜。” 第79章 79、79   “谋反?”沈从言握住楚明玥的手腕, 神情压抑,气息吞吐不匀,他的脸上拧起巨大的痛苦, 以至于额角青筋暴起。   “你一直站在他那边, 你永远向着他,难道要让我的刀刃对着你不成?!”   “怎么, 不敢?”楚明玥笑一声, 抬眼端详她敬重过的兄长, “大哥难道不曾举刀向我?”   沈从言的目光闪烁一霎,他许久沉寂,唯有胸膛剧烈起伏, 半晌,一声沉冷嗤笑从他的喉咙里传出。   “不!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不过是要杀死宣珩允的孩子。”他咬牙切齿, 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凛冽的杀意,“我没想过要伤你,你若不执意要嫁他,怎会被他的孩子所连累!”   他捏住楚明玥手腕的指骨不由加大力气, “他有什么好, 你为什么非要嫁他, 为什么,为什么!”   楚明玥忍痛皱眉,凤眸张大牢牢盯着癫狂状态下的男人,她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   她方才的质问, 是问这次以迷.药劫持她, 可他方才, 在说什么呢。   楚明玥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变得迟钝起来, 她竟然听不懂这个男人咆哮着说出口的话语是何意。   他杀了宣珩允的孩子。   她小产的孩子不是意外,是这样吗。   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悸痛,全身的血液都在凌乱得冲撞,撞得她指尖发麻,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晕目眩。   落满尘埃的记忆被骤然掀开,扑人一脸残忍的土灰。   她吃过沈从言托人送进侯府的果干,那是唯一未经东宫太医之手查验的食物。   楚明玥轻启双唇,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语调里夹杂着疼痛的短吟,“我的孩子,不是意外?”   时隔四年,猝不及防得知真相,她甚至来不及心痛和委屈,所有的变故都在今夜齐齐向她砸来。   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像陡然溺水的人。   要从哪里开始愤怒。   沈从言蓦地反应过来,卸下力道,他亦意识到,他方才失态,话说多了。那件事,她不知道,宣珩允没有告诉他。   可宣珩允明明已经查出当年真相,他应该用这件事让昭阳对他失望,远离他,他应该这样做的。   沈从言想不明白,宣珩允为什么不把这个可以轻而易举击倒他的把柄,交到楚明玥手上。   “不——!”他再一次睁大瞳眸,低头瞪着楚明玥,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冲出眼眶,“你不要装了,宣珩允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他不可能不告诉你!”   楚明玥眨了下眼睛,慢慢垂下视线,她几乎是在沈从言话说出口的瞬霎,就全都想明白了。   支撑着她整个身体的精气骤然倾泄,她无力似摘落柳梢头的絮,轻飘飘靠倚在椅背上,心正一下下抽着疼,为她的孩子,为她识人不清草率信任,还为什么呢,她此刻脑子里太乱,还未理清。   沈从言俯身,两只手臂撑在扶手上,将她圈在椅子里,他从癫狂的状态进入到另一个格外警惕的状态。虽然楚明玥双脚尚被捆着,但他不能让她跑了。   她跑不出这间屋子。   沈从言低低笑出声,猩红的目光里是不再掩饰的贪婪和冒犯。   “宣九没有告诉我。”楚明玥气若游丝,低声喃喃,原来他知道,“他怕我因你而伤心。”   她缓抬眼睫,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曾经信赖过的男人,莞然淡笑,这二人啊,呵,“宣九大概,是认为你不配我伤心吧。”   这一刻,她想明白了,御驾亲征不假,却也是二人私下的较量。   可这是战事啊,这两个人是拿边关千万将士的性命儿戏吗。   他们都疯了。   “我不配!”沈从言撕喊一声,一只手捏住楚明玥肩骨,“你也这么认为?”   他被楚明玥的话狠狠打击到,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宣珩允仅仅不愿看楚明玥伤心,就放弃拆穿他的机会。   他假仁假义,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他就是为了这一刻,看自己口不择言落一身笑话,一定是的。   他的双眼燃烧着兴奋的烈火,逼视楚明玥,楚明玥不语,悲悯望他。   “不。”沈从言的指骨下意识加大力道,捏住楚明玥的锁骨,“我病重,你是为我担心的,对不对,对不对?!你甚至为了我,去护国寺点长明灯。”   他一只手臂摇着楚明玥的肩膀,迫切求一个答案,仿佛只要她说是,他的一切疯狂就能有一个归宿。   楚明玥受痛,身体向着他的手臂倾斜,她凝视着躬身压低眉眼紧紧盯着他的人,气沉息稳咬牙道:“对!”   “我为我曾经的兄长点一盏祈福灯。”楚明玥忽然用出最大的力气去推捏住她肩骨的手臂,她打量着那双疯癫的双眼,问:“可你是谁呢,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不是我的大哥。”   话落,她忽然低头照着那只手臂狠狠咬下去。   沈从言痛呼一声,收回手。   门被“嘭”一声推开,有人破门而入。   “将军。”有人听到沈从言痛苦匆匆闯进来。   楚明玥打量着从门外闯入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道褐色的旧伤疤,疤痕从左额至右下颌,中间深、两端淡,似一道月牙。   这是斩风刃留下的伤痕。   “无事,出去。”沈从言背对门口,手臂一抬,冷冷道。   那人动作迅捷退出关门。   楚明玥的视线停驻在再次关闭的深色木门上。   “你是何时识破我的。”沈从言忽然冷静下来,方才的癫狂、歇斯底里都在顷刻间消于无形。他双臂自然垂着,身体站得挺直,居高临下俯视楚明玥,满身肃严。   他又变成了那个严肃、不苟言笑的沈将军,和方才的痴疯之态判若两人。   “若要说笃信,是方才。”楚明玥撤回视线,不再看他,“带长生去沈府,有黑羽鸟从沈府上空飞出,而你身上有若有似无的瑞脑香,和血腥味。”   “是被黑羽鸟抓伤的吧。”楚明玥冷漠问他。   沈从言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你的心腹,脸上是被斩风刃所伤,看上去有些年头,你曾截杀过他,是何时。”楚明玥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平淡叙述:“我为长生找师父,你顺水推舟把沈季安排进侯府,我去江左行宫,恰巧带回甜儿。”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方才见到那人时,就自动编汇成线,贯通了。”   沈从言不说话,楚明玥并不追问,他是何时截杀宣珩允的,那一定是在很久之前了,宣珩允未说,她亦不知。   他们的曾经,是一场错误的夫妻尝试。   一个从未推心置腹,一个小心翼翼捧着。   “但你从很久之前就开心怀疑我了。”沈从言的情绪似要再次起伏。   “不,我一直信任兄长。”楚明玥淡漠注视着他。   “信任?”沈从言的面目再次变得狰狞,“你若当真信任我,把我当大哥,又怎会再和宣九搅在一起。”   他握紧双拳,指节握得几声脆响,像是骨头裂开的声音,“莫非是因为他以身化毒,以心血为你炼药,你被他打动了?”   “不过苦肉计罢了。”沈从言的指骨又弹出一声脆响,盖过了他喉咙根的低笑,“我不过是拜托十九叔帮你摆脱他,十九叔那么一说,他便信了,这样的人,你说,蠢不蠢?”   又是一阵得意地笑声,为他略施小计,堂堂九五至尊就信了,真蠢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楚明玥自始至终冷漠、厌恶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楚明玥似青黛的眉尖渐渐蹙起,眉心越拧越深,凤眸缓缓转动,目光锁住那张扭曲的脸,“什么以身化毒,什么炼药。”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   沈从言的表情凝滞一瞬,那种得逞的喜悦从他脸上消失,他细细审视楚明玥仰头望过来的脸。   她的发髻乱了,脸上染着灰尘,嘴上半褪的樱红唇脂被抹出唇角,可竟然一点不狼狈,明珠蒙尘,尘该羞愧自责,明珠该有的风华半分不减。   沈从言的喉根滚动一下,他从不敢说出对她的渴望,从一开始,他就只能以兄长的身份靠近她。   他怨恨他的义父,楚明玥的父亲,若不是人人敬畏的楚将军收他做义子,他就不用背负这样的伦常道义。   “你方才说,他为我受毒,是吗?”楚明玥又问。   “呵。”沈从言冰冷又贪癫的眼珠望着她,唇角却露出玩味的笑意,“莫非他没告诉你?不。”他摇了摇头,“他一定是用苦肉计骗你回头的。”   “不对!”沈从言的目光中迸发出凶狠戾光,“他根本没有吃下冰蚕,常人怎么可能熬得过火毒和寒毒的交替折磨,他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定没有割腕放血。”   “他识破了我的计划,不可能那么傻还往陷阱里跳。”沈从言握住楚明玥手臂,面上露出诡异喜色,“昭阳,你别被他骗了,他不曾为你做那些换命的事,他就是,就是要利用你的善良、利用你的心软。”   这些只言片语,楚明玥不能窥探真相,但却可以拼凑出一个接近真相的轮廓。   她的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猛地探入袖中,锵然一声细响,袖剑出鞘,凛冽寒光在二人之间闪过。 第80章 80、80   她已经不想听沈从言的胡言乱语, 她要亲自去问宣珩允,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荒唐事。   楚明玥紧紧攥住剑柄,锐利的短剑锋芒寒冽, 剑尖直指沈从言正心, 剑锋扎穿沈从言胸前的衣衫,猩红血迹瞬间洇湿衣料。   沈从言面容一滞, 下意识后退数步。   借着这个间隙, 楚明玥一只手解开脚上绸布,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短暂的过程,她的目光和剑尖却是牢牢对着沈从言。   沈从言迅速恢复常态, 他望着楚明玥,扬起唇角嘲弄道:“你那点功夫多数是我教的。”   “我学得是楚家拳脚。”楚明玥面如表情, 冷漠道。   “可你只学了点皮毛, 根本伤不了我。”沈从言向她迈出一步,眼神沉冷逼视她,“若是宣珩允,你还会毫不犹豫把手中剑刺过来吗。自幼照顾你的人是我, 一直对你好的人是我啊。”   他又向前走出两步, 直到剑尖再次抵上胸前被洇红的位置, “为什么选择他。”   沈从言忽然一把攥住那把剑,惨白锋利的剑刃被他紧握掌心,血水顺着剑锋滑至剑柄,一点点染红楚明玥紧握剑柄的指尖。   楚明玥移开视线, 料到他的掌心现下必然血肉模糊, “你现在走, 还有生的机会。”   但沈从言仍旧在继续用力, 哪怕手掌已疼痛至极,他也要让剑被锁掌中,动弹不得,他咬着牙根字字发狠道:“你在施舍我?你错了,不是我,是宣珩允,今夜就是他的死期,他可没有生的机会了。”   楚明玥的神色倏而沉静下来,并没有沈从言预料中的惶恐和惊乱,她眉目之间一片寒意,声音透着萧凉,“你的路,走错了。”   “路?”沈从言盯着她,轻蔑地笑,“我的脚下没有路,何来对错。”   话音未落,他猛然倾身压过去,剑锋被他紧握掌肉反向使力气,剑柄脱离楚明玥手中。   *   京都没有这样的夏日。   当绥远军中将楚彧率领二军将士抵达大宛与古纥的边境——阿萨古塔,被暖热的夏风倒灌进盔甲一兜滚烫的风沙。   绥远军常年驻守塞北,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率领一队骑兵从京中过来的张辞水被呛一口热气,他大马金刀往黄沙地一坐,连呸几声揪着铠甲一阵猛抖。   先前几日,绥远军的将士们对京中来得这一对人马颇有言辞,不过是一群会玩鹰隼的养鸟人。   几场合作战役打下来,这群唾沫横飞的汉子们早已忘记不值一提的不和,他们在吵吵骂骂中不断彼此熟悉,配合默契。   配合是真的配合,骂也是真的骂。   戌时早过半,这里的日头去的慢,这会儿,天仍大亮。   张辞水抖落干净脖子里的黄沙,拍着手站了起来,再一看,两队武将汉子们吵嚷着眼看就要动手。   他和楚彧相视一眼,各自卯足了劲喊一嗓子,两队人马瞬息安静下来。   “沈将军养伤不在大营,反了你们?!”楚彧人过中年,一双鹰目却仍犀利,他一扫站得七七八八的将士,抬腿一脚踢在离他最近的人腿肚子上。   被踢的年轻人愤愤道:“沈将军虽伤,可陛下所向披靡,方才,弟兄们就该乘胜追击,一举占领他们大邺府。”   楚彧抬起鹰目冷冷视他,“陛下有交待,穷寇莫追,不可越过阿萨古塔。”   这些将士们都是直性子,全都是跟着定远侯出来的人,没那些弯弯绕绕,陛下御驾亲征,纵使刚得知消息的前几日,有人在心里嘀咕过“养尊处优的白面书生哪会打仗”,可几场胜仗下来,他们早改观,个个心服口服。   尤其这位御驾亲征的陛下,不仅没有安坐营帐,每次出兵必要打头阵,那是真敢拿着长剑往敌军队伍里冲的狠人。   “承蒙兄弟们看得上我等。”张辞水拍着铠甲上的沙土,拍得噼啪响。   他做宣珩允的暗卫首领多年,干得都是见不得光夺人命的事,从未像如今这般畅快过,原来手中斩风刃割下敌人头颅的时候,是酣畅淋漓、不需憋闷的。   他往阿萨古塔看一眼,说不遗憾是假的。   阿萨古塔并非独立的一座塔,它左右相连一道半人高的城墙,绵延数百里。   城墙不高,哪怕是孩童也可轻易翻越,它的建设不过是两国边境分水岭的象征,而推倒古塔,意义非比寻常。   是以,这次由古纥军挑起的突然袭击,宣珩允吩咐,不得越过阿萨古塔。   他认为,这次袭击处处透着诡异,恐有埋伏。   “相信陛下自有安排。”张辞水朝众人抱拳。   这时,楚彧忽然诶一声,疑惑问道:“今日下午开始,就未见到陛下。”   万里长空传来一声鹰隼啼鸣,张辞水伸展右臂,一只黑羽鸟俯冲而下,双爪牢牢抓住他的袖盾。   张辞水取下鹰脚上信筒里的纸条,展开匆匆看一遍,抬眼望回楚彧,“陛下去接人。”   “接人?”   这下,两队将士们都跟着好奇起来,一人一句追问能让陛下亲自接的人会是谁。   张辞水横手一抹额角的汗,翻身上马,“我听说,绥远军的诸多将士们当年都喝过她的酒。”   一声高喝,马蹄扬起厚厚沙尘。   一众将士相视对望,楞了几楞,唯有楚彧面上露出喜色,招呼兄弟们撤军回营。   虽然不明所以,但这些汉子们都听到了酒,呼啦啦一阵马蹄震山响,齐齐往大营返。   而大营主帅帐内,并无将军。   照夜白离开绥远军大营,一路往附近的镇子春廊山去。前边策马引路的是黑衣骑原本驻守江左的姚远。   春廊山是唯一跨大宛和古纥两地的县镇,虽然当地县衙由大宛朝廷所设,但因其位置特殊、居民有半数古纥人,整个县镇在管理上格外松懈,不少两国的亡命之徒都藏身此地。   有人假借黑羽鸟传送消息予宣珩允,楚明玥就在春廊山。   待宣珩允赶到春廊山时,天终于暗下来。   来到一处气派府邸门外,姚远一抬手,带来的人马瞬间隐身在黑夜里。   宣珩允脚尖轻点,翻入院内。   院子里安安静静,唯有一处屋子亮着灯。   而屋子里,沈从言的身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刚从地上爬起来,楚明玥退至墙壁,仓惶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剑。   沈从言肃杀在眉,他的手还在淌着鲜血,一滴滴砸落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摊血泊。   那双眸子,此刻像野兽至穷途,戾光暴涨,他动了动嘴唇,说出的话却是:“昭阳,听话,别闹了。”   明明是分外亲和的话语,楚明玥却从心底窜上一股寒气,凉彻骨髓。   她瞪着与往常大相径庭的男人,许久,叹了口气道:“大哥,你停手吧。”   “把剑放下,你伤不到我。”沈从言杀气凛凛,仍柔声道:“反会伤了自己。”   楚明玥垂睫,点了点头。幼时与沈从言过招,沈从言不忍真的出手,可她偏能回回弄伤自己。   她轻轻摸一下剑身,“这是大哥送我的袖剑,幼时未开刃,我央求许久,才在我及笄那日开了刃。”   沈从言气息一滞。   “你的心腹,他们都不是绥远军吧。绥远军听命于你,却绝不会背叛朝廷。”楚明玥手腕一转,剑刃猛然指向自己正心。   “昭阳!”沈从言伸手向前。   “站着别动。”楚明玥冷冷开口:“外边守着的,都不是大宛人。”   沈从言疑惑一霎,转瞬明白,方才屋门大敞,庭院里值守的人必然被她瞧见。   下一刻,院子里传来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短且急促,那一定是及其锋利的兵器,被杀死的人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他还未来得及扭过头去,一声破风的哨响嗖得穿过耳畔,锋利的玄铁箭破门而入,稳准狠贯穿他的左右肩胛骨,从身前穿出。   大门在他身后轰一声倒塌。   楚明玥明丽的眉目被溅上几滴鲜红的血,本就艳丽的面容愈发妖异灼艳不可直视。   她的视线越过沈从言,看到空洞的门框外,收弓疾步而来的玄衣男人。   姚远紧跟其后,收起他手中弓箭,随即递上剑鞘镶辍的红宝石的长剑。   “你再无机会改错了。”楚明玥望着沈从言,平静道。 第81章 81、81   沈从言的左右肩胛骨被洞穿, 他的两只手臂使不出力气,他嘲弄得笑一声,果然, 宣珩允不肯在楚明玥面前杀他。   他怕, 怕自己血溅当场的一幕被楚明玥记在心里一辈子。   这人真卑鄙啊,他连楚明玥的心里会惦记谁, 都算计着。   庭院里兵器相撞的声音逐渐弱下来, 他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断气声, 那是他的心腹。   沈从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下巴倾洒在胸前,洇成一大片触目的红。他的身体摇晃两下, 向后倒去。   就在下一刻,他忽然猛地向前扑过去, 一把夺下楚明玥手中短剑, 一手掐其脖子绕其身后挟持,从他前身穿出的两支箭簇抵上楚明玥后背。   楚明玥没有挣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头顶传出。   “你怎么还没死!”沈从言握剑的手腕在颤抖,他的血越流越多, 撑不了太久, 这双手臂就废了, “你怎么能赶得过去,你应该去死的。”   他字字说得几乎要咬碎牙根,他难以置信,就算他识破计划, 他亦笃信绥远军的将士们会一鼓作气踏平阿萨古塔乘胜追击。   他是暗示过楚彧, 一鼓作气踏平古纥, 这是定远侯的心愿。   将士们怎么可能凭他一句话就止步阿萨古塔, 这不可能,他不过才来军中半月而已,他是了解绥远军的。   宣珩允沉冷凝视着他,像在注视一具尸体,“绥远军听命沈将军,却不听信沈从言。”   “楚彧这个废物!”沈从言眸底凶光大涨,“让你的人退出去,把你手中的剑丢过来,否则……”   掐着楚明玥脖子的手骤然收紧,楚明玥下意识低呼出声。   “住手!”宣珩允抬手,命姚远退出去,剑柄离手,被抛至沈从言脚边。   楚明玥脖子上的手指卸几分力道,她长长喘.息,并不开口,她知道,她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这回,沈从言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宣珩允眯了眯眼,开口问道:“你没打算活着离开,但我今夜不杀你,眼下这又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衣料撕裂的声音。   沈从言握剑的手撕掉了楚明玥半截衣袖,露出如藕玉的纤白手臂。   楚明玥心底一惊,急唤一声“大哥”,然而沈从言已经疯了,他双目赤红盯着宣珩允,“别动,想要她活命,就别动!”   他突然放声大笑,丢掉手中短剑,用染满血的手去扯楚明玥褥裙上的系带。   楚明玥的心彻底凉了,绝望地闭上眼睛。   “朕受你要挟,不是要你在朕面前羞辱她的。”宣珩允声音阴冷,双眸沉翳,他突然抬起手臂,腕骨上绑着的暗器触动机关,淬毒的玄铁长针三支齐发,半息没入沈从言面额。   锁在脖子上的手指僵硬半屈,沈从言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靠在身后墙壁上。   楚明玥被宣珩允一把拉到怀里,继而,他说玄色披风被罩在楚明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她猛然慌乱的心顷刻镇定下来,抬眼去看沈从言,只见他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终于躺倒在地上。   他在逼宣珩允杀他。   楚明玥被宣珩允搂在怀中,视线越过玄衣手臂望过去,尚有气息的沈从言脸上,缓缓露出得逞的笑意。   而这边宣珩允为楚明玥罩好披风,裹得严丝合缝不露一个手指尖,而后,他大步走至沈从言身前。   才缓过气来的楚明玥,就见宣珩允靴尖一挑,被他丢落地上的佩剑重新落回他手中,他一脚踩在沈从言腰上,拔出长剑举手垂直刺下,原本还起伏着的胸膛登时就不动了。而那双扭头望过来的眼睛里,笑意尚未彻底散尽。   宣珩允背对着楚明玥,并未停手,他一次次举起长剑贯穿咽气的胸膛,直到那具尸体血肉模糊,仍旧疯狂地挥舞着手中长剑,几乎要砍碎每一根骨头。   那根理智的弦在他的身体里崩断了,他只想要将这人碎尸万段,只恨没有早些杀了他,四年前就该杀了他,那双桃花眸变得比鲜血还要红。   鲜血从沈从言而尸体里汩汩流出,蔓延成数条血流,缓缓向四周流淌,浓郁的血腥气在这间屋子里弥散开来。   姚远退至屋外,他们带来的黑衣骑已将院落里所有反贼制服斩杀,所有人手持斩风刃站在月色下,等待陛下的吩咐,却无人敢走近那间亮灯的屋子。   而宣珩允手中长剑仍然在一次次举起、落下,他仿佛根本意识不到沈从言已经死了,直到剑刃削断贯穿沈从言肩骨的箭簇,迸发出刺耳利响,他才茫然停下,怔望脚下触目血红。   一息之后,他忽然转身,那把长剑被丢在血泊里。   楚明玥被他紧紧抱住,被他完全圈在怀中,抱得很紧,紧到窒息。楚明玥回忆起在江左别宫的雨夜,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仿佛迫切的害怕会失去她。   他的手掌贴在楚明玥背上,一直发抖。   “宣九……”楚明玥等了许久,低低唤他的名字。   对方游离在野晃荡寻不到归处的魂魄,似乎因这一声呼唤而慢慢找到终点,但他的身体仍旧在发抖,楚明玥的耳畔,断断续续响起破碎的词句。   “宣九。”楚明玥又唤一声。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宣珩允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一遍遍低声呢喃,“对不起,阿玥,对不起……”   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楚明玥额头上,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楚明玥强提一口气,抬脸注视着宣珩允,字句清晰地冷静开口,“我没事,我毫发无伤。你没有来迟,来得正是时候。”   宣珩允懵然望着她。   “你抱得太紧了。”楚明玥又提一口气,“快松开我。”   宣珩允刚刚松开手臂,方才被撞的摇摇欲坠的翡翠屏风砸了过来,刚离开宣珩允怀抱的楚明玥再次被拉回那个怀抱里。   翡翠屏风镶嵌在大理石架里,倾倒瞬间砸在宣珩允的背上,他一声不吭,牢牢护着怀里的人。   楚明玥听到耳边沉郁的呼气和被压回胸腔里的痛哼。   姚远闻声赶来,被屋里的情景吓得脸色煞白,他使劲全力在推开压在陛下身上的重物,随后,宣珩允什么话都没说,抱起楚明玥出了屋子。   庭院里的黑衣骑见陛下出来,半跪回禀今夜所获。   而宣珩允却没心思听,姚远牵过来照夜白,宣珩允把楚明玥抱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他低头贴着楚明玥侧颊,失魂落魄地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楚明玥听着耳畔的低声喃喃,寻思现在问他化毒炼丹之事,必然问不出所以,她沉沉出了口气,一股浓烈的疲倦从周身卷来,她强撑一瞬,忽然眼前一黑,倒在身后的怀抱里。   再睁眼,已身在营帐。   楚明玥着一身素布单衣,靠坐在床榻上喝药。服侍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原本是跟着自家男人在军营里烧饭的。   可这军营里再找不到旁的女人,宣珩允只好命其到营帐内近身侍奉,那身干净的素布衣裳,也是她帮着换上的。   楚明玥喝完最后一口药,环顾四下,一想到这里是阿爹呆了半辈子的地方,她的心里无限感慨。   楚明玥光脚下床,双脚方一触地,脚心刺痒,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粗毛毯子,她幼时,抱着阿爹的脖子玩贴脸,回回被阿爹脸色的胡根扎得咯咯笑。   定远侯把幼.女抗在肩上,声音洪亮,“爹这胡子可不硬,比着大帐里的牛毛毯子软多了。”   楚明玥低眉望着脚,莞颜淡笑,阿爹怎会拿自己的胡子根牛毛比呢,谁人要比这个。   “姑娘,小心扎伤脚。”老妇蹲身伺候楚明玥穿上绣鞋,她所知不多,心思不深,未多想就说道:“陛下很是担心姑娘呢,这会儿让他知道姑娘已经醒了,保准高兴。”   楚明玥眉目浅淡点了点头,在帐内四处看。   老妇接着说:“将军回京养伤,姑娘昏睡这两日,陛下一边顾念着姑娘的身子,一边又要领着将士们议事,辛苦得很。”   “回京养伤?”楚明玥突然扭头看过去,许是她反应太大,不知老妇想到什么,连忙开口解释:“是两日前连夜回京的,这军中医师到底不比宫里太医,姑娘莫担心,沈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老将军在天上看着呢,会保佑他的。”   阿爹若是真的在天有灵,就凭沈从言勾结外族一举,他怕是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坐起来吧。   楚明玥思索着老妇方才的话,凝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沈从言万无生还可能,宣珩允这般说,是为了稳定军心。两国交战当前,若是让将士们知晓,他们信任的将军勾结敌国,军心一旦散了,士气难聚。   宣珩允到底给了沈从言最大的体面。   帐外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帐前。   楚明玥听到下马的沉重脚步声。   “一定是陛下来了。”老妇对着楚明玥和蔼的笑,劝她坐回床上休息,她收起空碗朝帐外走。 第82章 82、82   楚明玥掀开大帐的帘挡, 一眼看到乖顺的照夜白正抖落毛发里的沙土。   帐外正抬手要掀帘的宣珩允未料到楚明玥会走出来,他怔怔看了楚明玥片刻,才开口, “外边风沙大、太阳毒, 快进去。”   听声音,温和无害, 那一夜的癫疯仿佛是梦。   楚明玥说好, 转身回了帐内, 宣珩允跟着进来。   帘挡一落下,风声随即被阻在帐外,仿佛很遥远。   楚明玥在简陋的桌椅前坐下, 桌子上铺着粗线织的桌布,边缘垂下一圈流苏, 白色的流苏上有些灰色油污。   她默然无声, 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在她对面坐下、倒茶,又把黑色陶瓷茶盏推到她面前,她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是温的。   “皇姐尝尝这里的马奶茶。”宣珩允一如既往, 笑着注视她, 对于那夜的事情, 只字不提。   关于沈从言,他究竟藏下多少事呢。   楚明玥低头抿一小口奶茶,有一点咸咸的,有淡淡茶香。曾经, 她的阿爹在府上心血来潮给她煮过, 做好之后定远侯尝一口, 连呼味道不对。   原来, 阿爹说的对的味道是这样的。   第一口喝,味道有些许怪异,她低头又抿一口,唇齿间尽是淡淡奶香。   阿爹没有骗人,果然很好喝。   放下杯子,楚明玥眸光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她终于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宣九,你究竟隐瞒我多少事。”   “你若不愿说,以后我绝不再问。”楚明玥目光澄澈看着他。   宣珩允被如此平和、无欲的目光注视着,忽然就慌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是宣九,还是宣珩允,他若继续隐瞒,他们再无往后了。   宣珩允的指骨紧紧握着掌心的茶盏,甲盖绷成了白色,万千思绪于他脑海中飞过,该从哪一件说起呢。   楚明玥似乎看出他的纠结,问道:“他曾派人截杀过你?”   宣珩允眸色一沉,垂下眼睫。   楚明玥心中了然,继续问:“是何时?”   “三月初八,深夜。”   次日,他赶回东宫,楚明玥小产。   楚明玥很平静,这与她猜想的差不多,只不过,她的心底仍然猛地被掐了一下。她小产那日,他从外赶回,形色淡漠、来去匆匆,原是他也命在旦夕。   甜儿那日说过,暗器淬毒。   只是,他为何不告诉她他受伤的事呢,那个时候,他们是夫妻呀。是他认为自己是累赘?亦或者,他疑心她信沈从言不信她?   楚明玥咽下心底燥闷,又问:“小产是他所为,你何时知道的?”   “前段时间。”   闻言,楚明玥掐紧掌心的指甲松了松,不知为何,她暗自松了半口气,是因为她没有被欺瞒四年之久。   那是她的孩子啊,若是连这件事她都被瞒着,还要她日日唤杀她孩子的凶手一声兄长,她要如何面对她的孩子呢,于她,太残忍了。   “被沈从言截杀,为何不让我知道,你不信我?”楚明玥凝视着他,必须把这个疑问说出口。   “不。”宣珩允动了动嘴唇,他原本想说那个人不是他,可这个时候去争辩他和那个人非一个人,难免可笑,况且,那个时候,他也是宣珩允的一部分。   “非不信任你,只是,不愿你担心。更不想看你在信任的兄长与我之间作抉择而陷入两难。”   “那段时间,我非刻意要疏远你,非刻意不关心你,只是我怕频繁见你,伤势会露出破绽。”   这是什么话,仿佛过去五年,他都很在意她一样,明明那些年,他对她淡漠、无视,难道他一切的冷漠都是因为过于在乎她?   这个理由未免过于荒唐可笑了。   楚明玥开始觉得早已离她远去的陈旧情绪试图卷土重来,过去的记忆试图编织一张网,重新将其困入其中。   她猛地一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化毒炼丹呢?”   “啪”一声脆响,被宣珩允攥在掌心的茶盏应声而碎,半杯褐色马奶茶洒在桌布上,很快洇湿一片。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掌,未受伤。   楚明玥蓦地抬眼看他,全身窒紧。她聪慧通透,况且,沈从言已经说的够多了。   宣珩允垂眸不语,他曾想过,此生都不会让她得知真相,非因自己轻易被骗的愚蠢,而是,化毒炼丹,他承受的那些痛苦,绝不能打上“为了她”三字,变成捆缚她的绳索。   他不允许她有愧疚的心理。   “十九叔也掺合了?”楚明玥问。   “皇叔无错。”宣珩允的声音轻得就像桌布上漏下的一粒粟沙,他不知道楚明玥从沈从言那里知道多少,但她今日既然问了,他就不能再对其隐瞒。   “我误会是你患了血痨。”   楚明玥的呼吸顿了顿,她在这一刻感到彻骨的寒冷,寒意从骨髓深处往外冒,一切都清晰了。   初闻柳舒宜换此病,她不是没想过求仙问药这种旁门左道之法,她之所以没有做,是她尚有理智。   可若是换定远侯得此病,她还能做到清醒吗?   并不是她和柳舒宜没有情意,而是,那个人是她的阿爹啊,阿爹是她愿意用命换命的人。   她不知道宣珩允具体做了什么,但她想到那段时日他孱白的嘴唇、久伤未愈的手腕,大明河宫里冲天火气的丹炉,他,一定走过一段绝望又黑暗的时刻吧。   他亦不信神佛,却去求道炼药,明知是陷阱,也义无反顾。   然他做这些,却只字未提,那段时日,他到府上贪一碗甜汤,唤一声皇姐,恍若常人,可回到深宫,却做着恐会送命的疯狂行为。   楚明玥指尖颤栗,失手拂落手边的漆黑茶盏,马奶茶泼洒在脚边,她只觉眼眶发热,努力睁大了眼睛盯着对面男人,仍然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流下。   复杂的情绪不受控制的席卷而来,瞬杀淹没了她的清醒、她的理智。   太久得沉默。   “阿玥。”宣珩允终于抬眼,竟看到永远都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子脸上,眼泪正一颗接一颗滚落。   他惊慌起身,俯身无措捧起她的脸庞,“对不起,你别哭,我不该骗你的……”   这是怎么了?楚明玥眨一下睫羽,怎么会哭了呢,流泪的感觉很陌生,可心底剜着疼的感觉太熟悉了。   她是在为这个混蛋心疼吗,可明明早就决定再不为眼前这个男人伤心半分,决定和离那一刻起,她的心不是就已经冷了吗。   突然又记起,他疯疯癫癫说出口的“他不是宣珩允他是宣九”,他是不是认为他生病了,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就可以和过去那个混蛋行径的自己区分开来。   她早就和过去做了完全的切割,她不想再回头看哪怕一眼,可是为什么,过去的情绪要追着她不放呢。   “还有别的事隐瞒我吗?”楚明玥身心俱疲,轻轻靠在椅背上,抬手扫落他的双手,泪眼婆娑望他。   “我知道你是父皇认准的太子妃,所以我一定要做太子。”宣珩允哑声低语,眸中暗芒摇摇欲坠,他的两只手停在半空,放不下,又不敢再去触碰楚明玥。   宣珩允低头站着,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犯错的孩子,“我有意与定远侯保持距离,是不愿被人说靠楚家上位,我不能依靠你,我必须成为你的依靠,让你快乐如往日,没有烦忧。”   为什么会说这些,大抵是眼前女子的眼泪让他太慌乱了,慌不择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迫切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宣九还是宣珩允,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混账事,皆他所为。   “十二岁那年,我做过一场大梦,梦里你从不曾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不曾受封太子,你自由无拘,后来看着你受困深宫,我总认为是我害你失去自由。”   “我对你有愧,就更不敢承你的好。”   过往种种,翻江倒海。   楚明玥睁大双眸,透过朦胧水雾不可置信得望着他,泪如雨下。   十二岁至今,是十年。   十年里,他性情大变,端儒少言,行一步谋十步,他从冷宫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今日,他拒绝她的一切帮助,是因为他怕负她?   原是她不懂他,而这皆因他瞒她。   这些年,他若不缄默少言,不刻意疏远,五年夫妻何至于成一场荒唐笑话。   若她不去求皇伯父赐婚,等着他主动求娶,他万不会背负攀附楚氏的枷锁。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昭阳郡主不该日日跑去冷宫,引狼豺目光关注无任何依附的落魄皇子。   绥远军统帅的女儿不该求嫁刚册立的太子。   她就不该嫁。   他们不该成为夫妻。   昭阳郡主不该喜欢任何宣姓男儿,她应该远离京都,天高海阔。   过往种种,翻江倒海而来,兜头浇下,寒凉沁骨,浇得她再无此时这般清醒。   她仰头望他,轻轻拉下他半落的手,“这些年,你的心一定很煎熬吧。”   瞬霎之间,她就想明白了,他为何会患如此奇怪的病症,他这是将矛盾的内心生生撕裂开来。   “不。”宣珩允的心里登时一空,而万年雪山刮来的冷风从他空洞的心腔穿过,他急切地拉楚明玥入怀,试图汲取一丝温度,“没有你才是煎熬,你不能放手,不能否定过去的情意。”   楚明玥推开他,失神而起。   这时,大帐外一阵急促而凌乱得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在帐前停下。 第83章 83、83   宣珩允被楚彧请回了主帅大营。   楚明玥坐着未动, 心绪翻涌。   她怔怔望着帐外热流涌动的黄沙,被风掀起的帐帘一次次卷起,落下时顺带卷入一把尘黄。   大邺府鸣鼓逼战。   这是楚彧进帐后说得唯一消息, 想来战事紧急, 他匆匆朝楚明玥一拜,唤了声“郡主”, 就跟着宣珩允大步而去。   未有任何叙旧的机会。   楚明玥不懂战事, 不知这个消息何故让落寞伤神的宣珩允突然换一副天煞战神的面孔, 挎剑离去。   而后,一队精骑前来,护楚明玥的营帐一圈。   先前那个老妇人进来, 端来一碗煮羊肉,两个已经有些皴皮的李子, 楚明玥道谢, 突然意识到不知该妇人如何称呼。   老妇是聪明人,不等楚明玥开口,把托盘往楚明玥面前放下,屈膝就跪了下去, “大家伙儿都叫我张婶。不敢在郡主面前称大, 郡主您唤我老张婆, 早前不知是郡主来了,冒犯郡主,求郡主恕罪。”   楚明玥是金尊玉贵被娇养大的,可却从未被养成娇娇, 显然被放许多天的李子, 被她拿起带皮咬一口, 另一只手摆了摆, 待咽下一口果肉才道:“没什么冒犯,张婶你起来坐。”   “大邺府鸣鼓逼战,可是一场险战?”   她问完,又一声嚼碎果肉的脆响。   张婶站起身,却也不敢真就坐下去,始终站着,慈笑注视着低头吃果子的昭阳郡主,她对送过来的粗简食物没有任何蹙眉,吃得温雅认真,就像在吃上等的美味。   明明刚经历过惨痛的事,虽然她不知发生过什么,可却听说了昭阳郡主是被人从洛京一路掳来,这一路上,必然要吃苦的。   但她醒来,不见哭啼,不见惊慌,从容淡定。   老将军没和大家伙吹牛,他的女儿,知礼不矫揉,明艳不媚,是大漠里也能盛长的金阳花。   张婶面上含笑过了半晌,才想起方才的问话,笑意忽而被扫落干净,“我就是个妇人,知道的不多,但自开战至今,敌军向来不与我军硬碰硬,这回突然主动出战,没准儿是他们做全了准备?”   张婶确实所知甚少,楚明玥本也没想从一老妈妈口中听到多么精准的战事分析,她是看张婶方才过于拘束,这才找话聊。   她吃完一颗李子,又吃了几块羊肉,要了一杯凉水清口,向张婶道谢,随后起身欲出大帐,她方迈出一只绣履,身前两只手臂交错横挡。   “郡主,战事即发,陛下命我等护好您的安危,请您暂莫出大帐,得罪了。“   楚明玥愣怔片刻,挑眉侧目说话的人,“张首领,别来无恙。”   张辞水再次抱拳俯首,“郡主恕罪。”   楚明玥唇角梨涡噙笑,“甜儿何在?”   那夜沈从言死得突然,而她昏倒,却不知甜儿如今如何了。   “回禀郡主,甜儿关在春廊山县衙大狱。”   “我去看看她。“楚明玥道。   张辞水猛抬眼,“郡主不可!”话落,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对,匆匆低头,缓和语调继续道:“回廊山现在正乱,城镇里的古纥人疯了一样往城外跑,不知什么人传出去朝廷要屠杀城中外族人,眼下正乱。”   这些日子和边关的将士们呆一起,嗓门儿是越发大了。张辞水心里念叨着,挠了挠额角。   “反倒是大狱里安全,请郡主放心。”   楚明玥扫过帐外情形,只见被宣珩允派过来的每一个守卫都是精悍青年,人人脸上绷紧,作警惕状。   她不为难这些听命行事的黑衣骑死士,转身回帐内,留下一句“莫对她用刑,她年纪还小。”   *   至夜。   回营的将士们蹄声震山响。   楚彧跟在宣珩允身后翻身下马,鲜红的甲胄战袍被将士们手中的火把映出明亮光泽,“这个领兵的二王子手段委实毒辣,尽使阴险招数,绑一排妇孺挡在盾前,害我们弓箭手迟迟不敢松弦。”   “两军交战,用女子孩子挡箭!”楚彧狠狠啐一口。   主帅营帐掀开,楚彧、姚远以及绥远军中将仇潜、秦齐升等人紧随宣珩允身后进了帐内。   待这些满脸沙烟的将士们围沙盘坐下,一身戎装的年轻君王正将古纥的小旗从沙盘上拿下,他的脸上亦沾染着沙屑和火把被扬起的粉灰,却未让那张孱白俊美的脸少几分凌厉,反到有几许琉璃碎的美感。   这人若不是当朝天子,这些日常讲诨话的军中汉子定要揽住他肩头问一声“兄弟家中可有胞妹待嫁”。   他并不为今日战场上所见感到惊讶,甚至像是意料之中。   中郎将李享接过楚彧的话,不解开口:“他们今日这个打法,完全不似前些时日的游击作派,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其余将士纷纷应和,皆是不解。   宣珩允捻了捻指尖细沙,往那张落漆的椅子上一坐,轻掀眼皮,“二王子阿班诺华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死了。”   “死了?!”   “死了?!”   所有人齐齐问道,问完才发现不对,“这不对啊,阿班诺华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大王子是大妃所生。”楚彧一头雾水。   他驻守边关数十载,对古纥王室不说如数家珍,却也是了解的。   “阿班诺华的母亲是汉人,他的兄长肖似其母,长了一张汉人的脸,故自幼借了另一孩子的身份,来我朝卧底多年。”宣珩允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说出令在座将士瞠目结舌的消息。   “被顶替身份的孩子朕已找到,他并不知晓他的父亲当年曾去找过他。”   楚彧若有所思。   李享问道:“阿班诺华的兄长怎得就死了?”   “被朕杀死的。”宣珩允神色轻松。   可众人明显察觉出天子平静的身体里浮现出一股恼怒又复杂的情绪,无人敢就这个事情继续追问。   “所以陛下今日亲自率军出战、却又不紧逼敌军,是为探二王子手段。”楚彧忽然一掌拍在腿上,瞬霎拍散帐内的紧张气氛。   “陛下准备?”李享问。   “夜袭。”宣珩允平静道:“朕率领亲卫,尔等大军绕行接应。”   他扫过众将士,“此等小国,不值得久战,斩首计划最合适。”   “手刃阿班诺华,将其头颅悬挂于阿萨古塔,一举击溃敌军士气,入敌营时,尔等不可与古纥分散对冲,做白马阵进行总攻。”   这是非常冒险的做法,稍微出点问题、或有内奸,夜袭就会变成请君入瓮。在场诸人相互对视,无人开口。   现下若是有文臣在,怕是要痛哭流涕死谏阻拦。   但这大帐里坐的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个个心里清楚,陛下的计策就是当下最省时的策略,无人想和外族打持久仗。   夜中。   天子带一队近卫简单乔装,策马遁入夜色,陷入茫茫一片漆黑里。   远处一个亮着光的大帐里,楚明玥睡梦中睁开眼睛,透过小窗望向帐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心神忽然像是绑在一根绳索中间的针杵,不断摇晃着,晃出无端不安的情绪。   与此同时,阿萨古塔在夜色里像是森然大物,一道又一道黑影在黑暗的掩护下轻而易举翻过屹立近百年的古墙,朝大邺府的方向而去。   大邺府在灯火的照耀下,就像这黑暗里的启明星,格外显眼,就好像是古纥特意放在这里的靶子。   阿班诺华身穿古纥服饰,发辫上绑着一串兽骨,他坐在野兽皮毛铺盖的椅子上,眼前桌案上放着一幅画卷——画卷上是一个汉人女子,他的母亲。   他对所谓的兄长并无感情,那个人被送走时,他才三岁,那点薄弱的兄弟情早忘记了,可是他与母亲感情深厚,母亲至死都在念着要他一定救回兄长。   母亲的心愿落空了,她被大妃欺辱的半生啊,死不瞑目。   这才是让他愤怒的事情。这场古纥的战争与他有何关系,他不过是被谩骂、嘲笑的杂种。   不多时,外面响起纷繁的兵刃撞击声。   宣珩允率近卫长驱直入。   难以听懂的怒吼四处响起,砍杀、火光,羽箭乱飞。大邺府很快火光冲天。   宣珩允手持长剑,在乱势中连斩近百人,李享本欲护其身后,奈何大邺府里的侍卫一茬又一茬像野草一般扑过来,他长臂一送一收,斩风刃从外族男子胸前砍下。   倒下一个人,很快就有十个人扑过来,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大邺府护卫,古纥此战大军,大抵全伏于此了。   院子里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照亮满院尸体,尸体越来越多,有古纥士兵,也有乔装后的黑衣骑死士。   浓郁的血腥味冲得宣珩允头脑发懵,他手中长剑还在循着惯性举起又落下,从那些骨肉里抽出长剑时,带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脸。   他走过之路,尸体堆叠,前面是紧闭的屋门。   绥远大军赶到时,楚彧正好看到陛下一脚踢开大门,持剑走进那间屋子。   弓箭手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只待楚彧一声令下。   已抱死志的古纥士兵一见到绥远大军,视死如归的勇气被绥远军鲜红的铠甲搅碎,这是他们所有外族将士的噩梦。   惊慌逃窜之中,楚彧挥臂发令,前一刻上斗志昂扬的人群顿时倒在箭雨之下。   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李享从数不清的尸体里艰难寻找落脚点,斩风刃拖垂朝下,他四顾倒下的尸体,一步步朝着那间被陛下踹倒大门的屋子走过去。   楚彧跟上。   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火药的刺鼻气味在空气里迅速弥漫,那处房子,在无数绥远军的注视下炸成粉齑。 第84章 84、84   夜前, 绥远军大营。   楚明玥一手撑头坐在案前,双腿伸平放在一个牛皮矮墩上,张婶见她再无睡意, 就给她煮了一碗马奶茶。   茶还有些烫口, 玉白指尖时而敲着杯壁,“叮叮”清响。   张婶见楚明玥坐着出神, 就留了下来陪着。整个绥远军营, 谁不知道楚将军的女儿嫁入皇家呢, 自然,和离的消息也是人尽皆知。   亲信们是在沈将军那里得到过验证的。   可那日陛下抱着昏迷的郡主回来,焦灼之态她亲眼所见, 一个男人的心里有没有这个女人,看眼神就够了, 藏不住的。   “郡主, 您可是放心不下陛下?”张婶问。   楚明玥睡得不踏实,自是因白日里的对话,那人从未有过的内心剖白,让她终于看清他的真实想法, 原这些年全是错的, 他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 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做着自认为是对对方好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可笑而徒劳的。   她并不怪,也不怨,只想以后和宣珩允再无瓜葛,这一次非心灰意冷之后的舍弃, 而是拨云见日的真正晴空。   本就不该相互羁绊, 不过是纠正五年前的错误罢了。   所以, 她不安的心绪并不是因为宣珩允的剖白, 但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莫名的心里慌乱、惴惴不安。   她抬了抬眼帘,莞唇平静笑道:“我就是住不惯边塞的气候。”   张婶看着那张明丽的脸上,青黛深蹙,心下觉得郡主大抵是不好意思承认,瞧这一脸愁容的,不是担心陛下,那还能是担心旁得将士们不成。   “虽然陛下出营带的人不多,但我瞧见楚彧将军带着大军随后也出去了,想必是去支援陛下,肯定不会有危险的。”张婶拿了张蒲扇,走到楚明玥身边慢慢给她扇风。   “夜里出去?”楚明玥诧愕,心上猛地一颤。   “诶。”张婶手中的蒲扇还在一下下扇着,“就是不知道这黑灯瞎火的出去,是做甚。”   夜袭。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突然蹦进楚明玥脑子里,夜袭,“还是冒险了些。”楚明玥低低自语,又似自我安慰一般心念,想必是有万全之策。   张婶没听明白,“咦”了一声,刚欲开口,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张辞水求见郡主。”张辞水的声音里带着明显急促,必是急事,才让他深夜叨扰。   楚明玥冲张婶点了点头,张婶走过去把帐帘上挂着的牛角扣解开,一身戎装的张辞水大步进来。   行至楚明玥跟前,张辞水不等楚明玥询问直接开口:“请郡主恕罪,微臣奉陛下命保护郡主,但方才陛下带人夜袭大邺府出了意外,大邺府突然爆炸,绥远军兄弟被炸伤过半,陛下……,暂无踪迹,属下必须带人过去。”   楚明玥的指尖猛地重重敲在杯壁上,她感觉眼前的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一霎,暂无踪迹,她艰难的转动大脑,却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是何意。   而一刻钟前还阔达清醒的脑子,突然就乱如一锅搅不开的粥。   “暂无踪迹是什么意思?”楚明玥动了动嘴唇。   张辞水大致把回来送信的人说的话复述一遍,由于他一直守在这里,并不在现场,知道的也就那么多。   楚明玥眉宇之间的静寂之色逐渐转变为啸穆,她自方才起,耳畔里就翁鸣作响,明明知道越是此时越要冷静,可脑子里就像住进上千只夏蝉,响个不停。   而先前那股悬浮着的莫名不安,终于寻到堂而皇之地理由,肆无忌惮在她大脑里翻腾叫嚣。   她端起手边的马奶茶,想要定定神,可茶杯被捧在掌心,一阵抖动,尚烫的奶茶晃动着直接就洒了出来,楚明玥的手猛地抽离,杯子被抛了出去,“砰”一声砸在张辞水腰间的刀鞘上,碎成两瓣。   张婶见状,连忙用冷水打湿帕子给她净手。   杯子裂开一声脆响,楚明玥回过神来,重新镇定,“本宫随你一同前去,敌军既已归降,就不会有危险。”   她的语速很快,齿音明晰,并没有在询问张辞水的意见,而是陈述,并且直接堵住了张辞水可能劝阻的理由。   张辞水自然知道劝不动郡主,且他也不能再在劝人留下这事上耽搁时间,道:“微臣这就替郡主安排马车。”   “本宫一同过去,我骑马就行,不需马车。”楚明玥说着,敛袂起身就往大帐外走。   她的头脑中飞速分析方才信息,大邺府被炸成灰烬,将士们灭火铲挪墟,未寻到尸体,不见尸体,就不能说人死了,那就有生还可能。   没有尸体,就是最好的消息。   张辞水看一眼她裙裾起伏,随如风的步子而翻飞,未再说话提步跟上,临出大帐,扭头朝踟蹰站着的张婶递了个眼神。   “带上医术最精湛的军医、救命的药,以及留在大营的所有黑衣骑,还有黑羽鸟,这些都是极熟悉陛下的近卫,绥远军,再带三百绥远军,剩下的留守军营,以防小部分敌军心有不甘,拿命反扑,另外准备一架马车,陛下回程万不能再骑马。”   楚明玥跟随张辞水在黑夜里疾行,间隔燃着的火盆忽明忽暗照着她的脸,她语速很快,但声音里有无限的沉定,连带着张辞水都跟着安定不少。   张辞水办事很快,人马很快在军营校场集结完毕,楚明玥翻身上马,燃烧的火把把那双凤眸照得格外亮,她的眉间露出一抹凌厉,一声令下,“出发!”   人马浩荡而出,黑羽鸟低空飞行,翅羽扇出赫赫风声。   张辞水的马匹紧追楚明玥身后,这时他才注意到,楚明玥两条胳膊上原本该随风飘动的绡纱广袖,被她用衣带绕手臂紧紧绑着,马背上的纤拔身影爽利洒脱,就仿佛,她就该是马背上的女英豪。   张辞水未跟着定远侯行过军,但在这夜的皎月下,他恍惚看到威震四方的楚将军昔年风采。   赶至烧成废墟的大邺府时,张辞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踏入这处充斥着烟灰气味的城池时,每一个将士脸上都是一脸沉重难言。   满地流淌着混合了灰烬的乌血,李享浑身是伤跪在这一片刺鼻的浓郁血腥里,而楚彧,站在被浇灭火焰的残垣断柱里,铠甲上尽是乌黑水痕。   其余的将士,除伤重被送回军营医治,剩下的都双手乌黑垂首站着,有人的指尖在刨挖废墟时,被尚未熄尽的木头烫得鲜血直流。   将士们都是手持兵器而来,并无挖土搬运的工具,被炸药夷为平地的残垣断柱,是将士们徒手挖开的。   一人一双手,数百将士足足挖了一个时辰,愣是将陛下进入过的那间屋子挖开了。   火把照耀着这处院子,亮如白昼,所有将士垂首注视着的方向,尚能看到被烧毁过半的桌椅、屏风。   在这个布满血腥气和硝烟气的深夜里,所有人都一同沉默着,绝望着。   楚明玥端坐马背,扫过满院死寂,她的喉间突然弥漫起血腥气,整个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像是要被烧着了。   死不见尸。   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楚明玥猛掐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古纥军主帅阿班诺华的尸体也未找到,那就不能放弃,府邸城池,多有暗室,陛下既进了这间屋子,总不能两个人都被……”   后边几个字,她没有说下去。   楚明玥下马,大步朝李享跪着的废墟走去,她扫一眼楚彧,“传军中机甲师过来,找出暗室机关。”   楚彧的目光从她裙裾游弋而过,抱拳回“是”。昭阳郡主太镇定了,让他根本没有去想万一没有暗室,他被郡主沉湛的气息感染着,他觉得这地下一定要暗室,陛下一定在暗室活得好好的。   机甲师很快被带过来,他朝楚明玥躬身见礼,腰身尚未弯下,被楚明玥抬手免去礼节。   机甲师是个孱弱的年轻人,有几分崔司淮的影子,只见楚彧往前方废墟一指,“崔先生请。”   楚明玥眉尖动了动,原来是崔家人。   崔姓机甲师走进废墟,取下身上背着的工具箱,拿出两件小巧少见的木质工具,开始四处敲敲打打,每敲打之后,总要侧耳贴上去听一刻钟。   楚明玥远远站着,目光锁着机甲师的一举一动,她虽不说话,似烟水峰峦的蛾眉却始终蹙着。   奇门遁甲所在的暗室密道,没有图纸要找出其中关卡,谈何容易,且爆炸之中,很可能震塌本就是建于地下的暗道。   天幕渐渐露出鱼肚白,夜色正在退去。   所有人都守在这里,静静等着。   张辞水看了看楚明玥,终于开口劝道:“郡主,您坐马车里先歇着,这里有我等弟兄们守着。”   楚明玥摇头,眸光始终沉稳。   “待救出陛下,郡主少不得要操劳照顾,不如趁这会儿养精蓄锐,补足精力。”张辞水再劝。   照顾?楚明玥的心里又烧起一团怒火,她只想怒斥那人不知分寸,君不涉险的道理,怎就不听,如果,那人真能回来。   双腿站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楚明玥稍微提膝活动酸胀腿腹,这一低头,方才看到自己竟赤足站在地上,自己从大帐出来时,竟忘穿鞋一路赤足过来的。 第85章 85、85   这时, 张辞水朝身后挥了挥手,张婶被一个士兵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上乌黑血水过来。   她的怀里抱着干净的毯子和一双绣履。   楚明玥转睫冲张辞水淡笑致谢, 遂跟着张婶出了这间内院, 马车停在外院,她曳裙坐上马车, 并未进车厢里, 就坐在外边车夫赶车的位置, 让张婶服侍着擦净双足。   待擦干净足上沾着的灰烬和血污,方才发现,足底被利器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正往外渗着鲜红血丝。   张婶见状,心疼得一声抽气, “郡主, 您就坐在这马车里等着,大人们肯定能找回陛下的。”   楚明玥垂眸望着那道伤口,缄声点头。   她不是固执听不进劝的人,既然自己足下有伤, 守在内院, 免不了累人照顾。   张婶见状, 把怀里绣履放在一旁,扶着她坐进马车休息,“郡主的脚上有伤,这会儿暂不穿鞋, 待伤口结痂了, 我在服侍您穿足衣。”   楚明玥倚靠着软垫, 半阖眼不再言语。   张婶打量着楚明玥的脸色, 心知她这会儿断不能睡着。   说句大不敬的话,埋一屋子的火药,瞬间爆炸,这要多大的命才能活着啊。   可她观楚明玥神情,却瞧不出悲痛伤神,可若说不难过,烟黛微蹙,分明是在意的。   她是活了大半辈子、黄土埋到喉咙根儿的人,不比那些年轻小婢有话不敢言,张婶的心里话没有藏着掖着。   她直接唤一声“郡主”,问道:“老婆子知晓您和陛下和离了,可您对陛下,到底还有没有情?”   楚明玥一手撑头,缓缓抬起眼帘,望着窗外青色的天幕已渐有橙色晨曦的影子,樱唇浅动,声音低缈似纱,“照夜白不是跟着他吗,怎么连它也不见了。”   张婶有些疑惑,“照夜白?”   楚明玥撤回视线,又一次阖上眼睫,就在张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气若游息的清音淡淡道:“它是我和他一起养大的小马。”   张婶怔了怔,跟着又心疼起来,情之苦事,是这天底下最公平的,任凭你是王侯贵胄、金枝玉叶,若是要折磨起你的心,那也是毫不手软。   老将军的女儿,怎能受这等苦呢。   张婶拿起蒲扇轻轻扇风,放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老婆子不敢在郡主面前卖老,可我活了大半辈子啊,这才活明白一个道理,万事遂心而为,才能活得舒坦,郡主您是磊落人,肯定比老婆子看得清。”   一缕风吹进马车里,裹挟着清晨露水里的青草香,这是边塞一天中,气候最湿润舒服的时候。   这阵青草香冲淡了浓郁的硝烟味,如沐林间晚风。   楚明玥散落在侧颊的发丝被风吹着飘曳,发丝根根分明,纤细柔软,却又透着坚韧。她的发髻未戴珠钗,只一支珍珠金簪挽起满头乌发,没有璀璨夺目的发饰夺其华彩,那张明艳的脸独自生辉,愈发的浓华照人。   惜这般美好的人,万事顺遂,偏要在□□上受尽磋磨。   天空大亮,金乌灿灿高悬。   张辞水来禀,不出楚明玥预料,这间房子里果然有暗室,机甲师也摸清了暗室的位置,只是爆炸之后,控制暗门的关卡尽数被毁,那面千斤重的石墙无从开启。   而这等经能工巧匠精妙设计过的暗门,是最用不得蛮力去撞开的,大力撞击之下,不免又会启动暗室里的摧毁机关,且经此次爆炸,尚不知暗室有没有崩塌。   内院里的大多数将士,由楚彧带领回军营了,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轻伤,总要让人回去医治,全都挤在被毁成废墟的大邺府,也无济于事。   天亮了,古纥、北厥联军犯宛战败的消息,也该传回古纥、北厥王族了。   三日。   楚明玥给了张辞水三日的时间,纵使将大邺府掘地三尺,也要破开暗室。   最多三日,古纥、北厥的王子会亲自送来降书,介时,宣珩允若不出现,大宛皇帝于夜袭中失踪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介时,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然而事实上,根本用不到三日,古纥、北厥就会察出异样,他们占领大邺府后清府的举动,太不寻常了。   张辞水劝楚明玥回军营等,被楚明玥拒绝,楚明玥也未让张辞水为难,白日里金乌毒辣,马车里闷热,她带着张婶在大邺府尚能落脚的地方四顾一圈,还真找到了储冰室。   储冰室位置偏僻,半沉地下,未被炸药殃及,基本上完好无损。   楚明玥带着张婶往冰室门口的廊檐下一坐,一阵阵透着冰雪气的冷风从里边流出来。   张辞水安排了几个黑衣骑过来守着,随时听候吩咐。   楚明玥用不上这些人,就让人都跟着坐这里凉快着。   她已经平静如初,未有慌乱,她强迫自己必须镇定,甚至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若是当真寻不回人,这事要用怎样的措辞送信回朝。   要如何陈述,才不会让京中老臣、新贵因拥立新皇而大打出手。   是的,就连新皇这事她都想到了,只是如今她不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哪位王爷继位,她都无可指择。   张婶找到一处粗简的烧饭屋子,大抵是府里下人私下开小灶的地方,剩下的吃食不多,她煮了一大锅绿豆粥。   楚明玥让那几个黑衣骑取了冰室的冰过去,滚烫的绿豆粥一碗碗坐在冰上,被送到内院,给一直辛苦的兄弟们解渴充饥。   而她就坐在廊下,肩头靠着落漆的廊柱,后背被凉风吹着,渐渐竟有些冷意。   楚明玥抬了抬眼,天上的太阳仍旧晃得人眼疼,怎么就有些冷了呢。   张婶给她端来一小碗绿豆粥,她捧在手心里取暖,却一口未喝。   就这么一直坐着,待金色的日光在天幕上走完半圈弧线,从西边沉沉坠落。   夜里,在张婶的劝说下,楚明玥回到马车里躺下,明明脑袋里昏沉似浆糊,却迟迟不能入睡。   马车上的小窗挂起帘纱,从那寸小窗口望出去,星河漫天。   耳边响起夏虫的叫声,由远及近,一声又一声,楚明玥紧阖双目,耳畔虫鸣连连,恍恍惚惚中好似入了梦。   眼前黄沙弥漫,风声萧瑟。   楚明玥站在梦里,紧紧捏紧掌心,这是她做过许多次的梦。   耳畔呼啸的风声会逐渐清晰,化为一声声“妖妃”厉骂,接着,望不到尽头的黄沙里会走出无数的人形骷髅,无数只手会穿过黄沙试图抓住她。   楚明玥静静得等待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   声音逐渐清晰,一只只白骨也已触碰到她的额面。   终于,身后马蹄声响起,那个人来救她了,但她看不清他的脸,曾经,她觉得那是她唤兄长的人。   这次,她镇定回头,极力睁圆双眼,看着朦胧模糊的轮廓踏着枯骨而来,马背上的人终于看清楚,他一身素面玄衣,面容锋锐,半身鸦发在黄沙里飞舞。   宣九。   楚明玥不敢开口,只睁大眼睛盯着那张孱白的脸,他紧握缰绳的手腕上尚缠着渗血的绷带。   可是这一次,马背上的人没有向她伸手拉她上马。   雪色的照夜白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冲进漫天迷眼黄沙里,而他,不曾回头。   楚明玥提步追去,一脚踏空,从黑暗中惊坐起。   她捂着胸口深深呼气,犹如未抓住救命草的溺水者。   梦里救她的人,是宣珩允,可这一次,他不是来救他的。他像一个幽魂轻飘飘的过去了,就连照夜白,都轻似一片雪羽。   马车里漆黑茫茫,她深深弯下腰背,把脸埋在双膝之间,纵然这样,也压不住心尖上一下下抽着疼。   从昨夜听闻消息至今,她一直坚持着,不让自己沮丧,不被糟糕的情绪干扰,可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是坚持一定要看到那个人的尸体,心底悬起的石头才能放下?   几乎毁掉半个内院的火药,就算真的有暗室,暗室何能幸免。   楚明玥渐渐感到,整个人都沉重的似要喘不上气,有低沉压抑的泣声从黑暗里传出,“我要你回来。”   马车外,时而有谈话的声音从内院传来,伴随着一两声铁器与硬石撞击的声音。   几乎一天两夜,内院被炸毁的屋舍残垣已经全部被移出,地面也被水冲洗干净,不见半点血迹,唯有空气里时而一阵若有似无的血气,夹杂着被一日阳光暴晒后的腐臭。   那个姓崔的机甲师绕着半堵被焚毁过半的墙壁转了无数圈,张辞水在一旁给他掌灯。   在他转到第七圈的时候,张辞水憋不住了,“我说先生,您看出点什么没?”   崔姓机甲师停下脚步,歪头抱怀继续盯着那堵墙,“不言。”   张辞水一愣,两指摸嘴,作噤声状,下一刻,他忽而暴起,晃着手中羊皮风灯,“不问我怎么知道你进展如何,陛下性命生死攸关,容不得你卖关子,快说!”   羊皮风灯被他推给身旁的李享,风灯摇摇晃晃,火光照着三人油光满面的脸,忽明忽暗。   而他一把拔出腰间斩风刃,寒刃斜架机甲师肩颈,“说!”   与崔司淮面容有两分相似的年轻人诧异侧目,借着曳动火光打量手持刀柄的禁卫首领,用怪异的语气说道:“在下崔不言,首领大人唤在下崔不言即可,书读得少,先生不敢当。”   张辞水尬怔当场,几息缄默,李享捂着脸偏过头去,不忍看张首领尴尬丢脸之相。   本应气氛紧张的夏夜,忽然迸发出一阵破天笑声。因这样一个小插曲,让每一个人绷紧到极致的神经都得到短暂放松。   在场所有人都捧腹大笑。   而崔不言却突然沉下脸色,双目大睁死死盯着那半堵墙,仿佛那是可怕的猛兽。   他的反应过于夸张,吓得内院所有人相继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半堵墙上。   这里多余的东西都已被清出,就连损毁的书柜、屏风,在确认与暗室机关没有关系之后,都尽数挪走,眼下,只剩下几堵少了房梁的墙壁。   崔不言紧张得注视着那面墙,他站得近,能够在暗光下清晰地看到墙面正在几不可察的轻微晃动。   渐渐的,墙壁的震动逐渐明显,甚至带动脚下的地面都跟着在晃动。   “地龙翻身!”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所有人都露出惊慌的神色。   “不许吵!”张辞水一声令下!平日里连死都不怕的黑衣骑死士顿时肃静。   他们怕的不是地龙翻身会命丧当场,他们是怕地龙翻身会真的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暗室,那样,陛下就再也无生还的希望了。   “不!”崔不言仿佛自言自语,他蹲身在地,不眨一眼盯着那堵墙和地面连接的地方。 第86章 86、86   楚明玥埋首在双膝上, 任马车外的夜风从小窗悄悄漏入车厢,在她耳畔的发丝上轻轻拂过。   内院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她没有下去, 就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大约是暗室被打开了, 他会在里边的吧。   这个想法一经冒出,就立刻被她掐断, 她不允许自己作出任何滋生希望的臆想。就这样静静等待着就好, 什么都别想, 平静等待随即而来的结果。   不到半个时辰,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跑来,朝马车这边过来。   楚明玥的心突然被提起来, 她甚至不敢呼吸,不敢掀开车帘, 依旧保持着抱膝俯身的姿势, 一动不动。   惟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在漆黑的马车里响起。   “郡主!”   马车外是张辞水的大嗓门儿,楚明玥攥紧衣料,深吸气之后不动声色应声,随后屏住呼吸听张辞水回话。   “陛下已寻回, 现正昏迷, 军医说需回军营用药诊治。”   被提到喉咙眼的心蓦地放下, 渗出细汗的手指松开那层薄薄衣料。楚明玥恍惚在方才的短短一刻里,经历了由拼命压抑希冀到真实的可能顷刻间枝繁叶茂。   她长身而起,终于掐着掌心平静踏出马车。   所有人纷纷半跪向她行礼,张辞水和李享把昏迷不醒的宣珩允放入马车内。   所有人都舒了半口气, 来不及松懈, 车马侍卫终于在一日两夜后, 沐着将要泛青的天幕, 往军营而去。   不知陛下伤重与否,马车不敢跑得过快,以刚好的速度前进。   楚明玥带着张婶在马车里照顾,其实也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昏迷着,她又不是大夫,且无药。   “张辞水。”楚明玥从小窗看着外边马背上的人,车窗上的帘纱撩开,照夜白闻声挤开张辞水的马,试图把头从小窗挤进来,楚明玥轻抚它额心的一撮长毛,轻声劝它跟在车外。   照夜白往楚明玥手上喷出一股热息,悻悻把头退出去。   楚明玥扫过照夜白身上被烧伤的毛发,交待军医回营后要好好医治它,照夜白是在暗室里被找到的,它卧在宣珩允身旁,不动不躁。   接着,楚明玥对张辞水道:“你进来。”   张辞水露出犹豫。   楚明玥不管这些礼数,只道:“无妨,进来。”遂放下帘纱。   张辞水只好下马坐进马车里。   “他究竟为何一定要手刃阿班诺华。”楚明玥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她知道不该这么问,换任何人冲进去,都是丧命的危险,但她控制不住去猜想。   张辞水转了转眸子,往角落里张婶看一眼,犹豫一瞬,“黑衣骑查到,四年前送往定远侯府的果干,是阿班诺华准备的。”   果然,他是有私恨的。这个人啊,那日二人交谈,他依然有保留。   楚明玥轻轻托起宣珩允的左手,腕骨上缠着的绷带已被解开,内腕上被利刃切开筋骨的伤口虽已愈合,却狰狞恐怖。   “和本宫讲讲陛下腕上的伤。”楚明玥垂睫注视着宣珩允苍白沉静的脸。   张辞水的脑子轰然一声炸响,这是陛下下了死命不许他多嘴的。   “沈从言已经和本宫说过了,陛下也已承认,你尽管说。”   马车里寂静无声。   楚明玥掀了掀眼皮,“本宫还能唬你不成,冰蚕、丹药,我皆已知晓,你再说具体点,何为冰蚕、何为化毒。”   “我想听过程。”   张辞水几息缄默,再开口已是颤声,“在江左时,半个镇上的大夫入行宫诊病,陛下以为是郡主患上血痨之症,命我等遍寻天下,寻到一可治血痨的道人,就是被陛下带回大明河宫的人。”   “这个道人给出的治法是要人心甘情愿以心房里的鲜血去化冰蚕的寒毒和火毒,寒毒三日,火毒三日,到了第七日,双毒交加,所谓寒毒,就是陛下的身体里止不住往外冒寒气,六月暑天,陛下披着大氅还是冷得哆嗦。”   “而火毒,属下亲眼瞧着陛下汗如雨下,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那恶道的背后人料定这世上没有人能挺过这七日,可是陛下,他为了郡主真的熬过去了。”   楚明玥的眼睫颤了又颤,她眉黛深蹙,听着近乎邪法的救人之法,多疑深虑的人,就这样被沈从言戏耍吗。   怎得如此荒谬。   “属下等人也曾劝陛下三思。但万一真的能救郡主命呢,陛下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哪怕明知这是一场蓄意谋害。”张辞水的眸子里迸出几粒火星,那是对沈从言的恨意,但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敛尽。   这点微妙的情绪变化被楚明玥收进眼底,“无需顾忌本宫,他既做出那些事,就再不是我大哥,再不是阿爹的义子。”   “这伤呢?”楚明玥的手指摩挲过宣珩允手腕上的伤痕。   “这是陛下为放血划开的伤口。那妖道说七日之后,割腕放血,直至放净化毒污血,才取心房里流出的鲜血一碗,以入丹炉。第七日,陛下方承受过寒、火之毒的折磨,正是虚弱的时候,又割腕取血,偏那些血流一会儿,伤口自己就干了,陛下就一次次重新割开伤口……”   说到最后,张辞水觉得仿佛回到那七天的修罗日。   “别说了。”楚明玥打断他,脸上血色尽失。   血脉开始逆流,一股股冲上她的头骨,撞得她摇摇欲坠。   这件事,从沈从言口中得知是愤然,从宣珩允口中默认是憋闷,此刻,当他昏迷无知觉躺在这里,再从旁人口中听所有细节,她的心里腾地升起怒火。   这是什么混蛋才会做出的事!他为什么不去问她,为什么不带太医去给她诊脉。   什么寒毒、火毒,什么丹药,他当这是坊间奇谈呢。   “郡主那时执意要和陛下,”张辞水撞着胆子索性闭眼说了,“郡主那时对陛下退避三舍,陛下只能装的若无其事不讨郡主厌烦。”   是了。   柳舒宜被诊出血痨那夜,宣珩允夜闯苍鹿山寝宫,是去问她的,她说他是外男,把他赶出了行宫。   后来,她得来一声“皇姐”。   懊悔吗?并不。她是气恼,他为何不说清楚呢,夫妻五载,他为什么要把想法憋在心里。   用这种默默守护的方式装深情,她楚明玥又不是神仙,要她怎么听得到他的心里话。   楚明玥咬牙扫过那张浑然不觉世间几何的脸,那哪是病了,分明是疯了。她的身体摇晃一下,无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   张辞水等待一会儿,悄声退出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张婶在角落里悠然长叹一声,她用手背拭了拭干涩的眼角,想要开口说几句劝慰的话,可一声“郡主”之后,只觉任何话语都是无力的。   情之搓磨,外人无从感同身受。   马车内再无动静,一路往军营方向回。   所有人马抵达军营的时候,天也彻底亮了,又一夜过去了。   他们把宣珩允送回主帅大营医治,楚明玥自行回了自己大帐,她没有踏入主帅大营半步。   她的心太乱了,她只能等在这一方营帐内,奢望一个好消息,转身离去时,军医端着一盆血红的水从帐内走出,她只余光一瞥,再不敢多看。   越是靠近最后的光明,越是害怕出现一分一毫的闪失,她半点儿意外都不能再承受。   金乌升起又落下,天幕再次灌满星河。   张辞水终于来回禀,陛下无性命之忧,只是与阿班诺华打斗耗尽内力,故而陷入昏迷,一碗参汤下去,又沉睡半日,这时已经醒了。   被悬起两日两夜的心终于得以放下,楚明玥长长呼出一口气息,边塞这般热,她却觉得在冬日里走了一遭。   楚明玥提履往帐外走。   “古纥、北厥派来议和使者,此时刚入主帅营帐。”张辞水俯首回禀。   绣履顿住,张辞水告退。   楚明玥惘惘坐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坐了半晌,才让张婶打水过来,洗去一身风沙,就准备睡去。   榻上的纱幔才刚落下,外边张婶来传话,“陛下来了。“   楚明玥凤眸惊转,下榻批上一件粗简外衣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停下,“请陛下进来。”   帐外,张婶只稍稍一愣,欠了欠身去准备凉茶。   刚见过外使,宣珩允尚着珠白缎面绣金长袍,襟领上金线绣着的腾龙翔云纹样在星辉下,闪闪金光。   他半束鸦发,一张月白胜霜的脸在那身独一无二的皇袍趁韵下,精美绝伦。   骤听帐内传来清音,宣珩允拂落绣袍上一粒粟沙,抬手去掀帐帘。   身后张辞水眉眼皱巴,一脸纠结,“陛下,属下,属下多嘴了。”   宣珩允脚步微错,纤密睫羽侧视他,“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张辞水猛地闭上眼,把今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   宣珩允静静看着他,张辞水没干蠢事,是他干了……   “朕干那点蠢事儿,你抖落的可真仔细。”   张辞水挠着头瞪眼看陛下进去,不明白这是罚还是不罚。   帐内只点着一盏灯,和洛京的夜里比,昏暗许多。宣珩允停下脚步,站在帐内,他的阿玥就站在咫尺之间。   “皇姐”是没法再叫了,宣珩允一双桃花眸漆光奕奕落在楚明玥脸上,沉湛望她。猜得到她这两日一定未休息好,只是见到这张少有疲惫的脸,他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没有名贵华服胡乱溢彩,没有烁光逼人的钗珠,她一袭粗步素衣、面不染铅华站在那里,凝脂娇肤上嵌着的凤目最为明亮,就连眼下淡淡的青黑都未让她失色半分。   宣珩允抿唇轻唤一声,“阿玥,劳你担心了。”   只这一声,楚明玥方给心房筑起的坚固城墙就瞬间倾塌。   这两日,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来面对他,斥责他任性不顾安危、或哭诉一腔被欺瞒的委屈,然这一刻,他清越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洞,像是羽毛轻轻覆在无处安放的心尖,忽然,一切就都无关紧要了,都尘埃落定了。   她释怀了,过往种种,就都一笔勾销吧。 第87章 87、87   楚明玥眸中涟光漪动, 低头转睫去触碰他的左手腕,宣珩允眸光柔淡轻轻勾起她的指尖,把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他颔首静静看着她换另一只手细细抚过腕上伤痕, 深情温柔缱绻, 浓密睫羽在昏黄的灯光里洒下深色阴影,阴影里起伏不定的潮汐不知是何时, 沉沉退潮了, 此刻, 那里清沉似雪。   “疼吗?”楚明玥以为自己不会流泪的,事情的经过已知晓,这里的伤口也见到过, 可是当她再一次站在他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里,闻到馥郁的瑞脑香混合他自己皮肤的香味, 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复杂的情绪无法用一种心情去描述,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突破口,一拥而上。   宣珩允蹙眉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拭泪, 可那些眼泪就像流不完一样, 这是积攒了十二年的泪水。   “阿玥别哭, 是我不好。”宣珩允把人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压抑的呜咽声被埋在衣料里,宣珩允的手掌轻拍在她的背上。   下一息,齿尖隔着单薄的衣料咬在宣珩允的锁骨上方。   “没事了, 阿玥, 没事了。”宣珩允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温和的声音送进她的耳畔。   锁骨上又是猛地一疼, 淡淡血气透过衣料洇上来,和苦咸的泪水混和在一起,爬上楚明玥舌尖。   低泣的呜咽声瞬间放开,楚明玥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大力推开抱着她的人,后退两步,厉声哭问:“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求嫁,是不是,我不该去太极殿求嫁的,不该的。”   她的身体颤了颤,水雾模糊着她的双眸,两日两夜,二十四个时辰,在煎熬的等待里,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做任何想法,这一刻,她无法再克制自己了。   “若不是我强要嫁你,何至于痛苦了两个人五年啊。我不该的……”   宣珩允复将人揽进怀里,温凉的唇压上楚明玥额心,“昭阳郡主若不嫁,那我只好先抢皇位再强娶了。”   他眸光清湛温儒,声音温和冷静,“那年你邀我做楚家上门夫婿,还作数不?”   楚明玥两颊微热,抬眸望他,不见前段时日的巅疯痴缠少年态,他似乎又变回那个克制冷静、喜怒不形于面的儒谦帝王。   这般清淡的神情,似乎她只要说不作数,他就撇开衣袖再不踏足她门前半步。   她轻吸气,注视着眼前人,这是大宛的皇帝。   “若是不作数,待回宫我就把大明河宫搬到侯府对门,我看谁敢上府提亲。”宣珩允温柔低语。   楚明玥一怔,眼眶尚挂着半颗泪珠子,愣看这个一脸平静说疯语的人,她对方才的笃定不自信了。   “嗯?”宣珩允压着气音低呼,那双桃花眸里星辉烁耀,就似在蛊惑着她此时必须点头。   温热的呼吸扑在楚明玥的额面,像絮羽扫过皮肤,一直痒到骨髓里。   这人是如何做到一脸平静刷流氓的呢。楚明玥错开面颊,话峰转的生硬,“夜深了,陛下早歇息。”   她推开他,转了转身,发现这是营帐,未有多余的屋子让她躲避。   宣珩允背手瞧着她,唇角淡笑:“阿玥不帮我宽衣?”   楚明玥咬着舌尖睨他,又飞快四下扫过,“这里是军营,皇帝也不能能乱了军法。”话落,推着就往帐外去,待把人推出去,楚明玥放下帐帘飞快绑紧内扣。   做完这一切,她又急急灭了唯一的一盏灯,帐内瞬间暗下来,她抹黑躺回榻上,罩着望不到尽头的黑,她终于紧闭双眸,两只手捂着脸迟迟未拿下。   帐外,张辞水持刀而立,目视前方,有意离大帐远出几分,生怕听到不该听的。   听到大帐有动静,才一扭头,陛下被人赶出来了。   张辞水犹豫一番,站在原地未上前,就见帐前亮起的风灯照亮半张含春挂笑的脸,张辞水收紧的心顿时放下,刚放一半,陛下转过身来,哪见半分柔情,只有冷面凝霜。   “明日启程,回京!”宣珩允大步朝主帅而去,留张辞水在后边怔了怔,才跑步跟上。   “陛下,那议和的使者怎么办?”张辞水不解,古纥和北厥派来的议和大使还在营中。   宣珩允冷笑一声,“给几匹牛羊就想议和?让他们王族来上京谈。”   张辞水应声跟着,不再说话。   古纥、北厥送上的降书里写着“万匹牛羊、美姬千人……”   莫非是陛下嫌送的女人太少?张辞水悄悄往身后大帐看一眼。   *   此次回京,绥远军半数人马得陛下诏令可回家修养,楚彧等人带着剩下一半将士在边疆休整。   元启帝下旨,所有将士军饷加一成,营中伙食需每日有一荤。   宣珩允急于回京处理政务,并未坐马车,而是率一众黑衣骑日夜策马而行。   楚明玥则坐马车,跟随绥远大军同行。   途径江左地界时,遇上从洛京一路赶来的花小六,她的身后跟着半夏和丹秋、春儿三人。   四个人四匹马,风尘仆仆。   待四个人坐进马车里,花小六“咕咚咕咚”灌下两碗水,才喘过气来。   原是楚明玥被劫走当日,有人假冒护国寺里的和尚到定远侯府传口信,道是昭阳郡主要暂住寺里礼佛祈福,让人不要上山打扰。   定远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并不知楚明玥被劫走一事,直到第四日,仍不见楚明玥回来,花小六嘲她再不回来怕是要看破红尘。   遂带着半夏和丹秋到护国寺里准备把人硬拖回来,不料半路听到草丛深处传来呜咽声,三人过去一看,竞是被绑住手脚封住口鼻仍在这里的春儿和车夫。   二人已被饿得奄奄一息,见到花小六,春儿顾不得喝一口水,气息虚弱哭着让人赶紧去救郡主。   此事事关重大,花小六不敢在京声张,带人策马一路往西北赶,原是想陛下和沈从言都在西北,彼时正交战,她估摸楚明玥是被敌国奸细绑走的,赌她暂无生命危险。   “是奴婢该死,怪奴婢大意才累郡主受哭。”春儿跪在马车里铺着的华贵地毯上,低头啜泣。   进来至今,她未喝一口水,始终羞愧低头。   楚明玥拉着她的手,“起来,是本宫累你险丧命,不哭了。”   春儿极力止住哭声,抬起泪汪汪的眼,“郡主,甜儿不见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楚明玥把春儿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神色如常说道:“甜儿无事,本宫知晓你们感情好,甜儿得知尚有亲人在世,去寻亲了。”   春儿心思纯简,未有疑心,脸上挂着泪“咯咯”得笑,替她的姐妹感到高兴。   然花小六不好糊弄,她歪着挂汗的脑袋打量楚明玥,一双杏眸里全是不信。   “昭阳,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掳走了你,是谁救你回来的,可是陛下?”   这一问,不料楚明玥眼风飘乎,山来闪去。   宣珩允三日前策马而去,走之前,把她带到无人处,不待她开口,就低头攫取满唇香甜,直吻得她一口息断在胸腔里。   轻佻的事做完,宣珩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附在她耳畔低语,“我先回去准备搬行宫的适宜。”   说完,上马御风而去。   楚明玥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要把大明河宫搬到定远侯对门。   这之后三日,楚明玥拼命克制,不许自己去想那个轻佻浪徒,好不容易捱到现在,竟是让花小六破了功。   这一瞬霎,楚明玥摸了摸下唇,似乎这里仍被吸得紧疼,说句掉脸皮的话,他们之间什么没见过,可不过一个吻,怎会霸道又孟浪,就像是,被一个全不认识的人轻薄了。   这么想着,她就觉两颊又烧起来了。   花小六凑上去,啧声连连,“昭阳,你实话告诉我,当真是被人掳走的?我怎么瞧着你眸泛春水、桃花满面呢。”   楚明玥一狠心,咬了咬舌尖敛尽神色轻剜她,“去,竟打趣我。”   饶是花小六这一路上怎么追问,楚明玥都未多吐半个字。   她倒不是女儿娇羞,只是,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自那夜宣珩允醒来相见之后,她就总觉漫天云簇都被塞进了她脑子里,使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被充盈起来的饱满思绪,寻不出来由,又挥之不去。   这是种什么滋味?昭阳郡主咂摸一下樱唇,直到回了洛京,都未品出个所以然。   倒是花小六慢慢琢磨出味儿来,心笑堂堂昭阳郡主,竟是初尝两情相悦的滋味。   将夫婿一家送上法场的花小六,饮一口江左知府送到军前的青梅酿,感慨二人相识十二载,一个人追,一个人躲,这到头了,又换另一人去百倍千倍偿,看似轰轰烈烈、跌宕起伏,就像那画本子里的苦命鸳鸯可着劲儿折腾,这到头来,两厢心思才终是针尖碰麦芒,对上了。   比楚明玥先几日到京的宣珩允,一经回宫,就倒下了。   吓得崔旺满脸泪花,死拽着张首领的袖子不松手,张辞水甩不开人,气得拔刀,崔旺也没把手松开。   二人在大明河宫寝殿外这么拉扯着,被得到消息入宫请福的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撞个正着。   “听说昭阳郡主身边的丹秋姑娘不见了。”崔司淮清了清嗓,懒洋洋倚在一棵珍稀花木上避阳。   “什么?!”张辞水一把揪住崔旺衣襟,把人拎到一旁,大步朝崔司淮过去。   崔司淮抱怀站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地笑,“说是郡主不见了,丹秋姑娘骑马夜出侯府,至今未归。”   张辞水稍稍一想,这事不会有假,扭头朝崔旺喊“快去请太医”,说话提步就走。   崔司淮就这么笑看张首领额角绷出青筋,才在人走出去时道:“似乎正好碰上郡主回程,算一算,三日后就到京了。”   张辞水摸一把脑门冷汗,气得大喊,“故意的是不是!”   这时,孙太医被小太监扶着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背着药箱的小童更是跑得满脸通红。   崔司淮一见到孙太医,收起一脸散漫正色问道:“陛下怎么了?”   张辞水扫一眼四下当值的宫人,压低声音道:“战时的伤倒是无碍,只是体内似有冰蚕余毒,不敢耽搁,这才连夜策马赶回,大营里军医压根儿没听说过冰蚕,更没法治。” 第88章 88、88   正值盛暑, 宣珩允昏睡在大明河宫的含凉殿。殿内燃着浓郁的瑞脑香,殿外水车送出的寒泉水流“哗啦啦”顺宫檐而下,送进殿内阵阵凉风。   若不是当今九五至尊尚昏睡在龙榻上, 崔司淮大抵是要找个凉风角落酣睡一觉, 方对得起牌匾上“玉阙广寒”四字。   孙太医被崔旺引到榻前,崔司淮把崔旺拉到那扇紫檀嵌石插屏旁, 留孙太医为陛下搭脉诊治。   “陛下卧病, 依礼该有后宫主子在场, 眼下咱们几个守着,恐惹朝中非议。”崔司淮一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眼梢挑了挑。   崔旺何尝不知这道理, 可后宫里没旁得主子了,西苑倒是有一个未得封号的太嫔, 姑且算半个主子, 但这位太嫔身子不好,缠绵病榻多年,保不准这个夏天就走了。   崔旺眯着眼睛为难半晌,一拍手道:“诶, 这皇家有要族里命妇入宫侍疾的祖制, 十六王妃, 少卿觉得如何?”   崔司淮抚一把额角,宣敬德奏请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折子还在中书省压着呢,何况命妇侍疾,这是咒陛下命不久矣呢。   “那依少卿之言?”崔旺不解。   崔司淮侧头瞥向似杆子杵着的张辞水, “你倒是派人出城迎一迎后宫里真正的主子啊, 还能顺便把你的人接回来。”   这一声, 令两个人恍然大悟。   尤其崔旺, 恨不能亲自骑马出城把主子请回来,这后宫无主子的半年,可是累坏了他这个内宫大监,关键是,他也不是主子啊,那要紧的事,他哪有资格拿主意呢。   三人这边商量完,张辞水转身出殿,招来一个年轻禁卫,低声交待几句,禁卫低头应下,足下轻跃,消失在熠熠生辉的琉璃瓦檐后。   那壁孙太医诊完,转身逐一扫过数双眼睛,亦是一番犹豫,终还是朝大理寺少卿顿首,“陛下体内非冰蚕余毒,是瘴毒。”   崔司淮拧眉诧异望着孙太医,等待下文,而张辞水思索一霎,恍悟道:“陛下被困地底下的暗室两日两夜,又遇送风口坍塌。”   军营里的军医治的都是刀剑伤,中毒这种事,诊错毒源也是有的。   而崔旺哭啼着趴在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陛下受苦了。   孙太医往身后崔大监看一眼,“瘴毒好解,只是陛下原本生受冰蚕七日之苦,又经放血,身子并未养好,此番再去西北一趟劳累,眼下,气血亏得厉害,除每日汤药外,补气的参汤每日两碗,连服三月不可断。”   “陛下为何昏迷至今?”张辞水问,“可是毒入肺腑?”   孙太医捋着白须摇头,“毒不碍事,陛下昏迷,大抵是过于劳累,身子亏虚。”   孙太医说完,就领着小药童回太医署煎药了,留下张辞水瞪着眼杵在原地。   虚?那陛下和郡主,还能好吗。   崔司淮若有所思打量张辞水,不知他何故露出举步维艰的为难之色,遂拱了拱手,“在下是朝臣,陛下尚未醒,我长留这里不合适,告辞。”   “不送。”   汤药连带着补汤一同被送过来,喂完药不到半个时辰,宣珩允果然醒了,只是方一醒来,就传张辞水入内殿。   这夜,久不行动的黑衣骑悄无声息出现在沈府,神不知鬼不觉将沈府里里外外连同所有暗室都搜查一遍,整个过程,未惊动沈府一人。   次日,打了胜仗的元启帝临朝,六部诸臣叩首齐贺,山呼万岁,礼部接旨负责准备接待即将   送来降书的古纥、北厥王族,虽难耐酷暑,但满潮文物个个喜不自胜。   在古纥、北厥会将永远臣服宛朝这等喜事面前,向来不和的户部、吏部两位尚书都差点握手言和。   如此盛景,在宗人署做事的十六王爷宣敬德亦未忘记作为宣家后人的使命,他提了提衣襟,提步迈出文臣队列。   “陛下此次亲征大捷,一举解决困扰宛朝边境百年难题,实乃喜事,臣奏请择日恢复宫中采选,若有德才兼备之淑女坐镇东宫,这便是双喜!当大贺!”   宣敬德虽年迈,可身子骨却是好,单是听他方才洪亮如钟的嗓门儿,就是能活过一百岁的气势。   此话一出,方还洋溢着喜悦之声的紫薇殿瞬间寂静,要知道,自上回有人在早朝上谏过陛下无后不可耽搁、而被宣珩允大发雷霆贬去京外之后,后宫之事,再无人敢劝。   可挡不住宣敬德人家是皇叔啊,这会儿,所有人都屏息垂目,等待陛下随时而起的雷霆之怒。   然等许久,未听上堂皇上开口。   崔司淮站在大理寺卿身后,稍稍抬头往上看,却正好撞上陛下开口——   “那就有劳皇叔出面,为朕拟写一份聘书。”清越的声音悠悠响起,听得出陛下心情不错。   众臣愕然,猝不及防直接跨越到写聘文的步骤,可这尚未采选,聘的是何家女儿,难道是暗生情愫?不少人开始暗自感慨,这是哪一姓氏的女儿,这般好命。   就连宣敬德都怔愣半晌,恍恍领了旨,才想起问陛下,“敢问陛下意许何家女,能得陛下青睐,想必一定是德才兼备的淑女,此女好福气。”   崔司淮皱了皱眉,仰头看过去,陛下面上噙笑,未有半分愠色,他的心底自顾疑惑一瞬,就听陛下淡淡开口,“淑女,倒是与她沾不上关系,有她,是朕好福气。”   宣珩允声音不大,可满朝文武听得清楚,崔司淮心中疑惑,寻思未听一同回来的李享说昭阳郡主和陛下重修旧好啊。   不知谁家女,但陛下的后宫终于要有好消息了,下朝之后,方走出紫薇殿,这群手握生杀予夺的当朝权贵们三五成群抵着头,纷纷猜议陛下中意的是何家女。   若是退去那身令百姓生畏的官服,大抵就和茶馆里聊闲话的散人难以区分了。   午膳和汤药一起被送到含凉殿,顺带着小书房被搬过来。   宣珩允用过午膳,依例小憩半个时辰,待他坐到新整理出来的书房里,摆在他面前的,是从沈府查抄出的东西。   与古纥往来信函自是有的,而旁边整齐摆放着两樽金兽小香炉,和几件男人的里衣。   清寒的眸光淡扫过那些衣服,宣珩允撤回视线,吩咐张辞水,“拿出去烧了。”   他自然认识,那些皆是他的里衣,想到沈从言为从黑羽鸟身上截获消息,竟做到此,他忽而觉得可笑,低低笑出了声。   这才是他策马先回的真正目的,沈从言的事,当着楚明玥的面查,恐她痛心。   只是这声笑,令张辞水脊背一凉,边塞一行,陛下身上那股疯执劲儿倒是不见了,但他却更畏惧了。   他更畏惧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   “大明河宫内殿当值的所有人,下狱。”   “崔大监呢?”   张辞水话一出口,就被扫来的凌厉眼风摄得慌张低头,“属下多嘴!”   今日早朝,他并未提及沈从言之行,证据确凿,但,他想等楚明玥回京,把此事交由楚明玥发落,沈从言之举,事关定远侯清名。   曾经,是他忽略楚明玥的感受,总以为给她无忧的生活,就是为她好,今后,他会更尊重她的想法。   张辞水办事迅速,查案他不在行,但刑讯逼问是他常做之事,未出一个晚上,为沈从言办事的五名太监三名宫婢尽数招供,还顺带供出未进大狱一人,重华宫里的崔安也收过沈从言递的银子。   张首领二话不说,就派人将崔安提进大狱,只是尚未上刑,崔安哭天喊地要求见崔大监。   崔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都是陛下身边当值的。   待崔旺赶到大狱,崔安刚嚎出半嗓子,崔旺一巴掌抽得他半边脸当时就肿了,抽完对张辞水道一声“劳烦张首领”,扭头就走。   崔安到底是重华宫里当值,张辞水也没用要命的重刑,只让他把做过的事交待清楚,留他的命待娘娘回来发落。   剩下的人,凡受过沈从言好处的,再无命活着走出大狱。   这一动作在第二日就传遍宫内宫外,所有宫人皆是提心吊胆,尤其往日收过哪位大人几块金子、给人递过一些宫内消息的人,个个魂不守舍。   而往日探听过宫内消息的各位大人,更是吓的盛暑天出一身冷汗,猜不出宫里那位这是要动何人。   人人都怕玄铁斩风刃在某个深夜砍在自己脖子上,次日的早朝,当宣珩允拿出减免赋税的新令时,无一朝臣有异议,所有人直呼陛下圣明。   楚明玥是在第三日回到洛京的,比着大军的行程早了一日。   她带着丹秋同前去送消息的黑衣骑一同骑马回来,留花小六带着另外两个丫头坐马车。   抵达朱雀门时,是第三日早晨,张辞水准备好双鸾油壁车,一早等在城门口。   楚明玥下马换车,梨涡浅笑轻睨丹秋,让她骑马与张辞水同行。   车马再次启程,朝着皇宫方向出发。   城门下,指挥使灰白的胡须颤了颤,他使劲揉了揉浊黄的双目,遥遥望着那辆郡主仪制的油壁车逐渐走远,终于露出舒怀的神情。   有人说昭阳郡主被掳走了,平安回来就好。   马车直接把人送到大明河宫。而紫薇殿那边,崔旺得到消息,低声传禀,宣珩允当即退朝。   楚明玥纤指相扣在含凉殿焦急踱步,在来回走到第七趟的时候,她终于唤来张辞水询问:“陛下病得这般厉害,何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如何就到了安排后事的时候?”   张辞水瞠目怔愣,不理解郡主口中的“这般厉害”是哪般,怔了片刻,又一想,心窝子里的人,可不就是掉根头发丝都是大病嘛。   想到这里,张辞水心里一喜,果然,娘娘就要回宫了。   而从紫薇殿回大明河宫的宫道上,小崔大人不顾文人形象,跑得满面大汗,终于追上陛下的轿辇。   待他拦道叩首,把要事回禀完,轿辇之上,一身珠白缎面皇袍的君王眉目清寒,凝视着他。   他托黑衣骑带了封书信给楚明玥,陛下中毒,速归。 第89章 89、89   宣珩允停在含凉殿前, 沉了沉眉。俯首行礼的张辞水未瞧见这一变化,只是凭空觉得后颈一阵寒风,只当是含凉殿檐上凉水被风吹来。   下一刻, 宣珩允忽儿摇了摇头, 敛尽脸上三分病容的沉郁模样,含笑入殿, “阿玥, 累你一路尘土, 我体内瘴毒已解。”   既要坦诚,往后,便再不想瞒她半分。自上次醒来, 他再未在她面前用过“朕”这个自称,从前是她不喜, 如今她不介意, 他反倒一定要用“我”代替“朕”。   “我”是阿玥一个人的,“朕”是这个天下的。   楚明玥仍着一身素色衣裳,衣带被殿内凉风吹着拂曳,她睫羽颤动, 带着打量的目光在宣珩允身上来回逡巡一圈, 半信半疑。   “你去太医署请太医过来。”果然, 楚明玥不再看他,转头对殿内当值的宫婢道。   宣珩允浅淡得笑,走上前一只手臂绕楚明玥后背,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扶着她在红木嵌理石的扶手椅上坐下, 又抽出染着瑞脑香的帕子拭她额上细汗。   两指抚过粉红娥面, 宣珩允语气心疼低声道:“可是路上赶得急了。”   楚明玥颇有些不自在, 那种被陌生人轻薄的感觉又来了,她侧脸避之,正要开口,就听低沉的嗓音附在她耳畔说着:“我服侍阿玥去风吟池泡泉可好。”   桃色粉面腾起一阵热浪,这含凉殿外的水车大抵是要换新了。楚明玥向后躲开,下意识往窗外水幕看过去。   含凉殿曾是她夏日最喜欢呆着的地方,其次就是含凉殿后边的风吟池,池子里引过去的山泉水,池汤是露天而建,四周被两人高的假山石围着,再无其他遮挡。   曾经,她常清退宫人,泡在汤池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也曾披一袭辍着铃铛的红绡纱小指勾他腰间的白玉带邀他同往,次次被他拒绝。   思及此,楚明玥心底那点羞涩登时烟消云散,冷眼推他,起身往殿外走。   宣珩允看她神色不对,知她是想起了过往,心下一凛,当即不敢再胡来,赶紧追上认错,“阿玥莫闹,往后你不高兴的事我一句不提。”   “陛下的往后与我有何干系。”楚明玥驻足回望,自觉说得严厉,可话出口,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怄气。   她才不是欲擒故纵,仅仅是方才突然清醒,不应该与此人不清不楚得胡来,和离了就是和离了。   宣珩允两手扶着她双肩停在楚明玥面前,压低眉目沉沉注视着她的眼睛眯眼笑,“可我偏要和阿玥有关系。”   桃花眸里装着一潭醉人的沉酿,星眸闪动间,最会蛊惑人心,楚明玥强迫自己切断与那双眸子胶着在一起的目光,再次抬手去推他的手臂。   手送出去,被他顺势握在掌心,倒像是故意投怀送抱一般,楚明玥气得咬着贝齿抽回手,这人怎么成这样了呢,瞧着怎就不像病好了呢?   难道,本来的面目就该如此?   “宣珩允,这才是你?”楚明玥复又对上那双眸子,带着不解和审视。   “不,”宣珩允收回手臂,转身坐到那张扶手椅里,姿态矜雅得斟茶,神态已然恢复俊儒清贵之气,“不是宣珩允,是宣九,阿玥又叫错了。”   斟好茶,他拉楚明玥在对面坐下,把降暑凉茶推到她面前,肃声低喃道:“阿玥不喜我胡闹,那就不闹了,快喝杯凉茶,莫染上暑气。”   茶香扑面,喉咙里就真得似烧着了一般,夏日里策马赶路,是真的难受。   楚明玥两手端起茶盏,低头慢啜,两根似葱玉的食指微微翘着,甲盖上朱红蔻丹掉一半,却丝毫不败其风华,那两抹不规则的红晃在宣珩允的视线里,漫不经心挠得他骨髓里都是痒的。   茶案临圆窗摆放,二人相对而坐,窗上青色竹帘落下一半,挡尽屋外刺辣的日光,屋檐上落下的水幕“哗啦啦”落入水渠,又被吱呀呀转动的水车再一次送上琉璃檐。   夏日里听窗外的动静,美好得就似丝竹乐声。   这样安宁的时刻,宣珩允许久没有感受过了。或者说,曾经,他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安宁。   耳畔再无呼啸风吼,脑海里云卷云舒茫茫无边际,再无多余的声音,再无汹涌潮汐。   曾经的他,当真是个傻子。宣珩允眉目溢笑装着对面的明眸娇容,只遗憾曾经浪费那么多时光。   楚明玥放下茶盏,抬眼撞上那双蕴着春华的眸,心跳猛的乱了两下。自他从大邺府的暗室里出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好在宣珩允未察出她眸底闪过的莫名情绪,又为她蓄满一杯茶水,道:“正好你过来,沈府那边我已命人搜查过,所有证据皆在书房,对于沈从言,我想交给你处置。”   楚明玥的视线移向他清致的下颌线,未多思索,“听闻陛下已寻回真正的沈伯父遗子,自然是要为沈家子恢复身份,至于他,古纥王族欺我宛朝,蒙蔽父亲,这笔帐自是要和古纥算的。”   “至于父亲,陛下无需顾忌,父亲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若他还活着,绝不会为未识清人顾忌颜面而替那人掩盖恶行。”   “那人之罪,陛下须按宛朝律法严惩,以儆诸藩。”   她的声音似山岚风轻,字字句句不涉半分私心,所说皆为朝廷考虑、为沈家子考虑,这,是楚家女儿,是奉化帝倾尽皇权成就的昭阳郡主。   宣珩允望着女子,若她生是男儿,先帝何必要从他们这些皇子里选传袭人呢。   “他的遗体,我让人暂放冰棺,你可要一见?”宣珩允问。   楚明玥黛峰轻挑,“不见,他既不是沈伯父之子,往日种种皆随云烟去,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不会愧疚,亦不欠他。”   宣珩允暗自松了掌心手指,皇袍之下绷紧的身体倏尔放松,她没有遗憾,那便好,他惟怕此事累她心神。   他倒是忘了,昭阳郡主惯不拖泥带水,比如要和他和离。宣珩允垂眸浅笑。   孙太医应召而来,崔旺引人入殿。   楚明玥骤一见孙太医,忽而愕然,后才记起是她要传太医为宣珩允诊病的。   孙太医步入殿中,抬头看见楚明玥端坐在案,一时恍惚竟不知该唤娘娘还是郡主,“娘娘”二字已出口一半,又陡然来了个急转弯。   楚明玥不在意,抬手请他为陛下诊个平安脉。   孙太医称诺,眼皮抬了抬,见陛下已递出瘦窄的腕骨,从始至终未发一眼,只含笑温柔注视着楚明玥。   孙太医上手探脉,白须静而不动,可他的心里又打起了鼓,一直寻思方才唤郡主究竟有没有唤错,这一纠结,额上横纹渐深。   楚明玥一瞧,心里登时揪紧,“如何?”   不知不觉间声音带上厉色,孙太医凛然声寒,慌张回话:“陛下体内瘴毒虽解,但身子仍亏虚的厉害,补气的参汤还要继续服。”   “亏虚?!”   孙太医正要解释,宣珩允冷目扫过去,他惶恐闭嘴。   “不过是缺了气血,喝几碗汤就回来了。”宣珩允开口。   楚明玥半信半疑,然她也知道,孙太医大抵不敢再开口,她只好肃声道:“孙太医可敢保证,陛下无性命之忧。”   孙太医连连点头应声:“陛下的身子绝无大碍。”荣嘉贵妃娘娘的凤仪,他是有些怕的。   孙太医退出殿,楚明玥错着牙对宣珩允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府了。”   他的身子如何会亏虚,聪慧如她,怎会猜不到。她的愠气来得莫名其妙,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何,就是有压不住的邪火,自听到亏虚二字那刻,燎燎而起。   楚明玥拂袖而起,被宣珩允拉住衣袖,他就那么坐着,仰面看她,“阿玥没有别的事要与我说吗。”   那双桃花眸明亮似星,带着耀眼的期盼。   楚明玥蹙眉一想,还真有件事。   “陛下的张首领打算何时娶妻?”楚明玥问。   岂料宣珩允眸光一沉,冷声道:“他不是我的,阿玥才是,不,我是阿玥的。”   楚明玥:……   这人怎么时而就犯病呢。   “你若舍得丹秋离府,我明日就给他们赐婚。”   楚明玥半笑垂眸视他,原来一国皇帝,私下也会偷瞟属下会了哪家姑娘,“那我先替丹秋谢过陛下。”   楚明玥屈膝欠身,行过礼就欲走,衣袖却仍被人拽着不松。   “没旁得事了?”宣珩允的声音明显失落。   楚明玥转眸思索,“无事,陛下有事不妨直说。”话落,她静静等着。   “我入赘楚家做夫婿一事,阿玥可想好?”   楚明玥只觉脑子一懵,她何时说过要考虑此事?“陛下就莫要说胡话了,从无皇帝做上门女婿这一说,往大了说,岂不是楚家占你宣家江山。”   她只当上门夫婿一说是宣珩允磨她故意为之,如今她是真的再做不到清清白白只当他是君王,如此,这人目的也该达到了,怎得还提。   宣珩允抬眼望着她,敛去脸上笑意,无比认真地正色道:“能得阿玥,天下作聘又如何。” 第90章 90、90   是夜, 一轮圆月洒下霜华,星河陡黯。   楚明玥披一袭雪色裙裳,侧卧在一张青石上, 她的头发尚带水汽, 显然刚从湢室洗浴出来。   面前的池塘里,荷花早已尽数盛放, 如盖荷叶时而在夜风里颤动, 是叶上睡蛙蹬腿跳入池中。   花小六背靠青石坐在池岸, 双脚拍打在池面。   她们一人一壶从冰窖拿出的杨梅酒,就着酒壶畅饮。一旁的花枝上挂着两盏琉璃灯,灯里燃着驱蚊的香料。   这一切都美得似一幅夏夜仕女图。   然花小六仰颌灌一口酒, 往青石扫过,“你就准备躲在这府里一直不出去?”   青石上女子一手拎着酒壶, 两颊在柔黄的灯光下晕出团粉, 凤眸里星辉不受控制肆意涌动。   花小六嗤她酒量这么多年没长进。   楚明玥半阖眼帘轻轻摇头,“我还未想明白。”   自那日从宫里回到定远侯府,她已经八日未出府们,一想到宣珩允漫不经心又认真地说出“天下作聘又如何”, 她就感到茫然无措。   万幸近日古纥、备厥使团送来降书, 朝廷那边较忙, 宣珩允未过来侯府。   她根本无法理清自己乱如麻的思绪,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她承认自己还担心他,还挂念他的安危, 可二人之间数次相处的陌生感, 又让她迟疑。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 花小六又咽下一口酒, 仰望着星辰悠声道:“要我说啊,想不清楚的全当不合心意处理,你十三岁那年逮着机会就往冷宫跑,可是未有不清楚,太极殿请嫁,你何曾犹豫过。”   忽然她眼睛一眨扭头对着楚明玥,笑得诡异,“你呀,就是没和旁得男子试过,总栓在那一棵树上,没见识过森林和大海。”   楚明玥白她一眼,“我怎么试,我自幼只与先帝诸多皇子、相府家公子相识,我若是心悦这些个里头的谁,怎会只挑出他一个。”   花小六叹一口气,无招。   虫鸣蛙唱,二人听了一会儿,花小六忽然换了个姿势侧坐,双脚离开池塘时哗啦啦带起一串水珠,她凑到楚明玥耳畔,坏笑着说话。被楚明玥推着肩膀让她走远点。   “说得什么诨话,怎得和十九叔一样的不正经。”   “咦,十九王爷好像在王府里,他不是最疼你吗,怎得一次都没过来。”花小六一只手掌撑地,重新把脚放回池水。   “大抵是没脸见我。”楚明玥不甚在意,“无妨,十九叔脸皮厚,他在王府里呆不住的,我若主动过去,反倒让他没面子。”   花小六甚是认同,连连点头。   她回到侯府,自是追着楚明玥把被掳走之后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个事无巨细,当然也就知晓了沈从言的事。   但关于沈从言,她却不敢过多追问,饶是再明事理的人,谁的心又真的能做成毫不偏颇的秤呢,昭阳郡主做了于家国大义上对的事情,于私情上,她曾真情实意唤过那人大哥。   哪怕最是骄纵的年纪,她在敬爱的大哥面前亦是乖顺的。   如今,坏人死了,可她楚明玥心里骤然空出一个角落,这个位置不是哪一个名字或人的,而是她的兄长,这个“兄长”是一个轮廓,一个象征,是她于世上的亲人,而不是那个劫持她伤害她的人。   空气一时有些死寂。   花小六心思一动,四下张望一圈压低声音道:“柳姐姐不还找回一如意小郎君呢,眼下天色正好,不如我带你去西街的烟花巷开开眼。”   “那里的小郎君啊,说话个个好听,没准儿你一见那些个俊俏的,就想明白了呢。”花小六越说越兴奋,眉梢在月下飞舞。   “不去不去。”楚明玥心底刚升起的消沉情绪被花小六一拳打散,她饮尽酒壶里最后一口酒,从青石上起身,被半夏春儿扶着摇摇晃晃往寝房走。   虽然如此,但昭阳郡主和俊朗小郎君的缘分还是来了。   自古纥、北厥两国派王族衰使团来宛议和已有数日,两方议和条约终于谈拢。   两国永远臣服于宛,古纥每年向宛上贡汗血宝马万匹、牛羊万头,黄金万两,而北厥则在这些数目上加一倍,两国皆派一年轻王子留京五载,学习中原文化。   古纥是挑起战事的一方,北厥只出兵五千相助,北厥来使不服,站在紫薇殿内高声抗议。   元启帝高坐金龙椅,只凉声款道:“朕若不重罚北厥,他日再有藩国乱我边界,众多小国岂不都去出兵相助。”   一国犯乱,不构成威胁,可若让散若星盘的诸藩团结起来,那就真的是场硬仗了。   如此,北厥只得认下这屈辱条约,既已成友邦藩属国,自然是要依礼制在皇家城郊别苑开宴设席。   大宴这日正好是古纥的婆兰伊节,其性质类似于宛朝乞巧节,礼宴在晚上,礼部给宫苑里挂上许多婆兰伊节独有的兽金灯,以表两国摒弃前嫌、重修旧好之喜。   昭阳郡主应邀赴宴,她一早就换好郡主仪制的枫红刺花金宫裙,发冠十二只金羽钗,乘着青鸾油壁车出了城。   皇家别苑倚山而建,原本就是皇族贵胄夏日里避暑胜地,楚明玥的轿辇到的时候,一众皇亲国戚、朝臣及其家眷已到过半。   兽金灯被挂在枝叶间,一颗颗闪烁着,像狼的眼睛。这样的场合也是诸家联姻的好机会,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聚在花园里,夏夜的山风吹过一抹凉。   大宴尚未开始,楚明玥寻了处偏僻凉亭,独自坐在厅中,眺望花园里张府的女儿给孙家的儿子塞了一方秀帕。   “这两家的老太爷不是不对付吗?”楚明玥唇角噙笑,梨涡深陷。   “啊?”半夏疑惑不知。   楚明玥倚在漆红雕花栏杆上,笑意不减,清音过泉,“两个老爷子曾在紫薇殿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呢。”   半夏听得咂舌。   这处凉亭地势较高,正好被繁茂如盖的古槐树掩在其后,就仿佛是修建在枝叶从中。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绕老槐树而过,数人一起的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几人行至树下时,清丽带笑的声音正好响起,为首的年轻人驻足仰望,透过随风拂动的叶片,他见到半张精致像林中仙一样的脸。   “王子,该入席了。”   年轻人眉高眸深,肤色健康,穿一身古纥王族服饰,他就像没有听到催促,展颜忽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是阿依诺。”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不明所以,把人往大宴方向一路拖走。   而林中仙听到动静,探身往下看,唯有一捧夜色。   几乎所有宫宴的流程相差无几,无外乎笙歌乐舞,楚明玥从小到大参与过无数次,这样热闹的时候,热闹得过了头,反倒显得刻意。   她一袭华丽宫装,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的玉案后,神色阑珊淡然看着舞池中长袖拂摆。   金樽玉液被她不知不觉间喝去一半,酒气熏氤过的容颜愈发明晃晃得惑人心,两道目光落在她的方向,就似黏着一般再挪不开。   古纥王子被楚明玥身上似冷似媚的仙气儿深深吸引,不自觉从席位站起,这时,舞池里一排纤腰舞娘入场,腰上铃铛随着羌笛一道响起。   也是这群随乐律旋转的舞娘,阻挡了上座突然射来的冷戾眼风。   年轻人的视线时而被舞姬挡住,那张如刀刻的英朗面容露出焦急之色,就连身旁人连连拉他衣角都未察觉。   终于等到舞姬散去,却见仙子正要起身离开,他匆匆放下手上金樽,提步追了出去。   “阿依诺。”   楚明玥走出大殿,刚在回廊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余光扫见身后人影追来。她转身打量来人衣着打扮,微微颔首施礼,“可是古纥王子。”   “你知道我?!”年轻人那双深邃的眸子骤然一亮,他声音爽朗纯粹,“我叫羚金诺华。”   没错,诺华这个姓氏,是古纥王族。   楚明玥莞笑,眸光被酒气熏得朦胧似水,“楚明玥。”   羚金诺华闻言瞪大眼睛,“好美的名字,自上次一别,我一直记得你。”   上次?楚明玥转睫思索,往常所有藩国来使参加的宴席,她皆在,并不记得眼前的年轻人。   羚金诺华看出楚明玥不识自己,着急解释,汉话就不怎么利索了,“十二月夜里,街上下雪,你在射箭。”   楚明玥恍然,这些零碎的信息拼织起来,不难记起是去年腊月,她借父亲祭日离宫,曾被柳舒宜拉着到街上喝烫酒,一时兴起玩了回射靶。   当时,她被宣珩允缠上,是有一个古纥年轻人站出来解围。   “你果然记得我。”年轻人一脸欣喜,伸出手去握楚明玥的手,被她后退错开。   见楚明玥躲避,羚金诺华忽然跃起,摘下一枚瓦当上挂着的袖珍兽金灯,双手捧到楚明玥面前,“送你。”   见楚明玥踟蹰未接,羚金诺华解释,“古纥男儿若是喜欢这个阿依诺,就会在婆兰伊节这天,摘下兽金灯送她,求她回家做妻子。”   楚明玥十分惊讶,抬眼望着面前有无尽活力的年轻人,她被如此直白的示好震惊到了,怔怔不知如何回应。   “你就是未遇到别的好男儿。”   花小六打趣的话瞬时在她耳边响起,她说楚明玥分不清和宣珩允的感情,那是没有其他人出现在她面前,才使她浑沌懵然。   这一刻,面前站着一个和宣珩允截然不同、脸上溢满阳光的人,正不知含蓄、委婉为何物,直白地向她求爱。   楚明玥没有着急拒绝,她摒弃一切声音,去品味内心的感受。   殿内鼓乐声传出,鼓点恰好盖过不大的脚步声。珠白缎面的袍摆上金线刺着繁琐的祥云腾龙纹样,走出明亮灯火的人沉冷着俊美孱白的脸。   和暗色回廊里罩满阳光的麦色年轻人对比鲜明。 第91章 91、91   楚明玥的视线猝不及防一阵旋转, 她低呼一声,对上那双似要喷火的猩红眸子,遂沉静仰视着他清隽的下颌线, 吐息被瑞脑香紧紧包裹。   宣珩允把人拦腰横抱, 顺着长廊下的灯影大步疾走,锋利到欲把人砍成肉泥的残暴眸光狠狠剜在羚金诺华身上, 吓得年轻人张圆嘴巴却忘记了腹中锵锵誓言。   雕满花枝锦簇的红木门被一脚踢开, 宣珩允一路抱着楚明玥回到就寝的殿内。   他快要气疯了。他的女子过于耀眼, 她是九天明月,世人皆可仰望,他恨不能做漆黑的乌云, 遮光蔽月。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怎么敢觊觎他的阿玥呢。宣珩允紧紧咬着牙根。   脚步如飞一路跟在后边的崔旺又喜又惊, 默默把大敞的门从外边关上。   平角长案空空, 宣珩允把人放上长案,却未松开双臂,他一手托着她后颈,一手揽着那把纤腰, 让人半仰躺在书案上。   虽然他的五脏六腑都在被怒火焚烧, 他手臂的动作却温柔到极致。   “招朕做上门夫婿的事, 阿玥何时点头。”滚烫的气息在彼此之间胶着,宣珩允的语气却低沉冷静,他压低眉眼近距离凝望着楚明玥。   楚明玥樱唇微启,怔望着疯癫与冷静共存的人, 襦裙下的峰丘起起伏伏, 一下下触碰在宣珩允的胸膛上。   她突然生出一个恶劣的乐趣, 勾唇笑着用气音说道:“孙太医说陛下身子亏虚, 我总要先挑几房面首,才好不累着我的上门夫婿。”   然听者抓取到的重点却非刻意的嘲弄。   宣珩允眸光一亮,接着眼底暗下,脸颊贴着细腻粉颊,贴耳含糊不清道:“有我就够了。”   倾身而下。   楚明玥睁大一双凤眸——是我揶揄的意思不够明显吗?   刚思及此,那颗上翘的唇珠被湿i软的唇i舌卷着,风卷云残而过。   细密的吻顺着下颌往下,濡湿雪峦,楚明玥咬着下唇缓缓阖上双眼。   凝望羚金诺华那几息,她心中已有答案。   她非别无选择,是她惟愿这一个选择。   她不是被他黏缠不清作出的妥协,也不是别无他选的只能如此,更不是得知他过往酸楚后的感动悲痛。   昭阳郡主的脑海里终于刮过一阵清风,混沌迷雾烟消云散。   是她的心,再一次选择了这个疯子。   他的吻是温凉的,时而似羽毛轻扫而过,时而如劲风席卷,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感受。楚明玥刚这么一想,襦裙应声而裂,宣珩允低低笑一声,仿佛是窥探到她脑中想法,一缕被撕下的绡纱轻缚她皓腕。   “你……”   楚明玥刚吐出一个字,发髻上金钗被甩落,修长似竹的手指寻溪探径,珠蕊被两指揉碾复揉碾。秀颈猛地仰起,吟呢从齿缝露个彻底。   下一刻,吻停在那方许久许久,直到女子的玲珑脚趾都蜷曲绷l紧。   殿内灯火通明,整整一夜,未落灯。   他们分别得太久,在走过漫长的错误之后,终于寻到正确的、表达爱慕的方式。   他注视着她,在明亮的灯火里直白地看她,亦不许她闭眼,彼此的目光胶着、缠绕,桃花里映着如晨曦莹露微颤的凤眸。   漆黑的桃花眸深湛迷人,眸底深处跳跃着的火簇,起初似流火,胶着之中忽而炸开漫天璀璨烟火。   后来,她声音哑透,沉沉睡去,失去意识之前,恍惚听他附在耳旁,沙哑着嗓音问她,“阿玥还认为孙太医说得对吗?”   一觉醒来,早已过巳时,再看,身上已经洗过,是什么时候,楚明玥竟全无印象。   身上虽被洗得清爽,然雪肤上簇簇桃花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褪去的。   楚明玥撩起眼皮子,只觉全身酸沉,一眼扫见全身痕迹,就像被欺负过一般,昨夜被迫在镜前逼问“可是到了”的画面晃过她的脑海,她使尽甩了甩头。   再看始作俑者,睡得一脸餍i足。那张俊美的脸因为凌乱的鸦发少去许多锐利,多出几分被满足后的倦。   冰丝凉被顺滑,楚明玥稍一动,薄被滑至二人腰间,露出搭在她腰上的手臂,白如霜的手臂上几道红色抓痕猩目。   楚明玥先是心疼一霎,转念想起在他手臂上留下抓痕的原因,咬了咬贝齿想要踹他一脚,不料腿刚一动,薄被似流水一般滑落至榻下,露出彼此紧紧攀缠的身体。   楚明玥气得哼哼两声,这个动静,却将宣珩允吵醒了。   “怎么了阿玥,哪里疼。”那双桃花眸尚未睁开,压在楚明玥腰上的手臂下意识向怀中收紧,待那双失焦的眸子聚拢光采,视线顺着肩骨上粉印向下游曳。   楚明玥眼睁睁看着那双眸子变得晦暗,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两只手把又要压过来的人往外推,“不想。”   她微阖眼,贝齿咬着下唇,芙蓉面扭向一边,这副拒绝的模样配合着方才二字落在宣珩允眼中,又怎是推拒。   她不知,那二字在宣珩允耳中,无异于撒娇,连绵的吻落在额心,是无比温柔的,每一个吻都犹如落在稀世珍宝上。   当然是他的稀世珍宝,是他受过许多的自我折磨,才求回的盛世之宝。怎能不呵护,怎能不为之疯狂,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啊。   刚睡足的神采被这人坏心思的一次磨尽。   最后,宣珩允捡起地上薄被为她盖上,下榻背对着他端起茶案上凉茶清口。   她已无力,懒洋洋躲在薄被里枕臂看他。冷白的皮肤胜过女子,皮囊下包裹着清隽有力的蝴蝶骨,脊线纵贯肩宽腰窄的背平直延展,与之不般配的,是胡乱散落在上的甲痕。   珠白缎面的中衣旋转落下,那副优越的身姿被掩住,楚明玥隔空睨过去,心里意犹未尽。   似有所感,宣珩允系好腰间系带,转身淡淡笑着俯身过来,“一夜侍奉,不知昭阳郡主可还满意。”   楚明玥脸颊一热,又觉不能矮了气势,眼尾撩起,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悠悠一声,“赏。”   宣珩允浅浅的笑,吻她的指尖。   楚明玥看着他温淡清雅的样子,仿佛回到从前,忽又记起昨夜的疯狠,心里忿忿念,还能变出第三副面孔不成。   门外的敲门声充满谨慎,楚明玥甚至能够脑补出崔旺侧耳贴门小心翼翼的画面。   宣珩允放下层层帐幔,把独属于他的人遮挡得严实,冷声让人进来。   今日古纥、北厥两国使团离京,入宫辞行,人已经在紫薇殿内等一早上了,一同等着的,还有上早朝的大臣们。   宣珩允被两个小太监伺候着穿好皇袍,一个眼神,所有人退到屋外等候。   楚明玥听着屋外窸窣动静,一阵犯困,枕着手臂阖了眼。   宣珩允走至榻前,动作极轻把那一截藕臂挪开,扶正她的脑袋在裘枕躺好,随后,在娇睡的美人额心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第92章 92、92   月末, 一场夜雨,暑气说去就去,拂面而过的风一夜间就凉了。   两藩国使团走了有三日, 而跟随使团来的王子则应约定留在上京为质五年, 大宛朝的皇帝陛下,是在所有文书上盖完红印戳之后, 才知晓古纥被选为质的就是胆敢觊觎他的阿玥的人。   可惜为时已晚, 羚金诺华已然接过圣旨, 在驿馆里住下了。   因着上回被折腾得狠,这两日每有宫里的马车出现在附近,定远侯府必然匆匆关闭大门。   三日, 楚明玥手背上的红痕终于褪尽,这才应下花小六, 二人乘车出府去喝孙婆婆独酿的白桃酒, 说是务必要赶上夏日最后一壶。   青鸾油壁车驶出侯府,往热闹的朱雀大街方向去。   雨是在两个时辰前停的,此刻,天空湛蓝如洗, 云海滚滚, 原本毒辣的太阳转眼就变得柔和许多, 裹挟着水汽的微风一吹,车窗上层层纱幔卷动。   楚明玥低着头剥葵子吃,吃完最后一颗,她把攥着的一把葵子皮往小案上的琉璃牒里一丢, 终于撩眼皮轻剜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 “作甚。”   花小六手里团扇掩住下半张面, 懒洋洋打呵欠, “你和陛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团扇的象牙手柄推了推楚明玥袖襟,露出淡若水月的一瓣胭粉。   楚明玥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何时瞒过你。”   “你还真要回那个笼子里当回你的娘娘啊。”花小六蛾眉高挑,团扇拍在膝上,“没劲!无趣!”   翘头长案上放着一个錾金兽面纹的小香炉,炉子里燃着甜沁的紫沉香。   花小六鼻翼一阵猛吸,突然纤掌拍在案上,“这不是你以往用的香。”   楚明玥睫羽慢扫,“新调的,添了半头瑞脑香。”   花小六哼哼两声,靠上身后软垫,闭目不看她,过了半晌,才阖着眼道:“昭阳,你放心大胆的去,管那人是不是天子,只要你喜欢,咱就回宫里当娘娘。”   话至此,她睁开眼扭脸看着窗外往来路人,咬牙道:“谁若敢嚼舌根,我就去把他们的嘴缝上。”   荣嘉贵妃娘娘的“恶名”,花芷萝没忘。她是怕她再蹈覆辙。   楚明玥眉眼噙笑,注视着她的好友,几息,她眨了眨眼,嗔道:“瞧瞧,这就急着赶我走,可是嫌你住的院子不够大?”   花小六瞥她一眼,“最好走得时候把整日搭拉着脸的长生也带走。”   “呵,是谁整日早上教他策马。”楚明玥眯着眼悠悠一声叹,“可惜哦,我可没想住回宫里。”   花小六瞪大眼睛诧异问她:“不入宫?!”   “不入。”   “你就真打算和他这般过?”   “就这般。”   花小六震惊之下,伸出拳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楚明玥靠着小窗轻轻笑,一束光斜过,打在她额心描画的五瓣桃花上,伊人粉面,娇不自知。   “可他是皇帝啊,总要有皇后有子嗣的,你待如何?”花小六问她。   “我就是入了宫,他要纳妃,我还能一辈子拦着不成,他日若有人烦了,大门一关,省了世人再瞧乐子。”   楚明玥思索片刻,悠悠含笑道:“我们现在两不拘束,岂不自在。名份都是虚的,这里是满的。”   楚明玥执扇点了点心口位置。   她和宣珩允二人之间,她是有认真想过的,那个似牢笼一样的后宫,她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宛不会再自投罗网。但说面首,也是趣话,思及此,楚明玥咬了咬牙根,哪个面首似他那般能折腾。   这般,挺好的。她知道他的心里有她,她亦不会对旁人动心,中宫身份,不过尔尔。   楚明玥莞然淡笑。   忽然,一道空灵笛声传开,楚明玥猛地掀开纱幔,探身往车窗外看去,寻着笛声的方向,是一幢幢飞檐楼宇,青色瓦片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星光。   “昭阳?”花小六疑惑唤她。   楚明玥侧着秀颈往远处张望,面带欣喜,“是十九叔。”   话正说着,那曲空灵的笛声忽而换了曲风,轻快跳脱,透着洋洋喜气。   “是《鱼欢水》。”花小六哈一声笑着拍掌。   这是一首坊间闹洞房的花曲。   楚明玥也回过味来,坐回马车内,纱幔被“唰”一声拉上,“不正经,老不正经。”她隔着纱幔狠狠往曲子传来的方向剜了数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哪里有半分恼怒。   她是欣悦的,她的十九皇叔洒脱不羁,不会因为误入沈从言圈套作茧消沉。   马车外笛声仍在继续,欢快的曲子从楼宇檐顶   传出,而翘腿侧卧在屋檐上的男人,一缕鬓发落下,在风中拂动,他那双琥珀色眸子比太阳洒下的光圈还要漂亮。   一曲闭,白玉长笛在指间转了个圈,十九王爷咂着舌摇头,自言自语叹道:“兜兜转转,还是便宜了那小子。”   那厢,套双匹马的油壁车在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门前停下,花小六踩着脚垫下车,递出手臂扶楚明玥下来。   不是用饭的时间,酒馆门前人不多,花小六朝着里边儿喊一声“孙婆婆”,提裙先一步跑了进去。   楚明玥提履跟上,忽然步子一顿,原地停了下来,清脆的铜铃声“叮叮咚咚”传来,楚明玥侧目望去,三三两两的行人后边晃悠悠走出一头毛驴。   凤眸微眯,樱红的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楚明玥慢摇团扇,注视着骑毛驴的书生逐渐走进。   “倒是讲究。”纤密长睫从那枚摇晃着的铜铃上轻转而过,楚明玥似笑非笑望着从毛驴上下来的人,不等来人开口,她抢先说道:“是本宫食言,让崔少卿失望了。”   崔司淮挑眉不解,随手把落在身前的水蓝色发带向后一拨,下一息,他猛然想起,正月十六送昭阳郡主出城那日,他说过的狂言。   他耸了耸肩,神色轻松自若,丝毫没有因为曾对大宛朝最尊贵的女人语出不敬而心虚,彼时,他确实希望荣嘉贵妃娘娘再不要出现在洛京、再不要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小崔大人不认为自己会有危险。   “娘娘终究是属于这繁华上京。”   楚明玥扫过那张文秀面容上的散漫笑意,不计较他用错的称谓,“小崔大人,是朝之栋梁。”   “去吧。”楚明玥懒声道罢,迈上一台矮阶,嗅着酒香往铺子里走,绯色刺银鹤的绡纱长裙沿着她纤拔的身姿倾华而下,逶迤曳地。   崔司淮凝视着凤仪万千的背影,散漫忽而敛尽,他深深弯下脊梁,朝前方拱手行大礼,“是某狭隘了。”   再起身,那张俊秀的白净脸皮上,又一次挂上不相宜诨笑。   崔司淮牵着驴子走两步,空气里淡淡的紫沉香被一把风吹散,他下意识深吸两下,心里有浅浅的遗憾和眷恋,下一息,小崔大人摇头,对着空气笑了笑,笑容纯粹。   小生岂敢妄想。   阁楼上,花小六坐在靠窗的四角案前,将视线从外收回,“这就是今朝首屈一指的新贵崔大人?”   “河涧崔氏好命哦。”   坐在她对面的楚明玥不以为然,低头饮粗瓷盏里的白桃酿。   “诶——”花小六再次往窗下探去,她手臂彻底伸出窗外,往远处指着,“快看快看,那边过来的两个人可是古纥、北厥的王子?”   花小六使劲睁大眼,盯着由远及近的两个异族年轻人,一番打量,“左边那个不错,右边的,啧,脸上大胡子。”   楚明玥瞟她一眼,不睬,吃着指上桃仁酥,她是不愿与这两位异族王子有牵连的,昨日羚金诺华递上拜帖,被她遣半夏把人打发了。   “哪个是往府上递帖子的?”花小六似乎很兴奋,探出窗小半身子。   楚明玥擦了擦指尖桃酥渣,面色闲闲,支臂倚阑睨她,“你倒是消息灵通,关上府们都逃不过你耳朵。”   花小六托腮往外看那两位年轻人走近,听罢楚明玥的话“啧啧”两声,忽然她团扇掩面“呀”一声。   楚明玥一讶,撩眼随着她目光往外看去。   “这小郎君怎得瞧着面熟。”花小六凝眉思索。   而楚明玥的目光瞥下去,却见阁楼下大街上,身穿素面玄衣的男子趋步而来,煌煌天光落在那张霜白的脸上,趁得脸上一双眸瞳愈发漆黑。   自他闯入楚明玥视线,楚明玥的目光就再未挪开,至于两位已至窗下的异族王子,她没分半寸余光。   可羚金诺华行至酒馆门前,似有所感仰头上看,正好瞧见美人微微侧向一边的精致颌线。   他眉目间大喜,转了步子就要迈入酒馆,颈后领襟却被人提着往外扯。   张辞水一个箭步冲上去,不待陛下发话,提起这碍眼的古纥王子就往隔壁茶馆拖。   楚明玥未顾窗下,借着灿光凉风的秋意,俯鬓含笑望着宣珩允。   三日未见,恍隔满秋。   初秋的天光明亮不灼,云影掠过,光曼罩在男人身上,融化周身清寒,只剩儒雅恭谦,玉秀丰神。   那人适时抬眼,目光相撞,无一不精致的脸上淡淡一笑,折步入酒馆上楼。   “陛下?”花小六方才瞧见,忽地扭头望楼梯口望过去,“郡主殿下,你尊贵的面首来堵人呢。”   楚明玥轻“嘘”一声,在扶椅上坐好,理了理披帛,有年月的木质楼梯响起脚步声,木板随着一次次落靴吱呀呀响。   宣珩允长身玉立,入门的时候,小阁楼顶上梁柱几乎要碰到他发冠。   他径直停在楚明玥身边,稍稍俯身,拉起她执扇的手,拿走团扇,红封鎏金的牒书放入她手,声音清沉又带几分委屈,“阿玥今日休要敷衍,必须给我一个名份。” 第93章 93、93   花小六拧巴着一张脸从小阁楼里退下, 给二人让出说话的空间。   宣珩允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拿过楚明玥面前喝过一半的酒杯,低头啜一口, 眸光里溢满笑始终看着楚明玥不曾移开。   “怎得又提这事。”楚明玥粉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 对上那双深湛平静的眸子,丝毫不做退让, 红袖一拂, 红封鎏金的牒书被丢到一旁, 未再看一眼。   博弈的硝烟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楚明玥知道,昨日朝会上公布了沈从言所有罪行,包括其真正的身份, 今日过来,大抵是为这事。   沈从言的尸体, 尚在冰棺, 古纥使团不愿带回。而对于这个人的尸体如何处置,朝堂上几乎众口一词,必须挫骨扬灰,唯有崔少卿捂着半边脸“吱”一声, 像是牙疼。   宣珩允是来询她主意的。   人已死, 挫骨扬灰对死人来说不痛不痒, 不过是扬给世人看的,古纥已臣服于宛朝,不需如此,倒显得泱泱大国小气。   那人不是真正的沈伯父之子, 就也入不得沈家祖坟。   宣珩允肤白, 骨节匀称的指节轻握酒盏, 凭显得那枚粗糙简陋的杯子值钱了。   一点酒液顺着杯沿口缓缓流下, 洇在微曲的指节上,合着体温弥散出混了瑞脑香的薄薄酒气。   “就把他葬在城郊半山坡上那棵柳树下吧,无须起坟头。”念及过往,楚明玥的视线从那支手指上移开,淡淡扫过窗外。   少年领着女孩儿斜卧柳树干,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晒太阳的时候,是纯粹快乐着的吧。   有零星几片离开枝头的叶子被风吹着,忽起忽落。   大哥。楚明玥在心里道一声,谢谢少时照拂,若有来世,萍水莫相逢。   宣珩允点头应下,起身绕过半张小桌生生和她挤在一处,身下椅子“吱呀”一声。掺杂着初秋清透气的瑞脑香笼罩过来,和楚明玥身上的紫沉香交缠在一起。   宣珩允低头把下巴压在楚明玥肩上,隔着衣料用牙尖浅磨衣下弧线柔滑的锁骨。楚明玥忍不住痒,终于展颜笑出声来,眸里本就不多的乌云登时烟消云散。   她抵指推他,“别闹,也不怕人瞧见。”   “阿玥三日不许我进屋,我才不怕。“女子耳畔碎发随着颤笑扫在宣珩允脸上,阵阵痒意,他索性抹去二人距离,贴上那张芙蓉面蹭了蹭,“我巴不得旁人瞧见,这天下人都瞧见。”   清越的声音里掺着执着的占有,以及一丝唯恐再失去的不安。他像是一个唯恐情郎变心的小女人,缠磨着心上人讨要一个名份,一份安全感。   偏楚明玥正享受眼下二人的相处方式,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感觉甚好,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刺激?   楚明玥转眸一念,或许是安心吧。她不再像曾经患得患失,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的感觉,是有瘾的。   她推开缠磨在侧的人,轻咳一声,掩去被他撩拨出的潋滟水波,正色开口:“你打算何时给张首领几天闲暇,让他把自个儿府里收拾收拾。”   宣珩允坐回楚明玥对面,又把她面前半壶酒拿了过来,不许她贪饮,“他府里没个洒扫的府人?”   他诧异问道。   楚明玥瞪眼,案下绣履蹬一脚对面小腿,就料他是把旁人的喜事忘得一干二净,提了分音量睨他:“府仆还能代他娶妻不成?!”   宣珩允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突然变了副混脸,“主子尚是寡王,哪有属下先娶妻的道理。”   这就又绕了回来。   楚明玥脸一绷,继续道:“我让人查了,半个月后就有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半个月是短促了些,喜服怕是要劳烦尚寝局的女官熬几夜赶至,但也是来得及。”   见对面人恍若未听,只贪饮甜酒,她纤掌拍上案面,蹙眉横目嗔道:“宣九!我说话你听着。”   宣珩允抬眸笑,温儒浅雅的神情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蜜糖,眸中星火氲漫,眼前傲娇嗔目的女子与记忆里一手掐腰替她抱打不平的少女重叠。   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被他错过的时光。   “听着呢。”男人含笑视他,淡淡道:“就依你说得办。”   楚明玥被他这么视着,慢慢的开始耳尖发热,她剜他一眼,手臂越过桌面飞快夺回酒壶,接着眉心金钿桃花一怔,心怨他故意喝空酒壶,抚掌唤来孙婆婆,要再添一壶白桃酿,熟料孙婆婆笑呵呵言禀,白桃酿本就所剩不多,又被这位公子尽数买去,新酒要来年夏日。   这位公子,自然是端坐楚明玥对面憋笑不言的宣珩允。   楚明玥咬了咬贝齿,仰着精巧的下巴扭脸望窗外。若是央他舍壶甜酒,必然又要被他提起入门夫婿一事。   余光掠过那方红的耀眼的牒书,又一次被红封上金灿灿的双凤晃到。眼神顿了顿,终是未挪正眼过去。   这个模样自然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宣珩允将红封收进袖筒,趁楚明玥偏头视别处,猛地越过桌面在粉颊啜一吻,后又匆匆直起腰身,负手而立,“阿玥今日不应我,我就夜里到府上再问,若是还不应,我就明日再问,总有一日,哪怕把你问烦了,总能赏我个楚家夫婿当。”   不正经的话讲完,手臂伸出窗外打一个手势,低声对楚明玥道:“还有奏折未批复,我留下两个暗卫护你,你放心,没有危险,他们不会出来碍你的眼,更不是监视你。”   最后半句,他似乎怕楚明玥不信,脸上露出几分凝怯。   楚明玥撑额娇懒往他,“这里是上京,又要何人敢掳我,何况,六个暗卫护我一个,多了。”   宣珩允低低笑了声,又朝窗外作手势。原来她知道。   自她被宣珩允从沈从言手中救回,便有四人于暗处护她寸步不离,纵使当时,她身处军营。   但她未挑明,亦未赶人走,如此,他安心,她也安心。   *   八月初九,是吉日。   定远侯府比过年时候都要热闹,红绸缎挂得到处都是,就连尚未到花期的梅花枝头,都被半夏和春儿绑上了红布头剪裁的小花。   府门前围着许多讨喜糖的人,除了孩子,还有祈盼好姻缘的姑娘们来沾喜气。   谁让,这是九五之尊御赐的喜事呢,御赐的亲事,那便是金口玉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沾上这样的喜气,盼个和未来夫君百年好合。   吉时到,鞭炮声响起,新郎胸带花绸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迎亲仪仗一路吹吹打打。   丹秋是孤儿,辞别父母的礼节改成拜别郡主。   楚明玥穿一身霜枫红的素面对襟褙子,双云髻上未簪金饰,只插三两朵素净鲜花,花蕊尚挂晨露,素日里喜好的桃花妆、芙蓉面皆未描画,只略施粉黛,添足精神气,这个妆容,不抢新娘一分目光,独惹得缎面珠白长袍的男人失了魂。   偏这人脸皮比以往厚,硬要和楚明玥坐在一处,自称是娘家人生生受了新娘敬茶。   如此,不明真相、挤进府堂看热闹的百姓们怎能不议论,昭阳郡主身旁的俊美青年是何人。   有人说是安亲王的嫡孙,有人说是许久不露面的安王,还有人说是昭阳郡主游历西北边塞时救回来的游侠。   只是游侠一说当即就被无数人否了,且看堂上坐着的男子生得那般白净,一双桃花眼比女人都要美,偏此人不怒自威,通身贵气令人不敢正眼打量,这哪是一方侠士能有的。   瞧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最终也未炒出个结果来。   新娘手持繁花锦绣团扇挡面,拜别之后,被一身喜服的新郎横抱送入花轿,人群随着喜乐浩浩荡荡离开定远侯府。   热闹一个早上的府邸骤然静下来。   楚明玥站在堂舍门前的阶石上,看着鞭炮红衣被炸成碎屑,落满院子厚厚一层,没来由一阵伤感,大有养大的女儿终于成了别人家的怅然若失,完全忘了丹秋比她年长这回事。   然她未来得及伤感,就被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火药味熏的抚胸干呕,吓得宣珩允“哐铛”失手打落一个瓷红的茶盏,连呼三声“传太医”。   楚明玥忽觉被吵得心烦,推他一把转身往后院走,“无甚要紧,不过是被鞭炮的气味呛到。”   宣珩允提步追上,见楚明玥脸色不好,故作聪明猜是她瞧见旁人穿一身红嫁衣,触景生情想起往年不快,连声赔不是,直言往日之过皆怪他。   楚明玥不明所以,顿住诧异望他,“我心烦与你何干。”   只这句话,在宣珩允听来,怎么听都像是要与他斩段关系,他就愈发紧张起来,一把握住楚明玥的手在掌心,再次提起要做楚家的入门夫婿一事。   这么一来,楚明玥怒目瞪着他,更加烦闷,只觉有一股无名之后汇聚在五脏六腑里逐渐膨胀,烧得她眼下只想拉着眼前人狠踹一顿。   可这股火气着实烧得没有来由,楚明玥一边生气,一边纳闷儿,愣是气鼓鼓站着瞪了宣珩允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宣珩允被她盯着,先前还自信满满,可数个回合下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扫地出门的光景。   他酝酿一番措辞,刚要开口,就见楚明玥脸色发白倒了过来,还好他反应快,一把接住,没让人摔在石板路面上。   孙太医是被两个黑衣骑用轻功架过来的,人落地时,双目涣散,嘴唇青白,饶是刀架脖子上,他也走不动半步,弯着腰抱着盂坛好一番吐。   待他吐完,又灌一碗酸枣汤,终于能行诊探脉了。   可也不知怎得,往常搭脉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今日的孙太医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回左手,来回有半盏茶功夫。   期间,楚明玥从贵妃榻上悠悠转醒,睁眼看着孙太医脸上白须抖颤,一脸凝重,欲言又止,又一股邪火烧出来,她斥道:“不妨直言!”   孙太医吓得收回手,又悄悄打量一旁的宣珩允,余光望见龙颜,脊背一凉,更不知该不该说。   宣珩允见孙太医吓得额生冷汗,忽地记起血痨之症,只以为是孙太医诊出不治之症,被袖袍半挡的指骨攥得生白露筋血。   “说!”楚明玥一把掀开身上绸毯坐起,眼风冷厉横扫,“本宫纵使明日里就死了,你也得当着本宫面把病症说清楚,休得瞒我!”   孙太医用灰色袖袍抹了抹脸上冷汗,眼观鼻凛然赴死,“回禀陛下、回禀郡主,郡主身子无恙,是孕子喜脉。”   说罢,孙太医咬牙闭眼,只待被陛下的暗卫悄无声息处死。   郡主无夫,却有孕。   做太医,总是被迫知晓这些足以被灭口的皇家密辛。   老太医紧闭双目,自是未瞧见陛下得之这一消息,喜不自胜,冲过去紧紧把昭阳郡主搂在怀中。   他只听到陛下声带祈求,“阿玥就给我一个做楚家夫婿的机会吧。”   楚明玥瞟一眼孙太医,见他双目未睁,桃粉的指尖抵在宣珩允心口,懒懒道:“传崔旺,把大明河宫的行李打包了送府上吧。”   男人低头,轻若飘雪把吻印在女子额心,仿佛稍一用力,就会伤到他此生至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后边有几章番外,是关于大婚和带娃日常的。   多谢大家陪伴,茫茫晋江,有缘再见。   晚安~ 第94章 94、94   元启三年九月, 连下数日的秋雨在夜里陡停,水汽在清晨十分遇上一层薄雾,越化越浓, 待早上众人睁开眼睛时, 洛京已成缭绕仙乡。   霜化覆满枯叶。   绵密的水雾顺着流风,从宽敞高阔的大门涌入紫薇殿, 冲淡殿内浓郁的瑞脑香。   队列靠后的朝臣官员小心翼翼把手指握进掌心, 试图避一避盛秋的凉寒之气。   待这股白雾弥漫至九阶之上的腾龙金椅时, 凉秋的气息已经淡得不能更淡。   宣珩允手搭在扶手上,半垂眼转睫扫过诸多朝臣,诸人表情五颜六色, 个个耐人寻味,只是, 却无人说话。   这些人尚未从皇帝陛下方才惊人的话语中回过神儿来。   半刻钟前, 元启帝当着文武百臣宣布,要到定远侯府做楚家的上门夫婿。此言一出,因着今秋赋税是否减收而吵吵不停的中枢六部,瞬时全部安静下来, 殿内只闻风动。   宣珩允又等几息, 逐渐不耐, 两根指骨一下下敲在扶椅上。   终于,宣敬德手持白玉笏板出列,他身子骨好,声音洪亮, 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他高声质问皇帝陛下:“敢问陛下, 历朝历代, 何曾有过皇帝下赘之例?”   小崔大人嘴角一阵抽搐, 慌忙低头躲在大理寺卿背后。   因着宣敬德这一声喊,站在队列之后捂手取暖的三两官员猛然瞪大眼睛,他们终于听清了方才陛下宣布的事情,而后后知后觉露出前一刻前排官员的表情。   “不曾有,朕便做史上第一人。”宣珩允漫不经心道。   宣敬德长着一张富态圆脸,少有愠色,然此时,他下唇抖动着,脸是生生被气成青灰色。   他被皇帝入赘之说气糊涂了,已然把何故又是她这个大问题给漏掉去,和入赘相比,和荣嘉贵妃亦或是昭阳郡主旧情藕连,已经不重要了。   “敢问陛下此举,可有想过这天下百姓如何看!纵使不顾及世人目光,他年九泉见宣家列祖列宗,陛下又当如何向先人解释!”宣敬德一想到皇族宣氏要入赘楚家,就气得脑仁疼。   此刻,他气得早已忘记君臣之礼,再一看龙座之上的人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根本未把朝臣之意见放在眼里,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眼神都散了两圈。   “我不同意!皇帝入赘,成何体统,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宣敬德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拂袖而去。   他曾是奉华帝最亲近的兄弟,当年立储之事即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亦不曾站任何皇子,只静等奉化帝决断,他信他的皇兄。   这一刻,他只恨自己白活于世,生生叫陛下辱了先帝威严,无颜入九泉的,是他。他愧对先帝临终前所托。   宣敬德怒而离殿,让紫薇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致。   年轻官员们都是宣珩允一手提拔任用,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只执着于政务,对于皇家私事从不多言。   而仍任中枢要职的那些老头子们,都是经历几轮政变而风雨不摧的忠臣,这些人有一个特点,总喜欢拿祖制说事,又一心为朝,逼得急了,性子直的真能在这大殿撞柱死谏。   六部掌事老臣见十六王爷怒而出殿,不仅不怕惹火烧身,反而激起他们衷心耿耿的一腔热情,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轮番上阵,义正言辞指出陛下此举过于儿戏。   吵吵到后来,眼看就要过正午,看着殿下诸臣越吵越起劲,原本只悠悠看戏的宣珩允逐渐失去耐心,就差喊出“拉出去全砍了”!   那沉冷着一张脸甩袖而起,肃色在眉扫视殿下,冷冷开口:“朕未要听取尔等意见,仅是通知尔等。”   话落,宣珩允大步离去,崔大监高喊一声“退朝”,匆忙追上,留下满朝文武怔愣殿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脸上带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太多人不理解,怎就要入赘?   曾经,是他们误会荣嘉贵妃娘娘品行不佳,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反对她入宫继续做宠妃,这不已经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了吗?   怎得就非要要入赘了?   这些人直到走出紫薇殿,仍未想明白,昭阳郡主不是待皇家挑选的贵女之一,是她,抬一抬手指,给了皇帝陛下机会。   她,才是那个拥有主导权的人,人家不乐意住后宫。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崔少卿,直到出了紫薇殿,也未加入到任何一波讨论的人群之中,大雾已散,金光束束照在他身上的绛紫色朝服上。   快行至宫门时,他被在太极殿当值的小太监唤住,折回御上书房,在去的路上,他望着天空颇为无奈叹了口气。   再从书房出来,果然领到陛下旨意,让他前往各大人府邸劝说,务必要在大喜之日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   “陛下何时如此看重朝臣的意思了?”刚下值换上常服要出宫的张首领听完崔司淮的话,随口问道。   二人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宫门走,“陛下只是不愿有人不祝福这个亲事,他要举国同庆,要天下人都祝福昭阳郡主。”   张辞水未想明白,但这不重要,他急着回府陪媳妇呢。   宣珩允给了崔司淮三日期限,第二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崔司淮入宫回禀,事已办妥。如此,皇帝陛下大婚,且要求越快越好,礼部、宗人署所有臣工从接到旨意起,直到大婚典成,人人忙得顾不上回府。   皇帝陛下求娶发妻,本就世间罕有,当百姓们得知陛下大婚后,将住在定远侯府,彻底炸开了锅,闲看们咂巴一下唇齿间的浓茶,回过味儿来,这不就是入赘吗?!   至此,元启帝入赘定远侯府一事,世人皆知。   大婚那日,礼炮响彻长空,全城府院、铺子,家家门前挂红绸和红灯笼。   洛京城万里空巷,所有人全挤在皇宫通往定远侯府的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宣珩允乘坐挂满红绸的赤金龙辇刚走出宫门不过五里地,就无路可走,眼看要误了吉时,只得让禁卫们人手挎一个喜篮,边分喜糖、喜钱,边好言相劝求百姓们让出去路。   龙辇所过之处,百姓跪地似海浪起伏,山呼万岁。   呼声跨越半个洛京城,传入定远侯府。   半夏端着一碗滋补鸡汤进来,脸上是焦急之色,她朝仍穿中衣坐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玥道:“郡主,咱们得快点了,听外头的声音,估摸着陛下快到府上了。“   话正说着,突然一声礼炮炸响,玉狮子双耳竖起钻入柜缝里。   楚明玥莞笑,“倒是把这祖宗怕响忘了,今日里府上往来人多,看紧着些,别把老大臣们给挠见血了。”   她接过半夏递上来的汤碗,皱眉露出嫌弃之色,“怎得就非要喝鸡汤,不能给本宫端一碗糯米圆子?”   半夏的视线移到楚明玥腹部,笑着回道:“这是孙太医特意叮嘱过的,郡主怀得是双胎,极耗费精气,必须得日日进补,糯米圆子太甜,郡主前期当少食甜。”   楚明玥一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本宫一直在想,这个双胎啊,大抵是那个孩子一同回来找我了。”   她再不嫌汤腻,一勺勺直喝到见碗底,生怕缺了孩子的。   半夏收回空了的碗,看着楚明玥面上慈笑,也跟着开心到鼻头泛酸,“可不就是,那孩子和郡主的母子缘分未尽。”   楚明玥又吃了两颗酸梅干,压下身体不适,这才被春儿搀扶着坐到妆镜前梳妆。   鞭炮声到府门口的时候,楚明玥的妆面只画一半,府里张伯最年长,他引着“新”姑爷先到了正堂等着,正堂那张黄花梨的翘头案上,摆放着楚将军和夫人的牌位。   而跟随宣珩允而来的送亲队伍,则在崔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把陛下的行李搬进皇后娘娘住着的院子。   是了,广告天下的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朕对发妻身心如一……”   这是在告诉世人,楚明玥就是唯一正后。   宣珩允一入正堂,神情正重向二老三俯首。   一旁的红柱后,躲着一个小屁孩,闷闷不乐牢牢盯着身穿喜服的人,直到花小六喊一声“长生”,把人强行抱走。   “新娘到!”   嬷嬷搀扶着以花扇遮面的楚明玥迈过门槛,喜娘把绑着绸花的缎布两端分别交到二人手中。   吉时到!鼓乐声奏起,在这些热闹的乐器声中,忽而混入遥远的清笛之音,很多人都未听到,但楚明玥听得清清楚楚。   主婚人是十六王爷宣敬德,看着皇帝陛下一手扶着新娘手臂、一手横揽其腰恨不能直接把人抱进洞房的紧张模样,气得胡须直颤,但下一刻,他突然眉开眼笑随着喜乐高念祝词。   祝词太长,念到最后,宣敬德纵使不抬眼,亦感受到两道似刀眼风直直劈来。   待府邸里流程走完,已过一个时辰。   接下来,就是把新娘送入喜房,可陛下才是“嫁”过来那个人,礼部一合计,把二位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一同送入了喜房。   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侯府吃喜酒,倘若不把陛下送走,怕是无人吃得尽兴了。   府婢把穿喜服的二人送进房内,所有人齐齐退下。   门方一关上,楚明玥手上花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妆案上。   宣珩允一脸紧张,直接把人横抱起轻放床塌,楚明玥一惊,慌张往紧闭的窗看,只看一眼,就笑了。   是了,虽说这回礼部按她说的,喜事全程依着民间喜事操办,可听墙角、闹洞房这种事,哪个人又真的敢来。   只见宣珩允俯身侧面贴在楚明玥腹上,悄声说了几句话,随之贴耳静听,过了会儿才抬头说道,“孩子们对我取的名字很满意。”   楚明玥懒洋洋侧了个身,宣珩允心领神会为她轻按后背穴位,“取得何名?”   “一个唤楚宣,一个唤宣楚。”   楚明玥忽而蹙眉低“呜”一声,宣珩允赶紧卸下手骨力道,紧张询问:“可是按疼了?”   楚明玥憋笑点了点头,她向身后撩一眼,见那张瞬时无措自责,她再不忍豆她,转过身来笑道:“这算个什么名字?二人又如何分。”   “周岁抓阄。”   楚明玥唇角噙笑,点头认同。   如此,两个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名字被他们的父皇母后草率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