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里什么都有》 作者:星球酥 文案: 1. 十五岁的沈昼叶,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十年后的信。 寄信人居然是十年后的自己。 信上写道:叶叶,我是二十五岁的你。今天陈啸之,跪着向我求婚了。 沈昼叶拿着信呆了一呆,接着就被这个据说求了婚的陈啸之,从身后一撞。 “别挡我的道,”陈啸之威胁:“离我远点。” 2. 有人问,【你如果要告诉十年前的自己一句话,你会对她说什么?】 当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发现自己能把信寄给十年前的自己的时候, 她说: 我这次,一定,不会让我自己走上弯路。 ================ 第1章 序:给你写信   -   沈昼叶坐在桌前,用额头顶着钢笔,冥思苦想。   窗外花鸟啁啾,北加州灿烂的阳光洒在那本老本子上,沈昼叶用胳膊肘压住了那本老旧的本子,以钢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行字:   「十年前的沈昼叶,展信佳。」   沈昼叶在下面写道:“我这里一切都好。一个多周前,我因为联合培养的缘故,终于来到了我梦想了很久的斯坦福。”   她的字迹非常漂亮,停顿了一会儿,又善意地写道:“……这里什么都是好的……”   然而沈昼叶还没写完,“砰”地一声,房间门就被炸开了。   张臻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大喊:“沈昼叶——!”   “啊啊啊啊啊——!!”沈昼叶惨叫着将本子啪一合,那动作宛如一个写日记的青春期少女,将本子死死护在身后。   张臻:“……”   张臻狐疑地问:“昼叶,你还在……写日记吗?”   沈昼叶从张师妹藏不住事儿的脸上看出了她憋住没说的话:在2018年的夏天,走到哪哪有WiFi的年代,一个二十五岁的写日记的理工科学生,简直比穿红秋裤的鸵鸟还罕见。   沈昼叶于是抬起头,冲张臻露出了个甜丝丝的笑。   “没有的事儿,”她笑眯眯强调道:“怎么可能在写日记呢。张臻,怎么了呀?”   沈昼叶生得清清淡淡白白皙皙,笑起来像只小山雀——天生的招人疼,张臻突然懂了,为什么周院士课题组里的人都喜欢沈昼叶了,她完全是男女通吃。   沈昼叶这是不是在出卖自己的美色,张臻犯了嘀咕,但是你别说,还他妈挺好看的……   张臻决定不再追究,对沈昼叶宣布正事儿:   “罗什舒亚尔教授终于叫我们了,让我们去办公室,说今天会给我们分派导师。”   ——她们足足等了一个周,如今终于步入正轨了。   -   半年前,沈昼叶的大导师,周院士,与斯坦福的罗什舒亚尔教授达成了战略合作,北大和斯坦福强强联手,合作同一个科研项目。在他们的合作中自然包括了人员交流——沈昼叶和张臻二人,就是被派来交流的优秀博士生。   在此前一周,斯坦福这一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给他们指派导师,只让这俩姑娘在斯坦福里游魂般晃荡……如今叫他们过去,显然是要让他们正式接触在这里的研究生活了。   金黄阳光落了一地。   张臻坐在沈昼叶的床上,晃着腿说:“我希望导师是个帅哥。”   沈昼叶赤着脚将旧本子塞回书架上,一边穿鞋一边泼冷水:“还帅哥导师?在咱物理系?臻臻别做梦了,能给你个有头发的中年人就不错了。”   张臻怒道:“你咋这么狭隘!”   沈昼叶则一边提鞋跟,一边冷酷地泼冷水:“有个屁股。你看看你那些师兄,你那些师弟,那些青年教师,哪个不是脂溢性脱发?你导师有头发不?”   “咱搞应用物理的,”沈昼叶拽拽鞋带:“知识和头发不可兼得。”   张臻:”……“   张臻抛出重磅炸弹:“他们有一个上过社会新闻的帅教授。”   沈昼叶毫不犹豫地拆台:“因为秃头上的吧?”   “……,”张臻急得锤床:“沈昼叶你这人咋这样!有的好吧!斯坦福物理系里百年一遇的天才!当时上过社会新闻,我还在微博刷到过,照片帅的一批,才二十五岁。Associate Professor,副教授。”   张臻总结:“他还没带过学生呢——昼叶,你心动不心动?”   沈昼叶反问说:“张臻,你心动吗,你年纪搞不好都比导师大?”   ……   这话没法接了。   “最近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张臻顾左右而言他:“不如聊聊近期的科研动态。”   沈昼叶随口嗯了声。   张臻笑起来:“我刚才看了你们组里出来的最新研究成果。”   沈昼叶眉毛一挑:“嗯?”   “刚发表的,”张臻笑道:“发表在Science子刊,关于界面膜的。我刚看完,觉得你们组真厉害啊。”   沈昼叶微微一愣,眼睛睁大,看着张臻。   张臻笑道:“……那数据和实验设计都太漂亮了,是你们组一个叫李磊的年轻老师写的。你知道他么?”   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过了许久才慢慢道:   “……认识,他是我的前老板。”   ——前老板,Science,加在一起就是大牛的仙气!   张臻即刻崇拜道:“这个李磊老师有做过工作汇报吗?我想听他讲讲他设计实验的思路!这文章的实验和数据都太漂亮了,简直是艺术!”   沈昼叶半边脸拢在金沙般的阳光里,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似的,浅淡道:“……他不做这个。”   “——那篇Science是我的。”沈昼叶平和地道:“数据我攒了一年。可是李老师要评职称,逼我把文章给他了。”   张臻都愣住了。   沈昼叶除了那句话,再没有说别的——除了事实之外,连一句抱怨都无,只匆匆说了句:“你先去找罗什舒亚尔教授吧。我拿本书,要还给图书馆。”   张臻语无伦次道:“好……好的。”   明明是被抢走了近一年的心血,沈昼叶却只是垂下眼睛去,低头绕了一下自己的帽绳。   “那,”沈昼叶绕着帽绳,温温一笑:“臻臻,一会儿物理系A楼前见?”   张臻手足无措地应了。   -   沈昼叶在张臻走后,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她借阅的《Space Research》,是一本厚度惊人的大部头。   她拿起书的那瞬间,她国内老板的声音忽而鬼魅般黏了过来,仿佛阴魂不散的、黏腻的恶鬼。   ……‘小沈,你的文章,和去斯坦福的机会,二者你只能选其一。’他说。   接着,那鬼魂般的声音又附在她耳边道:   ‘沈昼叶,你不选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沈昼叶摇了摇头,把那些声音摇出去,深呼吸了一下。   恍惚间,仿佛又有十五岁的陈啸之笑着凑过来,趴在地上和她一起看英文的大部头,听她讲宇宙的温柔和神秘。   这些场景已经过去,它在这时空中,存在于十年前的下午。   沈昼叶自嘲地笑了笑,将书放回书架上,走了。   她身后,门咔哒一声轻响。   无人的房间中,本子砰地掉落,诡异地露出了一张薄薄的、陌生的信笺。   -   其实,沈昼叶突然想起陈啸之这个人,是有历史原因的。   一来斯坦福就是陈啸之的母校,二来他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他的本硕博——这里就是他的老窝,如果他今年还没有毕业,沈昼叶极有可能会在这里遇到对方。   在这里遇到前男友,未免有点太过刺激。   沈昼叶在步行去物理系大楼的路上,就一直在给自己打气,为即将发生在未来几个月内(甚至更短)的重逢做心理准备。   这十年的时间中,她从来没主动去问过陈啸之活得如何,只有逢年过节时他们初中同学聚会,朋友们偶尔会聊起他。   最初,沈昼叶听说他在加州某个私立贵族高中混得风生水起——十七岁的时候就开上了超跑载金发妹,发在ins上,纸醉金迷,在同学聚会时引得一片啧啧的称羡声。再然后沈昼叶听说他被斯坦福录取,大家感慨了一通天才还是天才,又一起吹了一会儿当年班上唯一一个北大学生沈昼叶。   有人问你们现在还联系吗,沈昼叶笑着摇头。   陈啸之最终失联的原因应该是instagram被墙了,大家没得翻墙,甚至连他回没回过国都不知道。   从此这人音讯全无。   毕竟大家都在世上活得不容易,没空去关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而陈啸之这人,在十五岁时,就显露出了‘仿佛是为了物理而生’的苗头。   他对‘物理乃万物之理’这句话极其痴迷,又及其擅长,沈昼叶毫不怀疑他会一路读到博士——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她的初中时代前男友,陈啸之,现在,很有可能就在这栋楼里。   -   沈昼叶凝重地看着,面前的斯坦福物理系实验A楼。   斯坦福的楼都不太高,最大的实验A楼也不过四层楼,且大多是天体物理和流体物理方向的实验室,凝聚态和半导体的都在实验B。罗什舒亚尔教授给她的门牌号是416,沈昼叶推开楼门的时候,想到陈啸之应该也在这楼里读博,感觉胃都有点绞紧……   不过,沈昼叶苦哈哈地想,都十年了……再相遇,至少也能当个陌生人吧……   都是苦逼科研工作人员,就算不是前男友前女友这种尴尬的关系,起码也是初中同班同学,说不定还能周末一起喝个苦酒。   ……不过,沈昼叶又平淡地想到,陈啸之应该有新女朋友了吧。   她曲起指骨,在416的门上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罗什舒亚尔教授。   这教授是个非常热情的法裔美国人,今年七十多岁,慈祥,和蔼,热爱拥抱。沈昼叶曾在童年时买的一本厚重的科普读物里见过这老教授的脸——老教授那时还不是教授,仅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却在照片中和他的导师一起,捧着金质的诺贝尔奖章。   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笑呵呵地打招呼道:“下午好,沈小姐。”   沈昼叶笑了起来:“教授下午好。”   她说英文时口音清脆干净,令人印象很好。   罗什舒亚尔教授和蔼道:“沈小姐,带你的导师定下来啦。”   沈昼叶立刻好奇地往里看了看。   老教授神秘地拍了拍手道:“周院士曾提及,你是个很有野心的科研工作者,只不过他们那边条件有限,你无法发挥,希望我给你找个优秀的导师。我想了很久,觉得也许只有我的这个学生适合。”   沈昼叶暖暖笑道:“您这么一说,我非常好奇,我的导师到底会是怎样的人。”   “很优秀,和你一样是中国人,是我们最年轻的副教授,”老教授道:“要知道他连社会新闻都上过……”   然后,罗什舒亚尔稍稍让开了些身体,办公室里的桌子上靠着个人。   沈昼叶首先看到的是一条修长的、踩着双AJ1芝加哥的长腿,黑衬衫袖口稍微挽起,露出名贵腕表,这一切昭示着这是个气盛的年轻人。   这鞋炒到天价了吧。沈昼叶思绪漂移至天外——这教授的AJ能踩吗?   “——陈教授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专业方向是凝聚态与天体物理。”   然后他说着,稍稍让开了些,露出那个人的全貌。   看到沙发上的人后,沈昼叶一口气没喘上来。 第2章   -   沈昼叶:“……”   沈昼叶语无伦次地用英语道:“我、我的天啊——”   “陈教授真的是很优秀的,”罗什舒亚尔教授带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道:“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敏锐的人。”   沈昼叶大脑瞬间过载,她朝后退了两步,死死抓住了门框,抬头一看,416的门牌上挂着Xiaozhi Chen的名字。   老教授察觉了空气中微妙的不协调,关切地问:“沈小姐?你还好吗?”   ——陈啸之,是他。   一个女孩绝对忘不了第一个在新年钟声里亲吻自己的少年。   罗什舒亚尔教授:“……你有点苍白……”   沈昼叶颤抖得像风中落叶:“我……”   可是她还没说完,就听到了老教授身后那个人,慢悠悠、闲适地开了口:   “教授,您下午还有一个董事会议吧?”   罗什舒亚尔教授为难地说:“是。而且马上就要开始了……沈小姐,我把你交给陈教授,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或者系主任。那么,祝您在这里的生活愉快。”   然后这位老人绅士地一点头,离开了现场。   把沈昼叶留在了原地。   ……   416办公室不算干净,角落堆着一堆打印出来的文献和奇怪的模型,墙边竖着两面黑板,满黑板都是沈昼叶只在书上粗略扫过的公式——陈啸之靠在办公桌上,是一个锐利如刃的、近乎年轻的王的姿态。   他宽阔的脊背对着窗户,也没笑,只看着沈昼叶。   地平线尽头残阳燃烧,棕榈树泛着金光,这里离北京,已是万里之外。   沈昼叶大脑都当机了,但是她还算灵光的大脑在关机前给她留下了一个应对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装不认识他。   沈昼叶立刻开口——而且一开口就问了个弱智问题:“Are you Chinese?”   她一问出来就觉得自己要完蛋:姓陈的亚裔难道还能是韩国人吗?   陈啸之慢慢地看她。   那是一种非常细致的打量,仿佛在端详沈昼叶身上的每一点小细节:从她穿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到她手指上贴着的小创口贴,再到她扎得极其随意、好像一条狗尾巴的马尾辫,一一打量。   被审视的沈昼叶几乎语无伦次,结巴道:“O—Or, Singaporean……”   陈啸之单手漫不经心插兜,以中文缓慢道:“我是谁你没数?”   “……”   汉语标准,这口京片子,既骚又痞。   “新加坡,新个几把,”陈啸之回办公桌前坐下,扳开笔记本电脑,漠然:“我他妈有朝一日居然要给初中同窗当导师……”   沈昼叶注意到,他用的词是初中同窗。   她有点儿懵。   他摘下了眼镜,不耐烦地道:“两条规矩,一,我的学生办公室在隔壁,配套实验室和各类仪器都在F3。二,学生进我的办公室前必须敲门,禁止未经允许碰触任何东西。”   沈昼叶耳根通红地嗯了一声。   然后陈啸之冷漠地道:“和我相处,遵循一个原则——我希望我的学生和我之间公私分明,我不干涉你的私事,你也不干涉我的。”   “你别怪我说得难听。”   这个英俊年轻的教授,朝后一仰,缓慢道:   “——是因为这样对谁都好。现在你可以去收拾东西了。”   从始至终,陈啸之没叫过她一句名字,也没有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下,仿佛她是个不速之客。   她握住门把手,突然想起一件事,犹豫着喊道:“教……授?”   陈啸之有些受用地抬起头。   沈昼叶颤抖着道:“……你……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自己申请换导师的。”   “……,”陈啸之受用的神色消散无踪,指节青筋凸起,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沈昼叶急忙补充道:“我不会麻烦你的。”   “……”   陈啸之嘲讽:“——你以为有人喜欢联培学生?都当烫手山芋呢。别自取其辱,只有我要你,懂么?”   沈昼叶静了下,说:“懂了。”   毕竟十年了,沈昼叶想,昔日温柔的吻早已化成了令人生厌的油渍。   外面走廊上洒满阳光,远处几个美国女孩在棕榈树下骑着自行车,大笑着闹来闹去。   她说了声‘教授再见’,就关上了门。   ——咔哒。   沈昼叶怔怔地看着那场景,站在走廊里发了一会儿呆,拍了拍脸,试图让红晕消散。   -   …………   ……   她的晚饭是一个赛百味。   沈昼叶在北大读书的这七八年,偶尔会步行去人大附那边的赛百味买个鸡肉三明治吃,这店周五半价,非常合算,而且赛百味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味道。   沈昼叶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在华盛顿。   那时街角就有家赛百味。有时候她去上兴趣班回来,正好父母都不在家的话,十几岁的沈昼叶就会去赛百味店坐着,点个最经典的鸡胸肉热狗,盯着街角,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她爸爸妈妈的车回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般。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盘腿坐在斯坦福宿舍的床上,拆开黄绿的包装纸,露出里面烤得外皮酥脆的白面包。   那一刹那,她手机微微一亮,是一封邮件。   沈昼叶咬着面包,将屏幕划开了。   新邮件一封,发件人陈啸之,来自他的斯坦福校内邮箱。   沈昼叶愣了下,在自己的牛仔裤上抹了抹手,点开邮件。那封邮件里面只有一句话——是用英语写的,让她在7PM前把研究生期间做出的成果发给他看看,他得掌握自己学生的基本情况。   沈昼叶将热狗咬在嘴里,爬回了自己的电脑前。   成果并不难找。她戴上眼镜,插上移动硬盘,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些年发表的期刊和写过的论文,处理过的数据全部打了个包,发了过去。   沈昼叶动作麻利,将最后一个文件拖进去,一敲回车,邮件咻一声钻进了网络,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沈昼叶就一个人在她温暖的小阁楼里坐着,望着玫瑰色的夕阳,慢慢地喝着热咖啡,吃凉掉的三明治。   ……   ‘陈啸之。’   ——她把这三个字在舌尖一滚。   已经十年了。   十年足够改变一个社会,也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女孩儿长大成人。   可是这十年来,沈昼叶每次心里念起这名字,心脏都是一阵抽痛。   ——记忆里那个少年几乎都模糊了,她却总记得他与生俱来的光芒。   在沈昼叶的记忆长河中,陈啸之的样貌甚至都被框进了一张老相片,她记得少年陈啸之在冬天下午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把温暖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还有落在唇角的、伴随着初雪的亲吻……他们初三那年的冬天。   ——还有沈昼叶拼了命地要和他分手时,追到她家楼下,赤红着眼眶等了她一整夜的少年。   然后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儿,一个人坐在床头看壮阔夕阳。   自从沈昼叶读研之后,她已经很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她读研后忙得要命,大导师周院士身体欠佳,将她分配给了她的前老板李磊,李磊为人刻薄,将她当牲畜使唤。如果不是沈昼叶能在实验室泡到凌晨,她连做自己实验的时间都没有。   那时,沈昼叶甚至经常见到北京的日出。   就连这样,都被抢走了无数次成果。   沈昼叶有点自嘲地别过头去,拿了杯热咖啡捧在手心。   下一秒,邮件咻一声飞进了她的邮箱!   沈昼叶:“……?”   这么效率的吗,沈昼叶感慨了一下陈啸之这人有点儿东西,咸鱼般捧着暖融融的热咖啡,好奇地划开了那封来自自己前男友——不,新导师的邮件。   陈啸之的邮件只有一句话:   「你科研成果就这点儿?你认真的啊?你博几了?你能毕业吗?」   捧着咖啡的咸鱼:“………………”   -   …………   ……   外头天黑了。   夜空清朗,盛夏行星漫天。   宿舍小阁楼里,夜风习习,张臻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姐妹你不能喝酒,真的别喝了……”   沈昼叶一摔易拉罐,醉醺醺道:“我不!陈啸之是个活王八蛋!”   张臻头疼死了:“陈啸之到底是谁啊,姐妹你从本科的时候就开始一喝酒就骂他……你今天又受了什么刺激……”   沈昼叶手里那罐啤酒还有大半罐,但是她小脸儿已经红了,她将易拉罐大马金刀地一挥:“他——他是我前男友!Ex!陈啸之的屁震天动地,我把他脑袋摘下来送给内马尔当球踢……”   张臻:“……”   张臻哀嚎着将沈昼叶卷进被子:“你不准顺口溜骂人!你他妈太丢人了!”   沈昼叶趴在软乎乎的被子里,醉得耳朵尖尖都红了:“我不!我偏要!陈啸之辣鸡陈啸之坏,陈啸之脑袋是个大麻袋,出了胡同右拐收破烂儿的都不买……”   “……”   张臻:“啊啊啊啊你沈昼叶又顺口溜骂人!你好丢脸啊啊啊啊——!”   沈昼叶也不羞愧,她喝醉了,耳尖尖红着,把被子使劲儿卷了卷。   “……”   张臻叹了口气,看了看床上安详的春卷,关上灯走了。   满室温暖静谧,柚子味香薰燃着,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喝醉的沈昼叶一个人窝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的,还在嘀嘀咕咕地坚持不懈卷紧春卷,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陈啸之,又被自己的被子裹得喘不过气,气的眼眶都红了一小圈。   接着,沈昼叶十分行动派地爬了起来。   她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微微亮起,又是一封邮件,沈昼叶摸起来看了看,正是罪魁祸首发来的。   罪魁祸首:你人呢?来我办公室。   语气都他妈凶神恶煞。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她喝醉了,精神脆弱,看到这句话眼眶又是一红,觉得自己简直是遇到了奴隶主……   沈昼叶红着眼圈跑到书架前,找到那个旧本子,又跑回书桌前,啪地摊开!   人生太惨辽!   怀才不遇,满目萧然,科研成果被抢不说,昔日前男友竟还成了自己导师!加之酒精上头,沈昼叶满目萧然,感极而悲——   她愤怒地将信笺一压,在那行“十年前的沈昼叶展信佳”后面,正式写信!   “别的我不知道,你离陈啸之远一点。”   沈昼叶想到十五岁的陈啸之,更想到他那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笔迹顿时极其愤怒,还带着醉酒的张狂,愤怒地书写:   “——他本来就不喜欢你!!”   然后沈昼叶又在下头画了一堆乌龟王八,并在王八羔子头上画了个小旗,写了陈啸之的名字,然后给王八羔子加了猪鼻子,加了代表智障的大小眼儿……   ……总之她将这王八羔子画成了个触手怪物,连他妈都认不出来,她打量了一番,终于满足地栽在了桌子上,醉醉地睡了过去。   夜风哗地吹过熟睡的女孩的卧室。   那老本子被吹得翻了一页。   那一刹那,如同魔法一般,本子上的乌龟和王八,甚至连信笺本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那本子又哗啦翻了回去,现出了另一页老旧信笺,以及上面陈旧的笔迹。   ——那竟是一封,来自十年前的信。   -   …………   ……   十年前,2008年的北京。   早晨六点多。   十五岁的沈昼叶醒来时挂着两个黑眼圈,她昨晚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那个梦非常长,非常令人疲惫。   ——梦里的她大约只有五六岁光景,那时她父母工作繁忙,她和奶奶住在宜春胡同,胡同尽头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在梦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面孔,可那小小的手指却十分温暖,与小昼叶十指紧紧交握。   ‘等会给你买糖吃……’梦中那孩子拉着她的手,轻柔地哄小孩:‘……乖。’   梦醒之后,沈昼叶往往记不得那孩子的相貌,却总会断断续续地梦到那个小男孩。   尤其是回国之后,梦境变得更为频繁。   ……   清晨六点,外头下着雨。   窗台上贴着几张北京欢迎你的贴纸,胡同里嘈杂不堪。   十五岁的沈昼叶忙不迭地装着书包,她把中性笔盖合了,随手塞进书包侧袋。昨天的作业她还没写完,只能到学校去补。   当转学生太难了,她痛苦地想。   沈昼叶踮脚,从书架上拿下来了一个厚厚的皮面本。   那本子是沈昼叶爸爸去年送她的,非常新,藏蓝封面,上面烫着“赠予爱女沈昼叶,致繁星,父沈青慈”的金字,里面厚厚地夹着数张信笺。   沈昼叶的房间外,她妈妈敲了敲门:“叶叶,吃早饭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含混地嗯了一声,飞快地将本子和里头新出现的信笺,塞进了书包里。   窗开着,一滴雨水落在2008年的9月那张日历上。 第3章   -   2008年,奥运会结束后不久,北京,初三四班。   “啊啊啊妈的昨天怎么还有这个作业!!”   “岑凡凡你今天再不交期初考试的改错本试试!你不交都是我倒霉……”   ……   教室里闹腾得要命。   黑板上写着昨天的作业和没交的人的名单。初三的少年年轻气盛,汗也出的多,早自习前教室没开空调,一进来就一股闷闷的味儿,沈昼叶一进来就觉得要昏迷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头晕目眩,说:“不开窗吗——”   魏莱立刻提高嗓门儿:“把窗开了!一群大小伙子窝屋里沤臭豆腐呢?”   靠窗的那群男同学便嘻嘻哈哈地把窗户开了,那带雨的风朝里一吹,才令沈昼叶稍扯回些神志。她把在校门口小卖部买的小零食往课桌上一放,刚一放上去,就被魏莱给塞进了桌洞里。   魏莱是沈昼叶的同桌,班上的纪律委员,非常干练,但大多数时候都非常随和。潘老师将刚从国外转学回来的沈昼叶安排在魏莱旁边,就是希望魏莱能帮她熟悉环境的意思。   “别放在明面儿上。”纪律委员魏女士拍了拍她的肩膀,“老班看到零食就没收。”   沈昼叶拿着那一袋糖和小饼干看了看,立刻乐了,问同桌:“他凭什么没收呀?这是我买的。”   魏莱道:“我支持您继续摆明面儿上,在美国待久了,也该受受社会主义老师的铁拳。”   沈昼叶:“……”   十五岁的沈昼叶乖乖将那袋东西藏进了桌洞……   她拿出了语文课本,翻开《小石潭记》,看着上面自己小学生一样的字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摸出一管今早买的嗨啾软糖,转过了身。   她身后那对同桌都是男的,一个是英语课代表,一个是初三四班的班长——转学来的沈昼叶被老师分配进了个金旮旯儿,前后左右都是班干部。   “吃吗?”沈昼叶拆开包装:“草莓味的。”   课代表徐子豪没脸没皮一伸手:“要,转学生,多给我点。”   沈昼叶一笑就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给徐子豪抠了两块小软糖出来,然后望向了他的同桌。   她的同桌是个已显出修长俊朗的、有点懒散而俊秀的少年人,他手里捻着眼镜,扭过头,看着教室后门外。   “——糖。”沈昼叶笑得眼睛弯成两只小月牙儿,对他们伸出手去:“班长?吃不吃?”   十五岁的陈啸之笑容一凝。   他有点找茬式的撩她一眼,声音清晰:   “不吃。拿开。”   -   …………   ……   厕所狭小的窗外,闷雷滚滚,两个女孩在水龙头前挤着洗手。   沈昼叶把手放在水流下冲,一边冲一边嘀咕:“没道理呀。”   魏莱挤了点洗手液:“没道理陈啸之对你这么坏……?是因爱生恨也说不定呢。”   沈昼叶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扑哧笑了出来:“可是直到上周前,我都不认识他。”   魏莱:“……”   魏莱颇为疑惑道:“可是你转学来的时候,他看你看了挺久的……”   沈昼叶又思索了一会儿,严肃地摇头:“真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   “——我在华盛顿生活了十五年呢。”沈昼叶挽起裤腿,抬头道:“我怎么可能认识陈啸之?他谁啊?我前男友?”   魏莱:“……”   魏莱在沈昼叶屁股上一拍:“美国人了不起吗!”   沈昼叶:“你才美国人呢!我明明是正经华侨……”   “……华侨不就是美国人么……”   女孩的笑闹声音逐渐远去。   窗外是绵密的、属于北京城的雨。   -   那天下午,他们有一个去北京市科技馆的参观学习活动。   靠近校门口的操场上,停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大巴车。   外面雨下得不小,沈昼叶吃过午饭后就一路从教学楼跑过来,挽起的裤腿上都湿漉漉的,她上车后捏着宽松的校服裤子抖了抖,帆布鞋已经进了水,有点儿难受,那动作露出一点细致白皙的脚腕,像是上好的白玉一般。   大巴上开着点空调,闷闷暗暗的,雨水淋在车窗上。   魏莱给她占了个后排的座位,把位置指给她,又气声道:“嘘。”   沈昼叶:“……?”   沈昼叶好奇地一看,发现她的位置隔壁,歪着一个正睡觉的、头上蒙着校服的男同学。   这男同学在普遍偏高的北方少年中都算高个,头上不伦不类地顶着他们鲜红的校服,看不出是谁。他穿着双篮球鞋,在大巴车窄小的座位上坐的十分憋屈,长腿叉开,是个睡着睡着觉会滑下去的危险姿势。   魏莱对沈昼叶比划了一下,示意这人已经睡了,别吵他。   沈昼叶便了然点头,坐在了这同学的身边。   这个同学——沈昼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睡觉的姿势看起来非常痛苦。   车辆轰隆发动起来。   沈昼叶一个人靠在靠背上胡思乱想,车里嘈杂不堪,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笑笑闹闹,怎么看也不像个能睡觉的场合。   于是那男同学不适地吁了口气,伸长了腿,沈昼叶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块Breitling航空机械表——她爸爸有一块非常相似的,沈昼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接着,腕表的主人不太舒服地醒了。   陈啸之将校服扯下来,摘了眼镜,烦躁地揉了揉被眼镜压红的眉心,环顾四周。   沈昼叶挠了挠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醒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甜,颊上两个小梨涡。而陈啸之眼里有些血丝,就这么看着她,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但那只是一瞬而已,接着他就成为了那个坐在沈昼叶斜后方的、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的、极其优秀的班长。   沈昼叶抬手好奇地点了点他的表盘:“这块表是不是可以显示星象?”   那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动作,女孩儿细润的指尖在表盘上叩了两下而已。   十五岁的陈啸之却如触了电一般,将手往回一抽!   沈昼叶:“……”   沈昼叶以为陈啸之会解释一下,但是他没有……他垂下眼睛,从书包里拿出本Feynman,开始在车上读了。   窗外下着雨,沈昼叶抱着自己沉甸甸的大书包,感觉还是有点小小的尴尬。   在绵延的落雨中,沈昼叶挠了挠自己的脸蛋儿,拉开包的拉链,里面装着一堆小罐的零食。她抠开罐子,在手上倒了两颗红红粉粉的星星糖,朝陈啸之的方向递了过去。   “吃吗?”沈昼叶落落大方。   而这位据说非常仗义、差不多是个校园明星的陈啸之抬头看了一眼,极其挑事地回答:“不吃。”   “……”   过了一会儿。   沈昼叶不死心,朝他的方向抖了抖乐事小薯片,笑出小梨涡,问:“糖不吃的话,薯片吃吗?”   这人这次连看都不看她:“自个儿吃。”   沈昼叶:“……”   沈昼叶自己有点坐不住,偷偷瞥了两眼陈啸之正翻着的费恩曼物理讲义,瞥到一个熟悉的电场力的概念,便指着那公式道:“这个公式,我爸以前和我讲过,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陈啸之抬头看了她一眼,闲散地说:   “我知道。”   ……就差把‘我不想搭理你’写在脸上了。   沈昼叶终于意识到自己招了讨厌,挫败且一言不发地、蔫巴巴地坐在他身边。   陈啸之到底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敌意呢……沈昼叶有点难过地捏了块土耳其软糖,一边发呆一边啃,面颊上沾了一片糖粉。   沈昼叶低着头发呆时,陈啸之却抬起了头,静静看着她。   ——如果有人注意到陈啸之的目光,会发现他看上去极其矛盾,看着沈昼叶有点毛茸茸的后脑勺的他,使劲揉了揉眉心,把自己揉出了个漠不关心的表情。   灰蒙蒙的雨噼里啪啦砸下,窗外花花绿绿的小店飞掠而过,宣告着2008年的秋天已降临于世。   -   初三四班,来享受科技馆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兴致缺缺异常敷衍,不少人甚至溜达完了一圈,就在大厅的恐龙骨架下坐着玩手机,等班主任通知解散,他们好回家。   周一空旷的科技馆里,一个外班男生大声问:“陈啸之呢?”   同时,分馆内,沈昼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展示板,上面写着“中国航天”四个字。   她身上仍背着自己的书包,那书包挺沉的,她抬起头看那牌子上关于航天动力学的历史科普,突然想起自己父亲讲述过的、关于星空的奥妙。   ……宝宝,你知道费米悖论吗?记忆中的父亲在花园里,笑着问。   那时小小的沈昼叶还懵懂,说,爸爸我知道,是为什么还没有外星人还没有找到我们的意思。   ……不是,她的父亲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道,是在这广袤的宇宙之中,我们到底在哪里的意思。   沈昼叶静静地看着以投影模拟的星空,片刻后茫然地伸手触摸了一下——那毕竟是投影,她摸到了空气。   她伸直了手臂,抬起头,仰望科技馆漆黑空间里的投影星空。   那瞬间一种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她曾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一起手拉着手,跑过层层深几许的胡同,去仰望过真正的星空似的——但是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似的,在她模糊的记忆中都蒙着一层黄黄的窗纸。   甚至让人怀疑那是她年幼的梦境。   沈昼叶回过头,陈啸之正好捏着筒展馆地图,从她身后经过。   她试探着对这名少年挥了挥手。   沈昼叶呆呆地喃喃道:“……别……别走啊。”   陈啸之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走得头都不回……   沈昼叶有点难过地站在繁星的投影中,目送陈啸之的背影。她实在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抵触自己,一时间甚至非常难过。   沈昼叶转学回国的时候,她班主任潘老师看着沈昼叶从小获得的那些奖项奖牌,友好地告诉她:像你喜欢探究万物之理一样,班长也喜欢,你们应该很聊得来。沈昼叶那时失去了最爱和自己一起讨论应用物理的人,在暑假里就开始期待这个班长了。   可是班长没来由地,十分讨厌沈昼叶。   沈昼叶低下了头,轻轻触碰那片投影出来的星空。   她想起她三四岁时她的父亲温柔地给她讲中子星和黑洞——黑洞真的存在吗?他们讨论这个问题到深夜,最后还是她妈妈发火,爸爸把小昼叶塞进了被子里,强硬地关上灯。   那时小小的沈昼叶的卧室天花板上贴着九大行星的夜光贴纸,当灯光消失时,九大行星就代为照入小昼叶的梦。   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在空无一人的天文展馆中,她停了一会儿,将包背在身前,拉开了书包拉链。   太难了,沈昼叶无助地想,她短暂的、缺乏经验的人生中,十五岁困难到举步维艰。   而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的人生出现了一丝奇迹。   沈昼叶眼眶都有些发红,颤抖着从包里抽出那本藏蓝的皮面本子,那本子崭新崭新的,是她父亲送给她的第一本实验记录本。   可是从夏天,她父亲的葬礼结束后的的某一天开始,这实验记录本上出现了一种时间魔法。   她能用这个本子,和十年后的自己沟通。   十五岁的沈昼叶一摸内页,突然意识到,里面又有了一封全新的信。 第4章   -   第一封信,是在将近两个月以前,她父亲被火化的那天出现的。   那时沈昼叶还在华盛顿,在殡仪馆哭得撕心裂肺,回到家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在昏黄路灯中翻看父亲送给她的本子。   然后,她在这封新的本子里看到了,第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非常长,有些地方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像是穿梭了数十年的岁月而来。信其实非常漫无目的,带着哄孩子的意思——沈昼叶一开始以为这是妈妈和自己的恶作剧,直到她看到信里提起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细节。   沈昼叶那时的心情太灰暗了,生活中难得有点有意思的事情,就玩票式提笔,在张纸后回了信。   ——第二天,回信上的笔迹甚至信笺,全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昼叶骇了一跳。   紧接着,七月的那天晚上,妈妈躺在沙发上说“叶叶,我们回国”之后,沈昼叶哭着躲回卧室,居然就在那本子上看到了全新的、甚至墨痕未干的信笺:   「是2008年7月26日吗?」   信上这样写道:   「我记得这一天。爸爸去世后,妈妈承受不了我们家带给她的回忆,在漆黑的卧室里对我说,‘叶叶,我们回国吧’。」   是的,十五岁的沈昼叶想,是今天。它怎么会知道呢?妈妈刚刚说过。就在十二分钟前。她说我们回国吧。   十五岁的沈昼叶看着那封信,缩在卧室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是这天晚上,我没记错……会出事。叶叶,你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我希望你盯紧妈妈。」   沈昼叶看到了那行字,怔了下。   她头脑都有点木,理智已经开始接受这是未来的自己送来的口信,而信中的‘妈妈’就是她们共同的母亲——沈昼叶在黑暗中一个人雕塑般坐着,消化这封简短的信件——   接着,她触电般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沈昼叶救下了她的妈妈。   七月下旬的夜晚,沈昼叶一个人顽强地开车把她妈送到了最近的医院,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无证驾驶。她一路上泪水流了满脸,她妈妈在后座上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大哭不已,从父亲火化后就封闭了自己的母亲,终于颤抖伸手,抱住了坐在主驾驶上的女儿。   到医院时母女二人身上都是血,通红通红的,分不清彼此,医生缝了几针,又觉得这女孩可怜,轻声安慰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说你妈妈一点事都不会有。   那天,沈昼叶坐在诊室外,没来由地想起那信的结尾:   「叶叶,人生不应有遗憾。   所以我带你走。」   落笔于畅春园春风中,二零壹捌,昼叶书。   十年的岁月塑出了一个温温暖暖的姐姐一般的自己。   十五岁的昼叶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和未来自己的通信,她毫不保留(也没有必要保留)地将自己的烦恼写进信中,譬如回国的烦恼,譬如告别朋友的痛苦,而经历过这一切的她自己会给她建议,听她倾诉。   ——每一件,都是在帮她。   -   时间转回2008年,科技馆。   一声闷雷划过天空,灰暗阴沉的天空下,十五岁的沈昼叶抱着书包,坐在了科技馆的大楼梯上。   外面雨势渐大,兼以狂风骤雨,有种将北京城冲垮的架势。   沈昼叶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前后左右,确定没有人后才将书包里的那个厚本子拿了出来。   一定是什么重要指示!   重生小说剧本就要开始了!!马上就可以赶上下一波炒房热潮走上人生巅峰了!   沈昼叶思及至此,迅捷地翻开了本子!   她本来期待的是长篇大论致富经,可实际上本子里信笺只有两段话:   「我这里一切都好。一个多周前,我因为联合培养的缘故,终于来到了我梦想了很久的斯坦福……   (中间隔了好长一段空白)   ………………别的我不知道,你离陈啸之远一点他本来就不喜欢你!!!!」   叶叶:“???”   其中陈啸之三个字张牙舞爪,力透纸背,怨念穿越千年,简直他妈的不像人写的。   “……”   十五岁的沈昼叶呆滞地看向楼梯扶手下方。   科技馆的大厅里同学们已经聚了起来,陈姓班长正代为维持纪律。   “声音小点,”楼下的陈姓班长冷淡道,“人还没来齐,总共三十四……转学来的那个美国人呢?”   众人喊道:“美国人不在!”   被班长cue到的、转学来的美国人:“……”   我明明是华侨!沈昼叶悲愤地心想,你才是美国佬,你全家都是美国佬!   他果然恨我!   -   下午五点多。   潘老师一声令下,初三四班终于散了,还了可怜的科技馆一个清静。   雨势丝毫不减,唯一的转学生——沈昼叶在科技馆外,蹲着把自己的校服裤裤腿卷了三道。   与她相熟的魏莱和徐子豪二人回家顺路,两个人已经打车走了。其他的同学坐公交的坐公交,坐地铁的坐地铁,家长来接的家长来接,此时科技馆空空荡荡,此时已经不剩人了。   “——我们先走了哈!”   她身后一声中气十足的道别,七八个穿着红白校服的少年笑哈哈地挤在两把伞下,踏进了雨里。   沈昼叶卷裤腿之余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陈啸之的朋友们。   他朋友,就是有这么多。   ……   陈啸之接到司机的电话往外走时,一抬头就看见了在门外站着的女孩儿。   大雨瓢泼,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在飞流直下的屋檐之下,背影亭亭,有种荷花般的、属于少女的青涩。   “……我开的那辆SUV,在靠马路对面的一侧……”他家司机江叔说。   女孩子的背影细细瘦瘦。   陈啸之顿了顿,艰难道:“……叔,你等下。”   电话里的江叔:“?”   沈昼叶正背对着他,裤脚挽着,现出细致如玉的脚腕,一脚踩在水里。   陈啸之看着她,犹豫了一秒,嘟地把电话掐了。   ……送她回家是义务,只顺路捎一程而已。陈啸之告诉自己:倘若没看见就算了,可既然撞见了,就得负起责任来把她送回家。   ——毕竟雨下得这么大,而阿十又长得这么细弱,风一吹就能吹跑了。   阿十,他的阿十。   他心里微动,朝沈昼叶走过去,冷漠地开口:“还没走呢?”   然而沈昼叶看到这位陈姓班长,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   “……”   ——怎么突然这样?这是被欺负了么?   陈啸之皱起眉头问:“沈昼叶,你家在哪?”   沈昼叶警惕地说:“朝阳区。”   朝阳区人民群众。这他妈回答了跟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陈啸之一句关心掉进了棉花里,连个响儿都听不着,他烦躁地问:“方不方便回去?”   小姑娘没看他,用脚后跟磨了磨水洼,低着毛茸茸的脑袋,送客的意思摆在明面儿上了。   她道:“还行吧。”   这他妈到底什么态度……   “天儿太差了,”陈啸之这次忍耐了一下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不方便回去的话跟我走,我家有车。”   沈昼叶用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眼神,看向了他。   那一眼里包含的情绪简直——陈啸之没法形容,主要是对比太过强烈了。   让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先前沈昼叶看他时眼睛总眨巴眨巴,眸中小星星一闪一闪,可是如今,沈昼叶看他,像是看着一名随时会掏出针线包将她扎成刺猬的容嬷嬷……   十五岁陈啸之烦躁至极:“你来不来——”   “不用了,”沈昼叶婉言道:“谢谢,地铁挺好。”   陈啸之:“……”   -   是夜,大雨青翠地穿过客厅。   外面仍在下着黑雨,窗外城市在雨中灯火阑珊。   沈昼叶坐在黑咕隆咚的书房里,她写完的作业摞在书桌一侧,大书桌上则堆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那是她从小区的奶奶处淘来的宝贝,甚至还有一节很长的、还算干净的尼龙绳。   沈昼叶戴着眼镜,拿着一枚圆圆的凹透镜,在光下端详。   她得到人生第一架天文望远镜,是四岁那年。   那天下午画着笑脸的包裹送到,她欢天喜地拆开,将望远镜架在阁楼上观察星星。她爸爸和妈妈陪着小昼叶一起辨识星座,给她讲红巨星和白矮星——当然,仅仅一个月后,小昼叶和爸爸聚在一起,背着她妈,偷偷将那架昂贵的望远镜拆了。   拆大件才有意思,爸爸压低了声音和小昼叶说,然后拿着拆下来的零件一样样地和女儿讲,这是微调杆,那是遮光罩。   ——‘物理是万物之理。’   它立足于数学,扎根于他们所在的客观宇宙,是力,是光,是热,是电和磁,是存在其本身——小昼叶的父亲亲手将对万物的好奇心种在了她的心头。   然后他离开了自己的女儿。   沈昼叶甩了甩头,将凹透镜试探性嵌入一个小盒子,结果还是毫无头绪。   她得不出结论,索性放下手头的东西,拿出了那本小小的、皮面的,萦绕着神秘力量的笔记本。   ‘陈啸之’。   沈昼叶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二零零八年,沈昼叶初三,小学毕业不过两年,却已经连小学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太清了。一个人淡出另一个人的生活后,名字是从记忆河流中消失的第一样东西。   可是十年过去了,十年后的沈昼叶高中毕业、本科毕业,甚至连研究生都毕业了……却还记得陈啸之。   十五岁的沈昼叶犯了嘀咕,陈啸之这人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自己居然记了他的名字十年……   ……但是如果真的去问,是得不到答案的。   沈昼叶知道这一点。   这本子的通信,在穿越十年的过程中,会抹去所有与未来有关的、关键的信息。   因此大昼叶只能告诉自己‘你该怎么做’,却不能透露任何关于未来的细节,更不能告诉自己该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陈啸之这事儿,太让人好奇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对着桌子冥思苦想,终于在十分钟的思考后得出了结论:   陈啸之,百分之九十五是仗着自己有点喜欢他,一不做二不休,当了欺骗感情的人渣。 第5章   -   三日后的清晨,阳光正好,黑板上映着风里的花影。   按国际惯例,在老班进来前,三年四班教室嘈嘈杂杂。   班长陈啸之破天荒地站在沈昼叶桌前,以卷起的试卷在她课桌上一敲。   “交作业。”这位陈姓班长欠揍地道:“沈昼叶,你默写改错还没交。”   “……”   他们语文老师非常变态。这位人民教师在课堂上默写文言文翻译,错一个字就得连原文带翻译地罚抄一遍。   而少女沈昼叶刚从国外回来,别说文言文翻译了,连正经汉字都写不利索,她的‘真’字里永远只有两横,‘满’字能写成上下结构,创了记录,一场默写下来,得罚抄十遍。   沈昼叶正拿着个空白本子,画她课题的构思图,听了这句话,慢吞吞地抬头瞥了陈啸之一眼。   陈啸之伸手,漫不经心地说:“十遍,少一遍都不行。”   魏莱嘀咕道:“你他妈有病吧,怎么突然逮着沈妹妹欺负上了,语文老师又不看改错……”   结果,沈昼叶啪地甩出一本凯撒双线本。   那个双线本封皮上写着‘9月27日语文默写纠错’,当日改错写满了一个本子,里头满满当当,连纸都写卷了。   整整十遍,一遍没少。   “……”   “…………”   然后沈昼叶看都不看陈啸之,低下头去,继续画设计图了。   -   中午十一点五十,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悦耳地响起。   初中的时候这群萝卜头正长身体,一个赛一个的能吃,别说正餐了,课间都断不得零食,从打铃前十分钟就开始系鞋带准备冲刺了。   沈昼叶抢饭经历几乎为零,跑到食堂时,是最后一个排上队的。   食堂落地大窗户透进灿烂的阳光,沈昼叶排在队伍尾巴处,连食堂都没进去,还排在大楼梯上,看了看前头的大几百号人,觉得自己今天恐怕连肉汤都没得喝了……   沈昼叶认命地蹲下系鞋带,接着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双篮球鞋。   还有人比我更慢?   沈昼叶充满好奇地抬起头——然后看见了陈啸之。   “……”   怎么哪哪都有这人啊!沈昼叶冒出了满头的问号。   沈昼叶站起来,专心排队。   陈啸之就在她身后站着——沈昼叶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在这儿,因为陈啸之和她不一样,他跑得都挺快的,再者陈啸之这么大一群哥们,恨不能遍布初三各班,去找谁插队不行呢?非得排在尾巴么?   但是,他想找谁插队,都和沈昼叶没关系。   打饭的队伍一点点缩短。   陈啸之在她身后,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不安地以脚矬墙,沈昼叶只低着头发呆,思考到底该用什么公式去推,不知不觉地就排到了打饭的窗口。   “喂?”大妈用勺子一挥道:“哎!小姑娘发啥呆呢?你吃啥呀?”   沈昼叶吓了一跳,慌张道:“番茄炒——炒蛋,半份米饭,肉菜要鱼香肉丝和红烧狮子头。”   大妈麻利地把饭打了,在刷卡机上摁了两下,说:“八块。”   沈昼叶一掏校服兜,兜里空空如也,连饭卡的影子都没有。   “……”   沈昼叶求救地望向远处——但是魏莱今天肚子不舒服,没下来吃饭,此时她连借饭卡都不知道问谁借。   打饭的大妈催道:“快刷啊,别人还等着打饭呢。”   沈昼叶犹豫道:“我……”   她刚想问大妈能不能借了卡来刷,可还没等她开口,陈啸之立刻拈出张饭卡,傲慢地道:   “没带卡?刷我的。”   沈昼叶想到那句石破天惊的‘离他远点’,脊背一阵发麻,不知道他诉求是什么。   “不用了。”她立刻拒绝,并加上称谓划清界限:“班长。”   陈姓班长:“……”   这位班长比沈昼叶高出一个头,此时修长手指拈着饭卡,僵硬地站在打饭窗口前,半分钟前极其傲慢的气焰已经逐渐凝固。   沈昼叶浑身上下写满抗拒,推了他的手一下,饭也不吃,直接跑了。   -   下午三点十五。   阳光斜斜落在黑板上,物理课如火如荼。   教他们物理的老师叫做李正廷,是个二三十岁的、脾气很好的男教师,毕业于北大核物,现教初三物理。据他自己说,这是读书没能改变命运的典范。   李老师正拿着灯泡并几个电池组,在课堂上演示串联电路与并联电路,加上他讲课风趣,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课,心里暗搓搓地等待着电池组爆炸。   而沈昼叶十一二岁就在旁听自己母亲给华盛顿大学Sophomore们上的基础电力学,初中这些知识她在益智读物上就学完了,因此干脆趴在桌上,用电子词典叽叽叽地玩贪吃蛇。   魏莱在她胳膊上戳了戳。   “昼叶,”魏莱气声比比:“陈啸之这是去哪了?”   沈昼叶回过头一看,陈啸之位置上空无一人,书包却还挂在挂钩上。   沈昼叶充满恶意地推测:“上厕所没带纸被关厕所里了吧?”   “……,”魏莱梗了一下说:“他上节课就不在了。”   沈昼叶玩着贪吃蛇,恶毒溢于言表:“那他就是在厕所坑里被困了两节课——真惨,真惨啊。”   “……你对陈啸之的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吧!”   “那不然咧……”   魏莱没说完,李老师手里捏着个绿灯泡,猛地抬起了头。   “沈昼叶,魏莱?”年轻老师看着俩小姑娘,拧着眉头道:“怎么,课桌的舞台不够你俩发挥?悄悄话说这么大声,这课你们来讲算了。”   沈魏同桌二人:“……”   “太嚣张了,”老师斥责道:“太嚣张了。你们这个组还能不能行?陈啸之吧陈啸之带头翘课,你们俩吧俩人嘀嘀咕咕说小话,徐子豪?徐子豪你干嘛呢?”   徐子豪一个哆嗦,将正在打勇者斗恶龙的NDS合了起来……   “不着调。”物理老师拧着眉头道:“徐子豪把你那个游戏机给我送上来!”   接着,物理老师将灯泡捏在手里,宣判了沈昼叶的死刑:   “——沈昼叶?”   老师道:“下课和陈啸之一起,来我办公室一趟。”   和谁?沈昼叶不想和陈啸之一起,竭力分辩:“可是他现在不在……”   “那你就等他回来,”   物理老师说。   “跟他一块儿。今天下午,来我办公室报道。”   -   陈啸之回来的时候,恰是课间。   他回来的时候拎着个袋子,显然是不知去了哪里玩,一路跑回来的。那袋子里叮呤咣啷的,一看就是吃的东西。   沈昼叶盯着那小袋子咽了咽口水,真实地觉得自己太凄惨了。   她中午为了在陈啸之面前装逼,没吃饭,饿得肚子都扁扁着,下午上课时随便说了两句小话,却还没说几句话就被物理老师点名批评,如今居然还要和陈啸之一起,去初三物理教研组挨批。   和陈啸之沾边就倒霉……难怪那封信上不让她和陈啸之走得太近。   ……   下午四点。   沈昼叶推开初三教研室的门的瞬间,肚子适时咕地一声,她忍不住揉了揉肚子,神情惨淡地朝里看了看。   教研室颇为干净,阳光金黄,窗边立式空调上长着片瀑布似的绿吊兰。   陈啸之不受控制地瞥了眼沈昼叶毛茸茸的发旋儿,又欲盖弥彰地冷静道:“老师好。”   李老师从教案抬起头:“进来吧。”   下午最后一节课,有课的老师去上课,没课的老师都提前下班接孩子去了,此时教研室只剩一个伶伶仃仃的李正廷。   十五岁的沈昼叶:“老师……”   “先坐下,”李老师严肃道:“你们两个都坐。”   陈啸之拿了俩凳子,人模狗样地分给沈昼叶一个,两个人在老师面前坐了下来。   李老师穿着件格子衬衫,捧着个摔得凹凸不平的、刻着北大校徽的保温杯,平和地问:“小沈,潘老师和我讲,你是国外回来的?之前在哪个国家呀?”   老师居然和班主任通了气!在国内读书上课说小话的后果这么严重吗……她诚实答道:“之前在美国,爸爸妈妈都在那边工作。”   李老师沉吟片刻,问:“我记得你爸妈是搞物理的?”   沈昼叶又点了点头。   这下完了,沈昼叶要命地想,物理老师肯定会觉得我仗着以前有底子,爸妈都是搞物理的,就不听他的课……   “我妈是纳米工程的,”沈昼叶坦白:“我爸是天体和粒子物理方面的。”   陈啸之忍不住看了沈昼叶一眼,沈昼叶给了他个充满抗拒的后脑勺儿。   李老师养生地捧着保温杯,慢条斯理地问:“在以前的学校学过什么?”   沈昼叶不敢露锋:“电学热学光学力学,都了解过。”   “力学学到哪了?”李老师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追问起了细节:“经典力学的进度如何?”   沈昼叶诚实地道:“都看过了。”   这答案太普通了——可沈昼叶一般只会说到这。   这是她在圣乔治亚诺中学读书时就养成的习惯。   ——沈昼叶早慧的不只是头脑而已。   她晓得周围大多是普通的同学,如果与他们聊起自己平时看的书,会招致讨厌的道理。因此她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提及自己早就有所涉猎的更深层次的学科,更不会提及自己曾在大学旁听的事情。   李老师沉吟片刻,在夕阳下,搁下保温杯,又探究地望向她旁边的陈啸之。   少年眉毛一扬,半边脸沐浴在橙红的阳光里。   李老师隔着眼镜片,目光终于现出一丝锐利,问道:“班长,你呢?看到哪了?”   陈啸之点头,回答:“该看的都看完了。”   沈昼叶一愣。   她终于发现,李老师让他们二人前来教研室,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第6章   #第五章   -   “CPhO的报名,开始了。”   温暖光影里,李老师双手交叉,探究地望向他面前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说道。   陈啸之露出了然神情,沈昼叶却没明白:这个CPhO是什么……是什么资格证考试吗?还是什么学术会议?   李老师注意到沈昼叶,笑了笑,解释道:“CPhO是Chinese Physics Olympics的缩写,中国物理奥林匹克,我们通常的叫法是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   沈昼叶了然地点点头。   “去年咱班儿班长——陈啸之,就想参加,但是我没有同意。”老师指尖碰着指尖,慢条斯理道:“参加的考生都是想参加985自招的,以高中生居多,是一群高二高三的学霸学神挤破了头要拿名次。他呢,毛都没长齐的个初二小毛孩,初二刚开物理课呢,去要跟人同台竞技,太狂。我就给拒绝了。”   陈啸之纳闷地问:“初三就不狂?”   李老师:“……”   李正廷老师瞥了眼班长,不快地捧起泡着枸杞胖大海的保温杯:“本来是只打算让陈啸之去的,但是潘老师前几天找到我,坚持让沈昼叶你也试试。”   十五岁沈昼叶立刻道:“谢谢老师!”   她答应得特别干脆,干脆得能让人生出不信任来。   “潘老师说你底子好。”物理老师狐疑地打量着沈昼叶道:“很坚持让你参加……我呢就打一问号。小沈,你对这竞赛感兴趣吗?”   沈昼叶点头:“我感兴趣的!”   ——她自然感兴趣。   沈昼叶从很小的时候就及其擅长动手、也极其热爱学这个,在国外时她就是班里最聪明、最得老师喜爱的学生,可回国之后没人找她,学霸的光环也变得暗淡。   不仅如此,她甚至被放进了老师的重点保护对象,老师们刻意保护她、将她安排在学霸堆里,不顾沈昼叶曾经的成绩。   沈昼叶终于有了一丝,自己被认可的感觉。   物理老师看看陈啸之,又充满不信任地望向沈昼叶,最终敷衍一挥手:   “行,那我给你俩把预赛的名报上。”   -   沈昼叶拎着老师打印的竞赛章程回到初三四班。   空无一人的教室中,温暖金黄的阳光落在课桌上,夏日黄昏的风一吹,书页和卷子哗哗作响。   陈啸之紧随其后,看了眼,有点赧然地对她搭话:“他们去上体育课了。”   周五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沈昼叶闻言朝窗外一看,一队穿红校服的少年人在体育老师哨声中,濒死地、在夺目夕阳下向前奔跑,青春如火焰燃烧。   “……”   谁会喜欢跑圈啊。   沈昼叶打定主意不去体育课,同时装作自己是个高冷的、有气节的御姐,连看都没看他。   陈啸之:“…………”   陈啸之意识到沈昼叶真的完全不鸟他,又卑微道:“徐子豪给咱俩请假了,沈昼叶,别去上课了吧,来写作业?”   他这次直接用了问句。   沈昼叶一向是个礼貌的人,既然陈啸之都已经点到她的名字了,便礼貌地回应了一下:“好呀。”   下午四点半,温热的阳光洒满教室,又洇红天空。   陈啸之在阳光里倚着窗台,脚踩在徐子豪的凳子上,不知在思考什么。沈昼叶揉了揉饥饿的肚子——她中午没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放学回去的路上得去买点儿啥。   还不等沈昼叶拉开凳子,一声清晰的肠鸣音,清清脆脆地滚过了教室。   肚子咕噜叫的沈昼叶:“……”   饿了一下午的沈昼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简直尴尬至极,它响的时候就不能分一下场合吗?如果被陈啸之听见岂不是尴尬到升天……   陈啸之奇怪地皱着眉头道:“刚刚那声咕噜是你的肚子?”   “……”   沈昼叶内心只剩一句话不断回荡:撞死算了。   这下沈昼叶装不了高冷了,甚至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她耻辱地用语文书包住自己的脑袋,红着脸支支吾吾:“我居然现在才觉得饿!放学去买点吃的就好了……”   她还没说完,陈啸之突然道:“吃不吃?”   沈昼叶红着脸,抬头朝他望去。   陈啸之眉峰探究地挑起,审视地看着沈昼叶,片刻后从桌上捞了个东西,丢到了她桌上。   那是他翘课回来时,气喘吁吁地提来的塑料袋。   陈啸之别开脸,冷道:“这玩意本来是买了我自己吃的。”   沈昼叶看了看袋子里的三明治,饿得眼睛一绿,差点儿抛弃原则,却又在最后关头找回了自己仅剩的人格,坚定道:“那我更不能吃了。”   “现在我不想吃了。”这位班长毫无人情味地补充:“要不你扔了它,要不然你吃了它。”   “……,”沈昼叶立刻道:“我吃,谢谢你。”   塑料袋中有草莓奶油软糖,纸包着的三明治,还有个蓝油纸和皮筋封口的、圆滚滚小瓦罐。   沈昼叶一怔。   这个小瓦罐她见过——甚至非常熟悉。   她五岁时,母亲忙于博士毕业的论文,父亲也忙的不行,夫妻二人只得将小昼叶送回国内。   她脑海中记忆已经模糊了,却还记得小昼叶那时住在位于浥春胡同的奶奶家,那狭长胡同外就是卖这种瓷罐酸奶的货郎。   小昼叶简直抗拒不了凝固型酸奶,又被圆圆可爱的瓦罐和油纸上的蜂蜜二字吸引,特别爱喝这个。   ——这是来自她遥远童年的,温柔记忆。   沈昼叶温暖地笑起来,戳戳那个罐子,感慨道:“这个酸奶。”   穿着校服的少年。   沈昼叶扶正小瓦罐,对他温和笑道:“我以前在国内呆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喝过。”   他顿了一下。   陈啸之个高,靠在窗台上时影子长长地拖着,长腿散漫地支起,有种天资卓绝少年的洒脱与散漫。   “你还在国内待过?”陈啸之别开脸,“几岁?”   沈昼叶用吸管戳开油纸,想了想,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五岁那年吧。”   她说完,教室里一片沉默。   过了会儿,陈啸之带着一丝自嘲道:   “哦,是吗。”   语毕,他跳下窗台,走了。   沈昼叶正吸着小酸奶,满头的雾水。   -   周六,天气阴沉沉的,将下一场豪雨。   浥春胡同21号的红门油漆斑驳,里头传来碗筷声。   沈昼叶坐在饭桌前,餐桌上悬的灯没开,她就在黑昏的天光中,打量着摆在桌上的、摄于1967年的黑白全家福。   这是个位于寸土寸金的海淀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儿,房龄比她爸爸还老,窗框是铁刷油漆,上世纪的产物,如今锈得斑驳陆离。屋里的沙发、椅子乃至遥控器上,都套着洗得发白的布套,茶几则晾着奶奶看过的书。   ——最新一本是《近思录集说》。   厨房内传出沉闷的咳嗽声,片刻后抽油烟机关了,一名老人端着盘刚炸完的藕盒,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沈昼叶的奶奶一头白发,被发箍箍在脑后,戴一架擦得干干净净的老花镜,皱纹里渗透岁月的刻纹。老太太分明已年至古稀,又有肺心病缠身,常年不离药瓶,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   沈奶奶将盘子放在桌上,问道:“最近学业跟得上么?”   沈昼叶想了想,凝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奶奶:“什么意思?”   “我不配做您孙女的意思。”沈昼叶沉痛道。   说着,沈昼叶从旁边的书包里掏出沓听写卷和历史政治考卷,一张张地摊开,从左往右分别是20分、15分、30分和45分;考卷就更厉害了,上头零零丁丁一个血红的‘9’字儿,竟能考个位数。   对此早有预料的沈奶奶:“…………”   北大中文系离退老教授,赵兰君,感觉偏头痛要犯了。   沈昼叶在国外时成绩优异,是班级毫无争议的前3%,要不然人大附中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让她插班进最好的初三四班。   然而这个据说在国外学习很好的孙女,一回国,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水土不服。   沈昼叶还在介绍:“……这都是错别字,错别字一号二号三号……”   “……第三十四号,”沈昼叶介绍完毕,好奇地发问:“奶奶,为什么中文有这么多讲究呢?”   沈奶奶诘问:“为什么你写不对中文呢?”   沈昼叶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过了会儿又发着呆,对奶奶说:“奶奶,老师让我去参与竞赛。”   沈奶奶夹了个藕合,眼皮都不抬地道:“那是我拜托的。”   沈昼叶瞬间一怔。   “你插班太晚了。”沈奶奶言语中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对沈昼叶妈妈的不满:“你妈不愿意留国外,非得在这个节骨眼回国,别说你正好去上初三,哪有孩子在美国读书,还非要回国的?”   沈昼叶停顿了片刻,怅然道:   “让妈妈待在华盛顿,太残忍了。”   雨声劈瓦,落在屋檐上。   沈奶奶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说:“……是。”   沈昼叶的奶奶是那年代的高知,北大中文的离退老教授,丈夫走得早,是沈奶奶一人将爸爸抚养大。后来爸爸出国求学,在1989年的秋天、于位于麻省剑桥市的某个咖啡馆与妈妈相遇,后来在华盛顿与妈妈结婚。   奶奶希望爸爸回国来,她希望爸爸以他学过的知识报效国家,而且奶奶那时已经年届六十,一个人在国内寡居多年,太孤独了。   可是爸爸爱妈妈,终于选择了和妈妈一起,漂泊在异国他乡。   奶奶不喜欢这桩婚事,甚至有五年没有与爸爸通过一封信。   再后来,他们的昼叶出生了。   那是个漫长又甜蜜的故事,沈昼叶总记得她的父母在餐桌上讨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争论,吵架,互相不能说服——然后小小的沈昼叶在指缝里偷窥父母接吻。   那犹如沙滩暖阳般的、却又一去不再回的岁月。   沈奶奶怅然地望着窗外的雨。   十五岁的沈昼叶鼻尖有点发红,不知是因为那曾穿插在她生命中的、却不会再出现的吻,还是那点令她开心的‘老师的认可’消失在了雨里。   她参与物理竞赛的资格,并非来源于老师们的认可。   沈奶奶咳嗽了半天,咳嗽得脸都红了,半晌道:“让你去,是因为你插班太晚了,有点竞赛成绩的话,会有保送的资格。”   沈昼叶抚着奶奶的后心,心里晓得奶奶说的是对的。   “奶奶还记得你小时候呢,”奶奶咳嗽着道:“那么小小一只,奶奶去机场把你接回来,你什么中国字都不认识……连名字怎么写都得教。”   沈昼叶弯起眉眼,甜甜道:“所以奶奶疼我呀。”   沈奶奶瞥了自己的小孙女一眼。   昔日小小的一只,如今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好好竞赛吧,”沈奶奶不善表达地别开了眼睛:“昼叶,你爸和我写的信里都是夸女儿的,说你天资之聪颖,实所罕见……你爸妈都这么说,所以不要让别人看不起。”   十五岁的沈昼叶托着腮,鼻尖儿还红着,笑着点了点头。   外头滚过一声闷雷,奶奶又咳嗽了起来,咳嗽了许久,低声道:“……昼叶。”   沈昼叶应了声。   “……回家多陪陪你妈,她是最不容易的一个。”   ——奶奶说。   尽管她们婆媳仍不和睦。   沈昼叶忍着眼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在穿透屋瓦的雨声中,沈昼叶想起那本爸爸送给她的皮面本。那皮面本扉页上,以她自己十年后娟秀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起风了。   唯有努力生存。’   这句话是宫崎骏在2013年时,在他的收官之作《起风了》的结尾说的,讲的是对天空的探索与浪漫,是永不言弃与梦想。   还活在2008年的沈昼叶那时刚看完《悬崖上的金鱼姬》不久,制作花絮中宫崎骏老人头发花白而精神矍铄,无论如何都不像个会封笔的模样。 第7章   -   高中教学楼。   多功能教室103,教室外贴着张刚印出来的,‘2008物理奥林匹克培训’。   下午阳光透过嫩绿窗帘,教室里挤满了人高马大的高中学长。   吱呀一声,十五岁的沈昼叶推门而入。   这女孩因生得稚嫩,与周围格格不入,不少人甚至专门转过头来看她。   沈昼叶本就被竞赛资格的事儿堵着心,觉得其他人是正统的,自己是冒牌的关系户……又突然被这么一围观,一抹红噗地烧到了耳根,忙不迭抱着书包跑到教室后排。   她跑过过道时,还听见两个高中学长压低了声音讨论:   “……我听说这次有两个初中生来参加培训……”   另一个人便朝沈昼叶一努下巴,道:“我估计那小姑娘就是。毕竟高中部这些我大多见过。”   沈昼叶听到这些话,头顶都在羞耻地冒着烟。   她找了个空位落座,摸出自己的电子词典要玩贪吃蛇的时候,旁边凳子嘎吱一响。   她抬头的瞬间,陈啸之在那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沈昼叶点头向他致意:“班长好。”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闲散地嗯了声,又摸出支笔,对沈昼叶一扬眉:“有纸吗?”   他长得好,那嚣张模样竟有种难言少年风流。   ——其实,从陈啸之把他不吃的东西塞给她的那天起,冷战就结束了。   一来,这位班长是初中部唯二参与物理竞赛的人之一,也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同伴;二来,在沈昼叶拿到那个小瓷罐酸奶后,再看陈啸之,不知怎么就是没法再对他拉下脸了。   那瓷罐,是沈昼叶童年的一角。   沈昼叶依稀记得十年前胡同口的童年——那时她似乎有个一起抵着额头喝酸奶的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一起玩过泥巴,过过家家。沈昼叶的手心记忆着一种陌生的温暖,应是属于那孩子手掌的温度和汗。   只是,小昼叶的记忆,早已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   培训的课程上,沈昼叶坐在阳光里,抬起头,望向讲台。   负责预赛培训的老师已经就位,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陈啸之的名字排在沈昼叶前头。老师把共计一百一十二人的名单点完,在讲台上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   “坐在第一排的几个男生去打印室把教材和考纲抱来,”那老师扫视了一眼满屋的学生,干巴巴地说:“剩下的同学坐好。CPhO全国每年报名预赛的人约为六十万,但是有资格参与复赛的人不过两万。复赛名额不多,所以大家要努力。”   下头登时一片哗然。   然而下一秒,这老师忽而不确定地道:“陈啸之是哪个?举手让我看看。”   为什么要叫他?沈昼叶那时还没能理解。   陈啸之就在沈昼叶身边,散漫地举了下手。   老师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收回了目光,说:“很好。”   她那时还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点陈啸之的名。   直到数日后,十五岁的沈昼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对陈啸之的关注,是人们对天才这一群体的第一次注目礼。   -   暖风拂过窗帘与花,阳光洒进了教室。   第一轮培训课,讲得非常赶。   毕竟十一月就要考物赛的预赛,如今已经是九月底,马上要放十一假期,时间十分紧迫,甚至已经体现在了课程设置上。课程非常的不友好——至少和沈昼叶平时上的物理课不是一个量级。   这课上,无一例外全是高中甚至以上的知识,老师讲课的速度奇快,一道在普通物理课上至少会留出七分钟让同学们做的题目,在这课上几乎只会留出两分钟的时间。   沈昼叶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课程本身也是在筛选。   它是在筛选学生的思维速度和逻辑能力——这位老师挑出的题都是非常灵活、综合性很强的,和平常课后的练习题甚至考试题完全不同。这班上一百多个人,到时间时仅有四十几人能堪堪做完。   沈昼叶跟着做了两三道题,就发现这课程挺有意思的,比平时的物理课有趣得多。   陈啸之也听课——然而当他听到第三十分钟时,老师讲了个同类型题,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低下头,直接睡了。   应该是嫌这课无聊。   沈昼叶就坐在脑袋一点一点的班长旁边,撑着脸听讲。课程内容她都会,但是听点儿讲总没坏处。   -   下课前有个随堂小测。   小测是五道力学的类型题,考完要统计,难度中规中矩,然而考试时间仅有十五分钟,十分紧迫。沈昼叶粗略扫过一遍试卷,认为这题不算难,没有超纲之处,有几个还挺有意思的坑,应该会有人栽进去。   在她做题时,时间一分一秒流过。   老师在讲台上拍手示意停笔的瞬间,沈昼叶紧张地屏着气,连她都只是堪堪写完了最后一题的答案。   ——还好写完了。   她放松地长吁口气,瞄了下班长的方向。   夕阳万丈,映着少年已显成熟的轮廓,陈啸之打着哈欠,摘下眼镜,将笔一扔。   “节省时间起见,”讲课的老师朗声道:“我把答案放在投影屏上,同桌交换批卷。”   沈昼叶把卷子递给陈啸之时,甜甜一笑,笑出了一对温温软软的小酒窝。   “做完了吗?”沈昼叶温暖地道:“我觉得时间有点紧。”   那真的只是个问候。   然而她笑起来温暖清淡,如早夏枝上甜杏,又有种少年人的清朗,竟能令人怦然心动。   ——这是阿十,那刹那,陈啸之控制不住地想。   陈啸之看着笑微微的阿十,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喉结忍耐地一动。   怎么沉默了……沈昼叶立即就是一慌,大概是他嫌我和他没这么熟?   沈昼叶立刻补充了称号:“——班长。”   空气,瞬间凝固了。   班长别开眼,冷漠道:“批卷子。”   沈昼叶:“诶?”   陈啸之又把冷淡和不耐烦写在了脸上,拒美国人于千里之外——沈昼叶纳闷我也没惹到他呀,我甚至还想讨好他,这人怎么这么难讨好……一边拿着红笔给他对答案。   沈昼叶字儿像小学生,一笔一划都透着没写过方块字的生涩。   陈啸之则写得一笔好字,笔锋锐利遒劲,是练过的硬笔行书,应该是有很深的家学渊源。   沈昼叶打眼儿一扫,发觉陈啸之的答案和她完全一样,连个小数点都不差,全对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连大学物理都学了一部分,这还是头回遇到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同龄人,感动至极,心中充满了想要认亲的柔情——结果转头一看,陈啸之双手抵着下巴,神情不爽地给她写了两个数字:   「74」   然后拿起来重新核了一遍分数,确定无误,又给她推了回去。   “……”   沈昼叶看看那血红屈辱的74分,又看看批卷人:“我们答案一样吧?”   陈啸之双手交握,答得慢条斯理:“一样。”   “一样……”沈昼叶憋闷坏了:“对啊,对吧?!可是你……”   陈啸之从镜片后头看着她:“为什么你是74分?”   沈昼叶觉得自己好像被欺负了,憋着气,点了点头。   陈啸之敲了敲桌子,问她:“那行,问你个问题,你原公式写了吗?”   沈昼叶:“……”   “受力分析怎么画的?”班长在第三道应用题的滑块上画了个通红的圈:“用尺子没?”   沈昼叶瞬间毛都要炸了,喊道:“可是你也没带尺子啊!”   紧接着,陈啸之就捏起张饭卡,示威地在桌上磕了两下:他是用饭卡比量着画的。   “……,”沈昼叶垂死挣扎:“可是我做出了正确答案……”   “什么时候物理题只看结果了?”陈啸之凉飕飕道。“一道题满分二十,十八分都是步骤分,你就写个答案上去?”   沈昼叶被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心想我哪里晓得步骤分这么多,心中充满绝望,甚至无意识地抓了下少年的校服袖子。   陈啸之刹那眯起双眼,两指将沈昼叶纤细胳膊往回一推,充满恶意地开口:   “美国人,我是男的,你能不能矜持点?”   “……”   美国人吃你家大米了啊!   小美国人憋屈地收回了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叶宝:呜…… 第8章   -   夜拢住世间时,路灯在城市缝隙中温暖地亮起。   沈昼叶吃力地拖着大书包,推开她的家门。   她家里没开灯,只有昏光从窗户里映进些许。她妈妈在沙发上躺着,手边放着备课的笔电,睡得非常熟。沈昼叶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见妈妈眼角仍湿润着,像是连睡梦中都流着眼泪。   饭桌上两个可降解塑料袋,摸起来像纸,装着妈妈回家的路上买的食堂饭菜。   沈昼叶没开灯,怕惊扰了妈妈难得的睡眠,轻轻放下书包,摸黑坐在餐桌前,拿了筷子,轻轻拨开装着也许是糖醋里脊的塑料袋。   清华食堂的饭菜全国有名,至少比妈妈做的好吃,沈昼叶想。   但是她一动袋子,妈妈就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叶叶,开灯,”妈妈疲惫地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今天是第一次竞赛培训,讲到很晚,我就自己走回家了。”   沈昼叶说着,啪地一声开了灯,客厅和餐厅刹那灯火通明。   妈妈点点头,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给你热热饭……妈妈今天上完课有点累,晚饭从食堂买的,糊弄了点儿,但不要吃冷饭。”   沈昼叶乖乖点了点头。   妈妈一边进厨房一边问:“什么竞赛来着?”   沈昼叶:“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Chinese Physics Olympiad。”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问:“CPhO?”   沈昼叶其实之前就和妈妈提过这件事——但是她妈妈一直魂游天外着。   “嗯。”沈昼叶认真答道:“今天是第一次培训,只有我和我们班长两个初中部的,其他的全都是高中部学长。培训课讲得很快,我觉得很好玩的。”   沈妈妈终于被吸引了兴趣,奇道:“除了我们叶叶,居然还有初中学生?你们班长?学习好吗?”   沈昼叶胸闷气短地道:“他啊……期初考试考了我们年级第三,除了语文历史,全科第一。”   沈妈妈:“哇哦。”   她那一声,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煤气灶噼啪作响,沈妈妈在厨房里不太熟练地翻炒热菜。   “那还真挺厉害的。”沈妈妈说道:“男的女的呀?”   十五岁的沈昼叶抱着椅子背,认认真真答道:“当然是男孩子呀。”   沈妈妈笑道:“长得怎么样?”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陈啸之那张脸,感觉不太爽利,告诉妈妈:“脾气非常少爷,但是长得不错看。”   沈妈妈笑了笑:“有多不错看?”   沈昼叶越想越心塞,摇摇脑袋,示意自己不想再说。   沈妈妈:“好吧……那竞赛怎么样了呀,宝宝?”   “……”   刚拿了史上最低分的沈昼叶,又想起心狠手辣批卷的陈啸之,梗了一下,发自内心地难受了。   -   如果说回国之前和之后有什么区别的话,沈昼叶是有话要说的。   直到回国之前,沈昼叶都没藏过小测卷子,她是她那所初中的Top 3%,当之无愧的学神;但是当她回了国,情况就变成了这样:   沈昼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头,从书包里拿出了她拼命藏起的三张卷子。   然后她看看上头的数字,把卷子叠成长宽各三的方块,一张张塞进书架最高层的最边缘。   沈妈妈在外面拖着地,突然问:“宝宝,这个周考试了吗?”   踮着脚的沈昼叶立即羞耻地红了耳根,将陈啸之改的耻辱小测卷重重塞进书架,结巴道:“没——没有,我们转过假期才有月考。”   沈妈妈对她一向放心,便没有再问。   大概是环境太沉默了,沈昼叶坐在自己的桌前,突然朦胧地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   上学期,晚上这个时间,她们全家会挤在沙发上,一起看非常傻的脱口秀,有时候会一起做拼字游戏。   而如今,门外妈妈慢慢地拖着地,椅子缓慢挪动,沙发上空无一人。哪里都不一样了,连人都少了一个——可这种日常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一场噩梦吗。   然而噩梦都有醒来的一天,而沈昼叶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疼爱她的父亲了。   失去至亲之后,最痛苦的并非葬礼,葬礼只是个开端——最痛苦的是在葬礼之后的无数个昼夜里,在人生中的每个独处时刻,在每个父亲应该存在的人生节点中,总有一处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那个本子。   沈昼叶看着桌角上的皮面本,上头‘赠予爱女’的烫金令她眼眶发酸。   ——为什么呢?   这个本子不是来改变她的人生的吗?沈昼叶酸涩地想。   可是,它为什么不能从爸爸生病的那天起就给她写信?为什么不能让她鲜活温暖的父亲陪在她的身边?明明只是一场脑梗——一场脑梗,一个救护车就能解决的事情。   十五岁的沈昼叶颤抖着吐出气,眼眶发红,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   她的手机突然一声振动。   小滑盖诺基亚屏上浮现信件标志,是来了条新短信。这手机是她从六年级开始用的,沈昼叶拿起手机点开未读短信,发现来自一个132开头的陌生号码。   信息是这样的:‘培训课作业最后一道大题会做吗?’   沈昼叶咕叽咕叽地按着按键,认真回短信:‘你是谁?’   应该是竞赛培训的同学吧,沈昼叶想,从书包里找到那张作业小卷。预赛显然不是靠题量取胜的,卷子上只有四道选择和两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关于两根与地面构成等腰三角形的绝缘细管和在其中运动的带电小球。   这题并不超纲,难就难在这球莫名带电,还要考虑混杂因素。   短信嗡地飞进手机,沈昼叶从桌下抽了空白A4纸准备解题,拿起手机一看。   那短信是这样的:‘我陈啸之,存下手机号。’   ——是班长。   沈昼叶心里颇为欣慰地想,陈啸之不会也正常,这里明显涉及了他们还没学的知识——鉴于她父母从小就教育小昼叶要乐于助人,于是她拿起笔去钻研那道题,想着先告诉他思路,明天上课时给他好好讲讲。   那题实在并不简单,沈昼叶解了半天毫无进展,还跳进了个挖好了的坑,在用上微积分的前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跑了远路。   物理题大多有多种解法,但是就像数学中的‘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一样,一道题永远存在着最优解。   沈昼叶还和她妈讨论了二十分钟……   她回到房间,又拿起自己的小手机,发现又有一条未读短信:   ‘最后一道题你会不会?’   发信人:「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这是沈昼叶存的通讯录。她对人名不太敏感,所以都是存属性+姓名,陈啸之也不例外。   沈昼叶便捋捋卷卷毛,严谨地回复:   ‘会,我刚刚花了二十分钟做出来了。’   她想了想,觉得人要以德报怨,便又善意地说了句:‘不会的话我打电话给你讲讲?’   下一秒,一个小信封飞了进来,沈昼叶点开了短信。   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哦。我也会。’   沈昼叶:“…………”   你有病啊!   -   ——阿叶,你刚转学回国,人生地不熟,不能和陈啸之搞僵。   沈昼叶含着满嘴牙膏泡沫,看着镜中满头绒绒卷毛呲牙咧嘴刷牙的姑娘家,反反复复地洗脑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能和陈啸之吵架。   毕竟各科老师都喜欢陈啸之这种“开朗”、“善良”又“充满责任心”的学生……他是班长,又有那么多朋友,每次放学班门口都等着一堆和他一起回家的哥们。   转学生沈昼叶则人生地不熟,到现在都还只能自己回家。   因此,陈啸之这人万万得罪不得。   至少,她是得罪不起……   正因为这个,虽然理智上想把他踢进银河系,但沈昼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杀他的心,将嘴里的泡沫吐了,擦干净了脸。   偌大的客厅里仅余帘后熹微月光,沈妈妈已经睡了。   沈昼叶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恍惚又回到了原先她在美国的家——可眼前的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客厅,窗外是个崭新陌生的、她几乎只在父母交谈时听到过的城市。如今这城市以后却将成为她的日常。   曾经最好的朋友成为回忆里的人名,就读的学校化为万里外的建筑,她一个人伶仃地站在陌生的土地上,与妈妈相依为命。   她甚至都不能在人前流露出对爸爸的思念。   沈昼叶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儿,摸黑锁了门。   她找到那本通讯的本子,上一封骂陈啸之的信还在,下面那一张纸规规矩矩地等着她的回信。沈昼叶先是规规矩矩写了‘十年后的我自己收’,接着写下了自己已经憋了许多天的疑问:   「你总说要让我少走弯路。那么我的弯路,是什么?」   十五岁的沈昼叶用笔抵了抵眉心。   晚夏夜风刮过,她窗棱上悬挂的花火风铃当啷地响了起来。她清澈又茫然地望着那串风铃,片刻后又揉了揉脸,继续写道:   「还有陈啸之。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我都快不记得我小学同学的名字了。   可你都二十五岁了,为什么还会记得他呢?」   是因为他太坏了吗? 第9章   -   她们的通信,双方的回复一直都不太及时。   但是无论怎样,都会收到回信。   十五岁的沈昼叶知道十年后自己在读博,而读博是非常疲惫的,读博的自己曾提及自己经常三点才做完实验,疲惫得在实验室和衣睡觉。   那时候十五岁昼叶还挺想叮嘱一句,你可别把我们作得猝死了呀……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   第二天是十一假期的第一天,理论上是个能休息一天的日子——除了准备竞赛的人,毕竟他们的培训课程都集中在周末和假期。   天穹暗沉,风大,像要下雨。   沈昼叶临出门时沈妈妈追了出来,给她塞了把伞,让她别淋着。她顺从地将伞塞在了书包侧袋里。   路上堵了半个小时的车,沈昼叶到阶梯教室时,课都已经开始了。   多功能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陈啸之居然极富绅士风度地给沈昼叶占了个位置,见她来了,就朝她挥了挥手,把占座用的书包挪了,示意她坐过来。   讲课的老师还是上次的那位,在讲台上拿着一张成绩单,轻飘飘地总结昨日的小测成绩。   “满分的同学有三个,”他看着成绩单懒洋洋地说:“分别是陆之鸣、梁乐和陈啸之。”   “七十五分以上的同学有十二个,……”老师对着成绩单念道。   最后一张是沈昼叶的,老师念完成绩,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七十六分,沈昼叶。”   沈小同学想起那份答案全对的76分卷子,心里对陈啸之竖了无数个中指——她临走前又屈辱地把卷子从书柜里取了出来,因为今夜要讲。   陈啸之翻开新的参考教材《力学》,同时不太舒服地扫了沈昼叶一眼。   看我干嘛,沈昼叶极其愤怒,然而对着陈啸之敢怒不敢言,将满腔怒火憋在了心里。   那节课乏善可陈。   虽说老师在往深里挖应用和综合,拓展知识,可沈昼叶听了一下,觉得其实这某种程度上算是物理学入门课程——这课程和她父母之前给她讲的思路很像。   沈昼叶知道这世上多得是难以逾越的高山,因此一向不敢称自己学的有多好,但她可以说,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学习。   因此她听课听得有点玩票的性质,后来干脆撕了本子开始叠东西南北玩。-第一节是在十点钟时下课的。   那时秋雨已经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窗户上,课间共计二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又不能出去玩,老师也不在教室,教室里登时炸了锅。   “啊我记得你……”沈昼叶听见教室里有人寒暄:“兄弟,以前咱俩在一个考场,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昼叶又听到有人说:“……我成绩也还行吧,当时考的不算太好,还不到95。亏了物理老师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太假了吧,沈昼叶想,这不就是学霸装逼专用语气么。   至于沈昼叶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她以前就用过,只可惜如今光荣不再。   沈小同学一个人坐在班长旁边,玩着任天堂DS,下定决心不和那群装逼的人同流合污,安静如鸡地当她的宝可梦训练师。   前头坐着的两个高中男生,却突然转过了身来。   其中一个高中生感慨道:“没想到他们也会让初中生来参与竞赛啊……”   十五岁的陈啸之其实长得还有点青涩,却已显出了刀尖般的锋利,他取下眼镜,温和笑了下。   “你们学习很好吧?”其中一个高中生问道:“我们物理老师提过,至少要在年级里考前10%,而且数理成绩特别突出,才会被推荐来参加竞赛。”   又是来问成绩的。沈昼叶想,这群成绩好的人真虚伪。   陈啸之点了点头:“还可以,上次考了年级第三。”   沈昼叶开始装透明人。   沈昼叶发现自己进入学渣角色,进入得非常得心应手,宝可梦训练师的身份进入得也非常快……   但是沈小同学毕竟不是透明人,她客观存在于物质世界,是会被人注意到的。   于是一个人在她屏幕上点了点:“那你呢?”   沈昼叶:“……”   沈昼叶觉得成绩这事儿这不好隐瞒,想了会儿,不无羞耻地道:“不是,我排名很一般,其实很不好的。”   那个人好奇道:“能有多学渣?”   “你这小测都考了76分,”那男生戳了戳沈昼叶放在桌面上的卷子:“这班上能比你高的不到十五个人,能学渣到哪里去?你太谦虚了吧。”   沈昼叶挠了挠头,坦白道:“是真的不好,也就年级四百多名吧。”   “……”   那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一下。   紧接着,沈昼叶意识到自己的坦白是个错误——因为那个高中男孩看她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眼神掺杂着无语和些许轻蔑,直直地刺了过来。   ……让人胃里发酸。   那一瞬间,陈啸之突然开口道:“她刚转学来的,不熟悉环境。”   其实,如果是熟悉陈啸之的人的话,会发现他是个回护的姿态。   ——他甚至伸手按在了姑娘的卷子上,不容他人窥视分毫。   可是,陈啸之完全没注意到,‘刚转学来的’,‘不熟悉环境’的‘年级四百多名’……在这培训课的教室里,简直没有比这三个短语更能定义不知天高地厚的了。   被定义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小学渣,眼角余光看见陈啸之修长指缝间血红的“76”字样。   沈昼叶:“……”   这他妈有病啊!连在这都要拐着弯骂我!   陈啸之又道:“虽然不熟悉环境也不能写这种错别字……”   他指着那卷子上歪歪扭扭的‘置于水中的方快’字样,刚要嘲他护住的小文盲两句,小文盲就一把将自己的卷子扯走了。   耳根通红的那种。   -   这世上所有人都是排外的。   沈昼叶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句话——而这句话的应用,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   小学三年级的小鬼头尚且会唱‘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美眉没人追’,某些论坛中地域歧视和互撕就构成了很大一部分流量——连沈昼叶自己都在初一升初二时,十分看不起初一刚刚入校的小学鸡。   而在这班上的情况,就是高中生们对他们,下意识的排斥。   ——他们凭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连初中部都能来参与?   人们天然地讨厌与自己不同的人,除非他们过于优秀,令对方臣服。   陈啸之做到了,但是沈昼叶没有。   ……   沈昼叶趴在桌面上午休时,教室里几乎没有人,大多都是成群结队出去吃饭了。陈啸之在一上午的时间内就发展出了几个一起去吃饭的人,被排外了的沈昼叶则孤零零地吃了午饭,趴在桌上睡午觉。   ——特别惨。   沈同学自己都要被自己惨哭了,iPods里放着悲惨世界音乐剧,耳朵死死塞着耳机。   ……   陈啸之推开教室大门。   男生这群体,出门在外几乎没几个带伞的,哪怕成群结队也只能顶着雨跑。与他一起的几个高中男生都淋得满头——其中陈啸之最惨,因为他路过全家时,无意识地进去溜了一圈,买了一袋乌七八糟的小散碎零食。   出来时那几个高中的颇为惊讶,指着包九制话梅问他:陈啸之,你还喜欢吃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啊?   谁吃这个啊,陈啸之想,这玩意又不垫肚子。   然而事实就是,他提着满袋不垫肚子的零嘴儿,头发都淋得垂在额前,冒着雨回了教室。   见不得人饿着恐怕是病……   毕竟阿十太小只了。这女孩套着宽松柔软的吊带,尚能现出一节纤细柔软的腰腿。陈啸之虽然看她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见不得阿十的肩胛那样嶙峋,觉得她还是圆些看着顺眼。   沈昼叶正趴在桌上,无知无觉地塞着耳机睡觉。   陈啸之没好气地在她桌上敲了敲。   沈昼叶簌簌醒来,陈啸之提着满袋零食,带着丝找茬的意味道:“让开,我进去。”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   她坐得很宽松,凳子后还有很宽的位置,陈啸之进去显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就非得把沈昼叶叫起来,让她给自己腾窝儿。   特别,他妈的,让人看不懂。   沈昼叶被从梦中拽出来,气得都不觉得委屈了,觉得陈啸之这人搞不好是欠锤。毕竟真的讨厌一个人应该是连理都懒得理,而他这是往面前凑,应该是来找架吵的。   沈昼叶正要开口怼陈啸之个花瓜时——   她突然听到了背后传来的一个声音:   “她刚刚睡着了。”   沈昼叶揉着眼睛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竟是那个和陈啸之一起,小测考了满分的,高二的学长。   那个学长直直地看着沈昼叶,道:   “那个沈昼叶,你干脆跟我坐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宝:我连睡个午觉都不被允许呜呜呜!!! 第10章   -   ‘物理究竟是什么’?   受众最广的,马文蔚编修的大物书上给出的解释是:‘物理学研究物质的基本结构,基本运动形式和相互作用的规律的科学。’   定义谁都会背,可是真的明白它是什么的人非常少,有一部分人连进入大学之后,都对这学科一知半解。   在这班上,明白它的人,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可以确定的是,物理不是简单的题。   哪怕是对听起来十分假大空的理论物理而言,它也不只是理论而已——哪怕是思想实验,也是以现实为蓝本,建立一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实验条件。   ……   那天下午是个实验课,目的是令学生们熟悉这学科。   大雨中,梧桐虚弱地垂着叶脉。外头咕隆响过一声响雷,豆大雨滴砸在窗上。   陈啸之进实验室时,室内开着十分足的冷气——他直接去找了他的直系前辈,混进了前辈的组里,一对对的同桌或同学各自找到自己的试验台……然后沈昼叶孤零零地走了进来。   ——陈啸之这次直接把沈昼叶丢下了。   午休时陈啸之淋得一身透湿,手里还提着个满当当的塑料袋,结果那学长一勾手,沈昼叶就抛下他,去素不相识的学长那里午休。陈啸之这辈子没经历过这种事儿,看着沈昼叶那毛茸茸还透着委屈的小脑袋,看了一眼,冷漠地别过了脸去。   沈昼叶脸上还有被课桌压出的红印儿。她穿着个细吊带,显得格外单薄。实验室里冷气开得足,因此这小姑娘一进来,就冻得一哆嗦。   陈啸之眼角余光瞥见,这女孩儿好像刚睡醒。   沈昼叶看了看周围,全都是有搭档的人,跑到陈啸之面前,求助般小声道:“班长……”   陈啸之说:“组里人满了,抱歉。”   -   他的直系学长陆之鸣拿着实验器材清单回来,看了一眼教室,忽而疑道:“陈啸之,那小姑娘不是你们班的么?”   他指的是站在门口的沈昼叶。   被点到名的人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挺可怜的啊,”陆之鸣感慨道:“你不去跟她一起?跟我一组不太好吧?”   陈啸之礼貌道:“不了,我还要脸。”   “……,”陆之鸣说:“陈啸之,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平时挺好说话一人……但是,这小姑娘有没有得罪过你,我必须打个问号。”   陈啸之清点实验器材,没搭陆之鸣的茬儿。他心说这丫头片子把我人生都给得罪了,沈昼叶五岁的时候能跟我扯着头发干架,十五岁就能对着我的人生给我添堵。   “为什么?”陈啸之慢条斯理地问:“哥,你都没跟她说过话。”   陆之鸣看看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又乌鸡鲅鱼地瞥陈啸之一眼,终于道:“她挺漂亮的,漂亮小姑娘一般得罪不了人。”   “……”   这也叫理由?!要脸吗?   陈啸之耳根都有些发红:“哪里漂——”   陆之鸣立刻打断他:“这他妈还叫不漂亮?你这代人要求也太高……”   可陆之鸣还没说完,他也被带实验的老师打断了。   暴雨声中,老师拍了拍手,实验室的喧嚣戛然而止。老师问道:“同学们,各自都有搭档了没有?”   稀稀落落地有人答应着,说有了。   老师指着一个角落,问道:“你有没有搭档?没有的话我给你指派个……那个女同学,说你呢。”   老师说的是沈昼叶。   陈啸之终于发觉,沈昼叶仍站在角落里,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甚至在发抖。   十五岁的陈啸之冷冷看着女孩儿的身形,心想她是活该。   ……   没有必要,阿啸,没必要和女孩子计较这个。一片寂静中,天使小人卟一声出现,趴在陈啸之耳边,这样说。   没必要计较吗?你记不记得那袋零食。恶魔小人也砰地出场。   天使小人立刻在陈啸之脑袋上打转:她又不知道那袋零食!   恶魔小人不甘示弱,用魔鬼尾巴戳戳陈啸之的耳朵,说,她不知道的事儿还多了去了呢,比如她知道你是谁么?她知道你对她掏心掏肺好过……   天使小人安静了一会儿,说了六个字:   「可是阿十会哭。」   “……”   恶魔小人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天使犯规一般,可是那句话又确实无法反驳——恶魔小人砰地消失,实验室的喧嚣终于扑面而来。   陈啸之看着沈昼叶,无声翕动嘴唇。   可他还没说出第一个字符,就被一个平直的声音打了回去。   “老师。”梁乐举起手,平淡道:   “我和她搭档。”   -   ——怎么,上赶着想和她一组,陈啸之你犯贱呢?   沈昼叶是个和谁搭档都无所谓,和谁做同桌都没关系的人,心大得很。何况对沈昼叶来说,陈啸之这名字只能和“班长”二字划等号。   陈啸之没有任何干涉沈昼叶的决定的立场,但他可以保留对沈昼叶翻白眼的权利。   放到今天下午的场合,就是拒绝拉她一起做实验。   这很合理,他想。   “啊啊!”   这声音属于一个女孩子,声色清亮,陈啸之十分熟悉。   沈昼叶和他隔了两个过道,陈啸之扭过头时正好看见她用两张抽纸拼命擦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她应是把红墨水洒在了本子上。陈啸之漠然心想,她等死吧。   那个学长——梁乐,走了过去。   陈啸之便隔着两个过道,冷漠地看着他俩。   梁乐这人,特别不适合做搭档。   只要不是转学生,应该都会知道这件事。梁乐原本就是从他们人大附升上去的,当初初中时期就为人孤僻,人缘不好,有时甚至极为刻薄恶毒。这梁乐突然去找沈昼叶,难道是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沈昼叶愿意,陈啸之懒得干涉,甚至生出一种‘我老惦记着她是不是我脑子有病’的想法。   ……梁乐为什么找她?   正是那一刹那,陈啸之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下一秒。   他清楚地听见那“一向待人尖酸刻薄”的梁乐说:   “你手上都是墨水。”他道:“看这儿。”   然后梁乐在沈昼叶细白的指头上点了点,示意她张开指缝,他一手拿着湿巾——在陈啸之的角度看来——握住了,少女柔软指节。   然后细致地擦了起来。   -   ……   除去红墨水事件,那天下午过得非常安静,也不太堵心,沈昼叶同梁乐一组,顺顺当当地把实验做完了。   “学长,”沈昼叶拿着打孔机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和同学一起呢?”   她问得非常直白,不和他兜圈。   梁乐敛起眼睫,漠然道:“同学太吵。别bb了,给我弄缸水来。”   “可我也挺吵的,你也嫌我bb。”沈昼叶一边去拿水缸,一边自嘲笑笑,“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招嫌弃了。”   梁乐摆弄着手里的设备,摇了摇头,直白地说:“你虽然bb得多,但哔出来的话听起来不太烦。而且——我判断你是被欺负了。”   ……欺负吗?沈昼叶想,也可以这么说吧。   梁乐又将设备怼了下,问:“他为什么这么对你?”   沈昼叶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将三分之二缸水放到实验台上让梁乐做实验,设备就位,梁乐也便不再问询。   沈昼叶正打算打开课本,梁乐却突然开了口。   “保护自己应该成为自己的本能。”   梁乐淡淡地说:“知道会受伤的话,就离坏人远点。”   -   实验室真的太冷了,放学后,沈昼叶哆哆嗦嗦回教室,拎起了自己的书包。   教室里所有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零星几张桌上还摆着东西。   沈昼叶的桌上空着,隔壁桌上则摆着陈啸之的东西——还有一个全家的白袋子。沈昼叶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完,不小心动了一下陈啸之的便利店袋,里头居然咕噜噜滚出一包小熊形状的橡皮糖。   这个班长居然吃这么可爱的零食吗?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沈昼叶给陈啸之把糖塞回去,背包走人,出门时正好撞上了这个班长。   陈啸之连一眼都没看她,目光傲慢地掠过沈昼叶,仿佛她只是背景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沈昼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陈啸之——他有时候会展露出一点温柔,可是那大概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数时候他都十分冷漠,甚至有一种沈昼叶是他的仇人的样子。   沈昼叶以前还想争取一下,但如今,她已经开始看开了。   ——只是心里,会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高中部的位置,较之他们初中部要偏不少,校门口紧靠着几条窄小的胡同,人群繁杂。   沈昼叶撑着伞,走出这条街时,撞见了几个流里流气的、敞着怀穿花衬衫的,人高马大的黑社会。   黑社会和平常人的区别是很大的,普通初三学生也很难见到这群人,但是一见就能分辨出来。他们显然不会在学生放学时活动——他们目标太大,而且这条小街上学生与家长川流不息,这群人活动起来非常不方便。但是如今学生已经放假了,这群人便纷纷出来收租。   其中领头的男的约莫三十多岁,头发下都是青龙纹身,左脸一道刀疤。   十五岁的沈昼叶头一次见头上的纹身,视线刚不受控制地飘到那人头上——   “瞅什么?”   那男的立刻吊起眼睛。 第11章   -   ……   2018年。   加州,奥克兰湾区,帕奥罗多。   早晨阳光洒进阁楼的小窗,照亮了窗下像山一样堆着的书和打印出的文档。   清晨六点钟,在这个几乎所有人都没起床的时刻,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将电脑装进书包,然后从桌上拿起了正在FaceTime的手机。   “妈妈,我很好。”沈昼叶揉了揉眼睛:“你放心吧,我在这吃得好睡得香,我初中在华盛顿天天吃三明治也没见你这么唠叨我……”   屏幕里沈妈妈充满担忧:“宝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几点睡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   桌上一排喝空的啤酒罐,沈昼叶喜欢抱着睡的狐狸阿布撅着屁股栽在墙角,之前那天晚上模糊的记忆又回了笼,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什么顺口溜,什么陈啸之的屁……   沈昼叶:“……”   我他妈又干了什么——!   “妈妈!”沈昼叶大喊道:“张臻来找我一起走了!我先挂了!爱你!晚安!啾啾啾!”   然后她挂了电话,将桌上的东西一拢,一股脑全装进自己书包里,抓起钥匙和手机,丁零当啷逃跑一般冲下了楼。   张臻正在一楼吃早饭,见到沈昼叶便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姐妹恭喜你宿醉之后成功起床!虽然我们已经认识七年了,但每次你的醉酒的模样都提醒我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不够,所以姐妹,请问陈——”   沈昼叶:“滚犊子。”   沈昼叶表情冷酷至极,用更为冷酷无情的凉牛奶冲了碗麦片,端着小碗,板着张脸坐在了桌前。   张臻:“……”   张臻拌了一下自己的小米粥,问:“陈啸之到底是谁?”   沈昼叶立刻堵住耳朵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张臻慢吞吞地道:“七年了,一喝酒就骂他,一喝酒就骂他,一开始我们都以为那是你初恋男友,后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人欠了你几百万块钱……”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掩耳盗铃地捂着耳朵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说拉倒,”张臻面无表情道,“别叫唤了,反正也没觉得我能问出来。”   沈昼叶羞耻至极,趴在桌上一言不发,她碗里的麦片咕噜一声冒出个泡,空气十分宁静。张臻很有眼色地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他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沈昼叶砰一声,以头抢桌。   -   沈昼叶和张臻都住在Arastradero west宿舍区——因为他们严格来说不算本校的学生,这宿舍区距离学校有一段可观的距离,步行得一个多小时,沈昼叶抱着自己的一大堆参考书,差点把胳膊给抱断了。   张臻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从这个村往那个村负重前行,到物理系大楼时,两个人离累死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还没抱完,”张臻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没带我的腰枕……”   沈昼叶踢了一脚地上装满书和少许文具的纸箱,悻悻道:“我睡觉用的柴犬屁股也没带。”   张臻撑着腰,气喘如牛:“我——我想问这句话很久了,沈昼叶你天天在柴犬屁股里午睡,你是恋臀变态吧?”   沈昼叶反问:“臻臻,你最崇拜的,博一发了一篇Nature的社交恐惧症邢师兄天天抱着他老婆绫波丽等身抱枕睡觉,他是变态不?”   “……”   张臻由衷道:“滚吧,滚进你的办公室。”   沈昼叶立刻抱起自己的箱子,顶开了玻璃门,朝楼上跑去。   “等等莫走!”张臻忽然大喊:   “沈昼叶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导师是谁!”   那天阳光真的特别好。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想到答案的瞬间,感觉人生无望,bia几一声,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   那办公室不算大——陈啸之还没开始招学生,目前也只有一个来联培的Doctoral student,也就是沈昼叶自己。办公室非常整洁空旷,有两张干净的桌子,一张靠窗,另一张靠休息区。   虽说休息区只有个饮水机,但也比国内的条件好多了……   沈昼叶那一下摔得不轻,她本就皮嫩,在地上一磋磨就是一个血淋淋的大创面,连裙角都沾了点儿血。她抱着自己箱子,将箱子重重地放在了靠窗桌上。   她放下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惨。   十五岁版沈昼叶现在对她言听计从,但是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像个能担事儿的人。   ……还有,隔壁办公室里坐的人。   沈昼叶挫败地低下了脑袋。   本来想着让十五岁的自己赶紧放弃最无谓的挣扎,现在来看,还是先掐死她和陈啸之谈恋爱的可能性好了。   二十五岁版沈昼叶一边想,一边把东西一样样掏了出来:她最喜欢的猫爪笔筒,墨水盒,近期在用的参考书目,打印出来还没看的文献……   她正在归类,一只山雀掠过窗户。   沈昼叶朝外一看,看到楼下停了一辆颇为骚包的超跑,正在罗什舒亚尔教授专属的停车位旁,嚣张得很。她眯起眼睛一看,发现车牌上画着CALVIN的字样。   沈昼叶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车牌挺适合他的,够傻批。   正在那时,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沈昼叶转头一看,发现是张臻。   张臻辛苦地抱着自己的箱子,靠在门边,道:“我导师他们办公室人太多了,那边暂时安排不开我的位置……只能先借用Calvin Chen教授的空间。”   张臻被一个阴影,自身后笼罩了起来。   “没办法,”张臻靠着门诉苦:“他们自己的学生都没桌子坐,我进去的时候连学生桌上都摆着离心机……也亏得他们不做生物实验……”   沈昼叶看着她的身后,终于切实地意识到了这世界的残酷之处。   张臻:“那个Prof. Chen在哪?于情于理我都得找他道谢……”   ——嘴巴最大的舍友知道你有一个平时绝口不提,一喝醉酒就滔滔不绝的名字,其实不是件大事儿,大不了就是全班一起来调侃你一下。   当今社会,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有个十年都没能忘怀的初恋男友,也算不上什么社会新闻。   那真正残酷的是什么呢?   “So you must be Helen,”二十五岁的陈教授端着黑咖啡:“Welcome to my office. ”   陈啸之发音纯正流利,但能听出他英语并非母语——陈教授微微一推张臻,示意她赶紧进去,漠然地看向沈昼叶。   张臻震惊地望向陈教授,几乎是哆嗦着道:“So you are Prof. Chen……”   陈啸之微一点头。   与十五岁的他不同,二十五岁的陈教授的轮廓已经长开了:鼻梁高挺,眉峰如剑,却又有种几不可查的书卷气,年轻英俊——他太年轻了,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受欢迎的大学男生,和教授完全不沾边,连张臻都被吓到了。   “Shen,”陈啸之道:“Finish dealing your stuff ASAP。”   然后他转身离开。   哈?沈昼叶满头问号,这人昨天不是中文说得挺溜吗?那口京片子呢?今天怎么回事?   张臻呆呆地问:“……他是,华人,对吧?”   沈昼叶想起陈啸之那句‘新加坡,新个几把’,又想起邮件里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博几了就这点成果你能毕业吗’的人身攻击……沈小同学恶毒道:   “我哪晓得。应该是棒子吧。”   -   新晋韩国人陈教授对自己的新国籍无知无觉,在9:02AM时,隔着一堵墙,给沈昼叶发了一封口气不善的邮件,让她十分钟内来自己办公室。   那时候沈昼叶已经快收拾完了,正把最后的老旧皮面本抽出来,摆进架子里。   她在把本子塞进架子之前,又翻了一下,核对一番,发现自己收到了十五岁的自己的回信。   这次日期落款是2008年9月29日,上次信件来自9月15日。   中间间隔了十四天——但是对处于2018年的沈昼叶而言,这两次的信件间隔其实是五天。   在这之前是08年的三天对应18年的十一天,间隔时间时短时长,两个时间点的她收信的时间都有着绝对的随机性。   ……不仅是双方的时间不同步。来信的时间更是毫无规律可循。   ——可是,但凡是客观发生的事情,必定是科学,而科学是可以解释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找规律时甚至怀疑过裴波那契数列杨辉三角,但是都不是。她把来信的时间做了初步的统计和分析,目前因为属于时间的样本量太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任何内在联系。   ……   然而导师让她五更死,她绝不敢活到六更。沈昼叶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另一扇办公室大门。   天气万里无云,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洒在陈啸之的黑板上,照亮了一串干净整洁的公式。沈昼叶感觉胃里难受得紧,甚至都不太敢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   ——他们的差距已经太大了,沈昼叶难过地想。   她这么多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连学位都还没能到手,却已经把热情和天分磨得精光。   勤奋却可悲。   陈啸之就坐在转椅里,以中文冷漠道:“问好都不会?”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沙哑地说:“……老、老师好。”   陈啸之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沈昼叶知道自己是来挨骂的,纤细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裙子,不住地劝自己别哭出来——可是,没有人,哪怕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受不了这种委屈。   确实已经是云泥之别了,沈昼叶想。   可是,要坚强一点呀,阿叶。   “……我昨晚看了你的博士期间成果。”那个冷漠而熟悉的声音道。   沈昼叶听到这句话,眼前都模糊了一下。   这句话伴随而来的羞耻令她无法承受——屈辱,绝望和苦楚几乎将她压垮。   沈昼叶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裙子,低下头遮掩眼里的泪光,而她低下头的瞬间,瞥见了陈啸之胳膊上,那熟悉的,正好被他的手盖住的伤疤。   陈啸之身上唯一的疤痕位于左臂,最长的一道缝了十五针,十分狰狞。   十年前,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花了一个多月才好利索。   ——十年后的如今,是一道不自然的浅色凸起。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几个(应该不太需要解释的)名词:   ASAP:As soon as possible,尽快。   影响因子:Impact Factor,简称IF,一般用于描述学术期刊的影响力。   知名度最广的Nature的影响因子是41.577(2018),但对于大多数科研民工来说,IF10以上就是很不错的期刊了。 第12章   -   “沈昼叶,你来描述一下你做过的课题。”   刺眼的阳光中,陈啸之遮了下伤口,淡淡道。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时甚至有些恍惚——她的记忆中,陈啸之还是那个和她一起上课的年轻男孩,如今却在她面前盘问她做过的课题,这场景实在称得上物是人非。   不过,比什么言情小说里女主参加面试发现面试官……甚至公司都是前男友的,还是要好一些。   毕竟陈啸之现在叫导师,而且显然他也还没买下斯坦福。   沈昼叶想了下,觉得自己还是比言情小说女主幸运点儿……就幸运那么一点儿。   “我硕士期间成果是两篇二区SCI和一篇一区,”沈昼叶垂首道:“本科时出于兴趣写过一篇有关宇宙暗物质的综述,不过研究生期间的课题已经偏向应用。”   陈啸之:“综述……”   他翻了翻手上那一沓A4纸,挑出一沓钉在一起的,散漫地问:“这个?”   沈昼叶看了一眼标题,认真地嗯了一声。   陈啸之沉默片刻,抬头望向沈昼叶:“你研究生期间做的是什么?”   沈昼叶想了想,在加州的阳光里答道:“P型电解液和晶体管的实际应用。”   陈啸之荒谬地笑了一声。   沈昼叶难受地握紧了自己的裙子。   “做这种非原创研究都做成这样,”陈啸之一抖那打纸,嘲讽道:“都博士生了,不太合适吧?”   这句话其实羞辱得非常严重。   沈昼叶耳根都通红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毕业……要求,其实已经满足了的。其他专业,比如之前写综述的天体物理实在太难……”   沈昼叶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已经满足了毕业要求’这种话。   这句话太过软弱——可是在这地方,却是她唯一保护自己的武器。沈昼叶几乎是被撕开了最软弱的地方,让她那些自己都不愿见到的伤口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陈啸之:“——知道我的研究领域是什么么?”   沈昼叶手指发抖,忍着眼泪,不愿意让陈啸之看见自己屈辱的一面,摇了摇头。   那不是在撒谎。   她都不知道陈啸之在这里当了副教授,显然更不可能知道他的专业领域是什么了。   陈啸之放下那沓凝聚着沈昼叶多年心血的文献。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盯着沈昼叶,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讽道:   “——粒子与天体物理。就你嫌难的那个。”   -   沈昼叶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bia几一声栽进了桌子里。   张臻愣了一跳:“你怎么了?”   沈昼叶摇了摇头,抽了两张纸。   张臻道:“你导师骂你了?”   沈昼叶没说话。   沈昼叶深知,陈啸之说的,其实没有错。   她那个狗屁‘晶体管电解液’,是她那时候的小导师提出的。小导师之前从来没做过这东西,是他一拍屁股的决定,全都要从零开始摸索。   沈昼叶那时为了跟着周鸿钧院士做天体物理的研究,便同意了。   一开始小导师说这课题是暂时的。他说他这缺人,只要沈昼叶做出成果来,就会送她去周院士处。   后来……   后来。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对这事看淡看开了,有时甚至会觉得那时不失为一种幸运——可她总会想起自己开题的那天。   ‘开题’,虽说有个‘开’字,但其实对于一个博士生而言,就是在介绍自己这么多年在做什么,介绍自己的成果,介绍“我将以什么成果来得到我梦想的博士学位”。   沈昼叶小时候曾经旁听过博士论文答辩。那些人站在台前讲述自己最骄傲的成果,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光。后来这些毕业生去了航天局,去了大学,也有少数人回到中学执起教鞭,向新的少年们讲述宇宙的奥秘。   七八岁时,沈昼叶和爸爸模拟过自己的博士答辩。   小昼叶带着一颗陨石上前,对唯一的评委展示,说,我找到了广袤宇宙的一个全新的秘密。   沈爸爸便哈哈大笑。   可是谁都没料到,现实竟然会是这样的。   -   沈昼叶那天摔了一跤,一动就疼,膝关节直接青紫了起来。按理说她那天一般会鸽掉午饭,然而碰巧她被曾经的初恋男友如今的导师一顿臭骂,压力和愤怒疯狂叠加,便身残志坚地挪出去,去校外吃垃圾食品。   ——张臻没去。   张臻留在办公室里,听着音乐看小说,直到沈昼叶的那个韩国导师走了进来。   张臻觉得那是韩国人,礼貌地用英语和对方问了好。   这人很俊,但其实一看就知道并不好相处,他手上拎着件外套,在沈昼叶桌前打了个转,伸手按了一下女孩的笔记本电脑,检查CPU发烫情况。   过了会儿,这不好相处的人用英语问:“你们有近期的实验记录本么?”   张臻:“没有。不过April应该带了,她东西一向备得很齐,您找找她的书架。”   他嗯了一声,站在沈昼叶的桌子前,打量片刻——   看见了一本一看就非常老旧的、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并把它抽了出来。   那本子张臻有点印象,她记得沈昼叶这几个月和本子形影不离。她同时看到沈昼叶导师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那道伤疤,在夺目阳光之下,看上去像一道擦不去的月亮。   -   …………   ……   时间倒流十年,2008年10月,傍晚。   十五岁的沈昼叶回到家时手脚冰凉,手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   ——那是她第一次被勒索。   那些人大约是看这个女孩儿生得细嫩漂亮,又有点学霸的呆,非常好调戏,本来骂她两句就完事儿的事情,这群人硬将她堵在角落里,把她钱包里那百把块钱的饭钱全拿了出来,甚至还翻了一遍她的书包,翻出了包卫生棉条。   ——卫生棉条。   那些人说得不堪入目,其中人拍了拍沈昼叶的脸,哈哈大笑着说,小美人,你如果想当哥的女朋友,哥就把这点东西还给你。   沈昼叶哆嗦着抱着书包,小声道:“妈妈,我到家了。”   沈妈妈正在厨房热饭,看到女儿回家,先是探出头笑了一下,问:“宝宝,今天课上怎么样呀?”   沈昼叶笑了笑:“很好呀,大家都很友好。”   沈妈妈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嗯——那当然啦,我家宝贝这么乖,谁会不喜欢呢?来,放下书包开饭了,妈妈今天试着炒了西红柿炒鸡蛋。”   沈妈妈什么都没有发现。   沈昼叶拍了拍脸,努力笑了笑。   她听见厨房里传来的翻炒的声音,又看见五斗柜上爸爸的照片,终于把书包放在脚边,在桌旁落座。   沈昼叶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从小就被父母保护得好,沈爸爸总是坚持接送宝贝女儿上下学,加上她家周围的治安并不太差,这居然是沈昼叶第一次遭受流氓的骚扰。   可是她不愿意让妈妈担心。   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加上这一点了。   -   十一假期几乎没出太阳,阴雨连绵。   沈昼叶一天天去上课,坐在陈啸之的身边,总算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冷暴力。陈啸之干脆连装都懒得装了,上课时有时直接去找他认识的新朋友去坐,反正不愿意靠在沈昼叶的身边。   沈昼叶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   ——但是被讨厌总是难过的。   所幸梁乐有时嫌后面看黑板看不清楚,搬到前面来,和她坐同桌,令沈昼叶避免了不少尴尬的情况。   陈啸之看到沈昼叶有了和她坐在一起的人,甚至还会变本加厉。   沈昼叶从回国之后一直不快乐,也快乐不起来,尤其是那天被抢的还是她的零花钱,是包含饭费在内的。沈昼叶同学回国之后积蓄为0,不告诉妈妈的唯一结果,就是没饭吃。   这对于一个正长身体的青春期少女,称得上是毁灭性打击……   梁乐在课上悄悄问她:“你那个同桌怎么回事?”   那时候陈啸之刚从梁乐屁股后头拿完《力学基础》,临走连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就是单纯的讨厌我。”   梁乐:“……”   “我说句实话,”梁乐想了一会儿,犹豫道:“直男一般没有这种心思,我认识的直男里把鞋看得比女生重要的大概有20%,这群人和女生唯一的交集是,要么就是问女生借橡皮,要么上着课突然问女生要一张湿巾并疯狂擦自己的鞋底。”   沈昼叶想了下,严谨道:“这个数据在社会学角度上是可以信赖的。”   梁乐双重确认:“美国也这样吧?还有35%男生沉迷星战魔兽世界,下课除了他们的装备和他们的叼比操作之外不会聊别的,你同桌显然没到沉迷的境界。”   沈昼叶沉吟片刻:“还有38%左右的男生脑子是用篮球做的。”   梁乐认可:“这群男生上课翘课打篮球,下课还是打篮球,在平地走路都要突然跳起来扣篮,差不多是一只大猩猩。显然和你同桌不太一样。”   沈昼叶同意:“学长真厉害!所以那我们还剩下……”   梁乐彬彬有礼:“我们还剩下基佬。”   沈昼叶:“……”   原来是这样!以下结果瞬间变得显而易见——沈昼叶含泪道:“我懂了!陈啸之以为我在抢他男人!”   梁乐:“……”   “这也太扯了,”沈昼叶烦恼地说:“我一向对谈恋爱很拒绝的,也没对任何一个男生流露出‘我可以’的信号,他怎么才会从我身上感受到危机……”   梁乐难以置信:“…………我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你怎么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哈???”   哪里明白了?   梁乐曲起手指在沈昼叶额头上使劲儿一敲:“姓陈的和这推测有半点沾边么?”   沈昼叶难道这不是唯一解吗,然而梁乐力气确实不小,她捂住额头哭唧唧:“难道这不是唯一的解答吗噫呜呜学长我头好疼……”   梁乐恨铁不成钢:“他这是显而易见的报复心理,你推测不出来?这是被前女友冷酷无情地一脚踹开之后产生的应激反应,看到以前喜欢的小姑娘在他面前天天晃悠,日子过得比他滋润十万倍,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薅其毛……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和他有过一段吧。”   老师在上面巴拉巴拉地讲课,像是最透明的背景音。   十五岁的沈昼叶看了一会儿梁乐学长,又看了看陈啸之的背影。   接着,她充满迷茫地开了口:   “我哪晓得。我到大大上个周之前都不认识他鸭。” 第13章   -   雨水连绵如瀑布,砸在透明玻璃上。   上午九点五十,陈啸之翘着二郎腿,靠窗坐着,笔在手里一转一转,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   陆之鸣一撞他,不动声色道:“中午吃什么?”   又是每日的灵魂一问。   陈啸之:“汉堡王?想吃鸡条了,薯条也好吃。”   大概非常饥饿的陆之鸣回过头气声说:“中午汉堡王,有没有意见?”   他们这伙小伙子纷纷表示没有,于是陆之鸣学长定下了午饭菜单,试图集中精神听课,片刻后放弃,对陈啸之说:“我他妈好饿。”   初高中确实是长身体的时候,而吃什么是初高中生永恒的话题。   陈啸之拉开书包拉链,里面一个白色的Family Mart袋子——那袋子已经在他书包里滚了好几天,皱皱巴巴的。   陈啸之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将那袋子丢给了陆之鸣。   陆之鸣感慨:“这么多?我感觉我好像在被追,谢了兄弟。”   追个球。陈啸之又回去听课,老师终于开始讲点有意思的东西了……接着他身旁,传来一阵陆之鸣吱吱地嘬话梅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陆之鸣嘬着夹心黑糖话梅糖,翘着二郎腿,惬意得很。   “哥,”陈啸之嫌弃道:“你吃得太恶心了。”   陆之鸣咬着棒棒糖:“这味道太娘们唧唧的了。你爱吃?想不到啊。”   陈啸之都懒得搭理。   ——这东西从来都不是给他自己吃的,他就不爱吃这东西。   他抿着嘴唇去看沈昼叶。   熹微天光中,那个小姑娘正和梁乐打闹。   那个梁乐先是狠狠弹了下沈昼叶的脑袋——沈昼叶笑得非常甜,眉眼弯成两轮小月牙儿,片刻后在梁乐的胳膊上拍了一下。   陈啸之知道,那地方是他让出来的。   ——是他不坐了,让出的位置。   可是陈啸之的心里,酸得几乎像是打翻了醋缸。   他那年只有十五岁。   陈啸之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令人发疯的妒意到底从何而来,只当那是他自己放弃了他童年的玩伴的结果。   ——阿十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他嫉苦地想。   那年胡同的太阳雨,月亮杨树。小昼叶吃光了小啸之的所有零花钱,圆滚滚酸奶罐儿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被小昼叶捡起来,种上了蒲公英。   湛湛的夏夜星空下,他们躺在屋顶上睡觉,稚嫩面颊蹭着青瓦生出的鲜嫩绿草。   小啸之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声,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阿十。   ——于是阿十小小的、暖暖的,还带着小肉窝的手环住了他。   ‘好呀。’   那个困倦的小女孩蹭着小男孩的颈窝,这样说。   ……沈昼叶说了好,那么就是承诺了。   重逢后陈啸之觉得自己几乎是个神经病,怎么会把一个那年的誓言当真。   可是他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他甚至还记得童年玩伴给他的拥抱里有青草的香气,记得小昼叶把自己爱吃的冰棍给他舔,记得小朋友脸上软软湿湿的孩儿面香味。   那味道有种岁月的残忍与温柔,陈啸之花了十年,都没能忘掉。   -   陈啸之中午出去吃饭时,梁乐已经走了。   那个位置只有沈昼叶一个人留在那,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趴在桌上用小词典看小说,是个不打算吃饭的模样。   陈啸之一脚踢开陆之鸣吃空的那堆丰盛的垃圾——什么草莓软糖抹茶硬糖的壳,还有黄瓜味薯片以及密封肉类坚果的塑料皮。陆之鸣将他给沈昼叶买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连点儿渣都没留,彰显出了一种十六七的人应有的作风。   陈啸之跟着他们一群人,去了汉堡王,点了个套餐加鸡条。   那汉堡王里零零星星的有他们竞赛班上的同学,陈啸之他们坐在靠窗一排,陈啸之吃着鸡条,突然听到后面有两个人在讨论。   “这次竞赛居然还有初中生参与……”   陈啸之吃鸡条的手一停,偏过头,听这次的这两人能说些什么。   “那个叫陈啸之的是真厉害,我之前听说他在初中部就是第一第二的。”   熟悉的名字突然出现,陆之鸣眼神瞬间促狭起来,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吃饭声音小些,大家一起去偷听。   陈啸之控制不了这群人,还要听后头素不相识的人评价自己,感到了一丝羞耻。   另一个人吮了吮手指道:“这哥每次小考都考满分。不过话说回来了,另一个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   “那个姓沈的。”   偷听的人听到陈啸之话题页被翻过,便各自缩回去吃自己的牛肉皇堡,然而陈啸之一听‘姓沈的’三个字,耳朵立了起来。   “那个姓沈的小丫头?”另一个人把薯条在番茄酱里一沾:“那小丫头是来混的吧,她在年级里就考了四百多名。”   陆之鸣压低了声音:“真的这么差?她偏科这么严重的?”   陈啸之低声道:“从美国转学来的,还没适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给沈昼叶解释。   陆之鸣点了点头。   “哎,”陈啸之听见后面那几个人又道:“真的搞不懂现在的初中女生,考了四百多名……”   “为了装个逼,连竞赛都要横插一脚。”   陈啸之盯着自己的鸡条,听着后面那些人议论沈昼叶:   “她真的知道竞赛是什么吗?”   “……小测成绩也都是抄的吧……毕竟她两个同桌都是满分选手呢。”   那两个人说着,背着包离开了汉堡王,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之中。   -   这个班其实是有座次表的。   一百四十多人的大课,没有座次表,肯定会坐成一团糟——座次表中,陈啸之就被排在沈昼叶的旁边。然而老师也不会每节课都点名,也不会一一落实谁坐在哪。   梁乐就跑来和沈昼叶坐在了一起。   最直观的结果是——没有了故意找事的陈啸之之后,在随堂小测中,沈昼叶终于能考到八十分了。   沈昼叶拿着八十八分的小卷子,难以置信地道:“……可是答案全对了啊!”   梁乐瞟她一眼:“你能不跳步骤吗?”   沈昼叶:“有问题吗?”   “很多步骤它不是理所当然的。”梁乐烦恼道:“我知道你的思路是什么,思路本身没问题。你觉得这个解理所应当,但是在别人看来不是。你必须演算并解释它。”   沈昼叶:“……好吧。”   她悻悻地抱着卷子趴在了桌子上。   梁乐在一旁核对了一下自己的成绩,确定一百分无误。   沈昼叶突然用笔一指一个公式,意难平地问:“学长这个也不能跳吗?”   梁乐:“……”   “不能。”梁乐彬彬有礼道:“小姐,下次写了公式再代数行么?”   沈昼叶抑郁地哀嚎一声。   然后老师宣布课暂且到此为止,大家明日再见。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书包走人,梁乐几乎没有朋友,一向独来独往,一个人背上包就走了。   梁乐待人非常敏感,又有些尖锐,非常不好相处,却唯有面对物理时有难以察觉的赤子之心。   因为沈昼叶父母的原因,沈昼叶见过不少相近专业的学生,其中不乏顶尖的学霸——但是如果有人对专业怀有敬畏和爱意,他看上去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沈昼叶有点喜欢陈啸之的原因之一,也是她如今对梁乐怀有好感的理由。   沈昼叶收拾好包,紧张地看了一眼校外,唯恐被别人落下。   她这几天还是频繁地见到那群小混混,沈昼叶昨天又遇到一次,那群混混几乎是堵在校门口。他们极有可能是等着这个班散学,一群人高马大的人在校外等着,上来就叫她名字——名字应该是从她的课本上看来的。   沈昼叶跑到公交车上的时候,还吓得浑身发颤。   ……没人跟她一起回家。   如果有人能够同行,也许那群混混不至于这么嚣张,可是转学生沈昼叶仍然非常孤独。   十五岁的沈昼叶摸出口罩戴上,背上书包,跟上了另一群正准备离开的女生。   如果人多的话,那些混混应该不至于来找这群女孩的麻烦。   “……今天这个课真的好难啊,”一个高二的女孩不太舒服地道:“根本跟不上进度,我昨天都跟我爸说我不想参加这个竞赛了。”   沈昼叶戴上卫衣的帽子,跟着这群女孩下楼。   另一个女孩儿道:“再难也有人跟得上,看看陆之鸣他们……不过话说回来了陆之鸣这群人怎么这么牛逼?还有那个初中上来的,陈什么啸之?现在也在他们圈子呢。”   “陈啸之,对,就他。”另一个高个女孩说:“他是真的有点厉害,长得也——还不错吧。”   其实不只是还不错而已。但‘还不错’已经是高中女生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又不是谁的爱豆,能用‘还不错’去夸一个男生,   沈昼叶低头更甚,不打算听任何关于陈啸之的光辉历史。   “是不是还有个初中的?”   沈昼叶立时耳根一红。   “那个叫沈什么的,名字特别像个男生,但是其实小小的一只。”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姑娘说:“这个姑娘也蛮厉害,我记得。”   一群人凑在一起八卦必不可少,突然被cue的名字特别像男生的沈昼叶耳根都红了。   她不喜欢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哪怕是提及她的成绩——可是此时此刻,她还要回家。   “厉害个鬼。”高个女生轻蔑道:“学习特别差,随堂小测全都是抄的。”   沈昼叶楞了一下。   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八卦的中心,可是从不知道其他人在背后是这样说她的。   “不至于吧……”   有人迷茫地说:“一直抄?何必呢?而且她考的也挺好……”   高个道:“她这学期期初考试物理才考了92分,来这里考88?这两个测试是一个难度吗?”   沈昼叶哽住了。   “……而且她一开始坐在陈……陈啸之对吧,坐在他旁边。”另一个人突然道:“抄他的太方便了。毕竟他每一次都满分啊?现在是梁乐,梁乐也是次次满分选手。”   八卦正中心的沈昼叶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场景太尴尬了,沈昼叶连错一个字就得抄一遍的语文听写都没抄过同桌的。一个物理随堂小测,对沈昼叶而言,连考试都算不上。   他们却议论纷纷:“陈啸之是不是不想被她抄,才换的位置啊……”   “很有可能诶,”又有人道:“不过她现在搭上了梁乐……”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沈昼叶手指在校服口袋里攥成了个小拳头,委屈得鼻尖发酸。   “……据说年级排名也很差……我不是说不行。但是四百多名来参加竞赛也太夸张了吧……”   “这么恐怖的啊……”   “啧。”   他们咋舌起来。   沈昼叶从兜帽向外看,看见一片绵延下雨的天,青翠梧桐和校门口的街道,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听他们说话,摸出了雨伞。   “竞赛可不是什么上高中的捷径,”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轻蔑道:“捷径就是塞钱呗,谁不知道。建议这小丫头还是回去中考比较好哦……”   “……不自量力……不过话说回来梁乐这个人,我真的一直不喜欢他……”   十五岁的沈昼叶听到‘不自量力’四个字,鼻尖都红了。   太难了。   那个小姑娘撑开伞,低着头跟着那群人走进雨里时,这样想。 第14章   -   沈昼叶坐在自己桌前吸了吸鼻子,那时她鼻尖还有点儿发红。   沈昼叶从小就不爱哭,连在襁褓里时都拒绝掉下弱者的泪水,六个月时她头朝下摔下床都只是哭了两分钟,就红着小眼眶趴回被窝里去了。   虽然她仍然害怕。   那些混混是她从没接触过的人群,沈昼叶想起来都吓得难受。这小姑娘长得小,可那些人个个人高马大,否则也不能四处收保护费。   于是她被抢了钱,甚至被翻空了自己的包。   那些人还在她脸上拍了拍,轻佻地问这个看上去柔弱苍白的初三女孩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   他们应该会走的,沈昼叶想。   按理说,几天了都堵不到她的人,这群混混自然而然就会散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一旦课程结束,沈昼叶就不用天天出没在高中部了,这时间并不长,只是暂时的。   所以这件事她可以自己解决。   别害怕。沈昼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嘴型告诉自己要加油,可正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意识到——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她还没能拥有朋友,更没有能倾诉的人。   沈昼叶确实有个很疼她的堂哥。但是这个堂哥太浪,如果她告诉哥哥自己在被混混堵截,这堂哥极有可能会带人把其中几个人砸进医院。   所以这也不是个办法——至少是下下策。   妈妈在外面看着书,昏黄灯光温柔地落进女儿的小书房。她突然温柔地问:“宝宝,今天课上怎么样?这几天都不主动和妈妈讲了,妈妈都好寂寞了。”   沈昼叶还是觉得自己更不能让妈妈操心,手指绞紧,小声道:   “很……很好呀,你不用担心。”   -   单亲家庭的孩子大多如此。   ——将伤口闷在心里,自己设法用自己的力量解决,不对已经负担很重的父母吐露分好。这就像是被写进了每个失独家庭的DNA一般,是无法挣脱的规律。   沈昼叶坐在教室里时,仔细想了想,觉得这问题不算大。   “今天怎么这么沉郁?”梁乐拿着复印的奥赛指导回来,将复印的那一版递给沈昼叶:“想什么呢?”   课间正好人来人往,沈昼叶想了会儿道:“昨天,有人觉得我是抄了你的卷子,才考这么高。”   梁乐摊开自己的奥赛指导书,难以置信地问:“这群人无不无聊啊?你抄我卷子干嘛?”   沈昼叶:“……”   “还作弊呢,”梁乐声音不大不小地嘲讽道:“这群loser也就只能靠这个找点平衡感了。”   他又道:“沈昼叶你过来,给我看看这道题咋回事。”   沈昼叶觉得梁乐这人实在太他妈毒了——这哥哥性格真痛快,嘴比狗还毒,跟着梁乐坐在一起非常省心:她都不用努力措辞去骂人,梁乐就不带脏字又夹枪带棒地羞辱完了。   难怪昨天那群姐们也不喜欢他。   她凑过去看梁乐没看明白的那道题,发现那道题的确刁钻,她刚拿了自动铅,咔哒了一下笔,就听见梁乐又优哉游哉地道:   “小妹妹你放心,”梁乐拍了拍在读题的沈昼叶的毛茸茸小脑袋,轻柔又不失尖酸刻薄地说:“预赛结束你就见不到他们了。”   “……”   沈昼叶由衷道:“学长你什么时候能教我骂人?”   梁乐礼貌颔首:“这都是天生的。你没天赋。”   沈昼叶:“我才不信呢,我觉得我内心一定住着个狂野的灵魂。搞不好一杯小酒下肚就会开启我的另一个凶悍人格……”   梁乐一刀见血:“那你成年了吗?”   “……,”沈昼叶呆滞了一下:“没有。”   梁乐充满嫌弃,推了沈昼叶脑袋一下,示意她赶紧滚。   沈昼叶发现自己的脑袋特别招致蹂躏——大概是她天然卷的缘故,一头小黑毛总毛躁躁地炸着。不过梁乐尤其喜欢跟她脑袋过不去,以助于沈昼叶有时甚至会怀疑梁乐这个猫系男子是把自己的脑袋当毛线球玩的。   但是沈昼叶本人不介意这个,甚至已经习惯了。   沈昼叶把那道题解决完,给梁乐点了一下思路,又摸了摸饿着的肚皮。   梁乐:“咋了这是?”   沈昼叶叹了口气,诚实地说:“午饭钱被抢了。”   梁乐沉吟:“附近那群混混?”   沈昼叶点了点头,心下登时了然:那群嚣张跋扈的混混应该已经嚣张了很久,高中部的都知道。   然后梁乐从包里拿出他垫饥的牛奶味百奇,撕开包装袋,分给沈昼叶吃。   沈昼叶确实饿,她不敢让妈妈知道自己被抢了,如果她妈知道的话,钱尚在其次,问题是她肯定要亲自来接送她上下学。然而这个学期沈妈妈带了两节北语的大物课,来回路上就非常疲惫,沈昼叶不愿给她添堵。   梁乐捏着百奇道:“小心那群混混。”   沈昼叶一愣。   “他们有刀。”梁乐漠然地说:“我之前见到过,他们捅了个人,但是没出人命,被压下去了。高中部的基本都知道。”   沈昼叶笑了一下:“我又遇不到他们。”   梁乐瞟了她一眼:“但愿吧。”   过了会儿他又说:“如果你回家的时候害怕,可以跟我说声,我把你送去车站。”   沈昼叶充满感激,点了点头。   -   ……   那天午饭时,外头仍然暴雨倾盆,天际闷雷滚滚作响。   棒约翰门店里,靠窗一排,坐着一群大小伙子,安静地围着一块披萨和小食拼盘开啃。   “诶,你们说。那些趁着十一出国玩的,能玩得开心吗?雨下得这么大,不得天天在酒店抽鬼牌?”陆之鸣突然问:“我这几天在家连T恤都晾不干。”   “……”   众人立刻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陆之鸣迷茫摊手:“??我说的哪里有错?”   诸君一片沉默,陈啸之看了一眼陆之鸣,撕了块披萨下来。   周成解释道:“……有充足的证据和常识表明,北京下雨,不代表全世界都在下雨。”   “……”   陆之鸣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了,整个十一假期,我们天天都来这个培训,”慕容俊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道:“我都没时间陪我女朋友了,这几天她估计要和我闹。”   慕容俊,陈啸之见过的唯一一个高贵的慕容氏,据说曾在小学幼儿园时靠着天龙八部的“我户口本上其实叫慕容复”的玛丽苏姓氏把妹法来骗小姑娘,一个接一个地换小女友。   上了初中之后,似乎因为他的哪个远房表亲慕容云海的缘故,姓氏把妹法有些行不通了。   周成极尽嘲讽地冷笑一声。   慕容俊则装没听见那声‘呵’中嘲讽的意味:“陈啸之你呢?你女朋友和你闹不?”   陆之鸣擦了擦手:“他没女朋友。”   “哈?”慕容俊充满震惊:“他?——你说的是陈啸之?”   他指向这个少年——陈啸之进入了神游天外的状态。陆之鸣看了这个长得高而且帅,家境优越而且学习稳居年级前三的运动健将、模范型‘妈妈同事家孩子’的弟弟,慢吞吞道:“确切来说,他,没有,过。”   慕容俊:“……”   这句话听上去特别假,尤其是结合陈啸之的外在条件。   “追他的女生真的不少,至少收了二三十封情书吧。”陆之鸣撕开奥尔良鸡翅根:“他对大多数女生也都挺好的。但是他本人一任都没谈过。说自己不想伺候小丫头,什么翻墙去给小丫头买姨妈巾,什么给她买零食……都嫌麻烦。”   慕容俊和周成充满震惊:“…………”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啊!简直没人能理解。   然后陆之鸣想了想,又告诉这两个人:“不过,有过例外。”   然后他用胳膊一撞发呆的陈啸之,将他彻底从自己的世界撞了出来。   “讲讲看,啸之,”他对陈啸之道:“唯一的那个小姑娘。”   -   实验课上,梁乐和沈昼叶自成一角。   持续了整个十一假期的暴雨仍在瓢泼般地下着,哗啦啦地砸着窗沿,又砸满玻璃。   梁乐挑了个靠窗的试验台,那个位置不用搭理别人,空气流通性也好,沈昼叶对那个位置举起双手双脚赞成——两个人把老师布置完的实验做完后,就头顶头地一起琢磨做点什么玩。   沈昼叶:“学长,你听过桥梁承重吗?”   梁乐微一思索,点头:“听过,工程学问题。”   然后沈昼叶笑了起来:“用A4纸桥梁承重呢?”   梁乐:“……哈?”   “我小时候在国外,”沈昼叶眨了眨眼睛,认真解释道:“有什么好玩的国内的书,都是我爸给我打印了让我带回家看的,就是那么大一摞A4纸。”   “后来打印得多了,他觉得这些纸都浪费了,而我又老看起来像要惹事的,就布置了个任务,让我用A4纸设计承重的桥梁。”   梁乐立刻反应了过来:“只能用纸?这么这么有意思?”   沈昼叶点了点头:“只能用纸和胶棒。禁止使用胶带。”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梁乐露出一丝笑意:“你爸是个很好玩的人。应该也限制你用纸了吧?”   沈昼叶笑道:“一般是拆开一打打印出来的读物,标准A4纸或者letter,我和我爸每人一半。”   梁乐立即问:“纸张是奇数怎么办?”   沈昼叶沉思一会儿:“多出来的那一张就丢掉。”   梁乐感慨:“太公平了。你爸一点都不让你。”   沈昼叶扑哧笑了出来。   和梁乐在一起有一种朋友的舒服,梁乐显然也很喜欢沈昼叶这种朋友——沈昼叶笑眯眯的问:“嗯?学长你怎么说?”   梁乐两眼放光,痛快道:“玩!”   沈昼叶大笑起来,跑去前面找老师要纸。老师也觉得挺有意思,痛快地把她叫到办公室,拿了一堆过期的卷子给她。   沈昼叶抱着卷子,在走廊尽头,撞上了陈啸之。   外面滚过一声雷鸣,大风狂刮,茂密树叶黏于窗棱。   陈啸之大约刚从厕所出来,修长手指滴着水,浑身上下洋溢着几乎快爆炸的不爽,一头黑发被大风吹得乱飞。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挺开心?” 第15章   -   外面滚过一声雷鸣,大风狂刮,茂密树叶黏于窗棱。   陈啸之大约刚从厕所出来,修长手指滴着水,浑身上下洋溢着几乎快爆炸的不爽,一头黑发被大风吹得乱飞。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挺开心?”   沈昼叶思考三秒:“嗯。”   沈昼叶说完那句话,陈啸之直接转过身走了。   她不知道陈啸之又怎么回事,但总归不是特别愿意和他呆在一处。   沈昼叶对他的初始好感还在,然而陈啸之反复强调了自己对沈昼叶的讨厌,沈昼叶并没有爱好去热脸贴冷屁股。她甚至没从那难过的情绪中走出来。   她抱着卷子滚了回去,穿过狂风大作的走廊,回到实验室,和梁乐一起玩折纸。   梁乐在班中独来独往,性格古怪又嘴毒,据沈昼叶的观察,他没啥朋友——可是沈昼叶真的相当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玩也很开心。   梁乐:“假期的课要结束了,你的作业怎么样了?”   他们假期的集中培训课程即将告一段落,明天是最后一次课,而这课程将会给他们留出一天的休息时间——10月5号,假期最后一天,给这群倒霉蛋赶作业用。   沈昼叶折着纸,打了个哈哈:“也就那样吧。”   梁乐想了想道:“写不完就找这本老师扯个假条,说你假期一直在忙培训。”   “……”沈昼叶想了想这行为的后果,又想了想自己差不多快要完成的作业,说:“不了,还是自己好好写吧。”   梁乐看了一眼沈昼叶,咋舌道:“你也未免太认真。”   沈昼叶笑笑不说话,用胶棒黏起了两端卷起的纸筒。   梁乐突然开口:“学妹,最后一天你有安排吗?”   沈昼叶想了想:“嗯?等于是没有。应该就是写写作业,复习一下考试,看看书……窝在家里,这样。”   梁乐单刀直入地问:“那你出来逛街吗?”   沈昼叶一愣:“耶?”   这是邀她出来逛街么?   沈昼叶已经许久没人约了,上次逛街还是三个月前,Science Fair结束之后,她和那时的朋友乐内塔一起去买了漂亮的连衣裙。她还以为自己回国后会自闭至死,没想到还能收到男孩一起逛街的邀约。   “三里屯Village去么?”梁乐说,“冬天要来了,缺衣服。”   沈昼叶立刻笑弯了眼睛:“那个八月份开业的吗?”   “是。”梁乐眼睛一弯:“位置有点偏,但现在还挺火的。”   沈昼叶一拍手:“好呀!”   别人邀请她,她不一定会去,但是既然这邀请来自梁乐,沈昼叶必然不会爽约。   她认识梁乐的时间不算长,却觉得他身上有种令她安心的气场,像是麻省寒冬大雪里亮着灯的、温暖木屋。   而且他是沈昼叶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上午下午都有时间,”沈昼叶笑眯眯道:“正好我也想买衣服了诶!”   大概是沈昼叶的笑太有感染力,梁乐也笑了起来。   “行,那就后天上午见。”   这少年眉眼弯着,难得温和地说。   -   ……   暴雨声渐,夜里京城。   陈啸之房间里窗户开着,暴雨水汽如飓风般卷入,书桌前亮着暖黄的灯。   他的卧室挺大,书架上地上堆满了书,窗边一大一小两个天文望远镜,电视机下并排放着Xbox和PS3,游戏光碟摊了一地。陈啸之和陆之鸣两个人就盘腿坐在电视机前。   十五岁的陈啸之烦躁地将游戏手柄一扔:“不想玩了。”   陆之鸣:“兄弟,你这几天火气怎么这么大?”   “我?”   陈啸之然后将红白校服脱了掼到床上,少年俊秀的眉眼上全是烦闷之色:“我没有吧?”   然后他焦躁地把自己的头发搓成了鸟窝。   陆之鸣:“……”   “你实话实说吧。”陆之鸣也放下游戏手柄:“要不然我临走的时候告诉你妈你早恋了。”   陈啸之:“你有病吧?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陆之鸣看了一眼弟弟:“不是早恋?我猜,和你们班那个小姑娘有关系。”   陈啸之,瞬间静了。   陆之鸣是真的老奸巨猾。彼时段位还稚嫩的陈啸之心神一震,一句‘你傻逼吧’没能在第一时间骂出来,立刻坐实了陆之鸣的推测。   “说说看呗,”陆之鸣掰了点麻花:“我又不嘲笑你。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   陈啸之:“……”   陆之鸣笑道:“你也到年纪了,也该开窍了。”   陆之鸣的这句话刚说完,陈啸之就眯起眼睛,开始打量他。   陆之鸣被看得后背发麻……   他这个表弟待人接物一向不错,然而陆之鸣绝不愿得罪他——陈啸之极其小心眼,而且不接受自己被他人俯视。   陈啸之把他看得从头到脚鸡皮疙瘩尽数竖了起来,才收回目光:“你别以为你比我大一岁就能评价我的感情生活。你在我的位置上,不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陆之鸣:“呦,您还上劲儿了是吧?能有多复杂您说说看啊?认识小姑娘几个周了?”   陈啸之:“……”   “认识最多不超过三个周。”说好了不嘲笑的陆之鸣大肆嘲讽:“想你十年前那次……”   “——十年了。”   陈啸之说,然后起身拉上了帘子,满室温暖灯光。   陆之鸣:“……”   “我认识她十年了。”   他重复。   -   陈啸之自己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上世纪九十年代,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提出了一个概念,名为‘邓巴数’。这概念指出基于猿猴的脑容量测定,一个人的稳定社交人数大约为148人,四舍五入为150,因此邓巴数又名150定律。   ‘在生活中我们总需要结识新的人,所以旧相识的面孔就会被渐渐遗忘。’一个博物学者在书中这样解释这个概念。   ——只要社交的人数超过了这个数字,记忆就会开始变得模糊。   可是陈啸之却一眼就认出了十五岁的沈昼叶。   成年人在十年后认出彼此并不奇怪,可是孩子的成长是日新月异的,三个月就大变样,可是十年过去了,陈啸之还是记得‘沈昼叶’。   ……他的‘阿十’。   这件事非常变态,说出去会把任何一个听者吓得够呛——   陆之鸣说:“变态吗?这不是说明你的邓巴数和别人不太一样吗?”   陈啸之:“……”   “可是我小学同学都快忘光了,”陈啸之解释:“幼儿园同学就记得一个綦戠翾;,因为他名字太变态了,每次老师罚抄名字他都一边哭一边诅咒爸妈……”   陆之鸣:“什么綦什么翾??”   陈啸之找了纸,将那三个字写给陆之鸣看,陆之鸣沉默了一会儿,判断:“这家长和孩子有仇。”   陈啸之嗤地一笑。   雨声穿透城市,在那一刹那也清冽地贯穿了少年的头脑。那口气终于不再堵在陈啸之的心口,他放松了下来。   “……不过,”陆之鸣一声叹息:“啸之,你是我见过的最深情的人。”   那句话发自肺腑。   陈啸之却看了他一会儿,不能理解地问:   “这和深情有什么关系?”   陆之鸣:“……”   “我想和她做朋友,想让她想起我来,”陈啸之漫不经心道:“是要做她男朋友的同义句么?——我和她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说要和她白头偕老了没有?”   陆之鸣:“可是异性之间没有纯纯的友……”   陈啸之没有人情味地强调:“绝对不是那种喜欢。”   陆之鸣立即举起双手。   虽说陆之鸣本人也没怎么谈过对象,但是他总听过那句‘异性之间没有纯纯的友谊’的命题。但陆之鸣毕竟缺乏经验,而那命题缺乏证据支持。   陈啸之是家中独子,父母疼爱,从不遮掩自己对他人的怒气。   ——但是陆之鸣晓得,他弟弟总会想明白。   光从桌上台灯上的灯泡里倾泻出来,并以三十万千米每秒的速度落在桌上和阴影之外。   光永远沿直线传播,独立互不影响,具有波的性质,却又有着粒子的特性。   百亿年来,从宇宙大爆炸的光芒到从最普通的LED灯泡,都浪漫地遵循着宇宙赋予它们的亘古的定理。   而曾经有个小女孩儿,在时间漫漫长河中,于最普通的一个昏黄夏日傍晚,顶着一头小卷毛,向小啸之讲述宇宙太初的爆炸。   十五岁的陈啸之低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   ‘梁乐不喜和人说话。’   陆之鸣临走前这样告诉陈啸之。   陈啸之次日早晨七点一刻就到了教室,他一晚上几乎没睡着,坐在教室里啃他最不屑一顾的鸡蛋灌饼当早饭。   外面大雨,犹如瓢泼一般。   梁乐到的比他还早,就坐在陈啸之自己的位置上,在课桌上放了个奇形怪状、体积可观的白东西。   ——‘他相当孤僻,一整天到晚就是看书做题,有时候对着窗外发呆……’   陈啸之看见,那白东西是一个纸做的桥梁。   纸桥是最朴素直观的拱桥结构,非常粗糙,梁乐正用沈昼叶留在桌上的小青桔测试它的承重能力,青橘子毕竟是圆的,咕噜咕噜地往下滚。   ——‘梁乐还特别愿意攻击别人。’昨晚陆之鸣说。   熹微晨光中,梁乐成功放了三个青橘子上去,又开始往上摞书。   陈啸之见过沈昼叶被这个姓梁的搞得笑起来的样子。   起晚了。陈啸之想。应该在梁乐来之前来,不动声色地回自己位置上坐……他妈的,那座次表上写的名字是‘陈啸之’。   紧接着,沈昼叶就背着大书包,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小姑娘拖着把滴水的小雨伞,怀里抱着个大纸箱子,冲到自己位置上。   然后那个小姑娘笑眯眯地打开纸箱子,从箱子中拿出了另一个,与梁乐非常相似的,雪白的纸桥。   -   陈啸之突然想起,之前的那天晚上,陆之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鬼知道他为什么会和那个小姑娘走得这么近。’   ‘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第16章   -   早晨,快乐同桌的位置上。   梁乐的纸桥承受不住最后一本奥赛试题的重量,从中间垮了,成为了一堆废纸,只剩沈昼叶的斜拉桥坚挺地矗立在桌上,上面摆了一堆书,还有两个青橘子和一个橘子皮。   梁乐吃了瓣儿橘子,温和笑道:“你爸也太会玩了吧。他是做什么的?工程师?”   沈昼叶想了会儿道:“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问他,他说他是占星师。”   梁乐:“……”   梁乐问:“你几岁学会说话的?”   沈昼叶诚实回答:“一岁半。”   梁乐感慨道:“……我是个特别讨厌承认他人比我聪明的人,但是你真的很讨厌。”   “你爸跟你说你的职业你难道不会记得吗?”沈昼叶反问:“他信誓旦旦跟我说自己是看星象的,我可羡慕了呢。Stargazer,这个单词知道吗?”   梁乐:“撕什么给折?”   梁乐观察了一下沈昼叶的表情,又道:“英语差点不及格,谅解下。”   “……”沈昼叶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是占星师的意思,听起来就特别酷炫。”   梁乐:“……”   梁乐毕恭毕敬地嘲讽她:“差点儿忘了,您是个海龟。”   沈昼叶说:“你在嘲讽我!我听出来了!你们北京人真的很讨厌啊啊啊!”   北京人梁乐把这当夸奖收了,片刻后又问:“认真点,你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真的在认真发问。   “他后来才告诉我的,Philosophy Doctor of Astrophysics。”沈昼叶也就认真回答:“天体物理学Ph.D。”   梁乐神情变得肃然:“——梦想家。”   沈昼叶笑道:“是啊。”   “我从小就想成为和我爸一样的人。”沈昼叶直言不讳:“科学家,探索未知的人,将来的星门建造者。我最向往的人就是他。”   “可是这专业太冷门了吧?”梁乐笑了起来:“天体和核物,理论物理,是个人都知道有多难。相比之下凝聚态物理之类偏向应用的就吃香多了。”   沈昼叶点了点头,温暖一笑:“嗯,都这么说。”   在那个2008年的下雨天,十一假期即将结束的那个清晨,竞赛的教室里。   十几岁的孩子来来往往——沈昼叶的桌上堆着她深蓝的外套和类似玩具的纸桥,纸桥上还有俩圆滚滚的青皮橘子。   这个少女生得眉目素淡,笑起来时眼睛里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然而星辰大海总要有人去看。”少女说。   她说那句话时是那样的向往,以至于让人油然生出一种错觉——‘她生而属于更辽阔的时代’。   梁乐赞许地看着这个学妹,开口道:   “我会等着,见证这一刻。”   -   ‘那我会等着看到那一刻。’   这句话,十五岁的沈昼叶听过无数次。   她如果谈起自己的梦想,那些温柔的大人和同学们总会这么说。沈昼叶从她的科学老师处,从那些友善的学生处,从父亲的年迈同事处——还有她儿时的玩伴,甚至她爸爸那里,都听到了这样的鼓励。   沈昼叶妈妈喜欢泡在实验室里,相当务实,爸爸却有种天马行空的浪漫。从小到大,沈昼叶的一切稀奇古怪的知识,几乎都是跟着爸爸学的,因此也将爸爸的魂儿学了个十成十。   她爸爸曾经给小昼叶打印了如山的一摞摞小说和中文童话,几乎全是从那年代的什么什么文学网上下载下来的,他会用一个订书机整齐订好,装进公文包,带回家给自己一句话里能带三个错别字的女儿看。   那男人,曾经是家里最坚实的壁垒和最浪漫的柔情。   如果有人在那天上午敲敲沈昼叶的耳朵,她的耳朵里会掉出无数本书和一堆拆掉的天文望远镜零件,总之没在听课。   ……   沈昼叶的思绪远离现实,于是教室远去,一切变得昏黄,记忆的长廊中,胡同砖瓦飞速垒砌,百年杨树拔地而起,沐浴十年前的夏风。   多年前知了蝉鸣,北平盛夏。   小姑娘趴在杨树下的小石台上发呆,水晶凉鞋一下下撞着她的脚后跟儿。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自遥远泛黄的过去传来。   “……你会成为很伟大的人。”   男孩眉目模糊,手指上还带着点吃雪糕的糖水儿,暖暖地捏了捏小昼叶的脸:“很伟大很伟大的那种。”   “你也是!”五岁的小昼叶大言不惭:“诺布尔奖晚宴我一定要带你去!”   男孩嘲笑她:“你文盲吧,是诺贝尔。写不对自己的名字就算了,连诺贝尔都不知道……”   小昼叶立即分辩道:“可是Nobel的发音……”   那男孩儿一口京片子:“别跟我嚼舌头,文盲美国人。”   小昼叶:“…………”   什么文盲美国人,小昼叶被他气得不轻,又准备和他扯着头发撕一架,就被那个男孩一把按住了脑袋。   “好了好了,”面目模糊的男孩儿按着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憋着笑说:   “带你吃麦当劳甜筒行吧,不跟你打架。”   1998年,麦当劳还是稀罕物是,要跋涉很远的距离,而且价格对于零花钱只有五角的的小昼叶来说,几乎是不可承受的。   小昼叶小心求证:“真的鸭?”   “骗你干嘛?”男孩难以置信道。   接着,那面目模糊的男孩一把拽起骗吃骗喝小昼叶,拽着她跑出了小胡同。   老杨树在风里目送跑出去的孩子,老远都听得见俩小孩大笑的声音。   ……   昏黄的胡同坍缩,杨树蜷曲进空气,嘈杂教室又挤回了沈昼叶的眼前。   “喂?喂喂?”   梁乐伸手在沈昼叶面前晃。   沈昼叶吓了一跳,问:“怎——怎么了?”   梁乐:“今天中午还是不吃饭?”   “不吃,”沈昼叶苦哈哈地说:“钱被抢了。怕我妈担心,没敢问她要。”   梁乐出馊主意:“有什么不敢要的,你就跟你妈说你全花光了呗。”   沈昼叶想了想实话实说:“总共六天课,她给了我二百,不可能不够用。”   梁乐:“……”   “那没办法了,”梁乐揉了揉沈昼叶的头发道:“那我自己走了,学妹,白。”   沈昼叶顶着被揉乱的头发,笑着和他挥了挥手。   这种没饭吃的苦日子只要再熬一天下午就行了,沈昼叶想,弯腰从书包里摸出她妈妈给她装的红苹果。   那苹果被裹在她用来遮脸的口罩里。   陈啸之正好对上了,沈昼叶拨开口罩拿出水果,抬头的瞬间。   ——女孩子眉眼细嫩,含着水,正迷惑地看着他。   -   “我不说对不起。”   陈啸之说完,又烦躁地解释道:“我从始至终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顶多就是态度没那么好,我不道歉。”   陆之鸣:“你确定吗?”   “我找你一起坐,对,这件事确实是我做错了。”十五岁的陈啸之捏着水杯说:“可那不也是她先开始的吗,她先去找梁乐睡午觉的。”   陆之鸣和陈啸之面对面坐着,陆之鸣给自己添了点茶。   陆之鸣忍不住腹诽你对朋友都这么能吃醋小心眼的吗,惊了,可是陈啸之你这狗东西对哥哥一点占有欲都没有……   “那个小姑娘什么都没做错,”陆之鸣叉了勺肉酱意面:“不记得你不是她的错,你应该想明白了。”   陈啸之咬牙切齿:“梁乐——”   陆之鸣把意面送进嘴里,讶然地问:“啸之,梁乐不就只是她的新同桌么?”   十五岁的陈啸之梗了一下。   ——的确是这样的,梁乐只是坐在他的位置上而已。   可是梁乐摸过沈昼叶的头,弹过她的脑瓜崩,并排趴着睡过午觉,他们两人实验课时站在一处,两人指尖轻柔地碰触。女孩儿五指纤细柔软,指尖还带着年少稚嫩的红。   长大的阿十笑成新月的眉眼。那两架雪白的纸桥。   这才算什么,这什么都不是。他心里明明白白。   可是陈啸之心里疼痛酸楚难当,像是整颗心要裂开,更像心底长出的细苗带来的伤痛。   “很幸运了,”陆之鸣说:“你确实对那个啥……阿十?念念不忘,都十年了。”   陈啸之一听,耳根发红。   陆之鸣道:“可她隔了十年还能回来。还正好转进你们班,这是什么缘分,你想过么?”   陈啸之没说话。   “你知道的,”陆之鸣卷着意大利面道:“她那种情况,很少有人会选择回国。”   那是实话。   国外的月亮总归圆得多——而且圆得方方面面,教育,衣食住行,都要好不少,不少人出了国,只要能定居,就不会再回来。   陆之鸣又说教道:“回国,回北京,转进你们初中,转进你们班……概率有多小?啸之,你本来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这个人了。”   陈啸之忍着不耐烦说:“我难道不知道?”   陆之鸣:“……”   以陈啸之那种狗脾气,不可能没算过这个概率。   青春期的少年真的太难搞了。   他们结了账,走人。   陈啸之又破天荒地拐去便利店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撑着伞回校。少年捏着那一袋零食,用力之大指骨都泛了白。   教室里十分安静,大多数人都还在外面吃饭,没回来,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玩,却也顾忌着教室里少数在午睡的人,声音不太大。   沈昼叶的位置上没人,陈啸之提着袋子扫了一眼教室,发现她趴在靠窗一排睡了,旁边还有个胖胖的苹果核。   “……”   他朝沈昼叶的方向走,却发现小姑娘肩上披着件他今早见过的卡其色外套。   那卡其色外套是男式的,对沈昼叶来说太大,袖子都快垂到地上去了,绝不是她的衣服。   陈啸之晓得那是谁的。   那他妈,是梁乐的外套。 第17章   -   下午时,沈昼叶和梁乐将桥拆了,玩了一下午的折纸。   他们两个人知识储备都差不多够了——沈昼叶自不必提,据说梁乐从初三确定保送后就一直在准备竞赛相关,因此最后一节力学的总结课,他们直接在下头叠了一下午的千纸鹤。   梁乐千纸鹤叠得特别好,无论多小的纸都能叠得整整齐齐四角尖尖,沈昼叶叠的就十分丑陋,只得负责拿着笔在纸上写愿望,再把纸拿去给大佬叠。   沈昼叶:“你的愿望是?”   梁乐刚捏出小千纸鹤的小尖嘴,看了沈昼叶的纸一眼,嫌弃道:“你这笔字是小学生吗?”   “我没怎么写过。”沈昼叶严肃地说:“可是我知道以后写字会很好看的。”   十年后的沈昼叶写得一笔秀丽端庄的好字,十分流畅漂亮——和她现在完全不一样。   梁乐充满怀疑:“你咋知道?”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回答:“我就是知道。”   梁乐只当她是痴人说梦。   “我的愿望,”梁乐点了点那张小正方形的纸:“MIT,机械工程。”   沈昼叶笑眯眯地写上一行英语,正在她的愿望后面,将那张纸递给梁乐。   梁乐眯起眼睛分辨她的字迹:“Do——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沈昼叶翻译道。   “菲利普·迪克上世纪写的书。《银翼杀手》的原著。”十五岁的女孩儿笑道:“学长。你觉得仿生人会吗?”   梁乐看了她片刻。   那提问其实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符合年龄的严肃和诗意在里面,大多数人只会对沈昼叶一笑而过,对她开个玩笑,仅此而已。   而梁乐笃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会。”   沈昼叶笑道:“那我等着,见证那一刻。”   梁乐把那张写着字的卷子纸叠成一只漂亮的千纸鹤,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沈昼叶一张张地写乱七八糟的东西,梁乐就一张张地叠。   梁乐专心做事时非常肃然,哪怕做着这么小姑娘的事儿也一样,那纸上被写上乱七八糟的台词和摘抄,又变成一小堆印着简单物理题的千纸鹤。   接着,在沈昼叶的提议下,他俩又聚在一起,用实验室里找到的针线,把千纸鹤穿成了串。   “穿完了可以挂在窗户上。”沈昼叶笑眯眯地夸他:“学长你的手好巧呀。”   梁乐显然很不习惯被夸,甚至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那一刹那,平地一声惊雷炸起!   “那两个!”   老师在讲台上愤怒喝道:“那俩同桌干嘛呢?上课这么嚣张?”   沈昼叶、梁乐:“……”   下一秒,那老师亲自走下来,要看看这两位祖宗到底在做什么。   ——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   下午三点七分,教室里总结课上得热火朝天,沈昼叶和梁乐两位活祖宗站在走廊上,很有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   一阵冷风吹过,梁乐尖酸刻薄地开了口:   “我让你别拿针线,动作太大了。”   -   大概是上课穿千纸鹤目标太大太欠揍的缘故,老师连小测都不让这两位活宝考了,让他俩站在在外头吹冷风,边吹边反省自己的人生。   外头冷风夹雨,冻得要死,一场秋雨一场寒,俩人哈啾哈啾打喷嚏打个没完。   梁乐打着阿嚏,毫不犹豫地把沈昼叶怼了一通,沈昼叶根本不会用中文骂人,被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差点羞愤自绝经脉。   “行了,”梁乐刻薄道:“人生第一次罚站到天明就奉献给你了。”   沈昼叶小小声:“可是没有到天明……”   梁乐眼睛一立,沈昼叶立刻不敢再大放厥词。   “那些小混混还在么?”梁乐随口问:“今天你还是自己回家?”   沈昼叶靠在墙上,点了点头,十分茫然地问:“我昨天还看到他们了,好像在打听我。……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盯着我不放?”   梁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断言:“——你的长相。”   沈昼叶一愣:“诶?”   “你长得挺不错的,有人和你说过吗?”梁乐说:“而且一看就很乖。长得好看的落单乖巧型——那群混混就好这口。”   十五岁的沈昼叶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摇了摇头。   老师从教室出来让这两位回去收拾书包滚蛋,还特别提溜了梁乐一句:   “梁乐,别仗着自己会得多就——”   老师看了一眼他们桌上的东西,道:“就在课上叠千纸鹤。跟个小姑娘似的。”   梁乐连忙点头称是。   然后老师深深地看了沈昼叶一眼,开口道:“你——沈昼叶是吧?”   沈昼叶:“是的。”   那老师静了片刻,看着她说:   “——沈昼叶,你也是。”   ……   多媒体教室中。   “所以那句话是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里的?”梁乐坐在桌上,问:“回头我也搞本来看。”   教室里几乎不剩几个人,沈昼叶收拾着自己在这教室留下的东西。   所有人都要把自己的位置清干净,毕竟下次课就不在这教室里上了——据说下次课就开始讲光学,上课地点转移到更遥远的北航本部,一部分的老师也会换血。   “克拉克的书很有意思的。”落雨延绵,沈昼叶对梁乐笑道:“不过我每次看完都睡不着觉,太空旷未知了。学长你要看的话我下次课的时候拿给你。”   梁乐忍俊不禁:“好。”   然后梁乐从自己的桌子上一跃而下,对沈昼叶说:“学妹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他背上了包。   梁乐其实长得非常平凡,可与众不同的是,他眉宇间却总有种疏离冷漠之感,又非常敏感尖锐,像是他已经将自己塞进易碎的果核里了似的。   可是一旦和他熟悉起来,会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沈昼叶笑了起来:“谢谢梁学长。”   梁乐彬彬有礼道:“不用谢。有必要的话其实我可以送你回去。”   正是那刹那,沈昼叶与梁乐身后的陈啸之,四目相对。   陈啸之坐在桌面上,修长的腿踩着椅子,桌上摆着书包和一个奇怪的、沈昼叶之前见过的白色塑料袋,薄唇紧紧抿着。   ——他怎么还没走?沈昼叶那一刹那觉得很奇怪。   陈啸之一向朋友多,走的时候都是成群结队的,今天怎么落了单?是和朋友吵了架,还是一个人在学校等着父母来接?   可是无论结果是什么,那都和她没关系。   一开始时,沈昼叶的确想和这个她颇有好感的少年做朋友,但是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会成功。   然后她被近在咫尺的梁乐揉了揉头发。   “学妹,”梁乐揉小狗一样揉着沈昼叶一头卷毛,嗓音都透露出撸毛的惬意:“明天见?一起买衣服去?”   被撸的小天然卷收回视线,笑眯眯地对他说:“好鸭。”   梁乐约逛街成功,看了眼表,拿起一串穿起的卷子千纸鹤,去赶公交车。   他走了几步又恍然回过头来,对沈昼叶喊道:“明上午十点,三里屯正门!”   “阿迪达斯那?”沈昼叶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那就这么定啦!”   梁乐一扬千纸鹤,走了,给教室留下满室唰然的雨声。   秋风夹雨,湛洌水汽如山海般涌入教室,沈昼叶清空了桌洞,将自己带来的参考资料装进自己的书包。   多媒体教室里几乎不剩人了,陈啸之坐在桌上,缓慢滑开他的手机。   这几天的课程不太好过,沈昼叶总记得外人不认可的眼神,还有那句‘她怎么这么不自量力’——那句话就像个钉子一样,令她难受得喘不过气。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为差生的事实。   放在以前,她会在饭桌上告诉爸妈——可是如今,令她妈妈痛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沈昼叶把笔袋拉链拉起来,塞进书包里,和那个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躺在一处。   ‘要不要和十年后的自己聊聊看?’   这念头只是一瞬间划过,就被她暂时否决了。   她甩甩头,拎起那一串卷子纸折的千纸鹤——   “沈昼叶。”   -   …………   ……   「啸之,对女孩子得温柔点儿。」   陆之鸣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两三个小时之前。   那时老师正在讲一道综合应用题,而梁乐正在和他的小同桌叠千纸鹤。   他的桌洞里躺着一袋零食,塑料袋被他捏得皱皱巴巴,像是穿过了十个海关。   陈啸之听见小姑娘柔嫩的声音对她的同桌说着什么‘梦想’,什么‘电子羊’,什么‘太空漫游’……   而梁乐坐在他的位置上。   然后,他看见沈昼叶和梁乐因为太出格,被拽出去罚站。   而那两个人罚站时,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梁乐骂沈昼叶,但不是真情实感地骂。十五岁的女孩儿被怼得可怜巴巴的,可是一听就是没对对方生气的。   陈啸之听见脑子里血管突突作响。   「那是个姑娘家,你要对她好。」陆之鸣临走前说。   可是梁乐对沈昼叶道: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沈昼叶冲梁乐笑得眼睛弯弯,于是梁乐又说,小学妹,明天见?   ——梁乐凭什么和沈昼叶明天见?他凭什么摸沈昼叶的头?他以为那是谁的人?   他以为是谁像个神经病一样惦记了阿十十年?   他配吗,沈昼叶配吗?   陈啸之觉得胃都因恶心绞紧了。   他看见沈昼叶的笑脸,看见她拿起那一串千纸鹤,他看见过梁乐碰她的手,看见梁乐揉她的头发,他看见沈昼叶转学来的那个下午。   女孩子变化很大,没有人能十年都不变样的。   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阿十只有一头不服帖的卷毛没变过——五岁时的婴儿肥没了,眉眼长开,对班里的人笑时还有她儿时的酒窝,曾经能钻进洗衣筐顶着白毛巾吓唬他的阿十已经只剩个模糊的影儿。   可是那就是阿十。   是曾在繁星春水下与他握着手,答应和他做一辈子朋友的,后来又被她父母领走的,让五岁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着追着计程车跑的小昼叶。   而十年后,陈啸之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记得这一切的人。   回忆刹那收拢,犹如海啸倒涌。   -   “沈昼叶。”   暴雨声中,少年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地响起:“在这里日子很滋润吧。”   沈昼叶背着包,一愣。   十五岁的陈啸之觉得自己像一棵要爆裂的藤蔓。   唯一一个记得这一切的人是什么概念——是十年尽头的孤独,被忽视,是被迫长出浑身的尖刺。他完全不能接受沈昼叶连半点都不记得他,从名字到长相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能忍受沈昼叶笑着与梁乐说起,小昼叶与小啸之聊过的‘梦想’和‘阿瑟克拉克’。   ——她凭什么什么都不记得?   “天天和高中生厮混在一起,”陈啸之尖刻地嘲讽道:“您这日子够劲儿啊。”   沈昼叶立即回呛:“我和谁玩关你屁事。”   她说话还挺可爱的,根本不会骂人,连呛他都有点认真说话的意味。   ——确实不关他屁事。   然而陈啸之眼眶又疼又酸,像个刺猬,决心把这小姑娘扎得求饶,冷嘲热讽谁他妈不会?   陈啸之嘲道:“关我屁事呢还——你参与竞赛不就是为了拿个名次好保上高中么?一天天的倒是跟高中生混上了……恋爱谈得挺上劲儿啊。”   沈昼叶争辩:“我没……”   “要我说,”陈啸之恶意地道:“知道仨多俩少怎么写么?来上课就来谈恋爱?人家梁乐中考是区里第七,高中部级部前二十,你小心别学瘸了。”   沈昼叶:“陈啸之你——”   “你还是回去准备中考吧,”陈啸之说:“你以为捷径有用么?”   沈昼叶脸都红了,几乎是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吃了他的样子。   ——攻击她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陈啸之甚至觉得胸臆都舒展开了些,他闷在心里的尖刀刺了出来。   什么温柔,什么对她好,可真是操他妈了。   “——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不自量力。”   陈啸之道。   太爽了,那句话说完,陈啸之耳朵里血管鼓动,犹如雷鸣一般。   陈啸之甚至没想过最后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大不了急赤白脸吵一架?   吵嘛,吵呗,吵完再说。心里太不平衡了,还道歉呢。不吵一架根本没法和她相处,他胸腔充满复仇快意,就这么快活地想。   然后,那女孩看着他的眼眶,蓦然,细细地泛了红。   “……”   陈啸之心里刹那一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阿十……”   可他的阿十鼻尖儿都红了,泪水涌了出来。   她拽起自己的书包,埋下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凛冽的雨茫茫散于天际。   十一假期之后的雨已经颇冷,很有点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味道,沈昼叶难受得都快走不动了。她的体质本来就不太好,一哭就更难受,此时难受得肺都发疼。   她跌跌撞撞跑出高中部校门,雨伞都没太撑住,书包被她乱七八糟地抱在怀里。   快点回家吧,沈昼叶哭得鼻尖儿都红了,哽哽咽咽地想,我想回家。   她好像听见陈啸之在后面喊过自己,但是沈昼叶实在受够了这样的羞辱,也不想听陈啸之说任何一句话——她跑出校门时还吧唧摔了一跤,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膝盖似乎破了皮。   ——太难受了。   头顶是蓊郁的法国梧桐,电线杆旁晾着老洋车,胡同里又灰又黑,下着雨也没什么人。她处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一时间十分绝望,全身细胞都呼喊着想回家,可是又不知道自己想回的家在哪里。   她只是站在胡同里发呆,鞋里也进了水。   “小妹妹,”   沈昼叶听见身后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开了口:   “——又遇到了啊,可真是缘分。”   沈昼叶浑身发抖,不敢回头。   接着一只冰冷粗短的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然后狠狠地,一把拧住了她的耳朵。 第18章 我、我会还你的!   -   “——又遇到了啊, 可真是缘分。”   沈昼叶浑身发抖,不敢回头。   接着一只冰冷粗短的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然后狠狠地, 一把拧住了她的耳朵。   那力气太大了, 沈昼叶立刻疼得喊了出来, 为首的混混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还多,直接将小姑娘的耳朵拧着迫使她转过了身。   沈昼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的确是他们,是沈昼叶躲了好几天的那群小混混。   “这几天可让我们好找啊,”为首的那个高个儿大笑道:“没想到全得来不费功夫,这几天躲着我们躲得挺溜?”   沈昼叶心想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打着哆嗦道:“没——没有, 我没有躲……”   “这几天到处打听来着呢。”一个矮胖男人说:“背红书包的小姑娘?”   沈昼叶鼻尖儿都红了, 小声求饶道:“没有, 没有躲。我这几天被、被老师留下了……”   “没有什么?没躲哥哥们?我哪知道你躲没躲?小妹妹零花钱有没有呀?”高个儿用手背轻佻一拍沈昼叶的面颊:   “文子,看看她包里有什么。”   “好嘞龙哥!”   接着那个叫文子的人扯掉了沈昼叶的书包。   十五岁的女孩儿没法一个人对抗这三个人, 被提着拐到小巷里去, 书包被倒了出来,零散的小文具和书掉进了雨塘之中。   沈昼叶想呼救,街上却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她走得太晚了,距离学校保安室也太远,在此处贸然尖叫只会惹怒这群混混。   “我妈没给我零花钱了……”沈昼叶语无伦次地道:“暂时没有,求求你们别翻了。”   那串千纸鹤被丢了, 泡进脏兮兮的水里。   沈昼叶眼泪几乎又要涌出:“别……别动我的包……”   那本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也从书包里滚了出来,封面浸在脏水中。   沈昼叶淋着雨,忍着泪水说:“哥哥们我下次一、一定带钱,书包里真的什么都没,放过我吧……”   “什么都没?”那为首的‘龙哥’哈哈大笑:“那上次那些卫生棉条呢?不还有棉条么哈哈哈哈——”   一群人轰然大笑。   沈昼叶被混混围在墙角。   她在美国长大, 从第一次来姨妈就用Tampax,书包里也总是备着。   但是这次,她的书包被这群人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再翻出第二根卫生棉条。   ——沈昼叶已经不敢带了。   “划开看看啊,”龙哥道:“说不定夹层里有东西呢。”   于是文子拿出把折叠的瑞士军刀,哗一声把沈昼叶的书包底划烂了。   天昏昏地下着雨,沈昼叶被为首的人捏住下巴时,眼前一片泪水的模糊。   女孩儿书包里几乎所有东西都被翻出来了,与梁乐叠的千纸鹤已经被水泡软,拿来记笔记的线圈本和她大眼仔零钱包都掉在地上。   沈昼叶气都喘不太匀,哭得眼梢都是红的。   “一分钱也没有呀,”那龙哥捏着沈昼叶的下巴,带着一丝期待的意味道:“我可不能空手走。”   ……   这些事情在三个月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她从年幼就很受父母祖辈宠爱,从入学的一刻就是老师最喜欢的聪明学生。她爸妈的得意门生每次来拜访教授都会给教授的女儿带巧克力,其中女学生带的最多,因为‘April真的太可爱啦’。   那时她连游泳课下课,都有爸妈接送。   三个月后,沈昼叶被雨淋得透湿,头顶在肮脏的墙角,下巴被一只脏手捏着,书包躺在她的脚边。   沈昼叶虚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发着抖,不住地对那群混混道歉。   那是十五岁的沈昼叶惊慌到极致的表现。   “对不起,”沈昼叶哆哆嗦嗦地说:“对、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   ——可是没有用。   “小丫头,”龙哥捏着她的脸,狞笑道:“你这样,我可就只能搜你身上了。”   沈昼叶一声惨叫,拼命推开捉住她的那只手。   然而这他妈是个成年男人,沈昼叶又抓又打又掐也无法撼动分毫,只是把他的手挠出了血和指甲印儿,顺带把人给挠恼火了。   那混混松开手,对着沈昼叶的脸就是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极其狠,沈昼叶被揍得一趔趄,耳朵嗡嗡响,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沈昼叶仿佛听见有谁在呼喊自己,可是她又听不分明。   ——不能在这里完蛋。沈昼叶眼前仍黑着,又被拽衣服领子,直接拽了起来。   她气都喘不匀,被打得肿着脸,眼前发黑。   “这他妈还敢挠人呢,”龙哥拽女孩子衣领,拽得离地,沈昼叶被卡得几乎窒息,又听得他道:“听话才会少吃苦头,懂不懂,嗯?”   那混混还逗弄了一下沈昼叶细嫩的嘴唇。   “哟,”他逗着道:“小姑娘长得真不赖。”   ——下一秒。   捉住她的人,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沈昼叶毕竟被那混混抓着衣领,而且来救她的那个人那一脚太狠了,她被连带着摔了出去,摔在地上,胳膊擦破了块皮。   沈昼叶疼得呜咽一声,睁开眼睛。   她脑子仍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她看见个少年的轮廓,他拖着混混的衣领子,一拳砸在那混混眼眶上,将其打得一声惨叫!   暴雨倾泻而下,沈昼叶被冷气激得咳嗽起来,眼圈泛红,努力辨认那是谁。   那少年站了起来。   他其实看起来还有点单薄,尤其是和五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相比较,他在地上摸了根趁手木棍,在灰蒙蒙的雨中,将沈昼叶护在了身后。   然后他孤身一人,看了看周围的三个成年男人,暴怒地一字一顿道:   “我操你们妈。”   ——是陈啸之。   -   沈昼叶想过可能是素不相识的人,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他对着三个人没落下风,那个叫文子的矮胖男人对着陈啸之面门就是一记左勾拳,陈啸之一掂手中木棍,用棍子对着他肚子就是一捣,将那人捣得跪在地上不住呕吐。   ——那其实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   沈昼叶吓得不住发抖,这变故来得太快了,然而陈啸之不要命地抓着划开她书包的混混,那他压在地上揍,少年人也被揍得不轻,但是指骨都破了皮,眼眶如血赤红,喘着粗气。   那一瞬间,他身后,龙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龙哥满脸血,看上去颇为滑稽,可他衣服下银光一闪,朝陈啸之挪动。   沈昼叶想起梁乐说的那句‘他们有刀’,颤抖着喊:“班、班班班长……”   陈啸之眼都红了,他嘴角还有被打出的血,额头也破了。   “班长,”沈昼叶嘶哑地喊道:“小、小心……”   十五岁的陈啸之一抬头,看向沈昼叶。   沈昼叶脑子不甚清明,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住地喊着‘你后面’和‘小心点’,可是陈啸之一看到龙哥,眼睛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就要和他肉搏。   龙哥一声狞笑,手里藏着的瑞士军刀一翻。   ‘噗’   ——那是刀刃没入身体的声音。   陈啸之浑身一抖。   接下来第二声,第三声,陈啸之的闷哼,然后是第四声。   沈昼叶那一瞬间都要疯了,她听那一声捅肉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简直是刀刀攮在她心上。   她几乎是在往巷子外爬,一边哭一边爬,哑嗓喊救命,她意识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之后几乎是用撕裂的方式啊啊大叫。   ——可是没有人。   那巷子太安静了,沈昼叶又跌跌撞撞地往回爬。   那群混混见了血全跑了,陈啸之半跪在地上。   沈昼叶看见,大雨之中,他校服是红白的。   雨水冲刷中,沈昼叶发着抖,声音裂着道:“我……我报警……”   十五岁的陈啸之喘着粗气,一手抓住沈昼叶的手腕,他眼眶赤红,手指骨节却青白。他把女孩子朝自己的方向,用力拽了拽。   她看见陈啸之干净的校服上被捅出的血道道,手臂上甚至肋间,鲜红的肉翻了出来。那些血细细地被雨冲刷,流了满地,连千纸鹤都染红了。   沈昼叶呜呜哭着,把陈啸之的头揽到了自己怀里。   那动作其实一点也不合适,但陈啸之没有反抗。他只是靠在小姑娘的胸口,闻她身上那股甜淡的洗衣液香味,听她胸腔之中温柔的震颤。   她在打急救电话。陈啸之想。   -   …………   ……   傍晚六点。   他们坐在医院的急诊候诊室中。那时候天都暗沉了下去,沈昼叶就坐在陈啸之的身边,无意识地贴着他的肩膀。两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小落汤鸡,其中少年还浑身是血,路过的人都侧过来看他们两眼。   陈啸之:“……”   沈昼叶带着哭腔,小声问他:“我挂对号了吗?”   陈啸之:“挂对了挂对了……别哭了啊。”   “挂对了就好,我刚刚已经报警了,”沈昼叶红着眼眶,抽抽噎噎地给他讲:“我记得他们长相。我会给你报仇的。”   十五岁的陈啸之,冷漠地:“……哦。”   他们两个人不再说话。   白炽灯冷淡地洒了下来,窗外夜幕与大雨一同降临,急诊室里一群护士跑了过去。   沈昼叶坐在陈啸之身旁,拽着他们两个人的书包,愧疚又难过至极,用手背擦了擦泪水。   陈啸之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如今还因为她受了这样的伤……他心里会怎么想?以后该怎么办?   沈昼叶越想越难过,哭得打嗝,肚子非常响亮地咕噜一声。   陈啸之:“……”   伤员关切地问:“饿了?”   沈昼叶哭得打了个嗝,点点头又小声说:“我一会儿回家吃饭。也不是特别饿,只是到点了。”   陈啸之点了点头,刚张嘴要说话……   “咕噜噜噜噜……”沈昼叶那据说不是特别饿的肚子就开了口。   沈昼叶哭得停不下来,还在打嗝,觉得连肚皮都背叛革命了。而且重点是她真的很饿,不仅午饭没吃,一下午还受惊受累,此时已经十个小时没吃饭了。   陈啸之:“…………我包拿来。”   沈昼叶擦擦泪水,把书包拿给他,还贴心地给他拉开了拉链。陈啸之则莫名地觉得阿十饿得有点可怜,翻了两下,从里头拽出了个白袋子,塞给沈昼叶。   “吃吧,”陈啸之叹了口气道:“不够的话一会再去买。”   小转学生接过塞满零食的塑料袋,鼻尖通红,擦着眼泪嗯了一声。   -   陈啸之加起来,据说要缝二十五针。   他六点时才打电话告诉自己爸妈自己被捅了,他爸妈火速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来军总医院——并顺理成章地被堵在了首都高峰期的高架桥上。于是只有沈昼叶去替他缴费,在缴费窗口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她能有钱就怪了。   沈昼叶八百年前就被那群该死的混混抢成了穷光蛋,连午饭钱都省了,她在缴费窗口踌躇发呆了一会儿,在那缴费窗口的护士姐姐都觉得小姑娘好可怜的时候,又折回去,充满羞耻地去找陈啸之借钱。   陈啸之:“……”   陈啸之在治疗室里,正被缝着针,难以置信地问:“所以沈昼叶你,一分钱都没有?”   沈昼叶脸都红了,只当陈啸之是嫌弃她连医药费都不愿意付,卑微地回答:“也不是,我公交卡里还有二百多块钱……”   陈啸之小臂上的伤口非常狰狞,咧着一张鲜红又深可见骨的嘴,额头破了块皮,目前整个右胳膊都不能弯曲。医师以弯针钩着细线,将他的可怖创口扯起,缓慢缝合。   沈昼叶霎时脸红到了耳根:“我、我会还你的。”   陈啸之却眯起眼睛:“也就是说你这几天中午都是饿着?”   沈昼叶十分窘迫,却又无法抵赖,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   陈啸之乌鸡鲅鱼,摸了钱包丢给她,又说:“不够就刷卡,开药的时候多开瓶碘伏,拿钱去买点东西吃。”   沈昼叶:“……呜呜呜我会还你的!”   然后她拿着钱包逃跑一般跑了。   那急诊医生还年轻,大概也就是刚上研究生的模样,突然对陈啸之开口道:“小伙子,你把人家小姑娘吓着了。”   陈啸之:“……??”   “小姑娘挺可爱的。”急诊医生慢悠悠地给他缝肉,凉飕飕的针扎了进去:“你脾气太坏。”   陈啸之一听,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看着沈昼叶跑走的方向开口道:   “对付骗吃骗喝的对付习惯了。”   -   不知不觉又被分类到了骗吃骗喝行列的小转学生交完钱回来,对‘陈啸之年纪轻轻怎么会有信用卡副卡’这件事产生了迷惑之情。她去药房排了队,把医生开的药也取了——里面两瓶碘伏两板消炎药。回去时她生怕陈啸之饿肚子,还跑去便利店买了两碗粥。   她对这件事太过愧疚,仔细一想都在打哆嗦。   陈啸之对她好感度这么低,连平时相处都控制不住要骂她,他现在心里该怎么想?钱也是他付的,自己还吃了他的零食……会不会已经讨厌到要拧掉她的头了?   沈昼叶一想又难受得要命,忍住了眼泪,没忍住打嗝。   她拎着大包小包跨越大半个院区回诊疗室的时候,陈啸之床前挤着两个人,应该是他的父母。   一楼急诊室,窗外雨水如同瓢泼一般。   “叔叔阿姨好。”沈昼叶小声说:“我是陈啸之的同班同学。”   陈啸之的妈妈:“哦!哦,你好。”   陈啸之的妈妈是个瘦高个儿,看上去非常温柔,披着件驼色风衣,修长优雅,立刻起来给沈昼叶让了个位置。   陈啸之坐在床上问她:“药拿来了吗?”   沈昼叶嗯了声,“都在这个兜里,你的钱包也在。饿不饿?给你带了粥。”   陈啸之大概也是真的饿了,就去兜里翻粥。   沈昼叶坐在床上发呆,却突然被陈妈妈伸手捏了下脖子。   沈昼叶:“诶?”   陈妈妈摸了摸沈昼叶的脖颈:“脖子好烫,你淋了雨吧?”   “淋了。”陈啸之头也不抬地道:“妈,你把衣服拿给她,她衣服上还都是血。”   陈妈妈立刻眉毛一竖:“我让你说话了陈啸之?报警能有多难,学不会是吧?”   陈啸之:“…………”   “要打架也报了警再去打,”陈妈妈说:“你以为有女同学在我就不骂你了?能的你,你爸妈可算是接了一次急诊室里打来的电话,父母生涯都圆满了。”   陈爸爸插嘴道:“何止圆满,人家儿子摔折腿打石膏,我家的被人拿刀开口子。”   沈昼叶一下子就被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陈妈妈虎到了……   陈妈妈转过身,把一个小袋子拿出来,叹了口气道:“先去换上衣服,别冻着。”   沈昼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校服和里面的小T恤都淋得透湿,至今还没被捂干。   “脸也破了,”陈妈妈用小指轻轻点了下沈昼叶的嘴角:“谁下手这么狠?一会儿上药。叫什么名字?以前都没见过你。”   沈昼叶被这么温柔地一碰,霎时眼泪水又要出来了。   陈妈妈又怕碰疼了小姑娘,收回手把小袋子递给她,沈昼叶接过袋子,愧疚地道:   “阿姨,我叫沈昼叶,这个学期刚转进班里的。”   陈妈妈:“……”   那其实是一个很不正常的反应。但是沈昼叶正要去换衣服,没注意到——   ——陈妈妈和陈爸爸在她身后,交换了一个,极其震惊的眼神。 第19章 搞不好还是他小学的时候穿的……   -   急诊诊疗室角落里, 有个被围帘圈起来的角落,专供医生和部分病人使用。   十五岁的沈昼叶在围帘后换下了湿透的校服,穿上了陈妈妈带来的运动衫。那衣服一看就是陈啸之的, 沈昼叶别别扭扭地提上了他的裤子。   搞不好还是他小学的时候穿的……沈昼叶拽了拽裤腰, 觉得自己想的没错。   她拉开帘子, 发现不过三四分钟的功夫,陈啸之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只剩陈啸之一个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叔叔阿姨去哪里了?”沈昼叶奇怪地问:“怎么只有你?”   陈啸之一只手活动极其不便,道:“他们吃饭去了,顺便给我办入院手续。”   沈昼叶:“还要住院啊。”   沈昼叶拉了凳子, 坐在陈啸之的床前, 充满愧疚地道:“是我把你卷进去了, 对不起, 如果我早点报了警的话肯定不会是这样。”   陈啸之闭着眼睛道:“不用想了。你早报警也没用,那群人滑头得很。”   那是个不太愿意说话的姿态, 且非常符合陈啸之的人设。沈昼叶就坐在他旁边, 低着头不说话了。   急诊大厅吵闹得很,可唯有他们这张小床是安静的。   沈昼叶看着自己破了皮的手,数自己的手指肚上的斗,以努力让自己摆脱这尴尬的环境。   闭着眼的陈啸之突然道:“你穿的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衣服。”   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丢进一块石子。   “…………”   沈昼叶屈辱地道:“我以为是六年级。”   “六年级?我六年级没这么矮,”十五岁的陈啸之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倒是你,你看上去营养不良, 你穿童装穿到六年级了吧?”   沈昼叶立刻恨不得骂他:“你瞎说,乱讲——”   陈啸之撩她一眼,冷漠地问:“这点小个子,你在美国过得不容易吧?”   他说话的姿态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句句都扎小美国人的心。   沈昼叶:“……”   沈昼叶艰难地道:“你别看我现在只有一米六, 但是我二十五岁的时——时候,是个胸大臀翘的御姐。”   十五岁的陈啸之用看撒谎精的眼神看她,道:“御姐都发育很早的,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   沈昼叶从小接受的“你有一万种可能”的教育,被这狗东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给动摇了……   下次写信的时候一定要问问十年后自己的罩杯和身高!   沈昼叶悲愤地想。   病室里,陈啸之悠悠开口:“想什么呢?”   作为刚羞辱完人的陈啸之,他的语气其实非常的高傲,非常的讨打。   沈昼叶不会打人,于是文绉绉地,用她奶奶说话的矜持语调开了口。   沈奶奶那语气其实很有老北京知识分子损人的刻毒,半个脏字儿没有,但光那神态就能让人羞得朝下水道里钻。刚上初三的沈昼叶将她奶奶喷人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却没有她奶奶的半厘学问。   因为她是这么说的:“君子三日,十年不晚。”   “……”陈啸之用看虫蠡的眼神盯着她,道:“你他妈美国文盲是吧?过来。”   沈昼叶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挨骂了,可是却天生听话,无意识地靠近了陈啸之一点。   灯光昏暗,一团冰凉潮湿的东西,碰触到了沈昼叶的嘴角。   沈昼叶:“……?”   冷漠灯光下,小姑娘茫然地看着陈啸之。   陈啸之拿着个沾着碘伏的棉棒,轻轻擦拭她唇角破皮的伤口。   “你自己看不见。”陈啸之漠然解释道。   沈昼叶呆呆地嗯了一声,任由他擦自己的破皮之处,碘伏和碘酊不同,它擦起来并不疼,碰在皮肤上只是凉凉的。   她好奇地开口问:“所以君子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鸭?不是‘君子三年’吗?”   女孩问完又看着那根处理伤口的棉签,双目澄明,那双眼似是春夜星空。   陈啸之顿了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嗯,好像是这样的。”沈昼叶说着闭上眼睛,顺从地任由陈啸之擦拭她眉毛上的创口,又细细感慨:“不过君子真是记仇。”   这女孩儿几乎都只是皮肉伤,然而她皮嫩得很,一点擦伤看上去都血红血红的,脸颊却白得如四月洱海的云。   十五岁的陈啸之用棉签碰触着,心头都发了紧。   “那群混混……”陈啸之道。   沈昼叶睁开眼睛,奇怪地问:“嗯?怎么了?”   然后这少年一摇头。   “算了。”   -   那天晚上,是陈爸爸开车带沈昼叶回家的。   陈妈妈留在医院照顾儿子,沈昼叶则坐在陈爸爸的副驾驶上。陈爸爸年纪比沈昼叶的爸爸还要大一些,给副驾的小姑娘买了支热饮,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   黑暗中城市道路绵延,路灯像夜空闪烁的星辰,汽车行驶其中,犹如穿过万千温柔的星光。   “所以你是这个学期刚刚转学回来,”陈爸爸笑道:“之前在哪里?”   沈昼叶捧着热巧克力奶说:“之前在美国华盛顿DC,圣乔治亚诺中学。”   “刚回来功课可不太容易呀。”陈爸爸随口道,“教育差得太多了……对孩子的发展可不太好。不过你看上去是个聪明孩子,影响应该不大。”   沈昼叶笑了笑。   陈爸爸开着车,又好奇地问:“你家以前就是在北京的吧?”   这问题其实有点奇怪,因为这属于一个次要甚至有些无聊的问题。正常应该是会再继续问一下美国的教育或是她在华盛顿DC的情况的——因为显然后者会有意思得多。   沈昼叶却没发现这件事,她抱着热热的牛奶,坦白:“对的。我家除了我都是土生土长北京人,我奶奶退休前还在北大教书呢。”   陈爸爸:“…………”   陈爸爸看看副驾驶的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打量她片刻,接着他大概是觉得热,直接把车窗打开了。   “你——”陈爸爸沉默一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中文说的不错。”   沈昼叶礼貌道:“还好啦,我在家都说中文的,以前我爸爸忙的时候还把我送回国内过,那时候我在国内呆了半年呢。”   陈爸爸:“……”   “至于今天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陈爸爸清了下嗓子,转移了话题:“叔叔接手了。”   沈昼叶无意识地捏着杯子,愧疚地说:“……谢谢叔叔,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爸爸看了下后视镜,认真地道:   “这不叫麻烦。”   黑夜之中细雨蒙蒙,沈昼叶家所在的小区树木参天。   她现居的房子是她父母七八年前买的,交房已经快六年了,因此小区已经有了些年月,单元门上锈迹斑斑。陈爸爸坚持将小姑娘送上了楼,因为“你应该很害怕”。   沈昼叶在电梯口道别陈啸之的父亲的时候,其实没有觉得有什么。   沈昼叶在那些混混处挨了一耳光,又摔了一跤,外加淋了一下午的雨——和陈啸之受的伤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陈啸之下午时也没有继续对她恶语相向,将沈昼叶保护得很好。   她敲了敲家门,说:“妈妈,我回家啦。”   门吱呀一声打开,温暖的灯光倾泻而下。   那速度,几乎像沈妈妈没在做别的,一直等在门口似的。   沈昼叶整理了一下思绪:“妈妈我今天下午……”   家中灯光温暖,像是妈妈已经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   沈昼叶的嗓音有些沙哑,是下午尖利呼救的缘故——可是事至如今,她下定决心对妈妈坦白。   “我今天下午,”沈昼叶牵动了一下她的唇角,感到一丝疼痛:“遇到了一群……不对,我好几天前……”   面对妈妈的那一瞬间,在温柔的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一切的疼痛都活了过来。   ——不被认可。永远达不到预期的考卷。他人在背后的诋毁。   彻头彻尾陌生的环境,完全不同的同学们,刚转学来的苦痛与孤独,冰冷雨巷里的混混,她被划得千疮百孔的书包,暗了一半灯光的家庭。   再也无法回归的父亲,异国他乡的石碑。   ——爸爸最疼爱的女儿身上的药水和伤疤。   “……妈妈我、我上个星期,”沈昼叶声音不住发抖:   “不是,我上上个星期……”   ——她有太多太多,积攒了许久,没有告诉妈妈的东西。   这个破碎的家庭。   在那个落雨的十月深夜,华嫣用力抱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小女儿。   华嫣哭得几乎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寸寸地抚摸她的昼叶的眉毛和面颊,心碎地亲吻正在大哭的女儿的头发。   她抱着沈昼叶的姿态,犹如抱着一块鹳鸟叼来的湖泊,更像是抱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温暖的港湾。   -   …………   ……   那天晚上,母女抱着大哭了一场。   哭完后她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切姜片,说要给她煮姜汤,沈昼叶则捧着杯热巧克力,被妈妈用大毛毯裹成了一只蚕蛹,在茶几前窝成了一小坨。   沈昼叶抽了抽鼻尖儿,看着自己破烂的书包开了口:“妈妈,我得买新书包了。”   沈妈妈在厨房中温柔地道:“嗯,妈妈明天去买。”   “哦对了,把书包里的书晾一下,”沈妈妈又教她:“皱的厉害的话垫点纸巾放进冷藏室里。”   沈昼叶才想起来自己的书都被泡了……   她惨叫一声,把破烂书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然后拿了纸巾手忙脚乱地擦书擦卷子——那本奥赛习题泡得最惨,沈昼叶做题时还好死不死地拿慕娜美水性笔从头写到尾——那水性笔相当有毒,被雨水一泡就水析了三种颜色,可以说整本书已经废了。   那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却没什么事儿。   本子只是皮上沾了点脏水,找纸巾一擦就干净如新,除此之外就是内页被脏水浸泡,染了一角颜色,还稍微卷翘了些。   她打开翻了翻。   ——回信还没来。   -   “宝宝,”沈妈妈忽然又在厨房问:“你明天要去探望那个救了你的人吧?”   沈昼叶有点难过地说:“……对。”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可我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沈妈妈讶异地问:“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一定要去看望的,”沈妈妈温和地道:“人家救了你呀。带点花,到病床前去和人家说点话。”   沈昼叶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可是救我的人,不喜欢我。”   沈妈妈:“…………”   沈妈妈难以置信地问:“这什么人啊?我女儿明明这么可爱?”   “我给他糖他也不吃,”沈昼叶坐在沙发上,委屈地搓着自己的芝麻街甜饼怪抱枕,“坐在他旁边他就无视我……给我批卷子还打超低的分数,背着我我一口一个美国人的叫我!认识我这么久了,上个星期才第一次叫我名字……”   沈妈妈说:“……?你哪里是美国人了?”   沈昼叶委屈地点了点头:“对吧,我明明是华侨。”   沈昼叶字字血泪地道:“我如果在睡午觉他就会故意把我弄起来,本来他和我是同桌的,因为他太讨厌我,他都不和我坐在一起。”   沈妈妈:“哈?你得罪他了吗?”   沈昼叶委屈巴巴地扯着甜饼怪抱枕,把它扯成长条条:“一个学长暗示过我,有可能是因为我到处发草莓软糖的行为,他认为我抢了他的男人。”   沈妈妈说:“这种扯淡的理由不要信。”   沈昼叶听话地点点头,又小声道:“……我也觉得有点扯。可是有一件事是真的,他真的讨厌我。”   “我尝试过讨好他的。”沈昼叶把抱枕抱在怀里,脑袋靠在冰凉的墙上:   “给过他糖吃,笑着和他搭话,想和他讨论点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沈昼叶蜷成个小蚕蛹: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沈昼叶酸涩地问:“妈妈你想让我去探望他,可我万一把他烦着怎么办呢?”   沈妈妈想了一会儿,道:“宝贝,你其实想去的吧?”   沈昼叶委屈巴巴地点头:“嗯,他救了我。”   沈妈妈想了想,给女儿出了个主意:“……东西带的多一点,隆重一点,给他写个情感真挚的卡片。但是趁他睡觉的时候去,别被他发现,在那里坐坐就走。”   沈昼叶:“诶?”   沈妈妈——华嫣,Dr.Hua,曾经华盛顿街区远近闻名的妇女之友,矛盾调解者,她和她女儿这种小呆比不同,从来都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资深人精。   华嫣将姜汤往杯子里一倒。   “我让你躲着他。” 第20章 “陈教授这张脸下海,怕不是……   -   2008年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 是个阳光璀璨的好日子。   连日的乌云阴天一扫殆尽,有种秋日金黄的浪漫。   沈昼叶一早起来就给梁乐打了电话,向他说明了无法去三里屯的理由, 梁乐表示了理解, 并且很有礼貌地表示下次再一起约逛街。   快挂电话时, 梁乐突然莫名地问:“等等,学妹——你说昨天是谁救了你?”   沈昼叶将电话线在手指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们班的那个,陈啸之。”   梁乐:“……他?”   “你还记得他吧,”沈昼叶偷偷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确定她妈没在听, 又压低了声音对电话机说:“就是那个, 你暗示我是‘我抢了他男人’的, 我们班班长。”   梁乐:“………………”   梁乐足足顺了半分钟的气, 说:“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过?”   沈昼叶十分懂事且上道。“学长,你没说过, 可你暗示了。”   梁乐:“……”   梁乐道:“我那时候是分析了一下男生的类型……我没说他是给啊!”   接着, 梁乐在沈昼叶展开进一步的辩论之前抢先告饶:“算了,忘了吧。你就当他就是觉得你抢了他男人就行了。”   沈昼叶一愣:“诶?”   接着梁乐逃跑似的挂了电话……   约会被取消了,沈昼叶摊在沙发上,阳光很好,她的头发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沈妈妈坐在餐桌边看文献,手边一杯黑咖啡, 突然对女儿道:“你去水果店,给那个男生提个果篮。”   沈昼叶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喊道:“妈妈我没钱了——”   沈妈妈:“缺多少从妈妈包里拿,你知道包在哪。”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我全都缺。”   沈妈妈正喝着咖啡,闻言一愣:“叶叶, 你这几天吃了这么多?”   “没有,”沈昼叶卑微地道:“不是我吃的,我被抢了。这几天我一直饿着肚子的。”   沈妈妈:“……”   沈昼叶认为自己已经成功靠小可怜的形象得到了妈妈的原谅,把自己乱糟糟的卷毛一拢,用一根小橡皮筋扎起来,又去妈妈钱包里点了三百块,下楼去买大果篮。   然后她经过沈妈妈身边的时候,直接被她妈一巴掌抽中了屁股……   吧唧一声,还挺响,也挺疼。   “噫?”十五岁的沈昼叶可怜巴巴地揉揉屁股蛋儿:“打我做什么鸭?”   打完人的华嫣女士看都不看她,冷酷无情道:“欠揍。”   -   欠揍的沈家独苗苗买完果篮回来,又被她妈妈耳提面命地教了半天“怎么躲人才能躲得又礼貌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她妈这人情世故讲座足足持续了三十分钟,讲完时沈昼叶几乎成了蚊香眼,并且深以为这些弯弯道道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但是她又觉得这人情世故课很有必要,毕竟陈啸之确实是个玻璃心,把他捧在手心呵护是没错的。   “我去办公室了,”讲完最后一点注意事项的沈妈妈将笔记本电脑合上,道:“你出门记得带钥匙。”   沈昼叶狗腿地说:“我从来不忘这个的呀!妈妈工作加油哦!”   沈妈妈看了女儿一眼,冷酷无情道:“——回来我们好好聊聊。”   沈昼叶:“……”   接着家门咣当一声关了,呼的一阵冷风灌入,萧瑟不已。   沈昼叶打了个哆嗦,目光移向桌上丰盛漂亮的果篮,还有被阳光映得通透的水果店手写‘祝你早日康复’贺卡。   沈昼叶昨天在那小巷子里,甚至都觉得陈啸之被捅死了——虽然事后医生检查,发现他并没有伤到主要血管,但X光片仍显示他有轻微骨裂,最深的一处伤口中白骨森然可见。   那是差不多是将命都豁了出去。   命的代价,只这一个果篮够吗?   沈昼叶觉得有点难受,伸手摸了摸嘎啦嘎啦响的果篮塑料膜。   阳光映在塑料膜上,令人产生一种机械而敷衍之感。   -   那其实是十五岁的沈昼叶第一次煲汤。   下午,排骨玉米汤在灶上冒着香气,沈昼叶长吁一口气,从柜子上翻出保温桶,将颜色不太尽如人意,味道好像也不尽如人意的汤倒进去。   过了一会儿,又心绪难平地打开盖子,看着那漆黑的汤,绝望地叹了口气。   会不会吃死人?   沈昼叶小心翼翼舀了一勺,尝了一下——认为这汤不难喝也不好喝,无功无过,有点油腻,算不上车祸。唯一的问题,是色泽非常致命。   ……黑得像巫婆毒死白雪公主的毒药……   这不合适。   沈昼叶想了想,从冰箱里拿了块白巧克力,用小锤子敲碎,倒了进去。   排骨汤汤还滚热着,白巧克力又柔,一下子化了进去,终于呈现出了沈昼叶想要的效果——   一种灰灰的、像排骨汤的色泽,浅色汤里泡着嫩嫩的黄玉米,看上去非常美味。   反正都要被扔掉么……但至少形态学上接近排骨汤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将盖子拧紧。   -   …………   ……   帕罗奥多市的阳光带着美洲大陆的热烈,炽烈地笼罩了斯坦福物理A的某间学生办公室。   阳光之中,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将藏蓝色的皮面本放回了架子上。   时值2018年,晚夏。   那学生办公室里不过两张办公桌,其他的设施都还没添,看起来颇为空旷。   张臻坐在靠门的办公桌旁,用英语好奇地道:“老师,您是不是上过社会新闻?”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瞥了张臻一眼,也以英文道:“称呼我Prof.Chen就可以。”   “Chen……”   张臻的英语口语不甚流利,雅思口语堪堪6.5,说起来磕磕巴巴——然而这姐妹有一个优点,她特别敢说。   她道:“我记得我见——见过你的新闻,在我们的社交——软件,微博上。”   温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陈啸之随意地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年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优秀人才的自信和傲慢——而这种傲慢,是张臻这种博二了还差一篇SCI毕业(显而易见地面临延期)的博士生所不能拥有的。   “等April回来之后,”张臻问:“我应该告诉她您来过吗?”   陈啸之道:“不用了。”   惬意微风一吹,正午阳光下,架子上藏蓝实验记录本被翻开了几页,犹如翻飞未遂的蝴蝶。   然后他将手里的东西随手塞进了沈昼叶敞开的小包里,转身走了。   陈教授走时,张臻突然瞥见他胳膊上的那道伤痕,不免好奇起了那伤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毕竟那狰狞伤疤处皮肉都有些许错位,曾是个深可见骨的创口。   -   下午。   “……昼叶,”张臻好奇地喊道:“沈昼叶——沈小师姐?”   按正常的作息,沈昼叶下午一般是泡在实验室里的。   沈昼叶属于非常认真的那一拨学生,做实验非常积极,而她如果没有实验安排的话,就会读文献——再不然她小老板也会叫她去打杂。但是在斯坦福,她的新老板——陈教授办公室锁着,显然是不在学校,也不打算让她打杂。   可是此时,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咸鱼般瘫在桌上,将脸埋在柴犬的屁股里,抽噎了一声。   张臻:“……你咋了?你导师对你做了什么?怎么和他谈完话就自闭了?”   自闭儿又抽噎一声:“呜呜呜,他对我做了对博士生而言最过分的事……呜呜臻臻我走不出来了,我受不了这种屈辱我要上吊自尽……”   张臻挠了挠头,问:“他是不是想潜规则你?”   沈昼叶:“……”   张臻劝道:“可是陈教授这种,潜规则你的话你不吃亏啊……沈昼叶你知道么,现在嫖娼叫个鸭都得八千起……他这张脸下海怕不是一晚上七八万。所以要我说,什么潜规则,你就闭上眼……”   自闭博士生趴在柴犬屁股里:“他羞辱了我的研究领域。”   张臻:“…………”   张臻出离愤怒:“操?你刨他家祖坟了啊?!”   ……   十分钟后,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被当成需要保护的濒危动物,妥善地裹在了毛毯里,张臻甚至给她冲了杯热腾腾的黑芝麻糊。   张臻温柔地拍了拍沈昼叶的肩膀,道:“今天下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放心。叶叶,你想做点什么?”   沈昼叶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地说:“我……我们聊聊天吧。”   “聊聊天?”张臻拖着凳子过来,笑眯眯地问:“聊聊最新课题?还是聊聊峥嵘过往?”   沈昼叶终于有了点破涕为笑的意思:“课题个锤锤,我才不聊这个。张臻你会不会哄人?”   张臻也笑了起来:“谁要哄你。想让我哄你的话,你就对我撒个娇啊。”   沈昼叶:“…………”   “不过,话说又回来了,”   张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道:   “你那个一喝醉了酒就开始激情辱骂的初恋男友……我好像在哪听过他的名……”   “啊啊啊啊啊啊——!!!”   沈昼叶立时堵住自己耳朵惨叫。   她的‘大学生活’与‘陈啸之’之间存在的壁垒,曾经坚固如铁。 第21章 “我曾经给他熬过一次汤。”……   -   沈昼叶的‘大学生活’和她与‘陈啸之’的过往, 仿佛隔离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之中,互不干涉。毕竟她的大学室友们只知道她有一个姓陈的初恋男友,而‘陈啸之’三个字则被她尘封在脑海之中, 在不眠的黑夜之中, 像一个虚幻的影子般入她的梦里。   只是如今, 这次元壁要打破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晓得躲避不是个办法,便缓缓松开堵住的耳朵,准备迎接室友那一句‘为什么你前男友的名字和你导师的名字一样’。   ——这要怎么解释?   肯定是只能实话实说了……沈昼叶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一时间连心情都崩了一下。   然而张臻却摸了摸下巴,露出正在搜索十年前的数据库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我在哪听过他。”她说。   “——我确实听过……”张臻迷惑地皱起眉头, 突然灵光乍现:“……陈啸之是不是!十年前物理竞赛的那个大神!”   沈小师姐的表情漂移了下, 一时甚至忘了自个儿刚刚为什么尖叫。   ——张臻, 居然没发现, 我的导师和我的前男友重名?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头上冒出一长串问号。   怎么还没发现?   不过太好了我白紧张了,小师姐立刻宽面条泪地想, 还以为要现场对室友解释现导师和初恋男友的关系呢呜呜呜……   ……呜呜呜不用解释真是太好了毕竟我自己都还没理顺……   张臻若有所思:“那可真是一代传奇。”   沈昼叶终于恢复了为人的尊严, 趴在桌上若有所思地问:“嗯?怎么说?”   “我有印象啊,”张臻摸了摸下巴:“如雷贯耳。——一个初中生,姓陈,北京人,第一年竞赛就直接刚进决赛拿金牌,被选进国家队。”   沈昼叶笑了起来:“啊——”   “差不多啦, ”沈昼叶笑着挠了挠头:“我前男友,确实是这个姓陈的北京初中生。”   张臻:“…………”   张臻由衷赞叹:“我操。”   “我他妈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快七年了,”张臻赞道:“没想到你居然是传奇的前女友?你和这个大神谈恋爱,是不是约会的时候只讲物理题?”   沈昼叶感觉头都大了,她把身上围的毯子卷了卷, 问:“你靠讲物理题和谁谈过恋爱?”   张臻若有所思:“沈昼叶是物理奥赛国家队出身的大佬……我们系里保研的人里是不是就我最咸鱼?”   沈昼叶抱着黑芝麻糊杯子安详道:“咸不咸鱼我不知道,但我们一级保研的人里,没达到毕业要求的,就你一个。”   “……”   张臻一把抢回了自己的黑芝麻糊!   “滚,”张臻愤怒吼她:“我的糊糊就算倒进粒子对撞机都不给你喝!”   沈昼叶心想张女士你真的敢说,我很期待你被中科院院士们追杀然后被周院士一刀砍死的那一幕——然而黑芝麻糊就是没了。   沈昼叶只得悻悻地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子。   上午时,她看到了十年前的回信。   这次的信上聊了聊十年前的事,提及了十年前的她去参与了竞赛的培训,却又在信末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陈啸之到底是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思考了下,决定先提醒十年前的自己不要管周围的人怎么放屁,要玩就开开心心地玩,遇到骚扰就告诉老师告诉学校保安……   ……还有陈啸之的,那道伤疤。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想。   如果没有那道疤,后面的一切,也许就截然不同了。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咔哒了一下手中圆珠笔,刚准备下笔去写,就听得张臻突然开口:   “哎哎,”张臻好奇地问:“你们真的不是做物理题才勾搭到一起去的?你们平时都怎么相处?”   沈昼叶:“…………”   沈昼叶忍无可忍道:“张臻你没见过系里谈恋爱的吗?!”   张臻:“见过。可是人家好好奇叶叶和欠叶叶钱的初恋男友是怎么谈恋爱的鸭。以前我不好奇,现在我好奇了。”   沈昼叶:“……”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终于意识到,自己跳进了张臻挖的坑里,而且张臻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昼叶耳根都红了,才憋出这一句话。   她长得其实非常秀气,阳光一照,耳朵尖尖红得近乎透明,血管清晰可见。   张臻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举个例子。”沈昼叶英勇就义地一闭眼:“我曾经给他熬过一次汤。”   张臻:“……??就你还做饭?”   沈昼叶耳朵仍然发着红:“这就是问题,我给他亲手做过饭。”   张臻礼貌地问:“没吃死他啊?”   “……,”沈昼叶彬彬有礼道:“请滚。”   “总之那时候他在住院,”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又接着叙述道:“我去探病的时候给他带了我亲自熬的汤,排骨玉米汤,在慢火上熬了两个小时。”   张臻点评:“……这汤听上去很难出错。然后呢?”   沈昼叶:“但是我觉得颜色不完美,就加了点白巧克力。”   张臻:“…………”   张臻一声惨叫:“您当您熬汤是画画儿呢?!”   “形态学意义上很完美,谁知道他会吃啊,”沈昼叶挠了挠头:“我只是想尽到探病的心意,可没想到他会把那汤放进嘴里去。那时候他讨厌我讨厌得要死,我以为他会倒进下水道……”   张臻差点喘不过气来:“形态学意义上完美是什么几把……”   沈昼叶看了一眼被阳光烙下印记的本子。   然后二十五岁的她撑起腮帮,先看了看隔壁办公室,又望向张臻。   “——臻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莞尔道:   “你别说什么形态学不形态学的。”   “你知道因为那几碗汤,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加州的阳光模糊了起来,像是被时光裹挟而去。   -   ……   …………   时光犹如洪流般散开,倒流到十年前,故事的另一面。   2008年十一假期的正午,公交车上颠簸不已。   中午人少,又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大多数人选择窝在家里。   灿烂的阳光在车厢里晃晃荡荡,熔金阳光泼洒四溅,犹如杯中梅子茶。   时年十五岁的沈昼叶怀里抱着个保温桶,手里提着个‘祝您早日康复’的大果篮,浑身上下写满‘我要去探病’,并且众望所归地在五棵松桥东站下了车。   五棵松桥东绿树如茵,路边还有支着阳伞卖冰水的爷爷。沈昼叶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小蹦跶地跑过天桥。   301军总医院门诊大楼已经颇为老旧了,在建筑顶高高悬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的大字,峥嵘的手写体诉说着这军总医院的光辉历史与荣耀。沈昼叶看了一眼这院区就头大——住院部也太远了吧。   沈昼叶晓得陈啸之在单间VIP。   他其实可以不住院,但是他父母还是给他安排了个单间病房方便观察——这医院向来一床难求。   沈昼叶从住院楼七楼的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她的手机叮地一声收了条短信。   她艰难地将果篮和保温桶挎在胳膊上,拿出来看了看,发现是她妈妈发来的:   「见到叔叔阿姨要郑重道谢,   晚上妈妈再带着东西拜访他们。   但是走的时候不用等我。   P.S.晚上天黑前要到家。」   沈昼叶看到最后一句话,楞了一下。   ——‘天黑前要到家。’   这是因为她们母女二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再承受失去另一个家人的痛苦了。   沈昼叶知道自己已经把妈妈吓得够呛,昨晚抱着哭的那一顿只是冰释前嫌,并没有让妈妈真的放下心来,便听话地回了句‘好的’。   -   住院区的长走廊尽头落满阳光,苍翠吊兰柔韧抽出条来。   护士推着小车,查房的年轻医生拿着病历夹穿过走廊,沈昼叶站在电梯口无所适从了下,抱着大果篮拦住一个年轻护士,问到了陈啸之的房间号。   护士确认了沈昼叶的身份,又道:“小妹妹……你这……你带的有点夸张。”   沈昼叶笑道:“救命恩人嘛。”   “在探视时间吗?”沈昼叶又磨磨蹭蹭地确认:“有没有时间限制,比如不能呆超过十分钟什么的……?”   护士笑眯眯地道:“没有,这个病人小妹妹你直接去就好,不是急危重症没这么多讲究。刚刚我去测了他的午间体温,他还醒着呢。”   沈昼叶惋惜地:“……喔。”   ……原来醒着呀……   沈昼叶将带来的东西暂时放在了病区一角,偷偷摸摸地摸去陈啸之病房前晃了一圈。   他住的VIP病房不小,颇为豪华舒适,窗帘里映照着温柔灿烂的阳光,还有个在放电影的壁挂式电视。几个男孩围着陈啸之的床,哈哈大笑着打游戏。   沈昼叶隐约地看见,陈啸之胳膊上缠的绷带。   “老陈,”里面有人问:“看你好惨。给你倒杯水不?”   陈啸之拍他一巴掌:“喝个屁,你就是来喂我喝水的。”   那屋里吵吵嚷嚷,沈昼叶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想到陈啸之对自己的爱答不理就有点难受。   他对别人,真的都挺好的……   但是那毕竟没有办法,对一个人的产生好感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沈昼叶对他的初始好感度高,不代表他也会对自己怀有好感。   于是沈昼叶开始听妈妈的话,等陈啸之睡觉。   不一会儿,那群打游戏的男生就被彪悍的、带军章的中校护士长以“你们这叫来探视病人吗?隔壁爷爷被你们吵得血压都上去了!十一假期最后一天来医院躲作业了吧,快滚滚滚……”   ——的逐客令,撵了出去。   那群男生拿着PSP灰溜溜地滚去等电梯,十五岁的沈昼叶抱着保温桶和果篮,盘腿坐在病区一角,发现那群人里,有一个熟人——陆之鸣。   陆之鸣正好也看见了她:“哟!你是沈昼叶?你也来啦?”   沈昼叶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的竞赛班同桌,又和他玩的不错,似乎是老相识,来也是正常的。   “这就是啸之挡刀的那小姑娘。”陆之鸣对那些男孩介绍她:“他们班这学期新转来的同学。”   沈昼叶盘腿坐在墙根,小帆布鞋下一截白皙细致的脚踝,温和地道:“大家好。”   陆之鸣问:“你来探病的吧,怎么不进去?”   沈昼叶想了想,认为自己总不能说我在等陈啸之睡觉,等他睡着了我把东西偷偷摸摸地放进去就溜,我妈还让我躲着他……便语焉不详地糊弄道:   “学长你们……刚刚不是在里面嘛。”   这是个不难理解的理由。   陆之鸣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接着一群男生和沈昼叶道了别,走了。   阳光洒落于沈昼叶身上,犹如温暖融化的枫糖。   医院里的风总带着股西药的呛味儿,有骨瘦如柴的老人坐着轮椅从病房中出来。   沈昼叶见到老人就想起父亲,触景生情地担心起陈啸之,便偷偷跑去病房瞄他。她主要是想看陈啸之睡着了没有:如果他睡着了,就去床边,偷摸坐一会儿。   这是十五岁的沈昼叶对救命恩人的担心挂念,可她不愿触碰到恩人的霉头。   ——病房中,陈啸之还没睡。   他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没在看书也没看电视,坐立难安,甚至起来走了两步又躺了回去,尽是焦躁之色。   然后他朝门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不要紧,沈昼叶正在门边偷窥,差点被他看到,立刻吓得够呛。   于是欠了人命债的小欠债鬼逃跑似的逃回病区角落,屈辱地缩在角落,等陈啸之睡着,再进行自己探病的流程。   ——陈啸之,如果能对我有半点好感就好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悲哀地想。   -   “——宝宝,你等他睡着了,再去探病。”   沈妈妈这样说。   因为这样不用碰面。   下午四点多时,夕阳开始斜沉,流金般的光洒满病室。   ——他应该是没等到他想等的人的。   沈昼叶想。   到了三点多时,陈啸之等人的痕迹越发明显,他看表,甚至眺望窗外,打开窗户往外看——可是并没有人来探病。   最终,四点时,他放弃了挣扎,卷了点被子,睡着了。   沈昼叶确定他已经睡熟后,便和护士知会了一声,提着果篮和自己亲手熬的排骨玉米汤走进他的病室,将两者整齐地放在了陈啸之的床头。   陈啸之床头都是来探病的人送的礼物,花花绿绿五花八门,他最讨厌的那个转学生送来的果篮和保温桶看上去平平无奇,泯然众礼之中。   沈昼叶:“……”   沈昼叶虽很想在陈啸之床前坐一会,可是她却不想和陈啸之面对面,再触他一次霉头。   毕竟他刚刚等人时看上去就很焦躁,耐心值不足……   再说了,谁知道陈啸之有没有起床气?   于是,十五岁的沈昼叶便站在床头,在夕阳和微风的吹拂中,对睡过去的陈啸之小小声地道:   “班长,我先走啦。” 第22章 沈昼叶想来看救命恩人,可……   -   那天下午陈啸之父母一直不在, 沈昼叶连道谢都没有办法,但是却还是给陈啸之和他父母留了张认真的便条,告诉他们自己曾经来过。   而沈妈妈那天回来得很晚。   她是去道谢的, 回来时却记得给沈昼叶带了新书包, 装在个大袋子里。   “收拾东西吧, ”沈妈妈疲惫地道:“宝宝,明天还要早点去上学。”   沈昼叶拎着新书包就要进房间,却突然冒出头来,问:“妈妈,赔偿的事情谈的怎么样了?”   沈妈妈说:“硬塞上了。”   沈昼叶:“……?”   “他们死活不要, ”沈妈妈将自己的外套挂在门口:“那对夫妻都是好人, 一直推辞, 说他们不差这点钱。”   沈昼叶愣了下:“诶?为什么?”   沈妈妈道:“一方面是他们真的不差钱。毕竟他爸妈能搞定一间301的VIP单间病房。”   沈昼叶奇怪地问:“那个病房很厉害吗?”   “很厉害了, ”沈妈妈笑着道:“那医院有多么一床难求你知道么?”   沈昼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是……”沈妈妈勉强地笑了笑:   “……他们看我们孤儿寡母的。”   ——孤儿寡母。   “但是那钱妈妈塞上了……”沈妈妈说着走进浴室,声音逐渐缥缈:“咱们不差这个。而且无论怎样都是心意, 他家儿子救了你, 如果没有他的话……”   沈昼叶楞了一下,不知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风有点冷,犹如她不熟悉的凛冬将要降临。   沈昼叶最终轻轻嗯了声,拎着书包回了房间。   -   十一假期结束的第一天,陈啸之没有来学校。   全班几乎都在讨论陈啸之被人捅了的事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假期里被小混混捅了几刀的同学——然而同为受害者的沈昼叶因为没有被捅的缘故, 反而不是很受重视。只有中午时一个同学和别班争论时,将在玩贪吃蛇的沈昼叶叫了过来。   “沈昼叶,你是在场的。你告诉他,”那同学靠在教室门边,对沈昼叶愤愤不平道:“陈啸之是不是躺在ICU生死未卜!”   被无辜拽来的沈昼叶:“……???”   那个同学朝另一个吃瓜群众一指, 说:“这个家伙非说陈啸之被捅死了。”   ……所以这故事到底被传成了什么样子啊?!   沈昼叶诚实地说:“昨天下午我去探病的时候,陈啸之在和别人一起玩超级马里奥银河,Wii的那个。”   那俩人:“……”   “ICU我不知道,但是听那个笑声,”沈昼叶谨慎地推测道:“他用左手玩得挺好的。”   “……”   -   放学后,沈昼叶没有马上回家。   她去附近花店买了点几支浅粉香石竹,以鹅黄的纸包了起来,跳上了一辆她没上过的公交车,背着沉重的书包,抱着一束花,在夕阳里靠窗坐下。   去军总医院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接着车猛地一停,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了车。   沈昼叶给他们让了位置,抱着花,晃晃荡荡地扯着拉环,一路站到了医院。   天越来越冷,白昼也就越发的短。   沈昼叶到医院时天都快黑了,她跑去陈啸之的病房,想把花插到他的病床床头,顺便把装汤的保温桶拿回来。   结果沈昼叶刚一出住院部病区的电梯,就撞上了她同桌。   和她同样背着书包的魏莱:“……”   沈昼叶:“……???”   魏莱震惊道:“你怎么在这?”   沈昼叶见到自己的同桌也吓了一跳……毕竟她没想到连今天来探病都能见到熟人,磕磕巴巴地问:“那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莱嘎几一敲沈昼叶的脑袋:“潘老师让我给陈啸之带作业,你忘了?沈昼叶你这个小混蛋,要过来探病怎么不跟我一起?”   老师好像确实说过……   沈昼叶十分不好意思,小小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算了。”魏莱叹了口气道:“我先溜了——我还得回家写作业呢。”   沈昼叶喊道:“诶等等!!”   魏莱按住了电梯:“嗯?你说。”   沈昼叶揉了揉被敲红的额头,犹豫着问:“……他、他醒着不?”   “……”魏莱死鱼眼道:“那不然?你问这问题干嘛,想看他睡觉么?”   沈昼叶抱着花站在电梯口,一听陈啸之没在睡觉,立刻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叫苦。   ——没办法了。   沈昼叶垂头丧气地抱着花去护士站,想找个护士转交,可是在她经过陈啸之的病房门前时,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里头说话。   “说不定那个小姑娘会来呢。”   那个人笑道。   他大约是陈啸之的一个朋友,此时四仰八叉躺在陈啸之的病床上,幸灾乐祸地推测说:   “她怎么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啊?”   沈昼叶呆了下,折返两步,偷偷观察里面发生了什么。   窗户之中,夕阳沉入楼间,夜色覆盖大地。   楼宇间最后一丝光收拢起来,陈啸之身材修长高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被光映得只剩个背影,正靠在窗台上朝外看。   “……太晚了,”窗边少年人模糊的声音传来:“天都黑了。她来不了了。”   ——他居然还在等人。   陈啸之在等谁?十五岁的女孩迷茫地想。   可接着,沈昼叶就明白过来,无论是谁,和沈昼叶这个人没有关系。   沈昼叶于陈啸之而言,是那个想要给他糖吃却被拒绝,去科技馆的路上搭话也被当成透明人,在天文展馆对他打招呼却被忽略的同班同学;是在培训课上被他带着嫌恶抛弃的同桌;也是那个孤独地站在实验室里,哪怕忍着怯意开了口,他都不愿意一起做实验的讨厌鬼。   ——她甚至不配得到陈啸之的半点温柔。   所以,沈昼叶想来看救命恩人,可她拒绝被这样的恩人看见。   住院的VIP区灯光温柔,映着大理石地板,病室刮来的温柔晚风吹过吊兰。   女孩子飞快地跑过走廊,将自己一路抱来的花留在护士台。   “晚查房的时候送过去就可以了。”   温柔的灯光中,小姑娘对年轻的小护士,诚恳地拜托道:   “千万别现在送。谢谢您了。”   -   十月京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浓重夜色里渗出野花般的星点。   沈昼叶艰难地背着自己沉重的书包跑出住院部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路灯橙红地亮起,是医院里散步的好时间。   二乙医院以上的机构一向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这医院开在多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它总会拥有一个阡陌交通,苔痕上阶绿的园林,以供他们苦闷的病人和家属夜晚出来散步。   沈昼叶穿过外科大楼时,大楼的灯光所不能及之处,恰好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里,和推着他的女儿一起看北京蒙蒙的黑夜。   “囡囡,你看看那月亮,你一岁的时候什么样,它现在还是什么样。”老人头发雪白稀疏,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声音苍老:   “……爸爸这一辈子是真的不后悔,不后悔呀……”   他女儿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颤抖:“又瞎讲。爸你一定好好的。”   沈昼叶看着黑影中那对年纪都颇大了的父女,鼻尖霎时一酸。   黑沉沉的夜色里,那对父女和他们的轮椅远去,二人身影逐渐融入黑夜之中,年十五的沈昼叶拽着自己的书包的带子,手指发着抖,在黑暗中扶住了那棵树。   她想起爸爸以前总和她开玩笑,说自己会成为一个仰望女儿背影的垂垂老者。   ——那一刹那,沈昼叶的眼前,华盛顿最后的夏日侵袭而来。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ICU外拍着玻璃痛哭——也曾在葬礼上呆呆的落泪。   爸爸离开得突然而又无声无息,因此沈昼叶无从得知他的一生后悔不后悔……可是她的爸爸从此不会变成老人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也曾带她去看月亮。   那是有月全食的一年,迄今过去了十多年了。她爸爸提前计算好了路线,开车带着妈妈和那年只有四岁的她穿过州际公路,去最佳观测点处的海边,那里大海温柔得像一块深蓝的琥珀。   那晚,海浪冲刷沙滩,篝火温柔地跳跃着,她爸爸让他小小一只的女儿骑在肩膀上,让女儿拿着望远镜看月亮,问她月亮有没有变大一点点。   四岁的小昼叶举着望远镜左看右看,带着十万分的认真告诉她骑着脖子的爸爸,变大了一点点。   她爸爸闻言哈哈大笑,问,肯定大了一点点。我家昼叶连这都能发现,以后想去做什么呀?   四岁的小昼叶想了想,说,爸爸知道的东西好多,我要当爸爸这样的人。   ‘当爸爸这样的人,’她爸爸温柔地说,‘要学好多东西的,也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我问你,反物质是什么,你知道吗?’   小昼叶摇头,懵懂发问:不知道耶。你们占星师要学这个吗?   她爸爸把四岁的女儿小腿朝下拉了拉,忍俊不禁道:   「爸爸不是占星师。」   沈青慈又说:   「……其实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们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海边银河被篝火灼烧,暖风吹过北美洲海洋。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忆和篝火散去。   十五岁的她在黑夜里扶着北京的一棵树,酸涩地想——她儿时的梦总在那里。   总在那儿。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   ……   大约二十分钟前。   住院部七楼,813室,夜风习习,夕阳正沉入楼宇之间。   “诶,说不定那个小姑娘会来呢,”   慕容俊躺在属于陈啸之的病床上,看着桌边空空的碗,不无幸灾乐祸道:   “她怎么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啊?”   然后慕容俊劈手一指床边的保温桶。   那个保温桶开着盖子,里面是色泽亮丽,带着些许浑浊的玉米排骨汤,已经喝了两碗了。   陆之鸣:“……”   陈啸之靠在窗边坐立难安地看着楼下,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了山。   ——天黑了,期待落空。   沈昼叶肯定不会这么晚来,陈啸之烦躁地想。虽然北京治安不错,但她这几天应该不会在天黑之后在外面活动。这小姑娘那天受了惊吓,他给阿十上药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   陈啸之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沈昼叶早就来过一次。   陈啸之昨天等了一整天,可他救下的女孩子一直都没来,最后他实在撑不下去睡着了,一觉醒来桌边摆着果篮和一个保温桶,外加一张小小的萌便签和卡片。   「祝你早日康复。   ——沈昼叶」   她的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像没写过字儿似的,“早日”的“日”还是用圆圈加了个横杠,写法上十分文盲,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陈啸之非常喜欢。   他十分后悔自己居然睡着了……但是阿十毕竟还是来探了病,今天大约是课业太忙。下次阿十来的时候,带她去吃点什么好呢?   陈啸之还在当梦里的饲养员呢,安静的病室之中,陆之鸣就突然震惊地开口道:“等等!啸之,你昨天没见到她?”   陈啸之一愣,微一点头:“没见着。”   “——不应该啊?”陆之鸣惊道:“我们走了之后你就睡了吗?没有吧?”   陈啸之:“……”   “那时候也就下午三点钟的样子。”陆之鸣陷入回忆,说:“昨天我们被护士长赶走的时候,你也没睡——我们还正好遇到沈昼叶拎着果篮和保温桶,来探病呢。”   陈啸之:“……”   慕容俊一听也吓了一跳:“陈啸之你没见到沈昼叶?不可能吧?那小姑娘来得可早了啊!”   陈啸之:“…………”   陆之鸣幸灾乐祸道:“这只有一个理由,她躲你呢吧。”   还不待陈啸之作出反应,一个年轻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朝陈啸之的桌面放了一束鹅黄纸包着的康乃馨。那束粉色康乃馨十分漂亮,鲜嫩欲滴,一看就刚买不久。   “小伙子你这不是在病室里么?那小姑娘还非让我转交……”   年轻护士奇怪地问:   “那送花的小姑娘,是不是不愿意见你呀?” 第23章 我多少钱能收买你?   -   第二天, 陈啸之依然没有出院。   关于陈啸之的流言越传越凶,已经不再满足于陈啸之进ICU了——他已经为了救一个女生被混混捅得肠穿肚烂,生死未卜, 那个被救的女生也和沈昼叶没啥关系, 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沈昼叶去小卖部买绿舌头吃的时候, 正好听见两个女生讨论陈啸之。   “四班那个班长你记得吧,”一个女孩子鬼鬼祟祟地道:“据说他为了保护他看上的的别校校花,一个人单挑了十八个混混,现在在ICU躺着,据说快凉了。”   沈昼叶:“……”   沈昼叶举着绿舌头, 回去找魏莱说这件事, 魏莱和徐子豪疯狂地拍桌大笑。   “哈哈哈哈陈啸之快凉了——”   魏莱笑得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教室正好是中午午休, 一群十四五的弱智男孩在后面拿着扫把学习日本刀法之拔剑出鞘, 乒乒乓乓的。沈昼叶在这背景音中迷惑地举着冰棒,问:“不是, 为什么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变成了外校校花?是我的转学生身份不能满足看客了吗?男主角还是那个男主角, 为什么女主变了?”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不太开心地补充:“就算传桃色绯闻,也是我和他传啊?我还活着呢——”   魏莱对着沈昼叶的脑瓜就是一巴掌:“你有点数好吧。陈啸之一天到晚对你拉着张脸,路人为啥会传你和陈啸之?光‘我还活着’有啥用?”   “……,”沈昼叶被说服了:“魏莱,你说的有道理。”   魏莱补充:“补药碰瓷。”   沈昼叶一抬手:“对不住!是我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徐子豪在一边笑得捶桌。   “不过他为什么还不来啊?”徐子豪抹着眼角快乐的泪花,问。   魏莱想了想:“不晓得, 我昨天看他活蹦乱跳的。”   他们三人小组又是一阵快乐的大笑,沈昼叶急忙补充道:“他们医院病床那么紧,一床难求,他不出院,肯定是医生觉得不可以啦。”   徐子豪叹道:“还不出院呢!”   沈昼叶安详地啃完了一支冰棒, 接着就被潘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语文办公室里有一个警察,警装笔挺,看样子等级不低,那警察叔叔看到沈昼叶先与她握了个手,然后表明了来意:   “小姑娘,我来带你去做个笔录——顺便指认一下嫌疑人。”   -   沈昼叶是本次案件主要的目击证人,也属于众多受害者之一。   她对打官司和法律其实懂得不多,以她的印象和浅薄的知识,她一开始以为这件事会是两个律师上法庭打架,或者那群混混赔钱蹲号子了事。   可是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证明了,那件事显然不打算以一个普通事件结尾。   ——它隔了三天才传唤沈昼叶的原因,是因为它成了个刑事案件。   检察官正准备以故意伤害罪和敲诈勒索罪对那群混混提起公诉,其中敲诈勒索罪是主体,取证困难,因此那检察官从沈昼叶处问了不少信息,并全数记了下来,显然是打算搞个狠的。‘敲诈勒索’这件事为什么会被刨根问底,沈昼叶不得而知,但是有可能和陈啸之的父母有关。   沈昼叶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十月的太阳仍嫌毒辣,她一出来就觉得晒的要命,用手掌挡了下脸,发现自己的手指肚儿被阳光映透了,红莹莹的。   路边泛黄梧桐被凉风吹拂,斑斑点点的光落在石砖上。   下午三点,此时回学校已经不太合适,毕竟回去也听不满一节课。   沈昼叶只花了两秒钟就下定了决心——她掏出自己的小钱包,在街边水果摊上称了两斤又红又青的山东冬枣和红心蜜柚,挎着自己的书包,坐公交车去了军总医院。   -   这是沈昼叶第三次来探病,也是她运气最好的一次。   ——因为这次陈啸之睡得很熟,不需要等待入睡,而且病室里只有他一人。   风吹着窗帘,日光如潮汐般涨落,俊朗少年的病号服下露出截干净绷带,正侧着身熟睡,眉头舒展,有种无忧无虑的赤子感。   沈昼叶将自己买的水果悄无声息地放在陈啸之的床头,蹑手蹑脚拉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的床头晾着两本大部头英文原著,应该是他这两天啃的。   沈昼叶好奇地瞄了一眼,发现一本是《2001:A Space Odyssey》,书签在书页中露着一角,另一本是《Hubble:Imaging Space and Time》。   前者沈昼叶很早就读完并推荐给了梁乐,后者沈昼叶听说过,那是国家地理出版的新书,是一本以哈勃望远镜拍的许多相片制作的的合集,封面十分漂亮且极具收藏价值,精装——沈昼叶十分想要拥有,愿意把它供到书架上,然而它的定价是足足50美元。   五十美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沈昼叶就悄悄翻了下那本书。   哈勃望远镜相片集应该刚买来不久,翻开时还有铜版纸与胶分离的清脆响声,沈昼叶吓得咽了口口水,生怕把陈啸之吵醒了,连喘气的声音都不敢太大。   ——被他看见就完了。沈昼叶想。   沈昼叶打开第二页,那一瞬间,陈啸之大约是睡得不太舒服,翻了个身。   沈昼叶:“…………”   小转学生吓得一哆嗦,想起陈啸之最后的羞辱,将书偷偷摸摸地放了回去。   不碰了,他的东西有毒,沈昼叶耳根通红,委屈巴巴地告诉自己。   ——妈妈教她怎么躲人之后,沈昼叶才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敢和他碰面。   沈昼叶的感恩是真的,对他怀有的好感也是真的,可她从陈啸之处受来的冷眼也是真的。   十五岁的女孩无声地坐在救她的人的床前,一声不敢吭,无声地守着陈啸之,看着他肩上的和腕上的绷带,充满酸涩和歉疚地低了一下头。   谢谢你,她想。   ——可这世上,没有人不怕冷眼。   没有人。   -   陈啸之一个舒舒服服、准备养精蓄锐的午觉醒来,床头多了一袋红心蜜柚和一袋冬枣。   这次他连贺卡都没收到,来送红柚和冬枣的人就像个来了又走的田螺姑娘,留下好吃的,但是却记得带走了她自己的保温桶。   她还能这个点来?陈啸之头都要炸了,三点多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今天,来给他送作业的是,他的同桌徐子豪。   徐子豪坐在窗边,跟他聊天,第一句话就告诉他:“沈昼叶今天被叫去做笔录了。”   陈啸之:“……”   “下午一点的时候她就和警察走了,去了警察局一直没回来,”徐子豪懒洋洋道:“应该是做完笔录就回家了。真羡慕啊,我也想去做笔录……”   “沈昼叶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你知道不,”徐子豪的废话又传了过来:“她没等布置作业就走了,所以今儿这作业她不用写。陈啸之你就不一样,你在住院,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陈啸之心里一团乱麻,敷衍地嗯了一声。   徐子豪又说:“不过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我看你都活蹦乱跳的了……”   陈啸之终于正眼看了徐子豪一眼。   “你怎么批话这么多?”陈啸之不爽地道:“我问你,你回答。”   徐子豪慷慨大方道:“行啊,你问呗。副班长这几天替你开会啥的,搞得好端端一个人老抱怨,要我说,你这班长真不是人做的……”   陈啸之被吵得脑仁疼,无意识地揉了揉额头。   “沈昼叶这几天怎么样?”陈啸之犹豫道:“她心情看上去很差么?”   徐子豪诚实地说:“她?挺好的啊,天天都带糖,跟我们分着吃。”   陈啸之:“……”   陈啸之突然想起阿十还给他分过糖,一时之间肠子都悔得有点儿青……   他不死心地问:“我问她怕不怕和人相处。我没问你给不给你吃糖。”   “挺好的,”徐子豪大大咧咧道:“她今天去小卖部买绿舌头,回来还和我们讲八卦了呢。”   “……”   徐子豪拿了陈啸之的零食来吃,吃了会儿,又说:“陈啸之,沈昼叶人真的挺好,还挺大方。你是因为什么恨她?”   陈啸之坦白:“我从来都不恨她。”   吃着绿豆糕的徐子豪:“???”   “——这样吧,”陈啸之双手交叉,冷静地问:“——徐子豪,我用多少钱能收买你?”   徐子豪:“……????”   “收买我?”徐子豪颤抖道:“老陈你是要收买我的心智还是收买我的肉体?先说好想收买我的肉体可以但是你得先去变个性然后隆个胸我喜欢G罩杯……”   十五岁的陈啸之权当没听见,冷静道:“接下来的几天,放学之后,沈昼叶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给我发个短信,通知我一声。”   徐子豪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陈啸之你居然想让我当变态跟踪狂!!”   陈啸之眉头烦躁地一拧,问:“我他妈什么时候让你跟踪了?”   徐子豪:“……?”   “我让你在沈昼叶离开学校的时候通知我一声。”陈啸之心烦意乱地道:“我他妈让你跟踪了?你跟踪下试试?”   然后他又看向自己的同桌,一字一顿道:“说。多少钱能收买你?”   徐子豪一听,立刻伸出双手:“五十。”   陈啸之冷漠地看了他三秒,扭头去床头摸钱包。   这人的动作已经颇为流畅,可见恢复的程度相当不错了,伤口也没有渗血,动作丝毫不受限。   徐子豪在接过那眼神中满含‘你这个廉价的狗东西我真嫌弃你’的陈啸之的五十块钱时,突然意识到——陈啸之这样,早他妈该滚着出院了!   这他妈还不出院,就是在浪费医疗资源。   可他怎么还不滚?   -   周三放学后,沈昼叶被叫到了物理教研办。   物理老师询问了一下她的近况,然后给她塞了几本自己曾经用过的大学教材。   “听说你在集训的地方做的很不错嘛,”李正廷老师笑道:“就是答题不太规范。”   沈昼叶羞赧地挠了挠头,说:“答题不规范确实挺要命的。”   于是沈昼叶去教室收拾了东西。   她背上书包,又提起了一个新的保温桶——那保温桶里是她今早搞出来的改良版玉米排骨汤beta2.1。沈昼叶不知道自己的上一桶汤到底是进了马桶还是进了下水道,也不敢去想,但是这是沈昼叶对陈啸之表达谢意的途径。   希望他还是喝了一点的,沈昼叶有点难过地想,不过以自己的地位,还是先认为他都倒了比较好。   沈昼叶和李老师一同下楼,她的身后,夕阳璀璨地落在楼梯间里。   李正廷老师忽然道:“小沈,你去给陈啸之探病的时候,顺便把那些材料给他带一份。”   沈昼叶提着保温桶笑道:“好的呀老师,我今天下午就去。”   “那可太好了,”李正廷老师莞尔道:“不过咱班班长受伤不轻,搞不好已经残废了,我不敢指望他。小沈你的预赛可得努努力啊。可就是这个月了。”   沈昼叶忍俊不禁,在校门口,与老师落落大方地道别。   沈昼叶正准备去买点什么别的,却突然看到了徐子豪,夕阳斜沉,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子豪却背着个书包,靠在学校正门口。   沈昼叶看到同班同学,开心地笑起来,问他:“你怎么还不走呀?”   徐子豪深沉地道:“我在这等钱来。”   ——这回答实在没头没脑。   沈昼叶怀疑是自己没跟上国内同龄人的梗:“嗯……嗯?好吧。你等钱来,我去医院。”   沈昼叶又跑去水果店,给身负重伤,住院四天还没能脱离护士姐姐观察的陈啸之买水果。   那时天都快黑了,十月秋夜,夜长风急,已经有点冷。北风一刮,沈昼叶没带厚衣服,被吹得裹紧了身上的校服外套。   这水果店的阿姨都认识她了,一看到她就笑眯眯地问:“啊呀,小妹妹又要去探病啦?”   沈昼叶哆嗦着蹦了蹦,可怜兮兮地道:“是呀!好冷哦,阿——阿姨,帮我拿两斤——斤,皇帝柑……”   “好嘞,”阿姨一抖塑料袋往里装柑子,叮嘱她:“降温啦,多穿点呀小朋友。”   沈昼叶可怜地点点头,无意识地回头,朝学校的方向看了一眼。   暮色之中,徐子豪仍靠在校门口,吧唧吧唧地摁着手机……   徐子豪这家伙发啥短信呢,他不是在等钱来么?   寒风夜色萧萧然,路灯温柔亮起,时年十五的沈昼叶被白炽灯拢在光里头。   ——看上去,有点儿惨兮兮。 第24章 陈啸之仍然握着沈昼叶的手……   --   寒风凛冽, 路灯如星。   那天晚上大约是降了温,北京那风如尖刀刃一般,黑夜里, 枯黄梧桐叶被刮得簌簌作响。   沈昼叶提着皇帝柑和巨峰葡萄外加一个大保温桶, 背着书包, 哆哆嗦嗦地到了医院。   VIP病区的负责护士都快认识她了——毕竟沈昼叶是唯一一个天天下午都来探病的小同学,几乎每天都套着朴朴素素的校服,带着工作多年的人暌违已久的青春朝气前来,加上沈昼叶长得又嫩而且讨喜,这几天轮班的护士都相当喜欢她。   “今天又来啊?”昨天轮班的护士笑道:“813睡了。是不是不需要我帮你转交水果啦?”   沈昼叶揉了揉冻得有点发红的耳朵, 有点羞耻地回答:“不用啦姐姐。”   那护士立刻挤了挤眼睛, 笑着走了。   沈昼叶不晓得护士姐姐为什么挤眼睛, 但她是来探病的。沈昼叶穿过长长的走廊, 813室的病房门紧闭,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从门上的玻璃朝里看去——床上凸起了一块儿, 陈啸之的头有半个陷进枕头里,在黑暗中看得不甚分明。   ——他今天居然是在这个点睡觉。   晚上六点了还在睡……沈昼叶愧疚地心想陈啸之一定是累坏了,他的病情应该还在反复,否则怎么会一直在住院呢?妈妈说301的病床一床难求,可见医疗资源之紧缺……可他住院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沈昼叶又一次被愧疚笼罩,小心翼翼地推门, 走了进去。   病室里一片黑暗,窗户还开着,沈昼叶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然后把两个塑料袋放在了他的床头。   沈昼叶:“……”   沈昼叶在心里用意念告诉陈啸之:‘这是今天给您上供的水果,据说都是维他命C之王, 也不知道为什么维他命C会有这么多王……总之多吃点。’   ——你和我有仇,可是和维C之王没仇。多吃点。   沈昼叶在心中用意念沟通完毕,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来送水果嘘寒问暖的义务,就在床边坐下了。   她送来的石竹花插在花瓶里。   沈昼叶摸了摸花瓣,摸到花上还有水珠,那些花儿被照顾得非常好。   “居然在这。”沈昼叶小声自言自语:“可能是李护士没告诉是谁送的。”   然后沈昼叶觉得,陈啸之好像动了一下。   细微的风吹过沈昼叶的眉眼,她低下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少年。   病房里非常暗,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陈啸之睡觉时侧着身,半个身子裹在被子里,没穿病号服,现出已颇为结实的少年胸膛,绷带新换过。沈昼叶在黑暗中看不太分明他的眉眼轮廓,但她真的是觉得陈啸之生得不错的。   这么一想,他的确是人间的宠儿。   年少,聪明,受人喜爱,走到哪里都会有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人,有一个也许很煊赫的家世——而且鼻梁还很高。   最后一条对沈昼叶而言简直了,刹那间她的嫉妒之情溢于言表,心想明明都是华夏人种一个祖先进化来的凭什么他的鼻子这么大——沈昼叶非常小学鸡地,趁着睡觉,一把捏住了陈啸之的鼻子。   “……”   天黑时睡着的人,很难被这点小动作弄醒,而且陈啸之应该是在深睡眠——沈昼叶明白睡觉时间和环境对质量带来的差异性。   沈昼叶恶毒地捏着那鼻子,一松一捏,陈啸之动都没动。   真的睡得很熟嘛,睡眠四期了吧?沈昼叶终于放松了下来,并放过了陈啸之的好看鼻子,坐在了他的床边。   这是沈昼叶来医院的这么多次探病中,头一回找到的,能在这病房多留一会的机会。   ——也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契机。   沈昼叶一直在渴望和陈啸之的独处。   这不是因为她对陈啸之有什么非分之想,经历了那场大雨里流血的伤口之后,她只是想亲眼确定他还活着,活得很好。愿意听他呼吸,数他的脉搏,看到他身上因自己而受的伤口愈合。   从她被陈啸之救下来的那个大雨天后,她就一直想有这么一个契机,如果能和他说说话就更好了。   只是沈昼叶不敢。   ——她已经被怼过许多次了。   黑暗之中,沈昼叶看见陈啸之露在外面的手。   陈啸之的手掌骨节修长,关节分明,指关节上破了好几处的皮,已快愈合了。这双手和女孩的手不同,他已显出了少年特有的硬朗有力。   那骨节上,全是那天受的伤。   沈昼叶用指腹轻轻碰了碰。   ——那伤口已经愈合了,只剩一层坚硬的血痂皮。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那片伤口,又试探地握了一下,像是做朋友的前兆。沈昼叶总不知道陈啸之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甚至讨厌得毫无理由。   躺在沈昼叶身前闭着眼的这个少年,她在转学来之前就听班主任提起过。   十五岁的小转学生从听陈啸之的传闻的时候就开始对这男孩抱有好感,那好感来得莫名其妙,就像是见到一个认识许久的老友。沈昼叶曾经试图和陈啸之做朋友,却碰够了壁垒,陈啸之对她恶语相向,冷眼以待。   沈昼叶一想,又觉得想哭。   他这么讨厌我,她想——看到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条蛆虫,每个字都透露着轻蔑。可我又做了什么呢?   下周我还是主动申请换位好了……换得离他远一点。远一点。他一定也在等我开口。   别哭,别哭,她又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搞得像蒙受了冤屈。   沈昼叶轻轻拿开自己的手。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的手掌死死握住了她的。   沈昼叶胆子小,那一下简直跟鬼片似的,一声惨叫,吓得眼泪差点都出来了。   ——陈啸之居然完全没睡!   陈啸之大概是快炸了,一把将沈昼叶一拽,那一下有点儿失力,沈昼叶踉跄了一下,差点磕进床上。   沈昼叶:“哎……”   然后她听见装了睡的陈啸之羞耻地说:   “……我、我道歉。”   -   十五岁的少年从床上爬起来,怕她逃跑似的握着女孩子的手,措辞却羞耻艰涩得像是这辈子没道过歉一般:“沈昼叶,我那天说的话——我其实——其实根本没有那么想。”   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沈昼叶难以置信地道:“你……”   陈啸之居然醒着。他也不开灯,沈昼叶只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说:   “我道歉完了,你原……原谅我吧。”   沈昼叶呆住了,陈啸之仍然握着沈昼叶的手。   那一瞬间,秋夜晚风呼地吹过。   在沈昼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她鼻尖都红了——这道歉太过朴素艰涩,可她从来没想过她还会收到对这件事的道歉。陈啸之眼睛里燃着光,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可是这少年的耳根都红透了。   “我没有和女……女孩子道歉过。”陈啸之将那些话语在舌尖滚过,又沙哑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你原谅我吗?”   -   沈昼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认识陈啸之已经一个月了,而好像这就是他们最长的一次对话——毕竟本次对话居然持续了长达三分钟,以沈昼叶的一句“好好好我原谅你求你放手”结了尾。   两个人坐在病室里,灯亮了两盏,床和凳子相隔足足一米,场面极其尴尬。   沈昼叶:“……”   陈啸之说:“…………”   如果沉默是金,这屋里恐怕已经比国家金库还有钱了。   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手,陈啸之突然开口说:“我不是故意拉你手的你知道吧?”   沈昼叶想起她的手被抓住的那一幕,耳根都红了,小声说:“我尽——尽量,试着这么理解吧。”   陈啸之:“…………”   陈啸之说:“你还是忘了吧。”   好提议。沈昼叶看出陈啸之浑身上下写满‘崩溃’和‘我尽力了’六个大字。   沈昼叶则总觉得她的手还是被抓着,残留着陈啸之的温度。而且脑海里有个小昼叶突然冒出来与她寒暄:嗨呀你别说陈啸之的手还挺暖和……沈昼叶几乎惨叫出来,拼命一摇头,把这个出来找事的小小昼叶甩成一团烟雾。   又一阵夜风吹了过来,沈昼叶的小马尾都有点乱了,她用力压了压自己头上翘起的卷卷毛。   班长突然说:“全科护士都在笑话咱俩。”   沈昼叶一愣:“……?笑话什么?笑话班长你虽然被捅了但是身残志坚……”   “你再这样我骂你了。”陈姓班长冷酷地说:“笑话我有个三过病房门而不入的探病妹,每天像个田螺姑娘一样给我送水果送花有时候还进去坐一坐,你说这个来探病的田螺是谁?”   沈昼叶想了想,由衷叹息:“魏莱居然会做这种事,想不到啊。”   陈啸之点了点自己嘴角的位置:“田螺脸上有伤。”   沈昼叶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迷惑地说:“魏莱还会变装啊?”   接着,意识到陈啸之估计有点儿想揍她后,小田螺立即怂怂地噤声了。   过了一小会儿,小田螺小声道:“我今天给你带了……一点柑子,还有葡萄。你要吃吗?我去洗。”   “行,给我洗串葡萄吧,”陈啸之示意她:“果盘儿在窗台上。”   小田螺立即拿了果盘,拽了一串儿葡萄,逃跑般消失在了洗手间里……   陈啸之看着沈昼叶的背影,揉了揉眉头,从塑料袋里拿了只柑子,开始剥皮。   -   沈昼叶洗完葡萄回来,手上都是水,将那个果盘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陈啸之的床头柜上。而那时陈姓班长恰好剥完了一只贡柑,将果肉撕拉一声掰开,非常自然地将两瓣方便吃的果肉塞进了沈昼叶的手中。   陈啸之努了努嘴:“你那保温桶是什么?”   他那表情十分意难平,说完之后还多看了沈昼叶两眼。   沈昼叶:“……”   沈昼叶很顺从地吃着陈啸之剥出来的贡柑,想起她做的那汤,非常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哦对了,今天物理老师让我给你带资料。”   陈啸之:“……哦?”   沈昼叶飞快地拿出今天李老师给的卷子,放在陈啸之的床头,叮嘱道:“周末的课改到清华理科楼了,就从他们西北门进去直走的那个!你千万别忘,这次是外面的老师带我们,机会难得。李老师给找了一部分题,你千万记得看一看。”   陈啸之问:“那个保温桶是什么?”   沈昼叶:“这周开光学呢!光学可好玩啦,话又说回来了,这月月底就要考预赛了……”   陈啸之眼睛眯起:“那桶给我。”   沈昼叶:“……”   沈昼叶那一瞬间,脸都红到了耳朵根。   ——那是她第一次给别人做饭,在这之前她爸爸都没有过这种待遇——沈昼叶耳根通红,虽然她之前给陈啸之送过一次,但那是在他睡着了的时候……可是陈啸之现在清醒得很。   沈昼觉得这不太合适,让一个同班同学在自己面前喝自己亲手做的汤,实在是有点过于暧昧了。   ——毕竟,她和陈啸之,并没有那种意义上的关系。   “别了吧,”十五岁的沈昼叶脸红地道:“我觉得这不合适……”   陈啸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赶紧给我。”   沈昼叶见他都不耐烦了,只得把桶递了过去。   陈啸之拧开盖子,朝里看了一眼,那汤还在冒着热气。   他的眉峰不羁挑起,问:“上次是你弄的排骨玉米汤?”   沈昼叶结结巴巴:“对、对对对对……”   “对什么对对对,”陈啸之将盖子拿在手里,确认道:“是你送的对吧?”   这他妈是什么恶俗八点档里头真相大白的打脸场景!沈昼叶被陈啸之这句话吓得吓得后退一步,第一反应是——难道有哪个妖艳贱货冒名认领了我的汤,对陈啸之说这汤是她做的了吗?   这是文章作者署名权问题!不能退让!科研纠纷的第一条。是我的汤就永远是我的汤。   沈昼叶干脆地承认:“是我。”   陈啸之由衷地说:“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小田螺认领了自己的成果,好奇地问:“你问这问题做什么?是有人说这排骨汤是他做的吗?”   “——没。”   陈啸之摇了摇头。   沈昼叶吃掉最后一片柑瓣儿,陈啸之又把他新剥的贡柑塞进小田螺的手里头,腾出手拿起那桶排骨汤——小田螺头上悠悠地飘出个问号。   外面天都黑透了,十月的夜里已经颇冷,病房里窗户还开着,凛然的风吹起沈昼叶压不下去的卷毛。   陈啸之开口道:   “你他妈给我喝下去。” 第25章 沈昼叶立刻就发现了,那不……   -   铛地一声聚光灯亮起, 照亮了沈昼叶手里捧着的要饭小碗。   病室里的灯冰冷地落在沈昼叶手中的瓷碗里头——那是真的满满当当一尖碗。   陈啸之一点也不吝啬。当然了,他也没得好吝啬,他将排骨玉米和山药全盛进碗里, 将看上去非常浓的汤递了过来。   小厨师非常受伤:“真、真的要喝耶?”   陈啸之脾气非常坏, 眉头拧起:“你喝不喝?”   ——好、好吧。   他好凶啊!沈昼叶想起那一板妈妈买回来之后自己不乐意吃的白巧克力——心里都要崩了, 就当是喝奶油汤了吧……而且陈啸之好凶,感觉要被打了……于是她端起碗来,小小抿了一口。   沈昼叶:“……”   陈啸之冰冷道:“这一碗,喝完。告诉我你喝到了什么味道。”   沈昼叶沉默了一会儿,极其悲情地道歉:“对不起。”   陈啸之没说话, 过了会儿, 沈昼叶又愧疚地补充:“必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下跪以表歉意……”   陈啸之眉峰一扬:“我要你下跪做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为了不被陈啸之杀死在当场, 沈昼叶只得颤抖着喝完自己亲手做的的魔鬼排骨汤。那汤又带着点奶味和甜味,又有咸香清亮的十三香调料, 她喝到一半的时候, 感觉人生的走马灯都闪了过来。   她喝完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了对自己汹涌而来的恶意,一时之间鼻尖儿都红了。   陈啸之看着沈昼叶放下碗,慢条斯理地问:“你加了什么?”   沈昼叶近乎哽咽:“十、十三香调料和……和白巧克力。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   陈啸之由衷道:“你是真的敢放。”   沈昼叶,十分受伤……   ……这么难吃的吗?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很难吃,也没必要摁头喝对不对!非常打击自信心了……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的声音响起:“你不回家吗?”   沈昼叶抬头一看表, 发现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外面天穹被墨浸透,她已经在医院花了一个多小时——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少,语文还有许多抄写。   沈昼叶:“……”   沈昼叶惨叫道:“我走了!!”   她说拎起书包,又去够那个装着汤的保温桶, 却被陈啸之伸手一拦。   沈昼叶:“……诶?”   陈啸之轻飘飘地说:“桶留下,我刷了给你送回去。”   沈昼叶看看还剩了大半桶汤的保温桶,又看看陈啸之,为难地思索了会儿,点了点头。   “你刷干净点儿。”   十五岁的沈昼叶勉为其难地说。   -   北风刮净了夜空层云,现出辽阔夜空。   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之中,白炽灯落于树冠,林间小径拢着浓厚夜色。   晚上七点多,十五岁的沈昼叶背着沉重的书包,和穿着病号服,外面套了个厚外套的的陈啸之一起,走在通往医院正门的路上。   “班长,我觉得让你送不太合适,”穿过外科大楼时,沈昼叶小声道:“你还要养伤呢。”   要养伤的班长连看都不看她,嘲道:“谁送你了?我出来散步的。”   沈昼叶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好、好吧,那就、就是我们一起走一段。”   陈啸之:“……”   沈昼叶一开始还想过找话题和陈啸之聊一路,但是她一看陈啸之那张脸就怂了:这人长得挺俊,然而总觉得很凶,脾气相当坏,阴晴不定睚眦必报……连喝个甜汤都记仇。   小转学生被陈啸之怼过不少次,一朝被蛇咬,哪怕他道了歉,也还是十年怕井绳。   她不敢触陈啸之霉头,也就是说,她不敢轻易放屁。   一片与沈昼叶为人完全不符的沉默,静谧地淌过。   小转学生和魏莱待在一起总叽叽喳喳的,和梁乐待在一起几乎静不下来,连几张A4纸都能玩出花来。但是她只要和陈啸之做着同桌,甚至走在一条路上——   陈啸之:“……”   风一吹,沈昼叶悄无声息打了个寒噤。   陈啸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道:“你这是冷?外套要么?”   一阵冷风吹透了沈昼叶的校服,这姑娘本来就有点儿瘦且怕冷,她穿得还特别少——但是,沈昼叶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   谁敢要陈啸之的外套啊,沈昼叶冻得哆哆嗦嗦地想,别看他今晚道歉,搞不好拿他外套,他会在背后扎小人呢。   过了会儿,路过全家时,陈啸之又突然开口:“……饿了?给你买点关东煮?”   沈昼叶发着抖,肚子还咕噜叫了一声,在冷风里说:“我……我我我不想吃东西。”   陈啸之:“…………”   他们走到医院门口。五棵松桥的黑夜,行人相较白日而言少了些,但仍是有着闹市的车水马龙之气,黑夜里,车灯耀得人眼花。   沈昼叶看到天桥,就想在这道别陈啸之,去对面坐公交车。   沈昼叶刚开口:“谢谢你送我到这儿……”   她一回头,就看到陈啸之站在路边,伸手拦了个黄绿的出租。   ——沈昼叶并不经常打车。   一来是她觉得没必要打,二来是打车确实不便宜,能公交车直达的话沈昼叶就不会拦车。沈妈妈虽既着女儿花钱,但养出的小昼叶,在花钱时还是比较克制的。   但是,既然陈啸之都把车给拦了……   陈啸之将出租车拦定,绅士地拉开车门,对沈昼叶说:“上车吧。”   接着,他又开口问道:“你家在哪?”   沈昼叶呆呆地说:“滨……滨杨花园?”   结果陈啸之微一点头,不容拒绝地先将钱付了,并将手垫在门框上,示意沈昼叶先上车。   沈昼叶:“……”   沈昼叶都不知说什么……她钻上出租,下一秒陈啸之将自己病号服外的外套脱了,按在了沈昼叶的腿上。   路灯映在车中,沈昼叶试图把外套推回去,说:“这、这这这真的不用……”   陈啸之道:“你都快冻死了。”   什么快冻死了,外套也太暧昧了吧!沈昼叶耳根都烧了起来……   “不行,”沈昼叶抗拒地道:“班长你还是病号呢!我怎么能抢你的衣服穿?你拿回去……”   黑夜里,陈啸之忽然变得极其冷酷,将门吧唧一声关上了。   沈昼叶:“……???”   “喂?!”沈昼叶拍了拍窗户:“可是班长我真的不能要你的外套……”   下一秒,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那车瞬间窜了出去!沈昼叶抱着班长的外套焦急地朝后看,只看到陈啸之站在寒风里,那白蓝的病号服被吹得鼓了起来——特别不合适,但他站得非常直。   沈昼叶:“……”   出租车司机迷茫地问:“那小伙子那么结实。小姑娘,你确定那是个病号?”   沈昼叶:“…………”   出租车驶出五棵松桥,灯光明灭暗淡,十五岁的沈昼叶小心翼翼地将外套穿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已经住院五六天了。”   出租车司机:“???”   沈昼叶拉上拉链,将自己埋在了陈啸之的外套里头。   “所以他病得很重。”   十五岁的沈昼叶对着司机,严肃地强调了一件并没有逻辑因果关系的事。   -   沈小同学那天晚上做完作业时,钟表已经指向了夜里十二点。   国内的作业以书面居多,沈昼叶还成功地在语文默写中得到了写出八个错别字的好成绩,喜提将桃花源记的原文加翻译抄写八遍的惊喜大礼包,写到最后,沈昼叶觉得自己的手都开始远离起了自己的肢体……   ……国内的中学生都是什么怪物,怎么都这么能抄东西啊!   换一个环境,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先沈昼叶是字面意思上的Top Student,老师的骄傲,甚至还是学校的小门面,她那时的朋友还开玩笑,说他们的毕业典礼上有很大可能是沈昼叶上去致辞。   三个月后,沈昼叶看着自己的2008-2009学年度第一学期月考卷上血红的72分,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昼叶将自己本次月考的卷子从头翻到了尾:本次月考语文终于上了60,但是满分是120,还没有及格;数学考了105,同为120满分的英语,她居然还不到一百——一个从小就讲英语的人居然考不到100!凭什么,我过去的十三四年难道说的不是英语吗!   事实过于讽刺,连魏莱都啧啧称奇。   沈昼叶打开自己的笔电,在Excel表上记录自己的本次成绩——她一向有用Excel拉折线图看自己的成绩变化的习惯,本次也不例外。   然后沈昼叶在Excel表里看到了,自己回国后两次考试的名次对比。   「期初考试:36(名)/40   第一次月考:30(名)/40」   沈昼叶:“……”   ——完全没有变化啊!简直看不到曙光……   还毕业致辞呢,致个锤子……这他妈能有高中上吗?   沈昼叶差点儿崩溃,立刻从书包里找出那藏蓝色的本子,打算寻求一下未来的自己的帮助——至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经去过职高。十年后的她回信一向不太及时,上一次来信,已是两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台灯荧荧地亮着,映亮沈昼叶桌上方寸之地。   她一摊开本子,本子里面居然是一封叠得规规矩矩的信笺,一看里面就写得非常详细。   沈昼叶上次写信时,问了十年后的自己:‘什么是她将要走的弯路’。   ——而这就是来自未来的回信。   沈昼叶知道这么长的一封信里,难以避免地会有触及红线的内容。   这些信件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会被抹去一部分细节,那些细节会造成信件的不连贯,但是抹去的部分非常细致,无论是用中文写还是用英文,哪怕用西班牙语都无法逃脱被抹去,甚至用谜语都不行。   抹去信中细节时的细致程度,甚至会令十五岁的她产生一瞬间的怀疑——仿佛这场通信其实是人为的一般。   然而,现实中,这种通信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架起的。   这场通信近乎神迹。   ——而在传说之中,‘神’全知全能。   十五岁的沈昼叶拿起信信笺的瞬间,本子里忽然有样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她随手摸起掉落的物事,发现掉出来的东西是两张连起来的透明创可贴——而创可贴的背面潦草地附着一行留言:   ‘清理伤口后贴上。’   ——沈昼叶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那不是自己的字。   这字体凌厉又刚硬,运笔方式与她完全不同,却又十分眼熟。   而沈昼叶批过这字主人的随堂小测。   ……这七个字,应该是陈啸之写的。   只是这笔字,比她认识的这个十五岁的坏脾气,要刚硬成熟得多。   沈昼叶微微一愣,拿着创可贴,翻开了新来的信件。 第26章 感冒的时候多喝热水。最好……   -   从本子里掉出来的, 背后一行留言的创可贴。   比现在成熟得多的陈啸之的字。   十五岁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奇怪,将那两张创可贴捏在手里,翻开了那封新来的信。这次的信是用legal pad写的, 不出所料, 那信里大半东西都无法阅读, 已经成了一团化开的墨水。   ——她提问的方式有问题。   沈昼叶不应该询问‘弯路是什么’,这是违反规则的。   但是里面还是有一些可阅读的部分——沈昼叶低下头去看。   「我在过去的十年中后悔过许多事,而大多数事情都发生在2008这一年。」信中写道:「我后悔那年被小混混堵住时,没有直接告诉妈妈。后来那件事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但还是给我的人生留下了非常重的影响。」   信中又道:「昼叶, 如果你在培训课结束后, 被一群流氓堵进小巷, 千万不要忍气吞声。」   沈昼叶一惊。   ——可是,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   十五岁的沈昼叶僵了下,触电般地去看这封信的落款时间——居然是2018年8月。它居然是紧随着那一封‘陈啸之根本不喜欢你’的醉酒信件发出的, 这两封信发出的前后时间, 竟然只差了一天!   可是,在十年前的这片时空,前后两封信的间隔,是足足二十天。   在二十天后,小昼叶才收到紧随而来的第二封信。   她和大昼叶通信的时间,间隔, 真的毫无规律可循。   凡科学总有规律可循,毕竟数学和物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理,唯有人类不可预测。十五岁的沈昼叶直觉觉得这间隔不太对劲,却暂时拿它没有办法。   她定了下神,又继续向下看。   关于流氓的这一段并没有被隐去, 大概是这信来到2008年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的缘故。大昼叶说混混事件没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挨了一拳,外加饿了几天的肚子,最后是一个‘熟人’为了这件事挨了刀……   ——混混事件没有被改变。沈昼叶也不知是放松还是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然后沈昼叶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拉的Excel表。   在圣乔治亚诺时她的成绩折线图几乎是条直线,直冲天花板,地位无人能撼动,哪怕在素来有恐怖之称的亚裔之中都是最顶尖的学神,April·Shen的学神地位从七年级开学,一直持续到了这位学神转学回国。   如今学神的成绩折线图,已经亲吻横轴了。   沈昼叶:“……”   是国内太恐怖了吗?沈昼叶陷入一时的迷茫,难道我的美国同学都是弱智,现在才是我的真实水平……   虽然那边同学有一些脑子真的不太好使,但不至于啊。沈昼叶有点蓝瘦,继续往下看,看看信里有没有说自己‘中考时一朝逆袭,考到了班级第一,语文考到了一百一’。   大昼叶在信中写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句话,但是关于你的成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议要告诉你。」   重点来了!读信的人立刻打起十万分精神,一翻页。   第二页上赫然一行大字:「竞赛是你唯一的机会。」   沈昼叶:“……”   接着,大昼叶又补充了一句:「你的中考语文想及格,非常困难,建议不要给自己添堵。」   读信的沈昼叶:“……???”   然后后头一堆糊着的墨水,大概是一堆含着血泪的自白,隔了两三行才有一行可以辨认的字迹:「破语文,我到了高中才能勉强及格。」   做着春秋大梦的沈昼叶:“…………”   语文真的好难,沈昼叶大受打击,将剩余可读的信读完,发现大昼叶直接装没看见‘陈啸之是谁’的问题,信件末尾的落款仍在斯坦福。   非常常规,而且解答了她的部分问题。   至少沈昼叶知道自己有高中可上了……   ——只不过那欲盖弥彰的‘熟人挨刀’,加上沈昼叶已经见过的、倒在雨里的陈啸之,再加上那创可贴后面陈啸之的笔迹,令十五岁的沈昼叶徒然升起一种错觉:   仿佛将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   -   周五,天气骤然降温,沈昼叶顺理成章地感了冒,请假在家养病。   当天,据魏莱发短信称,陈啸之终于来了学校。   沈昼叶总觉得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毕竟他只是缝了几针,骨头血管都好好的,沈昼叶甚至还怀疑他爸妈一直不去探望他,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儿子是赖在医院。但是陈啸之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哪怕见了他活蹦乱跳还往病床上歪的样子,沈昼叶也只能把满肚子槽点憋在肚子里。   她在家一边擤鼻涕一边做奥赛题,片刻后手机叮地一声,来了条短信。   沈昼叶在客厅晒着太阳,将自己裹成个球球,摸过自己的小诺基亚,一滑开,发信人是‘初三四班班长’——沈昼叶感冒时脑子转的有点慢,花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给陈啸之存的备注。   短信道:“你怎么没来上学?”   那个点应该在上课——陈啸之居然上课玩手机。   沈昼叶把擦鼻涕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安详地回复:“我感冒了鸭。”   陈啸之过了很久,也不知去做了什么,回了一条:“感冒了……就多喝热水。”   沈昼叶认为陈啸之非常敷衍,显然是在后悔这场愚蠢的对话。毕竟喝热水有个锤锤用,谁要多喝热水啊!于是她很礼貌地回了句谢谢,又擦了擦被堵住的眼泪鼻涕,继续刷奥赛题。   沈昼叶一边做题一边斗志满满地心想一定要打败国内的学霸——至少要有高中可上。   班里一群男同学前几天激情对喷,一个喷对方只能去新东方颠勺子,另一个喷对方只能去蓝翔开挖掘机,沈昼叶并不懂国内的高中是怎么个分类法,只知道那两个名字奇怪的学校肯定会让人生不如死。   少女沈昼叶扪心自问自己开不了挖掘机,在被陈啸之逼迫喝下那碗巧克力排骨汤后更是认为自己最好还是离厨房远点,因此只剩下了学习这一条出路。   然而她语文还不及格,就只能竞赛了……   ……也难怪那班上的一些人看不起她。   阳光洒落进客厅,沈昼叶小小地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冷水。   预赛的这些题对沈昼叶来说实在是过于简单,甚至还不如她爸原先出给她玩的题困难,缺乏最基本的挑战性,连解出来的刹那的惊喜感都没有。沈昼叶做了一会儿力学应用题就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直接将书合上了。   那一瞬间,她手机又是‘叮’地一声。   沈昼叶:“……?”   她拿起手机一看,又是陈啸之发来的短信。   初三四班班长:“你下午还到不到校?”   什么啊,好凶,他是来查人了吗?沈昼叶生着病本就脆弱,有点怕他这语气,蜷缩在被子里回短信:“我请过假了呀……下午不去了。”   班长又安静了许久,道:“行,知道了。”   陈啸之语气真的一贯的不好,沈昼叶总有点怕他,便不再回复。   她妈妈早上七点半就得去院里开会,似乎是他们电信专业本年度的国自然的结果要出了。沈昼叶不知道国自然是什么,只晓得妈妈很忙,便一个人窝在家里,做题做腻歪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觉。   外面寒风渐起,正午阳光如金,在墙上映出金红的、水般的颜色。   十五岁的沈昼叶闭上眼睛,梦境逐渐融入现实。   ……   ——“就那个小美国人也会生病的?“   一个稚嫩男孩的声音,缥缈地传来。   现实的轮廓退去,沈昼叶躺着的沙发和鸭绒被褥化为岁月中的阳光与八斤厚棉被。恍惚间客厅的光变成了四合院的木格,过去梦境如不竭黄河般,汹涌而至。   “平时看她和我打架的样子,壮得像头牛。”小男孩京片子相当纯正,一听脾气就有点坏,站在会客厅道:“拽我头发耳朵的时候怎么不生病了呢?”   沈昼叶奶奶的声音和善地遥遥响起:“……阿叶缺乏锻炼,随便一冻就要感冒的……”   小昼叶难受地攥着拳头,烧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老旧的门吱呀一响,看不清眉目的小男孩沿着地上发光的光点走了过来。   “你生病了。”小朋友面无表情地道:“我奶奶让我来探病。”   小昼叶蜷缩在被子里,难受地抽动了一下。   下午金黄阳光映着窗棂,画眉啁啾地在笼中跳跃,鲁锦大棉被里一团小小的隆起。   小男孩:“……”   那男孩问:“你喝没喝热水?”   为什么喝热水会有用,加热一氧化二氢就能治病吗……怕烫的小昼叶本能地摇摇头,烧得迷迷糊糊地道:“我……我不喝热水。我不想喝……”   但是那男孩还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去拿了暖瓶。   “我妈总说,一壶热水下去,什么感冒都会好。你怎么屁事这么多?”   于是无法反抗而且屁事很多的小昼叶蜷缩在被子里,在穿透她眼睑的阳光中,听见了淅淅沥沥倒水的声音。   ……   那声响如鼓点,如沉闷的雷,却更像是穿透十年的雨声。   十五岁的沈昼叶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头,柔暖阳光拢于她的身上,她的习题集摊开着,书中间夹的笔啪嗒掉进地毯里面。   她的小诺基亚屏幕亮起,来了条新短信。   沈昼叶烧还没退,被从梦中扯了出来,朦朦胧胧地按开了短信。   小液晶屏幕上一行字,来自初三四班班长:   “感冒的时候多喝热水。最好一壶起。”   蜷在被子里的沈昼叶:“……”   -   上呼吸道感染,别名感冒,特点是无论吃什么特效药,都得花七天才能病愈。   沈昼叶熬过了最难受的第一天,后面勉强重拾了一些人类的尊严,第二天不得不装着一大包抽纸,去清华园上电学和光学的联合培训。   培训是翘不得的,尤其是对沈昼叶来说。   竞赛集训的地方在清华的理科大楼,位于海淀校区的西北角,红砖白护栏,绿树成荫,墙上爬满翠绿的爬山虎,是上世纪初的建筑风格——毗邻天文馆和长春园,距离工字厅也非常近,是老院系物理学院与数科院的大本营。   ——有一种与中学不同的,十五岁的沈昼叶暌违已久的,大学特有的学术浪漫。   沈昼叶拼命忍着咳嗽,走进晨光熹微的教室。   那教室是标准的大学的阶梯教室构造,沈昼叶看见梁乐早就已经到了,就和他开开心心地打了个招呼,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梁乐关切地问:“你感冒了?”   沈昼叶鼻音很重,点了点头。   “高中部里你和陈啸之的事儿都传开了,”梁乐说:“毕竟学校门口见了血,后来传得神乎其神的……我后来都听到陈啸之被捅死的版本了。”   沈昼叶由衷感慨:“在我们初中部的传闻里他只是被捅得肠穿肚烂,没想到在高中部直接被捅死了……人言可畏啊。”   梁乐笑了笑,问:“他没事吧?”   沈昼叶摇了摇头,示意他还行。   -   今天要来讲光学的老教授迟迟没来。   那老教授名叫杨聂,非常的老牌,据说已经七十多岁,因为身体原因已经许久没带过课了——这教授只闲暇时给自己还没毕业的硕博改改论文,已经连自己学校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课都不带,更别提来带这群中学生的竞赛培训了。   此番学校请杨教授来上课,应该是请了人才说动的。   沈昼叶等了半天,等上课等得神志都有点不清醒,就去厕所洗脸。   她刚进厕所,在站在洗手台前以拧开水龙头,就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走廊里响起。   “——初中部的那个沈昼叶,”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厕所外低声道:“你们听说她的事儿了么?”   被点名点中的沈昼叶胃一抽抽,看向镜中的自己。   早晨的光映射着大理石地板,又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面色格外的白。   另一个人道:“……我听说了,反正我从来没考过级部五百名。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勇气来培训……”   一开始的那个男生说:“鬼知道啊,搞不好是以为这是捷径……”   一个女生弱弱地道:“……不过她的随堂小测考得挺高的啊,作为初中生很厉害了吧。”   “初三的班里倒数的,哪有可能在这这么厉害,”一个尖细的声音轻蔑道。   “抄的吧。”   “就是就是。初三,一个女生,都没学过高中物理,小测的那变态题都能考八十多?……假得过头……”   被八卦的人将手伸进进水流之中,掬起捧水,晨间阳光映了进去。   ——太阳之下无新事,连人群的八卦都是相通的。   抄的小测卷。不自量力的寻求捷径。来自年龄稍大些的人的歧视。甚至还有理工科传承已久的、从中世纪就沿袭而来的,对女性的轻蔑。   沈昼叶还没来得及感到一点礼仪性的难过,厕所隔间门忽然就被推开,里头走出一个陌生而存在感很强的老太太。   “……那女的完全就是来凑热闹的,在咱们校门口被救了的不也是她么?”   “…………搞不好是来专门谈恋爱的……”   沈昼叶又被自己身上的八卦多样性震惊了……   清晨的阳光里,那陌生的老太太一头花白头发理得精短,穿着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步伐却非常矫健。   门外八卦之声不绝,而老太太只漠然扫了门外八卦的人们一眼,便将教鞭夹在腋下,以布满青筋的手指拧开了水龙头。 第27章 很好。这思路就够了。(小……   -   灿烂阳光映着地板瓷砖, 爬山虎在窗外摇晃,耀得人一丝眼花。   那老太太穿着平凡,年龄至少七十多岁, 然而却夹着教鞭, 有种不同于同龄老人的精神矍铄和干练——沈昼叶觉得这股劲儿和她奶奶有点像, 心生熟悉,因此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老太太洗完手就走了,出门时连看都没看那群八卦的高中生。   而出于不想把那群八卦的人吓死的原因,沈昼叶倒是等在厕所里,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自己的八卦。   在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故事, 实在是, 挺神奇的……   那故事中沈昼叶是个从外地转学来的(一个人轻蔑道:外地人!), 除了长得还行之外一无是处的女生, 学习很差,然而为了勾引她们班天才少年陈啸之不惜豁出时间来参与竞赛的培训。一开始靠抄陈啸之的卷子才得以次次被老师表扬, 不过后来陈啸之厌烦了(又有人说:高风亮节!), 沈昼叶就勾搭了梁乐做同桌,继续抄。   ——值得庆幸的是,这故事比上一个版本完善了不少,人物动机明确,性格也清晰了许多。   沈昼叶听到最后,感到有点迷茫。   她从来没有和这群人说过话——甚至连点头之交都无。她和这群八卦者只是在一个教室里上了一个假期的课而已。以沈昼叶这种稍显迷糊的个性, 如果在班级之外的地方相遇,她甚至都认不出这群人谁是谁。   ——却要承受这么多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与恶意。   可是沈昼叶拿这件事束手无策。   毕竟沈昼叶不能冲上去让他们闭嘴,告诉他们我是怎样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连我的长相都不一定记得,怎么才能信誓旦旦地谈论我的人生’。   秋日早晨, 爬山虎在墙上摇曳,沈昼叶将手在校服上擦了擦,抬头望向远方湛然蓝天。   总会好起来的吧,十五岁的沈昼叶想。   -   上午八点四十,明亮的光泼进阶梯教室,远处的天文台白得如一座沙塔。   沈昼叶恹恹地推开门,教室里仍在打闹,她就看到自己的位置前面,多了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熟人——陈啸之。   陈啸之单肩背着包,肩宽腿长,影子拖在地上。   “你能滚回自己位置上吗?”梁乐毫无保留地嘲道:“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谁给你脸了啊?”   沈昼叶:“……?”   陈啸之抬起眼皮,慢悠悠地道:“我坐你位置了?”   梁乐毫不客气:“你挡我视线了。”   沈昼叶:“……???”   陈啸之冷淡道:“挡你视线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长得矮又不是我的错。”   梁乐皮笑肉不笑:“呵呵。”   梁乐显然是没忍着自己的脾气——他对陈啸之说的这几句话,其实就是在直白地找他的茬儿。沈昼叶没和梁学长提过什么陈啸之的事情,但从她和梁乐仅有的几次沟通来看,梁乐其实对陈啸之很有点看法。   沈昼叶不晓得陈啸之为什么搬了回来,但是她一向不像梁乐那样随心所欲,也就没有问陈啸之,只在他身后安静落座。   陈啸之从包里摸出讲义,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犹如烁金一般。   梁乐突然以胳膊肘碰了碰沈昼叶,问:“这次的杨聂杨教授,听说这人了没?”   沈昼叶愣了下:“好像有所耳闻……”   “老教授相当厉害,”梁乐压低了声音:“这个老教授是原本第一批973计划的首席科学家退下来的,今年都快八十了,已经好多年没上过课……据清华一个学长说,杨教授早些年带的课从来都场场爆满,连北大都有人来旁听的。”   沈昼叶想起自己奶奶和她的门生嫌弃隔壁清华的小德行,由衷道:“这个杨教授的课场场爆满可能性很高,可是北大的人来旁听,可能性为零。”   梁乐:“……”   “你说的有点道理,”梁乐勉强承认道:“无论这课讲得多好,北大人首先不可能屈尊纡贵来这教学楼。”   沈昼叶迷茫地说:“对吧?反正我一直不理解这两个学校的仇恨。”   梁乐说:“……鬼能理解他们啊!”   不过过了会儿他又低声道:“不过杨教授的是真的厉害——沈昼叶,你知道973计划的概念么?”   沈昼叶摇了摇头。   她只晓得‘计划’以数字打头时背后必然是国家支撑,从资金到资源都是非常厉害的,可却对973三个数字的重量,一无所知。   “973计划是1997年,也就是九年前,”梁乐解释道:“国家为了解决能对‘人类认识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问题’而设立的,投资数百亿的科研计划。这个计划覆盖面从新能源到生物医学,再到航天动力学和信科,基础科学自不必说……这个杨教授是其中的第一批呢。”   沈昼叶立刻连下巴都惊掉了:“……第一批?!这种大佬来给我们讲竞赛?讲高中物理?!”   梁乐拿起讲义一扬:“——我也不信,但是,授课人,杨聂。”   沈昼叶立刻对这节课的授课老师,充满了敬仰的情绪。   上课铃吱啦一声响起的瞬间,时钟指向上午八点五十。喧嚣的教室的门被慢慢推开,一个老人推门而入。   咔哒一声,仿佛慢动作一般,连教室里的嘈杂都变小了。   金黄的光拢在老人花白发间,又映亮了老人的金边眼镜。   “同学们早上好,”穿着格子绒衬衫的杨教授步伐矫健,走到台前,以双手撑在讲台上,目光隔着眼镜望向下面的学生,说:   “我的名字叫杨聂,杨树杨,耳双聂,你们可以叫我杨老师。”   那一瞬间,下面有人甚至倒抽了一口气。   沈昼叶则是微微一怔。   “今天,”这位过往辉煌的首席科学家站在阳光里,银白短发被映得发黄。   她缓慢地说:“——我来试着带一下高中的电学与光学。”   梁乐震惊地喃喃道:“这教授居然是……”   ——他没有说完。   沈昼叶知道他想感慨的是什么,但是她心里所感慨的,和梁乐完全不同。   ——沈昼叶感慨的是,杨教授竟然就是那个在厕所洗手的老奶奶。   -   科研大牛其实也分为两种,不会讲课的和会讲课的。   前者比较稀少,除非大佬的语言功能有问题——事实上大多数的老资格老教授讲课都非常风趣易懂,哪怕让他们来讲他们暌违五十年的高中知识点,他们也能讲得异常生动。电学本就是高中物理一大难点,抽象且不易理解,劝退程度仅次于力学——   可正是这一门课,却在杨聂教授的点拨下,许多知识点被串讲得明明白白,就像签子上串得分明的糖葫芦。   这大概才是学校专程将她请来讲课的原因。   沈昼叶觉得听这样的老师上课实属享受,这老教授看上去冷冷的,讲课时却有种难以察觉的激情,间或会穿插些她在实验室的有趣经历,十分吸引人。   连陈啸之都没玩游戏,听得十分专注。第一节大课结束,感冒的沈昼叶趴在桌上,慢吞吞地抽了两张纸巾擦鼻涕。   她趴的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式,应该是来考试的大学生留下的垂死小抄……她刚擦完一张鼻涕纸,就听到旁边的梁乐嫌弃她:   “别往我这扔纸!哇沈昼叶你鼻涕真的好多……”   于是被嫌弃的沈昼叶委委屈屈地,将滚到梁乐一侧的纸球捡了回来。   梁乐眉头一皱:“你是小孩吗?这么能流鼻涕?”   沈昼叶悲情地又抽了张纸,说:“么得办法,我感冒惹。”   梁乐还准备剋沈昼叶两句,坐在前排的陈啸之却突然扭过头来。他停顿了好一会儿,问:“……你感冒还没好?”   沈昼叶静了下,道:“我是昨天感冒的。”   陈啸之:“……”   陈啸之的同桌——那个叫陆之鸣的高二学长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陈啸之又艰难地道:“那——个,你如果要喝热水的话,我去给你接。”   “……”   沈昼叶崩溃地心想你是和热水杠上了吧?热水又做错了什么?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拒绝陈啸之这一莫名其妙的提议,讲台上的杨教授就突然开了口。   “在座各位都是要参加物竞的学生,”老教授慢吞吞地说:“我对现在的学生质量非常好奇,所以,我想请大家来做道题。”   教室瞬间静了下来。   老教授从讲桌上摸了只粉笔,叭叭叭地在黑板上画了个方形——一个示例图。   “这是一个——”杨教授在黑板上拍了拍:“磁感应强度大小为B,方向竖直向上的匀强磁场。”   然后她的粉笔在那几何图形上一点:“——这是个正方形的线框导体。”   粉笔铛铛地撞了黑板,震耳欲聋,可见这老人已经写了一辈子板书。   “拿出笔来,”老人转过身,带着丝几不可查的敷衍,对全班道:“我口述你们已知条件和问题。”   -   这题,和沈昼叶之前做过的每一道题都不同。   不是它有多特别或是多难,是因为这道题完全超纲。   杨教授口述的题完全是个大物题——沈昼叶只在竞赛解析题集里见过,连解题必然要用到的‘角动量’这一概念,这整个班都还没有接触。   也就是说,只啃了高中物理的人,不可能做得出来。   上课铃声响起的瞬间,杨教授突然劈手一指一个人,道:“起来。”   那个被点名的人一惊。   沈昼叶突然发现那是个熟面孔——那个在厕所外嘲讽她的,在高中部多媒体教室上课时坐在她前面的男生。   “告诉我你的解题思路,”老教授语速飞快地说道:“还有用到的公式。告诉我你是怎么推它的。”   那男生支支吾吾了半天,老教授不虞地眯起眼睛:“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你呢?”   她真的非常凶,几乎是立刻就移往了下一人。   第二个被点起的人,居然也是早晨时在厕所外编排沈昼叶的人之一,他站起来时手足无措,沈昼叶隐约瞥见那人的演算纸,几乎是空白的。   “你的思路?”杨教授拍了拍黑板,淡漠地问:“不要答案,思路就够了。”   那学生竟也答不上来。   杨教授给了他十秒钟的时间,见他在浪费时间,直接又点了下一个。   老太太扫了一眼这个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的女生,看了眼她的演算纸,直接让她坐下听讲,又精准地点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同学。   她竟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而且,居然全都是,今早在厕所前聚众八卦的那拨学生。   沈昼叶都愣了,接着就意识到杨教授朝外看的那一眼,应该是将所有八卦者的脸都记住了。   被点起来的男生犹豫道:“……我考虑了B1等于……”   “——坐下。”   杨教授直接打断了他。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概是那场景太可怕了,杨聂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收拾了四个人,她虽一个重字都没说,却将人收拾得极其难看。   ——那真的是在收拾。   “最后,”杨聂冷淡道:“——我点个人名。”   那一瞬间,人人自危。   每个人都生怕杨教授点到自己的名字,毕竟这场面太过血腥——在座各位都是优等生,谁被当众下过这么狠的面子?没人受得了。   陈姓班长对小转学生小声道:“这题不难。”   ——并非常谨慎地将自己的演算纸一撕,递给了她。   还不等沈昼叶告诉陈啸之可以但没必要,杨聂就开了口:“——这班上是不是有个叫沈昼叶的?”   教室里登时一片松了口气的吁声。   被点了名的沈昼叶险些喷出水来,呛咳着站起,道:“这——这道题?”   杨聂漠然点头:“对。求两点间电压变化关系式,提供思路即可。”   沈昼叶咳嗽不止,拿着自己的演草纸念道:“答——答案是Vpq等于负B1平方乘以sigma二乘以根号下6BI分之m,再乘以sin大括号里t减t0……”   那一瞬间,杨聂终于挑起了眉。   “思路是什么?”老太太立即追问,“你不能只有个答案吧?”   这问题我也知道!沈昼叶立刻飞快地回答:“因为达到题目条件的时候导体角动量等于零!”   “……”   全教室的人:“…………???”   ——哪跟哪??   梁乐瞬间窒息,这根本算不上思路,便拼命戳她,浑身上下写满了对美国人的恨铁不成钢。   小美国人:“诶?”   小美国人带着一丝试探补充道:“……所以可以得出Vpq等于负B1……?”   ——又要念一遍答案。   梁乐:“…………”   但是在梁乐以为沈昼叶要被献祭的那一刹那——   ——杨聂却眯起了眼睛。   老太太一点头道:“很好。这思路就够了。”   -   “先对大家道个歉,”杨聂老师微一弯腰道:“刚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脾气而起,可我绝不会改。”   阳光落于地面,映着浮灰。   教室里鸦雀无声,沈昼叶无所适从地坐了下来。   杨教授又道:“今早我来之前,在厕所里,听见了一群人对一个女孩的质疑。”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们质疑一个人的年龄,”杨聂缓慢地抬起头:“以那个人年龄,和那个人本来的成绩,甚至那个人的长相和性别,来断定她来这里一定是别有所图,断定她一定是在抄,断定她什么都没学过。”   梁乐扭头看了沈昼叶一眼。   讲台上,杨聂冷淡地看着下面的道:“——如果任何人有这种想法,那我不建议你们继续在物理这条路上走。”   那话,当着一百多人的教室,都说得极其直白。   沈昼叶瞬间羞耻到脸都红了,捂着脸往桌子里钻,却又听见杨聂说:   “因为你在这条路上走,就是会遇到比你聪慧一万倍的人,”杨聂冷冷道:“最后那个学生说的解题思路,这教室里就是有人一听就能听明白。她哪怕再往下说一句,对他们而言都太多余。”   杨聂双手缓缓合拢:“——但是对很多人来说,他们根本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现实。”杨聂教授目光扫过所有人:“——也是天资。”   仍然没有人敢说话。   “我没想过这女生能做出这个问题。”杨教授坦白道:“但我也没想过她做不出来,她做不出来,我一样会下这个女生的面子。我从不针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杨教授道:“但是我希望你们时刻谨记,成绩、性别甚至年龄长相不代表一切。”   “在物理这条路上,注定会有很多困难。”杨聂教授淡然地说:   “我们学科本身的困难性,面对的资金的不足和一处细节失误则全盘皆输的实验……我的学生曾经推翻了自己亲手建立的理论模型,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在办公室哭成泪人。”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尊重,”杨聂教授看着下面的少年们:“可我理解不了那句‘她考的那么好,一定是抄的’。”   “行了,下课,”杨教授一看表道:“刚刚占用了你们课间。现在给你们八分钟休息时间,大家先上个厕所,回来我继续给你们讲点新东西。”   然后杨教授将教鞭一放,直接出门走了。   沈昼叶:“……”   沈昼叶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扭头看向梁乐,梁乐也瞠目结舌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卧槽这教授……”   “……我……”   沈昼叶还没说完,脑袋就被一个人拍了拍。   “你什么你,”陈啸之按着沈昼叶的小脑袋,没好气地道:“刚刚那答案是你做的吧?”   脑袋被按在桌上的沈昼叶:“诶?是呀。”   陈啸之:“……这还差不多。”   他小心地一揉沈昼叶的卷卷毛,可是大概手感太好了,揉了一下停不住,硬是将小姑娘的小天然卷都揉得炸了起来。   “我那天真的不是真心话,”陈啸之一边撸毛一边小声说:“我去给你接热水。”   又是热水!   沈昼叶抗拒地拍他手掌:“我不要喝热水,你也别摸我头……”   陈啸之嗤地一笑,不顾抗拒,将沈昼叶的水杯拎了起来,起身去接水了。   -   中午午休,沈昼叶是在大学里度过的。   教室里的同学几乎都是在外面吃饭在外面休息,连梁乐也不例外。但是沈昼叶有张本校的饭卡,有清华饭卡谁要出去吃饭——她便去离得最近的荷园刷了份京酱肉丝和冰激黄桃,吃得心满意足,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   天文台所处僻静,风煦日暖,白塔矗立天地之间。沈昼叶抱着自己打包的柠檬茶和玛芬蛋糕,坐在了天文台背后的角落。   阶梯教室人杂,她不便放东西,因此都是随身背着——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了脚边。   十五岁的沈昼叶坐在白塔下吹着风,太阳将她晒得暖洋洋的,周围行人稀少,适合做点不该被人看到的事情。   她捅开柠檬茶的包装,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和那一本本子。   阳光十分的好,那本子上满是洇开的墨迹。   十五岁的沈昼叶吸了口柠檬茶,按了按圆珠笔,然后开始写,她即将寄去未来的回信。   ——她是如何成为二十五岁的自己的呢?   未来的十年,对沈昼叶而言,更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十年是这女孩已经经历了的人生的大半,二十五这个数字,几乎是现在的她的年龄乘以二。   在年长的她温柔的笔触之下,她又经历过一些什么呢? 第28章 陈教授的办公室,没有关窗……   -   …………   ……   2018年, 晚夏,加州。   外面天已经黑了,只剩天际一丝温柔暖红, 笼罩着宇宙下的天与云。   斯坦福物理A栋并不算吵, 但是隔音一般, 因此当有工作人员经过时沈昼叶总是会被吸引注意力,继而把自己的本子下意识地一藏——尽管应该没人看得懂。   下午时张臻闲的无聊去硅谷溜达了一圈,陈啸之一下午没回来,也没有邮件,沈昼叶一人留在办公室里, 孤零零地写完了那封回信, 并将信夹进了本子。   在过去, 她也总是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   沈昼叶所在的周鸿钧周院士课题组人非常多, 硕士博士和青椒加起来近三十多人,可是后来沈昼叶入组时周院士身体欠佳, 年事已高, 已经几乎不太管下面的学生了。   因此他们组的氛围其实相当松散——不少硕士,甚至博士,可能五点就已经去食堂买饭回宿舍了。   但沈昼叶一直是个例外。   ——她从刚入组的时候,就是最用功的学生。   周院士课题组的沈小师姐从她研一起,有实验时几乎睡在实验楼。学生办公室里有她的水杯和靠枕,甚至还有个小毛毯和洗漱包, 有时公用器材预约不上,她甚至会问负责的老师要了钥匙,凌晨一点去把别人做完的样品挪出来,自己在一旁通宵等着跑自己的样。   沈昼叶在课题组里长得最小最嫩,个子也不算很高, 连新入组的研一学生都笑着叫她“沈小师姐”,但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沈小师姐虽长得可爱,却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狠人。   ——因为这位沈小师姐仅凭她一人,将她小老板的一个毫无研究基础的课题,仅花了三年,就扶上了正轨。   那其实是一场奇迹。   连从事此类工作二三十年的经验丰富老PI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在三年之内搞定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可是这个只有二十出头、一到秋冬就感冒,体重还不到一百斤的,甚至还没有毕业的沈小师姐,不仅已经做到,甚至还拿出了可观的成果。   可是这是不够的。   金红阳光落在她的指尖上,女孩影子在地上被拖得很长,细柱柳在风中莎莎作响。   沈昼叶独自一人,茫然地叹了口气。   她坐在办公桌前,网页上亮着Google Scholar的大字——谷歌学术搜索,乃是圈内著名被墙的学术论文搜索站点,百度学术试图过取而代之,最终却以失败告终。事实证明,事关科研时,国内科研工作者宁可找码农开发谷歌镜像网站,都不乐意用百度。   沈昼叶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框里打了‘Xiaozhi Chen’几个大字。   -   沈昼叶背着包离开时,心中充满了绝望……   沈昼叶扪心自问自己除了喝醉了酒时痛哭哀悼陈啸之这狗比之外,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一件能让别人把她和陈啸之这名字扯到一起去的事情——她连陈啸之的微信号都不知道,更是早八百年删了他的人人,Instagram也从来不上线,更不用提视奸他的ins主页了。   一个合格的前女友是要把前任当死人的。要秉持不联系,不探望,也不看他的社交网站的原则。   没有比沈昼叶更模范的前女友了。   沈昼叶连他的社交主页都不看,显然不会搜索他的名字,看他在哪个期刊发了哪篇论文。   但是人总要知道自己的导师做过什么研究,一搜的结果,沈昼叶瞬间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当上副教授,而自己博士还没毕业。   ——差距,简直如同天地一般……   沈昼叶明白,陈啸之对她的领域的嫌弃,是真的。   日落时夕阳如血,沈昼叶走出楼门的瞬间,月季花在风中摇曳。   二十五岁的女孩背着小帆布包,短连衣裙裙摆被吹得飞扬,头发蓬蓬乱乱。她朝楼上看了一眼——陈教授的办公室没有关窗户,深蓝窗帘被风吹了出来,于风中猎猎作响。   而陈啸之白天停车的位置,如今也并没有车,只剩空空旷旷一个车位。沈昼叶看了一眼,快速地背着包走人。   她腿上的伤口还暴露在外,只经过简单的清洗,走起路来扯着嫩肉,颇有点疼,因此走得并不快。   手机上张臻发来信息:“晚饭要烧京酱肉丝,吃不吃啊北京人?给你留饭不?”   张臻,山东人,曾经精通鲁菜,虽然本科GPA被沈昼叶吊着打,本身在人才济济的物理学院中也微小得不值一提,然而却是个年年在学校餐饮中心组织的厨艺大赛中斩获金奖的厨艺之神。张臻在北京呆了七年,如今已经精通鲁菜和京派餐饮,就算一朝看破红尘决定退学,也有谋生的手艺。   ——堪称绝佳留学伴侣。   沈昼叶挠了挠头,拿着手机,回道:“留!!我要吃。”   张臻回了个沙雕熊猫,又说:“为了照顾今天连研究领域都被羞辱的人,我还炖了排骨汤。”   沈昼叶终于感到一丝人间真情,想诚恳地对张臻道谢,手机上一个‘x’刚被打出来,张臻那边就又来了消息。   张臻十分友好:“给你加点白巧克力吗?”   “……”沈小师姐心情立刻被打回原形:“滚!”   张臻回了十万个‘哈哈哈’,显是调戏沈小师姐让她十分快乐,过了会儿又问:“我的叶宝今儿几点回来?你今儿不会还要泡办公室吧?”   沈昼叶,干脆利落地回复:“不泡,打死都不泡,今天我见不得导师。”   张臻:“……?那个教授不是走了吗?”   沈昼叶想起她搜到的,和她同龄的陈啸之的成果,含着悲痛回复微信:   “科研让我伤痛。太伤痛了。我今天拒绝加班。”   张臻:“…………”   “而且,”沈昼叶看了看自己早上摔破皮的膝盖,难过地道:“我要去买创可贴,我膝盖破了。”   -   夜里七点多,沈昼叶好不容易买完了创可贴,走回了自己的校外宿舍楼。   外面已经颇冷,寒风卷着树叶,沈昼叶顶着风步行了近两公里,走到城区买了邦迪贴,又走回校外的宿舍,又饿又累又冷,敲门时几乎快垮了。   宿舍里灯光十分温暖,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宿舍楼里住了几个美国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苏格兰人正在楼上放音乐自嗨,美国人则都出去浪了。因此厨房里只剩张臻和沈昼叶,外加一锅热腾腾的汤和一盘炒得咸香可口的京酱肉丝。   沈昼叶今天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那碗饭在那,她往那一坐,张臻就招呼她来吃饭。   “你吃多少?”张臻和善地问:“给你盛这点够不够?”   沈昼叶发着抖道:“够……够了。”   “美国人真的可怕,”张臻一边给她盛汤一边与她絮叨:“姐妹我刚刚去厕所一看,妈的那叫赛琳娜的女的卷了一整卷纸丢进马桶里面,冲都冲不掉……”   沈昼叶结巴道:“……她、她们都这样……小学的时候就……”   张臻:“……”   餐桌上一片沉默,大风刮着阳台的玻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树叶子被大风吹得四散。   “沈昼叶,”张臻低声道:“——我知道你受不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沈昼叶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张臻的提议。她不知该如何诉说,这已经积压了数年的苦痛,几乎已经成为了捂住她的嘴的大手。   她终究变得毫无意义的课题。被抢走的成果。陈啸之对她的研究成果所展示出的嫌恶。   张臻无声地宽慰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昼叶只道:“真的……挺讽刺的。”   “……我真的没有想过,”她沙哑道:“……一切会变成这样。”   然后沈昼叶便不再说话,餐桌上流过一片宁静,只剩楼上苏格兰人的音乐声。她终于稍稍暖过来了些,安静地用勺子挖了勺京酱肉丝,放在了米饭上。   ……谁会想过,会变成这样呢?   沈昼叶眼眶发酸。   二十五岁的她想起童年时漫天闪烁的星辰,漫山的花与鸢尾。   她想起过世十年的沈爸爸抓起年幼的女儿,令大笑的女儿在星空下转圈,一声声的‘我要去宇宙’,‘我要看太空’。   天文台里璀璨的天文望远镜。在书架上一本本堆起的科普读物。她依偎在父亲膝头睡着的夜晚。   深夜山坡的春草。海浪尽头的篝火沙滩。   ——那个尚能大声谈梦的年纪。   ……   回忆如最锋利的针一般扎下的那一刹那,客厅的灯光终于回拢。沈昼叶难堪地攥了下手中的勺子。   张臻叹了口气,怅然地说:“……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啊。”   “是啊,”攥着勺勺的成年人苦中作乐地说:“想想你在出国之前还被你妈抓回老家相了五天的亲,还差点办了世纪佳缘的会员——我这点苦难好像也不算啥了。”   张臻:“……???”   沈昼叶茫然地问:“臻臻,所以你的相亲到底成功了没?”   张臻颤抖道:“卧……卧槽你怎么知道我去相亲的?”   沈昼叶困难地思索了一下:“……我没记错的话,在你请假的那天,全院研究生就都知道了。”   张臻:“……”   沈昼叶安慰她:“大家都很开心,你导在研讨会上提起你去相亲时甚至落下了欣慰的泪水,还苦口婆心地让师弟师妹们留意自己的终身大事,千万不要等二十五岁了再被妈妈拽回家车轱辘一样见男人,还被办世纪佳缘会员。”   张臻:“…………”   沈昼叶满脸写着好奇,试探地问:“所以你真的相了五天?”   “……”张臻欲哭无泪道:“操他妈的,这个缺乏八卦的物理学院我呆够了!!”   -   天彻底黑了,外面开始下雨,沈昼叶的小阁楼瞬间阴冷了起来。   “往好处想,”沈昼叶裹着粉色小外套,陪在张臻身边小声安慰:“也许你不用回去了呢?”   张臻则根本听不进去,像沈昼叶那天晚上似的拿着瓶啤酒对嘴干:“呜呜呜呜呜操他妈的……”   “我苦酒入喉心作痛啊,”张臻悲痛欲绝,甚至蹦出山东方言:“我他妈请假回老家的时候就看到老宋那一脸和蔼的笑心里就咯噔一声!妈的那个老头一笑就没好事……都他妈切开黑!我受够搞物理的这群老油条了,退休了之后一天天的别的不干,净他妈会坑学生……”   沈昼叶理智地劝道:“你别这么说。宋教授挺和善的。”   张臻怒道:“放屁!导师没一个好东西!”   沈昼叶:“……”   沈昼叶想起陈教授,心想你要聊这个我就不困了啊,刚准备去抓瓶新酒跟张臻对着吹——她的手机就叮地一声,应是来了一封新的邮件。   “你的新邮件。”张臻提醒:“最好赶紧看看。”   沈昼叶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手机。   外面风吹得小窗户呼呼作响,沈昼叶又觉得有点冷,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   发信人仍然是陈啸之。   沈昼叶心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拧巴,又觉得特别紧张,几乎像是她十五岁时被陈啸之骂惯了的日子。哪怕陈啸之在后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肯对他喜欢的小姑娘说,连脏字儿都省着,沈昼叶也对发火的陈啸之有种本能的抗拒。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昼叶一直记得陈啸之的脾气很坏,生气时很凶。   沈昼叶强忍着惧意,点开了那封邮件。   那邮件里面只有一行冷冷的字:   「我在办公室。人呢?」   没有人不知道这封邮件是什么意思。沈昼叶看着邮件发怔片刻,又望向阁楼窗外又冷又湿的大雨夜。   漆黑长夜中,雨水噼里啪啦砸着砖瓦,树木被吹得发抖,外面非常冷。   “我……”沈昼叶艰涩道:“我导师,好像回办公室了。”   张臻一惊:“……?关你啥事?都八点了,外面还这么大的雨,我们离学校还这么远?他还叫你回去不成?”   沈昼叶苍白地笑了下:“他就是叫我回去。”   张臻:“……”   张臻发自内心地道:“……牛逼。你没法反抗吧?”   沈昼叶将厚外套套在身上,手机装进兜里,拿起架上的雨伞。她住的地方距离实验楼有一点五公里的距离。   “不能。”沈昼叶绝望地说:“——他现在是我老板。” 第29章 你导师叫你去干嘛?   -   雨夜晦涩如墨, 轰隆一声暴雨穿透天地。   帕罗奥多的漆黑柏油路如溪流一般,大雨糊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踩着双帆布鞋,刚在雨里跑了两条街, 鞋就湿透了。在这种天气, 于雨中跑时其实不会觉得太冷, 只是每一脚踏进水洼里时,像是一脚陷进了云中,滑而湿润。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导师一句话叫回去。更不是她第一次冒雨冲刺。   年初时,沈昼叶将自己的Sci Adv.的署名权留给她的小老板的那天,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那天春日将至, 大雨冲刷着窗户, 沈昼叶站在办公室中, 对面是直接管她的小导师, 而办公室隔壁,是一个孱弱博士生亲手垒起的一砖一瓦。   ——她的小导师令她选择, 斯坦福, 或是她的成果。   而在一片沉默的废墟中,博士生终于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说,好。   那天沈昼叶从自己呆了近五年的实验楼中走出去时,没有撑伞,淋着雨, 从学校一路走回了家。   她至今记得,那天路上的迎春花枝垂着头颅,犹如被雨水压垮。沈昼叶走到七点时实在太饿了,去路边一家兰州拉面点了份炒面,那老板娘还摸了摸她的头, 给她加了个蛋。   ——但是沈昼叶被击溃后,每次都会站起来。   她没有放弃过对新生的向往。她从来都想从自己一团糟的生活中挣脱出去。   这也是沈昼叶最终,来到这里的原因。   -   沈昼叶跑到物理A栋时,距离断气,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她从小体质就有点差劲,跑不过同龄人,小时候她父母为了拯救女儿的运动神经甚至给她报了游泳班和网球课,每周两次。但是说实话,这两个课程相当昂贵然而收效甚微——尤其是不用去游泳后沈昼叶又在北京呆了十年,彻底放飞了自我,连最后一点训练的效果都被磨没了。   毕竟在国内上大学不看体育成绩——而沈小师姐又是保送选手,就更不需要了。   这直接造就了她如今的现况:跑完这一千五百米,整个人就快垮了。   校园路上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大雨里亮着荧荧的光。   沈昼叶看到楼里的光芒时,跑步跑得连喘气儿都疼,她狼狈地将黏在破了皮的膝盖上的裙子扯了扯,让裙子不要黏着伤口,然后收起了雨伞,上楼。   楼外停车位几乎已经空了,应是变了天的缘故,却仍有几辆车停在楼下。   ——陈啸之的车在暴雨中映着路灯,他还没走。   沈昼叶看着那辆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缓了许久,将湿透的厚外套脱了拿在手里,缓慢地挪上了楼。   走廊里亮着冷色的灯,裙摆湿透、连头发都被大风吹得一团糟的沈昼叶犹豫了下,敲了敲陈啸之办公室的门。   “——进来。”   办公室里,陈啸之成熟淡漠的声音响起。   他用的是中文。沈昼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倒抽口气,将门推开,沙哑地说:“……老师好。”   台灯温暖地映亮木桌,灯下陈啸之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那桌上摆着笔电和一叠演算纸,外加厚厚的、打印出的文献,那台灯上搭着一张蓝色实验室ID卡和眼镜,在连绵的雨声中,眼镜的主人视线从笔电屏幕移开,冷漠地望向沈昼叶。   “我来的时候七点,”他毫无感情地问:“七点。你就已经不在办公室了?”   沈昼叶几乎在发抖,嗫嚅着说:“对……对不起。”   陈啸之冷淡道:“过来。”   沈昼叶被成年的陈啸之训了数次,又从小怕他的坏脾气,浑身紧绷,心里心跳得难受,忍着浑身的不适走到桌前。   “以后我不早退了。”沈昼叶沙哑地说:“今天是个例外。”   陈啸之不耐烦地说:“拿回去。”   沈昼叶一愣:“……?”   还不待沈昼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一沓足有十五公分厚、被绳子捆在一起的的研究文献砸了过来!那文献至少得有三公斤,四五百页,都是一份份地钉在一起,大部分是新近打印出来的,以一支蓝荧光笔编了号,十分惨无人道。   沈昼叶都被砸懵了,慌里慌张地接过那打文献。   “——拿回去,”陈教授冷漠地道:“我让你拿回去。现在去隔壁看文献。”   沈昼叶抱着四四方方一摞文献,那几乎是初中时开学发课本的阵仗,把她都吓结巴了:“这这这这么多……”   可是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回答。   “明早九点来我办公室,我们讨论编号一到五的五篇综述。”   陈啸之说完,嫌恶地移开眼睛——仿佛沈昼叶是什么令他厌恶的东西一般。   “现在,从我办公室里出去。”   他说。   -   ——文献,又名论文。   科研工作人员一般称其为“文章(Paper)”,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工具,也是科研成果之所以能被同行所熟知的重要媒介。   牛顿曾说“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巨人的肩膀,其实就是文章。它承载了大多数科研人员的血汗与泪——刚入行要狂读文章,要接触一个新领域要读文章,开新实验要读文章找前人的试验方法,当你做出成果了,就得挠着头开始写文章投文章改文章然后被拒稿然后再投文章了……   文献这东西,英语不好就得哭着用谷歌翻译读,英语好就揉着太阳穴用有道词典读,有一些课题组每两个星期还要办一次文献组会,专供组员们交流近期看的好文献。反正只要在这行里呆一天,文献就是你永远逃不过的东西。   但是不应该是这个量。   ——不应该是,这种四四方方,好像是把打印店老板杀了之后才能打出来的量……   窗外唰唰下着大雨,十分凄厉,而且有点冷。   沈昼叶瑟瑟发抖,膝盖上放着杯热水,手指骨节冻得青白,她将还没干透的头发朝后撩了一下,把那一沓文献上绑的绳子拆开了。   她手机嗡地一震,是张臻发来的微信:“你导师叫你去干嘛?”   沈昼叶冻得不想打字,给张臻咔地拍了张文献侧视图,发了过去。   张臻:“……”   张臻惊恐地道:“你导师年纪虽然很青,但是挺……沈昼叶你怎么遇个导师就把你当狗使唤?!以你这运气,我劝你放弃读博。”   沈昼叶认真回道:“我达到毕业要求了。”   张臻:“……滚吧。”   然后沈昼叶没有再回复,只是安静地翻了一下那一沓文献。   ——全是天体物理相关的,有一些暗物质方面的综述,间或掺杂近年的热点引力波,和一部分高能物理。Astrophysic并不是近年热点,实际上这学科在冷战之后已经籍籍无名了很久,值得一看的、顶级的论文不像热点学科那么多了。可是沈昼叶粗略一翻文献,却大概地意识到里面应该都是精品。   有一些文献是新打印出来的,可也有一些已经以荧光笔划过重点,甚至有一些已经被翻得卷了页。   都是陈啸之看过的。   沈昼叶死死抿着唇,外面滚过一声电闪。   ——灯突然暗下。   接着,响雷在远处轰然炸响!那响雷几乎如同炸弹一般,沈昼叶毫无防备地被吓得一哆嗦,连杯中热水都洒了出来,足足半分钟后灯管才嗤嗤拉拉地重新亮起。   光明回归,沈昼叶仍因受惊而发着抖,却忽然看见漆黑窗户里映出的,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   窗户里的女孩裙子几乎黏在腿上,一头天然不服帖的卷发湿润而蓬乱,二十五岁的女孩慌忙地想用手耙一下,可是在她碰到纠扯在一起的头发的瞬间,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了,那形象有多么落魄。   ——面色苍白,庸碌无为。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英雄般的梦想,幻想拯救世界,想登上月球。   孩子们穿着父母买来的宇航服,穿着钢铁侠的战甲。有人想成为伟大的医生,有人想成为炮火中前进的战地记者,有人说我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有人大声宣布,我要让这国家变成一个更美好的所在。   少时的教室中阳光灿烂,温柔的老师笑着摸他们的头,一边听他们讲,在黑板上画满了飞向宇宙,浩瀚无垠的火箭与飞船。   稚嫩的小昼叶也曾经在流金般的岁月中,对下面的所有人说,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爸爸一样的,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   后来这些孩子有的不再进学,有的消失无踪,有的人下班后蹬掉高跟鞋躺进出租屋的床,连动都不再愿动。   ——而这,就是那个眼中有光的小昼叶长成的模样。   沈昼叶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已经许久见不得天体物理学相关的东西,甚至看到都会觉得无法呼吸地难受——沈昼叶捂着鼻子让自己不要哭,万万不要哭出来。   哭出来就视同对一切认输,就视同于对现实下跪。她告诉自己。   可沈昼叶的眼泪,还是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沈昼叶想起儿时春夜的星座。少时的胡同。昂贵的麦当劳小甜筒和诺贝尔奖宣言。曾经宣布要带去颁奖典礼的年少伙伴。   ——和多年后,一个停电的夜晚,在漫天星辰之中,少年靠近少女时,微微有些粗重的呼吸。   我梦想成为一个穷到吃不起饭的天体物理学家。过去的女孩双腿晃来晃去,切实际,而又认真地道。   在时间长河中的星河之下,那个少年凝视着她,喃喃道:好。   -   沈昼叶总算也体会了一把一边哭鼻子一边看文献的感觉。   她有个别省考来的师妹,英语底子一般,考研英语只考了64分,词汇量可能只有六级——那师妹研一刚入组时,沈小师姐给她发了两篇英文文章让她熟悉一下,大概是里头那些什么Chromothripsis又是internal properties的用法大概太过虐心,沈昼叶去送资料时,看到那小师妹在办公室里一边哭一边查单词。   结果几年后,轮到她自己一边看文献,一边抹眼泪。   ……   外面雨下得特别大,时不时还有闷雷滚过,是沈昼叶从小就怕的天气。   她不怕黑,也不怕下大雨,但是从小就特别怕打雷——小时候她奶奶总笑话孙女娇气,一打雷就躲进被窝里,像个鹌鹑。也不知道雷有什么好怕的。   沈昼叶一边看不得天体物理相关的东西却还要逼着自己看,另一边,则总会想起陈啸之这几天看她时的眼神。   ——那眼神极其的冷漠,甚至带着嫌恶的意思。   里面写着,如果可以的话,这辈子都不想和你再扯上关系。   沈昼叶想到这个眼泪就要往外滚,她拼命地试图憋住,收效却不大。陈啸之现在还在她隔壁坐着,沈昼叶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有骨气一些。   闪电一闪,灯管嗡地一声灭了。   沈昼叶:“……”   下一秒,响雷几乎是在她头顶,轰然炸响!   那一声简直如同氢弹爆炸。时隔二十年,沈昼叶仍然吓得发疯,那雷过后连外面路灯都一下忽闪,犹如地狱鬼火。   沈昼叶的热水杯啪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那一瞬间,漆黑一片的办公楼之中,隔壁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闷雷仍在头上滚。   沈昼叶浑身发抖,坐在黑暗之中,努力地深呼吸——没事,没事的,她告诉自己,这里肯定有避雷针……   可还不待她稍缓过来——   ——沈昼叶旁边的门就啪地一声,被一个人暴躁地夯开了。 第30章 梁乐,沈昼叶大学后申请微……   -   响雷轰然炸响, 几乎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沈昼叶最怕打雷下雨,尤其怕这种响雷,她哆哆嗦嗦地僵在那连动都不敢动。   门被暴躁夯开的那一瞬间, 满地都是滚来滚去的碎杯子渣, 沈昼叶甚至都没注意到门开了。   “停电了。”陈教授站在门口道:“估计一时回不来。”   浓得化不开的雨夜里, 沈昼叶蜷缩在椅子里头,浑身都在发抖,牙齿打颤道:   “……啊、啊,我知道了。”   她看见陈啸之的身影扶着门框,也不走, 只站在那, 远处又一道闪电, 将他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长。   沉闷雷声隆隆而过。   沈昼叶哆里哆嗦地说:“……电、电路太脆弱了吧这里?一打雷就……刚刚有人在做实验怎么办?”   沈昼叶说完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快被实验逼疯了……怎么第一反应是这里的实验条件啊?!   “两条电路。”陈啸之漫不经心道:“互不干涉, 照明一条老电路,上世纪的老东西, 实验室器材都走的是新的, 都有备用发电。”   沈昼叶手指冰凉,终于缓过些许,心率降下90,弯下腰去拣自己摔碎的杯子。   下一秒,沈昼叶听见有人踩过碎片的,嘎吱声。   她尚未完全适应黑暗, 只知道那是陈啸之在往自己这方向走,猜测他可能是过来检查门窗,便微微让了个位置。这毕竟是陈啸之的办公室,他是要检查自己的财产安全的。   可是,接着, 一团软乎乎的织物掉在了沈昼叶的头顶上。   “擦擦,”那成熟微哑的声音漠然地道:“跟个流浪汉似的。”   沈昼叶愣住了,她摸了摸头顶,发现那是一条毛巾——好像挺干净的,摸上去也柔软,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大风吹得窗户轰隆作响,陈啸之绕过自己的学生,一手撑着窗台,将窗户用力关上,然后啪地落了安全锁。   外面路灯仍没亮起来,办公室漆黑一片,窗外雷鸣渐远,世间唯余冲刷天际的雨声。   “你住在哪?”陈啸之忽然问。   沈昼叶把自己的脸埋在毛巾里面,用毛巾揉了揉自己湿淋淋的脑袋:“周院士这边给我安排了住宿的,我在斯坦福有宿舍。”   陈啸之靠在她后头哦了一声,雷声隆隆,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今……今晚还会来电吗?”沈昼叶小声问:“这电路不会烧了吧……”   陈啸之没回答,安静了许久,道:“摔了个杯子?”   沈昼叶捏着自己的裙子说:“……雷太响了。吓掉了。”   陈啸之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的皮鞋碾着一块瓷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配着闷雷,格外瘆人……他还是不走。   沈昼叶不晓得陈啸之来这里做什么,来检查门窗?还是来送毛巾?如果是来送毛巾的话,他其实也没这么坏。   在这种漆黑的环境里,暴雨之夜,一个几乎已经陌生了十年的男人。沈昼叶突然想起自己前几天刚来斯坦福时张臻整日拉着她看惊悚悬疑片,陈啸之恶劣的态度……   “……你……”沈昼叶卑微地问道:“你不走么?”   那其实有点突兀,但是沈昼叶是真的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陈啸之没回答,沈昼叶又小声地试探唤道:“老……老师?”   正是那一瞬间,办公室头顶的灯嗡鸣一声,下一秒,灯光回归。   沈昼叶正要擦擦头顶的卷卷毛,陈啸之却从沈昼叶手中,一把扯出了毛巾。   维持着姿势的沈昼叶:“……???”   “等等,”沈同学难以置信地道:“那个我还没擦干……”   陈啸之连一句屁都不放,咔咔掰扯着检查了下窗户,——临走时他还冷漠地看了一眼沈昼叶,拿着那条深蓝毛巾,砰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沈昼叶:“……”   沈昼叶:“???”   -   雨夜漆黑,在老柳掩映的柏油马路上,那红跑车启动时引擎嗡地一声,沈昼叶无意识地探头向外看,只看到陈啸之的车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陈啸之开车离开了。   那是个把沈昼叶当空气的模样,别说开车送人,连让她下班回宿舍的场面话都没说,直接锁门走了。   沈昼叶至今没消化过来如今她和陈啸之的地位关系,被抢了毛巾之后还有点很茫然的委屈巴巴——她这头自然卷有毒,如果淋了雨之后不擦干净,会变成一头更乱糟糟的卷毛。   沈昼叶最终放弃思考,怅然地叹了口气,找了外套顶在头上,继续挑灯夜战看文献。   陈教授编了号的文献并不难,沈昼叶看完之后进行了初步的标记,记下了一些她觉得有趣的地方。在雨声中,她的手机微微一震。   张臻道:“?我的叶宝,都快十一点了你还不回来吗?”   沈昼叶看了看那一摞恐怖的文献,叹了口气,咕唧咕唧地摁手机:“十二点左右到,我这快看完了。”   张臻:“……”   张臻说:“说好听的,你导师是在大力培养你,但是说不好听的,他大概想要你的命。”   沈昼叶知道张臻说得很真实——陈啸之虽然对她不屑一顾,但这些文献,他是花了大功夫找的。   只是沈昼叶,每翻一页,都在遭受凌迟。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雨。   而近视的人肉眼无法看到星辰。   二十五岁的、已经近视了的小昼叶,已经不想关心她看不见的繁星。   -   第二天九点,文献交流的结果,非常差劲。   沈昼叶又被陈教授一顿剋,陈啸之甚至连最后那点轻蔑都不再遮掩,直接拿着打印出来的东西一抖,问:“这就是你看了一晚上的结果?”   沈昼叶苍白地道:“是。”   一阵沉默流淌而过。   陈啸之双手合十,直接开口:“你想不想换个导师?”   沈昼叶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那句话对一个新入组三天的博士生说,无异于是坦言,你太烂了,我带不了你。   “——你先别露出这表情,”陈啸之坐在桌子后,目光冷漠地道:“沈昼叶,你告诉我,哭有用么?”   沈昼叶知道哭没有用,她一直知道。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灰白天光洒了进来、落在陈啸之的肩膀上,棕榈树老柳树被风拉扯。   陈啸之:“我这么给你说吧,沈昼叶。”   沈昼叶仓皇地抬起头。   “沈昼叶,你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你的能力,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我搞不好比你老师还清楚。”他缓慢地、坦白地道:“你是我的初恋女朋友。”   沈昼叶:“……”   他们二人的过去,好像是一件该被缄口不言的东西——可陈啸之居然直接毫不避讳地说出来。   陈啸之冷淡道:“沈昼叶你交给我的答卷,如果是别人对我交出来的,比如其他硕士博士的话,我没什么意见。你懂我意思不?”   沈昼叶:“……我……”   “但是你不行。”陈啸之目光几乎如刀子一般:“沈昼叶你不行——我能明显感觉出你在糊弄我。怎么,达到北大博士毕业要求之后,来斯坦福一日游了?”   沈昼叶站在后面,耳朵和鼻尖都红了。   陈教授看着他的黑板,嘲道:“大一的高数没学好?计算都他妈一塌糊涂……你看看你算的是什么?啊?”   沈昼叶:“……”   陈教授忽地眯起眼睛:“你高数几分?数学分析呢?——Advanced Mathematics和mathematical analysis。”   沈昼叶嗫嚅着道:“98和97。”   陈啸之危险地问:“系名次?本科的。”   “我是系前三。”沈昼叶揉了揉眼睛,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GPA满的。”   陈啸之打量她一下,终于坐了回去。   然后陈教授慢条斯理道:“把你解的式子拍照拿回去,重做一遍,做的时候尊重数学规律,能再得出这个式子算我输。——正经推一遍,再拿回来给我看。”   他的博士生拼命忍着小金豆子,收到了导师布置的任务,乖乖点了点头。   陈啸之冷漠道:“再他妈糊弄我一次,自己滚去申请换导师吧。”   ——这件事揭过了。   沈昼叶眼眶红红地嗯了一声,抱着自己的笔电跑了出去。   -   “……我就不怕导师骂。”   张臻说:“原先老宋骂我,我就权当听不见,全当耳旁风!”   沈昼叶又一次在办公室痛哭流涕:“呜呜呜我真的做错了……”   张臻:“哭啥哭,你他妈怎么来了美国老哭?我来了这边之后更不怕被导师喷了,我英语听力又不好,老师骂我骂成个花瓜我也听不懂。——哦不对你美国长大的,你听得懂别人用英语喷你。”   听得懂英文喷人的沈昼叶哭得肝肠寸断:“呜呜呜呜我受不了我想不开了……”   张臻:“别哭了姐妹,想开点。不就是挨顿导师的骂,我天天被老宋喷都活得很好……”   沈昼叶嚎啕大哭:“……呜呜呜我居然真的算错了这个式子!连这个都算错!我可能是个弱智……”   张臻:“……?”   张臻瞬间眼前发黑:“你再说一遍你哭啥?”   沈昼叶柔弱得犹如一朵刚经过现实蹂躏的小野花,含着眼泪,轻飘飘地推来一张演算纸,哭腔浓厚:“我哭我算错了这道题鸭……”   张臻:“…………”   张臻好想打死沈昼叶这种缺根筋的……   而沈昼叶推完公式就觉得好难过,加上被陈啸之极其不留情面地一顿剋,问题是他还剋得有理有据——沈昼叶看到那玩意自己都嫌弃自己,便趴在桌上呜呜地抽纸巾。   人长大了确实会变的,小时候她从床上摔下去都不掉眼泪,沈昼叶一边哭一边想——可是人活到二十五岁,除了哭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能发泄的办法了。   人家都越长大越坚强,越长大眼泪越少,沈昼叶你倒好,跟世界反着来……   沈昼叶身边手机嗡地一震,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Chen.申请添加您为好友。是否同意?」   那人头像是一片黑,性别男。   -   沈昼叶还在不住掉眼泪,点了下同意键。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是来卖茶叶的……沈昼叶突然想起自己好友列表里连卖茶叶的骗子都没有,居然连骗子都对她不屑一顾——沈小师姐登时悲从中来,小金豆子吧嗒吧嗒掉进自己的小抱枕。   添加好友后,Chen.道:   “……我没针对你。”   沈昼叶哭得鼻尖都疼了,对卖茶叶的骗子回了个问号。   那个人很艰难很艰难地道:“我说得太凶了。”   沈昼叶微信头像是个抱头哭哭可达鸭,可达鸭的主人抽噎不已,回了俩标点符号:“……?”   茶叶骗子:“……。”   茶叶骗子终于道:“公式发给我。”   沈昼叶吓得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沈昼叶立即哆哆嗦嗦给陈教授拍去了照片,心想他千万别骂我了,再骂我我真的要想不开了……   回头一定要阻止十五岁的自己和这个家伙谈恋爱,他太伤人了,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抽了张纸巾擤鼻涕,在通讯录里搜索了“梁乐”二字,然后点开了她梁乐的对话框。   梁乐学长的头像又换成了洪世贤的你好骚啊.jpg表情包,地区恰好是美国马萨诸塞州。   ——梁乐,是沈昼叶大学后申请微信,加的第一批人之一。   那批人里有沈妈妈,沈奶奶,魏莱和她高中时关系好的女孩,自然也有梁乐学长。   掐指一算,至今已经六年了。 第31章 梁乐道:“下周末开车去找你……   -   沈昼叶看着梁乐的睿智头像, 一时也想不起这人是啥时候起变成这样的了,只记得梁学长还曾用过韩红唱歌和蔡依林跳舞——别看梁乐说话时正儿八经,内里其实骚得很。   沈昼叶犹豫了一下, 打字道:“梁学长在吗?”   那边几乎是秒回:“在。你一点还没睡?”   加利福尼亚今天罕见地飘着小雨, 沈昼叶看了下手机的时间——旧金山时间十点多, 在国内确是凌晨的时段。   ——每一个在美国呆到第五个年头的留学生,都是深谙时差换算的。   她想了想,对梁乐道:“学长,我来美国了。”   梁乐一愣:“?终于来美国了?你小导师居然放人?”   沈昼叶笑了笑,回复:“鸟尽弓箭藏, 兔死走狗烹, 他看我可能没用了, 立刻把我一脚踢开了呗。”   梁乐沉默了下, 接着直言不讳:“那傻逼迟早得死。”   沈昼叶刚哭过,谦逊地回复:“死不至于, 但被车撞一次是要得的。”   梁乐:“……你他妈就是心太软。要我我就把他掐死, 还找车代劳么?想代劳可以,起码火车起步吧。”   “现在在哪个州?”梁乐那边又发来微信:“周末开车找你聚聚。”   沈昼叶终于破涕为笑,给他发去消息:   “我在加州,学长你来不了的。”   沈昼叶想了想又道:“——还是课题要紧。”   -   沈昼叶大学后才开始使用微信,注册时是2012年。   2012年时QQ依然非常流行,可微信已经在长一辈的人里悄然风靡, 因此一部分学生事务都转移了进去。她还记得自己刚申请的时候是大一的春天。   那时迎春垂坠于燕园石墙上,三月春风如剪刀,十八岁的沈昼叶刚下宇宙物理学基础的课,胳膊下还夹着厚厚的、图书馆借来的课本,经过燕园时, 于灿烂的春光中注册了自己的微信号。   那时沈昼叶添加的第一批人——那一批人从她光辉的本科时代,再到逐渐籍籍无名的研究生时期……这一批人里,没一个人背弃过她。   ——她的家人,她的恩师们,还有沈昼叶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朋友。   那里头没有陈啸之的身影。   毕竟沈昼叶从来都是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和陈啸之这个人有交集了。她决心一向坚定,何况已经过去了十年,陈啸之都不知道了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凉快。   ——然而造化弄人。   沈昼叶的好友列表里,终究还是多了一个陈啸之,而且身份还是导师。   加利福尼亚的天空中飘着小雨,沈昼叶退出app时,突然扫到了陈啸之的微信号。   陈啸之的WeChat是他名字的缩写,后面跟了2012的字样,是他的注册年月。   ……居然和沈昼叶是同一年注册。   沈昼叶在考试时见过陈啸之的身份证,知道她和陈啸之是一年生的,他们同年上初中,初中坐的前后桌,同年参与竞赛,现在还要加上一条同一年注册微信。   但是她点一下返回键,看到的是一句:“这次还算得差不多。重新看编号2和3的文献,明天我检查。别糊弄我。”   布置作业的口吻。   沈昼叶:“……”   ——这是个导师。   沈昼叶仔细一琢磨,感觉还是刺激过了头,不知自己怎么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   这世上,能和沈昼叶感同身受的人,恐怕不多。   沈昼叶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妥善地安置在了某市四院,被一个磁爆步兵反复电击,这些破事一样接一样,沈昼叶先前以为自己麻木了,结果往枕头里一滚,满脑子都是陈啸之人模狗样地当导师的样子。   脑海中的那个陈啸之还说,沈昼叶我最恨你了,所以你这个月的补助我不会发给你,你自己喝西北风去吧。   “……”   沈昼叶绝望至极,令柯基屁屁上毛茸茸小尾巴安抚地拍在她脑袋上,扭扭地埋进了柯基小抱枕里头。   她在宿舍的小阁楼里躺着,床头还摆着订得整整齐齐的文章。   深夜,细密的雨打上窗户,沈昼叶趴在被子里抱着抱枕。片刻后她手机一震,沈昼叶唯恐是陈啸之又给自己布置作业,立刻拿起来看了一眼——   微信上,梁乐道:“你在加州?”   沈昼叶回复:“是鸭。”   梁乐:“……”   梁乐许是在忙,发了个好像想说什么似的省略号,却暂时没有回复。他这种学硬件的人本质就是码农——而码农的作息都偏深夜,做实验也好,写代码也好爬格子也罢,总是深夜的灵感多些。   沈昼叶退出与梁学长的对话框,黑夜中,那屏幕上便只剩她近期联系过的张臻和陈啸之,以及一干公众号了。   陈啸之,只在微信里冷淡地留下了一句‘别糊弄我’,就不再理她。   「你想不想换个导师?」   那声音,猛然回荡在了黑暗的小小的阁楼之中。   沈昼叶想起那一瞬间就觉得四肢发冷。陈啸之说那句话时,眼神几乎是毫无感情地望着她。   ——轻蔑。多年前春夜的星空。被父亲高高举起的女儿。失望。篝火与停电的夜晚。寒冬时分围巾后的吻。   一切都破碎着,犹如厄里斯的魔镜,镜子里隐约映出少年曾经温柔的目光,倒映着她曾经如山海宇宙的梦想。   沈昼叶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真的不能再哭了。   可是黑暗之中,在一人独处的黑夜里,沈昼叶还是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   沈昼叶想起自己,几乎拼尽全力的挣扎。   沈昼叶从大二起就忙得脚不点地,鲜少在十二点前睡觉。她跟着上一个老师时在昌平甚至昆明,到学校之间来回奔波,采集数据。沈妈妈都看得心疼。   她那时的导师不是李磊,而是叫慈怀昌,是一个德高望重,却不是很爱带学生的老学者,也是沈昼叶微信加的第一批人之一,更是她如今真正导师周院士的多年故交。   沈昼叶确是拼过命的。   ——只不过那拼的命,没有用而已。   人并非不能经历这样的失败,但人不可以发现自己没有天分。她的努力,她的彻夜不眠,却在最终,连一点成果都没有诞出。   连一点都没有。   小的时候,应该会有很想成为的人吧。   有孩子想当钢铁侠那样的超级英雄,有孩子想写出哈利波特那种故事,有人想成为下一个大罗纳尔多,想成为侧写师,想成为郎朗那样的钢琴家。   可是其实钢铁侠只存在在漫画书和电影里,罗伯特·唐尼穿上的战甲只能在绿幕之中飞翔。JK罗琳只有一个,就像世上也只有一个哈利波特,郎朗不可复制,大罗纳尔多因伤病退役。   而沈昼叶,连碰触到那种高度的资格都没有。   在异国他乡的被窝里,远离家数万公里的、落雨的深夜,沈昼叶看见自己的手机微微一亮,是又来了一条新的信息。   陈啸之:「明早八点半,在办公室见我。」   沈昼叶都能脑补到二十五岁的他发短信时的神态。   ——应该就像这几天她一直见到的那样,语气里是与她十年前完全不同的、全然的漠然。十年所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沉默了一下,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过去的酸楚。   然而紧接着下一秒,梁乐的微信也咻地一声抵达。   梁乐道:“下周末开车去找你玩。别人也许不行,但你例外。”   -   第二天。   陈啸之不看她,只是低着头看那摞文献。   昏沉天光穿过洁净的窗户,落在陈啸之身上。那是一圈蒙蒙的、绒一样的光弧,而灰色的风拂过窗外的枝头。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久违地戴了眼镜。他的轮廓相较少年时,已经凌厉成熟了不少,但眼镜遮住轮廓时,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坏脾气的少年。   ——直到他抬起头,审视地望着自己昔日的同学,才能发现这十年来他的不同。   他昔日的同学手心出汗,紧张地背在身后,扯着自己的裙子。   陈啸之缓慢地问:“你是认真的?”   沈昼叶已经快自暴自弃了,道:“是。”   一看该学科文献就浑身难受的沈昼叶心想,我确实只能做到这程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狗东西,不过我一定要提醒你一件事陈教授,虽然我算不上顶尖,但有我这种素质的博士生还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看样子你应该没糊弄我。”陈教授眯起眼睛,对初中同学说:“这就是你的水平了。”   初中同学闭了下眼睛:“是。”   还没体会过被课题组扫地出门的感觉呢,沈昼叶想,在我北的时候虽然过得苦了一点,但是也是她们组的C位……   陈教授:“还是那句话,我不是在针对你,我有一说一。但是说实话,你给我的展示出的水平,我挺失望。”   沈昼叶绝望地心想终于要被扫地出门了吧,要把我扫地出门就快点,不要凌迟我……我现在去系主任办公室的话,还能在主任去吃午饭之前告诉他这件事。   “这就好比一场考试,一百分满分,”陈啸之冷漠地说:“Jacqueline考了78分,我知道她是什么水平,给她一个B以示鼓励,可同样是你,April——你拿来78分的话,我就想给你个F,让你下学期回来重修。”   沈昼叶:“……”   “可你不是没及格。你确实考了个78分。”陈老师嘲弄道:“虽然错误百出,很多地方你甚至没法给我解释明白,但没那么烂,可以算作任务完成。不至于不通过,但是距离‘令我满意’,有极其、非常、万分漫长的距离。”   沈昼叶:“……”   陈啸之教授总结:“——所以我给你个B-。”   沈昼叶呆呆地问:“可是和我一样是78分的Jacqueline拿了B呀?”   陈老师不耐烦道:“对成绩有任何疑问,去找系主任。”   沈昼叶:“……”   沈昼叶捏紧了裙子,难过地心想终于要被扫地出门了——陈啸之脾气一向又那么坏。他小时候就很不是个东西了,成年版的陈啸之显然连少年时的那点柔情都不剩,此时没把沈昼叶狠剋一顿丢出办公室都算好的。   沈昼叶嗫嚅道:“那我去找罗什舒……”   还不等她说完‘去申请换导师’,陈啸之就打断了她,在一张纸上画了两个圈,啪地拍了过来,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的基础怎么能这么差?”   沈昼叶手心出汗,接过了那张纸——本以为那是让她换导师的便签纸,却发现那居然是一张课表。   “这是我这学期的课。”陈教授说。   沈昼叶:“……?”   本以为会被扫地出门的沈昼叶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直接呆住了。   沈昼叶结结巴巴地道:“可是……”   “——我让你,来上我的课程。”   陈教授打断了沈昼叶,不太爽地道。   -   陈啸之很喜欢留到晚上工作。   虽说他早上到得早,但他却一定会工作到深夜。   大学的工作与在公司上班不同,它有一点好处,就是工作时间自由。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的时间都可以自行决定,只要你能拿出成果,就没有人在乎你几点来打卡上班。因此在大学里工作的人,大多会培养出很符合自己的作息规律。   有些教授早上工作效率高,就会早上五点来学校,下班也会相应地提前;有些人喜欢晚上摸黑做实验,昼伏夜出,有些人一定要在早上七点摸到仪器。沈昼叶来斯坦福后曾见过A栋三楼的,研究粒子物理的芬兰女教授下午五点才姗姗来迟地开着车来上班。   沈昼叶见到后就有点好奇她几点下班,甚至怀疑她只是来学校吃餐厅的。   ——接着,第二天早晨,沈昼叶八点来办公室报到时,正好撞见那女教授从楼里出来,打着哈欠,开车回家睡觉。   在这么多奇葩的作息之中,最年轻的陈教授的上班习惯似乎是最严谨勤奋的,还带着一种来自东方的严于律己。   更奇怪的是,他的作息居然和沈昼叶的,高度重合……   七点左右来开门,早上先查有没有新刊登的有趣文章,十二点去吃午饭,下午一二点时因效率太低而去锻炼身体或摸鱼,晚上六点礼仪性吃点儿,回来认真工作或看书,九点之后再锁上办公室的门。   夜风习习,沈昼叶被冻得裹了一下外套。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二十了。   沈昼叶叹了口气,看见微信上她妈妈在关切地问:“宝宝,还在办公室吗?要早点睡觉。”   沈昼叶拿起手机,乖乖地回复妈妈:“嗯,我马上就收拾东西回去啦。”   沈妈妈说:“太晚了,旧金山都晚上十一点了,这么不安全,你宿舍又这么远……不能找个熟人送你一程吗?”   沈昼叶看着手机屏幕:“……”   熟人,有是有,但是得先有车,才能有送她的人。   沈昼叶打字回复:“张臻和我都没有车。”   沈妈妈担忧地道:“……没有有车的熟人吗?旧金山治安这么差。”   有车的熟人……沈昼叶看了一眼楼下停着的那辆跑车,又侧耳听了听那跑车的主人的办公室动静,非常诚恳地对妈妈说:“没有。”   沈妈妈:“……”   “不要回去那么晚,”沈妈妈气道:“你这边的老板怎么放心你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女儿家在办公室呆到十一点钟,还得步行两公里才能回寝室?他是人吗?结婚了没有?”   沈昼叶想起陈教授那张脸,又想起他初中时那狗样子,卑微地告诉妈妈:“这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沈昼叶是个合格的ex,从不视奸前男友的私生活。   华女士冷酷无情:“没有最好。我看这种人不配有老婆。”   ……不配有老婆?   沈昼叶深入思考了下陈啸之的为人,没反驳……   沈妈妈那边紧接着发来好长的一串:“今天我还看到我那个在UCBerkeley的学生被抢了,被人拿枪顶头上,好在最后只抢了个钱包没要人命。你现在就走,快点收拾东西,路上给妈妈打电话。”   沈昼叶立刻开始往自己的小帆布包里塞东西。   下一秒,她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陈啸之敲了敲门,一口京片子,不爽地问:“你怎么还呆这儿?”   沈昼叶立刻非常熟练地喊道:“老师我马上就回去了!”   陈啸之立刻转身走了,接着沈昼叶从自己的一堆书里找到自己的iPad,手忙脚乱地塞进了包中,背上包走人。   关了灯的瞬间,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沈昼叶看了眼窗外的月亮。   ——这实验楼里应该几乎不剩人了。   沈昼叶走到三楼时,里面大型仪器嗡鸣的声音,接着一扇门打开,一个印度博士后夹着自己的笔记本,疲惫地走出那实验室。   沈昼叶与他点头致意了一下,那人也对沈昼叶露出了个疲惫的笑容。   实验楼下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了。   陈啸之驾驶着最后的那辆车,将他的学生或是曾经的同学留在陌生的城市之中,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沈昼叶微微顿了下,手指无意识地推开自己装耳机的小盒子。   ——已经十年了。   沈昼叶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从又一次拢住自己的回忆之中逃离开。她只记得十五岁的陈啸之总是会把她送到她家的楼下,目送着她上楼。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她拽出自己的两只小蓝牙耳机,塞进耳朵,给妈妈拨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漫长的嘟嘟声响后,沈妈妈接起电话,沙哑地喂了一声:“宝宝?”   那声音,几乎像是穿越无尽的岁月而来——沈昼叶浑身一震。   “……妈……”她张开嘴,艰涩地道:“妈妈,我准备步行回……回去了。”   沈妈妈温柔道:“路上注意安全呀,宝贝。”   月朗星稀,路灯次第映亮通向小阁楼的道路。   加州晚夏的云乘风向南,最后一茬月季花在风中怒放,实验楼下沈昼叶裙摆被吹起些许,现出裙角的山荷与纤韧的腰。   “嗯。”   沈昼叶望着终于能被称为‘异国他乡’的月亮,对妈妈说:   “我会的。”   “妈妈你放心,我已经一个人很久了。” 第32章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就像风……   -   大雁掠过湛然天际。   位于校区东南角的餐厅里窗明几净, 墙被刷作绿色。沈昼叶坐在大窗户前吃饭,面前是一碟三明治、一个叉子,外加一个十分惊讶的张臻。   “……”   张臻难以置信地道:“所以你老板, 因为你讲的太烂了, 让你去上他的课?!”   沈昼叶不无耻辱地点了点头。   “……太混乱了, 太混乱了,”张臻说道:“我都多少年没见过把博士踢去上课的老师了……我有朝一日居然都能看见沈昼叶被提溜去和本科生一起上课……”   沈昼叶痛苦地捂着头:“求你别说了姐姐……你复读机啊?!”   复读机立刻闭嘴,过了会儿却突然道:“你导师是不是脾气挺坏的?”   沈昼叶:“……是。”   沈昼叶凭借自己的沉默终结了话题,接着她捏起自己的果汁利乐包,刚一拿起来, 张臻却突然开了口:   “沈昼叶——你现在的老板, 和你上一个, 完全不一样。”   沈昼叶咬着吸管愣在当场, 看着张臻,示意她说。   “我听说过的, ”张臻以叉子叉着菜叶子, 漫不经心道:“你之前那个小老板什么东西都没教过你,对于你后来做的材料学,他自己都一窍不通。他原来是做生物实验的,你是物理出身,他完全是个外行。”   沈昼叶呆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应该问我们怎么知道的。”张臻揉了揉自己一头烫卷的头发道:“咱物理学院总共也没多少八卦,你受的委屈, 我们这帮学生或多或少都听过传闻,只是没人去和老师说而已。”   沈昼叶:“……”   “——但是,”张臻叹了口气:“大多数硕博导,其实都不在意学生学的如何。”   沈昼叶怅然地嗯了一声。   “我们招进来的时候,就像面试一样, ”张臻又道:“——是要强调自己吃苦耐劳的,对吧?参加研究生复试的孩子,哪有不说自己能吃苦的?”   沈昼叶:“……”   “硕士生最大的作用是科研民工,就是做实验的苦力。”张臻说着挖起一勺她点的一道叫Mercimek什么什么……的开胃小菜,又说:“我们都知道,作为导师而言,他并不在意你学的怎么样。”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意识到这是一壶没开的水。   明明今天旧金山的天气很好,沈昼叶和张臻二人,却同时感到了心情抑郁……   张臻叹息道:“……咱博士生同理。”   沈昼叶沉默了下,说:“谁不说是呢。”   “你学的啥样和他们有啥关系,导师都希望你发篇好文章然后麻溜地滚,不要丢他们的人,”张臻吃了口丸子:“想学就自己学。自己去找师姐师兄学实验也好,自己去图书馆借书也好,或者干脆你不借不学。”   沈昼叶:“……”   ——太真实了,自学(也没)成才的沈昼叶心想。   张臻突然道:“可你的新老板不是这么一回事。”   沈昼叶盯着盘子里的菜叶,没有说话。   “他先摸清了你的水平,”张臻说:“看了你过去的所有成果,给你发了文献,发现你不够好之后,就让你去上他的课,手把手带你。”   沈昼叶无声地点了点头。   张臻笑了笑,终于道:“——我觉得,虽然你那个导师羞辱完了你的研究领域又硬性要求你晚回去,看上去好像是个人渣老板,但他……”   “是想把你带出来的。”张臻说。   沈昼叶点了点头,沙哑道:   “……是。”   张臻笑道:“多适合你啊。”   沈昼叶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说,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犹如黄金一般。   “他让你去上什么课?”张臻又笑眯眯地问。   沈昼叶:“……”   沈昼叶盯着张臻看了两秒,在张臻脸上看出了一丝,明晃晃的幸灾乐祸来。   接着沈昼叶认命地长吁口气,从自己的书包里摸了摸,举起两本巨大的、加起来得有一公斤重的专业书!   “粒子物理前沿研究。”沈昼叶将其中一本大部头放下,又举起其中一本砖头道:“这一本叫做Theoretical Astrophysics,理论天体物理。”   张臻一愣:“理论天体物理咱俩是同一年选的吧?咱们大二那年?你那年不是考了99?”   沈昼叶:“那年我考了100。”   张臻:“……???”   张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行了,别用那眼神看我了……”   沈昼叶苦痛地将两块砖塞回书包,将书包往肩上一背,拿起自己的餐盘,对张臻说:   “走了,你自个儿回办公室吧,我下午得去上Professor Chen的课程了。”   -   棕榈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现出帕罗奥多湛蓝如海的天空。   下午陈啸之上课的教室是一个美式的圆阶梯,大约能容纳二三百人,有三个投影屏之多。沈昼叶到教室时还不晚——无论古今中外,几乎所有学生都不爱坐在前面,沈昼叶微一斟酌,抱着自己的书包,在空无一人的第一排落了座。   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沈昼叶坐在位置上,放松地摊开了课本。   沈昼叶先前和楼下的硕博打听过理论天体物理这课,据说几年前是罗什舒亚尔教授在带,但后来因为教授年事已高,带不了这样高强度的课程,而其他的教授课程也满了,便将这门课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   ——近年风头相当盛的、年轻教授陈啸之。   几个西班牙裔的学生在她身后讨论前几天的essay。沈昼叶趴在第一排发呆,忽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一刹那,金黄的岁月犹如河流般冲刷而来。   斯坦福的教室砖瓦变幻,长桌化为红漆实木,黑板浮现白粉笔写就的复杂公式。   年近十一二岁的小昼叶抱着课本和笔记本,钻进了教室,在第一排落了座。她连眼镜都不带,只是跟着父亲上课。后面的学生也是像这样,讨论他们的作业,在课上偷偷叠纸飞机。   而那时每个学生都知道,霸占了第一排的小姑娘,其实是沈教授的女儿。   沈青慈教授讲课格外有意思,因此那时选课他的课人里不只有理工科的学生,甚至还有不少是学法律和人文的。   在下课后,沈教授会在教室里多呆十几二十分钟,给来问问题的学生解答疑惑,然后沈教授会拍拍女儿的脑袋,带着小昼叶回家。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怔怔看着窗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无用的回忆从脑子里晃出去。   下一秒,她桌子上砰地多了个咖啡杯。   沈昼叶一呆:“……诶?”   她顺着咖啡杯向上看,看到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还有手的主人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同款咖啡杯。   接着陈啸之将她的杯子按着一转,露出饮品标签:美式黑咖啡,三份浓缩。   “……”   沈昼叶听见身后一个金发白人女孩笑了起来,以英文道:“Calvin,you bought this girl a coffee?”   ‘你给这女孩买了杯咖啡?’   沈昼叶不自在地想纠正她,说不是这么回事——   结果,陈啸之就不怎么爽利地道:“No I bought my doctoral student a coffee。”   ‘我给我的博士买了杯咖啡。’他说。   沈昼叶:“……”   靠,撇清关系撇得这么快。我难道不配当女的?   “——下午别睡了。”陈教授恶毒地怼他的学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办公室趴在那个屁股里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沈昼叶虚弱地争辩:“那是个柯基屁股……”   “Makes no difference。”   陈啸之说完,漠然一松手,拿着自己的咖啡走上讲台。   沈昼叶:“……”   她扒拉了一下那杯热咖啡,掰开塑料盖,发现陈啸之连一包糖都没加。   -   沈昼叶这人,从小口味就非常幼齿,爱吃甜食,还爱奶制品。   因此那杯咖啡简直要了她的命……   沈昼叶抿一口就觉得好苦,简直苦成中药——在咖啡店顺个糖包很难吗,加个糖浆很难吗?   沈昼叶觉得,陈啸之要么是早忘了,要么是在故意折腾她。   但是,沈昼叶又有点难过地想,从陈啸之的过往态度来看,他对自己这么冷漠,应该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昼叶小口小口地抿那杯能杀人的美式黑咖,听自己的前男友兼现导师上课,只觉得心比她的咖啡还苦。   ……   陈啸之的课,质量相当高。   听一个老师上课,是能够听出他的水平和知识储备的。而且,学会一个知识和将它讲出来,完全是两码事。   然而二十五岁的陈教授上起课来丝毫不虚,知识面广且条理清晰,拿出ppt就不再需要课本,显是将每个知识点都烂熟于心了。   沈昼叶听着课,突然脑袋被一个什么东西碰了下。   她一愣,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的凳子上掉着一个小纸飞机……   阳光落在桌面上,沈昼叶奇怪地朝后看了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扔的。她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用黑色水笔,写了一行‘致教室前排,那位穿黄裙子的小姐。’   沈昼叶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发现——首先,第一排只有沈昼叶自己,其次她穿了条鹅黄的裙子。   沈昼叶好奇地拆开那个小纸飞机。   ——那纸飞机是一张笔记本纸折的,里面只有一行短短的字: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就像风卷起的黑色树叶。   你看起来真孤独。   介意我去坐在你身边吗?   ——Garrett. P。」   沈昼叶楞了一下,意识到——   这是一封,在陈啸之的课上,向她传来的情书。   沈昼叶立即回头望去,去寻找一个可能是Garrett的人。 第33章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   -   教室里洒满阳光, 窗外的爬山虎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沈昼叶回头看了看,想知道那Garrett.P是谁。   一般来说,扔完纸飞机之后, 对方会好奇地看被扔中的人的反应, 会很紧张, 但是实际上沈昼叶没有发现有人在张望自己,大多都是在听陈啸之的课。沈昼叶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搭讪的纸条。   对沈昼叶而言,这纸条其实非常常见,毕竟每年都会收到那么一两张。   沈昼叶生得秀气柔软,笑起来时眉眼柔软, 犹如星点洒落花前。这女孩的漂亮从初中时就能见到端倪——而初中时就能收到情书的女孩, 上大学后往往也不会缺乏搭讪的人。   沈昼叶甚至都快记不清那些给她传纸条的人的脸了。   但是她记得, 自己拒绝了每一个人。   当时有一个元培学院的大一男孩, 在给师姐递纸条时,甚至在她的书里夹了一支紫色的燕子花。   ——和一个异性开始一段关系是一件非常玄妙的事情, 非常考验感觉。无论对方有多优秀, 但是如果不来电的话,对方做什么都没有用。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看了看那纸条。   那纸条真正吸引她的地方是纸条引用了一句来自巴勃罗·聂鲁达的诗。   ——年纪尚青的巴勃罗·聂鲁达写给他的情人的,那首著名的《二十首情诗》的第十四首。   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在上课的陈啸之。   阳光拢在这个让她感到陌生的人身上。二十五岁的他相较过去又抽了条,英俊的面孔褪去她曾经熟悉的稚气,变的棱角分明——他站在讲台上的模样,称得上光芒四射。   不是所有人都能讲出这样的课, 做出他那样的研究,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清晰的逻辑和恐怖的知识储备,创新能力和思维。   陈啸之已经很陌生了。沈昼叶发着呆想。   ——可是,二十五岁成人的他身上的每一分光芒,都能看到年少的陈啸之的痕迹。   那光芒荣耀的少年还在这里, 只是他长大了。   ——沈昼叶甚至难以说出口,可这年轻的教授好像就是为天体与宇宙,为万物之理而生的。   下一秒,在金黄的阳光和花影的笼罩之中,陈教授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扇形表示恒星结构空间,将粉笔一扔,以一口标准的美西口音问下面的学生道:   “所以,要想知道恒星的结构,是要靠学者们建立模型,进行下一步推论的。我们显然不可能在温度几千上万度的恒星上钻个洞,看看他们里面长得啥样。”   “我们都知道,宇宙恒星几千度高温可以让人体瞬间气化。”陈啸之漫不经心地说:“——连骨头都不剩。”   “而我们天体物理学家的观测本身就是在燃烧预算,因此我们在进行实际的观测前,必须要有足够的理论支撑。也就是我们的假设与推论必须要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要无懈可击。”   陈啸之又道:“因此天体物理学的一个重要的研究手段之一,也是它和其他应用类学科的不同——我们首先需要简化假设,然后列出基本的方程组,找出相关的边界条件,最后再进行实际的观测来检验我们的假设。”   陈啸之问:“我先来问问第一步,你们如何简化假设。”   “假如我,”年轻的陈教授拍了拍手指上的粉笔灰,锐利地看着下面的学生,问:“想知道一颗恒星的结构……那么首先,我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模型?”   下面一个黑人女学生不知说了什么,全班都在大笑,连陈啸之也在阳光中弯了弯眉眼。   沈昼叶愁眉苦脸地喝着苦咖啡,发觉陈啸之居然很有一种老师的和蔼。   “完全错误。”陈教授友好地道:   “而且我发现你的流体力学知识非常薄弱,你甚至都没考虑这个因素。”   那黑人女学生一口奥尔良口音,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陈啸之说:“我还没有修流体力学。”   陈啸之笑了笑:“那你最好修了再来,否则修这门课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找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你们将如何建立模型?”   沈昼叶拿起陈啸之送的三倍浓缩黑咖啡,捏着杯套小小地抿了下,看着他发呆。   他这不是能对别的女生笑么,沈昼叶头顶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个装着小想法的小气泡。   接着,如同破窗效应一般,一连串的气泡卟噜噜噜噜地冒了出来:他能对素不相识的学生笑眯眯的怎么对我就这么凶……就算是前女友,也有点太凶了,当我是个死人也行啊……   那一串想法泡泡一个接一个,沈昼叶感到有点委屈。   下一秒,被沈昼叶内心辱骂的陈啸之走下讲台,在沈昼叶的桌上重重一拍。   “第一排只有你,”陈教授一对上沈昼叶,那美西口音瞬间变得极其找茬:“C位的这位小姐,告诉我,你怎么建立模型?”   “……”   沈昼叶一听就知道,陈啸之是来给她下马威的。   他还在那咖啡杯上拍了拍,动作有点坏脾气,示意她快点回答。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沈昼叶一想其他学生的待遇就觉得又生气又难过——她看了看那扇形和满黑板的板书,心想这他妈是什么多难的东西吗?你这么看不起我?   “这些推论的前提,”沈昼叶眯起眼睛:“应该是恒星在自身引力和内部压力作用下,内部具有辐射转移的流体球,满足无磁场和非相对论与球对称的条件。”   这思路应该是正确的,沈昼叶想。   陈啸之:“基本正确,还有呢?”   “——理论模型应是一个孤立的行星体系,”阳光洒在沈昼叶的胳膊上,她坐在椅子上,想了想道:“只受到自引力和内部压力的作用,而且满足流体静力学的平衡。”   陈啸之眯起眼睛:“定义球对称的意义。”   “……”沈昼叶心想这点小问题你不能去问别人吗……然后她说:“同心球层,单一球层的物质是均匀的。”   陈教授:“用什么方程?”   “……质量分布方程、流体静力学平衡方程、能量平衡方程、能流方程。”沈昼叶回忆了一下最后一个方程的英文名,那些名词她几乎已经五年没碰了,因此记忆有些生疏——然后沈昼叶笃定地说出最后一个名词:   “——几乎所有的物态方程。应该不会有遗漏了。”   沈昼叶说出最后一个方程名时,头微微抬起,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陈啸之。   窗外刮着大风,而她说得实在是太过流利,下面立刻有学生大喊Bravo。   沈昼叶心想我估计不会被夸——   ——而接着下一秒,陈啸之就拍了拍她的桌子,带着一丝找事的意味,说:   “回答得不错,但别这么看你老师。你看上去像要吃了我。”   沈昼叶:“…………”   沈昼叶看着她熟悉的陈教授那张脸,满脑子只剩一句莫名其妙的、抽象的话——那句话是她一个师妹网恋遇到渣男后在办公室一边砸桌一边重复的:   ‘我透你妈。’   ——你只是想找我事儿!   -   下午三点多,加州的太阳又沉下去了些,天穹湛蓝,风吹过窗外剑兰。   讲台上,陈啸之对下头的学生们道:“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回来继续。”   阶梯教室里里瞬间炸锅,变得比原先更加吵闹不堪,有些围着格子衬衫的女孩去外面上厕所,有一两个人上去问陈啸之问题,他就倚靠在讲台上散漫地与那些学生沟通。沈昼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抿着苦咖啡,翻那本红皮的课本。   陈啸之的课上得很好,她也做了不少笔记。   ——但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差呢。   沈昼叶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有点难受地坐在桌旁叹了口气,抬起头时看到成年的陈啸之笑着拿着支笔,在一个学生的笔记本上点了几下。阳光镀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浪漫与和煦。   沈昼叶呆呆地坐着,想起他训自己的样子,片刻后感到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啪地一声栽进了书里。   ……这不是她的世界。   ——沈昼叶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是她在大学里的第八个年头。   ——大一新生尚且和大二有很大的不同,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入校一年与入校两年的大学生的区别,大四毕业的照片与大一对比,几乎是判若两人的。   四年尚且如此,八年呢?   沈昼叶就算来上本科的课程,也已经没有了本科生的活力。   她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也没有依靠可言,犹如一支荒野里的枯木。虽说陈啸之没有认真怼她,但她只是这课程、甚至这大学的过客也是不争的事实——沈昼叶享受不到缤纷多彩的生活,没有派对也没有熟人,与周遭环境永远格格不入。   苍白透明得像一张漂在水里的花瓣,浪一翻便会沉入水底,再无踪影。   就像她过去的那几年一般。   ——那是一种没有归属的孤独。   沈昼叶趴在书里,听见窗外风声呼呼作响,像是将刮来一整个囫囵的秋天,她还听见上面陈啸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闭上了眼睛,趴在书里,试图稍微眯一会儿。   可是,下一秒,‘咚’地一声,一个沉重的书包砰地砸到了沈昼叶的身边!   沈昼叶一惊,抬起头来——   她面前站着个年轻的西班牙裔青年。   这青年个子颇高,手还拽着自己的书包带,一头微长的深棕色卷发,眼睛则是一种深黑色。他身上有种难言的、诗人般的浪漫气息,穿着件简单的连帽衫和牛仔裤,对沈昼叶笑道:   “Hi,I’m Garrett。”   沈昼叶呆了下,下意识地挪开自己的外套,给这青年腾了个位置。   然后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这西班牙裔青年又以别扭,却又有点绅士的的中文问她:   “小姐,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   ……   沈昼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以英文道:“你可以和我说英语的。”   金黄的光映着窗外的花枝,剑兰吐露花苞,沈昼叶给他挪了点位置,可这个叫加勒特的青年却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给沈昼叶留出了一个舒适的距离,与她空出了一个位置。   “Garrett Perrotta,”加勒特伸出只手,对沈昼叶笑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配合地与加勒特握了下手,说:“April Shen。”   “你上课的表现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加勒特笑着说:“你的名字也很好听——April,四月,是春天。”   沈昼叶觉得这个人非常有趣,友好道:“——这是我爸给我起的名字,我中文名不叫这个,但也差不太多。”   加勒特饶有兴趣地问:“给女儿起名叫四月吗?”   “是呀,因为我是春天出生的,”沈昼叶笑着说:“而我妈妈又有首很喜欢的诗,叫《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我的英文名就叫四月了。”   加勒特笑道:“是个很美的名字。”   沈昼叶礼貌地说:“谢谢。”   “你下次课还会来吗?”加勒特温和又有点风流地问:“还是你只来这一次?”   沈昼叶看了一眼陈啸之。这说自己要吃了他的骚鸡正靠在讲台上,人模狗样地给学生讲题——沈昼叶感到了一丝自闭。   沈昼叶对他说:“……这个学期我应该都在。”   “讲课的人是……是我的导师。”沈昼叶叹了口气:“是他要求我来听他上课,所以我应该会旁听到期末,所以回答你的问题,下节课我还在。”   加勒特笑道:“那他对你有点坏呀。”   沈昼叶想了想,言简意赅地总结:“——这是历史遗留原因。”   “忘了介绍,我是法学院的。”加勒特温柔地道:“因为这个课程有趣,有一个朋友倾情推荐,所以在学期初选了它。我刚刚注意到了,你回答得真流畅,真迷人。”   沈昼叶被夸得有点受用,耳朵都有点发红,小声道:“我都快忘光了……”   “有没有人说过,”加勒特笑着摊开自己的笔记本,那双迷人的黑眼睛望着沈昼叶道:“——你的眼睛很漂亮?嗯?”   “……”   沈昼叶非常诚实地说:“——有。”   “挺多人说的。”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撩了理工女孩严谨地道:“但说实话,我自己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看。”   加勒特:“像黑色的松林……”   沈昼叶揉了揉额头,小声问:“别松林不松林了,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意大利来的?”   加勒特:“是,怎么了吗?”   沈昼叶:“……没什么。”   -   ……   下午三点,圆形阶梯教室。   陈啸之低着头,以一个尽量浅显易懂的方式,给一个学生解释太阳温度的测定方法。   太阳温度显然不能用任何一个温度计去测,也不能用红外线——它最初的测量方法是由一个19世纪的科学家爱丁顿提出,理论基础是太阳是通过辐射来传递热量,而且也是通过建立模型的方式,以理想气体热平衡为模型,计算出了理想模型中太阳最初的温度:3900万摄氏度。   天体物理,尤其是理论部分,是极其依赖模型的。   他这课上不只有学物理的学生,其实还有不少是来凑热闹的别学院人士,如今还多了一个他自己带的‘博士’——沈昼叶。   陈啸之想到这名字,无意识地磨了下牙。   ——‘沈昼叶。’   这名字,几乎令他恨得眼睛发红。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女孩远在万里之外,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存在在他的身旁,犹如那年冬天的鬼魂。   可她如今就坐在这教室里。   “行了,”陈啸之道:“课要重新开始……”   说着,他捏了只粉笔,抬起了头。 第34章 他妈的,这包裹居然是梁乐……   -   陈啸之坐在餐厅里吃饭时, 炽热的风穿过了操场,合欢树在夕阳里只剩个剪影。   加利福尼亚州是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地方,他高中时就呆在旧金山, 如今想来那确是十年前, 却遥远得像是上世纪的故事。   “陈博士,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难得在这餐厅见你。”   陈啸之放下叉左宗棠鸡的手,抬起了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印度裔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加条牛仔裤,笑起来有种亚热带的热情与爽快, 端着餐盘坐在了他的对面。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笑了下, 点头致意:“拉格胡教授。”   卡尔·拉格胡, 陈啸之本科时曾上过他的课, 这位教授量子力学教得很好,是个认真负责又热情过头的老师。陈啸之上课时不觉得教授的热情似火有什么, 然而他确实亲眼见过这南亚人将一个维京后裔吓得抱着自己童年的安全毯来上课。   拉格胡教授笑道:“今天怎么来这吃饭?”   陈啸之随手一指墙上贴的彩纸, 道:“今天这餐厅做中国菜。”   拉格胡看了一眼,发现今天确实是餐厅的中国菜中国文化日——他笑了起来:“但是这餐厅可不太好吃,而且左宗棠鸡也不是中国菜吧。”   陈啸之以勺子翻了下浇了橘子酱的左宗棠鸡,淡淡道:“无论是不是,总有点家的味道。”   拉格胡:“你在家不开火吗?博士?”   陈啸之勺子顿了下,说:“——我从来都是吃餐厅的。”   夕阳泛出金红的颜色, 犹如金粉玫瑰。   拉格胡以手捉起用纸包的墨西哥卷饼,另一手捅破了酸奶的包装。   “不会做饭吗?”拉格胡促狭地道:“你怎么也是个留学生出身,应该不至于不会做饭吧,连我来了美国之后都学了一身手艺……如果想吃家里的味道,没有比自己下厨更靠谱的了。”   陈啸之:“……”   “所以, 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拉格胡笑道:“十几年前我和我的妻子结了婚,从此之后我就不用再自己下厨。”   那确实是一段感人至深的自白,然而陈啸之沉默了下,问:“可是教授,我没记错的话,你妻子是美国人吧?”   拉格胡:“……”   拉格胡羞耻地说:“美国菜也很好吃。”   陈啸之心想这话美国人说我也许相信,你说我就得打个问号——然后果不其然,拉格胡教授红着耳朵,羞耻地咳嗽了两声。   “算了,”教授道:“这话题姑且不提,但是这餐厅的左宗棠鸡真的不好吃。”   陈啸之想了想道:“……宫保鸡丁更难吃。”   拉格胡:“那你还来啊?我对这餐厅的抗议信都好几封了——”   他话尾一顿。   “不过,”这教授终于直奔主题:“——陈博士,那个博士。”   夕阳之中,陈啸之慢慢抬起了眼来。   这青年生得俊逸,那样看人时,眼神却如被磨开了的锋刃。   “那新来的,联合培养的博士生——”教授不无好奇地问:“跟着你做的怎么样?”   陈啸之微一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很好。”   “我就说这学生不会差,”拉格胡拧着眉头道:“我之前看过这学生原先呆的课题组,他们都不是做这个方向的,但是她在材料学做出的成果却非常不错——这能是个简单的人?我自己做梦都想招个这样的博士。”   陈啸之礼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盯着个做应物的博士生不放,”这教授捏着自己的墨西哥卷饼,有点不满甚至于谴责地说:“当时至少有三个和她研究领域相似的老师想让她来自己的课题组,和你们天体物理没半点关系。”   陈啸之想了想,和善地说:“可是她从最初就被指定到了我的方向,天体物理。”   拉格胡教授:“……”   “这是她国内的大导师,那位姓周的院士,”陈啸之温和地说:“亲自向我们的系主任要求的,希望他们给这个博士生换个领域。”   拉格胡教授拿起酸奶说:“——可是连罗什舒亚尔教授也想让沈博士进自己的课题组……最后是你去找系主任,厚颜无耻地说自己缺学生,而且手底下一个都没有。”   陈啸之礼貌点头,示意他继续。   印度裔教授哽了下,愤怒了起来:“你这竞争太不公平了。你这么一说谁抢得过你?”   陈教授停顿了下,漫不经心道:“——所以她是我的人了。”   “……”印度裔教授愤怒道:“你能做个人吗?”   陈啸之从不回答这种问题。他只是端起餐盘,在这教授肩上一拍,示意他自个慢慢吃。   “还有,”陈啸之不爽地道:“我十几岁就学做饭了。”   窗外金黄的夕阳镀在这青年身上——接着他端盘子走了。   陈啸之这人身上有时没半点教授模样,披着件supreme联名的夹克,端着餐盘走时没有人会发现他是Faculty。   那完全就是个在校的大学生。   -   陈啸之吃过晚饭后,在校园里散了个步。   他上完课后比较贤者模式,不想伺候学生的弱智问题,不想回办公室,也暂时不想看到沈昼叶的脸。   黄昏天穹如紫玫瑰,路旁燕子花被风吹得四散。   八月份的旧金山日落时间仍然很晚,因此六点多的时候只是有夕阳,却并没有沉入地底,唯有漫山遍野的金与红。   陈啸之路过体育中心时,那里有几个附近帕罗奥多高中的学生与大学生一起打球。他一时手痒,脱了外套,也加入了这群学生胶着的比赛之中。   陈啸之高中时一度做到校篮球队队长。他个子高,爆发力和持久力都相当不错,曾经是个前锋,上了大学后也断断续续地在打——后来篮球成为了他固定的发泄方式之一。   结束时,拿着球的高中生扯起T恤擦汗,对陈啸之道:“——你打得不错。”   陈啸之摆了摆手,试图找水。   “真的,”另一个人气喘吁吁擦着汗道:“你那下假动作太他妈秀。兄弟以后常来——你是这大学的学生?”   这群学生来打球连个水壶都不带,简直绝了。陈啸之找了半天没找到水杯,满头汗沿着脖颈往下滴,他又翻了下,确定没有,一摆手,窒息道:   “——这的教职工。”   那群人刹那静了。   陈啸之实在懒得解释,把自己的外套和手机一拎,离开了篮球场。   太阳仍没落山,陈啸之拎着自己的外套进了零售店——运动确实让人口渴,陈啸之从冰柜里头拎了两瓶冰水夹着,突然看到旁边满满当当的酸奶柜。   陈啸之:“……”   有个棕卷毛小胖女孩牵着妈妈的手站在酸奶柜前,嘤嘤装哭,要喝蜂蜜味酸奶。   她妈妈弱小地说:“……玛格,医生让你少吃点……”   小卷毛胖胖就开始嘤嘤地哭:“酸奶不是健康食品吗?不是乳酸菌吗?我想喝蜂蜜味的,乳酸菌和蜂蜜有错吗?我也没有要吃冰淇淋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拎着两瓶冰水结账——   他身后那个妈妈不堪其扰,痛苦地叹了口气,卑微道:“……行吧。”   复读机小胖终于得偿所愿,立刻抱了三个小酸奶,牵着她妈,得意地走了。   刚刚还被当成学生的,目睹了一切的陈教授:“……”   买吗?一个小小的声音问。   ——买个屁。陈啸之躁怒地想,就他妈沈昼叶这人也配吃东西?   -   …………   陈啸之回到物理学院时,已经相当晚了。但是物理学院楼上的灯还亮着。   三楼主要放大型仪器,也是学生做实验集中的地方,因此三楼灯火通明。陈啸之抬头看了眼,发现四楼也有个小小的窗口亮着光,窗户开着,窗帘被吹得在风中鼓起。   昏黄的风中,楼下的月季沉甸甸地垂着头,花瓣落进泥土。   罗什舒亚尔教授正好准备下班走人,一下楼就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站在楼下——老教授震惊地问:“Calvin你这?你是打算住在办公室么?”   陈啸之从牙缝里冒出两个字:“……不是。”   他胳膊下夹着瓶没喝完的冰水,右手拎着个沉重的、装满零食的塑料袋。大热天的,他提着那塑料袋从购物中心一路走了回来,路上连拿外套都觉得烦,将外套一团,塞进了塑料袋里。   罗什舒亚尔教授关切地问:“你是研究不顺,打算在办公室呆几天?”   陈啸之:“我从来不在办公室过夜……”   “而且我不吃这东西,”陈啸之叹气道:“老师,这都是零食。”   罗什舒亚尔终于不再忧虑,并喔了一声。   “从来没见你买过。”老教授想了想又补充,“——七八年了。”   陈啸之说:“我从小就不爱吃零食。”   天已经快黑了,最后一丝金红的光即将沉入地平线,陈啸之将那一袋酸奶和各色小果干的零食提在手里,上了楼。他路过隔壁办公室时听见沈昼叶在里面——和那个叫张臻的女孩说话。   “臻臻臻臻臻臻,”沈昼叶甜丝丝地说:“明天我给你打下手,你可以给我做红烧又吃吗?”   张臻:“你是他妈的复读机吗!走开走开走开!滚回去看文献!”   陈啸之隔着门板听见沈昼叶的声音,明显是在恳求张臻:“可是我想七红烧又……”   张臻愤怒大吼:“沈昼叶我掐死你算了!你为什么断了零食之后这么烦!老琢磨着要吃啥是什么毛病!啊啊啊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能吃还不胖啊?!”   “……”沈昼叶可怜巴巴:“嘤?”   张臻:“……”   陈啸之:“……”   “靠你是什么魔鬼,”张臻痛苦道:“你这个对人嘤是跟谁学的啊!就你那做饭水平我也不能让你进厨房……行吧等我周末有时间就做,我这里有麦片你先冲点吃,行吗妹妹。”   办公室里,沈昼叶欢呼雀跃:“好!”   ……   站在门外拎着塑料袋的陈啸之:“…………”   渐沉的天光中,陈啸之看到他的416办公室外有个FedEx快递箱,躺在地上。   斯坦福这片区域的联邦快递员经常把会快递堆在收件人办公室门口,之前医学院那边运送一支昂贵的原代细胞,那快递员就给那课题组将装有细胞的快递箱丢在门外,后来闹得非常大。为此这片区域的负责人收了不少投诉信,然而情况并没有明显的改善。   刚打完球的陈教授开了门,将快递箱一脚踢进办公室。   他往沙发上一坐,拿起手机,语气恶劣地给沈昼叶发了条微信:   「来我办公室一趟。」   沈昼叶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捂着头哭的可达鸭,那只可达鸭像是害怕大祸临头,呆呆地问:“诶?”   ——觉得大祸临头就对了。   陈啸之恶毒地想上课坐在你身边的那男的是谁,还敢在我课上勾搭过来勾搭过去沈昼叶你胆儿也太肥了,大学上课就这态度?第一节课就过来谈情说爱了?操他妈的谈情说爱。   然后他把可达鸭揪过来提问,不提问别的,只让她分析文献的优缺点——果不其然不太令人满意,于是沈昼叶又被陈啸之有条有理地怼了一通。   怼完,陈啸之神清气爽,让沈昼叶拎着吃的快走。   沈昼叶小心翼翼:“……怎么会有这个……”   陈啸之冷着脸道:“不吃放回来。”   沈昼叶明显知道利弊,立刻拎着就跑了。   满室静谧,陈啸之起来打算去拆快递。他从笔筒里摸出把美工刀。   是不是对沈昼叶太过严厉了?他突然想。   ——但是这是必须的。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这世界不是靠欢乐颂变好的。让世界变好的是国际歌。那声音说。   ——成功永远需要血和眼泪,而陈啸之一天比一天明白,二十五岁的阿十正畏缩地缩在壳里。   陈啸之压抑住怒火,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言行,认为日后应对她坦白,但不是现在。   想剥开果壳,需要用很大的力气,需要破坏性。树终归要剪去杂枝,那是树与灌木的区别。   ——而且,陈啸之还没折腾够。   陈啸之一向恨起来就会什么都不想,甚至不考虑发泄的后果——而这是那个甩了他的、将他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的沈昼叶,是将他像垃圾一般丢了两次的阿十。她是在少年身边午夜梦回时的影子,是成年的陈啸之不喝酒时都会出现的梦魇。   沈昼叶是真的他妈的活该,我已经很克制我的怒火了——陈啸之心想。   他低头去研究那箱子快递,将手中美工刀微微一动,打算划开胶带。   可在他划开快递的前一秒,陈啸之忽然发现,那快递的收件人不是她自己。   快递收件人一栏印着:“Zhouye Shen”。   这是沈昼叶的快递?她买了什么?陈啸之感到一丝奇怪——接着他就看到了寄件人的名字:   “Le Liang,Massachusetts。”   ——这名字,这地点。有限的几次相逢。   陈啸之几乎是立刻意识到——   ……他妈的,这包裹,居然是梁乐寄来的。 第35章 陈啸之意识到,过去的十年……   -   陈啸之上次见梁乐——也是这近十年与他唯一的一次见面, 大约是三年前。   那时陈啸之已经快拿到自己的博士学位了,而一年一度的APAPC——亚太先进物理讨论会议正好在夏威夷檀香山召开,陈啸之恰好又想去夏威夷度假, 就买了张机票, 去参会了。   王子酒店大堂里搭着APAPC的与会注册台, 夏威夷的阳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陈啸之就是在那里看到梁乐的。   三年前的梁乐敞怀穿着件格子衬衫,染了个奶奶灰的头,和一群他的课题组同学一起,在注册会议。陈啸之经过时,听见那群青年的谈话里提及机械关节与AI。   陈啸之在注册台前, 将护照和学生ID卡拿出来, 又掏了钱要注册——梁乐就这样站在了他身边。   二十二岁的陈啸之一瞬之间想和他搭话。   他冲动性地想与这个性格一向古怪的、也和他合不大来的, 曾经的朋友寒暄。想晚上约他去喝酒, 然后问梁乐,你还和那女孩有联系吗——如果有的话, 她过得怎么样?   ……我已经七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从来没有打听过她, 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旁。她存在在在深夜的实验室,在我拧上阀门的机器上,存在在我的枕头和冬天里,那十五岁的幻影和气息萦绕不去,长成少女的阿十无处不在——可唯独不在我的梦中。   正是那一瞬间,梁乐抬头, 看到陈啸之。   夏威夷,檀香山,二零一五年春。梁乐认出了他。   那一瞬间被拉的很长,陈啸之脑子里百转千回,正准备开口。   但是下一秒, 梁乐背着包,冷漠地转身走了。   ……   时间飞速回转。   2018年晚夏,静谧浸润了台灯外的黑暗。   ——陈啸之意识到,过去的十年里,梁乐从未和沈昼叶断了联系。   -   ……   沈昼叶将一盆多肉抱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彻底乌鸡鲅鱼了。   她第一反应是,梁乐这程序员大约真的是发达了。联邦快递从马萨诸塞州到加利福尼亚,光快递费就要四十多美元,梁乐硬是给她寄了盆多肉过来,还贴了张纸条,让她拿去防辐射,别猝死在岗位上。   寄盆多肉花三百多软妹币,程序员是真的能赚。沈昼叶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反正这钱她是出不起,她那群同学也出不起。   毕竟沈昼叶每个月的补助加上国家发的部分也不超过四千人民币,在这儿……也不知道陈啸之每个月能给她发多少工资,但是无论发多发少,这三百块——这可是三百块啊!   沈昼叶感慨了一下如今已经十分财大气粗的梁乐,又默默撕开了包草莓干。   她今晚有点累,没打算看文献,于是只是在办公室里呆着,看书。   那袋‘办公室福利’零食摆在她自己的桌子上——隔壁那位教授给她这袋零食时特别的不耐烦,以至于沈昼叶一度认为,这些零食搞不好是他买了放在家里没吃的,可能已经放了好几个月。   没想到一打开袋子,里头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不久、还凝结着水汽的酸奶和各种奶制品,说是拿去哄五岁小孩的都有人信。   但是沈昼叶从小就是小孩口味。   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黑夜之中大风呼地刮了起来。   张臻在天黑前走了,天黑之后沈昼叶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在耳朵里塞了耳机,趴在桌子上,开始找动画片看。   ……   ——二十五岁,其实已经不是个看动画片的年纪了。   迪士尼,甚至梦工厂皮克斯,说动画片是所有人的。   ……但是其实,他们几乎每一部片子的主角,都是孩子。   寻梦环游记的米格与妈妈coco,勇敢传说的公主梅丽达,Big Hero的Hiroshi……玩具总动员的主角则是孩子们的玩具,伍迪和巴斯光年。位于游戏厅的无敌破坏王。   他们总是说动画片是成人的梦,但是连他们自己的角色取向,都是倾向于孩子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往下翻网页时,突然看见了《机器人总动员》的小海报。   视频网站在黑夜中荧荧地亮着,机器人总动员的海报上只有五个英文字母,还有一个孤独的机器人瓦力,与身后浩渺的宇宙与飞船。   《Wall-E》,机器人总动员,上映于2008年的夏天。是她与妈妈,和爸爸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   沈昼叶至今记得,那年六月盛夏,年轻得多的妈妈出门前涂着口红,踩着高跟鞋,对着镜子取笑他们父女,说:只要电影里有螺丝钉、宇宙和飞船,他们就一定得去电影院把这部电影看了不行。   那部电影中,浩渺宇宙中,星云温柔绽放,拿着灭火器飞行的垃圾处理机器人瓦力与流线般浪漫的机器人伊娃在太空中飞翔,又双手交握。   电影结束,灯亮起的瞬间,妈妈是红了眼眶的。   那天沈爸爸用同一个姿势牵着她妈妈的手,一家三口漫步在华盛顿的街头。沈昼叶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天空蔚蓝,风温柔地吹过她的裙摆。   ……后来。   后来。   那一年,她和年少的陈啸之一起看这个电影的夜晚。   那天酒店外刮着寒风,夜里暖气片不太热,沈昼叶又畏寒,陈啸之的被窝倒是非常暖和。夜色之中,少年的笔电散发出柔软又迷幻的光芒。   少年和他的那些美好的过往,瓦力与伊娃。   可是都已经是过去了。   夜黑得犹如花朵裸露在了宇宙里,盛夏晚风柔情地吹过人间。   十年,再温柔的过往也化为了岁月的灰烬。   沈昼叶今天刚被那个十年前和她一起看电影的人摁着头一顿怼,他好像连上课的时候看到沈昼叶的脸都觉得烦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手指悬在确定按键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   ——可下一秒,她办公室门就被笃笃地敲了两下。   门外,陈啸之冷冷地问:“都几点了你还不走?”   “还没走,那你走吗?”沈昼叶说完,想了下,谨慎地补了个称号:“——老师?”   陈啸之:“……”   明明隔着个门板,沈昼叶还是明显地感到气氛一僵。   接着,陈啸之的声音烦躁地响了起来:“沈昼叶你是和我比赛谁走得晚来了?”   沈昼叶:“…………”   被戳穿了。沈昼叶十分直白地小声问道:“……可你不是不喜欢学生走得比老师早吗?”   陈啸之的声音传来:“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不强制出勤。但是你那天走得太早,很不像话。”   然后过了会儿,他又冷淡道:“有事直接走就是。按自己的作息来。”   “……”沈昼叶礼貌地说:“谢谢老师!”   大概是传达到了位的缘故,陈啸之那边不再说话。   沈昼叶又捏了点草莓干,趴在桌上听音乐,桌子上那一袋办公室福利被夜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   十五分钟后,晚上十点多,A栋417办公室。   沈昼叶已经无聊到,开始给她堂弟做高数作业了。   她堂弟比她小五岁,和从小就乖的沈昼叶不同,这小子从小混得很,据说几年前还当过一段时间的他们高中扛把子,打架特别凶,还被人报复性地画过色情漫画。然而他还是被个姑娘给搞得大彻大悟剃头发学习,如今光华学金融。   沈昼叶觉得那是个水得不行的专业——但是也不能否认光华的分确实挺高的。   微信上正在视频通话,北京还是白天,她堂弟——沈泽,和他室友挤在一个镜头里,憋屈地问他姐姐:“所以这题到底怎么做?”   沈昼叶将演算纸往桌上一拍,难以置信地道:“你们一整个宿舍,四个脑子加在一起,连这题都不会?”   他们全宿舍:“……”   沈昼叶将自己算的题举起来一抖,对着那一宿舍人道:“这很难吗?”   “大半夜来找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沈昼叶认真地说:“——这题怎么讲?答案我做出来了,自己抄上,抄的过程中还没看懂的话再来问我吧。”   对面那四个脑子:“……”   一片沉默中,沈泽率先开口:“我说了别找她,她讲题烦球得很。”   他室友:“师姐你那个‘你们连这种题都不会是怎么高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沈昼叶立刻喊道:“你瞎讲!我没有!”   视频通话那头,沈泽叹了口气说:“我说了别找这种金牌保送的物院变态讲线代,你们非不听。这种人讲题的时候表情都会人身攻击……”   “学到了学到了……”   下一秒,戴着耳机的沈昼叶听见了门外又敲了两声。   她立刻扯下耳机。   陈啸之站在门外问:“你还不走?”   沈昼叶飞速挂了沈泽的视频通话,让那群大二小鬼自己琢磨题去,又看了看桌上那一大袋、足有三四公斤重的,能拿去哄小孩的奶制品。   “先……先不走吧。”沈昼叶羞耻地坦白:“我是想等你,一起走的来着。”   陈啸之刹那一静。   沈昼叶耳根都红了:“……我能不能搭一次你的便车呀?”   陈啸之那头半天都没说话。   晚上十点多,夜空乌漆墨黑,路灯映着柏油马路。   沈昼叶委屈地心想搭个便车又杀不了你,我天天晚上自己哆里哆嗦走夜路也没对你提过这种要求……总共不到两公里,要不是校园里不好打车我才不会对你开这个口呢……   于是陈啸之冷淡的声音传来:“——要走现在走。”   沈昼叶立即收起委屈,喊道:“我已经收拾好了!”   她拎起那袋乱七八糟的小零食,飞快地关灯关电脑,冲了出去。   陈啸之披了外套,站在走廊里,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捏着串车钥匙。   沈昼叶看到他就想起自己今天被怼的模样,夹着尾巴连句问好都不敢说,小声解释道:“主要是今晚发的这个什么福利在办公室里放不住,办公室没有冰箱,天气又热,放一晚上绝对要坏的。我打算带回宿舍,但是这包东西太重……”   陈啸之冷淡而又言简意赅地道:“走。”   ——蹭到车了!   沈昼叶得偿所愿,狗腿地说:“应该是顺路的!不会太远啦。”   陈啸之没回答,只是将学生办公室门拽了拽,确保门被关紧,没有帮沈昼叶拎任何东西。   沈昼叶艰难地提着袋子,跟着二十五岁的陈教授朝下走,风从楼下吹来时沈昼叶闻到他身上清亮的雪柏香气,应是喷的香水。   ——非常好闻,沈昼叶想。像是春日的贝加尔湖。   黑夜,楼下只剩零星几辆车,陈啸之一动车钥匙车钥匙,一辆沈昼叶先前没见过的跑车滴了一声,亮起了车灯。   “——上。”陈啸之冷淡地命令:“东西抱着。”   沈昼叶艰难地提着那袋东西,拉开了副驾的门,然后抱着坐了进去。   车里温暖地亮着车灯,沈昼叶的手没怎么干过重活,细长白皙,此时被勒得鲜红。她抱着那袋办公室福利,好奇地看了看陈啸之的车,她并不认识牌子,却看到他在挡风玻璃后放了一摞他以荧光笔画过的论文。   陈啸之拉开车门,长腿一迈,坐了进来。   沈昼叶小心地抱着东西挪了挪,争取不碰到他。   陈啸之发动了车,冷漠地问:“你在哪个宿舍区?EV还是ES?还是莱曼?”   ——陈啸之说的那三个宿舍区都是校内的,而且离这边比较近。   他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这三个宿舍区?沈昼叶迷惑地挠了挠头,这三个宿舍她确实想住来着——毕竟这三个宿舍楼步行过来最多也就五六百米。   然而这些位置优越的好寝室楼都是优先对斯坦福的本科生开放的,联培学生沈昼叶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   “……都不是。”沈昼叶紧张地道:“我住的和你回家的方向是顺路的,我看你好像就是走这个方向,要不然我也不会对你开口了……老、老师。”   陈啸之:“……”   陈老师眯起眼睛:“你住哪个宿舍?”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道:“——Arastradero West。”   陈啸之一怔:“什么?”   “……就是,”沈昼叶瞬间羞耻了起来,开始给原住民科普:“就是校校校校外最远的那个坉子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买个东西得走一公里的那个……”   陈啸之:“…………”   不知为什么,沈昼叶突然察觉到车里的氛围变了。   她抱着那一袋零食,无意识地摸了下自己膝盖上贴的创可贴——那是她在路上摔的跤,已经开始结痂了。车里的空气凝得像一团没发好的面。   在一片沉默中,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嘴唇动了下。   “两公里外那个?”   陈啸之发着抖道:   “——你住那?” 第36章 叶叶,你要去找一个能和你……   -   沈昼叶回到她的宿舍时, 黑夜的尽头起了凉风。   秋风掠过灌木丛,她的寝室楼亮着温柔的灯——阁楼的灯却灭着。沈昼叶抱着那袋零食下车,礼貌地与令她搭便车的陈啸之道别。   陈啸之忽然道:“——办公室没有考勤。”   沈昼叶压了下被风吹得翩飞的裙角, 温和地应道:“我知道啦。”   “我的意思是, ”陈教授握着方向盘, 沙哑道:“……你没有必要天天走得这么晚。”   沈昼叶微一思索,认真地说:“——走得晚是我自己的习惯。”   “我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沈昼叶从副驾驶座将袋子提了下来,扶着车门道:“不对,从研一起就习惯十一点左右走了。因为晚点的时候仪器协调起来比较方便, 而且我晚上的效率比较高。”   陈啸之盯着方向盘, 一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温文地道:“所以这和你没关系。”   “——我本来就喜欢晚上做实验, ”她认真地说:“说实话你的作息和我还挺像的……我回头买辆自行车骑着就好了。”   陈啸之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 他手上用的力气非常大,连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烦我了, 沈昼叶触电般地想。   然后, 在加州的夜风中,沈昼叶对陈啸之喊道:   “谢——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谢谢老师!”   接着沈昼叶不敢看陈啸之的脸,提着那袋零食,砰一声关了车门,飞快地跑回了宿舍。   ……   ——沈昼叶确实喜欢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呆在实验室做实验。确切来说, 有许多科研人员都喜欢这么做,说是感觉‘自己像世界的主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   其实确实如此。   深夜的实验室空空荡荡,没有老师,也没有师弟师妹, 没有接踵而至的杂活与报销贴发票,唯有嗡鸣运行的仪器与亮着的电脑屏幕。   物理楼里,只有孤单的沈小师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她自由又孤独地看着仪器上预设的温度,等着硅片镀膜结束。   ——像是这片荒凉世界的主人。   -   沈昼叶推开她的阁楼门的时候,风将窗户玻璃吹得咯吱作响。   整个房间非常安静,沈昼叶光着脚踩在木条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   她摸出手机,黑夜里手机微微亮起,接着她就看到了妈妈发来的微信:“闺女到宿舍没有?”   沈昼叶笑了起来,在黑暗中回复妈妈的微信:“到啦。”   然后沈昼叶立即笑眯眯地给妈妈拨了个FaceTime过去。   她妈妈那头接的很快。   沈昼叶这边还没开灯,摄像头一片漆黑,只看到沈妈妈好像也坐在办公室里,她穿着件条纹衬衫,似乎去新烫了头发,北京的阳光洒在妈妈的身后。   沈妈妈一愣:“宝宝?摄像头坏了?”   黑暗中,沈昼叶温暖地道:“不是啦,还没开灯。”   她说着,就去摸索灯的开关。   沈昼叶这房间的灯开关有两个,一个在门口,另一个则在她的床头。沈昼叶去摸床头的开关,无意识地朝窗外一看——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黑夜中亮着路灯的漫漫长街。   陈啸之的车,连影子都消失无踪。   ——就像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样。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在她下车后,一刻都没停留,立刻就开车走了。   ……他会怎么想呢?沈昼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让沈昼叶下车时,会像摆脱了一块烦人的、味道奇怪的膏药一般吗?   沈昼叶不敢细想,拼命甩了甩头。窗户里映着夜空与漫漫灯光,映着夜风吹过的空旷的长街。   她的小耳机里,妈妈道:“正好妈妈早上没事儿,和你聊聊呀。”   沈昼叶忍着鼻音,小声应了一声,手指细微地发着抖,啪地按开了灯。   -   刹那,暖黄的灯光充盈了她的小阁楼。   沈昼叶的寝室被她布置得相当温馨,她于来了加州之后的三个星期内就将这阁楼墙上贴满了海报和小星星贴纸,书架里则塞满了书和各色小玩意,光是钟摆仪她就有三个。   沈昼叶小心地坐在柔软的花地毯上,举着手机,与妈妈视频。   她的手机屏幕中,万里之外的沈妈妈关心地问道:“宝宝,这几天累不累呀?”   沈昼叶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对妈妈说:“这几天没什么事的,不太忙。”   “不忙就好,”沈妈妈笑了起来:“找没找到人晚上送你回宿舍呀?”   沈昼叶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下周去买个自行车就好了。”   沈妈妈突然道:“——要找。”   沈昼叶闻言微微一愣。   “要找呀。”沈妈妈柔和的眉眼被晨曦晕开,她举着手机,温柔地说:“女孩子家,有时候不用这么独立。妈妈上大学的时候,从来都是有人送妈妈回家的。”   沈昼叶呆呆地:“……诶?”   沈妈妈笑着说:“你不知道妈妈谈过多少男朋友么?”   沈昼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妈妈大学的时候可谈了可不少呢,”沈妈妈笑眯眯地道:“倒是你爸爸,一点感情经历都没有,搞得妈妈特别愧疚。”   沈昼叶笑了出来:“你老说得爸爸好像好纯情的样子。”   华嫣笑道:“——你爸就是挺纯情的。”   “我第一次见你爸爸就是在波士顿的一家咖啡馆,”她妈妈温柔地回忆道:“他坐在那里和他的朋友一边打德州扑克一边唠数学题,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一看到他,就觉得这人长得真帅,我要给他买咖啡。”   沈昼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你给他买了吗?”   她妈妈想了想,怀念地说:“——卡布奇诺,加一份浓缩和一分糖浆。”   风在窗外吹着,像是又要下雨了。那是她们母女难得放松地聊天的时间。   然而下一秒,沈妈妈恨铁不成钢道:“你如果有妈妈的半分魄力,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吗?啊?闺女?”   沈昼叶:“…………”   “总归要找个人去依赖的。”沈妈妈叹了口气:“叶叶,你为什么老是不愿意去依赖别人呢?”   沈昼叶不知该说什么——但是二十五年人生经验,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此时最好装死。   张臻,甚至她那群师妹的前车之鉴在那,如果一个人的妈妈说出这句话,下面往往跟着三场及以上的相亲。   然而下一秒,沈妈妈却突然怅然地说:   “……叶叶,你以前,真的很依赖那个男孩的。”   沈昼叶愣住了。   “就是你初中的时候给我看的男孩子,”沈妈妈的声音自耳机里传来:“……那个救了你,还挨了刀子的,你们班班长。”   “——那孩子叫陈啸之对吗?”沈妈妈说着,温柔地笑了起来:“妈妈还记得你那时候特别依赖他,什么事都赖着那个男生,他老是好像对你很烦的样子,但是他每次送你回家都送到楼下,会看着房间的灯亮起来再走。”   沈昼叶:“……”   沈昼叶想起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突然有点好笑,酸楚地问:“……前面可能是真的,但后面那个,是你编的吧?”   “啊?”沈妈妈好笑道:“编故事做什么,妈妈从阳台看不见么?那男孩送你上楼之后就等在楼下,等你进了屋,把灯打开他才会回家。”   沈昼叶静了片刻,安静地说:   “……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自嘲地摇摇头:“有什么也都过去了。”   沈妈妈:“是吗?妈妈总觉得你在拿他对你怎么样,拿你爸对我,和别的男生对比。”   沈昼叶坐在地毯上,勉强地说:“……没有的事儿,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华嫣叹了口气:“自从妈妈认识爸爸之后,你爸爸就开着他那辆打工买的1974年的破福特天天载妈妈上学下学,风雨无阻,一接就是那么多年……叶叶,那辆破福特你应该还记得吧?”   “——二十五年前,爸爸妈妈把你从医院抱回来,就是开的那辆车。”   “你爸那时候真的太穷了,”沈妈妈轻轻笑了下道:“我们开那辆二十多年的破福特,一开就是快十年……”   ——那确是近十年的岁月。   沈昼叶连鼻尖都发了一下酸。   她沙哑地嗯了一声,忆起那辆生了锈的天蓝福特林肯。   那辆车总是停在沈家的车库里,风吹过时车窗会摇晃,火花塞接触不良,打火非常困难。而小昼叶总是会趴在车窗上,呵一口气,然后在雾气上画一个小小的笑脸。   ——‘爸爸,’二十年前,小昼叶奶声奶气地趴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问:‘你要送我去见奶奶了嘛?’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飞快一摇头,让回忆停留在那,不敢看到记忆中父亲的脸。   接着她耳机里传来嘎达一声,是沈妈妈将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沈昼叶听见妈妈笔记本电脑开机的声音,看见手机屏幕里办公室明亮的天花板,与落在摄像头上的兰花花叶。   沈妈妈淡淡地说:   “……一个人在世上,太孤单了。”   “所以,叶叶,你要去找一个能和你一起,如风一样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沈昼叶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笑着问:“——那你为什么不找呢?”   “这么多年了,十年了吧。”沈昼叶笑道:“妈妈你到现在也不算老,虽然我肯定不会叫另一个人爸爸,但是你知道的,我绝不反对你再婚。”   接着,沈昼叶听见妈妈端起杯子的声音。   北京的早晨阳光如流金一般,办公室外有学生笑着走过,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上。   “……妈妈为什么不找?”   今年近五十岁的华嫣,想了想,微笑道: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电影《怦然心动》中,年迈丧偶的外公切特怀念妻子时说:这世上有些人光彩夺目,有些人色泽暗淡,也有些人艳丽如夏天的海。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像彩虹一般绚丽夺目的人。   ——只有当你遇到那样的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拟。   -   “我和你爸爸相遇,”沈妈妈笑道:“是在三十年前夏天的咖啡馆,我还记得波士顿的夏日午后,灿烂得就像阳光下的白葡萄酒似的。”   沈昼叶抱着手机,温暖地笑了起来。   年近五十的华嫣怀念地说:“1988年的夏天,正好是距今三十年前,那时候真好,我们还年轻。那家咖啡也好喝。”   沈昼叶想了想,没头没脑道:“我今天也喝咖啡了,三份浓缩的那种。”   “——我总是记得那天的大太阳和我身边的朋友,还有你爸爸。”华嫣温和地说:“我和朋友们约好了第二天开车去海边,而且本来和我约好的男孩儿放了我的鸽子。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我随便搭讪的理工青年会成为我唯一的女儿的父亲。”   沈昼叶笑道:“爸爸是个很闪耀的人。”   “是的,”沈妈妈说:“所以在妈妈眼里,无人能比拟他。”   片刻的沉默,沈昼叶无意识地地看着窗外黑夜的加州。   “那个男生,”沈妈妈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去美国了来着?我记得我听说他是去加利福尼亚了。”   沈昼叶支支吾吾:“是……是吧?我也……忘了……”   沈妈妈笑着说:“说不定哪天就遇见了呢。”   沈昼叶:“…………”   “也、也许……”沈昼叶不太擅长撒谎,小声道:“也许吧。”   -   ——‘也许吧。’   沈昼叶想。   她挂了妈妈的视频通话后,房间里静谧无声,唯有楼下那苏格兰人在公放音乐。   沈昼叶手里拿着陈啸之布置的文献,温柔的灯光洒在外面。这一份是摘自Annual Reviews的宇宙与暗物质光环的联系,综述足有四十七页之多,上面陈啸之以一只红笔零零星星地做了批注。   他的字体已经成熟了不少,却仍能看出他十五岁时的雏形。   而沈昼叶,并非看不懂——她是不想看。   沈昼叶已经受够了开始一件新的、她做不好的事物,不想重新、从零开始。   何况在“天体物理”上,她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几乎毕生都不想再碰触的阴影。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又想起陈啸之在下车时青筋凸起的那双手,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消失无踪的车辆。   让他来送自己回家,应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沈昼叶想着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陈啸之冷漠的眼神,他们如今悬殊的地位,无一不昭示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事无成。   沈昼叶看着那一打订起的文献上的Baskerville标题,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   ……谁没有过英雄般的梦想?   但是梦想总是要破灭的,现实会砸碎一切。沈昼叶只觉得眼眶又发起了红,只得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地方哭出来。   她都越过了那么多的高山,不能在这里落下泪水来。   沈昼叶是拼过命的。在实验室通宵过,也曾为了预约一个仪器六点起床,抱着要做检测的样本坐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她跑过全国,走过夜路,在天文中心外等待黎明。沈昼叶已经将能燃烧的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了。   那些难以攀登的高山沈昼叶都咬着牙翻过,不曾被打倒。   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   故事的最后,沈昼叶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天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   她经历了这种人生,不敢再面对自己的父亲,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不敢回忆。   ——而现在,她手里的只是一篇,她曾经儿时的梦想,天体物理相关的文献罢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这个特别的、探索宇宙与真理的天体物理,是陈啸之已经取得了惊人成就的领域,是沈昼叶小时候的豪言壮志,父亲鼓励的目光,是她失败的过往。   是已经近乎仇恨地看着她的初恋男友的专长,他游刃自如的所在。   ——而陈啸之,早已对她充满冷漠与尖刺。   张臻曾经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导师顺带捎你一程呢?至少能少走一点夜路。’   沈昼叶又想起妈妈说的,少年时,会送她送到楼下,还要等着她房间亮起再走的陈啸之。那些过去的温柔与缱绻,深夜里的灯,在2009新年钟声里的、颤抖的亲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埋在被子里。   别想了,她手指发着抖去关灯,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为什么忘不掉?沈昼叶。分明已经十年了。他本就不会再爱你。他本就不够爱你。   而你确是个凡人。   -   ……   宿舍楼之外。   浓黑的夜色之中,一根香烟火光明灭,地上已经数根烟头。   陈啸之漠然地两指夹着根烟,靠在树下,指间一点火光微弱地亮起又暗淡下来,远处路灯落下温柔的光。   小楼中灯火温暖,犹如荒野里的烛火,依稀仿佛是多年前的北京。   下一秒,加州的夏夜之中,雨声细密地响起,树木在大风中被吹得莎莎作响。   第一滴雨落在陈啸之手上时,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忽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   “……我送你回家。”   那大概只有五岁多的小男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以后每次我都送你到家门口,看你回家行吗,你别害怕了……”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双目赤红,碾了烟头。   然后,他在黑夜里冒着雨,走向自己停在宿舍区岔路口的车。 第37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   -   是夜,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辗转反侧。   夜里雨水如瓢泼一般, 却能让人心里发空。她躺在床上发呆, 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她点开魏莱的对话框, 看着最后魏莱说的那句‘叶叶, 我工作好累, 想和你出去喝酒‘, 又退了出去。   魏莱高考时差了十分, 从人大滑到了第二志愿,没能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 大学四年漂泊在遥远的广东, 毕业后在做996的社畜。   她复又点开徐子豪的微信, 想了想又点开张臻的, 觉得张臻肯定睡觉了, 最后点开梁乐的。他们每个人的头像都形形色色,徐子豪头像是噗噗鸡, 魏莱是一只轻松熊, 张臻则是白底黑字方正黑体写的‘我爱论文’四字, 梁乐则是——梁乐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穿品如衣服的洪世贤。   沈昼叶:“……”   洪世贤还穿过品如衣服?沈昼叶想了想,扑哧笑了出来。   她想了很久, 没有给任何一个朋友发微信。   徐子豪在BAT三巨头中如今的龙头做产品经理, 忙得毫无闲暇可言,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起自己身上背着的房贷。沈昼叶刷微博时还曾见到这人凌晨两点发了一个在知春路的定位, 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下面魏莱评论了极其恶毒的三个字:“死社畜。”   沈昼叶笑魏莱那评论笑了许久, 最后被徐子豪与魏莱俩人摁头, 说她是科研畜,谁也别说谁。   如果这群人还在他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沈昼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发消息, 告诉他们我半夜想起陈啸之了,有点难过,我科研做的也好不顺,我想和你们出去喝酒。   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年,毕业,工作了许久了。   ——而每个鲜活的成年人,都拖曳着他们独有的十字架。   沈昼叶将屏幕关了,怔怔地躺在黑暗里,片刻后突然爬了起来。   她开了灯,温柔的灯光如水倾泻,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她父亲编撰的太空学概论——然后,她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本藏蓝的皮面本。   ……那是这世上只有沈昼叶知晓的秘密。   本子上面的烫金反着光,‘父,沈青慈’三个小字微微闪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翻开了它,磕了一下笔,打算写信。   灯光下,在连绵的、覆盖天地的雨声之中,那本子里露出一角小小的便笺,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沈昼叶:“……”   她愣愣地捡起那张照片。   就算化成了灰,沈昼叶也不可能忘记这张相片。   ——而它,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本子里。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甚至想不出,任何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她仓皇地向窗外看去。   -   …………   ……   窗外光华流转,转瞬天离奇地亮起,回到照片离奇消失的十年前。   北京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雨。那时尚且还没有照片失踪,所有的、属于那个时空的照片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它应呆的地方。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白昼,老太太低低地唱着歌,靠在躺椅上,蒲扇摇摇,双目昏昏地紧闭。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沈昼叶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奶奶——!我给你清完了——!”   时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闲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里,沈奶奶桌上堆着她近期看的书,茶几上腾出个蛮大的空地儿。空闲处摆着袅袅冒烟的钧窑茶壶与两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红袍茶香混着蟹膏,颇有老年人怡然自乐之感。   十五岁的沈昼叶踩着双脏兮兮的球鞋,戴着破球帽,以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   她身后堆着如山杂草,沈昼叶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将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厨房里怼砂锅,朝外瞟了一眼,惊讶地哟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有这能力啊叶叶,”沈奶奶赞许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过来给寡居老人干活。你这孙女还是有点用的……你爹原先平时没少指使你吧?”   “……,”小孙女诚实地说:“……我家原来的花园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乐呵呵地说:“我就说嘛。”   “好了,叶叶,洗手洗脸来吃点心了,”沈奶奶笑道:“学生送来的大闸蟹和海鲜,这季节禁渔期刚过,正肥着呢。”   当了一上午园丁,将一个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昼叶,立刻去洗了脸,跳过地上堆着的杂书,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赵老师对吃一道极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会从学生处收一堆有的没的吃的,更是助长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萝卜苗上油亮细腻的一层鸡枞油,撒了切细的酱萝卜干,一小碟酱过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黄酒香醋煨虾,碗盖一掀,虾煨得金黄柔软。   四个小碟端上来,中秋时节鱼蟹正肥,山光海色竟全在桌上。   天光昏暗,沈昼叶期期艾艾地搓着小爪子,小声说:“奶奶,我一只胖海不够……”   沈奶奶对着她的爪子就是一巴掌:“你们在长身体的小孩怎么这么烦!?”   “对呀,我在长身体,所以我还想吃,”沈昼叶一脸委屈巴巴:“奶奶奶奶奶奶……没有胖海了吗?”   沈奶奶严厉地道:“吃完再说,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没个吃相。吃的不少,也没见你长多高。”   然后她给孙女倒了杯茶,自己斟了杯桂花酒。   沈昼叶欢呼一声,拿了筷子去夹虾。   “——这个虾好吃耶,”沈昼叶吮了吮手指头,对奶奶笑道:“这是哪个学生送的呀?”   沈奶奶说:“你小时候见过,姓顾的。说是他去海边渔船那里亲自挑来的对虾。”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迷惑地问:“……远川?那个叔叔?”   沈奶奶微一点头:“——挺可惜的一个学生,很有灵性,但是家里太困难。”   “走了很久了,现在在山东。”沈奶奶淡淡道:“原先在这找了个初中当老师。可他母亲去世后,大概实在受不了揭不开锅养不了孩子的日子,就离开北京了,临走前提了两兜柿子来,专程对我道谢,说辞别恩师。他女儿那时候只有那么丁点大。”   十五岁的沈昼叶茫然地嗯了一声。   沈奶奶叹道:“——世事无常啊。”   “所谓他们年轻人说的‘梦想’两个字,”沈奶奶夹了一只鲜嫩的对虾,怅然地说:   “——梦想本身就是疼痛。但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年少啊……说给你这小屁孩听,你也听不懂。”   十五岁的小姑娘想了想,甜甜一笑:   “听不懂。但是虾很好吃。”   沈奶奶一笑,应道:“——是,奶奶也希望你不知道梦想有多痛。虾很好吃。”   然后沈奶奶将那只虾放在了孙女的小盘子里。   “下周物竞预赛了吧?”沈奶奶笑着问:“准备得怎么样?”   沈昼叶笑眯眯地道:“奶奶,我还能考差了吗?”   沈奶奶对着孙女的鼻尖就是一戳:“嘚瑟的你——跟你那个爹一个德行。”   “实话嘛。”沈昼叶实话实说:“我爸在我的年纪还没我厉害呢,他都敢嘚瑟,我为什么不敢?”   沈奶奶:“……”   “行吧,”奶奶勉勉强强地道:“但是没人骂你么?”   沈昼叶:“……”   十五岁的沈昼叶想了许久,诚实地说:“——有。”   ……不仅有,而且还挺多。   -   …………   ……   “——兄弟,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麦当劳里放着吴克群的《为你写诗》,陆之鸣坐在窗边儿,外头刮着大风。   下午又有集训的课程,马上快考试了,这集训却不疾不徐。来上课的陈啸之和陆之鸣在新教室旁找了个麦当劳坐着,啃着课程前最后的午餐。   陆学长啃着汉堡,嘲讽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沈昼叶挨骂也算是正常操作。排除异己歧视异类是人的本能。你以为没人嘲讽你?啊?初三来的陈啸之?嘲讽你这狗的还少了么?还有人在背后编排说你爸和校长有不可告人关系的呢。怎么,你就见不得那小姑娘挨骂?”   十五岁的陈啸之烦躁地说:“她那叫普通挨骂?”   陆之鸣:“…………”   陆之鸣回忆了一下他记忆中陈啸之挨的喷,傻逼一样地问:“……不叫么?”   陈啸之冷漠地看了他哥一眼,仿佛他哥提不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是个没用的辣鸡。   陆之鸣:“……”   “你真的太能护犊子了,”陆之鸣摇了摇头说:“小昼叶那点儿真的不算啥,那点内容而已,她自己应该就看得开。在我的印象里,你这个靶子更大的家伙……挨喷比她多多了。”   那其实是句实话。   陈啸之风头较沈昼叶要盛得多,必然会在背后招致更多的非议——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世上关注第二的人向来少,而乌合之众所期待的永远是,‘名为第一’的神话自神坛跌落。   “我不关心这种东西,”陈啸之擦了擦嘴说:“但是她从小就怕这个,别人说多了她会很难受,很容易受外界影响。”   陆之鸣:“???”   “啸之我真的觉得你在追她,”陆之鸣由衷地说:“我觉得你对沈昼叶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是说小时候就不太一样了。”   陈啸之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而且他那眼神还充满嘲讽,仿佛如果他和沈昼叶再扯点深层次的关系的话,他就是世界第一憨批。   -   小昼叶上午在奶奶家当完园丁,下午就抓着帽子去上集训课了。   十月下旬天气降温,外面刮着凛冽秋风,沈昼叶坐在位置上,牛仔裤裤脚全是泥,脚边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   那时还上高二的梁乐看到沈昼叶,差点将茶喷了出来:“妹妹你是去捞螃蟹了吗?”   小泥腿沈昼叶挫败地说:“我还捞螃蟹?螃蟹捞我还差不多……”   梁乐踢了一脚那包袱,难以置信地说:“那这里是什么?我听这嘎啦嘎啦的……除了螃蟹,不能有别的了吧?”   沈昼叶绝望道:“——我奶奶塞给我的太湖蟹。”   梁乐:“……”   “大概有个十一二只吧,”沈昼叶叹气不止:“我奶奶让我带回去,说让我妈做了吃。”   梁乐蹲下身,掀开包袱皮,饶有趣味地道:“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我能拿一只走么?”   “随便拿……”沈昼叶话音刚落,梁乐就一声惨叫,将夹住他的手的螃蟹甩飞了。   沈昼叶梗了一下,将话说完:“……但小心别被螃蟹夹住……”   梁乐怒道:“靠!我不吃了。”   梁乐吮了下被夹出血的手指头,极其挫败,在沈昼叶身边落了座。   沈昼叶想了想,自告奋勇地道:“我这里有创可贴。”   然后十五岁的沈昼叶翻了翻包,找出包里唯一的一个创可贴——那创可贴后面还有一行莫名其妙的、铅笔写就的‘清创之后贴上’,是更成熟版本的陈啸之字迹。   这行字迹,还让十五岁版本的沈昼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因为她后来还拿着陈啸之的如今的笔迹对过许久,并最终确定现今的陈啸之写不出这种上扬的连笔,但是那写‘清’的劲头,绝对是他无疑了。   沈昼叶撕开了那张小邦迪,对梁乐认真地道:   “手指头伸过来,我给你贴上。”   梁乐嗯了声,拿着那拆出创可贴的包装纸看,对伸出手指头,漫不经心道:“这什么?生产日期什么2018年7月,还带穿越时空的?”   ……还有这个细节。   “……,”小昼叶出奇地冷静:“应该是生产批号吧。”   梁乐:“……”   梁乐迷惑地点了点头,将那写了字的、生产批号为20180712的创可贴包装团吧团吧扔了。   拣回来么?沈昼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好歹是个线索。   沈昼叶:“…………”   但是,沈昼叶又转念一想:陈啸之也没少怼我,我为什么要捡他写了字的垃圾?我这么卑微的吗?   小转学生、美国人、应该滚回去中考的小姑娘沉吟一声——接着,她的余光恰好瞥见,陈啸之推开门,逆着光走进教室。   初三四班的陈姓班长长得非常高,有种少年的挺拔,校服微微敞开,现出里面的深色的T恤。他眼眸狭长鼻梁挺直,明明是个少年的相貌,看人时却很有种硬朗而懒的少爷范儿。   而且,又莫名其妙的,摆出了一副爱答不理的狗样子。   狗比玩意。   沈昼叶连想都没想,一脚踢开那坨垃圾,当着少年陈啸之的面儿,拿那张创可贴,给梁学长包了手指。 第38章 “礼貌的代价。”[修]……   -   窗外天光昏暗, 秋色之中梧桐泛了黄,那是竞赛预赛前的最后一堂培训课。   大约是那年春天的冻灾的缘故, 2008年的秋天也来得颇早, 不过刚到十月下旬而已, 却已经再不是个能穿T恤的天气了。   陈啸之在校服外套了个薄夹克, 斜背包,一路朝自己的位置上的方向走去。   沈昼叶则在给梁乐包手指。   小姑娘十分细心,将创可贴缠了两圈,包完之后还体贴地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试图将自己手心的温度渡给他。   梁乐:“……”   沈昼叶甚至握着梁学长的爪子, 关心地问:“学长, 是不是很冷?你手好冷啊, 下课我去给你买点儿热咖啡吧?”   梁学长便嫌弃地说:“先顾你自己吧。”   陈啸之:“…………”   沈昼叶细心又体贴地捏捏梁乐的手, 将自己手心的温度让渡过去——这一系列动作沈昼叶做起来极其自然,小姑娘捏完之后甚至还甜甜地笑了下, 全然不在意自己被梁乐嫌弃了。   然后梁乐挑剔地说:“我乳糖不耐受, 去的话帮我带点奶茶。”   沈昼叶对着梁乐笑了起来。   十五岁的陈啸之喉结吞咽,又一次忍下了他冲动的想法。   可是紧接着,下一秒,陈啸之感到他的衣服,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一下拉扯非常的小心谨慎,像是生怕碰到他似的, 陈啸之愣了一下,然后就感到沈昼叶又拽了拽他的外套,软软地问:   “你喝不喝点热乎乎的东西呀,班长?”   陈啸之:“……”   ——又是他妈的班长。   而且,沈昼叶碰了碰他的后背, 就不再碰触了。   就跟特别怕碰着他似的。   -   课间休息时,陈啸之无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下沈昼叶的方向。   小姑娘位置上空无一人,显是已经出去跑小卖部了。梁乐的外套搭在椅子上,陈啸之一转身不知碰到了什么玩意,那夹克哗啦向下滑,显然是主人跟他同桌一起出去了的模样。   陆之鸣正坐在他身边,突然开口道:“你回头看这位置,看了不少回了啊,啸之。”   十五岁的陈啸之欲盖弥彰地道:“我看时间。”   教室最后头确实有钟表,但是陈啸之手腕上,那个表也不是个摆设。   “……”陆之鸣戳破真相时从不留情面,道:“你今天没带手机咋地,你手腕上那个表呢,这两样不能看时间?你非得回这下头?”   陈啸之:“……”   “啧啧她还带这么多大闸蟹过来……”陆之鸣看了一眼她的桌下那个竹笼,感慨道:“她不会要抱着这一笼子大闸蟹挤公交车吧?也太惨了。”   十五岁的陈啸之把嘴闭上,继而又看向沈昼叶空荡荡的座位。   外面天是阴的,沈昼叶的桌上除了本子外就是个笔袋,那条纹的小笔袋里露出一个奇怪的东西——陈啸之好奇地伸手拽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金色小熊的按动铅笔。他一扯那自动铅,里面哗啦啦地淌出了一堆五彩斑斓的百乐三菱。   陈啸之:“……”   陆之鸣看到那个小熊自动铅,莞尔道:“他们小姑娘都喜欢买这种文具,看来小昼叶也喜欢。”   “……”陈啸之看着那小熊片刻,说:“——反正我不懂。”   陆之鸣:“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买这些东西,借了她们的笔不还的话她们还会打你。”   陈啸之傻逼一样地道:“是吗?”   说着陆之鸣从沈昼叶的笔袋里摸了一只彩色的中性笔,不太爽利道:“那不然?我也不知道她们为啥能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比如我就没搞懂这个粉色和桃子色有什么区别……”   陈啸之拍他一下,不爽地道:“给她放回去。”   陆之鸣试探道:“我还想试试这个粉色能不能画眼睛……”   “——放回去。”陈啸之拧着眉头说。   乱动别人笔袋的陆之鸣将那支粉三菱中性笔拿起来打量了一下,悻悻地塞回了沈昼叶的笔袋。   十五岁的陈啸之看着自己的笔筒,片刻后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过了会儿,又无意识地绞紧了自己的手。   外面大风刮起,柳枝被吹得四散。   陆之鸣:“啸之,在想什么?“   那明明不是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可是陈啸之却看起来像是被碰到了逆鳞……   ——而正是那一刹那,沈昼叶跑进了教室。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因人群而喧嚣不堪,沈昼叶手上拎着个红色的塑料袋,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路跑到了陈啸之的身前。   她身后,梁乐打着哈欠,手里什么都没提,悠悠然地往里走来。   那一瞬间,陆之鸣明显感觉到,陈啸之周身的氛围一沉。   “陆学长——班长,”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定,笑眯眯地对他们两个人道:“不知道给你们买什么,给你们每人买了一罐旺仔牛奶,刚从柜子里拿的。”   然后她从红袋子里拿出两罐奶,放在了陈啸之的桌上。   陆之鸣笑着拿了一罐,道:“哦?谢谢小学妹啊。”   陈啸之看了看沈昼叶,带着浓厚的不满,挑剔地说:“——我不喝这个。”   沈昼叶:“……”   -   沈昼叶拎着一袋她跑了快半公里买来的小零食,看着陈啸之手里那罐她特意挑的热旺仔牛奶,又看了看捏着旺仔牛奶、满脸挑剔的陈姓班长本人,简直被气得头疼。   沈昼叶气愤地问:“你不是说随便吗?不喝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啸之挑刺地反问回去:“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喝什么?”   沈昼叶:“……”   “我不喝这种幼稚的、小孩口味的东西,”陈啸之矜贵又挑剔地说:“我喝咖啡从来不加奶不加糖,旺仔牛奶是绝对不会喝的。”   沈昼叶:“…………”   沈昼叶觉得你他妈有病吧!   她一伸手,愤怒道:“不喝就给我拿回来。”   陈啸之冷冷地瞥了沈昼叶一眼。   那一眼简直冷漠得像是冬天最冰冷的小冰凌子在肉上刮一般——然后,他单手叭一声掰开了旺仔牛奶罐。   沈昼叶:“???”   “下次记得问我要吃什么。”陈啸之抿了一口热腾腾的甜旺仔,漠然地说:“首当其冲我不喝热牛奶。旺仔牛奶是什么傻批东西。”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问:“那你现在喝的是什么?”   陈啸之:“礼貌的代价。”   “……”沈昼叶憋了一下,直接走了。   妈的,行吧。   沈昼叶对这狗人的交友圈充满了怀疑,甚至怀疑陈啸之的朋友是他自己花钱买的。但是她仔细一想,陈啸之这群朋友,从陆之鸣到徐子豪,基本全都有点受虐倾向……这么一看,也许他们各取所需呢。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沈昼叶叹了口气,坐在陈啸之的正后方,从笔袋里挑出她最喜欢的小熊铅笔,准备听课。   ——这是他们在预赛前的最后一次课程。   CPhO的预赛就是下个周末,此时连时间地点都定了下来,沈昼叶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踢着那笼子奶奶塞给她的大闸蟹,往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笔记。   外面的风冷飕飕地吹了过去,像是冬天快来了。   沈昼叶感到一丝寒冷,向窗外看去。   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北京的秋。   而她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秋天会在这里度过。   -   ——这是她回国的第三个月。   沈昼叶至今记得,她和妈妈拖着大件行李箱向外走时,候在首都机场到达口的人。   ……那是穿着一身黑衣的赵兰君,也是她奶奶。   她奶奶脾气相当硬,是个能因为儿子打算定居国外而当做自己没生过孩子的狠角色。那些年她完全不回复自个儿子的任何信件和电话,只当世上没这么个人,还是小昼叶出生后,看在小奶娃叼奶嘴儿的份上,她奶奶才逐渐开始回复儿子的信。   他们回国的那天,赵兰君自家中打车过来。首都天气并不好,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她木然地看着她只在儿子葬礼上见过面的儿媳,与已经长成少女的孙女。然后老人看了她们片刻,苍白一笑,对她们说,走吧。   而那一路上,妈妈和奶奶一路上,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而自此之后三个月,从来都是沈昼叶去奶奶家跑腿,陪奶奶说话,而沈昼叶的母亲则不会登门,当然,她也不会干涉女儿去见祖母。   一年长一年少的两个女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种名为一致的默契。   她们都不愿意看到对方。   ……   五点多时,上总结课的老师撑着讲台,对下面的百十号人说:   “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问我,或者问自己班上的物理老师,下周考试加油!”   然后老师一拍手,快乐地道:“——下课!”   那模样,特别的如释重负。   外面的风呜呜作响,沈昼叶又踢了一脚那笼大闸蟹,简直不知道奶奶是要让她怎么回去。她本来想让梁乐来搭把手帮忙一起提到校外的公交车站,结果抬头一看,梁乐已经夹着电话往外跑了。   沈昼叶:“……”   算了,本来也不能指望他……沈昼叶长叹了口气,一个人将那一兜活蹦乱跳的太湖蟹拎着,背上包,走出了教室。   她所在的理科教学楼在海淀校区的西南角,走到正门口都并非易事。   沈奶奶给的那一笼子活蹦乱跳的大闸蟹都膏满蟹肥,加起来得有快六斤重,四舍五入就是抱着个婴儿走在路上——况且它还被个浸满了水的竹笼子装着。沈昼叶艰难地将它提在手里,然后快出楼门时,累得放下笼子,在楼门口休息了起来。   天际尽头亮起温柔路灯次第亮起,犹如燃亮世间的烛火。   灯下行人们行色匆匆,有人手里提着份饭朝宿舍的方向狂奔,理教门口布告栏里贴着M-Zone海报。沈昼叶端详了下动感地带海报上周杰伦的面孔,然后在玻璃上看见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女孩儿的倒影。   这群女孩还穿着校服,站在楼梯下,笑着交谈。   “……下周我们去吃西单新开的那家牛排吧……”一个人说。   另一个女孩笑道:“行啊,我表姐也说那家很好吃。”   “……行啊,咱们考完试就去……”   沈昼叶听最后那声音熟悉,忍不住看了一眼。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竟然是国庆假期时,说沈昼叶来参加集训是装逼,可能是来谈恋爱的,那女生。   沈昼叶不可能忘记这件事。   那时她恐惧着那些来骚扰她的混混,不敢一个人出校门,那时她贴着这群女孩走,然后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了,与自己有关的传闻。   如今这些女孩就站在下面,仍然成群结队,仍然哈哈大笑。   而十五岁的沈昼叶也与以前一样,孤零零的,她拎着个装满大闸蟹的笼子,背着书包,鞋上还都是白天修葺院子时粘上的泥土,看上去灰头土脸,可笑而孤独。   梁乐与她并不顺道,更不喜欢与人一起回家。他唯一一次提议送她回去,还是出于对沈昼叶安全的考虑。   而沈昼叶却是的的确确地人生地不熟——她过往的人际关系已经被回国这件事完全摧毁,一个来自另一个文化环境的转学生所面临的孤独,其实是毁天灭地的。   沈昼叶算不上外向,经历了父亲的葬礼后,如今也算不得开朗。   而且,与那些天生开朗乐观的人不同,有点怕生的沈昼叶很难与别人打成一片。   ——可是孤独却是真实的。   沈昼叶绞紧手指,听下面的那群女孩嚷嚷。   “……为什么岩岩还不下来,”一个人不满地说:“她不是去找老师问题吗?扔了她算了。”   另一个姑娘说:“不知道,等等吧,岩岩一个人走不回去,就她那认路水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她天亮的时候估计都走到通州了……”   那群女孩噗嗤笑了出来,纷纷骂第二个人缺德。   沈昼叶无声地笑了笑。   ——她想起哪怕自己不去找老师问题,也没有人会在楼下等她。   夕阳在楼宇间留下金红余辉,沈昼叶叹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提那一笼子倒霉催的太湖螃蟹,一边告诉自己羡慕别人有朋友是没用的,首先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出校门——   而正是那一瞬间,另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螃蟹笼子的提手。   大楼梯下路灯延展,天云似火。   沈昼叶:“……”   “……,”陈啸之沉默了下,眯起眼睛,对沈昼叶道:“松爪子。”   哈??沈昼叶完全没料到这展开,头上飘出一连串的问号。   十五岁的陈啸之不爽地道:“松爪子——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带这东西来上课,这玩意多沉你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提回去?”   然后他对沈昼叶不耐烦地重复:“松手。我给你提。” 第39章 万物之理。[修]   -   十五岁的陈啸之冷冷地道:“松爪子——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带这东西来上课, 这玩意多沉你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提回去?”   然后他对沈昼叶不耐烦地重复:“松手。我给你提。”   彼时金红晚霞落在楼宇之间,沈昼叶打量了他三秒钟,怂怂地松开了小爪子。   陈啸之一个人提起了那一笼大闸蟹, 看了看, 又将沈昼叶放在一旁的沉重的书包, 一把拎了起来。   沈昼叶:“……”   “愣什么神儿呢,”陈啸之肩上背着两个书包,拎着一笼螃蟹,漠然地说:“走了。”   他步伐很快,背着俩包提着一堆东西转瞬就下了楼楼梯, 沈昼叶愣了下, 立刻飞快地跟了上去。   “走这个方向。”陈啸之口气不善地说。   沈昼叶早就已经不在意班长的坏脾气了, 她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帮我拎东西?——不对你为什么会在这?”   陈啸之不爽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我不是这意思……”沈昼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纠结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哎, 算了, 谢谢你,我一个人往校门口拎的话要走好久。”   陈啸之嗤了一声,意思是知道了。   暮色深重,青黄梧桐在秋风中簌簌发抖。沈昼叶与陈啸之沿着道路向前,沉默如河流般于他们二人之中流淌而过。   一片静谧之中,沈昼叶忽而小声对他说:“谢谢你呀。”   陈啸之眉毛一扬, 似乎想说两句话,而下一秒小转学生就糯糯地补充了称呼:“——班长。”   “……”   陈啸之不爽地道:“顺路,和你没关系。”   沈昼叶甜甜地一笑,眉眼柔和得像春天的花儿,说:”那也还是谢谢你。”   “螃蟹好重的, ”沈昼叶又温暖地对他道:“我奶奶塞给我之后我都不知道怎么拖回家,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校区西南门那么远,出去还得走好久才能到公交车站……”   陈啸之不太爽利地看了沈昼叶一眼。   那姑娘开心地提议:“所以我一会给你买饮料吧?你想喝什么鸭?”   “……”   陈啸之并不正面回应,嘲讽哂道:“你太弱了。”   然后他拎着东西,挑剔地说:“还有,我不喝饮料。”   沈昼叶辛苦地跟上他:“那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美国不是很重视体育吗?”陈啸之打断了她,挑刺地说:“你怎么这么弱鸡?这才多沉,你就拎不动了?”   沈昼叶已经快能忽视陈啸之那些挑刺的话了,莞尔道:“很重视是真的,但是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小学一年级医生就给老师打过电话,说我应该避免参加剧烈活动。”   陈啸之瞬间静了。   “我小时候真的不大行,”沈昼叶挠了挠头道:“有段时间天天带着吸入剂去上课……所以体育课我很少参与。”   陈啸之舔了舔干裂的唇,沉默了许久,艰难地问:“……带什么药?”   沈昼叶莞尔地说:“儿童哮喘而已,年龄大了点儿,早就自愈啦。”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   “——不是什么大病的。小时候每个班上都会有一两个不用上体育课的小孩,我碰巧就是其中之一。”沈昼叶笑道:“不过我爸妈被我吓怕了,后来一直给我报游泳班,我到六月的时候还每个星期都得去游两三个小时呢。”   陈啸之忽然开口:“——那是什么时候?”   沈昼叶迷惑地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我记得是上小学之前……大概是六岁吧?”   然后她感到,身边的少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犹如孤独的山川。   夜风穿过长街,自行车车棚被刮得轰隆鼓动。傍晚时分,校园广播里温和女声在音响中说:   “……校园广播FM98.2,”那声音温柔地道:“英国诗人,威廉·巴勒特·叶芝那首最脍炙人口的诗、同时也是同学们在高中课本里学过的《当你老了》里,这样写道……”   “……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感谢同学们的陪伴……”   “今天最后一首歌,就是老学长们的《一生有你》。”   沈昼叶在广播声中安静了一会儿,小声道:“……说起来我五岁的时候还回过国呢。”   陈啸之眉毛一扬:“——哦,十年了?”   “嗯,十年了,”沈昼叶点点头,笑道:“十年前,我还住在我奶奶家呢。”   暮色温暖,少年无声地笑了笑。   音响倾泻出春水般的前奏,那是广播台的终曲——这首歌之后就是亘古的静谧。   然后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道:“班长,你把我的书包给我吧,你帮我拎螃蟹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沈昼叶说着伸出手去够自己的书包——下一秒,她被陈啸之bia几戳了一下。   “呆着,”他看着沈昼叶,不爽地道:“我让你碰了吗?”   沈昼叶揉了揉额头,小声说:“可是那是我的包……”   陈啸之重复:“——呆着。”   “……,”沈昼叶由衷地感慨道:“……你脾气真坏啊……”   陈啸之连辩解都不辩解,只当这是在夸他,接着他微一扬下巴,示意沈昼叶赶紧跟上。   沈昼叶笑了起来,三两步蹿了过去。   他们身后,路灯微微一闪,秋日的月季花瓣落于泥土,发布于2001年的歌曲如水荡漾。   -   沈昼叶本来是打算挤公交车的。   还是那句话,她不习惯打车。原因有二,一是沈昼叶从小就不喜欢车里的味道,二是打车确实贵。   但是陈啸之往路边一站,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夜风习习,路边灌木簌簌作响,公交车站后就是北大科技园,车站里全都是抱着胳膊等车的大学生,风一吹,有些小姑娘甚至冻得跺脚。   鹅黄出租车停在马路沿,陈啸之一把将后座门拉开了。   沈昼叶弱弱地说:“……我坐公交车就行……”   陈啸之淡漠道:“——上车,我回家路上顺便送你回去。”   沈昼叶十分纠结,看了一眼那一笼子大闸蟹,又看了看陈啸之。   陈啸之生得长腿宽肩,肩上背着俩书包,凉飕飕地说:“要不你自己去挤公交?反正我是无所谓。”   沈昼叶:“……”   傻子才选后者,沈昼叶立刻钻进了出租车。   陈啸之跟在她后面上车,将门砰地关上了。车厢里空间密闭,大闸蟹被他放在座位中间,沈昼叶将自己的书包捞了过来,抱在了怀里。   陈啸之拽了下沈昼叶脑袋后面的颈枕,把颈枕拽平——那几乎是个无意识的动作,更像是某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然后,陈啸之在黑暗中说:“——师傅,先去滨杨花园,再去山海观景。”   那师傅道:“好嘞。”   沈昼叶一呆,惊奇地说:“哇班长你居然还记得我家在哪?”   “……,”陈啸之难以置信道:“怎么你会忘?”   沈昼叶静了下,有点羞耻地承认:“……你记性比我好。”   出租车在黑夜里驶了出去,犹如滑进漆黑湖泊的星点。   陈啸之手撑着下颌,望着窗外,高挺鼻梁掩住了深邃眉眼。   那一瞬间,沈昼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气。   ——那声叹气非常轻,几乎像是宇宙中星云的呼吸,又像是空旷海岸无人聆听的波涛,令人心中酸涩难当。   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胸口。   ……那处一片酸涩弥漫散开,仿佛是弄丢了生命的一簇火。   可是陈啸之在想什么呢?沈昼叶摸着自己的胸口难过地想,他好像心里总有点什么东西——   ——还不待她想完,下一秒,陈啸之重重地、带着恶意拍了拍沈昼叶的头。   “……”沈昼叶呆了一下。   黑咕隆咚的车里,陈啸之一边拍一边恶意地道:“沈昼叶你这毛怎么这么卷?你属狗的吗?”   沈昼叶:“……???”   “你别说手感还挺好,”陈啸之又揉揉摸摸,感慨道:“摸着还能改善心情,啧,你这脑袋生得不错。”   他说话的那语气,还满含复仇的快意。   沈昼叶震惊地看着正在摸她脑袋的陈啸之——陈啸之这人此时脸不红心不跳,顺着毛摸完逆着毛撸了两下,沈昼叶总有种感觉,好像这人在报仇,但是具体是什么仇……被撸毛的沈昼叶一点头绪都没有。   沈昼叶:“……”   “别摸了哦,”沈昼叶认真地提醒道:“我是天然卷,不是长毛的哺乳类动物。被摸头是不会开心的。”   陈啸之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又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下一秒,沈昼叶一把就抓上了他的手。   -   陈啸之:“……”   陈啸之看着自己手上整整齐齐的四条带血爪子印,又凶狠地抬头看了沈昼叶一眼。   加害者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委屈巴巴地说:“……我都让你别摸了。”   陈啸之以手碰了下,疼得嘶一声,车外灯光绚丽,霓虹灯映着那四条血道道——他眯起眼睛看向沈昼叶。   沈昼叶缩成一团团:“让你别摸嘛。”   “……。”陈啸之那声音跟想弄死她似的:“你他妈还挺狠。一下就见血。”   沈昼叶心想明明是你自找的……   但是她没去抬这一杠。小转学生只是抱着自己的书包,心想我应该不会在这里被陈啸之杀掉吧,我好想快点回家……呜呜呜救救孩子……   陈啸之:“…………”   “……行吧。”陈啸之大概意识到自己吓着人了,以胳膊抵着窗户,不自然地道:“预赛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觉得你问题应该不大。”   沈昼叶抱着书包,小心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我觉得好像也不太难。”   陈啸之笑了笑道:“看你数理知识相当扎实,学过?”   沈昼叶眉眼一弯,点点头说:“学过。”   “我爸妈就是教这个的,所以原先是跟着爸妈学。”沈昼叶笑眯眯地说:“也算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吧……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学物理的快感,所以预赛的那些知识我很早就学完啦。”   陈啸之笑了下:“——挺厉害的。”   他们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辆穿过霓虹灯如星辰散落的城市。   “……你喜欢这个?”陈啸之撑着自己的下巴,忽地望向沈昼叶。   沈昼叶眨眨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其实是个非常放松的氛围。在交错的灯光中,沈昼叶看着陈啸之,半天笑了出来。   “我转学来的时候,潘老师说你也很喜欢的。”她笑眯眯地补充:“——班长。”   陈啸之:“…………”   然后沈昼叶温暖地说:“——所以当时我总想缠着你。”   陈啸之僵了一下。   “我从小就有这样的理想,”十五岁的沈昼叶眼里是满溢的星点:“想成为一个穷苦的,但是抬头就能看到星辰的人,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每年秋天等诺贝尔物理学奖评议委员会给我发邮件。”   沈昼叶说:“未知,理论,The theory explains everything——能说明一切的原理。”   北京的冬夜里,陈啸之又定定地看着她。   “我总觉得班长你也是这样的人。”沈昼叶笑道:“我觉得当你做物理题的时候,你不是在做出答案,你是在解决问题;你不是在为了成绩去学一样东西。”   她看见陈啸之嘴唇动了下,却一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说:“你是,梁学长也是——但是我总觉得你的目的要纯粹得多。”   “万物的起源,”沈昼叶闭了下满是恒星的眼睛,那姿态甚至令人联想起赤子——她说:“一切为什么会如此。”   “我们为什么站立在这篇时空,以科学将将未知化为已知,然后再以已知为剑,剑指向更远处。”   “——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   沈昼叶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坐在北京黄出租里,对陈啸之重复:   “说实话,那时候我甚至不认识你。但是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你应该是这样的人。”   她的身边,陈啸之眼眸颤抖,别过脸去,嘴唇翕动了一下。   然后,十五岁的沈昼叶笑道:   “无论你是不是,班长,你现在都可以骂我是个中二病了。”   ——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语。   无论从谁嘴里说出来,都会因为太像诗歌而惹得人脸红的自白。   但是由十五岁的沈昼叶说出口,却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赤诚的浪漫。 第40章 「它」还没有达成目的。[……   -   ——陈啸之最后也没骂她是个中二病。   沈昼叶没搞明白陈啸之为什么会放过这个羞辱自己的机会, 因为她在这环节挨过不少骂,而陈啸之属于进行过这个环节的、脾气最坏的那个人。大概是自己送上门让他骂,他就不愿意骂了的缘故?——沈昼叶是这样推测的。   但是, 这一路上, 陈啸之的确没有流露出任何烦躁的模样。   而且他看上去, 甚至还有点照顾沈昼叶的意思。   夜里七点钟。   暮色深沉,城市光点如同星空。鹅黄出租车穿过高架桥,桥底福娃雕塑被照灯映亮,车厢里灯光交错。   “……上次我还听魏莱讲,马上就要秋季运动会了……”   沈昼叶想了想, 又笑得甜甜地问他:“班长你知道这事儿吗?”   她说话时咬字不甚清晰, 儿化音模模糊糊, 却有种别样的青涩。   陈姓班长已经懒得计较这称呼了——他微一点头, 靠在后座上,散漫道:“是。下下个周。”   “果然!我还想报个项目呢, ”沈昼叶笑眯眯地抱着自己的书包:“想跑接力来着!潘老师怎么也不在班会上提运动会呀?”   陈啸之打量了一下沈昼叶那小身板儿, 道:“马上中考了。到时候就是随便找几个人去跑而已——你想跑的话我把你加上?”   沈昼叶点了点头,特别顺手地拍他一马屁:“班长你真厉害!”   陈啸之:“…………”   陈啸之几乎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叫了行吗,然而下一秒钟那出租车就靠着路边一停,熟悉的景色与入口,楼下还开着家7-11,门上凝结着雾气。   ——沈昼叶到家了。   司机懒洋洋地开口道:“好了, 滨杨花园到了。是谁下车?”   沈昼叶喊道:“是我!”   接着,十五岁的沈昼叶眉眼笑成一轮温柔的月亮,对他说:“……班长你让让,我下车。”   陈啸之突然道:“——你叫我什么?”   黑暗中,沈昼叶一愣。   “你叫我什么?”那少年不爽地说:“我没名字吗?”   沈昼叶呆呆地问:“……你、你不喜欢我叫你班长吗?”   陈啸之反问:“我叫你转学生你乐意不?”   “……”沈昼叶静了下, 想起陈啸之原先的狗态度,诚实地说:“……不乐意。”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陈啸之慢条斯理地道:“所以我也不喜欢被叫班长。”   沈昼叶懵了一下:“……那我叫你的名字吗?”   “……行,”十五岁的陈啸之听见自己几乎是勉强、甚至是欠揍地,对阿十说:   “反正别叫班长了,叫名字也行。”   于是阿十就笑了起来,温暖地叫了他的名字,然后下了车,与他道别。   那一刹那风吹过她的校服,显出少女姣好的轮廓与纤长的腰肢,辫子被吹了起来,犹如风中张扬腾飞的长嘴山雀。   “再见呀,”长大成人的阿十笑得像太阳一般,又说:   “——陈啸之。”   ……   伪装太辛苦了。陈啸之对她挥手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紧张到手心都是汗。   -   ——不是每个人都能与童年的玩伴重逢。   大多数人说再见的那一瞬间,就应该是诀别了。从幼儿园转学离开的同学,哪怕只是搬家去了另一个行政区,在他们离开教室的那一瞬间,那教室里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再遇到这个同学。   陈啸之将头搁在车窗玻璃上。   黑夜里,整个城市在他额角外流淌而过——霓虹与三里屯,正在动工的大悦城,秋夜莎莎作响的梧桐,奥运会方才结束的城市。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下他,忽而道:“小伙子,刚刚那小姑娘是你女朋友?”   陈啸之摇摇头,沙哑地说:“……不是。”   出租车司机嗤地一笑:“都这样儿了还不是呢?”   “——你又不顺路,还把人一路送回去,”那司机忍俊不禁地道:“完事儿还让我在人家楼下停着车,你得看她进楼,谈恋爱的都未必有这心思……”   陈啸之睁开疲惫的双眼,问:“师傅,您见谁家女朋友会叫男朋友‘班长’的?”   司机闻言,哈哈大笑。   “……你说得对,”司机笑得不住摇头:“是我想错了,叫班长是真的不行。”   但是那司机又笑着:“——但是,小伙子,你喜欢她。”   陈啸之顿了下,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说话。   一片黑暗中,那中年司机忍俊不禁道:“那小姑娘确实招人疼,笑起来也甜,大家喜欢她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小伙子你看她的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宝贝似的……”   陈啸之:“……”   他没说话,更没反驳。   陈啸之外套下露出一截红白的校服,他靠在窗户上,将被挠破了皮的手背,无意识而又柔情地抵在自己的唇角。   车忽地一停,红灯拦住了去向,万千车整齐地停在世间。   司机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你这就是最好的年纪。”   “喜欢就去追,不要磨叽,”司机懒洋洋笑道:“小伙子,一个能对你说出那种话的姑娘,不是哪里都有的。“   陈啸之哑着嗓子,艰涩地说:“……我……我当她是……”   ……我当她是朋友。   ——我和她拉过勾。他想说。   初夏深夜,漫天温柔绽放的星云,小昼叶肉嘟嘟的指头。他们勾着手,稚嫩的面颊蹭着屋顶的草。她手上黏糊糊的糖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那是我的承诺,是我的血誓。   司机眉毛一挑,饶有趣味地问:“你想说,你当她是朋友?”   那一刹那,几乎像是杰克的豌豆一般,陈啸之感到一株参天的凤凰花,自他的心中破土而出。   ——杰克将自己辛苦易来的魔豆种在窗外,以为它会从此烂掉或在世上消失,可那颗豌豆隔天便长成了参天凌霄的豌豆藤,粗壮而宏伟,直冲云霄,抵达另一个世界。   “……小伙子,朋友和喜欢不冲突。”   那司机将车开进茶马南街时,带着笑意劝他:   “横竖都是要做对方身边的人,一心为对方好……这世上爱上朋友的人有多少你知道么?”   陈啸之无意识地碰触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四道血爪印,他的手指抚摸着那处皮肤,任由灯光交错地落在世间。   接着,那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转过身,笑道:   “——小伙子,到家了。”   -   ……   CPhO预赛的前天晚上,沈昼叶辗转反侧,怎么都没睡着觉。   小转学生满脑子都是如果预赛被刷下来可怎么办,刷下来就得在学校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背陈涉世家和翻译,什么苟富贵无相忘,大楚兴陈胜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鸿鹄’是什么意思来着,好像是什么志向伟大的鸟?天鹅?   ……靠我连这个都不记得,沈昼叶如遭雷劈地想,最后会不会连高中都没得上啊?   在床上躺尸的沈昼叶:“……”   她被最后一个念头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顶着一头乱毛砰地坐了起来。   事已至此,睡是不可能睡得着了。   夜风萧索,京城入冬,风已经颇为寒凉。   沈昼叶趿上小拖鞋,披上了自己的绒绒外套。她簌簌地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出来时发现妈妈没有关客厅的窗户,便钻去阳台,将开着的那条缝关上了。   客厅黑夜静谧,藤萝委顿于夜中,沈昼叶愣了下神儿。   ——半个多月了。   半个月多月了,没有任何回信。   自从她上完杨聂老师的课,完成那封通信,并将它夹进去之后,那本子再也不肯传送任何东西。沈昼叶后来又试图往里面夹了不少次信笺,换了纸,也重新誊抄过,然而它还是异常固执。   就像是本子失去了它应有的魔法一般。   可是沈昼叶却又知道,它还没有。   不知为什么,沈昼叶就是觉得,这只是暂时的。   她莫名地感到那本子背后有些什么东西——有些超出‘科学’二字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引导着这场通信。   沈昼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它’显然还没有达成目的。   ——应该是没有达到本次「触发」通信的条件,沈昼叶想。   沈昼叶怅然叹了口气,将厕所的灯关上,温柔夜色将十五岁的女孩包裹。   比起这场通信如何,沈昼叶更想排解掉心中的压力,早点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还要考试,沈昼叶深知自己安身立命靠的是她在这个时空的努力,而不是通信本。   哪怕十年后的她寄来十万封信,沈昼叶明天考试还是得靠她自己。   沈昼叶:“…………”   也太真实了。   她挪回自己的小书房,抱着腿蜷在了椅子上,开始翻自己的通讯录。   夜里十一点半,沈昼叶捏着自己的小诺基亚哔哔哔地按着,从上往下翻——竞赛老师,显然不行,晚上十一点半给老师发短信,不想要命了才这么搞。   ……梁乐……梁学长睡觉睡得太早了,嘴又太毒,沈昼叶嘴笨,惹到了他容易被喷死。   下一秒,沈昼叶看到了‘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的名字。   ——陈啸之。   “……,”沈昼叶挠了挠脸,思索了三秒钟,点开了他的短信框。   ——陈啸之这人虽然脾气坏,但是脾气坏,不代表他会因为这事儿生气。   而且他现在极有可能还没睡,毕竟据沈昼叶从男生们交谈中的浅薄了解——陈啸之和她一样都是夜猫子体质,晚上效率远大于白天,而且所需睡眠极少,有时半夜一两点睡都是常事儿。   沈昼叶盘腿坐在桌前,哔叽哔叽地摁着九宫格键盘:“睡了吗?”   然后沈昼叶开始盯着手机屏幕,等回信。   三分钟后,初三四班班长回复道:“没。怎么了?”   沈昼叶又挠了挠脸,羞耻地摁着手机屏幕,字一个个地出现:“……紧、紧张……睡不着,想找人聊天。”   一分钟后,陈啸之回复:“……”   沈昼叶看着那来自六个点儿,脑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简直想从人间蒸发。   ……真的是疯求了!沈昼叶绝望地一头栽进被窝,为什么要找陈啸之?梁学长嘴毒他难道就不毒?他比梁乐S多了啊!沈昼叶你不能自己看点动画片排解一下,非得去找这个怼么?   赶紧给他道歉……沈昼叶瑟瑟发抖地点了一下回复,刚在框里打上‘对不起’三个大字——   ——她的手机又咻地一声,来了条短信。   沈昼叶耳根都在发红,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假装自己是只平底锅,然后点开了短信。   初三四班班长问:“能接电话么?”   沈昼叶一呆。   她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展开——沈昼叶往被子里缩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吵不醒妈妈,便回了两个字:‘可以。’   紧接着,沈昼叶的手机就来了通话。   沈昼叶:“……”   那是沈昼叶人生第一次在十一点之后接男孩子电话——只是她那时候还浑然不觉。她开窍很晚,而那时候显然在她开窍之前。   听筒里一片寂静。   “——喂?”沈昼叶埋在被子里,试探地小声道:“喂?”   耳机入手机的声音嗤嗤拉拉地响起,过了会儿,一个不甚清晰的男声出现:“喂——能听见吗?”   沈昼叶:“能。”   “刚刚找了下耳机,”小喇叭里,陈啸之问:“怎么了?睡不着?”   小姑娘小声嗯了一声,诚实地道:“对。所以我也不想别人睡着,正好你醒着,居然还愿意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找你转移焦虑。”   陈啸之:“…………”   “沈昼叶你是网路恶霸?”陈啸之漠然地说:“还转移焦虑?你怎么这么能?”   沈昼叶:“你不信吗,那我这就开始。陈啸之你该做的题做完了吗,准考证带了吗身份证带了吗明早的闹钟定了吗?明天早高峰被堵在路上怎么办,CPhO考场要提前半个小时入场所以八点半得到,没到就明年见,还有你上次课上做错的受力分析还有上上次课画错的电路图……”   电话那头沉默三秒,接着极其冷漠地说:“——挂了。”   网路恶霸委屈地喊道:“别!!”   陈啸之:“?”   “……别挂鸭,我就是太焦虑了,”沈昼叶难过地说:“我现在必须找点什么做做,找个人说说话,要不然我连躺都躺不住……”   陈啸之:“……”   “……行吧,”他微微倒抽了口气,松动道:“……那我陪聊一会儿。你一紧张话还不少。”   沈昼叶小声道:“据说我喝了酒话更多。但是只要神经一紧张我就屁话不断……”   陈啸之那头传来风声,他静了会儿,嫌弃地说:“你他妈喝了酒得啥样?聊聊吧,你为什么紧张?”   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想了想,闷闷地说:“……我怕考不好。”   听筒里,陈啸之问:“你为什么考不好?你先说说这件事可能性有多高。”   “……”沈昼叶从自己的被子里冒出个脑袋,将手机盖在脸上,诚实地说:“……不到5%。”   “是啊。”那不甚清晰的声音说:“——百分之五。”   沈昼叶:“……”   “百分之五,”陈啸之在风中道:“这个概率应该囊括了你没带身份证准考证,没定闹钟,八点半没进考场,早高峰被堵在路上,受力分析画错电路图没用标准卡尺,考试一不小心带进去了复习资料被判定作弊的可能性吧?”   沈昼叶沉默片刻:“……你记得怎么这么清楚?是不是刚刚又给我记了一笔仇?”   陈啸之皮笑肉不笑:“呵呵。”   沈昼叶:“……”   这他妈什么人啊!记性这么好的小学鸡真的好他妈恐怖……   沈昼叶瑟瑟发抖地又一次缩回了被子。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深吸了口气。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操心什么。”那声音说:“估计就什么乱七八糟的、考不过的话就得回去学语文之类的绝望发言,或许还有自己上不了高中可怎么办?我说的对不?”   沈昼叶:“……???”   “大……大概吧,”沈昼叶被戳穿了心事,小声道:“差不多……是这样。”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却平静地开了口:   “——但我觉得你没必要怀疑自己的优秀,因为我不会。”   沈昼叶微微一愣。   那句话十分坦诚,他甚至都没有任何遮掩,更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行了行了,”陈啸之嗤地笑道:“——别想这么多,这都什么有的没的。乖,睡吧啊。”   他说一口很正的京片子——那腔调刚硬里带着点儿懒,像一壶春日酿的酒。陈啸之甚至都没说什么话,可沈昼叶却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像是悬着的心落在了地上。   “好呀。明早见吗?”沈昼叶小声问。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她听见陈啸之嗯了一声。   “——嗯,明早见。”   他道。 第41章 沈青慈的女儿,从不需要检查……   -   挂了电话后, 沈昼叶一夜好梦。   ——陈啸之居然很有些安慰人的能力,他那句‘我从不怀疑’就像一针定心剂一般,沈昼叶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话就感到安心, 一整晚都睡得极其踏实。   -   次日清晨, 沈昼叶朦胧地睁开了眼睛。   金黄灿烂的阳光落在了沈昼叶的枕头上, 闹钟铃地响起。   预赛终究还是来了。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下床,趿着小拖鞋穿过洒满阳光的客厅,去浴室洗漱。而她经过厨房时,朝厨房看了一眼。   早晨的厨房里,沈妈妈在下碱水面, 她的身影手忙脚乱地敲着鸡蛋——考前吃面是她家的传统, 说是面条顺滑, 预示着万事顺顺当当。那在沈爸爸在世时, 曾是他的工作。   ——如今却只能由妈妈来动手了。   沈昼叶走进了浴室。   如果沈昼叶在两个月前看到这一幕,她也许会跑到厕所偷偷哭一场。可是生活总会继续下去, 而伤口总会愈合。   沈昼叶没有哭, 她只是觉得心里像是穿了风。   那天早上的早饭是煮的有点烂的面条,上面两根小青菜和曾经是荷包蛋的碎蛋黄,华嫣女士又想办法倒了点生抽,大概是想让它的颜色看上去好看一点,带点儿肉色——显然失败了。   沈昼叶:“……”   刚刚描述得太好听了点,其实是一碗飘着菜叶的褐色糊糊。   “……, ”沈妈妈摘下围裙,和善地道:“直接吃吧。”   沈昼叶怀着一丝希冀道:“……那个,妈妈,我能不能去食堂吃油条?”   沈妈妈语调瞬间拔高:“你吃不吃?”   沈昼叶立刻怂怂地拿起了小筷子,捞了两下面条, 大概捞到第三下的时候捞起的面条断了,沈昼叶看了一下妈妈的脸色——她妈躲开了她的目光。   沈昼叶:“…………”   她自己去拿了勺子,去舀面汤喝。   沈妈妈忽然道:“奶奶给的螃蟹,剥出来的蟹膏,冰箱里还有,去弄点吃。”   沈昼叶应了,去冰箱里拿了个小罐子,将里面的蟹膏戳出来了一些,连着蟹黄红油都倒了进去。清晨的阳光掉进碗里,又被汤匙搅碎,融进汤里。   沈昼叶叹了口气:“奶奶那天真的给了好多……十二只,妈妈你又不吃螃蟹,我又吃不完。她怎么给这么多呀?送邻居也好的嘛。”   沈妈妈浅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那可能是个十五岁的沈昼叶还不能够理解的答案——她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操心考试,而不是操心为什么那天奶奶会给她们那么多螃蟹。   沈妈妈忽然问:“考试紧张么,宝宝?”   沈昼叶非常馋蟹膏,几乎已经将那面糊都喝完了,闻言微微一愣,犹豫着回答:“……有……有点吧?”   “……有点。”她妈妈重复了下最后两个字,接着怅然地道:“叶叶,你一直在追逐爸爸的脚步……”   沈妈妈没再说下去,只是露出一种很难过的神情,轻声说:   “吃完饭就走吧,别迟到了。”   沈昼叶嗯了一声,去拿书包走人——而她背起包的瞬间,突然听到妈妈在她身后,怅然地叹了口气。   “等你考完试……”   沈妈妈停顿了一下,自嘲道:   “——妈妈给你看一张,很重要的老照片吧。”   沈昼叶微微一愣:“老照片?”   她不知道区区一张照片有什么好等到考完试回来的,便迷惑地问:“现在看也行啊……”   沈妈妈摇了摇头。   “——等你考完回来。”她重复道:“妈妈纠结了很久,怕它影响到你参加竞赛的心。但是现在我决定,还是得给你看一看。”   然后沈妈妈看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女儿都这么大了呀。”   “等你考完回来,乖。”   -   沈昼叶没有搞明白,妈妈那句‘女儿都这么大了’是什么意思。   那老照片是什么,她更是全无头绪。小复读机在路上磨妈妈磨了半天,妈妈最终被自己女儿活活烦死,透了一丝口风——那照片不是她小时候尿床的珍藏照,甚至和沈昼叶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   沈昼叶悻悻地说:“我还以为有我呢,嘤。”   早晨八点,沈妈妈将她送到考场门口,头痛欲裂:“有个锤子你,你再念叨你今晚就无家可归,给我快滚快滚快滚……”   沈妈妈养的小复读机丝毫不惧无家可归的威胁,欢呼一声跳下车,背着包一溜烟跑了。   ……   CPhO的考场应该是随机打乱的,据沈昼叶所知,梁乐甚至被分配去了西城区的考点,距离他们的考点十万八千里。沈昼叶一进自己的考场就看到齐刷刷三四十个外校的学生,校服五花八门,一瞬之间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考场,甚至还忍不住核对了一下门口贴的A4纸。   沈昼叶:“……”   ——没走错。沈昼叶再次确认,然后在一个人高马大的十一学校的学生身后坐了下来。   那考试至少在沈昼叶看来,并不算难。   预赛满分二百分,考试时长三小时,卷面包括六道选择,七道填空和简答,计算题偏多,占了总分值的半数以上。沈昼叶开考后发现周围的不少人都在抓耳挠腮,当沈昼叶做到计算题第一题的时候她朝侧边瞄了一眼,发现她旁边的男生只做到第一道填空。   更虐的是,她那一眼看过去,觉得那男生的选择题应该也错了不少。   ——但是他上高中了。   而且他们高中分数线得540多……   沈昼叶越想越觉得不行,绝对不能滚回去学语文,语文太虐了,文言文简直背得想死,这样下去想上高中估计还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   ……想想都觉得够丢人的。   于是沈昼叶做得越发认真,把自己最好的水平拿出来——争取有学可上。   预赛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昼叶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检查,认真核对过了每一个步骤,做完时,三个小时的考试时间,还剩了半个小时。   那时沈昼叶周围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   有些人刚开始做计算题,还有人在咬手指甲。   而沈昼叶的卷面无一处遗漏,更无一处涂改,字迹工工整整,干净得近乎完美。   然后,她把卷子工工整整地叠了,正面朝上,开始发呆。   ——所谓奥林匹克竞赛,尤其是含金量最高的数学与物理,优胜劣汰、两极分化的情况,是极为严重的。   沈昼叶隐约听别人提起过,CMO预赛200分的卷子,能拿到50就已经属于不错的水平,100分以上的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的水平都是在10-20分之间。这数据沈昼叶其实不知真假,但是以她对CPhO培训班上所有人的了解,一二十分真的是个可信赖的数据。   这世上被普通人占据,却也从不缺能考满分的天才。   钟表指向十二点半,监考老师走了过来,在温暖的阳光中拍了拍她,轻声问:“这是做完了?还有半个小时收卷,先检查一下。”   沈昼叶摇了摇头。   “——谢谢老师,”她温和地说,“不检查了。”   第二遍‘检查’,对沈青慈的女儿而言,从来都是多余的。   -   收卷后,沈昼叶的考场里几乎所有人都走光了。   风吹落窗外的树叶,正午炽热的阳光落在桌上。沈昼叶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收拾东西,教室里剩的考生不多,而监考老师在前面一张张地清点卷子。   那老师点完卷子,忽地开口问:“同学,你叫沈昼叶?”   沈昼叶愣了下,说:“是的——老师您怎么记住我了?”   “想不记住也难吧?这考场里就你一个初中生,”那老师温和地说:“看你考试的时候做题也很顺,考的也不错……后生可畏啊。”   沈昼叶脸红了下:“是吗?”   那老师将试卷装进档案袋,哂道:“那还用说——我监的这考场里就你做完了题。”   沈昼叶一愣:“这么夸张的吗?”   “……那还用说。”监考老师将档案袋装进无纺布包,“大多数人顶多做个一两道计算题吧,还有往上写公式凑分的……就你写满了。同学你等人吗?”   沈昼叶笑了起来,摇摇头。   “我不等的。”沈昼叶认真地说:“应该也没人等我。”   监考老师朝外看了一眼,忽而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   然后那老师揶揄地问:“真的?你一会儿打算去干什么呀?”   “真的。我刚转学回来嘛,人生地不熟,而且我们学校来考预赛的,加上我才只有两个人。”沈昼叶颇为开心,笑得眉眼弯弯地说:“老师我一会儿出去买点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早上我妈居然给我吃面糊糊,现在我好饿……”   老师:“……”   那老师嗤地笑出了声,颇意味深长地问:“——是吗?”   可是不待沈昼叶回答,那老师就提着袋子走了。   ‘是吗?’……老师是什么意思?沈昼叶头上飘出个红色的问号,然后拉上了书包拉链。   秋浸染京城,枝头都染上了冷意。一丝冷风透过窗户,沈昼叶将外套裹紧了,背着包朝外走。   中午去吃什么呢,沈昼叶开心地想,好想吃海鲜乌冬面呀。   这种天气一碗热腾腾的乌冬,再合适不过了。来的路上好像看到有味千拉面,味千有没有乌冬来的?……   而下一秒,沈昼叶就听见一个来自身后的、不爽的声音:“你怎么慢?”   沈昼叶:“……???”   她回头一看,陈啸之单肩背着自己的书包,靠在走廊上,高而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阳光在他背后镀出一圈光晕。   沈昼叶呆呆地问:“你怎么在这?”   陈啸之皱起眉头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你在这里不是在等我吗?”沈昼叶难以置信地道:“为什么你会等我啊,我还以为你考完试就走了——”   走廊上,陈啸之连看都不看她,充满冷漠地问:“沈昼叶,我为什么不能等你?”   沈昼叶:“……”   陈啸之这问题问得太直球了,沈昼叶自己那点沟通能力根本处理不了他这种杠精式提问,只得道:“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   这句话其实相当直白——沈昼叶显然觉得陈啸之这人人品够烂,长得再帅都没用,他没事不嘲讽她两句就不错了,还到考场门口来等人?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而陈啸之不爽地眯起了眼睛,问:“我不是什么人,我看上去不像会在考场门口等你的那种人么?”   沈昼叶:“…………”   靠,这记仇的表情……   “没、没事……”沈昼叶怂巴巴地道:“你就当我没说……”   而下一秒,陈啸之却开口问:“中午想吃什么?”   -   ——中午想吃海鲜乌冬面。   大概十几二十分钟前,沈昼叶特别认真地说。   结果就是她被陈啸之拉到这家店里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懵,不知道怎么就变成她和陈啸之一起吃饭了——沈昼叶仍然觉得陈啸之这人脾气挺坏的,可能和他吃饭,半路就会被他怼一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陈啸之这人在考场门口等个十分钟,都会露出要咬她两口的表情。   陈啸之和她来的这家日料店不太大,甚至有点拥挤,但是却十分有氛围,应该是店主很用心的店铺。墙上挂满了店主在各地旅游的照片和纪念品,桌上还被贴了两只从稻荷神社带回的陶瓷招财猫。   “……两份乌冬,”陈啸之坐在沈昼叶对面,对服务员说:“照烧鸡肉三串,岩烧鸡肉丸三串,还要什么?”   沈昼叶:“……还要烤里脊!”   陈啸之:“——还要烤里脊。来五串吧先,肉筋有吗……”   “……肉筋我也要。”沈昼叶看着菜单,认真地说:“我还要烤玉米和烤排骨,排骨要刷酱,还想吃鸡皮,然后我还要一份冰淇淋和芥末章鱼。谢谢了。”   “肉筋也来五串,烤玉米烤排骨……”陈啸之拿着菜单试图跟上这点单的速度。   三秒钟后陈啸之放弃,将菜单一合,递给服务员:“——算了您就照着她说的点吧。”   服务员眼花缭乱,往点菜板上写:“玉米排骨鸡皮冰淇淋芥末章鱼……”   沈昼叶小声说:“还要加一份可乐饼。”   陈啸之:“…………”   服务员忍俊不禁道:“小妹妹长得这么小只,还挺能吃的啊。”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认真地说:“姐姐,我刚考完试,出来补充营养啦。”   服务员一听都要哭了:“哎呀妹妹好可爱,还补充营养呢!我可太想要这样的妹妹了……好啦,等一会儿给你们送上来喔。”   然后服务员姐姐拿着点菜板转身离开——那姐姐刚一走,沈昼叶的脑袋就被陈啸之拍了一下。   那一下不轻不重,他甚至是拿传单卷成了个小筒揍上来的,但是沈昼叶确实,被他实打实地拍了下额头。   沈昼叶:“……嘤?”   这女孩生得细嫩,抬眼看人时眉眼澄澈如水,招人喜欢至极,像是个顽劣的小孩。   “……”   陈啸之眼睛危险地眯起,语气带着极其深重的怒火,问:   “——沈昼叶,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第42章 二十五岁的我是个大胸御姐……   -   陈啸之眯起眼睛:“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沈昼叶立刻不开心了, 她说:“我乐意,你管啊。”   陈啸之道:“……我没不让你吃。”   然后他将沈昼叶的菜单合了起来,放在了桌角。   店里灯光颇温顺柔软, 那光降临在少年的手上, 沈昼叶瞥见陈啸之那手修长有力, 骨节分明,手上还有她挠的四道血沟子,看上去还挺可怜的。   ——还红着,但是已经结了痂。   沈昼叶看着那四条爪子印儿毫无悔意,甚至觉得自己抓轻了。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中间流淌过一阵静谧的沉默。   在那片沉默中, 陈啸之忽然道:“吃这么多, 你怎么才这么点点?”   沈昼叶瞬间受惊地抬起头——看见陈啸之正将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拢起来, 示意她太小了,明目张胆地嘲对面的沈昼叶个矮。   沈昼叶:“……”   沈昼叶面无表情地说:“……我在长身体。长身体的时候本来饭量就很大的。而且我还没长成, 现在小只很正常。”   陈啸之恶毒道:“十五岁了对吧, 基本不会长了。”   沈昼叶沉默了下,气愤地说:“你懂个屁,二十五岁的我是个大胸御姐,不信你等着瞧。”   “……,”陈啸之一愣,求证地问:“你确定你要提胸?”   “……”   沈昼叶低头看了下, 又哽住了。   无论陈啸之下头想展开说什么,沈昼叶都非常确定一件事:她绝对不会想知道里面的内容。   接着,陈啸之恶意满满地总结:“你还是先想办法接受吃很多但是长不高的人生吧。”   靠你有毒吧,沈昼叶怒道:“医生都说可以的,只要多喝牛奶补充钙质就可以!陈啸之你懂的比医生还多吗?就你这人你根本不配长个……”   “……哦, ”不配长个的陈啸之连眼皮都不抬,漫不经心地问:“那天忘了问你了,我小学四年级的衣服好穿吗?”   那句话简直太戳沈昼叶的自尊心了。小学四年级的衣服——那是陈啸之的妈妈带过来的,在医院里让她换上的换洗衣物,沈昼叶后来还在那裤腰带里看到了用油性笔写的‘四年级三班陈啸之’的字样。   陈啸之如今居然还当作武器来提,沈昼叶几乎想给他放血。   沈昼叶:“…………”   沈昼叶直白地说:“我讨厌你。”   陈啸之:“……”   阿十说话的模样实在是太青嫩了,带着浑然的天真与浪漫。   ——什么样的世界会养出这样的儿女呢,十五岁的陈啸之一瞬之间都有点恍然,她是真的开始讨厌我了么?   要怎么解释,陈啸之抿了一下发干的嘴——   ——然而下一秒服务员姐姐端了两碗乌冬面过来,沈昼叶那碗乌冬面塞满了海鲜与鱼豆腐,还有五个小盘子里烤得香嫩的肉与蔬菜,可乐饼与番茄酱分开盛着,色泽鲜艳,诱得人食指大动。   “菜上齐了哦,”服务员姐姐笑道:“可乐饼是姐姐送给你的,小妹妹。”   然后那服务员转过来,对陈啸之温和地笑着说:“祝你们两个用餐愉快。”   阿十捏起筷子,甜甜地说:   “谢谢姐姐。”   ……   ——十年的岁月,能将一个孩子改变成什么模样?   陈啸之在这之前,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阿十小时候个子并不算太矮,和他差不太多,但是和孩提时的他走街串巷,有时还会大胆地跑出几里地外。   他们两个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小时候曾与阿十一起看过动画片。那时阿十跑到他们家里来,和年幼的他一起卷着毛巾被,面前的彩色液晶电视里放着迪士尼第十六部动画长片,睡美人。   哪怕是在小时候,陈啸之也不会看这种娘们唧唧的弱智动画片,他那时一天会把《救难小英雄澳洲历险记》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三遍,睡美人则绝对不行——但是阿十会看。   而她要看的话,小啸之就会跟着。   那里面的黑女巫玛琳菲森为了杀死公主奥罗拉,派出自己手下的小喽啰,将整个王国天翻地覆地搜寻了十六年,只为找到公主的身影,可十六年来她一无所获。   而在公主终于回归她的王国的那一夜,黑女巫在自己的城堡里大发雷霆,暴怒地质问那些喽啰,问为什么公主分明就在喽啰们的眼皮底下,这十六年来,他们却什么都没找到。   那喽啰犹豫着说,十六年来我们找遍了王国的每一个摇篮,里面并无那样一个美人。   ——十六年。摇篮。   那时陈啸之觉得那群喽啰太过弱智,可是如今看来,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这么多年来,在他的印象中,阿十都是那个孩子。   1998年,午后流金淌了一地,五岁的阿十趴在他的身边,咬着他的吸管喝他的北冰洋,乱乱的卷毛蹭着小啸之的胳膊,甜甜地说:‘之之,你可不能做这种笨蛋呀。’   ——陈啸之从来没深入思考过,阿十是男是女。   她就是她。小时候的陈啸之想,那个他拿零花钱喂着的,会跑到他的被窝里睡着的,会在温暖的午后给他端西瓜过来,与他讲晦涩难懂的书的,他的朋友。   ……年幼的陈啸之发誓要做一辈子朋友的,睽违已久的,多年不曾想起却又奇怪地从不曾忘记的小昼叶。   时间是世上存在感最低的东西,可它却永远切实地流淌着。   十年后,小昼叶的个子蹿高了,却比他矮了一个头,眼睛里跳跃闪烁着可观测宇宙中,无穷尽的目视星等的天体。   那个阿十,应该是这模样的吗?脑海中一个渺小的声音问。   ——是的。   那个声音又这样回答了他。   她就应该是这样的。陈啸之想。   坐在他对面的沈昼叶好奇又关切地问:“怎么了?乌冬面不好吃吗?”   陈啸之抬头看着沈昼叶,难以将目光移开。   “……没有。”半天他沙哑地说:“你多吃点儿。”   ——他的阿十,最终长成了一个女孩。   而这女孩生得柔和而生嫩,与她小时候如出一辙,面容白皙骨节细嫩,笑起来时犹如繁星在世间唱响的诗。   -   ……   沈昼叶已经做好了自己结账的准备。   她深知自己太能吃了,就她点烧烤的那架势,搞不好还把陈啸之吓了一跳,加上陈啸之也的的确确救过她——沈昼叶脑子里知道,这次账必然要她自己结,而且她并不在意这一回事。   这也是小转学生点单的时候那么放肆的原因。   结果吃完饭之后,沈昼叶往前台一走,刚要从书包里往外掏钱包,那服务员姐姐就靠在那,笑着道:   “小妹妹,单已经买过啦。”   沈昼叶一愣。   服务员姐姐笑眯眯:“和你一起来的男孩子买的单哦。”   沈昼叶:“???”   她惊恐地扭头一看,陈啸之根本不在那——他上厕所去了。   “买了单有一段时间了,”那姐姐将前台的果盘推了过来,对沈昼叶温和地说:“刚点完就买了哦。喏,抓个糖吃。”   沈昼叶:“……诶?”   她捏了一颗梅盐糖,刚剥开糖纸,陈啸之就甩着手上的水,自厕所走了出来。   他斜背着个黑书包,头发被揉得有点乱,只现出一点高挺笔直的鼻梁,他看上去并非叛逆的人,但只要稍靠近,就能知道他绝非善类。   陈啸之居然长得挺帅的,怪不得会有女生喜欢他。沈昼叶有点走神地想。   魏莱手里总有这样的八卦。   初中的感情总是来得非常随便,不如说很多时候连爱情都来得毫无缘由。沈昼叶在华盛顿时的一个叫杰西卡的朋友曾因为一个男生在餐厅点单时拒绝了法式炖菜……而对那个金发少年怦然心动,总之动心一事没有道理可言。   唯一的一点道理是,那一瞬间的对方,一定闪耀着光。   而陈啸之,的确十分夺目。   这少年聪颖而受众人欢迎,走到哪里都自带焦点,学习好,班长,市级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之类的名头在他身上堆着,跟不要钱似的。   ……而且长得还挺帅。   嫉妒吗?不嫉妒。但是有点感慨。   沈昼叶:“……”   陈啸之奇怪地问:“干嘛?”   沈昼叶刚想十分直地说我觉得你头发乱糟糟还挺帅的,但是在那句话出口之前,她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合适。   ——同性之间是可以夸对方好看的,但是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基佬/姬佬的前提下,贸然夸一个异性长得不错,等同于是在调情。   ……疯求了才跟他调情。   沈昼叶指了指陈啸之的头,友好地说:“头发。”   “……哦,”陈啸之扒了一下,散漫地说:“刚刚挠了挠。”   日料店气氛非常温和,墙上贴满各色照片,有在镰仓海边拍下的大海与小镇,还有布拉格广场万丈夕阳。那些照片被壁灯映着,有种岁月赋予的、独特的美。   此时并非用餐高峰,因此只有服务员姐姐与厨房里忙活的厨师,沈昼叶手里还拿着钱包,想了想还是觉得这钱得等出了店再给他。   然而,下一秒,那服务员姐姐温柔地笑了起来。   “给你们拍个照吧。”那姐姐笑眯眯地道:   “今天人少,我又看你们两个人都很可爱——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带回去吧。”   -   十分钟后,店外十字路口。   秋日暖阳盈满城市,沈昼叶踩着小帆布鞋站在路边,校服裤腿折了两道,以防止自己踩到裤脚。沈昼叶手指间夹着张宝利来底片,将底片扇来扇去,以求速干。   陈啸之将自己的那张照片夹在手里,在阳光里端详了一下,莞尔道:“照得还不错。”   沈昼叶含着糖,笑着说:“饭也好吃!这家乌冬面真的不错。”   陈啸之笑了下:“行。”   “不过……”沈昼叶犹豫着开口道:“你买单这事儿,我挺不好意思的……这顿也不便宜,我把钱给你吧——或者下次我请你吃?”   他们两个人都是学生,如果工作了就是两说,但是以初中生的经济能力,将话这样说开,是一件相当普通的事情。   沈昼叶并不是很会处理这种人情世故,可是也知道,这种情况是要这样做的。   沈昼叶愧疚地说:“我好像总在吃你的喝你的……”   ——把钱给陈啸之,是最简单的、最直球的做法;而那句“我请你吃”则更贴近大人的人际交往,还暗示了下一次请吃饭,圆滑柔和得令人难以拒绝。   这是她妈妈教给她的。   可是陈啸之却说:   “我没有让女生付钱的习惯。”   沈昼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复,当即一愣:“诶?”   “……我说。”陈啸之伸手去拦车,声音淡漠地道: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付钱,以后也不会有。所以你把那心给我打住了。”   黄出租在路边停下,秋阳煦暖。   然后十五岁的陈啸之看着沈昼叶,平淡地道:   “——上车,我送你回家。”   -   ……   沈昼叶将那张她和陈啸之的合影照捏在手种带了回去,打算放进自己的相册里。   她家里一向有保管照片的习惯,家中的相册足有一箱子之多,那些照片在无数次搬家之中也不曾丢失过哪怕一张。就连回国时,她们母女的箱子里也为相册留下了一席之地。   那相册里甚至还保留着沈爸爸在哈佛的草地上吃生日蛋糕被摁头的丑照,拍摄人是他那时的朋友,下面写着‘我二十五岁的生日’。   ……   沈昼叶以钥匙开了门,走进家中的客厅。   今天是周末,她妈妈没去上班,而是在家里收拾东西——沈昼叶进屋就看到满家都是被打开的纸箱子,有些老物件堆在储藏室里落灰,此时都被沈妈妈拽了出来。   “妈妈……?”沈昼叶试探地喊道:“我回来了……?”   沈妈妈在储藏室里喊道:“宝宝欢迎回来——过来帮个忙!”   沈昼叶立即将书包和照片随手一放,冲进了她家的储藏室——储藏室里一塌糊涂,什么箱子都被打开了,沈昼叶差点儿呛死,帮着妈妈收拾地上的东西。   沈妈妈说:“你不回来妈妈就要被压死了……”   沈昼叶呛得直咳嗽,妈妈拿起地上的一个倒扣着的相框,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女儿跟着出来。   沈昼叶跟着妈妈朝外走,忽然回头一看,发现妈妈开的箱子上贴了张泛黄的纸,写着:‘1987’。   沈昼叶:“……?”   一九八七年的东西?至今二十一年了?沈昼叶有点发懵,继而意识到,这是她妈要拿来给她看的那张照片的年代。   一张二十一年前的老照片。   -   母女二人回到客厅。   客厅里洒落着午后的太阳,藤萝为风吹拂,天空湛蓝,沈昼叶差点踩到一只落了灰的小黄鸭,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沈妈妈:“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沈昼叶诚实地说:“我在外面吃了乌冬面,突然特别想吃。”   沈妈妈温暖一笑,又看到桌上沈昼叶放的宝利来照片,拿起来打量了一眼,问:“谁和你照的照片呀,宝贝?”   沈昼叶:“我们班班长……就那个,那天下午救我的。”   沈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起那宝利来照片端详片刻,又温和地说:“——上次去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睁开眼睛我倒是认不出来了。这男生长得真不错。叶叶,你躲着他走躲失败了?”   沈昼叶想起被病床上的陈啸之抓手腕的那一刻,心想这是我第一次被抓现行……遂乖乖地点了点头,说:   “……他太阴了。”   沈妈妈眯起眼睛:“阴啊……这我看出来了。不过长得确实挺帅。”   沈昼叶捏了捏自己的爪子,问:“所以妈妈,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鸭?”   “……,”沈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道:“——你今天考完了预赛。”   沈昼叶点了点头,又听到妈妈说:“我之前一直担心你会有负担,预赛都会考不好,妈妈怕你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但是前些天我想了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好处是远大于坏处的。”   沈昼叶头上冒出一串问号。   “——你现在去参与竞赛的原因,是因为你想上高中。”沈妈妈笑了笑:“但是同时妈妈也知道,我家叶叶一直在追随爸爸的脚步。”   “叶叶,你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物理学家。”   “想经历他的人生轨迹。”   沈妈妈又温柔地补充道:   “……想超越他。”   十五岁的沈昼叶坐在桌边,怔怔地点了点头。   沈妈妈笑着道:“你现在参与的全国物竞,叫CPhO,Chinese Physics Olympics。”   “可再往上,还有APhO——亚洲Asia的A,是一个日韩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甚至中东以色列的,他们最优秀的学生群英荟聚的竞赛。”   阳光中,沈昼叶抱过一只小抱枕,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这,”沈妈妈将手里的相框放在桌上,轻轻翻了过来。   “……是你爸爸,”沈妈妈轻声说:“在那年的竞赛上摘下金牌的照片。”   沈昼叶闻言,微微一怔。   沈妈妈轻声道:“而且,不是国内的,也不是亚洲的赛事……”   “——是全球的那个。” 第43章 沈昼叶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追……   -   沈昼叶发着愣, 看着桌上她父亲的照片。   落日金红,相框上落满积年的灰尘。她妈妈坐在茶几对面,沈昼叶微微愣了下, 以手指在相框下用力一抹。   玻璃上, 积淀了二十一年的灰尘如摩西跨越红海般破开, 现出下头不WRX曾褪色的遒劲字迹:   「第二十二届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留念。1988年7月,柏林。」   沈昼叶震惊地看着那彩色的照片。   那照片上她的父亲——沈昼叶只能从那少年的眉目上看出,她熟悉的三十多岁男人的影子。彼时沈青慈仍是个少年,白T恤牛仔裤,踩着双回力鞋, 眉宇间全是难言的稚气。   而他的胸前挂着块金奖牌, 站在他的指导教练身旁。   柏林的阳光燃亮沈青慈的头发, 热烈犹如喷发的日珥。年少的他的眉眼与他的女儿如出一辙, 笑起来时温暖灿烂,令人想起春日麦田。   沈昼叶:“……”   “……这是你奶奶堆在我们房子里的。”沈妈妈温和地道:“她每年都会把你爸的一部分东西封进箱子里, 这是你爸十九岁的那一年。”   十九岁。   ——那是她不曾见过的, 父亲的少年时代。   ……爸爸也曾年轻过。沈昼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连如今长眠世间的爸爸,也曾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而婴儿只能一步一脚印地成长,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沈青慈教授也曾经有过十五岁的日子,喜欢过牛仔裤与摇滚,可能喜欢DOS系统, 可能也趴在窗台上偷偷看过淋雨的姑娘,吹捧过286电脑,也曾在他十九岁的某一天,在异国他乡,带着汗水, 将金牌挂在脖颈上。   沈妈妈说:“你自己看看吧,那箱子里还有你奶奶留下的他的备考资料……我实在没想到,你也会走上这条路。”   沈昼叶:“他也参与过?”   温柔的阳光中,沈妈妈点了点头。   “他也参与过竞赛……”沈昼叶颤抖道:“……而且他一路打了上去。”   沈妈妈笑了下:“——那年,整个国家队,也只有他。”   “……”   沈昼叶用手擦拭那相框,二十多年的灰尘相当顽固,几乎与玻璃融为一体。但是沈昼叶擦下来时,那照片看上去,仿佛只是昨天照出来的。   沈妈妈说:“妈妈在办公室落了笔电插头,先去拿,一会儿回来。”   她妈妈去拿了外套,片刻后沈昼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关门声——她被关在了小客厅里,一个人面对着她父亲的过去。   窗外落日如火,楼宇间闪烁着万千的光。   ——而沈昼叶面前是她从幼年起,就意图超越的身影。   是了,沈昼叶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追逐,是超越。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小昼叶从一开始就想超越他,成为一个比他更厉害的Stargazer,更了不起的Astrophysicist,那个将宇宙与真理种在她心里的家人。   “我不能只过了决赛就算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在笼罩了她的浑宏天光之中,低声喃喃道:   “——我要走得更远。”   -   ……   接下来的第二个周末,是魏莱的生日。   沈昼叶是提前三天知道的,魏莱头痛地将请柬递给她,那上头还有魏莱爸妈亲笔写的字儿,还扎着粉红色的丝带。   沈昼叶那时候正在苦大仇深地写政治大题,将一本思想政治翻得虎虎生风,见到那丝带第一反应是大吃一惊——然后问:“你要结婚了?”   “……”魏莱:“你去吃屎吧你。”   然后把请柬砰地拍到了沈昼叶的桌上。   “周末过生日,地点在请柬上。”魏莱头痛地说:“每年都这样,我好累,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张。”   沈昼叶:“……?”   魏莱悲愤欲绝:“二十多张!请柬!!这么多年了,我都十六了——十六年了啊沈昼叶!我现在听到过生日就害怕,他们还让我宴请全班,我都不知道从哪开始吐槽……”   沈昼叶懵懵地说:“……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和爸爸妈妈商量啊。”   魏莱:“你以为我没试过?妈的。”   “宴请全班有负担的话,也可以不发请柬。”沈昼叶认真地出谋划策:“非暴力不合作也是一种办法嘛,这是甘地说的。”   魏莱:“我要是不发请柬我爸妈就会担心我是不是被班上排挤了,现在这些老父亲老母亲真的闲吃萝卜淡操心。沈昼叶,这请柬我是按班上我喜欢的顺序发的——”   沈昼叶微微一呆——下一秒,她就被魏莱使劲儿,在脸上捏了一把。   小转学生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捏起来手感奇佳,魏莱下手下得稳准狠,捏脸时毫不留情面,将沈昼叶的面颊一下子就拽疼了。   沈昼叶:“呜呜疼!”   魏莱松了手,沈昼叶卑微地揉了揉脸,又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己的同桌。   “——鉴于我对你宠爱有加,就把第一张给你了。”   魏莱笑眯眯地说:   “——记得来哦,叶叶。”   沈昼叶愣住了。   然后魏莱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拿着那一打请柬,去找别人发请柬。   ‘喜欢的顺序’。‘所以你是第一’。   刚转学回来不过两个月的沈昼叶看着魏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绑着粉色丝带的请柬,整个人都有种……仿佛活在梦里的感觉。   下一秒,沈昼叶的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   沈昼叶:”……?”   她回头一看,发现摸着她脑袋的是陈啸之的手掌。   他大概刚在外面打完球回来,深蓝T恤黏在身上,胳膊上还缠着腕带,单手拎着瓶冰得滴水的冰露,眉眼敛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昼叶,问:   “这是什么?结婚请帖?”   “……”   沈昼叶心想你为什么和我一个想法啊,然后替魏莱解释道:“魏莱的生日请柬。”   然后陈啸之抬头看了一眼魏莱的方向,喝了口水,散漫地问:“每年都有这么一出……沈昼叶你也去?”   沈昼叶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沈昼叶听见陈啸之哦了一声,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然后从魏莱桌上抽了张请柬,回位坐了下来。   -   陈啸之到底为什么会问那句话,又抽走那张请柬,十五岁的沈昼叶不得而知。   可是她又忍不住多想。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沈昼叶脑海里一个小小人突然冒了出来,笑眯眯地问:叶叶,他是不是想和你一起去呀?   沈昼叶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小人就biu地出现,极其真实地说:做你妈的梦呢就他还跟你一起去?他对你什么样你没数吗妹妹?   在课堂上捏着笔的沈昼叶:“……”   脑海中第一个小人双手合十,甜丝丝地说,可是陈啸之表现得好明显鸭!他自从救下你之后就对你那么好,又给你买吃的又给你买吃的又给你买吃的,我觉得他喜欢你……   第二个恶魔小人冷酷无情地嘲讽道:沈昼叶你这个给块巧克力就能拐跑的没出息的玩意儿。买个吃的就是对你好,买两次吃的就是喜欢你,买三次吃的难道还想和你结婚?   课堂上,数学老师在上头讲三角函数。   ——坐在下面的沈昼叶,耳根蹭地红了。   她甚至非常羞耻地,捂了一下小耳朵……   沈昼叶头顶的恶魔小人:“……??”   天使小人:“????”   “…………”   恶魔小人难以置信地炸成一团烟,临走前还愤怒地对沈昼叶丢了块橡皮渣,天使小昼叶试图说点什么劝劝小主人,但是张了张嘴,小天使竟然连一句屁都放不出来,围着沈昼叶蹦跶两圈,也嘣一声没了影子。   沈昼叶脑海中终于回归寂静,揉了揉鼻尖,戳了下魏莱,小声道:“来来,陈啸之拿了你一张请柬。”   魏莱回头看了一眼睁着眼睛睡觉的陈啸之,毫无波澜地说:   “哦,拿呗。别拿了不来就行。”   沈昼叶嗯了一声,按了按自动铅笔,打算继续写——   而正是那一刻,沈昼叶脑海中的天使小人又蹭地出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身后正在睡觉的陈啸之,像是怕惊扰恶魔小人一样小声说:   ‘叶叶。’   小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陈啸之说不定是想去派对见你耶。他会不会喜欢你呀?’   -   魏莱的十六岁生日,正是那个周末。   下午三点时沈昼叶被魏莱一通电话叫了过去,魏莱那边布置会场的人手不够,非得将她拽过去不行。沈昼叶一听布置会场四个字,就觉得魏莱爸妈真是下了大功夫——而且用力过头了。   魏莱在电话中痛苦地说:“已经用力过头十六年了,我好累。”   于是沈昼叶陪着魏莱,将他们家定的那个酒店的会场,陪着工作人员一起,布置了一通。   魏莱一边挂横幅一边吐槽道:“我过个生日比不过生日还累,等我能自己做主了,生日我就自己去7-11买个芝士切片蛋糕插蜡烛。”   沈昼叶比量了一下,将横幅右侧的彩带挂上,又麻利地下了梯子。   “为什么会让你布置诶,”沈昼叶好奇地问:“你怎么说也是过生日的人呀。”   魏莱:“……我哪里晓得哦?”   她也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拍了拍手,看着布置得整整齐齐、中规中矩的场地,和花花绿绿的、以画笔写着‘魏莱生日快乐’的横幅,然后骇然后退了两步。   那时已经快要到点了,场地已经布置妥当。   “说起来,”魏莱忽然若有所思道:“昼叶,当时你说你要和他一起去竞赛,我那时候吓了一跳,觉得你太惨了……没想到他现在对你挺好的哦。”   沈昼叶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是吧?”沈昼叶甜甜地说:“可能是我身上有什么他无法抗拒的魅力吧,时间长了他就发现我也挺好的了。”   魏莱嗤一声笑道:“——能的你,就你还魅力呢?”   然后,沈昼叶像小蜜糖一样嗯了一声。   她声音其实有点娇,人又生嫩,那声音柔软又娇气,嗯起来简直就是犯规。   魏莱:“……”   魏莱瞬间惊恐起来:“沈昼叶你这什么表情?你这满脸春天来了的小模样?啊?”   沈昼叶笑道:“当时他问我来不来你的生日派对。”   魏莱:“……啊?”   “我说我肯定来呀,”沈昼叶耳根有点发红地说:“他就直接去你桌子上拿了请柬。”   她丝毫不避讳,也不隐瞒,说起话来赤诚而热烈,连提及大多数女孩会害羞的话题时,也总是非常直白。   魏莱一愣:“……我靠。”   “叶叶你该不会能收服陈啸之吧……”魏莱小声道:“……我就说他……”   可魏莱还没说完,第一个访客就到了。   -   魏莱确实请了不少人。   她爸妈似乎是怕女儿在纪律委员这个苦寒衙门被排挤——毕竟那是个相当招人恨的位置,因此不要命地请了老长的一票同学。沈昼叶坐在一边休息,余光看到魏莱满头包地在门口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接进来,忍不住趴在桌上笑。   她不想参与这场寒暄,因此找了个偏僻角落坐着,撑着腮帮,等待正餐的开始。   沈昼叶其实有点在等陈啸之的意思。   沈昼叶真的挺期待陈姓班长会不会露面——毕竟在这之前,从来没有男孩会因为沈昼叶而专程来一个生日派对。   她等了半天,陈啸之却迟到了。   陈啸之十分矜持,很有点做贵客的自觉,迟迟不来,沈昼叶就一直百无聊赖地等。   ……   而沈昼叶是在玩贪吃蛇的时候,听到了声音的。   那时已经颇晚,天都快黑了,沈昼叶哔哔地摁着按键,耳朵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魏莱,生日快乐……”   这声音!是陈啸之!沈昼叶立刻将耳朵竖了起来,同时好奇地望向屏风外面。   ——确实是他。   陈啸之这次没穿校服——他应该是认真挑过衣服,穿得格外帅气,头发也刻意打理过,正与他一个朋友打招呼。   “……你问我为什么过来?”   他漠然地问。   “……这问题可回答不出,”沈昼叶听见陈啸之的声音烦躁地对另一个男生说:“魏莱自己都他妈不愿意办这个生日,但是徐子豪这傻逼非得拉我过来。你以为我想来啊?”   沈昼叶:“……”   靠,自作多情了。 第44章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人给我……   -   所谓生日聚会, 还是有父母坐镇的那种,自然是没法觥筹交错的。   不过就是同学们聚在一起吃个饭,唱个生日快乐歌, 完事了可能带着相熟的同学去唱个K, 然后在十点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聚会而已。   城市华灯初上, 朦胧黑夜中灯红酒绿。   沈昼叶与魏莱坐在一处——她以余光偷偷看了一眼陈啸之,陈啸之则坐在另一个桌上,与他那群朋友坐在一起,背对着她,纸灯朦胧的的光落在他的身上。   沈昼叶:“……”   陈啸之的背影非常挺拔, 肩宽腰窄, 结实而修长的胳膊往椅背上一搭, 没有一丝要回头看她的迹象。   魏莱好奇地凑过来, 问:“看啥呢?”   沈昼叶看着陈啸之的背影,摇了摇头, 问:“这些男人都这样吗?”   说着, 还一声叹息。   魏莱:“……?”   沈昼叶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西湖牛肉羹,嘀咕道:“你以为他专门来看你,结果他其实只是过来陪朋友,来的时候还满脸不情愿。”   “……你是说陈啸之啊?”魏莱憋着笑道:“你也太直白了吧?”   沈昼叶一愣:“是他啊。……我直白吗?”   魏莱忍俊不禁地说:“——直白。”   “大多数女生都会很扭捏的啊,”魏莱笑着道:“要追问很久才会坦白‘我在看他’。但是我一问你,你就说‘是他啊’, 有一说一,一点都不避讳。”   沈昼叶笑了起来,认真地道:“我觉得没必要隐瞒……这不好吗?”   魏莱想了想,认真地说:   “——挺好的,不用人猜。”   然后魏莱一捏沈昼叶的脸, 示意她继续吃饭。   ——沈昼叶悻悻地看了一眼陈啸之不曾回头的背影,然后夹了一筷子绍酒烧就的樱桃肉,放进了自己的小碗儿里头。   她小学毕业时有个PROM,即毕业舞会。毕业舞会几乎是所有美国学校的惯例,用于培养孩子们的社交能力。   在那舞会上,班上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儿都是有人接送的。那些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已经两级分化了——有些女孩非常受欢迎,在班上总有人献殷勤,在舞会开始前甚至会有三四个男生同时邀请她做舞伴。那些女孩将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有些女孩子则只能坐在下面啃薯片。   沈昼叶,April,是可怜巴巴地啃完薯片,还要把小蛋糕全部吃完的那一批。   在国外时,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孩,会为了沈昼叶专程去一个派对。   沈昼叶看着陈啸之高瘦的背影,他穿了件深红的棒球衫,他来了之后都没和自己打招呼,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应该认命。   国外没有,国内难道就有了?   ——沈昼叶你仿佛在做梦。   -   这世上,几乎没有不享受‘受欢迎’这一事的人。   而每个十几岁的女孩,都难免地有些温柔旖旎的幻想。   ——沈昼叶也不例外。   可是她从小就与学校有一定的脱节,又是班里著名的学霸和理工nerd,也鲜少参与体育活动,加上隐形的种族隔阂——因此尽管沈昼叶生得漂亮,可但是却实在是班上相当没有存在感,更没有异性缘的一部分。   这与长相无关,只是身上的气场而已,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有些人就是这方面的绝缘体——碰巧沈昼叶就是。   沈昼叶曾经在毕业舞会上看着那些受欢迎的金发女孩儿挽着异性的手,也看着她们走在哪里都有人照顾,有人给这些女孩开车门,有人在她们的课本里夹情书,她们如果抱着很重的东西走在街上,总有人会去帮这些姑娘搬一下重物。   可是沈昼叶一般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她太呆,话不太多,身上还总挂着个书呆子的称号,尽管和她熟悉起来后她是个很娇的女孩子,但是她展现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的,一直是一个聪慧而有点天然呆的学霸形象,还特别乖。   而这种形象,在别人眼里,是很透明的。   ——再漂亮都不行。   ……   十五岁的沈昼叶叹了口气,一方面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另一方面觉得自己惨,只得像自己小学毕业舞会时看齐,埋头吃桌上的小菜。   魏莱这生日办在了一家苏菜馆里,大厨应是苏州人,做松鼠桂鱼很有一手,其他菜也非常好吃。另有许多清口小菜,还有不少甜点——沈昼叶看中了那碗淋了酸奶的水果切,打算吃完醋鱼就去舀一勺酸奶吃,当饭后甜点。   下一秒,他们班上一个男生过来,在魏莱这一桌上敲了敲,指着那盘没动过的果切问:“老魏,你们这果切还吃不?不吃我拿走行么?我女朋友想吃。”   “……,”魏莱眯着眼睛看了下,大概是以为沈昼叶不打算吃,而桌上也没有别人,便干脆地道:“不吃了,你拿吧。”   沈昼叶:“等……”   她还没说完,那男生就拿了沈昼叶原本想去挖一勺的、淋满酸奶的果切,直接离开了案发现场。   沈昼叶:“……”   靠,太没有待遇了!   小转学生捏着小勺子半天说不出话,她看了看魏莱,又看了看那个端走果切的男生,他确实是一路端去给他女朋友了,那个桌子上莺莺燕燕,人家女朋友娇滴滴的,笑起来也是甜丝丝。   那一瞬间,沈昼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   我也想吃酸奶……为什么那些受欢迎的女孩子有酸奶吃,没有异性缘的女孩子难道不配吗……沈昼叶难过地想。   不过人家确实笑得好可爱,要我也要把酸奶给她的。   下一秒钟,沈昼叶头顶上,突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沈昼叶吃痛,而且极其迷惑,立刻捂住了头:“……诶?”   她抬头朝上看打她的人——却失败了,因为一只手正死死压着她的脑袋,不爽地问:“你怎么这么挑食?”   被摁着头的沈昼叶:“……”   “——我早就想说了,”陈啸之极其挑刺地道:“沈昼叶你这种吃肉就要剔掉肥肉,吃菜不吃菜白的人,到底怎么活下来的?你爹妈不揍你吗?”   沈昼叶说:“……???”   沈昼叶闻到他身上还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某种海调的古龙水。沈昼叶恍惚了一下,想起他拿请柬的一瞬间,然后呆呆地抬头看向他。   他是过来搭话的么?被攻击的沈昼叶无视了他刻薄的言语,心里探出一朵鹅黄色的小太阳花,心想,他是来找我说话的吗。   然后陈啸之漫不经心地,对沈昼叶开口道:   “——沈昼叶,物理老师刚刚给我打电话了。竞赛的事儿。”   然后他平静地说:“跟我出来。”   沈昼叶:“……”   ……妈的,原来是竞赛……   不如说,果然是竞赛。   -   酒楼外头,东天一轮圆月高悬,行星黯淡。   黑夜里,北风割过凛冬将至时绽放的、最后的黄月季。   沈昼叶跟在陈啸之身后一路小跑。陈啸之走路时不太等人,而且他个子比沈昼叶高了足足二十公分,腿也长,走路又快,沈昼叶想追上他得小跑。   沈昼叶跑得气喘吁吁,小声问:“你去哪?”   陈啸之拧着眉头:“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   靠。   沈昼叶气得脑阔痛,甚至想把这个走在前面的、一米八多的男孩子腿打折,让他体会一下自己一边跑一边追他的辛苦。   陈啸之并没有等她,只是带着她一路出了那小胡同,外面商业街繁华而喧嚣,灯火通明。   沈昼叶好奇地看着夜市里摆的小糖人摊子,问:“陈啸之,我们怎么跑这么远……所以物理老师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陈啸之漠然地道:“——我要出来买东西。还有叫你是因为预赛成绩出来了。”   浓得化不开的夜中,沈昼叶闻言一愣。   “这么快?!”沈昼叶吓得连连后退:“这才几天?!”   陈啸之也不看她,只拉开罗森便利店的门,一边找东西一边说:“时间不短了,一个周了不是?不出分才不正常。李老师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给咱俩查了成绩,然后通知了我。——老师没你手机号,回头你记得找他,去给他留一个。”   沈昼叶整个人都发着懵,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成绩出来得这么快——呆呆地跟着陈啸之到处乱转,而陈啸之绕着货架走了一圈,自货架上拿了两瓶水,一管绿箭压片型薄荷糖。   沈昼叶浑身发抖,紧张得鼻尖儿发酸,小声说:“好……好的吧……”   “……,”陈啸之嘲道:“这么紧张干啥?出个成绩都他妈这么娇气。”   “……”沈昼叶使劲揉了揉眼睛。   你才娇气,这和娇气有什么关系,沈昼叶爪子都在发抖,真的觉得陈啸之欠一句字正腔圆的国骂。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陈啸之站在酸奶货架前挑挑拣拣,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而且他就是不告诉沈昼叶分数,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十分恶毒且缓慢地以钝刀子凌迟小姑娘:   “——十二月中旬是复赛,一月底国家级决赛。这么一算十一月之前肯定得给你把预赛成绩搞完啊。中考的成绩也就批十几天,这个小破预赛的人可比中考少多了。”   坚决说别的,绝不进入正题。   沈昼叶鼻尖尖都红了,小小地、弱弱地嗯了一声,几乎是在哀求他快点儿说分数。   ”所……所以,“沈昼叶哀求地搓搓爪子:“陈啸之我到底……”   而陈啸之拿着两盒保加利亚酸奶,一左一右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问:   “——这个酸奶,草莓果粒的好吃还是原味的好吃?”   沈昼叶被打断了,想到成绩就手脚发抖,小声回答:“都……都好吃鸭。”   于是,陈啸之恶趣味地哦了一声,一样拿了两盒,去收银台结账。   便利店里人来人往,白炽灯管照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与小点心。陈啸之将酸奶和水放在一处,翻出钱包。   沈昼叶看着班长结账,黏在他后面,好像一只卷卷毛的小尾巴。   沈昼叶怯怯地问:“……成、成绩到底……怎么样?我过了吗?”   陈啸之提着买了东西的袋子,将冰水和薄荷糖取出来,将装着四盒保加利亚酸奶的袋子递给沈昼叶,又看了她一眼,挑剔地说:“——满分200。”   沈昼叶都没意识到自己接过了什么,认真地、红着小鼻尖儿点了点头。   “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考了198,”夜风之中,陈啸之眉毛微微一扬:“——另一个人考了157。”   沈昼叶:“!!!”   CPhO的预赛满分二百,与普通考试不同,它的分数是极端的正偏态分布,低分奇多,十分二十分的比比皆是,中间的分数段和高分却极为罕见。复赛分数线的省际惯例是取本届考生的前百分之六划线,而那分数线,往往卡在70分到90分之间。   在题难时,复赛的分数线,甚至可能只有四十几分。   ——一百五十七。一百九十八。   无论哪个——尤其是后者,那是碾压一切的、压倒性的强悍。   他们两个人都过了预赛。   夜市喧嚣无比,昏黄的灯在黑暗中晕开。   陈啸之心情不错地问:“——现在你知道分数了,心里有底了?沈昼叶你觉得198的这个怪物是谁?”   沈昼叶想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又想起小测次次满分的陈啸之,狗腿地问:“……你?”   陈啸之嗤地笑了出来。   沈昼叶笑了起来:“陈啸之我就知道你很厉害的!——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满分,没有的话你就是……”   “——不,你猜错了。”陈啸之打断了她。   风声温柔,深秋夜树叶簌簌作响。沈昼叶拎着便利店的袋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周围走过去一个正在讲电话的年轻大学生,而面前站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俊朗的少年。   “……考了198的怪物是你。”   在灯光之中,那少年道。   ——沈昼叶愣在了当场。   然后十五岁的陈啸之眉眼弯了一下,在沈昼叶头上用力一揉。   “——酸奶记得喝,”少年人站在她面前,恶劣地说:   “给你买的,别分给别人了,也别用那种眼神瞅别人,看上去像小要饭的。”   -   ……   “所以后面的安排是什么呀,”小要饭的笑眯眯地问:“后面就是集中集训了把?准备复赛?地点在哪里?是不是不用上语文政治了?”   陈啸之:“……”   他们走在夜市里,灯光犹如星河光点,在黑暗中晕开。   “你他妈考个198就蹦出一句不用上语文政治?”陈啸之难以置信地说:“沈昼叶你——”   沈昼叶说:“政治三十七分,别问了。”   陈啸之:“……”   “政治有什么难的?”陈啸之恨铁不成钢地在沈昼叶头上一戳:“对,是集训,下周周二开始。地点我回家给你发短信,今年时间太赶了,这次集训的强度肯定很高,看情况可能需要住在那里。”   沈昼叶:“哇……”   沈昼叶想说什么,可是下一秒,她就被一个摆摊的老爷爷吸引了目光。   麦芽糖的香气馥郁扑鼻,那老人的摊位与周遭全然不同,没有繁杂的灯饰,只有一盏暖黄的、映亮了瓷砖的小台灯,周遭插着鹅黄色的、硬糖绘就的小人。   陈啸之一顿,问道:“……怎么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愣愣地问:“那是什么?”   然后,她伸手指向了那老人的摊位。   “我对这个味道有印象。”沈昼叶认真地说:“……但是我忘了名字了。”   然后十五岁的沈昼叶指着那糖画摊子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人给我买过。” 第45章 沈昼叶我能跟你一辈子么?……   -   夜市里万家千盏灯火亮起, 车水马龙,唱片店门口霓虹灯亮着,大门上贴着周董的《魔杰座》海报。   “我对这个味道有印象……但是我忘了名字了。”沈昼叶说。   “……我记得我小时候, 有人给我买过。”   陈啸之:“……”   十月底的、属于凛冬的风吹过, 夜色与秋风里, 两个少年人站在糖画摊子前,麦芽糖的香气馥郁甜蜜。   十五岁的姑娘生得白皙清秀,碎发被风吹起,说那句话时眸中满是怀念。   陈啸之抿了一下唇,他看了沈昼叶一眼, 看见女孩子细致脖颈与秀气白皙的下颌, 又看见她闪烁着星辰的眉眼——然后, 他酸涩而又几不可查地笑了下。   “……你不是美国长大的么?”陈啸之笑着问:“你还吃过这个?”   沈昼叶笑起来:“我回过国的呀, 之前还告诉过你!五岁的时候我妈忙博士毕业论文,我爸也在忙他自己的事, 两个人没空管我, 我和奶奶住过一段时间。”   陈啸之:“哦。”   然后陈啸之问:“那时候吃的糖画?”   “是呀,”沈昼叶温和地说:“麦芽糖好香。”   你应该记得我,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陈啸之的胸腔里,像是一朵绽放的花苞一样,满怀希望地说。   ——你怎么能忘了我啊。那声音在他脑海中无声地唱响。   你五岁那年,是我将我所有的零花钱都喂了你, 是我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出去冒险,你告诉我你脑海中的每个荒谬的、可能会被大人打屁股的念头,我知道你的诺布尔奖,知道你的语言,知道你不喜欢玩过家家。   是我冒着被我爸妈打断腿的危险, 带着你偷渡上871号公交车。是我,在你被你爸爸带回美国的那天,哭着追赶载着你的黄出租。   ——是我给你买糖画,将你护在身后一整个春天。   你怎么能,他妈的忘了我呢?   然后沈昼叶说:   “我记得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给我买的。”   陈啸之一愣。   “……是个特别坏脾气的男孩子,经常一边骂我一边喂我,我记得他有个专属绰号,专门用来叫我的,特别讨厌,不过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阿十说着,在夜风中温柔地笑了起来,又莞尔道:   “我真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对我很好。而我爸把我接回美国之后,我想他想得特别难过,难过得好久没有吃饭。”   那一刹那,陈啸之脑海中嗡地一声。   万千灯火映着小姑娘细白手指。阿十指头如青白葱枝,生于人间四月的姑娘家一向的畏寒,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麦芽糖真的太香了。”沈昼叶甜甜地说:“陈啸之你等我一下哦。”   然后她弯下腰,对那画糖画的老人笑道:“爷爷,你会不会画小恐龙呀?我想要一只小恐龙。”   那老爷爷笑着说:“会画,十块。”   沈昼叶去掏自己的口袋,但是一翻才意识到自己的钱包被留在了书包——而书包还在酒楼里头。   沈昼叶:“……”   还不待沈昼叶开口借钱,陈啸之就掏了钱包,把那十块付上了。   “我请你。”陈啸之漫不经心地道:“就当我给你买的吧。”   沈昼叶眉眼一弯,笑眯眯地说:“……那下次我请你喝饮料呀!”   陈啸之笑了下,在夜色中重重地拍了下阿十的头,然后在摊子前蹲下,与她一起等一个糖画的完成。   -   大半夜的,沈昼叶翻了个身,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睡不着。   她家住得相当高,是世纪初时沈爸爸买的第一批高层,楼高因此风也急,那狂风将窗户吹得咕咚作响。   朔风吹动她悬在窗外的玻璃风铃,轻响如珠落玉盘,却格外闹人。   “……”   沈昼叶咕噜坐了起来,将被子卷成一个卷卷,蜷在床上,纠结地揉了揉脑袋。   天然卷卷毛沈昼叶生就一头顽固的头发,特别怕揉,一揉就是满头乱毛,她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往上一滑盖子,屏幕上显示着‘夜11:33‘。   沈昼叶:“……”   平时这个点,沈昼叶应该已经睡着很久了。   沈昼叶纠结了不到三秒,去冰箱拿了陈啸之给她买的草莓酸奶和勺子,抱回自己的卧室,挖了一勺,然后含着小勺子给魏莱发短信:   “睡了吗来来?”   魏莱回得很快,道:“没有,怎么了?”   沈昼叶趴在桌上,小小地叹了口气,然后哔哔地摁着九宫格打字:“……我睡不着。未来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鸭?”   魏莱:“……???”   诺基亚的短信只能七十字符,多于七十是有可能会被当成彩信发出去的。沈昼叶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控制着字数,十分在意地问:   “你觉得陈啸之,有没有喜欢我的可能?”   然后沈昼叶合上手机,在黑暗里想起,陈啸之将自己送回来的样子。   陈啸之这个人很奇怪,沈昼叶吃着他买的酸奶,痛苦又纠结地想。   你说他在意自己吧,好像也是挺在意的——他是真的把沈昼叶当女生看,会送她回家,会给她开车门,更会以手垫一下车门顶,防止沈昼叶的脑袋磕到门框,同时还能说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付钱,以后也不会有。所以打住了那个心’之类的、很苏的霸总发言。   但是仔细一想,陈啸之好像又没有那么在意自己。   陈啸之送沈昼叶回家之后与她道别,并无半点迷恋她的模样……   从她一开始刚转学来时的冷遇,再到后面缺乏理由、甚至称得上突如其来的关系回温……包括到现在,陈啸之也只是对她做了很普通的、稍微有点绅士的男生该做的事情。   送回家,请过客,买过酸奶,与她打过电话。但也仅此而已。   ——甚至都找不到一丝多余之处。   不过他的确救过自己。沈昼叶趴在桌上,忆起雨夜里浑身是血的陈啸之,只记得他那双眼梢上挑的、看上去颇薄情寡义的眼睛。   她鼓了一下脸,无意识地点开他的通讯页。   下一秒,魏莱的短信飞了过来,道:“???你说什么胡话?”   沈昼叶:“……”   紧接着,魏莱又发来条短信:“去做梦吧你,梦里什么都有。妹妹。”   ……   沈昼叶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耳根通红,钻进被窝里,在黑暗中蒙着脸无声地打了个滚——   ——并拼命遗忘掉自己刚刚对陈啸之的那些念头。   -   ……   沈昼叶预赛考了198的消息,在整个初中部里不胫而走。   毕竟这分数实在是太可怕了,哪怕是放到平时的期中期末考试,那种照顾所有人的难度,考满分也足够震撼——何况是纯粹淘汰式的竞赛?而且沈昼叶还是个几乎无人认识的、来字初中部的转学生。   初中部的。   沈昼叶坐在班里刷题,班门口就自发地有人过来探头,沈昼叶隐约听到有人说:   “……那就是那个转学来的……”   “满分大佬,牛逼啊……”   沈昼叶低下头,努力将精力集中在她手头那道九曲十八弯的物理题上——她那天去亚马逊买了两套复赛参考书,又让她妈妈从图书馆借了本《光学》回来。她不复之前的敷衍,这次拿出了真劲头。   然后沈昼叶又听见门口有外班的拍了拍坐在门口的同学,问:“你们班那个转学生,沈昼叶,在不在?”   坐在门口的同学一愣,道:“在。怎么了?我帮你叫她出来?”   那俩男生一静,下一秒沈昼叶听见一声清清楚楚的:   “……你他妈怂什么,你不是要问沈昼叶要签名么?”   沈昼叶:“……???”   什么签名?谁的签名?这群人是来干嘛的?沈昼叶受尽惊吓,心里翻车鱼死了个精光,瑟瑟发抖地捏着自己小熊笔杆,抱着自己的参考书目,朝自己堆成山的七上课本后头躲了躲。   下一秒,坐在她身后的陈啸之,嘲弄中带着一丝挑剔地开了口:   “——沈昼叶,明星出道了?”   冉冉升起的新星:“……嘤?”   已经快被围观人群吓出病(且羞耻play)的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搓搓爪子,问:“没……没有这么夸张吧?”   下一秒,门口那男生说:“……我没带本子,我让她给我签校服上行么?to签那种……我也想沾沾仙气,下周我有航模比赛……”   沈昼叶:“……”   陈姓班长呲儿沈昼叶时简直极尽嘲讽之能事:“沈昼叶,你知道有人叫你沈一九八么?啊?你粉丝让你签To签,你还不快去?”   沈昼叶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果然还是不满自己的分数……   沈昼叶比陈啸之高了四十一分。四十一,差不多是半个预赛分数线——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对他157的分数意见非常大,所以她老早就知道,尽管周末时陈啸之对她的祝贺是真实的,但他迟早也会不爽起来。   小一九八瑟瑟发抖,躲在书后面,不被那两个男生看到,委屈地说:“……班、班长,我害怕。”   沈昼叶从小受宠,像她这样受宠又被爱的孩子很会在她熟悉的人前示弱——女孩子可怜极了,声音又软又怯,令人想起刚蒸的、暄软的小糖糕。   连女孩子听了这声音都受不了。   陈啸之:“……”   “有什么好害怕的?”陈啸之恶意地道:“……那不是你粉丝吗,他们还能吃了你不成?还是你吝啬到不打算让他们吸仙气了?——嗯?沈昼叶?”   ——这个坏脾气的家伙,不爽时就会怼人。   沈昼叶哀求地看着他,爪子合拢,小声道:“求……求求你了,陈啸之,你是班长,你去把他们赶走行吗?”   陈啸之充满报复意味地道:“哈?沈昼叶我能跟你一辈子么?自己的事自己解——”   他那解决的决字还没说完,初三四班门口的那男生就倒抽一口冷气道:   “哥,你看,这叫沈昼叶的妹子长得这么漂亮的?”   陈啸之:“……”   “……耶?”沈昼叶听见了,柳叶儿样的眉毛甜甜一弯,快乐地说:“这俩人好有眼光呀。”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听夸自己漂亮的话。沈昼叶也毫不免俗,她被夸后笑得非常灿烂,一双眼睛弯成甜美的月牙儿,低头去笔袋里找笔,并拿了支油性的、签名专用马克出来——   下一秒。   “——外班的出去。”陈啸之扬高了声音,冷漠地道:“这是你们教室?”   沈昼叶马克笔还没拔开盖子,甚至还在纠结自己是签小学生字体的中文名还是签飘逸流畅的英文April Shen,可她连初步的答案都没有得出来,就看到那俩男生被班长扫地出门了。   “还签名?名你妈呢,”坐在沈昼叶身后的陈啸之嘲道:“两个把人生寄托在好彩头上的Loser。”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拧着眉头对沈昼叶道:“——行了没?赶走了。”   沈昼叶:“…………”   “别他妈拿那眼神儿看我,”陈啸之漫不经心地闭上眼睛:“跟个小白菜似的。”   小白菜感到一丝说不出的空虚,看看自己手里的马克笔,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过了会儿突然感慨了一句:“……你北京口音还挺好听的。”   陈啸之抬眼皮睨她一眼。   沈昼叶口音不重,但过去说英语的频率远高于说中文,因而中文咬字不甚清晰,有时还会有错别字出现,本来就呆,一说话甚至更呆。   而下一秒,教他们物理的李老师在前门敲了一下。   “——陈啸之,沈昼叶?”   李老师眉毛一扬,说:   “你们俩跟我来一趟办公室,我有重要的事情布置给你们。”   -   金黄夕阳洒落,树影摇曳一地。物理教研办里仍是空无一人。李正廷老师将他们引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路上温和道:   “你们两个人都考得不错。”   沈昼叶耳根发红,李老师看了看她,又笑道:“——尤其是你,小沈。校领导都被你吓死了,全区第一。”   沈昼叶一呆,耳根通红。   “讲真你俩考这分数都够恐怖的了,”李老师哧地笑道:“我昨天听说有中科大老师在打听你们,不过倒不知道消息的真假……但是复赛,和预赛的概念,完全不一样。”   “你们到复赛,还有一个月又十天左右的时间。”李老师道:“学校对你们寄于厚望,是真的厚望——我甚至觉得你们能当招牌。”   陈啸之平静地问:“所以,我们的集训什么时候开始?”   “——周三。”李老师回答。   接着李老师严肃地道:“周三开始,校领导已经知会过你们班主任了,你们从周三开始不用来校上课,专心集训,而集训的地点在这。”   然后他将两张纸条,分别递给了沈昼叶和陈啸之。   沈昼叶接过纸条,当即就是一愣。   和她同一个反应的是陈啸之,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沈昼叶一眼,两个人震惊地面面相觑。然后沈昼叶率先开口问:   “……老师,这、这也太远了吧……?我早上过去得两个小时……”   李正廷老师大约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双手交握,淡然地道:   “带好行李。”   沈昼叶倒抽一口冷气。   老师微一停顿,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孩子,微笑着说:   “——你以为你们能回家住呢?你们从后天开始,就住在那。” 第46章 他怎么一点也不期待啊!……   -   沈昼叶从教研室里出来时, 整个人都是懵的。   金红的夕阳落进狭长的走廊之中,陈啸之就走在她的旁边,沈昼叶懵逼许久, 冒出一句:   “……真的是集训啊?”   沈昼叶真的是以为下一步的复赛集训, 就像是预赛时一样, 还是在各高校的各校区中来回奔波,坐公交车来回,回家睡觉的。   没曾想这集训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义——住在一起。   陈啸之一愣,难以置信, 甚至理所应当地问:“啊?很奇怪么?寒假的集训更夸张, 往届生还有去浙江的。”   沈昼叶揉了揉泛红的面颊, 不自然地说:“……有什么不能在市内解决的么?我不想住在那个地方……”   ——一个星期只有周末时能回家两天。   周五下午统一放假, 离开集训的场所,周日下午则要再赶回去, 平日里吃住都在那里。……尤其是最后一条, 沈昼叶羞耻地想,和陈啸之一起集训。   沈昼叶头顶突然飘出一个小气泡:要住在一起的吧。   沈昼叶:“……”   ——小转学生光是一想都觉得脸在发烧……学校真是太敢想了。   陈啸之眉峰不置可否地一挑,回答:“因为在市内集训不成气候,预赛的时候气氛不够,有多少人是在课上玩的?对我们这群通过的人而言,剩下的几个月就是全力投入到竞赛里了, 集训的话一是大家在一起比较有氛围,二是比较系统化,不用把精力分散到别处。”   夕阳中,沈昼叶羞耻地拍了拍脸,小声说:“可是……”   “……而且, ”陈啸之嘲弄地道:“学校并不会拦着你回家。只要你愿意每天抽出五个小时挤地铁或者打车过来,你天天回家都没人管。”   沈昼叶:“……”   沈昼叶呆呆地问:“很远吗?”   陈啸之充满善意地说:“你家在二号线上,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你坐二号线在宣武门转大兴线,一站之后在菜市口转七号线,然后在北京西转九号坐到终点站,出来之后再转一趟公交车,一个小时后就到了。”   沈昼叶:“……”   “每天哦,”陈啸之友好地告诉她:“上下班高峰。你乐意吗?”   沈昼叶颤抖地问:“??怎么这么远?那是屯儿吧?”   陈啸之漫不经心地展开手指,说:“不是屯也差不多,你觉得这附近这么多学校,哪个能给你协调出哪个僻静又有实验室还能住宿的地方?别说酒店,你想去厨房做实操么?”   沈昼叶:“…………”   “——收拾东西去吧,”陈啸之在沈昼叶肩上拍了拍,充满幸灾乐祸地道:“可别把东西落下了,落下了你就等着五小时的来回行了。”   沈昼叶算是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觉得学校太敢想了,头顶冒着羞耻的泡泡的时候,陈啸之一点反应都无。   正常男生,如果喜欢我的话,心里会很开心吧?沈昼叶心中,一束小小的声音冒出了头。   怎么说都是住在一起,聚在一处呀。   连我都有点开心,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然后,在万里夕阳中,沈昼叶听见心里的、花骨朵般的小声音说:   ‘……也许他只是没显露出来呢。’   那声音轻柔得像一支羽毛,这样说:‘说不定他是藏在心里,不敢在你面前显露出来,叶叶。其实他心里可开心了。’   ……   沈昼叶一愣,只觉得脖子关节像是生了锈,不敢抬头看——她强硬地逼迫自己抬起头来,然后看见,被橙红落日拢住的陈啸之的后脑勺儿。   这少年后脑勺上支棱着几根乱毛,应该是被徐子豪搓的,并没有回头看她。   沈昼叶不知道那像羽毛又像花骨朵的声音是真是假,却总觉得心里被那几句话挠得微微发痒。   就像是结痂的伤口的板结。   又像是人间四月天地间,破出了一朵花苞。   -   ……   ‘我觉得加勒特可能喜欢你,A。’   ——A是April的简称。   这是沈昼叶小学时的朋友,朱莉·雷诺兹,戳戳她的肩膀说的。沈昼叶至今记得自己听那句话的时候,在吃油纸包裹的三明治,兜里揣着气道舒缓剂。她小学时的餐厅很大,不知是场地大还是人小,总之非常宽敞。四年级的沈昼叶个子不高,坐在凳子上,会将腿无意识地晃来晃去。   四年级的小姑娘心稍稍动了一下,吸了口果汁,问她:‘为什么?’   她朋友笑道:‘他在科学课上,一直在看你。至少回了五次头吧。’   沈昼叶和朱莉所说的这个男生不熟,但是在科学展上与他很近,模糊地记得一点他的样貌。她好奇地探出头看了看那男孩。   知道一个男生有喜欢自己的可能时,沈昼叶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在意,并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这男孩喜欢我么?稚嫩的小少女奇怪地想。   ——刚刚他用那样的目光看我,帮我捡起了一支笔。   残酷的事情是,四年级的沈昼叶观察了一个星期,就觉得那男生太幼稚了。同龄的男孩总是比女孩晚熟一些,而她在看到那男生下雨天去操场抓青蛙后,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年仅十岁的四月特别害怕两栖类黏糊糊的生物,害怕到曾经打定主意,绝不和会抓青蛙的幼稚鬼产生任何深层次的交集。因此沈爸爸曾经开玩笑说过,自己的女儿绝不会嫁给任何一个高中解剖过青蛙的男生。   …………   ……   冬日稍嫌冰冷的阳光洒了进来,沈昼叶将自己冬天的衣服塞进小行李箱里,放完一屁股坐在了箱子盖上,过了会儿连腿都挪了上去,用拳头使劲儿砸了两下——然后开始艰辛地拉上箱子的拉链。   沈妈妈在客厅问:“牙膏牙刷洗面奶,梳子毛巾,都带齐了没有?”   沈昼叶趴在箱子上朝里看了眼,大喊:“带齐了——!”   过了会儿沈妈妈拎着一袋零食走进来,问女儿:“宝宝,有什么遗漏的东西么?”   沈昼叶怔了下:“……没有吧?”   “书包收拾好。”沈妈妈和蔼可亲地说:“别明天给妈妈打电话说这个忘了带那个忘了带,你敢让我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房山,我就去到之后把你的头拧掉。”   “……”   “爸爸就不会拧我的头。”沈昼叶控诉道:“从来都只有你要拧我。”   沈妈妈对着女儿的头就是一戳,怒道:“他给你往房山送过东西?”   “……”沈昼叶:“……嘤?”   “妈妈说到做到哦,”沈妈妈和善地道:“书千万不要落下。虽然说书非借不能读也,但那书绝对不是你的题集。”   然后沈妈妈走到女儿的书桌前,将那一大袋零食放在了桌上。   “妈妈不知道那边方便不方便,”沈妈妈道:“先给你备着点……咦?这是什么?”   沈昼叶刚千辛万苦拉上行李箱拉链,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妈妈手指点了点她桌上藏蓝色封面烫金的,她爸爸送她的实验记录手册。那手册正躺在一堆参考书的上头,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沈昼叶想了想,认真地道:“我拿来写日记用了。”   一听到是女儿的日记,沈妈妈便尊重地不去翻看。   “你爸送你的本子,”沈妈妈摸了摸封面,笑道:”还挺好看,给你烫了个金。原来是实验记录本吧?”   沈昼叶点了点头。   沈妈妈笑道:“我就说,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挺常见,应该是当时系里招生,一批买回来的——你爸特意抽走了一本,给你做了个烫金。”   ——的确如此。   那本子并无任何特殊之处,是他们系里统一采购来,用来招生宣传和举办会议时分发给与会人员的。连沈妈妈都用完了一本——妈妈用完的那本与自己手里的通讯本完全相同,而唯一的不同,就是封面的烫金。   「赠予爱女昼叶,愿你永远健康,快乐。」   “好了,”沈妈妈又说:“不耽搁你时间了,宝宝,收拾完了早点睡。”   沈昼叶笑了起来:“好呀,妈妈晚安。”   然后沈妈妈与她也道了晚安,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合拢。   沈昼叶手忙脚乱地爬下行李箱,拿起那那本子,翻开一看——她先前夹进去的、想要寄到未来的信仍然存在在这个时空里,而且还是一个月前的模样。   ——这次离家,要带它走吗?   灯光下,沈昼叶怔怔地看着通信本。   它已经一个月没带走任何一封信了,就像坏掉了一样。她甚至不知道这通信的桥梁还在不在,它有可能坏了,也有可能还在,有可能只是暂时的休眠。   而十五岁的沈昼叶不知其原理是什么,也就无从修复起。   通讯已经持续了四个月,可到如今为止,这本子只引了她做了一件事——就是救下妈妈。她妈妈如今手腕上的伤口非常浅,只是一道深色的弧。   可是这本子,对沈昼叶而言,有着非凡的纪念意义。   沈昼叶站在那怔了许久,天人交战一般,却还是将那本子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爸爸不在了,但是他的痕迹遍布了我的整个人生。   沈昼叶心里,一个声音说。   在未来的人生中,我还将沿着他的道路,沿着我的理想奔跑。我将朝着他讲述的宇宙与大爆炸,讲述的坍缩的超新星,黑洞的视界和凹凸时空曲率,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与时间空间弯曲,混沌的三体运动与宇宙的尽头前进。   ……像他一样,向着千百年来仰望星空、将思维的触角伸到时间尽头的前人,向着广袤无垠的宇宙走去。   从这点上来看,他甚至从来没有远离我的生活。   沈昼叶揉了揉鼻尖,把眼泪憋了回去。   ……   而且,她揉着眼眶想,一个人在外,总得有点慰藉吧。   灯光温柔地洒落一桌,窗外寒风渐起,她养的虹之玉在窗边吐露红蕊。沈昼叶将爸爸十九岁那年IPhO拍的照塞进书包,以激励自己好好竞赛。   “……”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怕妈妈看到之后多想,做贼心虚地——把她和陈啸之拍的那张宝丽来照片也装了进去。   两张照片都贴着通信本,像是依偎着取暖的孩子。   -   ……   沈昼叶本来期待的是一个气候宜人的、类似于酒店一样的地方,最好再像她夏令营时一样有个快乐的泳池,没想到她妈开车载着她一路出了市区,触目所及越来越荒凉。那车一路朝着郊外开,路上牌子越来越五彩缤纷夺人眼球。   后来在经过一家尘土飞扬的米其林轮胎修车铺之后,沈昼叶终于来到了集训的那所学校。   大街上尘土飞扬,沙尘漫天,方圆五百米只有门口的一家‘琪琪奶奶超市’,那超市黑咕隆咚、连立式冰箱都没有,冰柜上盖着褥子,门口挂着一串快过期的真知棒。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别说酒店了,那就是一所被租借了场地的,破学校。   门卫十分懒,在门口摆了个马扎晒太阳,还养了只和他一起晒太阳的橘猫。   沈昼叶:“……”   沈昼叶终于明白了过来,陈啸之毫无任何雀跃之情的理由——因为‘集中训练’顾名思义,就是将学生圈起来,让他们像狗一样学习。   雀跃个锤子,沈昼叶悲愤地心想,早知道是来这种地方,昨晚还能激动到睡不着觉么?睡不着觉是肯定的,但绝对是因为悲痛。   沈妈妈坐在车里,看着破教学楼,欣慰地道:“——这环境我可真怀念,这才是学校,这才是集训嘛。”   沈昼叶颤抖道:“……妈妈我想回……”   沈妈妈握着方向盘,看着外墙满是锈水的教学楼,满眼怀念青春的神色,对女儿说:“——叶叶你就是在国外被惯得太好了,我们都没让你受过罪。上次你爹把你送去夏令营,本意是想让你吃点苦头,一下车发现你们他妈的住星级酒店,居然还有泳池……”   沈昼叶带上可怜巴巴的哭腔,对妈妈说:“……麻麻我想回……”   然鹅,下一秒,沈妈妈一踩油门,走了。   沈昼叶:“…………?”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目送妈妈的车屁股,下一瞬间,被梁乐自身后一拍。   “一九八,”梁乐心情不错地问:   “干嘛呢,还不进去?”   -   一九八这个绰号就像长了翅膀。   沈昼叶跟着梁乐去宿舍——在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都是高中部的,上来就叫她一九八。沈昼叶几乎被喊得想怒吼一我不叫一九八,二我有名字我叫楚雨荨……不对沈昼叶,然而所有人喊完就跑,沈昼叶想吼都没处吼去。   沈昼叶憋憋屈屈地拖着一大堆行李,那些东西太重了,但是梁乐也没有手帮她,   梁乐自己也搬得气喘吁吁,问:“沈昼叶,你宿舍在哪?”   沈昼叶看了看自己的钥匙,艰难地辨认:“……A栋416?”   梁乐一愣:“我住A栋421,你们女生怎么也住A栋?还是一个楼层?学校怎么安排的这是?”   沈昼叶吓得后退一步:“不会吧?!”   梁乐:“……”   “……靠,”梁乐难以理解道:“我们学校这么穷的吗?男生女生还得住一层楼?”   沈昼叶看了看钥匙,叹了口气。   那宿舍楼很破,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手笔,一楼甚至是木地板,感觉已经生了虫,沈昼叶进楼时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儿。   梁乐摇摇头:“太他妈艰苦了。”   沈昼叶:“谁不说是呢,会不会是一层楼用一个大厕所啊?”   梁乐:“……”   “那他妈也太精彩了,”梁乐说:“男女生混用厕所?等投诉吧。”   然后下一秒,风将他们面前的一扇门吹开,是一个长条形的、有五个蹲坑和七个水龙头的大洗手间。   梁乐:“……”   沈昼叶呆呆地道:“……学长,你现在就开始写投诉信么?”   梁乐:“?操。”   他们艰难地上了四楼,沈昼叶差点累死在楼梯间,终于爬上四楼时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带的书多,还有若干冬天的衣服,一个赛一个的压秤。   梁乐满头大汗:“真他妈胡逼搞……”   然后梁乐看了看贴的门牌指示牌,喘着粗气对沈昼叶说:“傻逼学校把男女生安排到不同楼层也行啊,有病吧我操。416在对侧——去吧,收拾行李的时候小心点。”   沈昼叶气都喘不匀,绝望道:“什么事儿啊这都是!这楼还至少三十年了……”   梁乐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残疾人一般挪进421号房。沈昼叶留在楼梯间拼命喘气,过了一会儿,拽着自己的行李箱、妈妈买的零食和自己近七公斤的书包,走到了416房门前。   房间里有人。   沈昼叶戳了几下钥匙,终于将钥匙怼进416的锁眼,那钥匙严丝合缝,咔哒一声就开了锁。接着,沈昼叶将门砰地一拉。   陈啸之:“来了……”   他的声音微妙一扬,好像还想和室友寒暄一番,然而下一秒,就凝固在了当场。   沈昼叶:“……”   416宿舍中,正打着赤膊,朝上铺爬的陈啸之:“…………” 第47章 看你床上这么鼓,不知道的……   -   416宿舍是个八人间, 几乎全空着,床板就是未打磨干净的木板,一个空旷的晾衣服用的阳台,   沈昼叶:“……”   正打着赤膊, 朝上铺爬的陈啸之:“…………”   沈昼叶看了看手中的钥匙, 又看了看陈啸之,呆滞地问:“我们学校这么穷的吗?”   没有独立卫浴就算了,这么偏也不是不能理解,穷到男女混住?沈昼叶难以理解地想,这投诉信不用梁乐写了, 她亲手动笔, 一状告到教育局拉倒。   而就是那一瞬间, 陈啸之的脸涨红到耳根。   他本来在整他的床铺, 踩在梯子上铺床单,瞬间蹦了下去。接着他手忙脚乱地将他丢在下铺的T恤套上了。   沈昼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合——确切来说, 站在这寝室里, 对任何一个女生都是个人生超纲问题。因此她只呆若木鸡地拖着箱子站在门口。   “你——”陈啸之痛苦地道:“操。”   他耳朵都红着,难以置信地问:“……沈昼叶你他妈怎么在这?”   沈昼叶窘迫地道:“……我、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的钥匙啊,上面的门牌号也是这个,我还是和梁学长一起过来的……”   然后沈昼叶将手中的钥匙递了出去。   ——那钥匙上的确贴着张纸,写着A/416。而且它是能打开这一扇门的。   “这是男生寝室楼,”陈啸之终于回过神来, 带着怒意说:“你进来干什么?门口没人拦你?”   陈啸之拧着眉头重复:“——给错了钥匙,你去找老师换。这是男生寝室。”   沈昼叶感觉自己被陈啸之凶了,小小地、有点可怜地诶了一声。   “……。”   陈啸之在原地顿了一下。   然后沈昼叶用力拽了一下箱子,打算离开这个男生寝室楼,去找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负责发寝室钥匙的老师。但是她的箱子实在是太重了, 拉杆上还放着一大袋沉重的零食,沈昼叶一拉,零食就像秋千一样,在她手上转了个圈。   拉过拉杆箱的都知道,这时候是真实的剧痛。沈昼叶心想我还要再把它顺着四楼拎下去……狗屎学校等投诉信吧。   陈啸之却冷冷地开口道:“包放下,你在这等着。”   沈昼叶一愣:“啊?”   他要干嘛?沈昼叶完全没反应过来。   冬日阳光照映着空旷的男生寝室,陈啸之从旁边拿了他的外套一披,从沈昼叶手里捞过她的行李,并稳稳地将沈昼叶的零食袋子放在了地上。   “钥匙?”陈啸之漠然地问。   沈昼叶呆呆愣愣,把手里的钥匙递过去。   陈啸之披上外套,声音淡漠地说:“在这等着,有人来的话就说你领错了钥匙,现在在同学宿舍等人。据我所知男女生都不是一个宿舍楼——”   然后他道:“我去找老师,给你换完钥匙就送你回去。别乱跑。”   沈昼叶磕磕巴巴地点点头。   “你傻不傻啊沈昼叶,”陈啸之对着沈昼叶的脑门不轻不重地一戳,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在国外呆傻了?有可能男女混住吗?”   寝室又空又大,除了四张上下铺外空无一物,他一说话甚至还有回音。沈昼叶低着头,无声地揉揉毛茸茸的脑袋,好像被吓到了。   陈啸之:“……”   陈啸之求饶般道:“……我……我没凶你。”   沈昼叶抬起头,控诉地盯着他,问:“这还不叫凶吗?你对凶的定义是什么?”   陈啸之沉默许久,几乎是蚊子讷讷一般说:   “……给你道……道歉。”   沈昼叶也是一呆,站在床边,生涩地抬起头看着他:“……没、没关系?”   狂风吹着窗外老杨树,冬日暖阳映得通透,帘子在水泥墙上透出水般的影。世间安静又喧嚣,仿若只有两个少年人一般。   “行了,”陈啸之笑了下:“你在这坐着等着吧,我去给你换钥匙。”   沈昼叶认真地点了点头,又乖乖地问:“你的凳子是哪个?”   那一刹那,陈啸之嗤地笑了出来。   陆之鸣曾说过,姑娘家是会介意自己坐的是谁的凳子的。   姑娘家们会介意自己的凳子是不是被不熟的同学坐过,如果被男生坐了还会生气。   那时他只当他哥是在开玩笑,觉得那不就是个椅子吗,还分彼此?他们一帮大小伙子在教室里都混着坐,无论那个人熟不熟。这帮小丫头片子真的这么介意椅子的话,去外面吃个饭岂不是得纠结死?毕竟餐厅的凳子可算是接客无数,称得上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客尝。   十五岁的直男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这点属于小姑娘的小细腻和小洁癖,甚至还觉得她们脑子有病。   可是他看到了,沈昼叶认真又纠结的样子。   陈啸之:“……”   他停顿了一下,在那堆被小伙子们玩得缺胳膊少腿的椅子里头,挑了一把最完好无损的,对阿十说:   “——这把是我的。”   不是我的。陈啸之想。   然后好骗的阿十对直男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那我坐了喔。”   -   沈昼叶在那男生寝室里等了许久。   阳光都短了,她一开始还抱着自己的书包,后来觉得累了又放了下去,偌大空旷的寝室里连她走路都回声,放下书包的那一刹那‘咚’地一声,灰尘四散。   门后贴了一张纸,是打印的416宿舍的床位安排,沈昼叶跑过去看了看,发现这寝室里总共安排了六个人住宿,陈啸之睡在五床——也就是靠窗的上床,也是唯一一张铺好了床单褥子的床位。   剩下的大多是沈昼叶颇为眼熟的人,其中陆之鸣就睡在陈啸之的下铺。   六个人,确确实实都是男的,那钥匙确实给错了。   沈昼叶等得都困了,脑袋一点点的,寝室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门外陈啸之满头汗,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看到沈昼叶,摇了摇头。   沈昼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揉了揉眼睛,脑袋上飘出一只小小的问号。   “——管钥匙的老师不在。”陈啸之去桌上翻水瓶:“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你再在这等会儿吧,我过会儿再去一趟。”   沈昼叶困倦地挠挠脸,嗯了一声。   陈啸之:“困了?”   小姑娘困得一笔,连陈啸之说什么都听不太清了。   沈昼叶昨天晚上脑补了集训会有的东西:篝火晚会和深夜的真心话大冒险,她甚至还想过可以聚众喝酒。小转学生几乎将这集训当作自己的第二次夏令营,激动得凌晨一两点才睡着。   然后,这位妄想家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被现实给予了沉重的一击:穷乡僻壤的破校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现在连自己的寝室都不知在哪。   沈昼叶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小小声问:“……我可以眯一会儿嘛?趴到你桌子上那种,你不……不介意吧?”   陈啸之静了下,低声说:“……你眯吧。我声音小点。”   于是沈昼叶趴在了陈啸之的桌子上,将外套蒙在头上,枕着手臂睡觉。   下午宁静,阳光斑驳地淌进室内,大风在窗外呼啸。   这寝室里一直没有人来,陈啸之就在沈昼叶身后簌簌地收拾行李,掖床单,轻手轻脚地拉开箱子拉链,将自己的衣服收进柜子里。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沈昼叶从小认床,随便换个地方就睡不着,睡觉时还相当娇气,譬如趴在桌上睡觉是绝对睡不好的,甚至还会心慌。   但是沈昼叶在这空间里,却睡得格外安心。   像是有什么亘古的、令她安心的暖意一般。   -   ……   那天下午,沈昼叶是被一阵男孩子的怪叫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朦朦胧胧地不知道自己在哪——她回溯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来集训的……然后被发错了钥匙……后来在陈啸之的寝室里睡了觉。   ——在他寝室里,睡了觉。   沈昼叶:“……”   我的天啊,还没睡醒的沈昼叶无意识地抱住了头,我都做了什么啊?   被别人看见怎么办,沈昼叶瞬间满头包,觉得陈啸之绝对会被嘲笑,我估计也会被cue,搞不好还会有人说他留宿女生……   ……这种八卦谁受得了。   估计都不会有人信,我只是太困了。   十五六岁的人都没见过八卦,见个鸡毛就当令箭,见到异性的手碰在一起都能传出朵花儿来。沈昼叶几乎觉得在被鬼压床,浑身都僵硬了。   “老陆,一会儿怎么吃饭?”一个大嗓门问:“知道食堂在哪不?”   然后沈昼叶模模糊糊地听见陆之鸣说:“知道,来的路上见到了,女生住的宿舍楼那边……妈的女生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我进了一趟女生宿舍楼,人家那待遇啧啧啧。怪我是个男的。”   另一个少年问:“……???老陆你怎么还进女生宿舍楼了?你进那干嘛啊?”   陆之鸣说:“有个老师发错钥匙,我进去看了一圈……”   他们这宿舍里人齐了,沈昼叶朦胧地想。   ……陆学长被发错钥匙?他手里那个钥匙是我的吗……   “……人家女生有独立卫生间,晚间还有热水,可以洗澡,”陆之鸣幽怨地说:“看看我们,大几十号男的挤一个公用卫生间,有傻逼上完厕所还不冲,还没热水,怪我生为男儿身……”   陈啸之友好地说:“那你现在阉了?我带了刀。”   陆之鸣:“……”   沈昼叶:“…………”   ——陈啸之真的好S一男的,沈昼叶瑟瑟发抖。   他们没发现我么?居然还在这聊天吹水……话说回来了这里怎么这么黑……沈昼叶艰难地动了下爪子。   下一秒。   ——沈昼叶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被窝里。   而她眼前黑暗的原因是,她头顶蒙着一床柔软的羽绒被。   那床被子里透出些微的天光,黑白条纹被罩被光透得发亮。沈昼叶脑袋搁在一个软乎乎又弹力十足的枕头上,马尾辫也散开了。身下褥子柔软又温暖,绵绵的,蹭得人十分惬意。   小美国人鼻尖温热,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木调的香气。   “诶,啸之,”陆之鸣突然道:“你怎么没叠被子?”   沈昼叶一瞬被吓得清醒。   ——我怎么在这?!   我是不是要死了,他们如果发现了我怎么办,这已经不是睡在人寝室里了这是睡在人被窝里啊啊啊!我怎么就跑到陈啸之被筒子里去了这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光机在哪……沈昼叶脑子里嗡嗡的一片。   然后,被子外,陈啸之冷静地说:“你们来前睡了会儿,没叠被子。”   在被子里连动都不敢动的沈昼叶:“……”   陆之鸣咋舌道:”没叠被子啊。看你床上这么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子里有人呢。”   陈啸之礼貌地问:“傻逼吧你?”   陆之鸣被弟弟一喷,登时委屈了:“没有就没有呗,骂我干嘛,你哥日子不容易好吧……行了哥哥们去吃饭吗,我好饿。”   “去吧去吧……”一群男生开始簌簌地穿衣服。   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瞬间有种躲过了捉奸的奸夫的快乐。   ……居然没被发现……也太刺激了,仿佛惊悚片现场,更像是在RPG游戏里偷偷摸摸用绕路的方式躲开了必经之路上的BOSS。沈昼叶心跳如鼓,但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   然后,沈昼叶听见陈啸之笑了下,说:“我想吃米线。走?”   ……他也要走了。沈昼叶面颊微微发红。   陈啸之真的懂。正好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溜掉……   然后她听见这群男生各自披上外套,鱼贯而出,陈啸之与这群少年交谈着走了出去——而在他们合上门的那一瞬间,沈昼叶终于从极度的紧张之中,松弛了下来。   偌大的宿舍静谧无匹,唯有连绵不绝的风声。   沈昼叶方才连动都不敢动,整个人每一条肌肉都紧绷着,此时一放松下来,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她调整了下,刚撑起胳膊,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就听到了清晰的、‘咔哒’的,开门之声。   沈昼叶:“…………”   有人开门,回来了。   沈昼叶迅速躲回被子里装死。   那进来的人脚步声十分悠闲,沈昼叶蜷缩在陈啸之的被窝里吓得瑟瑟发抖,心想这个人应该是回来拿钱包拿手机的……   可那脚步声,却在一步步地迫近。   沈昼叶吓得几乎要撞墙,唯恐被发现,她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进来的这个人是谁?他要做什么?他不会发现了吧?   下一瞬间,那个人将沈昼叶头上蒙的羽绒被,一把拽了下来!   小转学生触电似的弹起来,一边惨叫一边拽被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想哀求对方——   ——对方。   沈昼叶看到拽被子的人的瞬间,抱着一团被,在上铺愣住了。   天色黯沉,风雨虬结,在发黄且不甚清晰的暮色中,陈啸之站在床下,一手拽着被子,一脸冷漠地盯着上铺——摆出狼牙山五壮士誓死不屈架势的小转学生。   沈昼叶:“……”   陈啸之眉目一眯,危险地问:   “——沈昼叶,我的床舒服么?啊?” 第48章 我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   “我的床舒服么, 啊?”   陈啸之问这句话时,还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快意。   陈啸之这个人,故意说自己要出去吃米线, 叫着别人一起去食堂, 出门时还把门锁上——然后他刚出门不久就折了回来, 扯沈昼叶的被子。   他是故意的。   沈昼叶抽了抽鼻尖儿。   天已经黑了,灯火燃亮昏暗世间,时间大概已经五点多,宿舍楼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沈昼叶顶着毛毛躁躁地坐在陈啸之的宿舍床上,可怜地、仿佛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一样地看着陈啸之。   在昏沉的、犹如醇酒的光线中, 陈啸之冷冷地重复:“——我的床舒服么?”   沈昼叶又抽了下鼻尖, 卑微又诚实地道:“……舒服。”   她说的还真是实话。   这床的床单被罩都香喷喷的, 枕头柔软暄乎, 她赤着脚摩挲羽绒被时还有极其惬意的、轻微的嘎吱声,睡起来爽得很, 就是稍微有点施展不开。   陈啸之盯着她看, 说了实话的沈昼叶瑟瑟发抖地缩在他的宿舍床上,却显然是对那句话毫无悔意。   片刻后,他终于嗤地笑了一声,问:“几点醒的?”   沈昼叶瑟瑟发抖地抱着被子道:“……陆之鸣学长说他不想当男人的时候。”   陈啸之:“……”   “紧接着我听见你说你带了刀,”沈昼叶严谨地补充:“让他把自己阉了。”   “……。”陈啸之刹那静了下来。   陈啸之那一瞬间的表情,实在是难以言喻。   沈昼叶僵硬地坐在他的床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光渐渐变暗。在一片寂静中,沈昼叶小声问:“你真的带了吗?”   陈啸之静了片刻,冷漠地说:“水果刀。”   沈昼叶好奇地问:“……不过我确实很好奇,水果刀能切的吗?我以前一直以为都是用剔骨刀剁……”   陈啸之不爽道:“美工刀都能阉。你想试试?”   “……, ”小姑娘诚恳地跪下,捂住自己的幻肢,道:“……对不起。”   陈啸之哼了一声。   然后沈昼叶将被子卷了起来。   陈啸之没开灯,唯有窗户洒进来的些微光亮,在那温柔的光线中,沈昼叶把被子团成一个小团,伸手去他的枕头底下摸索。   她在找东西。   陈啸之怒道:“……美国人你在我床上呆上瘾了啊?赶紧下来!”   蓬蓬着脑袋的小美国人委屈巴巴地说:“你别凶我,我找我的扎头绳。还有,我不是美国人。”   陈啸之冷漠道:“我管你他妈哪国的,你们女生怎么这么麻烦?赶紧找。”   “……”   ——靠,又被骂了。   管他妈的小哪国人找了半天没找到,手腕上没有枕头下也没有,连陈啸之的被子都被翻了个遍——扎头绳无影无踪,仿佛被吸入了黑洞。   沈昼叶抬起头一看,哪怕这地方黑得要死,她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啸之的不爽。   沈昼叶只得顶着一头乱毛下床,在床下找出自己的鞋穿上,心中充满了模模糊糊的委屈,觉得陈啸之真是个狗东西,找扎头绳都要给我脸色看,有本事你也留长头发……   而下一秒,黑暗中,沈昼叶的脑袋,被用力摸了一下。   沈昼叶:“……”   有力的手指插进发间,接着,陈啸之用力摁着她的脑袋,用手指梳了梳她的卷卷毛。   他的手指温温热热的,沈昼叶突然这样想道。   下一瞬间——   沈昼叶被什么击中,连小耳朵尖尖都红成了胭脂般的颜色。   -   ……   北风掠过荒原与城镇,冬日的起点上,落叶回归泥土。   穹顶黑得如墨,零星的灯火点亮。   沿途尽是橘红的路灯,他们两个人刚在食堂吃过饭,陈啸之扛着行李箱,肩上背着沈昼叶的书包,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你怎么带这么多书?”陈啸之拧着眉头问:“沉死了。”   沈昼叶小耳朵尖仍红着,伸出手,乖乖地道:“给我,我抱着书吧。全让你拎太不好意思了。”   陈啸之示意她滚:“你还有不好意思的事儿?我不让女生拎东西。边儿去。”   沈昼叶委屈巴巴,把空空的爪子塞进衣服口袋:“……你又怼我。”   然后沈昼叶走在陈啸之的身边,垂着脑袋,听夜色中,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咔哒咔哒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种遥远的、令人怀念的气息。   沈昼叶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声音来自太初的尽头,贯穿了她的大半个短暂的人生。   可是她又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这熟悉的源头是什么。   陈啸之忽然嫌弃地道:“你看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跟我一起去吃个米线还被辣的眼泪汪汪抢我水喝,水喝完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可乐给你,你还嫌可乐喝着疼。你有什么用啊你?话说回来了喝可乐为什么会疼?”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爪子,呆呆地问:“就……就是疼啊,碳酸泡在嘴里炸开不疼吗?”   陈啸之冷冷道:“毛病。就你也配叫美国人。”   沈昼叶:“…………”   沈昼叶怒道:“我不是美国国籍我说多少遍了——”   陈啸之冷笑一声:“谁管你哪个国家来的?美国人为什么喝不下可乐?”   转学回国已然三个月的沈昼叶:“……”   她疲惫地心想我真的不想再解释国籍问题了,陈啸之是不是脑子有病,是不是死杠精,美国人就要天天汉堡可乐吗,我在家还一天一大盒荷兰牛奶盼着长个子,他看了我的菜谱是不是要怼我是荷兰豆……算了先忍忍,沈昼叶痛苦地想——他还提着行李呢。   万一把行李朝路上一扔,罢工了的话,那就我完了。   沈昼叶可怜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跟着陈啸之往自己的寝室楼走。   “还有那米线哪里辣了,”陈啸之又难以理解地开口:“我不是都跟那个阿姨说你那份不要加辣椒了?你那份一点辣都没有。”   沈昼叶固执地说:“明明又烫又辣。”   陈啸之:“……”   陈啸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娇气。”   “……???”沈昼叶不开心地说:“我才没有。”   “——我他妈说你娇气,”陈啸之愤怒道:“你吃东西又挑,可乐喝不了辣椒吃不了,细皮嫩肉,提个装零食的塑料袋爪子上都能勒得一道一道的,我说句重话就懵。你这不是娇气是什么?”   然后,被周围所有人惯大的沈昼叶懵了一下。   陈啸之:“……”   这位头顶个怼字的大少爷挫败道:“……哎我不是说娇气不好……不是那个意思……沈昼叶你之前自己出来住过没?”   沈昼叶闻言,认真点了点头。   她眨眨眼睛:“住过呀,Summer Camp。”   陈啸之:“你居然还住过……夏令营?”   沈昼叶笑了起来。   “是呀,”她笑眯眯地道:“去加利福尼亚,横跨了整个美洲。在帕罗奥多待过。”   陈啸之点了点头,莞尔地说:“斯坦福游学?”   沈昼叶笑道:“斯坦福和伯克利。三个星期,玩得很开心。”   陈啸之笑了下,腾出一只手,撸了一下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   沈昼叶不满地拍他一巴掌,道:“……你别总摸我的头。”   陈啸之嗤地笑了一声,又在她披散着头发的后脑勺拍了拍,道:“发型挺可爱的。走快点儿,你比我这拎行李的还磨蹭。”   沈昼叶,瞬间红了面颊。   ……这发型可爱吗?明明蓬得不行……   男孩子审美都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在骗我……   他们两个人行走在黑夜之中,沈昼叶羞耻地不住揉脸,耙头发,过了会儿还揉了揉眼睛。   女生宿舍楼并不算近。   沈昼叶踩着帆布鞋,与陈啸之并肩走在秋夜里,只觉得凉风盈满世间。   然后沈昼叶突然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啸之眉峰一挑:“你说。”   “——如果,”沈昼叶斟酌了一下字句,认真地问:“你有一天收到了来自未来的信。如果硬要让这件事合理,物理学角度上该怎么解释,有什么理论依据?”   陈啸之:“……”   陈啸之奇怪地问:“你最近看日轻啊?这都什么破问题。”   沈昼叶心想我在经历日轻……但是她没敢说出来。   “不过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   陈啸之笑了笑:“你说的这件事里唯一一个有悖于常识的地方就是时间。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时间的概念——”   沈昼叶点了点头:“七个基本物理量之一,本质是物质与能量的传递。时间连续、不间断,并不可回溯。”   陈啸之一点头,莞尔道:“——‘时间’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以研究的一个物理量。目前存在的假说,包括弦理论在内,全都是推测。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相对论也并未被证实。”   沈昼叶点了点头:“然后呢?”   陈啸之拧着眉头道:“——时间‘不可回溯’的特性,至少现在是无法证伪的。”   沈昼叶:“……唔。”   “想让‘收到来自未来的信’这事儿,在我们的客观世界变得合理,”陈啸之淡淡地道:“你得改变宇宙大爆炸后建立的一切秩序。”   沈昼叶哽了一下,小声说:“……你这个证明真的好狂暴啊。”   陈啸之眼睛一眯:“那不然?当然你可以去找徐子豪这个民科,他能扯的肯定比我多。”   “……”沈昼叶尽量善良地说:“……你不要这么看不起徐子豪的科幻小说。他只是笨了点。”   陈啸之冷笑一声:“哦是吗。行吧我尽量。”   ……妈的这人怎么回事……沈昼叶都替徐子豪心塞,他平时都是怀着什么心和陈啸之做同桌,还在桌子底下看科幻世界的啊?   沈昼叶紧张地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它合理呢?”   ——因为它确实是真的。   沈昼叶的确收到了来自十年后的信,那信是真实的。而她也神志清醒,并无妄想倾向。   夜风里,陈啸之看了她一眼,说:“……那就是朱时清的那句话,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了。”   沈昼叶微微一愣。   “我不是说世上真的有神,”   陈啸之淡漠地说:   “——我是说,你要考虑,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人’。”   沈昼叶:“……”   ……   沈昼叶嗯了一声,眼神移开,望向北京茫茫的夜空,无意识地攥紧了兜里的拳头。   ——是的。   陈啸之和她自己的推测,居然完全一致。   -   ……   陈啸之将沈昼叶几乎所有行李,一口气搬上了她真实居住的B栋312。   他路上没让沈昼叶搭半把手,将姑娘家沉重的三件行李拖着穿过校园,又给她一路扛上三楼,最后把他从老师处换来的钥匙塞给了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沈昼叶站在宿舍门口,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呜呜谢谢你……”   “赶紧进去吧,”陈啸之甚至颇为体贴地说:“你今天也够折腾的了,去洗个脸早点睡。”   沈昼叶看了一下门里,发现还没有人回来,突然有点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里没有人看。   她笑得眉眼弯弯,犹如秦淮月牙儿,对陈啸之说:“我下午睡得不太好哦。”   陈啸之一愣:“我知道——怎么了?”   沈昼叶想起先前在美国时,她朋友们教她的,勾引男孩子的小动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努力调整了下状态。   然后她甜甜地对陈啸之发问:   “……所以,我到底是怎么跑到床上去的呀?”   ——他肯定不好意思说。一个小声音道。   但是没关系,撩动就好了,那个小昼叶又坏坏地说:要让他心里发颤,让他心中传出第一声雷鸣。   沈昼叶问完,心里几乎在敲鼓,连耳朵尖尖都在泛出桃花一样的颜色——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羞耻的、勾引别人的事情,如今甚至想躲开陈啸之的眼神。   然后,沈昼叶听见了陈啸之嘲讽的声音:   “你他妈还好意思问?”   沈昼叶:“……???”   陈啸之说:“……我问你要不要上去睡,你嗯了一声,自己爬上去的。”   沈昼叶惊恐万状:“是、是我?!”   然后他嘲道:“那还能是谁?你以为我抱你上去的啊?路上摔了好几跤,差点儿脸着地,完事儿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陈啸之礼貌又刻薄地问:“沈昼叶,您都多大年纪了,还梦游啊?”   然后他嘲弄地拍了拍沈昼叶的脑袋,转身走了。   ……   被连击骂了的小姑娘呆若木鸡,目送着陈啸之,在看到他背影消失之后,终于羞耻地靠着墙角蹲了下去。   “……呜。”   沈昼叶把红到滴血的面颊,埋在了双膝上。   -   ……   那天夜里十点钟。   陈啸之和寝室里几个人一起出去沿着附近走了一圈,探了下周围的店有什么,回来时差不多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陆之鸣推开宿舍门,忽然问:“……说起来啸之,今天白天是不是小昼叶来过?”   陈啸之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和你一样,都发错了钥匙,发到咱们宿舍来了。”   陆之鸣:“哎呀,没见到。我也想吸一口198的仙气……”   陈啸之冷冷地道:“有什么仙气?我倒天天见,今天我在宿舍铺床,她直接推门就进来了……伺候了一整天。晚上饭还是和她一起吃的。”   陆之鸣一怔:“卧槽?”   陈啸之眉头紧紧地拧起:“没见过这么娇气的。都他妈惯的毛病……”   陈啸之说着就踩着梯子上床,去床上捞睡衣。   他的家居服在枕头边,陈啸之将那家居服一拽——   一个缠着小星星和丝带的发圈,吧嗒一声掉在了床上。   陈啸之:“……”   “小姑娘娇气也正常啦,”陆之鸣笑道:“我倒觉得你照顾不到她才会……”   陈啸之看着那发圈,沙哑道:   “……我没见过这么娇的。” 第49章 “很荣幸认识大家,我叫慈……   --   宿舍里灯还没关, 厕所里还有人洗漱。   沈昼叶坐在下铺,床上铺着星星用腿把被子蹬开。   沈昼叶所住的312宿舍条件的确比男生那边要好不少,只是房间稍微小些。但‘宿舍小’在北方城市, 完全算不上缺点, 因为宿舍越小暖气越热越温暖。这宿舍虽有六张床, 却只住了四个人,余下两张床用于女孩们放行李,更有一个独立卫生间——带一个只能流冷水的花洒。   ——沈昼叶住在靠门的下铺。   住在她上铺的女孩叫姜英,是高二理科班的一个学霸,此时正从床上探出头, 将脑袋靠在冰冷的栏杆上听歌, 忽而眼角余光扫到沈昼叶的床, 当即就是一愣。   “昼叶……”姜英摘下一只耳机, 朝床下看,好奇地问道:“……你床上那是什么?”   沈昼叶看了一眼, 有点羞耻地说:“……五岁时候开始用的被罩?”   她的被罩是纯棉的材质, 上面印着NASA的logo,已经洗得发白。航天总署是所有孩子的梦,沈昼叶小时候曾经跟着父母与学校一起去参观过,出来时在纪念品商店抱着印着深蓝圈圈的床上四件套不撒手,非得买回家不行。   至今,已经睡了快十年了。   姜英笑着问:“NASA?”   沈昼叶点了点头:“很小的时候去玩, 在那里买的周边……挺久了,都洗白了,但是我不舍得扔。”   姜英哈哈笑了出来,又温柔道:“大概是说明长情吧。”   ……长情。   沈昼叶微微一怔,觉得‘长情’这两个字, 与她放在一起,十分违和。   然后姜英翻了回去,接着灯啪地一声灭了,黑暗降临在这寝室里,唯有各个人床上亮着莹莹的、玩手机的光。   黑暗中,沈昼叶簌簌地钻进了她的小被筒,将她抱了多年的兔子布偶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沈昼叶一向喜欢蹭着东西睡,并在那时候东想西想。   ——这只兔子布偶陪伴了她多年。   从沈昼叶有记忆时起,她的这只兔子就陪伴在她的身侧,它是沈昼叶抱着睡得破破烂烂的‘安全毯’,里面浸透了令她安心的味道。   这小兔子在她牙牙学步时就陪在她的身侧,是她拆卸家里电视的晶体管的见证者,见证了她翻上屋顶将自制的风力发电机安在房顶,令暖黄的灯泡中淌过颤抖的电流,钨丝在大风骤起的夜中亮起。   这布偶曾与奶里奶气的小姑娘一起玩过家家,与她一起回过国,在小主人小学入学的前夜蹭过她的鼻梁,见证过小姑娘与父母吵架后的抽泣,见证过她去毕业舞会的夜晚,见证了她十二岁的初潮。   如今它在小主人十五岁的夜晚,用小小的纽扣眼儿贴在待长大成人的小姑娘,绯红的眼皮上。   姑娘的心跳犹如隐约雷鸣万叶铮然作响。   却又柔软得如同初春四月,细雨洒落花前。   咚一声,又咚地一声。   ——陈啸之,他会喜欢我吗?   明明只是简单的五个字,明明只是在心里滚一遍而已,沈昼叶心中却还是像烟火般爆裂开来一束花。   她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想起那个在大雨天救下她的少年。在黑暗中抓住她的、少年的手。   他们走过的,回荡着音乐广播的校园。傍晚的出租车里,他像星辰一般闪烁的双眼。在考场外外等待的身影。水木年华。麦芽糖、酸奶和夜市。   披在她身上的,温暖的外套。   ——学会了笨拙道歉的、总是让她感到安心的男孩。   ……   陈啸之喜欢我吗?   沈昼叶人生第一次,模糊地想。   ——他对我好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对别人也这样好过么,我是特别的么?他会喜欢我身上的哪一点?我的聪慧还是我的外表?爸爸告诉过我,他爱妈妈的眼睛,因为里面有不屈的火焰,他也会像爸爸爱妈妈一样,喜欢我的眼睛么?   十五岁的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心跳如雷鸣,耳根都在发红。   ——他会觉得我漂亮吗?   -   梁乐:“……”   梁乐极其勉强地问:“沈昼叶,你确定,想从我这里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清晨的阳光洒满课桌,沈昼叶朝门口看了一眼,确定陈啸之还没进来,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梁乐撑着脸,坐在沈昼叶的身边,上下左右看了沈昼叶一圈,勉为其难地说:   “……你啊?长得不算差劲吧。”   沈昼叶:“…………”   “不差劲,”梁乐毒辣地说:“但是比起林青霞差远了。”   沈昼叶拍着桌子怒道:“我和林青霞能比吗!!”   梁乐懒洋洋地说:“那不就完事了,我欣赏女人的颜值仅限林青霞。你不要越级碰瓷了。”   沈昼叶:“……”   算了,不该问他,沈昼叶叹了口气。   片刻的沉默后,沈昼叶又扭扭捏捏地开口:“……所以,学长,我哪里长得比较好看鸭?”   梁乐眉头一皱:“哈?”   沈昼叶托着自己的脸,凑过去给梁乐看,笑眯眯地说:“对,就是问你呀学长。你提供一点作为男生的意见。——作为男生,你觉得我哪里比较好看?”   梁乐:“……???”   梁乐那表情简直是24K纯金的嫌弃。   沈昼叶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梁学长喷成个花瓜——然而她特别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便固执地眨了眨眼睛。   梁乐表情像打翻了调色板似的,甚至带着一丝想逃离的痛苦,道:“你他妈这种破问题问我有什么用……”   可梁乐还没说完,沈昼叶就以眼角余光,瞄到陈啸之走进了班里。   下一秒,沈昼叶几乎是触电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梁乐:“……”   然后,沈昼叶小小声地,甜丝丝地说:“学长,一会儿再告诉我欧。”   梁乐:“……???”   是个人都能察觉出其中的不自然。   冬日阳光煦暖,陈啸之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拉开了包链,开始将书包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朝书包里放。他没回头,校服领子里露出件深灰色的卫衣,性感高挺的鼻梁只剩一个剪影。   梁乐难以置信地看看正在收拾东西的陈啸之,又看看沈昼叶:   “……你……你他妈认真的?”   沈昼叶可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搓了搓爪子,像是在他不要说话了。   梁乐:“……”   梁乐恨铁不成钢,抄起自己的学案,砰地揍了一下沈昼叶的脑壳。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梁乐愤怒地心想。   -   CPhO复赛,与预赛不同,是超出高中物理高考大纲的。   在CPhO复赛时的试题,会有相当一部分大学物理,甚至大学以上的内容。而其决赛时甚至还会有一些未被纳入教材的新概念、最新的研究结果,并询问同学们对这些成果的理解与应用。   因此这次的理论课,据说会和先前完全不同。   那时风在外面呼啸,破旧的教室窗户被吹得咕咚作响,沈昼叶本来期待的是一个中年的、训练有素的竞赛名师,按照中年理科男定律,这个老师有85%以上的可能谢顶,极有可能还有个鼓鼓的肚子。   沈昼叶甚至还和梁乐打了个赌,就赌老师的发型是地中海,还是地方支援中央。   ——可是那老师走进来时,全班都愣住了。   这位老师年事已高,一头白发白得如霜似雪。他个高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夹克衫,戴一架金边眼镜,走到讲台前站定,风骨如刀。   沈昼叶愣愣地:“……哇。”   梁乐压低了声音:“……我感觉这不是个普通老师……”   下一秒,那老人温和笑道:“同学们好,看到你们这些年轻的面孔真不错,我是真的,很久没看到这么有生机活力的孩子了。”   班里同学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些话,都笑了起来。   “你们以后会频繁看到我。”老人声音柔和:“我将是你们的负责人,也可以理解为班主任。未来的一个月,甚至两三个月,我将会和你们一起度过。”   一个大胆的高中部学生喊道:“可是老师我都没见过您!全校的物理老师我都认识……您是退休返聘的吗?”   那老人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不供职于这里。”   学生笑着问:“那老师您是从外面聘来的吗?”   “……也不是。不过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   接着,那位老人和蔼地说:   “——我有不少名头,北大物理系教授,长江学者,国家天文台某基地的首席顾问,宇宙与暗物质研究所Principle Scientist……”   然后老人温和地笑了笑,对下面的同学说:“不过在这里,你们只需要叫我慈老师。”   他并无任何炫耀之意,只是很平淡的叙述。   可下面的同学几乎将水都喷了出来。   “——很荣幸认识大家,”慈老师和蔼地说:“我叫慈怀昌。”   -   老人将‘慈怀昌’三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至于我为什么会来这荒郊野外,来教大家这些小儿科的东西,”他一边写板书一边说:“以后和你们一起玩的时候我们再进行讨论,但是在开始我们的课程之前,我首先有两件事要告诉大家。”   “第一,”老人声音和声细语:“我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师。”   正是因为和声细语的缘故,哪怕他还在说话,教室里也维持着炸锅的状态,沈昼叶都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谁的名字——慈怀昌,慈怀昌!   “学长学长学长……我爸认识他,”沈昼叶拽着梁乐的袖子,发着抖道:“慈怀昌!就是他!他一直想见慈教授一面!我给你说,这个慈教授特别、特别、特别了不起……”   梁乐双眼放空:“……不说别的那一串名头就他妈很可怕了啊……”   下一秒,一脸得道高僧的慈教授道:“——第二。别惹我。”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老头子快乐地笑了起来:“感谢同学们的理解与配合。我真的脾气挺好,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件事,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愿意惹我的……下面我们来点个名,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全班:“……”   “据你们校长说这个班原来一百四十多个人,”慈怀昌推了下眼镜,看着花名册笑道:“现在还剩四十三……哟,只淘汰了一百?说明整体程度不错啊。”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花名册,莞尔道:   “——甚至还有极个别的,初三的,高一的同学。”   沈昼叶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自己和陈啸之,当即一阵紧张,朝陈啸之的方向看去,想和他对个线。   然而陈啸之,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   ——对线失败。   沈昼叶羞耻地挠了挠头,心想:为什么都是我在看他啊。   总感觉自己在意他在意得太多了,沈昼叶脑袋上冒出一个闷闷的泡,最后如果说我自作多情的话……我是不会接受这个结果的。   慈怀昌道:“首先认识一下大家吧。我随便点名字,大家起来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爱好,和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写下的梦想。”   小学一年级时写下的梦想。   这几个字实在是太过跳脱,沈昼叶呆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   慈怀昌看了看花名册,温和地唤道:“——周成。”   沈昼叶想起这个人和陈啸之还玩的蛮好,似乎如今还和他是同寝室。她回过头看,周成站了起来。   “大家好,”他毫不脸红地说:“我叫周成,大家应该都认识我了吧,我是高二一班的。爱好是打游戏,这个大家也能为我作证。祖籍是艾泽拉斯……”   下头爆发出一通男生的哄笑。   沈昼叶头顶冒出一个‘艾泽拉斯是什么’的问号,下一秒,陈啸之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沈昼叶:“……”   “别拍我,”沈昼叶不满地拽拽他的手道:“也别摸我的头。”   陈啸之哦了一声,仍旧使劲儿拍了下沈昼叶的脑袋,淡漠地解释道:“——他玩魔兽的。”   沈昼叶被他拍得懵懵的:“魔兽我知道。但艾泽拉斯是……”   “……艾泽拉斯是大陆的名字。”十五岁的陈啸之拍着小姑娘的后脑勺儿,颇为惬意地说:“周成说自己是艾泽拉斯人,就是说他来自艾泽拉斯。和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你是美国人是一样的。”   沈昼叶:“……”   沈昼叶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了,更没力气挠他。你他妈才是美国人。   慈怀昌听得也颇为开心,说:“艾欧泽亚?我先前看到不少学生都爱玩这个游戏——缩写是wow是吗?周成很好,大家说的时候不用顾忌我,怎么快乐怎么来。”   周成想了想,终于红了一下脸,诚实地说:“小学一年级的梦想是成为炸鸡店老板。”   慈怀昌哈哈大笑。   教室里气氛非常好,一个个都上去自我介绍了一番,而且小学一年级的梦想一个赛一个的神奇,甚至还有人说自己当时写了‘想成为鸭嘴兽’。   慈老师问为什么,那男生便回忆了一下,说,是《十万个为什么》上有篇文章,说鸭嘴兽是个珍贵的濒危生物,爪子奇短,受法律保护,他小学的时候觉得,如果能成为鸭嘴兽,他妈就再也不会逼他去学钢琴了。   慈老师笑得打跌,问:“那你现在钢琴弹的怎么样?”   那男生说:“……我妈真的很努力,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用筷子抽我。但我没屈服过。老师,我至今不会认五线谱。”   全班笑得房顶都要塌了。   原先CPhO预赛时的班级非常散,但如今人少了,却有了一种莫名的团结。慈老师这个老人身上有种和普通中学老师全然不同的包容,令人格外的舒服与安心。   沈昼叶笑得眼睛弯弯的,接着慈老师在她桌上一拍,问:“笑什么笑——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沈昼叶便站起身:“大家好,我叫——”   下头立刻有恶作剧的人喊道:“我知道你!妹妹你叫一九八!”   “……”   “你才叫一九八。”沈昼叶憋着气说:“我叫沈昼叶,白日的昼,叶片的叶,有名字的好吧!人生第一个梦想是成为占星师,第二个梦想是当天体物理学家之后,拿诺贝尔奖,赚大钱。”   全班:“……???”   沈昼叶想了想,又愧疚地说:“后来我发现这个太困难了。”   全班松了口气。   陆之鸣在一旁善意地说:“去掉诺贝尔奖四个字,人生会变得容易很多……”   “所以我决定放弃赚大钱这三个字。”几乎不会撒谎的美国人严谨地道:“只要做到诺贝尔奖就OK。”   全班:“???”   沈昼叶叹了口气,怅然无比:“……长大才发现,天体物理学太穷,赚大钱太困难,没有办法,只能对现实妥协了。”   慈老师摇了摇头:“确实不行。真的很穷,大家谨慎入行。”   然后,沈昼叶温温暖暖地笑道:“至于我的兴趣爱好,主要是翻书,做题,看纪录片动画片。皮克斯工作室是我的最爱!……”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道:   “——但是,我的空余时间,主要是在抄语文默写的改错。”   全班:“…………”   ——太真实了。   “谢谢大家。”沈昼叶严肃地道:“很高兴认识你们。”   然后小姑娘扶着桌子坐下。   慈老师忍着笑道:“沈同学还挺嚣张的——行,那我等着看你日后的表现。下一个,陈啸之同学。”   陈啸之微微一顿,自桌边站了起来。   “我比较好奇你写的梦想是什么,”慈老师在沈昼叶桌上拍了拍,转向陈啸之,笑着问道:“陈同学,听了这么多,你不能比她还嚣张吧?” 第50章 我想让阿十回来。   -   小学一年级入学时, 在纸上写下的愿望。   ——一个人的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   那梦想总是天马行空,大胆无比, 六七岁的孩子是世上最自由的一群人, 他们能跑能跳能搞破坏, 却也已经聪明到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把你们的梦想画在纸上,再写下来。’千百个面目模糊不清的,温柔的老师在孩子刚开始上课的下午说。   从窗户洒进来的花影与金光,老师发下来的纸张,纸上的拼音和错别字, 散落在桌面的水彩和蜡笔。   分明已经过去了近十年, 沈昼叶却仍记得自己当时握着的, 木枝铅笔的纹路。   ……   教室里, 陈啸之无声地张了张嘴。   “别害羞,”慈老师笑道:“实话实说就行了, 这不还有人写自己想当平底锅鸭嘴兽的吗?”   沈昼叶也笑眯眯地托着腮, 看着他。   慈老师在沈昼叶的桌上拍了拍,笑着说:“这里还有个想拿诺贝尔奖的呢。”   全班都笑了起来。   又被cue到的沈昼叶脸红得像冬日的晚霞,还微微发着烫,可这脸红与羞耻无关——那是纯然的激动与兴奋。陈啸之突然想起阿十小时候也容易脸红,是小小软软的一只,可她从不会羞于表达自己的梦想。   诺贝尔奖。她的诺布尔奖。   小啸之曾经捏着小阿十的脸, 说她是个不知脸红的、热爱大放厥词的美国人,我们中国人比你含蓄多了,你去我们幼儿园班上问问,谁会把诺布尔奖挂在嘴边。他手劲不小,却把小阿十捏得哈哈大笑。   后来小啸之逐渐明白, 阿十是个从不为自己的梦想感到羞耻的人。   当涉及到她的梦时,无论是小昼叶,还是十五岁的昼叶,这两个人从灵魂的根处就不知道退缩为何物,她永远茁壮而热烈,像燎原的山火。   陈啸之嗤地笑了起来。   “我当时告诉老师的梦想啊……”十五岁的陈啸之自嘲道:“……那时候太小了。但是我确实还记得。”   “我写了两条,”他说道:   “——第一条,是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天体物理学家。”   沈昼叶一愣,震惊地望向陈啸之。   那时阳光温暖如流金,那是个难以相信凛冬将至的好天气。   慈怀昌教授温和地面对着他面前这一群年轻的灵魂。这老人站在一个与他身份地位全然不符的地方,笑盈盈地点了点头,示意这少年继续说。   “第二条是,”   十五岁的陈啸之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涩然道:   “……我想让阿十回来。”   -   ——阿十是谁?   沈昼叶怎么想怎么好奇,因为她觉得这名字实在是太特别太亲昵了。   从这名字的音节,听上去就像是陈啸之十分在意的人,沈昼叶甚至脑补了阿十是不是陈啸之幼儿园时渣过的女孩儿,脑补了一场阿十喜欢陈啸之,对他好,还把午餐的所有果汁和甜点分给他吃,但是陈啸之不知道珍惜,直到上小学时才幡然醒悟的……幼儿园版虐恋情深大戏。   梁乐:“……”   梁乐脸上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大字:“沈昼叶,你怎么才能做到一回国就沉迷晋江,还一下子抓住了渣男贱女的精髓的?”   “……,”沈昼叶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梁乐说:“……对不起个锤子,别看TXT。”   沈昼叶憋憋闷闷地在小纸条上写:“我知道。可是学长你说说看,你觉得这个阿十能是谁啊?我总觉得‘阿十’这两个字太甜了,他过了这么久还记得。”   梁乐眉头一挑:“你确定很甜?”   沈昼叶用圆珠笔顶着自己的眉心,咔哒了一下,笃定地写道:“我觉得挺甜的。”   梁乐抖开自己的讲义,看了一眼在前头听课的陈啸之的后脑勺儿——然后指着便利贴上写着的‘阿十’的‘十’字说:   “我跟你赌一罐旺仔牛奶。这个不是什么好字儿。”   沈昼叶:“……”   沈昼叶声音小小的,好奇地问:“何以见得?学长,得有理由啊。”   “按他七岁上学来算,”梁乐漠然地说:“这个阿十估计也就是他五六岁的时候认识的。五六岁的男生能起出什么好绰号?你给我举个例子。”   沈昼叶:“……”   沈昼叶对着自己的记忆一一检阅,发现从小到大都是些嘴贱到狗都嫌的男孩儿,几乎没遇到一个像人的,大多数人甚至到了初中都不会说人话。   陈啸之更不必说,绝对属于狗嘴吐不出象牙一派的,连沈昼叶这种不爱哭的人都被他硬是喷哭过一次。   陈啸之十五岁尚且如此,早些年难道能是个人?   沈昼叶沉默片刻,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学长,还是你懂。”   梁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道:“说不定那阿十是个阿猫阿狗呢,你也不知道这个,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   沈昼叶盯着陈啸之的后脑勺思索片刻,觉得中午饭应该和他一起吃。   而正是下一秒——   宣告上午的课程结束的铃声,震耳欲聋地响起。   沈昼叶笑了起来,立即拽拽陈啸之的袖子,问:“陈啸之,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呀?”   姑娘家家笑靥如花,甜得像四月的风,还带着一丝青涩与稚嫩。   然而陈啸之只看了她一眼,就淡漠地说:   “不了。我有事。”   沈昼叶愣了愣,随机可怜地嗯了一声。   然后,陈啸之一拍陆之鸣的肩膀,平淡地道:   “走了哥。”   -   ……   正午阳光浅淡如宣纸,沈昼叶吃过饭后一个人坐在食堂门口的紫藤树下,深红的大书包放在腿边,里面鼓鼓囊囊。   十一月初,藤萝叶未落,刀般的北风刮过时,她连辫子都被吹得乱颤。   沈昼叶:“……”   沈昼叶被冷风吹透了,小心地裹紧了外套。   ……原来陈啸之是认真地,觉得我娇气。   沈昼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脚尖,随即无意识地晃了晃。   她从小吃东西就挑剔,在这地方吃不习惯是很正常的。   沈昼叶中午时要了一份手擀面,那手擀面汤太咸了,沈昼叶口味又清淡,坚持吃了好几口还是没吃下去。   沈昼叶心里空得难受,在寒风中垂下了脑袋。   ……   ——应该是自作多情吧?   不对,我肯定是自作多情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有点委屈地想。   沈昼叶不觉得自己是多么受男孩子欢迎的类型,她安静又呆,不会打扮,有点太过书卷气,站在漂亮姑娘面前也会胆怯,永远无法融入受欢迎的女孩子的群体。在青春里苍白着。   但是陈啸之,和她不一样。   陈啸之和她不同,他是班长,是老师的宠儿,人群天然的中心,是他们的焦点,是那个‘受欢迎的小团体的主心骨’。当沈昼叶只能靠竞赛去升学时,竞赛对陈啸之来说却更像一种调剂。   ——他有着那么多的选项。   沈昼叶认清自我,耳根都红了。她垂下眼睫,翻出手机,打算给妈妈发个短信,告诉她今天一切顺利——   可是沈昼叶刚一滑开手机,屏幕上就显示着数条未读短信。   第一条,陈啸之问:「你人呢?吃完饭不知道回班是吧?」   第二条仍是陈啸之的,语气明显还恶劣了不少:「?人哪去了,看到短信赶紧回教室。」   沈昼叶:“……”   她呆呆地摁开第三条,陈啸之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   「你他妈人呢?!」   沈昼叶:“……???”   又被骂了?!   沈昼叶已经不打算忍这个狗比了,她刚想点开回复骂回去,可她还没来得及打第一个字,就被一个人,一把摁住了头。   十五岁的陈啸之使劲按着她的脑袋,在藤萝小径里愤怒道:   “沈昼叶你在外面吹风干嘛——你他妈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么?!”   -   …………   下午一点,太阳光芒温暖,斑驳地透过青翠藤萝。   树影斑驳的小径被冷风吹拂。   陈啸之坐在沈昼叶旁边,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只书包,维持着传说中的1.2米社交距离。从背影看去,沈昼叶毛茸茸的小辫子被风吹得一动一动。   沈昼叶小口小口啃着小金枪鱼饭团。   东北大米粒粒分明,金枪鱼混着甜沙拉酱,吃起来十分幸福——小姑娘笑眯眯地说:“这个好吃诶。”   “好吃?都他妈凉了,”陈啸之不爽地说:“沈昼叶你为什么不看手机?”   沈昼叶说:“没有看到嘛。”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了另一盒草莓牛奶,插了吸管,递给正在啃饭团的小姑娘。   沈昼叶笑得眉眼一弯:“诶呀,谢谢。”   “别吃那么快。”陈啸之拧着眉头:“奶还热,小心烫。”   沈昼叶被伺候得特别自然,啃完小饭团就无意识地把包装纸塞给了陈啸之让他丢掉——陈啸之更没意识到自己在怎么伺候人:他将包装纸团成球,捏在手里,十分任劳任怨地当着人肉垃圾桶。   接着,沈昼叶小小地喝了一口热热的草莓牛奶,很挑剔地拧起了纤细的眉头。   陈啸之:“……”   靠,失策,忘了这茬了,陈啸之瞬间想起沈昼叶这个挑食的小垃圾从来不喝热果饮和热乳饮。姓沈的这位祖宗从小挑得很,这不吃那不吃,连可乐都能找出个‘好疼’的理由,陈啸之伺候她伺候得特别烦。   他冷了脸,等着沈昼叶大放厥词,心底已经酝酿好了要喷这个又娇气又挑食的货色两句,让她别挑剔这点温度,能喝就灌下去。   然而,沈昼叶非常怯地看了他一眼。   陈啸之:“?”   风吹过满树的藤萝枝叶,从小就娇气到惹人烦的沈昼叶,小小声地对他说:   “谢……谢谢,牛奶挺好喝的。”   陈啸之:“……”   然后,陈啸之看见,沈昼叶忍着,喝了第二口热草莓奶。   ——而且喝得,连鼻尖尖都红了一下。 第51章 连续一个多月无法寄出去的,……   -   2008年11月。   北京郊外的风已经颇为寒冷, 但树叶还未落光。   初冬暖阳清冽如桂酒,沈昼叶坐在风和如雨的树叶之中,书包正放在身侧, 陈啸之与她隔着那书包, 小姑娘手指头细得如削尖的葱根一般, 指尖冻得泛红。手里捏着一小盒热热的草莓牛奶。   金光淋在沈昼叶的发间,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腿。   冬风充盈了世间的角落。   沈昼叶头发被吹得拂起,她看着手里的草莓奶,那牛奶摸起来热乎乎的。   沈昼叶的挑剔是真的,她从断奶的年纪之后就拒绝喝热乳饮了, 小时候爸爸喜欢给她煮鲜牛奶, 煮得咕噜咕噜冒泡的那种——煮沸的鲜牛奶表面会凝结一层奶皮, 沈青慈声称这是最有营养的部分, 并逼着女儿喝掉它。   小昼叶那时就能气得把门反锁三个小时。   然后沈昼叶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啸之一眼,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终于又小心地抿了抿热奶。热牛奶奶腥味极重, 让人十分不舒服,她拼命按捺着自己。   陈啸之:“……”   十五岁的沈昼叶小心地问:“……怎么了?”   沈昼叶知道自己挑剔过米线太烫太辣,还嫌弃过可乐辣喉咙,这些事肯定给陈啸之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以后绝不能再被他挑剔了——男孩子肯定不喜欢这样娇气的女朋友。   今天不能因为一点热草莓牛奶破功,沈昼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要给他留下个好印象!现在也不晚!不是说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吗,你一定可以的楚雨荨……   可是,慕容云……不对陈啸之的表情,却十分难看。   说不上陈啸之是个什么表情, 可是看起来像是,想把她的草莓牛奶夺过来扔了。   “……”   “谢……”沈昼叶小心翼翼地抱着热奶,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甜一点,说:“谢谢你,不是你的话我下午要饿肚子的。”   陈啸之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沈昼叶笑道:“我下午把钱给你。”   陈啸之一摇头:“没必要,不差那点。”   然后他话锋一转,问:“你不回宿舍?”   沈昼叶摇摇头:“不了,回去也睡不着,路上还折腾,在外面吹吹风挺好的。”   陈啸之一抖胳膊,看了眼时间,道:“一点半上课,还有四十多分钟。”   沈昼叶想了下:“那就坐满三十五。”   陈啸之哧地笑了一声,他们坐在一起许久没说话,直到一阵狂风将沉默刮走。   沈昼叶衣服领子都被风灌了起来,她忽然笑了起来,说:“你那个表,我爸也有一块。”   陈啸之:“哦?”   “我先前就想说了,”沈昼叶笑着道:“我爸那块和你的那一块一模一样,Breitling对不对?航空计时很火的。”   “嗯。”陈啸之说着,顺从地抬起胳膊,让她拽起自己的校服袖子,观察他的腕表。   “大多数人都不太理解,”沈昼叶细白的指尖在表盘上一叩,说:“因为这家表设计太工业了,是专业的航空表。我妈甚至觉得这个挺丑的……但是我爸非说这是属于数学的浪漫,因为它的走时最精确,他还说这表生来属于天空。”   陈啸之浅淡地嗯了一声,任由沈昼叶将他里面穿的卫衣袖子都扒开,漫不经心地道:“差不多吧。”   “——生来属于天空。”沈昼叶重复了一遍,接着眉眼一弯:“不如说生来属于真理吧。在这一行的人总是在追求极致的精确,因为理论的推演中不应有任何失误。就算到日常生活里,也在尽力避免零点零零一微秒的误差。”   陈啸之看着她,怔怔的,没有说话。   沈昼叶坐在他身边,将陈啸之修长紧实的胳膊放了下去,还体贴地给他拉上袖子,而后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知道你以后也想去学天体物理。”   陈啸之嗯了一声,目光移向别处,道:“算是吧。”   沈昼叶笑了起来,脚踝无意识地荡了荡,开心地拍他马屁:“怪不得你理论学得那么好——”   然后陈啸之冷冷道:“你再没话找话到这样,我就把你的头拧掉。”   沈昼叶:“……”   沈昼叶摸了摸自个儿的小脖子,小心地离他远了点儿。   “——从小就怀着的。”陈啸之淡淡地说:“谈不上什么多了不起的梦想,但确实一直怀在心里。”   然后他看了一眼沈昼叶,颇为勉强又惆怅地桓玄道:“——没想到你也想去学天体物理学。”   沈昼叶说:“这就是缘分。”   ——难怪,我第一次见面就有点喜欢他,沈昼叶心里,一个声音说。   少女的心里响彻四月的春雷,雨水落满大地,万物鲜活青春盎然,窸窸窣窣的则是花苞破土而出的声音。   ‘难怪我这样想依赖他。’   春夜的第一支迎春花说。   它的花苞绽出点鹅黄花瓣:‘难怪我总觉得他这样熟悉。’   郁金香抽出嫩绿的条儿,像是母亲一样教导:‘他可能是为你天造地设的。’   ——他该是你的,千万春花与风少女的心中唱诗般唱道。你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些碎片,你在他身上看到的废墟与春意盎然,无一不属于你。   他不该属于别人。   你不能让他走,昼叶。那一刹那春花夏雨齐齐低喃。他是你的,无关男女,每个人在世上都迷失了一根肋骨。   ‘一根肋骨。’   上帝自伊甸住民身上取走的、最靠近心脏的一部分。   他的半身。   沈昼叶紧张地捏着自己过长的红白校服袖口,在萧索北风中,对陈啸之复述:   “——这就是缘分。”   要让他相信你们有缘。神棍一点。要让他以不一样的眼光看你。   沈昼叶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沈昼叶话音控制不住地发颤:“我们能、能在这地方有共同……”   有共同的爱好,能一起来竞赛——突然发抖干什么,沈昼叶你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辣鸡!沈昼叶特别想给自己两巴掌。   然而陈啸之看了沈昼叶一眼,平淡地开了口:   “——的确是缘分。”   -   沈昼叶发着呆,但是她一向发呆也不老实,必须得玩着点什么才行。她将鞋尖儿碰在一起,发出嘣嘣的声音。   陈啸之坐在她身边晒太阳,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却不觉得沉默尴尬。过了一会儿,沈昼叶决定好好表现,又拿起还温着的牛奶喝了一口——草莓牛奶温着是一股更糟心的味道。   沈昼叶:“……”   呜,总算理解为什么三毛会在荷西问她‘吃的多不多’的时候说‘不多,不多,还能少吃点’了……原来还觉得荷西克扣三毛的口粮,是个抠门的鬼……   沈昼叶宽面条泪地想,我得先想办法洗脱我娇气的罪名,陈啸之耐心这么差,肯定不喜欢娇气的。   热草莓奶真难喝,落泪了。沈昼叶被奶腥味呛得红了鼻尖儿,心想女人心机起来真的什么都可以做……   饲养员看了一眼,拧起眉头:“奶凉了没?”   说着他不等沈昼叶回答,伸手一摸小姑娘手里的奶盒子——草莓牛奶盒子热腾腾的。   陈啸之:“……”   靠,为什么不说?还喝?   陈啸之烦得头都要炸了,沈昼叶今天怎么了?   然后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喝了一口奶,问:“我有个问题,能问吗?”   陈啸之道:“你说。”   “……嗯,陈啸之。”   沈昼叶笑了起来,甜甜地问:   “——你当时写的阿十是谁呀?”   -   冬日暖阳落在树梢,点点地落在青石砖上。一只橘色小奶猫轻巧巧地穿过丛丛落叶,踏过阳光斑驳的枯草与青苔,停在沈昼叶脚下,开始娇娇贵贵地舔肉爪爪。   “嗯?”沈昼叶无意识地撸起那只舔爪的小奶猫,问:“阿十是谁?”   陈啸之:“……”   “哎呀这只猫好可爱……”沈昼叶撸了两下,把那只小奶猫举了起来,捏着它细细的小爪爪给陈啸之看,笑眯眯地说:“给你摸摸它的肉垫!”   陈啸之说:“不摸,我不喜欢猫。”   沈昼叶笑起来,将那只乖巧可爱的小橘猫的肉垫在陈啸之的手背上压了一下,小奶猫肉垫儿又小又软,压上去时小猫还奶里奶气地喵了一声。   陈啸之:“……”   “你他妈就到处抱猫,”陈啸之抽了一下沈昼叶抱猫的爪子,狠狠地道:“——奶猫不能随便抱懂么?”   沈昼叶几乎都习惯被骂了,悻悻地放生了那只喵喵叫的小猫。   “——阿十是谁,”陈啸之拧着眉头道:“你知道了好做什么?嘲笑我?”   沈昼叶立刻撇清关系地摇了摇头。   那小猫特别自来熟,沿着沈昼叶的小腿跑了一圈,然后又蹭了蹭陈啸之的鞋尖儿,一溜烟跑了。   沈昼叶诚实地说:“只是好奇。因为实在想象不出你这种人,居然还会想念一个人到,把‘希望他回来’写在梦想栏里。”   陈啸之:“……”   沈昼叶挠了挠耳朵,非常不怯地问:“……阿十,所以是人,还是宠物?”   陈啸之知道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打算纠结这件事儿了——但是实在是,他活了十五年都没被问过这么找打的问题。而且沈昼叶还看起来特别理所应当。   陈啸之连想都不想,怀着满腔恶意道:   “——阿十是我养的猪。”   -   沈昼叶笑得像是春天一般。   他们坐在小路旁,落叶被吹得满地翻滚,小姑娘的脸被吹得发红,她和陈啸之谈天说地,午休的三十几分钟几乎不够使。   他们聊了很多东西。   从沈昼叶的科学展,她亲手做的蒸汽动力的小火车——到陈啸之初二时去伯克利与斯坦福的游学。沈昼叶去过好几次NASA,最后一次是在她初一那年,临走时她还央求纪念品商店的大叔将凯瑟琳·约翰逊的名字印章印到她的胳膊上。   陈啸之笑着问:“你见过她真人么?”   沈昼叶笑道:“见过!我现在还有她的签名……”   “Autograph Book,”沈昼叶笑着问:“——你要看吗,有很多人的。”   陈啸之一愣:“你还随身带着?”   沈昼叶说:“怎么会不随身带着,不瞒你说包括上学我都把它揣在包里,就是最近书包太重了我怕把本子挤坏了……”   “别说凯瑟琳·约翰逊的,丁肇中的,朱棣文的,康奈尔的,我连李政道都……”沈昼叶开心地拉开书包拉链,对陈啸之说:“……丁肇中老先生还给我写了一句话……”   她兴冲冲地拉开书包。   沈昼叶都是把这些东西放在书包隔层里的,那是个她用胶带粘了角的深蓝色的硬皮本,看得出已经有了相当的年月,封面上用油漆笔歪歪扭扭地写着April·Shen。   她将那个签名本抽了出来,递给陈啸之,可是下一秒,她浑身一僵。   沈昼叶出家门时,将爸爸十九岁的照片、她和陈啸之拍的宝丽来,连带着通信本都放在了隔层袋里。   因为那里最妥善,而沈昼叶是需要情感支持的。   ——可是如今,除了签名本之外,那隔层袋中,只剩孤零零的一本通信本。   ……那两张照片,消失无踪。   十五岁的沈昼叶手指发抖,慌张地掏书包,几乎将书包倒了出来,陈啸之一愣,问:“你怎么了?”   沈昼叶颤抖道:“……一、一张很重要的照片没了。”   她手脚冰凉,一本本书翻过去,可是无论哪本书里都没有沈青慈十九岁那年在柏林拍的照片。那张宝利来也消失得彻彻底底,就像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   “……我没拿出来啊,从来没拿出来过,”十五岁的沈昼叶几乎都带上了哭腔:“……我平时从来不碰那个袋子的……”   陈啸之急忙放下签名本,在沈昼叶的身边蹲下:“你先别急,也别哭,我帮你找找……”   沈昼叶鼻尖发红,泪水汪在眼里,点了点头,将手伸向通信本。   沈昼叶就要哭了,病急乱投医,也没有能挑剔的条件。她当着陈啸之的面儿翻开了通讯本,想在里面找到爸爸年轻时的照片。   那本子犹如扇子般展开——   ——十五岁的沈昼叶却突然发现……   连续一个多月无法寄出去的,那封信没了。   2008年冬日的风吹过线装的、空白的本子纸,哗啦作响。   陈啸之一顿,几乎是温柔地问:“……怎么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膝上本子被吹得哗啦作响,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天空。   湛然晴空万里无云,大雁翩然南飞,恰是北国之秋。   -   …………   ……   加利福尼亚,旧金山湾,帕罗奥多。   理论上加州是多晴天的,无论如何都不应如此多雨——可2018年的晚夏却阴雨连绵,像是天被捅漏了一般。   雨水敲打屋檐,阿斯特迪洛的宿舍阁楼中,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在被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只。   片刻后iOS的闹钟嘚嘚嘚地响起,一只细白的手伸出被褥,将手机闹铃按死了。   “……呼。”   沈昼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是她连呼吸里都带着彻夜哭泣的鼻音——她连在睡梦中都在抽泣。   那些金色的、美好的,大雁南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往,是不能入梦的。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拉下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要加油呀,”二十五岁的她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带着鼻音,对自己喃喃自语道:   “……你不能娇气了,叶叶。” 第52章 陈教授怒道:“这种破伞不……   -   “——你怎么了?”   来自早饭桌上的, 石破天惊的一问。   大雨如瓢泼一般洋洋洒洒,宿舍小楼的餐厅里空无一人,苏格兰人仍在楼上呼呼大睡。   清晨六点, 沈昼叶抬起头, 怔怔望向对面的张臻。   张臻颇为关心地问:“沈昼叶, 你眼睛怎么这么肿,昨天晚上怎么了?”   沈昼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没怎么。”   张臻似乎在拼命揣测沈昼叶为什么会肿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张臻终于猜测地问:“你是不是太想吃红烧肉,馋哭了?”   沈昼叶:“……”   “想吃红烧肉, 想家嘛, ”张臻笑着道:“谁不会有呢?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想家想得在宿舍里嗷嗷哭, 我一哭我本科室友也跟着哭, 最后我们宿舍四个人四重奏,抱在一起想家……”   沈昼叶抽了一下鼻子, 小声说:“我记得那一次。迷们宿舍哭声震天, 我当时去接水,路过你们宿舍门口,差点把我给吓得做噩梦。”   张臻:“……”   沈昼叶诚实地道:“我那时候以为你们宿舍有人上吊了。”   张臻:“…………”   “后来我们宿舍的说,那是你们寝室在集体想家。”沈昼叶补充道:“场面非常恐怖,我们哪里敢说话哦……”   张臻说:“我请求你忘了那一次。”   沈昼叶小声说:“我也在尝试。”   过了一会儿,张臻又问:“所以你眼眶这么红, 不是因为想家吗?”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微一思索,温和地笑道:   “……不。至少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概念。”   -   人在五岁的时候,开心就是开心,快乐就是快乐自身。   孩子哭的时候就是悲伤,笑的时候就是快乐, 摔门的时候只是愤怒,发抖则是单纯的害怕,泪水从不被赋予更多意义。皮克斯工作室曾做过一部非常子供向的动画片,《头脑特工队》,风格非常简陋,可内核却不然——它讲了孩子脑海中的五种情绪,和一个小女孩的离家出走。   十五岁的少女的泪水可以是快乐的,却也可能是绝望的,她的笑容背后可能是勉强,发抖则可能来自于一场她无法表达出来的悲伤。少女会说不出话,会开始尝试封闭自己,将那些逐渐复杂与沉重的情绪锁在心底腐烂。   岁月终会塞给泪水、笑容、摔门与发抖,更多意义和重量。   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切情绪都与人生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一场开怀的大笑后可能是一场失败的实验,也可能是上级的指责与痛骂。   成人的泪水里,会有自责和痛苦,会充盈着对现况的无奈与投降。   长大的她彻夜的哭泣与悲伤无关。   沈昼叶在睡梦里哭泣,是因为胸口被穿了一个孔,而投降的白旗在她头顶飞扬了多年。   -   ……   “——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   二十五岁的陈教授抬起眼看着她,眼神毫无温度。   沈昼叶站在他的办公室里,连个凳子都没带,她来这里的路上冒着雨奔跑,此时裙子下摆湿漉漉地黏在她细白的腿上。   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尽量坚强地道:“……是的。”   陈啸之嘲弄地一戳电脑屏幕,问:“——我给了你三天,让你推这一组数据,这就是你推出来的结果?”   沈昼叶将拳捏得死紧,试图将手心湿漉漉的汗水藏起来。   “我尽力了。”沈昼叶发着抖,眼神躲开他,嗫嚅着道:   “……我真的尽我所能了。对不起。”   沈昼叶的确尽她所能了。   陈啸之先前从微信给过她一组刚分类好的观测数据,让她在周末前将数据整理好,将公式推一下,来办公室讨论。沈昼叶已经许久没碰过这些东西,她先前做的凝聚态的数字比这些简单易懂得多。   只是这些专业知识她暌违多年,手生,而且在这前提上,又还加上了她的创伤应激。   沈昼叶熬夜处理,可是她处理时浑身都在按捺着逃跑的冲动。一部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另一部分她极力抗拒着熟悉的一切——那些证明她的努力不值一提的,然而在她将东西发给陈啸之的时候,自己都想钻进地缝。   陈教授嗤地一声笑了,嘲弄地说:“抬头。”   沈昼叶仓惶地抬起头来。   她看着自己曾经爱到允许他翻进窗台的男孩,看着自己过去的初恋和如今的导师,脑子里几乎是一团浆糊。   那男孩已经长大成人。   他说:“——沈昼叶,先说好,我这不是在伺机报复你。我这人脾气挺坏的,但我不会在正事上给你穿小鞋。这些事上我从来都是有一说一。”   沈昼叶忍着颤意,嗯了一声。   “但是你这个质量,”陈啸之嘲道:“我不能接受,我连一点都不会用。”   沈昼叶颤抖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陈啸之深吸了一口气,烦躁道:“——出去。”   -   “又被骂了。”沈昼叶叹了口气,手指交缠在一起,望向张臻:“不出所料。”   张臻道:“你导师脾气也太坏了,你一个原来做材料的,二区刊过一区也刊过,咱们这一届博士数大佬程度你至少排前三,然后你进组才两个星期就被他骂得开花?他挑剔死算了,是没见过坏学生吗?”   沈昼叶叹了口气,在pencil上轻点两下,切换了红笔,在pad上修正自己计算失误,一边修正一边说:“材料和天文,虽然都需要物理基础,但材料应用性很强,和天文是完全两个学科。”   张臻惊恐道:“那他收你做什么?”   “……,”沈昼叶叹了口气,在屏幕上调出橡皮工具,直接将一整个出错的公式及运算擦了,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张臻叹道:“你是真的倒霉……被小导师抢成果,博士了出国还要换专业。”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张臻去饮水机冲了两杯速溶,以搅拌棒搅了搅。   沈昼叶擦掉第二页纸上所有的运算过程,忽而小声道:“……听说是我大导师,周院士希望我转的。”   张臻往纸杯里倒了点:“哈?那个老头不是都不来学校了吗……前些日子听说他身体很不好,都跑到海南301去疗养了。他还管你?”   沈昼叶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沈昼叶跟着周鸿钧院士,已经四五年了。   沈小师姐本科时跟着慈怀昌教授做了四年课题,慈怀昌教授一直相当喜欢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沈昼叶会成为他的研究生。   可是大四那年,沈昼叶临近毕业时,以关门弟子的身份,参加了慈怀昌教授的葬礼。   她那时候哭得非常厉害,慈教授对她亦师亦父,可仅悲伤无用。慈教授去世后,沈昼叶失去的不只是亦师亦父的先生,还失去去了她保研时申请的导师。   慈教授与系里的联系并不紧密,沈昼叶都不知道该去找谁接手自己,愿意收她的导师非常、非常的少——毕竟不是每个有资源的导师都想收一个跟着另一个老教授多年的、研究方向几乎已经定下来的研究生,占一个他们的招生名额的。   ——那时候,带走她的就是周鸿钧院士。   周鸿钧院士收了自己挚友的关门弟子。   四五年的时间中,沈昼叶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种院士级别的人物往往身兼数职,是绝没时间带学生的。先前有一个院士在上小班课时亲切地问自己的学生,‘你的导师是谁’,从中可窥一斑。而周院士的身体条件又欠佳,沈昼叶甚至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   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周院士都不记得自己长啥样了。   可周院士让她出国时,居然还专门叮嘱过,让沈昼叶换一个研究方向。   “……我不知道。”沈昼叶摇了摇头道:“可能是他觉得我在凝聚态那边做的不好吧。”   张臻一摇头:“……啧,你这人生,怎么这么苦。”   然后她将搅拌好的咖啡和糖包放在了沈昼叶的桌上,云下茫茫落雨,咖啡袅袅地冒出白烟。   “……不过,你这边的导师其实对你还可以。就那个陈教授。”张臻中肯地评价道:“咱俩刚来两个星期,饮水机打印机什么的全都就位了,今天我一来一看居然还新装了冰箱……”   二十五岁沈昼叶安静片刻,酸涩地道:“……是吗。他确实很细心的。”   “只是脾气坏,”张臻说:“但是不是个坏人吧。”   沈昼叶点了点头。   然后张臻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他是哪国人?”   沈昼叶:“…………”   她问哪国人?我没听错吧?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身后的墙——陈啸之的办公室的方向,他现在应该正铁着脸,将自己交给‘学生’的数据自己重新做一遍。   ——两个星期了。张臻和她搬到这里,和陈啸之呆在邻近的办公室,已经两个星期了。   张臻问陈啸之是哪国人。   沈昼叶:“……”   “我听你导师这英语有点口音哪,”张臻好奇地道:“应该不是华侨,他是新加坡的么?”   两个星期了,张臻和陈啸之几乎是天天见,   “……,”沈昼叶心情极其复杂,沉默了许久冒出一句:“……他是中国人。”   张臻:“……”   张臻差点喷出一口咖啡:“???你不是在骗我吧?”   沈昼叶头都不抬:“我骗你干嘛?他家住东城。”   “……”张臻:“东城区?你越来越能驴人了。”   沈昼叶将pencil在自己脑壳上磕了一下,开始推第二遍数据,边算边道:“他京片子说得比我溜道多了。”   张臻突然一顿,发现了中间的华点:“……等等,你怎么知道他家住东城?你们已经聊到这个层次了?”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他是我前男友,就是每次喝醉酒都要痛骂的那个,我能不知道他家在哪?——但是这话在她嘴边转了半天,实在是说不出口。这秘密还是和她一起去坟墓算了……虽然能带去的可能性不大。   沈昼叶光是一想秘密曝光的可能性,都觉得胃痛。   她妈,她奶奶,甚至连梁乐魏莱徐子豪都知道陈啸之本科在斯坦福,硕博也还是在斯坦福,而她现在也在斯坦福。张臻一个山东人则听说过陈啸之的事迹,如今也知道了这个大神是她前男友。一切都千丝万缕地联系着。   这能瞒几天?   但是沈昼叶又实在没有力气告诉所有人,陈啸之成为了人生赢家,来给我当导师了。   那也太恐怖了,沈昼叶自己独自震惊了两个周都还没消化干净,再加上这一群人跟着一起闭嘴惊艳,沈昼叶估计会被这群人活活吵死。她都不敢想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待遇——但可以确定的是,梁乐这人绝对会买机票过来看热闹。   ——瞒一天算一天吧,她想。   那句话咋说的来着,一时瞒着一时爽,一直瞒着一直爽?   逃避可耻却有用。   沈昼叶心中有了定数,立刻面不改色地扯谎:“——他微信资料卡上是北京东城区。”   张臻:“……”   张臻接受了这句话,她被瞒了过去,愤怒地道:“你妈的,这个北京人跟我说了两个星期英语?我还问他which Chinese food do you like most,他妈的他还彬彬有礼地跟我说dumplings!我还纳闷这世上咋还能有跟英语课文里一样喜欢吃饺子的外国人……”   沈昼叶专心致志盯着自己的iPad屏幕,漠然地说:“外研社初二上学期英语课本上的对话?他在讽刺你。”   “……”   张臻:“你妈的,我记住他了。”   这男的真的有病,沈昼叶想,在张臻面前装了两个星期外宾到底是什么弟弟行为,这世上男的都这样吗?   沈小师姐一边思考男性的头脑构造,一边在自己的速溶咖啡里加奶加咖啡,下一秒她手机嗡地一震,沈昼叶拿起来看了一眼——   陈啸之发来一条微信:「你下午有课。」   沈昼叶:“……”   下一秒,办公室门上被敲了两下,陈啸之的声音在外面平直地响起:   “——Let’s go。”   这俩单词他说得特别自然,令沈昼叶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现——每次他都好像不说中文,一开始沈昼叶以为他只是串了片场,在国外住久了切不回来,但是现在仔细一回忆,他在和她讨论文献时,那中文特别溜道,连一个英语单词都不加。   张臻:“……”   张臻用口型道:‘你导师他有病吗?’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又敲了一声门门,淡淡地道:“……Your class。”   -   沈昼叶抱着自己的小本子和iPad,安安静静地跟着陈啸之下了楼。   晚夏加州,茫茫白白雨雾泼散开来,榕树气须被雨濡湿,风吹过美洲大陆的白月季。楼梯间里静谧得只剩三楼大型仪器运行的嗡鸣。   沈昼叶突然想起那年隆冬,她曾经也是这样跟在陈啸之身后。   十五岁的陈啸之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走在酒店逼仄的安全通道里,他将沈昼叶挡在身后,宾馆的门打开的瞬间风雪不可避免地灌入,那时的陈啸之转过身,把她轻轻搂在怀里。   ——可那不是个拥抱。   十五岁的沈昼叶甚至没有在里面感受到他拥抱的冲动。   可是后来沈昼叶才逐渐回过味来,那搂抱的动作,是十五岁少年下意识的保护。   ……从风雪,从人世。   十年后的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尽力遗忘那一年的冬天。   暴雨落在窗户上。长大成人的陈啸之手里拎着把长伞,沿着一条极其相似的台阶走下去,然后推开了位于一楼的门。   晚夏湿润的风如山海般灌进楼梯间,花坛中的月季花如星辰般四散开来。   马上要上课的陈教授啪地撑开伞,走进雨里,沈昼叶摸出自己的小雨伞,抱着自己的pad咔哒了两下——那伞纹丝不动,像是里面的零件卡住了。   沈昼叶:“……”   沈昼叶拼命推伞柄,发现根本推不动,求救地看向陈啸之。   陈啸之:“?”   “……伞卡住了,”沈昼叶仓惶地道:“确实用了挺久的,估计是有零件卡在里面了。”   陈啸之冷淡地哦了一声,拿过那把伞推了两下。   男人的力气毕竟大些,他一推——两点红锈掉了下来,伞体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   沈昼叶:“…………”   “伞就别拆了吧,”沈昼叶惨淡地说:“应……应该是修不好了吧?”   陈啸之怒道:“这种破伞不能早点儿扔?你穷得揭不开锅吗?”   沈小师姐期期艾艾地搓搓爪子:“……没这么惨,组里还是给不少钱的,不幸中的万幸。但、但是……”   “……但是现在肯定没空了,”沈昼叶羞耻得耳朵都红了,几乎是哀求地道:“……能、能蹭一下你的伞吗……?”   雨中,拿着伞的陈教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沈昼叶:“……”   沈昼叶站在楼门口小平台上,瑟瑟发抖地改口:“能、能蹭下你……您的伞吗?正好我们也顺路……”   陈啸之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   你妈的,什么垃圾人。   “——老师,老师。”沈昼叶几乎就要哭了:“教室很远的,我室友也不是个带伞的人,我俩加起来也只有这一把,你……您不给我蹭的话……我就得冒着雨狂奔过去了……”   大雨啪啪敲在伞上,她又十分可怜地搓搓爪子。   这是沈昼叶从小求人时的小习惯,求人的时候不仅哀求,还要两爪合十搓搓搓,她十五岁的时候会,五岁也会,搞不好婴儿时期都会——姑娘家家生得娇气乖巧,从小懂事可爱,天生的讨长辈喜欢,以这个样子去求人,向来无往不利。   ‘老师’也会用了,‘您’也会用了。   陈啸之没说话。   沈昼叶小小地道:“陈……”   ……那几乎是个走投无路的选择。   陈啸之的名字是他们亲密时叫的,她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充斥着这三个字,小昼叶喊这三个字时什么语气都用过。   娇的,嗲的,甜的,生气的难过的……那时陈啸之每次都会答应。   陈啸之突然开口道:“——沈昼叶。”   沈昼叶一愣。   “……干嘛呢,”   青年说话时,话音里充满着一种恶作剧的、甚至像是和她对着干一般的恶意。   “伞坏了不能自己去买吗?”他站在伞下,施施然地说:   “我和你撑一把伞,合适么?” 第53章 不必道谢,那叫加勒特的青……   -   ……   陈啸之说完那句话后,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愣了一下。   加利福尼亚的八月下午,大雨洋洋洒洒,自天穹落入大地。   “啊?”陈教授嗤地一笑, 重复道:“——沈昼叶, 你觉得合适吗?”   那句话里蕴含着无尽的嘲讽——我们两个分手十年的人, 撑一把伞,异性,撑一把伞,合适吗?   沈昼叶:“……”   然后沈昼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仓皇无措, 接着她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别无选择, 便抱着自己的iPad和笔记本, 冲进了雨里。   跑了。   陈啸之在她身后慢条斯理抖了下伞, 朝上课的楼走去。   ——阿十的父母,真的非常爱她。   这小姑娘从小就特别的受宠, 陈啸之仍记得她奶奶把小孙女抱在怀里的模样, 他见过沈昼叶的父亲,那个好脾气的中年男人几乎任由自己的小女儿挂在自己身上。长辈们对阿十这样的小孩的偏爱,向来是毋庸置疑的。   她是那种让人见不得难过的孩子,因此阿十从小哭就有人哄,闹就有人抱,天生被宠爱。   陈啸之, 则是其中,最见不得沈昼叶难过的一个。   十年前,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陈啸之就几乎将沈昼叶捧在了掌心里,见不得她咳嗽见不得她冷, 见不得她掉眼泪。她咳嗽那少年就翻墙出去给她买药接热水,她说冷,那时的陈啸之就将自己的被子换给她——她一掉眼泪,那少年就觉得心肝都被拧碎了。   ——那是陈啸之对沈昼叶的呵护,与他血肉相连,被刻入了他最深处的本能。   连五岁时,小啸之都是习惯将小阿十护在身后的。   二十年前,1998年。   他们是跨越了世纪的一代,可他们那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北京城那时候还不像现在一样大,对孩子来说却是一个充满挑战的世界。本地孩子小啸之带着美国人小昼叶出去冒险。刚下完雨的北京街上仍有积水,盛夏梧桐叶绿得泛光,他们两个小孩子躲开大人的视线,偷偷跑去公交车站。   路边积水犹如辽阔海洋,阳光中波光粼粼。   小昼叶拽着自己粉红色的小短裤,咯咯笑着在路边的水潭里踩水花儿,小啸之跟着她一起踩,他们两个人笑得像两束太阳花。两只小脏猴子穿的小凉拖上脏兮兮的,小昼叶披着一头小卷毛,皮肤又白又嫩,T恤衫上印着非常幼稚的彩虹小马Rainbow Dash。   而那时候一辆车飞驰而过,轮胎压起千万水花。   热爱踩水的始作俑者小昼叶一看不对劲,瑟缩了一下,紧闭了眼睛,准备被淋个通透——可是正是那一瞬间,小啸之将她拽了一下,将小姑娘护在了身后。   那水柱切切实实地浇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小啸之被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睁开眼睛时,小阿十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阳光落入小姑娘的眼睛,像是这世上最温柔清澈的海洋。   小啸之忽然冒出一个小念头:他们说月球上有一种东西叫月海。月亮上的海洋,这么宽阔壮美的词语,和阿十的眼睛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小混蛋真的好可爱啊,小啸之那时踩着奥特曼的小拖鞋,踩在水潭里,模糊地想。   ……可是我为什么会为她淋水呢。   然后小啸之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的水潭里朝阿十的方向,走了一步。   ——刹那间二十年前的水潭如万华镜般碎裂,小阿十的身影碎成钻石一样的粉末,千万涟漪如海啸般荡起,呼啸着卷过一场名为廿年的浩劫。   水潭再次拼凑起来时,一双穿着篮球鞋的、成年人的脚踩进了地上浅浅的、灰蒙蒙的水洼。   年轻的陈教授长吁了口气:怎么想沈昼叶都是活该。   ——不是每个人都得供着她的。   没有道理沈昼叶还能在我这里分一杯羹。   陈啸之走在斯坦福的校园里时,近乎复仇地想。   ……   陈啸之冒着雨,走到他去了七年的café,点了两杯黑咖啡。   咖啡厅外雨雾氤氲,窗边坐着两个教授聊天,服务生嗡嗡地磨着咖啡豆。咖啡香气弥漫了出来。   咖啡厅的主人是个俄国红脖子,与陈啸之还挺熟的。他平时几乎不出现,可是今天他碰巧就在店中——店主见到陈啸之后与他打了个招呼,笑呵呵地问:“准备去上课呢?”   陈啸之眉毛一扬,心情颇为不错地说:“算是吧。”   咖啡厅主人笑道:“七年前见你,你来买咖啡是为了去上课,现在还是去上课,只不过这次失去教学生……陈教授,你心情不错?”   陈啸之拿起包糖,想起沈昼叶的背影,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说:“——一时冲动,但是做了件我一直该做的事。”   那老头笑着说:“——希望不是错事。一时冲动的话总会后悔的。”   陈啸之回味了一下那滋味,接着就斩钉截铁道:“不会。”   ——绝对不会。   -   为什么会后悔?   陈啸之是真的觉得太爽了,那句话他说的时候一时冲动,但是造成的结果他连半分悔意都没有。今天雨确实不小,上课的地方也确实不近,但是和他的多年愤怒比起来,让沈昼叶淋点儿雨的折磨算得上什么?   何况陈啸之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   ……   圆教学楼外,榕树在雨中垂下气须,一群学生讨论着他们的作业和他们最终的成绩朝外走,陈啸之拎着两杯咖啡,将伞收了,站在门口将雨水抖了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教室。   新聘任的陈教授这次开的‘粒子物理前沿研究’课是小班讨论制,最大选课人数不过也就二十几个人,大多数是主修物理学的本科生,不过也有少数是来混日子体验别的专业生活的。   学期刚开始不久,选课还能调节。   已经快上课了,班里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到齐,可是沈昼叶不在教室。   陈啸之:“……”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走的,陈啸之还去咖啡厅买了咖啡,可是他都到了沈昼叶还没到——这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陈啸之脑补到沈昼叶可能又摔了一跤/掉进井盖/或者跑到一半被淋得太冷了躲到哪个楼里面,接着他烦躁地一抖伞,将伞撑开,打算折回去找人。   正是那一瞬间——   “谢谢,”   露台下,姑娘家的声音小小的,还带着点淋过雨的颤抖,对给她撑伞的人道谢:   “……谢谢你送我过来,加勒特。”   接着那伞一收,露出另一个给沈昼叶撑伞的人——一个英俊的、陈啸之见过的青年。   “不必道谢,”那叫加勒特的青年笑道:   “——给你撑伞是我的荣幸。”   -   ……   大概二十分钟前。   沈昼叶冒着大雨,跑到斯坦福正门口的拱顶回廊时,实在是跑不动了。   沈昼叶其实惯常淋雨。   ——跑现场,在学校里跑报销,包括不如意的时候,淋雨这件事算不得家常便饭,也算得上保留曲目。   标志性的拱顶回廊四面镂空,风极其的大,沈昼叶浑身淋透,裙子黏在身上,委屈至极,心里都快将陈啸之的头都当皮球踢了——蹭个他的伞怎么了,前男友前女友关系蹭不了伞,师生关系总能蹭吧!   我以前也没少和我导师撑一把伞啊……   “……”沈昼叶冻得搓搓自己的胳膊,难过地自言自语道:“好……好冷啊。”   沈昼叶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熟人。   沈小师姐记人脸和人名的能力比起她的智力而言是非常垃圾的,加勒特一开始喊沈昼叶的名字时她差点就没认出来是谁,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然而加勒特又笑着介绍了一遍自己:“我叫加勒特。我们在陈教授的理论天体物理课上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沈昼叶冻得发抖,小小地点了点头:“记……记得。”   然后沈昼叶忍着颤抖,温和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不过最近太忙,差点忘了。”   ……   Garrett·Perrotta,沈昼叶想了起来,就是那个在陈啸之的课上,给她递过巴勃罗·聂鲁达的诗歌的青年。   加勒特。   -   “……我把我的伞给你。”那圆教学楼前,加勒特温和地说:“回去的时候就不要淋雨了。”   沈昼叶仍是冷,小声道了谢,以发着抖的、纤细的手指接过那把格子伞,片刻后又问:“那……这把伞我该怎么还给你?”   加勒特突然笑了起来:“你终于问了。”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问我要联系方式了呢,”这青年笑着拉过沈昼叶的手,摸出一支中性笔,在她的手背上写了一行数字。   “给我打电话,”陈啸之听见加勒特站在露台下,笑着对沈昼叶说:   “——聊什么都行。”   -   ……   …………   茫茫大雨中,沈昼叶笑着和那个男的道别,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和iPad进来听课。   陈啸之看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组,陈啸之布置的小组讨论她认真地参与,那把从野男人处捞来的伞放在凳子边上,白皙到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背上一行刺眼的黑色数字。   沈昼叶确实淋了雨,头发梢都是湿漉漉的,裙子湿淋淋地黏在腿上,本来就怕冷的姑娘家唇色都有些发绀,陈啸之从来没有让她淋过雨,从来没有——这甚至是头一次。   ——头一次。   “高能物理学及其分支……”   陈啸之看了一眼ppt,沙哑地对着下面的学生道:“差不多是对原先的物理学的一种推翻和重建。在座的应该是听过GUTs的。GUTs,全名Grand Unified Theories,即是万物之理。目前仍停留在理论阶段,但物理本就起于理论,终于证实。”   “简单来说,就是用四种粒子间存在的作用力,去解释宇宙的起源与本质……”   沈昼叶捂着嘴,极其忍耐地咳嗽了一声,她呼吸系统不太好,咳嗽时据说是很痛的。   陈啸之忍了下,忽略了沈昼叶的咳嗽声,又站在讲台前道:“这四种粒子间的作用力分别是引力、电磁力、强与弱两种相互作用力。有人能告诉我这四种力之间的区别吗?”   一片沉默中,有一个学生道:“四种力的作用范围不同。引力作用范围奇大,理论上可以延伸到无限远,但是相互作用力的范围不同,它的作用范围无限小……”   可那学生还没说完,沈昼叶又咳嗽了起来。   她全都闷着咳,不敢打扰别人说话,只是咳嗽得脸都红了,眉眼全是水意,难受地蜷缩在了桌上。 第54章 下一秒钟,陈教授意识到自……   -   雨声贯穿浓黑傍晚, 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的青翠枝叶被雨水打得垂落。   空旷的办公室里,靠窗的桌上台灯幽幽地亮着, 沈昼叶右手边一杯冒着白烟的热咖啡。   她裹着自己的小毯子, 手里捏着小pencil微微一转, 在pad上写下了下一步的运算公式——做这件事时沈昼叶眉头紧紧皱着,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头被雨淋过的头发柔软浓密地散在背后。   她旁边,张臻正在自己的包里装东西准备回宿舍。   张臻看了沈昼叶一眼,莞尔道:“今天周五了, 明天就是周末——叶叶, 你还是打算呆到晚上十一点吗?”   沈昼叶认真地说:“我这里还没有做完。”   “你导师都走了, ”张臻劝她:“晚上走夜路不安全, 早点回去呗。”   沈昼叶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隔壁的那一堵墙。   ——今天下午,陈啸之上完课就开着车离开了学校, 此时他那总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门窗紧闭, 主人消失无踪。   他去干什么了呢?沈昼叶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问,可是接着那声音就被摁灭在了灰烬之中。   ……那和你没关系。一个冷静又残忍的声音说。沈昼叶,你想做什么?   沈昼叶鼻尖有点发酸,她咳嗽起来,捧着热咖啡小小地喝了一口,然后哑着嗓子重复:“不行, 臻臻。我这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张臻:“……”   张臻放下她的书包,感慨道:“我之前听别人说,我们这一届2011打头的苦博里最刚的就是你。原来我还有点儿怀疑,现在我信了。”   沈昼叶笑了起来,将自己的笔放了下来。   窗外吹过一阵风, 将玻璃吹得咕咚响起。   “如果我有你这种韧劲,叶叶,”张臻摇了摇头,往椅背上一倚,感慨道:“——肯定不会处在现在的处境。”   那年考上北大的孩子,心里总是怀着点野心的。   他们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受尽了父母亲戚的赞扬,可是当时间流淌过去,他们再回头一看,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绊于琐碎、绊于柴米。   沈昼叶温和地一笑,抬起头望向张臻:“但是事实就是我们现在在一个地方,做着差不多的事儿。”   张臻嗤地一声笑道:“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你是在你们组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争取到了这个名额,”张臻道:“我是老宋为了送我毕业,想方设法把我送出来的。咱们俩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沈昼叶笑了下,摇了摇头。   张臻似乎暂时不打算回去了,她给沈昼叶随手续了点儿热水,接着靠在自己的凳子上,茫然地发起了呆。   静默在两个姑娘中间流淌了过去,天穹之下静谧得似乎唯有冲刷世间的暴雨一般。   然后在一片沉默中,张臻轻声叹道:   “……叶叶。”   沈昼叶一愣,抬起头来。   “……你,”张臻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开口:   “……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   那不是个普通的问题。   沈昼叶立刻怔住了。   “我最后悔的事情,”张臻捧着杯热茶,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晚,怅然道:“……应该是和我男朋友分手。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就是我们本科班上的那个高个子,那年当过校园十佳歌手的那个。”   沈昼叶怔怔地道:“我记得,不过想不起名字了……太多年了。”   张臻笑了起来:“是啊,太多年了,我们读本科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可是我大二的时候觉得他真帅啊,他弹吉他的时候我都想嫁给他算了……”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们研究生的时候分手了。只是听说。”   张臻大方地说:“——是,大吵一架。”   然后张臻笑了下,靠在桌旁,问沈昼叶:   “你呢叶叶?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沈昼叶捏着笔,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其实是在直击人心底最痛的地方,张臻知道这一点,但是她显然没有打算将这个血淋淋的问题包装成一个更容易接受的模样。   张臻认真地看着她,是在期待一个沈昼叶能给出来的、最真实的答案。   然后,沈昼叶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轻声对张臻说:   “……我当年,对我的梦想,太执着了。”   -   ……   沈昼叶并没有往下深入,因为她没打算向任何人解释自己课题组里那错综复杂的关系。   这破课题组又是窃取成果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事倾轧,哪怕连最小的实验室台面归属都能惹得两个青椒互白一眼大吵一架,简直就是大课题组的标配宫斗故事。   沈昼叶昨天睡前还看到课题组的微信小群里头,她那位名叫李磊的小导师当着师弟师妹的痛骂另一个新招来的博士后,说那个博士后一点素质都没有,做个实验满台子都是他的材料,占用了“我们组的地盘”,并要求沈昼叶的师弟师妹们以后再见到这种情况,直接把这博士后的材料全丢垃圾桶。   新入组的研一师妹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给沈小师姐发微信问真的要扔吗——沈昼叶对李磊特别乌鸡鲅鱼,安慰师妹说你别扔,偷偷给那个博后收起来就行了。   一个台面,几点材料,至于闹成这样吗?沈昼叶真的不理解。   别说窃取她的成果、将她逼着做了四年不相干实验的事情了,光把昨晚新鲜出炉的实验室台面归属纠纷讲给张臻听,养老的小课题组出身的张臻,都得惊恐尖叫一晚上。   ——张臻的导师,宋教授,年事已高,是资深养老派,十分乐天,目前最大的愿望——据知情人士透露,是送张臻毕业。这位六十多岁的老教授已经移民了新西兰,一年至少有四个月都不在国内,朋友圈中他和奶牛的自拍,比科研内容要多三倍。   因此沈昼叶连一点儿原因,都没和张臻提。   她一边与张臻聊天,一边搞陈啸之给她布置的那堆任务,又因为着凉而咳嗽不止。张臻给她倒了热水,半天小声道:   “……能咳嗽得这么招人疼到底是什么能力啊?”张臻托着腮,好奇地问:“我真的控制不住给你倒水。”   沈昼叶咳嗽得脸都红了,却还是忍不住呼了张臻一巴掌。   张臻嬉皮笑脸,凑过来捏捏沈昼叶有点发红的脸,说:“我说的是真的呀——别看你平时不声不响的不爱说话,怎么熟起来,就会发现你干什么都好像在撒娇呢?”   外头哗啦啦地下雨,室内的沈昼叶被调戏得耳朵尖尖都红了,悲愤道:“……这种错觉不要再有了!”   “嗯,我知道了哦——”张臻说着又捏一下,话锋一转,笑眯眯地说:“哎,叶宝,你谈恋爱的话该有多甜呀?”   沈昼叶一愣。   “甜……甜吗?”沈昼叶呆呆地问:“我不太清楚这个哦……”   张臻笑道:“不说别的,我绝对不信那个物竞传奇陈啸之,能主动跟你提分手……哪个男的和你谈恋爱不得被你吃得死死的?嗯?是不是?”   沈昼叶愣愣地:“……唔?”   “太娇了啊。”张臻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你。”   沈昼叶眉眼现出一丝如雨雾般的低落,接着小声道:“……我不知道。不过分手确实是我提的。”   张臻一怔,问:“还真是你?为什么?”   沈昼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   …………   是夜,陈啸之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头痛欲裂,像是睡前喝的那点儿酒造成的后果。手机躺在茶几上,此时正在哒哒哒地响个没完,他设置了晚上十点半的闹钟——接着感官逐渐回笼,下一秒钟,陈教授意识到自己被泰山压顶了。   陈教授:“……”   他开了台灯,摸索着戴上眼镜,看清了自己胸前压的东西。   “滚下去。”陈啸之怒道:“没地儿睡了吗?!”   ——然后他把自己养的猫从胸口揭了下来,放到沙发上,那只白绒绒的小波斯猫显然没睡着,只是想踩胸。它睁开眼对着主人卖萌地舔了舔爪爪,喵呜了一声,显然是下次还敢。   陈啸之:“……你等着。”   落地窗外,庭院中落雨连绵,客厅里仅亮着一盏温柔的立式台灯。   陈啸之没有赖床的习惯,在灯光中他将胆大包天的白猫捉起来塞进猫窝,打着哈欠一揉头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关了闹钟,在夜色中赤脚踱进浴室冲澡。   ——十点半了。   一会儿冲完澡,再开车回学校。   陈教授满脸剃须泡沫,深拧着眉,拿着刮胡刀,对着镜子刮去新生的胡茬。   -   玄关处,陈啸之披着风衣,给白猫满了猫粮,又换了水,那圆滚滚毛茸茸的白猫撒娇蹭他的拖鞋,不让他走。   下一秒手机上嗡地一亮,陆之鸣好奇地问:“晚上十点半去办公室?你要干嘛?”   陈啸之挠着猫肚皮,不爽地给他回微信说:“我今天该做的事没一样做完的。”   陆之鸣:“那你他妈不会做完再回来?还专门回家睡一觉,你闲得筋疼吧你?”   陈教授冷淡地道:“我不走学生也不走。”   陆之鸣:“……”   “国内来的学生都挺爱看人眼色的,”陆之鸣说:“确实不少人很纠结,一定得走得比导师晚才行……但是你没必要回家睡一觉再……”   但是什么但是,陈啸之冷着脸,将已经十斤的——根本不像名贵品种的,搞不好是胖橘染色的波斯猫抱了起来,又塞回了猫窝。   猫缩在猫窝里委屈巴巴:“喵喵喵呜……”   陈教授说:“……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猫:“喵叽。”   然后陈教授叹了口气,对猫解释:“得走了。没把工作留在那边过。”   那猫委屈屈地喵了一声,陈啸之居高临下地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被我叫屎都巴着我叫名字的——屎屎,行了没?”   白波斯猫——屎屎,立即宽容大度地喵了一声,示意他可以滚了。   陈啸之完全不理解这只猫的嗜好,从门口拿了车钥匙,锁上门,离开了他的房子。   -   陈啸之买那只猫,纯属意外。   三年前,他博士快毕业时,也就是答辩前夕,他的一个朋友非要去买条柯基。而陈啸之碰巧又是他认识的人里有车又有闲的,毕竟这人博士都要毕业了,而且是极度少见的、不用发愁答辩的大佬。   因此陈啸之就被强行拽了过去,当了司机。   宠物店里,他那朋友围着柯基看完又去看荷兰猪,陈啸之不喜欢宠物,坚决拒绝给宠物铲屎清毛,便抱着胳膊在一边等着。   然后他看到了那只在小展示柜里,趴着吃东西的屎屎。   那只波斯猫白绒绒的,有一点点串,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娇娇气气的。陈啸之与那猫对视了一眼,那只猫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陈啸之:“……”   他从宠物店出来时,就拎着那只刚断奶的小猫,将它放在副驾上。   他朋友及其震惊,因为他居然没买到自己想要的宠物,然而不喜欢动物满脸写着我要孤独终老的陈啸之出来时居然拎了只小猫——而且,看上去他都能将这猫养死。   他朋友问,你打算给这只小猫起什么名字?   那年二十二岁的陈啸之连想都不想,冷笑一声,目视着前方,道:就叫阿屎。   后来阿屎靠撒娇变成了屎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2018年晚夏,加州。   深夜,物理系A栋,陈啸之下车,将车滴一声锁了,看了一眼腕表,夜里十一点二十。   真的很晚了,但这楼里依然有人。   陈啸之也通宵做过实验,跑过数据。读博无关天分,无论天资高低,总要受苦,而通宵达旦的实验楼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关。   ——更痛苦的远不止于此。   陈教授上楼时心想沈昼叶应该回宿舍了——他刻意地早走了些,凌晨才回来,免得沈昼叶又要跟他一起留到晚上十一点半。夜路本来就危险,明天又是周末,她该早些走。   ……沈昼叶今天还淋了雨。   陈啸之想到这,眼眶几乎都发了红。   这姑娘他打不得骂不得,连碰一指头都觉心疼——可是她难道不欠?   陈啸之极力忍耐,上了四楼,却突然发现,沈昼叶所在的办公室,仍然亮着灯。   陈啸之:“……”   他敲了下门,里面有人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他推开了门。   ——本来该窝在寝室楼里的沈昼叶,裹着小毯子,披散着一头淋过雨还没洗的头发,在台灯下一边细细地咳嗽,一边趴着写东西。   “……,”陈啸之烦死了:“……你怎么还没走?”   淋了雨,都这么晚了还不滚,她宿舍又在校外——这是走夜路走上瘾了?以为这治安很好么?   沈昼叶嗫嚅道:“我刚刚弄完了,马上……马上走……”   陈啸之站在门边,冷冷地说:“——快收拾。”   沈昼叶立刻装了包,背着包跑了出来,她白天穿的裙子一看就有点偏冷,风一吹就冻得不行,走廊上,陈啸之握着车钥匙,颇为冷淡地说:   “我送你。”   陈啸之是绝没有可能让阿十一个人走这样的夜路的。   无论冷战还是什么时候。那是他的习惯。就像他总是会去等待一盏亮起的灯——那是他被刻进骨髓的本能。   然而,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窗外大风大雨交加,发梢还没干透的沈昼叶低声道: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第55章 陈啸之轻轻扶起她的下颌。……   -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沈昼叶说完, 安静地将包带拽了拽,又认真地对陈啸之道:“我明天上午要去买东西,不来办公室了, 下午再过来。”   陈啸之:“……”   然后沈昼叶背着包, 沿着沉暗的楼梯走了下去。   沈昼叶是真的没打算让陈啸之送——她总记得陈啸之唯一一的那一次, 送她回宿舍,他一路上沉默得像是西山的岩石。那沉默的意味着什么,沈昼叶不得而知,却知道自己不能给他添麻烦。   而且就像陈啸之当时所说的那样。   ……这‘不合适’。   十年了,夏夜的末尾,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心中的一个灰烬般的小声音说, 在此之前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细想过?人是不会在原地踏步的。   连你都尝试过重新开始一段感情, 陈啸之难道不会吗?   ——是啊。   然后沈昼叶沙哑地说:“那我先走了。”   接着, 沈昼叶扶着楼梯走了下去。   夏夜的风裹挟着风雨吹过她的裙角。   她大一的时候尝试过,大四时也尝试过接受另一个人。大一时走进她生活的是个大二的师兄, 坚持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图书馆找沈昼叶上自习, 坐在她的对面,给她买咖啡。大四时则是一个研究生师兄,沈昼叶还记得那师兄有一双非常深情的眼睛。   可是沈昼叶每次都失败了。   有许多人喜欢过她,甚至将爱慕摆在她的面前供她捡起。可是无论是谁,沈昼叶都再也没有出现那种巴勃罗·聂鲁达在他的情诗《王后》中写的,“当你出现, 所有河流在我体内鸣响,钟声震天,世界被一曲赞歌填满。”的悸动。   沈昼叶听见长夜中,自己伞上传来的,无尽的水珠敲击声。   十五岁的陈啸之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性格——他非常的三岁看大五岁看老, 脾气又硬又坏,又很喜欢捏着别人的痛点攻击,看上去绝对不是什么能搞小惊喜的男朋友。   可是他在每天早晨都会给沈昼叶塞一张他抄写的情诗,沈昼叶会把它工工整整地夹在一个小本子里,收藏起来。   其中抄的最多的就是巴勃罗·聂鲁达,那位热烈如火的智利诗人。   拉丁美洲文学向来有种阳光与辣椒的浪漫与炽热,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像是最冲的香辛料。   ……   沈昼叶撑着加勒特给她的伞,走在浩渺黑雨里。   她其实不觉得太难过,只是心底泛起了点儿几不可查的酸楚与疼痛。   ——十年的岁月能蹉跎了一个孩子的梦,能将一个少女变成如今的模样,它的灰烬自然也能遮掩一切伤口。   冷风呼地卷过世间,沈昼叶走在漫漫长夜中,被风冻得瑟缩了一下,将背着的小帆布包往自己身上按了按,像是在试图取暖一般。   夜里温度太低了,不过个位数。沈昼叶就算套了外套也抵不住这种湿冷。   一阵大风大雨后月季花落得七七八八,沈昼叶用脚踢了踢柏油马路上被碾碎的白花瓣,抬起头望见路灯映着连绵的雨水,黑夜中,剔透雨水被照得发亮,坠入地上的水洼。   沈昼叶:“……”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我会有什么感觉呢?沈昼叶突然想。   十五岁的我,大概会觉得这雨水像无尽的流星。   ——会偷偷看周围有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正穿过浩茫宇宙的流星雨,会告诉身边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曾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十五岁的少年人本来就中二病而且胆大妄为,不在意周围任何一个人的眼光,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那时候好像还说,我要拿诺贝尔奖呢。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鼻尖一酸。   她忽然有点想哭——沈昼叶已经忘了这些事情很久了,可是陈啸之的存在像是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令沈昼叶反复想起她与他的岁月,想起自己最热烈最灿烂的过往。   可是现在呢?   ——现在她一事无成。   沈昼叶咳嗽了两声,拽紧了自己薄薄的连帽小卫衣,看了一眼时间,夜里十一点三十六。   可是下一秒钟,一束强光穿透了黑夜,映亮了她的后背。   沈昼叶意识到那是辆车,应该是哪个教授或者学生打算回去睡觉,她朝旁边让了让,让车先过去,可是那车叭叭地按了喇叭。   沈昼叶:“……”   她回头一看,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号,车灯映亮了万千雨滴。那车窗玻璃摇下了大半,露出坐在主驾驶座上的人。   “——上车。”   黑夜里,陈啸之眉头拧着:“我开车送你回去。”   -   陈啸之心情烂透了。   他就是不想让沈昼叶回去得太晚,才自己提前下班的——没想到没人看着,沈昼叶居然都能在实验室里留到十一点。   他进去的时候还能看到沈昼叶无意识地做的通宵准备:零食、热咖啡和牛奶,她连毯子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他赶人,沈昼叶估计能不知不觉地坐到通宵。   这么勤奋?陈啸之心情极烂地想——沈昼叶不像个能干的样子啊。   勤奋的话,硕博期间能只有这点成果?   ——那点SCI刊物,陈啸之本科时都发过,水得很,有一些都不需要创新,只需要重复下前人的实验就可以了。   沈昼叶所有的工作,都没有创新性。   车里不算温暖,陈啸之倒是不觉得冷,可他还是伸手摸了下空调口,确定出的是暖风。   暖风呼呼吹了出来,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抱着自己的小袋子,揉了揉红红的鼻尖儿。   陈啸之:“?”   沈昼叶小声解释道:“……有点感冒。”   陈啸之烦躁地心想感冒还会红眼睛?可是这种问题终究不好问,他只是拧着眉头开车,片刻后他冷冷地问道:   “有药么?”   一片安静后,沈昼叶用鼻子好像堵了的声音,软软地回答:“……带了的。”   然后陈啸之便不再说话。   车行驶在茫茫落雨的黑夜里,在这种雨夜里马路并不好走,有点滑,开车的陈啸之心情烂到了极点,今天一天对他来说几乎事事都不顺心。   而且他现在,得开车带沈昼叶回她的宿舍。   ……沈昼叶。   陈啸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缩在副驾驶上的沈昼叶垂着一头乌黑卷毛,发梢下露出一点白得泛光的面孔。她这种天生的卷卷毛从小就见不得水,一见水就会比原先更蓬更炸——接着陈啸之看见她发红的、小小的鼻尖。   陈啸之:“……”   她似乎真的感冒了。   陈教授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因为一点小事与沈昼叶吵架,吵得谁都不让谁,然而的确是阿十胡搅蛮缠。他气得血管都要炸了,然而看着阿十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怒意——于是他拿起阿十桌上的手帕纸,愤愤地朝地上一扔。   那就是包心相印10pcs入的手帕纸——的皮。里面就剩一张纸了,说是手帕纸都抬举了它。陈啸之扔完也没觉得快乐多少,只是他不敢扔别的。   然后,小姑娘眼眶眶,委屈地一红。   那时的陈啸之:“…………”   事情最后的结果是陈啸之为了包手帕纸一边道歉一边哄人,哄完之后陈啸之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怎么想怎么睡不着,觉得自己毫无尊严,跑去和陆之鸣倒苦水:   ‘娇气包连一指头都戳不得,丢她包手帕纸她都哭了,明明就是她先对我发脾气……’   ……   还是一指头都戳不得,陈啸之怄心死了。   他目视着前方,冷冷地开口,对沈昼叶道:“……我不需要你朝八晚十。”   沈昼叶没有回答,只是暖风吹动了她的头发。   “——也不用你天天往办公室跑,”陈教授极其没有尊严,近乎屈辱地道:   “我当时把你从宿舍叫过来,是因为我以为你宿舍离办公室很近。往后你不用顾及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不需要你坐班,需要你在办公室,有事找你的话我会提前一天晚上通知你。”   沈昼叶仍没有回答。   妈的,生气了?陈啸之瞅了沈昼叶一眼——她的脑袋顶在窗户玻璃上,头发干了点,此时绒绒的。   陈啸之心里怄得发堵,他连哪怕一会儿,都不想在沈昼叶面前示弱。何况陈啸之没有需要对她示弱的理由。   沈昼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让沉默变成今晚的康桥。   陈啸之狠得难受,一路开车送她回去,并且决定和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冷战到底,他将车在沈昼叶宿舍前一停,没有半点好气地说:“到了,滚下车。”   然而沈昼叶还是没说话。   陈啸之拧开车厢里的灯,正准备将她踢下车,可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沈昼叶不说话,不是在生气。   她是睡着了。   沈昼叶装着文献和笔的帆布包已经掉到了脚边,指节松松地抓着包袋。她就这么将脑袋靠在车窗上,放松地睡了过去。   她累到连十几分钟的车程都撑不住,已经睡到呼吸均匀,此时柔软、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分开,睡得像个孩子。   陈啸之:“……”   车厢的灯都唤不醒她。   陈啸之静了许久,看着沈昼叶在他副驾驶上昏睡的模样,表情隐在半明半灭的光中。片刻后沈昼叶难受地嗯了一声,非常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像是快醒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无声地将灯关了。   长长的、漆黑的公路上,雨水咚咚地敲击顶棚,那辆跑车熄了火,在小宿舍楼前,安静地融入了夜色。   陈啸之轻轻扶起她的下颌。姑娘家眉眼柔嫩,被托下巴时脖颈微抬,陈啸之见了那场景呼吸不稳,粗鲁地以拇指按开她花一样的唇。   沈昼叶从小认床,娇气得要命,那些娇气包的、公主的鬼毛病里,她没有一样没有的。   ——但是陈啸之知道,只要有他在,阿十睡觉就从不挑床。   “……”   陈啸之凑过去,眼眶通红地看着在车椅上熟睡的沈昼叶,凑近,鼻尖与她呼吸缠绕。   那是个近乎接吻的场景。   万物熟睡的雨夜里,陈啸之眼睛红得几乎滴出泪来,想要吻她。   -   …………   ……   “我今早请假了。”   外面阴天,风声呼呼的,沈昼叶揉着脑袋困巴巴地说:“我导师让我下午也不用去了,在家……不对在宿舍,好好睡一天……”   张臻及其震惊:“那个周扒皮?你认真的?”   沈昼叶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卷卷毛,困困地说:“也没那么夸张,常规少壮派导师而已,你只是跟养老派的导师跟久了……认真的,他昨天开车送我回来,我觉得他车上座椅特别舒服,直接睡过去了。”   张臻:“……”   张臻失声惨叫:“你在你导师车上睡觉?!”   沈昼叶困得睁不开眼睛,去厨房磨咖啡,说:“是鸭,环境很舒服,总共十几分钟的车程我直接睡过去了我也很震惊……他还让我睡了蛮久的,我昨天十二点多快一点了才回来呢。”   张臻:“靠,你和你导师刚认识两个周就半夜睡在他车上?!他没对你做什么图谋不轨的事情吧?!”   咖啡机嗡嗡作响,沈昼叶拿着两包奶两包糖,看弱智一样看着张臻:“……”   张臻:“……”   张臻说:“对不起,但你没有胸疼屁股痛之类的吧?我还是很在意这个。有的话请你随时报警。”   沈昼叶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谢谢……”   “不过你回来之后洗澡了吗叶叶?”张臻非常认真地提供建议:“强奸的证据采集不可以洗澡的。”   沈昼叶惨叫道:“啊啊啊啊你再放这种屁我要泼你咖啡了——!”   张臻丝毫不惧:“很认真的好吧!你真的胸不疼屁股也不疼?”   沈昼叶怒道:“疼个锤子!我为什么会疼啊!再说会疼吗!少看古早言情!你再说我打你了我就是一不小心睡着了而已,已经很丢脸了诶,下车他还嘲了我一顿!再说他喜欢那种前凸后翘的——”   刚睡醒,脑子非常不清醒的沈昼叶,说完“前凸后翘”四个字,突然戛然而止。   “……,”张臻呆呆地问:“……他喜欢前凸后翘?”   沈昼叶:“……”   “沈昼叶小朋友,你为什么会知道你那个年轻有为的少壮派老师,”张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喜欢前凸后翘?”   沈昼叶:“…………”   张臻面前摆着笔电,好奇地托起腮,问:“你们已经聊到这地步了?”   沈昼叶痛苦地默念人在江湖飘哪能事事遂心,谎言是生活的调剂是幸福生活的基石……然后沈昼叶艰难地、十分心虚地抹黑陈啸之,道:“我撞见他看小黄片了。”   张臻眼睛一眯:“撞了几次?”   沈昼叶浑身发抖,拿着装满咖啡的马克杯后退一步,嗫嚅着继续撒谎:“就……就一次。”   “……,”张臻坐在餐桌前冷笑一声:“你这你妈也配叫科研工作者,高中生都知道描述一个事物的平均值得去掉最大值最小值再算x拔,你拿一个孤零零的数据跟我说你导师喜欢看前凸后翘?”   沈昼叶惨叫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您饶了我!”   张臻金贵地剔了剔指甲,悠悠然地说:“饶了你可以,我也要咖啡。”   沈昼叶立刻狗腿地跑进厨房给她磨咖啡,她身后张臻又说:“不过你导师条件确实不错啊,长得那么帅,个子也高,学术成果一流,二十五岁就博导,这可真是毋庸置疑的青年才俊——而且他跟你一样大,年纪也合适。你了解一下他有没有女朋友,跟他发展一下呗。”   沈昼叶恨不得拿脑袋撞咖啡机,反正这个头也没有用了——然后,她卑微地说:“……我们不可以师生恋。”   “师你个头,”张臻怒道:“你都他妈博士了!谁管你啊!”   沈昼叶:“……”   今早真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该给这张破嘴上个拉锁了,沈昼叶痛苦地捂住了头。   然而,下一秒,张臻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怔:“——等等。”   沈昼叶回过头,问:“怎么了?”   “等等……”   张臻摸着下巴,狐疑地道:   “……你导师姓陈,北京人……年龄和你一样……学物理的,又非常他妈的牛逼……”   沈昼叶心里咯噔一声。   张臻眯起眼睛:“你前男友,和你是初中同学,显而易见也是北京人,真名陈啸之,也姓陈,别名混蛋人渣。是个物理竞赛传奇人物,初三被选进物理奥林匹克国家队……”   沈昼叶:“…………”   “——叶叶呀,你的导师,”   张臻将双手交叉握着,温和善良地问:   “他中文名叫什么?” 第56章 沈昼叶是有过初恋的。张臻……   -   沈昼叶:“……”   沈昼叶拿着张臻的那杯咖啡, 在厨房僵住了。   窗外吹过混沌的风,青翠梧桐叶簌簌作响,沈昼叶手里捏着的杯子都在发抖, 她语音不稳又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他、他的英文名叫Calvin啊。”   张臻面无表情地道:“哦。”   抹黑与撒谎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往陈教授的形象上抹黑泥, 但是她实在是无法在这个问题前放出屁来, 因此只能答非所问。   沈昼叶正以为自己成功糊弄过去了张臻,一时糊弄一时爽,一直糊弄一直爽。她将磨好的黑咖啡往张臻手边一放,就听得张臻说:   “……那没办法了,”张臻看着电脑屏幕道:“我只好亲自查了。”   沈昼叶:“…………”   沈昼叶眼前一黑, 就看到张臻打开了斯坦福物理学院的Faculty页面, 那里从上到下排列着沈昼叶最近两周见到的每一个熟面孔。   “C……”张臻慢条斯理地按了一下Ctrl+F, 在键盘上一边敲一边说:“C-H-E-N。”   靠, 忘了还能在网站上查师资队伍和工作人员的名字……沈昼叶的小世界咔叽一声碎了。   “啊啊啊啊——!!”沈昼叶堵着耳朵土拨鼠叫:“啊啊啊啊啊我不听——!”   “……”张臻按完了回车,网页加载完毕, 她从屏幕抬起头, 喝了一口黑咖啡,无声地看着她。   沈昼叶眼泪水儿汪在眼角——她唇色鲜红,极其惊恐,显是被吓着了。   接着沈昼叶小心翼翼地看了张臻一眼,仿佛想了解情况一样,将堵着耳朵的小手指头自耳朵里挪了出来。   张臻慢吞吞地等沈昼叶拿出手指头, 然后施施然开口说了三个音节:“……Xiaozhi Chen。”   -   沈昼叶:“……”   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沈昼叶那表情如遭雷劈,半天终于眼圈一红,委屈地嗯了一声。   张臻:“你怎么能瞒这么久……你告诉过谁?”   沈昼叶摇了摇头,嗫嚅道:“……我谁都没告诉过。”   “……,”张臻愣了一下, 震惊地问:“……你就一个人忍着?”   沈昼叶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小地咳嗽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道。   沈昼叶咳嗽完了,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问:“……臻臻,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说出口呢?”   张臻:“…………”   这的确是个无解的问题。   沈昼叶本来就话不多,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在心里闷着,连她被国内的小导师窃取一年的成果的事,都是在那篇文章正式刊登之后,张臻看到了问她,她才说出来的。   ——这不是个善于向外求救的人。   张臻先前就听说过沈小师姐的事迹,但都是从她师弟师妹的口中。沈昼叶自己则从来都不会说起自己的任何苦闷,像最沉默亘古的、顽强的石头。   那些师弟师妹们说,沈小师姐看起来单薄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可她仅凭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小课题组。   张臻那一瞬间感到,沈昼叶实在是太苦了。   张臻其实先前和沈昼叶算不上多么近,只是做了七八年的同学,有种近乎默契的熟悉和善意而已。无论本科还是研究生期间,沈昼叶都总是太忙,有时连宿舍都不回,直接睡在办公室,可张臻是有时连实验室都不愿意去的咸鱼。   ——可是张臻却总记得,那个在军训时浑身发光的姑娘。   ……   2011年的晚夏,时年十九岁的张臻穿着蓝色的军训迷彩,在未名湖边坐着喝冰镇的瓶装水。他们班上的同学挤在一处,教官板着脸看着这群刚入学的新兵蛋子,让他们稍事休息。而正是那时,她本科的舍友以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张臻。   ‘诶,诶,老四。’她舍友做贼一样小声道,‘你知道班上履历最辉煌的人是谁么?’   宿舍排行老四——那年代极其流行这种叫法,一个宿舍分出老大老二小三和小四,按年龄排列,非得分出来个姐姐妹妹不行。总之,排行老四的张臻傻子一样地问:‘怎么,两个省的高考状元非得分个高低?小学生么?’   她舍友摇了摇头:‘……和他俩没关系。’   ‘你不知道吗?还有没高考的呢。’   没高考的?张臻愣了下。   然后,她舍友说:‘看。’   七年前的张臻,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注意到沈昼叶的。   那姑娘生得特别稚嫩,完全不像个经历过高三洗礼的成年人,甚至眉眼及轮廓都透露着一股难言的稚气与蓬勃之感。   博雅塔旁灌木垂柳,盛夏炽热的风,光线犹如碎裂四散的金箔。   物院大多是认真学习的姑娘们,刚结束地狱一般的高三生活,满脸写着朴素,正处在人生中最灰头土脸的时期——而那个小姑娘也不太例外,只是格外的清秀白皙,是素淡也遮不住的青春漂亮。   她室友在柳树的光影中,极其小声地说:‘……这个是国际奥赛保送来的,今年十七。张臻,你说,人家脑子怎么长的?’   张臻:‘……’   然后张臻看见,那女孩儿抬起胳膊,挡了下刺眼的光。   而就是那一瞬间,十九岁的张臻忽然觉得……   ……这个叫沈昼叶的,保送来的孩子,是个伸手带着光的,赤诚而热烈的人。   张臻那样想时,甚至毫无缘由。   ……   七年后,那个曾经带着与生俱来的光的女孩正蜷缩在这张异国他乡的沙发上,一边咳嗽一边抱着iPad写写画画,她套着件灰色的过大的家居T恤,头发挽成个球,领口现出一截细瘦柔软的后颈。   张臻:“……”   沈昼叶咳嗽了一声,从旁边抽了张纸,捂住了脸。   沈昼叶是有过初恋的。张臻看着她的背影想。   而且,她的初恋在她心中纠缠了多年。   那个物理竞赛的传奇式人物,初三被选入国家队的陈姓大神,后来据说出国继续学业的陈啸之。她本科时一喝酒就会非常幼稚地骂他,具体骂什么没人晓得,只知道沈昼叶会很生气,骂的时候爱用顺口溜。   ——更是她如今的导师。   太苦了,张臻有点心疼地想。   ……她的同学,这个朋友,沈昼叶,实在是活得太苦了。   沈昼叶像个不懂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能自己懵懂地磕磕碰碰向前跑,将自己碰得遍体鳞伤却寻不到出路。   -   陈啸之给沈昼叶放了一个周末的假。   然后沈昼叶很有个人风格地,上午处理完了陈啸之要求的数据,下午则强行征用了梁乐的时间,连麦和他讨论这数据有没有遗漏干扰项。   梁乐是个搞人工智能的,早已是工科狗多年了,距离把理论忘光就差那么一丁点儿,然而几个工科狗加一加,还是能给出不少有用的建议。   张臻坐在客厅抱着笔电看了一上午加一下午的生活大爆炸,被谢尔顿快乐得咯咯笑,一抬头,就看到沈昼叶非常认真地问:   “学长,这个地方还是要考虑一下介质的吧?我看到陈——”沈昼叶差点说出名字,几乎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火速改口道:“不,我导师。他给我的表里有这一部分的介质参数。”   张臻:“……”   张臻万万没想到自己在看生活大爆炸现实版,难以置信地对沈昼叶喊话:“周末啊妹妹!苏格兰人今天都要出去派对了诶!你难道不想出去玩玩?!或者看个综艺啥的——你居然还在搞你导师布置的任务?!”   沈昼叶喊道:“我还有坑没填完呢!填完了再去!”   张臻:“……”   然后沈昼叶又低头去看梁乐。   梁乐那边还不晚,他仍穿着白大褂坐在实验室里。工科的白大褂与生物及医学的实验白大褂不同,他们的实验室白大褂向来是礼节性的,可穿可不穿,也大多脏兮兮没人管。他周围坐的几个摩拳擦掌要来攻克物理学难题的硕博白大褂都泛了黄,可梁乐的那件白的发光。   几千公里之外,梁乐转着笔,忽然道:“……等等,沈昼叶。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问题,你不至于问我。”   沈昼叶一愣。   “这个问题我大概有点想法……”屏幕中的梁乐道:“——虽然你导师给的问题很复杂。但我感觉,这种程度的问题,以你的能力,你不至于解决不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沈昼叶一瞬之间怔住了。   ——梁乐说的没有错。   沈昼叶看了一眼正在看美剧的张臻,突然感到极为难堪,便抱着自己的电脑手机和pad,悄悄地摸上了楼。   风刮着成团的云,天空灰蒙晦涩,却没有下雨。沈昼叶关上阁楼的们,将正在与梁乐视频的电脑放在桌上,酸楚而诚实地说:   “我没办法集中精力。”   梁乐:“……?”   “——没办法集中。”沈昼叶重复道:“看到之后完全不想面对,看到就想逃。但是另一方面的理智会把我拉回来,让我硬着头皮往下做。”   梁乐惊道:“……可是,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曾经想做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打断了他,沙哑地说:“学长,是很久以前的‘曾经’。”   梁乐:“……”   ——在父亲离开前。   在她仍有精力满中国跑的时候,在沈昼叶仍年轻气盛的时候,在她还有力气说出诺贝尔奖的时刻,在慈教授去世前,在她被磨平棱角的那一年。   沈昼叶笑了下,道:“……所以,还是得让你帮帮我。”   她又想了想,颇为好笑地说:“就当是十年前,我们集训的时候,我给你抄作业的报酬吧。”   沈昼叶说完,抬起头看向自己桌前悬挂的照片。   ——那张从通信本里掉出来的,她父亲十九岁那年的照片。   这张三十年前的照片沈昼叶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弄丢的了,只记得丢了之后她气得难过,偷偷窝在被子里哭。但是她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年。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只记得这张照片遗失了很久,如今却在本子里出现。   -   那场通信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它毫无数学规律可循,用数学的语言完全无法解释。   但是沈昼叶总结出了三条通俗的规律:   一、信出现的时间完全随机。   这点不多做赘述,总之这通信非常自由意志,它想寄到几月几号就寄到几月几号,它想什么时候把信收走就什么时候收走。   二、成功通信的时候,通信本一定是合拢的。   当本子处于展开的状态的时候,绝对不会寄出任何一样东西。   三、本子在通信时,会有非常主观的「马赛克」和「抠掉字」行为。   「马赛克」是指,据十年前的小昼叶说,她那个时空收到的信总是会被马赛克掉一些内容。大小昼叶两人曾经核对过几次,大昼叶写完了信,将信拍下来留证,然后小昼叶找一张纸,标示出被打掉马赛克的部分。   ——被马赛克掉的地方十分主观。“仿佛后头有个审核员似的。”大昼叶说。   「抠掉字」则出现在这个时空。大昼叶收到的来自过去的信里,不会有任何马赛克,可是却会十分偶然地被抠掉一两个不妨碍阅读的字,留下几个可笑的漏风的洞。   ——那些字,从此消失无踪。   甚至不遵循最基础的宇宙质量守恒定律。   ……   沈昼叶奇怪地盯着那张突然出现的爸爸的照片,又瞅了瞅那个本子,试图找出其中存在的关联——片刻后沈昼叶决定放弃,这超出了她现阶段的科研能力太多了。   接着,沈昼叶抱着演草纸,滚进了被子里头。   -   …………   ……   阳光晴好,万里晴空,连日阴雨结束,加州热烈如火的晚夏又回到了这处人间天堂。   陈啸之沉默着,以手指抵着下巴,掀起眼皮看了沈昼叶一眼。   他表情简直难以描述——有种酸涩和愤怒,片刻后他忍下了所有的情绪,漠然地开口问:“……你周末一直在做这个?”   沈昼叶诚实地点点头,说:“……是。”   周六晚上沈昼叶熬到三点钟,忍着浑身的难受和着凉的寒意,终于将陈啸之布置的任务处理到了她自己满意的程度。   沈昼叶不是做不到。   ——只是再也做不了像以前一样好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的心里亘古地横着大石与枯木,那石头与枯木在无尽的时间和磋磨中垒成高塔,将星辰与月亮压得没了影子,与她的心长在一处,连动一下都觉得痛苦。   陈啸之看着那一堆表格与公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过去,陈啸之又翻了一页,漠然地扫了沈昼叶一眼梢。   “……还算能用。”陈教授看完后极其勉强地评价:“……但是过程中忽略了两个小问题,我给你讲讲。”   能用!这次终于没有被喷了,沈昼叶露出一丝放松的颜色,朝陈啸之的方向走了两步,陈啸之却突然冷冷地开口道:   “别过来。”   沈昼叶一愣:“……诶?” 第57章 “师生”与“界限”。……   -   陈啸之拒绝沈昼叶到桌子后面, 与他站在一起,反而让她站得老远,冷淡地给她讲完了出错的地方。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啸之连这种正常的师生距离都无法接受, 站在那里听着他把问题一个一个地指出来, 一边听还一边匀出点脑浆,思考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你自己翻一下你给我的第三页,”陈啸之没什么表情地说:“那里你少考虑了一个变量……”   沈昼叶应道:“……唔,这样啊。”   然后沈昼叶抬起头,透过这片大陆上金雀花般的阳光, 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啸之的模样。   陈啸之的眉骨较之十五岁的时候高了不少, 面目更显深邃英俊, 眉梢上一道浅淡的痕迹。沈昼叶试图拼凑起一个十年前的少年, 却发现再也拼不出来了——陈啸之长高了,面容也消瘦了些, 如今轮廓分明。   如果在街上见到他, 沈昼叶也许都不敢相认了。   毕竟十年了啊,沈昼叶想。十年的时间将我磨成了另一个昼叶,而陈啸之更是没有理由在原地踏步的。   她还记得七八年前Instagram没有被墙的时候——她其实不是很经常上ins,但是碰巧与那时的陈啸之互相关注,那时陈啸之就非常浪,沈昼叶总是会刷到他的动态——她那时候仍是个素面朝天的高中生, 可与她同龄的陈啸之总是有开不完的派对,车上的金发妹不曾重样。   那些金发女孩被加州的阳光晒得皮肤性感而古铜,在黑夜里大笑着,闪光灯落在女孩们的金发上。   ——陈啸之十几岁时就玩得非常疯。   那这个,在她面前的, 如今沉稳了许多的成年男人呢?他现在的感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因为在他的车上睡的那一觉吧。沈昼叶突然想。   那行为绝对称不上合适,只是沈昼叶太累了才不小心睡了过去。可能是陈啸之现在的女朋友发现了,痕迹可能是一根长发,也可能是深夜才回家的男朋友,也可能是车里陌生的女孩的气息。   无论是哪个原因,那个陌生的姑娘都一定十分生气。   ——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那一刹那,沈昼叶羞愧得几乎想要钻进深坑。   沈昼叶从来行的端坐的正,人际关系十分单纯,她没有那种想法,连以后也不会有——可是无论有没有,她都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的敏感程度。   一个人的初恋女友,在这种地方,更应该避嫌。   陈啸之仍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沈昼叶低着头,却难过得眼睛都红了。   我一定影响到别人的生活了,沈昼叶发着抖想。陈啸之说‘这不合适’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的,他说‘师生关系’与‘不越线’的时候我就该划清界限的。   就算我拒绝了陈啸之送我回宿舍,从不逾矩……   ……可是我确实从来没有避免过不必要的接触,也没有避过嫌。   就像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似的。   “……”   我影响到他的生活了。沈昼叶想。   ——无论有没有,我都不该这么随意。   陈啸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嘴唇,模糊的声音隔着桌子传来:“节约时间起见,我会把我刚刚说的问题自己修正了拿来用,但是我还是建议你也修正一下。”   沈昼叶沙哑地嗯了一声:“……好、好的。”   然后陈啸之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低声说:   “——行了,回去吧。”   然后陈啸之抬起头,终于朝沈昼叶看了过去。   可是阳光斑驳,风吹过窗外的大树,将地上的阳光捣碎了——陈啸之只看到了沈昼叶离开的背影。   -   一切都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见面第一天时说的‘师生’与‘界限’。深夜里,送她回宿舍时握在方向盘上的、青筋暴起的手。不愿意与她撑一把伞的、落雨的下午。陈啸之彻头彻尾的冷淡。   ——还有那句,陈啸之亲口说出的,‘别过来’三个字。   十五岁的沈昼叶非常不会察言观色,不懂话语表面下的含义是什么,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一连串动作下的真相。   然而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迫于压力,学会了看别人眼色,识别他们话语下的真实——只是做的还不好。   沈昼叶天生缺乏与人弯弯绕的能力,后天无法弥补。   因此她在国内时,经常挨她国内小老板的骂——报销报不了,不会与财务的老师周旋,协调不到器材,全都是挨小老板骂的理由。沈昼叶花了很久才学会怎么看财务的眼色。   可是陈啸之的这一系列反应,沈昼叶是懂的。   傍晚时分,沈昼叶呆呆地坐在学校餐厅中,面前一盘法国炖菜外加一个小三明治。她怔怔地看着落地窗窗外的万里暖阳,过了会儿用叉子叉了一颗炖菜掉下来的玉米,放在了嘴里。   -   ……   帕罗奥多的傍晚万丈夕阳,有种别样的自由与浪漫奔放。   陈啸之是与罗什舒亚尔教授一起,走进餐厅的。   罗什舒亚尔教授是陈啸之的直系导师,陈啸之下午时刚与他讨论了一个他酝酿了很久的idea,罗什舒亚尔教授觉得他的想法有点太激进,应该一步一步地来,两个人在办公室聊了许久,后来一看天色不早了,就一起来吃饭。   斯坦福的落日壮阔,榕树参天,于火红暮阳中投下了颀长树影。   餐厅里人声嘈杂,罗什舒亚尔教授忽而笑道:“Calvin,以前我们还常出来一起散步呢。”   陈啸之笑了下,说:“——是。”   罗什舒亚尔教授一笑,问:“看你表情,最近心情不错?”   “差不多吧,”陈啸之又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茫然地道:“……不过挺矛盾的。”   然后师生二人各自在自助区,往各自的餐盘里夹了东西。   罗什舒亚尔教授是个好吃东西的人——他的口味重糖重油,在餐吧拿了份芝士烤土豆和美式烤肋排,那肋排吱吱拉拉地冒着油,肉上淋了一层烤肉酱与枫糖汁,是这餐厅的特色之一。接着他拿了杯可乐,又夹了几个松饼。   而陈啸之往盘子里夹了两个凉飕飕的鸡胸肉三明治,又接了杯冷水,端起了餐盘。   罗什舒亚尔教授:“……”   陈啸之从小就不太在意自己吃什么,在餐厅吃饭几乎都拣最容易下口的,最高纪录据说是连吃了三个星期同一个夹心的三明治,一点都不挑,甚至称得上无欲无求。   陈啸之端着餐盘,与罗什舒亚尔教授一起去找地方坐。   晚餐高峰时期的餐厅人挤得熙熙攘攘,挤满了刚下课的大学生与教职工,还有学生拿着电脑占座。凤凰花瓣似的夕阳落在雪白瓷砖上。   ——陈啸之就是在那样的光线里,看见沈昼叶的。   沈昼叶穿着条鹅黄色的裙子,坐在能看见落日的窗边,漆黑的长发束了起来,露出白皙的、天鹅般的脖颈。   陈啸之:“……”   罗什舒亚尔教授说:“那里有个空……”   “教授,”陈啸之沙哑地道:“……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罗什舒亚尔教授一愣:“这倒是可以……但是怎么了?”   陈啸之摇了摇头,没有解释理由,只说:“……非常抱歉。”   然后罗什舒亚尔教授看见自己的这位学生,端着两个估计全大学找不出第二个人爱吃的三明治,反身折回了餐吧。   陈啸之去餐吧处取了盘子,弯下腰往盘子上夹了小甜点和蛋奶酥,奶油顶的杯子蛋糕——将那盘子摞得老高。   然后他想了想,又捏起了一盒蜂蜜味的酸奶。   -   「无法面对。」   那天晚上之后,陈啸之几乎一靠近沈昼叶,就会想起那个落雨的夜晚。   陈啸之至今记得指节上温暖的鼻息,车外唰唰的雨,车里那股清冽的、不属于他的香气……还有睡着的沈昼叶柔软甜腻的、合欢花一样娇的唇角。   他粗鲁至极的亲吻。   ——那个空气旖旎的、令他几乎发了疯的夜晚。   操他妈的。陈啸之想。   沈昼叶还他娘的一无所知。   无法面对,能怎么面对?陈啸之一闻到沈昼叶身上的气味就想起那个沈昼叶睡觉时他落下的吻,又惨又操蛋。   别他妈过来,陈啸之想,跟我保持个安全距离。   然后,陈啸之将装满甜食的餐盘,往沈昼叶对面砰地一放。   加州的流火夕阳里,坐在窗边的沈昼叶立刻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他,确定来的人的身份,清澈的眉眼里还汪着水。   陈啸之漠然地问:“对面有人?”   夕阳的光芒中,沈昼叶摇了摇头说:“没有诶。我自己来的。”   陈啸之哦了一声,道:“那我挤下。别处人满了。”   沈昼叶捧着三明治:“……唔。”   她看了看周围的卡座,确实挤满了学生——接着,陈啸之在她对过坐下了。   沈昼叶啊呜一口咬了三明治,非常认真地吃饭,眼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草地上的小松鼠。   陈啸之:“……”   妈的小孩吗,陈啸之要命地想,怎么这么可爱啊……   然后他问:“下午做什么了?”   沈昼叶一愣,颇为疏离地答道:“看了一会儿文献。”   陈教授:“看了什么内容,说来听听。”   陈教授其实觉得讨论文献时的沈昼叶挺烦,她思路如果与他不同就会坚持辩论,特别刨根问底,他有不少问题都懒得与沈昼叶解释——但是现在看在阿十啃东西可爱的份上,也不是不行。   小混蛋。   “读了三篇,不过有一篇是我下着玩的。”沈昼叶小口啃着三明治,非常认真地道。   然后她话锋一转:“……我一会儿给您发到邮箱去。”   陈啸之一愣:“……?邮箱?”   “我吃完了。”沈昼叶放下只啃了两口的三明治,道:   “教授再见。”   然后沈昼叶背起包,端起了她那个几乎一口都没碰的晚饭餐盘,将教授留在了身后。   ——像是在嘲讽他早上那句“别过来”一般。 第58章 但是问题来了,沈昼叶有躲……   -   ——要保持应有的界限。   这世上对有过一段感情的前恋人的审视是极为苛刻的。沈昼叶并不理解这种审视, 因为她和陈啸之在一起时,十五岁的少年也是初恋,并没有名为前女友的存在。   但是她上大学时, 总是听过室友吐槽现任的前女友的。   前女友能不能别出来作妖了, 她本科的室友愤怒地说, 你说那个女的为什么非得坐在我和他前面吃饭?   呜呜呜师姐……我男朋友的前任天天来看我空间。沈昼叶研究生时的师妹对她哭诉。还在她的空间骂我,师妹说。   ‘前任能不能别出现了?’无数人都这么说道。   尽管不理解,沈昼叶却知道自己的前任身份是一根尖刺,初恋女友的身份更是扎穿荆棘鸟的尖刀,是能够将一段本来圆满和睦的关系扎成血淋淋的WRX筛子的利刃。   而二十五岁的陈啸之, 也不曾靠近过她。   他除了有急要的事情之外, 是不会和沈昼叶发微信的, 朋友圈对她关闭着权限, 平时也并无任何逾矩的举动,也不会关心她回去的早晚。   正因为如此, 她该离陈啸之远些。   应该比师生还要远。   哪怕只是无心之失, 沈昼叶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她不想让任何人难堪。   -   陈啸之:“……”   夕阳中,沈昼叶背着包跑了,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小背影——外加一盘陈啸之平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甜点。   尽管第一反应是沈昼叶在躲他——但陈啸之其实没往心里去:一来陈啸之想不出沈昼叶躲他的理由;二来这位直男心很宽,觉得沈昼叶应该是有急事,现在要去做。   陈啸之从来不过多干涉沈昼叶的决定。   他们两个人同龄,沈昼叶这个小混蛋只比他小三个月, 如今早已是能自立的成年人。哪怕是导师,也没有去事事询问的道理。   于是他就坐在沈昼叶原先坐的位置上,迎着凤凰花般的夕阳,将两个三明治吃完,然后回去找自己的恩师, 继续讨论他的猜想。   ……   “——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个假设很有意思。”罗什舒亚尔教授说。   夕阳正在沉入地平线,金红的云犹如燃烧天的火焰。   他们师生正沿着Via Ortega一路向下,光线将一切都染得金黄,路边自行车停得乱七八糟。   接着,罗什舒亚尔教授道:“——Calvin,你的这个关于黑洞及暗物质的关联的猜想很有钻研的价值。但是我很抱歉地告诉你,以我的能力,我暂时没有办法给你提供进一步的帮助。”   陈啸之:“和您之前做的东西差的有点大。”   “……,”罗什舒亚尔教授沉默了下,诚实地道:“是的,这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   陈啸之笑了下,走在老教授的身侧。   “不过我认识可能能帮到你的人。”罗什舒亚尔教授忽而道:“不远,就在伯克利,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会儿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你自己与他联系,你见面和他聊一聊。”   陈啸之说:“谢谢您。”   “——不用谢,”罗什舒亚尔教授笑着说:“你这个猜想确实很有趣。”   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走在了街上。   一阵夏日的晚风吹过,罗什舒亚尔教授忽然道:“Calvin,我忽然想起你高中的时候。”   陈啸之闻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高中时在旧金山读,他就读的那所高中曾办过晚宴,专供陈啸之这些成绩一向不错的学生来与大学拉近关系,方便日后申请——罗什舒亚尔教授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陈啸之。   陈啸之算不得劣迹斑斑,但也令人印象相当深刻。   他那时候狂得很,据说原先在别处嗨着呢,是被他的物理老师强行拖了过来,让他来社交。罗什舒亚尔教授还被疑似违法喝酒的、高中在读的陈啸之以冷淡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招呼过一通。   老教授怀念地说:“我当时对你的印象就是,相当聪明的一个混账,搞不好还他妈的有酒精依赖。”   陈啸之有点羞耻,诚实地回答:“……那时候是玩得有点疯。”   “没想到你一进大学,”老教授道:“居然把烟酒戒得干干净净。”   然后教授又问:“——你现在还是滴酒不沾?”   陈啸之一点头,答道:“滴酒不沾。”   “……”老教授感慨:“……已经七年了啊,孩子。”   陈啸之没说话。   罗什舒亚尔教授看了他一眼,问:“……喝了酒,还是那德行?”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沙哑地,对他的老师说:   “……是。”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除了助眠用之外,从不饮酒。   他的不饮酒三个字严苛到连酒精饮料都不会下咽——聚会时劝不过,顶多抿两口,绝不多喝。他不是酒精过敏的人,他的这种‘不喝酒’与其说是厌恶酒精,更像是在畏惧什么酒后的失态。   陈啸之放下手头的工作时已经晚上九点了,他看了眼表,觉得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天天让沈昼叶在这里呆到十一点钟实在是不行,应该导入强制下班的制度,沈昼叶这人天天搁这耗什么呢?这么勤奋?   还是在等自己把她送回宿舍?   陈啸之:“……”   娇气死了,陈啸之想,就他妈欠收拾。   又不是得留在这做实验,早点往回走能怎么样?怎么这么爱给人添麻烦?   陈啸之烦躁地拿了桌上车钥匙,在仍然亮着灯的隔壁办公室门上敲了敲,冷冷喊道:“还不走?非得我天天来赶人?”   过了一会儿,沈昼叶在里面小声说:“……走啦。”   沈昼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柴,跑步跑不快,耐力还差,又生了个一看就好欺负的小个子,陈啸之想到自己让她走了许久的夜路就充满后怕,万一遇到个持枪抢劫的大个儿,沈昼叶怎么办?   ——沈昼叶又白皙又细弱,不熟的时候甚至都不爱说话,陈教授想,初中时那些混混拿刀堵她的那次就是看她好欺负、落单、不会告诉家长。混混尚且都如此,歹徒又会怎么看她?   因此陈啸之想好了,要么沈昼叶早点回,要么陈啸之掐点,开车把她送回去。   因此陈教授抱着胳膊,握着串车钥匙等在她办公室外头,任劳任怨又脾气暴躁。   沈昼叶没多会儿就抱着自己的笔电跑了出来,看到陈啸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昼叶愣愣地:“诶?”   陈啸之一晃车钥匙,冰冷道:“——走。”   沈昼叶却静了一下。   “……不用了,”她也不看他,站在楼梯前,小声说道:“我自己回就行。”   陈啸之斥道:“几点了,你自己回?!”   陈啸之烦躁几乎到了顶峰。   他一向讨厌别人磨蹭他的时间,他开车把阿十送回去这件事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再理所应当不过——难道把她留这?沈昼叶真他妈会添麻烦。   沈昼叶却说:“九点三十四。老师再见。”   然后她潦潦草草一鞠躬,全程连陈啸之都没看一眼,抱着电脑跑了。   握着车钥匙、站在她门口的陈啸之,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   ——这是躲着的意思?   但是问题来了,沈昼叶有躲他的理由吗。   一片黑暗中,陈啸之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抛接棒球,推测这是个巧合。   毕竟沈昼叶早上时还挺开心的,见到他还和他笑着说早上好,在办公室时……不正常么?也挺正常。   挺正常的。   陈啸之砰地捉住柔软的球体,正打算去洗脸刷牙上床睡觉,不去想沈昼叶这个小混蛋。可那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却突然浮现五岁的小阿十。   那个小阿十是个不合时宜的回忆。她在二十年前某个傍晚,在回家路上摔得膝盖上破了皮,浑身湿淋淋的,呜呜咽咽地坐在陈啸之爷爷家的沙发上。沈昼叶从小有点皮,街头算命的说她“九岁才能扎根”,意思是她九岁之后走路才不会到处摔跤。   ‘膝盖疼。’   小小的回忆体坐在成年的陈啸之的沙发上,仿佛陈啸之会有什么办法一般抽抽嗒嗒地唤他名字:‘之之……’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说:“滚。”   那小回忆犹如飞灰一般消失无踪。   黑夜里,陈啸之低着头看着那沙发,片刻后眼眶发红,以发着抖的手指,颤抖地抚摸小阿十消失的地方。   ——可小阿十已经无处可寻。   回忆的归于回忆。   可是,那她在躲我么?   陈啸之又一次升起这念头——但与上次不同。   他这次,心里慌得难受。   -   ……   沈昼叶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开了罐气泡果酒,在宿舍里吹起了瓶子。   糟心事太多了,唯一的好处就是沈昼叶这破酒量喝醉酒不算很贵——和那些酒桶不同,她和一罐都有点嫌多。沈小师姐坐在电脑前痛苦地恰闷酒,一边绝望于自己的人际关系,一边烦学业,其中最让她窒息的那个源头则是陈啸之。   能怎么躲他,这可是你导师啊,你得求着他毕业,还得主动联系他。但是他又是你的前男友,沈昼叶你的命到底是有多不好才会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盛景……   ……回国得赶紧去雍和宫烧柱香……   而,正当她喝得有点上头的凌晨,她手机上咻地来了条微信。   沈昼叶喝着酒精含量不到10%的果酒,半罐就让她红了脸。她凑过去认真看了一看,发信人是一个黑黑的头像。   那个黑黑的头像说:   「你到宿舍了没?明天下午的时间空出来。和我去个地方。」   沈昼叶:“……”   他还没睡?沈昼叶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抬头看了一眼发信时间……   可是接着,下一条蹭地抵达,那个头像——陈啸之本人,在加州时间凌晨十二点三十一分,冷酷地道:   「收到请回复。」 第59章 数学从不撒谎。   -   ——这次去伯克利, 要花一整天。   旧金山湾阳光毒辣,气温足有三十多度,沈昼叶踩上柏油马路时都觉得发烫。沈昼叶走出A栋实验楼的时候, 看到停在下头的那辆代步工具, 迟钝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陈啸之应该是换过车的。   现在一想, 沈昼叶总觉得自己每次坐他的车,好像都不是一辆。   沈昼叶记得不太清楚,但是隐约记得第一次坐的是他那辆挂着自己名字车牌的酒红超跑,第二次是雨夜,天黑加下雨, 沈昼叶看不分明, 但是隐约记得第二次的车虽然是两座跑车, 但绝不是红色。   第三次坐陈啸之的车, 则是现在。   沈昼叶终于发现,这辆车, 首先是银灰色的, 其次这次好像有四扇门,车身长了不少,不再是两扇门的跑车了……   可能是家里有很多辆吧,沈昼叶缺乏概念地推测。   这位小博士生常年呆在大学里,基本没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对这群公子哥儿玩的东西缺乏最基础的认知——但确实知道前男友家里好像确实很有钱, 有三辆车不算什么事儿。   他高中就开上超跑了,沈昼叶模糊地想,我高中的时候还在骑自行车呢……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自己读了博士之后,还是在骑自行车的。   ……她硕士的时候舍友曾经撺掇她买个电动车节省力气, 然而后来紧接着北大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开始建设品质校园。后来在沈昼叶下单买电动车的前一天晚上,她舍友的电动车被保卫部以建设品质校园的名义拖走了。   ——她舍友气得差点爆炸。   过去的七年,沈昼叶从来都是踩着那辆自己漆的天蓝自行车,穿过她的春夏秋冬的。   无论是开满桃樱的燕园春,还是炽热潮闷的夏天,落叶干枯的秋天。   阳光下,沈昼叶好奇地伸手碰了下那辆银灰色的车——下一秒沈昼叶被那能煎蛋的温度烫得嗷一声,不住地吹手。   陈啸之手里提着卡纸盛的两杯咖啡回来,瞅了眼被烫得呜呜嘤嘤的沈昼叶,在阳光下冷冷地道:“——上车。”   沈昼叶被斥得更不敢放屁,夹起了小尾巴。   ——陈啸之的态度,跟尖刀似的。   不过他一直都这样,沈昼叶早就夹尾巴夹习惯了,斥责得更难听的也不是没有。   她伸手要开那滚烫的车门,然而陈啸之直接伸手绕过她,将副驾驶的车门咔地拉开,接着绕过车头,拉开了主驾驶的门。   沈昼叶:“……”   陈啸之还会给开车门呢?   车里被晒得像是要化了一样,沈昼叶一坐进去,发现凳子都成了锅底,煎蛋一般热得难受。   陈啸之说:“路上一个小时。”   沈昼叶:“唔。”   “——安全带。”陈啸之又不太爽利地对沈昼叶道:“系好。”   沈昼叶小小地嗯了一声,将安全带拉上,接着她坐在温度足有五十多度的车里,不再说话。陈啸之脾气明显的又不太好,此时去触他的霉头的都是傻子。   陈啸之:“……”   沈昼叶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回复微信,仍然没有任何开启对话的打算。   陈啸之沉默了三秒钟,从打包纸杯托里取出杯咖啡,冷冷道:“——你的。”   沈昼叶放下手机接过咖啡,礼貌地说:“谢谢。”   ——依然没有开始任何一段对话的打算。   那杯咖啡很冰,摸起来很舒服,沈昼叶无意识地以咖啡杯蹭了蹭自己晒红的面颊,然后掰开口儿抿了一小下。   咦,沈昼叶一愣,这次加糖了。   沈昼叶偷偷瞄了他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声还挺好喝的……口味正好,好像还是香草糖浆。   而她旁边,陈教授冷着脸,将车发动了起来。   -   沈昼叶其实很会找话题。   这个小混账对着熟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和撒不完的的娇。她用这手从小到大不知收服了多少人,连陈啸之爸妈都被她侃得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而陈啸之,则是其中最惨痛的受害者。   过去的小昼叶成天假日的之之长之之短,围着陈啸之叽叽喳喳得像只小山雀,摔个跤都要跑去找之之讲自己摔跤了好疼,骗一波他的同情。   包括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了之后,话比较多的也是沈昼叶。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种沉默到了极点的情况。   旧金山湾蔚蓝地沿着桥延展,通往伯克利市的圣马提奥大桥上车流不息,云在对岸山脊间流淌而过。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在吹着他的空调冷风和沉默之中中,感受到了一丝说不出的烦躁。   夏日炎热,阳光刺眼,陈啸之没话找话地问:“我给你布置的任务怎么样了?”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疏离地说:“在图书馆借了书。”   说着她将书包袋子拉开,给陈啸之看里面的几本大部头,还有今早她打印出来看的文献。   陈啸之:“……”   沉默再度降临,车里只余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开车,过了会儿,匀出只手把沈昼叶一侧的空调片朝上拨,别让冷风对着她吹。   冰冷的空调风吹向别处,沈昼叶抱着冰咖啡,呆呆地看着阳光如火的海湾。   她今天扎了辫子,束起头发的皮绳上有数颗金黄的小星星,几缕碎发垂在额角,阳光如碎金般镀上阿十的后颈,秀气温柔得犹如被天使亲吻过的花。   ——她该说说话。   陈啸之只觉得心都在发痒,像是长夏来临的月季枝头。   炽热的阳光穿过车玻璃,落在他的手上。   陈啸之忽而想起自己的手曾经那样小,并不像现在这样骨节分明,而是肉肉的、小小的一只,和小阿十的手差不多大,他们两个小青梅小竹马对在一起是严丝合缝的。   可是现在沈昼叶的手,陈啸之已经能一手包住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长得很修长,几乎看不出任何一点儿时的痕迹,彻头彻尾地属于一个成年的、年轻力壮的男人。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课题,”陈啸之淡淡道:“你看了么?”   沈昼叶点了点头,有点苍白地说:“嗯。”   “你有想法的话随时告诉我。”陈啸之看着前方淡淡地道:“……这很重要。”   沈昼叶又微微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以泛红的指尖掰开咖啡杯,安静地抿了一口。   ——她不愿意说话。   -   他们抵达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时,大约是下午两点的模样。   沈昼叶在路上没睡觉,但是似乎玩了一会儿手机,其余的时间都在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与教堂发呆。伯克利满路的都是火红盆花,白云如山海般涌来又散去。   罗什舒亚尔教授给陈啸之引荐的这位姓布莱森的教授年纪不大——至少和他本人比起来不算大,陈啸之联系他时他欣然答应,十分痛快,并请陈啸之第二天下午来和他喝杯咖啡。   那时陈啸之问,我能带一个人一起过来么?   对方顿了一下,严肃地问:你要带的人是你这个课题的合作者么,还是只是学生?   ……   公立的UC Berkeley与私立的Stanford,两所高校相聚不过几十公里,却共同构成了美国西部的教育中心。其中伯克利以自然科学见长,诺奖得主甚至比斯坦福还要多,连著名的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都曾执教于此。   耀眼阳光洒落一路,沿途草坪修剪地整齐整整齐齐,车辆穿过苔痕绿的钟楼,于天文学楼前一停。   陈啸之道:“——下车。”   沈昼叶嗯了一声,刚把书包背在了身上,陈啸之又拧着眉头,一副看她极其不顺眼的样子,挑剔地道:“拿着手机就行了,包放在车里不行?那么重的东西背着干什么?”   沈昼叶:“……”   她只好把装满大部头的书包放在了车里。   说句老实话,沈昼叶不明白为什么陈啸之会把她带过来。   在这种大佬之间的谈话她经历过,全程插不上话,最后还被自己国内的小导师赶了出去。   而且学术上的的idea这种东西,其实相当敏感,在尚未成型的阶段是要避讳着他人的。而科研上的合作也非常说不清道不明,文章的署名是并列第一还是第一第二,万一获奖了怎么办,谁做的贡献多谁做的贡献少……为了文章的署名与成果的归属,闹到见面冷哼甚至互相装不认识的科研工作人员绝不是少数。   他们在教授的办公室,与这位布莱森教授见面。   这位中年人看到沈昼叶后先是一愣,惊讶地道:“也这么年轻?”   沈昼叶:“……?”   陈啸之笑了下,温和地说:“是的,教授幸会。”   然后他上前去,与布莱森教授握了握手,接着那教授自然而然迎过来,对沈昼叶伸出了手掌。   握手这个肢体语言的意义,无论中外,都是合作。   ——‘合作’。   ——我为什么也是握手的待遇?   沈昼叶微微一愣,也与教授握了下。   -   沈昼叶一下午其实都没太听进去。   她尽力地跟上了陈啸之的思路,但是心里却难受得想要逃离这个场合。那教授也并不在意,陈啸之与他讨论得异常激烈。   “我觉得这里只要有相应的观测数据,”陈啸之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我前些日子听说EHT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只不过数据还没有整理完,还不能使用——只要填补了这一项,我就可以证明。”   布莱森教授说:“你缺失的不止这一环……陈,你怎么证明黑洞这一天体的史瓦西半径中这一特定现象的起因……”   沈昼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也不愿意参与,记着笔记,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陈啸之的模样。   夕阳的光镀在他的身上,陈啸之手里的笔轻巧地一转,专心地听布莱森教授陈述自己的观点。   “……你不能排除电荷的干扰。”布莱森教授道:“对于这种克尔-纽曼这类型的黑洞,它的表现应该是不同的……”   陈啸之停顿了一下,道:“数学从不撒谎。”   布莱森教授笑了下,微一点头,说:“——Yep,maths never lies。”   数学从不撒谎。   而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数字,则是宇宙之间最精准的存在。   邓宁·克鲁格在2000年时提出了一个极具讽刺效应的理论,叫做达克效应,大意就是“自身的能力强弱”给自信程度带来的变化是十分显著而且戏剧化的——他们画出了一条波浪线,指出人要攀登‘愚昧之山’,在到达自信的顶峰时,因能力的增长而坠落‘绝望之谷’,再逐渐开始攀登‘开悟之坡’,重建自信。   可是数学的绝对正确,是在攀登愚昧之山的人也必须要承认的。   沈昼叶笑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也曾经对老师这么说,接着想起她每次精准解决一个物理问题时那种脑海里炸开烟花一般的快乐。那种快乐该如何形容?就像解连环时卡准了那个最后的凹槽,又像是将3x3魔方掰回原位的,最后一下。   咔叽一声魔方归位,连环散落,过去的小昼叶将自动铅按在验算纸上。   ——难题被拆成了松松软软的公式,变成了答案。   那是一种古老而怀念的感觉了,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   而下一秒钟,一个问题像开玩笑一般丢了出来。   “你们……”坐在沙发上的布莱森教授喝了口咖啡,忽而笑道:“——你们两位,年纪轻轻的,来做天体物理做什么呢?这么深的一个坑。”   夕阳中,沈昼叶微微一呆。   那教授笑道:“薪资水平比起别的专业低得可怕。现在各国航天局天文台的经费都非常吃紧。我们有多少学生毕业即失业?这鬼方向毕业又难,听说过那个研究小行星,结果研究的小行星在最后一年被撞没了的牛津博士么?”   沈昼叶:“……听说过。”   简直大名鼎鼎。   仅次于那个查了两年资料研究英国与欧洲一体化进程,在即将毕业的时候英国公投脱了欧的人。   然后陈啸之拧起眉头,问:“哈?一个小行星炸了就毕不了业了?”   沈昼叶:“……”   “不是所有人都能两年硕士加博士毕业的。”布莱森教授道:“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陈教授哦了一声,神态十分冷淡,连半分同情都没得。   “……”   沈昼叶一时之间想替今年年初交延期申请的所有博士揍他一顿,然而下一瞬间,布莱森教授就笑着问:“所以为什么会是这个学科?”   沈昼叶:“……”   沈昼叶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这俩人面前说我是被迫的,我也不想的,我原来是做凝聚态物理的实验室苦博,博二这一年居然被大导师一棍子抽到这地方来搞理论研究与天体物理。我现在真的很想继续回去玩Thin-film,但是却被发配到了这里听你们比比黑洞,我顶头上司还是我前男友,年少无知时我还在他面前吹过牛我以后要得诺贝尔奖……   沈昼叶浑身一僵:我日,为什么要把这段记忆唤醒,哪里有地缝?   陈啸之笑了下道:“这个不太方便透露。不过您问这个是?”   布莱森教授笑道:“只是问问。”   “……不过,我很多年前确实听过一个很有趣的理论,”布莱森教授笑道:“那个人说,这是他身为人类的本能。”   沈昼叶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也不算很多年前吧,”教授笑着说:“毕竟那时候天体物理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随着冷战末期的太空争霸结束,政府发现短期之内无法从太空中得到经济利益,就缩减了许多相关的经费。包括现在也是,政府拨款都是朝更细枝末节的地方拨,通信,材料,工程……天体物理的热度,就是这么下来的。”   沈昼叶呆呆地点了点头。   “现在来看,这个学科就是穷,而且出力不讨好。”教授笑道:“小姐,你们国内,愿意去天文方向去的人也不多吧?”   沈昼叶沙哑道:“……我们那一届,保研的人里,只有我是选择了这个方向的。”   陈啸之一怔,朝她看了过去。   夕阳金红,沈昼叶的眉眼融进柔软的光线之内,陈教授看不清她的模样。   “现在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做它,做得好的人也不多,”布莱森教授摊手道:“当前的热点就是生物医学,材料通信,软件开发……”   “……可是,那个理论是这样的。”   布莱森教授在夕阳中,温和地道:“……人类的基因里就写着冒险二字。”   沈昼叶忽而眼眶有些发红。   “所以人们无论当前如何安稳,”教授说:“他们终究都会去征服,去远航。”   “就像千年前,眺望海的尽头,揣测海的另一端是什么的冒险家们——他们心中怀揣着远渡重洋、抵达陌生的黄金大陆的,火种一般的梦。”他说。   “……而我们仰望穹顶的繁星时,心中也怀揣着航行于它之中的梦想。”   沈昼叶鼻尖发酸。   “我们虽然注定无法活着看到这场航行,”   教授怀念地道:   “可我们将是火种的传递者,是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得以站得更高的、名为科学的基石。”   沈昼叶眼眶发红,她的脑海中,那个仅存在于记忆里的、几乎模糊得如同风声的嗓音回荡起来:   ——叶叶,宝宝。   这就是占星,是科学。   那个声音说。   「是爸爸带你看的行星后的故事,是想送给你的梦。」 第60章 十七岁的陈啸之不知道阿十……   -   沈昼叶和陈啸之一起离开布莱森教授的办公室时, 夕阳已然斜沉,金红如火的光铺满了世间。   临出门时,沈昼叶看到教授在进门处的照片墙, 那上面贴着无数他的照片, 出去旅行的, 站在蓝天下揽着自己的妻子的——而那些照片中却有一张泛黄的,两个青年揽着彼此的肩膀的影像,一下子跳进了沈昼叶的眼帘。   沈昼叶:“……”   加州的夕阳映着满墙的照片,其中的一个是彼时头发浓密的布莱森教授,另一个人则是黑发黑眼的亚洲面孔, 穿着件理工男特有的格子衬衫, 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 头发修得整齐又青春, 冲着镜头笑得澎湃而自信。   真的挺奇妙的,沈昼叶恍惚地想。   一个人分明已经去世了十年, 可是这世间仍然残留着他的痕迹。   比沈昼叶年轻的父亲, 目光如炬火一般,却又像是须臾而亘古的星光。   ——而沈昼叶已经躲避了那目光许多年。   沈昼叶停顿了一会儿,心里泛起钝钝的酸涩。她最终没有问布莱森教授这个人是谁,问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她只是跟着陈啸之走了出去。   -   残阳如血,世间吹着如潮汐的风,草木在风中唰然低垂。   天已经没那么热了, 但是柏油马路仍有一层几不可查的余温。陈啸之手里握着车钥匙,滴滴两声车门打开,他示意沈昼叶上车——接着沈昼叶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陈啸之没话找话地道。   沈昼叶小心地抱住了自己的包,说:“……还行吧。”   对话终结。   沈昼叶一整天下午都没怎么说话, 陈啸之想起这件事就心烦意乱,甚至觉出一股‘她是在故意减少存在感’的意思来。   ——可是为什么?   车的引擎嗡鸣起来。   陈啸之烦闷地摇下车窗,接着他一脚踩下油门,车蹿了出去。   大风灌进车厢中,沈昼叶坐在他的身边,副驾驶的安全带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被沉默灌进了她的喉咙。   生气了?陈啸之十分在意地想,可是不像啊……而且有什么理由呢?   陈啸之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任何触她霉头的事情。   陈啸之:“……”   ——应该是累了吧。陈教授自然而然地想。   陈啸之搜肠刮肚,最终憋出一句:“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再走?”   沈昼叶想了想,认真地道:“不用了,太热了,我不太想吃东西……不过你想吃的话我可以一起。”   陈啸之面无表情道:“那算了,饿的话后面有吃的。”   “……唔。”沈昼叶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   陈啸之没有原路返回。   去的时候陈啸之赶时间,他约了布莱森教授两点半的时间,而且他没有迟到的习惯——是沿着圣马提奥大桥过去的;可是回去的时候,陈啸之有的是一整晚上的时间。   旧金山城隔海而立,在夕阳中巍峨而壮阔,银灰车辆驶入大桥。   ——他在读书时,来过无数次。   陈啸之高中就是在旧金山读的,因此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这里的纸醉金迷,海风与大厦,他的三年孤独的、漂泊的高中岁月。陈啸之有过许多朋友,有些几乎已经不再联系,有些却还能叫出来见见面。十六七岁的陈啸之将自己投身于学校里那些少年们的派对里,去交际,混迹于酒吧甚至街头之间。   陈啸之那时几乎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   这个遥远的异国人一副好皮相,成绩名列前茅,又格外的玩得开和纸醉金迷。他的公寓里没有父母,孤身居住,因此也不需要门禁——而且他还格外的有钱。   十六七岁的陈啸之摸过许多女孩的腰,也有过许多女孩爱他。   陈啸之就是那时沾上了烟瘾,公寓里也总是有酒,几乎每次派对都以酩酊大醉收场。他酒品还不错,喝醉了酒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可是陈啸之在他的毕业舞会上醉过了头,也是唯一一次。   ……他不是个忘事的人,因此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陈啸之与沈昼叶不同,沈昼叶是脑子好用的迷糊鬼,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分分钟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陈啸之连五岁的事情都记得。   在他们分手后,陈啸之对陆之鸣说过,他觉得沈昼叶是上天的宠儿,她什么都不记得,最后背负着一切苦痛的都是另一个人。   陈啸之就是那个背负者,清醒得可怕。   ——这种清醒像是神给聪明人的诅咒。也是他坏脾气的根源。   他的车穿过旧金山的使命区,陈啸之侧过头去看,沈昼叶托着腮,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高楼与车。   ……陈啸之想起那天灯红酒绿,女孩子们都穿着她们最漂亮的一套裙子,黄金和钻石在她们脖颈上闪烁,学校甚至还请来了乐队,可是酒精模糊了一切。   十七岁的陈啸之不知道阿十在哪里,发了疯一般四处找她。   他找的是那个在最寒冷的冬夜,蜷缩到他怀里的少女,在他手腕上套了自己的发绳的姑娘。踩着小凉拖跑到他家门口一声声叫他之之的小女孩。那个在新年的钟声里,仰起头时眼睛里闪烁着繁星的沈昼叶。他的阿十。   ——陈啸之最终弄丢了的,四月里绽放的小花。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无声地红了眼睛。   海风吹过加州的一号公路,海浪拍上峭壁沙滩,碎成千万云雾。夜幕降临,如火又如玫瑰的阳光沉入太平洋。   沈昼叶头发被大风吹得凌乱,在呼呼的风声中忽然道:“……这不是我们来的那条路吧?”   陈啸之闭了下眼睛,将红色敛去,说:“不是。”   “……是不是一号公路啊?”沈昼叶好奇地问道:“……景色这么好,感觉很像诶。”   陈啸之道:“是。另一条路晚上不太好走——饿的话后面有吃的。”   沈昼叶唔了一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东西,抱紧了自己装满了书的包。   “……”陈啸之问:“你对这个课题没有想法吗?”   沈昼叶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你们说的东西我都记下来了,我回去好好看一下。”   陈啸之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沈昼叶忽然说:“……我原来是做凝聚态的,已经很久没有碰纯理论了。”   陈啸之在风中哦了一声,平淡地说:“我知道。”   “……所以,”沈昼叶想起那照片中的父亲,艰难地道:“……对我是比较困难的。”   陈啸之不再说话。   沈昼叶则任由这种沉默持续生根发芽,像撑开天际的世界树。   海风呼啸,陈啸之看向沈昼叶的方向。姑娘家眉眼纤秀,已有一点轻微的倦色,昏昏沉沉地将脑袋靠在了车窗棱上。   陈啸之知道沈昼叶今天四处跑来跑去应该也累得够呛,拧着眉头道:   “累就睡。到了叫你。”   ——她那天晚上睡得也挺熟的。陈啸之想。再睡一觉也行。   他甚至都无法用语言描述他看到暌违多年的睡颜时的苦痛与柔情。   然而沈昼叶小声拒绝道:   “……不用了。”   她想了想,忍下个哈欠,对陈啸之说:   “我不困。”   -   ……   星河云雾散落长夜,一号公路沿着海边与红杉林连绵延展。   在车辆的嗡鸣声中,沈昼叶靠在车窗上,怔怔地发着呆。   沈昼叶恪守着学生和前女友双重的本分,可是头上的星空实在是太熟悉了,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那段如阳光般灿烂的过往。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被禁锢在了岁月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夜里八点,陈啸之将她送到宿舍门口,十分平淡地与她说了再见。   “再见。”沈昼叶顺从地唤道:“——老师。”   ……   沈小师姐游魂一般飘回了宿舍,张臻正歪在休息室里一边看剧一边吃薯片,生活大爆炸标志性的片头曲在休息室里回荡。   沈昼叶在张臻肩上一戳,游魂般地说:“臻臻。”   张臻:“有本启奏。”   沈昼叶又戳了戳她的肩膀,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严肃回答。我需要你的意见。”   张臻按了下暂停,讶然地抬起头看着沈昼叶。   “你如果有一个……女儿,”沈昼叶犹豫了一下,又笃定地说:“对——女儿。你当是非常亲密的妹妹也行。她没什么天分,但是老想着当世界第一小提琴手,满脑子都是拉小提琴。你会阻止她不?”   张臻抱着椅子背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沈昼叶道:“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开玩笑?”   沈昼叶微一思索,说:“……认真的。”   “非常认真。”沈昼叶挠了挠头:“如果告诉她她毫无天分,会非常受伤的那种。”   “多大了?”张臻毫不同情地说:“五六岁的话给多买点玩具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搞不好过三天就忘了小提琴是什么。十二三岁的话就给找个男朋友……都行。”   沈昼叶道:“……十五。这种状态能持续到二十岁的那种。”   张臻:“…………”   张臻沉默了许久,说:   “——那这种女儿,非常难办。“   沈昼叶点了点头。   “十五岁,”张臻摸着下巴说:“和成年人差别都不大,是很有主意的年纪了。”   沈昼叶说:“……是。但是是个很容易受伤的孩子,非常脆弱敏感。她受伤了很难痊愈,会很多年都念念难忘,何况又是那样长时间的梦。”   张臻困惑地说:“……你知道的,我觉得家长不应该插手孩子的大学志愿,但是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非常棘手。”   “……是。”   沈昼叶回答张臻的声音都有些发哑:   “我一直在……纠结,纠结了好几个月了。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我觉得不能拖下去了。”   “臻臻,”她忍着颤抖问:“如果是你的话,会拿这种孩子怎么办?” 第61章 加勒特背着一个大包,蹭蹭跑……   -   张臻想了很久, 终于回答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办法制止她。”   沈昼叶问:“可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对,不太好, ”张臻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这问题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没听说过你有妹妹……但是, 如果你知道你的亲人会在四十九岁那年得癌症的话,你会提醒他去体检吗——叶叶你会吗?”   沈昼叶想了不到一秒,就说:“我会。”   “是啊。”张臻说:“这是同一件事。我不会束手旁观,因为那是一个人的人生。”   沈昼叶:“……”   “……是。”沈昼叶艰难地道:“……你说得对。”   张臻说:“想办法和孩子沟通一下吧。喜欢大提琴的话当个爱好就行了,没必要对自己有这么高的期待。”   沈昼叶艰难地点了点头,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然后干涩地问张臻:“吃点什么吗?”   张臻道:“冰箱里的芒果帮我切点, 谢了。”   沈昼叶嗯了一声, 走进漆黑的厨房中,拉开了这楼上共用的冰箱。   冰箱的灯光惨白, 落在了沈昼叶的身上, 冰箱的第三层属于苏格兰女孩的空间里两瓶廉价啤酒,还有两管以50ml离心管装着的、她摔碎的护肤品,冰箱二层则属于一个常年不回来的美国女生,她应该是在校外与男朋友同居,沈昼叶将她烂成一团的生菜拽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沈昼叶摸出她和张臻前几天去超市抱回来的芒果, 摸着黑,以刀片开果肉。   窗外吹着无尽的、缠绵的风。   沈昼叶看着如宇宙的夜色,自言自语道:“……你如果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会告诉过去的自己吗。”   “……”   她的声音非常小,像是绕过指尖的、超净台的对流风, 轻柔又凉薄,因此世间无人应答。   而实际上,这世上,该给出答案的人,也只有沈昼叶一人。   -   ——你会告诉过去的那个,将这一切都放在心头上的自己吗?   2018年的沈昼叶坐在异国他乡的窗前,痛苦地看着窗外。她在玻璃的倒影里瞧见自己疲惫的眉眼,无人时会不自觉地皱起的、只能以手揉开的眉头,岁月没有改变她的相貌,却切切实实地在她的灵魂上留下了一条条的痕迹。   失去,无望的付出,失意,环环相扣的死结。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会告诉过去那个年轻锐利的自己吗?   ……告诉她放弃会过得很轻松,告诉她现在就放下执念吧,我告诉你一条好走的路,我是真正的过来人。告诉年轻的自己,你将来要走的路,我其实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路上全都是我的血脚印,我在无数个夜晚里掉眼泪,绝望地仰望着不会回答我的夜空。   我已经见过那个对我的呐喊缄默如夜,沉寂似山的人间。   沈昼叶眼眶甚至都没有红,她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后跟,拧开了自己的钢笔,以娟秀的字体,在信笺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致:十年后的我。」   她停顿了许久,然后写下了第二句话:   「……我希望我到现在为止的帮助没有出过错。」   那一刹那,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小小地道:叶叶,你这改变得太大了,如果出事怎么办?   沈昼叶摇了摇头,告诉那个声音:我只是打算给她提个醒而已,选择权还是在对方手里的,而且我至今没有看到因果的‘果’在哪。   平行世界,混乱的时间线。时空旅行定律。   那些在科幻小说里被扯烂了的时空游戏。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没有任何实践的前提下,被作家们编出来的文学产物。   沈昼叶至今没有看到自己人生因这场‘通信’而产生的改变,连她妈妈胳膊上的伤痕都没有变得浅淡。而她并不会因为一些逐渐被当成共识的虚构产物,而放弃她下定了决心的事情。   她低下头,在长夜里,继续写那一封要夹进本子里的信——   「以下我所说的建议,你可以只当做参考。」   沈昼叶想了想,又继续书写了下去:   「第一,……」   -   ……   第二天早晨,沈昼叶去办公室时,鸟雀在枝头啁啾鸣叫。   天空万里无云,她推开自己的办公室,将那一堆大部头朝自己的桌上一堆,跑到外面咖啡厅搞点咖啡提神。可是她刚点上自己的早晨咖啡,旁边就突然来了个人。   来的那个男人是个个子很高的华裔,年纪大约比沈昼叶还要大一点,看上去已经工作了许久,鼻梁戴着一架眼镜,外套搭在胳膊上,熟稔地对咖啡师要了一杯拿铁和一杯加双倍浓缩的美式。   沈昼叶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个人特别熟悉。   沈昼叶:“……”   那个男人感应到沈昼叶的目光,也侧过头瞅了她——接着他也愣在了当场。   “……”这男的停顿了下,难以置信地道:“沈昼叶,还真是你?”   沈昼叶一愣,终于辨认出是谁,极其震惊地唤道:“……陆……陆学长?”   陆学长——陆之鸣,她初中时竞赛班的翘楚之一,陈啸之的表哥,在阳光中,见鬼一般看着她。   “还真……是你,”他表哥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尴尬至极地道:“好久不见小沈——现在过得怎么样?”   沈昼叶呆呆地道:“挺好的,读博呢。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早上没什么精神头,出来买杯咖啡……学长你也在这教……”   ……和陈啸之一样,在这教书吗?   这句话沈昼叶在嘴边转了好几圈也没问出来,她心想这也太你妈刺激了,每次想起来都像经历一场磁暴步兵的洗礼,当年同期竞赛的人一个赛一个混的比我好,怎么最后只有我是苦博,日子怎么过啊。   陆之鸣窘迫地说:“不是,我来看……”   他犹豫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今天来看我弟的。”   “……”   沈昼叶被尴尬击昏,心道果然,还能是什么原因啊,和陈啸之两人表兄弟见面罢辽——然后她抱着自己刚磨出来的双倍奶油香草拿铁和十年整没见的陆之鸣道别。   陆之鸣眼里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似乎也快被尴尬和震惊击溃,颤抖着和沈昼叶说了再见。   沈昼叶抱着咖啡落荒而逃,然而一推门的瞬间——她的尴尬到达了顶峰。   因为陈教授,恰好也在和她一起推同一扇门。   沈昼叶:“……”   施加在玻璃上的两个相反的作用力互相抵消,两个人都没推动。   “……”   你妈的为什么,这么恐怖的尴尬难道还要翻倍吗,我今早终于见到了前男友的表哥现在我居然还要在这里和前男友进行小门拉锯战?沈昼叶觉得这不行,立刻暴力地一拽拉手。   但是陈教授也往他的方向一拽——两股方向相反且N1>N2的力使门板门朝陈啸之的方向偏了下,然而效果并不显著,于是那玻璃门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啸之:“……”   陆之鸣说:“…………”   沈昼叶想起自己脑回路和陈啸之特别像,连开门时的动作思路都是一样的:先推再拉,拉不动再推。   在门前僵持丢不丢人啊!   我下一步的动作会是推门,沈昼叶想——陈啸之应该也是。   沈昼叶心中充满窒息,决心打破这一系列动作魔咒,刚要往自己的方向拽门——可正是那一瞬间,陈教授就十分烦躁地,砰地将玻璃门拽向了他自己的方向。   -   沈小师姐从小没干过半点重活,娇生惯养得手无缚鸡之力,陈教授却是个力气蛮大的狗男人,两个人都用力拽门的结果显而易见——   ——抱着咖啡的沈小师姐趔趄一下,措手不及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啊!”   沈昼叶惨叫一声。   “…………”   “干嘛?”陈啸之怒道:“在一边等着会不会?”   沈昼叶买的咖啡全洒了,晕头涨脑,又被陈啸之对着一顿尅,简直怀疑人生。咖啡馆里还有不少来吃早饭的学生与老师,甚至还有十年没见过面的陆之鸣学长,其中陈啸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打量一个傻逼。   咖啡师甚至连咖啡都不磨了。   明明骚乱是两个人造成的,可是大家都在看摔跤的人。   摔了跤的沈昼叶:“……”   陈啸之看了一下周围,冷冷地说:“进来。”   沈昼叶抽噎一声:“不、不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这个咖啡厅了……从今天开始就把这个咖啡厅从我的地图上抠掉……我先回办、办办办公室……”   陈啸之语气冰冷如刀:“你傻逼吗?我让你进来。”   沈昼叶:“……”   陆之鸣道:“啸之你别这么凶……”   陈啸之冷飕飕地说:“你边儿坐着去。”   沈昼叶不知道陈啸之让自己进去干嘛,还把他哥骂一顿,但知道自己不能不听导师的话。她刚跟着在发脾气的边缘试探的的陈啸之走了两步,还没走到吧台前,就突然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的身后传来。   “April!”   那个声音阳光灿烂地道:“你来这里买咖啡,是因为你呆得地方离这里比较近吗?”   沈昼叶听了那声音一怔,一回头,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加勒特背着一个大包,蹭蹭跑到沈昼叶旁边,在灿烂的阳光中,对她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我还以为到上课才能见你呢,”   这个天生多情的拉丁人笑着对她说。 第62章 陈啸之将粉笔一扔,极力忍……   -   “我还以为到上课才能见你呢。”   沈昼叶想起自己敷衍过去的五六七八个来自加勒特的来电, 尴尬地挠了挠头。   “……最近确实很忙,”沈昼叶十分无力地解释道:“……我昨天都不在这边,不过课我还是会去上。”   她倒是没有刻意躲着加勒特——只是不觉得自己有时时刻刻回复他的义务, 因此将加勒特给她发的短信都糊弄过去了而已。沈昼叶对这群拉丁人到处乱撩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而且沈小师姐扪心自问, 不是很想与这个天生浪漫多情的民族陪玩。   沈昼叶从来不拿恋爱当必需品, 但更不会把它当做玩具。   如果加勒特只是想和她做朋友,沈昼叶也许会和他来往得更热络一些——但是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相当暧昧,几乎是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意思。   然后沈昼叶又笑了下,道:“不过这地方确实离我的办公室比较近。”   ——回答了加勒特的所有问题,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距离。   然而加勒特却温和地笑了起来, 对沈昼叶说:“难怪你在这里吃早饭, 我很喜欢这里的三明治。你吃过饭了吗?”   沈昼叶心想我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呢, 加勒特这么搭话是不是不太合适——她刚想把陈啸之介绍过来, 至少当个短暂的挡箭牌,可是她一回过头, 却发现陈啸之已经走远了。   阳光如牛奶般泼在深红地砖上。   嘈杂的咖啡馆里, 陈啸之高大的身影站在收银台前,没有看向沈昼叶。他们中间隔着数道光,像是阳光隔离开的天堑。   沈昼叶:“……”   “我给你买杯咖啡吧。”加勒特温和地说:“April,你喜欢喝什么?”   “……,”沈昼叶怔怔地说:   “我今早买了香草拿铁,只不过全部碰洒了。”   -   沈昼叶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陈啸之确实已经离她远去了, 沈昼叶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说。   ——而且在这地方度过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与陈啸之的距离。   和她同岁的、互为初恋的陈啸之在她曾经赤子般地爱过的领域大展鸿图,闪耀犹如一颗出现在太阳系的新恒星,而沈昼叶苍白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他可能已经有了交往的对象, 可能已经结婚了,也可能像她国内实验室的师弟一样,早已有了孩子。   沈昼叶有点好笑地想起她师弟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媳妇工作忙,他只得一边写一边奶孩子,甚至被迫将婴儿抱到办公室来。沈小师姐在午休时抱起小小的一团小奶娃,婴儿还没断奶,而她在鼻尖闻到一股轻微的奶臭味。   是,不知不觉到了这岁数。师弟都有孩子了。   未曾重逢时,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是静止的。   脑海中他的相貌停留在2009年的春天,总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模样。高而瘦,摸上去却十分结实,打球的时候会因为自己的一声“加油”而抢上去三步扣篮。扣上就会冲到她身边,用身体将她拢在阴影里,惬意地眯着眼睛,让小女朋友踮起脚尖儿。   总是那样。   ——不踮我就拧你耳朵。少年陈啸之恶劣又亲昵地对她说。踮起来要做什么你知道吧?你这个矮子。   可是在重逢的那一刹那,薛定谔的盒子打开,十年切切实实地降临在了她的面前。叠加态被破除,波函数坍缩,鸿沟终于出现。   她爱过的男孩站在她过去所梦想的地方,年轻且一直气盛,仿佛从不曾被磋磨过。这人有女朋友了吗,结婚了吗?会不会已经生儿育女了?沈昼叶没有问过,但每次想起,都有种难言的酸胀。   可是这么多年的人生与磋蹂令她学会了无视这种酸胀的心——沈昼叶的人生已经有过许多酸胀难忍的时刻,她也曾在许多夜晚和白天,在熟悉的或是面目全非的世间想起陈啸之这个人。   ——但是沈昼叶全挺了过来。   这甚至都不是个新奇的事儿。   ……   “我朋友周六有个派对。”加勒特笑道:“音乐啊,饮料啊,还有一些很好吃的小点心——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人。你知道么,你应该和我一起去。April,你周六有时间吗?”   沈昼叶坐在他对面,阳光落进她软软的头发里,她想了想,十分困惑地说:“那天我白天应该是有事的。”   加勒特笑着以指尖在桌上一叩:“派对是在晚上,结束时间大概十一点左右,来参加的都是我的朋友,结束之后我会送你回去。”   他的邀请太周全了,沈昼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晚上的话我应该是没什么事做的……”   “不过你也太忙了。”加勒特笑道:“作为研究生而言,你们学物理的人都这么忙的吗?”   沈昼叶说:“不是学物理的,是博士都是这样。”   加勒特一愣,惊愕地说:“你是博士?”   沈昼叶笑道:“……博士生,还没有拿到学位,大概明年冬天毕业。怎么,不像吗?”   加勒特脸稍一红,无意识地捂了下脸道:“……你看上去太小了,我连你在读研究生这件事都有点冲击,没想到你博士都快毕业了。”   沈昼叶有点羞耻道:“……我有点显小。”   “可是你很厉害。”加勒特夸她:“你在课上的表现真的非常的令人印象深刻。”   加勒特说:“不过我确实是在读硕士。”   沈昼叶笑了下,腼腆地道:“谢谢。”   “所以我们就这么定下来了,”加勒特在阳光中看着沈昼叶,温柔地道:“——周六晚上我去接你。”   沈昼叶想了下,温和地点了点头。   “好。”她说。   她点了头的那一瞬间其实是有一点震惊的,究竟是什么让她说了这声‘好’?   ——也许是心里那缕犹如渺茫海雾的酸痛,她想。   而她也确实不该回头了,更不该在原地踏步。就像她妈妈、魏莱和她的舍友说的那样。   然后紧接着沈昼叶就站了起来,去吧台旁拿做好的咖啡。   “我去拿吧。”沈昼叶莞尔道:“谢谢你请客。”   加勒特温和地说:“谢谢。”   沈昼叶跑到出餐的吧台旁,拿起了两杯写着他们的编号的饮料,可是在灿烂的阳光中,沈昼叶看到加勒特给她买的饮料旁边,还有一杯——加了双份奶油的香草拿铁。   那杯奶油几乎能溢出来的拿铁的杯身上,凝结着薄薄的水雾,就这么停留在了阳光之中。   -   ……   「昼叶,我总觉得,你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与她住了两年的博士室友搬离宿舍时——也就是今年的四月末——对沈昼叶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她室友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博士学位的要求并非普通的本科甚至硕士能够比拟的,退学对博士生来说,就像他们延期一样,是一件相当常见的事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学位。   曾有人总结过,硕士学位好比导师告诉你远处有只兔子,你把兔子抓过来,就算毕业了。而博士学位是导师告诉你我想要一匹马,但是我不知道那匹马在哪里,现在我给你一根绳子,你去找吧——而你在找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匹马,可能是头老虎或者恐龙。   因为硕士只是‘会了方法’就算满足了要求,毕业时证明‘我学会了方法’就可以。可是博士——博士研究生,在拿到世间最高的学位的时候,是要在世间留下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的。   这群饱受世人调侃甚至自己都在疯狂自黑的‘秃头怪’从来都不只是秃头而已。他们要拼尽全力地钻开人类迄今未知的领域,钻开已知与无知的壁垒,创造一条新的路——而他们在钻透的时候甚至都不会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功,我的血汗会不会是徒劳的。   这甚至不是读博最痛苦的地方。   最痛苦的地方在于同龄人大多已经干出了一番事业,可能已经世俗意义上地成功了,有车有房,女儿可能都能绕床跑——   可这群切切实实地奔三了的博士研究生,领着每个月一千五的国家补助,有突发情况得要去问父母要资助,做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结果的实验,等着不知何时才能来的期刊评审人的意见。   啃老。一事无成。前途渺茫。就像他们所自嘲的那样,连头发都一天比一天少。   能坚持下来的人不多——会有许多人在半路上疲惫地晃起白旗。   而沈昼叶的室友就是晃白旗的人之一。   万柳宿舍区的住宿一向紧张,在终于递交了退学申请后,她室友和导师协调了搬离宿舍的时间,以便让新同学住进来。沈昼叶提着她的行李送她下楼,与她送别。两年的时间中她和沈昼叶相依为命,两个人都彻夜不归,在办公室熬夜数着天明。   「昼叶,你绷得太紧了,」她室友心疼地说:「可是又没人依靠。」   万柳的春风吹过两个女孩的裙角,在阳春京城中,沈昼叶红着眼眶道:「胡说。我才不会崩溃呢。」   「你过得太苦。」她室友难过地说:「但是你从来不说出来,只有和你特别近的人才知道这件事。」   沈昼叶红着眼眶摇摇头。   「——可是无论如何,我的朋友,我祝你快乐。」   她室友说。   那个女孩说完,放下提着的沉重行李,在无尽的春风中,与沈昼叶短暂地拥抱。   时隔半年,沈昼叶想起那个拥抱都会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楚,像是少年漫画里最后的托付。   而她室友说的那开场白,沈昼叶当时否认了,可是她后来每次回想起那段对话,都会发现她那时的室友说得没有错。   ——她身上的确压着太多的重担。   距离崩溃,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的距离。   只不过沈昼叶每次都忍了下来,将一切痛苦闷在了心中。   ……   午后的阳光如蝴蝶盈满房间,将满墙写满公式的黑板映得发光。黑板上擦掉了大半,光映着细微的粉笔灰。   陈啸之手里捏着支粉笔,闲散地坐在,抬头看了正走进办公室的沈昼叶一眼,接着直接地冷冷地开口兴师问罪:   “——沈昼叶,我看你昨天够沉默的。”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陈啸之是指沈昼叶在伯克利沉默的那一个下午——沈昼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旧账重提,但是却明显地感受到了陈啸之压抑着的愤怒。   “怎么?”陈教授冷漠地看着她:“我问你对这个课题有什么想法,你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问你最近看了什么文献,你就给我拿出一堆八百年前的、我本科的时候读过的综述——综述?你知道综述是什么吧,有意思么?”   ……算总账来了。   沈昼叶窘迫地道:“……我就是看……”   ……我只是看了那些。   “——我实话说,”   沈昼叶说的话被打断,陈啸之的话音里带着万年的冰碴子:   “这是个我非常重视的课题——非常重要。我把你招进来,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好。”   沈昼叶不再解释。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承认自己的无能。   陈啸之冰冷地道:“我带你去一起去找专家聊课题,聊可行性,我本来不该带你,懂么?”   沈昼叶嗫嚅着,嗯了一声。   “结果你沉默了一路,”陈啸之慢条斯理地将粉笔夹进指缝,双手合十道:“——怎么?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沈昼叶微弱地摇了摇头。   ——她确实没有想法。   陈啸之所涉足的课题太过前沿。他做的一直是这样的,从不拾人牙慧,这是他年纪这样轻就已站上这个高度的原因,也是他羞辱沈昼叶的博士课题‘缺乏最起码的创新性’的底气。   如果是别人做过的课题,细化分支的程度的话,沈昼叶其实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陈啸之的假设与推论都太过新颖锐利了——他所选的领域完全是一片空白。而沈昼叶的脑子里除了抗拒,就是一团她用不动的浆糊。   陈教授嘲道:“你以为我喜欢带学生么?我从来都不需要学生。”   我早就知道了,你说过的。沈昼叶心想。   下一秒,陈教授说话时声带几不可查地发着颤:“——我招你进来,是因为我相信,你的话一定能做好。”   她听见微微颤抖的嗓音,像是长冬贝加尔湖碎裂的坚冰。   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陈啸之却没有半点发颤的模样,甚至一脸真挚的讽刺,直直地看着她,眼睛狭长地眯起。   “这就是你的博士生活,”陈啸之慢吞吞地道:“——这就是你给我展现的能力。”   沈昼叶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快要碎裂了。   不是的,沈昼叶在心里孱弱地道。   我哭过也战斗过,我也曾经是个晚归的人,而且我如今也是,我心里有过向着烈日而生的火,只是而当火熄灭时一切只余灰烬。我曾经彻夜不归,我曾经为了一个梦熬到天明。   我曾是个战士,她心里孱弱地说。   ——只是无人能够证明了。   “没想法趁早滚,”陈教授嘲道:“别耽误我的时间,也别耽误你的时间。”   ……这世上从来都是只认结果的。   能力,有或没有,就是一句话。天赋有或没有,TRUE or FAULSE,走上社会会发现它们都是选择题。不是主观的简答论述或计算,更不是小作文。没有人听你到底努没努力过,谁会听?HR还是期刊审稿人?‘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早就成了嘲讽短语。   从来没有人好奇一个失败者的奋斗史。   大众的目光关心亿万富翁,关心诺贝尔奖得主,可他们关心的理由从来都是因为‘他们是成功的典范’。因此大众愿意花点时间,听他们说说自己曲折的人生,他们的奋斗,并由此在里面得到一丝共鸣般的、鸡汤样的慰藉。   谁会关心一个角落里的、卑微弱小的凡人?   ——凡人唯一能呈现出来的,是他们的「结果」。   被窃取不是理由。被干扰也不是理由。没有天赋也不是理由。   沈昼叶眼眶发红,不住地告诉自己不能哭。   ……因为陈啸之说的是真的,她连一句都反驳不了。   陈啸之冷冷道:“……我不是赶你走。”   别赶我,沈昼叶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因为我无处可去。   ——我难道还能回国吗?我和小老板已经撕破了脸,我也不想再看到他,他没将我踢出群就已经是万幸。大导师身体日益变差,已经在医院疗养,而我距离毕业,还有一整年有余。   这里是她最初的理想乡,也是她最后的安全区。   “——好好想清楚,”   陈教授坐在黑板前,极力忍耐着说:“想清楚该怎么做,要怎么做,哪里有困难。你在做的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   “我是说任何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沙哑地道:“——都来直接找我。”   然后陈啸之将粉笔一扔,极力忍耐着,对沈昼叶说:   “回去吧。” 第63章 在暧昧的光线中,加勒特靠……   -   周六的上午, 宿舍小楼外南风静谧,榕树被风吹作一片金黄的光影。   阁楼温热的光线中,沈昼叶套着连帽衫牛仔裤, 一头卷发松松地挽成一个揪, 站在墙前发呆。   她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前方, 暖阳落了满地,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下一瞬间,沈昼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张臻冒出个头,问:“叶叶, 我们什么时候走?”   沈昼叶笑起来, 问:“你穿好衣服, 打扮完了吗?”   张臻铛铛一声, 自门后跳了出来——这位女士八百年难遇地脱了不离身的优衣库宅T和牛仔,换了条她新近买的花裙子, 还化了一点淡妆。   “……。”沈昼叶惊恐地道:“……我们只是去个超市而已!”   张臻振振有词地说:“这可不只是去个超市了!这是难得的出一次门好吧——你告诉我, 你来了这么久,出去玩过么?”   沈昼叶想了一下,居然没法反驳张臻,接着她就觉得读博真是可怜,别人去外面玩的时候,她们去一趟超市都算出远门, 是唯一的盛装打扮的机会。   然后张臻忽而道:“你站在这做什么?”   还不待沈昼叶回答,张臻就凑了过来,将脸搭在沈昼叶的肩上,茫然地看着墙面道:“……好旧的一张照片啊。这是谁?1988年……?怎么还有老照片的?”   “……还是IPhO的留念。”张臻头上飘出一个问号:“叶叶你就是奥赛出身吧,这是谁, 你的前辈么?”   沈昼叶想了一下,看着她贴在墙上的照片,温和地笑道:“是我爸。”   张臻:“…………”   张臻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我靠你们真是一家学霸……他是1988年的国际奥赛得主?不过你看他干嘛?”   沈昼叶微微一挠头,说:“是的吧,和我差了十多年呢,就是看看,没别的。就是这照片我好多年没见了。”   张臻笑了起来,说:“那就别看了,走吧姐妹。”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温文地点了一下头,说:   “——好。”   然后沈昼叶拿起一旁的棒球帽,扣在头上,临走前却又忍不住看了那照片一眼。   那张失踪许久、她暌违十年的老照片上,十九岁的父亲笑着望向相片外,灿烂的光犹如碎裂水底的重重万华镜。   -   ……   “你爸挺帅的,”张臻拽着公交车拉环,晃晃悠悠地对沈昼叶笑道:“你妈我见过,也漂亮,也难怪你能长成这模样。”   加州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公交车里的一切——黑皮肤的、扎着头巾的老太太,打着哈欠的司机,远方湛蓝的天,都像被拢进了最温热的光幕中。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差远了,对不起他俩给我的好基因的。我爸他人也很好。”   “……1988年,”张臻又忽而说:“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竞赛居然还是女承父业。你的IPhO获奖是几几年来着?2011年是吧?”   沈昼叶笑了下,柔和地点了点头。   张臻忽地一愣:“——等等。”   沈昼叶:“嗯?”   “……你前男友是什么时候的竞赛?”张臻怔怔地道:“你和他不是一届?”   “你前男友,陈啸之不是2008年拿的竞赛金牌么,”张臻手里扯着拉环,惊奇地说:“我记得可清楚了。他是那一届唯一一个被选进国家队去的初三学生……等等等等,你俩不是竞赛认识的吗?怎么年份不一样?”   沈昼叶:“……”   忘了告诉她了,沈昼叶突然意识到。   张臻:“…………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说了,”沈昼叶调整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毕竟过去了那么久,我又觉得特别理所当然。”   张臻奇怪地看着她。   沈昼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对。我和他不是一届竞赛。所以获奖比他晚了两年。”   张臻头上飘出个问号:“不是一届?那是穿越时空了?就像新x诚那个电影,三叶和瀧互换身体……”   张臻实在是太能想了。   “……哪来的这种故事?”   沈昼叶又叹了口气:   “不过就是我参加了两次竞赛而已——陈啸之那届竞赛,也就是2008年,是我第一次参加。后来2010年我又第二次报名了。”   沈小师姐想了想,又道:“而且我和陈啸之是初中同学,同班前后位的关系。第一次报名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起报的。”   张臻:“……”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过Sierra st.,即将到达最近的华人超市,沈昼叶将空空的背囊朝肩上一背,忽而笑道:“……说起来他性格其实一直都这样,连那时候都对我可凶了。”   “……那你还和他在一起啊?”张臻不知为什么泛起一股酸楚:“大一到现在,班上喜欢你的人那么多,连我这种原来和你不太熟的都能数出三个来,你为什么会一直守着一个人,死活忘不了他?”   沈昼叶拉着扶手,一愣,问:“这么多吗?”   张臻拎起自己的购物袋,等在公交车下车的门口:“那不然咧?军训结束就有男生想追你,打听着问我要你的QQ号手机号。你长得又漂亮,学习又那么好,只不过后来都没人敢说罢了。”   沈昼叶笑了出来,又诚实地说:“他们为什么不敢说?我都不晓得。”   “我说真的,”张臻道:“……你看我这样长得一般,谈起恋爱来性格也很差的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是被宠的,我ex别说凶了,连脾气都不敢对我发。这种男生不在少数。”   车停在了车站旁,张臻先下车,然后伸手将沈昼叶也拽了下来。   “……他对你真的太过分了。”张臻说道:“这个星期骂了你几次?我都能想出十年前他凶你的样子……他是不是一点小事就要生气?”   炽热的阳光烫在沈昼叶后颈处,树梢绕过烈焰夏风,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   “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而他碰巧也有点喜欢我。”沈昼叶闭上眼睛回想,在暖风中笑道:“不过你猜的挺对的。我不喝可乐都要嫌我娇气来着。”   张臻道:“你这种娇气不是挺可爱的吗?再说你哪里还有这毛病,早他妈被磨没了……”   沈昼叶静默片刻,自嘲地笑了下。   “也是。”   然后两个女孩沿着逼仄狭窄的街道向里,走进超市。   -   ……   沈昼叶上午和张臻一起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堆下个周要吃的东西和五花肉,下午一个人又回到办公室里,将陈啸之布置下来的任务做了一部分。   周六的办公室里人不太多,沈昼叶强逼着自己做,却依然无法集中精力。她一边做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她在美国呆一年,中间把毕业论文写完——毕业论文写完。然后呢?   ……毕业之后,是去做博士后呢?还是去找工作?   ——要做博后的话,现在就该开始着手了解怎么进站了。   沈昼叶留在本校的可能性不大,她和实验室里有矛盾,学校里的大佬又太多——况且大学的招聘一向以引进国外人才为主,留给本校土博留校的名额非常少。   都这年纪了,沈昼叶看着电脑屏幕难过地想,还真是什么都没有。   大约下午四点时沈昼叶瞅了一眼时间,将手头在做的事情停下,给加勒特发了个短信,问他派对的地点在哪里。   那天晚上,沈昼叶和他有个约会——确切来说,是个加勒特自己办的party。   沈昼叶仔细想了想自己,从硕士入学以来就没怎么像模像样地出去玩过,成天宅在办公室里野人一般做实验搞文献准备组会,这种party参加一下,也算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弥补。   加勒特回复得很快,让她在楼下等着,他会开车来接。   于是沈昼叶就合上了电脑,出了门。   加州总是晴天,温热的光落在地上,沈昼叶一脚踏过,下楼时恰好碰见陈啸之握着一杯黑咖啡回来,正走进大楼的正门。   沈昼叶这个周被陈啸之训斥了不止一次,看到他都战战兢兢的,小声与他问好:“你也在啊。”   陈啸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不然?”   沈昼叶还想说什么——试图把自己今天下午做的事情汇报一下,以证明自己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可是还不待她开口,陈啸之就上下扫了她一眼,看着她的打扮,嘲弄地道:“——出去玩呢?”   沈昼叶说:“……嗯。”   下一秒,陈教授拿着咖啡,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沈昼叶看着金黄夕阳中的他的背影,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发紧,甚至有些火烧火燎。   我让他失望了,沈昼叶心中的声音说。当然了,可能也不止他一个。   妈妈,奶奶。现在的陈啸之。觉得我一定会有所作为的魏莱。支持过我的朋友们。一路引领我的慈教授——还有爸爸。   然后沈昼叶摇了摇头,决定不多想。   沈昼叶站在实验楼门口,等待加勒特开车来接她。   -   加勒特的派对地点就是在他的家中。   沈昼叶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加勒特进门时以手护着她,他们两个人穿过狭长的走廊,然后将她安置在了沙发里头。于是沈昼叶捧着罐啤酒,坐在沙发这个C位上,安静地看别人说话。   上law school的大多擅长交际,毕竟这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事,而加勒特应该是个人缘很好的人,从他的朋友这么多就能看出来了。   夜幕降临于世,室内音乐嘈杂地响着。   “这个姑娘是?”一个女孩笑着往沙发背上一趴,笑着问道:“——加勒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娘。”   加勒特坐在她对面,温和地说:“是我的朋友,April,物理学院的,我到处溜达着听课的的时候认识了她。”   沈昼叶礼貌地与那个女孩握了一下手。   那女孩笑着道:“我喜欢你的名字。”   沈昼叶礼貌地说:“……谢谢。”   然后那姑娘端着酒杯,离开了。   ……   “——所以,”   在暧昧的光线中,加勒特靠了过来,将胳膊搭在了她身后的沙发上,稍显亲昵地笑着说:“四月,告诉我你每天都在忙什么吧。”   沈昼叶想了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应该和你们差不多,不过我们还有做实验的环节……我先前做的东西是T和P类型的薄膜,不过来了这里我完全换了一个研究方向。”   加勒特柔和又顺从地说:“那可不好调整吧。”   沈昼叶小小地抿了一口啤酒:“很难。我在国内就很痛苦,博士生活太绝望了——我不知道你们学社科的人能不能体会到,毕竟你们的毕业要求和培养方法和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我猜不会差太多。硬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像——”   她努力思索了一下,小声道:“……就像,在浩渺的大海里抓一只田鼠。”   加勒特:“……可是田鼠……”   沈昼叶看着他,严肃地总结:“我没说错,因为海里没有田鼠。就是这么没有目标。”   “说多了都要哭的。”沈昼叶又抿了一口啤酒,酒精下肚,这位成年人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接着诚恳地对把她约出来的人道:“所以我们今晚不要聊课题了,第一次出来玩就把我这种不掉眼泪的人聊哭,太夸张了。”   加勒特:“……好、好的。”   然后他十分绅士地给沈昼叶拿了张纸,沈昼叶接了过来。   沈昼叶又不无歉疚地说:“还有,其实和博士聊课题真的很无聊。那些课题不顺利的人瞬间就抑郁了,我可能稍微顺利一点,所以有点东西可说,但我总不能拉着你讲一晚上我是怎么在各种温度下coating的,各温度的thin-film呈现出什么性质的吧?”   加勒特笑了起来:“确实,这也太无趣了。”   沈昼叶微微一停顿,而后极其诚恳地说:“——是。哪怕是我自己写的文章,但是我也觉得这世上没有更没意思的玩意儿了。”   加勒特被逗得笑了起来。   这男人真是生了一双多情深邃的眉目,沈昼叶有点恍惚地想。   她酒量不太好,几口小酒下去,立时捅破了她尘封已久的话篓子。   “这世上还真的有种叫天赋的东西的。”沈昼叶说:“还有天命,命运……随便叫什么。但是你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自己确实不是那块料。”   “……我这个学位读的其实非常痛苦,”沈昼叶有点脸红地道:“也挺曲折的,历经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情,到了我现在这个阶段,还被迫换了方向……”   然后沈昼叶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对加勒特一示意,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划开了屏幕。   那几条未读消息来自微信,沈昼叶一开始以为是妈妈,可是她一点开图标,置顶的赫然是另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沈昼叶一瞬就手心出了汗。   ——发来消息的人,是她在国内的小老板,李磊。   ……   他为什么会联系自己?不是已经给了他想要的东西了么,那篇一区的文章我连挂名的权利都没有要求,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沈昼叶发慌地想——而且和他,也差不多撕破了脸。   她点开了那数条未读。   李磊在十分钟前发来消息:   「沈昼叶,刚下来的文件,暑假的时候学院更改了博士毕业的要求。」   在沙发上坐着的、喝了一点小酒的沈昼叶:“……”   李磊:「硬性要求两篇1区SCI,不能用2区替代,否则不予以通过答辩申请。换句话说,你毕不了业。」   沈昼叶那一瞬间僵住了。   她甚至都能想到,小老板打下这一行字时的神态。   ——幸灾乐祸的、乐见其成的,嘴角刻薄地抿起,就像他嘲讽与他共用实验台的那个博士一样的,尖酸的嘴脸。   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你自己想办法啊。」 第64章 「下楼。」   -   李磊在微信上道:   「你自己想办法啊。」   沈昼叶看着屏幕, 当场就僵住了。   然后她颤着手指,怀着一丝‘这会不会是假的’的心理,点开了李磊转发来的PDF文件——学院下达更改博士生毕业要求的通知。她的手心冒着汗。沈昼叶将自己的手心在裙子上用力抹了抹, 将屏幕往下拉。   她小老板说的是真的。   那一刹那夜风呼啸而去, 又如江海般涌了回来, 在沈昼叶的耳畔呼呼作响。沈昼叶一时连周围的人说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一般的绝望之感。   她和陈啸之所在的领域,也就是天体物理,沈昼叶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它如今其实已经非常冷门,像陈啸之这样能一篇接着一篇地发高质量文章的人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从上世纪中后的太空竞赛结束后, 无论是NASA还是国内的航天局, 甚至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评委都对它展示了一种相当冷淡的态度:因为这个领域从短期来看, 无法带来任何收益与变现的能力。   沈昼叶投过相关的期刊, 深知采用之困难,让她在一年之内熟悉这个领域并发出一篇一区的论文, 以她如今的状态, 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不可能的事情。   而沈昼叶确实和自己原先的小课题组撕破了脸,李磊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回去做实验的了,从他现在幸灾乐祸的样子就能推测出来。   ——延期之后自己想办法,或者退学。二选一。   沈昼叶酒劲彻底散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踉跄一下, 扶住了沙发扶手。   “……没事吧?”加勒特焦急地问:“你还好么?怎么了?”   沈昼叶发着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一切的绝望像川河般涌了过来。   梦中他们失望的眼神。冷淡到连她的问题都不愿意回答的陈啸之。她经年累月的、近乎钝刀子割肉的孤独与绝望。办公室窗户里升起的太阳。   ……他们,我自己——过去的我自己, 会怎么想呢。   ——十五岁的沈昼叶眼里有光,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像一棵白杨。那时她梦想是成为诺贝尔奖得主,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眼里那都是什么呢,星光还是太阳?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眼前黑了一片,视野发花。   她死死咬着牙,但是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滚烫地滚了下去,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啊,我哭了啊。那个女孩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圆点,感到泪水滑过鼻梁,她一眨眼,那些发疼的水珠碎裂着滚出眼眶。   ……十五岁的我会怎么看待我呢?   她看着那片地毯,孤独地想。   世界都黑了下来。   -   …………   ……   “——在看什么呀?”   一片黑暗中,十五岁的沈昼叶好奇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时光倒流,2008年冬。   这一届CPhO的集训营的教室笼罩金纱般的阳光中,上课的间隙一群大小伙子在教室后排用扫把杆打架。   沈昼叶艰苦地抱着一大摞练习册,看着趴在桌上的那对表兄弟——他俩看抽屉看得聚精会神,像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完全没听到她说话。   沈昼叶:“……”   她这才发现陈啸之和陆之鸣兄弟二人人手一只耳机,塞驴毛般塞在耳朵里,沈昼叶将那一大摞书艰难地调整了个位置,又凑过去,小声问:   “——你在看什么呀?”   这下声音大概够大了,塞着耳机的陈啸之触电般抬起了头来。   陈啸之:“……”   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好像有点慌张。   他怎么不说话?沈昼叶头上飘出一个问号,将书在这位大兄弟的桌上放下——放下就要低头去看他抽屉,陈啸之却突然一按那一摞练习册,冷冷地道:“你去抱作业了?”   沈昼叶一呆:“唔?是的。”   然后她又想了想,温暖地说:“慈老师把我叫过去讲了点事情,然后让我把作业抱回来。”   “……”   少年陈啸之没说话,将那摞练习册拿了一大半,站起身,开始往下发作业。   沈昼叶笑了起来,取过剩下的几小本,跟在陈啸之后面问:“所以你在看什么鸭——陈啸之,你在看动画片吗?”   这人很敷衍地一点头。   沈昼叶眯起眼睛,狐疑地道:“……看来不是动画片。”   这少年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值得一提的是他看着沈昼叶的表情像看一只小辣鸡——然后抱着本该她发的一大摞作业,一本本地朝下发。   “无论是什么,我也想看。”沈昼叶黏着他道:“陈啸之,你的itouch借我一下好不好鸭,我下节课不想听了。”   陈啸之将一本练习册隔着三张桌子一扔。那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丝投篮般的酷炫——然后他面上冷若冰霜地拒绝她:“梦里什么都有,做梦去吧。”   沈昼叶:“……”   这人真的好他妈能怼啊,十五岁的沈昼叶委屈巴巴地想。她一边想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啸之后面,将最后一本练习本放在了姜英的桌上。   然后一阵冷风吹过,沈昼叶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阿嚏。   陈啸之忽而拧起眉头,不爽地开口问:“你感冒了?”   沈昼叶愣了一下,道:“没有呀。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点冷,有点着凉吧。”   陈啸之哦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继续发练习册。暖阳镀在他的身上,他身上黑色的卫衣泛出一种茸茸的,温暖的金。   沈昼叶又觉得有点悻悻然,觉得这个男的好他妈难伺候,脾气怎么这么坏,有点难过。   ——不过他到底在看什么?   陈啸之突然说:“周末有安排么?”   沈昼叶:“没有诶,怎么了?”   “没有的话周末把时间空出来。”陈姓班长淡淡地道:“安排一个小组交流,周六上午,能来么?不能来就换个时间。”   沈昼叶一听就觉得开心,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黏着他说:“好鸭!”   陈啸之漠然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又打了个小阿嚏,连鼻尖儿都红了,陈啸之抱着摞练习册,看了她一眼。   沈昼叶满怀希冀地心想,你可以给我接点热水的呀。然后我就会对你说谢谢,然后请你喝个可乐或是什么运动饮料,你可能会发现我对你笑的时候很可爱,然后一切都有机会发生了。   ——可是陈啸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将那堆练习册发了下去。   沈昼叶:“……”   下次吧,下次再往这个方向勾勾他,十五岁的沈昼叶有点苦逼地想。毕竟不能指望男孩子比她开窍还早。   爸爸怎么说的来着……?   他好像说,要给年轻的男孩子一点耐心。   ——因为他们都是很迟钝的人。   -   2008年的北京,冬天格外的冷。   暖气还没来,可是华北平原的风已经趋近刀刃,宿舍里自带的薄被子睡起来是很冷的。沈昼叶在厕所挤着洗完了脸,换上她妈妈特意给她准备的绒绒睡衣,想起马上就到周末了——周末就可以回家。   集训不是来享福的,生活条件很苦,沈昼叶擦着脸出来时听着舍友心塞地按着暖气片,说这么大的房间只有六片暖气,十二月份估计会冻得睡不着。   但是沈昼叶切切实实地学到了不少东西。   “……好冷啊,我昨天晚上被冻得睡不着……”   “……谁不说是呢……”   舍友在聊天,沈昼叶冻得抽了一下鼻尖儿。   “瞅瞅,”姜英转过头,对她笑道:“叭叭都感冒了。”   沈昼叶抽了张纸,不开心地说:“叭叭听起来不好听。”   姜英:“那一九八?”   又是这个过不去的成绩坎儿,沈昼叶悻悻地道:“更难听了诶!我有名字好嘛……算了,还是叫叭叭好了……”   沈昼叶放弃了为自己的名字据理力争。她裹着珊瑚绒睡衣,涂完了爽肤水和乳液,刚想把被子蹬开蜷缩进去,把冰凉的被窝暖一下——可是那一瞬间,她的手机滴一声,来了条短信。   捏着被角的沈昼叶:“……?”   她捏出自己的红白相间的小诺基亚,滑开盖子——手机解锁,液晶屏一亮,短信是‘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发来的。   沈昼叶纳闷陈啸之这么晚发短信干嘛,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可她点开短信一看,里面却只有两个字:   「下楼。」   沈昼叶:“…………?”   沈昼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趿上拖鞋,依言出了门。   她出门时,室友奇怪地问:“叭叭,快熄灯了,你去哪?”   沈昼叶迷茫地道:“我下楼看看。”   如泼墨夜色中,橘红烈焰般的路灯静静燃着。朔风如冰刀一般,睡衣暖融融的绒毛抵挡不住涌进来的气流,沈昼叶被吹得有点儿冷,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而她一眼就看到了,路灯下陈啸之的身影。   陈啸之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沈昼叶奇怪地眯起眼睛,但是太暗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出那是一团很大的……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玩意。   这是什么,玩具熊么?沈昼叶脑子里一团浆糊,就是表白必备的那种……?   沈昼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喊道:“我下来了!”   陈啸之这才转过头,看向她。   沈昼叶吓到了:“……诶?!”   “给你。”陈啸之不甚爽利地皱着眉头,把手里抱着的东西往沈昼叶怀里一塞,道:“拿去,集训结束了还我就行。”   沈昼叶:“…………”   “可、可是……”沈昼叶慌张地说:“不是你怎么能把这个……”   ……怎么能把这玩意拿来啊?!   陈啸之倒是没换睡衣,只是穿了件一看就冷的连帽开衫,将那团东西一抖,冷冷地道:“赶紧拿走,冻死了。”   沈昼叶:“……”   “不是,”沈昼叶颤抖道:“那你……你怎么办?”   陈啸之怒道:“他妈的不是你说冷的?”   “……”   沈昼叶看看那床又厚又暖的羽绒被。   那羽绒被伤被罩纹路非常熟悉,沈昼叶突然想起这被子,她还盖过。   陈啸之的宿舍,那天下午,第一个睡他那张床的人……记忆回笼,站在宿舍楼下的沈昼叶差点羞耻到自闭。   沈昼叶眼前一黑:“那也不是……”   “不是个头,”陈啸之冷冷道:“别说废话了,赶紧拿走,你不冷我冷。“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我……”   “我还有被子。”陈姓班长烦躁地命令道:“——拿着。”   小姑娘呆呆地接了过来。   那床羽绒被确实非常温暖,沈昼叶接过的瞬间就觉得暖意沁透了四肢百骸。陈啸之将被子稳妥地塞在了她的怀里,那一瞬间他们靠得非常近,沈昼叶甚至感觉他的下颌贴近了自己的额角。   如果我比现在高一点,可能就会呼吸交错了吧。   ……沈昼叶忽然想。   初冬寒夜,冷风萧索,阴影中落叶海浪般翻滚着。   路灯下少年面容硬朗而深邃,一半拢在火焰般的光中,冷冽又多情。   他真好看,小昼叶只觉心中生出金雀花般的欢喜,而那花枝累累垂入了永恒繁星。   “……谢谢。”沈昼叶抱着被子,面颊发红,小声说:“我明天……”   我明天请你喝饮料呀,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当然啦,后天也可以,每天都行。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奇怪地道:“你没洗脸?”   沈昼叶一呆:“我洗了——”   不待沈昼叶说完,陈啸之就奇怪地伸手蹭了下沈昼叶的面颊,然后捏住她刚涂完桃子味乳液的小腮帮,充满嫌弃地、慢悠悠地开了口:   “沈昼叶,你脸怎么这么油啊?” 第65章 陈啸之就在家吃自己吧,辣……   -   夜风萧瑟地吹过, 路灯的光芒下,沈昼叶抱着被子,软乎乎的面颊被陈啸之扯起了一点——他摸完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手指微微一搓, 问:“这么潮?”   沈昼叶:“……”   ——那是我涂的乳液。   沈昼叶憋着气说:“松手。”   陈啸之哦了一声, 立刻将手松了,道:“那我不打扰你洗漱了,你赶紧上去吧。”   “……”   沈昼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或者根本就解释不了,只得抱着他厚而柔软的被子, 对他道了谢。   “谢谢你。”沈昼叶在夜风中不太好意思地说:“……的被子。”   陈啸之淡漠地嗯了一声。   “周六哪里见?”沈昼叶笑眯眯地问:“找一个图书馆还是去哪个大学里找个咖啡馆或者餐馆?如果想去大学里面的话, 我妈可以协调……”   陈啸之一愣道:“去我家啊。”   沈昼叶:“诶?!”   “周六上午茶马南路前见, ”陈啸之在黑夜中, 平淡地道:“上午十点怎么样?你可以多叫几个人过来。”   -   ……   集训班每周周五放假,学生们可以各自回家;周日下午两点则开始返校, 基本就是高中住校的规律。大概是怕物质世界污染了学生们并不存在的的‘向学之心’的缘故, 集训的地方位置十分偏僻,沈昼叶挤着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铁回到家中时,差不多是那天晚上八点钟。   次日,也就是周六,上午十点半钟,茶马南路。   冬日的阳光照在枯黄的梧桐叶上, 西城区路边层楼林立,这片居民区位于繁华的闹市区,却维持着一片祥和与宁静。   沈昼叶看着手里的手机,地图被光耀亮了一半——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放下手机时, 整个人都十分迷茫。   小组讨论,地点就在陈啸之家里,而且去的人还不少。   沈昼叶后来才知道这一次讨论学习陈啸之请了整整七个人,连梁乐这种不太合群的人都被包含在内了。   这么多人,他家能挤开吗,沈昼叶站在路口发着呆想。怎么想都是找个不会朝外撵人的咖啡馆合适一点……   ……不过陈啸之非得把地点定在他家里,也不是不行。   沈昼叶想着,在发红的面颊上用力拍了拍。   要去陈啸之家了,沈昼叶在温热灿烂的光线中自己叮嘱自己:去了之后要规矩一点,不知道他爸爸妈妈在不在——周末的话应该在吧,但是总之要对叔叔阿姨说‘你好’。   然后沈昼叶将围巾拽紧了一点,鼓起勇气,朝前走去。   路的尽头闪耀着刺眼的金光,沈昼叶穿着小靴子走了两步,风从她身后吹过,沈昼叶厚厚的羊毛裙被灌满了风,像是将要乘上风的翅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起来。   下一秒。   “——往哪跑呢,”陈啸之嘲讽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打算绕地球跑一圈?”   沈昼叶:“……”   沈昼叶呆呆地转过头。   陈啸之围着一条藏蓝色的围巾,站在她身后,整个人都被拢在冬日的暖阳里面,眯起眼睛看着她。   “走反了,”陈啸之嘲讽道:“那边那么大几个字,十季景园,看不见?”   沈昼叶呆愣地说:“……可是地图……”   陈啸之嘲道:“地图个头,看不到不会问路吗?过来。”   沈昼叶又被骂了,可怜兮兮地跑了回去,跟在陈啸之身边。风吹过她出门时纠结过的、深红色的羊毛小裙子,靴子的高跟踩在石板上,嘎达作响。   “我他妈就知道你肯定走不对路。”陈啸之恶毒地摁了下沈昼叶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除了学习还能干好什么?嗯?沈昼叶你这个高分低能。”   沈昼叶不开心地怼他:“你又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陈啸之嘲弄地说:“我还会骂你。”   沈昼叶:“……”   什么人啊,这都是。   然后他在沈昼叶圆滚滚的小后脑勺上轻轻一拍,道:“走了。”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唔。”   北风刮过静谧长街,高楼映射着刺眼的天光,沈昼叶被陈啸之按着脑袋推进小区。她突然觉得后脑勺痒了下——沈昼叶缩了下脖子,而就是那一刹那,陈啸之将她颈后掖得不太舒服的,一团小围巾拽了出来。   “连围巾都围成这样。”陈啸之嫌弃地斥道:“团成个球——你不嫌难受?”   沈昼叶这才反应过来,愣怔地说:“唔……好像是挺不舒服的。”   陈啸之:“……”   吧唧一声,陈啸之不轻不重地弹了她后脑勺一下,道:   “——走了。”   -   陈啸之家住在26楼,顶楼。   沈昼叶从电梯间出来进他家时,愣了一下——因为陈啸之家的客厅非常宽敞,还是复式的,应该是连楼上的房子也一起买了,打通了两层楼的结果。   那他家应该挺有钱的吧,沈昼叶奇怪地想……怪不得这么个少爷脾气。   然而沈昼叶确实有点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家楼层住得这样高,万一哪天停电了怎么办……徒步爬26楼楼梯么,生活质量也太受影响了吧。   客厅的落地窗映着远处的楼宇山梁,陆之鸣在茶几旁托着腮帮看书,梁乐则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吃豆人,看到沈昼叶进来,不咸不淡地与她打了声招呼。   陈啸之对客厅等着的这一群人道:“我就知道,这么长时间还不来,肯定是走丢了。”   沈昼叶喊道:“你又知道了!我没走几步好吗!”   陈啸之反唇相讥:“还我又知道了?对着我家反方向撒丫子就跑,小区门口天大的四个字都快戳到你天灵盖上了懂么?我又知道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姓沈的?”   姓沈的:“……”   “真的撒丫子就跑啊?”陆之鸣憋着笑道:“我还以为你夸张的呢。”   陈啸之冷淡地说:“姓沈的这个就没走对过。”   什么叫没走对过!沈昼叶想起走错宿舍的那天,脸瞬间红到了耳朵尖儿,恨不能将自己藏在书包后头。   ……但是那不也只是一次吗……‘没走对过’的前提应该是很多次。姓沈的姑娘家家委委屈屈地想,陈啸之怎么说得跟真事儿似的呀。   “我爸妈今天不在家。”陈啸之居高临下、甚至十分不顺眼地看着沈昼叶说:“阿姨也不在,不过午饭给我们留好了。冰箱里的吃的你随便拿,随意一点就行了。”   沈昼叶悻悻地想我本来还想叫一声叔叔阿姨的,现在看来没有机会了……   然后她在门口踩着脚后跟脱了靴子,又将自己沉重的书包放在了桌子上。   ……   那天下午,他们一群人围在陈啸之家茶几前七嘴八舌地讨论问题,沈昼叶坐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抱着一只小沙发抱枕,无意识地以铅笔抵着自己的下颌。   “沿地球的一条弦挖一个通道去发射人造地球卫星……”姜英挠着下巴,看着发下来的练习题,痛苦地道:“这都是什么鬼题啊,用重力和碰撞发射卫星?也太扯了,所以沿着这个弦切的通道丢下去两颗卫星——”   陆之鸣挠了挠下巴,说:“不要考虑成本,也不用考虑这两颗卫星会不会在挖穿地心的通道里撞到一起碎成片片。”   “总之考虑为弹性碰撞就行了……”梁乐盯着题干道:“……但是这个题完全没有可行性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吐槽慈老师祭出的这套狰狞恐怖的练习题——这些题都过于天马行空,脑洞大开,如今这道题终于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境界。   “……谁会这么做啊,”梁乐悲愤地道:“全天下除了出奥赛题的老师之外,就算是做梦吧——谁能梦到朝地心挖个坑,把卫星朝里一丢,嘣一声它俩自己弹进宇宙啊?”   “……有毒……”   然而沈昼叶呆呆地开口:“但是这个可行的呀。”   梁乐:“?”   “可行的,”沈昼叶发着呆,铅笔戳着下巴道:“A和B两个卫星受重力下坠进切线通道,反弹,在出地洞的瞬间沿切线方向发射出去,让它绕地球卫星的轨道旋转。有什么不行呢?不就是求这个通道到地心的距离吗?”   梁乐:“……”   “就是理想状态才有意思啊,”沈昼叶认真地说:“让你算两个物体在理想状态下怎么弹进太空不高兴,要不然让你去算一个考虑空气阻力等一百单八个变量的卫星发射所需的理想燃油和发动机马力么?”   “……”   沈昼叶浑身发麻,发了个抖,由衷地说:“反正我不乐意。考场不能带计算器的,我算不过来这么麻烦的数字。”   姜英:“……”   姜英摇了摇头说:“我也不乐意。还是算通道吧。”   梁乐闭上嘴低头看练习题,陈啸之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陆之鸣瞪了陈啸之一眼……   沈昼叶过了会儿,有点恍然地道:“这道题思路也没有很复杂,也没隐藏什么东西,第一个公式好像还是初中的内容……”   梁乐终于慢吞吞地抬头,扫了她一眼。   “——是初中的吧?”沈昼叶奇怪地抬起头看向正在头疼的众人,然后用铅笔在A4纸上写了一行公式,边写边道:“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样……化简之后就很明白了……这个地方应该是以这个方向做简谐运动……”   陈啸之盯着那张A4纸看了片刻,终于了然地哦了一声,看着她说:“——这样就能推出这个等式,是吧。”   沈昼叶开心地点点头:“对!”   众人:“……”   陆之鸣又盯着沈昼叶写的、狗啃般的解题步骤看——他看了足足两三分钟,才抬起头,对这两个人由衷地道:   “这桌上实在不想见到你们,你俩单独滚吧。”   -   光线温柔地洒满书桌,窗外晴空如海,冬日云似千层浪。   沈昼叶和陈啸之单独坐在陈家书房中,她探出个脑袋,有点心塞地顺着门缝朝外看去。门外仍然在吵吵个没完,这次在闹腾圆柱的静摩擦系数。   陈啸之说:“……别看了,看他们干嘛。”   沈昼叶悻悻地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各自低头做题。沈昼叶手指细巧,指尖圆润而纤致,捏着自动铅做题时十指如玉石雕就的一般——然后她抬起手,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那个哈欠非常轻,就像落在叶脉之上的春雨,然而陈啸之却忽然开口问:“困了?”   沈昼叶使劲揉眼睛,揉出了眼泪:“好像有点……诶……有没有咖啡?”   陈啸之嗯了声,去厨房冲泡饮料,沈昼叶急忙道:“我来吧。”   不能让他来,沈昼叶告诉自己,冲咖啡这点小事又贴心又温暖,做一点总是无妨的。   然而陈啸之说:   “——边儿去。你又知道咖啡豆在哪了?”   沈昼叶:“……”   确实不知道咖啡豆在哪。沈昼叶只得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地乖乖等在一旁,小声道:“……那我要多点奶油。”   陈啸之:“哦。”   过了会儿,小姑娘又认真地说:“……糖也多一点,三勺以上,奶油要一个奶油顶,黑咖啡太苦了……”   陈啸之冷硬地道:“给什么喝什么。”   沈昼叶拒绝得连想都不想:“我不。”   “……,”陈啸之怒道:“你麻烦死了沈昼叶!能不能回去等着喝啊?”   麻烦鬼嘤了一声,陈啸之没理,过了会儿她又很害怕地小声问:“……你是在赶我吗?”   陈啸之:“……”   “……没有,”他沙哑地说:“你留这儿吧。一会儿给你加糖加奶油。”   小姑娘却仍然觉得自己被骂——而且是被数落了一天。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委屈,便弱弱地点了点头。   -   下午的小组讨论兵分两路,一队是沈昼叶和陈啸之这两个一讲题就烦得一笔的垃圾人队,另外一队是讨论问题之前一定要先吐槽一通的、以陆之鸣为首的屁话很多队。   五点时屁话很多队先走了,但沈昼叶还有点事情没解决——她为了一道慈教授出的物理题,和陈啸之吵得面红耳赤,谁都不能说服谁——这一架足足吵到天黑。   天黑蒙蒙的,外面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陈啸之顺了下气,人身攻击道:“……你这个弱智。”   沈昼叶立刻反唇相讥:“你脑子被摔了吧。”   “你要脸吗沈昼叶,”陈啸之嘲道:“就你这还诺贝尔奖,我看搞笑诺贝尔颁给你差不多,赶紧滚回家睡一觉醒醒脑子,明天跪着来给我道歉。”   沈昼叶一拍卷子,气得都快哭了,对着他吼:“就你记性好是吧,道你个球!”   于是陈啸之冷笑一声,连个词都不奉,展示出了北京式彻头彻尾的嘲讽。   沈昼叶:“……”   沈昼叶憋着一腔被气出来的眼泪,放出自己能放的最凶的狠话:“你这个辣鸡!我回家了。”   陈啸之眉峰一挑,丝毫不以为意:“哦?那你快滚啊。”   ……这个人是狗吗!   沈昼叶气冲冲地装包,把自己的笔袋啪一下按住,连拉链都不拉就塞进包里,又把摊在桌上的一堆书和卷子胡乱一怼——怼完乱七八糟一拽拉链,直接朝外跑。   陈啸之冷冰冰地劈手一指,道:“你拉链没拉上。”   这简直是最后一击,沈昼叶:“呜……”   沈昼叶想到陈啸之居然真的训了她一整天,又想到他对自己几乎都没有啥好脸色,立时濒临气哭。   她把书包抱在怀里,拉上拉链又重新朝外跑,陈啸之趿着拖鞋站起来,一路跟着沈昼叶到了门口,然后在门前使劲一拦。   沈昼叶憋着快奔涌而出的、被他活活气出来的眼泪,颤抖着放狠话:“别挡我路。”   陈啸之:“……”   他似乎有点后悔,想说什么。沈昼叶就这么憋着眼泪看着他。   沈昼叶不知道他拦门做什么,一时甚至以为他会道歉——然而片刻后,她听到陈啸之近乎嘲讽的声音:   “——这门锁你会开么?”   然后他啪嗒一声,将那复杂得要命的门锁开了。   沈昼叶:“…………”   你妈的。辣鸡。   -   沈昼叶哐当一声摔上了门,管陈啸之在里面吃粑粑,在楼梯间里砰砰砰地按下楼键。   电梯停在八楼,感应到位于二十六楼的按键亮起,便嗡地上升。   我要回家吃好吃的,沈昼叶看着那红红的按钮,近乎扭曲地忍着眼泪想:陈啸之就在家吃自己吧,垃圾。   然而。   下一秒,这楼里所有的灯,齐刷刷地,啪一声,灭了下来。   世间一片漆黑。   沈昼叶:“……”   一片黑暗中,沈昼叶弱智一般矗立着,使劲儿按了按那个下楼的按钮。   但是天也是黑的,电梯前也是黑的,都是黑的,那个灯显然不会成为唯一的奇迹。   ——这居民楼,居然他妈的停电了。 第66章 陈啸之求饶般道:“……是……   -   是夜。   灯光熄灭, 电梯嗡鸣停止,沈昼叶在停了电的、黑咕隆咚的电梯间里呆呆地看着停止运行的电梯,和熹微黑暗中的、贴在电梯顶上的26F字样,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点言灵的能力。   沈昼叶:“……”   真的停电了。   二十六楼的这种高层不该有发电机吗?这小区明明一看就很贵, 连供应电梯的发电机都没有, 物业还是剖腹谢罪算了……   沈小转学生是真切地觉得自己被世界嘲讽了:陈啸之让她受的这些委屈加上一个星期的住校吃的苦,陈啸之临走的时候还生怕她走不掉,还追到门口给她开门,这一切在不合时宜的黑暗中被无限地放大。   这都是什么逐客令啊——完事了居然还停电,电梯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   沈昼叶气得连泪花儿都在眼眶里打转, 抽了下鼻尖儿, 转过身去找应急出口, 打算爬楼梯下去——所幸应急出口的灯亮着, 绿莹莹的,一眼就能看到。   沈昼叶使劲擦了擦鼻尖儿, 朝那个方向走去。   可是紧接着, 身后的门,就‘砰’一声被撞开了。   ——陈啸之家的门被全力掼到墙上,发出近乎震天动地的声音。   下一瞬间,一个声音失声吼道:“沈昼叶——!”   沈昼叶:“……”   “沈昼叶!!”陈啸之近乎嘶哑地吼道:“——姓沈的!”   沈昼叶都走进楼梯间了,听到那声音愣了下。   因为那声音太苦痛了。   ……陈啸之几乎是在嘶吼,他的声音裹挟着浓重的悔意与痛楚, 打碎了静谧的黑夜。   像是浸透了失去了什么的恐惧。   沈昼叶呆了一下,接着她看到曈曈夜色中,陈啸之仓惶地喊着她的名字冲了出去,他拍着电梯铁质的门,那门发出沉闷无机质的回响。他以拳头砰砰砸门, 电梯井回荡着沉默和回声螺旋上升——无人应答。   然后陈啸之顿了一下,仓皇地朝楼梯的方向冲了过来。   沈昼叶:“……?”   世间黑灯瞎火的,沈昼叶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呢,却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搞得呆住了。   “沈昼叶!”他近乎绝望地喊道:“你在几楼——!”   沈昼叶用力抽了下鼻尖儿,心想我就在这一楼,他在喊什么?总不能是把我挖出来再骂一顿吧?   陈啸之冲进黑咕隆咚的楼梯间就往楼下跑,还在沈昼叶身上撞了一下——他身上肉硬劲儿还大,将沈昼叶撞得一趔趄,疼得呜一声,泪水又在红红的眼眶里转了一圈,十分不情愿地给陈啸之让开了一点位置。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正要跑进25楼平台时,猛地一抬头。   眼眶红红的、看着他的沈昼叶:“……”   陈啸之:“…………”   “……你……”陈啸之近乎嘶哑地开口,眼眶通红地看着她,说:“……你没进电梯?”   沈昼叶抽了一下鼻尖儿,小声说:“停、停电了鸭。我怎么进去?”   陈啸之:“……”   他终于颤抖着吐出口气,朝楼上走来。   沈昼叶听见黑夜里遥长脚步,步声渐近,陈啸之自一团黑暗中脱身——然后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沈昼叶:“……”   “你干嘛!”沈昼叶眼泪都要滚出来了,根本不想被陈啸之碰,抗拒地往外扯爪子,喊道:“松手!别碰我。”   陈啸之喘着粗气,道:“跟我回去。”   “我不,”沈昼叶忍着哭腔说:“你松手,我要回家了。”   陈啸之声音又染上怒意:“——回你妈呢,你打算摸黑爬二十六楼?跟我回去!”   沈昼叶只觉得委屈得都要爆炸了。   陈啸之和她吵的那一场架,他如今的态度,将她撞的那一下趔趄,还有如今死死握住她的手,沈昼叶几乎觉得自己的手骨都要被捏断了,又酸又疼。   她固执地说:“对,而且我就是去找我妈。松手,要不然我咬你了!”   陈啸之使劲一拽,强硬地说:“你他妈咬啊——你咬得动?”   那一下他真的用力了,沈昼WRX叶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从来没被这么用力地拽过爪子,当即疼得哼了一声。   陈啸之没听见。   那一刹那,小姑娘一腔酸楚的眼泪再也兜不住,咕噜滚出了通红眼眶。   陈啸之使劲儿地将她拽了回了室内,沈昼叶几乎不再反抗,任由书包在自己身后轻微地颠簸。   陈啸之家里也停电了,黑暗笼罩每一立方厘米空间,唯有客厅的露台外闪烁着辽阔的万千星光。   沈昼叶纤细的指尖被捏的又红又白,陈啸之将她拽进客厅,将她的手一松,冷冷道:   “在哪里等着都行,来电了再走。”   漆黑的客厅里,沈昼叶站在黑暗中的阴影里,委屈的眼泪几乎是止不住地往外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沈昼叶又切切实实地感到了难过:她不愿意哭出声音,更不愿意让陈啸之觉察自己的泪水,只是将自己又往黑影里缩了缩。   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了,十五岁的小姑娘的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外掉,在心里说:‘喜欢一个人好难过呀。’   真的好难过,犹如将自己最柔软的、最易损的心脏交到了一个太阳般耀眼的男孩手中。   而手握心脏的年轻男孩,根本一无所知。   陈啸之:“……”   陈啸之哑着嗓子解释道:“……我家在二十六楼,没有必要下去,在这里等等。”   沈昼叶只是轻轻地、颤抖着嗯了一声。   她看见世界前花花地汪着泪水,像是冬夜飘落的冰雪,又像是春日迷眼杨絮。   好在泪珠落于地上时,不会发出撼天动地的声响。   陈啸之大概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尽量温和地说:“……去沙发上等……等吧。我给你拿点东西吃,你先垫垫。”   沈昼叶又小小地嗯了一声,摸黑朝沙发走去,她被陈啸之捏紧的手仍然又酸又麻,被松开后指尖像过电一般酸痛。   “……”   下一秒,陈啸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昼叶……”他有点兴师问罪地开口道:“是你先开始吵……”   可是还不待他说完,一滴温热的水珠就坠落在了少年的手背上,在夜空下碎成了万千晶莹的碎片。   陈啸之:“…………”   沈昼叶只觉得那种发自内心的酸痛遍布四肢百骸——可是下一秒沈昼叶听到陈啸之发着抖的声音:   “……你哭了?”   对,我哭了,沈昼叶在心里说。那时她眼眶中的小金豆子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滚。   她甚至觉得自己丢脸过了头——沈昼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连自己都不知道,陈啸之难道就能理解了么?在他眼里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嫌过我娇气,嫌过我挑食,现在我又因为这点小事哭,岂不是在给他脸色看么。   沈昼叶用力甩开了陈啸之的手——甩了一下,没甩开。   “……松手。”黑暗中,沈昼叶带着哭腔道:“别……别碰我。”   陈啸之却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沈昼叶又被气得脑子发晕,带着哭腔骂他:“你有病——”   “……”陈啸之死死地捏着她的手腕,发着抖开口道:“……别走。也别、别哭了……”   沈昼叶:“……?”   “……是我不对,”那少年绝望地对她说:“我不该和你吵架,我不该给你看脸色,不该赌气把你往外赶……都是我不对,你别哭了,是我的错。”   陈啸之求饶般地道:“……是我不对行吗。”   可是沈昼叶仍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珠儿。   “——对不起。”   在漫天星空下,少年人握紧她的手腕,颤抖着道歉:   “别哭了。是我不好。求你别哭了。”   -   沈昼叶抽抽搭搭地坐在沙发上。   电还没来,世间一片漆黑,黑咕隆咚的客厅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陈啸之坐在沈昼叶一米远的地方,憋憋屈屈地抽出两张纸巾,递了过去。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能哭,”他屈辱地问:“哄了就不能停吗?”   沈昼叶抽抽噎噎:“不、不是我想哭,我疼。”   陈啸之一愣:“……你碰到了?哪?”   “没有。”沈昼叶哭得打嗝,小心翼翼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哭,“手、手腕儿疼……”   陈啸之关切道:“怎么搞的?我找药给你处理一下。”   沈昼叶抽抽搭搭伸出一只爪子给他看:“呜、处理个球……球。陈啸之你捏的。”   “……”陈啸之痛苦又绝望地再次道歉:“对不起,我……我太用力了。”   沈昼叶难过地吸了吸鼻涕:“……呜。”   “……,”陈啸之极其自觉地说:“对不起。”   这人也不是不会道歉嘛,沈昼叶哭满十分钟后终于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但是还是为这一丝痛快支付了相当可观的代价——小姑娘哭红了眼睛。   陈啸之憋憋屈屈地说:“你就在这等着,来电了再走,二十六楼走起来太危险了,也没有必要。”   沈昼叶声音软软酥酥的,带着刚哭过的沙,说:“嗯,好……不过阿姨和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鸭?”   陈啸之屈辱至极,有问必答:“二十六楼你下都下不去,他们难道能上来?”   ……说的也对,让我爬二十六楼,毋宁死。   沈昼叶悻悻地点了点头。   一支草绿香薰小蜡烛竖在客厅的黑玻璃茶几上,陈啸之找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刹那温暖的火光摇曳。在水般的火光中,陈啸之抬头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你脸都哭红了?什么人啊你,难道我欺负你欺负得这么过分?”   沈昼叶眼角红红,眉眼水汪汪地映着火苗儿,凶狠地放狠话:“你再说我还哭。”   陈啸之:“……”   陈啸之服输后人生的苦痛翻了一倍,屈辱则呈几何倍数增长,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   沈昼叶还很委屈地嗯一声,仿佛吃了大亏。   “不过……”沈昼叶在茶几旁坐下,托着腮帮,好奇地问道:“陈啸之,你当时喊我名字做什么呀?”   陈啸之:“啊?”   他说着又站起来,蜡烛被烧灼的苹果香气弥散开,陈啸之四处找手电筒,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得颀长。   “就是我们吵完架,”沈昼叶认真地说:“我冲出去之后,我看到你拍电梯门,一边拍一边喊我名字……为什么?”   陈啸之:“……”   陈啸之苍白认命道:“他妈的绝了,你怎么可能没看到。操。”   沈昼叶看着他,眼睛里盛满闪闪发光的好奇:“别骂人。欸——所以到底为什么?”   陈啸之拉开一个客厅的抽屉翻找,边找边道:“……我以为你在电梯里。”   “我在电梯里?”沈昼叶一愣:“然后呢?”   陈啸之:“……”   “你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陈啸之温和地问:“我不是在骂你……你现在也不允许我骂你,对吧?”   沈昼叶点了点头,严肃地说:“我不能骂。”   陈啸之温柔和善地说:“所以我不骂你,只问你——你是真傻假傻?”   沈昼叶头上飘出个极其茫然,极其天然呆,完全不知道陈啸之为什么又人身攻击的,天大的问号。   “……,”陈啸之看到那个问号,简直他妈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看你是真的他妈有问题——沈昼叶我以为你进电梯了你懂么,你停电的时候在电梯里怎么办?停电了你怎么出来,万一电梯往下掉呢?你是傻子,非得把这些都说出来?啊?”   沈昼叶:“……喔!”   “……傻子,”陈啸之极力忍耐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刻薄,半点心平气和都无地说:“你就是个傻子——沈昼叶你他妈不让我骂你,但你最好记住,我本来是想骂你智障的。”   沈昼叶无法反驳,只得屈辱地点了点头,接受了针对自己的人身攻击。   烛火阑珊,陈啸之合上客厅的抽屉,刻薄地问:“晚饭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好了,”沈昼叶自知理亏,乖乖地坐在茶几前,对这家的少爷说:“……泡面也可以哦。”   陈少爷:“说得跟真的似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真给你烧开水吃泡面你能吃了我。”   沈昼叶嘴硬道:“你瞎扯,你又知道了,你梦里的我吧?我才不是那种挑剔的人。”   陈啸之连个眼神都不给她,冷淡地道:“我去冰箱看看弄点吃的。你拿着这蜡烛去我房间找一下手电筒——我房间里还有一个。”   沈昼叶:“……”   陈啸之少爷走得头都不回,直接拐进了厨房。   沈昼叶有点庆幸地心想还好躲过了晚饭吃泡面,抚了抚胸口,然后在漆黑的客厅中,将那一支草绿色的、散发着香气的小蜡烛捏了起来。   落地窗外,无尽星空连绵铺展,沈昼叶揉了揉哭得发热的眼睛,抬高了声音,问:“陈啸之,你房间在哪?”   陈少爷在厨房吼道:“楼上——!自己找!”   沈昼叶气坏了,怒道:“不准吼我——!!”   -   ……   陈啸之的房间倒是不难找,因为他连门都没关。   他家楼上打通了一整层,沈昼叶手里捏着香薰小蜡烛,摸黑摸索过去,然后找到了陈啸之的房间——十分具有标志性,门口贴着一张NASA的创世之柱海报。   沈昼叶小心翼翼推门进去,突然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感觉。   陈啸之的卧室相当干净,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甚至还有一股非常浅淡的、好闻的洗衣液香气。沈昼叶一进去就觉得面颊有点发红,有种难言的悸动,和几不可查的似曾相识感。   沈昼叶在门里听见陈啸之在楼下翻炒什么东西,忍不住先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这房间陈啸之应该已经住了很久,墙上贴满了他的各项荣誉与奖状,甚至还有一个柜子专门给他放他的奖杯。沈昼叶凑到奖杯柜前看了一眼——他十五年的人生就已经将这柜子摆得满满当当,里面流金烁银。   沈昼叶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一下,觉得陈啸之拿过的荣誉可能比自己多,但是没有自己精——连三好学生都贴到墙上,可见陈啸之贴奖状时并不挑。   三好学生,顾名思义,好像是小学的时候拿的奖吧……小美国人眯起眼睛看着陈啸之的(直辖)市三好学生、(直辖)市优秀学生干部等林林总总的一墙奖状,总觉得这些个奖项名字极其幼稚,都是小学作文里才会拿来用的。   奖名幼稚,含金量不行。另一位尖子生挑剔地想,陈啸之这人不行啊。   沈昼叶在华盛顿时也有个差不多的柜子,就摆在她爸书房里,专供陈列一堆沈家小姑娘从小到大拿的荣誉、奖杯和证书,可惜有一些奖杯太大,回国时没能一起带来。   ……我的奖杯。   沈昼叶立即低落了下来,不再打量那一墙金光闪闪的奖状和奖杯,专心去翻找手电筒。   她翻了一下陈啸之的枕边,又摸了下他平时写作业的桌面,因为黑暗还不小心碰倒了一架天文望远镜——一无所获。   而沈昼叶刚想下去告诉陈啸之这个不幸的消息,就一抬头,看到了书柜上上一个巨大的、花瓶般粗细的,黑色金属圆柱体。   沈昼叶:“……”   理工男这种生物太奇怪了,沈昼叶眼睛都变成了‘= =’的等号眼,并且想起她爸原先花了三百刀——也就是两千多人民币,从沃尔玛扛回一个军工矿业专用的、抡起来能砸死人的、花瓶般大小的大手电。   后来,她爸好像被她妈喊着“你有病吧沈青慈”,一顿狠剋。   ……沈昼叶曾经还以为她爸是极端个例,因此也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十几岁的陈啸之也会买这种东西。   这手电足有一公斤重,将它提在手里就像提着个灯笼。沈昼叶搬来凳子去拿它,她在凳子上踮起脚尖,将花瓶大小的手电筒拎下来的瞬间,突然看到书架顶层落灰的角落,有一本沈昼叶极其熟悉的、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   沈昼叶:“……?”   沈昼叶微微一怔,在烛火的映照下,将手电挂在手腕上,把书架角落的那本破书抽了出来。 第67章 一旦将他的心理防线击溃,……   -   沈昼叶拿下了那本书。   那是英语原版的《Astronomy Encyclopedia》, 天文百科全书,制作十分精良。沈昼叶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华盛顿买过一本,当时十分宝贝, 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放到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 包括后来的搬家, 都再也没有见过这本书。   烛火摇曳,墙面映着飘摇烛光。   那本沈昼叶见过无数次的《天文百科全书》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连封面都摇摇欲坠,但却能看出陈啸之以前十分爱惜。   硬壳精装的书畏惧磕碰,其中书封又是其中最为脆弱的部分, 可这本书的书封在摔掉后, 又被小主人小心地粘了回去, 甚至连角上都包上了金属保护角——沈昼叶微微一愣, 心想原来国内也有原版书卖,然后将书翻开了。   和沈昼叶小时候看的, 完全是同一版。   火光摇晃, 黑暗与烛光一同漫过书页。沈昼叶翻到百科全书第三张,看到盘盘绕起的原子核与游离的电子,第七十六页看见她熟悉的、哈勃望远镜所拍摄的《创世之柱》。沈昼叶的耳畔依稀听见一个细弱而稚嫩的声音:   ……   “……这些科学家,相信这些基本粒子里,有宇宙起源最深处的秘密……”   沈昼叶听见一个过去的自己,在夕阳中、以稚气未脱的声音讲故事。   “在无尽的、现在就在穿透我们的波和构成我们的粒子中, ”   “宇宙的起源,”小女孩对一个小男孩认真地说:“来源于一个叫做singularity的小点点。它的中文叫做奇点,在时间开始的那一瞬间,不早不晚,就是那一瞬间……”   “……嘭地一声爆炸了。”   夕阳滑进过去的书页:书页里盛着千百年来人类的智慧, 他们所仰望的星空,他们以有限的智慧去揣摩的、太古之初,时间的尽头。   “那一瞬间光辉万丈。”小女孩写史诗一般说:   “因为大爆炸,时间开始流淌,现在构成你我的原子们降临世间。我们仰望的宇宙终于从无中诞生。”   和她一起看书的小男孩停顿了一会儿,不理解地说:“鸡点……宇宙来源于一只爆炸的鸡?”   ——虽然都念ji,但是完全不是一个字啊!   沈昼叶没憋住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把那老书向后翻,十多年前的书的插图现在看来已经相当过时,可是依然制作精良。陈啸之这本上贴满了便利贴,褪了色的黄色便签将书塞得鼓鼓囊囊,便签上全都是他写下的生词。   他看这本书的时候应该还很小。可能还在上小学——甚至更加年幼。   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说:“……构成你我的所有的每一个细胞,都来自太初大爆炸。”   她旁边趴着的男孩不太开心地提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大人编来骗我们的故事?那时候既没有人看到那场大爆炸,也没有恐龙化石,根本没有见证的人。你不能用‘书上没有谎话’来糊弄我,书上连豌豆藤都能长到天上去。”   小姑娘在静谧柔和的光线中,像个小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说:   “是科学。”   ……   沈昼叶回忆起往事,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那突然嚣张的语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科学’,顾名思义,是由实践检验,并无限趋近于真理的办法。   科学就是用来把一切不可能化为可能的。   一千年前没人能相信云层上没有仙境,五百年前根本没人能想到脚下的世界是个球体,三百年前没人觉得月球上会留下人的脚印。可是一切都发生了。   科学为愚昧而死去,却也为它的真理永生。   香薰蜡烛大概已经燃到了尽头,火光飘忽如烟,焦灼的香气弥散满室。   沈昼叶一页页翻过,在微弱的光中好奇地辨认年幼的陈啸之做的笔记、他记下的生词和划的线,他翻到有点脆且晃的纸张。沈昼叶看着看着,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佩服之意。   他是一个像自己一样,很努力的学徒。   沈昼叶翻到最后一页的那一刹那,一张泛黄的纸掉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捞起一看——那是陈啸之彼时十分幼稚的字体写就的一句话。   「新年,我许愿阿十回来。」   沈昼叶:“……?”   火光透过薄薄的纸张,这纸条落款是1999年12月,背面用黑笔画了两只奇丑无比的、手拉手的火柴人,其中一只可能是陈啸之,眉毛画得粗粗的,另一只小人脑袋上扎出个鬈鬈的、刚正不阿的猪尾巴毛。   沈昼叶:“……???”   陈啸之画画也太丑了吧?这阿十是弹簧人?怪不得陈啸之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我要是阿十我也不愿意回来。   沈昼叶夹回愿望纸,正准备把书放回去的时候,陈啸之推门而入。   “让你找个手电筒怎么这么费劲……”陈啸之嫌弃地道:“不就在书架……”   他一抬头,看到了踩在凳子上的沈昼叶。   抱着手电筒,还拿着他的书的沈昼叶:“……”   陈啸之看了一眼,平淡道:“放回去吧,都什么年代的东西了,”   “你小学时候的书吧?”沈昼叶踮起脚把书塞回去,然后抱着那个大手电筒,从椅子上爬了下来。   陈啸之一点头:“比小学早点儿。”   沈昼叶眨眨眼睛,十分傲娇地示意他自觉说下去。   陈啸之:“……”   “下来吃饭。”陈啸之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我热了汤。好在天然气没停。”   然后他拿起地上的小蜡烛,呼地一声吹熄了火光。   -   “如果今晚不打算来电了怎么办?”   沈昼叶坐在客厅里啃着小酸奶,憋憋闷闷地说:“……这都八点钟了,我不回家的话我妈要急了。”   陈少爷在厨房勤勤恳恳洗碗,水声冲着盘子,他抬头道:“你想走二十六楼下去吗?”   沈昼叶:“还不来电也太烦了!你们家小区有什么毛病。谁会想爬二十六楼啊!”   陈啸之散漫地说:“——那你住在这也行,明早我打车把你送回去,反正我家有空房间——你打电话和你妈说一声就可以。”   沈昼叶矜持地拒绝他:“可你忘了吗,你是男孩子啊陈啸之!我们这样与礼法不合。”   “……,”   陈啸之安静三秒。   然后,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果然恶毒至极:   “哦是吗?”他矜贵道:“沈昼叶,我可没觉得你是女的。”   沈昼叶:“……”   沈昼叶气得捂住了自己的胸脯。   客厅仍一片黑暗,小姑娘吃完酸奶,蜷缩在温暖柔软的地毯上摸出手机,很难过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说明了全部情况,最后表达了一下可能要留宿在陈啸之家的可能性。   沈妈妈很关切地问:“宝贝没事吗?”   小姑娘呆呆地说:“没事……吧?我们一会儿应该讨论点什么,再过两个周就要复赛了,就当学习。”   沈妈妈思考了很久,十分勉强、甚至不情愿地道:“……行……吧。”   陈啸之洗完碗,擦着手自厨房出来,将那个大手电筒放在了茶几上。   沈昼叶也挂了电话,两个人四目相对,然后陈啸之终于不情愿地开口道:“……你想学习?”   “……,”沈昼叶诚实地说:“我糊弄她的。”   -   没有家长的独处,是学生时代的最快乐的时光。   陈啸之也挺好玩的,沈昼叶发现一旦将他的心理防线击溃,他的脾气只是看上去大而已——但其实是相当不足为惧的一个人。   他的任天堂DS还有一点电,沈昼叶为了防止在地铁上无聊,正好也带着自己的游戏机,就和他一起去抓宝可梦。   任天堂公司推出的传奇游戏机,Nintendo DS,有两面屏幕,其中一面还是珍贵的触屏,还能WiFi联机,吊打2008年的手机三倍有余——是那个年代当之无愧的梦之产品。   而且,沈昼叶惊喜地发现陈啸之还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宝可梦训练师。   “你会不会抓啊沈昼叶,”陈啸之面孔被:“能不能不要浪费精灵球了,拿来。”   沈昼叶乖乖地将自己的游戏机递了过去。   她的NDS套了个粉紫色的外壳,上面贴了漂亮的小贴纸,还缀了一条可爱的小兔子与流苏。陈啸之手指修长有力,随手将那粉色的小挂件往游戏机上一压,为小同学操作她的小训练师。   “……”十五岁的陈啸之忽而道:“……你怎么抓了这么多可达鸭?”   沈昼叶拿着陈啸之的游戏机,认真地说:“我是养鸭专业户,不可以吗。”   陈啸之眯起眼睛打量她,片刻后嗤地一笑,说:“……德性。”   沈昼叶笑了起来。   “……陈啸之,问你一个问题,”沈昼叶晃了晃腿,好奇地问:“你觉得十年后,任天堂会是什么样子?”   陈啸之坐在沙发上,连头都不抬:“我哪知道。可能去做洗衣机了吧。”   沈昼叶被逗得哈哈大笑。   “……十年太长了。”   那男孩说完,又低头操作她的小人物,边操作边道:“谁都说不准。”   “毕竟我们才十五岁。”他说:“任天堂可能去做洗衣机了,也可能去做洗碗机了……但是也许还是会做出很好玩的游戏,做点儿有意思的游戏机——也可能像索尼一样倒闭了拉倒。”   沈昼叶一呆:“……索尼没倒闭鸭?”   陈啸之抬起头迷茫地目视虚空,片刻后恶毒又笃定地说:“——快了。”   沈昼叶:“……”   “——但是十年确实太长了,”陈啸之自言自语般叹道:“……真的太长了……”   然后他将游戏机还给了沈昼叶。   他们又玩了一会儿,陈啸之的游戏机响起了没电的提示音,沈昼叶便也收起了游戏机。   那是一个没有家长、连电都没有的漆黑的夜晚。沈昼叶坐在他身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陈啸之一愣,问道:“……要去睡觉么?”   沈昼叶不说话,用力地摇了摇头,表坚定的拒绝。   “——那不然学习?”陈啸之无奈道:“或者我看看我的PSP还有没有电,不过里面的游戏你不一定爱玩。”   沈昼叶又认真地、特别用力地摇了摇头。   陈啸之:“……”   “想干什么,”陈啸之凉飕飕地说:“你总不是想折腾我吧?”   沈昼叶又摇了摇头,却又打了个哈欠。   陈啸之:“……你说?”   “……Observatory,”   沈昼叶仰起脑袋看着笼罩在黑夜中的陈啸之,认真地说出下半段、标准而流利的英文:   “Of celestial bodies.”   -   ——天体观测。   冬夜行星俯视着世间,恒星温柔绽放。   浩瀚辽阔的星空下,沈昼叶裹紧了陈啸之找的羽绒服,跟正背着天文望远镜的陈啸之,朝楼上走去。   “顶层就是有这个好处,”陈啸之边走边解释道:“我家屋顶是有个小花园的,我妈和阿姨一起种了一堆土豆南瓜……不过现在冬天,已经快没花了。”   沈昼叶踩着棉拖鞋说:“然后住顶楼的坏处是一停电就完蛋。”   “……,”陈啸之乌鸡鲅鱼,推开通往顶楼花园的门,道:“是你运气太差,我住了这么久都没这种事儿。”   沈昼叶忍俊不禁道:“万一哪天早上停电,你可怎么上学啊?”   陈啸之白她一眼,重复道:“说了是你运气差。”   然后他关上门,将那炮筒般的望远镜放了下来。   天台的花园确实相当冷,却仍有这一年度最后的月季绽放,沉重的望远镜砰地落地。   沈昼叶立刻去调设备——她做这个堪称熟门熟路,将赤道仪的赤经纬轴调试至平行,又调节了望远镜的主镜和寻星镜。   他们所在的城市一角因停电熄灭,天地间静谧已极,唯有头顶万千有如悬雨的行星。   “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用了,”黑夜里,陈啸之翻找着自己的包,淡淡地道:“不知道进灰没有,但是这个望远镜挺清楚。”   沈昼叶呆呆地道:“……好贵的吧?我原来差点拆了一个,然后我妈差点把我给拆了。”   陈啸之嫌她:“你妈不拆你有鬼了,你怎么什么都能拆?”   沈昼叶喊道:“你又知道了!我在你面前拆东西了吗,滚蛋。”   应该滚蛋的陈啸之嗤地一笑,捏着沈昼叶的脸用力拧了拧,将小姑娘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不住使劲儿拍他的爪子——   “疼,”沈昼叶悲愤地道:“你有病吗!”   然后,陈啸之松了手,轻轻拍了拍望远镜。   -   宇宙犹如盛开的重重花束一般,于少年们的眼前绽开,一时竟不知是花如宇宙,还是宇宙似花。   浩渺云星,辽阔而又渺小如尘的星团——冬夜最后的月季如同盛开在了宇宙之中。   花瓣下隐着行星,叶脉下匿藏着星云。   “……昴星团,”沈昼叶跪坐在地上,被月季花枝掩映着,眼睛贴着目镜,小心翼翼地说:“确实是昴星团……这么亮,可见度这么好!那也就是说玫瑰星云今晚应该也可以观测。”   陈啸之凑到寻星镜看了一眼,断断续续地道:“对,今晚天气好……往左调一下,我记得玫瑰星云在左边。”   沈昼叶笑了起来:“嗯!”   “怎么突然就想看星星了?”陈啸之莞尔道:“那边有手册和指引,你找找看……能找到吗?”   沈昼叶认真地鼓捣,说:“唔,就是看到你的望远镜了。”   “让你找手电筒你找不着,”陈啸之吧唧一下弹她脑袋,示意沈昼叶滚边儿去,自己凑到镜前调试,语气中充满嫌弃:“我的望远镜倒找出来了?——干嘛呢沈昼叶,翻我房间?”   沈昼叶冻得哆哆嗦嗦,搓着冻红的爪子瞅瞅陈啸之:“没有翻你房间鸭,这么大一个摆在面儿上,我一眼就看到了。”   陈啸之冷冷地:“看到就看到了,不准卖萌。”   沈昼叶倔强不屈服地说:“我不!”   “……”   陈啸之他妈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在那调了半天方向,叹了口气道:“……行了,找到了,你来看吧。”   沈昼叶又趴到目镜前。   寒冷夜风吹过,小姑娘细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扶着望远镜的关节都有些发青,陈啸之看到就不太爽利,想伸手握住——他不怕冷,想给她暖一暖。   然而下一秒钟,沈昼叶忽然开口,茫然地说:   “……我曾经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 第68章 2018年九月,深夜,A……   -   “我曾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   夜风吹过, 沈昼叶忽然说。   ——我做过我只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她想。   人是进入不了宇宙的,宇宙里太冰冷了,不穿宇航服的话只消十四秒就会失去知觉, 肺的空气将如潮水般涌出体外, 体表所有的体液都开始沸腾, 人将从‘人’变成一团漂浮的物质,一颗孤独的小行星。   沈昼叶在月季花的掩映下说:“可是我没有穿宇航服——在太空里,我穿着我平时出去玩穿的牛仔裤和T恤,漂浮在里面,但是我可以呼吸, 也没有因此而死去, 就像水底的鱼。”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   沈昼叶握着望远镜筒,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那些恒星的光照红了我的眼皮,万物就在我的眼前。”   陈啸之怔怔地看着她。   “我在里面游泳——”她像讲故事一样道:“游到太初爆炸的奇点, 在里面一挥胳膊就能穿梭过群星殿堂, 滑到宇宙边界,像是在身上涂满了泥巴一样柔软的时间。我一边游一边想,这大概就是我爸给我报游泳课的原因,他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来这里。”   ——她爸爸为了锻炼女儿心肺功能,给她报的,每周日下午三点钟的游泳课。   周日下午哥伦比亚特区万里暖阳, 沈昼叶与彼时还在世的父亲走在洒满暖阳的校园中。她爸爸会给女儿买个核桃味的冰淇淋,拎着他闺女的小包,迎着暖阳,讲着故事往家里走。   是了,她报过游泳课, 陈啸之茫然地想。   然后沈昼叶笑了起来,不无揶揄地道:“——你听听就好了,又不是真的,只是突然想起来的而已。”   陈啸之干涩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移开眼睛——他移不开视线。对陈啸之而言沈昼叶身上就像浮着星辰一般的光芒,笑起来时却又如同春水。   沈昼叶身上从来都漾着一层光,男孩想。   他的思绪想风一般散落。   在那些阿十缺席这少年人生的日子里,远在异国他乡的小阿十每天都在好好上学,参加一种叫Science Fair的科学展,去旁听大学的课程,以挑战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父亲,但是又十分依赖他。她吃东西时坚定不移地挑食,是个会惹人讨厌的娇气包——可是她又从来都是一个战士。   她的步伐坚定不移,心中目标明晰,向往的步伐从未停止。   这么多年,陈啸之从来没有见过,比沈昼叶步伐还要坚定的人。   ——沈昼叶为此而生。   五岁时对一无所知的他讲述宇宙起源时如此,十五岁重新出现在他生命时亦然。   陈啸之甚至想象不出小阿十可能长成的,其他的模样。   那个毛茸茸的小阿十是该长成这样的——她就该心里怀着诗和太空,向往着她过去就挂在嘴边的父亲,站在所有同龄人的顶端,让所有人都为她折服——而她笑着,对旁边的人说:‘我曾做过我孤身进入宇宙的梦’。   阿十对万物的热爱,都要从她稚嫩的灵魂里满溢出来了。   -   晚上死活不来电。   夜里十一点多,仍然黑咕隆咚的,其他的楼栋也没有半分要来电的迹象,十五岁的沈昼叶坐在餐桌旁边,裹着陈啸之的羽绒服,哆哆嗦嗦、眼巴巴地看着厨房那一点火光。   “我他妈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陈啸之切着姜愤怒道:“沈昼叶你是哪来的麻烦精,你们美国人都这样?一会儿要看星星,一会儿开始打喷嚏,打完喷嚏就开始眼巴巴地看着我——”   沈昼叶可怜巴巴地抽抽鼻尖儿:“……你家没有暖气也开不了空调。我流鼻涕了。”   陈啸之咔叽一切菜板,愤怒地说:“麻烦鬼吗你!不会锻炼吗!”   沈昼叶抽了下鼻涕回应他,黑灯瞎火地抽出张卫生纸,将鼻涕擤了。   陈啸之:“……”   脾气超坏的陈少爷对着手电筒的光,认命地将姜切段,又找出葱,将大葱在砧板上一按,正要剁了葱头下锅——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几乎像是心电感应一样,小声地命令他:   “陈啸之,我不吃葱头,不要切葱。”   陈啸之:“…………”   陈啸之说:“你真的绝了。”   沈昼叶对着摇曳的烛光发呆,厨房里传来直接将姜片丢进锅里的、噗通噗通的声音。   这样静谧的夜晚。   十五岁的她无意识地荡起了腿,下一秒却砰一声踢到了一个沉重的东西,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书包。   沈昼叶:“……”   沈昼叶突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像是有什么在召唤她一样的感觉。   ——她把自己的书包拽了上来,在里面摸出了那本她许久没翻开的通信本。   厨房里陈啸之发呆一般盯着熬姜汤的锅,细微的甜味在黑夜中弥散开来,沈昼叶趁着模糊昏暗的烛光翻开通信本——最后一页果然,凭空出现了一张折得分分明明的信笺。   ——沈昼叶开始逐渐意识到,这场打破了时间的闭环的,连接着年长十岁的、已经变得温和而绝望的的沈昼叶与年幼的她自己的通信,是有个明确的目标的。   ……我不想让你有后悔的事情。第一封信里另一个她这样说:我想将你从所有的弯路中推出去。   可是那样的话,这世界为什么会让她们两个人写起信来?   十五岁的她仍不明白。   她展开那封信。   那封信居然写得密密麻麻的——未来的她字体娟秀,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以下的建议你可以只当参考。”   沈昼叶:“……?”   「第一,不要和陈啸之来往。」   信中写道。   沈昼叶呆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陈家厨房的方向——厨房里火光熹微,没有放葱头的姜汤的甜味缓慢弥散开来,陈啸之靠在灶台边上,少年的身影颀长,剪影俊朗。   「他是我的初恋,自然也是你的,是你这辈子动心的唯一一个男孩。   你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和他分手。   可你会对他念念难忘,一直无法走出来,在二十五岁的如今,仍然会在醉酒的深夜里想起他的相貌。」   第二段写道:「第二,CPhO复赛之后拿到名次,不要继续打决赛了。」   沈昼叶:“…………”   「复赛的名次对于升入高中,已经非常够用了。决赛可以等高一的时候重新报名。」   沈昼叶微微一愣。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多么影响我的当前的事情。   我不想强迫你,参考一下就行了。但是下面的第三条,我希望你做到。」   沈昼叶定了下神,去读下一段——可是,下一段却只有浅浅淡淡的一句话:   「第三。   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你自己知道是什么——你一直知道。」   烛火微微一跳。   -   陈啸之端着姜汤出来时,沈昼叶正撑着腮帮发呆。   他在餐桌上给沈昼叶留了支粉蜡烛。   那蜡烛是他初一时从一个同学处收的一份生日礼物,应该是自礼品店里买的,上面有一个火红的、恶俗的爱心,陈啸之接过之后对那同学说了声谢谢,回家就将它随手一扔,没想到后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他后来听说送蜡烛的同学似乎对他有些意思,可是陈啸之从来没有将‘喜欢’二字往深处想过。   烛火摇晃,陈啸之阿十秀气的面容呆呆地盯着那支蜡烛。   陈啸之突然想起爱情电影里说恋人喜欢去吃烛光晚餐的原因是‘火光会将人照得十分美丽’——陈啸之那时看过就算了,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可是当他的阿十拢在蜡烛的火光里时,陈啸之看见她纤长的睫毛,立刻想起电影里的那段话,一瞬连心跳都杂乱无章。   小时候也漂亮么?   陈啸之乱七八糟地回忆。   她小时候也这样好看么——那时候有别的混小子觊觎我的阿十么?   “姜汤煮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桌子道:“想什么呢?”   沈昼叶终于回过了神,捧起姜汤十分痛苦地喝了起来——陈啸之在她身边落座,隔着烛火看见那姑娘含住碗沿的、水红娇软的唇。火烛跳动,女孩脖颈白而纤长,面颊清秀美好,无一处不似爱之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化身。   那是你发小儿,陈啸之,一个声音激情喷他,你他妈是畜生吗。   他的视线里沈昼叶一口口地、拧着眉头喝他熬的姜汤。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许久后道,你确实是个畜生。   陈啸之:“……”   沈昼叶喝完,无意识地舔舔嘴角的汤,看着陈啸之问道:“……说起来,我看你那本书上还有阿十这个名字,那个阿十到底是谁?”   陈啸之:“……?”   “我看你画的,应该是个人吧,”沈昼叶纳闷儿道:“陈啸之你不是告诉我那是你养的猪……”   陈啸之静了下,脸皮很厚地说:“我又没说她是真的猪。”   沈昼叶:“……”   沈昼叶露出满脸的嫌弃:“彳亍口巴。”   “我把客房给你收拾出来,”陈啸之又道:“你在里面睡一晚上,明早我把你喂饱了送回家。”   他说着就要起身——可是紧接着那一瞬间,他的手腕,突然被沈昼叶牢牢拉住了。   姑娘家的手很小只,手指也纤纤细细的,看上去没什么大力气,牢牢地抓着陈啸之的手腕时,却将他拉得纹丝不能动。   “先别走,”   她忍着颤抖道。   「你要离他远一点,叶叶。」久远的信中说。   ——我试着远离过他。十五岁的她想。   信外,十五岁的沈昼叶盯着陈啸之,牢牢地拉着他的手腕,开口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了。”   陈啸之:“你说。”   ……   「你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和他分手。」刚刚读的信里说。   ——哪一年的春天?每一年都有春天。   「收到了吗?」每一封信里都会写。   ——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他根本不喜欢你!」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   “……我问你。”   十五岁的少女盯着少年,生出浑身的反骨一般,将他的手腕牢牢抓紧。   然后年少的她几乎拿出全身心的勇气,在烛火飘摇和满天星空下对陈啸之发出太初爆炸般的一问:   “陈啸之,你喜不喜欢我?”   -   ………………   …………   2018年九月,深夜。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泪水几乎像是断了线一般往下坠落。   夜深人静,她哭得头都痛了,泪花儿一颗颗地滴进枕头,可是她连哭出声都不愿意——只要不哭出声,深夜的泪水就都可以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沈昼叶的手机屏幕在一边黑着,消息全开了免打扰,微信上所有同学都在讨论这一次毕业要求的改革。   不就是毕不了业吗,沈昼叶一边哭一边笑。   每年毕不了业的博士生海了去了,有些学校的博士生按时毕业率只有30%,甚至不是所有在校博士生都能拿到学位,你只不过是没有例外而已,也没见哪个哭得这样惨。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呢?   ——沈昼叶也好,April也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是前1%。   从小到大,我待人为善,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好事,我流过泪也流过血,如果像丘吉尔所说的‘鲜血、辛劳、泪水和汗水’,我无一不曾给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   为什么爱我的、支持我的人们会一一离去,而我在葬礼上失声恸哭,却唤不回任何一个人的回头?   ——世间万物都有声音,却没有哪怕一个个体应答。   沈昼叶难受得浑身发抖,甚至差点呕了出来,后来她连躺着都觉得腹中发痛难捱,像是陪伴了她半个博士生涯的痼疾复发。   奥美拉唑没带来这儿。   长夜漫漫,沈小师姐便一边哭,一边坐在床角忍耐空腹的疼痛。她蜷缩成一团,细致的肩胛骨瘦得凸起。   窗外微微亮起一线鱼肚白,天亮了。   第一缕天光照进沈昼叶泪眼朦胧的眼瞳。   她看着花白粲目的太阳与浩渺地平线,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滚——可是泪珠在滚出眼眶的一刹那就洇进了她哭得发红的面颊。   别哭了,沈昼叶顽强地告诉自个儿:无论多么不想要这样的生活,都得继续努力活下去。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与娇气没有半分干系,她极度自制,自发止住了泪。   然后她抽了抽纸,擦脸上的水痕。   -   ……   “你打算怎么办?”张臻叹了口气:“反正以原来的标准我也得延毕,我倒是没啥所谓。”   沈昼叶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张臻说:“你那个小老板他妈的可太不是人了,你也是傻,沈昼叶,你自己的文章,当时至少也得要个二作,使劲儿扯扯皮的话,学生的二作是可以当作一作的。”   办公室里,沈昼叶放空自我地说:“臻臻,你还记得我发了个啥吗?”   张臻回忆了一下:“……Science Advances?”   ——Science头号子刊。虽比不上他家老大Science,但比下绰绰绰绰有余的刊物。   张臻:“…………”   张臻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刊物名和背后隐藏的故事,由衷地叹息:“……这故事可他妈太傻逼了。”   沈昼叶:“谁说不是呢。”   沈昼叶平淡地说:“按新要求,我得两篇中科院一区才能毕业,但是年初的时候Sci. Adv.这刊物,跟Nature Communications和PNAS一起,被降到中科院二区去了。”   张臻难以置信地说:“这可真是太傻逼了吧……”   “所以只能安慰自己,”沈昼叶淡淡地说:“就算那篇被抢走的paper在我手里,也毕不了业了。”   张臻道:“你自己知道可以——中科院傻逼,研究生院负责答辩的老师可不傻逼。”   沈昼叶苍白地笑了下,对张臻说:“可这么想会好受点儿。”   “……”张臻静了一下:“……是。”   毕竟给出去的文章,一经采用,是撤不回来的。   加州的阳光落在沈昼叶的身上,沈昼叶转了一下笔,正打算去做陈啸之布置的任务,可是下一秒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冷冷地道:“——沈昼叶,你出来。”   他这次说的是中文。   -   沈昼叶走路其实都有点虚浮。   她有时以为这只是个噩梦而已,但是她的理性又清楚地知道这是真的。   陈教授等在学生办公室的门口。他今天戴了一架金边眼镜,但是似乎睡得不太好——沈昼叶气色则更差,头发也蓬乱,一看就一整晚没睡。   沈昼叶刚一推门出来,陈啸之就重重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声音在楼里回响。   沈昼叶:“……”   她垂下眼睛,顺从地喊道:“……老师。”   陈啸之将手里的纸一抖,嘲道:“还知道叫老师呢?”   沈昼叶:“……”   她不知道说什么,整个人都木木的,更做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温顺地低下了头。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陈啸之在人经过的走廊上一抖纸,说:“这个地方要怎么处理,我有没有手把手教你?沈昼叶你真是带着脑子做事的?”   沈昼叶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处理的过程中,确实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陈啸之讲过的错误。   沈昼叶苍白地张开唇。   她道歉,声带却难以发出声音来,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走过一遭,至今没能彻底恢复。   陈啸之嘲弄地道:“——进来。”   沈昼叶:“……?”   “我让你进办公室啊,”   陈啸之握着自己办公室的门把手,施虐般地说:   “——还是你想在走廊上被喷?” 第69章 陈啸之近乎残忍地将沈昼叶……   -   办公室的门‘啪’一声合拢。   陈啸之的办公室里一片静谧, 阳光昏昏地穿过厚重的窗帘,他连窗帘都没有拉开。沈昼叶习惯性地在门口站定——那时她在陈啸之的办公室里,平时挨训的位置。   他还是给自己留了点面子的, 沈昼叶想, 他没有在走廊上训学生。   ——老师与学生。   连地位都相差如此之大了。   ——我们曾经在一个教室里读书, 甚至曾因为疲惫而在同一张床上入睡,我们同样生于九十年代的中半,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千禧年世界末日的谣言仍在流传,面前的人只比我大两个月。   我们捧起过相似的奖牌, 却有着全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办公室乱糟糟的, 光线昏暗, 陈啸之站在沈昼叶面前, 冷冷开口道:“——沈昼叶,我教过你多少次?”   沈昼叶苍白地嗫嚅着道歉:“对……对不起, 老师。”   -   陈啸之只觉自己快要失去理智了。   沈昼叶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恐惧地瑟缩着,犹如惊弓之鸟。   “是个人教过都会有进步,”陈啸之极尽讽刺:“沈昼叶你倒是好,一次不如一次,有时候我觉得你可能还有点儿脑子,现在我收回那点想法, 一个简单的失误犯了一遍又一遍——我问你,我说多少遍才能有用?”   离她远点儿,他自己告诉自己。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然后让她滚到天涯海角去。   沈昼叶到哪里都过得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爱她, 沈昼叶向来娇气又爱蹬鼻子上脸,这姑娘有多么惹人疼,陈啸之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这样不行。   她不该是这样的。   陈啸之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冠,沈昼叶应该远胜于此——不止于此,她该远胜于我。没有人告诉她么,没有人把她向高处拽么,她周围都是一群什么垃圾,将她弄成了这副模样?   陈啸之三天没睡好的头隐隐作痛。   三天里,陈啸之极尽克制,告诉自己那是别人的人生,无论沈昼叶是去什么派对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他只打算做到自己难以忘记的承诺。   可是陈啸之自言自语完,抬起头,在镜子里瞥见一头被禁锢世间的困兽。   “沈昼叶你靠什么做的研究?”陈啸之居高临下地,甚至不在意距离地嘲道:“重复别人的实验?”   沈昼叶面如金纸,苍白地摇头,嗫嚅着说:“……对不起。”   可是这姑娘家本来就瘦,此时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她发着抖瑟缩了一下,像是畏惧他一般。   陈啸之一瞬之间抿紧了唇。   陈啸之沉默了一下,讽刺她道:“不想做趁早滚。”   离这女的远点儿。一个声音对陈啸之说。   陈啸之,尽到你的承诺就让她滚出你的生活吧。   这女的什么都不记得。她娇气,吃不了苦,她一次次地将你忘得一干二净,在2009年的春天来临之前将你的一颗心团成团丢出了自己的窗外。这么多年她过得相当滋润,每一分迹象都表明了她的不思进取。谁知道她甩了你后大学时谈过几个男朋友?话说回来她还相当随便,她十五岁时连你的床都钻,谁知道那什么加勒特的派对上她做了——   那个声音还没说完,就被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派对上,什么都不会发生。陈啸之一字一顿地、眼眶血红地对心里的声音说。   「尽到你最初、最难以忘记的承诺,然后让她滚出你的生活。」   这是陈啸之失眠一整夜,清早去找系主任罗什舒亚尔教授,将新来的北大联培博士生要来自己手下时,对自己的承诺。   办公室里窗帘拉得密密实实,昏黄光线洒落一地,一线强光照亮尘土飞扬的办公桌。   沈昼叶苍白地承诺:“……以后我保证不会再犯了,对不起。”   陈啸之看到她那表情几乎都要疯了。他和沈昼叶近在咫尺,年轻姑娘眼睫浓密地敛着,清高又隽秀,像在与人划清界限一般,陈啸之见过这表情。   他不受控制地嘲道:“你也怕被人丢出课题组?”   沈昼叶没有说话,只是痉挛般抽了一口气。   “——我他妈还以为你不怕呢,”陈啸之嫌恶地说:   “——这种错误别犯了,我没这么多耐心。”   -   “……,”沈昼叶发着抖点了点头:“……好的。”   沈昼叶被陈啸之骂得脑子木僵一片,手指冰冷。   她站在办公室的门边,陈啸之这次居然没在意什么距离不距离的靠在她身旁,又把她出的毛病给她极其苛刻地重讲了一次。   “听懂了没有?”他讲完嘲讽地一抖纸,问:“再有下一次同一个错误,自觉滚出我的课题组,收拾东西不用来了。”   沈昼叶颤抖着点了点头。   然后她接过那张A4纸,纸上满是陈啸之圈出的批注——然而其实她脑子嗡鸣一片,仍没太听懂陈啸之说的是什么。   ——连毕业,对沈昼叶都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   沈昼叶对外界都缺乏反馈,难以做出表情,每次一细想都觉得腹中一阵难以忍受的痉挛。   陈啸之冷冷地开口:“——滚出去。”   沈昼叶苍白无力地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转过身去开门。   她握住门把手一扭,门吱呀打开,陈啸之房间里漂浮的微尘遇到对流的空气,向外涌动。沈昼叶想直接回位于隔壁的、自己的办公室。   ——而正是那一瞬间,办公室门,轰地一声被推上了!   沈昼叶:“……?”   “沈昼叶,”陈啸之压着那扇门,嗓音粗哑,近乎调戏地对她道:“——有人咚过你没有?”   沈昼叶都呆住了,成年的陈啸之个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的影子里,修长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按着门。   陈啸之一手拢了下她的头发,嘲弄地将发丝扯在手心:“……我今天才发现,你长大了也还是挺好看的,怪不得一个接一个男的都前仆后继地喜欢你。第一次上我的课就能搭上一个,那男的还他妈对你念念难忘的。”   沈昼叶懵懵地说:“……我……”   “你什么你,”陈啸之近乎残忍地将沈昼叶抵在门上,沙哑地道:   “——你跟他,还不如跟我。”   -   那一刹那沈昼叶呆得不能更呆,停滞的大脑甚至搞不明白‘不如跟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陈啸之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沈昼叶与他四目相对,想起自己小时候问陈啸之‘你喜不喜欢我’后,陈啸之的答复。   ——是一片沉默。   沈昼叶张开了唇,想怂怂地问他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是没有女朋友吗,如果是十五岁的话沈昼叶甚至还会得寸进尺地问‘你觉得我漂亮吗’。   十五岁的陈啸之,确实是觉得她漂亮的,怎么问他都会说。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却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捏。   “……沈昼叶,我比他有钱,”陈啸之缓慢而嘲弄地将她抵在角落里,道:“比他成功,我还能帮到你,带出去也有面儿,说句老实话,沈昼叶,你这么多年了就在找这种人?比我好的男人不好找吧?”   沈昼叶那一刹那,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那是明晃晃的羞辱,陈啸之是在羞辱她。   陈啸之打量着沈昼叶的面容,在昏暗浑浊的空间里,看女孩子泛了红的鼻尖儿和仓皇无措的眉眼,片刻后嗤笑一声。   沈昼叶带着哭腔:“松……”   陈啸之松开她,冷淡地说:   “——够了。滚出去。”   -   ……   沈昼叶其实只是带了点要哭的模样,其实也没哭出来——她的眼泪坚挺得很,为了学位掉一掉就算了,毕竟她的PhD学位真真切切地配得上‘无可奈何’四个大字。至于陈啸之干的那点事儿,还够不上让她掉眼泪的标准。   沈昼叶在便利店买了点毛毛虫橡皮糖,十分难过地蜷缩在正门处的小WRX花园里,一边抽抽一边把一整袋毛毛虫橡皮糖——包装上还画着小孩的儿童零食,撕开了。   加州下午的阳光灿烂万分,沈昼叶坐在正门花园的长凳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委委屈屈地吃糖。   她手机上微信忽而来了消息,沈昼叶含着半只小虫虫滑开屏幕,看到是张臻发来的微信。   沈昼叶:“……”   张臻的消息说:“一下午不见你人,你去干嘛了?”   沈昼叶啃着毛毛虫糖,认真地回复:“我在正门吹风吃糖。你吃不吃,我给你留点。”   说着把那袋含有DHA的儿童零食拿着拍了张照片,给张臻发了过去。   张臻:“…………”   张臻说:“不了,你自个多吃点w-3吧。”   然而紧接着她又奇怪地问:“你前男友今天怎么了?”   沈昼叶:“……”   沈昼叶一想陈啸之,眼眶又是一红,她用力揉了揉眼睛,说:“你问这个干嘛?”   张臻道:“我就挺在意,他今天是当着我的面,用中文把你叫出去的。”   沈昼叶:“…………”   陈啸之说中文有什么奇怪的,他那口京片子才烦人呢,沈昼叶擦擦眼角,难过地抽噎一声。   “我一直没戳穿过他,”张臻犹豫道:“都一个月了,他早上见到我就不冷不淡一句‘good morning’,中午吃饭见到我就一句不咸不淡的‘hi’,完全没有半点中国人样儿,今天早上……”   沈昼叶:“……”   张臻:“……”   张臻沉默了许久,关切地问:“到底怎么了?”   -   沈昼叶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她甚至失去了诉说的能力,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懂陈啸之是什么意思,陈啸之那一句‘你跟他还不如跟我’是要做什么。   夜深人静,沈昼叶没有开灯,孤独地坐在电脑前,空白地看着自己亮起的的电脑屏幕。   是潜规则还是包养?还是只是说着有趣,单纯地想要羞辱她而已?沈昼叶苍白地想——片刻后她痴痴地笑了起来,想起在最后陈啸之让自己滚回去。   ‘——够了,滚出去。’脑海中陈啸之的声音极其冷淡。   沈昼叶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物件,她看着屏幕,只觉得鼻尖有点发疼。   下一秒钟,她手机嗡嗡地振动,亮了起来。   沈昼叶眼前还有点发花,定睛一看,居然是陈啸之打来的电话。   沈昼叶:“……”   他平时都是发微信的,沈昼叶无意识地瑟缩了下,然后在黑暗中将电话接了。   “喂……?”沈昼叶颤抖着道:“……老师,怎、怎么了?”   电话里,陈啸之冷淡地说:“东西改完了没有?”   沈昼叶又难受又崩溃,小声说:“还、还没有,我马上去改。”   “是问题很大还是什么?”陈啸之语气犹如冰锥一般:“我上午十点钟给你讲完,晚上十一点了你还没做出来?你一整天做什么去了?”   沈昼叶几乎都带上了鼻音,发着抖对电话里的陈啸之道歉:“……对不起,我明天做好了给……给你。”   陈啸之冷漠地说:“明天你有别的事儿。”   沈昼叶:“……?”   陈啸之:“亚太先进物理峰会APAPC在月末,印尼。明天你自己去使馆把签证办了。”   沈昼叶一呆:“是……让是我去听吗?”   “不然,那让谁去?”陈啸之漠然反问:“今年invited speakers里有我,年初定下来的时候我就办了签证了。你没办的话明天去趟旧金山。”   沈昼叶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   所谓的学术会议,本质就是吃吃喝喝玩玩,无论是谁参加,其实都是在花着经费快活。   沈昼叶研究生入学以来没参加过国际学术会议,办在国内的会议倒是参加过,国际会议她小老板不带她——嫌贵。何况沈昼叶又是组里挑大梁的劳模,她国内的小老板不愿意让她走开,几乎没有过这种经历。   没想到在陈啸之手底下还是有这种福利的。   印尼这个地方……沈昼叶想了想,好奇地问:“……巴厘岛?”   陈啸之嘲道:“做梦呢?你梦里真是什么都有。”   “会议日程表一会儿发给你,”陈啸之疏远地道:“今晚把我布置的东西做完,明天五点前从旧金山回来。”   沈昼叶一愣:“……为什么?”   五点前回来其实有点吃力。   然后,她听见电话里,陈啸之奚弄、而又带着轻蔑的意味开口道:   “还能做什么?”   “——一起吃个晚饭。” 第70章 怎么样,和我再试试?……   -   ——他要和我一起吃饭, 是什么意思?   沈昼叶坐在回帕罗奥多的公交车上,那公交车晃晃荡荡,穿过空旷辽阔的公路。   金黄夕阳洒落满车, 沈昼叶坐在公交车的后排, 蓬松柔软的头发抵上车窗玻璃, 无尽的光将她柔软的头发映得温柔明亮。   这趟公交车人不算多,但却也坐满了客车,都是赶路的人——她身边坐了一个胖滚滚的波西米亚老太太,年龄恐怕五十多岁了,头上还扎着色彩斑斓的丝巾, 像个神婆。   她圆滚的身躯将位置占得满满当当, 甚至还挤压了一点沈昼叶的生存空间。   “……”   她礼貌地让开些许, 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陈啸之没说别的,只给她发了个孤零零的地址, 没多说别的, 意思就是让她自己过去。   “……孩子。”   一个声音忽然道。   沈昼叶一愣,抬起头来,发现是她旁边坐的波西米亚人妇女。   那女人一口产自美利坚南方的烤鸡味英语,皮肤微黑,眼睛黑白分明。   她看着沈昼叶,温和地问:“孩子, 你为什么在叹气——你上车以来就没停过。是今天做事不顺利吗?”   沈昼叶呆呆地问:“……我叹气了吗?”   波西米亚人——那个老奶奶,温柔一笑,道:“叹了,而且很多声。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愿意听听看。”   沈昼叶笑了笑, 说:“都挺无聊的,不应该浪费别人的时间。”   “你说说看,”老太太温暖地道:“这趟车才刚发不久,我们时间也充裕得很。你应该也是在帕罗奥多下吧?亲爱的,来点巧克力,什么难过的事情都会忘记的。”   沈昼叶:“……”   那老太太从自己缀满流苏的小皮包里摸出一板巧克力,掰了一小块,递给了她。   “……我爸爸,”沈昼叶捏着被晒得有点融化的巧克力啃了两口,忽然在阳光中笑道:“——他以前也对我这么说。”   沈昼叶:“……他说吃点糖就会好起来,就算考试考的不好不开心,爸爸也会带你去吃冰淇淋,吃完我们就当做这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老太太温柔地点了点头。   然后沈昼叶说:“……小时候觉得每一件事,最后都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考试没有考好,总还有下一次机会,而下一次一般不会考的太差,”沈昼叶笑着摇了摇头:   “和朋友吵了架只要道歉就可以恢复如初。特别想要的玩具可以和爸爸妈妈打赌,只要赢了他们就会买回来,所以每一样想要的东西我最后都会拥有,如果哪里出事儿了的话,最后也总会有一个happy ending。”   “小时候,总觉得事情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沈昼叶笑道:“可是现在这个岁数就会发现,我想要的我永远也得不到,我过去的理想和我有着如天堑一般的鸿沟,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老太太又将巧克力往前伸了下,见沈昼叶不吃,又把它收了回去。   沈昼叶在温暖的阳光中,带着一丝绝望说:“我现在毕不了业了。”   头上扎着丝巾的老太太愣了下,粗糙手心在沈昼叶的手背上拍了拍。   沈昼叶不想影响到听客的心情,只温和又苍白地讲了讲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连带陈啸之的事情也一起——陈啸之对她的冷淡,和那天的羞辱,晚上还要和他一起吃饭。   然后沈昼叶温和地笑道:“……我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我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在小时候的某个课堂上。”   老太太一顿,温和地说:“——所以你想改变过去。”   沈昼叶道:“It’s just a metaphor……”   老太太温和地看着沈昼叶,沈昼叶稍微停顿了一下。   “……确实,”沈昼叶终于点了点头,苍白地笑笑:“我想改变过去。”   那吉卜赛老太太丝巾边缘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平和地道:“可是事实就是,无论如何后悔,你都活在当下——能够改变的也只有当下的一切。”   沈昼叶想起通信的本子。   那是她能够改变过去的唯一方式,可是她却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这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理解范围,更没有任何理论可言。   她只是温温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的父亲,”那个老太太忽然道:“是过世了吗?”   沈昼叶点了点头:“他已经离开我们所有人十年了,我来前刚给他上了十年坟——就是我们国家祭奠亡者的习俗之一。”   是啊,沈昼叶想,已经离开十年了。   这十年里离开小昼叶身边的人已经不计其数——她父亲、将她当作关门弟子培养的慈教授,过去将她爱如珍宝的陈啸之,同学,朋友……留下一个早已习惯了离别和失去的、孤独的成年昼叶。   老太太:“……”   沈昼叶注意到她又黑又胖的手指上戴着累累的戒指,各色的宝石在她手上闪着光。   沈昼叶开玩笑道:“您好像占卜师。”   “是吗?”胖老太太颇觉有趣:“我倒觉得你也很有意思——祝你生活顺利,孩子。”   然后帕罗奥多站到,她提起自己的手包,站了起来。   这个老奶奶非常高且壮实,保守估计比沈昼叶高了一个头,可能只比陈啸之矮一点点。沈昼叶拎着包下了车,车站远方夕阳万里,海风如诗。   “我……”沈昼叶握着包,难过地对这个奶奶说:“……我要去和我前男友一起吃饭了。”   老太太笑道:“行,亲爱的,那你去吧,我的女儿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沈昼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表,点开了手机上的地图。   然而下一秒,那头巾上缀满流苏的吉卜赛人老太太忽而不忍地开口道:   “——不是这样的。”   沈昼叶:“……?”   她从手机屏幕上,呆呆地抬起头来。   “不是这样的,”   吉卜赛老太太不忍地看着她说:   “——孩子,有些东西,从来没有离你而去。”   老太太说话时,万里山海浸入金光,加州灿阳覆盖大地,颤抖又热烈地将最后一丝光芒泼入人间。   金雀花在路旁绽放。   -   陈啸之为什么要和我吃饭……沈昼叶仍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难道是真的没有女朋友,想吃一吃回头草?   沈昼叶确实是单身了十年。   ——那个叫陈啸之的少年对她而言过于难忘,他承载了沈昼叶年少时近乎所有的爱恋与怦然心动,沈昼叶仍记得那些浸润在杜鹃花般的光中的往事。他们在川流不息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迎接的2009年,在新年的钟声里,少年陈啸之称得上生涩的一吻。   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像故事的最开头一般,光辉灿烂着。   每天早上他抄来的情诗。少年们在冬夜花园、累累月季花掩映中所观测的星空。记忆中于宇宙深处中绽放旋转的玫瑰星云。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在熹微晨昏中醒来时少年被牵着的,她的手。   神奇动物里雅各布在告别时对奎妮说,这世上将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奎妮流着泪摇头,说,这世上无人与你相似。   ——There is nobody like him.   沈昼叶对待自己的感情,其实非常的非黑即白。   她不会因为一个人对自己太好而点头与对方在一起,那是一种极端的对自己对对方的不负责,喜欢就是喜欢,不来电就是不来电。而沈昼叶和陈啸之分手后,的确再也没有人能够带来‘世界都在为之颤抖’的悸动。   ……   沈昼叶紧赶慢赶,跑到了陈啸之要和她吃饭的地方。   一来沈昼叶没打车——每个月补助就那么一点点的贫下中农博士生穷得叮当响,每个月领的钱还没有学校里修葺图书馆的工人高,二来沈昼叶认路比较捉急,她来旧金山湾不过一个月多点,又格外的不擅长看地图。   鸟路界定天空,黄昏落日犹如绽放的玫瑰。   成年的陈啸之靠在自己的车旁边,修长双腿交叠,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夕阳。   他是要和我复合吗,沈昼叶背着自己的书包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时,有点迷惑地想。   ……应该不是吧。   但是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哪怕陈啸之做出了那种事情,但他只要提出来,我其实都会认真地考虑一下。   陈啸之转过头,淡漠道:“怎么这么晚?”   沈昼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小声道:“……路上……”   ……路上有点儿迷路,而且我今天太累了。   陈啸之却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什么,扭头就走进了店里。   沈昼叶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她是一贯的不善言辞,说话缓慢,而且有点小声,被打断之后就续不回来了。她呆了呆,跟着陈啸之一起朝里走。   陈啸之今天穿得并不正式,OW-T恤又套了条工装裤,他将头发随意地抓了抓,显得年轻又嚣张。   他找来吃饭的餐厅的风格相当波普,沈昼叶脚不点地地走了一天,有点灰头土脸,发丝上都是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跟在他身后落了座。   他们坐在露天的、能吹到风的露台上,头顶悬着一盏暖黄灯盏,墨绿遮阳伞下可见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陈啸之将菜单拿起来递给沈昼叶,漠然地道:“想吃什么点什么。”   沈昼叶想起自己原先每次和陈啸之出来吃饭,他都会说这句话——那时年幼的她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和沈昼叶如今接过菜单时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昼叶垂下眼睛,小声说道:“谢谢。”   她没什么胃口,快速扫了一眼菜单,随便选了个迷迭香烤的羊排,草草地交还给了服务生。   “——你发给我的东西我看了,”陈啸之平直地开口:“质量不行。我不想算你过关,你这次的数据我不会用,这个我给你说清楚。”   沈昼叶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胃里难受地绞紧了,胃酸令她的胃里一阵发烫。   陈啸之将单点了,服务生抱着菜单和点菜板离去,然后他在沈昼叶的对面,缓慢地握起了两手。   “老实说,我不关心你到底,”陈啸之在昏暗光线中十指交握,缓缓地、忍着怒气般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但沈昼叶你现在在我手下,用这个态度搞科研,不可能行得通。”   沈昼叶忍着颤抖说:“……知道了。”   陈啸之打断了她:“你不知道。”   沈昼叶握紧了勺子,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开胃菜端了上来,鹅肝被煎了两面,黄油顺滑地流入雪白盘底,焦脆表面撒着黑胡椒粉。   她用叉子戳了戳煎好的鹅肝。   沈昼叶不知道该对陈啸之说什么,也已经不想询问他让自己滚之后又请自己吃饭的用意了。   她如今在陈啸之面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安静地吃了饭——这家店做得还算不错,氛围也还不错,但是沈昼叶几乎失去了品尝的能力,只能尝出什么是甜的,什么是咸的。   但是每一样,对沈昼叶来说,都味同嚼蜡。   陈啸之忽而道:“APAPC参加过么?”   沈昼叶苍白地摇了摇头,说:“基本只参加过国内的。”   陈啸之:“……”   他不再说话。   -   灯光昏昏,落日沉入大海之时,陈啸之忽而嗤地、紧咬着下颌笑道:   “——沈昼叶,你是哑巴了?”   沈昼叶正在伸手去抽纸巾,闻言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陈啸之。   “算了,”陈啸之嘲弄地说:“看你也不像个会说话的。”   沈昼叶呆呆地看着他。   陈啸之:“……”   “沈昼叶,你到底是用什么,”陈啸之嘲道:“读到现在的?你学位到底能有多水?”   沈昼叶眼眶一红:“……我、我……”   然而陈啸之打断了她:“——你别说了,你也说不出来。沈昼叶你我还不知道?我跟你那么长时间,关键时候你除了支支吾吾‘我’和‘你’,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和男人吃饭都这样?”   他的语气极其恶劣,沈昼叶都没听清他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连鼻尖儿都红了。   然而她已经开始逐渐对各种事情失去反应——包括她小老板的挑衅,包括彻夜未眠看到的朝阳,还有这样的陈啸之。   沈昼叶垂下头顺从地不再说话,指尖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手心。   下一秒,陈啸之嘲弄地开口:“——我他妈问你呢,沈昼叶。”   他微微一停顿,带着丝嘲弄问道:“你和男人吃饭都这样?”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屈辱,鼻尖通红,发着抖道:“……和、和你没关系。 ”   “和我没关系吗,”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眯起眼睛,手指交叉而握,调戏般地说:“我他妈也不知道了,我得拿你这种学生怎么办,忙吧帮不上,我想教你点什么你学不会——嗯,沈昼叶?你说怎么办?”   沈昼叶:“……”   她颤抖着垂下了眼睫,无可选择地,以沉默待他。   下一秒,陈啸之忽而哂道:“我想了下,决定收回那句让你滚出去的话,不如我们再试试。”   沈昼叶一呆,又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停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风呼一声吹了过去。但如果不是那阵风,沈昼叶应该能够听到他咬紧牙关的声音。   “沈昼叶,我也看不出你别的用途了,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和我再试试?”   沈昼叶脑子里嗡地一声。   已经恶劣了一晚上的陈啸之,几乎是往沈昼叶心口捅刀般地、开玩笑道:   “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第71章 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   -   “我感情空窗期, 正缺一个呢。”   餐厅里音乐温和流淌,灯光温柔,夜风凛然。   陈啸之话音带着极致的轻佻和调弄, 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 感到了一种钝痛的屈辱。   陈啸之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玩味之色看着她。沈昼叶一开始试图直视他, 但在看到陈啸之的眼瞳时便颤抖着挪开了眉眼,心里难受得几乎像是被击碎了一般。   ——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了。沈昼叶呆滞地意识到。   那些我当作我青春的珍宝的,一张都没舍得扔的他手抄的情诗,和陈啸之有过的一切,相拥而眠的冬夜, 我们谈起理想的夜晚。我将这一切珍藏了十年心心念念了十年, 我十年都难以忘怀, 十年不曾后悔。   可这一切对他来说算什么?   算“空窗期很久了”, 算“怎么样,再试试”。   算他眼中的蔑意和佻薄。   我对他来说算人吗, 沈昼叶发着抖想, 现在对他来说我算平等的人吗?他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他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席卷而来的,是近乎一切都被击碎了的疼痛。   沈昼叶眼前发花,鼻尖儿红了起来,手指紧紧地捏住了餐巾纸。   ——因此,沈昼叶没能看见陈啸之几乎在痉挛的拳头。   灯光映在这男人的身上, 陈啸之目不转睛地、将近泣血的看着她,眼里泛着血丝。   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她为什么那时候非要离开?陈啸之听见头颅中咚咚的雷鸣,他看见被他伤害的、沈昼叶的发旋,看见她削白的、微微露出的细嫩肩膀。   ——沈昼叶连这时候, 都不会说话。   然后陈啸之轻飘飘压抑了下怒意,极其闲散而又不走心的道:“行了,我又不是在逼你。”   沈昼叶嗫嚅着嗯了一声。   “走了,”陈啸之拿起自己的外套,冷淡道:“我送你回宿舍。”   可沈昼叶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流泪,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模糊地知道在这个傍晚里,她被陈啸之打碎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陈啸之亲手做了这件事。   那她最后仅有的、能聊以慰藉人生的美好回忆,碎得碎碎片片粉身碎骨,像极了儿时的她打碎的、奶奶最爱的茶盅。   沈昼叶颤抖着从桌旁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陈啸之眉毛一挑:“干嘛呢?走了。”   夏夜风急,沈昼叶扶着桌子,一时难受得脸都白了——于是陈啸之一抖外套,将外套披在了沈昼叶的身上。   “考虑下,”陈啸之恶意地对她道:“不过你现在是单身吗?不是的话当我没说,我没有当第三者的嗜好。”   说完,陈啸之拉紧了沈昼叶肩上自己的外套,又温和地一笑:   “看你这么受欢迎的模样——不少吧?”他微微一顿,手上用力,恶劣地问:“——有么,嗯?”   -   ……   陈啸之摧毁的东西,曾是沈昼叶心中的,如春雷滚过大地般的柔情。   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哪怕到二十五岁,无论怎样都没有后悔过的初恋,是她这辈子从未质疑过的爱情,是知慕少艾,是她十年如一日笃定的‘他不会变’——这‘不会变’不是说这个少年会永远爱她。   而是,‘无论他爱不爱我,都会「珍视」和我的青春岁月’。   只要「珍视」就可以了。   ——明明一切都是美好的。细雨绵绵的下午。陈啸之第一次抓住她的手的瞬间。滚滚的、火焰般的体温灼烧着另一个人——他们彼此是一个没成年的少年所能触碰到的最滚烫的生命。他们两个人所仰望过的夜空,笑着提及的理想。决赛前夜一起在被子里看的《WALL-E》,两个小机器人太空里的芭蕾,PIXAR工作室。   少女在如刀的北风中踮起脚抢走的,属于陈啸之的初吻。   可是陈啸之,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沈昼叶发现自己对他来说不特别,甚至让他讨厌,陈啸之不想复合,   十五岁的我,在亲吻他的时候,知道自己爱的男孩,有朝一日会把这一切当作玩弄自己的武器吗?   ……   沈昼叶难受得连路都走不稳,颤抖着推开自己宿舍的门,拖着灌了铅般的两条腿,一下子栽进了柔软的床铺。   陈啸之的外套掉在地上,窗户抖落一地皎洁月光。   ……   下午时那个波西米亚阿姨对她说,‘他们从不曾离你远去’。   可那应该是有信仰的、相信死后世界的人对一个路人的安慰,人死不能复生,离开的人终会成为一抔黄土,只值每年春天一杯浇在坟前的酒。   ——他们一个个的终会远行。   沈昼叶崩溃又绝望地哭成一团。   昔日的荣光。人生最尊敬的师长。当成目标来追逐的父亲。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的梦。还有那个在决赛前夜握着她的手的,温柔的少年人。   有人踏上不归的旅程,头也不回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留在身后;有人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可是早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十五岁的我,会想要这种人生么?   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活成这样,我为什么要流血流泪又一无所得?我为什么要在奋斗后才知道我碌碌无为?   沈昼叶在深夜里彻底崩溃。   她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拧亮了灯开始写信。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写,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信纸上,把字迹洇开。她哭着让过去的自己放弃2008那一年的会伤害她的物理竞赛,保全自己的自尊;她哭着让十五岁的她离陈啸之远一点,远一点,在太爱他之前把他踢出自己的生活;她颤抖着让自己放弃爸爸赋予自己的梦。   这一切让沈昼叶遍体鳞伤,而沈昼叶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这不是建议。   这是命令。   -   「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过陈啸之。」   「我希望我从来没做过,‘天体物理学家’这个梦。」   「我希望年少的我规避开一切,将要降临到我身上的伤害和不如意。」   ……   「我希望过去的我,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   ……   沈昼叶一经写完,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的整个过去,一颗心疼得都麻木了,眼泪几乎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脸颊。   她抖抖索索地摊开被泪水浸润得通透的信纸,确定里面没有能够触及马赛克的内容,将软塌塌的信纸折了三折,掖进了她人生中唯一的奇迹。   ——她能够改变处境的,唯一的机会。   那个父亲留给她的实验记录本。   她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而微信上却跳着二十几个红点。   沈昼叶:“……”   她擦了擦眼角,抽了纸巾擤鼻涕,点了绿油油的app。   置顶的是她和妈妈奶奶的对话框,两个都有未读。   沈昼叶先点开了妈妈的,她妈妈说今天带着奶奶去了医院——奶奶身体很不好,医生说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沈妈妈没有告诉奶奶,但是奶奶好像自己知道,妈妈觉得瞒不住这个老人。   沈昼叶眼泪又不住地往外涌。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奶奶的身体已经坏了许久,年纪又大……早些年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仍僵持着,可是在奶奶被拉进医院后,两个女人虽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软和话,却逐渐凑在了一起。   华嫣送赵兰君去医院,在医院彻夜陪床。   一老一少谁都没提过原谅谁,岁月却代为冲淡了婆媳间的尖棱。   沈昼叶边哭边乖乖回了妈妈的微信,说我寒假的时候和导师要个假期,一定回去和你们一起过年。   然后,沈昼叶点开了奶奶的微信框。   奶奶却完全没提过自己去医院的事情——她不仅半个字都没说,还给小孙女发了个途x网链接,命令孙女来给她助力抢北京去厦门的火车票,说自己十一假期想去厦门玩一趟。   沈昼叶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一点儿。   她一个一个地点下去,大多数都是公众号的推送,可是她突然一眼就看到,陈啸之还发来了未读的消息。   沈昼叶:“…………”   沈昼叶只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颤抖着点开了陈啸之的头像,看到他在十分钟前发来条微信:   “人呢?”   像是在查岗似的。   沈昼叶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桃子,指尖上还是没擦干净的眼泪,一按屏幕全是水点点。她撒了个谎,回道:“刚刚去洗澡了。”   陈啸之说:“洗个澡一洗俩小时?你下车前我不是让你结束之后马上联系我么?”   沈昼叶顶着可达鸭的头像,抽抽噎噎地回复道:“……对不起。”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把我给你说的话放在心上过?”陈啸之咄咄逼人地问道:“沈昼叶,你真是我交往过的这么多任里面最不爱带脑子过日子的人了。”   沈昼叶看到‘这么多任’四个字,眼泪水儿又滚了出来——这次是不是难过,这次是委屈的。   ——他不仅不把我当回事,我搞科研比不过他,谈恋爱也比不过他,我单了十年,他果然在外面浪得要死,这个初恋女友当得怎么这么憋屈呜呜呜……人生重来算了……   然后陈啸之刻薄地说:“研究研究做不好,让你负责点杂事总行吧?”   沈昼叶苍白憔悴地嗯了一声。   这些事她其实做得还挺习惯的——沈昼叶在国内时就负责了好几年的课题组杂务,然而来了这里之后,杂事基本都是陈啸之自己在处理。   沈昼叶必须承认,虽然很痛苦,但陈啸之确实算得一个好导师。   陈啸之更苛刻地说:“明天开始到我办公室负责杂务,早上八点给我把卫生打扫了,下午走之前浇我养的花,整理文件,以后跑腿也是你的活儿——对了,这边的银行卡号给我。”   沈昼叶:“……”   陈啸之:“?”   沈昼叶对陈啸之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地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陈啸之:“……???”   沈昼叶顶着可达鸭头像,十分诚实不拐弯地道:“包养是行不通的。”   “……”   陈啸之怒道:“沈昼叶你真的有病吧,我给你推荐个医生?你来了一个月我不给你发补助?”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冷冷地说:“包你妈呢,还包养?你是气人专业毕业的?专业素养没见到,成天他妈的把我气得头疼,你是真的牛批。明天我去系主任那告你状你信么?”   顶着头疼疼哭可达鸭头像的沈昼叶,痛苦地对万恶加害者道歉:“对、对不起……”   陈啸之:“绝了。”   然后陈啸之冷淡地说:“这次多给你打一笔,明天把去印尼的机票和酒店一起定了。”   沈昼叶抽抽噎噎,哭得发抖,哆哆嗦嗦发了个的‘嗯’过去。   然后陈啸之忽然传过来了一个很大的文件包。   ——那文件包里林林总总,从图表到观测数据,再到他的课题想法批注一二稿,所有的文件足足有200MB之多。   这些文件是不能外传的吧,尤其还是导师传给学生?沈昼叶其实不是很懂纯理论学科的合作,但是在她原来呆的Condensed matter physics领域,在论文的未发表阶段,所有的数据,甚至具体的思路,都是应该得到最严格的保密的。   如果是在偏应用的学科的话,陈啸之将这些文件传过来,几乎就是在共享他的成果。   当然,学生将自己的工作发给导师是很常见的,因为导师需要告诉学生他的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身为导师还愿意把这孵化阶段的数据发给博士生的人,沈昼叶从小到大,连一个都没听说过。   沈昼叶擦了擦眼泪,她哭得眼角鼻尖儿都是红的,打开电脑接收文件——然而下一秒,手机又是嗡一声。   陈教授又发来消息:“明天中午之前扫一遍,有个大致的了解,下午我给你仔细讲讲。”   -   “……就是说,你要发补贴了,”张臻咋舌道:“同时要去给前男友擦桌子擦台灯,浇花,端茶倒水?”   沈昼叶说:“还有兼任跑腿工作,显然补助不能白发。”   张臻:“……”   “天底下所有导师都一样,”沈昼叶用小冰袋敷着哭红的眼睛,平淡地道:“……还有,别说他是我前男友了。”   张臻:“……好、好吧。”   沈昼叶闭着眼睛敷小冰袋,安静地道:“叫什么都行,叫他狗东西都可以,总之别叫他沈昼叶的前男友。”   张臻小声说:“叶叶,我第一次见你脱粉回踩……”   沈昼叶:“…………”   张臻:“……”   沈昼叶靠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苍白地说:“你才脱粉回踩,我是觉得不值得。”   “也不知道他打算给我发多少,”沈昼叶叹了口气:“不过应该比李磊给的多吧……周院士给博士生们一个月发四千,李磊找我签完字,每个月都得扣走一千块,我加上国家发的一千五,还没有外面建筑工地的民工赚得多呢。”   张臻同学艳羡地说:“挺好的了,我一个月一千五。”   沈昼叶:“……”   沈昼叶月收入比民工不足,比张臻有余,狗啃的心里终于多了丝人间的温暖,放下敷眼睛的冰袋,往陈啸之办公室去,给他打扫卫生了。   陈啸之办公室相当乱,沈昼叶给他把桌子上那一堆堆的文件捋起,十分草率地给他堆成一座山,心里默念着陈啸之快点去死吧辣鸡,然后对着他的笔记本竖了个中指。   他桌面倒是挺干净整洁的,拉开窗帘后桌面光洁无尘,桌上十分孤家寡人地一张照片都没摆,沈昼叶给他擦着桌子,在桌角上看到一本西班牙语原版的,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   沈昼叶小学初中时选修过西班牙语,学得还不错,好奇地翻开,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折页。   第十四首被折了一角。   「每日你与宇宙的光一同嬉戏,   温柔的访客,你来到花中,水中。   ……」   加州阳光温暖,沈昼叶正要往下看,就听到陈啸之凉飕飕地说:“我让你动我桌子了?”   沈昼叶:“…………”   “沈昼叶就你那收拾桌面的水平,”陈啸之推门进来,刻毒道:“别动我桌面,你那一锅炖的收拾劲儿,动完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沈昼叶悄悄地合上诗集,将诗集推了回去。   然后陈啸之嘲笑她:“你这地擦的还挺干净的啊?什么时候你还会擦地了?”   沈昼叶腹诽我会擦地很久了,现在的我连通马桶都会,你想不到吧——然后沈昼叶安静如鸡地没说话。   “会干活就多干点儿,”陈啸之漫不经心地道:“看你天天闲的筋疼,效率也不高,下午一点多过来一趟。”   沈昼叶屈辱地说:“……好的。”   下一秒,陈啸之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沈昼叶正在给陈啸之泡咖啡,陈啸之说了声请进,然后一个年纪尚青的学生打开门,探进了个脑袋。   “陈教授,”那学生开口道:“高能物理那边想在您这边借几个学生,配合着一起做个实验,您的学生今明两天有空吗?”   沈昼叶一愣,明白过来这是系里有时难以逃避的杂活儿。   很烦人,但是其实不太好推,而且往往会直接拜托到导师这里来。不过一般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沈小师姐看看自己手里的咖啡壶,又看看陈啸之,心想我还不如去高能那边打白工,看了眼手表,开口道:“我的时间——”   沈昼叶一句‘我的时间应该没问题’还没说完,陈啸之就毫不留情面地说:“不行。”   来借人的学生没想到这个展开,顿住了。   “我的学生有自己的课题要做。”   陈啸之冷飕飕地说:   “——别说现在了,以后也不外借。” 第72章 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后面,……   -   那学生空着手走后。   沈昼叶看看手里的抹布, 心中一丝微妙地道:“……其实我能去的。”   陈啸之坐在办公桌后,沈昼叶给他泡的咖啡上冒出袅袅的热气。他将手中的笔一转,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去给高能那边打工?我问你, 你哪来的时间?”   沈昼叶:“……”   沈昼叶不再比比, 认命地拿着抹布擦拭陈啸之书架上堆积如山的书——上的灰尘, 陈啸之几乎是在将她当保姆使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想,原来交往的时候陈啸之几乎什么都不让她碰,别说这种杂务,回家路上书包都是陈啸之给提着, 十年后的现在就得给她端茶倒水扫地洗碗……不对, 还没到洗碗这个地步, 但也差不离了。   他来伺机报仇的吧?   静默在室内流淌, 沈昼叶十分勤恳地一样样打扫陈啸之的办公室。在她大概收拾到他黑板前的地面时,陈啸之忽而十分冷硬地开了口:   “——放下。”   沈昼叶:“?”   她看见陈啸之站起身, 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凉飕飕地说:“不用打扫了,边儿去。”   沈昼叶一愣:“诶?”   “沈昼叶,你我还不知道吗?”陈教授拧着眉头道:“稍微细致一点的家务活没有一样是干的像样的……”   然后陈啸之看到沈昼叶所打扫的地方,当即就一愣。   沈昼叶将湿湿的抹布放了下来。   陈啸之:“……”   陈教授抱着胳膊,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   ——这算什么问题?   听上去几乎跟找茬似的,可是沈昼叶却又听出了陈啸之话音里的、一丝难以言说的不爽。   沈昼叶奇怪地说:“会这个很奇怪吗?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让别人照顾着吧。”   陈啸之:“……”   陈啸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 不用打扫了,你回去吧。”   沈昼叶一点头,正打算打算推门出去,陈啸之却又开了口。   “——还有,”   陈啸之平淡地说:   “沈昼叶, 你回去把印尼的酒店和机票订了。”   -   沈昼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臻已经不在了——应该是被高能那边的抓走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桌面,张臻走前给她留了两块糖外加一张纸条,伶仃地放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   ‘我叶,吃了糖开心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她说。   那是来自张臻的安慰。   沈昼叶看到糖,眼眶当即一酸。   她这一辈子收到过许多人的安慰。他们安慰沈昼叶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宽慰她‘这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力所能及地释放着他们所能给出的所有温暖——那些安慰沈昼叶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很好的人,展示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好的善意,犹如张臻留在桌面上的话梅糖。   沈昼叶剥开糖果,放进了嘴里,那话梅糖其实甜得有点腻人,但也确确实实地能令人感受到一丝珍贵的温暖。   可是没有任何一句话或一颗糖,没有一句鸡汤,能够恒久地治愈他人千疮百孔的人生。   沈昼叶拿了陈啸之的护照去订机票和酒店,订的时候又把自己的护照翻了出来,对比了一下——他们两个人护照签发的年份都是五年前,陈啸之上面盖满了他读书时去玩的各种地方,贴满了标签盖满了花花绿绿的章,光美国的入境就占了1/3,除此之外还有他去欧洲拉美等各地游玩的签章,那护照厚厚实实。   而沈昼叶的那本护照空空如也。   对比也太明显了,沈昼叶想,然后看了一眼微信——   陈啸之在微信上说:“机票头等舱,你就当度假来就行了。”   沈昼叶:“……”   沈昼叶后知后觉地瞅了瞅陈啸之打进她卡里的博士生补助,差点儿被那补贴的金额吓昏过去。   陈啸之做导师也太大方了吧……一下子打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鬼交易呢!我这一年如果出不了成果他会不会掐断我的头……沈昼叶心中充满惶恐,颤颤巍巍地将酒店订了。   她订完酒店,目光突然扫到她包里装的通信本。   那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在召唤她一般——沈昼叶不受控制地将那本子拿过来,翻开了松软的纸页。   明明时隔仅仅一天,却已经来了回信,折得整整齐齐地,夹在里头。   沈昼叶:“……”   这次怎么会这么迅速——沈昼叶觉得奇怪,打开了回信。   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建议我收到了。」   二十五岁的她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读着来自过去的回信。   缩小版的她在信中十分礼貌,表达了自己马上就要进入复赛考场的事实,而自己‘复赛之后退出竞赛’的提议,她会在出了名次和分数之后进行考虑。   这个答复,沈昼叶是可以接受的。   她往下一翻,手指却突然碰到了一个尖锐的棱角——她摸了一下,是小昼叶在信笺后面贴了一张大头贴。   「不知道十年后的你弄没弄丢这张照片。」小昼叶写道:「如果弄丢了,就当是我寄给你的念想。」   那张大头贴是年少的自己和梁乐他们一起挤着拍的,被一个彩虹色的相框框了起来,彼时他们所有人青春年少,梁乐也还没染一头妖魔鬼怪的头发。   那张照片的正中心,也就是C位,是笑得如四月春日般灿烂的小昼叶。   沈昼叶眼眶一红,她记得这张大头贴。   它拍摄于2008年11月末,世贸天阶,他们一圈尖子生约出来玩,陈啸之去给所有人买奶茶了,因此照片里没拍下他的身影……但是陆之鸣他们都在。   每个人都风发意气,少年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后来这照片里的所有人,都四散天涯。   小昼叶说:「我猜你已经找不到了,反正我不觉得我能把这张小小的照片存住十年。但是这次你别弄丢了。在2018年,这肯定是唯一的副本。」   是的。读信的成年人想。我高中时就弄丢了这大头贴。   「至于复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过。」小少女诚实地写道:「我尽我所能地准备了,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吧。」   ——问题当然不大。读信的成年人在加州的阳光中喃喃自语:毕竟你那时候是那样羽翼丰满、年轻锐利。   年轻的你带着能够刺穿世界的皮肤的长矛,是一位骑着龙穿过山海的年轻勇士。   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后面,如坍塌般的陨落。   -   夜深人静,九月深夜,夏风穿过重重枝头。   夜风习习,沈昼叶在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看向眼眶下累累黑眼圈的自己。   ——‘叶叶,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交往的?是谁先表白的?’   张臻好奇的声音,自脑灰质层上传来。   沈昼叶看了窗外一眼,深红月季花风吹不静,止不住地颤抖着,夜幕上挂着一颗颗雨水般的夏夜星辰。   ‘我们其实没有认真地表白过,至少没有说过做我男朋友类的话。’沈昼叶道。   十五岁的沈昼叶勇敢地走出了第一步——她在那个看过宇宙后的、停电的夜里握紧了陈啸之的手,问‘你喜不喜欢我’。少年陈啸之没有说话。   可是正当沈昼叶以为自人生第一次表白要失败了的时候,在黑暗中,陈啸之十分短促又羞耻地嗯了一声,接着他弯下腰,十分用力地抱住了她。   小昼叶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抱碎了。   她隔了十年都能回想起那个陈啸之几乎将她揉进骨血的拥抱——拥抱中你那个带着浓厚的绝望之意却又有春藤破土的祈望,有失而复得,有来自灵魂的颤意。   ……   ——‘我们就是这样在一起的。’   少年时的喜欢不一定能够表达得这样到位,更没有形式可言。   但是从此陈啸之几乎将沈昼叶捧在手心。   沈昼叶说想要枝头的苹果的话,陈啸之能将天上的星星也一并摘下来,以明月为碗盛着,捧到他的小昼叶面前。   “你说,”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看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好笑地自言自语:   “……他那‘失而复得’是怎么回事?”   世间万物喧嚣无比,客观世界无一应答。   -   APAPC,是物理学界内赫赫有名的、综合性的、同时也是最大的学术会议,Asia-Pacific Advanced Physics Conference的缩写。大会在2018年九月底于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召开。大会共设十二个分支学科的分会场和一个主会场,不提会在主会场的重量级人物,连每个分会场所请的,都是业界那一年成果最光辉灿烂的科研工作者。   沈昼叶看了会议章程,看到陈啸之在天体物理分会场有一个十分靠前的特邀报告。   “……,”沈昼叶都麻木了,给陈啸之整理着书架,对电话道:“……这大概就叫青年才俊吧。”   梁乐在电话里一愣:“今年你也打算去?”   沈昼叶:“是啊。”   梁乐:“真巧。我今年也去,去完回国——怎么样,学妹,一起拼个房还是什么?”   沈昼叶:“……”   沈昼叶想起自己订的两张机票的价格,心情更为复杂:“不了,我这边已经订好了。”   “——那行吧,”梁乐有点儿悻悻然地道:“不过正好能见面吃个饭,我一直也没抽出空来去加州,没想到居然能在印尼见面……从这去印尼挺贵的,你导师对你真舍得。”   沈昼叶想起那一晚上就要740刀的高贵度假村海景套房,静默下,说:“……是。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经费。”   ——说好的天体物理很穷呢?你妈的。   “还有,”梁乐不无幸灾乐祸地说:“……见到陈啸之不奇怪。”   沈昼叶给陈啸之擦黑板,心中充满麻木:“……是、是吗?”   梁乐:“2015年夏威夷那次会议我就见过他一次,不过我没和他说话。后来他毕业直接特聘……他去年和他研究生老板一起讲的特邀报告,反正挺厉害的一个人,不过我去年不在,欧洲太贵了,去不起。”   沈昼叶把陈啸之的那堆书按从高到低的顺序摆好,痛苦地说:“……行,吧……”   梁乐的幸灾乐祸几乎溢于言表:“所以,你这次和他偶遇的可能性……”   “……,”沈昼叶打断了他:“梁学长,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   遥在麻省的梁乐:“?”   沈昼叶:“他就是我导师。”   -   终于实话实说了的沈昼叶被梁乐,一通狠喷。   梁乐这嘴相当的毒,沈昼叶被他剋了一顿,大意就是你怎么能瞒我一瞒一个月,沈昼叶你死了……而这位被喷的人,沈昼叶,一个天然呆怂蛋,被喷得连句反驳都不敢。   梁乐愤怒至极:“你他妈今天开始欠我一顿饭!去了印尼之后你不请我吃,我就把你的头拧掉。”   挂电话时梁乐说:“沈昼叶,你死了。”   沈昼叶哀嚎道:“好好好我死了……”   “……”   沈昼叶拼命告饶,挂了电话。   她挂电话时,陈啸之正好推门而入。   他不爽地问:“什么死不死的?跟谁打电话呢?”   沈昼叶:“一个朋……”   可她还没说完,陈啸之就恶劣地开了口:   “——你别说了,说了我也不关心。”   沈昼叶低声道:“……好。”   陈啸之嘲讽一笑,在椅子上坐定。接着他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漫不经心道:   “去隔壁拿电脑过来,我继续给你分析我的思路。”   沈昼叶垂下眼睫,转过身握住门把手,把门推开了。   “沈昼叶。”   陈啸之忽而以笔一敲桌面。   沈昼叶:“……?”   “别他妈,”   他冷冷地开口道:   “——把死不死挂在嘴边儿。” 第73章 陈啸之一瞬后悔。   -   「别把死不死挂在嘴边。」   沈昼叶将电脑拔下来时叹了口气, 心想把死挂在嘴边也没什么错啊,心里想的总得说出来。读个博读出心理问题的多了,P大的心理咨询中心成天接待的最多的就是苦逼硕博……沈昼叶年初时还去做过一次心理测评, 测出有一点轻微的抑郁倾向, 不过还不到会影响生活的程度。   那心理中心的老师让沈昼叶多注意休息,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必要的话向指导教师要个假期,出去游山玩水,快乐一下。   ——然而沈昼叶一直也没有机会,连河北都没能去。   沈昼叶抱着电脑推开陈啸之的办公室, 暖阳洒落一地, 陈啸之看着电脑屏幕, 平静地说:   “我对面的位置, 坐。”   她把电脑放了下来。   陈啸之问:“回程的票买了么?”   沈昼叶:“这……还没有。”   陈啸之道:“买了就退了,你看一下行程, 二十四号到二十七号是会议。”   沈昼叶将电脑放在陈啸之的对面, 拉来一个小椅子,点了点头说:“是的,酒店也只订了23号到26日晚的,二十六号的机票我看了一下……”   “——别订9月26号的票。”陈啸之打断了她:“没必要回来这么早。”   沈昼叶:“……?”   “你自己看吧,”陈啸之漠然地说:“看看周围有哪里想去的,先看一圈, 定下行程再订回程的机票。都不一定在原机场回去。”   沈昼叶一呆:“……是要给我放假吗?”   陈啸之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示意沈昼叶自由发挥,又低头去看他的电脑。   他坐在沈昼叶的对面,阳光如流金般镀在他的身上,沈昼叶看见他高且挺拔的鼻梁, 眼神里闪烁着的刚强专注,如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在遥远的过去,对他怦然心动的瞬间。   ……   时光短暂倒流,在另一个烈日如火的下午,张臻抱着椅子背,低声问她:   ‘……你喜欢他的理由是什么?’   沈昼叶那时正做着陈啸之布置的任务,一愣,重复道:‘喜欢他的理由?’   ‘就是,’张臻想了想道:‘初恋总是有理由的,总有那么一瞬间的怦然心动。比如言情小说里那些他穿白衬衫很好看,什么他摘下了我的耳机,什么他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多看了我一眼……’   过去的沈昼叶沐浴在阳光中,想了许久,低声道:   ‘我后来想了很久,发现我喜欢他应该是因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透重重时间:   ‘……在这世上,我只见过一个,和那时的我一样的人。’   目光坚定不移,专注犹如赤子。   ——和年少的她一样,双足深陷于泥土,却时刻仰望追逐着繁星。   -   ……   “订好了没有?”陈啸之不虞道:“你怎么这么磨蹭?”   沈昼叶一下子被从:“订……订好了,三十号左右可以吗?从努拉来伊出发。”   陈啸之冷淡地说:“你随便。定下时间就把我的机票也一起定下来。”   沈昼叶订了两个人的机票,心里崩塌的弦松下来,觉得终于有时间去度假了。   陈啸之显然是打算趁这个机会去休整一番,度个假,顺带干脆连她也一起捎着,是个很不经意的、连施舍的意思都没有的举动,却给了绷成弦的沈昼叶一线生机。   沈昼叶近期的压力已经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几乎能将好人都压到崩溃。   然后陈啸之看了她一眼,嘲讽地道:“干嘛,还不走?打算在这等什么?”   沈昼叶缩了下,将电脑抱在了怀里。   满室温柔夕阳,天边的晚霞被染作了粉色。   陈啸之下了逐客令,沈昼叶便抱着电脑回自己的办公室,孤独地坐在了窗边。   -   ……   远处夕阳如火,沈昼叶坐在自己的桌前,将陈啸之布置的任务摆在面前。   她做了会儿,越做心态越崩,干脆将笔记本收了,爬到窗台上坐着。   沈昼叶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人崩溃之后做什么事情总是说不准的,沈昼叶的室友退学前的那一个学期都喜欢去理科教学楼的平台吃饭,每天拿了外卖就往理教跑,沈昼叶一开始以为她是在那里私会小男朋友,可是后来她室友才实话实说:她去理教的平台去,只因为那老楼阳台是开放式的,她站在那阳台上往下看,总觉得地面在呼唤她。   ‘我想跳下去。’那个女孩开玩笑般道:‘刺客信条三不是有那个宣传片吗,刺客一下子从巴黎圣母院塔楼跳下去的你那个……那个视频一直在我脑子里回荡,我站在那里,总觉得地面在呼唤我。’   那时,沈昼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可是沈昼叶如今往窗台上一坐,忽然理解了她室友的那句话。   「——地面在呼唤。」   楼下,红榕气须吹拂如最温柔的海浪,日薄西山夕阳如火,下面人来人往,无一不无美好。比她身后的一切都要好。   沈昼叶不会真的跳下去。   ——可是在情绪崩溃的时候这真的是个选项。   沈昼叶情不自禁地贴在窗户上,又将窗户拉开个缝……炽热的风渗透进来,将陈啸之安装的空调的冷气挤了出去。   这点儿不够。沈昼叶模糊地想,然后她又将窗户拉开得大了点儿。   于是沈昼叶靠在大敞四开的窗框上,滚热夏风吹着她纤细笔直的小腿。   ——那是一个几乎能掉下去的姿势,可是沈昼叶却半点都没在意,相反濒临崩溃的她还觉得这样相当安心。   沈昼叶将通信的本子放上膝盖,靠在黄昏的窗框上,开始写给十五岁的自己的回信。   沈昼叶写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着写。   她考虑到寄信时的‘马赛克’和‘和谐’问题,便没写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祝了过去的自己复赛顺利,并且重申了一下‘离陈啸之远一点’的问题。   从那大头贴拍摄的时间来看,小昼叶已经和十五岁的陈啸之交往了,可是以沈昼叶知道,刚交往的初期,自己对陈啸之的感情其实不算太深。   喜欢是喜欢的,可是那时还能够及时止损。   ——没有像分手时那样爱他。   沈昼叶一写就想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滚,陈啸之对她来说,原先是美好的回忆,可是在陈啸之刻意的羞辱后,已化成了令沈昼叶在深夜里都会感到耻辱疼痛的伤口。   在他眼里,那一段短暂的初恋,什么都不是。   ——那是一块他可以随时拿来玩弄的垃圾。连沈昼叶这个人都令他轻视。   沈昼叶一边哽哽咽咽擦眼泪,一边一笔笔写信,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和泪花儿,落在鹅黄的信纸上。   请你一定不要像我这样。沈昼叶靠在窗口,写字的手都在颤抖着。   她想:请你一定要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如果这段时间是个闭合的环,能影响到现在的这个我的话,我希望在一切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我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能与现在截然不同。   下一秒,她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沈昼叶:“……”   沈昼叶立即擦干了泪水,将本子一合,可是她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沈昼叶,”陈啸之颐指气使地说:“……你把这个文件……”   可是他还没说完下一句,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沈昼叶。   陈啸之:“…………”   沈昼叶哭得鼻尖发红,张开唇齿想说好,然而下一秒陈啸之三步并两步冲上来,一把捉住了沈昼叶的手腕!   沈昼叶:“……??”   下一秒,陈啸之极其用力,将沈昼叶一把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他的力气特别大,几乎要杀人似的,拽人几乎像在拽仇人,沈昼叶被拽得一个踉跄,痛得眼泪又滚了出来。   陈啸之暴怒,吼道:“谁他妈让你上窗台的?!”   沈昼叶抽抽噎噎:“……我、我想吹吹风。”   “吹风不会去外面吹?!”陈啸之极其用力地捏着姑娘家的细白纤韧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发了抖,咄咄逼人地道:“——上窗台需要探出去这么多?!你脑子有问题?!”   沈昼叶又疼又崩溃,小声道:“坐、坐久了滑、滑下去……的……”   陈啸之几乎要疯了:“我他妈——”   他又把沈昼叶往自己方向一扯。   “别、别捏我了,”沈昼叶抽噎着往外拽手:“……你力气太大了,疼、疼……”   陈啸之根本没松,牙关紧咬,冰刀子般尖锐地说:“你他妈还知道疼?你知道这个窗台施工有问题么?靠上去没吱呀一声?”   沈昼叶拼命摇头,小爪子都被陈啸之捏得供血不畅。   “……,”陈教授紧咬着下颌,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是故意上去的吧?”   沈昼叶到了二十五岁皮肉也嫩得很,根本用不得力气,泪眼朦胧地道:“不、不是……呜,松手!手真的疼,捏到筋了……”   陈啸之眼睛狭长一眯:“——疼?”   沈昼叶真的疼,手还拽不出来,抽噎着点头。陈啸之稍松了一些——然而在沈昼叶要抽出爪子的时候,他骨节分明的手用力一收。   那一下,姑娘细柔骨肉都被捏的一声细响。   沈昼叶疼得发抖:“……呜、呜……”   “疼就对了,”陈啸之恶劣地道:“——窗台乱爬乱靠,沈昼叶你哪来的小学生?这是四楼,四楼一不小心摔下去救都救不回来,直接就凉了。”   然后他冷冷地说:“疼就长点儿教训,人命没了可没人负责。”   然后他松开了沈昼叶的手。   小学生:“……”   陈啸之下手其实不重,后来用的那一下也是巧劲儿,沈昼叶只是手被捏得有点发白,疼也只是疼短暂一小下。   ——然而沈昼叶天生怕疼娇气,陈啸之一松手,她立刻后退了三步,还无意识地把手都背在了身后。   “……”   陈啸之一瞬后悔。   “课题帮不上半点忙,添乱倒他妈挺擅长的——沈昼叶,跑个腿。”陈啸之极力忍着道:“把文件给我送了,B栋316,送到系主任那。”   沈昼叶擦了擦泪花儿,环顾了下四周,呆滞地问:“……文、文件呢?”   陈啸之:“……”   两个人目光同时移向窗外。   窗外灯火黄昏,风起云涌,玻璃窗外加州万里夕阳。   陈啸之带来的两张A4纸打了个旋儿,蒲公英般被吹响了远方。   沈昼叶:“……”   陈啸之:“…………”   -   ……   傍晚,陈啸之推开家门时,陆之鸣正从他的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   陈啸之:“……”   陈啸之目不忍视,悲愤道:“您在我家什么时候能穿个裤子吗?!”   陆之鸣:“哦,回来得这么早啊,今天不在大学呆到十一点?”   “我也不能老呆到十一点吧,”陈啸之换了拖鞋,找了条毛巾甩过去:“你要在我家呆到什么时候?”   陆之鸣说:“玩几天嘛。哥明天还打算自个去迪士尼乐园玩儿呢……你猫我给你喂好了,够娇气得寸进尺的,所以你家猫为什么叫屎屎?”   陈啸之恶劣地反问:“你为什么叫陆之鸣?你为什么叫陆之鸣,我的猫就为什么叫屎屎。”   “……,”陆之鸣叹了口气道:“你哥我要不是抖M,也不和你在一块儿……话说回来屎屎真是挺可爱的,可爱到不像你的宠物。”   陈啸之脱了外套,叫了两声小猫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雪白的波斯猫从楼上跑下来,在陈啸之拖鞋上撒娇般蹭了蹭。   陈啸之把猫抱了起来,亲了亲屎屎的茸茸小脸,然后抱着屎屎坐在了沙发上,爱娇地摸了摸屎屎干净蓬松的毛。   陆之鸣找了裤子套上,看到这个场景,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一直以为你会养狗,”陆之鸣吐槽道:“没想到真的养了只猫。”   陈啸之说:“不是挺好的。”   陆之鸣:“……也算吧。”   他光着膀子在陈啸之旁边的沙发上一坐,认真地道:“……月末去印尼?”   陈啸之捏了捏屎屎的小爪子,检查她的指甲长短,道:“去吧,可能晚几天回来。那几天屎屎就拜托你了。”   “……,”陆之鸣说:“行倒是行,但是你什么时候还会度假了?”   陈啸之又捏另一只猫爪,边捏边道:“我度不度假无所谓,我度假一直都是礼仪性的……但我学生得去。状态太不对了。”   陆之鸣:“?……你是说小沈?”   陈啸之反问道:“我还有别的学生?你觉得沈昼叶连我调整过三次的进度都跟不上正常么?”   “……,”陆之鸣道:“以我对她小时候的了解,应该是你在赶她的进度。”   陈啸之挠挠屎屎的小下巴颌儿,淡漠地道:“差不多,所以我希望她去放松下。”   陆之鸣提醒道:“但是你对她太坏了,试着对她温柔点儿。”   “……”陈啸之一句话都没说。   可是那一瞬间,陆之鸣明显感到陈啸之周身的氛围,凝固了。   陈啸之嘲道:“——温柔有用?”   陆之鸣:“……”   “哥,”陈啸之凉薄地说:“我问你,沈昼叶身边的哪个人不宠她不捧她?别说我妈了,慈老师也宠她宠得要命,小时候我奶奶那么凶一女的,都给我塞零花钱,让我请阿十去吃冰棍。”   陆之鸣:“可你不是最溺爱她的那……”   “……长大了会有改变?”陈啸之冷冷打断他,道:“我问个什么几乎一个都回答不上来,成果成果没有,从简历上看基本是个混子。”   陆之鸣:“没这么夸张吧?小沈怎么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有。”   陈啸之嘲道:“——她还真有。”   陆之鸣:“……”   “当年跟我放卫星,”陈啸之咬着牙道:“让我滚,说我们各自别见面了,以后听听彼此名字就行了,说自己以后不用我在身边,自己也不会忘了我对她的支持,会继续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极尽嘲讽地道:   “这么多年,一个这么招周围人宠的人,就这样?”   “——她自己对得起我?我他妈对她温柔点儿?”   陈啸之嘲道:   “我没骂死她都算好的。”   -   陈啸之刚说完,屎屎就喵了一声,拱了拱他的手。   他低下头,看见那漂亮又娇怯的波斯猫泪眼汪汪,舔了舔他的手心,像是在哀求一般。 第74章 我和她是同一个人。我们有……   -   2008年12月。   寒冬腊月, 京城的光十五岁的沈昼叶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跟在姜英后面,下了公交车, 朝考场走去。   “其实你完全可以在这里止步的, ”姜英开玩笑道:“我以前听说你是为了上高中才……想上高中的话, 你预赛那个名次都够用了。我估计现在校长正等着挖你呢。”   沈昼叶将冻得发红的手指在面颊上按了按,莞尔道:“校长挖不挖我我不知道,但我说不定就直接上大学了呢?”   姜英笑了起来,说:“——这倒也说不定。你又这么努力。”   “十五岁上大学还是早了点儿。”姜英说:“不过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慈老师在远处给他们送考,沈昼叶对着他用力挥了挥手, 走进了复赛的考场。   -   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 复赛其实就是顶端, 省一都已经足够仰望, 已经足以保送,能拿下金牌银牌的决赛, 则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决赛几乎每个赛区只有3-4个名额, 全国参赛的人都不会太多,能超过200人就顶天了,能拿到真正的名次的人更是少数。   沈昼叶在看到父亲的金牌后,一通凌云壮志,但是只有当她以双脚站在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时,才能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所走过的这条路上有过多少硝烟。   ……   沈昼叶收到来自未来的信, 信中提醒她‘复赛拿了名次之后就不要参加决赛了’。十五岁的小姑娘其实一下子就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应该是这次决赛的成果很不理想,至少是被刷了。   否则未来的自己不会说出这种话。   但是复赛的机会摆在眼前,却断然没有不珍惜的道理。   拿了省一等奖就有保送大学的资格了,就算是二三也能降分录取——沈昼叶准备得那样充分,这场复赛连未来的自己都流露着应援之意, 慈老师更是在他们身后照看着他们所有人,她是不会在这里放弃的。   那封来自未来的信中其实说了很多。这封信十分难得一见,是一整篇囫囵地寄来的,连一点马赛克的地方都没有。   二十五岁的她让如今的自己放弃爸爸赋予自己的梦,让自己在复赛之后放弃继续竞赛的想法——然后,又让沈昼叶离陈啸之远点。   ——语气十分严肃。   和上次喝了假酒的模样完全不同。   复赛的考场,她依然和陈啸之不在一个教室里。   十二月初阴着天,昏昏欲雪。   北京的冬天实在是太过寒冷,在气候温和的美东海岸长大的小姑娘边搓着自己的手指边做题。   就算有供暖,那点温度也只是杯水车薪。   风犹如刀刃一般,窗外光秃枝桠被吹得近乎折断,风从密封不严的窗缝渗透进来。沈昼叶冻得手指冰凉红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也无济于事,只好从保温杯里倒了点热水,沾湿了卫生纸,用湿淋淋的卫生纸堵住了窗里渗进来的风。   ……所以要拿陈啸之怎么办?   沈昼叶心中充满纠结,她表白时就已经收到过警告,即使如此她还是拼着一口气问了陈啸之‘你喜不喜欢我’。   如今甚至收到了来自未来的、相当正式的警告……可是陈啸之又做错了什么呢?   沈昼叶:“……”   沈昼叶想不明白,却知道陈啸之所展现出的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她的态度。   ——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的眼中,自己跟玻璃做的似的。   他有时候很凶,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将沈昼叶当成他不舍得碰触的易碎品。他和沈昼叶走在一起时甚至连包都不舍得让她背,连碰都不舍得碰她。   如果说初遇时,陈啸之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恶劣模样,能够让她相信‘离陈啸之远点’是有理由的话——如今的陈啸之,却完全不像一个会伤害到她的人。   沈昼叶困惑地揉了揉脸,觉得有点儿冷,将冰冷的保温杯抱在了怀里。   CPhO复赛要考三个小时。   ——而沈昼叶拼尽全力准备过。   无论考得好坏与否,这都是独属于十五岁的沈昼叶的,她为之拼搏过的瞬间。   -   考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慈老师站在寒风凛冽的考场外,迎他们的考。   冬阳如水,北风如刀,北大附中的校门口就是个风口,将人吹得怀疑人生。   沈昼叶差不多是第一批出来的。   她那考场里漏风,把人冻得哆哆嗦嗦的,连鼻涕都出来了。慈老师看到她就笑着问:“小沈,考得怎么样?”   沈昼叶打着哆嗦说:“还——还好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是最后两道大题时间不太够……”   慈老师笑道:“我觉得你的名次应该不会差……怎么样,小沈,保送资格考虑下我校?”   沈昼叶挠了挠头,莞尔道:“……也不是不行吧,想了下离家还挺近的,可以考虑一下。”   “你这句话还是说给我校招生办听吧,”慈老师几乎憋不住笑:“我一听你选择大学的理由,实在是受不了这委屈。”   沈昼叶也忍不住,腼腆地笑了起来。   “不过也不是不行,除非你那个小男朋友,”慈老师温和道:“你顺便做做陈啸之的工作,一起挖过来算了。”   沈昼叶脸微微有点发红——却不是因为羞耻。   慈老师知道他们交往的关系。   不只是慈怀昌老师,整个竞赛的班级——全班,都知道沈昼叶在和陈啸之交往。那甚至都不需要什么洞察能力。   陈啸之几乎每晚晚自习结束后,都会等着沈昼叶一起回宿舍。男生宿舍楼和女生楼不顺路,但是他每晚都坚持冒着寒风将沈昼叶送回她的寝室楼下。女生宿舍则知道陈啸之因为沈昼叶被学校统一配备的被子冻得感冒,便连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羽绒被都贡献给了这个卷卷毛的小姑娘。   ‘你们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姜英那时笑着调侃道:‘和别的情侣不一样。人家刚交往都黏黏糊糊的,恨不得一天到晚拉手手亲亲抱抱交换口水……’   ‘你俩。’   姜英憋着笑说,‘你俩黏糊都还没黏糊呢,先把被子换上了。’   ……   她抬头看着老人,开玩笑般地说:“我去拉着陈啸之一起报北大的话,那北大招生办得给您发钱,老师。”   慈怀昌教授忍俊不禁,道:“那你入学之后和招生办说一声,我给你点儿提成。”   “……少了我不要的。”沈昼叶哆哆嗦嗦地说:“但是您真想要的话,我明儿跟陈啸之聊聊,拉个皮条。”   拉完皮条的慈怀昌教授笑了起来,伸手在小姑娘头上一揉,将她满头卷发揉得翘翘乱乱的,然后在寒风里,等待其他的同学考完试,自考场里走出来。   沈昼叶不知道把自己的围巾搞到了哪里,冬风不住地往细白脖颈里灌,她冻得不住在枯黄的草坪上跺脚,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走出考场。   姜英,梁乐,陆之鸣,周平……   ——陈啸之却一直没有出来。   要和他分手吗,沈昼叶胡思乱想,心道,看那封信里说得非常严重的样子。   分吗,刚交往没几天分手的情侣多了……陈啸之也没表白过,平时更是连点甜言蜜语都没有,别家男朋友都知道说几句情话,陈啸之则只会拧着眉头和她怼上一通,说过的最甜的话还是‘睡吧’。他虽然不至于从早怼到晚,但也没好到哪去,总之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一个人。   沈昼叶:“……”   赶紧下决定,一个小小的声音催促道。   然后陈啸之单间挎着包,与一个陌生的男生交谈着,从楼里走了出来。   冬阳苍白,天空辽阔悠远,雨雪云如浪花堆积。   少年套着光面羽绒,稍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围巾在风中吹刮。他侧过头与那陌生男孩说话,长腿迈下台阶。   这人侧面也相当好看,有种少年勃然英气。   ……和他说话的人是谁?沈昼叶眯起眼睛,心想这个人我见都没有见过,陈啸之就是和这个野男人说了十多分钟的话,让我在冷风里等了这么长时间?   男人靠得住猪都能上树,我爸就不会让我妈在楼下等这么久……   ……搞不好就是因为陈啸之对我不好才分手的!   十五岁的小姑娘气鼓鼓。   下一秒,陈啸之一转头,看到了沈昼叶。   陈啸之:“……”   他匆匆与旁边那男生说了两句话,就直接朝沈昼叶这奔了过来。   陈啸之脚下踩着如贝加尔湖水的阳光,直奔他家小女朋友的方向——他家小女朋友心里怦然一动,不受控制地心想:陈啸之跑步好帅啊。   “你围脖呢?”陈啸之皱着眉头问道:“你不嫌冷么?”   沈昼叶哆里哆嗦:“好像在包里……”   陈啸之却没等她比比完,直接就把自己的羊绒围巾摘了,密密实实地围在了小女朋友的脖颈上。   被围巾包住的小阿十:“唔。”   这个围巾好暖和,小姑娘惬意地想。   陈啸之不虞道:“你是傻吗,冻成这样不知道围围脖?”   沈昼叶舒服得眼睛微眯:“……唔。”   陈啸之以自己长长的围巾裹住了小转学生,边裹边道:“刚刚见了个熟人,小学的时候认识的,多说了两句——外面风这么大,你在风口等我做什么?不进去等么?”   小转学生仰起脑袋,将脸蛋从围巾中拯救了出来,娇气地开口:“那你出来得也太晚了,我好冷。”   被指责的陈啸之不爽地开口道:“……可是这不是你……”   他还没说完,便看到沈昼叶眯起眼睛,眉眼里闪烁着小小的威胁——脖颈上还围着他的围巾。   ……什么玩意?沈昼叶这混球隔了十年,怎么还是这得意忘形得的熊样?   “……”   陈姓班长憋了气,说:“行……行吧,是我的错。”   ——他道歉怎么这么好玩?   沈昼叶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陈啸之憋气的样子特别有趣,有种别样的吃瘪——他是不是拿我完全没有办法?   沈昼叶围着他的围巾,得寸进尺地说:“陈啸之,我手也冷。”   陈啸之:“…………”   “我等你快二十分钟了,”沈昼叶娇贵地说:“今天还零下哦。所以,陈啸之,你要怎么给我暖手?”   寒风如刀,冬阳又被吹得一点都不剩,远方传来少年人无尽的喧嚣声。   初三四班的班长叹了口气,将沈昼叶冻得发红的、纤细柔软的手指捏在了自己手心里。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沈昼叶几乎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凛冬将至,冬风凛凛。这少年握着她的、肌肤相接的地方却淌过最柔软的电流,与宇宙太初爆炸般的热传导。   ——时间伊始的一切物质都该经历过这个,沈昼叶想。   那些宇宙尽头的、未曾成型的原子,一定也有过这样惊人的碰触。她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栗。   “……这么凉?”陈啸之捏着她的手,倒抽了口冷气:“……你们考场漏风?”   沈昼叶朦胧地说:“……算、算是吧。”   “一会儿带你去喝好喝的汤,”陈啸之将沈昼叶的手握得紧了些,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你别乱动了。”   然后他将沈昼叶的手用力握紧,拉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那一瞬间,沈昼叶突然生出一种朦胧模糊、雾里看花一样的温暖。   他真的会伤害我吗,沈昼叶模糊地想。   ——陈啸之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   初遇时他确实对我很坏,可是后来他躺在病床上对我道了歉……他送我回家,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身上还有为了我留下的四条刀痕。   ——我们会分手吗?   十五岁的女孩有点颤抖地想。   我真的应该离他远一点吗?另一个来自未来的她已经反复地提过三遍。   可是沈昼叶收到过来自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的创可贴——她亲身经历着面前的和过往的一切,走过陈啸之的温柔和他如风的爱意。   ——我们会分手吗?沈昼叶朦胧地问自己。   应该会吧。少年时的爱恋向来如风,我捉住他手腕的时候,心里其实知道没有初恋能走到永远,我和他可能有一天会吵架,会分开,可能连感情也会淡漠下去。   我握住他的手腕的时候,仰望着星空的时候,第一次对他怦然心动的时候,我就是知道的。   ——「我们肯定会分手。」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握住了他。还是捉住了他的手腕。   ……十五岁的沈昼叶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接受这个风险项。   沈昼叶:“……”   她仰望着陈啸之不太服帖的后脑勺儿,这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指,沈昼叶的指尖已经被他暖了过来。   ……我还是写信告诉我自己吧。   十五岁的沈昼叶模糊地想。   可是,长大成人的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我和她是同一个人。我们有着同样的人生,有着同样的人生观。   ……我们同样理智。   理智到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年纪和陈啸之相遇,几乎不可能走到最后。   我和这个男孩肯定会分手,肯定会有纠纷。   肯定会有诸多不快乐,会碰撞,会冲突,会吵架。我躲不过。这些风险我从一开始就明白。   可是,我们都是,知道了这一切后,义无反顾又奋不顾身地,牵住他的手指的。   -   ………………   …………   2018年,9月,旧金山湾。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坐在宿舍阁楼的地板上,衣服摊了一地,她跪坐在地上一样样地收拾,顺便远程遥控张臻的实验。   张臻接触了个新仪器,整个实验A栋的学生里只有一个伊朗的博士和沈昼叶知道怎么用,但是张臻听不懂伊朗博士那口比雅思听力考试还恐怖的蹦豆子英语。   两个人用手语也交流不成功,最终放弃了交流,张臻转而远程求助沈小师姐这个实验之光。   “……对对对,那个是镀膜,”沈昼叶以肩膀夹着手机,叠着自己的衣服,漫不经心地说:“……破仪器主系统是德语的,这边这个仪器应该还没更新英语系统,不过结合我自己的经验,再加上这个设备厂的售后服务的效率,臻臻你还是别指望英语系统了,现在自学简单德语吧。”   张臻绝望地道:“垃圾德国人!”   沈小师姐友好地提醒:“这涉嫌民族歧视喔。”   张臻:“……”   “总之,”沈昼叶将自己的小裙子朝旅行箱里一放:“……你按着我那个操作流程搞就不会有错了。简单德语我会,你碰到拿不准的拍照发给我就成。”   张臻哭着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沈昼叶继续收拾着打算带去印尼的行李箱,想了想,又找出了自己四年前买的比基尼。   沈昼叶:“……”   买回来好像连穿都没穿过吧,沈昼叶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套比基尼,认为它见证了自己苦瓜般的硕博生活——但是如今自己也是个能度假的博士生了,苦涩生活出现了一丝转机。   沈昼叶和比基尼对视三秒,神情冷漠,把三点式比基尼砰地按进旅行箱。   ……这次说什么,都要穿上。   沈昼叶收拾到一半,听到电脑上叮咚一声——她便放下了手头正收拾的旅行箱,查看邮箱。   正是那一瞬间,风呼地吹过,翻开了她平摊在桌上的通信本。   沈昼叶:“……?”   通信本翻开的那一页,又多了一张薄薄的纸。   ——来了封新的信件。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想起自己还没将回信写完,便轻轻翻开了那折得整整齐齐的、来自过去的纸。 第75章 陈啸之只觉得肚腹中,有一……   -   从连续的来信来看, 小昼叶应该是急切地有什么话要说。   二十五岁的她摊开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那张纸干干净净的,十分简短, 以一个小学生般幼稚的字体写道:   「未来, 展信佳。」   可是第二句话就是:「我思考了许多天, 但我不打算离开陈啸之。」   沈昼叶:“……”   她又继续往下看去。   「还有,我复赛结束啦!」   沈昼叶明显地感觉出,小姑娘的口吻和她写字的字体一样,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我考试一结束就跑来给你写信,告诉你这个你经历过的重磅新闻!   我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 有两道题的时间不太够了, 应该和你当时考得一模一样吧……不知道是不是, 但是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隔着如山的岁月, 沈昼叶都能感受到另一个自己的欢欣力跃纸背。   然后年幼的少女又写道:「……很抱歉我我不能够按你说的来做,但是我保证我会对陈啸之那混蛋警惕一点……如果他露出让我不舒服的苗头, 我会第一时间察觉, 并及时止损,放心吧=3=。」   「可是,你经历了一切,给了我你能给出的所有建议。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离开他。」年幼的她笔锋一转,写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毕竟你的信要受到重重限制,我问你理由是徒劳的。但我大概能想到, 你现在应该在陈啸之身边吧。」   是的,沈昼叶轻声叹息。   我就在他的身边。孤独失意,被过往岁月重重碎碎地折磨到夜不能寐。   沈昼叶苦涩地抿紧了唇。   ——信到此为止。   是来告诉她‘我不会和陈啸之分手’的。   -   不和他分手吗?   沈昼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别扭,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正常的展开应该是立刻和陈啸之分手,及时止损, 然后追问‘我的梦想怎么回事’……或者至少拖一拖,多考虑几天,可是年纪尚小的自己直接拒绝了‘和陈啸之分手’这件事。   难道是我打开的方式错了?沈昼叶陷入了迷茫。   怪不得妈妈经常说小孩没有道理可言。明明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听了却都当没听到。   十五岁的中二病真难沟通啊……   ……该。活该十年后过这种苦博日子。   沈昼叶眼前飘过“活该”俩天大的字儿,接着就意识到,她觉得该的就是她本人。   沈昼叶:“……”   活该个屁,我哪里活该了,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沈昼叶仔细一想,认为这终究是自己的人生,总得负起责任来让日子好过一些,便下定了决心,要对中二病的自己耐心一点。   ——我又不会害自己。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奇怪的通信,确实也没有显露过它的目的。   沈昼叶只是隐隐地直觉,认为这一切的都有目的。   她总觉得,通信本可能有极高的自主性,有她所察觉到的和没察觉到的铁则。   ……更有着它自己的意图。   可是它不曾显露出来。   沈昼叶叹了口气,将收拾了打算带去印尼的行李箱暂且扣上,背上了包,下楼,往办公室走去。   -   “嗯,”沈昼叶夹着手机,对着手机话筒说:“……我买了二十三号的机票,离开会的地方不太远……”   她惯常步行去办公室,但那天天却有点阴,海风甚急,风将她的裙摆吹得翩飞。   话筒里,梁乐的声音兴致勃勃:“我也不太远,那我们可以多吃几顿啊!沈昼叶你知道印尼物价有多便宜么?你多换点印尼盾,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搓串串,据说都是沾沙茶酱的,超好吃。”   沈昼叶笑了起来:“好鸭,我看看参会的还有没有熟人?”   梁乐:“行啊,我也看看有没有同学……学妹我们都多少年没一起搓串串了,上一次至少是两年前了吧?”   沈昼叶怀念地说:“两年不止了吧?你出国之后我们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见面。”   “……叫不叫陈啸之一起?”梁乐忽然神来之笔地问道:“——他好歹也算同学。”   “……”   沈昼叶看着面前的物理系A栋教学楼,抬头望向陈啸之的办公室方向——想了三秒钟,问:“……你想和他见个面么?想和他吃饭?你想的话我就帮你问一下。”   梁乐:“……”   “不是特别想。”梁乐冷静说道:“但是毕竟也算同窗一场,感觉有义务一起吃顿饭。”   沈昼叶:“那我回头问问看……”   梁乐:“……你问问吧,毕竟挺久没见的了,十整年了吧?”   狂风中,沈昼叶将眼睛笑成了两弯小月牙儿,问:“什么十年鸭,学长?”   “——从他出国后啊,整整十年了,”梁乐不爽地道:“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想起来我就生气。”   沈昼叶浅淡地笑了下,仿佛没有尽头的、加州的大风吹卷着她的裙摆。   沈昼叶:“……学长,我还想问你一遍,我和他分手,有错吗?”   梁乐:“……”   “……我以前脾气比现在大多了,沈昼叶你如果在以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说‘没错分得好’,”梁乐的声音被沙沙的电流与大风裹住,几不可闻:“……其实我到现在想起都生气。”   沈昼叶笑了下:“可是后来一想,我也太绝情了吧。”   梁乐沉默了很久:“……嗯”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沈昼叶无意识地以手背按了下鼻尖,以鼻音道:“可明明他有过那么多机会告诉我,他都选择了沉默。”   梁乐说:“是。而且他一直瞒着你不少东西。”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按着鼻尖儿,轻声开口:“嗯……我知道。”   “……我总觉得他背负着很多,”梁乐声音和缓:“他那时候看着你的眼神,特别有故事。”   沈昼叶下颌抬起,   然后他忽而笑了起来:“学妹,其实我后来背着你和姜英聊过,我们俩人都觉得你们两个人交往,你一个人开开心心的像个瓜批,可是陈啸之在开心之余,还背负了很多你看不到的重担。”   沈昼叶站在楼下,隐忍着眼泪道:“是吗,都……都过去了,说这么多也没用了。”   梁乐:“……”   梁乐也轻轻笑了下,应道:“……是啊,学妹,都过去这么久了。”   “……,”沈昼叶憋了口气:“但是说我像个瓜批也太过分了啊!”   梁乐:“你不是吗?”   沈昼叶面颊微微发红,仰头看向陈啸之的办公室方向,然后一滴清澈的雨水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啪。   沈昼叶:“……唔。”   她揉了揉眼睛,试图把雨水揉出来,对着听筒里的梁乐说:“学长,我们这边下雨了,我先进楼啦,你看看周围有什么好吃的沙茶串串可以发给我,我们开完会去约着吃完饭。”   梁乐笑道:“行,你进去吧,二十四号会场见。”   “嗯!”沈昼叶笑眯眯地道:“学长白白~”   接着,沈小师姐嘟地挂了电话。   -   天阴沉欲雨,云雾虬结如苍龙。   雨啪砸在她脑壳上,吧唧一声,小师姐被砸疼了,颇心塞地揉了揉自己的发旋儿。   沈昼叶其实身上还残留着点小孩似的毛病——她被雨淋了第一反应是用谴责的目光看老天爷,而不是快逃。她悻悻然地看向天空,然后又被砸了好几颗。   沈昼叶:“……”   沈昼叶正要逃,却突然被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摁着后颈,用力押进了实验楼。   沈昼叶:“……??”   实验楼里,陈啸之的声音在她身后冷冷地响起:“被雨淋了还他妈抬头看一眼?你病得不轻吧?”   她低头一看,看到了陈啸之的篮球鞋和工装裤裤腿,还闻到一股浅淡的、他身上的香水味儿。   “……我,”沈昼叶仍被押着,憋闷道:“……我打算进……”   陈啸之却忽然极其冰冷地问:   “——梁乐?”   沈昼叶:“?”   楼门前的玻璃门一关,大风涌入,雨水哗地落在楼外地面上。   陈啸之松了手,沈昼叶不自在地捏捏自己的后脖颈,正要和他问好。   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听到陈啸之几乎如冰刀般,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和你打电话的,是不是梁乐?”   -   ……   肯定是梁乐。   还能有别人么,会被沈昼叶称为‘学长’的人还有别人?   陈啸之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的语气吓到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   天光昏昏,她穿了条灰蓝色的裙子,几乎是惶恐不安地看着陈啸之,像是受了欺负一般的惶恐。   ——可她一直都被爱着。   陈啸之只觉得自己已经要疯了,头颅中血管发了疯一样的搏动。   2018年的陈啸之想起十年前,那些爱他的阿十的人——她的妈妈和奶奶,班上那些和沈昼叶熟悉的同学,魏莱、姜英甚至梁乐,连陆之鸣都相当喜欢那个柔软又偶尔硬气的、聪慧异常的小姑娘。   连阅尽千帆的慈怀昌教授,最偏心的学生也是沈昼叶。   五岁那年小啸之就知道,小阿十是最招人喜欢的,被爱浇灌的花朵。   他已经过世的奶奶见到小阿十就喜欢得要命,开玩笑说让她来给自己当小孙女;连他父母都喜欢小阿十,几乎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她父亲能将女儿生生抱到五岁,她一喊累就抱起来。而小啸之则是所有人里,最溺爱小阿十的那一个。   他几乎将心——不,整个人都挖出来了。陈啸之那时所有的零花钱都给小昼叶买零食吃,小昼叶凌晨睡不着觉甚至会来拍他的窗户,而被吵醒的小啸之连起床气都撒不出来。   那个小男孩将自己‘一辈子的好朋友’爱得如珠似宝。   ——十五岁的少年,则将他的初恋捧上自己的心尖。   含着怕碎了,抱紧了怕疼了,毕竟他的昼叶那样娇气。   陈啸之将她爱如眼珠,恨不能将他能碰到的整个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   ……可是所有人都爱她。   梁乐、魏莱和姜英。沈昼叶的老师。沈昼叶的师长。沈昼叶的家人——她友谊亲情无一不落,无一不丰满。陈啸之二十年来几乎将自己挖出来的爱意,在她的人生里不值一提。   所以五岁的小阿十回了美国,再也没回来。   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在他面前,对近乎哀求的他,垂下眼睛说:‘陈啸之,我以后不想见到你了。’   陈啸之的眼眶,几乎都因愤怒发了红。   那一切堆就了他孤身一人在旧金山难以入眠的、无数个夜晚,连杯中的水都像是映着她的倒影:沈昼叶泛着光的笑容和手心的温度,她修剪整齐的、细致圆润的指甲尖儿,趴在自己怀中的温热柔软的、发育了的躯体。   可是他算什么?   ——陈啸之算得上什么?   这年纪的沈昼叶,会缺你这点爱意么?   ……   斯坦福物理A栋实验楼,大厅里空无一人,玻璃门外大雨倾盆。   “沈昼叶你哑巴了?”陈啸之嘲讽地看着眼前的沈昼叶,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不是问你么,刚刚你打电话的是不是梁乐?”   沈昼叶:“……”   “怎么说都是当年在一个班里待过的,我记得他。”陈啸之嘲道:“True or false,这么难?”   沈昼叶:“……”   她嗫嚅着点了点头。   “是他,”她哑着嗓子、颤抖着说:“……梁学长正好也、也去那边开会……”   陈啸之只觉得肚腹中,有一把火在烧。   “你前几天打电话的那个也是他吧,”陈啸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俩联系还挺频繁的啊。”   沈昼叶一呆:“也是他,我们大学在隔壁,以前周末经常出去一起吃饭……”   沈昼叶话音未落,陈啸之就泄愤般一使劲儿,一搡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儿。 第76章 ……他在这里,已经快七年……   -   沈昼叶被搡了一下脑袋, 整个人都懵了。   一是小学毕业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做这个动作了,毕竟这个动作用于发泄的话太过小学鸡,沈小师姐经历过的袭胸都比推脑袋多;二来是陈啸之那一下非常使劲儿, 她还挺疼的。   沈昼叶一时之间还以为陈啸之在闹脾气。   沈昼叶呆呆地转过头去, 却只看到陈啸之的背影, 他上楼梯上得头都不回。   天光黯淡,窗外落雨连绵,那高个的青年留下一个冷硬如石头般的后背。   沈昼叶:“……”   错觉吧。沈昼叶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他会因为这点事闹脾气吗?   -   陈啸之那段时间布置下来的科研任务并不重。   不仅不重,甚至还算得上温和——沈昼叶有充足的时间四处乱转, 她将斯坦福的校园绕着走了一圈, 穿过生长着红榕的长街, 心想什么时候也应该去找梁乐玩一次, 顺路去看看爸爸的母校。   沈昼叶想起沈青慈,稍稍凛了下。   他如果看到我这样, 会失望吗?沈昼叶第不知多少次询问自己。   ——看到他寄予厚望的女儿这样无能。   应该会吧。沈昼叶想, 然后她坐在正门小花坛深处的长凳上,在唰然的雨声中按动了一下圆珠笔。   雨雾如纱,群花掩着世间可能好奇地投来的视线。老建筑的雨天有种奇异的味道,像蘑菇,又像岁月的沉淀。   「我收到了你的第二封来信。」   沈昼叶将本子压在自己的膝盖上,草草地写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从我发现通信通道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在想,我该告诉你一些什么东西,才能让你在未来少走弯路,少一些我经历过的痛苦。」   沈昼叶写完那句话,突然发现这句话, 特别像她妈——不对,电视剧里所有妈妈的语气。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沈妈妈的声音和戴春荣李明启老师的声音重叠:‘听妈妈一句劝,和那个男的离……’   沈昼叶:“……”   沈昼叶抬眼一看雨水空濛的天,一阵寒噤。   然后她将那张纸撕了,取了张新的信纸,将写的句子重新润色了一遍。   ……   沈昼叶正认真写着信,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下。   “April,”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你怎么在这?”   沈昼叶一呆,抬起头来,看到加勒特笑得十分灿烂的脸。   “Hi。”加勒特靠在古老的圆拱门上,对沈昼叶笑道。   沈昼叶也温和地笑了起来,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加勒特在她身旁落座:“你在做什么?”   接着,这位一头棕发的、生了双多情眸子的青年笑着问道:“在写什么东西吗——中文?”   沈昼叶知道加勒特看不懂中文,便也不避讳,温和地道:“我在写信。”   “我认识这个……”加勒特眯起眼睛,手指在信纸上一划;“这个词是future,我以前听朋友讲过。”   一阵夹着雨水的风吹过。   沈昼叶笑了笑,说:“是的,念作‘未来’。”   加勒特:“我果然没记错。不过真的没想到你现在还会做写信这种老派的事情……我都很多年没见过别人写信了,现在不都是iMessage和E-mail当道么。”   沈昼叶微一思索:“是这样。其实我生下来之后都没怎么见过写信的人……只知道我父亲以前经常给我母亲写情书。”   “……但是这信我非写不可。”沈昼叶话锋一转:“只有信和邮差能帮我传达到。”   加勒特笑了起来,逗她般问:“那,April,你在写什么?”   沈昼叶敏锐地感觉出加勒特其实并不关心信件的内容——就像他一般也不会关心与自己谈话的内容一般。他很擅长将一个话题顺着向下说,逗女孩子开心,逗话不多的姑娘说话,却并不是真的关心。   可是,沈昼叶想起陈啸之屡屡打断她说话的样子。   现在毕竟毕竟有人愿意听。   沈昼叶轻声道:“……我在写信告诉一个小姑娘,我在现在的路上,走得太累了。”   加勒特:“嗯?笔友吗?”   “算是吧。”沈昼叶想了想,说:“我走得确实挺累的,几乎没有停下过,可是我回头一看,也不知为什么走到了这里。我总觉得哪个环节出了错,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的绝望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   加勒特:“?”   “我小时候特别想当一个科研工作者,”沈昼叶温和地说:“研究天体物理学的那一种,甚至非常狂妄。可是我在一路走来的时候,却因为这个受了许多伤害。”   加勒特奇怪地皱起了眉头。   “走得太累了……”沈昼叶道:“……逐渐磨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   加勒特却忽然疑惑道:“你为什么会坚持下来?”   沈昼叶:“……诶?”   “……您能坚持下来也太神奇了,”加勒特道:“你应该早点放弃的。”   沈昼叶:“……可能吧。”   “你这么可爱,”加勒特笑着道:“我第一面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一朵花。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我可是一点都见不得你受苦的。”   沈昼叶这辈子没听过来自异性的、这么直白的撩人,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加勒特·佩罗塔微微一笑,伸手去捏沈昼叶绯红的耳朵,沈昼叶几乎都不会反抗。他摸到一片温温暖暖柔柔软软的耳骨。   沈昼叶浑身一抖,说:“……别、别动我耳朵。”   夹着课本往办公室走的陈啸之,正好看见了那个场景——古老石门后,沈昼叶在长凳上端坐,风将她的裙角卷起,那一瞬间,一个人抬手,将她的卷卷绒绒的头发撩到了耳后。   ——那个动作像是春夜绕过迎春的风,不太走心,却带着缱绻的暧昧。   陈啸之:“……”   陈啸之表情漠然地朝那方向走去。圆拱石门逐渐靠近,藤萝掩映之下,现出那个撩起沈昼叶头发的男人。   “行,那就不动你的耳朵,”加勒特笑道:“——周末有空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沈昼叶微微一愣:“这个周末?”   加勒特迷人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因此沈昼叶更无从得知,刚上完课的陈啸之夹着书,冷淡地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加快步伐,穿过了遮雨的古老长廊。   然后他将手中的伞一撑,走进了雨里,就像他周围其他的行人一模一样。   仿佛那两个人什么都不是——   ——而他这辈子,都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一般。   -   ……   雨水唰然落在地上,石板溅起万千水花。   沈昼叶想想说:“这个周末恐怕不行。”   然后她严谨地道:“我这个周末有个学术会议,去苏门答腊,周天就要上飞机了。”   “如果可以的话,”沈昼叶抱着自己的信纸,温和地对加勒特说:   “……我们下次再说吧。”   -   沈昼叶写完了那封信。   她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的工程系办公楼几乎灭光了所有的灯,连大学都重归寂静。   窗外落雨连绵,噼啪地砸着窗台,仿佛加州也有雨季似的。   加州好像没有雨季这种东西吧,沈昼叶托起腮,颇为无望地想。   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是全世界出名的,听说一号公路夜里星空就像在宇宙中一般。可以凌晨开车过去,在无人的公路上驻足欣赏。可以爬上车前盖甚至车顶,伸展开双臂。   ——也许该和加勒特试试,一个渺小的声音道,你已经空窗期了太久了。   抛出橄榄枝就好了。   在你这个年纪,爸爸已经和妈妈相遇了。   你一打开朋友圈都是小婴儿的照片,还都是同龄人生的,大学同学居多。他们大多生活美满,晚饭时还会拍下老公做的菜肴,将自己的幸福晒给所有人看。有时就是该做点妥协,重新开始。   沈昼叶:“……”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心中的另一个角却不愿意。   妈妈那样爱爸爸,爸爸也爱她,可是你对加勒特有那种感觉么?   ——再换句话说,加勒特对你有么?   沈昼叶盯着手机屏幕上加勒特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没必要。沈昼叶想。   ——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可怜。   长夜雨水洋洒,沈昼叶将手机塞进自己的包里,微微一理自己的头发,又拿起自己的小雨伞,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下楼时又遇到了陈啸之——他晃着车钥匙走上来,应该是半夜回来拿东西的。沈昼叶轻声和他问好,结果陈啸之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哦’,头都不回地上了楼。   他其实没说什么话,沈昼叶却莫名其妙地,听出了一种扭曲的、近乎崩塌的意思。   错觉吧?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然后沈昼叶撑开伞,冲进了异国他乡的连绵雨夜之中。   -   ……   陈啸之一个人走上扶梯。   夜晚的物理A栋十分宁静,窗外落雨唰然,室内唯有仪器的嗡鸣声。   陈啸之刷卡开了门,他的办公室门窗紧闭,灰尘飞舞。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自己的笔电,可是当他拿起电脑的那一瞬间,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涩的、被蹂搓到了极致的酸痛。   ……他在这里,已经快七年了。   陈啸之将笔记本一夹,又刷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门。   他办公室隔壁是系主任——也就是他的导师罗什舒亚尔教授,分给他的学生办公室。   里面两张办公桌,被走廊条带般的灯光映亮。一张桌上堆着两三件外套,摆在窗口的另一张则整理得井井有条,笔记本和笔筒整整齐齐,印着小猫爪的水杯和一只柴犬屁股抱枕放在一起。窗户没关好,雨水被吹了进来,水流沿着窗台向下流淌。   ——沈昼叶总是忘事。   陈啸之沉默着上前,关了窗户,将雨水隔绝在玻璃外面。   然后他把沈昼叶放在窗台上的东西收了起来,又抽了两张卫生纸,擦干净了她的小零食袋子上的雨水。   在沉沉的雨夜中,陈啸之关了窗就打算漠然转身,准备回家。   而下一瞬间,他却不受控制地转过头,望向沈昼叶的桌面。   夜色和走廊灯的掩映中,陈啸之看见她合拢的笔记本电脑和纸张里露出个角的iPad,她中午拿来压着睡觉的柴犬屁股抱枕,她拿来提神醒脑的薄荷滚珠,还有笔筒里歪歪卷卷地塞着的、一板布洛芬和半卷阿司匹林。   ——她在这里生活。   沈昼叶小熊形状的移动硬盘,雪白胶囊样的蓝牙耳机上贴着柴犬贴纸,陈啸之又看到那本熟悉的、他觉得十分眼熟的藏蓝色的实验记录本。他又翻了下那个本子,本子里空无一物,干干净净的,一个字都没有。   连名字都没写,却泛着岁月的痕迹。   陈啸之冷冷地看着沈昼叶生活的痕迹。   然后他嗤地一声笑了起来——那一声笑容扭曲而崩溃。   ……七年了,他想。   他进来时是个大一的freshman,如今却已是这里的教员——他的头衔甚至远不止于此。   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以那样辉煌的成果毕业,自从毕业后连续两年担任APAPC特邀报告人,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这么多年来,有过许多学生甚至社会媒体来采访他,反复地问他你怎么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人们好奇成功者的历史,想知道他一路是怎样走来的。   ——尤其是陈啸之这样的青年才俊。   陈啸之那时为了采访篇幅问题扯了不少有的没的——但是其实现实就是,这种采访无论是问谁,哪怕回溯时间去问薛定谔去问爱因斯坦,哪怕再往后回溯五百年,去问被教皇活活烧死前的伽利略·伽利雷,问遍古今中外全世界所有的伟大的头脑,答案都只有一个。   ——唯坚持而已。   可是沈昼叶做过么?   接着,陈啸之想起沈昼叶来时的模样。他又想起沈昼叶和那个叫什么加勒特的男人坐在花坛里,那个男的撩起沈昼叶一缕头发,给她披在肩后。那动作陈啸之只有和她最浓情蜜意时做过。   他想起梁乐和沈昼叶甚至约在了印尼。   陈啸之仿佛觉得有意思似的,嗤嗤地笑了起来,手在沈昼叶桌上松松一按。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陈啸之眼眶通红地看着沈昼叶的桌子,知道这张桌子的主人与自己渐行渐远。她人生里从来不缺‘陈啸之’这一个人。   可是他甚至无法发泄。   ——陈啸之仍记得自己最初的承诺。   那可能是他一厢情愿的诺言。   他重重地、痉挛般抽了口气,垂下头颅,那姿势极其痛苦,像是被肩上的诺言与回忆压垮了一般。   陈啸之走出了那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   ……   沈昼叶撑着腮,望向办公室远方的地平线。 第77章 命运的馈赠亦有限度。而他……   -   窗外连绵落雨, 高大树木为雨雾笼罩。   沈昼叶坐在办公室里,托着腮茫然看着窗外,表情犹如失了神一般。   张臻笑道:“干嘛呢?这还没去开会呢, 就已经心野了?”   沈昼叶怅然地看着苍茫大雨, 轻轻摇了摇头, 片刻后她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   “你在走神啊?”张臻好奇地问道:“——根本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对不对?”   沈昼叶呆呆地说:“……这倒不至于。”   张臻:“不至于个锤子……你和你导师商量过行程没有?对了你们从哪个机场出发来着?”   沈昼叶想了想,道:“走洛杉矶那个,洛杉矶的要大一些,从旧金山的话要转两次机,洛杉矶的转机一次就够了。”   “不过你前男友确实牛逼, ”张臻叹道:“这年纪就去这种国际大会议去做特邀报告了——咱俩要是能有他半分能耐, 明年都不用去交延毕申请。”   沈昼叶:“……”   沈昼叶满头包、极其痛苦、极其不愿意被插刀地说:“咱能不提这事儿吗?能翻篇儿不?”   张臻将头拨浪鼓似的一摇, 眼睛坚定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中国好声音, 坚决地说:“我不。毕业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想必也占据了你的。直面延毕的现实吧, 我上个学期就已经接受了。”   沈昼叶心想你妈的你有病吧!   然后她捂住了耳朵, 坚决不听张臻bb。   ……   张臻电脑屏幕上放着中国好声音,刷了会儿微博,又开口道:“博士生专用T恤,月销二十九件,正面印了‘啥时候毕业’,反面印着‘无可奉告’。我觉得蛮好, 咱俩还可以姐妹款。”   “……,”沈昼叶几乎忍无可忍,愤怒拍桌:“谁要穿这种姐妹款啊!”   “不买就算了嘛,”张臻乐呵呵地看着她说:“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呢,对不对?”   沈昼叶坚决地拿了耳塞, 将耳朵塞住,隔绝了张臻牌复读机‘延毕延毕延毕前男友前男友前男友……’的声音。   沈昼叶发现自从‘自己延毕’差不多成定局后,张臻越来越喜欢拿这个他俩共同的伤口涮她……   倒不至于生气,但更不至于觉得好玩。   沈昼叶看看张臻又看看自己,心中泛起的最多的一种情绪,叫‘悲凉’……   张臻这种一个星期能看完三档综艺的咸鱼延毕太正常了,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下一秒,张臻在她肩上拍了拍。   “叶叶,”张臻活像个魔鬼,还把她的耳塞拽了出来:“你前男友回来了,你快去和他商量行程啊。”   沈昼叶:“…………”   -   ‘商量行程’,顾名思义……也不用顾名思义了,说白了就是沈昼叶和陈啸之订了同一趟航班,订了同一家酒店,还订了同一趟回程的机票,他们得全程绑在一块儿。   后天就要出发去苏门答腊,沈昼叶得问他在哪里见面……毕竟他们两个人,是要一起去洛杉矶国际机场,还得坐同一个航班的。   沈昼叶每次见到他都不敢问他——结果这件事就一直拖着。   而如今的陈啸之给她带来的不只是失望,甚至可以用‘破碎’形容。   ……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后天就要出发去洛杉矶——然后去印尼了,沈昼叶深呼吸了下,站在陈啸之的办公室门前犹豫了下:他办公室里居然响着欢声笑语。   里面有个女人笑着的声音,不知说的是什么,沈昼叶隔着门板听不太分明,却觉得应该不是英文,也不是西班牙语。   天地间仍然下着雨,走廊里雨声唰然。   沈昼叶笃笃地敲了两下门,陈啸之平淡的声音响起:“请进。”   沈昼叶深呼吸口气,捏着把手,将门推开了。   陈啸之的办公桌旁站着一个踩着CL尖头细跟高跟鞋的漂亮女孩,天光镀在她蓬松平直的金发上,窗外落雨,她红唇泛着光。   这个女孩子比我高好多,沈昼叶一凛,连背都挺直了。   下一秒,她脑海中一个声音气急败坏地斥道,沈昼叶你是瓜批吗你踮脚做什么!   沈昼叶:“……”   沈昼叶低头一看:“…………”   这姑娘气场怎么这么强大,沈小师姐十分羞耻地站回地面:个子高的姑娘见得多了,怎么就只有她能让人产生踮脚的冲动呢?   “So I will need it,”那女士笑道:“Bring it to me as soon as possible Cal。”   “Got it,”陈啸之的声音也颇为礼貌:“See you tomorrow。”   ——陈啸之居然会用人类的礼节沟通。   沈昼叶感到一丝震惊,接着心里就恶毒地想,陈啸之这种狗东西终于学会说人话了,果然他对漂亮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然后沈昼叶又想起自己前段时间看的某本小说,小说里攻受分手后受养了只鹦鹉——这鹦鹉只会说三句话,分别是攻死了攻凉了和A股崩盘了。   A股崩盘作为诅咒在贸易战的如今看来有点过于恶毒,而且没有民族荣誉感,这个不予考虑;但是沈昼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养一只鹦鹉每天早上用“陈啸之死了陈啸之凉了”来叫自己起床。   ——太他妈令人心动了。   接着,雨声之中,那金发妹踩着CL红底高跟鞋离开,站在门边的沈昼叶稍微让了下,她还说了声谢谢——经过时,沈小师姐闻见金发妹发丝下一阵香风。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冷冷道:“——进来。”   沈昼叶每次进来几乎都固定要挨顿批,不是挨批就是受冷眼——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腹诽陈啸之这人又苛刻又恶毒,当年答应和他交往的时候真是脑门儿被驴踢了。   “什么事?”陈教授往凳子上一仰,瞟了她一眼,冷淡地问:“找我做什么?”   沈昼叶低眉顺目地说:“……也没别的,就是找您商量一下去机场的事情。”   陈啸之连看都不看她,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就是……”沈昼叶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指,犹豫道:   “——老、老师,我们不是要去LAX机场吗?”   ——终于来了。   陈啸之抬起眼皮。   -   “几十公里,要开车过去吧。”沈昼叶无意识地拧着自己的手:“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自己去坐公交车……”   陈啸之那一瞬间,无端地听出了一点可怜的味道。   沈昼叶的确娇生惯养,陈啸之太明白了,这小姑娘其实有种魔力,能将周围与她走得近的所有人都搞得特别爱她宠她。因此沈昼叶肯定没受过在自己这一样的,这么大的委屈。   陈啸之思及至此,哧地一笑,问她:“——你坐公交车?”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又低头,目光集中于屏幕,冷淡道:   “你自己爱怎么去怎么去。”   “那……”沈昼叶顺从地说:“那我就赶早班车了,要不然你把护照也给我,我到了就先把登机牌打出来。”   陈啸之语气冰冷:“不用。”   沈昼叶:“那——也好,在机场见吗?”   在机场见?   陈啸之心里燃起一种复仇般的快意——谁他妈和她机场见?   一个走到哪哪有人疼的,亲手把一手好牌打成这样的,现在居然还流露出来仿佛被欺负过的样子的——沈昼叶到处溜达着泡男人,花坛里被人撩撩头发,到印尼还能和梁乐约一顿饭,我他妈难道还得在那里看她泡野男人?到苏门答腊看她和别人一起吃饭?   ——谁愿意当这冤大头谁当。   陈啸之冷笑一声,道:“你自己顾好自己就行了。”   沈昼叶:“……?”   “机票自己收好。”陈啸之冷淡道:“你自己去印尼。我不去了。”   沈昼叶一愣:“可是我们连机票都买好了——”   陈啸之冷笑着反问:“机票买好了就必须去?”   “酒店也定了,”负责订酒店机票行程的沈昼叶孱弱地说:“返程也定好了……”   陈啸之眼皮都不翻她一下,冷漠地说:“我不去。你自己去听讲座吧。”   沈昼叶似乎眼前一黑:“可你还有APAPC的特邀报告啊?!”   陈啸之翻了页书,表情不变:“不去。你注册会议的时候给我推了。”   “……”沈昼叶卑微问道:“你怎么了?”   陈啸之终于,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沈昼叶:“……?”   “你还是别问了好。”陈啸之说。   沈昼叶仓皇地说:“可是你不能不去。大会方是邀请你去讲讲座的……”   “我为什么不去?”陈啸之嘲讽地说:“沈昼叶,你天天在外面交个朋友开个派对浪得要命,这个我先不说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研究做得怎么样了?”   沈昼叶一瞬之间呆住了。   “......研究做的不行吧,”陈啸之嘲道:“精力都花在别的地方了。沈昼叶你还去苏门答腊和梁乐吃饭,和他约了一堆吃喝玩乐的地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模样靠什么做研究?靠什么搞科研?我让你去开会是让你去干这个的?”   沈昼叶呆呆地看着他。   “能力不行屁事多,”陈啸之淡漠道:“但是既然我承诺了你,让你去参加这个会议,那你自然可以去参加。”   “——至于我,”陈啸之对沈昼叶轻飘飘地道:“特邀报告的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也算不上什么荣誉,也不想和你同流合污。你自己去参会吧。”   那其实算不上骂。   也很难算得上羞辱,是陈啸之内心所想。   可他说完那句话,沈昼叶眼眶忽地泛起了一丝红色。   ——是因为屈辱?还是什么别的?陈啸之无暇分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当冤大头了。   “你自己去吧。”陈啸之对那时站在WRX他面前的沈昼叶,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拒绝,和你一起去。”   那是明目张胆的嫌弃,拒绝“同流合污”。   沈昼叶怔怔看着他,眼珠泛红,嘴唇也红得像初春的樱桃,面颊却苍白得毫无血色。   陈啸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甚至不觉得这样她可怜,只觉得这是她应得的罪孽。   她仓惶地点了下头。   -   陈啸之那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面前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命运的馈赠亦有限度。   而他的,几乎已经到了头。 第78章 沈昼叶被缩小版的自己气到……   -   沈昼叶走出陈啸之的办公室时, 心态还有种出奇的平静。   雨水瓢泼一般下着,像是有强空气团袭击了加州海岸,这雨水已经连绵地下了数日。   能出去旅游不开心吗?   沈昼叶自嘲地摇了摇头, 觉得陈啸之作为老板还是很厚道的, 开会也没花学生的钱, 至少十分大方。沈昼叶只换了点印尼盾,用以在当地买东西用。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   ——好像和陈啸之认识一整十年了吧。   沈昼叶有些恍惚地想,十年前,2008年奥运会刚结束的那个九月中旬是她第一次遇到陈啸之,十一月和他在一起, 如今是2018年的九月中旬。   的确已经满了十年。   沈昼叶试图笑了下, 却发现笑不出来。   她合上门, 在陈啸之的办公室门前站了一会儿, 仰望着连绵落雨的晦暗苍穹。她看着天河自云端倾泻,檐下雨水连珠。   然后她无意识地伸手蹭了下面颊。   ——手上全是水。   沈昼叶以手背磨蹭了一下眼眶, 发现自己在哭。她发现自己在流眼泪的下一秒, 一切因麻木而消失不见的痛苦,终于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几乎将沈昼叶溺毙。   她在陈啸之的门前站了许久,只觉得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她终于连最后一丝珍珠般的记忆都被摧毁殆尽,废墟残垣之上沈昼叶的肉体如溺水的人一般挣扎,最终坠落了下去。   ——这种生活从来没有半分可迷恋之处。   -   沈昼叶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坐在物理实验A栋顶楼的、落满灰尘的楼梯上里偷偷地流眼泪。   她已经不习惯将眼泪或者是任何脆弱示人, 沈妈妈年纪大了,沈昼叶不愿意让她担心,而朋友们终究不是她的情绪垃圾桶。   不就是这点事吗,沈昼叶擦了擦眼眶心想:陈啸之讨厌我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他从将我招回来的那一天就鲜少有好脸色,厌恶我厌恶到连一起去开会都不愿意, 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   他应该不是恨我一两天了。可他也许也不是恨我,只是想要折磨我的精神。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啸之因为不愿意与我同去,甚至连特邀报告都不做了。   他已经厌恶我,到了这个境地。   可他明明却又能对人很温柔,很和善,他小时候对我就很凶,可是他对外人又可以那样和善,里面的欢声笑语,里面的笑语晏晏。   沈昼叶泪水吧嗒吧嗒地往外滚,心里像有把火在烧,将仅剩的方寸都烧成了灰烬。   她听见楼下陈啸之冰冷刺骨的声音问沈昼叶在哪,又听见办公室门合拢的声音,他的脚步声下了楼。沈昼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无声地痛哭。   这个人曾给年少的她带来慰藉。   ——如今却又这样的恨她。   沈昼叶近乎绝望地掉着眼泪。   像一团被所有人讨厌的垃圾,或者是滚进鞋里的石头。   -   ……   “你导师找你来着,”沈昼叶开办公室门时张臻微妙地开口道:“挺急的。他给你留了点东西。”   沈昼叶哭过之后眼眶并不显红,因此别人也看不出她哭过。她只是苍白地笑了笑,接着在桌上看到一张纸条,那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写在一张废稿上,一看就是出自陈啸之的手笔。   沈昼叶心中疲惫至极,把那张纸条一团。   张臻:“……”   “我明天也不来了。”沈昼叶笑了笑,对张臻道:“我好好收拾行李,后天早上出发。臻臻想吃点什么吗?我今晚上去趟超市。”   张臻震惊地说:“你……你没事吧叶叶,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昼叶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她的脸色几乎如鬼一般苍白。她将笔记本电脑线拔了,将桌子上的东西胡乱一团,通信本、小猫杯子塞进自己的包里,连笔记本电脑都一并兜住,张臻甚至看到她收拾东西的手指发着抖。   张臻震惊道:“他不会凶你了吧——”   沈昼叶仍是摇头。   张臻:“你们起冲突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开会的吗?”   然而沈昼叶只是发着抖收拾行李,又抱着东西离开了现场。张臻直觉沈昼叶的状态极其不对,可是还不待她说下一句话,沈昼叶就拿起了伞,抱着自己在办公室的那些必需品,冲了出去。   “昼叶!”张臻自门口探出头,焦急地喊道:“你怎么了!”   沈昼叶却连回答都不回答。   张臻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是沈昼叶冲下了楼。   -   雨水倾盆,路上水流如川,榕树气根被吹黏在一处。   沈昼叶在大雨里顶着伞走路——她有点跑不动,喘不上气来,况且她还抱着一堆非常沉重的、她要带走的东西。   她在雨里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回宿舍,裙角被雨水打得湿透,薄薄的裙子黏在腿上。   沈昼叶走到自己住的宿舍小楼时,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进门的时候还没抓紧包,将所有的东西都坠在了地上。   沈昼叶疲惫至极,她拖着所有的东西上了楼,把自己锁在了房中。   -   张臻坐在办公室里,身后的门突然又一开,陈啸之漠然地问:“沈昼叶回来过没有?”   张臻说:“回来过,但是好像不太舒服,刚刚走了。”   那一瞬间,陈啸之的脸色不辨喜怒。   他走到沈昼叶桌前,看到她收拾得一塌糊涂的、连电脑都拔走了的桌子。   陈啸之:“……”   他表情极为难看。   张臻总觉得陈啸之好像也不太对劲,迷惑地道:“她走的时候拿了不少东西,应该是要带去苏门答腊那边,老——”   ‘老师’二字居然说不出口。张臻神情一下漂移,想起陈啸之年纪应该也比她小点儿,心想这怎么叫得出老师俩字啊……沈昼叶真可怜,她这还是以前的同班同学呢。   然后卑微博士张臻做好了心理准备,恭恭敬敬唤道:“——老师。”   陈啸之瞅了她一眼。   “不用叫老师。”陈啸之淡漠地道:“她回来之后告诉我一声。”   张臻想说沈昼叶应该不会来了,她好像真的挺难过的,我们这群人里最惨的就是她了你能对她好点吗——可是张臻最终没有说。   没有必要,张臻带着些微的难过想,沈昼叶并不需要这个。   ——也不需要对面的这个男人。   张臻轻声说:“好的。”   张臻推测两人应该是起了冲突——而以她对沈昼叶的了解,她极有可能是挨骂的那一个。   因此在陈啸之走后,张臻去看了一眼他放在女孩子桌上,又被她一团扔到一边的那张纸条。   会是道歉吗?   张臻知道像沈昼叶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孩几乎无法拒绝他人的歉意。   ——然而当张臻展开纸条,便发现了不是。   那张纸上,只写着一行会议的地址。   -   ……   他为了不和我一起去,宁可放弃特邀报告的机会。   APAPC的特邀报告。   沈昼叶突然发现,这和他们分手的原因何其相似。   沈昼叶被这种偶然击倒,蜷缩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她宿舍天花板上贴着有细纹的墙纸,在黑夜里泛着细细的、流转的光。   墙上贴着她父亲的照片,沈昼叶想起这一切的源头,想起十五岁的那一年她所作所为的一切,想起那一年陈啸之对她的百般呵护和爱恋,和她最后时刻忍着眼泪对陈啸之说的“我们分手吧”。   沈昼叶在黑夜里难受到干呕,脑子里思绪乱成一团麻,心想我现在还算什么呢?我过去好像也不算什么。   沈昼叶浑身发着抖,几乎想把自己化成灰烬。   那是一种极致的、她甚至无法忍受的羞辱,叠加着朝她袭来。十年前陈啸之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对她下了跪祈求原谅,沈昼叶那时连理都没理。   如今却仍能用这样的方式伤害她。   WRX他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的,他明明也可以对别人温柔的,陈啸之对那个金发女郎温柔的模样令沈昼叶难受到蜷缩进了被子——他只是不愿意对你而已。她对自己说。   ——你不曾特别。   十年啊,沈昼叶又仓皇无措地想。   我曾经深爱宇宙与一切真理,我曾经爱慕一个与我志向相同的、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   我曾在深夜里踽踽独行,我在凌晨时分入眠。我将我所有的一切都无条件地奉献出来,并得到一张空白的答卷。   我年少时梦想着一切的美好,拥有一切锐利而骄傲,我梦想我成为世界的中心,梦想我得偿所愿,背负着一切将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对我寄予厚望的前辈和老师的期望。   我从灵魂深处,渴望着他们骄傲的目光。   可是我连哪怕一样,都没有得到。   沈昼叶哭得发抖,哭成一团,她听见门上张臻轻柔地敲了两声,问她“叶宝吃不吃饭”,她极力忍着鼻音说“我不吃”。   张臻在门外温柔地道:“……给你留了西红柿蛋汤,在厨房里,饿的话自己热着吃哦。”   沈昼叶颤抖着呜了一声。   然后她轻轻地,抽抽噎噎地下了床。   如果有人注意她的影子的话,会发现沈昼叶真的已经非常消瘦了。   张臻已经离开了她的门前,沈昼叶趁着昏暗的光线,从自己拿回来的东西里寻找自己的本子。   本子并不难找,沈昼叶发现自己还把电脑给磕坏了——这个笔记本还是她研究生入学时换的,钢筋铁骨铁骨铮铮的阳极氧化铝合金外壳,金刚石刀都难以留下痕迹,此时硬生生磕进去了一个角。   沈昼叶难过得打嗝,将本子翻开。   ——来了新的信件。   她眼眶里都是泪水,将来自过去的信打开。   长夜漫漫,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雨水浇着窗户,上一封信是沈昼叶想方设法凑的解释,劝说对方远离陈啸之,远离竞赛,找点别的有趣的事做一做——   然后,沈昼叶看见信纸上三个以油性笔写就的大字:   「我不想。」   -   ……最后那句号,还特别大。   感觉都不是个句号,是个碗,表示坚定不移,我坚决得去要饭。   沈昼叶气得几乎睡不着,眼泪掉的更凶了,心想我叛逆期的时候我妈也这么辛苦吗?没有吧?我小时候明明很听话很懂事的一个好孩子,尤其爸爸去世后对妈妈百依百顺,我妈绝对没经历过这种女儿——十五岁的小屁孩怎么能说出这么没礼貌的话来?   我难道不是为了她好?   活——下一瞬间沈昼叶拼尽全力忍下了下一个“该”字,告诉自己:那是我,那是我,我一点也不活该,沈昼叶是无辜的。   这小昼叶他妈的是假的吧,25岁的沈昼叶气得几乎想摔本子摔笔,接着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确实是这德行:认准了一个方向就倔得拉不回来,是24K的沈昼叶所作所为。   但是给我听劝啊!!   我不害你啊——!   信的下方,列了一二三,三条理由:   一、竞赛到了家门口了不打白不打,我复赛名次不错,决赛我一定要坚决参与,不打退堂鼓。   二、陈啸之好帅一男的,他跑了我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好看的男的了!他真的赏心悦目。不分。   读信的沈昼叶:“……”   沈昼叶气到七窍生烟,几乎磨起了牙——什么玩意?!   她转念一想,当时还真是这念头。   陈啸之长得确实不错,又俊又硬朗,是个阳刚聪慧的长相,运动体育成绩长相没有一样是拿不出手。   “……”   人生重来算了,你妈的。   这是什么,命中注定的悲剧吗。   沈昼叶将信纸翻了个个儿。   反面一行字:   「三、我觉得天体物理真的很好玩,十分谨慎地想过了,能走多远算多远。」   沈昼叶:“…………”   ——厉害了,大昼叶想。   小昼叶的确是个人才,这他妈是连一条,都没打算听啊。   -   ……   沈昼叶被缩小版的自己气到气绝,加上陈啸之,第二天便在自己的小阁楼里窝了一天,把行李箱严严实实地收拾好了,护照签证挨个检查了一遍。   她一整天没去办公室,到了晚上就收到了陈啸之的微信x1,质问她今天为什么没来。   沈昼叶看到他的消息都难受到胃里发烫,想到陈啸之讨厌自己讨厌到连走都不愿意和她一起走就觉得喘不过气地难受——要不然放弃这次联培的机会回国算了,对周院士道个歉,直接坦白自己浪费了这次联培的机会。   平心而论,陈啸之作为导师而言,其实比她的小老板李磊不知好到了哪里去,可以说完全不是同一类人——放在一起比较,都是对陈啸之的羞辱。   陈啸之能力超凡,治学严谨,学术态度极其端正。而且他脾气虽坏,却容许学生犯错,自己则随时做好了学生犯错的后一手准备。对出错的地方十分认真,势必要给沈昼叶讲到明白为止。   ……还特别的大方。   差不多是最受欢迎的那种少壮派导师了。   有钱,有能力,有耐心。   沈昼叶原先在李磊手下时,几乎什么都要自己摸索,连最基础的实验数据分析都要一篇篇的找文献,再低声下气地询问别的组的师兄师姐,让他们教自己。   -   次日飞机在上午十点钟LAX机场出发,沈昼叶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参加会议,一旦出了门,上了大巴之后也觉得没有特别的惨。   进去的长马路上竖着LAX三个巨大的英语字母,天阴沉沉的却没有下雨,飞机应该能够正常起飞。   沈昼叶一个人打了登机牌又办了行李托运,拎着自己随身的小包过了海关,检票上了飞机。   飞行时间二十多个小时。   沈昼叶在机舱内坐定,看着自己打印的2-D靠窗一排的登机牌,茫然地靠在窗舷上。   陆陆续续的有带着孩子的母亲、西装革履的人们经过,并在公务舱落座。公务舱宽敞得多,确实相对舒服一些——那毕竟是二十个小时的航行。   “The plane is about to take off……”机长的声音响起,“……Please set your phone to airplane mode and……”   沈昼叶抱着座位上的小毯子,又抱着自己的通信本,她身边的那个座位居然空无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旁边没有人选的座位,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啸之好像也没有退票。   机长的广播声被沙沙的电流声隔断。   她关机前看了一眼手机——昨天陈啸之的微信她还没有回复,他却在十分钟前又发来了一条,问:“你上飞机了?”   沈昼叶抱着毯子,轻轻地回了句“要关机了。” 第79章 当代社会丢手机,就意味着……   -   沈昼叶回了那一句后, 陈啸之似乎又说了什么,可是她连点开都没有点开。   然后沈昼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她发来了微信。   ……周院士。   空姐穿着高跟鞋穿过走道,提醒乘客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沈昼叶打了声招呼, 示意自己过会儿再关, 然后将和周院士的对话框点开了。   周院士近年身体欠佳, 连自己组里的事都有些力不从心,几乎神隐,他们有限的沟通甚至仅限于六月份时沈昼叶发微信祝他的那一句端午安康。   那时周院士很和蔼地回复了一句“谢谢小沈。”   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周院士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毕竟太忙了,早年他曾是中国凝聚态物理的中流砥柱, 如今更是学界泰斗。他每天要见的人要忙的事不计其数——周院士什么人都见过, 而一个渺小平凡的学生, 在其中微不足道。   周院士关切地问:“小沈, 最近科研做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沈昼叶看了一眼窗外阴沉辽阔的停机坪。   洛杉矶天穹很低,雪白大鸟穿过晦暗无光的云层, 机翼静谧地搁置在她的身后, 登机口的梯子被撤去了。   沈昼叶想了很久。   然后沈昼叶怅然地叹了口气,给周院士回复道:   “老师,我说实话,不是特别想继续念下去了。”   从国内的时间来看,周院士应该已经睡了,因此他暂时没有再回复。   空姐走了过来, 在沈昼叶座位上轻轻一拍,示意她开飞行模式。   沈昼叶温温一笑,习惯性地将手机关上了。   -   沈昼叶身旁的座位始终无人问津。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沈昼叶整个人都被向后一拉,感觉极其的沉重。她那一时间想起, 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轰鸣。   冲向天空,降落于地……这是每一趟跨越地球的飞行之中,最富有惊喜的两个瞬间。   连过山车都无法比拟。   她年幼时曾用‘挣脱重重的束缚,变得自由’来形容飞机克服重力做功的行为。   现在呢?沈昼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只是觉得自己被向后拽了下。   飞机向上飞行。沈昼叶朝窗舷外看去,看到一切都变得极其渺小。   巨大的、她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登机口的LAX机场变成了地面上的模型,汽车变得像孩童的玩具,葱郁森林则看上去像她小时候踩过的、家门口的草坪。   沈昼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是她五岁那年从华盛顿飞回北京。   然后她在北京的奶奶家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   1998年的一切都像是被笼罩在了金色的光晕里——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记得那段时间的快乐,她踩过的水塘,跑过的、长着老杨树的宜春胡同,站在胡同口躲日头的小贩大叔。   ——还有她童年的玩伴。   沈昼叶记得那是个男孩。   她二十年如一日地记着她的好朋友手心的温度,没能忘记那小男孩打架破了皮的、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他牵着自己的手,躺在天文台地板上仰望的星空。   还有那时在天文台值班的、放他们两个人进来的大学生,以卡带公放的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二十年前卡带里的女声犹如糖果般甜蜜,邓丽君温柔地唱道: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无忧无虑,一切都如诗歌一般。   上世纪末尾,一个晚春之夜。在早已被拆掉的天文台冰凉的地板之上,她的好朋友无意识地攥紧了她小小的手,对小小的昼叶说:   “……你一定会成为很伟大的人的。”   “我相信你。无论怎样都信。”   沈昼叶一时之间眼眶又有点发红。   那个对她说这句话的男孩,现在怎样了呢?是否已经长大成人,有没有淹没于浩茫众生?   ——他如果看到如今的我,又会怎么想?不对,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儿时戏语?   客机冲进一团湿黏的迷雾,微微颠簸起来,但是终于达到了稳定的飞行高度。沈昼叶自嘲地一摇头,摸出自己的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了通信本。   ——飞行时间要足足二十个小时,反正总要回信,不如现在写了算了。   正好外面也阴沉沉湿乎乎的,正好是个能反映她心情的好天气。   沈昼叶这么想着,将中性笔帽一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光线便降临于世。   一缕金光熹微地落在信纸上,沈昼叶惊了一下,抬起头来。   那一刹那,千万如创世之初的金光绽破暗厚积云,飞机冲出灰沉,山岳般的云雾。   玫瑰色的天空下,恢弘辽阔的大海出现在沈昼叶的面前。   像是全新的希望。   -   黑夜里,沈昼叶开着头顶的小灯,肩上披着头等舱的小毛毯,重新读了一遍回信。   机舱里的小孩正在小声央求他妈妈读童话,大多数人都睡了,将座椅放平,宁静机舱中传来细细的、几不可查的鼾声。   沈昼叶将过去的自己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打算以一个和缓的方式重新讲讲道理,然而她重读之后,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尤其是油性笔写的那三个大字“我不想”……   简直就是在找揍。   十五岁的我到底是什么狗玩意,成年人气得要命。   沈昼叶这次严肃地讲了道理,写了洋洋洒洒一两千字,旁引博征引经据典,充分运用了四种记叙文的论证方式,甚至加了点威胁,完事将落款一写,夹进了本子。   一气呵成。   关于时间旅行的大多数理论,都停留在空想之上,最多也不过有一点数学理论上的支撑。   沈昼叶听过许多故事,以科幻居多,无怪乎是改变了过去后自己的存在被抹消,或者过去的细节被改变了一点之后,有许多有妻有女的人,连带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子女,都被连带着一笔抹消。   其实大多数人,如果知道自己可以改变过去的事情,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去影响过往的话,都会十分谨慎。   ——因为有“蝴蝶效应”,原来是指在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细微改变,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长期巨大的连锁反应的,混沌现象。   相对简单易懂的动力系统尚且如此,人们连钻研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极其细密的时间系统会不会具备这种效应发生的可能性?   ——没人知道。   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相信:‘有。’   没有人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现今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被作为另一个分支彻底抹消,还是会遭遇什么不测?   这也是沈昼叶在通讯伊始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的原因。   可是,沈昼叶看着满天的繁星想:如今的我,就算被抹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在这个应该成就了一番事业、闯出一片天地的的年纪上,成为了一个她连想都没想过,她会成为的人。   陈啸之已经将她视为了不愿相处,甚至不惜放弃特邀报告也不愿一同远行的存在。   ——我欠所有人一句对不起。沈昼叶想。   对不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以鼓励的目光看我的长者,一路走来鼓励过我的、相信我一定可以的朋友。   更对不起年少的我自己。   一无所有的沈昼叶,被一个更成功的、更顺利的她自己取代,是一件好事。   那念头如鬼魂一般冒了出来,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空落落的疼痛。   她将窗板合上,拧上了灯,调了调座椅靠背,慢慢地仰躺在了柔软的凳子上。   -   ……   丧完之后,祸不单行。   沈昼叶在苏门答腊,下了飞机还没有二十分钟,手机掉了。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甚至十分迅速,她到了之后只是开了机,出了海关,在机场拿了当地手机卡之后想给手机换上,一摸兜——手机无影无踪。   沈昼叶:“……”   沈昼叶彻底懵了,她几乎把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随身带的包里,口袋里——可她已经用了两年的那部手机就是消失了。   那工作人员为难道:“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也没有看到。”   沈昼叶:“……”   沈昼叶心痛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帮我留意一下吧。”   工作人员:“当今社会丢手机可太恐怖了。”   沈昼叶叹了口气。   当代社会丢手机,就是意味着失联。   微信还绑着国内的号码呢,手机用了两年,微信也没退出来过,密码忘得精光。沈昼叶心中苦涩的泪水哗哗地往外流,想起现在这个没有验证码就寸步难行的世界,感觉自己完了。   要钱没钱,要手机没手机,人间失联,唯一的好消息是带了笔记本,至少能用笔记本登一下有设备锁的QQ。   沈昼叶留了个酒店的电话号码,打车离开了机场。   沈昼叶那天行程赶得要死,第二天就是正式会议,这是最后的注册时间,她还得赶着去注册,然后还得去酒店check-in。   沈昼叶瞅了瞅身上,发现自己总共带了不到一千人民币的当地货币,差不多是个要客死他乡的意思。   -   印尼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风也颇大,在街上走了几步居然飘起了雨。   APAPC办在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   学术会议的举办规格都相当高,光租赁场地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沈昼叶撑着伞走进分会场时被酒店富丽堂皇的程度惊了一跳,感觉自己差不多是度假来了。   “我注册一下会议,”沈昼叶狼狈地掏出自己的护照,交给注册台的志愿者:“……上上周网上付款的。”   参会志愿者都忙疯了,飞快给她注册,光速将参会纪念品的本子包笔u盘……等一干物品,塞进沈昼叶的手里,一招手,示意下一位快来。   沈昼叶:“……”   沈昼叶小声说:“那个,天体物理分会场的陈博士来不了了……”   “这个我知道了,”那工作人员狼狈地道:“——他用邮件说过,特邀报告来不了了,他不是要去度假么?”   ——度假?这是什么恶毒又敷衍的理由?   沈昼叶卑微地说:“那、那行……吧。还有,我能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梁乐的注册信息,联系方式吗?”   工作人员表情凄惨,飞快一挥手,示意她去别处,沈昼叶转头一看——她身后排着超长的队,一个拿着澳洲护照的、膀大腰圆秃头中年男子,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沈昼叶:“WRX……”   秃头不爽地,将护照在手中叭地一拍。   反正梁乐啥时候都能找……   沈昼叶面对这种体格比自己大的人格外识趣,抱着自己的行李箱,立刻拖着行李溜了。   她刚走,工作人员就突然一愣。   “等等,”工作人员呆呆地道:“刚刚来注册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沈昼叶?”   另一个人看了一眼注册表,说:“……是啊?”   “……”   “…………”   最开始的那个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把手中的护照一推,朝外追,大喊道:“沈小姐——!”   “沈小姐!”他凄惨地大叫道:“沈小姐——!!你失联快三十个小时了,陈教授以为你出事了,现在在满世界找你呢——!”   然而,丢了手机的沈昼叶聋得不行,脚底还抹了油。   一眨眼的功夫,沈小师姐撑着伞,溜得连影子都没了。 第80章 沈昼叶心想也就是我脾气面……   -   沈昼叶没带手机, 离开会场后却一时也不想去酒店办理入住,便在街上游荡。   雨雾茫茫,她撑着伞走在喧嚣的长街上, 在附近街上买了削成玫瑰的芒果, 那些摊贩说着一口塑料英语, 沈昼叶听了许久才听明白是多少钱,将钱给了他。   手机被偷这件事对人的冲击是很大的,何况是在异国他乡。那毕竟是个常年握在手里的玩意儿,原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低头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找自己的生活必需品。   丢了之后总有点空白之感, 像是把自己的手都丢了。   但是再抬起头看向人间时, 这个世界却全然不同了。   像是切断了所有的联系, 没有社交网络, 没有哪怕一个人能联系到自己。   如果想从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吧。古时的人们换个地方就能够隐姓埋名, 可是现代科技这样发达, 在信息时代的正当中,人不可能消失得彻彻底底,总有千丝万缕的东西将自己束缚在原处,令自己难以脱离这个令她疼痛的世界。   天气黯淡,棕榈树被风撕扯,狂风吹卷着她的头发, 沈昼叶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她路过一所印尼的小学,看见里面肤色与她不同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欢笑奔跑;街上有年轻的情侣戴着头盔骑摩托车——女孩抱着男孩的腰,他们改造了油门,轰鸣震天,嗡地飞驰而过。   沈昼叶看着他们, 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和陈啸之如此。   少年时的陈啸之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凛冬时分的小胡同。   梧桐树光秃秃的,如刀朔风迎面吹来。少年被吹得脸泛红,那时还是个初中小姑娘的沈昼叶则坐在少年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的腰,将脸温暖又依赖地埋在了陈啸之的羽绒服帽子后。   沈昼叶:“……”   沈昼叶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陈啸之已经厌恶她到了那样的程度,几乎连看都不愿意看她。   沈昼叶只觉自己年少时的欢喜不应有这种结局——他们可以天各一方,可以娶妻生子各自前往下一段人生,就像沈昼叶分手时和陈啸之说的那样。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碎得如此彻底。   沈昼叶以一种悲哀的目光目送着那些年轻孩子们的背影,来自广袤海峡湿润的风吹过她的双腿。沈昼叶知道自己不能任性太久——她得回酒店和所有人联系一番。   她已经人间失联太久了。   然后沈昼叶用力按了下裙摆,拉着行李箱,伸手拦了个车,回了酒店。   -   沈昼叶本来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找她——她妈妈这几天比较忙,系里的事情一堆一堆的,听说过几天还要去评审项目。沈昼叶和她说了自己下飞机的时间,和下飞机之后要做的事情,沈妈妈应该是对她最放心的一个。   没想到她刚进度假酒店要办入住,正朝外掏着护照呢,前台的小姐就一抬手示意她等下,道:“您稍等。”   沈昼叶:“……?”   然后前台的漂亮小姐姐拿起电话,照着便条上写的号码回拨——五秒钟后电话接通,她说:“Yes, She is here.”   “……”   “……Yep, Checking in.”   这是什么,怎么了?沈昼叶完全没反应过来,却隐约也能觉出来这是有人找她找到酒店来了。   前台小姐对着电话听筒,温和道:“Sure.”   然后那位小姐转过头,对沈昼叶柔和地说:“陈先生想让您接一下电话。”   沈昼叶懵懵的,手里还举着一根戳着芒果的棍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心想陈先生——陈啸之?   他找我做什么?   沈昼叶接过电话,小小地喂了一声。   听筒那头:“……”   沈昼叶隐约听到粗重的喘气。   这怎么了?   “喂?”沈昼叶呆呆地问:“……Hello?”   “……”   然后陈啸之开了口。电话里他的声音沙哑而粗重,近乎颤抖道:“……微信为什么不回?”   沈昼叶完全懵着:“……我上飞机了呀。”   陈啸之那头电流声哧哧啦啦,问:“你不是北京时间三点钟要在首都机场中转?”   沈昼叶说:“……我怕丢,没带我在国内的手机卡。”   听筒里陈啸之抽了口气。   “下飞机呢?”陈啸之声音近乎咄咄逼人:“回个微信很难?”   沈昼叶心想这怎么了,怎么搞得好像挺在乎我的似的,明明现在讨厌我讨厌得要命,要不是我是你学生的话你连句话都懒得和我说,出国连机票都能鸽,因为讨厌我连他妈的大会报告都不来做……   在乎?   顶多是怕出事吧。   沈昼叶诚实地回答问题:“手机可能是被偷了。”   陈啸之:“…………”   “……那时候刚下飞机,”沈昼叶垂头丧气地说:“一摸口袋手机没了,总之现在是真的没手机,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和我说了什么……有什么事吗?”   “……”陈啸之在那头立即冷冷道:“有什么事吗?你再说一遍?”   “……”   你妈的。   沈昼叶痛苦地心想等我心态好点了我一定要把你婊满知乎外加我校BBS让整个未名湖居民都看看谈错了恋爱的下场……然后她卑躬屈膝地说:“有什么事吗,老师?”   陈啸之终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冷漠地说:“没有。回我微信。”   沈昼叶心想也就是我脾气面面的,换别人都要杀上去了……可是她心里活动都没结束,下一秒电话嘟一声,十分冷淡地挂了。   沈昼叶:“……”   前台小姐:“……?”   沈昼叶看着手里被陈啸之挂掉的电话,憋屈得要命,对前台妹妹说:   “……打……打完了。”   -   手机丢了,沈昼叶没立即去买。   一来在外国买手机联保很麻烦,二来她又有点穷,资金协调不上,三来她iPad和笔记本都随身带着,iPad连上Wi-Fi之后可以同等替代手机的功能……   至于买手机,则可以缓两天。   海浪翻涌,白沙滩上笼着浓重的阴霾,海雾涨起。沈昼叶连上度假村的Wi-Fi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了一下微信:她妈妈果然找过她,问宝宝是不是下飞机了。   沈昼叶如实回复妈妈,接着一检查,发现微信里39条未读有一半都是来自陈啸之——他打了近二十通语音电话。   沈昼叶:“……”   沈昼叶被他伤得透透的,只简单扼要地、应付式说了句我现在靠Wi-Fi活着,便退了出来,点开了周院士的对话框。   她在上飞机前发泄般对周院士说了句“我不想念下去了”,虽是沈昼叶心中的真实所想,却用词太过极端。沈昼叶不能说自己对周院士没有负面情绪——她本来在自己的领域做得也不算太差,周院士让她出国,却又对这里的系主任说,要给她换个领域。   周院士似乎也惊了一下,问道:“小沈,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周院士道:“小沈,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个人希望你能够坚强。”   沈昼叶自嘲一笑,心想这要怎么坚强?   然后她回复道:“……老师,我现在真的非常吃力。这个机会难得是真的,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到极限了。”   她发过去,周院士久久没回。   于是沈昼叶蜷缩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窗帘被大风吹拂,大海怒浪滔天。   沈昼叶难过地心想,我都想从世上蒸发了。   -   APAPC办了两天,每天天气都很差。   大风大雨,据说还有台风要变道,总之细雨从早飘到晚,海浪还在咆哮。   沈昼叶和梁乐见了面——虽说他们两个常驻的会场都不在一处,但中午见面吃饭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高昂的学术会议注册费用里包含了午餐和自助晚餐,他们数年没一起吃过饭了,中午便和所有参会人员一起,去吃了赠送的高级午饭。   然而到了最后一天晚饭时,参会者分为了两波:   一波是梁乐和沈昼叶这些学生和普通与会人员,另一波是真正的大牛、invited speakers和plenary lecturers,也就是以陈啸之为代表的,大佬们。   会场大堂里,梁乐坐在沈昼叶旁边,看着那群西装革履去参加晚宴的人,懒洋洋道:“……特邀报告和大会报告的专家有晚宴,要求正式着装的那种。”   沈昼叶坐在室内喷泉旁,捏着自己的小包,说:“……唔。”   “陈啸之没来,”梁乐又说:“他没把自己的晚宴邀请卡给你让你去浑水摸鱼吗?暴殄天物的东西,我当年不喜欢他果然没错。”   沈昼叶:“……”   沈昼叶脸上又一次写上了“别说了我好受伤”气个大字。   梁乐一举手,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昼叶捏了捏自己的爪子,有点卑微地问:“学长,他们去吃晚宴,我也没有邀请卡,那我们去吃沙茶串串吗?”   梁乐:“行啊——用不用我拉几个我们组的?沈昼叶你长得又挺可爱,画点妆,我就说你是我非常好的妹妹。让这帮母胎单身的老爷们儿请咱俩吃。白赚不赔。”   “……”   -   ……   “以后真的,学长,别这么利用我了,”沈昼叶羞耻地说:“我从成年之后每次去三里屯都被你毒害,用我买单就算了,你现在连不到三百块的沙茶串串都要利用我……”   夜色深重,梁乐伸了个懒腰:“我这个月好穷,而且你这种美色,不用白不用嘛。”   沈昼叶:“……”   “话说回来了,我利用你买单这事儿,要是陈啸之知道他得气死,”梁乐忽而促狭地说:“——我是说你们小时候的那个陈啸之。他宝贝你宝贝得要死,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别说付账,他有多少给你花多少。”   梁乐仿佛特别爽似的,在夜风中闭上眼睛,问:“他要是知道,他得什么心情?太爽了吧。”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满头小卷毛:“这我不知道,但我估计现在这个他十有八九,会更厌烦我。”   “……”   梁乐道:“…………厚。”   “他够看不起我的了。”沈昼叶卑微地说:“学长你想告诉他也行,我戴个耳塞躲一边。”   夜幕降临,黑夜滚过热带沉闷的雷。   他们两个老友撑着伞走在码头边上,黑夜中停泊于港口的船涨落抖动,细雨颤颤地落在伞顶,细密柔软的声音落满世间。   孩童们们冒着雨,赤脚跑过水洼,暖黄的灯悬在摊位上,塑料布被风刮得呼呼甩着水。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沈昼叶小声道:“学长,我到底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   梁乐沉默地看着她。   汹涌海浪拍打着海岸。   “我……”沈昼叶痛苦地说:“除去其他方面,陈啸之在学业方面对我没得说,是真的对我很好……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有很高的期待。我隐约能觉出来,陈啸之之所以现在对我这么坏,应该是因为他对我很失望。”   “对我失望的人应该很多吧,”沈昼叶低声道:“……学长,说实话,我每次想到他们,就特别的害怕。”   梁乐撑着伞,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慈老师……”沈昼叶垂着头说。   沈昼叶伸出手指,颤抖着数道:“……还有陈啸之,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和你提过的我父亲……”   沈昼叶颓然地说:“……还有,过去的我。”   梁乐:“……”   沈昼叶又忽而一笑,苍白道:“也没什么,我最近心态不太好,一说话就……反正挺压抑的,排解也排解不掉,学长你不用太在意我啦。”   下一瞬间,梁乐轻轻伸手,抱住了沈昼叶。   海浪如碎玉飞溅。   “……没事的,”   梁乐握着伞,将老朋友紧紧抱着,心酸地说:“……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那一瞬间沈昼叶泪水几乎都决了堤。   这是她触碰到的唯一一个怀抱,来自梁乐,一如既往地不算温暖,带着苍白而无力的安慰,可是那是真切的温度——和人。   曾经娇气的沈昼叶踽踽独行于世,习惯了如石头的冷雨,连这种温度,都能牵动她最疼痛的心弦。   “……我不懂,”沈昼叶嚎啕大哭:“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强加在我身上。”   “放过我吧,”沈昼叶绝望地自言自语道:   “……放过我吧。”   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我呕出过我心头最红的血,我将我切开奉献出来,我曾经赤诚真挚如初生的婴儿。   我曾锐利如刀,锋利如刃。我怀着一腔热忱冲入世界,如今躺在泥里,锈迹斑斑。   ……放过我吧。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   沈昼叶几乎要碎了。   -   ……   梁乐在回学校前,先转道回了国。   他去年过年都不在家里,如今难得近一点,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父母的——但是这一下,把沈昼叶一个人留在了印度尼西亚。   他回去前一直和沈昼叶在一处——他主要是觉得沈昼叶太抑郁了,必须得有个人陪,可是机票是他提前定好的,断然没有不回去陪父母的道理,日子到了,他总要走。   梁乐临走前又抱了一下沈昼叶,难过地道:“……我回去之后一定去加州找你玩,你开心一点。我这次陪不了你到最后,太对不起你了。”   沈昼叶笑了下:“这算什么,别放在心上。”   梁乐心酸地说:“我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你陪我走过来的。”   沈昼叶笑道:“都哪跟哪呀,这点算什么。”   “沈昼叶,你提前回去吧。”梁乐站在机场,歉疚地说道:“……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   ……   那句话,也许是个种子。 第81章 沈昼叶,你才是伊娃。……   -   ——不如回去算了。   外面风雨如晦, 暗黑的天穹下,大海在风中怒吼。   沈昼叶在离开机场,坐出租车回酒店的路上, 仔细想了想, 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玩的地方。   开出租车的东南亚大叔回头看了一眼, 奇怪地问:“姑娘,你是来旅游的吗?”   沈昼叶看着暴风怒吼的海岸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要来台风了,”大叔说道:“小心点为好。”   沈昼叶愣了一下, 问:“……怎么了嘛?”   “我们这个地方台风多。”大叔说:“这个季节也不少, 最近有风球预警, 能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   沈昼叶唔了一声, 想起印度尼西亚作为东南亚的千岛之国,确实有着相当的危险。   她摇下一点车窗, 那风立即如洋流大海般灌了进来, 她一头卷发被吹得凌乱。沈昼叶微微叹了口气,像木头人一般,怅然地看向漆黑翻涌的大海。   ——这个地方没人陪着她,她的确太孤独了。   出租车在度假酒店门口停定,沈昼叶给那个大叔付了钱。   她一抬头,大海的尽头漆黑如墨, 是在酝酿着的、卷着巨雷的暴雨。   沈昼叶:“……”   那个出租车司机也看了眼尽头大雨,又友好地用塑料英语道:“小心一些,度假愉快。”   沈昼叶道了谢,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穿过花园时,看见平日还有不少住客的泳池空无一人, 露天池水涟漪不绝,犹如古树的年轮,汹涌地拍打着齐马蓝的瓷砖。   大风呼地刮过,将沈昼叶一头卷卷的毛糊在了自己的脸上,沈昼叶被糊了一嘴,窒息地拍开脸上的卷发,还从嘴里扯出几根……   她看了眼天,又看了看海,一压裙子,飞快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印尼的大海啸连课本都上过……会不会海啸啊?沈昼叶开始发自内心地有点慌。   门也不敢出了,度假个锤子,沈昼叶怕得不行,整个人都不太好,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往床上一躺,抱起床上的iPad看了一眼,发现陈啸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   开会的这几天,沈昼叶都没有主动找过他,陈啸之只是说了句“回我微信”之后就没有了下文——这非常符合他的形象。   他对沈昼叶基本是懒得理,不想说话,外加嫌弃,他过问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昼叶点开他的消息框,陈啸之发来一条消息,道:“会议怎么样?”   沈昼叶蜷缩进被子里,回复道:“……挺好的。”   她知道自己是个陈啸之如今相当嫌弃的存在,也不敢与他多说——可是下一秒,她iPad的屏幕一暗,一个通话拨了过来。   “……”   沈昼叶接通后才发现那是个视频通话,应该是点错了。   陈啸之那头白花花的,映着他那的天花板,他的声音相当漠然,道:“——iPad打字不方便,你直接语音和我说吧。”   “好。”沈昼叶道。   沈昼叶点开自己这一侧的摄像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太好意思对着摄像头露脸,因此将iPad掉了个个儿,偌大的屏幕上只映着她乱糟糟的头顶。   “会议怎么样?”陈啸之平淡地问:“……条件呢?”   沈昼叶微一思索,不知道他说的‘条件’是什么意思,只道:“会议挺好的,有几个很有意思的报告我都去听了一下。”   陈啸之问:“听了谁的?”   沈昼叶想了想:“……瑞典的Kao,他去年发的自己课题组的综述我还读过。然后我还跑到别的分会场听了一点。”   陈啸之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他语气平直地问:“布莱森教授的呢,去听了吗?”   沈昼叶听话地说:“去听了。”   陈啸之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回答,又重复道:“条件呢?”   沈昼叶一愣:“什么条件?”   “条件,”他的声音带着丝不耐烦地传来:“——条件还能是什么意思?”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陈啸之你在美国一呆十年呆傻了吧,条件既能描述环境又是谈判用语,单独给我条件俩字我能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难不成你是把我派到这地方和金三角毒枭做交易谈条件来了?   然后语言功能退化的陈啸之沉默了会儿,道:“我问你住的怎么样,吃的条件怎么样。”   沈昼叶愣了下——这是关怀么?   “还好吧。”沈昼叶怯怯地道:“……可能吃得不太习惯,这里太甜了,而且有点腻,我不喜欢椰子粉。”   陈啸之冷淡地说:“多尝试点。”   然后陈啸之大概拿起了手机,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视频通话,又嫌弃道:“梳梳头吧,没见过这么乱的鸡窝。”   沈昼叶后知后觉地看了眼自己的头顶,发现确实乱得不行,   沈昼叶:“老……”   这声老师太难叫出口了——沈昼叶顿了一下。   然后沈昼叶别开眼,望向乌云翻涌、巨浪拍打着雪白沙滩的窗外,鼓起勇气,唤道:“老师。”   陈啸之仿佛有点受用:“嗯。”   “……我想把这里的房退了。”沈昼叶小声道:“我不想在这里呆了,可不可以改签一下机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明后天就回去。”   陈啸之那边,没说话。   沈昼叶明显地感觉出气氛一僵。   然后沈昼叶又急匆匆地补充道:“这里天气也不太好,据说要来台风了,手机也被偷,老师,我想早点回课题组帮忙——”   陈啸之:“……”   沈昼叶:“……我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义。”   “也……也挺害怕的,天气这么差。而且我也睡不好,我本来就很认床……”   只有当说出口之后,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孤独。   这是真正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还有一颗最脆弱的心脏。沈昼叶甚至害怕自己哪天早上看着灰蒙蒙的海,什么都不带,就这么只身一人,朝一个方向远去,去流浪。   那无尽的孤独被孤单浸泡着,被无能和失败滋养,孕育出有如杰克的豌豆藤般,冲天高耸的绝望。   沈昼叶光是站在这里,都会无数次产生一种想要挣脱一切的想法。   想踏上下一辆公交车,哪一辆都好——像那些故事里所讲的流浪者,脱离者,离群索居者一般,在一个谁都联系不到自己的地方就此失踪。   ……乘坐火车,然后大巴,大巴将抵达公路的尽头。她在公路的尽头换成自行车,在自行车无法前进的崎岖山路上找一条黄狗或者老驴带路,一个人拄着拐杖,流浪到只有自己涉足过的地方。   这么多天来,沈昼叶无数次升起这种可怕的欲求。而她压下去这种念头,居然需要竭尽全力。   “应该可以改签的吧,”沈昼叶近乎哀求地对陈啸之说:“……总之我想回课题组,尽可能早几天回去……”   陈啸之却冷淡道:“你回来干什么?”   沈昼叶:“……”   “你回来能帮上我的什么忙?”陈啸之讥讽地反问:“还给你改签机票,因为你认床?”   沈昼叶:“……我不是那个意……”   沈昼叶焦急起来不太会说话,眼角有点泛红,细弱地道:“……我在这里真的挺孤……”   ——我在这里真的很孤独,也觉得不安全。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负面情绪。我这几天想起来就忍不住哭。我的人生一团糟。   可时沈昼叶想说的话,全都被陈啸之一句轻飘飘的话堵了回去。   “别说了。”陈啸之嘲道:“……我懒得花十分钟听你唠。”   然后陈啸之讽刺地说:“——挂了。”   下一秒,沈昼叶在屏幕上短暂地看见了他的脸。   陈啸之好像坐在办公室里,他那里长夜静谧,与她相隔万里。   在陈啸之挂断电话的瞬间,沈昼叶又看见他脸上,她已经习惯了的冷淡。   沈昼叶:“……”   沈昼叶看着回到消息界面的iPad,疼痛地蜷缩在床上,难过地抽了口气。   可能习惯了,沈昼叶想,她甚至都没觉得特别痛苦。大不了就是在这里多呆几天,自己好好控制一下,多出去吃点好吃的,或者干脆去坐坐船,都挺好的。   ……   夜幕又一次降临,沈昼叶望着阳台外波涛怒吼的如墨洋流,看着几乎被撕扯得一干二净的灌木,棕榈几乎被吹折了腰。   她直起身子的那一时间,自己都觉得自己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不像活着,死了不像死了。   沈昼叶决心给自己找点事做,便在床头翻了翻,找出了自己的通信本。   沈昼叶昨晚睡前检查过一次。   ——至少她昨晚睡前,十五岁的那一方还没有回信。   话又说回来了,这通信本总是给沈昼叶一种目的性强烈的感觉,无论是从它极其主观的时间分配,还是它会主动模糊掉的部分来看,它都有着很明确、但是无从推测的目的,沈昼叶甚至非常唯心论地怀疑过,它背后会不会是一个人。   可是那终究只是猜想,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   沈昼叶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抱着本子,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陈啸之订房间的时候还是挺慷慨的——沈昼叶一个人就睡一个带厅带小型影院的套房,阳台外是个能眺望大海的露台,如果天气晴朗,应该是个波光粼粼、海洋蔚蓝,适合晒太阳、下海游泳的美景。   ……可惜天气实在太坏了。   沈昼叶突然疼痛地想起,哪怕是在他们少年的时候,陈啸之野从未与她表白过。他说的最像情话的一句,是在他们决赛的前夜,小昼叶和他一起看《WALL-E》的那个夜晚。   ……   那天晚上他们在襄阳。2008年的全国竞赛的决赛举办于湖北襄阳的酒店,沈昼叶和陈啸之住在同一层楼的对门。但是沈昼叶那个房间的暖风坏了,冰冷的风不住地吹,而酒店偏偏又住满了人,调房间也调不得。   沈昼叶冻得哆哆嗦嗦,破客房根本待不住,就去敲了陈啸之的房门。   陈啸之没有办法,只得让自己的小女朋友卷着被窝上了自己的床。他带了电脑,晚上连着酒店的网线,怀里抱着磨人的娇气鬼,和她一起看《WALL-E》,   就是那个捡破烂的机器人瓦力,爱上如玉石般光滑的机器人伊娃的,默片。   全篇出现最多的台词,就是两个小机器人的沟通:   “瓦——力。”   “伊——娃。”   那两个小机器人在浩渺的太空中翱翔,瓦力可笑地拿着灭火器与能够在宇宙中自由来回的伊娃在星空中跳起芭蕾。它们金属的、陶瓷材质的小手,七指交握。   沈昼叶那时候蜷缩在少年的怀里,极其认真地对陈啸之说:“之之,我们是倒过来的。”   十五岁的之之一愣:“啊?”   “我们是倒过来的呀。”小昼叶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认真地说:“……我是追着伊娃泡的捡破烂机器人,你是被瓦力追着跑的伊娃。”   陈啸之按了暂停,扣着小姑娘的后脑勺,深深地与她接吻。   “不是吗?”沈昼叶啾一声亲回去,坚决不让陈啸之占便宜,笑得眉眼弯弯:“……陈啸之,你敢说不是吗?”   沈昼叶以为陈啸之会脸红,可是那句话的结果是——陈啸之扣着她的后脖颈,撕咬般、近乎发了疯地吻了她。   “——别碰瓷。”   那少年在接吻的间隙中,鼻息滚烫,沙哑地说道:“……沈昼叶,你才是Eve。”   ……Eve,夏娃。   有名姓者,亚当的肋。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他们那天晚上睡在一处,沈昼叶自知自己认床的毛病特别烦人,可是在陈啸之身边卷个被窝,她却熟睡得人事不省,梦境甜蜜。   ——那些光亮的、几乎难以回望的过去。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轻轻拧亮了露台的灯,夜幕即将降临,大风如刮草般吹着她的头发。   女孩赤着脚,她的脚细瘦而苍白,桐木地板油亮黑沉,越发衬得她肌肤白得如青玉一般。   她仿佛是觉得墙角安心似的,在墙角悄悄地猫了下来,在漫天的狂风中,轻轻展开了那个通信本。   通信本的最后一页一无所有,沈昼叶叹了口气,正要将本子合拢,回房间——   ——那一瞬间。   万千萤火虫般的光亮浮现于空中,灯火与光点犹如北欧驶向瓦尔哈拉的船头烛火,又像是盂兰盆节的亡者之灯。   亿亿万星辰般细小的光点,在她的面前汇聚。   沈昼叶:“……”   她呆住了。   烛火汇成一个小小的球,悬浮在摊开的本子上,不受任何外力影响,仿佛是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幻影。   沈昼叶不受控制地摊开手,将手掌伸了过去。那光球光芒柔软而炽热。   可它在碰到沈昼叶的手心的那一瞬间,坍缩了下去,变成了一张折起来的,北京市统一作业本的,本子纸。   沈昼叶:“……”   沈昼叶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来信。   这些信都是这么来的吗?还是只有这一封是这样的?   可是沈昼叶无暇细想——她展开了那封信,想看看她苦口婆心的劝说,那些劝年轻的自己回头是岸的说服,那洋洋洒洒的议论文,所能收到的回信究竟是怎样的。   那张纸,上面只有简短的一段话:   「我不要。」   然后过去的她,以生涩的笔触写道:   「沈昼叶,我直说了。   ……我对你,感到失望。」   -   沈昼叶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直冲头顶。   她甚至无暇顾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与崩溃,压在她心头的千钧之石变成了一把刀,将她的人锉得稀烂。   沈昼叶如今最畏惧的,不就是那些人失望的目光吗?父亲,老师,一路走来给过她鼓励的朋友们和同学,那些相信她一定可以的家人——   ——还有过去的,她自己。   沈昼叶近乎绝望地心想,我果然让你失望了——可是你还是不愿意照我说的做。一次次的失败让我变成如今的模样,锉磨了我所有的锐气与骄傲,让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平庸而脆弱。   小昼叶,我在试图告诉你,怎么才能不变成我这样糟糕的成年人,怎么才能不遍体鳞伤。为什么连这个都会让你失望?   ——我连想拥有一个,别样的可能性都不行么?   ……我甚至愿意为了这个消失啊。   我愿意让你有个更好的未来,我愿意让你光辉,我愿意让你学有所成,站在高处。为此我甚至愿意化为时间分支的灰烬。   沈昼叶绝望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想起自己过去的人生,被陈啸之彻底抹消了美好的初恋……那些她一路走来,脚上磨出的血和尘灰。   沈昼叶脑子里的血砰砰地响,她眼眶如血般红,又汪着绝望的泪——她几乎是拿起笔就要驳回去。   她甚至都没注意手中的笔和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懂什么,沈昼叶只觉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声嘶力竭,痛苦地吼道:你懂什么,你没有经历过我过去的人生,为什么要对我说出失望二字?   风雨交加,大风吹卷世间。   沈昼叶坐在套房阳台角落里,将凭空出现的、上面印着北大的、薄如蝉翼的劣质信纸一扯,垫在本子上。   她眼眶里饱含着泪。   沈昼叶握着一支老英雄暗金尖儿,用力按在纸上,笔一滑,滑出暗蓝的碳素墨水。   那一刹那,如超新星爆炸般的光,自笔尖和纸交接处,那暗蓝色的墨水上,迸了出来。   沈昼叶笔划之处,千亿流星喷射而出。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些流星席卷着她,绕着她犹如恒星公转,光华万千,像花朵一般绚丽。   下一刻,沈昼叶感到一种恐怖的,失重感。   沈昼叶连叫都叫不出来,就这么直直地朝不明之处坠了下去,在客观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   纸里迸出的、耀目的流星辉光绕着沈昼叶消失的地方旋转,又如肥皂泡一般破裂,星星点点的、燃着光的灰烬落在空荡的地上。   漂浮在空中的通信本啪一声坠落于地。   犹如梦里的场景,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沉风雨再次席卷海岸。   -   ……   下坠。   ——沈昼叶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下坠。   几乎像是坠入了无底洞一般,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在失重时只知道有行星在环绕着自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更不知道自己在何方。   沈昼叶想喊也喊不出声,泪水飞出眼眶,却从环绕着她下落的行星间隙里,泪光朦朦地看见了如嵌满雨水般的星空。   下一秒,一股坚实的力量,将下落的她一兜。   沈昼叶:“……”   周围黑漆漆的,温柔绚烂的星辰在她的头顶和脚下闪烁,太空中静谧空旷,沈昼叶站在群星之间,发着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又掐了掐,有一种钝钝的、迟缓的疼痛。   ……这是在梦里么?   但是疼痛又告诉她,‘这不是’。   ——这是真实发生的么?   沈昼叶也说不好。   她还穿着和陈啸之视频时穿的长裙子,甚至还赤着脚,没穿防护服,在外太空保持这个状态四秒钟就差不多可以等死了,最多一分钟冻死——还是死得透透的。   但是却不冷。   皮肤都能感受到一种柔和温暖的、仿佛保护一般的气息。   沈昼叶漂浮在宇宙中,伤痕累累又泪眼朦胧地仰望着浩渺的群星。   然后她红着眼眶转过身,在后面看到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刚年满十五岁的沈昼叶:“……”   小昼叶套着一身校服,手里也拿着一张纸,站在她对面,两个人漂浮着,目光撞到了一处。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看着彼时年少气盛的自己,泪水又蕴满了眼眶。   “我没有害你。”沈昼叶带着哭腔,开口沙哑地说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面前等待你的是什么。”   星空里,小昼叶怔怔地看着她。   沈昼叶忽然发现自己小时候的呆和现在的她如出一辙,可见这么多年她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沈昼叶发着抖,对小昼叶说道:“……我不想让你走我走过的弯路,我用了我浑身的解数告诉你不该走的路是什么,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我一路走来遍体鳞伤,连自己都不再认识这样的自己。我不想你变成我这样的大人。”   十五岁的她,用悲哀的目光看着另一个自己。   然后她轻轻地开口,用同样的声音说:“我不要。”   “……和陈啸之分手吧,”二十五岁的她近乎哀求地说:“……放弃吧,叶叶,你不知道前面这条路上有什么。我走过,我知道。”   小昼叶又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又感受到了她写信时的绝望,她颤抖道:“你真的不打算照我说的做?”   对方点了点头。   “……”   完全不听劝。   “……我只说一遍,我让你放弃,”沈昼叶发着抖道:“决赛你没有拿到任何名次,你后来在你的路上一事无成。陈啸之——”   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痛得都要碎开了,看着面前年幼的自己,颤声说:“——陈啸之他把你伤得体无完肤,你最后差不多是被迫和他分手的,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十五岁的小昼叶抬起头,鼻尖儿有点发红,没有说话,就直直地看着她。   长大成人的沈昼叶终于道:“……他一直都打算出国,下个学期就要走了。”   小昼叶:“……”   “你一直想要的金牌和国家队名额,”二十五岁的她发泄般地说:“他拿到之后,根本没有珍惜。”   “陈啸之拿了金牌,拒绝了国家队的橄榄枝。”   “你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后来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是要出国去念书。”   “你,也就是我——我们。”   “……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第82章 温柔得不可思议,甚至像是……   -   星空浩渺, 万物静谧如诗。   沈昼叶漂浮在渺渺群星之间,说完那一席话后眼眶通红,直视着年幼的自己。   ……陈啸之会出国。   ——这决定与她无关。很多人都以为陈啸之是受了情伤后才转而出国的, 但并不是。   出国, 是陈啸之据说从很小的时候就下定了的决心。他要出去进修, 要出去读高中,在那里见识更多更宽广的可能性,认识更多不同的人,去修他所喜欢的学科,成为一个更辽阔的学者。   为此他拒绝了沈昼叶梦想却没能得到的的国家队邀请。   还从来没有告诉过沈昼叶, 他要出国的事情。   小昼叶站在长大成人的自己面前。   沈昼叶对她道:“你自己随便选吧。顺便说一下陈啸之现在就是我——也就是你将来的导师, 在我这条时间线的不到半小时前, 刚骂了我一顿。”   “你好好想想, ”沈昼叶讽刺道:“你如果能接受这种这种人生,那你随便改——但是你看看我, 你觉得我像是接受了的样子么?”   那一下, 小昼叶也出言相讥:“你确定这一切都是你给我列举的三件事情导致的?”   沈昼叶听了这句话,觉得这基本是在抬杠,又觉得好气又觉得无语——她不怒反笑,问道:“那不然呢?”   你会被陈啸之伤得嚎啕大哭,沈昼叶想,却在未来的十年内都对他难以忘怀。   ——他将是你未来的午夜梦回, 是你的念念难忘,是伤透了你的心的初恋,却又是你心中不可碰触的,泡沫般脆弱美好的幻影。   ……可是,只有你这么想而已。   你会被现实锉磨所有的锐气, 变得灰白又平凡。而陈啸之从来没将你放在心上过。   沈昼叶想起陈啸之冷淡的态度,几乎都觉得自己濒临碎裂。   两个不同年龄的她隔着如水的银河,死死地对峙着。   小昼叶开口,嘲道:“那不然呢?”   “……你说,那不然呢,”小昼叶失笑:“……都是你的选择的错?”   “因为我坚持走竞赛,”小昼叶说道:“因为我坚持去走一条又穷又苦还可能出不了成果,据你来说我毫无天分的路,因为我坚持不和陈啸之分手?因为我在当下这一刻做了这样的选择,并且坚定不移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小昼叶:“……所以你现在才会过得苦闷?”   沈昼叶那一瞬间眼眶都红了。   “你……”沈昼叶鼻尖发红,裙摆悬在宇宙之中,对年少的、身上携着春水浇就的少年侠气的——她自己,颤声劝道:“……你还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昼叶拔高了声音,声音清朗:   “那我就再说一遍。”   “——我不要。”   然后小昼叶,嘲讽地开口道:“我对你很失望。”   “我说我对你失望,”少年的她站在她面前,清了一下嗓子:“……我现在就更改一下措辞。”   少女悲哀到近乎嘲讽地道:   “——我是真的,对你太失望了。”   -   沈昼叶那一瞬间脑子里咚的一声。   她踉跄了一下,可是包裹着她的宇宙太过温柔,她连摔倒都做不到,沈昼叶抬起头,看见年少的她身后划过火焰样的流星。   火焰起于孤山,起于人类拿起工具的那一刻。   那个穿着红白校服的少年人眼中,正燃烧着那簇沈昼叶所熟悉的火。那火焰在她年幼稚嫩时被前辈们传递而来,被父辈和朋友们的爱和‘相信’滋育长大,曾在成年的她的周身,如燎原山火般燃烧。   “我对你太失望了。”小昼叶坚定地重复,目光带着浓厚的不理解,看向成年的自己道:“我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沈昼叶眼眶里含着泪水,近乎乞求地看着少年的自己,颤声、近乎道歉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处境让你不满意,我十五岁时做梦也没想过我会沦……”   ……沦落至此。   小昼叶却漠然地说:“——不,你不懂。”   长大成人的昼叶拼命憋着眼里的泪水。   “你懂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儿,”小昼叶嘲道:“就像祈求原谅似的,对一个你应该了如指掌的小姑娘,对自己的现况道歉。”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眼眶泛红头发凌乱,愣愣地看着自己。   “……竞赛,”小昼叶说:“淘汰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物赛国家队今年不要我是他们的损失,是他们没有看到我的潜质。”   “可是我只要有争取这个名额的机会,哪怕知道了结果,也会拼尽全力。”   小昼叶脚下踩着无尽的夜晚。   年少的女孩微微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群星。   “——陈啸之。”稚嫩的她说。   少女闭了一下眼睛,她的校服被温柔的风鼓了起来,她声音清朗得像是海风:“……我们年纪这样小,这么随随便便地遇见了彼此,能走到最后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很小很小。”   她自问自答。   “虽然恋人们谈恋爱时很爱宣誓地久天长,”女孩又说:“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句话自己不一定能够做到,不如说根本就做不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地久天长和Forever都是场面话。”   沈昼叶眼眶里晕满泪水,看着年少的自己的身影。   少女轻柔地说:“……我们几乎是,一定会分手的。”   沈昼叶连喉咙都痛了起来。   “就算我和陈啸之志同道合,”那个少女道:“就算我们心悦彼此,在这年纪的相遇,也不可能走到最后。变量太多了。”   “我谈恋爱时,就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是。   因为我爱他。   “……因为我爱他。”   年少的沈昼叶说着仰起了头,她的双臂柔和地张开,犹如在拥抱整个即将伤害她的世界。   “——而我爱他时,他在我所有的太阳、月亮与群星之中。”   ——是。   她眼眶里都是泪水。   -   “又穷又苦的,”少女咬着牙道:“——天体物理。”   “Astrophysics。”   她道:“这学科有多难。出成果甚至比学习还困难得多,几乎是看命。它曾经是热点,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已经多年瓶颈,需要脚踩泥泞仰望星空。它需要沉淀和积累,需要塌下心来,做出多年无所出的准备。”   “可是,不都是这样的吗?”   十五岁的少年人红着眼眶看向成年的自己:“所谓研究本来就是这样的——抑郁又崎岖,多年无所出,多年的寂寞。如影随形的瓶颈,伴随着每一个追寻真理的人。”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即使我知道,也还是毅然决然踏上了这条路。”   年少的少女游泳般脚底一踩,于犹如软泥般柔顺的宇宙星辰间滑了过来。   “——而,我和你,是同一个人。”她说。   “我们,”她坚定地重复道:“……是同一个人。”   “……我们应该同样勇敢,”年少的她滑开虚空,朗声说:“同样坚定,无所畏惧。我们总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泪水模糊了眼眶。   她说:“……可是……”   “我对你很失望。”年少的女孩难过地道:“……而这种失望,和我十年后的处境,其实没有干系。”   沈昼叶:“那……”   那你是对什么失望的?成年人想问。   可是她一开口便听见了咽鼓管内传来的,浸透了绝望的哭腔。   少女答道:“……我失望的是,我的态度。”   沈昼叶:“……”   “我为什么会放弃,”少女咄咄逼人地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你是谁,我们明明应该是同一个人,我们明知失败却依然要尝试,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抓住,把他变成自己的,被他伤害、发现他不爱自己,就走得毫不拖泥带水——我,你,我们是这样的。”   “我、你——我们。”十五岁的女孩声音里几乎都带着血,坚硬地道:“我们筑梦。我他妈的学不会放弃,我学不会妥协,我他妈宁可撞死都不愿意变成一团退而求其次的、对世道和我自己低头的谈判者。”   那一刹那,沈昼叶的心底深处,灰烬里的火苗复又燃起。   成年人泪眼朦胧地看着这空间里漂浮的,另一个自我。   “沈昼叶,你心里特别明白。”   那个自我看着她,重复道:“……特别明白。”   “你其实根本不想放弃。”温柔绚烂的宇宙中,那个年轻的、泛着光的自我说:“……你的妥协都是违心的,你的柔顺都只是表面的。只要有人救你,拉你一把,你还是能心甘情愿地磕到头破血流。”   沈昼叶泪水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就像我一样。”十五岁的自己道。   -   一颗,两颗,滚出的泪水无重力地漂浮,在极致黑暗的宇宙中,折射着万千的光。   对方问:“竞赛,你被淘汰了之后,又重新去了一次吧?”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哭得不能自已,泪水几乎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滚。她一边抹一边颤颤地点头。   小昼叶没有说话。   ——是。沈昼叶重新去了物竞。   2009年秋,高中入学。沈昼叶一个拿了三等奖的和一群高三高二的学姐挤在一起,在炎热的夏天里一起上课、一起集训。决赛前夜,十六岁的她坐在酒店的窗前,给慈老师发短信,告诉他:老师,今年我又入围了。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连其他省份的的张臻,都有所耳闻。   “这就对了。”   小昼叶缓缓地说。   “——因为我被淘汰之后,肯定还会再去一次。”   二十五岁的她哭得发抖,却又觉心中酸胀难当,像是燎原星火灼烫,又像是在残垣废墟上膨胀而起的,温柔的花与梦。   ‘我曾做过我只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足尖一点,如一尾鱼般,在宇宙群星间顺滑地游来。   “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有照过镜子吗?”年幼的她难过地问。   “……你和我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又说。   年幼的女孩说:“你如果照下镜子就会发现,包括在你之前对我说那些废话的时候,你都知道,我所做的决定,每一个都是勇敢无畏的——是正确的。”   然后和她一样高的小昼叶,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成年的自己。   -   “怎么比我现在还瘦啊,”小姑娘红着眼眶,在浩渺的空间中,紧紧抱着她,低声道:“……你受苦了。你一定过得很辛苦,比我现在还累,还糟糕……”   成年人哭得鼻子都红了。   她泣不成声,终于被十五岁的自己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听见年少的自己,鲜活怦然的心跳声。   “……我好难过啊,”小女孩抱着她,悲哀地道:“我还夸下海口说我以后会是个御姐,个高胸大,看到你我心都凉了……”   她这么多年其实也没长个儿,卷卷的头发和纤细的身量与过去的自己一模一样,只不过小时候的她扎着个很不服帖的马尾辫,如今她放飞自我地天天散着头发。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滚、滚啊,别学陈啸之那个狗东西说话……”   “你明明也学了。”小昼叶抽抽鼻尖儿,委屈地说:“我和你会说的脏话都是跟他学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呜,原来我的胸原来是命中注定……”   群星闪烁,流星划过静谧的宇宙。   沈昼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紧紧抱着年少的自己,泪水全都蹭在了她的头发上。   “你也太奇怪了。”   “……嗯?”   “你想让我放弃的,所有东西,”   生嫩的声音,温和地在宇宙星云间响起。   “……你自己,没有一样,是想要松手的。”   -   ……   “我怎么来的这里?这问题我真不清楚,”小昼叶诚实地说:“我好像是在准备CPhO决赛来着,在家里,当时被你搞得很生气,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傻逼,随手抄过一张纸就准备骂你……”   沈昼叶:“……”   “我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沈昼叶狼狈道:“然后突然迸出好多星星,我就突然掉下来了。不过话说回来了,我还是觉得你比较欠打一点儿。”   她们两个人——一个人,总之怎么说都行,搞得人相当糊涂——走在温柔的星空之间。   小昼叶:“是的,下坠感。”   然后小昼叶又礼貌地说:“你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第一次知道我自己这么讨厌。”   沈昼叶:“我当时就该把我那只油性笔扔掉。”   小姑娘说:“骂自己的感觉爽吗?”   沈昼叶丝毫不饶人地反问:“喷自己的感觉爽不爽?”   小昼叶:“……”   算了,这情况,怎么对喷都是喷自己……   “真没想到居然还能和你见面,”沈昼叶忍不住掐了一下手腕,觉得还挺疼的:“……而且我们到底是在哪啊?”   小昼叶想了想,道:“这个空间的存在比较模糊,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但是近来的方式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你一样,都是被吸进来的。”   沈昼叶挠了挠脑袋:“……反常识。”   小昼叶点点头表示认可,又道:“但是话说回来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件不是反常识的啊。”   沈昼叶说:“这可真是一锅粥了。”   小姑娘也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小姑娘小声道:“……感觉也不像是梦,而且我直觉觉得,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点儿。”   沈昼叶一惊:“啊?”   “我知道的东西比你多。”小姑娘叹了口气:“——我知道四件事,是我被吸来前,一个很模糊的声音告诉我的。”   沈昼叶:“……一、一个声音?”   “第一。”小姑娘道:“……这个空间不能说是真实存在。但我们现在这一瞬间,肉体确实不存在于现实中。”   沈昼叶一怔:“不是——你再告诉我一遍那个声音?是声音吗?”   小姑娘诚实地说:“是。但是非常模糊,连男女都分不清……连说的是中文还是英语我都忘了。”   沈昼叶:“……”   确实,这个问题会出现在沈昼叶身上——在两种语言都是母语的前提下,人如果不去认真分辨的话,是很难分辨出说话的人所说的语种的。   “内还是外?”沈昼叶又补充道:“——声音的来源。”   小姑娘笃定道:“来自外部。这个我很确定。”   沈昼叶沉吟一声,道:“行,你继续。”   “一,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们。”小姑娘说:“二,我们被吸进这个空间的原因,原因其实出在2018年的你身上。”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以手指指向自己,道:“我?!”   小昼叶一点头说:“——你。”   “……”   “第三件事,”小昼叶又认真地说:“在我回去之后,我会把对你发飙的事儿忘掉。”   沈昼叶忍俊不禁:“Fair enough……但是我会记得的吧。”   小姑娘温暖地点了点头,又说:“——第四件事。”   沈昼叶也笑了起来,看着年幼的自己。   “……是那个声音特别要我告诉你的。”小昼叶看着她,认真地说:   “你出去之后,一定要拼尽全力游泳。”   沈昼叶一怔:“游泳?”   “对,”小昼叶迷茫地说:“……那个声音要你拼尽全力游泳,还要你小心一点,说他没法保护你很久。”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小昼叶在群星之间说:“……但我总觉得,这可能才是这场通讯的目的。”   沈昼叶温暖地笑了起来。   沈昼叶对小姑娘说:“嗯,我会好好记得的。”   这一切,都温柔得不可思议,甚至像是一场梦。   她伸手摸了摸年幼的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触手的触感与她完全相同——沈昼叶站在星团中间,玫瑰般的星云如水面绽开。   小姑娘一愣,问:“记得游泳?”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忍俊不禁:“不是。”   小姑娘头上biu一声,又冒出个问号。   “——是记得你是怎么来喷我的,”沈昼叶轻松却又不无怅然地道:“我可真没想到,我会让你这么失望。”   小昼叶诚恳地道:“……确实挺失望的。”   “我猜也是。”沈昼叶笑着说:“……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凶?”   小姑娘则看着她,认真地问:“那你会记得吗?”   “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小昼叶重复道:   “……记得我们是同一个人。”   二十五岁的她鼻尖发酸,对年幼的、锐利而锋锐的自己,用力地,嗯了一声。   “所以,”沈昼叶又试探地问:“……你还是会重蹈我的覆辙。”   小昼叶看着她,柔和又灿烂地笑了笑,甜甜地对她说:“我也不知道呀。”   那一刹那群星涌上,如飓风一般环绕,沈昼叶惊叫一声,看见年少的她也同样被卷了起来。   下一秒流星散去,唯余璀璨星空,广袤无垠。   ……   -   …………   ……   万里之外,帕罗奥多市。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陈啸之的办公室里仍开着冷气,他刚挂了和沈昼叶的视频通话,通话末尾沈昼叶声音还带着一点柔软的哭腔,哀求他帮忙改签机票,说自己不想在那里呆了。   陈啸之挂了电话后,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陆之鸣:“……”   陈啸之嘲道:“我他妈不是让她去那边度假的?开完会想玩多久玩多久。我给她准了假,我全部报销,完事了跟我说自己在那边没事做,自己认床,说天气不好——天气不好。我跟你说沈昼叶这是个娇气鬼作精,你有什么意见?”   陆之鸣:“不是……”   “你听到她声音没有,她都要哭了,”陆之鸣不无心疼道:“你让她一个人度什么假啊?度假也得有朋友陪着吧,孤零零一个人呆得那么远……”   陈啸之刻薄地说:“梁乐不是她朋友?她和梁乐约饭的事我还没说呢。”   然后他把目光平直地转回了显示器上。   极其的,铁血无情。   “……”   “啸之,你真的,别欺负她了,”陆之鸣叹了口气道:“……我真觉得她看起来好难过,你自己也任性,想折磨她,说不去就不去了……度假也得有主观意愿吧?再说了,小昼叶一个姑娘家呆在那种地方,还落着单……”   陈啸之盯着电脑屏幕,两指推着额心,一动不动,脸色有些难看。   陆之鸣靠在门边,懒洋洋念叨道:“沈昼叶会什么?那个小姑娘本来就小小一只,还是那种跑个八百米都要命的小体质,力气又只有那么一丢丢,印尼治安也没多好……”   陈啸之头都不抬,冷冷地看着屏幕。   “万一哪天回酒店路上被人抓了呢?”陆之鸣恶意地道:“你知不知道印度的女儿那个纪录片,就是关于印度公交强奸杀人案……”   陈啸之脸色极为难看,一字一顿地说:“闭嘴。”   “——啸之,沈昼叶现在可落着单呢,”陆之鸣笑眯眯,语气和缓地烈火浇油:“发挥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下?她柔柔弱弱的一小只,夜里黑黢黢的,小巷子,小昼叶,她连手机都没有,哭着喊救命……”   那一刹那陈啸之近乎崩溃地吼道:“我他妈不是让你闭嘴吗?!”   陆之鸣撩拨完就不管了,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陈啸之颤抖着抽了口气,尽力平静道:“日期太近改签不了,我刚给她订了张新的,明中午十二点飞洛杉矶。”   陆之鸣饶有趣味地问:“动作这么快?”   “——我挂了电话就打开订票网站了,”陈啸之死死盯着陆之鸣,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沈昼叶的事儿,我他妈还用你——跟我放这种屁?”   昏昏的天光下,陆之鸣审视了陈啸之三秒钟,复杂地问:   “陈啸之,你是不是连想象一下她喊救命,都觉得受不了?”   陈啸之盯着他看。   那几乎是在博弈,陈啸之盯着他,陆之鸣不甘示弱地回望,脸上写满了非得得到这个答案不行。   过了足足一分钟。   陈啸之收回眼神,淡漠道:“……是。”   “我在她飞机起飞的时候就后悔了,”陈啸之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我他妈……”   “……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   陆之鸣说:“我也好奇……”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下一秒陈啸之就恢复了油盐不进的冷漠脸:   “不过我问过了,治安还是可以的——也算是治治她的那些鬼毛病。认床?真敢说啊。”   “娇气死了。”陈教授别扭地嘲道:“就当收拾两天,明天让她回来。”   然后他十分嘴硬心软地手指一动,将新订的航班信息截图,在微信上给沈昼叶发了过去。 第83章 “阿十,阿十啊……”……   -   陈啸之发过去航班信息后, 沈昼叶那边,其实一直就像蒸发了一样,没有回复。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沈昼叶的一句‘知道了’, 心中一声嗤笑, 觉得沈昼叶应该是在闹脾气,   ——陈啸之一直懒得解释自己。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不需要自我解释——他的烦躁是真的,怒火也是真的,对沈昼叶的不耐烦与嘲讽也是真的。毕竟陈啸之一直是个少爷脾气:而陈少爷生气从来不藏着掖着,坚决不会把自己气出病来。   这种少爷遇了事,必定会把自己的不爽拿出来, 让那个人也感到疼痛才行。   ……沈昼叶。   何况是沈昼叶。   面对她, 陈啸之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收住了自身上爆出的尖刺。   陈啸之冷漠地盯着电脑屏幕, 屏幕的光亮映在他的眼镜上。   他看了一会儿文章, 觉得眼睛颇为疲惫,摘下眼镜, 拿起眼药水滴了两滴进去——他用力一眨眼, 缓解疲劳的眼药水晕开。   陈啸之的确,已经算不得青春年少了。   二十五年的人生不算短,足以给他增添或多或少的毛病:身上的伤疤,逐渐增加的眼镜度数……他也不再像年少时那样,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还能精力充沛,桌上的眼药水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他闭上眼睛, 漫不经心地将眼镜戴了回去,以眼角余光看了眼手机屏幕——沈昼叶没有回复。   陈啸之神色一沉。   陆之鸣问道:“她还没回复?”   陈啸之冷冷地哼了一声,嘲讽地说:“不知道干嘛去了,过会儿应该就看到了吧。”   ……   然而,直到他离开办公室, 陈啸之的手机都再也没亮起来过。   ——在他讥讽了沈昼叶一通之后,又发给她的那条航班信息,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再无音信。   -   生气了?   陈啸之断言沈昼叶不回消息是在闹脾气,因此便更觉得这件事荒谬可笑。   她凭什么闹脾气?   沈昼叶以为自己是谁?我女朋友?   女朋友的话脾气随便闹,问题是你是么?——陈啸之简直连灵魂里都装满了对沈昼叶的尖酸刻薄和讥讽,恨不能将她再拽出来骂一顿。   他对着陆之鸣嘲了一通沈昼叶居然娇生惯养到能拿‘我认床’这个理由要求提前回来,如今给她订了票她还拿乔,他妈的不是个东西……然后拿着手机去洗了澡。   “……”   陆之鸣道:“你洗澡带手机干嘛?”   陈啸之冷冷道:“有人找。”   陆之鸣给屎屎倒着猫粮和牛奶,看了一眼墙上悬的表,由衷道:“都你妈的这么晚了,连你妈都不会给你发养生微信公众号好吧。”   陈啸之:“……”   陈啸之被戳中心事,沉默了下,又冷漠地说:“——说不定有人找。”   ……然而消息依然不来。   浴室中,陈啸之擦着头发上的水,拿起放在流理台上的手机。那手机屏幕上空空荡荡,连一条未读信息都没有。   ……   十分钟后,客厅。   “……我就觉得你语气有点凶。”陆之鸣悻悻地说:“哪里有对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家这么说话的?你哪怕不想让她回来,也可以用和缓一点的语气来说嘛。”   陈啸之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夜色深重,外面雨水连绵,陈啸之说:“……真的凶了?”   “……是啊。”陆之鸣叹了口气:“而且我真的不理解,从你小时候我就不理解你这个垃圾性格——你初中的时候就这么欺负过她的,又冷淡,又嘲讽。”   陈啸之冷淡道:“那是那时候,我后来改了。”   陆之鸣嘲道:“改了?陈啸之你现在也一点长进都没有。”   陈啸之立即,一个字都不再往外说……   陈啸之这个单身汉居住的房子装修得极其性冷淡,暖黄的大台灯灯光却十分温柔。通体雪白的屎屎吃饱喝足,跑了过来,在陈啸之的拖鞋上娇娇软软地蹭了蹭,留下几根猫毛。   “……,”一片寂静中,陆之鸣忽然开口道:“你这只猫脱发。”   屎屎感到十分愤怒,‘喵呜’拍了陆之鸣一下,躲到了陈啸之腿后面。   陈啸之立即说:“别欺负这只猫。”   陆之鸣:“……你妈的。”   然后陆之鸣看了看时间,忽然叹了口气,道:“……不过话说回来了,我是真的不懂啊,弟弟。”   陈啸之眉峰一挑,示意他说。   大树簌簌作响,细雨落满世间。   “我还记得你刚和她分手的时候。”陆之鸣笑了起来:“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毕竟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你就像死了一样,也第一次见你下跪。”   陈啸之淡漠道:“她心挺狠的。”   “小昼叶那脾气简直是个弥勒佛吧,那么软。”陆之鸣笑道:“你这么欺负她她还爱你,对你表白。但是越弥勒佛的人,下决心的时候就越决绝。”   陈啸之嘲道:“就因为我要出国没告诉她。”   “我能怎么和她讲?”陈啸之自嘲地说:“……她刚转来,完全不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我每次看到她都觉得——”   陈啸之没说完那句话,中途一停,转而哂道:“行了,打住,谁他妈和你追忆似水流年。还是那句话,我凶了?”   陆之鸣:“挺凶。”   陈啸之:“…………”   陆之鸣轻声道:“……她明明,是你十年都没能忘了的人。”   陈啸之神色淡漠。   “十年都没能忘,”陆之鸣在深夜中道:“……连一次都没能走出去过,连重新开始都没尝试,连养只猫都叫她的小名。”   陈啸之:“别说了。”   “五岁的小名,”陆之鸣破出一声笑:“是吧,从阿屎来的?因为沈昼叶小时候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写叶字会落下个口,只写‘十’,你说她是个美国文盲,管她叫阿屎……后来发现大家拿这个名字笑话她,把带头的人揍了一顿?”   陈啸之:“……”   “后来才好好管她叫阿十。”陆之鸣记得清清楚楚。   “——十。”陆之鸣在雨声中笑道:“你现在再想想,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还会觉得很嘲讽,十年的意思。”   陈啸之神色岿然不动,连眼皮都不翻一下:“我没问你这个。”   “十年还说少了。”陆之鸣正色道:“得二十年吧?”   陈啸之没说话。   “……这个小姑娘,你二十年,都没忘。”陆之鸣说。   陆之鸣道:“五岁的时候她是你‘一辈子的好朋友’,十五岁她是你的初恋,紧接着分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到了你二十五,连一点儿都没忘。”   陈啸之眼神,平直地看着他。   陆之鸣:“为什么不对她好点?温柔一点?”   陈啸之:“……”   陈啸之冷淡地开口:“这个话题我不——”   “——你不想谈可以,”陆之鸣盯着他问道:“但我还是得问你一个问题,沈昼叶嫁给别人是什么样子,你想过么?”   “……”   这沉默简直胜过回答。   “……你还真没想象过。”带学家陆之鸣由衷叹道:“那你是真的牛批。”   -   ……   陈啸之晚上没睡着。   陈啸之在孤独的长夜中想起沈昼叶在视频里乱茸茸的头发,回忆起她还带着点依赖的、有点发抖有点可怜的嗓音。沈昼叶确是哪哪生得都好,招人疼惹人宠,又格外会卖乖,还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乞求之意。   陈啸之想起自己亲手将那依赖折断,还将电话挂了,心里又酸又爽,像是大仇得报。   沈昼叶死活没回微信可能也不是闹脾气,可能是哭了,陈啸之看着暗沉沉的手机屏幕想,她哭还不是活该?   能用眼泪对付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十五岁的陈啸之见到沈昼叶的眼泪会觉得心碎,二十五岁?早他妈黑化了。陈啸之心想,你最好他妈多哭点——多哭点,心碎给我看。   道歉可以。也可以对她好。   ……陆之鸣拼凑的未来,沈昼叶在别人面前穿上婚纱,陈啸之的确难以接受。   可是陈啸之扪心自问,他还是觉得沈昼叶哭腔挺他妈好听的。   而且极其活该。   那个——将他如垃圾一般抛弃的沈昼叶。   陈啸之几乎止不住地冷笑。他笑得沉闷,眼眶却因仇恨与痛苦泛了红。   陈啸之忽觉心悸,烦闷地起来抽烟。   外面雨声哗然,他不知这股令他发疼的心脏狂跳,从何而来。   陈啸之以打火机燃亮了部分空间,香烟头凑过去,淌出细长的烟雾,然后他眯起眼睛,深深地抽了一口。   他的情绪却依然躁动,甚至暴虐。   ——明天。陈啸之安抚般告诉自己。   最晚明天晚上,就让她回来。   回来。   陈啸之眼珠发红,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那一瞬间卷着大雨的疾风灌入他远在加州的的卧室。   -   第二天早上陈啸之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   沈昼叶的消息框最后还是他发的订票短信,那个姑娘家依然没回。   “……”   陈啸之这下真的他妈生气了,一下子气得清醒,他觉得沈昼叶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陈啸之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对不起过她,无论哪方面。   要机票他连犹豫都没犹豫,挂电话到发航班信息前后甚至连十分钟都不到,买完就给发过去了——而且他挂电话时说的话也不算太过分。   天气阴沉,两个成年男子坐在餐桌前,猫盘在桌子腿处,桌上早饭极其简单,黑化了一晚上的陈教授十分勉强地煎了个蛋。   “不识好歹。”高贵的成年人陈教授刻薄地评价道:“我敢在她上飞机前给她把机票退了。”   陆之鸣:“退票?陈啸之你十年长八岁马?”   伟大光荣且正确的陈教授毫不犹豫地无视了陆之鸣,冷漠道:“姓沈的连信息都不给我回,我他妈今晚凌晨还要去LAX机场接人——她出发时间都没告诉我。”   陆之鸣:“你让她自己打车。”   “我不能半夜让她自己打车回来。”陈啸之端着现磨的咖啡,冷静地说:“出事了是我受罪。”   陆之鸣道:“……”   “不过她真的生气了?”陈教授不无心虚道:“……仔细一想我最近确实对她挺坏的……”   陆之鸣:“意识到了就对人小阿十好点儿。”   窗外鸟叫,陈啸之往煎蛋上倒着酱油,平静地道:“那种作精不配被我叫阿十。”   “……”   陆之鸣还没吐下一个槽,躺在客厅地毯上的屎屎就打了个滚,用猫爪子按开了电视,按着遥控器开始调台。   “……”   陆之鸣:“兄弟你猫成精了吧?”   陈啸之抹着辣酱道:“谁知道,它挺喜欢看电视的,还特别喜欢看芝麻街,我都觉得蛮恐怖,沈昼叶也喜欢看那个。我有时候都怀疑这俩其实是姐妹,还都是一样的蹬鼻子上脸……”   陆之鸣:“……”   “早上没有芝麻街。”陈啸之对屎屎喊道:“下午才有。”   屎屎毛都炸了:“喵呜!!”   陈啸之:“找不到拉倒。”   “……So Mariana could you please tell ……”   电视被猫按来按去,电视台从晨间剧变成脱口秀,又变成购物节目,最后在CNN晨间新闻停下了它变幻的进度。   “……The trade war is forcing……”   新闻主播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念着贸易战新闻。   陈啸之面无表情,将蘸了吉香居的煎蛋卷了起来,又划开手机。   “一会儿你还是去学校么,”陆之鸣说道:“车库里那辆……”   “…….下一条,”   那个女主播忽然道:“当地时间下午3:42分,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发生7.4级强震。”   那一瞬间,一片死寂。   “地震引发了局部地区海啸,”女主播平直地道:“震中位于苏拉威西的帕鲁市,据称印度尼西亚气象局官员曾发布海啸预警,随后34分钟即解除……”   “……海啸的浪高高达六米……”   “目前正在紧张搜救之中,但据印尼灾害管理局称,已知伤亡人数高达……”   陆之鸣怔怔地回过头,望向陈啸之。   陈啸之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那上面还有他最后一次和沈昼叶语音通话的小气泡,小气泡上红红的,再上面还有沈昼叶苍白无力的“对不起老师”。   那是被他骂过。   被他打断过。   被他伤害过的样子。   “……伤亡人数,目前仍在统计。”   陈啸之痉挛地抽气。   陆之鸣发着抖道:“……啸……”   “她没回我,”陈啸之发着抖道:“她生我气了,阿十肯定是生……生气了,我和她道歉。”   陈啸之手指都在发抖:“我怎么道歉?我怎么道歉,我把阿十弄哭了,她求我来着,她求我给她买机票,我买了呀?哥你说,我怎么道歉她会理我?”   “她怎么十二个小时没回我,”陈啸之发着抖道:“肯定特别生气,她气成这样我居然让矛盾过了夜……”   陆之鸣:“你……”   “……阿十,”   陈啸之按着语音唤道:“……阿十。”   “阿十,”陈啸之喃喃地说:“阿十睡了吗?别生气了,机票我给你买好了,航班信息也给你发过去了,你醒来回我一下好吗?好吗?嗯?”   他将手松开。   呼的一声,沈昼叶可达鸭的小头像被陈啸之的新语音推了上去,连她最后的那句“对不起老师”都消失无踪。   那一瞬间陈啸之的手痉挛般抓住桌角,几乎将桌角生生抠下一块皮来。   静默在这所房子里流淌了许久。   许久之后。   “……我让她去的,”   陈啸之嘶哑地开口道:“我让她去开会,我让她把酒店订在海边,我跟她说她……我让她……我他妈……”   “我他妈还,”他发着抖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让她一个人,她……”   “阿十,阿十啊……” 第84章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   -   陆之鸣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陈啸之。   他几乎如杨树般的弟弟浑身都在发抖, 死死捏着桌子,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沉默半天,终于颤抖着、痉挛般吐出一口气。   那一瞬间, 陆之鸣几乎以为陈啸之就这么垮了。   “……不一定出事了, ”陆之鸣颤声对陈啸之说:“……没那么严重, 啸之你先别急,可能是信号断了……”   陈啸之道:“……”   “一个城市那么多人,”陆之鸣劝他:“不一定就是沈昼叶。”   陈啸之声音粗哑,如砂石一般:“……你别说了。”   “啸之别急,”陆之鸣说:“你等等看, 总会有消息的。”   陈啸之低着头, 一言不发。   清晨雨声淅淅沥沥, 陆之鸣却能听见他如濒死水鸟般的喘息声——陆之鸣没来由地升起一点想法:他觉得陈啸之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山脉。   “……”   “你说得对。”陈啸之粗粝地说。   陆之鸣:“……”   陆之鸣立刻说:“所以你也别急, 很快就会有消息了,现在那边肯定一锅粥, 信号什么的一样都没, 你在这边等着,总会有消……”   “你说得对,”陈啸之重复道:“……我得去接她回来。”   陆之鸣:“啊?”   “我得去接她回来。”陈啸之说。   陆之鸣那一瞬间想问你是不是疯了,你去凑什么热闹,然而当他一转头,看到了陈啸之几乎疯了一样的眼神。   “我不能……”   陈啸之颤抖道:“我已经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那里有多孤单我也不知道。东西她也吃不习惯,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   “……就,”陈啸之闭了下眼睛。   然后他怔然地说:   “无论怎样,我都得带阿十回来。”   -   ……   陈啸之在飞机上时,就觉得自己快要碎成碎片了。   他发疯一般看着自己的手机, 回忆那屏幕上出现过的沈昼叶绒绒的头发,她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好像刚被风吹过。沈昼叶不好意思露脸,只有最后调整的那下镜头里出现了她的面容。   月色皎洁,飞向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的飞机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睡觉。   可是陈啸之连闭上眼都做不到。   ……   他想起自己曾在CPhO决赛前夜,抱着沈昼叶看电影,看他在网上下载的机器人总动员。凛冬的深夜里,沈昼叶小声声讨他,说陈啸之你这个辣鸡,你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陈啸之那时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摁了下她的头。   陆之鸣说得没错,沈昼叶确实是个好脾气,事实上她娇生惯养归娇生惯养,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姑娘家家。   按别人的话来说:‘这种小姑娘你都不用哄’。   因为她甚至连逼迫陈啸之说‘我喜欢你’的意思都没有。   现在想起来。陈啸之眼眶通红地看着窗外,想道:她那时候应该挺想听的。   陈啸之连眼睛都闭不了。   他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十年前沈昼叶蜷缩进他怀里的那一刻,那几乎像是正负离子的相撞,他将手臂环上去,觉得所有的星辰都在身体里迸开;他眼睑合拢的瞬间,透过黑暗就能看见一个穿着彩虹小马T恤的、卷发乱糟糟披在脑后的小姑娘坐在胡同口的大杨树下,孤孤独独地抽泣。   他眼睑下,藏着一个星辰温柔、开着那年最后一簇月季花的夜晚,笑起来如同四月的花的女孩儿。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手背,幻觉似的迭忽一暖。   ‘……’   陈啸之,你喜欢我吗。幻觉如风一般地问。   陈啸之眼眶通红,闭上眼睛。   沈昼叶是他如影随形的、独属于夜晚的幻觉,如今却如风一般陪伴在他的身侧。   那个柔顺的、爱他的、从未离开过他的幻象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像他初恋终于疯狂生长的夜晚那样,眉眼似是落入水中的杏花。   你喜欢我吗,幻象乖巧地问。   陈啸之竭尽全力忍着,放在飞机椅把手上的手背,克制地微微抽动。   之之。春风一样的沈昼叶,用烟煴着星辰的眼神看着他。   万物静谧。   「我爱你。」   陈啸之的心脏,震耳欲聋地说。   -   ……   我爱你。   他们去天体观测的那天夜晚。   陈啸之给她抱去被子的深夜,接起沈昼叶的电话的凌晨,收起她的作业本的上午,看到她转学进来的那一瞬间。   儿时小啸之牵起她的手的,那细微的一秒钟。   阿十十分皮实地蹭过他的手背,摸着他套着冲锋衣的臂膀,好奇地问之之怎么变结实了,陈啸之一抬起手,想把阿十垂下来的碎发好好别回耳后。   她消散得无影无踪。   陈啸之几乎要疯了,他睁开眼,不住地倒抽气。   二十个小时。   ——他要飞二十个小时。   二十个小时能出什么事,陈啸之咬着牙想,沈昼叶这种作精、娇气鬼、什么都不记得的混蛋,是连天都不收的,谁会想要这种人?   -   ——没人想要。   老天才不收她。   陈啸之在飞机落地的瞬间就开了机。   他的眼眶因长久的缺乏休息而通红,头发蓬乱,打算看到沈昼叶的消息还是别他妈柔情似水了,还是喷一顿算了,怎么能让人这么担惊受怕?到哪里都不省事。   可是他一打开手机,一堆人都在问他去了哪里。   陈啸之头脑都不清醒了,心想我在外面找人呢,找回去我捏死她,然后他将信息框一划。   ——沈昼叶的对话框仍然是空的。   可达鸭的小头像框上面空无一物,没有红点——没有任何一条发来的消息。   陈啸之几乎要呕出来,他浑身发抖,手死死撑着窗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他忍了回去。   生气了,陈少爷告诉自己,搁这儿拿乔呢。   沈昼叶多会冷战啊,陈啸之背起包。她能冷战十年呢,能冷战到分手,能二十年对我不闻不问,这他妈才几天?她不识好歹是一两天了么?   这男人背着沉厚的行囊,走了出去。   外面绵密地下着雨,傍晚天色沉暗,陈啸之没打伞,任由雨水淋着自己的头发。   各国的飞机,停泊在落雨的机场。   救灾物资被运来,卸货时轰鸣如雷,陈啸之连头都没抬,在雨中朝一个方向行走。   -   陈啸之在去的船上,短暂地眯了一会儿。   他那时已经快四十个小时没合眼了,几乎也滴米未进。陈啸之什么都吃不下去,但是在摇晃的、漆黑的雨夜里,雨水沿着他的冲锋衣向下滑落,他理智尚存地想起这样他会垮。   沈昼叶活蹦乱跳的,自己搞成这样什么意思?   ……还跟挺在乎她似的。   她不是还挺吃我这套长相的?陈啸之漠然地想。肤浅。   陈啸之从包里摸出压缩饼干对付了点,向一个义工团的医生借了刮胡刀,在船上将自己冒出的胡茬刮了。   都说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漂亮就是焦虑的开端,而男人意识到自己帅的时候就完了,陈啸之倒是没完,只是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自恋地觉得还是个挺有魅力的男人。   那医生将刮胡刀的水一甩,又给他递了条毛巾,问他:“您往那里去做什么?”   陈啸之擦净了脸上的水,笑了下,道:“找人。”   “……老实说,那的条件挺悲惨的。”医生口音带着点德国腔,在飘摇的漆黑海洋中道:“社会人士不一定能受得了。”   船在洋流中颠簸,陈啸之扶了下栏杆,道:“我无论怎样都会去的。”   “……”医生便不再阻止,问:“您带了药?”   陈啸之微一点头:“带了一点。”   医生笑了下:“有多的盘尼西林么?”   陈啸之说:“有些软膏。”   他拉开背囊,里面满满当当塞着各种各样的药和能带过海关的食品。陈啸之带的药还装在航空公司发的装液体的小袋子中,海风腥咸地吹来,他拆开包装,分了两管青霉素软膏给那医生。   医生莞尔:“……您还带了不少吃的和药。”   陈啸之靠在船舶上,轻声说:“她应该受伤了。”   “她?”医生听见英文的‘she’,表情柔和地问:“……是女朋友么?”   陈啸之摇了摇头。   “不过也能给你看看她的照片,”陈啸之说道:“……我手机里有,是我的青梅竹马。”   医生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笑了起来。   黑夜的大海,灯火飘摇。   陈啸之摸出手机,翻出一张他存的证件照给医生看——照片上沈昼叶穿着正装,一头长发披在脑后,笑起来露出一个孩子样甜蜜的酒窝。   “……像个孩子。”医生忍俊不禁道:“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陈啸之眼下青黑,笑起来却十分温柔,和缓地道:“……是。”   “挺可爱的,”陈啸之嗤地笑道:“……小时候我没觉得,长大了才知道她这么漂亮。都十年了。”   “……,”那无国界医生又笑着问:“但是怎么是证件照?”   陈啸之闻言,半天没说话。   他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光线荧荧的,犹如冷白的月亮。   然后,陈啸之笑道:   “我为什么要有她别的照片?”   -   沈昼叶的照片,陈啸之删得连一张都不剩。   ……他甚至都不觉得可惜。   天还没有亮,海雾弥漫。   那医生见陈啸之疲惫,问了下他的休息状况,便拉着他进船舱,让他稍眯了一会儿。   清晨船灯飘摇,潮湿的海风吹着头顶悬着的灯泡。那船在茫茫黑海中前进了许久,靠近苏门答腊省时天光破开鱼肚白,陈啸之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发现手机上是有信号的。   陈啸之:“……”   “有信号?”陈啸之发着抖问:“……这里?”   医生一愣:“……为什么会没有?灾害没严重到会摧毁信号的程度。”   陈啸之:“……”   陈啸之已经四十余小时没合眼,跑了大半个地球一路过来,在船舱眯的那两个小时根本无济于事。   他沉默了许久,一声嘲讽的轻笑,道:“……也行吧,我自己也能找到。”   “……我总能找到她的。”   陈啸之盯着窗舷外逐渐摇近的地平线,码头附近停泊着几艘船只,白昼降临。陈啸之心想这世上还有比沈昼叶更折磨人的女人吗,又磨又作,如果找到——   如果找到。   陈啸之将行囊甩到肩上,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发现冲锋衣里的衣服有点儿脏,立即不动声色地闻了闻——   陈啸之想起沈昼叶那娇生惯养的劲儿,让她闻到味道还了得?   他把里面的T恤脱了,换了件新的。 第85章 没人见过那样的陈啸之。……   -   天灾人祸后, 要防蚊虫叮咬。   这句话是陆之鸣说的——他又说,啸之你从来都没去过那样的地方,要做好心理准备。   人的底线是很脆弱的。陆之鸣说。人之所以能保有良知, 其实是因为社会规则的约束, 而非良知本身。   清晨码头, 陈啸之换好衣服后,又将冲锋衣穿在了身上。   他身材颀长结实,东南亚天气颇为湿热,亚热带的海风黏腻地黏着他新套上的白T恤,陈啸之不太舒服地扯了下衣服, 整理了一下袖口。   然后他背上了塞满药物的行囊。   那医生问他:“你做好准备了么?”   陈啸之微一点头。   天光蒙蒙地亮起, 海雾尽头一轮光环里的太阳。   陈啸之问:“这边人员安置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一耸肩道:“……这是哪, 你忘了么?”   “……”   陈啸之笑了下道:“是, 应该挺烂的。”   “是,现在这边还一塌糊涂, 大多数都分散着, ”医生叮嘱道:“不过幸存者应该都在高地待着,海啸来了之后往山坡上走是本能……一会儿你朝山坡上走走看。”   医生去和义工群体会和,陈啸之看了看地图,想起沈昼叶当时订的酒店不算远。有几个民间志愿者过来,和陈啸之说了几句话,接着用红笔给他在城市地图上, 圈了几个地形。   “圈了红圈的地方人会多一些,”一个新加坡志愿者生涩道:“地形会比较平坦。”   陈啸之:“谢谢。”   另一个志愿者由衷地说:“祝你找到你的……”   “……,”陈啸之沙哑地道:“……是我的青梅竹马。”   那个人笑了笑。   然后陈啸之哑着嗓子问:“现在遇难者有多少人?”   志愿者说:“我听说四百多了。”   “四百多伤亡。”志愿者补充道:“按就诊和分检人数来看的,但据说情况很糟糕。”   ——四百多。   沈昼叶可能会在里头么?陈啸之想了下都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心里的狂喜如同野草般蔓延。   ……   下一瞬间, 陈啸之的鼻尖,猛地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海水咸腥,从岸边飘来的那股影影绰绰的味道,却不是水味儿,反而像是某种腐败的臭气。   那志愿者似乎也闻到了,他微微一愣,道:“……情况很差。”   “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志愿者叹了口气:“真的,先生,小心些,我一会儿给你拿个口罩。这地方卫生真的不行,他们有没有处理啊……”   陈啸之问:“什么味道?”   志愿者一愣,说:“……尸臭啊。”   陈啸之那一瞬间,咬紧了后牙。   他的手背连青筋都爆了起来,片刻后他深呼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   ……   陈啸之下船后,触目所及,满目疮痍。   地面开裂了,裂缝里汪着海水和细绿海草。码头周遭的店面因靠海太近而近乎全数坍塌,还有几个写着印尼语的牌子在坍塌的墙上挂着,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有些店只是塌了个屋顶,陈啸之路过时看见里面有一卷床单,里面似乎影影绰绰地包了个人。   陈啸之:“……”   “……这怎么可能只有四百人……”有幸存者低声道:“……那边塌了的房子里还有呢。”   沈昼叶能有什么事?他近乎偏执地想,沈昼叶这种废物——娇气鬼,健忘症,讨人厌的小屁孩,能出什么事?什么要见血的事,轮得到沈昼叶这种废物点心来出?   老天又他妈没瞎。   陈啸之冷笑一声,认定沈昼叶肯定是躲在山坡坡上不肯见人,非要把自己逼疯不行。   这他妈的不就是沈昼叶的强项吗。   吵架就会玩失踪,生气就他妈要分手,哭了就一定会记仇——记仇。陈啸之眼眶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心想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陈啸之徒步向前。   雾吹过这男人的头发,陈啸之如山岳一般,背着沉重的背囊前进。路上他搭了个人的便车,朝着志愿者圈出的高地去。   那山坡并不算太远,是沈昼叶最可能在的地方。路上断枝残垣的,地面开裂,有老妇人啊啊地哭着沿着坡向上走。   给他搭便车的当地人会点儿英语,生涩地问他:“您去做什么?”   陈啸之死死地盯着窗外:“……我去找人。”   当地人开着车问:“您找的人联系您了么?”   陈啸之:“没有。”   “……,”那人犹豫道:“……那您……”   他想了又想,终究没有说下去。   炎热的风吹着面颊,陈啸之又觉得自己快疯了。车在经过裂开的地缝时颠簸了下,前面一棵树被连根拔起。   当地人说:“那棵树砸死了个人。”   陈啸之:“……”   “……死的人太多了。”那皮肤黝黑的青年边开车边摇头道:“……到现在还处理不完,对外才公布了几百人……不过比2004年那次还是要好多了。04年那次大海啸我才十岁,活下来都是万幸。”   货车轰鸣着颠簸起来,陈啸之微微一咬牙。   “现在这里一团糟。”那青年又说道:“您要找的人是个姑娘么?”   陈啸之:“……”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   “那您找到她之后可得赶紧带她离开。”青年诚恳地说:“最近治安可差了。”   然后他将车一停,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陈啸之说:“祝您好运。”   海雾弥漫,瓦砾之间传来断断续续的、撕裂般的哭声。   这靠近海边的高地处有个广场和教会,用来充当临时的安置所,当地的医生在教会旁搭了个白色的小帐篷,门口排着长龙。   陈啸之跳下车,踩到半块砖,海风灌进了他的领口。   广场上人山人海,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裂开了,分成两半,可是心脏却如疯了般狂跳。   “……”他站在瓦砾残枝间喊道:“沈昼叶——!!”   无人反应。   这是正常的,陈啸之眼眶发红地想。沈昼叶那种摘掉眼镜就聋的鬼体质,能在那么多人里听见一声呼唤就有鬼了。   “沈昼叶——!!”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喊。   仍然无人应答。   陈啸之走进人群里,走去医疗帐篷前一路看观察,那些陌生的面孔奇怪又充满敌意地看着他,陈啸之声音几乎都在发抖,道:“I——I‘m looking for a Chinese girl——”   那些人仍用充满敌意和警戒的眼神看着他。   陈啸之定了下神,又说:“……Estoy buscando a la seorita China。”   其中一个排队的人听懂了西班牙语,摇了摇头,示意他进教会去找。   他几乎是冲进去的。   昏昏的光线穿过花窗,教会里桌子椅子都被撤了,堆在一边,一些花花绿绿的棉花褥子和布堆在地上,乌乌泱泱的都是人。有母亲抱着婴儿,以头巾挡着所有人的视线,在角落喂奶。   陈啸之吼道:“沈昼叶——!!”   他眼眶都红了。   陈啸之又提气喊了一声,这次那正在喝奶的婴儿吓得啼哭起来。   然而世间喧嚣,无人应答,只有他的声音在教会回荡。   -   ……   没有人见过那样的陈啸之。   他找了一整天,从这个安置点徒步走到另一个安置点,又走到下下一个。他拉着路人询问“你见没见过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国女孩”要怎么说,学会了之后问了经过他身边的所有人。   ——没有。   个子不高,很可爱,陈啸之对路人比划。   后来他在路边绝望得扶着墙抽气。   陈啸之扶完墙,站在路边,觉得自己总要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只是他在有了那个念头后,扶着墙,将三天来吃的唯一一点东西都呕了出来。   -   ……   小时候小阿十有段时间爱装死,是看了电视剧之后很想体验一下被尖刀刺中肚皮的感觉,尤其喜欢biu一声很唯美地倒下,但是只有小啸之家可以玩,因为他家有钱,睡席梦思。   因此那段时间小啸之推门进自己房间,经常能看到小阿十身上缠满丝巾,在他枕头上吐的两口水——据说是血,因为匕首上有鹤顶红。   小啸之:……   你有病吧天天装死!小啸之气得头大:还吐水,你是被揍的鱼吗?别动我妈的丝巾!   小阿十被他两巴掌拍了起来,小姑娘披着丝巾,委屈巴巴地问,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叫我吗……   ……   ……温柔个屁。   就你也配温柔?   “这不是她。”陈啸之平和地想。   ——因为这人额头上有个痣。   他又去掀开下一张白布。   如果有人看的话,会发现陈啸之眼珠红得像个疯子,手上耐心而温柔地地撩开那些尸体脸上的头发和帘儿,有些无名的人在海水里泡过,面部已经狰狞得难以辨认,陈啸之一动她,头发里掉出一只死螃蟹。   ……这也不是沈昼叶。   陈啸之背着满是给沈昼叶准备的食品和药物的、鼓鼓囊囊的背包,跪在地上,以一个极其温柔的姿态寻找尸体。   那些面色青黑如石的,在水里泡过的,面部受损难以辨认的,陈啸之甚至连她们的手都会检查一下,看看她们指甲的形状,和手腕的骨骼。   那看守尸体的当地警察问:“你在找什么?”   陈啸之疯了似的嗤一笑,一句话都没说。   “……没在这就走吧。”那印尼警察于心不忍道:“明天去别处找找,我们这还在统计呢。出去休息一下,我看你蛮多天没睡了。”   陈啸之背着一个大包走出停尸的帐篷,露天找了个墙角,坐着,缓慢滑了下去。   他茫然地看着满是星空的天穹。   陈啸之看了眼手机,上面一条来自陆之鸣的消息,问:“找到没有?找到之后我帮你联系大使馆。”   陈啸之手指上全是灰——他按亮屏幕,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灰泥,T恤上甚至黏着血和油。   他神色平静,以破了皮的、沾满了脏灰的指头按了按屏幕,打算回复陆之鸣。   屏幕亮起,却现出一个女孩生嫩的证件照。   ——那是二十五岁的陈啸之仅有的,沈昼叶的照片。   那个男人背影近乎坍塌,握着手机,发疯地以头磕着墙。 第86章 她的头发丝都被夕阳映得发……   -   陈啸之靠在墙边, 对付着合了下眼。   他根本睡不着,却疲惫得几乎死去,到了后半夜时下起了雨, 陈啸之连动都不愿动, 只将帽子拉到了头顶, 将雨水遮住了。   唰然的雨水淋在他的帽子上。   ……她在淋雨吗?   沈昼叶不能淋雨,她身体太坏。可是她那样招人喜爱,此时头顶一定有屋檐。   陈啸之疲惫地闭上赤红眼睛,想将阿十的幻影叫出来。   他已经快疯了,哪怕是幻影也不要紧, 哪怕是幻想的也没关系, 他只想看看沈昼叶的面孔, 听那模糊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中叫一声‘之之’。   可是当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响起的却是自己的嗓音。   ‘你别说了,’他听见自己对沈昼叶冷淡地说:‘沈昼叶你除了我和你之外还会说什么?你说我也懒得听。’   那时候沈昼叶说了什么?   ……陈啸之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   他仔细分辨记忆里的声音——可是他头顶的雨声和海浪冲刷岩石的声音太大了, 陈啸之连哪怕一个字都听不清。   她说了什么?   然后, 他脑海中一个声音悠然道:‘陈啸之,满意么,你懒得听?你这辈子都听不见阿十说话了。’   陈啸之几乎弹了起来。   他撑着自己的膝盖粗重潮湿地喘息,如即将垮掉的山岳一般,三天没合眼的眼珠都是血丝。他背后倚着一堵墙,墙后是他翻过的尸体——每一具都冰凉肿胀。   ……里面没有沈昼叶。   陈啸之眼眶里都是泪, 雨水淋在他的头上。他站在异国他乡的角落里,站在停尸间的门前,浑身脏污,几乎都快死了。   沈昼叶一定是在折磨他。   陈啸之想。   沈昼叶那性格其实有点儿非黑即白的,一旦触碰到她的点, 她其实是个相当记仇的人——她一定是被逼急了,想看自己发疯的模样。   陈啸之眼眶赤红又透着黑,几乎如死人一般。他觉得沈昼叶应该是在闹小孩脾气,然而他又觉得这样闹脾气的沈昼叶挺可爱的,可爱到想看他发疯也没关系。   她做什么都是招人疼的。   也是,这点阴暗的小心思有什么错?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对她那么坏,连一点儿笑模样都不曾有过。   ……这么长时间,陈啸之连一点儿温柔的模样都没给她。   陈啸之粗喘着气,撑着自己的膝盖,坚实地站了起来。   他偏执地认为沈昼叶是在报仇,此时那个姑娘家应该正在不知哪个角落里偷偷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解气。可是想报仇又怎么样。陈啸之愿意疯给她看。   -   陈啸之吃了点儿带来的压缩饼干,在雨中合了两小时的眼,细密的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他头顶的瓦片上。   他其实仍然睡不着,可是他必须逼迫着自己睡上一觉。高强度、极度紧绷的神经令他大脑功能都在下降,陈啸之在翻找尸体时就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困倦已极,失去了辨认面孔的能力。   这是不可以的。   如果走在街上与阿十擦肩而过,陈啸之不想认不出她来。   陈啸之在还没有坍塌的破旧屋檐下眯了半晌,再睁开眼时,绵密的、亚热带的大雨自天穹落下。   他咳嗽了两声,又吃了点儿东西垫饥,才从那遮雨的屋檐下走了出去。   陆陆续续的仍有些余震。   陈啸之踩在地上,踏着断枝残叶,雨水流淌过油污。他的足下能感受到细微的、仿佛来自地球深处一样的轰鸣。   ……   陈啸之想起小时候小阿十给他讲故事。   她抱着那本英语原版的厚重百科全书,《Astronomy Encyclopedia》,指着上面印着的彩色精美的图画,一字一句地给小啸之翻译着上面的科普。   “古代的三趾马是怎样从法国跑到了佛罗里达,”小阿十温暖地、讲故事一样,对小啸之讲道:“……人是怎样从非洲跑到了澳大利亚,我们脚下所踩踏的岩石其实是一个会动的滑板,科学家们都称它们为板块。当滑板摩擦时……”   她讲述宇宙,讲述与这世界相比,人何其渺小。   小啸之呆呆地凝望着小昼叶,小昼叶赤着脚踩踏在沙发上。   然后小啸之问:“那这一点点碰撞,我爷爷说的唐山大地震……不就像是地球在挠痒痒吗?”   小昼叶点了点头:“是呀,我猜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你知道,连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在宇宙里看去,都只有这么一点高。”   五岁的小姑娘很努力地将食指拇指捏起来,比划出一个针尖那么点点的高度,示意这就是在1998年时,就高达8846米,被印满了所有科普读物的,令千百人葬身于风雪的世界第一——珠峰。   小啸之看着那俩几乎怼到一起去的小手指头,震惊地哇了一声。   “那我们还活个屁啊,”小啸之迷惑地道:“……我们人类这么小,又这么脆弱,地球被蚊子叮一下就要死几十万人——也太恐怖了吧?光活着都觉得很恐怖了,随时都可能会灭种,怎么还会有人想去外太空?”   小昼叶想了想,说:“……之之,人就是这样的。”   陈啸之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我问你,”小昼叶将书合了起来,笑眯眯地往他爷爷家柔软的地毯上一趴,撑着腮帮问她的小竹马:“你如果知道自己会死,你还会不会和我玩鸭?”   小竹马不开心地说:“人都会死的。这和我找不找你玩有什么关系。”   小昼叶腮帮鼓了起来:“有的。所以你会不会嘛?”   “……,”小啸之不情不愿道:“……我哪天没找你。”   小昼叶甜甜笑了起来:“那就得了。”   “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小昼叶暖融融看着面前的男孩子,笑了起来:“人类就是这样的。我们明知道我们面前没有永恒,知道毁灭的深沟划在我们身前的每一处,知道我们脆弱得不堪一击,在万物面前连蝼蚁都不算……”   小啸之抬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可是,”小昼叶认真地说:“我们永远不甘于此。”   “我们永远会向前,”   小昼叶说。   “我们永远不会龟缩着保护自己,不会安于现状,永远在探索和前进。”   然后她暖洋洋地笑了起来,将视线移向窗外。   小姑娘在看麻雀,小啸之在看着小姑娘。   他视线中唯一的小昼叶,半边脸笼罩在温柔夕阳中。   她的头发丝都被夕阳映得发亮,犹如世间最明亮又稚嫩的灯盏晨星,那么耀眼。   ……又那么脆弱。   ……   那么脆弱。   雨水黏了陈啸之一身,他孑然一身地走在漫漫的大雨里,陈啸之咬着牙克制着自己。   他徒步步行,去了APAPC开会的那家酒店。   那酒店受灾相当严重,玻璃门都被海水冲掉了,窗帘下方还滴着水,木头地板都被泡得翘了起来,陈啸之推门进去时一个人都没有。   就像一座空城。   他拿着沈昼叶的照片沿街询问每一个路过的人,然而一无所获。   陈啸之沿着沈昼叶来开会的路行走,那是一条悠长的街道。那条街离开会的地点不远,然而靠着海,所有的店铺都紧闭大门,开着门的都被洗劫一空。   废墟和残木横在水泥地上,细雨飘摇,烂掉的瓜果被砖石压着,隔壁的小学操场上晾着床单和躺在床单上的尸体。还有老人嘶声痛哭的声音。   陈啸之自万里之外而来。   他去找活人,在中国人失联名单中看到沈昼叶的面孔,又沉默如山地将抬出来的尸体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沈昼叶,只有中国人失联名单中有她的照片。   她活着么。一个声音问道。   ——肯定活着。   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心中的那把火烧得犹如灰烬,但是却燎了原,将一切烧得寸草不生。   陈啸之指缝沾满泥土,雨水沾透了他的冲锋衣,他看上去几乎不可阻挡。   路边裂了个长缝,一个小孩坐在缝隙旁玩玻璃珠子,珠子咕噜掉了进去,小孩子趴在地上伸手去捞,陈啸之路过孩子时,听见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肤色黝黑的孩子一只手塞在缝隙中,却根本没有去拿玻璃珠子,只是躺在地上哽哽咽咽地哭。   一声声的,肝肠寸断。哭声是一种人间共通的语言。   陈啸之:“……”   陈啸之连眼都没眨一下。   他朝沈昼叶住的酒店——也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联系上她的、和她视频通话过的,他本来要和沈昼叶一起入住的那家酒店去。   雨渐渐停了。   陈啸之走到时,酒店门口棕榈树被拦腰折断,搭在坍塌的大堂屋顶上,门口几个人抬着担架,从里面出来。   度假酒店漆着白漆的门栏里头,陈啸之以自己没戴眼镜而模糊的视力,都能看见那些倒塌的楼房。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   那些浑身血污的男人抬着担架,那担架几乎以慢动作路过陈啸之身边——令陈啸之清楚地看见担架上的人青白色的、扭曲地垂着的手腕,和覆盖于面上的白布。   那盖住面孔的白布是从酒店床上撕下来的,还带着血和泥污,慢动作一般,一切都模糊着,一绺金色长发从担架上坠落。   那担架远去,陈啸之沉默如山地走进门栏。   “……这地方太严重了……”   有人低声道:“……老实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的吧……连个地震都有失踪的,海啸都不知道能卷进去多少,但是反正找不到遗体都算失踪……”   另一个人又说:“……大前年那场苏拉威西的,光失踪都几百人……”   ……   ……失踪。   那个男人走进去,甚至都没有被拦。   他心里希望疯狂地膨胀,几乎将世界占据,这酒店几乎被夷为平地,海水涌入又被抽出,一来一回的过程中至柔的流体对建筑物造成了不可逆的、彻底至极的伤害。   棕榈树唯余根桩残存,几乎被连根拔起。   陈啸之低了下头,接着又朝里走,庭院里一切都被摧毁殆尽,他一脚踩上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架眼镜。   总要知道她最后呆的地方怎么样。   陈啸之拐过一扇雪白的小门,看见一座正对着大海的、塌了一半的房子。   如春的阳光穿过薄云,落在瓦砾之上。   那房子应该曾经很美,保存完整的门廊上还悬着天蓝的风铃,只是如今门口花瓶碎得一干二净,鲜花干在地上,污糟一片。   陈啸之踩过瓦片,试着推了一下门。   门锁坏了,一推就开,陈啸之鞋底踩进去吱呀一声,木地板上汪着冰冷的海水。   金黄的阳光穿过天花板的破洞。   乱糟糟的。皮沙发被水冲得跑到了门边,几张APAPC的会议拉页堆在门口。会客厅角落里一个嫩黄的行李箱,被褪去时的水压挤得碎裂一地。   几件女孩子的衣裙如抹布般卡在墙角。   ——陈啸之的背影连动都没动。   他打量了下周围,伸手推厕所门,厕所门咔一声掉了下来。   陈啸之笑了下。那一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探头进厕所瞅了眼,浴室里的浴缸汪满了水,海藻在浴缸里舒展,地上全是洋流经过的痕迹。   那一瞬间陈啸之嗤嗤地笑了起来——他心想沈昼叶可真会磨人,她何时没有磨过?可是那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忘不掉呢。   这么惹人爱的姑娘,谁能控制住自己不爱她?   陈啸之爱到发狂呢。   五岁时他将友谊与爱交给最好的朋友,十五岁时将男女之爱交给初恋情人,将自己所有能给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自此江河路遥,人世缥缈。   阳光明淡,大海恢复蔚蓝。   陈啸之扶着墙笑个没完,觉得沈昼叶实在是太记仇了,然后他转过身,去翻找那片瓦砾。   整个卧室都塌了方,陈啸之看见自己与她视频时看见的、她床头的那幅画。那幅画被梁柱砸成两半,支棱在废墟间。   “……”   陈啸之眼眶赤红,几乎是冲进瓦砾,在徒手朝外刨。   水泥和砖石一块块滚下去。   那男人的背影如石岳,手上却全是血,一边挖一边发疯地咳,泪水一颗颗滴上潮湿的水泥块,阳光晒在他破了皮的、灰白的关节上。陈啸之咳嗽了两声。   下一秒,他碰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东西。   ——触感冰凉滑硬,薄薄的,陈啸之将它从数吨的砖石下拽了出来。   那瞬间,阳光冰冷地,反射在沈昼叶的iPad上。   ……她的平板电脑屏幕碎得彻底,布满蛛网。   而陈啸之将它拽出来这个动作,终于现出了iPad下的床单——雪白的床单上,全是洇开的、开了花一般的血。   “……”   那男人怔怔地看着那如攀缘的凌霄花般的血迹。   阳光和海风吹过。   陈啸之终于跪在异国他乡的瓦砾上,弓起腰,粗粝地咳了一声。   下一秒他近乎崩溃地呛咳起来,在那里蜷缩成一团。   ——像是彻底崩塌的山脉。   陈啸之只知道自己在流泪,知道风声吹拂着自己的耳畔——就像他十五岁那年和沈昼叶重逢时那般。   那年的风里,长成一个姑娘的、花朵一般的阿十,踮起脚亲吻他。   陈啸之:“啊、啊啊——”   他眼泪不住地往外滚,他睁着眼大哭。   他看见在水里泡着的血迹。如果有人看到陈啸之,其实会发现,他看上去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   陈啸之去撬那些沉重的,压着床褥的水泥和砖,发了疯地朝外刨。   陈啸之一边搬,一边撕心裂肺地哭泣——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困兽。   他的血滴在床单上。   旁边却还放着陈啸之上飞机前给姑娘家买的,他一路背来,自己都几乎不曾碰过的满满当当一袋食品和药物。   三天后,他双手刨着沾满血的水泥。   -   ……   …………   而他没注意到的是——   一块沾染着阳光的小石头,从瓦砾的顶端滚了下来。 第87章 陈啸之死死抱着,失而复得……   -   陈啸之颤抖着吐气, 泪水不住地朝外流。   他连悔恨都无法感知,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死去的灰烬,只是觉得心口痛得几乎将自己分成两半。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懵懂的那句‘以后我的阿十会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想起自己第一次将沈昼叶拥入怀中。他将沈昼叶抱在臂弯之中, 年少的姑娘温热鼻息碰触着他的脖颈, 犹如温柔的潮汐洋流。   那是陈啸之在世上所拥有的,唯一的浸透着岁月的美好。   他失声痛哭,跪在沈昼叶曾睡过的床上,不住以头磕向碎得千疮百孔的瓦砾。   仿佛只有那点疼痛,才能分散开心尖撕裂般的苦楚。   他徒手挖了很久, 灿烂的阳光落在染满了血的被褥上, 陈啸之哭得声音都在发抖, 挖得指头都破了皮。   沈昼叶那台被砸出蛛网的iPad, 就躺在他手边。   那阳光半点不通人情,陈啸之感受到海风吹着他的面颊, 感受着暌违已久的暖阳柔暖金黄地, 覆盖在他的身上。   可他几乎是死了。   他脑子里嗡嗡地响,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人生没有沈昼叶会是怎样的,沈昼叶是他人生的一株藤蔓,哪怕离他远去,哪怕在过去的二十年内鲜少伴在他的身边,也渗透生长进了他的血与骨。   她是那样惊艳又如同惊鸿一样的人。   ……时间总是太少, 太少了。   短到只有五岁那年的春天,十五岁那年的冬天,还有——还有。   陈啸之发疯般倒抽着气。   那甚至已经不能用悔恨形容。陈啸之甚至想杀了自己——那个给他种下了理想的,惊鸿又沉重的女孩,他二十年都没能忘掉的人, 他的承诺与初恋。   下一秒,一块石头沾着阳光,自废墟的顶端滚了下来。   吧嗒一声。   陈啸之粗喘着,沾满了血与灰的手上全是新鲜的破皮,他握着一块压在褥子上的石头,朝外一抽,但是太重了,他没抽动。   那瞬间,第二块小石子儿滚落。   陈啸之:“……”   温柔海风拂过陈啸之乱糟糟的头发,他潮湿痉挛地抽了口气——亚热带炽热的阳光穿过云层,如金雨般淋满海啸过后的废墟,而那断壁残垣理论上不该二次坍塌。   细小沙土却又沙沙落了下来。   ……陈啸之迟钝地抬起头。   刹那间棕榈树在风中摇曳,白鸟掠过灾后天穹,日光犹如创始之初。   ——在那灿烂的光线中,废墟的顶端,有一个姑娘。   千万光芒夺目地汇聚在那女孩的身上,留出一个漆黑又锐利的剪影。   那姑娘像个野孩子,海风吹过她蓬松柔软的长发,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浑身带着野蛮生长的味道,光着脚,站在坍塌的屋顶上。   陈啸之:“……”   陈啸之脑子里咚的一声,心脏搏动发了疯地敲击着鼓膜。   那姑娘愣愣地看着他:“……诶?”   然后姑娘家弯下腰,赤着脚去踩下一块石头,像是要来看他。   “……”   陈啸之却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也注意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客观世界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视网膜上,仅剩一个耀眼夺目的女孩儿。   陈啸之冲了上去。   他展臂将那女孩抱在了怀中——那一刹那,陈啸之的鼻尖闻到她发间柔软生嫩的气味,臂弯感受到了鲜活柔韧的身体,那姑娘温热的鼻息碰触着他的脖颈。   “……诶,”沈昼叶呆呆地问:“……怎、怎么……”   陈啸之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死死地抱着像个野孩子般的沈昼叶,泪水滴进她的脖颈,手指死死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按在自己怀里。   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却觉得阳光实在是太温暖了。   沈昼叶:“你怎么在这,干嘛鸭……”   陈啸之死死抱着失而复得的,他的四月。   “干嘛?”小四月难受地动了动,带着鼻音说:“……怎么突然就?还有你不说话干嘛……”   WRX   陈啸之抱得更紧了些,依赖地将面颊埋进沈昼叶白皙如玉石的颈项。   沈昼叶挣动无果,柔柔软软地小声说:“……松开呀。”   陈啸之:“……我不。”   “松开。”沈昼叶声音带着鼻音,娇气地说:“……你身上有……太脏了”   陈啸之将自己冒出的胡茬在她的脖颈处微微磨蹭了下,哑着嗓子笑了起来,道:   “我他妈……”陈啸之的眼泪滚落,却又笑了起来,声音粗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我就知道。”   然后他将沈昼叶抱得更紧了些。   -   大海潮汐涨落,温热的风吹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远处众生熙熙攘攘,长街上落满阳光。   陈啸之松开沈昼叶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她居然还光着脚。   陈啸之:“……”   沈昼叶抽抽鼻尖儿,满含嫌弃地问:“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脏?”   陈啸之几乎浑身都在打哆嗦:“我四天没合眼了。”   然后陈啸之打着颤,问道:“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还能怎么回事?这地方都这样了,我肯定不能在这里住啊。”   陈啸之:“我他妈……”   陈啸之眼眶都红着,却又一句重话都不敢说,问:“你为什么不报平安?”   沈昼叶一愣:“我报了鸭?”   陈啸之:“……”   “我……”沈昼叶悄悄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懵懵地说:“海啸第二天,水褪掉之后,我就借了个外国人的手机,和我妈报过平安了。”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那边我没有办法。”   要手机没有手机,住的酒店塌了,iPad肯定是没法再用了,连电脑都大概率完了蛋。   “所以,”沈昼叶耷拉了脑袋,声音又变得小小的:“……你别、别生气……”   陈啸之颤抖着呼出口气儿,眼眶通红道:“……没事……人没事就行了,走。”   沈昼叶说:“等等。”   “?”   “我回来找东西的,”沈昼叶说:“我电脑肯定泡水了,但是拿着硬盘应该能试着恢复一下数据,这两个星期你让我搞的数据我都还没来得及三端备份呢。”   陈啸之:“……”   阳光温暖,沈昼叶稍微推开了陈啸之一点,要从那地方爬下去。陈啸之这才注意到她细致的脚踝上缠着渗血的绷带,脚上还有红色的划痕。   “……我给你找。”陈啸之哑着嗓子道:“赤着脚的话就呆在上面。”   沈昼叶:“这样不太好吧?”   陈啸之声音里还带着细微的颤抖,重复道:“呆在上面。”   沈昼叶便没有动,陈啸之去找沈昼叶电脑的残骸,用破了皮的手清理地上的石块,在海水中摸索——那其实非常疼痛,可疼痛令他前所未有地安心。   他的昼叶坐在废墟的顶端,阳光镀在她的身上,海风吹拂,鲜活得像一枝四月末的梨花。   “……”   陈啸之找到沈昼叶泡了海水的电脑,和她裂成蛛网的iPad一起拿在手中,对她说:“走了。”   沈昼叶穿着条长裙,头发在猎猎海风中飘扬,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纤细脚踝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陈啸之道:“不用站。”   沈昼叶:“……?”   他将行囊和她坏掉的电子设备一并拿着,在她面前弯下膝盖,沙哑地开口道:   “……我背你。”   -   那实在是一种失而复得。   陈啸之感受到沈昼叶软软的面颊蹭着自己的肩膀,像是春天的花骨朵儿。炎热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沈昼叶小声又娇气地说:“……你酸了。”   “……,”陈啸之:“批话少点儿。”   沈昼叶说:“可是就是酸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脏。”   陈啸之道:“那你见过了。”   “晒不晒?”陈啸之又问:“晒的话我把冲锋衣脱了给你顶着。”   沈昼叶趴在他肩上,温温地摇了摇头。   漫漫长街,陈啸之脚下踏过石块和枯黄的树枝,将姑娘家往上背了背。   “……你是来找我的吧。”沈昼叶终于谨慎地问:“……是不是?”   ——这问话,实在是太有沈昼叶的风格了。   陈啸之知道沈昼叶这种性格其实挺柔软的,他上去抱她她绝不会反抗,却也不会想太多——她天生对亲密关系进阶的阶段就不太敏感,尤其是陈啸之这样前后反差太大的。   十五岁时她就软软的,任由无视过她的陈啸之靠近——二十五岁怎么也还是这样?   这句‘你是不是来找我的’,其实是沈昼叶在试探陈啸之的态度。   陈啸之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这里很危险的。”沈昼叶小声道。   陈啸之没说话,只是笑笑。   “……”   于是沈昼叶趴在他肩上,不敢太大幅度,却又带着一分依赖地地蹭了蹭。   陈啸之开口道:“明后两天吧?我找下大使馆,我们先回国。”   沈昼叶认真地唔了一声。   “……我在斯坦福那边请了两周长假。”陈啸之走在阳光中,忍俊不禁道:“可以回北京待上两个星期,这个假也给你准了。”   沈昼叶小声嘀咕:“……和导师一起放的假不叫假期。”   陈啸之:“……”   说得还挺他妈有道理的。   “往这个方向走。”沈昼叶指挥他:“我在那边的避难所里呆了两天了的。”   陈啸之突然有点纳闷沈昼叶为什么不肯叫自己的名字,一直‘你你’地叫,就像在故意躲避称呼他似的……他正想问,抬头一看。   阳光万丈,高大的教会旁支棱着个医疗小棚子,满地残枝败叶。   陈啸之:“……”   陈啸之险些气得七窍生烟:“……你一直在这?”   沈昼叶懵懵地说:“诶?怎么了吗?我在教会窝了好久了,这里地势比较高,而且建筑也比较坚固……”   陈啸之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怎么想都觉得丢脸,索性不说话了。   下一秒,沈昼叶道:   “不过我昨天出去玩了。”   陈啸之:“……”   沈昼叶甜甜地笑了起来:“有个小朋友拉着我出去,我教他跳格子来着。”   陈啸之想起昨天的自己,认为自己确实有点惨——可是他认为悲惨之余,却又发自内心地觉得沈昼叶笑得怪可爱的。   应该笑出小酒窝了吧……话说回来了,沈昼叶什么时候不可爱过?   陈啸之便什么都没讲,只在沈昼叶额角上磨蹭了下,温和地问:“去哪了?”   趴在他肩膀上的姑娘想了许久,诚实地说:“……我去捉蚂蚁了。”   陈啸之:“……”   陈啸之嫌弃地说:“小学鸡吗你。”   然后他背着沈昼叶走过泥泞、满布砂石的广场,女孩子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的,陈啸之看见天上飞过雪白的大鸟,阳光将鸟羽耀得透明。   孩子们在残垣上坐着,举着芭蕉叶折的小船欢笑,又将小船顶在头上。   沈昼叶说:“他们都是刚认识彼此不久的。”   陈啸之:“小孩子熟得快。”   然后他穿过庭院,将沈昼叶稳稳地,放在了教堂的瓷砖地上。   教堂之中,彩玻璃花窗映出温柔光影,覆盖在面前他的小青梅茸茸卷卷的头发上。   “你睡在哪?”陈啸之问:“有东西盖吗?”   沈昼叶眨眨眼睛,说:“有。一个老奶奶借给了我一条毯子,我垫着的。晚上挺热,不需要盖被子,只是蚊子比较多。”   陈啸之问:“有东西吃吗?”   沈昼叶那一时间羞赧地低下头,小声说:“……不太多吧。我抢不过别人。”   陈啸之叹了口气:“……我他妈就知道。”   然后他伸出满是尘灰的手,在沈昼叶干净白皙的的脸上揉了揉。   他道:“你抢不过别人是一两天么?——我给你买了点吃的,在我包里,一会儿哪里受了伤和我说,我也带了药。”   沈昼叶点了点头。   “要鞋没鞋,”陈啸之嘲道:“光着脚,还饿肚子,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然后陈啸之弯下腰,看见沈昼叶折起来的小毯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墨蓝皮面本子。   皮面本表面烫金,泡过水,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还夹着不少东西——陈啸之见过这本子不少次,在沈昼叶的办公桌上,在她的包里……后来陈啸之仔细一回想,她十五岁时似乎也曾带着这本子到处跑。   沈昼叶顺着陈啸之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在看通信本,莞尔道:“我拿来当枕头用的。”   陈啸之以手压了压本子,说:“还蛮舒服。”   “是吗……”   陈啸之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沈昼叶到现在,都没叫过自己的名字。   坚决用“你”代替——这在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和沈昼叶说话的习惯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   还不待陈啸之细想原因,他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咕噜”。   陈啸之许久没休息的大脑确是反应缓慢——缓慢到沈昼叶甚至明确告诉他了自己饿,他都没翻自己的包。   他立刻把沈昼叶妥善地安置在她的小毯子上,拉开自己从加州一路背来的行囊,从里面找出几样她爱吃的小饼干和点心——递给似乎除了肚子咕噜响之外,没有任何别的问题的沈昼叶。   “……有点碎了。”浑身尘土血渍的陈啸之任劳任怨地剥开包装纸,对沈昼叶说:“先吃点对付下,我一会联系大使馆,我们明天回北京。”   沈昼叶乖乖地说:“……谢谢你。”   陈啸之那一瞬间就不爽了。   谢谢你,听上去极其的生分,陈啸之眯起眼睛,拿着吃的东西,对沈昼叶说:“——谢谢,‘你’?”   ‘你’字读音加重,表示沈昼叶你必须用别的方式称呼我,否则我可能会饿你肚子——最好是叫名字,像以前那样叫“之之”最好。   我为你担惊受怕四天,差点儿死了,让你叫一声之之也不过分吧?   沈昼叶:“……”   沈昼叶看了看那包饼干,决定妥协,卑微地说:“……谢谢……”   陈啸之鼓励地:“嗯?”   他那一声“嗯”完,沈昼叶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带着一千万不情愿,忍辱负重地补完:   “……谢谢陈老师。” 第88章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   “……谢谢老师。”   陈啸之:“……”   自作孽不可活。   陈啸之被‘老师’俩字儿活活噎了回去, 沈昼叶说完之后用一种挺可怜的模样看了看自己的前男友,又问:“……我能吃了吗?”   陈啸之:“…………”   他不知怎么应对这情况,但是断然不能饿着她, 只得把拆了封的点心和肉干塞给沈昼叶, 沈昼叶接过来就狼吞虎咽。   他买的东西为了过海关, 几乎都是水分很少的——至少也是密封食品,沈昼叶吃了两小口就被噎得不行,呛得不住咳嗽,拧开她的小水杯,喝了点儿水。   陈啸之看着她喝水的模样——沈昼叶脖颈扬起, 皮肤白得渗透出青色的血管, 线条美好, 鲜活而温暖, 背景是教堂切得细碎的琉璃花窗。   陈啸之:“……”   正式那一瞬间,陈啸之终于确定了他面前的不是幻觉:这个沈昼叶是活着的, 是他自废墟之上一路背来的, 在他面前喝着水,对他笑过的,温暖的。   这个昼叶有温度,有笑容——蹭她额角时还有阳光的味道。   ……积攒了四天的倦意涌来。   陈啸之摇晃了下,强打着精神道:“有地方睡么?”   沈昼叶一愣:“有倒是有……”   陈啸之:“那行,我睡会儿。”   陈啸之揉了下青黑的眼眶, 将沈昼叶铺在地上的小毛毯一扯,沈昼叶却突然伸手,用力按住了小毛毯。   疲惫的陈啸之:“……?”   沈昼叶说:“……你还没洗澡。”   陈啸之:“…………”   陈啸之看了一眼这大通铺的情形,几百号甚至上千人挤在一个避难所里头,厕所间挤满了人, 连坑位都一坑难求——陈啸之强撑着倦意,愤怒地开口:“我也想洗啊,哪里能洗,沈昼叶你是什么品种的贵宾猫狗?怎么在这种环境都能挑剔一下?”   贵宾猫狗看着他,小声问:“可是你脏不脏?”   陈啸之:“……”   他四天没睡觉。   确切来说,陈啸之自听了那新闻以来都没合过眼。先前他精神都快崩溃了,如今能有点儿理智都算万幸——沈昼叶居然还逼他去野外洗澡。陈啸之气得脑壳疼,想把沈昼叶的头撬开,便咄咄逼人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沈昼叶丝毫不让步,倔强地盯着他,两个人对视三秒。   陈啸之:“……”   教堂里嘈杂至极,人来人往。   陈啸之看着沈昼叶那娇贵的模样,感到十万分的窒息,只得将冲锋衣脱了,又将T恤脱了下来,现出结实修长的上身。   他身上有四条经年的刀疤——胳膊上,下肋,愈合了,瘢痕组织却历久弥新。   沈昼叶:“……”   陈啸之一直习惯锻炼,是健身房常客,因此他的上肢锻炼得相当不错,肌肉坚实流畅,胸腹肌饱满性感,此时稍脏了些,有种很淡的汗味。   陈啸之困得要死,拿了换洗的衣服,问:“去哪洗?”   沈昼叶从他的刀疤上别开眼睛,认真地说:“避难所外头,山坡那边,有个小溪流。”   陈啸之说:“行。”   “溪流是露天的哦。”沈昼叶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白皙瘦削的脚在地上蹭了蹭,好心提醒道:“……所以,小心别被看光了。”   陈啸之:“…………”   ——这他妈哪来的得寸进尺一级选手啊?   最后那句话实在是太有姓沈的风格了。   距离累垮就差那么点儿的陈教授一点儿脾气都不剩,拎着衣服,没脾气地走了出去。   -   ……   陈啸之洗完澡回来,几乎是倒下就开始睡。   连沈昼叶都能看出陈啸之已经累垮了。这男人紧闭着眼睛,眼眶下都是青黑的颜色,应该是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滴着水,一滴滴地滴进瓷砖。   沈昼叶担心他感冒,就拿了他带来的毛巾,给陈啸之擦头发。   她还从来没见过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睡着的样子,居然还挺像个孩子的,甚至可以说和他十五岁时一模一样。   他怎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不对,换个问题——不如想想,陈啸之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怎么会在这千里之外的苏门答腊?   陈啸之应该在加州的——他又没买机票,对自己又那样的冷淡,他亲口说的不愿与沈昼叶同流合污。   ‘……不和我同流合污。’   沈昼叶想起来陈啸之说那句话时的场景,都觉得心脏微微一酸。可是她接着就摒弃掉了那点酸楚,因为她知道那是多余的。   沈昼叶擦净了陈啸之的头发,又轻轻柔柔地抱起他的头,让他将头放在松松软软的通信本上。   橙红夕阳穿过花窗,姑娘家抱着膝盖坐在陈啸之的身边,伸手挥了挥蚊子,挠了挠自己被咬得红肿的小臂。   东南亚的蚊子还是太毒了。   沈昼叶被叮得化脓,蚊子包上明晃晃的一点白,肿得像个馒头。她连北京的土蚊子都受不了,在这地方简直被咬成智障。   ——可是无论怎样,她都活了下来。   沈昼叶想起自己自海水里挣出来的那一瞬间,穿破她鼻腔的清冽雨汽,她在倾盆大雨中睁开眼睛,看见远处灯塔般的光亮。   像刺穿漆黑世界的长矛。   那通信本和年少的沈昼叶,联手保护了她。   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陈啸之所枕着的通信本。   那本子是她后来找回来的。   在海水退去后,本子躺在漆黑礁石上,礁石上爬满了尖锐的藤壶。沈昼叶脚上受了点轻微的伤,踉跄着爬上去,将那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去拿的本子,取了下来。   “……”   那些她曾寄到过去的、在这个时空消失无踪的信,和她收到的信笺,如今都好好地夹在那本子里面。   像是魔法终于消散无踪,化为了时间的灰烬。   ……是什么在这世间保护我?   ……不知道。   沈昼叶看着花窗尽头的夕阳,只是觉得那本子里一切都很温柔,星辰温暖,连环绕着她的繁星里都是爱意。   但是沈昼叶总觉得,时间的魔法其实还未结束。   沈昼叶闭上眼睛,任由光线犹如橙花穿透眼睑。   那光线过于柔和,她坐在里面,只觉得周身都是温暖的,是无所畏惧的。   ——她曾是战士。   而那炽热如火的、无坚不摧的精神从来都奔腾在她的血管之中,无一刻止歇。   十五岁时候如此,二十五岁依然。   ……如今战士重新捡起了属于自己的石中剑。   -   ……Do not go gently in 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尽管聪明人临终时明白黑暗降临的合理,他们的话也不再能迸出闪电。但他们总会燃烧并痛斥。怒斥,怒斥那光的退缩。   沈昼叶看着自己捡来的诗集,分出一点目光,看向躺在她的床褥上的陈啸之。   ……   陈啸之大概是真的累坏了。   他中午时分睡着了,到了晚上七八点钟都没醒,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睡得不省人事。沈昼叶靠在他的身边,趁着头顶昏暗的、啪啦响的电灯,翻看一本书。   暗沉灯盏下,炎热的风吹过沈昼叶蓬松的卷发,她半边脸拢在黑暗里,半边脸拢在光中。   ——以后怎么办?一个小小的声音问。   沈昼叶眼皮一动,翻过下一张纸,读着上面模糊的句子:‘不要温顺地走进那良夜’,来自20世纪中叶的诗人迪兰·托马斯。   以后怎么办?她心底的声音又重复道。   研究的不顺利,人际关系的孤岛,被窃走的成果,陈啸之的不理解,连毕业都会有问题——的现况,不会因为一场海啸而改变,它们仍然存在在那里。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所热爱的,我所坚持的一切,都与这些事儿从无半点干系。   ……   沈昼叶垂下眼睛,平静地翻着那本诗集。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困乏,便和衣躺在了陈啸之的身边。   这么一看,其实沈昼叶也挺宠他的,她直觉陈啸之睡得不太好,便将自己这几天晚上垫着的毛毯让给了他,还将自己枕着睡觉的通信本都让给他了,只为了让他睡个好觉。   在被陈啸之怼了许久,见过他和别的女人相处模式的现在,沈昼叶不愿多思考自己和陈啸之的关系,更不想平白无故地招致嫌弃——她便和陈啸之保持了一点距离,缓慢地躺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九月的印尼其实挺热的,躺在地上只是觉得硬,不会觉得冷。   沈昼叶从他包里翻了点儿衣物,垫在脑袋后面。   沈昼叶侧躺着,看着陈啸之熟睡的脸,觉得他还是长得挺帅的。   ……是个哪怕再来一次,也还是会爱上他的程度。   可是沈昼叶的确难以忘记陈啸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难以忘记他对自己的冷暴力和他的‘我那么多任’,忘不掉他的‘不想和你同流合污’,和他挂掉视频通话前的嘲讽。   沈昼叶越想越困,又发现陈啸之身上的味道十分安心,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   ……不对啊,沈昼叶模糊地想,我不是认床吗?   可是那安心的气息,那属于她回忆深处的、代表着全然信任的气息,被风吹了过来,将她温暖地拢在了里面。   那气息特别具有欺骗性,沈昼叶头脑逐渐变得模糊。   接着沈昼叶模模糊糊地看到,陈啸之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她睡在地上,伸开胳膊把姑娘家一抱,又轻放在了温暖柔软的毯子上。   “……我抱着你睡,”陈啸之不甚清醒地道:“……本子有点硬,不好枕,你枕我胳膊。”   沈昼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陈啸之嘟囔:“……压到了?”   沈昼叶眼睛都睁不开,小小地点了点脑袋,她身下确实压着截毛毯——然后陈啸之睡眼朦胧,将沈昼叶抱得紧了些,把她身下的毯子扯平。   “好了。”他困乏道:“……好好睡觉。”   沈昼叶听话地蹭了蹭他。   接着,还没过三分钟,这位认床到欠揍的沈小师姐就昏昏沉沉地、极其乖巧地睡了过去。   良夜,风声温柔。   -   陈啸之说到做到。   沈昼叶有时候都不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门路这么广,总之第二天她就已经被陈啸之拉上了去雅加达的船,到了雅加达还见了中国领事馆驻印尼大使一面,陈啸之抢了大使一双拖鞋,接着就被安排上了当日归国的飞机。   沈昼叶:“……?”   沈昼叶穿着领事馆抢来的拖鞋,直到站到苏加诺-哈达机场,往返首都机场的登机口前,都没搞清楚情况。   陈啸之懒洋洋地道:“上飞机。”   沈昼叶:“……???”   “让你上去,”陈啸之不耐烦道:“坐专机回国啊。”   沈昼叶充满犹豫:“可是……”   可是你家到底干嘛的啊?沈昼叶彻底迷茫,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和大使谈笑风生。   “可什么可是,”陈啸之立刻坏脾气发作:“你不上去,沈昼叶你是想去坐货机?我把你塞去和香蕉坐一起?”   沈昼叶立刻噤声:“……这倒是没有。”   说完,她立刻抱着自己的行李——被石头砸坏的iPad和笔记本电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登机口。   陈啸之在她身后嗤嗤地笑了起来。   夕阳在飞机另一端延绵铺展,紫红如玫瑰。   沈昼叶登机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陈啸之背着自己的行囊,紧随她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飞机。   ……陈啸之看起来也不太像大人,沈昼叶犯了嘀咕,反倒像个大男孩。   无论告诉谁他是个教授,还是个博导,对方应该也不会信。   他看上去太年轻了,和自己一样。   ……   飞机上还有一个男人——他身形清瘦西装革履,年纪不轻,目光锐利,戴着一架玳瑁方眼镜,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望着夕阳。   沈昼叶本质是蹭了大使馆的飞机回去,陈啸之上来之后漫不经心地地提醒了她一句‘叫叔叔’。   沈昼叶:“……?”   陈啸之道:“让你叫就叫,别磨叽。”   沈昼叶:“……”   我又不认识他……   沈昼叶十分别扭,试探道:“叔……叔叔好?”   那中年人礼貌一笑,接着看了沈昼叶抱着的东西——坏电脑坏iPad一眼,奇怪道:“小姑娘,抱着坏电脑干嘛?”   他问这个一点也不稀奇,因为沈昼叶的电脑都被砸得显示屏都要掉下来了。   陈啸之替她答道:“回国恢复数据。”   中年人笑笑:“博士生对吧,备份没做好?”   沈昼叶沉痛地说:“……没来得及做就坏了。”   那人哈哈大笑,示意他们随便找个地方坐。沈昼叶抱着电脑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坐在哪,接着陈啸之拉着她的手腕一扯,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别乱跑。”陈啸之教训沈昼叶道:“——电脑给我抱着。”   沈昼叶:“唔?好。”   陈啸之接过来,将电脑放在一边,伸手揉揉沈昼叶的头发。飞机缓慢前进,接着又沉重地升入空中。   飞机升入橙红的云层,那中年人随和地说:“……到北京大概凌晨一两点钟吧,得飞七个小时。到了首都机场我找个车送你们回去。”   陈啸之笑了笑:“谢谢您。”   “挺久没回国了吧,”中年男人又笑道:“听你爸妈提过,啸之你是去年过年都没回家?”   沈昼叶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和陈啸之回国——还是回北京,自己出国还没满俩月,回去正好赶上国庆节。   沈昼叶:“……”   沈昼叶感到极其的别扭。   陈啸之说:“他们夸张。过年回了,但是没假,两天就又走了。”   那人:“怎么,青年才俊,不考虑回国呆呆?”   “……”   沈昼叶呆呆地看着窗外,夕阳如晕红的山岳,染红了云和海。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笑了一声,说:“考虑。”   沈昼叶一愣:“……?”   “我回去北京看看教职和引进政策,”陈啸之在自己的眉心微微揉了揉,漫不经心道:“——看看我学生这边条件怎么样,合适的话我就回来了。”   那人笑了笑:“应该还不错吧?”   沈昼叶:“……”   沈昼叶纳闷地心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一边想,一边走起了神,整个人开始魂游天外。   陈啸之看了沈昼叶的后脑勺儿一眼,又淡漠道:   “不一定,我得打一个问号。”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冷漠地开口道: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   “还是觉得,我得去她课题组看上一看。” 第89章 陈教授立刻开始找茬:“衣……   -   陈啸之要回国?   沈昼叶有点愣, 看着窗外,并没有听清陈啸之在说些什么。她心里觉得他在国外呆的好好的回来干嘛——不过转念一想他在家里的确是独生子,他爸妈应该会想他。   而且他总要回家的。也许会像张臻的父母一样, 叔叔阿姨要求他在本地相亲, 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   沈昼叶愣愣地想。   远处云雾如山, 山海被染出凤尾花的色泽。沈昼叶望着瑰丽夕阳,只觉得心里有些地方酸酸胀胀的,像是被捏中了最酸软的经脉。   他们总是要离我远去的,沈昼叶再次告诉自己。   就像升入高中的那个暑假所看的银魂,有一话标题就是‘人生总是在不停地说着再见’。   2009年时死神火影和海贼还并称三大民工漫, 银魂还在热火朝天地连载。如今那些仿佛会连载到天荒地老的漫画纷纷完结, 死神被腰斩, 火影烂了尾……连仿佛会陪伴读者到最后的银魂, 都突入了最终话。   ……漫画尚且如此。陈啸之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他会成为未来学生们倾慕的老师和先生,会成为人们交谈时低声称赞的青年才俊, 应该会和另一个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娶妻生子,有一个美满的一生。   ……他总是这样的。   沈昼叶想起自己刚和陈啸之相遇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的男人。   和沈昼叶不一样。   沈昼叶十分明白自己的残缺。她天生是个浪漫者,大一时做的MBTI测试也昭示了这一点——拥有着无穷尽创造力的哲学家、梦想家和学者。然而拥有这种人格的人,其实极度缺乏与众人相处的能力, 缺乏和领导打交道的能力,更缺乏应对压力的能力。   她这样的人,是很难拥有完满的一生的。   沈昼叶不无心酸地想,而陈啸之是一个将所有的技能树都点满了的男人,他终究会拥有一切, 无论是辉煌的、足以名垂青史的成就,还是尘世间的幸福。   沈昼叶二十五岁了,她少女时期就没有强求过红尘滚滚,长大了自然也学会了面对现实。   ……和陈啸之完全不同。   她觉得有点困,将脑袋无声地磕在了机窗上。   沈昼叶其实还是休息得不太好,她早上六点钟就被陈啸之摇了起来,去渡头坐船,路上又因为晕船睡不好,接着又被他在雅加达拖着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已经困得要命了。   金红的夕阳镀在沈昼叶的头顶,她模糊地听见旁边陈啸之与那个中年男人交谈。   “……小姑娘怎么不说话?”那个中年人低声笑了起来:“是害羞吗?”   不是,沈昼叶迷迷糊糊地想。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讲话。   陈啸之看了一眼:“没觉得多害羞。”   沈昼叶模糊地觉得陈啸之身边简直有毒,她一凑近,哪怕是坐着都能睡着觉。她的神志远去,一切都变得缥缈。   “……是困了……”   “不太擅长……陌生人……”   “……相处……”   陈啸之的声音隔过厚重黑暗传来。   沈昼叶动了动,嘀咕着初恋男友什么时候去相亲,不过也许以他的级别,不叫相亲呢……下一秒,她被一只坚实手掌轻轻一搂。   “……靠着。”陈啸之低声道:“放心睡。”   然后他将姑娘家的脑袋妥善地安置在了自己的臂膀上,那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   “你这样睡容易落枕……”   他声音像风。   接着沈昼叶像是被念了咒语,细细地呼吸起来。   -   飞机上足足花了七个小时。   到北京首都机场时已经凌晨一二点钟了,沈昼叶睡得人事不省,只觉得陈啸之似乎花费了浑身解数才将自己叫起来,因为她最后是被弹醒的。   ——‘叭’一声。   沈昼叶被弹得难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她睡得太舒服了,完全没有任何认床的感觉,温柔的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上。沈昼叶揉了揉眼睛,惺惺松松的,下一秒,眉心又是‘叭’一下儿。   沈昼叶:“……”   沈昼叶难受地一声呜咽,然而下一秒,又是一个脑瓜崩从天而降。   沈昼叶:“……呜。”   沈昼叶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陈啸之正居高临下地站在机舱里,一只手还曲着,抵在她的眉心处,显然准备弹第三个了。   沈昼叶:“…………”   陈啸之冷漠的声音道:“我他妈叫了你十分钟。”   沈昼叶委屈巴巴:“那你也别弹……”   那你也别弹我鸭。可是她话都没说完,陈啸之就恶毒地弹完了第三个……   第三个脑瓜嘣尤其的响,而且痛,一听就知道陈啸之半点都没留劲儿,将沈昼叶都弹得懵了。   “拿个外套披着,”陈啸之弹完脑瓜嘣,冷淡地说:“一会儿开车送你回家。”   沈昼叶:“……诶?”   “你妈今天在家不?”陈啸之将沈昼叶的坏电脑和坏iPad拿了起来,又背起行囊,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多年你搬过家么?”   沈昼叶坐在机舱里,愣愣地道:“没有搬过。”   陈啸之嗤地笑了下,英俊的面容别开些许,道:“——那行。”   然后他说:“起来,我送你回去,困的话去车上睡。”   沈昼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而且她自然不可能凌晨两点钟从顺义一路步行回朝阳,那也太要命了。   正是那一瞬间,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实在是太熟悉了。   陈啸之刻薄地开口:“还不赶紧起来?我他妈得等你多久?”   “……”   沈昼叶立刻站了起来,打算跑出去,可是下一秒就被陈啸之两根指头一推,推了回去。   “穿外套。”他眉头拧起,对沈昼叶说:“外面冷。”   -   ……   夜色深重,首都机场几乎仅剩路灯亮着,还有零零星星的、值班的工作人员。沈昼叶裹着陈啸之的冲锋衣,坐进车里时,小小地抱怨道:“……你衣服脏了。”   陈啸之:“……”   沈昼叶又闻了闻,有点嫌弃地道:“……有汗味。”   “不可能没有味道。”陈啸之头疼地说:“我穿了好几天,活动量还大,但是没有别的衣服了,我让你你对付一下都不行?”   沈昼叶裹着他的外套,嗫嚅道:“……可是……”   “……,”陈啸之冷冷地开口道:“沈昼叶你再挑剔就步行回去。”   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听了这句话,立刻噤了声。   长夜中,橘黄灯光穿过树影婆娑,陈啸之稳稳地开着车,沈昼叶则发现自己靠在他身边就不认床。   别说认床了,连地板砖都能睡,神奇得要命……然后她又呼地睡了过去。   陈啸之:“……”   陈啸之觉得沈昼叶未免也太能睡了,但是一看又觉得她这几天应该是挺累的——至少,之前那句被远在加州的他嘲讽得飞起的‘我认床’,不是句假话。   ——沈昼叶这么多天,是真的没睡好,也是只有黏到他身边才能安眠。   这他妈这么粘我,那年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陈啸之在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看了睡觉的姑娘家一眼,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与无法纾解的,近乎无能的不爽。   -   “下车。”   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呜。”   引擎声嗡鸣,心情不太爽利的陈啸之声音泛着冷,带着冰碴子,冷硬地怼道:“——沈昼叶你属猪的?怎么这么能睡?”   沈昼叶被他吵了起来,将身上裹的冲锋衣拉紧,还很弱小地在副驾驶上小小地一蜷,像是个卑微的小蚕蛹。   那动作,看上去,着实有点可怜。   “我属什么你就属什么。”沈昼叶迷迷糊糊地道:“我们同年出生的。”   陈啸之怒道:“你到家了!”   沈昼叶揉揉眼睛,声音还很娇气,道:“可我好困呀。”   “……困就滚回家睡。”陈啸之还带着不爽,恶毒地道:“跟我回家的话我到家就把你锁到车库里面去。”   沈昼叶:“…………”   她自然不愿意去陈啸之家车库,因此只得下车。沈小师姐下车时十分漂移,还裹着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陈啸之的冲锋衣,迷糊地将车门一开。   陈教授一看她,立即开始找茬:“衣服脱了。”   沈昼叶没睡醒,抽了抽鼻尖儿:“可……可是我冷。”   陈啸之冷飕飕地说:“你不是嫌有汗味吗?马上脱。我现在拒绝给你穿了。”   “……”   沈昼叶心中由衷感慨:你这条野狗。   沈小师姐里面只穿着很薄的T恤,凌晨风又大,那外套一脱立刻就冻得打起哆嗦。沈昼叶又回头卑微地看陈教授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陈教授浑身上下写满了一句话:‘你这种只会睡觉的猪不配穿我的衣服’。   沈昼叶:“……”   于是沈昼叶将外套放在副驾驶上,乖乖上了楼。   沉沉夜色里,陈啸之车灯猛然亮起,引擎毫无留恋地发动。   沈昼叶:“……”   这男人也太难懂了。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如今这世道,狗男人比女人难懂多了。   沈昼叶对此早有预料:反正她的记忆中也没觉得印尼这事儿之后陈啸之对自己多好,发生这些屁事一点都不意外。沈昼叶连气都没叹,朝楼上走去。   她那时还不知道倒霉刚刚开始。   ……   三分钟后。   沈昼叶冻得哆哆嗦嗦,身上还布满被东南亚的神仙蚊子叮的肿包,站在自家门前,用力地敲了敲门。   “妈妈,”沈小师姐可怜地唤道:“……妈妈,你闺女回来了。”   六分钟后。   沈昼叶冻得泫然欲泣,楼道里却还有蚊子对她虎视眈眈,她趴在门缝上卑微地道:“……妈、妈妈我……我回来了你开门……”   ……   十分钟后。   沈小师姐冻得咳嗽起来,难受地抱着又被花蚊子咬了两口的胳膊,以哭腔道:“妈我求求你你别睡了,你小孩都要冻死了,求求你开门吧呜呜呜呜——”   下一秒,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开。   沈昼叶:“……?”   邻居王阿姨估计是被吵醒了,打算开门骂街,但是一开门看到沈昼叶,立即吓了一跳,万分惊恐地道:“凌晨三点,叶叶你在家门口等什么等?”   沈昼叶受不了这委屈,抽着鼻尖儿说:“我、我没带钥匙……”   王阿姨:“不对你不是在加州吗?我听你妈的意思,不是今年过年都回不来么?”   沈昼叶哆哆嗦嗦:“说来话……话长。”   “你妈不在家。”   沈昼叶:“……”   王阿姨震惊道:“叶叶,你妈去湖南开会去了不知道吗?她没告诉你?你怎么不给你妈打电话再回来呢?”   沈昼叶连日委屈终于爆炸,冻得不住发抖,痛哭道:“阿姨我手机还丢了呜呜呜——”   “……”   王阿姨一听,连最后那点起床气都消失无踪……   王阿姨心疼地说:“叶叶这孩子咋这么惨?你是不是一分钱都没有?你先一等,阿姨给你拿点儿钱,你打车去你奶奶家或者学校宿舍睡一晚上吧。毕竟你家门锁着,你总不能顺着窗户爬进去睡对不对?”   沈昼叶抽噎:“谢谢阿姨……”   于是邻居王阿姨给沈昼叶拿了一百块钱,叮嘱道:“路上小心点,打靠谱出租车,黑车不能上,知道了吗?”   沈小师姐难受得眼眶红红,接过钱又难受得哭了出来——原因有三,一冷二饿三想起了自己电子产品全线爆炸,碎屏的碎屏被砸烂的被砸烂,想买齐全套又是两万五千块。一个博士生能有几个两万五?   毁灭性打击。陈啸之死了。   ……如今她还无家可归,冻得发抖。   宿舍是断然回不去的,她在万柳的宿舍床位六月份时就协调给下一届的保研学妹了,奶奶家的门大概率也敲不开,老人家一向睡得很沉……   沈昼叶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去外面找个暖和些的地方,先对付下再说。   她抬头望向天穹的月亮。   八月十五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崭然夜空之上,月亮像橄榄一般,月季花沉甸甸的。   灯光落在地上,沈昼叶踩过楼前的石砖,夜风吹过她蓬松柔软的头发。   她觉得自己不是很走得动路,便在家的楼前石阶上坐了下来——沈昼叶觉得十分委屈,将头靠在栏杆缝隙处。   ……   下一秒,沈昼叶看见门前的一团阴影里,出现了一个颀长,看上去却颇为窒息的身影——他从楼门口的物业楼黑影里出现,将手里的烟头摁灭,直冲沈昼叶而来。   沈昼叶:“……?”   “你怎么在这?”沈昼叶鼻尖儿还因为绝望泛着红,懵懵地问那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理亏也不饶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道:“这个问题现在和你没有关系,沈昼叶你怎么没回家?”   沈昼叶看了看手里的一百块,心中悲情漾起,哀痛地回答:“我家没人,我妈妈出差了,我也没有钥匙。”   “……”   然后沈昼叶忍气吞声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没走,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身烟味,但你介不介意多借我两百块钱……”   ……多借我两百块,让我去外面想办法开个房,要不然我真得露宿街头了。沈昼叶心想:我可真是太惨了,居然还得问他借钱,看他那表情,我总觉得他想给我借高利贷。   ……像个放贷的。   放贷的人脸笼罩在阴影里,烦躁地开口道:“——上车。”   沈昼叶一愣:“……?啊?”   “我让你上车。”   陈啸之将烟盒一拢,塞进兜里。   然后,还不待沈昼叶反应过来,陈啸之就将身上的外套脱了,往沈昼叶头上一按,把她裹在了外套里。   “我让你出去开房?”   他说:“——想都别想。你跟我回我家。” 第90章 他的手心极其温暖,在沈昼……   -   夜深露重, 万物静谧。   楼道一片漆黑,声控灯亮起时陈啸之恰好推开了门。   黑暗中满屋尘灰的味道,沈昼叶被呛得咳嗽起来, 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房子。迷茫地问陈啸之:“……你……搬家了?你家原来不是住在茶马南路吗?”   陈啸之淡漠道:“……我搬出来了。”   沈昼叶一愣:“……?和爸妈吵架?”   “不是。”陈啸之漠然地说:“因为成年了, 该有个自己的空间了——再说, 我在国外也是自己住。”   ……自己住?   沈昼叶想起自己高中时刷到的,那些来自陈啸之的insta,照片里的金发碧眼的大胸姑娘和派对——她由衷地心想鬼信陈啸之你会独居,你也就是没浪断腿而已。   然而这是不能说出来的。而且——   沈昼叶朦朦胧胧地说:“……不过,你住的这边, 好像离我家挺近的。”   陈啸之站在门边微一沉默, 没回应沈昼叶这句话。   过了许久, 他淡漠地开口, 说:“不早了。我给你把客房收拾出来。”   -   ……怎么会不近呢。   陈啸之辗转反侧地想。   城市终究只有那么大,再大的怪物都市也只有有限的空间, 何况他们两个人都扎根于此, 陈啸之总是难以避免地听到她的消息,再逃避、再拒绝也没用。   事实上——在过去的十年中,陈啸之其实仍然与她有着交集。   他们的熟人圈子高度重合,生活圈子也扎着堆,连父母阿姨买东西常去的购物中心都相似,陈啸之上学时每年都会回国, 更是不止一次路过北大古老的校门。   他每次路过时,都知道沈昼叶,一定在里面。   ……他知道沈昼叶是如何升上高中的,笑得她在新的环境如何生活,听说过她在第二次竞赛中的表现, 知道她以怎样辉煌的姿态进入了大学——她的人生像是在气体中做着布朗运动的分子一样难以预测,却总会传进他的世界,像是阿伏伽德罗假说的唯一解。   ——后来沈昼叶却变得无声无息。   陈啸之躺在床上,想到过往怎么都睡不着,直熬到天都亮了。   天光蒙蒙亮,他打着赤膊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倒了点水喝,路过他给沈昼叶收拾的客房时却听见里面有簌簌的,翻被子的声音。   ……又认床了?   陈啸之不愿意沈昼叶睡不好觉,轻轻地在客房门上敲了敲,低声问:“……你没睡着?”   客房里轻轻地、柔软地,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晨光熹微,照亮了布满尘灰的地板。   陈啸之那一瞬间,心尖都泛起了酸软之意。   他一直不知道怎样的人生才能造就一个沈昼叶这样的柔软娇气,却又坚强至极的女孩——她像四月春花又像八月疾风骤雨,那么美,几乎是捏着他的命脉一般。   吱呀一声,陈啸之将门推了开。   室内,清晨阳光自阳台洒了进来。青白日辉中,沈昼叶蜷在床上,被子将她整个人都埋了起来,像个松松软软的蚕蛹,只露出一点绒绒的脑袋。   陈啸之:“……”   他走过去,打算哄沈昼叶睡觉——可刚在床边坐下,还没拍她后背呢,就对上了沈昼叶朦朦胧胧的眼睛。   “……”   阿十两颊烧得通红,一双眼里如雾似水,正难受地看着他。   -   陈啸之:“……”   北大一院熙熙攘攘,门诊部挤得飞起,候诊区挤满了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娇气鬼发着高烧,裹着陈啸之的外套,虚虚弱弱地靠在外套主人的肩上。   ……还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啸之:“……”   有人背着编织袋经过,陈啸之伸手按住沈昼叶的脑袋,不让她的头被碰到,就等在那。   “来了老陈,久等,”一个声音朗声道:“你怎么突然回国了?”   陈啸之一愣:“袁东?”   那叫袁东的明显是个年轻医生,胸前仅挂着‘医师’二字,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是陈啸之的旧识。袁医生博士毕业刚开始工作不久,穿着件浅绿的手术服,头发拢在同色的帽子里。   袁东摘下口罩,漫不经心道:“急诊有个大出血,来晚了,久等——怎么突然回国了,还有事找我?”   陈啸之粗鲁地揉揉沈昼叶的脑袋,让她安稳睡觉,还把她身上的外套拽紧了点,毫无波澜地说:“这故事说来话长,您这泡手术室的恐怕没时间听,帮我看看这位。”   袁东:“第一次见你带除了你妈之外的女的……这姑娘谁啊?”   “我学生……”陈啸之别别扭扭地抱怨道:“前几天印尼海啸不是,在那边受凉感冒了,特娇弱一个人,也不是啥大病,你给她随便看看,开点儿药就行了。”   袁东:“??开药能微信问我吗,你去药房买都行……我从急诊跑过来容易么?”   陈啸之嘲他:“我总不能把你们主任叫出来看感冒吧?”   “……”袁东说:“你他妈真是绝了。”   陈啸之说:“随便开点儿就行了。”   袁东怼道:“随便开点?你对专业人士就这态度?你让学画画的人随便给你画点儿画试试,看看对方能不能戳死你——”   袁医生话音未落。   “您高数怎么过的?”陈啸之开口道。   袁东:“……”   “袁医生您医用物理怎么过的?”陈博士恶毒地逼问:“卫生统计怎么过的?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要戳死谁?”   “……,”袁东脸上写满痛苦,朝后一让:“陈教授,您请进。”   -   治疗室里安静不少,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   袁东充满敷衍,将听诊器往耳沿一戳,拿起耳温枪,漫不经心地开口:“头发撩下,先测体温。”   陈啸之细致地撩起沈昼叶的头发,露出她烧得绯红的耳朵,安抚地捏捏耳根。   “没事啊。”陈啸之揉揉沈昼叶的耳朵,敷衍地说:“……一会儿就好了。”   袁东嘲道:“……陈啸之,你确定这真是你学生……”   他还没说完下半句‘不是你女朋友’,就僵在了那。   沈昼叶高烧不退,浑身无力,几乎任人摆布,连耳根都烧成了红色,泪眼朦胧的,模糊地看向袁东,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医生难以置信地说:“…………草?”   陈啸之一愣。   袁东道:“……沈师妹?你怎么……”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光辉灿烂,沈昼叶看见熟人,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   “别人的话我可能给开点药就算了。”   袁东将就诊卡捏了起来,听诊器对折塞进兜里,严肃地对陈啸之道:“……师妹得去做个胃镜,再查个血常规。”   陈啸之声音都在发抖:“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认识她?”陈啸之站在走廊上,穷追不舍地问道:“她不是物理学——”   ……沈昼叶不是物理学院的么,你们北医怎么会认识她?   “2011级物院的小学妹嘛,”袁医师漫不经心地摘了手套:“——我为什么不认识?沈小师妹,校医院老客户,我离开校医院前平均一个月就得来找我一次,简直是个药罐子……”   “……花粉季柳絮季有哮喘,”袁东道:“还被硬生生折腾出一身毛病,后来我来一院,她有时候病的厉害了也会来找我要个号,可不熟么?”   袁医生停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陈啸之周身的氛围不对,又奇怪地道:“老陈干嘛呢,不去交费?”   袁东说着回过头去,打算拍陈啸之一下,让他回神——可他还没碰到陈啸之的肩膀,就看见陈啸之盯着治疗室门上的玻璃,下颌线绷得笔直,看不清神情,可是他看上去像是快要断了。   治疗室里铺满灿烂的阳光,床上隆起了小小的一团。   -   ……   “……老陈?”   袁东拿着一堆化验单,一张张地翻看,懒洋洋地说:“我不知道你和你学生,也就是沈师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要不是看在沈师妹的份上的话,不会从头陪到尾。”   陈啸之低哑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的问题倒不是很严重,就是免疫力低下的感冒和炎症,呼吸道水肿,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就行了。”袁东看着病历,低声道:“……十二指肠溃疡注意一下,痼疾。诱因是精神压力,我给开了点药,拿回去让她按时吃。”   ——精神压力太大。   “她……”陈啸之悔恨地说:“……怎么会这样?”   袁东不置可否地一撇嘴:“这我哪里晓得?我只管治病好吧,我是校医院值班同学,不是心理中心值班的。”   “……”   陈啸之没搭腔。   沉默在两个青年中间亘古地流淌,夕阳自窗户的缝隙里洒落了下来。   过了许久——袁东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大发慈悲一般,对陈教授道:   “不过,我大概知道一些东西。”   陈啸之触电般抬起了头。   袁东想了想,强调道:“——只有一点儿。”   -   …………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沈昼叶白天高烧烧得人事不省,晚上退了烧,神志才慢慢回笼。   沈小师姐缓慢地睁开眼睛,隔过夜色看见一个陌生的天花板,往旁边一看,是个她素不相识的玻璃杯和保温桶,外加三个雪白的、有大有小的盒子。   她头疼得厉害,几乎像是要炸开了,然后沈昼叶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那足足花了她快三分钟时间。   沈昼叶:“……”   沈昼叶连小脑都觉得疼,终于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继成为了前男友的开门弟子,被前男友兼现导师特别随便不走心地求复合,被ex兼supervisor以‘不想同流合污’为理由一个人发配到印尼,遭遇超自然现象,被十五岁的自己痛骂一顿,遭遇海啸,海啸之后第三天被不知为何离开了加州的前男友一把拽住拖回了国……这一系列蛇皮操作之后,她一团乱麻的人生又添了新的操作:   ……感冒发烧,睡到前男友家里去了。   沈昼叶:“…………”   沈昼叶受了极大刺激,拼命地咳嗽了起来。   她咳得特别可怜,本来呼吸系统就不太好,一感冒之后尤其严重,简直是个能咳出血的咳法。下一秒门咔一声被推开,陈啸之身材颀长,从光亮的走道冲了进来。   ……果然是他。   沈昼叶受的刺激几何倍增长,恨不能现场咳出个肺给他看……   陈啸之背着光,漫不经心道:“你醒来怎么不叫人?”   “咳……”沈昼叶咳嗽得脸都红了:“我、我不太……”   陈啸之倒了杯温水,往床边一坐,扶着姑娘家,将杯子抵在她唇边。   “慢慢喝。”陈啸之平淡地道:“别呛着,就是感冒,好好卧床休息一下就好了。”   沈昼叶咳得难受,捧着杯子喝水都被咳嗽呛了下,水的温度刚刚好,里面似乎还融了点槐花蜜。   她从小就喜欢喝这个蜂蜜,一喝就觉得世界都变得亮堂起来,忍不住压着咳嗽,多喝了两口。   ……陈啸之好会伺候人啊,温水还会放蜂蜜,沈昼叶带着一丝幸福的感觉想:希望我的下一任也能有他这么细心。   陈啸之问:“还行?”   沈昼叶咳嗽终于被压了下去,拿着玻璃杯,怕咳嗽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陈啸之脸背着光:“还要?”   沈昼叶十分成熟地点点头。   “……”   “沈昼叶,”陈啸之给她倒水,边倒边恶毒道:“你就是想喝蜂蜜吧,这要是纯温开水,我如果想逼你把第一杯喝完,你都得给我吐到被子上。”   沈昼叶情绪激动:“你瞎……咳咳……”   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说的有半点错?”健康的陈教授声音带着十万伏特的嘲讽:“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是不是会往床上吐水的人?”   沈昼叶:“……”   沈昼叶接过第二杯刺槐蜜茶,有点没法反驳他,因为她生病的时候确实干过。   她小口小口喝着茶,然后黑暗中,陈啸之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碰。   他的手心极其温暖,在额头上试了下温度。   “现在确实不烧了。”陈啸之放松道:“厨房有熬的粥,给你加点牛奶?”   沈昼叶摇摇头,坚决地说:“不,牛奶和一小勺糖。”   “……,”陈啸之面无表情:“哦。”   “你居、咳咳……居然认识我师兄,”沈昼叶憋着咳嗽道:“……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原来经常去校医院找他拿药,今天好丢脸啊,你为什么要找熟人?”   陈啸之说:“那你也不想想我们交际圈到底有多少重合——他是咱们初中上一届的学长,我为什么不认识他?”   沈昼叶缩在被子里,呆呆地道:“05级的吗,他没和我说过诶……”   “他也不认识你。”陈啸之居高临下地说:“世界就是这么小。”   沈昼叶看不太清陈啸之的脸,却打了个小哈欠。   陈啸之嘲道:“你睡了三天了。”   沈昼叶坚决地道:“我睡了三天还是困。你家床好难受,破被单破被子根本睡不好!就是因为……咳咳……就是因为床不舒服才感冒的!”   “……,”陈啸之:“……你妈平时在家真的不打你?”   沈昼叶眼眶发红:“她不打我。”   陈啸之恶毒地说:“那你妈是真挺能忍的。”   然后陈啸之道:“不准睡。”   沈昼叶蜷蜷身体,想缩回被子里暖和一下,然而下一秒,陈啸之将桌上的三个盒子的其中之一,猛地按在了沈昼叶的枕边。   沈昼叶:“……?”   “——不准睡。”陈啸之冷冷地重复道:“花五分钟,把这件事做了。”   沈昼叶:“呜?”   她扭过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手机盒,被过道的灯映得发亮。   “——我给你买的。”陈啸之声音冰冷:“五分钟开机,登录自己的icloud,我要你通讯录里的两个手机号。”   沈昼叶:“干……干嘛?”   这个变故过于突然,沈昼叶被吓了一跳。   “——周鸿钧。”陈啸之脸背着光。   周院士……?   接着这男人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淬了冰,一字一顿地道:   “——李磊。”   “——五分钟之内,”陈啸之慢条斯理地看着蜷在自己床上的沈昼叶,说:   “把他们的手机号给我。” 第91章 年轻的陈教授恶毒地说:“看……   -   沈昼叶完全不懂陈啸之要走自己两个导师的电话号码是为了做什么——而且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严肃, 像是个要搞事儿的样子。   ……可能是想联系一下周院士吧,沈昼叶想。   他如果想回国,那必然是要去北大考察一下的, 毕竟无论怎么想我校都比隔壁软硬件条件好多了……沈昼叶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冒出一个自满的念头, 毕竟光数据库就有九百多呢。   ……财大气粗是真的。   沈昼叶听见陈啸之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可是他压低了声音,通话模模糊糊,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强撑着喝完了兑奶兑糖的、熬得软烂的白粥,然后躺在了床上。   沈昼叶枕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她的微信终于通过了设备验证。   她结束了没有手机的日子, 不再是人间失联的状态了。   那一刹那, 微信上未读的红点点如雨后春笋般从屏幕上冒了出来, 未读消息太多, 连新手机都卡了近一分钟,沈昼叶试着下滑微信主界面, 可是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一个接一个的问候涌来。   沈昼叶捂着嘴咳嗽两声, 看见微信上四百多条消息——而停留在最上面的消息框是来自周院士的。   沈昼叶:“……”   她点开消息,看见自己在上飞机前发去的那一句‘老师,说句实话,我不是特别想念下去了’,也被同步了过来。   而沈昼叶那条消息之后,周院士足足隔了一个星期才回, 道:“小沈,抱歉,我前几天生病住院,没能及时回复。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老人连用手机打字时,都带着持续了一生的严谨。   沈昼叶看着她真正的导师严谨的标点符号和措辞, 忽然回忆起她在开题答辩上见到周院士戴着老花镜,尽力向后伸着头,努力辨认PPT上的字迹的模样。沈昼叶听青椒们聊天,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及周院士在做任何事时,都会有虔诚之意。   和他的挚友,也就是已故的慈怀昌教授,如出一辙。   这就是为‘科学’贡献了一生的人的模样么,那时苍白的小博士生模糊地想。应该是吧。   “我听闻你在印尼那出了事儿,”周鸿钧院士又说:“应该是得在国内周转一下再回国了吧。回国之后,有空可以来找老师聊一聊,我近期在微纳大厦的办公室,差不多每天都在。”   然后周院士停顿了许久,又发来了第三句话:   “我是真的,”老院士恳切地道:“不愿看见你放弃,小沈。”   -   手机屏幕自然地关上,徒留满室的黑暗。   沈昼叶烧退了些,鬓角泛起一层汗,看着天花板,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暂且没有回复周院士,只是闭目休息。   沈昼叶感觉十分舒服。   人在发烧时,眼帘中会出现雪白爆炸的火花,沈昼叶觉得眼帘下的花儿,犹如似梦非梦奇遇中的繁星春水。她闭着眼睛,鼻尖闻到粥碗散出的甜味。   粥还是陈啸之熬的。   沈昼叶:“……呼。”   怎么回复好呢——告诉周院士,我现在想开了?   告诉他,我会和我现在的导师好好科研,老师您不用操心了?人经历了一场超自然现象,被十五岁的自己喷到臭头,还走过了生死后,自然而然会清醒过来。   沈昼叶听见走廊上陈啸之打电话的声音声音渐低,最后他说了一声:‘好的周老师’,挂断了通话。   他还真在和周院士打电话。   沈昼叶心中一丝惊奇,正打算拿起手机回周院士的微信,门却吱呀一声,被陈啸之打开了。   “……”   年少有为陈教授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他进来干嘛呀,沈昼叶耳根都红了,将半边脸埋在枕头中装睡。然后感觉陈啸之在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沈昼叶:“……”   我再也不要生病了,沈昼叶拼命忍着咳嗽想,而且为什么是现在啊……   下一秒钟,这男人稍稍扯开一点被子,将温暖的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缩在被子里面装睡的沈昼叶,面颊红成了苹果……   你这样真的很不适合我忘掉你啊,这个距离对于师生来说也太近了吧?   她导师又细心地以手背试了下体温,放松地吁了口气。   那动作实在是过于温柔。沈昼叶甚至能感受到他手心稍显粗糙的纹路,能闻到他袖口的香气——是一股成熟而暖柔的味道。沈昼叶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要完蛋了,恐怕要在一个坑里栽两次……   ……毕竟初恋男友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成熟,谁能抵抗?   下一秒,沈昼叶脸上bia几一响,陈教授拍了两下她的脸颊,又使劲儿一捏。   沈昼叶:“……”   被捏住脸的沈昼叶:“……????”   陈啸之甚至还恶毒地一扯,动作用力程度之大完全是在泄愤,挺疼的。   沈昼叶:“????”   年轻的陈教授恶毒地说:“看上去也不像个弱智啊。”   听上去,还他妈挺认命的……   沈昼叶:“……”   你说谁弱智呢,装睡的沈小师姐憋了一肚子气,你又知道我智力有问题了?   但是她也不敢现场鲨了陈啸之,只能继续维持着静谧的表象,装做自己从来没被他蹂躏过。陈啸之在床头坐着,将被子掖回沈昼叶颈侧,又把自己捏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好好睡吧,”陈教授高高在上地说:“弱智。”   装睡的:“……”   然后陈啸之拿了床头的粥碗,临走关了门。   沈昼叶被搞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掐脸,更不知道陈啸之对自己哪来这么深的怨念,自己蜷在被子里揉了揉被捏疼的脸,摸出了自己的新手机。   她看着周院士的对话框,看着老师的那一句‘我不愿看你放弃’,在黑暗中思考了许久,终于打下了一行字:   「老师。」   她想了想,深呼吸了一下,尽力遏制着发热导致的头脑疼痛,打道:「……我不会放弃了。」   她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浓得化不开的,北京的黑夜之中,又传来仿若春雨的声音。   「……因为你,我。我们。」   那个女孩清澈如风地说:「——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学不会放弃的筑梦者。   ——我们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仍然会慨然前行。   我们从来都不愿放弃。   我们的妥协违心,柔顺从来都止于表面。   我们将永远心甘情愿地,为所热爱的一切碰到头破血流。   我生来如此,我至死方休。   -   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十五岁的自己,和对方交谈的。   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回想起十五岁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那些如风又像火的、锐利张扬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人会逐渐被现实锉磨得一点棱角都不剩,少年豪言壮志成了茶余饭后都不愿提及的笑谈。   可是当回忆起那年少的英雄的瞬间,和年少的自己对视的瞬间,铠甲利剑岁月峥嵘巍峨屹立,会看见一个英雄般的自我。   这一切都太温暖柔软了——甚至不真实到像一场梦的程度,沈昼叶模糊地想。   说给谁听,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杜撰出来的桥段,只有沈昼叶知道那空间里的一切真实发生过。她难以忘记年少的自己抱住自己的温度,少女瘦削柔软的身体——和自己如孤山燃烧的眸子。   ——还有如飓风般缠绕着她的、灼热的流星。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事呢。   沈昼叶躺在床上,泪水在睡梦中一滴滴滚落,沿着发丝洇进枕头里。   十月初不方便开空调,却是要开着窗户睡的,阳台上窗户开了个小缝,秋风灌入,将床头的通信本吹开。   本子纸张被吹得哗啦作响,从左翻到右,贴合地压在桌上。   然后温暖的、沾染着朝阳的风绕过本子上空,又拂过姑娘眼角,将她的泪痕吹干。   -   ……   沈昼叶这场感冒,足足在陈啸之家里躺了两天。   不是她不想走,是沈妈妈如今远在湖南,据说至少要呆一个星期,沈奶奶则和自己退休的朋友在鼓浪屿吃沙茶面,老太太拿自己旅游的照片刷爆了朋友圈儿。   本地人沈昼叶,不仅身无分文,还无依无靠。   她还有点儿尴尬地地发现,陈啸之如今的住处真的离自己家挺近的,公交还不到三站,心情好的话还能步行过来……她本科时期,还曾经来附近买过奶茶。   这也太近了吧,沈昼叶越想越觉得这可能就是年少相识,和陈啸之生活圈高度重合的原因。   大概是心情不错的缘故,沈昼叶感冒好得挺快的,到了第三天就只剩咳嗽和鼻涕了。   陈啸之话算不上多,平时好像也有事,白天晚上都会出去;沈昼叶则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休息,两个人虽然住在一个地方,但生活其实不重合。   只是陈啸之将自己公寓的指纹锁,录入了沈昼叶的指纹,好让她自由进出。   “你应该走不丢吧,”陈教授给开门弟子录入指纹的时候,充满不信任地问道:“这地方的路你认识吧?”   沈昼叶举着小手指,不太确定地道:“……应、应该……可以?”   陈啸之:“……”   陈啸之说:“你存下我国内的手机号吧,走丢了我去接你。”   ……这么好?   陈啸之将手机号随口一报,报到第六位时,沈昼叶忽然发现,那就是他十年前的移动手机号。   ——曾被十五岁的她,于小诺基亚手机中,存为‘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的,十一个数字。   这么多年了,陈啸之居然都没换过手机号的吗?   沈昼叶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酸胀。   时隔十年,沈昼叶手机里又多了‘陈啸之’这么一个联系人。   而他的手机号,沈昼叶其实一直记得。   ……   第三天,十一假期的正中。   沈昼叶早上起来就觉得好了不少,终于觉得能出去吹吹风了——便打算趁着天气不错,回学校看看。   陈啸之似乎有什么急事,沈昼叶起床的时候就已经走了。沈昼叶吃了他在锅里留的早饭——熬好的、剁了点菜丝进去的清粥,一点小菜和煮好的溏心蛋,应该全都是本人做的。   砂锅里还有满满一锅熬得淡黄、鸡肉红嫩的老汤;溏心蛋则体贴地剥得干干净净,光洁如玉地泡在冷水中,像是生怕吃的人烫了手。   沈昼叶:“……”   这人做饭也挺了不得的,放到相亲市场上应该相当吃香……   青年才俊,还会做饭,身材长相像个模特,除了脾气狗之外简直没毛病。   反正他也不会和我有关系了,沈昼叶心中biu地冒出一杆杨大哥的做媒之秤,将第三碗鸡汤盛了出来。   -   ……   阳光正好,未名湖畔细柳拂湖,博雅塔倒映着湖光山色。   上午十点多钟,湖畔全是来往的学生,沈昼叶与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走在一处。   沈昼叶走在湖边咳嗽了两声,问:“……沈泽,你这长假怎么没回去?”   她弟弟叹了口气:“这边忙,有事儿。”   “……,”沈昼叶有点感动地道:“要不是你在这,我回来这一趟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我现在家门家门进不去,今天中午吃饭恐怕还得你请我……”   沈泽:“请吃饭倒是没问题……不过我挺好奇的,你为什么要回大学?在外面玩不好吗,你非得回来糟心?”   沈昼叶面不改色道:“我想了想,放心不下我实验室那群师弟师妹。”   沈泽:“……”   “……怎么说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沈小师姐坚决地说:“我得回来看看他们受没受欺负,能不能按时毕业,实验有没有哪里搞不懂,但是我怕我在实验室里面一露面,李磊现场尅我。”   沈泽难以置信道:“……姐,你们理工科的事我一点都不懂,拉我干嘛?”   沈昼叶看了他一眼,愣愣地道:“我小老板可能会现场剋我啊。”   沈泽:“……所以……”   “所以我得拉个人高马大的给我壮胆,”沈昼叶恨铁不成钢:“他如果剋我你就去恐吓他——沈泽你拿出你高中的狠劲儿来行吗!上大学之后怎么这么废物!那个扛把子去哪了,辣鸡!”   沈泽:“……”   沈泽说:“……好的。”   他十分勉强地挺了挺胸,跟着沈昼叶,沿着未名湖,朝她原先实验室的方向去。   沈泽确实知道他姐挺护犊子的——李磊课题组的那群研究生都被他姐姐当自己的学生带,手把手教实验逐字句改论文,特别认真负责,只不过沈昼叶面对导师时力量有限,护不住太多。   进楼时,沈泽压低了声音问:“进去之后我不能随便叫你吧,亲属关系太显眼了,你选个称号?”   沈昼叶毫不犹豫:“大王。”   沈泽:“…………”   “你们女的有病吧!”沈泽难以置信地说:“我女朋友叫扫黄大队长,你让我叫你大王,做个人会不会?”   沈昼叶似乎非常想被称为大王的样子,看了弟弟一眼,悻悻然地问:“……大王不好吗?”   行个鬼啊!   沈泽由衷地觉得这俩人都有点毛病……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到了楼上——也就是他姐姐的实验室方向,传来了一个奇怪的、不太合时宜的声音。   沈泽:“……” 第92章 因为李磊,是真他妈的欠。……   -   沈昼叶:“……?”   楼上声音传来喧嚣的声音, 沈昼叶微微一愣,朝楼梯间上看去。   阳光落满她来回跑了数年的楼梯间,飞尘泛出金光, 沈昼叶总觉得那声音颇为熟悉, 可是她一时分辨不出那是谁在说话——但是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那声音中, 有一个人是李磊。   李磊笑起来的声音极其豪放,这楼里其他的老师鲜少有这样笑的,一听就听出来了。   沈泽:“……”   沈泽不太确定地道:“姐,我觉得里头有个熟人。”   沈昼叶说:“李磊呗?”   “……李磊吗?”沈泽怀疑地道:“好像是有他的声音……但是我觉得熟悉的不是他,是另一个。”   沈昼叶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不知道, 然后轻手轻脚地朝她办公室的方向拐去。   沈泽奇怪地问:“……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沈昼叶一笑:“可不就是做贼么。”   “……”   “我都快两个月没来办公室了, ”沈昼叶在长而暗的走廊里笑道:“暑假和李磊闹掰了之后, 他就不让我来了,还严禁我靠近, 也不知道师弟和师妹怎么样了。”   沈泽:“……”   然后她偷偷凑到办公室玻璃上, 看了一眼。   沈昼叶原先呆的办公室很小,十分逼仄,只一个寝室大小,里面却挤了七八个学生——他们的桌上堆着午休用的抱枕和茶杯,靠窗的桌上堆满了杂物,温暖的、晚夏的暖阳落在上面, 映亮了两个学生电饭煲。   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A4纸,写着“空调开放,随手关门”。   忙碌而拥挤,几乎所有人都在。   沈昼叶:“……”   她还没有来得及敲门,一个师妹就抬起了头, 和沈昼叶四目相对。   “……”   那一瞬间师妹眼睛都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沈小师姐。   个子矮的沈昼叶踮起脚,刚想对她笑笑,小师妹就在屋里兴奋地尖叫一声,指着门上的玻璃,喊道:“沈小师姐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窄小办公室中的所有人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抬头看来。沈昼叶不太好意思地望向这群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师弟师妹,腼腆地隔着玻璃伸手打了个招呼。   沈泽笑道:“……你别说,姐,他们一看就挺尊敬你的。”   沈昼叶脸都红了,莞尔道:“那当然……”   她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门就咚一声开了。   “沈师姐!”她的师妹激动地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们一直都以为你在加州——”   “就是,”另一个女孩应和:“脱离火坑,连专业都换了。”   第三个人笑道:“脱离火坑也太真实了吧?”   他们聚在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师弟笑道:“沈小师姐欢迎回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呀,”沈昼叶面色发红,对她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们说:“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我回国呆一段日子。”   沈泽靠在门边,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   阳光镀在她的发间,如翩飞的蝴蝶般金黄美好。   ……   沈泽第一次认识她——他和堂姐第一次见面,是十年以前。而他那时候就觉得沈昼叶是个相当特别的人。   她不是一般的聪明。沈泽自认智商并不拖后腿,可是沈昼叶是以彻底碾压他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这本来应该是自傲的资本,可是她却聪明而沉默,不自夸,只有和她相处过,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么可怕。   年幼的沈泽几乎什么都玩不过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沈昼叶那年刚学下象棋,开局让了弟弟五步——五步。   然后将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沈泽问她时,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赢的,因为那逻辑的推演就活在她的心里,甚至很难解释出来。   这世上其实是不缺聪明人的,早慧的有,年少成名的也有,但是沈泽年幼时就朦朦胧胧地觉得,沈昼叶姐姐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解题时,沉浸于公式与数字时,攻克难关时,浑身上下洋溢着美感。他见过。   那是名为虔诚的灵魂,是年幼学者的火焰,是从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爱与坚毅,是向往和梦。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昭示着一件事:沈昼叶为此而生。   ——沈泽是真的欣赏并敬佩沈昼叶这个人,只是他家住得远,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见到他姐姐一面,平素交流不多。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他在拼尽全力考上北大后,大学入学时又见到这个姐姐,却觉得对方苍白而委顿,不复少时的灵气。   像是原来她身上闪的光和棱角被磨光了,如今疲惫得像一张又皱又湿的旧报纸。   人本质是惜才的,沈泽曾觉得惋惜,还觉得有点儿难过。   沈泽听说姐姐的研究生生活并不太顺利。   他们姐弟俩有时会聚在一起吃饭,在畅春园的湖光春色中聊点小天儿,沈泽聊聊自己远在国外的、感觉翅膀挺硬的女朋友,沈昼叶则笑着和他讲点学校里的小八卦,自己又是如何被导师欺负了。   ——像是沉默寡言者的命运,又像是天真赤子的归宿。   沈昼叶这种人善良寡言,生来敏感脆弱,以最赤诚的善意待人,以最热烈的姿态爱物。   她是天生的诗人与科学家,是最好的老师和学生,却不会保护自己。   犹如裸露在石头上的新鲜青苔,脚后跟一碾,便会松软地碎裂。   沈泽那时笑着调侃,姐,你得找个脾气大的、遇事儿忍不了的,保护你。   沈昼叶抱着小肉夹馍,笑得眼睛都弯了:这也不是说找就能找的呀,你必须得很喜欢一个人才能牵起对方的手。   沈泽想了想,想起个女孩儿,嗤地笑了起来,在燕园春色中点了点头。   沈昼叶啃了两口肉夹馍,又呆呆地问:不过为什么得找个脾气大的啊?   这个前高中时期不学无术的校园扛把子,现一中学弟学妹的高考榜样——沈泽同学,三口两口解决了自己买的饭团,坐在燕南食堂门口隆起的水井盖上,对着自己脸上写着‘懵’的姐姐,和善可亲地说:   「——因为李磊,是真他妈的欠。」   ……   ——不能揍李磊,至少他不能揍。   沈泽很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外院学生的身份,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逐渐懂得了人不能意气用事的道理。   高中校园的事儿局限在市里,能拿拳头和名声说话,可以叫上兄弟去堵人。   可是大学校园复杂得多,到了研究生阶段更是。   在一段糟糕的导师学生关系中,暴力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更不用说沈泽只是个外院的本科生,他上去出了这一趟气,他姐姐要付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代价去偿还。   沈泽那时恨自己不够有本事,无法碾压那个拥有对沈昼叶有着压倒性支配能力的‘李磊’,无法对他饱以重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姐姐,被搓躏至灰败的田地。   ……何况那也不是他的战役。   可是,如今。   沈泽靠在门框上,看着沈昼叶绒绒的后脑勺儿。她坐在师弟师妹堆里,浑身都泛着光,十分慈祥地伸手摸了摸比她个子高得多的师妹的头顶。   她的师弟师妹都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个沈小师姐。   这不奇怪,沈泽想,沈昼叶在面对后辈时特别护犊子,不知帮这群小新丁顶过多少次锅,教学生又特别的尽心尽力,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前辈呢?这已经超出了前辈,称得上‘导师’了。   他们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工作,围着沈小师姐,告诉小师姐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所有人的工作进展、他们的数据处理遇到的难题,更提及这段时间的不如意——每个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神态,像是在自发地、对老师做汇报似的。   尽管这个实验室里,本来属于沈昼叶的桌子,已经被撤得一干二净了。   “……他把我骂了一顿,”一个师弟红着眼眶说:“说我连写个论文都搞不定时态,趁早别读研究生了,滚回家种地……”   沈昼叶安慰他:“你数据我跟你一起做出来的呀,很漂亮的个样。栾丰你把初稿发给我看看,我这几天没什么事,回美国前给你改利索掉。”   那师弟应是被生生骂哭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个师妹压低了声音:“……李磊就跟有狂躁症似的……”   “……是……”   沈泽靠在门框上,散漫地朝漆黑的走廊上看,帮着这群在背后喷小老板的苦博苦硕望风,以免他们被diss的对象抓个正着。   “师姐,”一个女孩笑着道:“你带来的这个男生是谁呀?这么帅——你是师姐男朋友吗?”   沈泽个儿高腿长,不羁而帅气,眉毛浓,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   沈昼叶看了沈泽一眼,笑道:“这可不是。这是我——学弟,光华大二的。”   沈泽一笑,配合唤道:“学姐。”   沈昼叶又说:“有女朋友的,关系特别好,蜜里调油那种。你们别打他主意哈。”   “……光华的啊,”女孩感慨道:“那可真是和我们隔挺远的。我入学这么久,至今一个管理学院的都不认识呢。”   然后另一个女孩吐槽道:“有女朋友就别来了啦!”   沈泽嗤嗤地笑,将办公室门一掩,拉了个凳子坐在了他姐身边,加入他们的对话。   他其实并不插得进去话。   这群理工科学生的稀奇古怪名词实在是太多了,讨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课题,沈泽完全分不清coating和heating之间的必然联系——但是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沈昼叶还抄了打A4纸和铅笔,现场给他们画了个思维导图。   “记住。”沈小师姐认真道:“这个仪器你得去联系下……”   “……懂了……”   下一秒,门吱呀一声开了。   “干嘛呢?!”暴躁尖利的声音刻薄地说:“还搁这儿开起茶话会来了?!”   瞬间满室静谧。   沈泽抬起头,看见个已经发起胖来的青年教师。   那青椒就矗立在办公室门口,眉毛竖了起来,笔直而尖锐,像是坏掉的雨刮。   说曹操曹操到,李磊来查岗了。   所有的学生都像是被按了静止键,脸上写着我完了三个大字儿,沈昼叶更是骇得向后一退——那近乎条件反射。   沈泽下意识地,将他身边的姐姐护了下。   这叫李磊的好像想借题发作,沈泽坚决地将胳膊挡在沈昼叶身前,眯起眼睛想——虽说对打不行,但对喷没关系,他带着人全身而退也没问题。   然而李磊却忍了忍,一句话都没说。   沈泽:“……?”   接着,漆黑的走廊里,又浮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沈泽:“……”   这次出现的这个人还真他妈的认识——沈泽终于明白了,他进楼时听到的声音是谁的。   ……这世界真的是小得可怕。   李磊道:“这就是我带的学生,除了其中两个,其他的都是我的,学生有点儿懒,您有兴趣的话我再带您去我们实验室瞅瞅?前几天我们这儿刚进了个大件儿,花了几千万,但是这楼上实验室放不开,被我们放到另一个楼里去了。”   那人平静地哦了一声。   “陈老师,”李磊带着丝几不可查的讨好,对跟着他前来的年轻人说:“怎样,您跟我一起去看看?”   陈啸之面色平淡,看着这办公室,散漫地道:“……过会儿,不急。”   “我看看这办公室再说。”他话尾拉得很长。   那群学生嗫嚅着道:“老师好。”   李磊一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回自己位置上该干嘛干嘛别成天摸鱼,然后稍让开了点位置,让陈啸之进去看。   陈啸之摸了摸门框,面无表情地说:“这办公室也太小了。”   李磊干笑两声:“没办法嘛,院里给划的位置就这么点儿。”   陈啸之却没搭理他。   “……你刚刚说,”陈教授神色逐渐深深沉锐利:“除了其中两个,其他的都是你的学生。”   “这句话挺有意思,”他说。   接着,陈啸之危险地盯着沈昼叶,对李磊,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   “——哪两个学生不是你的?”   -   ……   沈昼叶看到李磊身后的陈啸之的瞬间,心中被‘操’字填满。   这俩人咋勾搭上了,沈昼叶险些窒息,这俩人总不能再来段合作关系吧?可别他妈搞我了。   ——更别一起搞我。   沈昼叶对李磊是真实的讨厌,如今更是懒得care他,见到他身后的、仿佛是来视察一般的陈啸之,心中的情绪实在难以描述,一个‘操’字就完事了。   问我要走手机号是为了和李磊谈合作?   沈昼叶扪心自问,这辈子还没被这么人背叛过……   “这您还用问吗,”李磊笑了起来:“一个是您现在的那位学生沈昼叶,另一个就是她旁边这男生。”   他指向沈泽。   “我也不认识,”李磊道:“见都没见过,来串门子的吧。”   算了随便吧,爱咋咋地,沈昼叶佛了,懒得和这群人计较——陈啸之如今更是连个招呼都不和她打。   沈泽毫不犹豫,将他姐往身后一护,姿态甚至比上一次更护犊子。   ——他认识陈啸之,小时候过年见过他,十年很难改变一个十五岁的人太多相貌。而且沈泽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苦楚。   沈昼叶:“这是我……”   她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人高马大、如今已经称得上男人的弟弟,宽容地道:“——我认识的学弟。我今天进校门的时候是他来接的,我今天就是来看看师弟师妹。”   “…………”   沈泽盯着陈啸之,向前走了一步,将沈昼叶挡在了身后。   “老师好。”沈泽嘲讽地看了陈啸之一眼,道:“学姐,走,午饭快没了,我带你吃午饭去。”   沈昼叶笑了起来:“好鸭!”   然后沈泽稍显亲昵地一拍沈昼叶的肩膀,慷慨大方地说:“我请你去吃干烧肉,走吧,饭后奶茶我也请了。”   沈昼叶:“!!!”   “老师再见。”特别好收买的沈昼叶对陈啸之笑道:“我下午应该不来啦!”   说完,沈昼叶一拽沈泽的袖子——姐弟俩直接窜了。   -   十一假期中旬,燕南食堂人满为患。   沈昼叶倒是能够理解在校内一堆中不溜秋的食堂里拔尖子的感受——事实上她有空的话也挺喜欢来学四吃的。但是她每次来一排队,就十分后悔……   沈昼叶看了一眼座无虚席的桌椅,吐槽道:“为什么国庆假期都这么多人?他们都不回家的吗?”   沈泽头疼地说:“我哪晓得,一会儿还是老规矩,端着盘子吃吧。”   “……,”沈昼叶心里发怵:“算了,我放弃干烧肉,我去排肉夹馍,你给我买个小米粥就好了,一会儿我把钱转你。”   沈泽:“……”   沈泽看着乌泱泱的人,感慨道:“是啊。站着吃套菜的难度系数不亚于杂耍了。”   “……我要什么卡没什么卡。”沈昼叶憋屈地说:“没有身份证我忍了,没有饭卡是真的难受,校门进不来,吃饭还得到处借……”   “要我说你不如补办一个算了……”   他们两个人买了一个饭团一个肉夹馍,沈昼叶要了杯加糖的小米粥,跑到外面坐在长凳上,吹着风吃。   十月初的北京不复那样的炎热,沈昼叶坐在树下,梧桐光影斑驳,暖风拂面,如同秋山化下的金光。   沈泽笑道:“我家关山下课了诶。”   沈昼叶认真地回答:“哦,想看手机不用看我眼色的。”   沈泽嗤嗤地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去和异地恋的女朋友说话。   沈昼叶看着那小情侣所为,温暖一笑,将温凉的小米粥夹在膝盖之间,抱着自己的小肉夹馍开始啃。   她一边啃,一边不受控制地想起陈啸之。   沈昼叶不知道陈啸之为什么要去找李磊,毕竟他们两个领域天差地别,合作听上去就很扯淡——但是这件事确实搞得她十分不舒服。   ……两个人该不会一起搞我吧,沈昼叶不受控制地发起了呆。   应该不会吧……   看他们的相处,今天中午应该会一起吃饭。   沈昼叶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夹馍,腊汁流了出来,糊在透明的塑料袋上,她不太喜欢吃的青椒被剁碎了,混在肉里。   每次都这样,说了不要青椒的,但是剁肉的大叔总是会忘。   沈昼叶悻悻地咬住肉夹馍,风吹了过去。   下一秒,她抱着肉夹馍的手腕突然被死死握住。   “——吃什么吃。”   那声音一听就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恶狠狠地道:“跟我走。”   沈昼叶一愣,陈啸之深呼吸,声音恶狠狠:“谁准你跑的,吃什么破肉夹馍小米粥,还在外面露天,你吃得习惯吗——”   陈教授站在学四食堂门口,捏着沈昼叶的手腕,坚决不让肉夹馍碰她一下,眼神死死盯着旁边玩手机的沈泽。   ——充满敌意。   明摆着已经打翻了醋缸子。   “我带你出去吃。”他凶神恶煞道。 第93章 他温柔沙哑地承诺道。……   -   阳光斑驳地穿过树叶。   沈昼叶坐了近七年的、嘈杂的食堂门口, 晚夏暖风如洋流般拂来。陈啸之站在她的身前。   陈啸之用力拽着沈昼叶的胳膊,眼里满是不甘心,沈昼叶愣愣地看着他, 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夹馍。   沈昼叶:“……”   沈昼叶第一反应是, 很努力地去咬了一口肉夹馍……然后陈啸之极其强硬地将沈昼叶拿着肉夹馍的手腕一拽, 沈小师姐什么东西都没啃到。   “吃什么吃,”陈啸之坏脾气地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沈昼叶说:“……???”   “你干嘛?”沈昼叶使劲儿扯扯自己的手腕:“你管天管地连我吃什么午饭都管,你有毒吧?”   陈啸之脸上写满了愤怒与别扭:“吃个锤子——我不是说我带你出去吃吗?!”   沈昼叶抬起头看着陈教授。   陈啸之就站在她的面前,眉头拧着, 愤怒倾泻而出, 眼神里却都是不甘, 也正是那一瞬间, 沈昼叶忽然觉得这个陈啸之也挺可爱的——虽然不太好欺负,但是恍惚间, 这个成年的男人与十五岁的他重合在了一起。   他也许没有变那么多。   沈昼叶:“……”   她想了想, 小声道:“……疼。”   沈昼叶胳膊确实被捏得发白,但是远够不上疼的标准,更多的是因为她天生皮肉细嫩。沈昼叶这么说,只是想测试一下他的反应。   然后陈教授如触电般,松开了手。   “……”   陈啸之强撑着面子,却崩开了一块儿, 现出灰败的悔意。   来吃饭的学生操心着即将到来的阶段测试,外国留学生高声笑闹,万物野蛮生长,张扬又年轻。   长凳上,连最高的学历都读到了尽头的姑娘, 和已经拿到了学位的青年——他们青春不再,与朝气迸发的空气格格不入,却又和谐的像是他们本就属于这里。   十年前,我就想和他一起来这儿的。   沈昼叶抬起头,望向她十年前的初恋。   沈昼叶温温地道:“……这里人这么多,要带我出去吃的话也可以声音小一点的。”   初恋:“……”   沈昼叶笑了起来,柔和地问陈啸之:“那你要带我去吃什么呀?”   温柔夏风吹过沈昼叶的发间,光栖息在这姑娘长发中。   陈啸之表情一松。   “你想吃什么……”陈啸之说。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下一瞬间,坐在沈昼叶旁边看热闹的沈泽就悠悠然地开了口:“学姐。”   沈昼叶:“?”   沈泽将手机屏幕一锁,充满恶意地开口:“——学姐,你说走就走的啊?”   “…………”   “我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沈泽自己给自己创造热闹,作精般道:“你居然就直接丢下我了。”   沈昼叶吃惊地转过头看向沈泽,沈泽不动声色地对她眨了下眼,示意她配合自己的演出。   沈昼叶:“也——”   沈昼叶努力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她不擅长演戏,连仔细一想都觉耳根发烫,双颊泛红。   “……也没有办法嘛。”她说。   沈小师姐揉揉耳朵尖尖,很努力地道:“反正我这几天都在国内,总有空的。”   沈泽两指撑着眉毛,挡住另一个男人的视线,对他姐眯起眼睛,神态充满威胁,甚至还攥了下拳头。   沈昼叶:“……”   沈昼叶小声说:“我们以……以后再约?”   沈泽:“——行。”   然后沈泽眉峰一挑,挑衅地看了陈啸之一眼——接着大方地伸手在沈昼叶肩上一拍,意味深长地说:   “学姐,我等你。”   ……?   他要干嘛?   好姐姐沈昼叶困惑地眨眨眼睛,配合地说:“好鸭。”   -   一阵长风吹过,沈泽两手抵着自己的下巴,看着远处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饭后余兴项目。   正在离开的陈啸之隔三差五看沈昼叶的背影一眼,沈昼叶则像个一无所知的瓜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参与了什么演出,估计还在严肃地思考中午要吃什么。   沈泽:“……”   算了,从小就这德行。   不过沈泽的确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搞事的快乐,和对进展的期待。   ……甚至不亚于把自己的小女朋友画的小黄漫一张张保存到手机上,一个一个的记她的仇。   -   …………   ……靠。   陈啸之开车带着沈昼叶回家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快被这个小混蛋给气炸了,沈昼叶还靠在他的车窗玻璃上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省。   “……”   除了睡觉还他妈会什么!   还会勾引男人,陈啸之想到这就觉得五内俱焚,心想那个狗男人到底是谁,长得还挺高的,生的也还可以——沈昼叶这个垃圾人,到底他妈的有几个啊!   他恨不得停车去捏沈昼叶的脸,把她捏得醒过来,捏得泪眼朦胧地求着说再也不敢了,哭着说我最喜欢之之了以后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了,男男女女猫猫狗狗我都不碰了——但是他细细一想,自己的确不在。   十年,是个长到恐怖的时间。   不是所有人都像陈啸之一样认死理,认准了一个人就再也拔不开步子,二十年如一日地追寻着对方的步伐,连一个儿时的承诺都记在心头,像是与他的人生血肉相连的藤蔓,又像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沈昼叶永远不会是他。   陈啸之知道这一点。   她会遗忘,会重新开始,会爱上另一个人。   ……像万千普通人一样。   陈啸之心里泛起一股无奈的、认命而习惯的酸楚,在等红绿灯的间隙看向熟睡的沈昼叶。   她睡在他的副驾上,两颊泛着玫瑰的色泽,眼睫紧闭,神态安心,和她儿时的模样别无二致,如同低垂的星幕。   陈啸之揉了下泛红的眼眶。   ……无论怎么变,无论有没有过别人,无论在沈昼叶眼里陈啸之怎样普通——   ……她都像过去一样,习惯他。   陈啸之轻轻伸手,将熟睡的沈昼叶脸上散落的头发微微一捞,掖在脑后。   接着他有点酸楚地一笑,回忆起自己在加州的雨夜中抢来的那一个吻,沈昼叶唇上还残留着一点甜蜜的味道。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前男友吻过。   就他妈是个傻子。   陈啸之托起沈昼叶的下颌,望着她熟睡的眉眼,水红的唇。   他的指腹在女孩唇上一揉,那动作带着点儿狎昵——那其实是个很好吻她的时机,沈昼叶对他毫不设防。   可是陈啸之没有。   “……下次。”   陈啸之温柔而沙哑地承诺道:   “……下次。我以后不那么做了。”   -   他说完,长街的红绿灯还剩了足足半分钟。   陈啸之觉得沈昼叶脸手感不错,忍不住掐了掐,然后沈昼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唔一声——特别的纯真无辜,然后动了动脑袋。   “……”   纯真无辜,不就是傻子么?   陈啸之面无表情,使劲儿捏住了傻子的小鼻尖儿,不让她喘气,还往上一拽。   沈昼叶朦朦胧胧,带着鼻音:“……呜……”   坐在主驾驶的、早就到了法定驾车年龄的、成熟可靠稳重的青年才俊——陈啸之陈教授,捏小青梅的鼻子捏得更紧了点,脸上写满了君子不报仇,但是老子小心眼,睚眦必报。   “弱智。”青年才俊恶毒地道:“弱智,快哭。“   “…………呜……”   -   沈昼叶又一次在车上一觉醒来,觉得陈啸之太可怕了。   他有毒吧,沈昼叶揉了揉差点睡落枕的脑袋,怎么一贴着他就想睡觉?小时候也这样,老被他莫名其妙安排得明明白白,睡得天昏地暗。   我这辈子都没在副驾上睡过……   沈昼叶:“……”   车库里光线昏暗,沈昼叶谨慎地看了拿着车钥匙的、神情相当道貌岸然的陈啸之一眼——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看上去特别严肃正直,漠然地回望她。   他们进了电梯,沈昼叶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脸上哪里不太对。   “……,”沈昼叶困惑地说:“我鼻子有点疼。”   陈啸之面无表情道:“怎么,给你割了?”   沈昼叶:“……???你能说出人话来吗?”   陈啸之反问:“那不然呢?”   “……”   这都是什么人诶?!   沈昼叶:“可我鼻子都红了鸭。”   然后她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小鼻尖儿,迷惑地问:“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过敏……”   陈啸之语气漠然:“可能是车上新风系统出了点问题,我明后天去4S店问问。”   沈昼叶又揉了揉有点疼的小鼻尖,小跑着跟上出了电梯的陈啸之。   他穿过走廊,开了家门,示意沈昼叶先进。   ……   陈啸之已经将家收拾干净了,在她生病被迫卧床的时间内将阳台玻璃都擦得发光。客厅的沙发撤去了白布,落地窗外,晴空湛蓝如同镜面的海。   沈昼叶在沙发上谨慎地坐下,看着对面的书柜,忽然发现陈啸之这个人和她爸爸其实有点相似之处。   沈爸爸爱买书。   沈昼叶的爸爸几乎无所不读,而只有当把书积攒到一定程度才会明白,书是真正的奢侈品。   书不贵,可是摆放书的空间极其昂贵,在华盛顿也好在北京也好,都是寸土寸金。   因此,沈爸爸会利用所有的装修空隙——他在客厅里塞满书柜,将电视机嵌进书橱,将所有的空间都利用起来。买书大户沈奶奶如此,她儿子亦然。   这个习惯,自然随着血脉,延续到了沈昼叶的身上。   ……而陈啸之居然也有这个习惯。   他的书架都摆到客厅了。   -   沈昼叶看了陈啸之的背影一眼,去书架上抽了本他买的Annual Reviews的2012合集——还是海洋科学类的。她坐在阳光金黄的沙发上,展开了那大部头的第一页。   ……气候变化所影响的海洋生态系统。沈昼叶粗略一翻,觉得颇具可读性,便当成厕所读物,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陈啸之的声音响起:“喝药。”   沈昼叶没有抬头,自他手里接过泡了板蓝根的小马克杯,捧在手心,小小地抿了一口。   然后沈昼叶有点娇气地抱怨:”好烫鸭。”   陈啸之:“……先吁着,别喝进去。”   沈昼叶听话地点点头,捧着热乎乎的马克杯发汗,下一秒陈啸之在围裙上一擦手,坐在了沈昼叶的身边。   “感冒好点了?”陈啸之问:“还发烧吗?”   沈昼叶软软地道:“发烧的话我也不会出去了,我现在很惜命的。”   陈啸之:“这我没觉出来。”   然后他从围裙里找出地塞米松乳膏,说:“手伸出来,我给你抹抹蚊子咬的地方。”   沈昼叶唔了一声,无意识地伸出自己被蚊虫咬得泛起血丝的小胳膊,另一只手翻过一页她自己钦定的厕所读物,还是没抬头——大概率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   陈啸之:“……”   女孩子胳膊白皙柔韧,肌理滑腻——被花蚊子一咬便非常可怖,甚至还有鼓起的小水泡。   “怎么咬得这么严重,”陈啸之心疼道:“那蚊子太毒了。”   沈昼叶:“确实有点疼……”   他捏着沈昼叶的手腕,拧了盖,挤出地塞米松,给她上药。   陈啸之抬起头来,看见沈昼叶一头长发披在脑后,脖颈线条细致,耳朵泛着粉,拢在如鎏金的光晕里。   静谧至极,令人不愿打破。   ……她令人想起四月梨花。   “……沈昼叶。”   陈啸之开口。   ——可是正事更重要。   他按着女孩的手腕,给她揉着软膏,声音平淡说:“……回下神,过会儿再看,我得和你谈谈。”   沈昼叶一愣,从书本里抬起头来。   “我有问题要问你。”   陈啸之说。 第94章 他想起沈昼叶含水带情的眼……   -   沈昼叶一愣:“啊?”   陈啸之淡漠道:“就是字面意思, 我有问题要问你。”   沈昼叶小手指按在书上,坐在洒满金光的客厅,怔怔地看向他。   陈啸之道:“书先放一边, 要聊很久。”   沈昼叶听话地点了点头, 将期刊一拢, 朝他的方向靠了下,示意他说。   陈啸之:“我这几天抽空和周老师见了个面。”   沈昼叶一愣:“诶,周院士也想见我来着。”   陈啸之眉毛一挑:“哦?”   他审视地看了看沈昼叶,却一句话都没说。   沈昼叶凭着自己对陈啸之的熟悉,清晰地分辨出他如今对周院士有着敬仰之意——应该是和周院士聊得投机了。   尽管专业领域不同, 这一行中蝇营狗苟的人更不在少数, 可这些站在学科的顶端的老人, 天生地拥有着一种人格魅力——他们有着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来的, 对社会的关怀,和自内心深处涌出的责任感。   ……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 赤子般的心。   确实, 沈昼叶想。   她和陈啸之作为后辈,很难不崇拜周院士那样的泰斗。   “……那你抽空去见见他吧,”陈啸之不置可否地道:“周老师也和我说过,说自己是有很强的意愿,想和你……”   他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最终说道:“……进行一场,conversation的。”   他所说的,是英文的‘对话’,conversation。这和中文的‘聊一聊’与‘对话’都不同,但也没有‘谈话’那样严肃正式的意味。   ——介于这三者之间, 不正式,但是十分认真。   陈啸之吩咐道:“你和周老师约个时间。”   沈昼叶明白,这代表了周院士真的想见她一面的意思,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会儿就去询问。   然后陈啸之将这话题翻了篇。   片刻后,他求证般地说:“……你之前学业的确是有困难。”   沈昼叶想了想,放松地吁了口气:“……是。”   然后她笑了下,说:“当时吧,心里有点过不去那个坎儿。”   陈啸之:“……?”   “实话实说,我本科的时候,确实做过相关的研究。”沈昼叶说。   然后她对自己的导师,前男友和初恋,坦诚又温暖地道:“……不过当时遭遇了很多,很多挫折,所以心里很难接受。”   陈啸之那刹那表情微微一恸,问道:“什么挫折?”   沈昼叶暖融融一笑:“都过去啦。”   陈啸之坚持问道:“你还是得和我说说。”   “……我本科的时候真的是挺努力的,”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自己本科的时代,温和笑道:“……最终得到那种……结果,可能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冤屈。”   沈昼叶所说的是实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最后自己的努力一无所值,像浸入水底的石头一般,最终连一个响声都没听到,这对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疼痛的打击。   然后沈昼叶揉了揉手指,温和地笑道:“……可是,现在再以想起来,其实那些失败,已经挺无所谓的了。”   陈啸之十分隐忍地抿着唇,看着她。   “我已经想开了。”沈昼叶在阳光中,对陈啸之说:“至少那些挫折,已经不再困扰我啦。”   陈啸之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沈昼叶眼睫微微一颤,又道:“要说那段岁月,有什么还让我十分难过的话……”   陈啸之:“嗯?”   “……就是,”沈昼叶带着丝酸涩,开口道:“慈老师去世了吧。”   ——那是他们两个人,在竞赛时期就认识的老师。   陈啸之其实准备了很多安慰的话语,想要告诉她没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可是当沈昼叶说完那句话时,他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陈啸之发着抖道:“……慈老师……?”   沈昼叶酸楚地笑了下,说:“——是。好几年了。”   “我去参加的葬礼。”沈昼叶道:“夏天,慈老师一辈子膝下无所出,停灵的时候我和我的师兄师姐们为他披麻戴孝,花圈排满了一整个走廊。”   陈啸之愣怔地看着地上晕开的阳光,沈昼叶赤脚踩在长毛绒的地毯上——这世上所有的阳光都环绕着她,而她眉眼温和又谦逊地垂下。   像是在群星中低垂的花苞。   ——她都经历过什么?   陈啸之第一次真正地询问自己:生于四月的她,是否走过不平坦的山路,是否挣脱过荆棘的勾扯?   过去的陈啸之认为,沈昼叶是会招致所有与她接触的人的疼爱的。   可是陈啸之却渐渐发现,沈昼叶身上,带着伤痕。   ……新近添上的,正在愈合的,愈合了的。   ——女孩身上的伤疤和病痛。她陈旧的溃疡。她来办公室的习惯。她谈及自己时的神态——这一切,在她平静外表下已经露出被撕开的痕迹,露出遮挡下的,泛着红水的疼痛。   给她看病的、熟悉沈昼叶的师兄说,我一直听说她导师有点猫腻。   但是具体是什么猫腻,对方却浑然不知,毕竟隔院如隔山,袁医生连她导师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我缺席的十年,沈昼叶经历过什么?   这个问题,在十年后的如今,被第一次,且正式地,贴在陈啸之的面前。   陈啸之知道,那一定浸透了他所难以想象的东西。   他只觉得眼眶酸胀发疼,望着沈昼叶的背影。   陈啸之道:“……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十分默契地同时沉默。   陈啸之:“……”   “……”沈昼叶拧着自己的手指,为难地:“你先说。”   陈教授:“你先说。”   沈昼叶连忙推拒:“不不不,还是你先。”   陈啸之看沈昼叶都觉得在看小可怜,坚持地说:“还是你先。”   沈昼叶坚持:“还是你。”   “……你先讲。”   “……”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   他俩同时闭了嘴。   沈昼叶尴尬得脸都红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说,只得拼命用眼神示意陈啸之先放屁。   “……”陈啸之缓了许久,开口:“……我过几天和周院士他们约了个饭局,去外面吃饭,我请客,聊下我回国的一些事宜。”   沈昼叶:“唔?”   陈啸之道:“……你也跟着一起来?”   “……咦,”沈昼叶迷茫地道:“我一个学生,不太合适吧……”   陈啸之:“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有我还得打听件事儿——沈昼叶,你在国内的这个课题组,你在组里熟人有谁?”   沈昼叶一愣:“都挺熟的呀,都是我师弟师妹,我亲手带的。”   陈啸之散漫道:“那行。那个叫裴菁的女生呢?”   ……裴菁?   沈昼叶都惊了下,这是她走得比较近的师妹名字。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问到具体的人名,不过陈啸之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沈昼叶微一思索,诚实答道:“菁菁……算和我走得比较近的吧。”   陈啸之点了点头:“好,我回头去找她。”   然后他指头一点沈昼叶的杯子,道:“喝药,药凉了。”   沈昼叶抱着装满板蓝根的小水杯喝了一小口,呆呆地问道:   “……不过你要问她什么鸭?”   -   沈昼叶那句话问完。   她确实不知道陈啸之要问裴菁什么,明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沈昼叶扪心自问自己的   客厅里暖融融的,风吹过她白皙细长的小腿和深红裙摆,她捧着真的只喝了一小口的板蓝根,脑袋上炸起两根毛。   “问她什么……”陈啸之眯起眼睛,思考了许久:“问她你肯定支支吾吾说不明白的东西。你这师妹应该不像你吧?”   沈昼叶充满冤屈:“我哪有说不明白!”   陈啸之恶毒地说:“没说明白过。现在不许说话了,还擅自出门跑那么远,长本事了你,喝完药滚回去睡觉。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语文作文24分的睿智不是你?”   “……”   作文写跑题拿了24分吃你家大米了?!十年前的语文成绩都成了□□利器了,陈啸之这个垃圾人——   沈昼叶气得耳朵都红了:“你凭什么翻我旧账?!”   陈教授:“就凭我知道。”   沈昼叶耳根泛红,盯着陈啸之许久,终于很心虚地冒出一句:“……那也不行鸭。”   声音软软的,还有点儿酥,像是在哀求。   这就他妈用上了。   陈啸之不为所动,面无表情:“为什么不行?沈昼叶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不能有你一两个把柄了?”   “……反正就是……”   “是你个头——”   那一瞬间,两个人视线撞到了一起。   沈昼叶眉眼水濛濛的,头发披在脑后,漂亮得像一枝花骨朵。   青年才俊陈教授:“……”   沈昼叶:“…………”   下一秒沈昼叶不堪对视,脸猛地蹿红,逃也似的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将门猛地一关,把自己锁进了屋里,像一只鸵鸟。   阳光温暖,晴空掠过大雁。   被留在客厅的陈教授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将脸别到一边。   他想起沈昼叶含水带情的眼睛,连耳朵梢儿都红了。   -   ……   那终究是初恋。   沈昼叶耳根通红,小小地发着抖埋在被子里,想起陈啸之这一路走来对她的照顾,和细微的关怀。   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指向一个结果。   “……”   沈昼叶趴在被子里,有点难受地抽了口气,心想他应该是想重新追我……吧。   男人不都是挺冲动的吗。   说不定是我哪里又戳中了他,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后来谈的那么多任里我还是比较漂亮的,我还是合他胃口的。   沈昼叶看着手机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又想起陈啸之几乎如同扎刀子一般扎到她心口的话:   ……   「……我想不出你别的用途了,但还记得你小时候谈恋爱很乖,怎么样,和我再试试?」   他还说:「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   感情空窗期。   正好沈昼叶离得又近,按他的话说又合他胃口,家也离得近,按婚恋市场的话来说,过年不用两头跑。   沈昼叶这棵回头草,吃起来应该不错。   沈昼叶想起陈啸之将自己往肩膀上揽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温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挺惨的——连这样浪荡糟糕的陈啸之,对她而言,都有着无尽的魅力。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到了极致的委屈。   她不明白陈啸之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着这样强大的吸引力——而陈啸之如果要求复合的话,沈昼叶几乎无法拒绝。   沈昼叶:“…………”   那毕竟是初恋。   沈昼叶想起自己父母几乎如诗歌一般的爱情。沈妈妈讲述过沈爸爸的笨拙和单纯,爸爸的车接车送,他们的那辆把沈昼叶从医院接回来的老福特。她讲述了自己婚姻的十六年,他们夫妻的深情,讲述过她的“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   沈昼叶怔怔地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那样的爱情,大多数人都是要妥协的。   ——她已经算是幸运了。   沈昼叶深呼吸一口,努力洗脑自己:叶叶你已经很幸运了。 第95章 哪个男人能无师自通地照顾……   -   沈昼叶和周院士约了个比较靠后的时间。   周院士和她聊一聊的愿望非常强烈, 只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医生禁止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过度劳累,而他平时其他的事务又太多了。沈昼叶总记得自己的导师身上压着近二十个名头, 各种协会的主席与副主席的名号, IF极高的期刊编辑甚至主编, 他的身上无数关系盘根错节。   令人想起年老古树上缠绕的藤蔓。   那是成为领头人、成为泰斗的必然结果。世界会对他们投以认可的目光,并将所有的荣誉加诸他们身上。   这几乎是每个科研工作者的梦想。   金钱,功名。优越的人才引进政策。头衔。万人敬仰。国自然甚至973经费。在学校的优惠。甚至小到走进陌生高校时的车接车送。   ——李磊,就想要这个。   或者不如说,是个科研工作者就想要这个。   学校里有基金评比,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申请其实有点学术垄断的意味, 人脉是重要的资源, 名气更是。   周院士的名头所向披靡, 这也是李磊至今没有离开他单干的原因。   沈昼叶至今记得她参加一个国内的会议时,有院士被邀请而来。那些院士人人都有个专属的志愿者照顾起居, 负责接送至机场, 更有甚者老师全程陪同。   沈昼叶作为工作人员不必全程陪同,但是确实在会场主动帮一个姓林的科学院院士拎过行李箱。   那时林院士不住推拒,对她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真的不用。”   然后他又笑了笑,对这个小后辈道:“放下吧, 我自己来就好。”   ……   沈昼叶约好时间后,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她再醒来时满室金红的阳光,下午四点钟。   沈昼叶安静地躺在床上,任由温暖橙红的阳光落满全身,然后睁开眼看向远处恢弘壮丽的夕阳。   柔软的被褥里有一股新近晾晒过的阳光气味, 还有几不可查的洗衣粉香气,应该是陈啸之在她生病时洗过。   ……陈啸之。   沈昼叶想起这三个字,愣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她因为花蚊子而肿高的胳膊,想起陈啸之给自己抹药的样子。她反应一向有点迟钝,却至今都能感受到陈啸之触碰自己胳膊的手感。   温暖柔软,就像他年少时一样。   也行……吗。沈昼叶呆呆地想:行吗?   能接受这样的人吗,沈小师姐躺在床上自己问自己。   其实是可以的。   世俗逼迫人妥协。   上不了好大学就要退而求其次,能有大学上就不错了;上研究生也要妥协,调剂;毕业了就要找工作,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最好是公务员或是有编制的教师,女孩子工作稳定好找老公呀。   到了年纪就该结婚了。相亲世纪佳缘百合,长辈恨嫁的眼光看着每一个男男女女:不喜欢也没关系,合适就行了,你看那个人工作也有能力,也配得上你,能有那么一点火花都像是上天的恩赐。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与相爱的人结婚呢?   沈昼叶的人生走到现在,除了自己的父母外,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幸运的人。   大多就是在天平上称一下,调下砝码,近视对麻子,砰一声互抵。年少时做过的少女梦就像没存在过一样。二十五岁的她朋友们该相亲的去相亲,该妥协的去妥协,遇到渣男深夜买醉的也有,渣了对方引吭高歌的人也有,磕磕碰碰,回头一看,付出一期的感情其实配不上任何一句美好的情歌。   到最后只剩一句霉霉新单的歌词——Look what you made me do,看看你让我做了什么。   ……都是要退步的。   怀春的少女和女孩们终究要忘了公主之城,忘了梦工厂迪士尼和皮克斯,那些造梦的、如花一般的向往之地。   成为截然不同的人。   而沈昼叶,的确已经算得上幸运。   毕竟如今她仍旧对陈啸之有着感情,陈啸之也愿意付出。   ——虽然不对等,但总是有的。   有的。   沈昼叶抽了下,无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想起自己过去的十年。夕阳耀着她的眼睛,沈昼叶看见远处广袤天空与火红燃烧的西天云雾,与她小时候抬头所见到的别无二致。   下一秒,门上笃笃地响了两声。   “起来没有?”陈啸之带着丝得意和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起来的话我跟你说声,今晚晚饭我不做了。”   沈昼叶已经连着吃了自己老师数日,闻言一愣,直觉以为他要饿着自己。   沈昼叶认真地问:“那我们一起订外卖吗?”   陈啸之在门外说:“不准吃外卖。穿衣服,带你出去吃。”   沈昼叶一愣:“唔?”   “在家就饿着你。”陈教授充满恶意地道:“快穿,给你这个磨蹭鬼半个小时。”   沈昼叶一咕噜爬了起来:“吃什么鸭!”   “想吃什么吃什么。”陈啸之停顿了下,问:“广东菜有意见吗?”   沈昼叶:“虾饺?”   “……”   沈昼叶问:“鸡爪?”   陈啸之说:“那是早茶……不过也行吧。”   “快出来。”陈啸之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道:   “在家就饿着你。”   “……”   这哪里是人话,沈昼叶飞快爬起来穿衣服。   半个天空染成凤尾花的颜色,如火夕阳镀在沈昼叶的身上,沈昼叶套上薄T恤,用力拍了拍自己有点苍白的面颊。   还是漂亮点好,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陈啸之自己都说了,看上的就是这张脸了,万一难看,他是不是还要捡回那种狗狗的态度。   “……”   沈昼叶着实不愿意被怼,便垂下眼睫耙了耙头发,将不太服帖的头发顺顺地理在了脑后,以带小星星的小皮筋扎起。   那一瞬间,沈昼叶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小昼叶还小到能骑在爸爸脖颈上时,沈爸爸对女儿说过的话。   「宝宝。」   她父亲的声音模糊而温暖,在如风的暖阳中化开。   「……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父亲的声音微微一停,又对年幼的女儿温柔地、哄她般地说:   「宝宝,最好的。你知道最好的是什么吗?」   小昼叶神态像个小大人,声音却奶里奶气,问:「是天花板上你新给我贴的星星吗?」   沈青慈笑了起来,对女儿摇了摇头:「不是。」   「那……」小昼叶揉了揉腮帮,呆呆地问:「那就是只只省下零花钱给我买的麦当劳甜筒?」   她父亲笑了起来,美东的阳光下,小昼叶细白的小手指抱住父亲硌手的胡茬,嫌弃地蹭了蹭手。   沈青慈道:「有点近了……别拔爸爸胡子,惯得你。」   小女儿笑了起来。   沈爸爸把她颠了一下,国家一级顺杆爬运动员小昼叶卷卷的头发中栖息着蝴蝶般的阳光,又惊又喜地咯咯笑。   沈青慈温柔地道:   「最好的,是爱你的人会送到你手里的东西。」   夕阳穿透梧桐树叶,她人生第一辆带平衡轮的、粉蓝色的自行车躺在草坪上。那时她父亲目光慈祥,望向年幼稚嫩的女儿,又望向门廊下坐在扶手椅里晒太阳的妻子。   ——鲜活、温柔,灿烂得像一颗特定时期的恒星。   -   ……爱你的人会送到你手里的,东西。   沈昼叶想起那句话,站在陈啸之家的卧室中,一时眼眶发酸,不自觉地摇摇头,像是在甩掉这点令她疼痛的过往。   ‘骗子。’她想:‘你给我的是离别。’   然后沈昼叶头都不回地开了卧室的门,金光如沙滩般铺在她的身后。   那特定时期的恒星会变小,沈昼叶心道。百科全书上写过,它会从伴星处吸积能量,内核温度成千百倍增加,迸发出炫目的辐射与光,千百万光年外、隔过无尽的宇宙尘埃与星星的残骸,都能被肉眼观测,绚丽如创世之柱的光晕。   那叫Supernova,超新星,最绚烂的恒星。   ——它注定短暂。   注定坍缩成为一片遗迹。   -   ……   “点什么?”   餐厅装潢考究,陈啸之看上去心情很好,翘着二郎腿往椅子后一仰,问:“你坚持吃早茶?”   沈昼叶抱着菜单点了点头,认真地道:“还有杨枝甘露。”   陈啸之:“我不是让你过来吃甜品的……唉,还想吃什么?随便说。”   沈昼叶严肃地道:“鸡爪。”   “……,”陈啸之:“那叫凤爪。”   沈昼叶坚持:“没有凤凰,就是个鸡。”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那叫豉汁凤爪,你文盲吧?”   “那他们得剁个凤凰爪子给我。”实事求是的理科女孩十分固执:“就是鸡爪,你别劝了,我坚决不会改口的。”   陈啸之:“……”   沈昼叶道:“这叫虚假菜单,每次吃粤菜我都要强调一遍,连我师兄都拦不住我。还有川菜的夫妻肺片,还有那个水煮鱼——水煮鱼哪儿水煮了?二氧化氢什么时候和三酰甘油酯是一种东西了?”   陈啸之:“……”   穿着唐装的服务生:“…………”   “先来一份虾饺、杨枝甘露,”小包间里,陈啸之指着菜单对服务生道。   服务生:“好的先生。”   “再来一份儿……”陈啸之十分勉强地说:“——豉汁鸡爪。”   服务生:“噗嗤。”   陈啸之面无表情:“能不笑场吗?照着凤爪做。”   沈昼叶没有提出异议,两个人中间维持了一阵十分祥和的静谧。温暖灯光自穹顶落下,粤菜馆总有种难以言说的豪华感,她十分认真地翻过了第三页菜单。   然后,陈教授以一个十分恶毒的口气打破了沉默:“沈昼叶,你哪来的单杠成精啊?”   “嗯?”沈昼叶头发碎碎地落在鬓边,抬起头呆呆地问:“什么成精单杠?那是啥鸭?”   其实这姑娘确实生得漂亮,那碎发落在白得似玉的颊边,有种十分天然的美与小女儿态——换句话说,极其的,惹人疼。   陈教授不为美色所动,恶毒地将话说完:   “杠精。”   沈昼叶:“…………”   小杠精急切道:“我说的哪里有……”   陈啸之头都不抬,一招手,将服务生招了过来。   “——再来份这个,”陈啸之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姓沈的,又对服务生潦草一点菜单,道:“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先这些,不够再加吧。”   服务生:“您只有两位,这些是不是有点多……”   陈啸之想了想沈昼叶那德行,一摇头,笃定道:   “——肯定不够。”   -   ……   那顿饭,沈昼叶吃得挺开心的。   她确实很久很久都没吃过好饭了,在加州天天吃三明治拌沙拉,要么就是汉堡和可乐,在华人超市买点五花肉一炖都算是格外开荤——包括在印尼,也没吃得多习惯。   陈啸之:“……”   陈啸之看着正在用小勺子挖糯米小丸子的沈昼叶,她应该是已经吃饱了,正在低着头开心地、无忧无虑地吃饭后甜点。   “……。”陈啸之不受控制地心想瓜批——然后开口道:“吃饱了没有?还添菜吗?”   瓜批乖乖地摇摇头。   陈啸之带着耐心道:“吃饱了跟我去逛个超市,冰箱空了。”   沈昼叶笑了起来:“好呀。”   灯光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颊上,如水一般——而她笑起来,实在是非常漂亮。   令人怦然心动。   附近并没有连锁卖场,只有一家稍显精致的、比起超市更像展览柜的精品商场,陈啸之进去推了个车,示意沈昼叶将背的小包放进去。   沈昼叶眨眨眼睛:“你要买什么?”   陈啸之说:“冰箱空了,你想吃什么就放什么吧。”   沈昼叶脑袋上叮一声冒出个灯泡,问:“养乐多?”   “……,”陈教授忍不住嘴上嫌弃一句:“你真的好幼稚啊。”   沈昼叶:“可是……”   陈啸之没搭理她——他不可能不给沈昼叶吃。   他的嫌弃其实也只是嘴上刻薄两句,沈昼叶不是个会往心里去的性格,他性格又一向算不上好,那其实只是一句极其平淡的,从陈啸之嘴里出来的狗话。   ——没有半点,真的嫌她的意思。   可是沈昼叶听到那句话之后,怔在了原地。   冰柜四度的冷气拂面,陈啸之没在意那事儿,自冰箱里拿了两板养乐多放进车里,又去挑水果。   他从来不吃零食,因此只能掂量着买,女孩子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都得从头开始摸索,他了解阿十的食性,了解她的行为举动,但是不代表他知道一切。   包括在十五岁时,陈啸之都是在摸索的。   哪个男人能无师自通地照顾一个女孩儿?总要磕磕绊绊,陈啸之刚与她交往时连例假要用什么都不知道,初中生理课上只讲子宫内膜成熟剥落,却不会讲正在经历的女孩会用到什么。   都是他一样样去学,去碰撞摸索的。   没有沈昼叶的这十年,他对这一切的知识都停滞着,沈昼叶不教他,陈啸之无处去学。   他挑了水果,抬起头时,看见沈昼叶一只手扶着购物车,眼神呆呆地看着车里的养乐多。   怎么了?   陈啸之一愣,怀疑自己买少了——或者她想喝的其实是旁边的饮乐多?毕竟那堆酸奶罐子摆在一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封口颜色略有不同而已。   陈啸之问:“不想吃?”   沈昼叶无声地摇了摇头。   陈啸之一时间慌了下。   他想起沈昼叶和别人的互动,几乎每个都比和他开心——陈啸之像其中最恶毒最恶劣的男人。   只能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到面前,而她却一无所知。   陈啸之干涩地问:“不是这个吗?我拿错了?”   沈昼叶细细的手指紧握在了一起,说:“是它。”   “……,”陈啸之道:“……是就行了,想喝的话再拿。”   沈昼叶点了点头,却没再报自己还想吃的东西。   冰箱的冷气满溢出来,陈啸之看着沈昼叶没来由地慌神,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孩朝他走来。   他想起白天时和沈昼叶在一起的男人——那个外院的野鸡凭什么?陈啸之几乎被妒意吞没。   于是下一瞬间,陈啸之握住了沈昼叶的手。   女孩的手细瘦柔软,带着一丝凉意,沈昼叶看向他。   陈啸之没说话,执着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沈昼叶怔了下,看向他们握着的双手——   却没有挣脱。 第96章 “我还会保护你,就像我们……   -   沈昼叶没有挣开他, 却垂下了眼睛,看向超市地板上流淌的光。   这就是默许了吧。他心道。   ……她默许了。   下一秒陈啸之心里闪过一丝火焰般的狂喜,将沈昼叶的手牢牢握在手心, 沈昼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眼底尽是迷雾般的茫然。   陈啸之忽略了它, 问:“还吃点儿什么?”   沈昼叶温和一笑,摇了摇头。   她一如既往地话不多,十分安静,而陈啸之觉得沈昼叶的手有点儿凉,忍不住又握紧了些, 将手心的暖意传递给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   超市里洒满了温柔灯光, 轻音乐落在地上。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轻轻握着她的小初恋的手。   他只是握着沈昼叶的手而已, 只是捏住了微凉的指节, 心里却已经拥抱了她,想要吻她, 他愿意忽略过去十年沈昼叶给他带来的苦楚和绝望, 愿意忘记一切沈昼叶伤害过他的过往。   “……,”陈啸之止不住地要露出笑模样:“不吃的话我再买点肉,带你回去?”   沈昼叶也对他笑笑,柔和地说:“……好呀。”   陈啸之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爱她。   他几乎是一向的不会说话,陈啸之不擅长表达自己,有种源自大地的隐忍与可是他自己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我该对她说什么, 我该怎样疼爱我失而复得了几乎一辈子的爱人?   他握着女孩的手,问她想不想吃酥肉,他将一切他觉得沈昼叶可能会爱吃的东西全数搬了回去。陈啸之确实会做饭——他是在和少女昼叶谈恋爱时去学的,他家里的阿姨手把手教他烧菜,熬汤。   后来却成为了漫漫留学岁月中, 陈啸之用以生活的工具。   可是没关系了,陈啸之想。   已经没关系了。   他们买完了东西,走出购物中心。   温暖的夜风吹了过来,北京灯火通明的夜幕下,沈昼叶的裙子被吹得翩然,另一只手还与陈啸之握着。   ……   沈昼叶自始至终没有回握,只是没有挣脱。   她知道这是默许。   也知道陈啸之握住她的手的瞬间——就像他在印尼的时候那样狼狈地抱住自己刹那一样,相触的地方有酥麻的电流蹿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某种残酷的魔术,沈昼叶想。而这世上,沈昼叶只对陈啸之,有这样的反应。   也正是因为这个,沈昼叶才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十分可悲。   陈啸之笑了下,在夜色中按了下车钥匙,对她道:“走吧。”   沈昼叶眉眼弯了弯,对初恋温顺地道:   “好。”   -   ……   其实很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陈啸之没说破我要和你复合,也没有啥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啊我爱你啊什么的,就是上来捏着沈昼叶的手走路——相当有他的风格,但是他的确看上去挺开心的。   陈啸之开车回去,沈昼叶则抱着自己的小包迷糊地眯了一觉——他这车应该许久没开了,是他在国内的代步工具,里面有一股很淡的皮革味道。   他在国内还买辆跑车,沈昼叶迷迷糊糊地想,还挺骚的嘛。   到楼下时,陈啸之忽而笑了起来,问:“……你这一路上都挺顺从,是对这个决定没有意见对吧?”   沈昼叶愣愣的:“唔?”   “……唔什么唔。”陈啸之坐在主驾驶上,恶劣地道:“沈昼叶你是哪来的呆比啊——我问你,真的没有意见吗?”   沈昼叶:“…………”   沈昼叶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她的耳朵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和陈啸之复合。   她呆呆地看着陈啸之,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有意见’的话显得太作,说‘没有意见’的话,那则是货真价实的谎言。   而且,那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十年前沈昼叶爱他——十年后的如今,沈昼叶仍然为他怦然心动。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沈昼叶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十分纯粹的、像是毛头小子一般的雀跃。   他是真的想要复合。   可是这是沈昼叶想要的么?   ——一个对她所视若珍宝的过往不屑一顾的故人,一个将她的美好回忆全部都亲手打碎了的爱人,他原先甚至连好脸色都不太常见。沈昼叶虽不是很在意后者,却总记得她临离开加州时,陈啸之对其他人和颜悦色的模样。   我甚至还不如她们。   ……我不特别。沈昼叶心想。   我对他来说十分普通,只有脸还算喜欢。而我恰巧在空窗期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了吧?又没有损失。   沈昼叶艰难地张口,想嗯一声。   可是她还没嗯出来呢——耳边就‘咚’地一声,陈啸之将她牢牢压在了副驾驶上,胳膊紧紧抵着她这一侧的车窗玻璃,令她无处可逃。   那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姿态。   “我问你话呢,”俊朗青年壁咚着她,居高临下地问道:“我问你有没有意见,我这都问你第三次了,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啊?”   沈昼叶:“……??”   然后陈啸之眼睛促狭地眯起,揶揄地说:“姓沈的,你脸怎么这么红?”   沈昼叶:“……”   沈昼叶几乎逃无可逃,被按在座椅靠背上,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令她连耳根都在发烫,颤抖道:“我红不红和你也……”   “……也没关系?”陈啸之恶劣地替她说完,又问:“你敢摸着良心再说一遍么?”   沈昼叶还真不敢。   然后陈啸之伸手一拨她圆圆的耳垂,使坏地说:“哦哟,耳朵也红了。”   被座椅咚的沈昼叶脸红得几乎滴血:“你有病吧——”   “好他妈红啊,”陈教授低哑地笑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烧烧到四十多度了。沈昼叶,你什么时候这么口是心非了?啊?”   沈昼叶不知道说什么,抬头看他。   路灯拢在梧桐叶上,雪白的藤月玫瑰压着车窗,她的初恋眼睛里像是有星辰一般。   那星辰大约全都聚拢在他的周身,否则他不会这样光亮。   那是一片难以言说的静谧,万物喧嚣。   “我会对你好的。”陈啸之开口道。   沈昼叶:“……我……”   然后青年人摁着沈昼叶,保证般地说:“沈昼叶,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会让你每天开开心心的,还会对你很好很好,好到你都忘了我对你有多好。”   风声拂过车窗之外的城市,晚夏北平,藤月花苞如雪坠落。   “我承诺过我会永远无条件相信你。”他说。   那一刹那沈昼叶静了,抬起头,和陈啸之对视。   陈啸之自高处,执着又疼痛看着沈昼叶的眼睛——姑娘家眼睛亮亮的,又泛着一层水光。   “我还会保护你。”   夜色与万千的光中,陈啸之声音沙哑。   “……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眼眶泛酸,耳朵泛红,她又觉得心里酸胀疼痛得要命,像是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又酸楚地觉得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并不只是这个。   陈啸之伸手擦擦她的眼角,低声问:“我问你,行吗?”   沈昼叶:“……”   ——我想要的,不只是这个。   可是那一句‘小时候那样’几乎将沈昼叶给压碎了。她想起年少的他抱着自己入睡的夜晚,她在印尼看到的陈啸之身上的、为了救她留下的刀伤……十五岁的陈啸之不是个保护者,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是个漠不关心者,那些恶言恶语。可是,小时候——小时候。   陈啸之弯下脊梁,在她鬓边一磨蹭,沙哑地说:“快说好。”   ——父母所讲述过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沈昼叶没有说好。   她只是仰起头,不自觉地令陈啸之的生出的胡茬蹭着面颊——以一个极其亲密无间的姿态。   她没料到。陈啸之因为那个动作发了疯。   他死死抱住沈昼叶,将她勒在自己怀中,手痉挛般在她背后压一压,又按住她的后脑勺,将沈昼叶整个人压向自己——他呼吸粗重,几乎像是怀里搂着一生的挚爱。   ——不该是这样的呀。   沈昼叶脑海中一团浆糊,被陈啸之抱着,好似两半合拢在一起的圆。   哪里不对,沈昼叶难过地想。   他真的在意我么?这种话是个男人都能说出来,梁学长自己都说了男人的话靠得住猪都能上树,人哪能变得这么快,前后才多久,场面话谁不会说?   「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那一切,至今还扎在心口上。   -   ……   陈啸之脾气,很奇怪地变得特别好。   沈昼叶逼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儿,心想十年来终于脱单一次,别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耽误了心情——她洗完澡后捧着热水坐在客厅里,安详地用新pad看文献。   陈啸之过来,在沈昼叶身边盘腿坐下,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沈昼叶揉揉头:“干嘛!别动我头发。”   陈啸之:“哟呵?脾气还挺大。”   “别动我头。”沈昼叶严肃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回美国?”   陈啸之:“啊?”   沈昼叶提醒他:“我是去联培的哦——还没几天就回来了,正事儿还没干呢。还有,联培导师决定回国,难道我也跟着回来……”   陈啸之漫不经心道:“放心吧,那边的事也得收拾蛮长时间的,挺大一个摊子,联合培养那点事儿你不用操心。”   沈昼叶乖顺地表示知道了。   “毕竟呆的也蛮久的了,不是说跑就能跑。”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样,博士毕业跟我读一期博后?”   沈昼叶:“……”   “虽然我没读过博后,”陈啸之嚣张地道:“直接Faculty了,但我能招啊。”   沈昼叶愤怒地一摔pencil:“你气不气人啊!”   陈啸之:“我是认真招人。考虑下,跟我做博后待遇不差的,但是你最好一期结束之后就出站——二期博后有点丢人,知道么?”   沈昼叶:“……”   陈啸之感慨道:“三期博后就太羞耻了,出门我都没脸见江东父老。”   三期博后——传说中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教职的三期博士后。   沈昼叶想起来一件事,抱着iPad,愣愣地开口:“……那个。”   陈啸之:“嗯?”   “之前……”沈昼叶调整了下坐姿,小声道:“……有件之前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的事情。”   陈啸之眉峰一挑,示意她说。   沈昼叶:“……”   她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甚至还很努力闭了下眼睛,仿佛怕看到什么恐怖的场景似的——然后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告诉自己怎么说现在都是女朋友,他能鲨了我不成?   她终于大义凛然地开口说:   “我要延毕了。”   陈啸之:“……”   “论文硬指标不够。”沈昼叶羞耻地说:“学校里改政策了,一区论文没达到要求的数量。就算我未来的三个月内侥幸能做出能用的数据,漫长的审稿期和‘有可能会发生的拒稿重投’,肯定也会影响我的毕业时间……”   沈昼叶:“……而且,三个月内我也做不出能用的数据来。”   陈啸之一句话都没说。沈昼叶想到这人那张狗嘴,也不太敢看他……   “所以,”沈昼叶凛然道:“无论怎样,我肯定都是后年才能毕业的了。”   沈昼叶说完了结论,陈啸之那一侧,却依然很安静。   沈昼叶心想他应该不至于骂我吧,他如果骂我我就现场和他分手,我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延毕了,但是我介意有人当面喷我……沈小师姐十分痛苦纠结地睁开只眼,以眼角余光看向陈教授。   陈啸之坐在她身旁,神情冷肃,嘴唇抿成直线,目光如刀一般。   沈昼叶:“……”   “……没办法的。”沈昼叶有点疲惫地解释:“何况我又换了Research Field……”   陈啸之却淡漠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没关系。”   沈昼叶:“?”   “没关系,”这个和她在同一年参与了竞赛的、拒绝了国家队橄榄枝的,曾与她互为竞争对手的青年和缓地道:“学历只是一张证明的纸,是敲门砖。在这地方重要的是what's your physics,你只要能拿出满意的答卷,延毕与否并不重要。”   沈昼叶的笔无意识地戳上自己的脑袋,笑得眼睛弯了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年轻的陈教授忍俊不禁,揉乱了她的头发。   然后他凑过去伸手拽了拽,发现沈昼叶这头不服帖的卷毛实在很糟糕,便将沈昼叶头上缠乱的地方解开,那动作十分耐心温柔,生怕把她给弄疼了似的。   可是沈昼叶却总觉得,陈啸之周身的氛围不对。   她抬头看见陈啸之漆黑的眼瞳,看见他胸腔起伏,总觉得他现在其实压抑着自己,其实内里已愤怒到了极点。   接着,陈啸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   被陈啸之拽着头发的沈昼叶好奇地看了一眼,来电联系人。 第97章 她的耳朵暴露在外,红晕无……   -   沈昼叶拿起陈啸之的手机看了一眼, 正打算给他递过去,却没曾想在屏幕看到了极其熟悉的名字。   沈昼叶:“……”   她打了结的卷发被陈啸之自后面轻轻一扯,又仔细地捏住了头发上缘, 手指才往下捋, 动作十分轻柔, 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沈昼叶看着那名字,微微倒抽一口气。   陈啸之专注地看着她的卷卷毛,随口问:“谁的电话啊?”   沈昼叶:“……李磊。”   那瞬间,陈啸之手上动作一停。   沈昼叶被他顺毛顺得十分舒服,此时猛然一停还有点儿不太习惯, 懵懵地回头看了一眼——可她还没看到陈啸之呢, 陈啸之就平静地道:“手机给我下。”   沈昼叶将手机递给他, 抿了抿唇。   ——第二次了, 沈昼叶想。   第二次,看到他和李磊的交流。   陈啸之单手接了电话, 礼貌地寒暄道:“李老师您好。”   然后他夹着手机站了起来, 推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将顺毛被顺到一半的沈昼叶留在原地,走进了客厅之外的夜幕之中。   -   “……刚刚没听见,”陈啸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合作的意向……”   “实验室我看过了,”他又道:   “硬件条件不比我在国外用过的差,有些仪器其实还先进一些, 毕竟是国内顶尖的高校里顶尖的实验室……”   沈昼叶手里捏着笔,望向阳台的方向。   “是的。”   他说。“——是的,我合作的意向很强烈。”   他的声音礼貌又热情。   夜风拂过沈昼叶不太顺溜的头发,她安静地看着玻璃外陈啸之的背影,而陈啸之在和李磊打电话。   沈昼叶知道事关‘合作’不应该带着有色眼镜看待, 更不应该将私人恩怨掺杂进去,比起抢论文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更为重要的是考量目标实验室的设施和人脉,除了这两项之外,大多都是虚的。而周院士的课题组,能满足这所有的要求。   ——除了李磊。   沈昼叶望着他的背影。   陈啸之的头发被阳台的大风吹得凌乱,又被客厅的光笼着,热情声音模糊地传来。   沈昼叶早已不介意被抢走的成果和过去的日子了,她只是琢磨不明白为什么。   以陈啸之年轻辉煌的履历和成果,他回国差不多就能评上青年千人,假以时日连长江学者都不是问题。换句话说,陈啸之完全不需要挂靠到任何人名下。   哪怕那个名字是‘周鸿钧’。   沈昼叶:“……”   但是可能只是做临时周转呢?   毕竟新建立起一个课题组是很费时间的……沈昼叶想起自己研一时的奔波,觉得科研工作者想要归国的话必须要找一个好的课题组挂靠一下,但是问题又来了,陈啸之和周院士李磊完全不是一个方向啊?!   沈昼叶一想又觉得很迷茫,她是真没觉得陈啸之有要换方向的意思,陈啸之明明才刚开一个新课题,怎么突然就想转过来了?   他明明对新课题也挺有激情的,在加州的时候天天拎着她喷。   ……而且,李磊这个人。   沈昼叶是真的想到他就很不舒服,不愿意和他打交道,而且沈昼叶是真不觉得,李磊会是个好的合作对象……最基本的学术道德都是有问题的。   而陈啸之明明是一个很端正严谨的学者。抢夺成果、剥削学生、学术造假……都与他无关。   沈昼叶:“…………”   沈昼叶认为自己应该不动声色地提醒一下他。   然而陈啸之仍然在阳台打电话——夜风习习,绣花纱帘被吹得微动,他的声音热情又温和,语句隔过玻璃也清晰可闻。   “好的,好的,我很期待。”   “……那我明天再去拜访一次。”陈啸之温和地说。   -   ……   陈啸之一个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   他和李磊相谈甚欢,甚至还约了重聚的时间,挂了电话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客厅,而是在阳台多逗留了一会儿。   沈昼叶倒没太在意这个,只是在读文献的间隙看见他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陈啸之背着光,看不太分明脸色,指间一个光点明明灭灭。   然后陈啸之的背影呼出口白烟,烟雾坠入漆黑长夜之中。   ……   陈啸之十五六的时候就会会抽烟了。那个年纪的男生只是不在你面前抽而已,却几乎是个人都碰过香烟。沈昼叶想。   只不过陈啸之这个狗人对什么都不上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太多。   而且陈啸之还很装,每次抽烟都躲着不让沈昼叶看见。沈昼叶知道他抽烟这事儿,还是后来徐子豪说漏的嘴。   ‘他真的很少抽这玩意,’徐子豪解释道:‘除非心情太烂了。’   ……   心情太烂了?   烂个锤子,沈昼叶恶毒地一边看文献一边腹诽,刚他妈谈好合作,还笑得挺响的,就他也配心情不好?装锤锤哦。   过了许久,陈啸之才推开阳台的门,夜风呼地灌入。   坐在客厅的沈昼叶抬起头,认真地问:“那个电话里你们到底聊什么了呀?”   然后沈昼叶又很认真地开口:“还有哦,抽烟对身体不好的。”   她那是真的关心,声音也软软的,关切地看着陈啸之。   陈啸之淡漠地道:“和你关系不大。我去洗个澡。”   “……”   他看上去,心情真的挺差劲的。   沈昼叶有点儿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她目送着陈啸之去拿毛巾,又目送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去洗澡。他走后的空气里有一股极其浅淡的烟味儿,沈昼叶被呛了下,然后风吹了过来,将烟味吹得干干净净。   -   陈啸之洗完出来时头发湿漉漉的,但是心情好了不少。   “看了多少了?”陈啸之洗的干干净净,身上一点烟味儿都不剩——朝沈昼叶身边一坐,亲昵地道:“有什么想法没有?”   沈昼叶:“有……”   她犹豫了一下,说:“……有一点儿,不过我现在也不太确定,明天我回学校找几篇文献,看看有没有人做过类似的东西,再和你讨论吧。”   回学校找文献,这事情特别真实——大学购买了无数的数据库供师生使用,但只能用校园网下载——在校外的话可以用梯子翻回校内,但是那个梯子收费。   陈啸之一愣:“回学校跑那么远?Sci-hub打不开?”   “……Sci-hub又挂了。”沈昼叶戳了戳平板上那只叼钥匙的老鹰:“端口很差,我等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打开,应该就是打不开了吧。”   陈教授嗤地一笑,抬手,将沈昼叶的发丝向她耳后一掖。   那是个十分温情的动作,有种难言的暧昧之感——令人想起风穿过春江,岸边的如絮芦苇。   那一瞬间沈昼叶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在交往前住进了自己男朋友的家里,而她复合后仍然呆在此地——如今他俩孤男寡女的,还独处一室,夜深人静。   沈昼叶一时羞耻,连耳根都红了。   她的耳朵暴露在外,红晕无所遁形。   陈啸之恶劣地说:“哟,耳朵又红了。”   沈昼叶强行争辩:“没有。”   “真的好能红啊,”陈啸之眯起眼睛,调戏般一捏沈昼叶泛着粉的耳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感冒发烧了呢。”   沈昼叶耳朵怕碰,而陈啸之的手指几乎带着火。   那其实是个再适合接吻没有的瞬间了,沈昼叶自己也知道这件事,而她其实也想要被吻——谁会抗拒一个自己爱的人的吻呢?   可是沈昼叶心里的一部分,冷静地说:‘我不要。’   夜空下,陈啸之面孔凑近。   要亲了。   沈昼叶立即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试图克服心里那个坎儿,大义凛然地心想不就是亲一口吗亲一口会少块肉吗,以前也没少亲了,成年人复合之后亲一个怎么了,二十五岁的人装个鬼的纯情啊,合适吗!   ——而沈昼叶还没给自己加完戏,就收到了一个吻。   “……唔?”   被亲的姑娘一瞬错愕,睁大眼睛。   陈啸之松松按着沈昼叶的后脑勺儿,仗着身高,在她额头上亲了下。   额头被亲的沈昼叶:“……?”   夜风萧瑟,沈昼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真的,这么纯情……的啊……?   -   ……   “把明天要下的文件关键词发给我,”陈啸之睡前在卧室道:“哦对还有你校园网的账号密码,要不然我也下载不了,我在那边都是用流量的。”   沈昼叶揉了揉额头,小声道:“我一会发到你微信上。”   陈啸之肩上搭着毛巾,莞尔一笑:“也行。明天你在家?你妈什么时候回北京?”   “她下周回来。”沈昼叶顺从地说:“明天我应该是在家的。”   陈啸之嗤地一笑,对沈昼叶道:“快睡吧。”   沈昼叶弯了弯眼睛:“好呀。你也快睡。”   陈啸之临走捏了下沈昼叶的脸,掐着拧了拧,但是好像没舍得使劲儿。   沈昼叶关上卧室门,将走廊上的光隔绝在外。   她总觉得陈啸之是真的挺开心的,一晚上除了和李磊打电话的时候之外笑模样从没断过,他们之间进展也很迅——好吧好像也不太迅速,沈昼叶又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上被亲到的地方。   “……”   那个小晚安吻倒是真的没什么。沈昼叶还觉得挺舒服的。   ……他没有真的亲上来。   沈昼叶有点别扭地摸了摸额头,觉得这个进展比较舒服。   女孩儿往床上一坐,她的面颊因那个吻发红,心里因为那个吻而砰砰直跳——但是她的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是有一道横贯其中的、她死活过不去的坎儿。   ……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底的那个声音又缥缈地道。   李磊。那个女孩。陈啸之的过往。他的不同流合污。冷淡。恶语相加。不如再试试。加州那个餐厅里的轻佻。空窗期。她为之痛哭的夜晚。   ……她哭到干呕的夜晚。   ——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   那声音理智而悲哀,来自爱他的沈昼叶本人。   ……   沈昼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在黑暗中望向隔壁——陈啸之的卧室。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她眼里闪着水光。 第98章 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臭……   -   陈啸之第二天一整天都不在家。   他跑去了北大主校区, 早上七点半就出了门,沈昼叶起床时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他留了点煎培根和煎蛋,跟沈昼叶草草地说了声早安, 然后啪地将门合拢了。   沈昼叶:“……”   这么积极的吗?   沈昼叶感到一丝迷惘, 接着发现自己在这地方呆得极其无聊, 也不适合在家里看书,更不想回学校看师弟师妹:师弟师妹们看一次就够了,看多了他们估计也有压力。   于是她干脆约了魏莱,一起出去玩一天。   这个年纪其实挺尴尬的,在本地很难约到朋友一起出去玩出去学习, 从小到大的朋友要么正在热火朝天地工作加班, 要么就是在家里陪男朋友;本科室友出国的出国泡实验室的泡实验室, 研究生同学更是一个都钓不出去。   只有魏莱, 刚刚辞职,目前在等下家工作入职的短信。   繁华的街头, 魏莱看到沈昼叶, 露出了相当震惊的神情。   因为沈昼叶是魏莱在八月初时亲自送出国的,送沈昼叶走的前前天夜里,她们俩人还在三里屯结结实实喝了一通,两个醉鬼互相搀扶着,开了个大床房。   「以后就见不到你了,」魏莱搂着要出国一年的沈昼叶模模糊糊地说:「……再见到的时候我估计小孩都能打酱油了……」   沈小同学也喝得醉醺醺, 听了魏莱这句憨批话深受触动,都要两个醉鬼在床上抱头痛哭。   「劝君更进、进一杯酒,」姓魏的醉鬼一边哭一边说:「西……西出玉门关无故人……」   姓沈的醉鬼离别在即,在七月的尾巴哭得抽抽搭搭,问:   「是、是韶关吧?」   「呜呜呜……」   ……   极有可能会被她教古代汉语言文学的奶奶活活打死的, 姓沈的文盲,站在街头竭力解释:“……就,开会的时候很普通的遇了个海啸,先回国呆两天而已,过几天你又看不到我了。”   魏莱头发利落地扎着,和善道:“你真的是浪费我的感情。”   沈昼叶:“……呜。”   阳光柔和又温暖,朝阳北路上人群川流不息,石砖地上汪着清晨时下的一点小雨,水洼里白昼大厦倒立生长。   魏莱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问:“所以呢——在那边怎么样?”   沈昼叶和稀泥地答道:“也还好吧,吃的东西的话,就每天三明治可乐牛奶,反正在学校的时候吃得也不太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魏莱想说什么,沈昼叶立即打断:“我请你喝冰饮。”   女孩子逛街的宇宙惯例,她们俩去买了两杯小饮料——喜茶门前的队伍如同长龙一般,小程序也瘫痪了,只得乖乖排队,魏莱站在人群里朝墙上一仰,开口道:“所以,你在那边怎么样?”   沈昼叶十分为难:“……这个真的不太好说……”   魏莱漠然地问:“有什么不好说的?”   沈昼叶:“住单间,挺好的,很有尊严。”   “……”魏莱眼睛一眯,极具威胁性地道:“沈昼叶,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沈昼叶眼睛一闭:“我不知道。”   魏莱:“你放屁呢你沈昼叶?有本事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   沈昼叶不敢看。   ……这个问题,她在去美国之前就和魏莱讨论过,毕竟去交换的地方就是同一所学校,陈啸之在斯坦福读书这事儿也相当知名,沈昼叶出门前,其实也是想和魏莱好好吐槽一番的——但是信息量太大了。   真的太大了。哪怕是文采最好的说书人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用说沈昼叶还是个小锯嘴葫芦。   魏莱发现自己不能指望沈昼叶从头讲到尾,只得妥协地问道:“你见到人了没?”   沈昼叶认真地点点头:“见到了。”   “……见到了?”魏莱难以置信地道:“见到了你不告诉我?!他怎么样了?有女朋友了没?”   “……,”沈昼叶卑微地说:“当时我真的不太清楚。”   魏莱又好奇地问:“结婚了没?”   沈昼叶摇了摇头:“这没有的。也没有孩子,没有你期待的喜闻乐见的环节。”   魏莱有点悻悻然,揉了揉鼻尖,拧开一瓶水问道:“秃头了没?”   沈昼叶严谨地回答:“也比较辜负你的期待——这个也没有。”   “……,”魏莱摇了摇头:“也是,他秃头也挺可惜的,原来多好看一男的。那你是怎么和他撞见的?在食堂偶遇?你俩又加了微信没有?”   沈昼叶拧紧手指:“加、加了鸭。”   她瞄了一眼魏莱,发现魏莱正准备采用沈昼叶式问话法,立即补充道:“可是!可是!这就是问题!”   魏莱喝了口水,眼睛看着她,示意姓沈的有屁快放——不要用自己屎一样的表达能力耽误她的时间。   “这就是问题鸭莱莱,”   沈昼叶声音虚弱:   “……他现在是我导师。”   “……”   魏莱面无表情,下一秒钟噗一声把水喷了出来。   -   “你他妈能不能讲故事啊!”   十一假期,喜茶店里挤满了人,魏莱愤怒地拍了两下沈昼叶的头,手里咔咔捏着黑糖波波:“沈昼叶我让你说个事情怎么这么费劲?!你再一句话酝酿一分钟还发呆我就把你的头打掉——”   沈昼叶悲悲戚戚捂住头:“你、你别打我鸭……”   “然后呢,”魏莱恨铁不成钢:“然后呢!他欺负你,还对你爱答不理,一会儿又想让你回去回炉重造,一会儿又让你去上他的课,然后呢!”   沈小同学抱着满杯金菠萝,声音小小的:“这个不重要。”   魏莱对着沈昼叶的额头又是极其凶狠的一拍。   “不重要?你说不说?”魏莱严刑逼供:“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沈昼叶自喉咙里呜咽一声,听上去还挺可怜的。   ……   沈昼叶断断续续地喝完了那杯冰沙。   期间魏莱拍了她脑门无数次,在她的夹枪带棒之下,沈昼叶终于顺利地讲完了拥有一只陈啸之作为老师的感受:就一个字儿,惨。   ……   魏莱感慨道:“其实我觉得,他虽然凶,但是是真的想你好的。”   沈昼叶笑了笑:“是啊。”   “但是他也是真的挺过分,怎么这么凶。”魏莱抱怨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时候觉得他和你分手的时候也挺可怜的……”   沈昼叶咬扁了吸管,在昏昏的天光中,对着魏莱浅淡地笑了下。   “不过你也该谈一个了呀叶叶,”魏莱又温和道:“总这么单着也不是回事儿。”   又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   “……,”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说:“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魏莱:“?”   她抿了一小口黑糖波波,黑糖珍珠自吸管里网上滚,魏莱探究地望向沈昼叶。   沈昼叶沉默了许久,说:“魏莱,我和他,复合了。”   魏莱:“……”   魏莱女士怔怔地看了她足足两分钟,终于叱地喷出口奶。   -   ……   购物中心顶端镂满万华镜般的玻璃,明亮的天光如水般泼洒一地。   “真的不买?”   高跟鞋在地上咔哒作响,魏莱挽着沈昼叶的胳膊,声音温暖地问道:“那衣服真的挺适合你的,我觉得蛮好。”   沈昼叶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买,太贵了。这个月学校补助还没发,得到十一月,再说吧。”   魏莱:“……啧。”   “也就你了,”魏莱又笑起来:“一个月三千在北京也活得下去,说给别人听都觉得跟鬼故事似的。”   沈小师姐面容温和,在柔暖的光里笑了起来:“本地人还是不太一样吧。”   “哈,”魏莱笑了一声:“也是。”   “这个月我还给陈啸之还了钱,”沈昼叶温和地说:“我的电脑手机都在印尼被搞没了,他前几天给我买齐了电脑啥的,我昨天换了笔外汇,把钱给他打回去啦。”   魏莱奇怪地看了一眼沈昼叶。   “可是他不是你男朋友吗?”魏莱好奇地问:“……你把这个钱直接给他打回去不太好吧?”   沈昼叶眉眼一弯:“陈啸之不一定能看到这点入账的。”   魏莱:“……”   她俩安静地往前走,过了会儿,沈昼叶缠上了魏莱的胳膊。   沈昼叶真的很喜欢和魏莱出来玩,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在魏莱这样的老朋友面前,她没有必要假装。   她们两个人从囊中羞涩的学生时代一路走到如今,深谙帮助彼此摆脱专柜柜员的一百零八式,包括‘这件衣服你穿着不好看’大法和‘我觉得不行’;她们曾在大学的夜晚逛商场逛到关门,然后坐在购物广场前的凳子上吹着夜晚凉爽的风,近乎彻夜地聊天。   魏莱讲她在广东的所见所闻,沈昼叶告诉她这座故乡城市的春夏秋冬。   早茶,豆汁。她们喜欢的电影的首映宣传。广州可怕的暴雨。北京的杨絮天。我谈恋爱了。我失恋了。我找了第一份实习。   后来她们在漆黑的购物中心前告诉彼此:我要毕业了,要走上社会了。   十年后的沈昼叶与魏莱可以分着喝同一杯都可,出去点饮料都不会点第二杯,不嫌弃彼此的吸管儿,会把彼此约进人均六块钱的小店里点同一碗面,只因为她们中的一个人嘀咕了一句‘我饿了’。   这是与其他的朋友在一起时所不能拥有的,小家子气和幼稚。   ——无话不谈。不必遵守朋友的一百零八条规则,却永远陪在彼此身边。   “……老实说。”魏莱低声道:“……叶叶,我觉得不行。”   沈昼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向手里的饮料杯子,杯子塑料光滑,流转着顶棚的天光。   魏莱说:“就陈啸之对你做的事情……他可能会是个好导师。但你不该答应他。”   沈昼叶无声,杯子在手中转了一下。   魏莱:“……你不该答应他。”   沈昼叶小声道:“可我答应了呀。”   “……”   “……好好想一想,叶叶,”魏莱淡淡地道:“……他所展现出来的模样,其实不是很爱你,而我觉得吧……一段感情付出不对等的恋爱关系,哪怕你十分爱他,也是不健康的。”   沈昼叶没有回答,愣愣地问:“为什么?”   魏莱:“因为人是贪心的呀。”   “……”   魏莱笑了下,带着沈昼叶回了刚刚他们出来的那家服装店,道:“得到了一点,就总想要更多:得到眼神就想碰触,得到碰触就想拥抱,得到了拥抱就会想接吻……”   “接了吻之后,就会开始难过——为什么我那么爱你,你却只能用残缺不全的感情来回应我。”   她说的是对的——沈昼叶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会很痛苦。”魏莱总结道:“……我觉得这不能妥协,何况还是对陈啸之那样的人。”   沈昼叶走在店里,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抖,嗯了一声。   “你也知道的吧,”魏莱笑了起来,自货架上拿了条裙子:“陈啸之那种人,他会面对多少诱惑——和你不同。”   是的。   魏莱没有说破,但是沈昼叶知道她的意思:金钱、权势,会有许多人对他趋之若鹜,甚至可能会出轨。   ——出轨。   “当然啦,叶叶,”   魏莱拿着那条裙子走到收银台,将裙子递给店员,对自己朋友温和又酸楚地地说:“我不是说你不好哦,是那些东西很少会找上像你一样的人。”   沈昼叶:“……嗯、嗯。”   然后魏莱怅然地道:   “而万一发生,你该有多难过。”   “……”   “叶叶,我只是觉得,”   魏莱递出卡,对自己的朋友认真地说:“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这么千疮百孔的感情,一个不知道爱不爱你的男人,你不该做出这种让步。”   沈昼叶抽了抽鼻尖儿,小声答道:“……嗯。”   购物中心楼下还有着兰蔻推广,音量颇大,沈昼叶觉得自己的心事被戳破了,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与难受。   可是……   下一秒,魏莱将购物纸袋递给了沈昼叶,莞尔一笑:“喏,我叶宝,送你的礼物。”   沈昼叶一愣。   她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绝算不上贵——却是很仙气的浅蓝薄纱质地,美得犹如天边的一道云,光穿过袋口,在上面留下夕阳的色泽。   是她刚刚因为预算原因,放下的那条裙子,被魏莱买了下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眼眶滚烫,泪水几乎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希望你开心。”   魏莱对她说。   然后她温柔地道:“……生活里没有妥协。有我这样的朋友,有把你视为唯一的爱人,有你喜欢做的事情。”   “裙子在你身上真的很好看,适合你明年春天去春游的时候穿它。”   -   ……   沈昼叶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她和魏莱玩得特别开心,两个人在外面吃了好吃的,试了衣服,玩得精疲力竭,魏莱得知了沈昼叶要延毕的事儿之后幸灾乐祸地嘲了她一通,沈昼叶笑得几乎从出租车座位上跌下去。   “多读一年不是挺好的么,”魏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初高中的梦想不就是烂在大学里?”   沈昼叶:“哈哈哈哈——”   “真的,”沈昼叶扶着座椅,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连最后一点难过都没有了,我延毕国家还得给我发补贴——”   魏莱:“?你还打上教育部的主意了?制裁你这吃干饭的。”   沈昼叶笑个没完。   天际火烧云如凤凰花一般,出租车在陈啸之家住的小区门口一停,沈昼叶笑得脸都红了,拿着自己的包和收到的小裙子礼品袋上楼,以指纹开了门。   偌大的客厅里洒满红光,然而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沈昼叶:“……”   沈昼叶静了一下,心想这也在学校呆的时间太长了吧,陈啸之你是在和我谈恋爱不是在和李磊谈恋爱,当然现在的我对你很有意见,完全不介意撮合你俩……但是这也太长了啊!   一整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我和魏莱约会都没这么长时间呢。   “……”   沈昼叶平复了一下心情,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接着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己的师妹发了条信息过来,说:“师姐,你在斯坦福的那个导师今天来找我们打听情况了。”   沈昼叶:“……??”   师妹发消息的时间是三个多小时前,她那时还在和魏莱厮混,她吓了一跳,问:“他打听什么了?”   她关系很好的师妹简单扼要地道:“课题组的学生情况,打听了两三个人吧,午休的时候他自己过来的,问了蛮多问题,关于你的比较多。”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关于我的?”   师妹十分诚实:“对,关于你平时在实验室里做什么,我们课题组主要是做什么,李磊平时都做什么——我们都实话实说了。”   ……实话实说……   好像也没啥坏处,沈昼叶在课题组里威望还蛮高,确实不担心师弟师妹会说她坏话——况且她也没做什么事情。   ……身正影子直,想造谣都比较困难。   但是什么问题不能来问我呢?   “……,”沈昼叶挠了挠下巴,困惑地回消息:“……唔……好吧,我也不鼓励你们说谎,只是得知道保护自己,说课题组坏话的时候别被李磊抓到。”   师妹哈哈大笑:“那肯定的啊!我们又不是傻子。”   然后师妹话音一转:“不过你导真的好年轻啊,而且好帅,像明星一样。”   沈昼叶:“……”   沈昼叶思考了许久,看了一眼斜沉的夕阳,天际燃烧着焚尽白昼的红焰,又瞅了一眼空荡荡的房子和指向七点钟的钟表,遂严谨地回复师妹道:   “应该是吧。”   “毕竟目前在我看来,”沈昼叶手指按着键盘,面无表情:   “——他也就只剩脸还有点儿可取之处了。”   师妹:“……”   师妹:“……???”   -   陈啸之回家时,已经快八点了。   天黑沉沉的,如火夕阳消散进了夜空,沈昼叶已经换了家居服,坐在餐桌上学习,一头不太服帖的天然卷整整齐齐扎在脑后,看到风尘仆仆的陈教授后,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陈啸之穿着合体的衬衫西裤,那衬衫一看就极为昂贵,显得宽肩长腿,极具精英气质,卷起袖口的小臂上还露出块表。   沈昼叶:“?”   ……他早上穿得这么正式的?   精英陈教授将文件袋一放,眨了下眼睛,说:“来抱个。”   沈昼叶心中立刻充满了抵触,心想我才不和李磊男朋友拥抱,你吃屎去吧你,还衬衫西装,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文体两开花……但是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呢——陈教授就抱了上来。   “唔……”   沈昼叶两分钟腹诽了陈啸之一千字,却被用力勒了下,亲密接触,陈啸之修长结实的胳膊紧紧搂着她,额角在她发丝上眷恋地一蹭。   “好乖啊,”   陈教授顶着她的额角蹭了蹭,闷声笑道:“怎么回来就看到你在学习,怎么这么勤奋?嗯?”   沈昼叶还被他抱在怀里,眉眼一弯,和善地说:“都八点了呀,要你你不看吗?”   “这么晚了?”陈啸之一怔,看了眼沈昼叶身后的表——又道:“沈昼叶你吃饭没?没吃的话我去做,不然我就随便做点儿自己吃了。”   “……”   陈啸之确定沈昼叶应该是没吃饭,松开抱着他的小开门弟子的手,毫不犹豫地拿起搭在厨房门上的围裙。   他自李磊处回来,连衣服都没换,身上还带着那股让沈昼叶不太适应的精英气息,但那一系列动作特别流畅自然,直接将围裙的带子系在了腰后,像他天生就该如此似的,腕上的金表还闪着绚目的光。   那一刹那,沈昼叶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段模糊的话。   那段话隔过了一段名为二十年的岁月,发生在1998年的北京,小胡同里,说话的男孩与她同龄,穿一件条纹T恤,脾气很坏,却是一个会将小昼叶护在身后,连打雷天都会捂着她的耳朵的小男孩。   「……不知道你以后会……」   啃了一半的西瓜后面,那孩子摸了摸半梦半醒的小昼叶的脑袋,手上还带着西瓜汁的甜味和湿润,声音缥缈又抱怨,却又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温情:   「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臭小子。」   ……   我会便宜哪家臭小子呢?沈昼叶迷惘地想。   站在她身后的陈啸之个子相当高,沈昼叶总觉得他肯定是偷偷吃了什么秘方,什么巨人药水增高剂什么的,否则他们两个同龄的人,也不会差这么多。   明明都是一年生的。   他漫不经心地摘表,将表往餐桌上一放,拉开冰箱,取出一盒他卤的茶蛋,又拿了几样新鲜蔬菜和一盒鲜鸡腿,又拿了听可乐,打算拿去厨房。   沈昼叶试探地开口道:“……诶。”   抱着一堆菜的陈啸之抬起头,眉头拧起:“不想吃?”   “这倒不是。”沈昼叶想起可乐鸡腿的色泽,对陈啸之说:   “是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99章 陈啸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   -   “……是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沈昼叶说完微微一停, 颇为犹豫地看了陈啸之一眼,陈啸之看上去面色如常,平淡地道:   “你说。”   老实来讲, 沈昼叶真的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对陈啸之实话实说——她一是担心自己说得重复了, 不知道她师弟师妹有没有说过, 二是她不知道陈啸之与李磊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她想讲的东西会不会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但是沈昼叶接着就想,虽没能互通心意,但自己终究是陈啸之的女朋友,是他从少年时期认识到大的人。   李磊这种合作对象, 必然是个火坑。   无论陈啸之信不信, 沈昼叶都有义务, 也有必要, 将他从火坑里拉出来。   灯光下,陈啸之眉毛一扬:“怎么了?”   沈昼叶抬起眼睛看向他, 认真地道:“今天我师妹来找我了, 说你去和他们打听了课题组的情况——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对课题组的了解比他们多多了。”   陈啸之不置可否道:“嗯?怎么说?”   “这么多年项目标书差不多都是我在写,”沈小师姐缜密地道:“基金的情况我也很清楚,连组里的同学的课题情况我都了解,你问我的话,比问他们这群小朋友来得快多了。”   陈啸之一笑,胳膊在沈昼叶椅背上一撑, 专注地看着她道:“那你说说看?”   “……课题组挺有钱的。”沈昼叶诚实地道:“老实说,我们组里几个青椒,比如吴双江老师他们那边,实力都比较雄厚,但是吴老师最近手里好几个项目, 不出意外的话后年就会自立门户了。”   陈啸之笑了下,不置可否地说:“嗯,就是那个吴老师啊。”   “吴老师还是挺厉害的,”沈昼叶谨慎道:“跟着周院士做了很多年,成果很丰厚,前段日子是周院士鼓励他,让他出去单干。严厉了点,也很push,但是个很有水平的好老师。”   陈啸之拖了长音,哦了一声。   沈昼叶又道:“可是李……李老师不是。”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沈昼叶用那样传承性质的字眼称呼过从小到大帮助过她的所有师长,用那样的称呼叫过陈啸之与周鸿钧院士,更用这样沉重的称谓呼唤过慈怀昌教授。   她心里实在不愿称呼李磊为‘老师’,可是对他人,尤其是现在的陈啸之,却还要忍着,尽量不直呼其名,给予一点面子上的尊重。   沈昼叶不信任他——且陈啸之对她的那段人生一无所知,她不想花时间去解释。   只是有些话还是该说的。   “李老师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沈昼叶小声提醒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上他,你们专业领域也不太一样,反正这个人是人品有问题的,我觉得你直接找周院士就可以,没有必要去找他。”   沈昼叶话音在黑夜中落下。   她说完后在脑海中甄选了一下自己该对陈啸之举的事例——她不是很愿意让陈啸之知道自己过往的窘迫,也不愿让一个不信任的人得知自己过往的窘境。   这一切灰暗的过往,与沈昼叶的将来无关。   而且,对学生不太好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一个科研工作者的污点。   沈昼叶开口:“他学术——”   不端。   陈啸之却一抬手,制止了沈昼叶,平淡地道:“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你不用扯进来。”   沈昼叶:“……?”   窗外响起沙沙风声,厨房窗留了线缝,早秋的雨坠于窗台。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她头顶的陈啸之。   “你别扯进来。”他盯着漆黑的客厅,眼里有种让人看不懂的光。   可那光转瞬即逝,沈昼叶只看见他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的情绪全部被掩住,只剩山岳一般的拒绝,像是一道冷硬如冰的分隔符。   这个青年身后所背负的一切,他另一面的所有,都与沈昼叶无关。   陈啸之手撑着沈昼叶的椅背,嗓音淡漠至极,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自己有数。”   沈昼叶:“……”   落雨长夜,斗室灯光温柔,犹如隔岸灯火。   沈昼叶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闷闷的难过——她早就想过自己也许会被无视,可是当她真的直面时,却觉得酸楚得几乎要裂开了。   陈啸之大概意识到氛围不对,亲昵地一揉沈昼叶的发旋儿,手心温暖。   “想吃什么?”   陈啸之揉揉沈昼叶的卷卷毛,低头以额头一蹭她的脑袋,声音沙哑:“……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想吃鸡翅。”   沈昼叶苍白地笑了笑,对陈啸之说:“不过不要可乐。”   陈啸之低头吻了她一下。   沈昼叶目光酸楚,没有回应。   -   ……   “之哥哥。”   梦里姑娘家声音又脆又生嫩,眼里带着春花一样的光,甜甜地盯着少年陈啸之,又说:“我叫你哥哥你不喜欢吗?你比我大两个月呀,之哥哥。”   哥哥。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睁眼,窗外唰然雨声渐近。   深夜三点的城市静谧地承受着一场暴雨,大雨遮掩着路灯黄澄澄的光。   秋老虎的夜并不好捱,哪怕是在下雨,他醒来时浑身汗,热得要命,睡裤被顶得老高。   陈啸之都快疯了,隔了老久还觉得沈昼叶不是个东西,谁教她这么叫人的?叫谁哥哥呢——谁准她叫哥哥的?   往日眼一闭是能压过去的,可是今夜大约是沈昼叶就在他隔壁的缘故——也可能是陈啸之睡前又吻了沈昼叶的额角的原因,陈啸之只觉自己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烧。   他去了浴室,本来要冲凉,可是当陈啸之一拧开水龙头,上衣一脱——   那股邪火又烧了上来。   ……   沈昼叶其实是个挺注重称呼的人。   梁学长三个字她一叫就是十年,因为学长就是学长,老师则就是老师,师弟师妹则就是师弟师妹——而现实就是,她自从复合以来,几乎没叫过陈啸之的名字。   十五岁时的沈昼叶则什么都会叫。   她尤其喜欢抱着陈啸之撒娇,对他之之啊之宝地叫个没完,两个个人一起看完缠绵悱恻的电影,沈昼叶就对着他一通胡喊,什么陈先生什么我爱人,最羞耻时还叫他之哥哥。   ——哥哥。   ……   陈啸之冲完澡,头发还在朝下滴水,无声地坐在客厅里,长腿搭在躺椅上。   他没开灯,带雨的风灌了进来,他手边放着沈昼叶记的笔记,本子摸上去已经被写软了,上头的字迹清晰而刚强。   陈啸之突然想起,沈昼叶这次,却连一句简单的“陈啸之”三个字都没有叫过。   ……   长夜漫漫,雨声悠长,客厅黑暗一片。   陈啸之坐在其中,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可是如果有人愿意仔细看的话,会看见陈啸之骨节分明的手指痉挛般握在一处,光落在他凸起的血脉上。   犹如绝望本身。   -   ……   第二天还下着雨,城市被暴雨笼罩。   沈昼叶至今没定回美国的行程——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导师都是男朋友了,在国内多呆一段时间也不算很坏。   沈小师姐坐在陈教授家宽广的客厅里分析数据:陈教授手头有一堆ETS分享的观测资料,沈昼叶要了过来,十分敬业地当成睡前/厕所/解压读物来读。   陈啸之仍是整天都不在。   沈昼叶是真的觉得挺不好的,越想越觉得不快乐,感觉自己十分不受重视,一会儿又觉得陈啸之要求复合是一时兴起,一会儿又觉得他不拿自己当一回事。   “……”   他们俩连微信对话都寥寥无几,最多的还是互传文件,陈啸之出了门之后几乎也不会与沈昼叶报备,连最起码的早晚安短信都没有,敷衍得要命,还有李磊。   她手机叮咚一声,沈昼叶还以为是陈啸之良心发现来找女朋友说话了,结果拿起来一看,是昨天喜茶的订单评价通知。   沈昼叶:“……”   沈昼叶喃喃自语:“我到底在谈什么锤子?”   她打开朋友圈刷了一圈,时值十一假期正中,是个人都在外头旅游,她先前做实验认识的北邮青教po了张和老公的合照,还有一张他们夫妻俩一起出去做的陶艺。   陶艺很丑,看不出究竟是个汤盆还是个盘子或是两者的叠加态,但是两个人看上去很幸福。   下面是几个老师的点赞,还有大拇指的emoji。   沈昼叶:“…………”   沈昼叶稍有艳羡,遂点开陈啸之的朋友圈看了一眼。陈啸之朋友圈特别单纯,就是一些科普文章和零星几条帮朋友转发——他俩朋友圈重合度还特别低,沈昼叶连一条他的好友互动都看不到。   ——看得到才有鬼了。   还仅开放了半年的权限。   半年前她朋友圈有什么?沈昼叶脑袋上冒出个问号,为什么不让人看,而且为什么朋友圈这么干净?   一点也不像他,这是全删光了吧?   沈昼叶一想,陈啸之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想展示给她看,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替代品,可能是拿来对现实妥协的,怕不是他妈要求适婚年龄的儿子别浪了,找个稳妥聪明拿得出手不丢脸的本地女孩结婚之后,然后远在加利福尼亚的陈啸之在家长的逼迫下权衡了利弊……   “……”   越想越真实。   ……说不定万一嫁了,我是说万一!嫁过去了还得三年抱俩……   ——三年抱俩。   沈昼叶被这念头吓得抱住了自己的手机,喃喃自语:“……我到底在谈什么?”   她越来越觉得陈啸之是个辣鸡,看着陈啸之空荡荡的朋友圈又想想他花天酒地的instagram,里面皮肤颜色性感的金发女郎,他那些豪车,那些party,返校季,毕业舞会……   沈昼叶沉默了三秒,深切认为自己应该有求证精神,从应用商店下回了Ins,还挂了个梯子。   沈小师姐没忘密码,因此省了找回账号的麻烦。   instagram是她先前仅存的唯一一个,和陈啸之有交集的社交软件,于2014年被墙,从此沈昼叶停止了更新——她进去一翻,她的账号下还都是四年前的照片,而且非常少,快六七个月才发一条。   她轻车熟路找到陈啸之的账号,点进去,里头果然是熟悉的灯红酒绿,豹纹和马蒂尼,浪得飞起,他发的推文还都是英语,高冷、颓,有种堕落夜店咖富二代的错觉。   不过也很神奇,只更新到2015年一月一日,ins被墙后的第一个新年。   从此之后,陈啸之好像再也没上过这个软件……   那些照片,也是原封不动。   沈昼叶气得耳朵发红:“锤锤!还错觉呢,他不就是?”   沈昼叶看着陈啸之那一串发布在ins的霓虹灯和酒还有美人的照片,又看了看陈啸之干干净净、像是个的朋友圈,心中嘲讽之意如潮水般溢出……   ……装,可劲儿装。   陈啸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可知道了,你发的ins我都看了,我当时不和你计较也不记仇,没想到你现在还把朋友圈删的这么干净——装歌舞升平。   沈昼叶耳朵都气得泛了红。   加上李磊,加上陈啸之那个狗态度,加上他先前说过的那些狗话,什么脸什么凑合什么……   她愤怒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观测数据被她晾在一边儿,沈昼叶磨了磨牙,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这股怒气——手机上却突然响起一个叮咚的提醒事项。   沈昼叶:“……???”   -   沈昼叶看了一眼,屏幕上只一句简短的话:   「下午5:50,CZ5042航班,厦门——北京,奶奶旅游结束。提醒接机。」   ……?是今天吗?!   沈奶奶先前出去,和姐妹们去福建旅行,还是沈昼叶给刷的抢票软件抢到的票,如今终于在夕阳红旅行团玩完,回来了。   “……”   奶奶回来了,这偌大的城市,终于有了沈昼叶的落脚处。   沈昼叶微微叹了口气,将电脑合上,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   沈昼叶的东西真的很少,就只有几件衣服,还有办公的电脑与手机,陈啸之和她一起回国时沈昼叶就差不多空着手,因而此时也只收拾出了一个很小的小手提袋。   而陈啸之,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没有给她发过哪怕一条信息。   ……哪有这样谈恋爱的呢,沈昼叶认真地想。   不如说,哪像在谈恋爱呀。   沈昼叶检查了一下电子设备的充电线,将线也装进包里。   然后,沈昼叶靠在自己睡了几天的卧室门口的门框上,点开了与陈啸之的对话框。   老实说她靠上门框时其实有点愣怔,因为她突然想起自己所站的位置上还有点故事——今早陈啸之在出门前还等了她起床,就在她卧室门口等着,然后在这个位置上亲吻了她的额头。   一个吻。   “……”   沈昼叶怅然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站在原处,给陈啸之发短信道:“我奶奶回北京啦,我今晚先回我奶奶家了。” 第100章 疼你疼得要命,你走了之后……   -   沈昼叶发完微信, 靠在自己的小行李旁边,等了许久陈啸之的回复,却没等到。   估计是在那里玩得挺开心的吧, 沈昼叶茫然地想。   那时金光斜沉, 如火的太阳开始朝地平线下坠, 沈昼叶知道在别人家住着要有最基本的礼貌,至少在离开的时候要知会到房子的主人,而沈昼叶对自己寄宿者的身份,有着极为清楚透彻的认知。   ……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过客。   沈昼叶茫然地看着窗外泛着金的白云,沉默地想道。   天穹被泼了墨水, 梧桐枝叶于雨中舒展开, 行人们披着雨衣, 踩着自行车穿过马路——这一切的景致与她年少的时候别无二致。从青涩的初中年代到如今的岁数, 整整十年,几乎一切都变了。   可是街道却与她小时候所见的没甚区别, 连树几乎都是原来的模样。   ……陈啸之好像也没怎么变。。   沈昼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酸楚与怅然, 接着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沉重地叹了口气。   -   ……   陈啸之看到那条微信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钟了。   他上午时在咖啡馆里和李磊课题组的学生聊了许久,那个与沈昼叶走得最近的、叫裴菁的姑娘,吓得一直哭,陈啸之不住地告诉她没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可是他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以直抒胸臆的难受。   那个姑娘抽了张纸,哽咽道:“对、对不起老师,我失态了……”   陈啸之笑了下, 道:“我不是你的老师,先擦擦吧。”   然后他将纸巾朝沈昼叶师妹的方向推了下,又问:“你们为什么谁都没有收集过证据?你们从上到下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挺身而出?”   那姑娘哭得脸都红了,沙哑道:“……我们害怕。”   陈啸之看着她,他们的面前放着两台手机。   “我们沈师姐害怕,”那叫裴菁的女孩哭着道:“……不仅她,我们下面的学生也害怕。教授,身为学生的身份其实很苦闷,什么都被人卡在手里,毕业证学位证版面费实验经费,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求着他的。而且他总是来得很慢,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我们一直安慰自己‘没事,熬过这三年就好了’,‘还有比我们更惨的’。”   陈啸之:“……嗯。”   卡座上方的灯光洒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陈啸之眼里的光几乎淬着冰,望向的却不是对面的女孩。   “不就是这样的吗,教授,读研究生不就是这样么,”裴菁哭过后的声音沙哑,对陈啸之说:“……传统学徒制的延续,理论上导师需要将所能教的一切都教给你,他们即是老板又是师父,却又对学生有着极高的权力。”   “对,”裴菁道:“是‘权力’,不是‘权利’,我用的是力量的力。”   陈啸之静静地看着她。   裴菁抿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睛,声音却仍发着抖道:“……这世上有很多好的导师,在学生迷惘的时候指引他们,在他们感到孤独无助时给予帮助,在他们迷途时告诉他们自己走过的路,一起讨论,亦师亦友。”   “……毕竟学术本质上,还是前人的传承。”   “他们不会滥用他们有的一切。”   “……可是这个权力,”裴菁低声道:“如果进了错误的人手中,就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石。”   陈啸之神色沉重至极,在昏暗的光里点了点头。   裴菁道:“三月份陶崇园跳楼自杀,王攀却至今仍挂在自动化学院里。高岩死了,沈阳却还是南大的系主任。他们是根基深厚的既得利益者,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不是我们这样刚刚入行的愣头青所能撼动的。至少我们不需要叫李磊‘爸爸’,也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羞辱,他已经比王攀沈阳好了许多了。”   陈啸之无声,沉默地看向对面的女孩。   “……其实经历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的人,”裴菁看着陈啸之,声音甚至还发着抖:“抑郁而绝望、迷失而彷徨的,甚至经历着不公的人,绝不在少数。我所能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这个角落凑巧亮了一盏灯,您看见了我们。”   陈啸之低下头,唇角抿起:“……是的。”   然后陈啸之慢吞吞地开口道:“……你真的愿意为我作证?”   裴菁安静地看着他。   “陈教授,我一开始来这里的原因,”那女孩开口道:“是您说您要和我聊一下我们沈小师姐。老实说我犹豫了很久,毕竟这是会引火上身的事儿。”   “……但您说,您要为沈小师姐抻开那段过往。”   裴菁没有戴眼镜,穿了条朴素的牛仔裤,一头尚未补染的栗色卷发扎在脑后,眼眶仍红着,直直望向面前的男人,面前的咖啡已经不再冒出滚白热气。   外面雨声哗然。   裴菁低声说:“陈老师,我对沈小师姐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   陈啸之无声地看着她。   “沈小师姐在我过去的两年里,帮了我良多,”那年轻姑娘道:“……她虽是支撑着我漫长的研究生生活的挚友,但其实说是我的另一位老师都不为过。”   “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她说。   “……所以,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十月午后,闷雷滚滚,大雨落于黄木窗棂,有喜鹊飞入翠绿古老的松柏。   咖啡馆里弥漫着一股奶香气。   陈啸之点了两下自己的手机屏幕,他的语音备忘录上录音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跳一跳的,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全数录了下来。   ——那是一场,完整的,采证。   “其他的同学那里,我会去做工作。”裴菁说。   她眼圈仍红着,却已经忍住了颤抖,竭力平静地道:“教授,我知道,以我一个人的证词是不够的。”   陈啸之声音泛着疼。   “谢谢。”他说。   裴菁拿起自己的外套,在瓢泼大雨声中看了眼腕表——看的那一眼不要紧,她立刻慌张道:“啊!到时间了!我得赶紧去实验室……我那边还有样品在做……”   “耽误了你很长时间,”陈啸之道:“抱歉。”   裴菁声音温和:“您道什么歉呀,这是我该做的。”   她拿起卡座上小小的手提包,取出眼镜,将眼镜一抖,挂在了鼻梁上,窗外雨水如河流一般,汇聚于通透的玻璃之上。   然后,正要离去的裴菁忽然开口问道:“但是,陈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陈啸之眉毛一扬:“你说?”   裴菁问道:“……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告诉沈小师姐呢?”   “……”   雨水敲击着瓦檐,黑白喜鹊栖息在松枝之间,迭忽飞去。   “答案也很简单。”   陈啸之平淡地说:“——我不想让这些事情再伤害到她。”   裴菁:“……可……”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陈啸之看着面前的、沈昼叶的师妹,平静地说。   “你们的沈小师姐已经受过伤了,也为此战斗过。现在关于李磊的一切都与她不再有关联,我不想将她扯进来,不想将她感到难过的东西再摆到她面前,让她指认——这件事由我负责。”   陈啸之停顿了下,重复道:“也只由我负责。”   他说话时掷地有声,令人想起能挡住风雪的、铁脊山岭。   背着单肩包的裴菁沉默良久,终于问道:“教授,我一直没好意思问您一件事……您和我们小师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陈啸之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下颌。他下颌线分明,喉结凸起,鼻梁高挺,已经是个身躯凛凛的青年人相貌。   “……你们小师姐,”那男人声音平淡:“——是我的青梅竹马。”   裴菁震了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倒抽一口气。   “——是我的青梅竹马,”那男人重复道:   “也是我的初恋。”   -   “所以你不用担心,”陈啸之送裴菁出门时道:“这件事无论动用什么方法,我都必定会给你们解决。”   裴菁动容道:“……老师……”   陈啸之:“我不是你老师,这称呼太重。”   “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裴菁揉了揉眼眶道:“也不会辜负我们家小师姐,我们小师姐太苦了,您对她好点儿行吗?”   陈啸之哧地一笑,点头。   “再好点儿。”裴菁小声道:“一点儿可不够的。”   外面大雨倾盆,柏油路上自成一条小河,水洼漆黑如黑洞一般。有三三两两的人抱着书,自教学楼往宿舍走去。   陈啸之礼貌地送裴菁到咖啡厅门口。   裴菁笑道:“陈教授,您不用送我了,我哭是哭过,但刚得很呢。”   陈啸之也笑了下:“也行,那就到这。”   “不过,”裴菁摸出雨伞,浅浅地笑了下:“教授,这世上像我们一样苦痛的学生多如牛毛,只是他们所在之处,被黑暗笼罩,无人得知。”   陈啸之说:“我知道。”   “我们只是比较幸运,”裴菁道:“我们这里的灯亮了,我们才被看见。”   陈啸之无声地点了点头。   裴菁低声说:“……沉默的大多数,连被看见的机会都没有,连反抗的勇气都消失无踪。”   “可他们永远存在。”   裴菁撑开伞,对陈啸之诚恳地道:   “……谢谢您。我们的灯亮了起来。”   -   ……   陈啸之留在咖啡馆整理文件,整理了很长时间。   这种事他没法在家里做,加之陈啸之回国之后相当不务正业——当然啦,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回来度假的。只不过这个假期真真切切地被一件远比科研糟心的事情填满了。   陈啸之盘点了裴菁提供的证据,包括聊天记录在内,录音就有足足一个小时,他把这些东西全部转了文字,不太清楚的地方就听一听,自己补充上。   他越看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陈啸之期间续了好几杯美式,还加了浓缩,只为了让自己镇定点儿,别冲去把李磊直接殴打一顿——殴打和暴力解决不了问题,陈啸之成年多年,已经许久不用‘打’的方式去弄死一个人了。   下午五点。   天稍稍放晴了些,雨声渐小,咖啡馆里有人开始点单要吃意面,陈啸之才想起自己还得回家做饭——以沈昼叶那没法照顾自己的尿性,估计已经饿坏了。   沈昼叶忙起来,连外卖都会忘记订。   陈啸之:“……”   陈啸之立即将笔电和平板塞进包里,拿起外套和伞,去结账。   可是当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要付钱时,却眼尖地看见沈昼叶的消息框里有一条未读——那条消息好像是好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只不过陈啸之一直在忙,因而没看见。   陈啸之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和小阿十说话,只早上起床时等在她门口抱了抱,还亲了一下。沈昼叶还没睡醒,头发还乱糟糟的,眼睛水濛濛,特别的乖巧生嫩。   陈啸之甚至觉得空气都泛着甜。   他笑着揉揉鼻子,点开,却看见沈昼叶只发来了一句话:   “我奶奶回北京啦,我今晚先回我奶奶家了。”   -   ……   陈啸之没有立场阻止她去奶奶家住。   沈昼叶也没有将事情做绝,她认为自己需要时间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这段关系,因此在陈啸之打来电话询问时,还是很温和地和他解释了一通——没有掺杂任何,她先前的情绪。   只是告诉陈啸之,奶奶这边需要人来陪。   出租车里响着路况广播,玻璃上糊满了灰色的雨,沈昼叶帮奶奶抱着一大盒厦门特产凤梨酥,她奶奶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   沈昼叶拿着手机,对听筒里的陈啸之温温暖暖地笑弯了眼睛,温和地说:“好呀,等你有空了——嗯,嗯,拜拜。”   然后她轻轻挂了电话。   沈昼叶是不想对陈啸之发脾气的,更不想将自己的那点心思暴露在陈啸之的目光下——那是一件很卑微的事儿,沈昼叶不愿被他知道自己的斤斤计较。   ……想想。   十年都没能忘了的对象。对方还是陈啸之那种人。沈昼叶想想都觉得自己不止是输了一口气,是被他知道了后,会被揉圆搓扁的问题。   “……”   沈昼叶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屏幕上倒映着灰暗的天穹,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奶奶闭着眼睛问道:“叶叶,谁呢?听你声音不对。”   沈昼叶笑了笑,温和地答道:“男朋友呀,我新谈的——也不算新谈的吧,以前也有过一段。”   “……,”她奶奶闭上眼睛,慢条斯理地重复道:   “孩子,你的声音不对。”   -   沈奶奶已经快四十年没有搬家了。   雨已经停了,天际现出胭脂般的红色。沈奶奶住了多年的老四合院被修整得颇为干净,石砖上流满火红的光芒,十月初的风温柔敦厚。   沈昼叶提着装满自己行李的手提袋,将出租车门关上,跑进了小院子里。   沈奶奶咳嗽了两声,拿出钥匙,问道:“几时回美国啊?”   沈昼叶说:“……不知道,得看导师的安排,他现在跟我一起在国内,好像不是很赶着回去。”   “那就多呆两天。”沈奶奶笑道:“蛮好。”   沈奶奶多年前已因为岁数剪短了头发——这位退休多年的、一生坎坷的老学者不愿染发,说那过于自欺欺人,年老而华发生,是老天给予人的人生留下的痕迹。但是花白的长发总显得人不精神,老太太便将头发剪得精短——如今那头雪白华发被夕阳染得像火烧云一般。   枝叶摇曳一地,湿润石砖缝隙攀着青苔。沈奶奶掏钥匙开了门。   沈奶奶好买书,此时连老旧布沙发上都摞着一摞,都说书才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无他,只是积攒多了后书的体积太大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装不下一对夫妻六七十年的求学生涯。   “叶叶,有空帮我去发个帖,”沈奶奶慢条斯理地说:“家里这些个书该找个下家了。”   沈昼叶:“好。”   沈奶奶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道:“……找到二道贩子就把你头拧了。”   沈昼叶哈哈大笑。   “你还是住你小时候那间屋。”沈奶奶又忍俊不禁道:“一会儿我给你把床铺铺,你先去放东西。”   沈昼叶笑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行李,推门进了小厢房。   小厢房里只床与书桌,书架上倒是堆满了东西,有一股老书长出的墨香和尘灰味道。那房间原先是她父亲沈青慈小时候住的——二十多年前沈青慈出国求学,从此这房间便长久地空了下来,后来他娶妻,结婚,有了一个小小的昼叶。   他的女儿小昼叶五岁时回国,也住在这个房间。   而在儿子离开人世后又过了许久,沈奶奶将这厢房征用了,来放她无处安放的书本儿。   金黄阳光穿过花棱窗,沈昼叶推开窗通风,看见夕阳落于花枝之上。   沈昼叶隐约想起自己曾有次着凉感冒,躺在那张小床上,儿时的好朋友来探视,那男孩就坐在那张凳子上,很坏脾气地嫌她屁事很多,却又将微凉的手放在了她的额角。   ……那个朋友。   那个用蜂蜜陶罐酸奶收买她,会在车碾过水洼时将她护在身后的,为她打过架打过人,拉着她的手沿着大街奔跑——又会因为小昼叶一句‘想去摸大望远镜’而一个人带着她坐挤满了大人的公交车,去远在的通州的天文台看星星,回来被他家长辈抽了一顿,差点禁足的小男孩。   小昼叶曾凌晨一两点去敲他的房门,曾和他一起坐在胡同口的老杨树下等待一辆洒水车,给他讲过神秘的太初大爆炸、万有引力和身处果核的宇宙之王。   ‘这一切,’小昼叶说:‘就是这世上不会改变的定制。’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发生什么,物理都不会改变分毫。这就是万物之理,The Theory of everything,Axiom applies to every being。’   小时候,那个孩子住在胡同口。   ——那个相信小昼叶会得诺布尔奖的小朋友。   沈昼叶看着那张床,忽而道:“……奶奶,原来胡同口的那个人家现在在做什么?”   沈奶奶坐在餐桌前吃药,说:“不太清楚,那家不在这住好久了。他家爷爷去世之后就不在那住了,搬走了,再也没回来。”   沈昼叶一怔:“……去世了啊。”   “是啊,”沈奶奶道:“葬礼之后不多久就搬走了,人生无常啊……他家爷爷奶奶原来还特别疼你,你记得不?他家儿子去欧洲出差,带回来的那些个巧克力,你每个都有份儿。”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还吃了双份儿呢。”   沈奶奶道:“你抢了他家孙子的呗,没见过你这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奶奶摇了摇头:“也不知现在怎样,但我记得那家孙子是挺周正的个小少爷,和你一个岁数,比你大几个月,疼你疼得要命,你走了之后他哭了好几天。”   沈昼叶:“……”   “……我也,”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怅然道:“……也哭了好几天。”   沈奶奶叹了口气说:“人生就是无尽的分别。”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了,”沈昼叶怅然道:“也该到了有所成的年纪。我总也忘不掉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的模糊……他应该已经想不起来我了。”   祖孙二人默然。   沈昼叶在老沙发上坐下,如火夕阳透过窗格,四四方方的,像岁月不可抗拒的烙印。   过了许久,沈奶奶拍了拍吃凤梨酥而沾了饼干屑的手,问她道:“吃螃蟹吗?我那学生又送了螃蟹来。”   沈昼叶轻轻笑弯了眉眼。   “吃。”姑娘家眼睛弯成小月牙儿,说:“奶奶,我给你打下手。”   -   绍兴黄酒配清蒸大闸蟹,简直是再肥美不过了。   蟹膏金黄颗粒流油,被稻秆细细扎着,她奶奶还煎了点龙利鱼,在上面撒了少许盐和白胡椒,肉质白嫩,鲜得不像话。沈昼叶发自内心地觉得当老师家属实在是太快乐了,那姓顾的叔叔每年都会送来这么多海鲜河鲜,至少有一大半都进了沈昼叶的肚子。   她奶奶是真的很会吃,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种‘岁月不败美人’的精致。   沈昼叶则半点儿都没遗传到,是个货真价实的厨房杀手。   姓沈的厨房杀手沾足了奶奶的光,吃完饭去洗碗,但在洗碗的间隙忽然看见陈啸之在微信上问:“你到你奶奶家了吧?吃了没有?”   沈昼叶摘了洗碗的手套打字,那可达鸭头像旁biu地冒出个气泡,道:“吃了。”   ……充满敷衍。   沈昼叶暂时不想离陈啸之太近是真的——她需要时间重新思考他们的关系。   陈啸之问:“吃了什么?”   沈昼叶更敷衍地回答:“胖海。”   她现任男朋友说:“少吃点那个,不是性寒么。”   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他是来搭话的。   这么无聊没有营养的对话也太过多余了,沈昼叶正想实话对他说‘我现在正在洗碗’——可是正是下一秒,陈啸之就说:   “你出来下。”   沈昼叶一懵。   陈啸之说话的语气淡漠。   沈昼叶清楚地知道他对自己现在的内心戏一无所知。   而他所做的一切,令沈昼叶不愿让自己的独白被他听闻——陈啸之无法被信任,无法被沈昼叶依赖,沈昼叶看到他时甚至会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几乎浑身上下都想拒绝他。   陈啸之又说:“我在你奶奶家那个胡同口,你出来下。”   “……”   沈昼叶摘了洗碗的手套,将手擦了擦,拿着手机跑了出去。胡同里夜色深重,雨气弥散,城市的夜空看不清星星。   可是,沈昼叶轻轻合拢门时迷惑地心想——他是怎么知道我奶奶家在哪的? 第101章 陈啸之石破天惊的那句“我这……   -   沈昼叶将手上的水擦干净, 直接出了门。   天已黑了,夜幕降临于城宇之间,霓虹灯闪烁, 照亮天穹。那是一派繁华至极的城市景象——可是世间唯有这一角指针停滞, 古老胡同水泥墙如树根般皴裂, 红瓦绿檐,晚风和煦地带着水与些许月季香气扑面而来。   沈昼叶合上挂着对联的朱红门扉,向胡同尽头望去。   胡同口一株歪脖儿老杨树,它的历史恐怕能追溯到开国前,它亘古悠长而枝繁叶茂, 两个小孩都不能合抱——而那老树下停着一辆车, 车旁一个颀长结实的青年背影, 似乎在眺望着什么。   沈昼叶认出是谁, 刚想叫他的名字,可是心里又觉得十分别扭。   她除了在印尼和陈啸之重逢的那一次之外, 从来没有叫过陈啸之的名字, 无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而已。沈昼叶的确是个很重视称呼的人,陈啸之曾经以很恶毒的方式强调要叫他老师,沈昼叶照做了,因而如今的沈昼叶很难对他叫出任何一个称呼。   叫老师显然不行,直呼其名却又不太舒服。   黑黢黢的风吹过老杨树枝叶, 又吹过了姑娘家的长裙。   沈昼叶规避了呼唤陈啸之名字的风险,顶着风跑了过去,喊道:“我来了!”   陈啸之一愣,回过头来道:“这么快?”   那青年站在老杨树的树荫里,黑咕隆咚的看不太清表情, 沈昼叶温温地笑了笑,站得离他有些远。   沈昼叶站得远远的,温和道:“你怎么来了呀?”   “我……”陈啸之干涩地说:“路上顺便来看看你。”   沈昼叶眉眼弯了弯:“我也没怎么呀,你是要去做什么?”   “……”   住在另一个区的陈啸之,生搬硬扯道:“去附近买点东西。”   沈昼叶腹诽这也算不上附近吧,这都跑哪了?怎么跟跟西天取经似的……   可是还不待沈昼叶继续腹诽,然后陈啸之对沈昼叶有点生硬地说:“——来抱个。”   沈昼叶:“……?”   沈昼叶一懵,总觉得陈啸之像是在撒娇——然而她又不是很擅长分辨这种东西,便走上前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拥抱了下陈啸之。   乌黑长风穿过树叶,古树在风中簌簌作响。   沈昼叶在树下,展臂抱了下陈啸之。她每一分动作里都透露着敷衍,仿佛这是身为女朋友的义务——可是下一秒,陈啸之用力地抱紧了她。   接着沈昼叶闻到陈啸之身上的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他似乎还喷了点香水——那广藿香与杉木构成的男香坚实而性感,沈昼叶甚至还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心想他身上真好闻,他是为了抱我一下才跑这么远的吗?“来抱个”还挺可爱的……   下一秒陈啸之松手,还后退了一步。   沈昼叶那点意乱情迷立即断线,她眼里杨树枝在风中被吹成鸡爪的形状,天乌漆麻黑,松了手的陈啸之看上去像个瓜批。   沈昼叶:“……?”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说:“晚上熬了点汤,熬多了,给你带了点,明早热了喝。”   沈昼叶一愣:“就这事儿?”   陈啸之:“——就这事儿。”   “…………”   陈啸之返回车里提了个保温桶下来,沈昼叶看着他一会儿觉得他好像是挺二十四孝,一会儿又觉得真是不行,弄了半天是来送喝不掉的剩汤的。   陈啸之将汤桶塞进沈昼叶手里头,接着以一个极其漠然的声音——换句话说就是装逼,跟他妈个少爷似的,惜字如金地蹦出俩字儿来:   “拿着。”   沈昼叶:“……”   沈昼叶唔了一声。   -   沈昼叶晚上躺在床上,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窗外传来悠长的蝈蝈叫声,沈昼叶一方面觉得自己有点儿惨,一方面又觉得了然,她觉得和陈啸之谈恋爱的话承受这个也许是必然的——就像她在一开始时就告诉自己的那样,陈啸之是她最好的选择。   一个她还爱的人。   ——这是一个她还爱,又愿意和她携手的人。   这两个恋爱基本要素已经达成了,按理说相亲能有这个匹配度都能去结婚——相比较之下陈啸之的动机,他眼里自己的模样,是可以忽略的。   沈昼叶在床上翻了个滚,将头埋进了被子里。一部分她觉得这样并不正确。   可是紧接着,那个喊着“这样不对”的声音被按了回去,沈昼叶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和陈啸之谈下去。   至少先谈谈看。   -   ……   沈昼叶起床时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显然是一晚上没睡好,看到饭桌上的白米饭和炖汤时,心情还十分的木然。   沈奶奶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闭目养神,道:“……你那男朋友手艺还不错,味道肯定是你好的那口儿——而且还挺贴心,桶里有分装的白胡椒粉,你掂量着加点儿进去。”   沈昼叶:“……”   沈昼叶喝了陈啸之送来的汤。   汤被一只青花小碗装着,旁边一个配套的精致小碟,里头装着提鲜的白胡椒粉与新剁的葱花。   陈啸之熬的汤确实很合她胃口,连木耳都炖得软糯微黏,笋干则泡足了雪白透亮的汤,沈昼叶一边喝一边纳闷陈啸之是从哪来的这手艺——但是沈昼叶转念一想,又不住感慨,出国果然够锻炼人的。   毕竟连陈啸之这种少爷公子哥儿,都被磨出了这样一手好厨艺,像是在处心积虑地要喂什么人。   沈昼叶:“……”   处心积虑,去喂什么人。   沈昼叶立刻像做你画我猜一样发起了联想,她想起陈啸之那instagram上那些女的,又想起陈啸之石破天惊的的那句“我这么多任女朋友”,端着碗沉默了三秒。   “……”   三秒后,沈昼叶颤声开口:“奶奶,这汤我不喝了,榨菜有吗?”   沈奶奶一愣:“那小伙子熬得蛮合你胃口的吧?你不就好喝这口鲜甜吗?”   “是——”沈昼叶拖长了声音,悲痛道:“但是我症状又升级了一点儿,在做完自己的心理疏导之前,估计是吃不下他做的饭了。”   沈奶奶眉毛一抬:“症状升级?心理疏导?”   沈昼叶跑去柜子里找榨菜——她奶奶买了罐榨菜拌凉菜用,此时被沈昼叶找了个小盘儿夹了两筷子榨菜进去,端回去就白米饭。   热汤被她晾在一边。   “症状升级……”   沈昼叶夹了一筷榨菜,温和地说:“……奶奶,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觉得这个汤他肯定做给别人喝过,而且他对另一个喝汤的人,也许比对我要好。”   -   沈奶奶住的离大学相当近,步行可达,沈昼叶吃过早饭后,溜溜达达回了大学。   她抱了自己的电脑和手机,还拿上了她奶奶的饭卡和证件,这次总算没被门卫盘查——上午便在图书馆泡了过去。沈昼叶找文献时由衷地心想,我就是死了,也得死在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我校数据库更爽的东西了。   沈昼叶身边堆满了厚书,演草纸在一边铺着,她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马尾辫卷卷茸茸,她用铅笔演草,抬头看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她已经打了许久交道的数据。   陈啸之提出的假说仍停留在假说阶段,他认为这是可行的,但是却找不到证据去证明它,暗物质至今未被观测,它是只活在理论里的数学。   沈昼叶在回国后仔细思考,部分认同了陈啸之的观点——还有一些她觉得有价值的争议,她打算等陈啸之有空了再和他讨论,尽量达到一个互相说服的平衡点。   然而局面其实就是僵局。   而沈昼叶,这段日子,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打破这个僵局。   阳光洒在她花花绿绿的、背面印满了古汉语讲义的演草纸上,沈昼叶一手捏着自己的眼镜,慢慢蹭着头发,抬头望向电脑屏幕。   “……”   一无所获。   图书馆几乎被本科生占领,沈昼叶旁边年轻的学生应该是沈昼叶的直系学弟,正埋头苦搞量子力学,看上去都快疯逼了。沈昼叶看了那素不相识的学弟一眼,想起自己刚开始学量子力学的时候——那可真是够恶心的。   可是,其实那时的痛苦,在科学研究的维度上,甚至都算不上跑道。   那都是前人总结了的精髓,是板上钉钉的真实和逻辑自洽,有着有正确答案的习题,有问必答的老师。   可是科研不是。   ——科研是踽踽独行,是盲人摸象,导师只负责导,其实和你一样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东西来”,“我只是猜我可以”,本质都是靠拼。而且,摸到最后,可能还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大象,其实是一只老虎。   ……从头错到尾。   而且老实话,这种还是幸运儿——毕竟他们还摸到了什么东西。   很多人可能什么都摸不到。   ……   一上午下来,一无所获。   沈昼叶完全没指望自己一上午能有什么突破,不如说有的话才有鬼了——她也不想折磨自己,一到饭点就把电脑一合,夹着去吃饭了。   她夹着笔记本,单肩背着书包,在昏昏的白昼穿过未名湖。   沈昼叶的眼镜卡在书包的侧袋上,晃晃悠悠的——她长得显小、稚嫩,这种打扮却令她有种知性闲散,却又稚气未脱两个特质,被完美调和之感。   大湖清澈透亮,博雅塔斜斜地倒映其中,青翠细柳垂入湖中。沈昼叶走在湖畔,有一搭没一搭琢磨着过几天还要去和周院士见面,也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聊什么……   -   而沈昼叶,就是在那里,看到那两个人的。 第102章 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宁……   -   光线昏沉, 阳光熹微地穿透云层,细风吹皱大湖。   沈昼叶单肩背着行囊,行走于波光荡漾的湖畔, 准备去食堂随便刷点儿吃的对付下, 一抬头, 却在远处看到了两个熟悉的、正在热切交谈的身影。   沈昼叶:“……”   ……怎么看怎么像陈啸之和李磊。   这俩人沈昼叶都够熟悉:沈昼叶与李磊打了多年交道,陈啸之更是她的多年故知——沈昼叶眯起稍有近视的眼睛,总觉得就是这两个人没跑了。   她自侧袋摸出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定睛细看, 发现就是那两个人。   陈啸之和李磊并肩走在路的另一侧, 老松掩映着他们。那两个人与沈昼叶离得很远, 柏油马路将她与那两个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沈昼叶:“……”   风萧瑟地吹了过去, 沈昼叶看见陈啸之昂贵的衬衫袖口稍稍挽起,大概是要来见合作对象的原因, 他穿得十分正式, 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李磊则带着一丝巴结与这年少有为的才俊说话。   陈啸之则对李磊礼貌微笑,又对他的话作出了友好的应答。   沈昼叶与他们离得颇远,天气阴沉乌云虬结,还有古老蓊绿的树影掩着,因此那两个人谁都没发现有一个熟人的距离与他们如此之近——他们虽没发现,可他们交谈的对话内容, 却被多事的风一丝不苟地传进了熟人的耳朵。   “……等下个学期设备到了……”李磊说。   “实验室的安排……”陈啸之友好的声音传来:“……李老师,您这个协调起来需要多长时间?”   沈昼叶:“……”   “……陈教授……”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身影也逐渐化为两个小点儿。   那两个人看上去,关系十分融洽。   沈昼叶从来没见过陈啸之与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那么热络,这还是头一回。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人并排一起朝远处走, 他们的身后,树浪于风中起伏,天气阴沉下来,像是有大风雨将要来临。   沈昼叶张了张嘴,可不是为了说话——她内心觉得自己应该发表看法,却又感觉风太大了,好像一说话就会被灌一嘴的风。   沈昼叶目送着他们。   她连自己要去食堂吃饭都忘了,风将沈昼叶的头发吹了起来,乱糟糟的,像一只鸡窝。   沈昼叶:“……”   他们真的看上去关系太好了。   她觉得有些无力,仓皇环顾,接着在湖边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   ……   天气阴沉,仿佛要下暴雨,夹着雨的风如刀一般。   沈昼叶的头发被湿润的风吹得乱七八糟,她在湖畔坐了许久,久到几乎能成为一块石头,湖面荡起千重波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陈啸之。   沈昼叶身旁走过许多年轻的孩子。虽说是十一假期,但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回家,有一些军训刚结束的、刚升上大学不久的小黑煤球嬉笑着经过,还有一些手拉手一起去上自习的小情侣,打打闹闹地自沈昼叶的身前跑了过去。   其中那个小姑娘恶狠狠地说:“姓岑的你今天死了,我昨儿晚上看了恐怖片挺害怕的,让你陪我连麦睡觉,你他妈打游戏一打打到天亮?游戏比女朋友还好玩是吧,我懂了,今天你队友跟你一起死。”   那男孩子信誓旦旦地承诺:“昨天晚上打游戏打忘了,游戏害人。宝宝你别生气,下次我一定听你的话,陪你看恐怖片。”   小姑娘:“……???我说的是这个?我把你骨灰都扬咯!”   ……   沈昼叶看着小学弟学妹的背影,扑哧笑出了声。   ‘听话’在一段关系里很重要,可沈昼叶不需要这么沉重的词语。   她所想要的,比‘听话’平凡得多。   沈昼叶在一段关系里其实并不需要对方哄着捧着自己,她也算不上作,只是希望自己的建议能被听闻,能有被采纳的资格。   这实在算不上高要求。   陈啸之仍然在和李磊打交道,这是沈昼叶早就该想到的,毕竟陈啸之已经给她打过了预防针,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可是哪怕这样,沈昼叶在看到他和李磊走到一起时,也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重的难过。   沈昼叶在那长凳上上坐了很久,久到雨滴啪地落在沈昼叶的头上,她才悚然一惊,拖着自己的包从那长凳上站了起来。   ——不如分手算了。   那个念头,终于从沈昼叶的心里破土而出。   暴雨倾盆而下。   -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恍惚又像是回了清末民初,葡萄藤在雨中簌簌作响。   屋檐下一把贵妃折叠椅,竹子被磨出岁月的朱红,沈奶奶恹恹地靠在上头,沈昼叶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竹夫人,脑袋靠在奶奶身边。   沈奶奶扑着蒲扇,祖孙俩在檐下看雨。   “……”   “我答应他的时候,”沈昼叶又在哗然的雨声中小声说:“觉得那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这么多夫妻都凑合着过一辈子了,他对我感情不够也没关系……”   沈奶奶闭着眼睛道:“确实有不少人是这样的。”   沈昼叶:“是吧。”   “这种人多。一辈子举案齐眉的,也有。”   “……但是。”   老人声音苍老。   雨声哗然,沈昼叶声音还带着一丝稚嫩:“但是。”   一切都不需要说透了。   祖孙二人静谧无比,那句“但是”已经足以回答一切问题。沈昼叶在她从小长大的小四合院儿里闭上眼睛。檐下雨水冲刷着大地石砖,青苔新绿,葡萄藤乌黑。   秋雨寒凉,万物鸦雀无声。   “晚上吃什么?”沈奶奶问。   沈昼叶放下乱麻一般的思绪,乖乖地答道:“不吃榨菜。”   沈奶奶哧地笑了一声,把小孙女抱着的竹夫人一把拽了出来,示意孙女躺在她的位置上。然后老人趿了双拖鞋,去厨房做菜。   她的小孙女则茫茫然地在贵妃椅上盘腿坐着听雨,竹条繁复的纹路压在她的小腿上,将皮肤压红。   ——明明是个大人的模样,做事却娇得像个孩子。   孩子小时候苦恼没有零花钱;后来长大些了便苦恼中考,苦恼朋友和同学关系,苦恼月考成绩;后来烦闷的东西逐渐复杂。   现在这个孩子不想要不将自己视为唯一的,爱情。   她认为对方不爱她。   ……   沈奶奶轻轻摸了摸自家姑娘的额头,示意她先在这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吃饭,小孙女很乖地闭上了眼睛,簌簌索索地卷上了夏凉被,手机放在扶手上。   好乖,沈奶奶想。也不知道我儿子儿媳是怎么养出了这种小可爱,怎么这么听话招人疼呢?   哪个男的不爱她,可真是瞎了眼了。   下一秒,小孙女放在椅背上的手机微微一震,沈奶奶好奇地低头一看,看到一个微信的对话框,发信人Chen。   「……宝宝?」   那男人不安地问:「今天怎么不说话?」   沈奶奶抬眼,看见收到消息的孙女眼睛闭着——她似乎因为过于疲惫,已经睡着了。   -   沈昼叶一觉醒来,看到陈啸之发来的消息,意识到他居然叫了自己‘宝宝’。   沈昼叶:“……”   外面哗啦啦地下着雨。   宝宝这个称呼好像也不是不行,不如说如果她觉得陈啸之没问题的话……还挺甜的。但是问题就出在陈啸之是有问题的,她心里也是真的堵得慌。   而且,看着‘宝宝’两个字,沈昼叶总是会有那么一点不争气。   沈昼叶是真的爱他——只是那些伤口仍在作祟。那些陈啸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法被抹销,深夜里如骨附蛆的对白仍在。沈昼叶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忽视陈啸之对自己带来的伤害,更无法接受一段不圆满的感情。   ……不圆满。   哪怕对方是陈啸之,也不行。   沈昼叶打算先保持一下距离,别让自己的决定显得太突然,斟酌了下措辞,疏远地回复他:“我刚刚睡了一觉,以为你今天很忙。”   木头棱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一派古老景象,陈啸之几乎是秒回:“今天还行。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你如果也能像我一样就好了,沈昼叶酸涩地想。   沈昼叶揉了下泛红的眼角,按着手机屏幕:“……不大行吧,我明天约了人。”   陈啸之说:“晚上也行。”   ——你如果没有伤害过我就好了,沈昼叶心里一个声音说。如果你没吐出过那些伤人的言语,又对我提出复合的话,我会欣喜若狂。我现在也许还蜷在你家里看雨,毫无隔阂地与你接吻。不会躲着你,更不会这样斤斤计较。   不会将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掰开,放在天平上衡量。   ……还得出这样的衡量结果。   沈昼叶眼眶泛着红,她用力地擦了擦,像是想把酸楚和颜色一并擦掉,蜷在自己儿时的小床上,对他说:“约到了晚上,下午没法一起吃饭。”   陈啸之那头勉强地说:“那行吧,约了谁?”   紧接着他又问:“还有你和周院士约的哪一天?我在国内的事差不多处理完了,你看下时间,我去订机票。”   “……周……”沈昼叶忽略了他第一个问题,看了下日历,道:“周二。”   陈啸之:“行,我定周日的机票没问题吧?给你留几天在国内玩玩。”   沈昼叶说:“好。”   沈昼叶将对话掐死。   她关上不会再亮起的手机屏幕的那一瞬间,居然有一种亲手掐断了一朵花的疼痛。   那朵花新鲜绽放,历经寒冬,花苞将将地绽出个尖儿来。沈昼叶掐断它时还能清晰地意识到它有多稚嫩,花的汁水溅到手上。   ——它在自己的手中,被彻底掐断了。   沈昼叶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出来,心里痛得难受,可是她心里知道这是对的,这不是个该妥协的事儿,这样的陈啸之断然不可接受。十五岁的她会这样做,二十五岁的她亦然。   就像她们在那个温暖如春的空间里所说的那样。   「我从来不会妥协。」   我想要的梦不只是宇宙而已,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宁可一无所有。   ——可是真的好疼啊。   沈昼叶在床上蜷成一团。她看见床头石灰墙上她小时候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小人,写的‘沈昼十’,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它自己的烦闷,她小时候写不对名字,总被自己的朋友嘲笑,那几乎是她那时候唯一的苦恼。那时小昼叶总觉得长大了就能解决这一切问题,我变成大孩子,应该就写得对名字了。   可是当她真的成为大孩子的时候,苦痛其实也是跟着年龄增长的。   长大了的沈昼叶再也不会写错名字,却为学业哭过,为离去不再回来的人流泪,为无可奈何的现实痛哭,还会为她亲手放弃的感情流下热泪。   这是对的,是沈昼叶会做出的事情——只是太疼了,太疼了。   长夜洒满落雨,灯火阑珊。   沈昼叶蜷在她小时候睡了一整个春天的床上,窗外传来无尽雨声,她眼眶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一滴滴地渗进了被单。   太疼了,沈昼叶哭得喘不过气,将脸埋在被子里。   ……我毕竟不能接受一个这样的人呀。   她想。   -   ……   但是分手的契机,是非常不好找的。   不如说,连‘分手’这两个字都很难说出口,沈昼叶想起魏莱大学时曾经连着三个星期每天晚上十一点之后都来找沈昼叶夜聊,内容就是今天我的现男友如何如何傻批,我该怎么跟他提分手,我好想分手啊我快疯球了……   持续了三个星期后,魏莱终于找到了机会,在KTV对当时的男朋友高歌一曲分手快乐,然后对他说了分手。   ——感情生活相对丰富的魏莱女士,等了三个星期才等来。   而沈昼叶感情生活则贫乏得多,人生唯一一次提分手还是和陈啸之,只不过那时候他是过错方。过错方就好办了,沈昼叶下了决定后十分抖S,特别狠一女的,给他打了个电话把他约了出去。陈啸之还以为沈昼叶是要重归旧好,出现在现场时满怀希望——结果沈昼叶提了分手。   他当场就疯了。   沈昼叶眼眶红得像兔子,回想往年峥嵘岁月,发现那时候提得特别干脆。但是这次好像没那么容易,毕竟这次陈啸之什么都没做错。   沈昼叶:“……”   ……但是又处处都错了。   凌晨,睡不着觉的沈昼叶抽了张纸擦鼻涕,难受地憋住眼泪,心里堵得想去找魏莱喝酒俩人一醉方休,但是又想起自己喝醉了酒的臭习惯——辱骂陈啸之。   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心如磐石,没有哪怕一次是例外的。   “呜……”   外头雨下得特别大,犹如瓢泼,雷鸣划过天穹。   沈昼叶感觉好气,把锅全推给陈啸之,眼泪汪汪地说:“呜呜呜我要咬死他……”   -   ……   与此同时,坐在客厅的陈啸之打了个阿嚏。   窗外刚划过一阵雷鸣,陈啸之面前放着电脑。他皱起眉头,去阳台检查了下门窗,门窗紧闭,他觉得那下喷嚏来得奇怪。   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无法掩藏,就是贫穷、阿嚏与爱。这三样东西也没有理由可言。陈啸之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表,钟表的时针指向深夜三点,他所处的客厅空旷静谧,冷风飕飕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清到缺乏人气儿。   唯一能证明这里有人居住的是,沙发上搭着条毛巾和他出门时穿的外套。   ——其实很正常。   陈啸之习惯独居,而这甚至还是他最不常来的、仅能称得上落脚点的房子。他过去一年仅回国一两个月,这落脚处只有一个阿姨每隔几个月来打扫一次,   可是沈昼叶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陈啸之痛苦地喘了口气,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检举一个人并非易事,首先要注重证据的保存,陈啸之将那些邮件来往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沈昼叶自印尼带回来的、恢复好的笔记本硬盘放在一旁。不得不说沈昼叶确实有着很好的习惯,她所有的原始数据都有日期明确的备份。   ——往来的邮件,第一批原始数据,旁观者几乎一边倒的证词。   陈啸之耳朵里塞着耳机,耳机里流淌着沈昼叶一个师弟的声音——那个师弟家里有孩子,这些材料都是他躲着孩子录的。   “……是别人的话我其实不太愿意挺身而出的,这事儿干得挺傻,一次端不掉这个人不就完了吗,毕业论文都不会给你签字的,工作、实习甚至读博全部泡汤……”   “我现在都不敢让我媳妇儿知道。”他总结道。   “沈小师姐这个人——”那年纪都快三十了的人说完就笑了下,道:“您可别笑。我们整个课题组都这么叫,虽然她年纪比我小得多,但我确实是她师弟,这声师姐我叫得心甘情愿。”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前辈,”那男人道:“是个当得起‘学者’二字的人。”   “所以我愿意为她出来指认。”   她学弟在录音中说。   陈啸之眼睛一眨。他的瞳孔深处蕴着水。   耳机里的声音流淌,那师弟的叙述十分缓慢,他是后来直博的学生,是沈昼叶四年时光的旁观者,也是所知道的最多的一个。   陈啸之听得发抖,极力忍耐,却仍然暂停了数次,后来几乎是咬着牙在听。   ——在他所没有看到的时候,他的阿十所经历的一切。   “……以上的事情,”他说:“我保证完全真实。”   沈昼叶的师弟说完,只剩些微的电流声,可是进度却还有足足一分钟,陈啸之正准备摘下耳机,却忽然听见那电流声中又传来了师弟的声音。   “陈教授。”师弟停顿了下:“您先前问过的都是师妹们,对吧?”   陈啸之一愣。   确实,沈昼叶所在的课题组有点儿阴盛阳衰,和沈昼叶走得相对较近的也都是女孩——但是这个师弟提这个,又是要做什么呢?   “有些事师妹们可能不会说。”   沈昼叶的师弟道:“女孩子们不少羞于启齿,陈教授您和她们也不熟悉,她们并不会告诉你。但我劝您多留意一下,据我所知,其实还有故事。”   陈啸之:“……”   “——还有故事。”   师弟重复。   接着师弟那边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老婆叫他赶紧给孩子换尿布,师弟忙不迭回应老婆的召唤,录音进度条到头,戛然而止。   陈啸之取下耳机,沉默着看向它,窗外大风吹着窗户玻璃,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向世间。   他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合上电脑后,连唯一的光源都消失无踪。   陈啸之沉默着坐在里面,沉默得如同岩石一般。   -   陈啸之第二次以自己正好路过为由去见沈昼叶时,沈昼叶表现得一切如常,只是好像更沉默一些,用一种很温柔还带着点难过的笑容看着他,话少得十分奇怪。   陈啸之觉得她是心情不好,问她要不要带你出去走走,到外面去吃个饭——沈昼叶摇头婉拒,似乎是对和陈啸之出去这件事一点兴致都没有。   陈啸之:“……”   沈昼叶小声道:“我奶奶还在等我吃午饭呢,那我先回去了?”   陈啸之笑了下,道:“行。”   老杨树的阴影投在沈昼叶的面颊上,她裙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胡同老旧,秋色初上,女孩站在其中,有一种上世纪的美感。   “那我进去啦,”沈昼叶温温柔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说:“你也好好吃饭哦。”   于是陈啸之靠在车边,目送沈昼叶的背影。想起这次谈恋爱,沈昼叶与他总是隔着一层纱。接着他又想起沈昼叶这两天的冷淡,她如今的疏离,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他总觉得,自己又快要失去她了。   陈啸之那一瞬间握着车门把的手都在发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应该是错觉,陈啸之在心中近乎绝望地想,我已经经历不了下一次了。   别再有第二次了。 第103章 那女孩想起陈啸之的拥抱……   -   天气绝算不上好。   阴沉沉的, 风也大,沈昼叶在奶奶家看文献,间隙中感到累了, 同时深觉大脑缺乏糖分——便去五道口附近那所男子技工学院逛了一圈, 在校园超市里拿了两罐旺仔牛奶。   校园超市灯光有些昏暗, 零零星星地有几个来买蚊香的学生。   沈昼叶自货架上拿起旺仔牛奶时恍惚了一下,想起十五岁时她也请陈啸之喝过这个,那时他们还在清华园上课,陈啸之一脸找茬地说他不喝甜的也不喝奶,最终却把她买来的旺仔牛奶抢走, 喝得精光。   沈昼叶想起那时的事儿, 不太快乐地心想:陈啸之这个垃圾少爷脾气。   ……   天昏昏欲雨, 连风都是灰蒙蒙的。   沈昼叶买完东西回来, 胡同口有两个小孩子打闹,一个小女孩扎着小羊角辫, 穿着小短裙坐在路边, 和另一个小男孩就一件很小的事儿吵架。   那小男孩眼神充满坚持:“我说了小火龙就是小火龙,亚古兽长得比小火龙凶,而且两个完全不是一个动画,……”   小女孩脸上写满倔强:“数码宝贝和神奇宝贝为什么不是一个动画?都是宝贝啊?”   “……”   两个孩子年纪尚幼,个子很矮,恐怕不过五六岁, 女孩子小腿上被蚊虫叮出红红的包。沈昼叶嗤之以鼻地心想小孩子争执的东西真无聊,数码宝贝和神奇宝贝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东西,小姑娘真是无理取闹,简直想上去科普……   可是下一秒,她却看到他们手边放着两只小瓦罐, 上头戳着吸管儿,瓦罐胖胖的圆圆的,是沈昼叶所眼熟的酸奶罐子。   ——那是沈昼叶小时候都喝出习惯来的老酸奶,没想到现在的孩子还喜欢喝。   沈昼叶又仔细凝神一看,发现两个孩子虽是吵架,却很有些两小无嫌猜的模样。   沈昼叶:“……”   ……她一手拿着拧开的旺仔牛奶,另一手手腕上挂着白色的塑料袋,又忍不住多看了那两个小鬼头两眼——他俩的争执白热化,接着下一秒,那一对小青梅小竹马就卡比兽和亚古兽到底哪个是龙,哪个是大胃王的问题,大打出手。   沈昼叶:“…………”   沈昼叶面无表情,加快步伐回家,将奶奶家的门扉合拢。   窗外风声阵阵,沈奶奶去医院拿药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沈昼叶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继续端详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数据,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儿端倪,可是她看着那些数字,思绪却忽然飘回了那两个能因为卡比兽和小火龙吵起来的孩子身上。   ——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丢失很多东西。   小时候的沈昼叶鼻子很尖,她能嗅到冬天的气味。那气味往往夹在刚从冰天雪地中归来的、沈爸爸的外套上,是一种冷冽的棉花与晴纶混合的味道。可是长大后那个味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如今的沈昼叶无论如何去嗅,都不再能嗅到寒冷的空气。   小时候看世界,奇迹无处不在。   池塘边冲天的榕树,老师落在黑板上莎莎的粉笔。那个年纪从树上揪下的叶子甚至都不叫叶子。一片冬青树叶可以化为翱翔的飞机,可以成为顺大河飘走的小船,可以变成石头切开的、过家家专供的‘菜泥’。   小卖部里一切都花花绿绿的,摆在货架顶端的玩具是世界最后的宝藏,货架像是被恶龙看守的世间最后的金库,充满吸引力,五毛钱的辣条,一块钱的墨水,高贵的旺仔牛奶。   连最平凡的冬青叶都是无限的客观存在的叠加态,蕴含着无尽的可能性,是梦本身。   可是如今,沈昼叶再也不会去吃五毛钱的辣条,不会去捏地上的小蚂蚁,让蚂蚁在白纸上乱爬,也不会去玩过家家。   连她喝旺仔牛奶,也不觉得像小时候那样好喝了。   长大成人这件事,伴随着遗失、遗忘,终究磨灭掉了最初看待世界的感动。   从生命中消失的一切,应该也不会回来了吧。   外面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坐在客厅的沈昼叶撑着腮,琢磨着那两个孩子的未来——接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去看自己的数据。   下雨天有点儿多愁善感,沈昼叶心里犯着嘀咕,也不知这个天儿打算何时放晴。   下一秒,她微信咚地跳出一条消息。   陈啸之:「下午一起吃饭,别忘了。」   沈昼叶一愣,终于想起,今天是和陈啸之约好的——   ……要和周院士,以及李磊,一起吃饭的日子。   -   沈昼叶别扭地看看手机屏幕,等了半天,没等来陈啸之的一句“宝宝”,他那头就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沈昼叶没等来“宝宝”俩字,只得屈尊纾贵地放下身段回复:“好的。要穿正式一点吗?”   陈啸之回得很快:“随便,穿好看点。”   “……”   这他妈哪叫谈恋爱啊……!!   简直就是学生会例会前会长布置任务,对话充满了浓浓的同僚气息,除了data就是analysis,别说甜甜蜜蜜的恋爱酸臭味儿了,人家公司同事估计都比我们看上去更近一点……   是我不配,沈昼叶屈辱地想。也不知道陈啸之这辈子叫过多少个人宝宝,到我这里就只有一次,说不定还是他叫漏了嘴。   “……”   看看自己,十年都不能令你忘怀。甚至现在都惦记着一声‘宝宝’。对一切都斤斤计较。   这样深的感情,你能接受这样的落差吗?   ……   早分早好。   哪怕忘不了他——不,正是因为忘不了他,才更应该和他分手。   我的感情里不该有妥协的成分。   沈昼叶看着窗外灰蒙蒙的落雨,茫然地想。   -   天际闷雷滚过云端,院中月季花瓣落红满地。   红漆柱子后小笸箩里栖息着两三只小麻雀,胖滚滚的几小只,依偎着一枝自燕南剪来的荼蘼。   室内,沈昼叶蜷缩在奶奶的书堆里,一边整理数据,一边悄无声息地擦眼泪。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起来也像在哭,哭起来则令旁观者都觉肝肠寸断。沈昼叶想起自己小时候与陈啸之握住手的欢喜。他的手掌滚烫、干燥而熨帖,像是一个本来就属于她的人。   对啊,那个倔强得像松柏的姑娘擦着眼泪想。我那时候觉得,陈啸之是属于我的。   ……她想起陈啸之的拥抱。   十年前看完《WALL-E》的冰寒冬夜,陈啸之哑着嗓子说沈昼叶才是伊娃,然后紧紧抱着她,沈昼叶至今记得那怀抱像个火炉;十年后的如今,在印尼的那天,陈啸之几乎将她勒进骨血的拥抱,那拥抱像把锁。   陈啸之在车里逼她复合的那天,陈啸之的拥抱却像把刀,沈昼叶觉得喘不过气,又觉一股疼痛自骨髓里攀了上来。   早知道该亲亲他的,沈昼叶擦着眼泪想,现在再想亲他,好像已经晚了。   此去一别再无重逢之日,折柳相赠,春风玉门关。这次分手,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复合的机会了。   他们的年龄已经摆在了这里,伤害也摆在了这。沈昼叶跨不过那一道坎儿,就算有朝一日她的底线一退再退,看淡了陈啸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也会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   到了那时候,按陈啸之过去在instagram上展示的的尿性,他肯定有了下家。   说不定孩子都到了能打酱油的年纪。   那时候还有什么好谈的呢?终究是抱着过去过一辈子。   所以,这就是人生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沈昼叶一个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麻雀在笸箩上打滚,啁啾鸣叫,小鸟喙啄着生嫩的荼蘼花枝。屋里的沈昼叶连鼻尖儿都哭红了,她眼梢都哭得泛肿,像被血染红过的一样,眼泪却仍在一滴滴地朝外滚落。   像是要将什么融入血脉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中剜出去似的。   -   ……   大雨倾盆而落,繁复枝叶之下,藤椅上淋满了灰黑的雨水。   下午四点时陈啸之发来微信,说过一个半小时去接她吃饭,沈昼叶看到微信后愣了一下,接着用手臂擦干净了眼泪。   既然是最后一次和他约会,总要有个道别的样子。   沈昼叶用力止住了泪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将头发梳顺,又细致地化了点淡妆。她平时几乎从来不会搽脂抹粉,毕竟在学校没什么必要,而且更没有时间,但是其实沈昼叶很擅长妆点自己。   她用底妆遮住了自己红肿的眼角,尽力遮盖了下自己哭过的痕迹,又涂了颜色浅而鲜妍的口脂。   沈昼叶原来就生得漂亮,化妆之后更是像四月的花朵一般,光彩照人。   她抬起头,看见自己住的厢房书桌上摊着烫金的通信本。通信本厚厚的,里面夹满了这么长时间来她和小昼叶来往的所有书信,沈昼叶忍不住将本子翻了出来,将十五岁的她写来的信反复读。   ‘……我爱他。’小昼叶在信件中说:‘……所以我不会放弃他的。’   沈昼叶看得又哭又笑,她将那些满含对陈啸之的爱意的信从头看到尾,发现那就是她——十五岁的,和二十五岁的。   「我爱他。」她们说。   「他是属于我的。」   那少年为我翻过墙,带着我走过大街小巷,我们看过玫瑰星云和猎户星座,看过昴星团,那天晚上风那样大,连冬夜最后一片月季花瓣都掉在了地上。他是属于我的星星、月亮和太阳。   ……可是。「我他妈的学不会妥协。」她们说。   沈昼叶努力忍住不哭,然后去挑自己见陈啸之时要穿的衣服。   她毕竟是临时回国的,因此在国内剩的衣服不太多,几乎都得现穿现买。她想了下,找出那条魏莱送给她的那条水蓝裙子,在身上比量了下——那条裙子的确适合她,像是为她而生的一般。   魏莱送朋友这条裙子时,说:‘适合去穿着见最爱的人。’   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沈昼叶将裙子腰封束了起来,又将一头不太服帖的天然卷折腾利索,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令一头卷发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地披在了脑后。   接着,沈昼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镜子里的姑娘家像朵花儿,令人想起春天梨花枝头;眼里有水光,可是目光坚定不移。   ……就是哭得有点儿狠,怎么遮都遮不住鼻尖儿的红。   沈昼叶想办法揉了揉,发现还是遮不住,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世上完美的事,终究是少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   ……   大雨倾盆,沈昼叶撑着雨伞,将奶奶家的门扉合上了。   胡同口歪脖老杨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下停着一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通体漆黑的保时捷。陈啸之就站在车旁边儿,一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光衬衫就五位数,越发衬得肩宽腿长身材性感,骚得一批,犹如走高定的男模。   那骚包的人看向沈昼叶的方向,当即一顿。   沈小师姐懵懵地道:“我来了……?”   “……”   风雨如晦,陈啸之撑着伞,不太自然地问:“……你……你这是化妆了?”   他居然也能发现的。   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答道:“是啊。”   “……,”陈啸之接过沈昼叶的伞,给她开车门,沈昼叶那一瞬间发现陈啸之的耳朵有点儿红——像是在害羞。   雨水之中,他开车门的动作忽而一停。   沈昼叶:“……?”   “……你……”   陈啸之不自然地伸出沾满了雨的手,于沈昼叶鼻尖儿点了点,问道:“你鼻子怎么红了,是哭了么?”   沈昼叶努力遮掩:“我鼻尖红了吗?”   但是沈昼叶实在非常不擅长撒谎。   “……你为什么哭了?”陈啸之看着她,低声问:“谁欺负你了?嗯?”   沈昼叶没回答。   但是紧接着,下一秒陈啸之几乎就触电般移开了双眼,像是不敢再看沈昼叶第二眼似的。沈昼叶只看到他耳根颜色更红——然后还不待她细看,他就将车门打开了。   鼻尖儿红红的沈昼叶:“……谢谢。”   沈昼叶坐在了副驾驶上。   雨刮刮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前方雨雾晦暗,柏油马路笔直,通向钢筋水泥筑就的高耸都市。   陈啸之坐进车里头,将两把雨伞塞进后排,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这几天天气太差了,”陈啸之唠家常般道:“……不知道那俩人爱吃什么,但是我定的馆子是你爱吃的,去了之后想吃什么你随便点……”   沈昼叶抱着自己的小包,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发动了汽车,心情颇为不错地道:“我这边暂且告一段落了,明天带你出去玩吧?想去哪你说,自驾游也行。”   沈昼叶笑了笑,温婉地说:“不用啦。”   “……”   陈啸之抿了下嘴唇,汽车发动机嗡鸣起来,他一拧钥匙,又声音沙哑地提议:“不想自驾游,想在市里转转也行,我跟你一起逛……”   “不用了。”沈昼叶婉拒。   “……”陈啸之只停顿了一瞬:“那你想去——”   “——这个先一停,我有话和你说。”沈昼叶声音温和,打断了他。   沉默在他们中间流淌了许久——直到陈啸之终于颤抖着,开了口。   “你讲。”他说。   沈昼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男人的手,似乎也在发抖。   他在不安?沈昼叶想,他会难过么?   ……也许吧。   “我们……”   沈昼叶斟酌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对陈啸之开口道:   “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分手吧。” 第104章 还有数以千计的、经历过……   -   “我想了很久, 我们分手吧。”   外面暴雨倾盆,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说完这句话,抬头望向陈啸之。   沈昼叶清楚地知道自己眼圈儿正发着红——她心里都要碎光了, 那点春天的花儿被她连根拔净, 连一点都不剩。   可是, 人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另一半的。   ——而且,人生除了春天的花、爱情之外,还有更多的远方。   “……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沈昼叶酸涩地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是停留在原先的关系比较好,复合是我太莽撞了, 我们太难回到从前, 以后做朋友也好, 你如果看我不顺眼的话, 我也可以去换个导师。”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青筋凸起, 双目赤红地看向远方。   沈昼叶那一瞬间, 以为陈啸之也快垮了。   她竭力忍着哭腔,在暴雨敲击车顶之声中,对陈啸之说:“……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合适。我们都从原点走开得太远了。就算我想找你叙旧也不知从何叙起,怎么都觉得陌生。”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你想要的, ”沈昼叶嗓音里带着哭声与停顿,道:“我也拿不出来。”   “所以……”   沈昼叶顿了下,带着鼻腔说:“我——”   ……我们分手吧。   陈啸之却忽然抬起了手,示意她别说了。   雨水贯穿天地,前路蒙蒙, 方向盘前的陈啸之平静中蕴含着颤意,道:   “……你是认真的?”   沈昼叶极力忍耐着声音中的酸涩,清晰地答道:“……是。”   “……”   那一刹那世间静谧,耳边唯余雨水落于车顶的、绵延不绝的敲击声。女孩子不再敢看陈啸之,别过头拼命忍住将夺眶而出的泪。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陈啸之喘着粗气,无声地拧了下钥匙,汽车引擎发动,车灯映亮前路。   沈昼叶听见沉默的空间中,传来陈啸之细微却又粗重、近乎痛苦的喘息。   陈啸之和她一起,缄默不言,像一脉沉默的山岳。   ……是默认了。   沈昼叶别开眼,只觉心里的石头终于坠下,心里空得发疼,眼眶发酸。   她望向窗外——万物不可见,唯有灰茫沉黯、风散不尽的雨雾,仿佛这世上不会再有放晴的那天,而那雾雨的尽头有一滴被倒映的泪水。   沈昼叶眨了下眼睛。   于是车窗中倒影的泪滚落了下去,啪地落在了沈昼叶如天空般蔚蓝的裙子上。   -   ……   陈啸之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着目视着前方,驾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   ……像是个快垮了的人。   ……   长街喧嚣,华灯初上,高耸路灯映着姹紫嫣红的霓虹与水洼,大雨倾泻其中。陈啸之所定的酒楼就是沈昼叶爱吃的那一口儿,却又迁就了周院士的习惯,定在了一家古朴的酒楼里。   陈啸之开车进去时门童礼貌地对他鞠了个躬,车在地库停稳——陈啸之头也不回地开了车门出去,将车门重重甩上了。   地库的灯穿过挡风玻璃,昏暗而阴沉。   沈昼叶不打算带着泪光去吃饭,坐在空荡的车中擦拭了下眼角——她哭过之后脸上不是很显红,只要擦干了眼泪珠儿,就没人能看出她放才掉过金豆子。   下一秒,副驾车门咔哒一开。   地库里,陈啸之扶着车门,声音沙哑地道:“……出来吧。”   “……”   沈昼叶:“……谢谢。”   然后她与陈啸之一起穿过灯光暗淡的地库,站在了电梯前。   陈啸之穿着相当正式,足弓分明的牛津鞋上闪着光,剪裁合体的衬衫卷起袖口,现出一截修长结实的小臂。   沈昼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半天冒出一句话:“……所以,我们是分了对吧?”   “……”   陈啸之沉默许久,终于近乎疯狂地动了下唇,对沈昼叶说:   “……嗯,分了。”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电梯叮咚一声到了B1,陈啸之胳膊伸展开,按住电梯门,无声地示意小前女友先进。   ……   沈昼叶鼻尖儿发酸道:“说起来,我还没和周院士吃过饭呢。”   陈啸之站在她身边儿,保持着熟人的距离,嗓音沙哑地道:“周老师人挺好的,很随和,你普通吃饭就行了。”   “……不过,你今天让我来,”沈昼叶涩然地说:“……是要干嘛呀?”   “有事儿。”   “……噢!”   陈啸之沉默如山,过了会儿,又哑着嗓子道:“你一会儿别乱说话,别打圆场。”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好呀。”   “……那,”沈昼叶过了会儿又呆呆地问:“……我回加州之后需要换……换外导吗?”   “随便。”陈啸之微微粗重道:“你对我的课题不感兴趣的话就换一个,感兴趣的话就不用走。”   “……挺感兴趣的。”   沈昼叶诚实地道。   陈啸之嗯了声,接着电梯叮地一响,到了他定的包间楼层。   沈昼叶呆呆愣愣,抬起头望向他,好像在问他是谁先走——女孩子的眼底清澈,像是个等待保护的、无法直面风雨的孩子,如她小时候如出一辙。   陈啸之那一瞬间感到痛苦已极。   是一种连灵魂骨肉都从心尖儿被剥离了出去的疼痛。   -   ……   那是沈昼叶数个月来,头一回见到李磊。   他好像比之前更秃了点儿,也发了胖,显然是伙食不错,沈昼叶出于礼貌唤了声老师好——而李磊并不是会在外人前发作的人,这点面子还是会给她的,便也和沈昼叶寒暄了两句。   “裙子挺漂亮的。”李磊不冷不热地道:“挺久没见你的了,在加州怎么样?”   沈昼叶正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他,陈啸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平静地说:“挺好的。李老师您这个学生又勤劳又有天分,在我们课题组做得很不错。”   正准备找小碴儿的李磊干笑两声。   沈昼叶看向‘面向大门为尊’、‘向左尊东’的主客位上的周院士,惊讶地发现陈啸之还挺懂国内酒桌——周鸿钧老师今天精神不错,平和地看着在座的三个人,灯光柔暖地罩了下来,笼在老人的面容上。   陈啸之作陪,与他们聊科研,聊回来后的待遇。   沈昼叶在一边夹菜吃,并不太参与他们的讨论,周院士偶尔应和陈啸之一两句,然后服务员上了酒。   “周老师,”李磊哈哈笑着问道:“您喝点儿红的还是喝点儿白的?红白都有,陈教授请客——陈教授什么人啊,大手笔,花钱办点儿不带心疼的,老师您看,可都是好东西。”   周鸿钧老师并不看,温和地笑道:“我年纪大了,什么没喝过,早就馋这个了。小沈,年轻人,你喝吗?”   沈昼叶一愣:“其实我挺想一醉方休的……但是今天就算了,我也不喝。”   国内请客办事吃饭,大头永远落在酒水上,哪怕上最好的娃娃鱼最好的河海湖鲜,四个人也很难吃出三万块的账单——但是要开酒瓶子的话,别说三万,十几二十都是能开出来的。   沈昼叶不懂看牌子,但总归认得飞天茅台的大白瓶——她隐约记得现在茅台涨价涨的不像话,连带着股都在天上飞着。   所以陈啸之果然还是有钱……   ……李磊这种人,给他喝二锅头都嫌浪费。沈昼叶腹诽。   于是陈啸之签了单子,和李磊酒杯一碰,喝起了酒。   然后沈昼叶发现陈啸之好像一个酒缸。   他特别他妈的能喝,喝了之后还面不改色,简直是想把李磊朝死里灌,偏偏他还带着个温温和和、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这杯您可得跟,”陈啸之笑着,面上连丁点红色儿都没,劝李磊:“您不喝这个,可是真不够意思了啊。”   李磊:“哪能哪能,陈教授面子能不给吗?”   李磊馋酒,将酒杯喝完,倒着一扣。   “……陈教授年少有为……”   “当不起……”   沈昼叶也不说话,隔着饭桌看着陈啸之拉李磊喝酒,觥筹交错宴饮不止——她自个则和周鸿钧老师坐在一处,安安静静从碗里夹菜吃。沈昼叶越看他俩越烦躁,心想回头被李磊坑了别来找我哭。   他们是来专程喝酒的?沈昼叶忽然觉得奇怪,可是这地方有周院士,还有我,一个身体欠佳的老人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两个人显然不会在这个场合动杯——而且周院士才应该是这次吃饭的主体。   这饭局,不应该是来聊天吹水顺便吃饭,增进合作对象感情的吗?   沈昼叶:“……”   沈昼叶看不懂。   她懂得的人情世故实在有限,对饭局所知也不多,只得扭头看向周院士——周院士却也不恼,笑盈盈地夹虾吃,又给沈昼叶推荐这家的醉虾。   “挺好吃的,”白发苍苍的周院士笑着说:“在美国可吃不到这样的虾,小沈,多吃点儿。”   -   ……   包间里金碧辉煌,桌上一排酒瓶。   陈啸之一斤白酒喝了下去,居然半点儿不虚。   这青年明显酒量不错,醉意不重,只是脸上泛了点儿红,这青年一手给李磊斟酒,将他的酒盅满上——动作娴熟而自然,按老人家们的话说,就是“有眼力见儿”。   李磊却已醉得不轻,脸都涨成了猪肝的红色,近乎酒精中毒。   “李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陈啸之几乎是个疯子,还在灌他。   “李老师,”他吐息中都是酒气,将酒一端,对李磊说:“老师,您组里出了这么多成果,不只有周老师的照拂,更重要的还是您自己的努力,这杯下去您事业节节高升,万事如意。”   李磊喘着粗气道:“喝——这可喝不动了——”   “这不就是水吗——?”陈啸之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勾着眼看向李磊:“您喝不下去的话我陪您喝,您半杯我一杯,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是沈昼叶头一次看从小清醒得几乎与佛陀无二的陈啸之喝酒,但若要说得更细致些,不如说这是沈昼叶头回见陈啸之灌人。   ——简直,他妈的,是个疯逼。   陈啸之拿玻璃杯满白酒,酒杯一端。   他喉结一动,闷得一干二净,耀武扬威地看向李磊。   “……”   沈昼叶吓得不轻:“老师我去劝劝他们别喝了吧,太……太吓人了……”   周院士和蔼地笑笑:“没事,年轻人想喝就喝去吧,喝点儿又怎么样?我年轻也馋酒呢。小沈你平时不喝么?”   沈昼叶一想自己在院里靠喝酒喝出的名声,羞耻地撒谎:“不……不喝。”   “喝点对精神好。”周院士乐呵地对沈昼叶说:“读博压力太大了,我后来拿博士学位、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压力大到频繁宿醉,差点儿醉着酒见评委……要我说啊酒对于博士生而言,就是必需品。”   沈昼叶感到耻辱:“有、有时候也喝点儿,酒品不大能见人,酒量又浅。”   “……压力实在大就多喝……”   而他们对面,灌酒仍在继续。   ……   陈啸之酒量是真的有点儿吓人。   他只中间去了次洗手间,回来时半点醉酒的样子都不剩,李磊却被他灌了个烂醉如泥,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无。   陈啸之自洗手间回来,在沈昼叶的椅背上一撑,沙着嗓子问她:“吃饱了?”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全程围观了陈啸之灌李磊的话,其实只有当他凑近的时候,沈昼叶才能发现他喝了不少:陈啸之面上不显,身上酒味浓重,眼里有着极其深重的惫色。   陈啸之俯下身,带着浓厚酒气,低声问沈昼叶:“给你点个果盘儿?”   动作极其自然,是来照顾人的。   沈昼叶一愣,小声答道:“唔?不要了。”   陈啸之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分手了,周身僵了一瞬,接着惨淡笑笑,对沈昼叶说:“……好。”   ……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开了瓶红酒。   李磊烂醉如泥,陈啸之仍像个疯逼一样灌他,周院士面前一盏茶,他慢吞吞地喝着,看着对面的人。   “这可是好酒,”陈啸之温文尔雅地笑道:“李哥来点儿么?”   沈昼叶那一瞬间意识到陈啸之连“哥”都叫出来了。这是极不自然的,陈啸之平时连对陆之鸣都鲜少叫出“哥”字,他会称呼李磊为哥么?   李磊脸红得像血,大着舌头问:“你——你怎么——不醉呢?”   陈啸之温和地道:“我上头慢。”   李磊贪杯,没拒绝,目光迷离,陈啸之给他满了上,灯光映着杯中血红的酒。   “李哥,”陈啸之也给自己满了杯,娴熟地开口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从零起步,花了没几年时间,就快成为国内的顶尖实验室了——”   陈啸之那是明晃晃的闲谈口吻。   “周老师这么多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对下面课题组差不多是放养,李哥。说说呗,我也想听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晃晃地望向李哥。   李磊大概是真的上了头,嗤地笑道:“学生啊,学生,小陈。”   “……”   李磊醉醺醺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导师重要的不是科研水平,还是得会用学生!要不然怎么说生源这么重要呢,沈昼叶一个本校生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陈,别看沈昼叶给我干了三年活儿,我是半点儿都看不中她,直肠子一个,半点儿不能成事……”   “噢。”   陈啸之在灯光中抬起血红的眼,可是语气却是温柔到了瘆人的程度,犹如塞壬——他温温和和地问:“为什么?”   “……嗤,”李磊醉得几乎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了,却仍不忘那点被沈昼叶拒绝的故事,更不忘对沈昼叶的轻蔑:“……姓沈的那个做个事儿我就看不中,一点儿不懂变通,要不是那小丫头的确能干,我他妈早就把她撵出课题组去了……”   陈啸之:“……”   被cue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尴尬,抬头望向周院士,却发现周院士不发一语。   老人清癯瘦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手里捏着他那杯碧螺春。   “……周老师……”   周院士一抬手——示意沈昼叶先保持安静。   李磊醉眼朦胧:“……但是我没有,做导师就是得会忍受……她怎么牛逼,不都是个学生么?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我养的狗?沈昼叶做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我的地方,花的是我的经费,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拿她文章,拿她成果,”李磊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灯光中说:“她敢说一个不字么?沈昼叶这样,她师弟师妹一样还是不敢说……”   沈昼叶无声地闭上眼睛。   ……   这世上充满黑暗,不公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处处可闻,但是只有灯亮起时才能被人看见。   陶崇元。   跳楼自杀的、身后留下五千余字血泪遗书的,姜东身。   长眠于地下多年的高岩同学。   不知身在何方的A同学。   ——还有数以千记的、经历过逼迫,或者正在经历的青年人们。   ……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们。   他们的名字当时听起来响亮,可现在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在公关与公众沉默的螺旋背后,在事情过去数年后的如今,大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众人忘记了他们所经历过的、所苦闷过的、自缢或从楼上一跃而下时所思所想的。   他们终究成为了互联网后的、焚烧殆尽的骨灰。   可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这所有人鲜活地存在过,存在着,哭过痛苦过,只是非常罕见地,他们头顶的灯在他们死后、在他们下葬时亮了起来。   因而,我们得以听闻,得以看见。   ……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心里将陈啸之骂了几千遍,不愿继续自取其辱,沙哑地开口:“……老师……”   周院士和缓地道:“你别说话。”   老人停顿了许久,沙哑地说:   “……我在听。”   -   ……   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腕表闪着炫目的光。   这青年头发凌乱,看不清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伸直手臂,点了下手机屏幕,又给李磊斟满了酒。   “然后呢?”陈啸之清醒地问道:“李哥,你拿走了她的什么成果?”   李磊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乱舞:“……她研究生第二年……那个,那个啥来着,……”   “……还有第三年那个专利,不过那都是小东西……”   “……今年……”李磊醉醺醺地道:“不过沈昼叶真的太他妈不识好歹了。”   ……   陈啸之冷静得可怕。   他和周鸿钧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和沈昼叶分手的陈啸之双目都泛着红,整个人都紧绷着,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蕴着泪,拿着酒杯的手细微发颤,直直地望向周院士所在的方向。   “我没骗您。”陈啸之嗓音沙哑,对老人道:   “……您的学生们,也没有。”   沈昼叶终于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局。   她有一点儿想哭,心里酸涩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   他也会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啊……沈昼叶想,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陈啸之在倾盆大雨里,从混混们的手中救下她的那天。   十年岁月,仍然鲜明如昨。   ——只是陈啸之应该不会再诉诸武力了。他的年龄和阅历给了他更真切的复仇方式,武力只是一时之快,却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而下一秒。   李磊仍然醉醺醺的,人喝醉了之后口无遮拦,浑然不觉陈啸之做了什么,更意识不到在场还有他的老板,又大着舌头道:“——那、那小丫头片子就是不识时务。”   沈昼叶:“……”   “明明、明明……”李磊惋惜地摇头晃脑:“……我也不、不想把她弄到那个地步的……”   陈啸之:“…………”   “明、明明还挺好看一小丫头,”李磊醉意滔天。   “他妈的挺……挺烈,连摸个手都不、不乐意。”   “…………”   沈昼叶一时间头都要炸了。   那都是研一的事儿了,她当时为了拒绝连退学的话都说了出来,因此后面李磊没有再提——只是偶尔、极偶尔,李磊还是会做出些亲密到令人作呕的举动,譬如附到耳畔说话。   他们课题组,每个师妹,都或多或少地遭遇了一些性骚扰。   ——只是不严重,只是擦边球。真要说的话,研一时沈昼叶所经历的应该是最恶心的。   陈啸之:“……”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静谧在这包厢里流淌。   然后那个男人,终于开了口。   “沈昼叶,”   陈啸之唤道。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出去。” 第105章 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   -   “沈昼叶, 出去。”   陈啸之的声音自牙缝里透了出来。   沈昼叶一愣,完全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她看见包厢的灯光下,陈啸之的眼睛赤红着, 几乎能滴出血来, 像是快被压垮了。   沈昼叶直觉不能这样走, 她抬起头,看向陈啸之,试图问他为什么。   “出去。”   陈啸之哑着嗓子重复道。   沈昼叶:“可是——”   陈啸之抬起眼睛,冰冷如铁地说:“出去,现在回家。”   李磊醉意朦胧, 对陈啸之道:“……我他妈的想起来就生气——你说, 小陈, 我是有坏心的人么?”   沈昼叶:“……”   周鸿钧老师收回目光, 淡淡地道:“走吧,小沈。扶我下。”   沈昼叶应了声是, 却又忍不住扭头看向陈啸之。   包厢的灯落在他的身上, 这男人周身冷硬,写满拒绝,仿佛结了一层冰霜,不容推拒,冰刀样的眼眸看向一旁的李磊。   周鸿钧院士伸出了手。   沈昼叶一愣,扶起旁边消瘦的老人, 又拿起了自己的包。   他不让我在场,是要做什么?   可是无论沈昼叶怎么想,她都想不出任何答案。她又看了一眼陈啸之,只看到那青年近乎发疯的、赤红到濒死的目光。   -   ……   醉苏楼外,长街灯火通明, 大雨滂沱落于世间,漆黑而又铺天盖地。   门口的侍应生一身粗布短打,肩上还搭了条雪白毛巾,殷勤地将门帘一撩,让那女孩和老人搀扶着走进湿润温暖的雨夜。   “——小沈。”   天穹之下黑沉一片,周院士在其中和善唤道。   “诶?周老师。”   “……明天。”周院士声音苍老:“……明天,我给你空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然后老师又道:“下午一点,我等你,咱师徒俩在你出国前好好聊聊。”   沈昼叶乖乖应答:“好。”   然后沈昼叶道:“老师我送您?”   “……不用,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帮我叫个车吧。”周鸿钧老师笑了笑:“滴滴那个玩意我怎么都用不习惯,老是定位不准确,惹得司机天怒人怨的……学也学不会。”   然后周院士一笑,不无自嘲地说:“确实……人年纪大了之后,再怎么努力去学,也总会被时代的浪潮落在身后。”   沈昼叶笑了起来:“哪能这么说呢。咱们学院里比您更紧跟潮流的老头可不太好找。”   周院士带着笑意问:“是吗。”   沈昼叶点了点头,掏出手机给她的大导师叫车,这个点西二旗互联网公司下班潮颇为恐怖,附近滴滴调度不过来——而在等车时,老人垂着眼睛缄默不语。   然后,周老师生起皱纹的嘴唇一动:“……无论怎样,小沈。”   沈昼叶笑得眉眼弯弯,问:“嗯,老师,怎么了呀?”   “……对不起。”   沈昼叶:“……?”   周鸿钧院士在倾盆大雨中,沧桑地道:“怀昌将你交到我的手里,是让我教导你、指引你,关于其中的含义,我一直没有细想过。发生这些事,是我照顾不周。”   雨水冲刷大地,楼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喧嚣声。   “……对不起。”   那老人痛苦至极、近乎认罪地道。   -   …………   ……   沈昼叶是步行回去的。   原因无二,西二旗的互联网民工们九点下班,整个海淀区的出租车就像一口水缸,瞬间被996的毕业生们抽得一干二净,而沈昼叶又总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就算有车也不想上去。   好在今晚吃饭的地方,与她奶奶家的距离其实算不得太远,走几步路,再横跨母校校园即可。   暴雨冲刷着这座城市,像是要将一切苦痛洗刷殆尽。   沈昼叶撑着自己印着小黄鸭的雨伞,走在茫茫黑雨的本部校区之中。   ——她在这里度过了七年。   长夜里梧桐叶垂着,花骨朵顺水向东流淌,沈昼叶天蓝色的裙子被雨打得透湿,黏在腿上,沈昼叶走了两步觉得有点儿累,便将裙子撩了起来,稍微打了个结。   沈昼叶觉得眼眶发疼,忍不住一揉,揉出一手的泪水。   ——我到底在哭什么呢,沈昼叶茫然看着手背上的水珠。我是在哭我终于被人看到、终于被人追究的苦难么?还是在哭我终究无望的、持续了十年,甚至还将持续下去的爱情?   可能两者都有。   ——那眼泪里既有解脱,又有亘古沉默的伤痛。   她一路哭一路走,每走一步,原先灰败的沈昼叶就剥落一分,现出另一个年轻锐利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残骸掉进身后的水里,化为与地球一体的灰烬,可是她每走一步,就痛得像是在流血。   沈昼叶路过自己泡了数年的实验大楼。   实验大楼灯火通明,她师弟师妹的办公室亮着长明灯,又被梧桐掩映着,梧桐树叶漆黑,那些年轻人里爆发出一阵灵感迸出的欢呼,落进沈昼叶满是泪水的眼底。   我好起来了,他们也会的。沈昼叶泪眼朦胧地祝福他们。   他们也会的。   沈昼叶穿过雨风凛冽的未名湖,湖面在风雨中激荡,像是千百年来学者的咆哮。   她路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路过化为石头的蔡元培先生,路过乾隆诗碑,她路过历史和将来。   路灯微弱地落在地面。沈昼叶小高跟鞋湿透,连卷发都湿淋淋地披在脑后——她看上去极其狼狈,脚尖重重地落在盈满光又落着雨的水塘之中。   在花神庙的门洞前,沈昼叶与一个高个的年轻人同行。   那青年人最多不过大三,踩着双AJ1 Chicago,说话带着点儿江南口音,沈昼叶跟在他身后走,依稀听出他是那所沈昼叶第二备选的大学的数学系学生,是来参加丘成桐大学生数赛的。   青年语气相当闲散,隔过雨水,道:“……也还行吧,感觉不太难,和IMO差不多吧。”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想,丘赛还是比IMO难点儿的,做起来稍有吃力。   长夜辽阔,雨水茫茫,沈昼叶哭得鼻尖儿都酸了。   然后。沈昼叶听见那个青年说:   “……肖然,我快疯了。”   “我他妈每天都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年轻人路过临湖轩时声音发着颤。   “……我这样到底是要做什么?”年轻人问。   ……   你会好起来的。沈昼叶心里酸软地祝福这个陌生人。   这是上天给敏锐者降下的奖赏与诅咒,是他亲手赐予的、来自伊甸园的善恶之果,是智慧和聪敏,是无所不能。然而如果那个被启蒙者找不到人生的风向,善恶果就会成为如骨附蛆的噩梦。   ——可是你会好起来的。沈昼叶走在雨里,泪眼朦胧地祝福走在她身前的、素不相识的青年。   沈昼叶真的觉得太痛了——像是连人生的一部分都被剥离了出去。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重生。那些老旧的羽毛剥离去,不死之鸟在火中涅槃,血肉鸟羽一层层地落在地上,化为身后沈昼叶走过的路。   可是,真的太痛了。   ——‘陈啸之。’   沈昼叶穿着那件‘适合穿了去见最爱的人’的裙子走在雨里,捂着胸口,几乎是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样貌。   -   ……   沈奶奶家,离PKU不远。   沈昼叶在黑夜中穿过校园又走了几步,便在漫天飘落的雨水中,走回了奶奶家所住的小胡同。   ……   宜春胡同几乎都快搬空了,完全不复小时候的热闹,有也都是怀旧、不愿动迁的老年人。   沈昼叶穿过胡同口时老杨树在雨中招展,她路过儿时玩伴的家门,看见他家门红漆剥落,火红对子褪成了浅紫色,破破烂烂地挂在雨夜里。   ……去哪了呢。   沈昼叶微一叹息,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推开了奶奶留着的小门。   院里月季凋败,满地零落成泥的花与枝。   沈奶奶年高困乏,早就睡了,只给沈昼叶留了小门。她草草地接了点水将脸洗了,又用洗面奶卸了妆,回了自己的厢房。   厢房里有一股湿润而怀念的味道,老黑书桌上一盏绿台灯,沈昼叶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泪水,又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摆在书桌上的、烫金的通信本。   沈昼叶:“……”   她拧开台灯,钨丝灯泡一跳,终于亮了起来。   沈昼叶从头读起那些通信。那些从十年前寄来的、她寄去十年前的——所有的信都整齐而鼓胀地挤在书页之中,有种岁月特有的残酷与柔软。   她读到自己安慰小昼叶,让她和自己一样走出丧父之痛,让她适应环境,让她融入新的集体,找到新的朋友——又读到小昼叶参加人生第一次竞赛,和陈啸之相遇,在医院被陈啸之抓住手,读到后来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沈昼叶读到自己的劝诫,又读到年少的反抗。   ‘我对你很失望。’   ——那你现在还对我失望吗?   沈昼叶用力揉了揉眼睛,她觉得世界又温柔又疼痛,往后翻,在最后一页,她看见自己许多天前,夹进去的一页本子纸。   「我现在很好。」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一切都发生了,可那一张小小的本子纸,再也没有被传送过去。   这场通信背后是什么?是结束了么?   沈昼叶闭上眼睛,泪水不再涌出,她无意识地捂住胸口,在昏暗的灯光中问——十五岁的昼叶,你还好么?   ‘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我,过得好么?’   二十五岁的无从得知。   本子缄默如石,平静得像银魂片头的乌尤尼盐沼。可是当沈昼叶将手放上去时,本子深处传来一股脉搏般的暖意。   沈昼叶泪水吧嗒一声,滴落上去。   “我好疼。”   女孩子在空荡荡的厢房里、痛楚地喃喃自语:“……我好疼啊。”   窗外大雨倾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沈昼叶抽噎着坐在老桌子前,原先漂亮的裙子往下滴着水,狼狈至极——天然卷遇水更卷,蓬蓬乱乱,犹如受了伤的孩子。   她坐了许久,时针过了十二点,凌晨大雨更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而来。   “……”   沈昼叶一眨眼睛。   长夜漫漫,灯火一盏,那本子与她相对着。   沈昼叶:“……唉。”   她长长地、近乎崩溃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上床睡觉。   正是那一瞬间——   沈昼叶的手机嗡地响起。   沈昼叶眼眶里还带着泪水,呆了一下,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个北京010区号打头的座机——在深夜两点的时间,给她打来了电话。   沈昼叶:“……”   这是干嘛,怎么这么晚了还带打电话扰民的?   但是反正没睡……沈昼叶纳闷地按了接通,“喂?”   “……”那头是个颇为烦躁困倦的烟嗓大叔:“喂,是沈昼叶小姐吗?”   沈昼叶揉揉哭红的眼睛:“是我本人。请问您是?”   “……”   “啊,这样啊。”那大叔一顿。   响雷在天空炸响,大叔又停顿了下,负责地道:“虽然很晚了,天儿也鬼,但还是麻烦您过来一趟。”   “……”   “成府路这边儿,那个派出所。”   沈昼叶一呆:“啊……?”   大叔简短地道:“——麻烦尽快。” 第106章 阿十。   -   有些派出所打电话给别人, 并不爱告诉你你犯了啥事儿,像是威慑一般。这次这个成府路上的也是。   那大叔通知完了后,沈昼叶连追问的机会都没有, 电话嘟一声挂了。   沈昼叶:“……”   这还是继沈昼叶护照到期、补办护照以来, 第一次去派出所。   ——还是大半夜的。   雨夜寒凉, 又是凌晨。   沈昼叶试着打了打车,发现根本打不到,路上车稀少得不像话,出租车更少,又加上空姐案和乐清滴滴事件过去不久, 她也不敢在这深夜里叫快车, 因此只得冒着雨跑了过去。   她跑得气喘吁吁, 下午见陈啸之时干干净净的天空蓝连衣裙溅满了泥点儿, 穿着它的人在万千雨水中,穿过杨树与重重梧桐。   所以到底让我去做什么?   沈昼叶毫无头绪, 可是却知道这种传唤, 还是挺重要的。   但是为什么让我去?我最近违法乱纪了吗?   沈昼叶特别纳闷儿。   -   沈昼叶跑来的一路脑洞大开,几乎认定自己要被抓起来了,可能去了就会被扭送拘留——不过看守所和派出所是一体的吗?   沈昼叶又发起了呆。   老实说,沈昼叶甚至搞不清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区别。   沈小师姐为数不多的和警察叔叔打交道的机会,仅限于本科时在教学楼捉住了一个变态,然后报了警, 那警察叔叔把变态铐走了。铐走变态时沈小师姐遥遥地看了一眼,实在不理解这群变态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那尺寸,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变态到底为什么会想露出来?   ……替他羞耻。   沈昼叶:“……”   沈昼叶走在雨里有点好奇地想,男人都那样么, 怎么和那些小黄文里说得完全不一样……   她跑到东升派出所时路灯昏黄,天漆黑一片,凌晨两点的街道干干净净。   那条路其实还挺破的,完全不像首都繁华地段该有的模样,鲍师傅对面儿的宾馆墙掉了一半,看上去像上世纪的招待所。   暴雨滂沱,路边电线杆搭着数辆黄单车,派出所灯火通明。   沈昼叶浑身湿透,撑着那把没什么卵用的小黄鸭伞,绕开了锈水满地的黑铁栅栏。   黑夜漫漫,女孩子头发都被雨汽渍透了。   沈昼叶推开溅满水珠的玻璃门,探头进去,呆呆地小声道:“……您……您好?”   端着咖啡的女警估计是头一次见这么学生气的、好像推开老师办公室一样的姑娘家,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温和地与她问好:“你好,怎么了?”   “……刚刚打我电话来着,一个姓臧的警官,让我过来一趟。”沈昼叶掏出手机给那个姐姐看:“——哦对,我叫沈昼叶。”   女警:“……”   沈昼叶头上迷茫地飘出个问号。   下一秒,那个女警察扑哧笑出了声。   “那个小姑娘过来了,”那女警察边笑边遥遥喊道:“老臧,你过来招呼下!”   -   “淋着雨过来的啊?”   姓臧的那警察年纪不小了,见到沈昼叶的第一句话,就这么问道。   外面暴雨倾盆,窗户上装着铁栏,沈昼叶诚实地说:“没有,撑着伞跑过来的。”   “……”   那警察同志手里的烟蒂一磕,烟灰抖落,以眼皮扫了她一眼:“学生?”   沈昼叶点了点头,好奇地问:“很明显吗?”   臧警官:“那不然?”   沈昼叶:“唔。”   大叔端着杯现磨的咖啡,身上一股浓得散不开的烟味儿,显是在抽烟提神,眼皮都困得抬不起来,对沈昼叶道:“你们这些学生个顶个的都这样,我们见的人多,你们这群小孩儿一进来就明白,学生们不经事儿,太干净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小姑娘你太典型了。你看上去是个傻的。”   沈昼叶:“……”   “可、可能吧。”沈昼叶怯怯地道:“我不太会处理我自己的事情,也不会看别人眼色,怎么学都学不会,挺吃亏的。”   那警察和善地笑了起来,道:“嗯,行吧——那小姑娘,你觉得我们今天叫你来,是要做什么?”   沈昼叶有点儿呆地摇摇头:“……不知道。”   她哭了一整晚,将将止住,此时眼底仍带着水光,沈昼叶天然的有些不谙世事,又有种生活赋予的娇气,简直是个令人无法招架的好相貌。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问:“……你……”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你,”   窗外带雨的风将窗户吹得咕咚作响,臧警官终于施施然地问她:   “——和陈啸之是什么关系?”   -   ……   陈啸之头痛得厉害。   他酒量不差,上头很慢,但是喝下去的酒终究是酒。额角破皮之处泛着青,血半凝不凝,警察给了他一包纸巾让他擦擦头上的血。他坐在拘留的隔间里,醉醺醺地仰头,看向天花板上昏白的灯。   “打架斗殴进来的,”一个女警道:“……有一段时间了吧……”   陈啸之坐在长凳上仰着头,满脸的血并没有擦干净,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哪里晓得。”   ……   夜里一点多,陈啸之醉眼朦胧,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他的指骨都破了皮,真皮层青红地袒露在湿润空气之中。   那年轻人坐在那里,犹如雕像,眼睛赤红,却没有半滴眼泪。   他旁边被拘留的酒驾人纳闷地问:“兄弟,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   “前女友。”   陈啸之声音嘶哑得可怕,一身酒气,昂贵的衬衫袖口都是泛黑的血,衣服皱得不行。   他说完就不再作声,显是已经醉得说不出话了。   “你得找人来接。”酒驾男提醒道:“兄弟,你得提供个家人联系方式给他们,先保释出去,要不你得在这睡一夜……”   旁边的光头开口:“这你不用操心,他说完了才倒下的。”   酒驾男:“……?”   “他有人来办保释。”光头解释道:“你别看模样文质彬彬的,这哥们可他妈狠。我第一次见打架互殴,拘留的时候只来了一个人的——另一个跟他互殴的被他砸到医院了。”   “就跟他妈的,”光头摇了摇头:“——要杀人似的。”   ……   -   距离那之后约两个小时,成府路,警察局拘留所外,办公区。   灯光昏沉黯淡。   沈昼叶难以置信:“打……打架斗殴?”   臧警官将烟头按灭,揉了下熬夜而通红的眼:“啊。”   此处表肯定。   “……”   沈小师姐立时急了:“警官,我认识陈啸之十年,从来没见过他打人,他打了谁?会给档案留记录吗,整件事是怎么怎么回事?警官您……”   臧警官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问:“这么急?你不是他前女友吗?”   沈昼叶声音都在发抖:“警官,这个会给他留污点么?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么?陈啸之是个很——很有前途的科学家,现在还在准备回国……”   “这个不好说。”臧警官道:“小姑娘,先把保释办了吧。”   -   夜里三点多。   沈昼叶交完保释金,办完手续,不住对协助的两个警察道谢,然后跟着女警走进拘留所,看到了陈啸之。   他挤在一群酒驾的、在外斗殴的、盗窃的人中间,出门时笔挺的、成熟的西装揉得都是皱和血,高定衬衫上满是乌黑的血点儿,闭着眼睛靠在墙上。   醉得如一滩烂泥,人事不省。   沈昼叶:“……”   昏暗的灯光里,陈啸之仰着头,高挺笔直的鼻梁犹如神的杰作——只是嘴角破了皮。   沈昼叶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疼得眼圈泛红。   他不该是这样的,沈昼叶心如刀割地想,陈啸之从小时候就——就不是这样的,他不该在这里。   “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呀。”那女警对她友好地说:“和他分手做什么呢?”   “还有,问他要找谁来接,他只说你。”   沈昼叶眼眶都红了。   “……只说你。”   女警温和地重复。   然后那女警道:“他真醉过头了,我怀疑我们他连叫了人是来保释他的都不知道,只会喊你的名字,还有另外两个字儿……我听不太清。总之你先带他回去吧,有事我们再联系他。”   沈昼叶眼眶泛着红:“可……”   “可是,”女警温和地说:“没什么可是的,总归都发生了。”   沈昼叶心疼得几乎都要碎了。   她不知道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更不知李磊为什么会进医院——陈啸之总是一贯地瞒着她,什么都不说,缄默得像一座山。   ——他只会说,沈昼叶,出去。   陈啸之什么都不会讲。这是他一贯的作风。陈啸之年少时瞒着沈昼叶自己将要出国的事——他总是什么都不讲,不说出自己的关心,不说出自己的喜爱,不说出自己所隐瞒的、却又在意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十年后的沈昼叶对他那时候所隐瞒的东西,仍然一无所知。   他连说过最甜蜜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你才是伊娃’。   可是他却总是,在那儿。   沈昼叶看到那男人身上干掉的血点点,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陈啸之,”   沈昼叶嗓音带着哭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乎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陈啸之,你醒醒,我带你回去。”   -   ……   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的,已经熟知世界的规则的陈教授坐在拘留所中,睁开布满血丝的眼。他的面颊上一道血痕,嘴角破得血肉模糊,看向自己的初恋。   那男人眼里满是泪,下一秒又将眼睫合上了。   ……犹如刚打完架的、闯了祸的学生。   -   在暴雨倾盆,雨水浓得化不开的深夜。   校园里,沈昼叶今晚第三次横穿校园,搀扶着醉得一塌糊涂还满身伤痕的陈啸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啸之一句话都没。   这男人一身酒气,比沈昼叶高了大半个头,将姑娘家压得东倒西歪,沈昼叶好几次想把他丢到地上然后拽着他的腿将他拖回奶奶家,但是一看他身上的伤又不太舍得,只得给陈啸之当人形拐棍。   陈啸之滚热的鼻息熨帖地喷在沈昼叶脖颈后,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小小的伞上。   “陈啸之……”沈昼叶力气小,都快哭了:“……你撑下伞,别什么都交给我,你一个人够沉的了。”   一米八八、快八十公斤的醉鬼压在沈昼叶身上,神志不清地说:“疼。”   沈昼叶带着哭腔,一手艰难地撑着伞:“撑伞为什么会疼……姓陈的老狗东西,你怎么这么重,要不是我打不到车……”   陈啸之在她脖颈处依赖地蹭了蹭。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醉鬼模模糊糊地问。   沈昼叶生怕将陈啸之淋得感冒,将伞向陈啸之的方向倾斜,自己则暴露在了雨里。   她原先穿的天蓝裙子已经难辨颜色,泥水溅满了裙摆。   沈昼叶被压得气都喘不匀:“……叫什么?”   一百六十多斤的醉鬼神志不清地道:“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   沈昼叶:“……???”   “——胖娃娃。”   陈啸之还他妈极其烦人地重复了一遍。   “……”   如此的深夜,校园里空无一人,唯有路灯映亮的万千雨丝。半身湿透的沈昼叶端详了下陈啸之的脸,觉得挺精彩的,他正好还喝醉了,虱子多了不愁再添一拳他也不知道,而沈昼叶刚握紧了拳头——   陈啸之的修长的手指,就牢牢握住了沈昼叶湿透的半边儿肩膀。   “别淋雨。”陈啸之目光浑浊,对自己的人形拐棍说:“我不怕淋,伞自己撑着。”   沈昼叶:“……”   然后打死不撑伞、不给沈昼叶分担半点儿的陈啸之坚定地将自己身上罩着的雨伞,推了回去。   校园里万物静谧,沈昼叶累得浑身发烫,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护比她高大得多的陈啸之,然而紧接着,热泪自眼眶滚了出来。   ……拘留。   沈昼叶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看着面前茫茫大雨,曈暗前路。   -   ……   不知过了多久。   “……阿十。”那青年人在大雨中低声道。   沈昼叶只当是陈啸之的醉话,眨了下眼睛,将泪水憋回眼眶。   她还在害怕陈啸之会不会受影响,担心如果李磊坚持起诉——沈昼叶只觉得胸腔里闷痛难当,她自己清晰地知道陈啸之是个怎样有才华的、有创造力的人,她不承认陈啸之天分高于自己,却知道——   “阿十。”   陈啸之又模糊道。   沈昼叶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叫了第二遍,甚至都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只当是醉话。   接着,她肩上的醉鬼近乎呕出心头血一般,在漫漫长夜之中,嘶哑而痛苦地唤道。   “……阿十。”   沈昼叶一愣,看向靠在她肩上的青年,望见长夜尽头他眼中浑浊痛苦的血丝——那样的陈啸之几近绝望地看着沈昼叶,破裂的嘴角苍白地牵起。   “阿十。”   他说。 第107章 阿十不是你小时候养的猪……   -   「——阿十。」   长夜雨声淅淅沥沥, 大雨洋洋洒洒,沈昼叶听到那两个字,先是一愣。   其实沈昼叶的记性不能算多好, 尤其和陈啸之相比的话, 她会忘记许多东西——可是鬼使神差地, 这两个音节沈昼叶没能忘掉。   她还记得‘阿十’这两个字,就像某种冥冥的注定,又像是镌刻在岁月褶皱中的记忆。   陈啸之的眼神太苦痛了,沈昼叶甚至觉得他会垮在自己的面前,令她生出一丝不忍。   沈昼叶:“……”   沈昼叶在伞下好奇地问:“你今晚到底喝了多少?”   陈啸之举起两根手指头——过了会儿, 又举起了第三根。   “……?”沈昼叶吓死了, 难以置信地问:“两斤?三斤?”   陈啸之嗤地一笑, 然后又依恋地在沈昼叶脖颈处一蹭, 手指收起,嗓音嘶哑地开口:“……不管。反正我想不起来了, 阿十。”   沈昼叶柔软地道:“别喝这么多呀。”   陈啸之面颊又红又烫, 在沈昼叶耳畔微微一蹭,低声道:   “……我控制不住。”   沈昼叶搀扶着他,感觉本来不高的个子都被压扁了。陈啸之滚热的鼻息穿过微冷的空气,在乌黑漫长的夜的尽头,落在了她的耳廓处。   那动作,由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做来明明一点情色的意味都无——却莫名地令沈昼叶面红耳赤。   陈啸之附在沈昼叶的耳边, 朦胧地问:“阿十,我们去哪?”   沈昼叶不开心地心想你叫谁阿十呢,我有名字的——但是不能和醉鬼计较,答道:“我带你回我奶奶家,先对付一晚上。”   陈啸之笑了起来, 答道:“好。“   -   ……   深夜,暴雨冲刷世间,万物在雨中缄默不言。   沈昼叶一天走路走得太多,此时还要背着陈啸之,累得几乎都走不动了,她只是小心地扶着陈啸之,胳膊累到近乎麻木。   她害怕陈啸之摔了跤,因此紧紧抱着他的胸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醉鬼在暴雨声中,模糊道:“你……奶奶家真远。”   沈昼叶小声安慰他:“打不到车,只能从校园里面走过去,你忍忍哦……”   陈啸之贴在沈昼叶的面颊旁边,温温热热地蹭了蹭,沙哑地说:   “……好。”   他的气息滚烫,雨水无穷尽地落于伞面上。   沈昼叶莫名地想起多年前,陈啸之冲上来救她的那一天——那群混混卡着沈昼叶的脖子,划开她的书包,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泡了水,陈啸之看到白刃还是冲了上来。而隔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沈昼叶却总记得那一串落在水里的千纸鹤,和纸上洇开的、属于陈啸之的、如牡丹花一样的血迹。   “……阿十。”陈啸之模糊地低喃道,眼眶赤红,颧骨青了一片。   沈昼叶眼眶发酸。   那青年咳嗽了两声,道:“……我没事。”   寒雨连江,道路黑蒙蒙的一片。   沈昼叶努力扶着连路都走不稳的陈啸之走过乌黑悠长的路——她想起多年前,她扶着校服被血洇透的少年,一边哭一边扶着他去医院。路上陈啸之靠着她,哑着嗓子说‘我没事’。   “陈啸之。”   沈昼叶鼻尖儿都酸了,声音哑得可怕,问:“……你说实话。”   陈啸之嗯了一声,抬头看向沈昼叶。   沈昼叶:“……我们十五岁的时候——就是你在医院住院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探你的病,你又等不到我,才一直迟迟不肯出院的?”   “……”   过了许久,醉酒的男人极其轻微的嗯了一声。   沈昼叶一眨眼,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了下去:“……幼稚。”   一阵温柔的风吹了过去,吹动沈昼叶的裙角。   “你打李磊做什么?”女孩子鼻尖儿泛着酸:“……他万一要……”   陈啸之闭着眼睛:“没有万一,你不、不用操心这么多……想揍就揍了。”   沈昼叶心疼得不行,眼泪不住地往外滚:“……可……”   “……我不疼。”   醉鬼说话时垂着头,忍着痛嘶。   沈昼叶却听了出来他的苦痛。她心里疼他,却又无法帮他,小金豆儿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用力扶着陈啸之,带他走出校门。   这个门她走过无数次,老旧而偏僻,杨树参天。   “你以前总凶我。”   沈昼叶穿过树下时,带着哭腔控诉道:“……又嫌我到处乱跑,又嫌我做事不合你心意,一会儿又要让我滚,让我换指导教师。”   醉酒的人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回答。   沈昼叶也不觉得自己能要出解释,她扶着陈啸之向前走去。他们身后水洼倒映着北平的柳与雨夜,泥墙斑驳剥落。   “还有多久?”醉酒人哑着嗓子问:“……我挺累的。”   沈昼叶答道:“快了。”   陈啸之点了点头,疲惫地靠在沈昼叶身上,闭目不言。那胡同口的老杨树隔着老远清晰可见,路上满是被雨水泡透的石子儿、   大雨倾盆,伞都被打透了。   陈啸之闭着眼睛,痛苦而模糊地道:“……阿十,很多事,和你所见到的,其实不一样。”   “……,”沈昼叶眨了下眼睛,酸楚的眼泪又滚了下去:“可是我只见到了我所见到的呀。”   她前男友说:“……是。”   “…………”   静默在他们中间流淌,沈昼叶又忍不住道:“还有,你一路都叫错人了。”   陈啸之:“?”   “我不是阿十啊。”   沈小师姐憋闷地问:“阿十不是你小时候养的猪吗?”   “……”   醉酒的男人闻言,嗤地笑了出来。   沈昼叶一听陈啸之居然还敢笑,火速立刻马上……翻了一个醋坛子,咄咄逼人地问:“还是你哪一任女朋友被你起名叫阿十了?我大半夜去派出所捞你,回来一路上没叫对过我的名字,陈啸之你今日必摔跤……”   “……我没叫错。”陈啸之开口打断了她。   沈昼叶一呆:“……?”   在落雨的长夜中,垂着头的陈啸之醉意朦胧,对沈昼叶道:   “阿十,就是你啊……”   -   夜深人静,秋雨绵绵,沈昼叶扶着陈啸之,呆呆地看向将头靠在她脖颈处的男人。   “沈昼叶,你他妈……”陈啸之慢吞吞地停顿了一下:“……就是个弱智。”   沈昼叶闻见陈啸之身上浓厚的酒气,看见他袖口的血点,昏暗老路灯映着漆黑如墨的树叶,又映照着他指骨上破开的皮。   下一秒,一个声音在深夜里响起。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嗯?”   那个伤痕累累的醉鬼模糊、酸怅而绝望地对沈昼叶说。   “——我的阿十。” 第108章 我……没有哪怕一分一秒……   -   “我的阿十。”   陈啸之说。   沈昼叶听到的时候都呆住了。   陈啸之依靠在她肩上, 眼底泛着血丝,怀着七分酸楚和三分绝望。沈昼叶愣愣地问:“……我、我是阿十?”   陈啸之大概是无力解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再说话。   沈昼叶觉得应该等他醒来后好好问问, 但是当务之急是别淋雨——她拖着陈啸之回了奶奶家, 雨声贯穿天地,间或夹杂着沉闷雷声。   沈奶奶全程熟睡,房门关着,屋檐下中弥漫着清冽水汽。餐桌上瓷瓶里插着数日前从别处折来的荼蘼,叶脉上闪着金黄的光。   沈昼叶:“……”   沈家小独苗儿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 终于将陈啸之扛进了自己睡的厢房里, 拧亮了老台灯, 然后打了水来给他洗。   花棱窗外大雨滂沱, 一盏如星灯火。写废的诗稿被雨淋穿。   “你不该喝这么多。”房间的小主人哭笑不得地拿着沾了热水的毛巾道:“太不像话了。”   陈啸之坐在她小时候睡的床上摇了摇头,模糊地道:“……阿十。”   沈家孙女顺从地回答他:“好好好, 阿十。”   然后小主人将陈啸之稍微拉起来了些, 给他处理伤口。   沈昼叶其实手有点儿笨,笨拙地拿着热毛巾擦拭陈啸之额角破的地方,那伤口狰狞地袒露着血肉,她看得又心疼又难过,动作极其轻柔,甚至都不敢给他擦。   她擦了陈啸之的额角, 又去擦拭他的指节——于是看见他指节上磨出的老茧,干涸的血迹,粘在他的衬衫袖子上,湿漉漉的。   沈昼叶心疼他,一时眼泪又要掉出来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尖儿, 让自己别哭,可是眼睛却不得不看着老台灯钨丝灯泡,在床上团着的毛巾被,还有昏昏沉沉地靠在其中的人。   ……前男友。   沈昼叶眼泪终于又一次滚了出来。   面前这个男人令沈昼叶感到前所未有的复杂与酸楚。过去的她曾与面前的人毫无保留、肆意张扬地谈起理想和未来,曾与他谈起自己最澎湃的野心,告诉她孤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   陈啸之是缠进她人生血肉的藤蔓本身。   和他分手了——光是分手这件事就令沈昼叶相当疼痛,她哭着用棉签蘸着碘伏给他擦着他的伤口,陈啸之疲惫得闭着眼睛,女孩子心疼得发抖,将自己的枕头拽过来,给他枕着。   “……阿十。”   他不甚清明地唤道。   沈昼叶哽咽着,安慰他一般,应了一声。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闭着眼冒出一句:“……我说了……真的是你。”   沈昼叶撑在他身上,一边哭一边检查他头皮里有没有破皮的地方,魏莱送给她的那条裙子脏得看不出本色,沈昼叶却仍穿着,女孩一头蓬乱的头发披在脑后——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凌乱又明亮,犹如稚嫩星辰。   “……小美国人。”   陈啸之开口,沈昼叶一呆,热毛巾按在他的眉角,不再移动。   陈啸之将胳膊搭在自己眼上,在温暖的光中,声音近乎痛楚地道:“……讨厌鬼,文盲,小卷毛鸡,白痴,阿屎……”   “阿十。”躺在床上的陈啸之醉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地道:“……每个都是你。”   “……”   “每一个,都是你。”   “……是我欺负过你,”陈啸之声音破碎:“是我和你拽着头发打架,是我后来让你抱着哭,你跟我说你在北京想家,想爸爸妈妈,又说自己想出远门,你半夜敲我门我就让你进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带你坐三个小时公交,冒险似的出远门,”醉酒的陈啸之痛楚地道:“去天文台,因为你想摸摸天文望远镜,你说你还没摸过。”   沈昼叶无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回来被揍了一顿。”陈啸之嗓音带着丝嘶哑的自嘲。   天文馆冰凉的地板。目镜后绚烂夺目的宇宙。值班研究生收音机里的邓丽君。孩子们握在一起的、因糖汁而发粘的小手。   “……是我,有十块钱就给你喂十块钱的东西,”   醉了酒的陈教授前所未有的健谈,在沉闷的雷声中道:“是我在你走的那天哭着在后头追出租车……”   ……   ——沈昼叶终于想起,那个在出租车后,哭着跑着,想追上来的小男孩。   小昼叶在车里呜呜哭,泪水一颗颗被抹到晒黑的小手上,她哭着探出头去看自己的好朋友,看见他在地上摔了一跤。   ……   “是我躺在屋顶说……”醉酒男人的声音带上哽咽的意味:“……要和你做一辈子朋友。”   ——深夜,瓦片间隙鲜嫩的草枝,上世纪末漫天温柔绚烂的星云……回忆深处,柔软草叶再次拂过沈昼叶的面颊,像是从落灰的记忆里挣脱出的凤尾蝶。   一切都从额叶深处复苏,鲜活起来。   沈昼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的眼眶红得可怕,心底却酸软,像是能够渗出她心头的血。   陈啸之发着抖,眼眶亦是血红,抬头望向头顶老旧的天花板。   “……沈昼叶,”   那醉酒的故人早已成年,下巴上刺出少许胡茬,面容俊朗。他仰躺在床上,模糊地动了下唇角,道:   “我……没有哪怕一分一秒,忘过你。”   ……   金黄的光。全英文的百科全书。   房间的小主人坐在小凳子上对旁边的小男孩讲故事,讲Infinity与Time,讲万物起源,讲Theory of Everything,接着讲故事的小昼叶一把拉起小啸之朝外跑。两个孩子跑出了房子,外面星空灿烂,孩子们冲上老公交车站来的第一辆公交车,惊奇地抚摸他们人生所见到的、头一架大型天文望远镜。   收音机里的邓丽君。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小昼叶笑着对小啸之说我们要做永远的好朋友,于是他们娇小玲珑的指头柔柔勾了起来。小昼叶说她要得诺布尔奖,笑眯眯地用卷毛蹭小啸之的手心,说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占星者——Stargazer。   小啸之目光落在这房间的小主人身上,心里有什么在发芽成长,犹如看到了太阳。   于是一切发生,如此自然。   他记满了稚嫩笔记的英文百科全书。百科全书后的‘我希望阿十回来’。根植在心头的喜爱与执念。坚定不移的脚步。   我要出国,他对那些人说,我要去见更多的东西。   最终他能与沈昼叶匹敌的,压倒般恐怖的成绩与履历。   ……   长夜落雨不休,天际滚过一道亘古的闷雷。   温暖的台灯下,沈昼叶一手拼命地擦着眼泪,鼻尖哭得通红,抖着手给那个喝醉了打架斗殴的混蛋贴创可贴,边贴边道:   “……你、你骗人,你怎么会是他?”   陈啸之长吁一口气,面颊仍泛着红,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   沈昼叶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你才不是呢,你不配,他、他比你对我好多了,他说他要和我做一辈子好朋友……”   陈啸之闭上眼,疲惫地纠正:“——那不是说,是承诺。”   沈昼叶泪眼婆娑,抽抽噎噎:“你、你家住我家斜对门?”   陈啸之:“……以前住过。”   “你……”沈昼叶又气又难过,“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陈啸之模糊道:“这重要吗?”   “你又认不出我,谁会主动说这个啊……”   陈啸之别开眼自嘲:“你估计还会觉得我变态呢,我自己一想,都觉得自己恶心。”   沈昼叶一听,眼前当即一黑:“呜……”   “才不会,”沈昼叶哭得喘不过气:“我不会啊。”   陈啸之:“……”   他绝望地叹了口气,不去谈那过去的岁月。   盛满热水的塑料盆压上夏凉被,闷雷滚过天穹。姑娘跪坐在小床上,发着抖又较真道:“你怎么会是他呢,你从……你脾气这么坏,从我进课题组以、以来……就一直凶我,一点也不像……”   沈昼叶擦着眼泪,酸软地道:“……你一、一点也不像他。”   “还有,他还比你黑多了。”   -   陈啸之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眼睛红且湿润地看向沈昼叶:“——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理由?”   沈昼叶一边儿哭一边儿嘴硬:“可是难道不是吗?”   她说着,以湿润毛巾擦拭陈啸之破了皮的唇角,他唇角青黑,皮肤裂开,新冒出的胡茬扎着沈昼叶的皮肤。   那成年男人眼里泛着血丝,哑着嗓子道:“……年纪小,爱玩,晒黑的。”   沈昼叶眼泪滚出来,哽咽着说:   “你、你既然什么都记得,把……把我看得这么重要……”   沈昼叶说到一半时眼眶里蕴满雨天一样的眼泪,语气酸软到无法呼吸的程度,停顿了下,看向陈啸之,似乎是在等他说‘不是’,说‘你太高估自己了’。   而陈啸之就这么平和地望向她,却从始至终没有反驳。   沈昼叶痛哭着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坏呢?”   “我因为你哭过很多次,”沈昼叶哭到浑身发抖,跪坐在陈啸之面前:“真的很多次……你怎么能对我那么坏,又将我拽得那么紧呢?”   陈啸之与她对视,灯火朦胧,雨声滂沱。   “你如果没有那样提溜我,”沈昼叶哭着道:“我也许还不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误会。你对我好一点,我就总想着我们以前的时候,那样的话你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你为什么,”女孩子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哭出来,问面前的青年:“会将我拽得那么紧呢?直……直接将我放开,在一边看着,旁观我或来追我,而不是以导师的身份攻击我……这样不好么?”   陈啸之:“……”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连台灯都啪地跳了一下。沈昼叶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她狼狈地用手背去擦。   “……因为我承诺过。”   陈啸之开口时嗓音粗粝。   沈昼叶哭出了声音,破碎着,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陈啸之说话时眼眸发抖,恸楚地看进沈昼叶的眉眼,道:   “……因为我小时候就承诺过。”   “我承诺过,”陈啸之声音也发起了抖:“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那是他最初的承诺。   “而朋友,”   “朋友是要……”他声音难过又崩溃,说都说不下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狼狈的男人?陈啸之想——可是口唇却不受他的限制。   “……朋友,是总要想着对方好的。”   他模糊地道。   “你知道朋友是什么吗?”陈啸之看向她。   那姑娘坐在她儿时的床角,哭得稀里哗啦,抽噎着摇了摇头。   陈啸之静默了许久。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说:   “……朋友,就是在你最低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你的时候……”   “还死死抓住你,相信你可以的人。”   醉酒的陈啸之道:“……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那个锐利到无法阻挡的、我甚至望尘莫及的女孩。”   “我小时候信你……”他低声说:“我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依然相信。”   “——我相信你可以。”   “坚信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   ——朋友,相信,可以。   他的苛责。他的恨铁不成钢。他所说的,所做的。张臻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导师——他想把你带出来。   沈昼叶痛哭流涕。   她听见春天万物蓬发,听见那年早春枝头的花苞绽放。   她感受到陈啸之破皮的手松松地握住她的手掌。两个人的手已经不复儿时的娇小玲珑,陈啸之的手明显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女孩子的手掌则出落得柔软而白皙,犹如沉浸湖中的如雪杨花。   ……二十年。   他的逼迫。他痛苦的眼神。   小竹马脱下满是血点儿的衬衫,露出修长悍然的一身肌肉,光下映出胸口小腹四道泛白的刀疤。   沈昼叶心疼得大哭,几乎是个肝肠寸断的模样。   “别哭了,”长大成人的小竹马,将哭成小袜子的青梅纤细的手指缠在自己的指间,对她说:“……别哭了,你再哭我都受不了了。”   沈昼叶却仍然止不住泪水:“呜、呜呜……”   陈啸之将额头在沈昼叶的手心依恋地蹭了蹭,又睁开眼看着她,道:“困了,睡觉吧。”   他身上仍有很淡的酒味儿。   沈昼叶想起许久前,她在从旧金山回加州的路上,那公交车上的吉卜赛人。   「他们都不曾离你远去。」那阿姨温柔地说。   ……不曾离我而去。   长夜尽头,落雨不休。   温暖的室内,沈昼叶蜷缩进陈啸之怀中,将眼泪全部蹭在他脖颈处。陈啸之身上仍都是酒味儿,有点呛人,呼吸平稳,像是已经昏睡了过去,胳膊却牢牢地环着沈昼叶。这一切都让人怀疑他刚刚是不是仍醉着酒——应该醉着吧,沈昼叶无意识地想,否则他怎么会说这么多心里话呢?   可是——可是,沈昼叶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滚。   ……原来是这样。   这样的话,我总归能接受一部分了。   沈昼叶疲惫又难过,心中却开着一朵花,柔软地窝进他的怀里。   她真的累垮了,因此没换衣服,天空蓝色裙子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上。可是尽管如此,心里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妥帖。   犹如万物将开的春天。   -   ……   沈昼叶模模糊糊,因为睡姿原因,睡得并不好。   那是一张单人床,她爸小时候睡的那种,床又硬又小,陈啸之一米八八的个子——他自己都伸展不开,沈昼叶被他抱在怀里,感觉特别憋屈,好几次都被闷得差点儿醒了过来。   “……远……”沈昼叶嫌弃地说:“远点儿……”   然后半梦半醒的沈昼叶一巴掌按在陈啸之头上,十分暴力地将他推开了。   陈啸之:“……”   清晨雨停,外面喜鹊啁啾鸣叫。   被按住头推开的陈啸之恼了,凭借体重优势,十分悍然地将沈昼叶朝内侧一顶,自己一个人占了单人床的三分之二——沈昼叶被他挤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艰难地抬起小腿,试图喘个气儿。   陈啸之脾气更加恶劣,直接给她按了回去。   沈昼叶伸胳膊胳膊被按,想伸腿腿被压制,陈啸之将她摁得死死的,完全是个恶霸。   “……呜……”   沈昼叶反抗不能,难过地抽抽。   陈啸之终于安静了。   沈昼叶朦朦胧胧地看到清晨天空放晴,金黄的阳光透过棱窗洒进来,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她困得要命,眼睛睁不开,却也睡不好,哪怕是陈啸之抱着她都不行——姿势太难受了,无论怎样都留着点耳朵。   沈昼叶很努力地伸胳膊,想抱住陈啸之,然而下一秒陈啸之将她胳膊一抓,摁回原处。   仿佛她是个乱动的小学鸡。   “呜。”   半梦半醒的沈昼叶动弹不得,在睡梦中感到一丝绝望。   过了不知多久,被牢牢禁锢的沈昼叶感到抱着她的人抬起胳膊揉眼睛,大约是醒了——紧接着,下一秒这个怀抱猛然一僵。   陈啸之:“……”   沈昼叶模糊地感觉陈啸之应该是在看自己——他难以置信地抽了口气,伸手在沈昼叶脸上捏了捏。   “……”   捏我干嘛鸭,沈昼叶感到委屈,不让我动还要捏我,我是沙包吗?陈啸之你今天死了……   陈教授停顿三秒,沈昼叶模糊地看到他难以置信地揉着蓬乱的头发,晨光熹微,他看上去像遭了鬼。   你死了,沈昼叶半梦半醒地看看他,等我起来我就诅咒你,陈啸之你今日必摔跤……   然后他立刻将沈昼叶抱回了怀里,妥妥帖帖地装作无事发生,伸手在沈昼叶头上安抚地揉了揉。   “睡吧,”陈啸之抱着她,一边摸她小后脑勺,一边威胁她:“快睡。”   沈昼叶:“……”   沈昼叶一边想着陈啸之你今日必死,一边又被揉后脑勺儿揉得很舒服,光线在眼前晕开,陈啸之的怀抱温暖又坚实。   陈啸之低声道:“……快睡。”   然后他迷恋地用额头与沈昼叶磨蹭,将被子拉高了些,柔软的夏凉被摩挲着女孩子的肌理,窗外传来喜鹊叽叽喳喳的鸣叫。   沈昼叶神志逐渐飘远,她听见外间传来收音机声,沈奶奶起床做饭,收音机哧哧啦啦地播着三侠五义评书。   这个狗人的怀抱过于舒服,简直像是猫薄荷,沈昼叶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像只被摸顺了毛的猫,接着陈啸之将被子拉紧,将她牢牢地拥在胸口,姑娘家被他稳稳当当地安置在小小的空间里。   “…………”   窗外鸟鸣虫啼,花叶映于墙上。   沈昼叶睡得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陈啸之身上极淡的汗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儿,有种难言的性感露骨的意味。   “好乖。”陈啸之赤着上身,背朝小门面朝她,嗓音沙哑地蹭着她的额头:   “……抱个。”   ……   “叶叶……”   奶奶飘渺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都八点半了你怎么还在睡,”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你懒死算……”   会客厅里饭菜的香气涌入。   沈奶奶看着床铺:“……”   -   沈奶奶定了定神,终于瞅见自家小独苗苗白皙水嫩的小手指尖尖,从被子缝里露了出来。 第109章 沈昼叶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   清晨天气晴朗, 院中青翠藤枝坠着细白花朵。   沈昼叶顶着一头蓬乱的小卷毛,昨天晚上的衣服还没换,皱巴巴的, 坐在沙发上, 一脸的大难临头。   “就——”沈昼叶开口刚蹦出一个音节, 大脑就宕了机。她看了一眼陈啸之,陈啸之头发也乱糟糟的,草草套着衬衫,唇角还破着皮,茫然无措地看向她的方向。   沈奶奶揉着太阳穴, 一手拎着一支饭勺, 对小孙女说:“——解释。”   “……”   怎么看都解释不清楚啊!   沈昼叶脑袋都要炸了, 她至今还没消化过来昨晚的信息量——连她都消化不利索, 更不用提连半点前因后果都不知道的她奶奶了。   “就是,”沈昼叶艰难地道:“他昨晚喝醉了……我没办法, 先拖回咱们家来对付一晚上。”   沈奶奶没搭腔, 探究地看向面前的陌生青年。   陈啸之:“……”   沈奶奶道:“他是谁?”   沈昼叶知道她奶奶是在问这个被拖到家里来睡觉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陈啸之身份太多了。   前男友,现男友,儿时玩伴,初中班长,博士导师, 无论哪个都能介绍一壶。   沈昼叶纠结三秒,颤抖道:“……这个说来话长。”   沈奶奶眯起眼睛,似乎是准备将小孙女杀了下酒。   沈昼叶瑟瑟发抖:“首先他、他他……”   “……我是她老师。”陈啸之抢先道。   沈奶奶手里的饭勺一颠,杀气几乎都溢了出来:“还有呢?老师跟学生睡一张床?而且你这个导师看起来年纪怎么这么小,你九几年的?”   陈啸之:“九……九四……”   退休多年的沈教授饭勺更为凶悍地一颠:“还、有、呢?”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和陈啸之十年长八岁, 二十五年长了三岁,连陈啸之这种气场的人似乎都被压制得死死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在奶奶面前被训成小学鸡。   而且还狼狈成这样。   沈昼叶看看陈啸之,想起她小时候玩泥巴玩得一身泥点点,和那时的朋友——也就是小啸之,并排站墙角,在她奶奶面前挨训。   小啸之被训的时候,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没想到都二十年了,还是这样……   沈昼叶鼓起勇气看了她奶奶一眼,开口道:   “男……男朋友。”   金黄花叶在风中颤动,陈啸之猝然抬头看向她。   沈奶奶闲散地道:“这还差不多。”   沈昼叶耳根还泛着红。   “你得给我留个纸条啊,”沈奶奶收起饭勺:“今早做饭也只做了两个人的,还有你也得体谅一下老人家一推门进去看到床上多了个人有多惊悚,我差点吓到心脏病突发……”   沈昼叶眉眼一弯:“昨天晚上拖他回来太累了,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办。”沈奶奶对陈啸之道:“你来之前也不说一声,没你的饭吃,我给你下点面条吧。”   陈啸之声音都发着颤:“不,不用麻烦……”   “昨晚的乌梅烧肉还有点儿,拿来当浇头就是,”沈奶奶笑道:“小伙子,你出去也就是去吃食堂,不如搁这儿跟我们对付对付,怎么说也比食堂好吃。”   沈奶奶问:“龙须还是刀削面?”   说着走进了厨房。   陈啸之却答不出,直直地看着身旁的女孩。   金黄花枝落在地板砖上,这家的女孩子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是有银白山雀在其中栖息。这个小混蛋转过头看向陈啸之,温温暖暖地对他笑了笑。   “吃什么呀?”沈昼叶甜甜地问:“之之?”   陈啸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捏在手心,眼眶又一次泛红。   不分了?他想问,然而沈昼叶放在他手心的手指柔软细嫩,并不挣脱。这个女孩子就这么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在阳光中对他粲然一笑。   陈啸之那一瞬间感到春天尽数融化,流进他的眼底。   -   下一秒,沈昼叶笑眯眯地看着陈啸之,小爪子和陈啸之对握,对她奶奶,用一种极其柔软而甜蜜的语气说:   “他说他想吃屎。”   姑娘家柔柔软软的声音里却又透出难以名状的恶毒——仿佛陈啸之是一坨粑粑,沈昼叶忍了他八百年,如今终于不用忍了。   陈啸之:“……???”   沈奶奶斥道:“叶叶你别欺负人家!到底要吃什么面,不说的话我就随便煮了!”   “……”   沈昼叶小指头开始使劲儿掐陈啸之,一边掐一边恶意满满:“他说他要吃屎——!”   -   ……   自然不可能给他吃屎。   “我家就叶叶一个孙辈,她被我家惯坏了,你别听她瞎讲,”老太太温和道:“多吃点儿,我昨天晚上做的,乌梅和炖软的猪五花,味道还挺正,叶叶爱吃。只不过她昨晚不在家。”   在一边吃饭的沈昼叶眉眼弯弯,和善之气溢出,拿小勺子舀起黄而澄清的小米粥。   老太太又问陈啸之:“怎么称呼你?叶叶不太和我提感情的事。”   喝小米粥的沈昼叶恶毒地插嘴:“坨坨。”   陈啸之:“……”   老太太:“沈昼叶你再在饭桌上说脏字儿,就端着碗上街上吃饭去。”   沈昼叶极其不满,却又不说话,用调羹舀砂锅里白白胖胖的鱼丸子。   老太太示意陈啸之快吃,又问:“怎么称呼?”   陈啸之想了下,莞尔道:“奶奶,您叫我小陈就好。”   “小陈……”老太太笑了笑:“行,小陈,你快吃吧。晚上还过来吗?过来的话我正式弄点儿东西,咱吃一顿。”   陈啸之的面碗上摞得高高的、炖得酥软酸甜的乌梅烧肉,又看了一眼旁边好像突然准备把他生吞活剥的沈昼叶——沉默半晌,礼貌地道:“还来的,谢谢奶奶。”   沈奶奶笑道:“行,我下午去趟菜场。”   沈昼叶轻飘飘哼了一声,表达了对陈啸之的轻蔑,脑袋上毛还炸着,蓬蓬松松的。   “你们昨晚去做什么了?”老太太又闲话家常地问:“我等到夜里十点多叶叶都没回来,给她留了个门睡的。”   沈昼叶听了那个问题,面颊鼓了起来,向陈啸之看去。   陈啸之:“……”   陈啸之艰难地道:“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沈昼叶怼他:“你当然不清楚了。奶奶,这个问题等我回来之后和你解释。”   然后沈昼叶又对陈啸之颐指气使地说:“你一会儿开车送我去学校。”   陈啸之:“啊?”   “啊什么啊,”沈昼叶看上去不爽都快要溢出来了,陈啸之拿筷子的手还残留着被她掐出来的红,掐他的人甚至看上去还想再咬他两口,咄咄逼人地问:“姓陈的你难道不打算送我吗?”   陈啸之:“……”   陈啸之其实至今还没消化过来——他对昨晚发生的事儿记忆有限,以至于今早起来看到沈昼叶窝在他怀里时陈啸之还觉得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搞不好是人生最后一次机会,心中充满酸楚,打算装睡装死多抱一会儿——还没抱几分钟,她奶奶推门而入。   陈啸之离社会性死亡就差那么点儿。   然而紧接着没过三分钟,沈昼叶就亲口说出了‘这是我男朋友’的话。   ……不是‘前男友’,是男朋友。他连反应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沈昼叶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陈啸之应有的反应,脸上写满不快乐:“不送我的话我就自己去。”   “……”   陈啸之顿了不到半秒,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送。”   清晨朝阳灿烂,桌上一碗冒着白汽的热小米粥,喜鹊在枝头跳跃。   沈昼叶坐在早饭桌前,终于很娇贵地哼了一声……   那模样是真的,特别他妈的欠——然而陈啸之连一指头都不敢动。   别说动了,他连状况都没摸清。   -   ……   沈昼叶拉开陈啸之的车门的时候,还是有点儿不太快乐,问他:“你怎么花了这么久?”   陈啸之狼狈地说:“车钥匙落在警察局了……怎么,今天怎么突然要去学校?”   沈昼叶鼓着脸道:“我去看师弟师妹,不行吗。”   陈啸之:“…………”   胡同里洒落万千金辉,沈昼叶抱着自己的小包坐在副驾上,仿佛对陈啸之充满了意见。陈啸之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发现沈昼叶掐的还挺使劲儿,都有点泛青。   沈昼叶恶毒地开口:“你活该。”   “……,”陈啸之看着手道:“——等等我觉得我们得聊聊,今天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昼叶反问:“你说是怎么回事?”   陈啸之:“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啊,昨晚清醒的人是你,我记得你把我给拽回来——”   “你喝醉了酒比现在可爱。”沈昼叶面无表情地对他道。   陈啸之:“……”   那一瞬间陈教授几乎像是爆炸了一般,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捂着脸别开了眼睛,不敢看沈昼叶。   “所以……”陈啸之耳根都红透了,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额头:“……所以……”   沈昼叶眯起眼睛:“所以什么所以,我对分手的事反悔了不行吗?或者你觉得我们还是分着手比较好?”   陈啸之耳根滚烫,仓惶地看着沈昼叶,几乎是在往外憋字儿:“不、不好。”   “——那不就得了。”沈昼叶平和地说:“那我说你是我男朋友一点问题都没有。”   陈啸之耳根几乎都在燃烧,低声道:“……是、是吧。”   接着沈小师姐娇气地抱起自己的小包,对他说:“你看你也没意见。现在履行义务送我去学校,要不然我就下车自己步行了。”   “……,”陈啸之拧了钥匙,发动机轰鸣,他面红耳赤地低声问:“……沈昼叶我一喝醉就有点儿口没遮拦,你告诉我吧,我昨晚到底说了什么?”   沈昼叶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连眼底都透着甜,但是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   陈教授无所适从,想起自己喝醉酒的狗样子,一时间恨不能从这世上消失:“……我……”   “——我什么我?”   沈昼叶打断了他,倾身过来,撑在了陈啸之的身上。   车厢空间狭窄,但是沈昼叶骨架小只,那动作竟然不显得逼仄。   “你猜,你说了什么。”她说。姑娘家说话时声音温温暖暖的,眼神顽劣,可爱得像春天枝头的鸟儿。   然后陈啸之看见小鸟一样的姑娘闭上眼睛——下一秒,一个温柔甜蜜的吻落在他破了皮的唇角上。   “——嗯?”   女孩子声音甜且清冽,又亲了呆若木鸡的陈啸之唇角一下:   “……之之,给你个机会……”   她笑了起来,呼吸温热地问:   “你猜你说了什么呀?” 第110章 沈昼叶终于听懂了:“你……   -   沈昼叶甚至还在他唇上, 轻柔地舔舐了一下。   陈啸之整个人差点儿木僵,沈昼叶亲完他就跑,缩回自己的副驾驶上, 金黄滚热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细嫩的胳膊上头, 犹如流淌的、涟漪万千的湖泊。   就是这姿势——很有点撩完之后, 拔屌无情的意思。   陈啸之:“…………”   “开车啊,”没得感情的小混蛋盯着陈啸之,恶劣地支配他:“开车啊陈啸之,你还打不打算让我去学校了?”   陈教授回去握方向盘,可是他耳朵根儿都红了。   汽车嗡鸣声响起时, 他无意识地摸了下自己刚被吻过的、破皮的唇角, 又仓皇地看向旁边的沈昼叶。沈昼叶也不看他——他只看到女孩子掖起来的头发后, 温温柔柔地现出一截绯红耳尖。   “……”   车驶出胡同, 沈昼叶忽然开口,对他说:“我没原谅你。”   陈啸之看了眼自己手上被掐出的红痕儿, 加上他昨晚破皮的、染了红药水的指节, 又想起昨晚好像是沈昼叶给他上的药——一时间,耳根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陈啸之感到自己像个毛头小子,面红耳赤地看向他旁边坐的沈昼叶:   “嗯。”他说。   陈啸之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更没听懂沈昼叶那句‘我还没原谅你’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被吻过的唇角仍在发烫。   车沿着长路,平稳地向前行驶。   沈小师姐小爪子捏成个拳头, 既想吻陈教授,又想掐他两下。她望向窗外,却又觉得心里是柔软酸涩的。   就像雨后新生的草叶与蘑菇,细长地隔过春江水飘来。   等红绿灯时,陈教授不自在、近乎羞耻地打破寂静:“送……送你去实验楼楼下?”   刚亲过他的沈昼叶眨了下眼睛, 并不看向自己吻过的男人,耳根发红,娇贵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   ……   朝阳万里,阳光穿过杨柳枝叶缝隙,落在实验大楼门前。   “……”   沈昼叶朝师弟师妹办公室走去时,大老远的就听见了几乎爆炸一般的讨论声。   走廊漆黑幽暗,是国内特有的走廊模样——青天白日的绝不开灯。黑暗中人声鼎沸,办公室里几乎爆炸一般,沈昼叶老远地听见师弟耳熟的嚎叫。   沈昼叶:“?”   接着又是一阵欢呼。   陈啸之:“……你们办公室害挺有活力的。”   沈昼叶纳闷地道:“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跟过年似的……?上次这办公室发出这种声音还是我端午节给他们带了五芳斋肉粽子……”   陈啸之十分不爽:“啊?端午节他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出去吃,还要你给他们带?”   “……,”沈昼叶看了一眼陈啸之,迷惑地问:“很奇怪么,我们课题组都这样的,我冬至小年儿给他们带我手包的饺子,中秋带月饼——我是本市的,又是他们师姐,肯定要照顾他们了。”   陈啸之瞬间脸色一黑:“——你,手包的饺子?”   他这是什么反应?   沈昼叶头上飘出一堆问号,迷茫道:“对啊……手包的。”   陈啸之:“……”   然后沈小师姐问:“难道我给他们带速冻的?这也太不像话了,他们还不如去食堂自个儿打饺子吃呢,还比我带的热乎。”   陈教授对着他的开门大弟子极其不爽地地抿起唇,似乎想放什么屁,但是在放出来前又憋住了。   ——居然很有点儿,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沈昼叶不太明白为什么。   总之这位敢怒不敢言的陈教授和沈昼叶走进了长而黑暗的走廊,时间流淌而过,爆炸般的声音忽然又安静了下来,空气里终于隐约传来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   “……以后……”   沈昼叶模糊地辨认出,那是周院士沧桑老旧的音线。   “……我亲自……”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同学们……”   沈昼叶:“?”   陈啸之一言不发。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打开,周院士一人自拥挤不堪的办公室里走出。老人短袖白衬衫配条黑长裤,细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步履蹒跚,朝古旧潮湿的黑暗中去。   “小沈。”老人看到沈昼叶一愣,继而笑道:“你今早来看师弟师妹吗?”   沈昼叶礼貌地点了点头,对老师说:“快回美国了,回来看看他们。”   “好事儿啊,”老爷子赞许道:“多和师弟师妹们交流下感情也好,师弟师妹和你感情很深。”   沈昼叶面颊微微泛红。   周老师又温和地道:“还有,小沈,下午来我办公室,别忘了。”   沈昼叶想起和周院士的约会,笑了起来,道:“好的,老师。”   周院士笑了笑,手掌在沈昼叶细瘦的肩上拍了拍,又转过身对陈啸之说:“陈博士,早上好。”   陈啸之站在漆黑的走廊中礼貌地颔首:“周老师早上好。”   周鸿钧老师年事已高,生于匮乏战乱的年代,个子自然比不过出生在丰饶的九零年代的他们,甚至和天生娇小玲珑的沈昼叶差不多。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陈啸之肩上拍了下——周院士拍他们两人肩膀的动作温暖又坚实,蕴含着难言的鼓励之意。   然后周老师蹒跚着离去。   下一秒,沈昼叶开门,办公室里几乎爆炸一般的声浪猛然涌入!   她所有的师弟师妹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而且一个个的声音都特别大,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快炸了,其中裴菁脸色通红,语速极快地讲着什么。   沈昼叶呆愣愣的:“等等你们怎……”   那一刹那,裴菁抬起头,与沈昼叶四目相对,沈昼叶看见她眼里甚至还有着泪花。   裴菁:“……”   裴菁眼眶通红,颤抖道:“小师……小师姐……”   沈昼叶:“你别急你慢慢……”   她甚至还没说完,下一秒钟裴菁眼泪就吧嗒一声滚了出来,阳光落在满屋年轻人的身上,满屋寂静。   “师姐——”裴菁发着抖道:“周院士把李磊开了。”   “开了,”她师弟眼眶泛红地对沈昼叶说:“周老师说为了防止我们所有同学的的研究出现问题,从现在开始所有的问题都直接找他,从课题设计到毕业论文纠错,他会从头负责到尾。”   “——从今天开始,”裴菁颤声道:“李磊就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然后,裴菁站在沈昼叶面前,解脱般嚎啕大哭。   -   ……   陈啸之自始至终没进来。   沈小师姐被师弟师妹们缠上脱不开身,一转身她老师跑得无影无踪,都不知道去了哪,就跟怕进屋似的。而沈昼叶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师弟师妹们就拉着她左一句右一句:有人觉得跟着周院士不行,周院士太忙了没空指导他们,有人又觉得反正李磊在的时候也没指导出什么花样来,没差别,现在还少了一层剥削。   十来个人叭叭够了二十分钟,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李磊走得好,快滚,不要回来了。   抱着茶杯坐在里头的沈小师姐眨眨眼睛:“……嗯?”   “走得好,”裴菁往电脑前一坐,大马金刀地说:“快滚,你爹我忍他很久了。”   然后她砰地点开最强大脑,对沈昼叶道:“师姐,看不看?今天上午我拒绝看文献,庆祝的氛围太浓厚,一会儿我还要去买蛋糕吃。”   “……,”沈昼叶捧着茶杯,茫然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接受得这么快?”   裴菁:“……”   裴菁看了一眼自家小师姐,拉开抽屉,摸出三x松鼠碧根果袋子,将小师姐的嘴堵上了。   沈昼叶很顺从地剥着碧根果壳壳,愣愣地问:“菁菁你先别急着喂我,你解释……”   她师弟隔过隔板看师姐一眼,丢给她一包张君雅。   “……,”沈昼叶抱着张君雅小朋友捏碎面,感到一丝无助:“你们别以为这样能收买我——你们这个办公室全体怎么都像早有准备的样子,谁得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最后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另一个师妹从抽屉里拿出三袋小凤梨酥,塞进沈小师姐手里,诚恳地道:“师姐,这点故事你都串不起来,猜不出来就别猜了吧。”   沈昼叶:“……???”   “真的,”裴菁诚恳道:“师姐,我告诉过你你导师来问我们话了吧,他们吃饭也带你了吧——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被蒙在鼓里。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但是这句话随时能反过来。”   沈昼叶终于听懂了:“你骂我憨批?”   裴菁面无表情:“我没这么说,是你脑补的。”   “……”   “多吃点碧根果,”裴师妹和善地说:“我不得不说你导师真是太了解你了。”   沈昼叶:“……???和他了解我有什么关系?”   裴菁拿小锤子,给这位算得上闻名遐迩的物院传奇、2011年IPhO金牌得主、GPA4.0纪录保持人、永远都需要有点零食放在手边的零食终结者——砸碧根果。她一边砸一边道:“你导师跟我说,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想让你置身事外,让我们都瞒着你。”   沈昼叶顿时脑子轰地一炸:“……??他还放这种屁?他以为他是谁?”   “我也很震撼,这你妈怎么瞒?”裴菁边砸边嘲:“所以我就实话跟他说了。我说陈教授你第一次来问我话的时候我就告诉师姐了,你想背着她搞李磊,我觉得你瞒不住她。”   沈昼叶:“垃圾男人。”   “原话是这样的。”   裴菁停顿了下,一清嗓子,手指剥开碧根果:“他说——你们还是懂的太少,你们师姐本质是个瓜批,只能理解字面意义,看个三国演义大脑能短路。人教版杨修之死那个课文知道么,她看完之后会问人‘鸡肋不好吃吗曹操为什么杀他’。”   “…………”沈昼叶脸都气红了:“他放屁。”   “他还举例论证,”裴菁补充:“说你初中的时候北京卷语文现代文阅读总共27分,你卷子写得满到溢出来,拿到了五分的骄人成绩,估计是老师同情你。他说你听不懂人话。”   沈小师姐:“…………”   有儿有女的那个师弟在一旁,嗤一声,仿佛十分可乐。   裴菁道:“我真的特别怀疑,问他你确定?”   整个办公室无声地望向沈昼叶,又看向裴菁,露出吃瓜的眼神。   “他说我确定。”裴菁说。   她想了想,又道:“然后你导师又很意难平的问我,为什么我们跟你呆在一起那么久,不知道你是个瓜批。”   沈昼叶:“……”   “我真以为瞒不住,”裴菁咋舌道:“——都他妈这么明显了,就差把结果怼你脸上,说你导师准备收集证据搞死你小老板。一个搞理论天体物理的青年才俊天天跑来凝聚态这边看办公室,套瓷还往李磊这种水货身上套,你甚至都从我嘴里知道他来打听咱们实验室了。谁要展开合作还来问学生啊?你听过吗?”   办公室其他人无声地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看一个实验室的成果如何,往往看他们发的paper就够了,顶多再看看器材和师资青椒,研究生这种苦力,一般是只拿来算人头的,最大的功能就是在申请国自然的时候填个联系方式,充当门面。   根本不会有人问研究生‘你们课题组怎么样’。   裴菁将剥得利利索索的的碧根果放到沈昼叶手里,诚恳地说:   “我也是真没想到,明明这么多疑点,还真瞒住了。他真懂你。”   沈昼叶:“…………”   “吃吧。”裴菁对她师姐悲悯道:“多吃点,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复杂,但尽量不要对我们发泄。”   -   ……   沈昼叶憋憋屈屈,又被一群学生时代从来没考过这么惊人的‘5/27’的师弟师妹围着问了一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更有师妹很好奇地问她对于《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课文的感想是不是庄子想变成鱼。   沈昼叶:“……”   从我的头脑里滚出去啊!   我一定要抽空杀了他,沈昼叶心想,这人掌握的我的黑历史太多了。   沈昼叶下午两点和周院士约好了,要去和他谈话,因此没法看完师弟师妹这群孽障就回家——她必须要在这里吃午饭。因此她中午出门,试图去找在办公室门口失踪的陈啸之,想和他一起去食堂。   沈昼叶:“…………”   他的车还停在实验楼外,显然是没走——只是人蒸发了。   蒸发了也好,沈昼叶安详地想,免得我恼羞成怒鲨了他。   阳光烫人,沈昼叶给陈啸之发微信问他去哪里吃,他一时也没回复,沈昼叶便去外面寻找。   此处离篮球场不远,传来篮球与球场相撞的声音,有三三两两高个在里头打篮球,沉闷球声回荡,如水阳光洒满长路。   沈昼叶走在其中,温热的风穿过千万树叶与草枝,又穿过浅黄裙摆。   球场上一个进球,那群大男孩中间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沈昼叶忽然想起自己还挺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大学时篮球赛她有时也会去看,沈昼叶相当喜欢打篮球时男生身体所能爆发出的力量感。   而陈啸之打篮球就相当帅气——这也是沈昼叶当初对他动心的无数个理由之一。   十五岁时他们偶尔还是要回学校的,而那时陈啸之就会约着朋友们打一会儿。那样的话他的小女朋友就会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彼时的少年们将身体拉伸成一道充满力量的弧。她偶尔为少年人们呐喊助威,怀里则抱着陈啸之厚重温暖的外套,眼里映着北京冬日的夕阳。   沈昼叶怀念地看了一眼,却忽然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   那个青年人换了身衣服,接过球来游龙般一绕,绕开围堵他的人,三步上篮,球重重地扣入球框!   篮板及框重重的一震,球砰然坠地。   沈昼叶一呆,下一秒,她与正扯起球衣擦汗的陈教授撞上了目光。   -   ……   秋老虎仍有蝉鸣,陈啸之穿过球场,朝沈昼叶走来。   这青年打球打得满脸汗水,以毛巾漫不经心擦着汗,额前头发以运动头带草草一束,肌肉结实隆起,又凌乱又骚。   “怎么过来了?”陈啸之心情不错,眉毛扬起:“师弟师妹们听话么?”   沈昼叶:“……”   沈昼叶想起杨修之死,想起语文现代文阅读,还有这个狗东西石破天惊的的‘瓜批’,想起先前的血海深仇……个骚东西,我本来都差点忘了,你可真是我的备忘录。   “还行吧,”沈昼叶磨牙道:“他们问了我挺多事情的。”   后半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陈啸之嗤地一笑,将毛巾往包里一塞,揶揄地问:“那还不错,你师弟师妹都没白疼。饿了没,带你去哪吃?”   沈昼叶说:“凑合吃点儿——”   她还没说完呢,然后刚打完球的陈教授就将胳膊一伸,将小青梅搂在了怀里。   -   陈啸之的怀抱里有一股很淡的汗味儿,小青梅很不争气地感到意乱情迷,接着这个骚东西就扣着她的后脑勺儿,低声道:“好乖,抱个。”   抱抱呀。小青梅眼睛笑成月牙儿,很顺从地、甜甜地回抱了他。   树荫下停着数辆ofo,雪白炽热的阳光洒满柏油马路,篮球场上仍有人在打篮球,面前的女孩子发丝柔软,眉眼像是盛满了春天。   那氛围,简直再适合接吻不过了。   陈啸之越看越觉得可爱,越看越喜欢,逗弄阿十:“亲个。”   沈昼叶眨眨眼睛:“嗯?”   怎么这么可爱啊,而且娇气?   “亲个,”陈啸之逗她:“——今儿早上那种。”   沈昼叶眼睛微微闭上。   她很听话地踮起脚尖儿,向他凑近,陈啸之只觉心都要化了,回忆起沈昼叶轻如鸿毛的吻。   然而下一瞬间,陈啸之头被沈昼叶嘣地一撞。   那一下是下了狠劲儿,头骨相撞,响声清脆,令人想起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是个能将人脑浆都撞出来的好力道。   陈啸之:“???”   “做梦吧你。”   姓沈的疼得呲牙咧嘴,看着眼冒金星的陈啸之,语气里充满恶毒:   “——我说我原谅你了吗?陈啸之,你梦里什么都有。” 第111章 千百年来的探索者。不在……   -   那一下, 沈昼叶头都撞红了。   陈啸之则脑子里嗡嗡响,感觉就像脑震荡了一样,他心想我真是他妈的受够你了沈昼叶你哪来的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弱智, 结果转头一看, 沈昼叶在他旁边走着, 日光落进她蓬松柔软的头发之中,令人想起金黄麦秸与柔软鲜嫩的太阳花。   他霎时静了。   沈昼叶侧过头。光点于是落在她的鼻尖儿上——沐浴在炽热阳光中的女孩儿笑盈盈地问他:“陈啸之,中午想吃什么呀?”   她身后是山海般呼吸的漆黑树林,屹立于湖畔的高塔。沈昼叶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 整整七年。   陈教授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他站在了他缺席的、属于阿十的岁月里, 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来, 脸整个像在燃烧。   “想吃什么呀, ”他的小青梅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脸红,揉了揉自己撞红的额头, 对他脾气很坏地说:“你不说我就随便定了。”   陈啸之:“……”   “随……”陈啸之嘴唇微微一动, 别开眼睛:“……随便就行。”   陈啸之说话时,耳根又一次红得犹如熟透的苹果。因此他别过头,努力不让沈昼叶察觉。   -   ……   沈昼叶按着自己平时的习惯,拉着陈啸之在附近食堂随便对付了点儿,又看了一眼表,发现距离约周院士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这对新晋情侣便在校园里闲逛了起来。   风吹过低垂草叶, 初秋的阳光金黄灿烂,沈昼叶走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中,陈啸之则跟在她的身旁。   陈啸之看了眼表,表盘上落满阳光,他散漫地问:“你什么时候去找周老师?”   沈昼叶说:“下午两点, 约在周老师办公室了。他从好几个星期前就一直在约我……说起来你现在居然也叫他老师了?”   陈啸之眉毛一挑:“怎么,很奇怪么?”   沈昼叶扑哧笑了出来,问:“你记不记得你问我要他联系方式那天?”   “……”   沈昼叶忍俊不禁,道:“那天晚上咱俩刚回国,你啪给我甩了个新手机,让我登陆我的iCloud,给你报两个手机号,一个是李磊一个是周鸿钧——你当时还直呼其名的。”   然后沈昼叶笑了起来:“可是第二次见面,你就开始叫他周老师了。”   陈啸之:“……”   “其实咱们俩,都认可一件事,”沈昼叶说:“‘老师’其实不是个随便的称呼,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一切都是用在尊敬的人身上的。我们在生活中不会乱叫……就像我一般会称呼李磊为‘小老板’一样。”   “……”陈啸之顿了下,低声道:“我和周老师聊过天,他配得上。”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从前和他接触不深,总叫他周院士。”   接着他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他们中间的空隙,沈昼叶无意识地展开手指,像是想要握住陈啸之的手——可是风炎热滚烫地吹过,沈昼叶犹豫了下。   陈啸之忽而开了口:“……我一直有个问题。”   沈昼叶小爪子往回收收,抬头看他:“你讲。”   “为什么——”陈啸之说完犹豫了下,又道:“海啸之后你变了这么多?”   沈昼叶一愣,立刻咄咄逼人道:“变了不好吗?还是你现在对我好,是因为海啸之后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啸之都被问懵了:“你说的有影儿么?”   沈昼叶走在他身边,不满地哼了一声。   “反正就是变得挺大的。”陈啸之走在她身边,茫然地说:“……还是原来的人。但是你原先给我的感觉不像你。在加州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膜,特别……灰败,和你小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我想帮你,却一直找不到办法。可是那场海啸之后,你就不一样了。”   沈昼叶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他。   陈啸之摇了摇头,嗤地一笑:“……错觉吧。”   “我先前怀疑你是不是在海啸的时候经历了什么,”陈啸之低声道:“是不是经历了生死?我说句实话我特别怕这个,可是你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只是像在鬼门关走了遭似的,大病了一场。”   沈昼叶想起自己回国后感冒时的样子,想起自己梦见的巨大恐龙和风雨,呆呆地嗯了一声。   陈啸之:“……可是你确实和以前的截然不同。”   “我找到你的时候,”陈啸之喃喃道:“你站在废墟上,头发披散着,海风吹过去……我莫名地就知道,我一直在等的沈昼叶回来了。”   沈昼叶眼眶忽而一红。   “我其实努力过,”陈啸之说,声音哑而破败:“我知道你应该是暂时迷失了,肯定有东西压迫了你,后来我了解你更深,我就知道灰败的你身体里有另一个沈昼叶在求救,可是无论我怎么围着你走,我怎么把一切给你铺垫好,我怎么刺激你……”   “……你都不愿意从灰败的外壳里出来。”   “里面的人不愿意,”陈啸之走在校园之中,声音喑哑:“我在外面怎么敲打都没有用,怎么都没有回响。”   沈昼叶:“……嗯。”   “这是你只能凭自己走出来的困境。”陈啸之近乎痛苦地道:“……我怎么都没有办法。”   沈昼叶嗓子眼儿一塞,仿佛里面是缄默的泪意。   他们走在未名湖畔。翠柳入江,嶙峋巨石错落有致,大雁掠过远处矗立的八角水塔。   “还好……”陈啸之说:“……还好你走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能够走出来的原因,”她长大成人的竹马在地上拉得颀长漆黑,周身沐浴着正午炽热的太阳,对她道:“……但我真的很高兴。”   沈昼叶眼圈泛着红,眼里蕴着泪意,说:“……嗯。”   “是有原因的,”沈昼叶努力忍着哽咽:   “……的确有原因。以后……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从头到尾地告诉你。”   陈啸之一愣:“现在不行吗?”   “——现在不行,”沈昼叶用力擦了擦眼角,对他说:“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你还没有保证我呢。”   陈啸之:“啊?保证什么?”   “你得对我保证,”沈昼叶说:“听到什么神奇的故事,都不会被吓到。”   “什么……”   然后还不等陈啸之将那个屁放完,沈昼叶就伸出小爪子,握住了陈啸之修长有力的手。   “乱讲鲨了你。”沈昼叶威胁他,又将姓陈的手掰开:“不许乱讲。”   陈啸之:“……?”   “以后都会告诉你的,”沈昼叶看着他道:“……全部都会。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马上要去找周老师谈心了。”   然后沈昼叶握着陈啸之的手晃了晃,与他十指交握,颇有种小学生放学回家路上的手拉手晃晃悠悠一起走的意味。   陈啸之被沈昼叶的小动作萌到,觉得也太他妈可爱了,面红耳赤……嘴上忍不住口是心非地怼她:“小学鸡吗你?”   “……”   沈小师姐不太快乐地看他一眼,面颊鼓起,手一松。   陈啸之:“……”   陈啸之赶紧给捞了回来,将沈昼叶抓在了手里。   “送你去周老师办公室。”陈教授紧紧握着她的手,道:“走了。“   -   陈啸之将沈昼叶送到了周老师的办公室门口。   周老师头衔众多、事务繁忙,其实在学校里呆的时间并不太长,加之老师对身外之物不太重视,因此与其他已经搬了办公室的老师不同,办公室仍处在物理学院老旧的楼里。   数十年高龄的走廊潮湿、弥漫着一股石灰混着青苔的味道,窗外阳光斑驳,透过树影金黄破碎地洒落在水磨石地上。   隔壁的办公室空着,如今已经用作了杂物间,沈昼叶无意识地朝那地方看去,看见那办公室破旧的复合板门上还有她自己略显生涩的、以蓝荧光笔写就的笔迹。   「慈怀昌教授办公室」   接着,沈昼叶又以荧光笔侧了过来,用小一点的字迹写:‘进门先敲门’。   ——五年后的如今,那张纸已经被撕去了,但是那纸是沈昼叶用胶棒暴力粘贴上去的,因此清洁工撕不干净,所以它的残骸就这么亘古地贴在那里,落满了尘灰,仿佛慈老师仍在那里一般。   可是那个老人已经去世多年。   陈啸之:“……”   陈啸之怔怔地看着过去属于慈老师的办公室,窗外树影摇曳,如涨落的潮汐般落在紧闭的门扉上。   沈昼叶说:“……我以前经常来。”   陈啸之手里仍握着沈昼叶的手指,手心湿润而温暖,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去外面等着。”陈啸之压低了声音:“和周老师谈完了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沈昼叶:“……好。”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古旧的门,看向自己过去的笔迹,几乎挪不开眼。   陈啸之又在沈昼叶的手上握了下,声音沙哑。   “……没事了。”他说,“都过去了。”   -   都过去了吗。   沈昼叶想起自己在慈教授的葬礼上嚎啕大哭,想起自己在父亲的葬礼上穿着黑裙子落泪,她爸爸的葬礼是按美式的办的,殡仪馆将中年人的遗容整理得栩栩如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走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沈青慈走得特别匆忙,匆忙到仿佛刚陪完妻子看完电影,仿佛刚监考完一场期末,第二天他就不在人世了——不对,也许是在的,十五岁的沈昼叶含着眼泪看向棺椁里躺着的父亲,毕竟他看上去那样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坐起来,精力充沛地叫女儿一起去钓鱼,送她去游泳馆。   一个人死去发生在一瞬间,可是又非常漫长。   你需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意识到那个人消失了,他从此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不会回复你的邮件,充满回忆的地方只剩落满灰尘的光影。   ——沈青慈躺在那里,与往常别无二致,被百合玫瑰与浅黄色的雏菊环抱,连面颊都是绯红的。   可是她爱的父亲再也不会坐起来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总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怎么哭,只是眼泪往外滚,她甚至都不觉得特别悲伤,木木呆呆的,甚至都觉得像一场梦。   她是在将父亲的身体推进火化炉的那天下午,在那里发了疯一般大哭的。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年幼的沈昼叶终于意识到——那一切终于变成回忆了。她在父亲最后留在人世间的躯壳消失殆尽前嘶声大哭,一边哭想起爸爸说会送她去上高中,会开车横跨美洲大陆去送她上大学,会参加她的博士答辩,在答辩后会请她吃冰淇淋,会在退休后和妈妈一起周游世界,会牵着女儿的手,将她送进婚礼的殿堂。   ——可这样的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妻女。   人死如灯灭,无法逆转,无法避免,可他们所留下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   沈昼叶擦了擦眼眶,在周鸿钧老师的门上笃笃地敲了两声。老门回响空洞,木头上的漆皮尽数裂开,像是岁月刻刀恶作剧般划了过去。   她敲完门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陈啸之,陈啸之站在她身后,对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一直在。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请进。”   沈昼叶推门而入,里面有一股很浅淡的霉味儿,开窗散不去,靠墙一侧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   老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正戴着老花镜看文章。   “周老师。”沈昼叶礼貌地问好:“我来了。”   老头儿笑了起来:“小沈,你终于来了。关下门。”   沈昼叶回头关门——年轻的陈教授站在门外,背后披着万千如箭的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对她莞尔一笑。   ‘进去吧。’他以口型道:‘我在外面等你。’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将门板合上了。   老门的锁匙咔哒一声,沈昼叶听见周老师自椅子上坐直起身子。   满屋温暖发甜的霉味儿,风穿过浅绿窗帘,水磨石地透着丝丝凉意。   “小沈。”周老师沧桑地开口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沈昼叶:“诶?”   “你觉得,博士生活累么?”   -   沈昼叶一时懵了,她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及这个,呆呆地答道:“挺累的。”   周老师嗤地笑了起来,好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撒谎,说不累呢。”   “累就是累。”沈昼叶莞尔一笑:“对老师撒谎没有意义,我不太擅长在这时候撒谎,老师您如果觉得我回答得有问题,我现在还可以说一遍‘不累’。”   周鸿钧老师笑道:“我让你撒谎了吗?你说‘不累’我反倒不乐意呢。我先前去你们办公室问过,一个个的都说自己‘还好’,有几个男生还说‘完全没问题’,就跟我不是从博士的时候过来的似的。”   沈昼叶眉眼一弯,问:“我师弟师妹可喜欢逞强了。老师我找个凳子坐啦?”   “坐吧,”周院士忍着笑:“小沈,我发现你还挺擅长蹬鼻子上脸的,难怪怀昌会喜欢你。那边有点儿苏杭点心,前几天有上海的老同学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的,饿的话就去吃点儿。”   沈昼叶笑了起来,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周老师对面。   “……,”周鸿钧老师将电脑合上,道:“对了,你是哪年入学的来着?”   沈昼叶:“2011年……我没上高三。”   “也难怪年纪小。”周鸿钧笑道:“你们组那群小朋友对着你叫师姐,都叫WRX不出口吧?”   沈昼叶腼腆地挠了挠头:“所以都叫我‘小师姐’嘛。我们组里有工作好几年才回来读研的,我上大学的年纪就不大,他们叫我师姐还挺委屈的……不过我确实比他们经历丰富,也不亏就是了。”   老人说:“是,我猜也是。”   “博士确实挺累的。”老人又笑道:“小沈,你11年本科入学,在这之前五十年,我的博士学位都到手了……那时候也是昼伏夜出做实验,全年无休,跟你们现在似的,你知道宾夕法尼亚大学有个很宽广的草坪,我每次瓶颈或者实验出问题,都会去那里坐着思考人生,我毕业的时候我坐的那个固定的位置,寸草不生。”   沈昼叶眉眼笑得弯弯的,点了点头:“博士学位真的挺自闭的。”   “怀昌那时候和我也是同学,”周鸿钧怀念地说:“我和他本科、研究生甚至博士都是在一处的。我们在学校宿舍一起住着,费城天黑得很晚,那时候我们也年轻——他喜欢借酒浇愁,喝完了就对我说,我不信有人读完博士学位能不自闭。”   沈昼叶笑了出来。   “都这么想呀,”年轻的姑娘家笑道:“老师,我之前也有这样的念头呢。”   周鸿钧也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现在不都说么?虐待苦博,功德无量,我女儿关注了个微博账号,一个叫PITD什么的博士生互助吐槽?一个个的投稿人对象没有,文章没有,头发也没有,博士生人均焦虑抑郁。”   沈昼叶心想我也关注了,但是没敢说。   “但是,”老人停顿了下,温和地道:   “……现实就是,读博期间,没有不焦虑抑郁的人。”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   周鸿钧老师缓慢地将双手合十,说:“因为博士和硕士截然不同。”   “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是可以混出来的。我想指导硕士生的话,可以告诉硕士生一个方向,给他拨点款,让他去重复,他只要能重复出来这个结果,这个文凭就到手了,master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里都是一个创收的项目。”   “可博士是突破。”周鸿钧低声道:“博士学位是我作为导师,告诉我的学生,我所处的领域里有这样的关卡,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假说,需要你亲自去攻克它。”   “——你不知道这个课题行不行,”老人看着沈昼叶说:“我作为老师也不知道。因为我想让你突破的是未知的混沌,是混乱与无序,是熵值本身。”   沈昼叶只觉心脏忽而狂跳,望向面前的老人。   “肯定有人失败。我见过的太多了,八年老博,选错了方向导致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苍老道:“做了多年毫无结果的人……混沌之外可能有天地,但也可能是一堵厚厚的砖墙。”   沈昼叶心里酸涩起来,眼里晕满晕染的天光。   “我见过费城的黎明。”老人怀念道:“怀昌也见过,五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我们疲惫不堪,结束两天的实验,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宿舍睡觉。五十多年后的如今,你们也在直视着北京的日出。”   “博士意味着突破了人类现有的科学界限,意味着我们将科学国度的国境线又往后推了一点,让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未知’化为了‘已知’。PhD是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最高学位,注定了想得到它的人要耐得住寂静,因为这将是他们痛苦的汗水,是直视日出的血红眼睛——是一条混沌到不知回报的征程。”   沈昼叶声音发颤:“……嗯。”   “而每一个被授予出去的博士学位,”   那老人看着她,在温柔的阳光中说:   “……都是一次,对现有的人类,突破的证明。”   他面前坐的博士生心中剧震,眼泪几乎就要滚出眼眶来。   下午夕阳温暖,泼过柔软浅绿的窗帘。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儿,坐在其中的老人身型清癯,浅蓝衬衫洗得起了毛边,透过眼镜,静静地看向她。   “所以我必须向你们实验室的所有年轻孩子,向你,道歉。”   周鸿钧老师话音刚落,竟重重地低下了头!   -   沈昼叶一时惊得失了声:“老师?!”   “对不起。”   年过半百的、身体欠佳的老人饱含歉疚地道:“——是我让你们在前进的路上经历了本不必经历的苦楚。我不会为自己辩解。只希望我的不作为仍能挽回,而你们不曾丢失对科学的兴趣。”   沈昼叶眼眶里眼泪仍在打转,道:“老师,我……”   “——尤其是你。”   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女孩道。   沈昼叶闻言又是一愣,女孩嘴唇鲜红,整齐鬈曲的头发披在脑后,泪花儿颤巍巍地含在眼眶里,看向面前的老人。   “怀昌将你托付给了我。”周院士哑声道:“他在病重时告诉我你对科学的兴趣之浓厚,让我先收容你,说你必然不会让我失望。他还说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像你这样好的学生。”   沈昼叶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周院士道:“……他还说,你是那种眼里有火的人。”   “……”   “我说我们领域不同,”老人说:“你让你学生跟了我,等于是转了行。怀昌说没关系,先跟你做一两年,你寻个机会把她送出去,给她找个好的导师。”   沈昼叶声音都带上了鼻音:“……周老师……”   “可我这么多年,”周鸿钧道:“对组里的关心太少了。”   然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微微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当我想起怀昌的托孤时,已经过了许多年。我询问过,你在组里的成绩只能算出色,距离怀昌所说的出类拔萃,有着相当的距离。”   沈昼叶坐在凳子上,想起自己过世的恩师,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滚。   “先别哭。”周老师揉了揉眼眶,抽了两张纸巾,将剩下的一整包心相印丢给面前年轻的女孩儿,声音嘶哑苍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许是我耽误了你,这终究不是你最想做的领域。”   “我让你去斯坦福CSC,还让你在博二转行。其实我也怀疑过这么做的正确性——以至于你跟我说你想退学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   泪水吧嗒掉在女孩的裙子上,将布料洇湿。   沈昼叶道:“老师,我现在很好,您不要觉得愧疚……”   “对不起。”老人重复道。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师……”   “——这都不是你该经历的。”老人痛苦地说:   “这全都源于我身为老师的失职,源于我疏忽了故人的托付……是我愧对我和怀昌多年的情谊,和年少时的共识。”   夕阳温暖,沈昼叶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泣不成声。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道:“老师您别道歉了……这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道歉……”   “……我只希望我所导致的一切,”周鸿钧沙哑道:“不曾影响你对科学的向往。”   -   沈昼叶满脸的泪水,酸软地揪住胸前的衣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她唇齿发抖,擦了擦泪水,小声道:“老师,您其实没有必要……对我们道歉的,您也是受害者啊。”   周鸿钧老师微微一笑,说:“哭什么哭,你们年轻人被欺负的时候不哭,有人为你们着急了才开始哭,都是什么毛病。”   “您真的对我们很好了,”沈昼叶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发抖道:“……真的很好了。包括在我低落的时候想来拉我一把,包括我师弟师妹的事情——只是我们以前从来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对您不够了解。”   老头子一愣,问:“为什么不敢耽误?”   沈昼叶哽哽咽咽地擦着眼泪:“您……您太忙了,身体也不好……”   老人眼圈泛红,看着年轻的女孩,笑了下:“……你说的可能是对的,这些年我到处跑,身上的事务一长串,肯定没法儿像早年一样对学生们事必躬亲。”   “可是,”老人怅然道:“无论我在什么地位,我终究是个科研工作者。”   沈昼叶哭得脸都红了,抬头看向他。   “……小沈,”周鸿钧老师问:“你知道科研是什么吗?”   沈昼叶抽噎着道:“科研是为、为了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运行规律而……进行的调查研究和实验。”   周鸿钧声音温和:“你自然辩证法学得不错,差不多都背对了,可是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   沈昼叶看向老人,老人坐在如黄金般的光中。   “——科学和科学研究,是人类的传承。”   沈昼叶怔住了。   “我们从普罗米修斯的火焰中走来。”老人道。   “人类的祖先曾茹毛饮血,”他说:“到千百年后的城邦,阿基米德高呼着尤里卡冲出澡堂,黑暗的中世纪伽利略死于真理的柴火,达芬奇被指控偷盗尸体——直到思想启蒙的火花迸开,学者们如雨后春笋般萌发,科学这一概念被归纳,从巫术中剥离。”   “从一无所有的年代,”周鸿钧院士手指在他桌上的小摆件上敲了敲,“到我们当前的这一刻——疟疾和青蒿素,精密的集成电路与元件,引力场方程特异解,我们拥有了无数过去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将来还会拥有更多。”   沈昼叶:“……呜。”   “一个阿基米德,”老人问:“一个伽利略,一个达芬奇。”   沈昼叶眼眶里全是泪,怔怔地望向周鸿钧院士。   “一个爱因斯坦。”周鸿钧道:“一个理查德·费曼,一个卡尔·史瓦西,往近了说,朱棣文、杨振宁、屠呦呦,乃至一个我——你问包括我在内的无论哪一个人,他们仅凭自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么?”   不能。   必须要有被写进课本的铅字,必须要有前人的文献,他们才能行至他们所在的那一步。   沈昼叶哭着摇摇头。   “直至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科学,一切研究……”   老人对年轻人沉声道:   “——无一不是站立在前人的肩膀上前行。”   “科学的本质,就是人类一代代的传承。”   “我们谁都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下一代,告诉我们的传承者,而年轻人终究要接过我们手中燃亮的炬火,接过千万万博士们、学者们费尽心思突破的混沌,突破它,向前去。”   “……然后世界就会一点点变化起来。”   沈昼叶用力擦掉眼泪,望向面前的老师,夕阳西下,周鸿钧眼里明亮炽热,像是燃烧着一把她所见过的火。   “小沈。”他说。   “——你,陈博士,你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就是下一代。”   年迈衰老的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年少鲜嫩的博士生,仿佛在看着她身后的所有人,重复道:“——你们就是过去的我和怀昌。”   “你们,终会变成我们。”   “——这才是科研。”   他停顿了许久,道:   “所以我不希望你放弃。”   -   千百年来的探索者。不在人世的亿万幽灵。   孱弱至极的百年生命,贯穿万年的传承与从不熄灭的火炬,这一切构成了生活,是知识本身。   -   …………   ……   “都拿走吧。”   周鸿钧老师忍俊不禁道:“小沈,全打包带走,我医生不让我和我老伴儿吃这种猪油点心。”   沈昼叶抽抽噎噎,啃着周老师的办公室零食小桃片儿,十分克己守礼地说:“不、不能拿。”   “拿着吧,”周院士都要笑死了:“我可真没想到我说一半儿你就哭了,回去吃点甜的开心开心啊,可别说老师在办公室里欺负你。”   沈昼叶到现在都喘不匀气儿,捏着小桃片,抽抽着道:“呜、呜老师你真好,我该早点来找你的。”   “那谁让你不找的?”老头儿一乐:“跟你一聊天儿,我还真懂了,为什么怀昌乐意收你。”   沈昼叶头上,缓慢地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吃东西喜庆,”周鸿钧老师笑道:“零食赶紧拿着吧,我老同学前几天从上海来给我带的,还有沈大成呢。”   沈昼叶听见‘沈大成’三个字儿,眼睛登时一亮。   “拿着。”老师说。   沈昼叶立即:“谢谢老师!”   “小陈不还在等你?”周鸿钧笑道:“去找他吧,老师不耽误你时间了,零嘴儿给小陈分点儿。”   办公室零食终结者还哭得眼眶红红的,想起沈大成鲜肉月饼小青团又很开心,表情一时十分纠结——她大导师余光一瞥,噗嗤笑出了声。   沈昼叶:“老师你别笑。”   “行,行——”周鸿钧笑得喘不过气:“记得把小陈勾回国啊,争气点。别让人才跑隔壁学校去了。”   沈昼叶抱起那一整盒零食,用力擦了擦眼睛,倔强道:“那还用说,他敢吗他?”   53届老北大赞道:“好学生!”   温热的阳光洒满房间,老人满头白发。   沈昼叶抱着一大盒沈大成拉开门,外面的空气清新自然地涌了进来,浑然不似房中的霉味儿,木板上剥落的漆还有些划手,水磨石地冒着凉意。   沈昼叶:“……”   “老师,”沈昼叶怔怔地开口道:“您一直不搬办公室,是因为慈老师吗?”   周院士在桌后,微微一顿。   “……这不好说。”   “不过,”周鸿钧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低声道:“……小沈。”   沈昼叶一愣:“唔?”   “怀昌对你有着很高的期待。”   周鸿钧看着那个年轻女孩,在万千夕阳中推了下眼镜,低声重复。   “——我的挚友,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   ……   楼下月季如云朵般累累地挂在枝头。   夕阳如玫瑰般倾泻,沈昼叶抱着一大盒周老师塞的沈大成在老楼下等着,手机上陈啸之说他很快就到。   沈昼叶等了半天都等无聊了,忍不住拿出手机开始玩2048,远处传来下课的学生喧嚣的吼声,过了会儿连学生的吼声都没了,估计是全部冲进了食堂。   沈昼叶:“……”   沈昼叶玩2048玩到了通关,陈啸之还是没来,于是沈小师姐终于很无聊地挂了个梯子,登上了自己阔别五年的instagram。   “……”   确实许多人都不更新了,看上去死水一片,沈昼叶抱着零食盒子往台阶上一坐,找到和自己互相关注的、停更在2015年元旦的陈啸之的账号,点了进去。   -   沈小师姐面色平和,还笑盈盈的,手指往左一划,看到屏幕上霓虹灯迷乱的夜店照片,数了下陈啸之发在ins的照片里,与他坐在同一个卡座里的外国女孩。   真要说的话,陈教授其实也不过就是花了十分钟——   ——可是就是这十分钟的功夫,他家小女朋友就眼神温暖地看着这位青年才俊公开在她面前的、恨不得拼起来的照片儿,望着手机屏幕,温温柔柔、几乎能掐出水儿地笑了起来。   ——骚东西。 第112章 那应是陈啸之睽违已久……   -   夕阳万里, 远处车门啪的一声。   沈昼叶:“……”   沈昼叶抬起头,向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金红夕阳裹挟在陈啸之的身上, 他穿着相当正式, 剪裁合体的细条纹衬衫配西装裤, 显得肩宽腰窄,不知是打算去做什么,但是他站在光中,整个人都像在燃烧一般。   他将车门一锁,迎着夕阳, 朝沈昼叶的方向匆匆奔来。   哎呀, 还挺帅的, 沈小师姐眼睛一眯, 心想:骚东西。   “刚刚有点事儿,”陈啸之抹了下唇角的伤口, 简短地解释道:“去了你奶奶家一趟, 等了多久?”   沈昼叶眯起眼睛审视他:“你去我奶奶家干嘛?”   陈啸之问:“今天你奶奶不是叫咱们一起过去吃饭吗?”   沈昼叶谈话谈忘了这件事,陈啸之一提才终于想了起来,当即一愣:“噢。”   陈啸之熟稔地接过沈昼叶手里的、装满零食的大盒子,示意她起来上车,又道:“我开车和老太太一起去买的菜,然后给她打了会儿下手, 来晚了点儿。”   接着陈啸之体贴地给沈昼叶开了车门,姑娘家朝里坐去。那一瞬间光落在她水泽的眼梢。   “……”   陈啸之心疼地问:“你怎么像哭过?”   沈昼叶眼角含水,看了他一眼,说:“我和老师聊天倒苦水倒哭了。”   然后沈昼叶又很凶地道:“你穿这么骚是打算出去勾引谁?”   接着沈昼叶砰地将车门一关,将陈啸之隔绝在外。   陈啸之在外头完全不知自己和穿得骚有什么关系, 更不知道自己打算勾引谁,真要说的话勾引沈昼叶这个铁憨憨还差不多——可他却又觉得发脾气的铁憨憨十分可爱,既想把她抱在怀里蹭蹭小脸儿,又想吻她。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陈啸之将抱着的盒子放在车后座,将盒子盖儿一掀,见里头都是一堆点心,问道:“怎么吃的这么多?哪来的?”   沈昼叶满脑子都是陈啸之的insta:三十七个女的,这还只数到2014年三月呢——她努力按捺着想把骚东西鲨了的心,悍然怼他:“又不是你给我买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啸之浓黑的眉毛立即一挑:“我不能管?”   姓沈的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把这个杠抬回来,都愣住了,脑袋上缓慢地冒出个问号。   陈啸之眼睛一眯:“我饿着你过?”   沈昼叶一愣:“这和饿着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这些沈大成是周老师送我……”   陈啸之:“我他妈就知道,沈昼叶你绝了。”   沈昼叶:“……?”   “你办公室师弟师妹一直和我讲,”陈啸之道:“说你沈昼叶是办公室零食杀手,嘴里闲不住,他们喂你喂了可多了,你还容易饿,他们都在办公室囤零食以备不时之需。”   沈昼叶一急:“我没……”   “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陈啸之拧了下车钥匙,嫌弃地说:“现在我信了。”   沈小师姐呆呆的:“……你什么意思,可是这和师弟师妹有……”   “你连周院士的都能抢。”陈啸之说。   沈昼叶:“……”   这是给的!   沈昼叶想掐死陈啸之——但是有口难辩。   陈啸之道:“别仗着你可爱就蹭这个吃蹭那个吃,不知道你这个零食杀手的名头怎么混出来的,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知道没有?”   沈昼叶:“我哪里晓……“   然后他不等沈昼叶说完,就很坏地用力一掐女孩子的脸蛋儿,脾气很坏地重复道:“——知道没有?”   沈昼叶都被掐懵了:“我没……”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沈昼叶你抱了多大一个盒子出来你没数吗?”   陈啸之怼回去,极其不爽道:   “不许抢你老师的零食。要什么给你男人说,你男人给你买。”   沈昼叶:“……”   沈昼叶忽然想起小昼叶吃他的喝他的无赖样子,可是陈啸之也真是幼稚。   然后陈啸之看着小青梅,眉头紧紧地皱着,仿佛想说什么话——夕阳落在他的成熟刚硬的侧面上,陈啸之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这位成年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   他还真能忍,怪不得能缄默二十年,期间一个字都不说。   沈昼叶心里有个温温柔柔的小声音说。   “你知道你昨晚和我说了什么吗?”沈昼叶在如火夕阳中问他。   汽车发动机嗡鸣起来,陈啸之迎着夕阳,不太爽利、甚至很凶地说:“我吹了多少瓶酒你忘了吗?我哪能记得这个,无怪乎是满嘴跑火车呗。”   沈昼叶眨眨眼睛,又问:“忘了?”   陈啸之开着车,声音冷酷至极:“忘了。”   沈昼叶别开脸,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她看着远去的熟悉景色——她小时候、甚至长大了之后,都在这里度过。   这里的一草一木。儿时记忆的荒野。两个孩子在岁月悠长、荒草丛生的年月之中跑过的小路。辽阔如幻境、充满奇迹的、雕梁画栋的古旧城邦。   陈啸之那厢静默许久,忽而尴尬地开口问道:“所以……我到底说了什么?”   沈昼叶笑着将脑袋抵在窗户玻璃上:   “你猜呀。”   然后她在柔暖的阳光里,合上了眼睛。   -   ……   沈昼叶到家后才发现,那顿饭是奶奶和陈啸之一同准备的。   ——也难怪陈啸之来得那样晚。   桌上沈奶奶的书也被清理干净了:在沈昼叶和老师谈心的间隙,陈啸之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帮忙将老人的书架打理得利利索索,还将院子里不少沈昼叶和老太太都搬不动的断枝残木搬走,堆在了墙角,把院子收拾利索,更从家中带了两个亲手做的菜过来——简直二十四孝到了某种程度。   沈昼叶:“……”   像个小媳妇。   沈奶奶期间很礼貌地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事情,陈啸之及其礼貌地一一作答,展示出了“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应有的风貌,期间甚至还惦记着给沈昼叶布了菜。   沈奶奶对陈啸之赞不绝口。   “你故意讨好我家老太太。”沈昼叶在沈奶奶去泡茶的间隙,压低了声音谴责他:“你平时对我都没那么好。”   伟岸的陈教授神情冷漠:“你放屁。”   沈昼叶:“???”   沈昼叶这就想掐死他:“你今天必须死在我手……”   沈昼叶还没说完呢,沈奶奶就端着泡了君山银针的茶壶回来,那一瞬间陈教授夹起一个他亲手做的绿茶饼,biu一声塞进了沈昼叶嘴里。   咬着绿茶饼的沈昼叶:“……”   “多吃点。”灯光温暖明亮,面前的陈教授道貌岸然:“里面加了点儿甜糯米。”   然后他凑到沈昼叶耳边,揶揄道:“我就是在故意讨好她,别在你奶奶面前说脏话。”   沈昼叶看了眼被陈啸之收买的老太太,含泪吞下饼子,心里想着你今日必死。   可是好像说了好几次了,沈昼叶在心里想,却没有付诸实施过。   ……可能还是舍不得。   -   那顿饭的氛围算得上和乐融融。   饭后天黑得透透的,沈昼叶收拾了碗筷,穿过院子端去厨房泡上,陈啸之则留着和老人下棋聊书——沈昼叶很烦陈啸之的一点就是他国学底子相当扎实,按沈昼叶的想法,严密的抽象思维和文字能力是不可兼得的,这也是她高中时能接受自己的语文次次考87的原因。   但是陈啸之就不是。   他这人脑子上贴着‘全能’二字,别说四书五经这种(沈昼叶读都读不明白的)基础款,连冷僻的各种集说和什么鉴什么录都能侃点儿。   沈奶奶退休后总想找个后辈侃侃,开个国学小灶,无奈爱孙基因突变,是个纯种理工憨憨,读完醉翁亭记就记得一个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还很想较真环滁皆山也的琅琊风化程度——根本聊不来,三句话之内就想将小爱孙踢出房门。   如今却遇上了另一个能听懂、能跟得上的年轻后辈。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老太太和善的声音:“……魏晋士人的骄矜和豪放……”   “……小陈,庾信笔有江山气,文骄云雨神……”   ……   初秋夜里,蝈蝈在水泥都市中长鸣,星辰与探照灯一同燃亮夜空。   陈啸之和沈奶奶的声音缥缈而暗淡,漆黑的庭院里,沈小师姐抱着砂锅和洗碗抹布去水龙头处,庭下如积水空明,漆黑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沈昼叶将砂锅往地上一放,搬了个小板凳,在锅里接满了水。   「水为什么是这样流的?」   一个模糊的、成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昼叶套上橡胶手套,长夜星月之光落在她的身上。   ……   「……因为这世间万物由一个个的小颗粒组成,」那声音渺小地传来:「这些小颗粒排列组成的方式决定了你所见到的东西的形态——你面前的水,你吃饭用的碗,窗外的花草,我家叶叶的幼儿园,甚至你脚下的地球也是,无一不遵循着这一万物之理。」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青涩:「连你我也是吗?」   「是的,连你我也是。」   他说:「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Infinity。」   ——不,是无穷尽。   ……   早已成年的小女儿坐在庭院里,听着屋里琅琅的读书声,用一块小抹布擦拭小碗。   夜风温暖,吹过她的衣角。   沈昼叶忽而想起自己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来自过去的信——自从那梦境般的时空消散后,她再也无法通过那个本子寄出任何一封信,更没有了任何一点来自过去的消息。   另一个我过得好么?小昼叶的时空如今如何了呢,她会走一个怎样的人生轨迹?会迷茫吗?会难过么?会和她的陈啸之分手吗?   ——她会成为怎样的成年人呢?   沈昼叶擦着碗发呆,水声潺潺,长风穿过院中葡萄藤蔓。   通信的通道从此是关闭了么?   沈昼叶不明白。   她仔细回想,发觉这场通信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只是沈昼叶提前救下了自己险些自杀的母亲——这其实不算个很大的变动,因为沈妈妈那时也是被救了回来,只是发现得早多了。   ……早多了。   造成的伤害很小,而且沈昼叶的母亲在被女儿救下之后,痛哭了一场,从此居然挺了过来。   这是这场通信带来的,对另一个时空造成的,最大的改变。   除此之外沈昼叶还陪伴了年少的自己一程,陪少女昼叶走出了丧父之痛与刚转学回国时的低落,陪她走过了人生头一回的初恋与头一回燃烧自我一般的竞赛。另一个时空似乎与沈昼叶所经历的别无二致,没有金手指,在小昼叶拼死的反抗下也没做到那句「人生不应有遗憾」。时空的池中静谧如水,仿佛通信只是个上天开的笑话。   可是所有的一切,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仰头望向头顶的繁星,只觉心中充满力量。   ——温暖回忆与少年人嚣张誓言,都膨胀了起来。   少年言语。锐利嚣张的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义无反顾。勇猛。爱。   我本想改变的是过去啊,沈昼叶洗着碗忽而好笑地想——这种剧本不都是这样的吗?主角忽然获得一个能穿越过去时空的金手指,在2000年初北京海淀买他十套房,买苹果华为几千几万只股票,背下当年高考答案考清华北大……哦这个对我来说就不用了。   怎么这个金手指到了我这里,就被我用成了这样呢?   怎么最后反而是我这个未来的人被改变了?   沈昼叶拿着小青花瓷碗,笑了下,看向倒映着光的水面。   ——可是这改变,却远比十套房、几千几万只股票要酸痛、沉重又温暖得多。   ……「人」远比生活重要。   星河万里,夜深露重,沈昼叶不再看着星空发呆,而是将碗轻轻搁在石砖上。   接着她听到门扉吱呀一声,陈啸之自亮着灯的客厅推门出来,似乎是准备去上个厕所,见沈昼叶坐在水龙头边立时一愣,问:“在刷碗?”   沈昼叶戴着橡胶手套,手套上尽是沫子,没法捋头发,只得用手腕将碎发往后捋。   “嗯,”沈昼叶笑道:“你们两个人做饭,我刷碗嘛。”   陈啸之便朝她的方向走来。   沈昼叶刚抬起头想对陈啸之说话,让他帮忙捋一下自己的头发,陈啸之就一弯腰,将她戴着的手套一拽。   “给我,”陈啸之拧着眉头道:“谁让你刷碗的,我让你干活没?本来是我要刷的。”   “……,”沈昼叶一时都懵了:“陈啸之你这人说话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抢我的活做都要顺带凶我?”   陈啸之脾气很坏地道:“我哪里凶你了?被害妄想症。”   沈昼叶:“……???”   然后他又说:“手套给我,你在我旁边呆着就行。”   这时候还坚持要刷碗的绝对是傻子,沈昼叶眉眼一弯,将橡胶手套拽了下来,在一旁看陈啸之少爷刷碗。   “我奶奶不会骂我吧?”沈昼叶坐在小凳子上,认真地问:“我今晚混吃等死,连碗都是让你刷的,看上去太懒了,感觉容易被杀掉。”   坐在她旁边的陈少爷瞅她一眼,将沈昼叶刷的碗重新冲了冲,不爽利地说:“反正不准你干。”   沈昼叶甜丝丝地笑了起来。   “碗这么多——”陈啸之一边刷一边将眉头皱起:“再有下次,记得进去叫我。”   沈昼叶眼睛笑成甜甜的小月牙儿,托着腮看他。陈啸之刷碗的动作也相当利索,一看就是在国外自己干多了。   沈昼叶托着小腮帮,甜甜地问:“之之,你是心疼我干活呀?”   陈啸之:“……”   他不说话,沈昼叶就粘着他。砂锅里全是各色锅碗瓢盆,水面飘着一层油花,味道并不好闻,陈啸之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只闷头刷碗。   谁敢信他是个少爷出身啊,沈昼叶看着小竹马想——干活这么利索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干活儿。”沈昼叶声音甜甜地判断,又对他讲:“之之,你抬头看看我呀。”   陈啸之正在刷盘子上的葱段,闻言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看到沈昼叶笑盈盈的眼睛——她背后院落古老,葡萄丝瓜藤攀在屋顶上,纠葛一处。   风声温柔,沈昼叶笑意温暖。女孩眼睛微微闭上,凑过来要吻他。   姑娘家嘴唇红润柔软,陈啸之一瞬呆住,怔怔的忘了反应。   那应是陈啸之睽违已久的、可能是十年的吻。   ……   可是正是下一秒——   他们身后四合院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   -   门咣当一声撞到门上。   “妈,”一个熟悉而温柔的中年女声说:“我研讨会回来了,给你们带了点湖南的特产,不过太辣了估计你们都吃不下,今晚我听你说你邀请了叶叶和她男朋友一起吃饭,吃饭吃的怎么样?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   那个当妈的还没说完,就啪一声按开了门廊的灯。   沈昼叶还没亲上在为她刷碗的陈少爷,门口的灯,就将他们照得一览无遗。   沈昼叶一呆,陈啸之转过头去。   沈妈妈:“…………”   那一刹那,世界都静了。 第113章 怪不得你俩这么幼稚。……   -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 越看越喜欢,尤其是华嫣她女儿空窗期,一空就是十年。   沈妈妈原先总是想不明白, 女儿要样貌有样貌, 要能力有能力, 只是呆了点,除了学术之外对所有事儿反应都慢半拍……可是这有错吗?为什么和初恋那个小男孩分手之后死活都没再谈过,无论是上高中还是去竞赛,甚至到了是个人都能谈恋爱的大学,都没冒过谈恋爱的苗头, 简直就是进入了恋爱的真空。   因此沈妈妈只是嘴上不逼迫、尊重女儿独身的意愿而已, 其实心里早就已经进入了哪怕牵回来一只——一只什么她还没想好, 但总之要求已经相当低了, 基本上是个人就行。   “叶叶男朋友在哪让我这个当妈的看看——”   夜空遥遥,来接女儿回家住、顺便来看女儿男朋友的华嫣女士声音饱满, 穿透力极强, 然而还没说完就僵住了。   她女儿坐在水池边,而她旁边的男人衬衫袖子挽起,正在刷碗。从背影来看身材硬挺、修长而结实,一看就是常年有着健身的习惯的、相当自律的年轻人——女儿眉眼笑得弯弯的,两个人看上去似乎还想亲昵一下——   ——然后那男人转过了头。   “……”   “…………”   华嫣看到这位青年,差点儿以为自己眼瞎了。   -   十分钟后, 宜春胡同3号,客厅。   客厅里电扇缓慢地转着,沈昼叶两手捧着小茶杯,坐在妈妈身边,陈啸之则坐在她的对面, 不无尴尬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长辈。   “……居然是这样。”沈奶奶笑着道:“我就说奇怪的地方这么多,那么默契,两个人年纪也不是小孩了,还幼稚得跟初中生似的。”   沈昼叶听了脑袋往肩膀埋,一时耳根都红透了。   她妈妈莞尔问道:“然后你就一整个月都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嘛……”沈昼叶声音细若蚊呐,“而且我那时候状态也不太对。”   电扇的风习习地吹来,沈奶奶笑道:“确实,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不过这都是什么缘分啊,”沈妈妈也笑:“十年后就能还能遇到,就跟命中注定似的。行吧,估计你也是一头懵……小陈,好久不见。”   陈啸之都是二十五岁的人了,闻言耳根一红。   他道:“阿……阿姨好。”   “我家叶叶估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沈妈妈温和地说:“她从小就被娇惯得厉害……我和她爸爸都惯她,所以很多地方很娇气。不过我家叶叶的确是个好孩子。”   陈教授挠了挠头,腼腆地道:“……叶叶很可爱的。”   被夸了可爱的沈小师姐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些东西——沈妈妈问了他们两个人回美国的时间,又问了问陈啸之未来的打算,他一一作答。沈昼叶在一旁无声地陪着,期间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妈妈,看见不复年轻的妈妈爬上眼周的细纹。   走之前要给妈妈买点眼霜,沈昼叶没来由地想。   ……岁月可真是太不饶人了。   沈昼叶总记得自己小时候妈妈皮肤是光滑的,头发也是乌黑油亮的——与爸爸走在街上时爸爸总是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妻子,妈妈那时候……总之妈妈那时候眼周并无纹路,发丝乌黑如云。   如今却总要女儿用小镊子,帮她拔去头顶的白发。   其实她可以再婚的,沈昼叶模糊地想。我虽然不会再叫第二个人‘爸爸’,可是我希望妈妈能快乐一些,能有另一个人陪伴。   可是不愿意的是她妈妈。   ——她带着自己的女儿,再也没有与任何一个男人有过那样深层次的接触,至今已经十年有余。   就像将一生的感情都绑在了不会回应的父亲的身上似的。沈昼叶没来由地觉得,妈妈应该是会永远记得自己年轻时与爸爸在波士顿的咖啡馆相遇的。就像妈妈说自己会记得爸爸风雨无阻地开车,载彼时年少的她上下课一样。   沈昼叶看向妈妈的手指,看见年近五十的华嫣手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不复年轻时的饱满细嫩,却至今都戴着那一枚婚戒。   ……分明已经二十多年了。   沈昼叶怔怔地看着妈妈和陈啸之聊天。   ——陈教授展现出了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风度,对上沈昼叶奶奶和她妈妈礼貌又尊敬,举手投足间尽是精英感,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风趣,将两位长辈都聊得妥妥帖帖。   “小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妈妈笑道。   然后她又问:“所以你现在在斯坦福,具体是在做什么呀?”   陈啸之礼貌地道:“我和叶叶在做同一个课题。确切来说是在合作——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欧洲南方天文台的那台大望远镜LSST,我先前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他们聊着,沈妈妈抬起胳膊,揽住自己的女儿。   华嫣手腕上套着一只圆润的翡翠镯子,那镯子在昏黄灯光下泛起润泽的颜色,那是沈妈妈回国后用以遮掩自己腕上割过腕子的痕迹的饰品——她不喜欢被问及这个问题,更不喜欢被人关注,而且那也算是伤痛之一。   那镯子在沈昼叶面前一晃而过。   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立刻捉住了妈妈的手,将妈妈的爪子拽了过来。   华嫣并不会因为女儿玩自己的爪子而分神,仍继续与这位一看就特别优秀、侃侃而谈,还很会疼人的才俊交谈,沈昼叶将妈妈的手镯撸了上去,那一瞬间沈昼叶呆住了。   ——她对妈妈的这道伤口,是很熟的。   那道伤口差点将她吓死,沈昼叶仍记得那伤口翻出的模样:因为发现得太晚、切得太深,华嫣的右手活动起来其实不太利索,因为伤到了肌腱,中指甚至还是无法完全伸展的。那道伤口更是狰狞可怖,它发白、瘢痕凸起而扭曲,皮肤组织两侧还有细密的缝针痕迹,像一条死去的毛毛虫。   无一不昭示着那道伤口的主人,过去的痛苦。   可是如今,那是一道浅白色的、淡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伤疤。   沈昼叶:“……”   沈昼叶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她将手指放上去,那块皮肤也只是略有凸起而已,下面的皮肉愈合得浑然一体,摸上去令人想起春日新绿柳枝,柔滑而微凉。   十年的伤疤不会突然变小。   沈昼叶摸着那道疤痕,又看着前面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陈啸之,一时陷入了沉思——可是她还没思考多久,他们的对话就终结了。   客厅里灯光柔暖,双飞燕瓶中插着两枝山茶。   “阿姨,”陈啸之温和守礼:“时间不早,我打扰您二位太久了。”   她妈客气了一下,但是毕竟九点多了,不好留人,便只让陈啸之有空常来。   沈昼叶瞬间从那道疤里抽身而出,眯起眼睛,看向面前的陈啸之。   装得开心吗骚东西,沈昼叶眼睛眯眯地看着他,心想今天晚上你讨好完了我奶奶讨好我妈,有本事用本面目示人,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要被你给唬过去了,自己是个什么破脾气自己没点批数,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陈啸之你死了。   装了一晚上的陈教授,敏锐地辨认出沈昼叶对他的轻蔑,危险地眯起眼睛瞟她一眼。   沈昼叶丝毫不输阵……   下一秒陈啸之收回目光,对沈家二位长辈礼貌道:“那我走了,今晚谢谢您二位招待。”   沈昼叶:“……你快……”   ‘从我面前消失’还没说出来呢,年轻的陈教授就将目光一转,落在了她身上。   “叶叶?”   他和善可亲、温柔可靠地说:   “夜里黑,我不认识路,你送送我吧。”   沈昼叶:“……??”   都不提你小时候,光着一个星期你都来这里多少次了?你他妈还不认识路……?   今晚演戏演上瘾了啊?   -   ……   两位长辈与陈啸之道别。   接着,他们身后的门啪地合拢,将一群蚊子和两只晚辈关在门外,月光洒落庭院。   晚辈一号沈昼叶揉了揉眼睛,小声问:“我送你到哪……”   “——送我去胡同口。”陈啸之脾气很坏地说:“刚刚沈昼叶你用那眼神瞪我做什么?”   沈昼叶:“……???”   这人一出来,就变了张脸。   陈啸之道:“我刚刚和你妈说话,就觉得你对我意见不小。还瞪我,谁教的你瞪我?”   沈昼叶反问:“你不欠瞪吗?”   “你对我脾气这么坏,对我妈妈我奶奶脾气就那么好,”沈昼叶看向他:“现在一出门对我横起来啦?”   然后沈昼叶又凑到他身上闻了闻,挑剔地说:“……还喷了香水。”   “喷香水怎么了,”陈啸之声音冷漠:“我给你奶奶留个好印象有什么问题?”   沈昼叶觉得陈啸之的香水很好闻,忍不住又嗅了嗅,嗅完继续找茬:“没问题。可是你对他们和对我两副面孔,我就是看不惯你在他们面前演戏。”   陈啸之:“演戏怎么了,演戏就不是我了?”   “……,”靠,什么人啊。   陈教授握住沈昼叶的手,带着女孩子推开了院子的小门。   她奶奶的门扉上贴着褪色的对联,石灰水泥砌就的排水口湿漉漉的,深夜甚至还有隐约狗叫,远处老杨树在夜空中招展。   沈昼叶轻轻带了下门,跟着陈啸之走进弯弯绕的胡同,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沈昼叶问:“……说起来,李磊的事情怎么样啦?”   陈啸之一愣:“什么怎么样?”   “就是……”沈昼叶犹豫了一下,道:“他起诉你吗?起诉的话我们是不是要晚点才能回加州了?”   陈啸之平淡道:“不起诉,我摆平了。“   他家昼叶眨眨眼睛。   过了会儿,陈教授又很恶毒地嘲道:“他敢么他?老子没弄死他都算老子年纪大了吃斋念佛。你别多想,剩下的交给我,我还能弄不死个李磊?你就那点小脾性,别为这点事儿操心。”   软绵绵的沈昼叶闻言便不追问,眉眼一弯,对他说:“嗯。”   陈啸之操着京片子随口道:“乖啊。”   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步伐缓慢,好像都不想走到胡同口似的。   夜空萧索,花椒树生在别家门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们走到胡同口,陈啸之的车就停在那,老杨树在他们头顶伸展枝叶。   “……”   “…………”   两个人谁都没松手。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所以为什么……”   沈昼叶也开口:“你以后要……”   两个人同时住嘴,沈昼叶捂住嘴,用眼神示意他先说。   陈啸之舔了下嘴唇,干涩道:“……所以为什么,你会反悔分手?”   沈昼叶眼睛一眨。   “……是……”陈啸之沙哑道:“是我做了什么?……你得给我个准信,要不然我害怕。”   他沉默了许久,道:   “……是我对不起你了吗?” 第114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灵魂……   -   “……我是不是对不起你了?”   陈啸之说完, 垂下头,仿佛在等宣判似的。   沈昼叶听了这句话当即就是一愣,心想这人连亲都没亲上还他妈挺能想的, 还对不起我?你对自己的认知出了什么差错?   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其实曾经距离那个点很近过。沈昼叶生于美国, 受她那时的朋友影响, 她对这事儿看得很淡,甚至有点儿没节操——然后便遭到了陈啸之拼死的拒绝。   ……仿佛在拼命保护自己的贞操。   沈昼叶想起往事,笑了起来,问:“你喝成什么样你没数吗?”   陈啸之:“…………”   “你说的对。”陈啸之挠了下头。   然后沈昼叶说:“总之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好啦, 我回去要收拾行李了, 今晚我妈带我回家住。”   沈昼叶说完就笑了起来, 对陈啸之挥了挥手。   “那我先回去啦, ”沈昼叶说:“你也记得回去看看叔叔阿姨。”   陈啸之忽然开口:“你先别走。”   夜色深黑,她清晰地听出了陈啸之语气中的, 那一丝不自然。   “怎么了?”沈昼叶一愣, 问道。   “……你……”   他似乎抿了下唇,似乎这非常的难以启齿,沈昼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准备开口再问一遍的时候,陈啸之终于开口:“……你还没亲我。”   沈昼叶:“……”   “你妈推门进来的时候,”陈教授执着地看着她:“你本来是要亲我的。”   的确难以启齿。沈昼叶都没想到陈啸之能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闻言扑哧笑了出来, 问:“所以你现在是要我亲你一下吗?”   “……,”她的初恋抿了下嘴唇,终于艰涩道:“嗯。”   沈昼叶将眉眼弯成月牙儿,对他讲:“不行。今晚错过这个村没那个店了,客官下次请早。”   陈啸之:“……”   沈昼叶说完竟然有种复仇的快感, 心想陈啸之这种家伙活该在我这吃哑巴亏,我那时候想亲你是因为你在洗碗,氛围太好了,现在要氛围没氛围——我还想起了你和三十七个你照片里的女生。   到底哪他妈来这么多?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人。夜风温柔地吹了过去,陈啸之那头没了声响。沈昼叶将陈啸之和他的所作所为放到脑后,心情真的不错,而且深觉让陈啸之吃瘪的感觉更爽——   而下一秒,她的手腕忽然被陈啸之重重扣住。   沈昼叶:“……??”   沈昼叶还没反应过来,陈啸之就将她用力一扯,拽进自己怀里。   “你干……”沈昼叶呆呆地开口。   那句话的并没能说完,二十五岁的陈教授便扣着女孩子的后颈,闭眼吻她。   沈昼叶听见杨树间的风声,感受到陈啸之温热悠长的呼吸和滚热的唇。她在接吻的间隙睁开眼睛,看见叶片之中的星空,发现这一切与他们儿时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她迷蒙地闭上眼睛,听见两道交缠一处的、雷鸣般的心跳。   -   ……   “你们也太纯情了吧?”   早晨九点,沈家小卧室,魏莱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   沈昼叶耳根发红,狼狈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与魏莱的视频通话。   沈家小女儿的闺房没有半点小女儿模样,柜子上堆满了书和各色模型,墙上贴着形形色色的老旧海报,书架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满是各色读物和大学课本、专业书籍,还有不少松软笔记本,充满了nerd气息。   魏莱沉默三秒,又点评道:“……又幼稚又纯,能在你们这年纪这么谈恋爱的人真的不多了。”   沈昼叶呆呆地问:“是……是吗?”   “亲不敢亲,”魏莱忍笑道:“没事牵牵手,特别默契,三句话之内就能把嘴拌起来……你们青梅竹马都这样吗?”   沈昼叶耳根又红了,小声说:“我哪里知道。”   魏莱又感慨:“……我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是青梅竹马。”   “我也很吃惊。”沈昼叶面颊泛红:“……谁能想到?但是又觉得就该如此,我心里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魏莱笑了起来,道:“可能是吧。“   然后沈昼叶说:“总之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是我知道我不需要纠结了。”   魏莱温和地看着她。   “他搞不好,”沈昼叶在柔暖的阳光里揉了揉小耳朵:“……是真的挺爱我的。”   “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魏莱道:“你说是女人的直觉也行,说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张力也行。”   沈昼叶:“诶?”   魏莱说:“……你们太契合了。”   “各方面的互补,”魏莱道:“叶叶你是个出门会被欺负的、只会窝里横的软面团子,陈啸之平时凶得很,其实在窝里耳根子软得要命,耙耳朵。”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有吗?”   魏莱:“有。只是你窝里横习惯了,注意不到而已。”   沈昼叶十分迷茫:“唔……?”   “……但是契合的不不止是这个。”魏莱漫不经心道:“是觉得你们人格上、梦想上、甚至灵魂上,都是相爱的,像是同一条漫长河流里,依偎而生的两滴水。”   沈昼叶怔住了。   “还有,你也知道初中啥样,”魏莱笑了起来:“一个个的都对爱情心生向往,陈啸之身上光环那么多,我记得他第一次收情书是在小学四年级。”   沈昼叶一呆:“——那么早?”   魏莱一点头:“早得很。但是陈啸之感情生活单纯得很,无论别的女生怎么勾搭他他都没反应,无论怎么搞总之就是不来电,不来电就坚决不谈……结果你一转过来,这哥哥一个多月就破功了。”   沈小师姐想起少年陈啸之,又想打他,却又觉得他很有魅力。   女孩子面颊不受控制地泛红,小声嘟囔:   “那……那他脾气也够坏的。”   魏莱嗤地一笑,道:“那还用说。他是什么人啊?少爷脾气能不重么?”   “你没见过陈啸之以前,”魏莱道:“我们小学里连一个敢惹他的人都没。不爽就一定要报复回去,上了初中收敛了点儿,可是还是什么委屈都不能受……”   “——但也是真的会疼人。”   然后魏莱对自己的朋友眨了眨眼睛,笑道:   “恭喜复合,我这次是认真的。”   ……   魏莱挂了电话后,沈昼叶耳朵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她顶着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在床上坐了许久,摸摸自己昨晚刚刚被吻过的唇,直到手机叮地一响——是陈啸之发来微信,问她上午有没有空,要不要出去约会。   耳根仍然发红的沈昼叶砰一声栽进自己的枕头里,用力滚了滚,抄起手机回复他:“我闲得很呀。”   陈啸之便道:“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十一点见。”   沈昼叶应了声好,将手机往床上一扣,软软地蹭了蹭自己的枕头。   他的狗比行为……高中本科期间夜夜笙歌……insta和三十七……情节恶劣,可是他又真的很帅。沈昼叶脑子里一团乱麻,可是想起昨晚的吻又忍不住脸红耳热。   沈昼叶眉眼弯弯,听见手机又是‘叮’的一声。   她拿起来一看,发现发信人是魏莱。   魏莱道:“叶叶,我有个问题。”   沈昼叶眨眨眼睛,打了个小问号,示意她快说。   魏莱那头沉默了许久,问道:“……说起来,你们俩人这么纯情,能滚床单么?”   “…………”   魏莱打字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精神之友,终有一日居然要裸裎相见,这怎么性生活?不对,你俩能有性生活吗?”   沈昼叶:“……”   魏莱:“我想了下,觉得陈啸之那种性格可能会想有丝分裂。你们完了你们。”   “…………”   魏莱诚恳劝诫:“你做好拥抱柏拉图的准备吧。”   -   沈昼叶几乎想掐死那个生物会考拿了C,连ATP是啥都忘了却还记得有丝分裂,惦记着朋友能不能有健全性生活的魏莱女士。   魏女士那句有丝分裂简直魔性得像江南皮革厂,沈昼叶和陈啸之出去玩了一天,‘有丝分裂’四个字就极其有毒地在脑子里脑子里打转,以至于她每次看到陈啸之的脸,都会脑子嗡的一声,想问他:我们以后能正常性生活吗,你敢考虑一下试管婴儿我就鲨了你……   ……然后,沈昼叶非常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陈啸之眼带笑意问她:“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想说有丝……”沈昼叶话到一半儿,差点咬了舌头:“没有。”   陈啸之:“?”   沈昼叶十分认真地重复:“真的没有。”   陈啸之却好像这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笑笑,没有追问。   沉暗天际洒落深红的余晖,冬青树叶映着天际火红。陈啸之将车驶进沈昼叶家小区,小区里有年轻人跑着步遛狗,小狗在前面撒丫子奔跑,亭子里几个大妈拿着扇子跳广场舞,和乐融融,众生欢喜。   “记得收拾点行李。”陈啸之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机票,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沈昼叶眼睛亮亮的:“忘不了。我妈可惦记着呢。”   陈啸之嗤笑一声,说:“行,这次可别忘了东西,行李打包好。明天还出来打牙祭么?”   沈昼叶笑眯眯:“嗯!”   沈昼叶在原处留了一会儿,似乎想和男朋友有点亲密接触——至少证明下他们没那么纯情。   你才么得性生活,你全家都么得性生活,不对你全家都有丝分裂!沈昼叶心中悲痛至极,盯着陈啸之看,想与他亲上一亲,希望他能够打一下魏莱的脸。   沈昼叶盯着他看了十秒钟后,陈啸之眉毛一扬:   “不下车?得我赶你?”   沈昼叶:“……”   “都给你开楼下了,”刻薄成性的陈啸之顺口道:“怎么,还在我车里呆上瘾了?”   然后陈啸之极其赶客地将车门锁一掰,示意沈昼叶快滚。   “…………”   -   看来是真得有丝分裂了。   个中滋味实在难言,沈昼叶上楼时看了看电梯间里的自己,心中给自己点了支蜡烛。   陈啸之肯定是喜欢自己,但是这个喜欢到底是什么程度实在不好说,未来性生活的质量成谜,沈昼叶越想越悲痛,感到这也许就是青梅竹马年少相识的宿命。   拥抱柏拉图。   柏拉图同学表情木然,写满了对现实的接受和对陈啸之的愤怒,打开自己家家门,厨房里饭菜香气扑鼻,厨房里爆炒声不绝。   是沈妈妈在炒菜——客厅里摆着一个硕大的新行李箱,里面已经装满了大半。   “宝宝回来啦?”沈妈妈笑道:“今天玩的开心不开心?”   柏拉图同学沉默了下,道:“还行吧,杀意沸腾。”   沈妈妈笑了起来:“杀人犯法。小陈干啥了?一会儿吃过饭跟妈妈去趟超市,有什么想吃的、能带过去的都往里装装,还有得带点用的去,这次去的话还是寒假才能回来……”   沈昼叶:“不用吧,之前带过很多了,完全没用完,不过我胃药还是得去开点……”   她说着,去阳台收晾晒的衣服。   沈昼叶家楼层颇高,女孩子却一眼就看见了楼下陈啸之的车——他赶人归赶人,此时却仍没走,似乎是在照着自己的习惯,等沈昼叶的房间里亮起灯。   “……”   沈昼叶面颊有点发红,抱着自己冬天的厚大衣,用力地拍了拍脸。   她抱着大衣出来,沈妈妈在厨房爆炒鸡块,香气扑鼻。十年的时间将沈妈妈的厨艺磨练了出来,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们母女都是在吃食堂,但如今总归有了另一个选择。   那一瞬间沈昼叶余光,忽而注意到妈妈腕上的翡翠镯子,想起镯子下变化的伤口。   “……,”   沈昼叶犹豫了下,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妈,你手腕上那道疤怎么变小了?”   沈妈妈熟练地加着蚝油,将油盖子一按,抬起头愣愣地问:“啊?什么疤?”   沈昼叶说:“就是以前在美国留的那个……”   “那次割腕的疤……?”   沈妈妈一呆:   “……它不是一直这么大吗?” 第115章 #   ……   -   沈妈妈话音刚落, 沈昼叶当即一愣。   沈妈妈娴熟将菜盛进小盘子里,奇怪地道:“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的伤疤我自己不知道吗?你要说小了, 可能确实有一点, 毕竟伤痕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   然后她将镯子向上一撸, 去冰箱里掏吃食,又问:“宝宝吃不吃骨肉相连串串?”   “吃的,”沈昼叶温和地说:“给我煎一点。”   沈妈妈笑了笑,目送女儿抱着冬天的大外套,回了房间。   ……   沈昼叶身后的厨房翻炒声不绝, 傍晚的风柔暖地穿了过去, 她推开门走进房间, 她要带回加州的行李箱在地上摊开着, 里面已经放了不少衣服和日用品。   白昼最后的余晖染红了云与天,映着女孩子房间墙上的海报和陈旧的白板。   如之前的千百次一般, 沈昼叶轻轻关上了门。   然后她重重地靠在了门板上。   ——怎么回事?沈昼叶心里一团乱麻,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出现这样的分歧,妈妈的伤疤怎么会变小?而且她自己完全一无所知,仿佛这十年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沈昼叶甚至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可是这是不可能记错的,那几乎是年少的沈昼叶最痛心的事情之一。沈昼叶无数次抚摸过妈妈那道伤口,连它缝了几针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昼叶:“……”   她深呼吸了下,怀着求证的心情打开手机相册核对——她手机照片是通过云盘同步的, 因此别说丢的那个手机,连数年前的照片都能找得到。   其实并不好找,但是沈昼叶总有和妈妈的合照,而那些合照里总有一些,会露出妈妈的手腕。   华嫣在外面喊道:“宝宝吃饭了!”   沈昼叶嗯了一声, 继续在相册里翻。   相册里有一张是沈昼叶与妈妈一起出去吃饭,在餐厅里的合照,那张照片里沈妈妈右手比了个剪刀。沈昼叶将那照片点开放大,接着看见那道深而狰狞的、近乎外翻的伤疤。   和沈昼叶的记忆里一模一样,证明她的记忆没有出错。   沈昼叶:“……”   沈昼叶那一瞬间都懵了,想把妈妈叫进来看看那道口子原先是啥样的,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目睹了更超自然的事情。   屏幕上的像素细柔、自然地合拢了。   -   沈昼叶大骇,她用力点了点屏幕,想看看那是不是什么新型的恶作剧,哪里有恢复的按键,但是一无所有。   那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相册界面,屏幕上也只是一张最普通的母女合照。   照片里面的母亲笑意温柔,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貌美与对女儿的爱意,岁月在她面颊上刻下刻纹。手腕上疤痕如风一般合拢——   那照片里,妈妈手腕上翻出的狰狞伤疤,就这么在沈昼叶的眼皮子底下,愈合成了一道浅浅的、月牙一般的伤痕。   那其实应该是个非常恐怖的场景。   可是那一刻,最后一缕夕阳正温柔地落在女孩的身上。   并不可怖,被光笼罩的沈昼叶模糊地想,甚至还带着难言的温柔之意。   -   ……   沈昼叶吃饭时一直在走神。   她无法用任何方式去解释发生过的事儿。这一切都太超出常理了,甚至已经过了头,她草草吃了两口就将饭碗推开,借故回去看书,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风温柔,沈昼叶将门关着,发着呆整理自己的行李箱。   下次回来应该是冬天了,不知道那时候一切都会怎么样……我能不能在斯坦福那里做好呢?   沈妈妈在门上敲了敲,温柔地问:“宝宝,去年的羽绒服带不带?”   沈昼叶坐在地上,怔怔地道:“不带了吧,那个太厚了,加州没那么冷,到时候带回来也太重了。”   她妈妈笑道:“什么时候回来?”   “……,”沈昼叶思索了下:“我估计新年前后吧,反正我跟着陈啸之的,他回来我也能跟着回。”   华嫣:“所以找个这种男朋友蛮好的,离家也近。”   沈昼叶笑了起来,隔着门板告诉妈妈:“他家步行都能走过去哦。”   “……是。”华嫣又在门外问:“以后妈妈不用想你了。宝宝,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妈妈去超市给你买。”   沈昼叶唔了一声,小声道:“不晓得。”   然后她听见一串细微而模糊的脚步声,是妈妈离开了。   ……这都是怎么回事呢?沈昼叶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   「一场旷日持久却又淡泊的、穿越时空的通信。」   「通信里主观性极强的规则。」   「仿佛一直在试图说什么的本子。」   「那一场梦境般的会面——妈妈手腕上变浅的疤痕。」   这四个有相关性吗?能否联系在一起?如果联系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   沈昼叶:“……”   女孩子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分拣能带去加州的东西,她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摆在身边,高中时的笔记本和课本歪歪扭扭地堆在书架最底层,柜子里火箭模型落灰,长大的小主人再也不会去碰触。那本藏蓝色的通信本与其他一干参考书一起。堆在床角。   “…………”   沈昼叶将分拣了一半的衣服一放,爬到床头,将本子翻了出来。   本子的角都被磨得泛了毛,烫金光华流转,里面被写字写得暄软厚重,一封封信笺夹在里头,整个皮本子都变厚了不少。   沈昼叶看了那本子片刻,对那本子愣怔地发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本子犹如死物一般,一言不发。   它也的确不能回答,沈昼叶想,我为什么要对一个本子发问呢。   -   华嫣开着车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堆能带过海关的小点心和小零食,像是生怕女儿在斯坦福那边吃不饱似的——尽管那儿其实也相当繁华。沈昼叶试图解释,华嫣女士就说‘吃得饱和吃得好是一回事么?你嘴那么挑。’并强行将能塞的东西尽数塞了进去。   临行前的夜,沈昼叶收拾到很晚。   妈妈新买的大行李箱又被塞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巨怪。深夜十一点,沈昼叶整理着书架上乱七八糟的书,期间找出了陈啸之当年给她批的七十几分六十几分竞赛小测卷,沈昼叶当年拿到成绩之后羞耻至极,将它藏匿在了书架最高层。   沈昼叶:“……”   满卷子大红叉,陈啸之那狗人批得特别敷衍,只给沈昼叶草草写了个步骤。   沈小师姐看到了人生之耻,面无表情地将它塞了回去。   夜风习习,夜里十一点多。   门外忽然笃笃两声敲门,沈妈妈问:“宝宝,还没睡吧?”   沈昼叶唔了一声,接着,沈妈妈推门而入。   “怎么啦妈妈?”沈昼叶抱着书,眉眼弯弯地问:“这么晚了还没睡?”   沈妈妈已换了睡衣,抱着一个老旧的相册,笑道:“嗯,刚刚妈妈也收拾东西,突然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问:“我看看?”   “这个相册可老了。”妈妈往床上一坐,摊开相册,颇为骄傲地道:“要不也不会拿来给你看,你看那时候你才多大点……”   那确实是一本老相册。相册里的沈昼叶不过四五岁,一头不服贴的卷卷毛,穿着条纹T恤牛仔背带裤,手短腿短,小小一只。   那里头有她歪歪扭扭学着骑自行车的照片,背景上还有她爸爸本科时代步的老福特,花园外浇水车经过,在小姑娘身后留下万千彩虹。   “你看,”沈妈妈对着女儿比划了一下:“你那时候才这么小只,我一手都抱得动你。”   沈昼叶一呆:“这么小的吗?”   沈妈妈笑了起来:“人类幼崽当然小了——后面还有你小时候回北京的照片。”   沈昼叶往后一翻。   回北京后,那照片立刻模糊了数倍,那时沈奶奶也不过有一台老柯达,胶片质量并不好,因此印出来的也并不清晰。小昼叶被奶奶半放养,在彼时仍尘土飞扬的北京搞得灰头土脸,揉着小腮帮儿,站在奶奶家大门口。   “好可怜哦。”沈妈妈看着照片咯咯笑:“像个被欺负的小孩。”   沈昼叶鼓着脸看看妈妈。   “你小时候不是有个玩得特别好的小男孩吗,”沈妈妈眉目慈祥,晕开在光影里:“你爸之前还给你俩拍过照片,你瞅瞅?”   沈昼叶将照片翻过去,看见自己和另一个小男孩坐在沙发上一起玩跳棋。   照片模糊不清,带着陈旧的闪光——拍摄于1998年7月的照片中那小屁孩因为常年在户外跑而晒得胳膊上一道黑白分明的印子,生得五官俊秀,头发精短,能看出以后会具备的、华北男人特有的硬朗。   “我觉得那男孩长得挺俊,”沈妈妈笑道:“现在说不定跟明星似的。”   沈昼叶看着照片里小啸之紧握着的小昼叶的手,眉眼一弯,笑道:“他可喜欢我了。”   “那可不,连你奶奶都说那家小少爷疼你疼得要命。”   沈昼叶思索了下,将小啸之那张照片拿了出来,夹进了自己要带回美国的一堆专业书籍里头。沈妈妈仍在女儿身边翻她小时候的照片,光线带着温度,洒落在母女身上。   华嫣道:“……你看你爹。”   沈昼叶一愣,凑到相册前。   那张照片中他们已经回到了华盛顿,小昼叶稍微长大了点、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儿脑袋后面扎了个小揪揪,小卷毛翘着,正和爸爸一起参观科技馆。科技馆的光线明亮,拍照的沈妈妈没有入镜,大理石地板倒映着父女二人。   金光如诗歌,一大一小,两人手拉着手。   “……”   “你说,闺女,”华嫣怀念道:“……你爸那时候也那么疼你。”   沈昼叶浅浅地笑了下,说:“是啊。”   “他总说他要送你去上大学。”华嫣摇了摇头笑道:“就像他们系主任,开了三天的车去罗德岛,完事了和妻子坐着船出去旅游。”   沈昼叶莞尔道:“他肯定想不到,后来我上大学也不需要开车接送。”   “……太近了,我坐地铁就能到。”   “他还说他要去旁观你的博士答辩,”华嫣对女儿说:“在你穿上红色博士服的那天给你拍照,看你的老师们给你拨穗,还会在那时候送你一束山百合。”   沈昼叶眼眶发红:“……他承诺得太遥远了。”   华嫣说:“他还说他要把你送进婚姻的殿堂——亲手把你交给另一个能和你携手一生的人。”   沈昼叶擦了擦眼眶,说:“为人父母,不该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华嫣酸软地对女儿说:“——不是承诺了做不到。”   “是爸爸妈妈谁都没料到,未来会是这样。”   夜空静谧,沈昼叶看见手机屏幕微微一亮,陈啸之叮嘱她早点睡觉,说他回自己家了。   “不过还有妈妈呀。”华嫣哽咽地说:“……妈妈一定会送你一束花,也会把你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爸爸和妈妈是一样的。”   沈昼叶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抱住自己的妈妈,小声道:“可是还是不一样的。”   “……我爱你,妈妈。”   她的女儿如花儿一样的面孔,在深夜里磨蹭着母亲的面颊,重复道:   “可这是不一样的。”   -   …………   ……   两日后,首都机场T3航站楼,值机台前。   阳光明媚,航站楼颇宽敞,绿植倒映在光滑地板上,周围老外往来不绝,有人夹着手机、讲着法语,匆匆地走过去。   “……”   值机柜台前,陈啸之难以置信地问:“你才回来几天,怎么就多了这么多东西?”   沈昼叶艰难地拖着沉重的拉杆箱,答道:“我妈怕我在那里饿……饿死,衣服塞不满就给我塞吃的。”   陈啸之:“你妈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那边好吃的不多,”沈昼叶迷茫地道:“我每次跟她打电话都要告诉她妈妈我好想吃红烧肉好想吃松鼠桂鱼,说我不想吃赛百味了,久而久之她就对我产生了一点误解,觉得我会饿死在那……”   陈啸之面无表情,从沈昼叶手里接过大箱子,将箱子往承重处一怼。   “饿不死,”陈教授道:“以前我不知道,现在不可能。”   沈昼叶眨眨眼睛:“因为之之你做饭吗?”   陈啸之没回答,将手中沈昼叶的护照递给工作人员。   “走了。”陈啸之拿着沈昼叶的护照和登机牌,两指将两张登机牌搓开,说:“不过也是难得,你妈这么个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心的人,居然都不来送你。”   沈昼叶笑了起来:“她对你放心的嘛。”   陈啸之仿佛很吃这一套,嗤一笑,将沈昼叶往自己怀里一圈。   “是啊,对我放心。”陈啸之揽着姑娘家家,低声道:“得在天上飞十一个小时,难受得很,昨晚休息好没有?”   “……还行……”   “什么叫还行……”陈啸之凑了过来。   沈昼叶被他揽在怀里,迷蒙地看着他。   那其实是个很适合接吻的场景,沈昼叶想起自己弟弟沈泽曾说机场有多么适合接吻,那里是分别,是重逢,是新的开端。而陈啸之英俊的脸凑近——就像他们小时候、甚至更小的时候一样。   人真的不会变的啊,沈昼叶模糊地想。   那场景极其的温柔旖旎,像是世间所有温柔之物的总和,是飞鸟羽翅划过的水面,更是在机场不会分离、一同前行的恋人。   陈啸之目光专注温柔,落在她的身上。   而下一秒,陈啸之在女朋友左边儿脑袋上吧唧一掸。   那一下不是为了打人,但是相当响……   沈昼叶:“……???”   “你自己说说你这还能叫头发?改名叫鸟窝拉倒。”   陈啸之冷酷无情地嘲道。   然后陈教授将手里捏着的小虫,随手一丢,让它飞走了。   “……”   浑然没有半点,要亲她的模样。   然后陈教授十分不在意地揉了揉沈昼叶被他掸红的耳朵,将她碎发向后一掖,那些被别的男人做来估计满是暧昧之意的亲昵动作被陈啸之做得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半点情色的含义都无。   “走了。”陈啸之神情散漫,十分自然将沈昼叶拿着的所有行李都接了过来,往身上一背,又在沈昼叶肩上一拍,仿佛刚刚那逝去的好氛围他连意识都没意识到似的。   青梅竹马。   这就是你妈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机场大厅里,沈昼叶眼前一黑,想着自己选的竹马自己跪着也要谈下去。   完了啊,沈小师姐卑微地想,我们这是在有丝分裂间期吗? 第116章 她耳朵根红了点,看了……   -   沈昼叶上了飞机后, 睡了一路。   陈啸之则靠在她身旁,两个人上飞机后因为该不该睡觉而吵了一架——接着两个人置着气在横跨太平洋的航班中双双睡去。沈昼叶睡前模糊地心想,陈啸之看上去心情颇为狗屎, 却又不对沈昼叶发作, 似乎对这种长距离的航班有阴影。   沈昼叶在航班上, 做了个很长的梦。   …………   ……   那个梦里她回到了那神秘的星空之中,独自一人漂浮在里头——她大声询问这究竟是什么,可是偌大的空间里静谧无声。那空间里没有年幼的她,玫瑰星云在眼前如花绽放,昴星团像黑布上捅漏的星点。   「你得给我个解释, 」沈昼叶漂浮其中, 大声说:「要不然我就把本子送去做C14微观分析了——!」   空间依然静谧。   沈昼叶喊道:「我把你烧了信吗!」   「……」   ——依然无人应答。   沈昼叶虽说在睡觉, 却有种符合博士培养计划的清醒, 将预备的检测项目一二三在心中列了个遍,心想UCB的劳伦斯实验室还有我同学呢, 我专程送检全程陪同, 就不信查不出点儿东西来。   ——毕竟在这世上‘连造物主都会露出马脚’。   再超自然的事情,背后也应该有原因——哪怕那现象多么荒谬,也终将逻辑自洽。只要愿意细细追溯,终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然后沈昼叶在那星空里滑了出去。   那感觉真的很像游泳,沈昼叶甚至回忆起了小时候在游泳馆游泳时的触感,流体温柔地在身侧分开, 星空晕染滑腻,犹如儿时的泳池一般。   甚至还有一股很浅淡的消毒水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沈昼叶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   ……   巨月之下,飞机正横跨太平洋,月光繁星洒落海面。   引擎嗡鸣声不止, 机舱的灯已灭了,黑暗蔓延到这半球的每个角落。   沈昼叶睁眼时世界都是模糊的。接着她发现睡觉的间隙,毛毯被盖到了自己的脖颈处——陈啸之的平板放在他的膝头,幽暗漫长地亮着光。   他却没在看平板,目光望向远处浩渺的、属于深夜的海洋。   沈昼叶:“……”   陈啸之的背影看上去相当痛苦,犹如即将被压垮的山岳——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令他疼痛的东西,他连所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   沈昼叶那一瞬间觉得有点难过,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问:“这么晚还不睡觉。”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陈啸之却忽然一僵。   “……”   “在想事情吗?”沈昼叶认真地问。   在巨大月亮光辉之中,陈啸之低声道:“……睡不着。”   “……怎么了?”沈昼叶关心地问:“是飞机太吵了么?”   飞机横跨着辽阔的大洋,深黑云层擦过海面,拉出壮丽恢弘的影子——然后沈昼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陈啸之紧握的拳头。   陈啸之手指的颤抖迭然止住了,仿佛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了一般。   沈昼叶对陈啸之温和一笑,然后将他握紧了些。   “怎么了呀?”女孩子轻柔而甜地弯弯眼睛:“之之,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的。”   陈啸之:“……”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沙哑地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起点什么东西……做了个噩梦。”   然后他抱着沈昼叶,在浓重的、飞行的夜色里躺回了扶手椅上。   飞机引擎嗡鸣,月光温柔地洒落进来,陈啸之轻轻地在女孩子头上蹭了蹭,近乎温柔地说:   “……睡吧,我没事。”   沈昼叶呆呆地问:“真的?”   “真的,”陈啸之磨蹭了下女孩子微卷的头发。   然后沈昼叶听见他胸腔沉闷地震动: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发生了。”   圆月高升,万物静谧如诗。   陈啸之话音飘散在数万米的高空中,又将沈昼叶揽进了自己怀里。   -   沈昼叶在与另一个自己的那次相遇后,思索过许多次。   她思索了许久这场通信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十五岁的小昼叶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就像生活在三维坐标轴中的生物难以理解四维空间一样,她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前两个问题。那场通信就此被掐断,那个时空的一切都就此远去了。   可是沈昼叶的生活却切切实实地被改变了。   这个「本子」是不是本来就没打算让我改变小昼叶呢?   沈昼叶想——这个「本子」是不是为改变二十五岁的我而存在的呢?   ……   旧金山国际机场灯火通明,拖着行李箱来来往往的外国人往来不息,沈昼叶跟在陈啸之身后,看着周围的所有人——有硅谷精英踩着鲜红的CL高跟鞋拖着个小行李箱,捏着护照走过去,夹着手机用西班牙语吵架,也有背着背包的年迈旅者左顾右盼,用手机拍着照片。   众生平凡,却又绚丽缤纷。   我和他们并无不同,沈昼叶朦胧地想。   哪怕有了「通信」,我也没有变得特别。站在这里,我也不过是个众生中的最平凡的那个存在。就像陈啸之,像经过的精英,又像那个年迈的旅者,像我在学校里、地铁站里甚至公交车上擦身而过的芸芸众生。   ——那幻想一般的、童话般的金手指,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光环,没有改变我的过去。   可是却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现在与将来,和面前世界的色彩。   ……   陈啸之忽而道:“你到底在发什么呆?”   沈昼叶吓了一跳,终于从自己的幻想国度中回过了神,然后陈啸之奇怪地看着她道:“你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沈昼叶:“……诶?”   “行李我拿着,”陈啸之拧着眉头道:“入境I-94你填了没?”   沈昼叶:“……”   上次来旧金山的时候就忘了,沈昼叶在飞机上睡得昏天暗地,连带着张臻都没写,两个人最后跪在海关门口重新填的申报单和I-94。   沈昼叶惨叫:“啊啊啊啊我忘——”   姓沈的忘事鬼还没惨叫完,陈啸之面无表情,捻着表格的手指一搓,搓出两张I-94入境申请表。   沈昼叶:“……”   “我填了俩。”陈啸之神情冷漠:“走了。”   沈昼叶:“…………?”   陈啸之挑出写着SHEN ZHOUYE的那张,连着报关表一起递给沈昼叶,面无表情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沈昼叶羞耻得耳根泛红:“……你为什么会连我的一起……”   “……”   “你自己是个什么瓜批自己没数?”陈啸之漠然地问:“你当我不认识你,你记得才他妈又鬼了。”   沈昼叶迷惑地皱起眉头问:“……你凶我?”   伟岸的陈教授立即矢口否认:“没有。”   然后陈啸之背着两个沉重的背包,拖着小行李箱,在线外等着,让沈昼叶先去过海关。   SFO的US Costoms亮着深蓝色调的灯牌,落地窗外夜色深重,塔台亮着明月般的灯。   上百架飞机停泊于机场外的平原之上。   “Fingers。”海关的女孩接过表格,扫了沈昼叶一眼,平淡地说。   沈昼叶立即按了指纹,将头发往后一顺。   女孩又问:“Why are you visiting?”   这个女孩在询问访问意图。   沈昼叶想了下,温和道:   “——Academic Purposes。”   -   她的回答,与她第一次来旧金山机场时的回答一模一样。   沈昼叶第一次来时说了那句话后正常通关,并不觉得这话有何特别之处,可是她这次将这两个单词吐出来时,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与责任感,忽然油然而生。   那女孩听了意图后温和笑了笑,对沈昼叶道:“Do enjoy your visit,welcome to California。”   沈昼叶也笑道:“Thanks。”   像是长夜尽头的曙光,朝日初升。   沈昼叶接过自己的护照,走出海关,在关外等待陈啸之的出现。   -   ……   …………   “还能怎么办?”陈啸之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打车回去啊。”   深夜十一点钟。   两个人站在SFO门口,陈啸之一个小行李箱,沈昼叶的行李则一大堆,背后是山那么大的机场全称——打车回去,沈昼叶想起加州的治安,心里禁不住打了个颤。   这里毕竟是旧金山,而他们旁边还有个二百多磅的黑哥哥,又黑又高且胖,将陈啸之一米八八、身材结实的大高个儿衬得像个蘑菇,天生娇娇小小的沈昼叶看那个黑哥哥都觉得像座山,瞅一眼都发怵。   沈小师姐小声道:“之之,要不然我们在旧金山住一天吧,太晚了。”   然后紧接着沈昼叶又甜甜地、带着点勾引意味地补充:“我们找家酒店,住在一起就可以呀。”   陈啸之拧起眉头:“找酒店?”   沈昼叶:“嗯!!”   找酒店找酒店找酒店,听不懂暗示我就鲨了你,沈昼叶心中一个小声音雀跃地说,我也想有那个就是那个性生……   “找锤子酒店,”陈啸之漠然的声音响起:“酒店多少人睡过你不知道?又不是出差。”   沈昼叶:“……”   彳亍,陈啸之,你还真是二十年如一日。   沈昼叶看了眼旁边体积不同寻常的黑哥哥,道:“可是这个鬼地方治安不太好……前段时间刚出枪击案……”   陈啸之冷淡道:“酒店能好多少?”   沈昼叶据理力争:“可是——”   “——还有,”陈啸之将沈昼叶的行李一拎,面无表情道:“你跟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让你出事儿。”   沈昼叶眨眨眼睛:“……唔。”   她耳朵根稍微红了点,看了眼陈啸之,感到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很帅。   “打车回帕罗奥多?”陈啸之问:“或者你真的不想回去的话我们就近住个酒店也行,毕竟是你的想法,我可以不介意这个。”   沈昼叶心想我还是原谅你吧,眉眼弯弯地摇了摇头:   “不了,走?打车去。”   -   陈啸之仍是不让沈昼叶拎东西。   期间沈昼叶想帮他拎,他甚至还坚决不同意,一个人将一大堆行李搬到了等出租车的地方,生怕沈昼叶累着半点儿似的。   ……   能怎么办呢?   沈昼叶坐在穿过市区的出租车里想。   圣弗朗西斯科城的夜晚灯火通明,沈昼叶隐约地想起陈啸之的高中似乎就是在这里念的,夜夜笙歌,违背禁酒令,夜店灯红酒绿。   她转过头去看陈啸之,看见他在闭目养神。   ——十六七岁不是他妈的挺浪的吗?   沈昼叶按捺住打开手机继续数人头的心,纳闷儿地想,怎么到我这里就清水成这样?   我十五岁推你推不动,你甚至说我像个变态,二十五岁了我推你还是推不动……然而我居然数不清你期间到底有过多少个野女人!是我沈昼叶胸不够大还是我腿不够长……噫好像确实都不太行。   姓沈的平胸骄横无理地眯眯眼,看着旁边的陈啸之,心想,你敢挑剔我,我就杀了你。   陈教授闭着眼,睫毛在面颊上投出浓厚的阴影,对周遭沸腾的杀意一无所知。   沈昼叶:“……”   为什么我不可以?沈昼叶越想越不快乐,想将陈教授拍成肉饼饼。   出租车司机是个老印度裔,将窗户打开,夜风呼地灌入。   下一秒,肉饼饼漫不经心开口道:“今晚你们宿舍开门么?”   沈昼叶一愣:“诶?”   陈教授看着窗外,散漫地对她说:   “来我家睡?” 第117章 像个顽劣娇气的孩子,……   -   ——当了陈啸之蛮长时间的学生, 这还是沈昼叶第一次来他在加州的家。   在此之前他们两个人相当交恶,沈昼叶作为被陈啸之疯狂嫌弃的一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只知道陈啸之作为学校的faculty, 通勤时间也很早, 应该就住在附近。   陈啸之住了一栋独栋的别墅,距离Sierra Mall的距离颇近,换句话说离学校也并不是很远,却和沈昼叶的宿舍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沈昼叶:“……”   他送了我这么多次,原来居然是不顺路的吗。   陈啸之面无表情, 将出租车车门啪地一关。深夜十二点多, 草坪于加州的夜风中吹拂, 房子窗户洒落温暖光辉——出租车嗡地远去。   然后陈啸之简短道:“我家。”   “本科的时候不想住宿舍, 买了落脚的。”   沈昼叶心里其实有一丝说不出的别扭,轻轻点了点头。   ……感觉推了他也不合适……沈昼叶想。   ……好像也没几天啊。交往没几天。沈昼叶陷入纠结, 而且x大于等于37的事情还没解决, 她总觉得如果自己和陈啸之滚床单的话,有种进度太快,走心不走肾的嫌疑。   而且他分明离开家已经很久了,为什么房子里还亮着灯呢。   女孩子跟着陈啸之上前,陈啸之推开院门,低声道:“家里房间还是不少, 今晚你先对付一下。”   沈昼叶:“好呀。”   院中草坪修剪整齐,深夜洒水器静谧地工作。   沈昼叶奇怪地看向洒落一地灯光的窗户,又隐约看见明亮宽敞客厅,心想,这里面还会有谁呢?   陈啸之掏出钥匙, 将门打开,果不其然一丝柔暖的、家一般的光透了出来。   沈昼叶问:“家里还有人……?”   你都离开半个多月了怎么家里还亮着灯——   陈啸之正打算回答呢,下一秒,一团雪白的小胖胖从门里蹿了出来,在陈啸之腿上亲昵地磨蹭。   “……”   陈啸之抱起那只胖胖的白球球,简短道:“有猫。”   然后他想了想,又对沈昼叶说:   “还有个人——你认识,帮我照顾猫的。”   -   ……   于是沈昼叶见到了,在帮陈啸之照顾猫的陆之鸣。   “…………”   深夜,陆之鸣抱着一桶薯片,放下PS4手柄,看向沈昼叶,沈昼叶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电视屏幕上的《底特律》。   陆之鸣莞尔道:“小学妹,你来啦。”   沈昼叶无所适从地嗯了一声,感到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最近和啸之住在一起,”陆之鸣笑着解释道:“——之前的工作辞了,来这里散散心。”   言语能力很差的沈昼叶耳根有点泛红,小声道:“我……”   “——你又和啸之在一起了。”陆之鸣笑起来:“啸之已经跟我讲啦,你不用解释。”   沈昼叶眨眨眼睛,温和道:“那他还挺贴心的。”   陆之鸣说:“你坐。”   沈昼叶便礼貌地笑了笑,乖乖地在沙发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那只小白猫在门口欢迎了一下陈啸之,在他腿上蹭蹭揉揉地亲热,可是还没到三分钟就对这位铲屎官失去了兴趣。它将姓陈的铲屎官留在厨房,跳上了沙发,在沈昼叶身边蜷缩了起来。   “……”   沈昼叶与那只姓名不明的小白猫对视。   那只猫血统纯正,娇气地舔了舔爪子,蔚蓝的眼睛看向旁边的女孩子。   “屎屎脾气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的。”陆之鸣漫不经心道:“你猫毛过敏么,不过敏的话可以摸摸,它肯在你旁边趴下就说明它挺喜欢你的。”   沈昼叶眉眼一弯,笑道:“不过敏。我可喜欢小猫了。”   “那你摸摸,”陆之鸣笑道:“先顺背,舒服的话它会把肚皮翻过来给你撸,它肚皮毛好软的。”   沈昼叶便好奇地伸手撸了撸小猫。   这只叫屎屎的白猫被陈啸之养得油光水滑,娇气却又爱亲昵人,沈昼叶摸了没几下它就舒服得咕噜咕噜响,软软地蹭着女孩子的小手心儿。   沈昼叶莫名地感到一种同类的召唤,叫屎屎的小白猫干脆爬到沈昼叶的腿上,露出小肚皮让她揉毛毛——可爱得过了头,治愈力max,沈昼叶只觉旅途的疲惫消逝得无影无踪。   屎屎是谁的猫?这么可爱的猫总归不可能是陈啸之的吧,他看上去像个会把宠物掐死的。   ……说起来他今天把我带回来了,沈昼叶又想。   在我和他分手的十年中,他到底往家里带了多少女生呢?   真不公平啊,沈昼叶模糊地想——我明明十年都没能忘了他。   我每次喝醉酒都会情不自禁地骂他,大学追我的人全部被我拒绝了,可是陈啸之却在这里好吃好喝的,夜夜笙歌,生活糜烂……   算了还是别想了,沈昼叶告诉自己,再想就要上去打他了。   ……可是……   “……学长,”沈昼叶撸着猫,走神地问道:“这只猫为什么叫屎屎呀?”   沈昼叶又忍俊不禁道:“明明这么白。”   陆之鸣将游戏关上,说:“我不知道。”   “这你得问啸之了,”陆之鸣说:“不是我的猫,那是他三年前买回来的小猫崽子,名字也是他起的。”   沈昼叶:“…………”   沈昼叶一时竟不知道该先吐哪个槽……   到底是陈啸之居然会买猫比较傻批,还是他竟然会给猫起名叫屎屎比较傻批?他为什么会给猫起名叫这种名字?不觉得很幼稚很小学鸡吗?猫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还不得挠死他……   陆之鸣打了个哈欠,道:“我先去睡了哈,小学妹。”   他又补充道:“陈啸之这个比没带钥匙,让我给留门,我都要困死了。”   -   ……   陈啸之端着调好的蜂蜜水回来时,陆之鸣已经走了,客厅灯光温柔如火。   姓沈的坐在沙发上,加州夜风吹过,怀里抱着叫屎屎的小白猫,一大一小的。那只小白猫倒不磨她,仿佛知道那也是个娇气包,不忍欺负一般,只是躺在她膝头,让她撸。   “……”   沈昼叶细细地打了个娇气的哈欠,和怀里的小猫一起抬头看向他。   ——那可真是一大一小。陈啸之想。   陈啸之清了下嗓子,将马克杯递过去,漠然道:“喝了蜂蜜水去睡觉,客房还没收拾出来,你睡我的卧室。”   沈昼叶揉了揉水濛濛的眼睛:“唔?”   “……”   那个模样简直没有更可人怜的了。沈昼叶的娇总是流于她的一举一动,她自己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模样——有多么招人疼。   陈啸之只觉心尖儿又是怦然一动,强自按捺着解释道:“没别的床睡了。”   “……好吧,”沈昼叶揉揉眼睛,困倦地问:“那,只只,你去哪睡呀?”   陈啸之喉结一动,沙哑道:“……客房。”   他将好像已经在犯困的沈昼叶带着,上了楼。   黢黑走廊中穿过一阵温柔的风,是夜月明风清,陈啸之推开门,拧开他床头的台灯,昏黄光线便如鹅毛大雪般落在床头。   他又将马克杯递给女孩子——她乖乖将温热的蜂蜜水喝了下去。   沈昼叶捧着马克杯,鲜红湿润的唇含着杯沿,动作上稍稍仰起一点细白美好的脖颈。她那模样柔和干净地晕在光中——令人想起春日梨花,像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的剪影。   那是他儿时的玩伴,是他人生的初恋。   陈啸之:“……”   他的初恋与小青梅赤着脚踩在他的被子上,长发披散在脑后。女孩子眼里困倦,却又含着潋滟水光。   然后她蜷缩进被窝,又小心地看向他。   ——像个顽劣娇气的孩子。陈啸之想。   可是却又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女人。 第118章 你他妈到底有过几个野……   -   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那一瞬间的眼神, 非常深。   灯光昏暗悠长,房间里旖旎温柔之气飘散开来,犹如夏夜篝火升腾起的炊烟, 女孩子面颊泛红, 躺在床上抬起头望向他。   “……”   会发生点什么吗?沈昼叶心里冒出一个小念头。   陈啸之胳膊撑在她的床边, 眼眸沉黑,风柔和地穿过窗棂。而沈昼叶忽而没来由地觉得,他心里是汹涌澎湃的。   “……陈……”   沈昼叶开口。   陈啸之,我仔细想过了,我可能还没做好准备——她想说。   而正是下一秒, 陈啸之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夜风缱绻又温暖, 陈教授闭上眼, 在沈昼叶唇上轻轻一吻, 接着对她说:“好好睡一觉。”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目前被沈昼叶占据的、自己的卧室。   “晚安。”   他说, 然后合上门, 动作清淡得像是落在贝加尔湖上的星月。   -   还是很难说不介意,沈昼叶在床上想。   没有人能无视这样的事情——尤其是沈昼叶经过了那样的十年,又在十年过后见过了那样的陈啸之,哪怕因他所展现出的深情而重新接受他,可是当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发现伤口终究不是一朝一夕能愈合的。   ……这伤口能自愈不假。沈昼叶清楚地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忘记这些事儿。   ——可是她自己也不晓得那将会是什么时候。   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小小地叹了口气, 觉得还是按普通情侣的进度来就好了,   她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陈啸之的脚步声,关了外面的灯,黑夜终于降临在这栋房子里。   沈昼叶在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 又爬了起来,去上厕所。   她上完厕所回来路过客厅,角落里的小猫窝里传来细微的呼噜声,她过去轻轻顺了下屎屎的毛,月光温柔地落于地砖上。   而她从国内背来的,沉甸甸的的书包躺在一边。   沈昼叶看着熟睡的小猫,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又移向旁边的书包。   沈昼叶:“……”   她想了一会儿,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摸出了那个本子。   月色正好,沈昼叶并没有开灯,只是坐在客厅里,趁着外头明亮滚圆的月亮,将本子翻开,一页页地读。   从她刚开始给过去的自己写信,到后面她和小昼叶逐渐频繁的联络——里面的信纸有一些泡了海水,水笔字迹洇开个袅袅的、彩虹样的环。   屎屎睡得不太好,没多会儿又醒了,醒了后沈昼叶将猫抱到自己腿上,轻柔地顺着它的毛。   ——其实开始写信的时候,是一个很绝望的时候。   第一封信是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写的,沈昼叶还记得自己写信时正在收拾去美国的行囊,那时她几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泯然众人,却仍想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你能不能变得和我不一样呢?沈昼叶想。   沈昼叶坐在陈啸之家的客厅里,在昏暗夜色中望着自己过去娟秀的字迹,读着自己苍白委顿的句子,看着自己数度试图脱口而出的苦闷、痛苦与绝望。她读到小昼叶字里行间的烦恼与悲伤。   她们那时候,应该都是在临界点的。   丧父。学业的压力。现实的压力。全然陌生的环境。何其相似。   ——只不过小昼叶灵魂不是死灰,是熊熊燃烧的日珥。   沈昼叶后来想,没有我的安慰,她也是能很快地走出来的。在绝望的胡同里徘徊,走不出的是成年的她。   这场通信所做的,比起改变过去,更像是将年少的自己放在自己面前,用少年人拼命摆脱冷气只向上走之火焰,复燃了一个成年人死水般的篝火。   ——告诉她,你原来是这样的。   看看少年的自己,看看自己的誓言,看看自己的勇敢与不屈不挠。你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啊。   沈昼叶:“……”   小猫肉肉的爪子在本子上拍了拍,沈昼叶看着自己原先画的张牙舞爪的陈啸之,她醉酒时留下的字迹曾经消失,此时又在纸上浮现。若不是还有年少的沈昼叶的回信夹在里面,她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场黄粱大梦。   “喵。”小白猫亲昵地舔了舔沈昼叶的手心,蔚蓝的眼睛看着她:“喵……”   沈昼叶安抚地摸了摸猫。小猫蜷缩在她的肚皮上,暖暖的,十分舒服。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又向后翻,翻到自己在回到北京后掖进去的最后一张纸条。   「我已经不再迷茫。」   沈昼叶捻起那张薄薄的便签纸,看见下面她写的那句话:   「也祝你一切都好。」   那张纸却再也送不过去。   沈昼叶看着空白的、被海水泡皱的本子,在空旷的黑夜里几不可查地道:“……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小猫温柔地喵了一声,蹭了蹭沈昼叶的手心。黑夜静谧如水,无人应答。   沈昼叶垂下眼睛看着本子,又道:“……你救了我。”   本子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那个空间也与你有关。”沈昼叶看着本子道:   “……你需要给我个解释。”   风吹过,皱皱的纸张发出脆响,本子缄默不语。   沈昼叶安静了许久,终于盯着本子问:“你——你究竟是谁?”   小猫跟着沈昼叶质问,很凶地喵了一声,小肉垫吧唧拍在了本子上。   “不对,”沈昼叶沙哑地说:“你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下一秒,一个声音响起,陈啸之冷冷地问:“什么你想的人?”   沈昼叶虽然在问一个本子一堆问题,但是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得到一个回答,险些吓死,一时甚至想起童年阴影之一哈利波特电影魔法石篇,哈利披着隐形衣去禁书区找魔法石,那书一边嘶声尖叫一边凸出的脸——   你妈的这个本子后面难道是你,陈啸之看不出来你浓眉大眼——   “……”   下一秒,发出声音的陈啸之站在客厅门口,啪一声开了台灯。   刹那光亮盈满房间。   沈昼叶:“……”   沈昼叶差点吓断了气……   小猫舔了舔她的手心,喵呜一声,蜷缩进她的怀里。   “不睡觉在这里撸我的猫干什么?”陈啸之朝沈昼叶走来,冷漠道:“我把你送上床还不够?”   沈昼叶都快吓断气了:“猫、猫不能撸、撸吗……”   “可以。”陈啸之往沈昼叶身旁一坐,冷冷道:“——你先给我把‘你想的人’解释清楚。”   沈昼叶:“……”   沈昼叶抽着气:“我自言自语来、来的……”   “自言自语?”陈啸之狐疑地眯起眼:“不是给野男人发语音?”   然后他十分小学鸡地,将沈昼叶往自己怀里一揽,将她膝盖上摊开的本子一合,拿过来看。   沈昼叶想去夺本子,拼命辩解:“我都没、没带手机下来……”   “等等,”陈啸之眉头一皱:“沈昼叶,这个本子你怎么还在用?”   沈昼叶:“……???”   “这问题我老早就想问了,”陈啸之端详着封皮,迷惑地说:“这本子你怎么走到哪带到哪?我在你办公桌上见过,后来你还随身带着它回宿舍,印尼见一次……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后来想想,想起来以前我也见过。”   沈昼叶:“???”   陈啸之一愣:“?”   “你忘了?”陈啸之迷惑地问:“……我记得我们去那个破学校集训的时候你就带着这个破本子,有天中午你非说照片丢了拼命翻书包……我那时候就见过,你爸名字挺特别的,我还记得呢。”   沈昼叶:“……什么?”   “十年了你怎么还带着,”陈啸之眼睛狭长地眯起,单手将本子一抖,道:“要不是还有你爹的名字在上头,我都要怀疑是哪个野男人送的了。”   沈昼叶又觉愕然,又觉哭笑不得,问:“什么野男人?”   “什么野男人你自己知道。”陈啸之怼她。   沈昼叶立刻一怒:“你他妈还好意思……”   下一秒,陈啸之捏着本子的眉头忽然一皱,道:“等等,怎么这就写满了?”   沈昼叶:“……?”   “怎么现在都满了,里头夹的都是什么?这么厚。”陈啸之疑道:“我上次看还是空白的。”   ——那个本子是你导师动的。某天下午张臻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你为什么总是带着这个本子?张臻问:明明里面什么都没有。   沈昼叶呆呆地道:“这里面解释起来很长……”   “很长的话就明天再解释。”陈啸之简短地说:“我再给你冲点蜂蜜水,你喝了先去睡觉吧,倒时差还是挺麻烦的。”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小猫喵呜一声,用绒绒尾巴拍了拍女孩子的小胳膊。   陈啸之打了个哈欠,去厨房开冰箱,拿蜂蜜,找杯子。   沈昼叶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猫,好笑地问:“别人家劝人早睡都是温牛奶,怎么你就是给我搞蜂蜜水呀?”   陈啸之:“……”   那头杯勺碰撞之声不绝,陈啸之在厨房吧台处搅着蜂蜜水,漠然嘲道:“热牛奶?你喝么你?“   沈昼叶抱着猫静了三秒,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食性,对奶腥味的抵触——随即诚实地回答:“不喝。”   -   ……   那时都快夜里三点多了。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确实觉得有点困倦,现在她的时差一片混乱。小猫屎屎十分黏她,沈昼叶神志不太清晰时,甚至在它身上感受到了姐妹的召唤……怎么会这样,沈昼叶按了按屎屎的头。   “……”   陈啸之拌好了蜂蜜,端着马克杯和一罐褪黑素回客厅。客厅落地窗外庭院有风吹过,红榕唰然作响。   陈啸之说:“喝光,吃片褪黑素。”   沈昼叶点了点头,接过蜂蜜水,乖乖地捧着杯子喝了个底儿掉。   “我喝完啦。”女孩子笑了起来,马克杯则给他塞回去。   她笑得非常甜而清淡,犹如夤夜梨花,是个能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四月梨花一样的姑娘揉了揉眼睛,将屎屎自自己膝盖上抱了起来,屎屎十分不情愿地喵了一声,坚决不起身,被拉成长长的一条。   “屎屎下去,回猫窝,”沈昼叶小声哄那长条猫:“我要上楼吃药倒时差啦……”   正是那一瞬间,陈啸之忽然开口道:“——等等。”   沈昼叶:“唔?”   “本子的事回头再说,”沈昼叶听见陈啸之的声音传来:“你在走之前,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昼叶:“……?”   下一秒,陈啸之忽地将沈昼叶朝后一推,连人带猫往柔软的靠垫里一摁!   “你干嘛——”   “沈昼叶,”陈啸之按着女孩子的肩膀,撑在她身上,矜贵地、居高临下道:   “——我越想越他妈在意,那个野男人是谁?”   沈昼叶愣愣的:“啊?什、什么野男……”   “你说是什么?”   陈啸之眼睛眯起,妒意滔天,字儿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个往外蹦:   “——你他妈到底有过几个野男人?今天不说清楚不准走。” 第119章 “你俩昨晚比赛啥了?……   -   “你他妈到底有过几个野男人?今天不说清楚不准走。”   陈啸之凶巴巴地说。   陈啸之神色相当危险, 眼睛眯着,沈昼叶被他摁在沙发上,吃惊地仰起头, 看着他。   沈昼叶震撼道:“野男人?你说我?——哪来的野男人?”   陈啸之捏着沈昼叶的下颌, 强硬地向上一抬:“——你说哪来的?你自己没点数?”   如星火温暖的光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就是, ”陈啸之眯眯眼看她,欺身上来——他个子高大且体格结实,光体重就快八十公斤,将小只的沈昼叶压得啵叽一声,差点变成一只小黄鸭。   “你起来……”沈昼叶拼命推他:“你压到我……”   “快说。”陈啸之将她胳膊肘往头顶一拽, 将小姑娘压制得严严实实, 威胁她:“你到底跟我分手之后有过几个, 和他们怎么回事, 你今晚必须跟我讲一讲。”   沈昼叶:“……”   “我他妈都要在意死了——”陈啸之捏着沈昼叶细瘦白皙的手腕,呼吸炽热, 盯着她, 口吻大发慈悲:“嗯?你说个数字都行,我保证以后绝不拿来说事儿,说到做到。”   沈昼叶一窒,也不再推,抬头望向他。   灯光柔和,陈教授望着怀里的小姑娘停顿了下, 十分勉强地承诺:   “——我保证不计较。”   沈昼叶:“…………”   还不计较。   沈小师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她天生不是个多会生气的人,更不擅长与人起正面冲突,又被陈啸之死死压着,此时连呼吸都困难,拼着一口气艰难道:“你……你有脸问吗?”   陈教授眉头登时一拧, 很坏脾气地怼她:“我他妈怎么没脸——”   胆色不错么,什么批话都敢说。   沈昼叶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看着压在她身上的英俊男人,简直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鲨了他算了。   “你还顶上嘴了,”沈昼叶怒道:   “我有过几个野男人你凭什么质问,你以为你自己多干净吗双标狗陈啸之我现在还没动手砍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沈昼叶深呼吸一口气,愤怒地蹬腿:“从我身上下去!!”   陈啸之都懵了:“你——”   “下去,”沈昼叶愤怒地说:“离我远点儿!”   陈啸之摁着沈昼叶的细骨伶仃的手腕,比沈昼叶还生气:“沈昼叶你他妈还跟我横,你以为你很——”   他还没说完,沈昼叶就气急败坏地一个头槌!   咚的一声两颗时年二十五岁的、智商超群的头脑相撞,俩人头盖骨发出亘古嗡鸣,陈啸之差点被撞出脑震荡,眼前又黑又白。沈昼叶疼得龇牙咧嘴,见自己还挣不开陈啸之的爪子,还极度仇恨地撞了他第二下。   咚!   陈啸之痛叫一声:“操!你他妈有病——”   咚。   沈昼叶玉石俱焚,撞完第三下,将被彻底撞懵的陈啸之从自己身上拉了下来。   “我……”沈昼叶撞完感觉脑子里核桃仁儿都碎了,打着颤道:“我回去睡觉,陈啸之我告诉你你你活逼该,我这都算脾气好的所以撞轻了,你现在最好庆幸我不是巨石强、强森,我没鲨了你都是我天性善良。”   陈啸之捂着头,怒气之外脑子一片发晕:“沈昼叶三、三下——”   “你今晚一边睡觉一边反省,”沈昼叶揉着额头,上楼时走路摇摇晃晃,一边抖抖索索走一边放狠话:“还野男人,真敢说啊,梁静茹都没你的勇气。爸爸我把你智商撞回野人,给老子四。”   -   次日早晨,加州阳光明媚,窗外鸟雀甩着尾巴,停留于门口的红榕树上。   陆之鸣:“……”   陆之鸣端着猫食,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俩人。   陈教授额头正中一块青,他小女朋友额头眉心上贴着块纱布,那伤口昨天晚上还不在,是个光洁的漂亮额头——俩人现在坐在一张桌子上,谁都不搭理谁。   这俩人挺神奇的,陆之鸣毫无波澜地想,从他妈海啸死了快一千五百多人的地方回来身上都一点伤没有,回来住一晚上,俩人双双挂彩。   陆之鸣面无表情地问:“你俩昨晚比赛谁头比较硬了?”   沈昼叶:“……”   陈教授高冷成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舀了一勺汤。   “我佛了,”陆之鸣又看了他们一眼,甚至感到胃疼,只得低头给猫倒牛奶:“哥哥我昨晚故意早点回去睡,还以为你俩能有点个人时间,小情侣发展下感情,你们他妈的那这时间比赛头槌?然后今早冷战?你们是憨批还是小学生?”   沈昼叶看了陆之鸣一眼,仇视地说:“——他自找的。”   陈啸之冷漠至极:“我自找?你问问她昨天晚上怎么连撞我三下的。傻逼东西,别人长脑袋是用来给人类做贡献解决问题的,你长脑袋拿来当锤子?废物。”   沈昼叶盯着面前的粥碗沉思三秒,恶毒地说:“你说我是废物,可我仔细想了想,寻思着你也没做啥贡献啊。”   陈啸之:“……”   “我虽然之前做的不大行,”沈昼叶说:“但是我写的专利书可是能用的,我做过改变人类生活的一部分的项目,你呢陈啸之?我的过往领域怎么说应用度也比你搞天体物理的强——”   陈啸之:“我毕业论文发在PRL上。”   沈昼叶眯起眼睛:“所以呢?我和你谈应用性你和我谈PRL?”   ……   陆之鸣和屎屎面无表情地看着餐桌前又吵成一团的俩人,听到他们吵到沈昼叶有本事你自己做饭自己吃别把自己毒死时,屎屎终于抽了抽粉红色的小鼻子,嫌弃地转头走了。   -   “你还是滚回宿舍住吧小学生,”成熟的陈教授嘲讽道:“老师我看到你就生气,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一会儿你就回你那个什么Arasterdero……”   沈昼叶毫不示弱:“回去就回去,你以为我要呆吗!呵!张臻做好红烧肉等我回去呢!”   沈昼叶说完就去拎自己的行李,但是她行李太多了——沈妈妈的胡填海塞能力此刻彻底拖累了要和男朋友吵架的闺女,沈昼叶拽了一下,那一瞬间几乎听到了自己腰上的嘎嘣声。   沈昼叶:“……”   “拎不动是吧,”陈啸之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神色漠然:“你拎得动有鬼了。”   沈昼叶:“…………”   “我这住宅区还不好打车呢,”陈啸之揉了下额头的青,慢条斯理地睨着她:“姓沈的,现在去跟老师说老师我错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昼叶难以置信:“老师?老师??——陈啸之你是真的膨胀。我今日必杀你,梦都别做。”   “我不是你老师?”陈啸之讥讽道:“你怎么这么没礼貌,真得跪着跟我道歉。自己想办法爱咋回咋回,你想怎么走和我没关系。”   沈昼叶:“呵!”   陈啸之转身就上了楼。   陆之鸣痛苦道:“你们吵架能不能成熟点……”   屎屎十分配合,悲痛地喵了个和声出来。   -   加州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最后还是陈啸之开车,将沈昼叶带回了宿舍。   他们小时候吵架也有点这种意思,一般只是口头吵吵,陈啸之嘴巴毒,沈昼叶稍微钝一点,两个人吵起来谁都不让谁,相当幼稚。   但是他们两个人对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是门儿清的。因此吵得虽凶,他们两个人却从不过吵架的底线。   沈昼叶吵累了,也想不出新词,干脆拒绝和他说话。   其实起因也很简单,沈昼叶靠在车窗玻璃上想,就是陈啸之非要问一问这个感情经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问的事情,沈昼叶一点也不介意把自己空白的感情经历跟他从头扒一遍,估计连五分钟都花不上。问题是“野男人”从陈啸之这个人嘴里出来,特别没有批数。   听上去还信誓旦旦的,仿佛抓过现行。   确实,也不是严格的空白,可真要说的话被他见到的也只有一个加勒特,可陈啸之的语气像是他抓了千军万马——这话轮得到他来说吗?   沈昼叶越想越闷,在快要回到自己的宿舍时,细白手指抓住自己的裙子。   在一旁开车的陈啸之:“……”   过了许久,陈啸之忽而开口说:“——昨晚那事儿,你别想我不计较了。”   沈昼叶:“???”   还跟我宣战?这个人真的不一般。   “迟早我得问出来。”陈啸之冷冰冰道:“沈昼叶你就是仗着我疼你,觉得你干什么我都不敢有怨言,你可能还真摸准了。但是我跟你讲这次行不通,这次太他妈不公平了——这答案,我必须知道。”   沈昼叶立刻气得耳朵泛红,心想你凭什么抢我台词啊,我还觉得你不公平呢。   可是还没等她讲话,陈啸之就又开了口。   “但可能确实昨晚氛围不对,我太急了,这儿我做的不好。”陈啸之握着方向盘,眉头皱着,不太爽利、极度意难平、甚至十分勉强地说:“所以这答案,我可以暂时不急着要了。”   怎么还……挺委屈的?沈昼叶都呆了。   然而下一秒钟,陈啸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而且,我总觉得另一件事更紧要一点。”他说。   沈昼叶一愣:“……?诶?”   “那个本子,”陈啸之瞳仁被阳光映得发亮:“我直觉觉得,我见它这么多次,并非偶然。”   “你昨晚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有时间了。” 第120章 我承认我斤斤计较,承……   -   “所以那本子里到底是什么?”陈啸之想了想, 又补充道:“现在有时间了。”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   在女孩停顿的间隙,细碎太阳从树荫缝隙里落了下来,Arasterdero外的住宅区绿草如茵, 绣球花生长其中。   “那个本子里……”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 看向车外。她在思考该如何给陈啸之将这个问题解释明白。窗外晴空万里, 沈昼叶甚至能望见湛湛蓝天,远空白鸽,在异国他乡的校园上方徘徊。   直接说么,还是迂回着讲?   沈昼叶其实有点害怕陈啸之会对这种超自然的故事嗤之以鼻,搞不好还会建议她去看看医生——感情可能没那么深。   他会不会当自己疯了?   沈昼叶有点拿不准。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想了许久, 开口道:“那本子里其实有魔法, 能穿梭……”   可她还没说完呢, 那辆保时捷嘣地撞上什么, 忽然一个迅猛颠簸,陈啸之立刻急刹车!   那一瞬间沈昼叶差点被甩出去, 尖叫一声, 陈啸之骂了声操,护了下沈昼叶的头,接着将车门一推,长腿迈下了车。   “……”   沈昼叶惊魂未定:“怎……怎么了?”   车外,陈啸之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英俊眉头深深皱着, 绕着保时捷走了一圈,道:“后车胎被扎瘪了。”   沈昼叶:“……”   -   扎瘪了保时捷车胎的,是一个举着长刀的小锡兵。   他们抛锚的地方正是住宅区,是偏郊区的老房子和小别墅,小孩子多得很, 罪魁祸首肯定是找不到了。问题就在于这个车胎瘪得特别巧合,毕竟那只是一个玩具。   沈昼叶在树荫下坐着,陈啸之心烦意乱地换了轮胎,又将小锡兵从破裂橡胶里取了出来,捏在手中把玩。   “怎么会被这个扎轮胎呢?”沈昼叶挠了挠头上的淤青,纳闷地问。   陈啸之随手将小锡兵抛给她,将头发向后一抓,露出同款青紫,漫不经心道:“我哪知道,但想被这玩意扎破可不简单。”   沈昼叶端详手中玩具,那玩具只有一个角度——长刀笔直向上时,能扎破厚重轮胎,还得在一个极其刁钻的受力角度的前提下。   沈昼叶将锡兵收了起来,道:“是。”   这实在太巧合了,陈啸之本就拥挤的日程表一下子多了一项换轮胎,还要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走流程,立刻就变得非常忙碌。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将自己的小女朋友送回了宿舍,并将她沉重的行李拿了出来。   ……   宿舍门口微风吹拂,晴空如水。   沈昼叶去拖行李箱,对陈啸之体贴又关切地道:“我这里你不用管了,你还是去换轮胎吧。”   陈啸之眯起眼睛,看向她。   沈昼叶望着他额头的淤青,忽而一阵没来由的愧疚,觉得陈啸之可能的确是垃圾,但是自己更不应该诉诸暴力。   于是她体贴又愧疚地解释道:“我这边真的没问题,你把我送回来就行了。”   “你一个人能搞定?”陈啸之嘲道:“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你有一米六么?”   沈昼叶:“…………”   沈昼叶焦急地辩解:“我有的,我高中体检……”   陈啸之瞟她一眼,矜贵又挑剔道:“——你他妈也是真敢说,小时候跟我讲自己二十五岁一定是个大胸御姐。沈昼叶你今年二十五了,做到了大胸御姐里头的哪个字?”   沈昼叶脸唰地红透,憋憋地看着他,面前的陈啸之比姑娘家足足高了一个头,长腿宽肩模特身材,衬衫下肌腱结实有力,富有美感。   “嗯?”陈啸之还恶意十足地撞了她一下,重复道:“还大胸御姐呢?——真他妈对不起我对你的期待,小矮个,跟着我走就行了。”   沈昼叶小眉头一拧:“你才矮。”   陈啸之看着她,神色平和安详地道:“谁矮谁尴尬。”   “……”   “总之以后不准跟我抢东西拎。”陈啸之面无表情地总结道:“我家没这习惯,我家男人更没有。”   然后陈啸之将大箱子和小拉杆箱一手一个,稳稳地一提,以肩膀顶开了宿舍的门。   沈昼叶:“……?”   他为什么连做好事都……这么像个混球?沈昼叶觉得有点迷茫,跟着他走了进去。   房子静谧如诗,阳光温柔穿透细纱,陈啸之提着行李,以眼神示意沈昼叶带路。那时正值工作日的白天,宿舍里没什么人,连惯常吵闹的苏格兰人都安静得不行,张臻应是去办公室了。   沈昼叶带着他向上走去,楼梯吱呀一响。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开个组会吗?”沈昼叶停顿了下,好奇地开口。   陈啸之:“……?”   沈昼叶又喃喃自语:“……感觉说是组会好想也不合适,课题组总共就咱们两个人。”   陈啸之道:“组会……想开随时可以开。怎么了?”   “就是之前你说的课题。”沈昼叶沉思道:“我想和你认真讨论一下,共享一下我们现有的进度,前段时间在国内我们忙的别的事情太多了。”   “……你有进展?”陈啸之拧着眉头问:“我先说吧,我目前为止还没有。”   沈昼叶想了下:“……我也不算有进度,但是我有很多疑问。大概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一个半小时……”陈啸之沉吟片刻:“我今天抽不出一个半小时,一会儿我得回学校销假,不出意外的话乔治找我还得有点事——”   然后陈啸之停顿了下,纠结道:“……下午还要去换轮胎,还得和保险公司打交道。”   沈昼叶微一思索:“我今天也不行,我这边也一堆事儿。”   楼梯吱呀响了,沈昼叶爬上最后一层楼,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从门口盆栽摸出了备用的钥匙。   “那就明天吧,”陈啸之扛着行李道:“正好今晚你也整理一下要问我的问题,再给你留点休息时间……明天上午九点?”   然后她咔哒一声,开了自己宿舍的门。   沈昼叶揉了揉额头上那块淤青,温和地说:“好,明天上午九点。”   -   小阁楼光线温馨,陈啸之将沉重的行李放了下来。沈昼叶则跑去开窗通了风,她开窗时鸟雀啁啾,金光映亮飞扬尘埃。   新鲜空气大股大股涌了进来,沈昼叶无意识地回头,看向陈啸之的背影。   陈啸之背影高大帅气,领出门的话极其长脸,正弯着腰,将沈昼叶的行李箱扶正,并没有回过头看向她。   他们两个人太过于老夫老妻了,沈昼叶想。   她隐约地知道陈啸之爱自己,却不太确定陈啸之对自己有没有激情,是不是更像家人,是不是更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他们交往之后好像也只亲过一次……陈啸之从未流露过还想亲她的意思,也不再有那种必须从早到晚粘在一起的热恋期。   沈昼叶:“……”   破镜重圆的爱人都是这样的吗?沈昼叶迷茫地问自己。   这样是正常的吗?   不对,青梅竹马都是这样的么?——没有新晋情侣的互相试探,没有你进我退的舞步,跳不出恋人的华尔兹,像是已经被调整进了最合适的圈子里。他们年少相识,见过彼此的童年与少年,深知对方的一切坏毛病和小习惯,目光望向同一片星海,犹如伊甸之地中太初的、为彼此而生的红土与肋骨。   ——可是他们二人之间,实在是太熟悉了。   沈昼叶闭上眼睛,揉了下自己泛青的额头。   幼稚可能是真的,沈昼叶合眼的视野被阳光晕红,她觉得额头有点轻微迟钝的痛楚,像是莲花入水的钝痛。   可是我对他,是有激情的。她揉着额头想。   ——我想和他去一号公路的海岸看日出,看海雾笼上如火照样,看从沉没于北海公园的夕阳在美国西海岸冉冉升起。   我想在海雾弥漫的公路畔,与他接吻。   沈昼叶睁开眼睛,看向陈啸之的背影。   他肩膀宽广,站在尘灰飞扬的日光中,那是一种令沈昼叶感到安全的气息。他拍了下手,回头看向沈昼叶。   沈昼叶眨眨眼睛,与他对望。   陈啸之手上似乎都是灰,看着沈昼叶问:“我难得来一次,有什么需要修的东西吗?”   沈昼叶一愣:“诶?”   “家具,什么重东西,水龙头或者别的什么,”他淡漠地道:“或者搬家具。你一个小姑娘干不了的,我顺带就给你解决了。”   沈昼叶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东西都挺新的。”   陈啸之不强求,说:“那行,有事叫我,我随叫随到。”   “好。”沈昼叶温温暖暖地笑了起来:“那你是不是打算先回学校了呀?”   陈啸之点头:“回学校销假,销好了给你发微信。”   沈昼叶眉眼一弯:“好呀,那我送你下去。”   “不用送,你这儿工作量还不小,”陈啸之莞尔道:“我发微信你记得回就行。”   沈昼叶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上午朝阳温暖,陈啸之在她的浴室里洗了下手,将手上的脏污冲洗干净,出门时忽然看到门后所贴的,她父亲的照片。   那张照片被时空裹挟而来,只是无人知道它所经历的旅程。十九岁的沈父笑容灿烂,站在柏林的大地上,国际物理奥林匹克镀金的大字在照片上闪着光。   陈啸之:“……”   沈昼叶注意到他在看什么,温和柔软道:“怎么了?”   陈啸之擦着手问:“你爸?”   沈昼叶:“嗯,怎么了?”   “……,”陈啸之眯起眼睛看着少年人的照片,四十年的时光凝固在里头。   他问:“你爸也是国际奥赛金牌?”   沈昼叶眉眼一弯:“是呀。——不过你在国外,也知道我拿金牌了?”   她看不太分明陈啸之的表情,但是明显感到他僵硬了一下。   “……知道。”陈啸之专注地看着那照片道:“2011年七月,泰国曼谷,你全金,实验第二。”   沈昼叶一愣:“你怎么连地点都知道?”   这种赛事虽国际认可度不低,也并非冷门赛事。但因为其观赏度低、话题度低、亚裔(尤其是国人)屠版等原因,其实报道的规模很小——顶破了天,也不过就是说几句我国出自XXX中学的XXX斩获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而且七年前信息并不像如今那么灵通。   他身周尘土犹如发光的蜉蝣。   陈啸之背着身,没回答她。   “你爸和你挺像的,”陈啸之静默道:“……尤其是眼睛。”   沈昼叶笑眯眯:“是吗?”   陈啸之:“是,你长相随华阿姨,但是眼睛像爸爸。”   他拍了下那张老旧的、近乎黑白的照片,走到床前,弯下了腰。   然后,陈啸之在光里,专注地吻沈昼叶的唇。   那个吻非常轻柔,犹如春风与湖心水莲,又像是夏夜细草,清淡得像是生怕惊扰着小姑娘家一般。沈昼叶顺从地闭上眼睛,仰起头与他接吻。   我想拥有陈啸之,接吻时沈昼叶怦然心动地想。   ……仅仅这点不够。   我承认我斤斤计较,承认我的自私自利,承认我身为人的卑劣和得寸进尺。我想逼他忘记自己之前有过的前任,删除掉那段没有我的岁月。沈昼叶意乱神迷。我想让他为我神魂颠倒,冲动又富有激情,像走过初恋的少年。   我想让他从始至终都属于我。我想成为他的唯一。   她睁开一丝眼睛,望向陈啸之英俊硬朗的眉眼。   -   ——我想在所有的方面,在各种意义上,拥有面前的青年人。   -   ……   …………   “所以你的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臻不依不饶地问:“你被人揍了吗?”   沈昼叶捂住额头:“没有……”   张臻担忧地问:“是不是他家暴你?”   “…………”   “……他看起来真是挺凶的。”张臻咋舌道:“你和你导师在一起,感觉你特别吃亏。”   早晨八点四十五,办公室,天色昏暗。   坐在窗边的沈昼叶拼命遮掩自己淤青的额头,前所未有地后悔自己对陈啸之诉诸的暴力。   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楼下有几个本科生高声聊天。沈昼叶捂着额头,飞速啃着装在塑料袋里的三明治,面前摆满了文献和演草纸。   沈昼叶一边啃早饭一边狼狈道:“吃亏?怎么说?”   “吃亏嘛,”张臻小声比比:“你性格这么软绵绵的,爸妈教得又好,你导师那么横,还他妈有点少爷脾气,一看就娇惯长大的。以后你们万一搬到一起,他还不得奴役你?”   沈昼叶一愣:“……诶?我不太懂……”   张臻:“…………”   “你是哪里没听懂?”出国前连着被亲妈送去相亲数日,饱尝人间冷暖的张臻女士关心地道:“哪没听懂我给你慢慢解释,是‘吃亏’俩字不懂还是‘少爷脾气’不懂?”   沈昼叶认真地摇了摇头。   张臻:“……是‘搬到一起’不懂?搬到一起就是说你们怎么也要考虑一下同居,住在一起会暴露很多矛……”   “不是诶。”沈小师姐捏着自己的小关节,期期艾艾地道:   “……我不懂‘奴役’。”   张臻:“……”   张臻嘴角一抽,解释道:“‘奴役’就是说你可能要包揽很多家务,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被折磨成黄脸……”   张臻那个‘婆’字还没说完,门上忽然‘笃笃’响了两声。   陈教授推开门,拧着眉头道:“沈昼叶,早上吃了什么?”   沈昼叶一愣,扬了下手中的小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形态不明的、勉强能看出可能是三明治的面包团——那是沈昼叶会做的唯一早饭,她一举起来,生菜叶子和切开的西红柿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像是不堪沈昼叶蹂躏,羞愤自杀了。   张臻:“……?”   “我他妈就知道,”娇生惯养的少爷脾气陈教授不爽道:“过来,来我办公室吃。”   沈昼叶:“噫?”   “——我早上熬了粥。”陈啸之眉头皱着,将手中的保温桶一扬:“你胃还不好,谁准你早上吃凉的?来我办公室吃,还有凉拌鸡丝。”   张臻:“…………”   沈昼叶呆呆地问:“鸡丝里要拌糖蒜汁,拌了吗?”   “……拌了。”陈教授忍辱负重,咬着牙关:“没见过你这么屁事多的,赶紧来行吗,吃完跟你开组会。”   沈昼叶很犹豫地嗯了一声。   张臻几乎以为自己活在梦里,她呆滞地看了看自己好像少根筋的天然呆室友,又看了看她老同学的导师兼现任陈啸之陈教授。   张臻看见陈教授高贵的额头上,一个同款淤青。   “…………” 第121章 我们物理学家就会将它抛……   -   早晨阴沉, 风却惬意,将窗帘柔和地吹起一角。   沈昼叶坐在自个老师办公室的沙发上,捧着温温热热的粥, 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是沈昼叶第一次见陈啸之早上在办公室做些什么——他站在咖啡机前, 机器嗡地磨起咖啡豆, 漫不经心开了电脑,去一侧擦黑板,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毫无空隙行云流水,仿佛他已经这样做了许多年。   “小心烫嘴。”陈啸之余光瞥向她,将板擦一放, 补充道:“早上时间急, 没放温。”   沈昼叶乖乖地点头, 吹了吹小碗里的白粥。   阳光下女孩子头发柔软卷翘, 喝一小口,又看向陈啸之, 看上去特别的乖。   “擦黑板做什么呀?”沈昼叶好奇地问。   陈啸之道:“习惯。我对着黑板思路灵活一点, 你不是也只用特定的纸?”   沈昼叶笑了起来:“是诶,我来的时候还带了好多。”   窗外雾云涌动,室内咖啡香弥漫开来。   他们两个人十分默契而静谧,陈啸之整理杂乱的桌面,沈昼叶用筷子夹小盒子里的菜点。那些菜应该都是他自己做的——陈啸之十年如一日地贤惠,以水煮了鸡胸肉, 又将它撕成细细的肉丝,拌了少许辣椒油与酱料,配上熬得柔软细腻的白粥,清爽可口。   “我也想要咖啡。”沈昼叶小声道:“一包奶两块糖就好。我精神不济。”   陈啸之自咖啡机底下取了马克杯,往自个儿位上一坐又喝了一口, 面无表情道:“你不准喝。”   沈昼叶:“……???”   “你溃疡有多严重自己没数?还喝咖啡,”陈教授神情冷漠:“精神不济就去睡觉,喝锤子。”   沈昼叶:“……”   陈啸之道:“我昨天把你们办公室的咖啡撤了,给你同学留了点儿——但你不准去问她要。胃好之前不准碰这种刺激性的玩意儿。”   沈昼叶一急:“但……”   “但什么但,”陈啸之端着咖啡,神色冷淡地道:“把粥喝了。你以为我做饭很轻松?咖啡想都不用想。”   沈昼叶被他生生噎了回去,小口小口将粥喝完了。   ……可是,是不是有点太平静了?   粥触碰着沈昼叶的嘴角,她抬起头望向陈啸之。   她和陈啸之交往不久,在一个适合接一个含剃须泡沫的吻的清晨,他们却泾渭分明地分坐在办公桌的两侧,准备讨论有关课题的问题。坐在桌后的陈教授神色冷肃,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专注地看着手中文件,并无半点要亲吻她的意思。   ——我们两小无猜年少相识,是否太熟悉彼此?   是否已经熟悉到他的爱已经不具备占有欲,熟稔到已经不需要碰撞,不需要迸射的火花?   青梅竹马都是如此吗?   沈昼叶怔怔看着他,心中泛起辽阔海夜般的怅然。   “在想什么?”   陈啸之忽而抬起眼,缓慢道:“怎么老看着我?”   沈昼叶一个激灵:“……没、没什么。”   陈啸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有事的话直接跟我说。”   “真没啥,”沈昼叶含糊其辞:“我喝完了。”   陈啸之嗯了一声,淡漠道:“碗放茶几上,一会儿我收拾就行。你到我这里来。”   ……   组会的要务,先是交流。   一般理工医类的课题组的组会分为两种,一为工作进度组会,字面意义上的交流当期工作的进度;二为文献组会,组员与导师之间交流新锐文献。后者的形式一般会出现在人多的课题组中,要做ppt,相当折磨人。   沈昼叶在国内时经常在组会前夜做文献ppt做到凌晨,有时甚至还要抢文献做,因为几个星期内数据与实验设计得好的好文章只有那么几篇,而垃圾文献没有讲的必要,所有的组员都在争抢。   这就是大课题组的压力。   ——但是陈教授的课题组,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啸之孤狼惯了,初中时代如此,二十五岁的如今依然。   博士毕业至今他只收了沈昼叶,没有收其他学生的打算。   沈昼叶将自己在北京的期间做的所有工作都与陈啸之讲了一遍,在北京的时候他们忙于其他事务,尽管天天见面,聊的却都不是工作内容。   陈啸之听的时候打断了沈昼叶数次,若有所思地问了几个相当细致的问题。   那些问题里甚至没有任何指导的意味,有的只是纯粹的好奇,是属于学术的纯粹的辩论。   ——与那场海啸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那场海啸发生前,组会中陈啸之处在引领者的地位上,对沈昼叶所能提供的内容尽是不满,问题和指导总是带着引导的性质。他那时在教育沈昼叶科研究竟是什么,告诉她科学的本质,不耐烦的外表下是一个难以置信,又恨铁不成钢的老师。   而如今,他们却不再像是师生,而是趋于平等的。   我们现在的相处,像什么呢?沈昼叶在陈啸之沉思的间隙走了下神。   「——像同事。」   一个声音冥冥中答道。   像co-workers,像合作人。像志同道合的友人。   像同志。   ……   “……我们这些都建立在假设上,”   陈啸之喝了口咖啡道:“用理论使其丰满起来。用实验与我们的理论证实,就是我们物理学者该做的事情。”   沈昼叶点了点头:“明白。”   然后沈昼叶哧地笑了起来,又问:“可是万一完全无法证实这一套理论,发现我们这段时间的努力毫无价值呢?”   陈啸之漫不经心地往后一仰。   “我们物理学家就会将它抛弃在一旁,”他说,“将我们的大脑从杂乱无章的错误中解放出来,转而去做其他的事情。”   沈昼叶眉眼一弯:“……罗伯特·伍德?”   昏暗的天光里,陈啸之看了一眼沈昼叶,散漫道:   “——嗯,罗伯特·伍德。”   沈昼叶笑眯眯地看看他。   陈啸之坐在她对面,仰头望向上天,眼瞳里倒映着晦涩天空,过了会儿又道:“努力毫无价值的话,还有个事儿。”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   陈教授摘了眼镜,一按鼻梁,道:“做不出成果你再延一年。”   沈昼叶:“……”   陈教授说:“你他妈以为这是什么,这他妈就是你的毕业课题,做不出我坚决不让陈院士给你签字,懂?”   沈昼叶:“…………”   然后这位陈教授同情道:“就算是博士学位,延两年也不太像话吧?”   沈昼叶:“……”   她梗了半天,终于想起了自己想问什么。   “以防万一,我先问一下,”沈昼叶谨慎道:   “——陈啸之,你知道你自己的这个hypothesis的最终证实,意味着什么吗?”   陈啸之抬起眼看向她,镜片后目光桀骜不驯,年轻嚣张到了极点。   “最差,”沈昼叶发着抖道:“也会被提名。”   陈啸之盯着她道:“——不用含蓄,直接说。诺贝尔。”   “……”   “对。”沈昼叶大义凛然道。   陈啸之嗤地笑了一声,问:“怎么?不行么?”   “…………”   “怕了?不敢?”陈啸之眯起眼睛,咄咄逼人地说:“不敢把这个当成你的毕业课题?”   那一瞬间空间静默至极。陈教授捏着马克杯的手悬在半空中,沈昼叶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铅笔。   “……”   一秒仿佛一年那样长,窗外长风犹如管风琴荡鸣。两人望向彼此的眼底。   然后沈昼叶开口,少女声音沙哑、孱弱而坚定:   “——我去改我的开题报告。”   -   「If the physicist can't,   He frees his brain from miserable mistakes,   then he moves on to something else.」   -   科学中没有不可谈论的问题。   沈昼叶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看向前方,两侧近十四五本书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她的演草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女孩子放下写得笔头圆滚的木枝铅笔,食指拇指一圈,将手举了起来。   她肩上披着薄薄的围巾,窗外飘起细雨。   沈昼叶比划了几个动作,试图帮助自己理解晦涩的内容,却发现自己的思路是一团乱麻,并不会因这几个动作而改变。   “……”   沈昼叶数度想去隔壁找陈啸之聊聊,却连要问的问题都说不出口,思路乱到极致连语言表达都会受影响,像是短暂过载的机器。   沈昼叶:“……”   过载的沈昼叶憔悴地望向旁边的张臻,虚弱无力道:“……臻臻。”   张臻抬起头来。   沈昼叶游魂般道:“咖啡,来一袋。”   张臻面无表情:“沈昼叶你导师明令禁止我向严重压力性消化道溃疡患者提供可乐、雪碧、浓茶和咖啡一类刺激性强的饮料,所以这办公室里剩下的咖啡是我的,雪碧也是我的,你连想都别想。”   沈昼叶:“…………”   “不过,”张臻从抽屉里摸出一袋速溶,剪刀剪开,“冰箱里的酸奶和布丁、冰箱外的饼干蛋糕水果都可以随便吃。”   沈昼叶:“……”   张臻心满意足道:“这个实验室福利真好。他收博士后吗?”   沈昼叶忍无可忍:“滚滚滚……”   沈昼叶心情抑郁,披着小围巾去拿了个布丁补充糖分,布丁刚一撕开,半融的焦糖汁啪地飞溅满桌。   沈昼叶:“……”   沈昼叶撕了自己的演算纸,用那硬纸将桌子胡乱一抹。   接着陈啸之在门上敲了两声,推门而入。   “晚上去Lacy's吃饭么?”陈教授开口道:“那家羊排和汤都不错,还有常驻乐队,饭后我们在外头走走。”   沈昼叶面色如纸,虚弱无力地挖了块布丁,悠长颤抖又空灵地说:“……我没力气去。”   张臻探头,解释道:“她高负荷运转八个小时了。”   “……”   那一瞬间,沈昼叶绝望地抱住头:“我他妈脑子里别说脑仁儿核桃了怕不是个滑皮儿戗面大馒头吧……”   “……正常。”陈教授平和安详,眼皮都不眨,道:“搞理论的常态。一天下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进展,灵感之神哪能来得这么快?”   “沈昼叶。”陈啸之说:“拿着东西到我办公室呆一会儿,一会有人过来给我送文件,你帮我收下。”   沈昼叶幽魂般抱起布丁和柯基屁股抱枕,听话至极,跟着陈啸之走了出去。   陈啸之不无幸灾乐祸道:“无知的痛苦不舒服吧?是不是感觉脑子白长了?”   沈昼叶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那模样特别的可怜而无辜,又很甜,招人得要命,陈啸之觉得可爱,使劲儿捏了捏女孩子的小腮帮,使坏,将她捏得脸都要掉了。   “白痴吗你,”陈教授觉得可爱,充满恶意地又拧女孩子另一边腮帮,边拧边在女孩儿吱吱的哀求声中慢吞吞道:“卡了也没必要搞得这么憔悴,你憨憨?”   被拧脸的沈昼叶吱吱呜呜眼神充满仇恨:“陈狗给老汁死……”   “你叫老子什么?”带恶人陈啸之那手不仅不松,还变本加厉道:“陈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身子骨好着呢,嚯,沈昼叶你这脸手感还挺不错。”   沈昼叶都要被他气死了……   下一秒陈啸之将沈昼叶往自己办公室一推,又很坏地又捏了两下沈昼叶鼓鼓的脸,沈昼叶觉得他简直是个十恶不赦小学鸡,气得想咬他。   然后他将沈昼叶肩膀一揽,那姿态十分亲昵,但又好像沈昼叶是他兄弟似的——他以前似乎也这样,他家阿十迷迷瞪瞪地想。   不都是去揽兄弟肩膀吗?还有揽自个儿姑娘的么?   陈啸之揶揄道:“你男人要走了,你没点儿表示?”   沈昼叶:“表示个锤……”   她话音还未落下,风砰地吹拢了门,将他们两个人关在了办公室里。   “…………”   沈昼叶忽然意识到陈啸之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搭着自己的肩膀,连手上的温度都是温暖的,像个噼啪燃烧的火炉。   那一刹走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脚步声滚过地砖。   布帘半遮了光,枝影渺渺,树上山鹊停止啼鸣。物理楼四楼第三间办公室一瞬间静谧如寰宇,传声介质被抽空剥离。   沈昼叶呆呆地抬头,向上看去。   陈啸之也低下了头,眼瞳深黑,与她对望。   那场景温柔暧昧到了极点,沈昼叶望见他眼中倒映的、凌乱憔悴的自身,又瞅见他眼底山岳般厚重的爱意,缓慢地生出冥冥然的念头:   ——哪怕这样,陈啸之也对她怦然心动。   “……”   ——沈昼叶模糊地觉得陈啸之想吻她,他的喜欢都要满溢出来了。   下一秒。   陈啸之咳嗽了两声,不自然地道:“好了,我走了。”   沈昼叶:“……”   “——我五点前回来。”陈教授平静地对他初恋女友说:“我右边第二个抽屉里有阿斯匹林,实在头疼的话吃两片。”   沈昼叶心塞地说:“好。”   陈啸之拉开门。   然后他又转过头,叮嘱沈昼叶:“等我回来,晚上带你去吃羊排。”   本来在等一个亲亲的沈昼叶梗了一下,总觉得这个流程有点问题,不对陈啸之为啥像个贞洁烈女死活不肯碰我……   ……我能直接问吗?   不能。   沈昼叶权衡一秒,用温和且虚假的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   沈昼叶拉开陈啸之的抽屉,在里头看到了他堆积成山的各种文件和一大瓶搞不好是分享装的阿斯匹林——头痛特效药。   沈昼叶:“……”   看来他对付头疼经验还挺丰富。   沈昼叶吃了镇痛药后刷了一会儿知乎,知乎的算法一开始给她推荐了一堆她前专业的内容,但是社区注册开放后内容的平均质量下滑,到了如今大部分问答简直不能看,全都是泻药刚下飞机利益相关匿了,沈昼叶看了三四篇之后觉得这群人确实该匿,答成这样还实名挺丢人的……   后来知乎便推荐起了情感模块,差不多也是近几年知乎的主打模块之一。情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学霸亦不能免俗,沈昼叶刷得津津有味,在里头看婆媳关系看凤凰男,后来猛地刷到一个稍微有点茶话会式的问答。   问题:「刚开始交往的男生都比较热切爱粘人吗?」   问题描述:「题主刚和男朋友交往两个多月,感情很好,只有一个问题。他无时无刻不想黏着我,字面上的黏着。   牵手、摸摸抱抱……总是停不下来。这样正常吗?」   沈昼叶:“……”   沈昼叶几乎快眯起来的眼睛,迭然变圆了。   下头点赞第一的答案回答却十分简单:   「题主,刚交往的、最浓情蜜意时的男生,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你圈在怀里都正常。   别说男孩子,我一个女生都忍不住。你怎么能忍住不去触碰你爱的人呢?」   沈昼叶:“…………”   ‘对吧,’沈昼叶心中的声音道:‘都这样吧?连我记得的那些情侣也是这样的。’   ……可是,陈啸之却很少碰我。女孩儿在屏幕暗下的瞬间想。   沈昼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啸之对她好像没有占有欲一般——他对别人也会这样么?他学生时代交往过的……至少也一起喝过酒的三十七个女孩儿,他对她们也是这样的么?   还不待沈昼叶的酸水儿冒完,门上就笃笃地响了两声。   “Calvin?”   门外一个带点儿烟嗓的女声道:“——系主任已经签过了,就差你核对你的基金了——有人吗?”   沈昼叶喊道:“有的!您稍等。”   她忙不迭趿了拖鞋,跑去开门。   沈昼叶将门推开,门外一位穿着干练职业套装的金发女郎夹着个文件夹,头发蓬松浓密,红唇艳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沈昼叶:“……”   那女人长得颇为眼熟,一口豪放南方口音,一愣道:“你是?”   沈昼叶在脑海中搜索着她到底是谁:“我是他学生,你可以叫我April。”   “Jaquelin。”女郎伸出手大方地与她握手,问道:“Calvin去做什么了?”   沈昼叶笑道:“他今天有课。”   “哦对,”杰奎琳恍然道:“他太久没来我都忘了。”   ……她和他很熟悉?   沈昼叶敏锐地抓住了一根线。 第122章 是不是因为我漂亮?还……   -   沈昼叶看着面前令她感受到熟悉之气的女人。   她对人的记忆一向不是很分明, 但是总觉得面前女人在哪见过——可能还是最近。   杰奎琳又叮嘱道:“麻烦你提醒他一下这上头有三个签名的地方,第一页第五页和最后一页,很多人都没签第五页, 害得我还要再跑一遍……”   沈昼叶温和地点头:“好的, 辛苦您了。”   杰奎琳颔首道:“这倒没什么辛苦的, 那么我就先走了。”   沈昼叶礼貌地站在门边,正要送走这个眼熟的陌生人,却突然听到了陈啸之的声音。   陈啸之刚刚办完事回来,外套搭在臂弯处,打招呼道:“杰奎琳, 巧了。”   下一秒杰奎琳一愣转身, 惊喜地呼唤陈啸之的名字。   “你回来了, ”热情奔放的杰奎琳欣喜至极地对陈啸之说:“Calvin, 回国探亲探得如何?印尼之旅呢?”   “还算顺利,”陈啸之随口道:“没想到今天你会来, 否则就把给你们办公室的伴手礼带来了。”   杰奎琳:“这有什么, 这几天总得见面的。伴手礼什么的明天给我们带来也行。需要签字的文件在你学生那儿——”   陈啸之笑了笑,沈昼叶看见那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默契仿若多年的旧识。   杰奎琳打破了那片静谧,终于说:“……我们都非常担心你。”   陈啸之沉默着,在阴天的傍晚敛起眼睫。   “在那之前一天还好好的,午饭的时候还在餐厅见你和学生说笑, 没事人似的,”杰奎琳看着陈啸之认真地说:   “——第二天往系主任桌上留了张便条就走了。印度洋刚海啸过,那样危险,你走得头都不回。”   陈啸之嗯了一声,并不多解释, 沉默如亘古山岳。   可是扶着门框的沈昼叶听了那句话,眼眶一热,眼泪在眼睑下打了个转。   ——他是来找我的,沈昼叶怔怔地想。   海啸的那天,她拥有了一个仅属于她的奇迹,于海啸中幸存。原来住的度假酒店塌方的塌方,垮塌的垮塌,浸泡在水中,第三天才从水底露出,许多人被卷入了幽深的海底,连尸体都无法被找寻。   可那个名为沈昼叶的、生于90年代中旬的女孩毫发无伤,唯有脚踝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创面疼痛肿胀,却是她向生,向未来与天空挣扎游去的证明。   她在避难所呆了四天,与语言不通的小孩们玩跳棋,吃散散的炒饭,下午与老太太学印尼语,到了晚上就裹着小毛毯坐在岩石上眺望大海。   长夜大洋,风平浪静,月裂为千仞浪。连距离3.59x10^7km的Atlas都清晰可辨,三百八十年前的光落在女孩的手中,静谧悠远,连海风都温柔得像花儿。   沈昼叶驱赶着蚊子,思考自己,思考过去,思考将来。熊熊篝火在她身后劈啪作响,世界对她恢复了儿时的温柔——但也不尽然,她自己完成了自己的自救,是这个原因也说不定。   ——然后第五天的上午,陈啸之来了。   除了沈昼叶,没人能辨出那是他——陈啸之一身土灰,登山服的裤腿上、衣服上滚满泥,面孔污脏,背着一个大背囊。他那时好像疯了,哪里都不对劲,唯有一双红到滴血,却在流泪的眼。   她那时候对陈啸之仍有恨,看到他的泪水甚至不愿细思。   可是现在,这些完全都不一样了。   ——那几天,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沈昼叶想。他都去了怎样的地方,搞得那么狼狈?   沈昼叶用力忍住眼泪,看向走廊上站着的陈啸之。   他也望了过来,那眼里并无甚别样的情绪,只是一言不发——仿佛他经历的那些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   我要对他好一些。沈昼叶怅然想道。   然后下一秒,杰奎琳感慨至极,一展胳膊,给了站在面前的陈啸之一个熊抱。   他女朋友:“…………”   “能安全回来真是太好了Calvin,”杰奎琳拥抱着他感慨道:“——欢迎回来。”   那一瞬间。   天雷劈醒了沈昼叶。   终于想了起来杰奎琳是谁了——沈昼叶想。   Jaquelin,旧相识,她去印尼前来找陈啸之聊行程的那天,也就是陈啸之放了沈昼叶鸽子,让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自己去印尼的那天,来送文件的那个工作人员。   然后杰奎琳抱完陈啸之一松手,在陈啸之肩上鼓励地拍了拍,拿着剩下的文件走了。   沈昼叶:“……”   杰奎琳女士走得大马金刀,临走一挥手中文件,背影潇洒豪放,留给世界一只被染指的男朋友。   -   …………   ……   夜里,门口座钟时针啪地指向七点钟。   加州某俱乐部里氛围温暖而暧昧,爵士乐流淌其中,南部风情十足。   沈昼叶抬起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陈啸之,欲言又止。   陈啸之坐在她的对面,眉毛一挑。   这家餐厅在整个旧金山地区都相当有名,南部菜色堪称一绝,肋排上酱汁浓郁酸甜,肉嫩而柔韧。沈昼叶觉得肋排吃起来麻烦,点了一份嫩鸡烤软饼,配了塔塔酱,也是相当不错的口味。   沈昼叶:“……”   倒不会因为一个拥抱吃醋。   虽说沈昼叶扪心自问有点小心眼,但绝没小心眼到这个地步,为了一个朋友之间也会做的问候生气了——不至于,只是在不爽别的。   杰奎琳会拥抱陈啸之,说明俩人关系很近,可能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而作为生来含蓄的陈啸之愿意和朋友们拥抱,说明他和别人身体接触很频繁,并不抵触。   沈昼叶:“……”   沈昼叶看着自己的男朋友——今天一整天最亲密的接触居然只是捏脸的男朋友——今天唯一能证明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而非师生关系的行为只有这顿饭了啊混蛋!   沈昼叶深觉自己个人魅力受到了羞辱,愤愤地舀了一勺塔塔酱,用力掼进了软饼。   陈啸之立刻警觉地问道:“你对这家餐厅有意见?”   发现自己搞不好连个女的都不算的沈昼叶拿着铁叉子,甜蜜地笑道:“没有的事呢亲。”   ……亲?   陈啸之迷惑地欲言又止,最终没敢放屁。   他俩都安静了一会儿。   “不过这么和你出来吃饭挺好的。”陈教授切着肋排说:“沈昼叶,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请你吃饭的时候?”   沈昼叶决定不去想这种让人很没面子的事情,心态平和地答道:“你是说我们小时候竞赛初赛结束的那天吗?”   陈啸之反应慢了半拍:“啊——那天?”   沈昼叶呆呆地问:“不是吗?”   “——不是。”陈啸之将自个盘中肋排夹了一块,娴熟自然地送进沈昼叶的盘中,垂下眼睫道:“是你刚从美国转学回来没多久,中午去吃饭没带饭卡,我想借给你结果你看到我特别嫌弃抗拒,说不用了班长,当场下我面子的那天。”   沈昼叶:“……”   沈昼叶感慨道:“我早知道你很能记仇,没想到你能记仇到这个地步,怎么那么早的事情你都记得?”   陈啸之平和地说:“和你不一样,我记性好。”   沈昼叶:“……”   “不过,”二十五岁的陈教授惑然道:“十年前,那两天,你怎么对我的态度波动这么大?”   沈昼叶一呆。   长大成人的坏脾气班长沉默两秒,立刻举起双手表态:“我先声明,你刚转学来的时候我是个垃圾,你怎么骂我我都活该。”   “……”   看不出来还挺有批数,沈昼叶想。要不是你舍身救过我一次,我们根本就不会有故事。   陈啸之道:“但是很奇怪,你突然就特别抵触我。”   沈昼叶愣了下,发觉那段时间自己的转变,的确不太符合自己的惯常性格。   而这些记忆——沈昼叶刚刚试图去调了一下自己头脑的图书馆,却发现十年前那段记忆惊人地模糊。十年前的那段时间她对陈啸之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实在是太奇怪了。   沈昼叶莞尔道:“那天怎么了?”   陈啸之闲聊般道:“那天下午我不是没上课,回来的时候拎了一袋吃的么?”   沈昼叶想起他们年少时的种种,温暖地笑了起来:“是哦,这么说来那才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诶!你买了一堆三明治和软糖,结果自己不想吃了……”   陈啸之深吸一口气:“……我他妈就知道。”   “别人不说透,你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陈啸之抽了张纸巾:“轻信身边所有人,连怀疑都不会怀疑一下。”   他虽是在平直阐述,声音却不无认命:“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跟个孩子似的,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沈昼叶:“唔……”   陈啸之叹了口气:“以后有事要和我说,我来判断你有没有受欺负,我给你出头。明白了吗?”   沈昼叶遂认真点头。   “话又说回来了姓沈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零嘴儿——”陈啸之恨铁不成钢:“三明治,软糖包括后来那些玩意儿,从始至终都是给你买的。你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明白,丢死人算了你。”   沈昼叶晓得自己占了便宜,但还是小小地鼓了鼓腮帮。   他们两个人安静片刻,烛光微微一跳。   下一秒,沈昼叶啃了一口小软饼,呆呆地问:“不过,你那时候就已经喜欢我啦?”   “……”   正喝柠檬水的陈教授瞬间噗地呛出一口水,险些咳死,耳根都涨得通红。   “你……咳咳,”   陈啸之呛咳,怒道:“咳……咳咳你赶紧吃饭……吃饭不行吗?!”   -   …………   ……   沈昼叶踩着小皮鞋,走出俱乐部的屋檐下。   秋夜小雨绵密,藤萝月季沿途盛开。   这餐厅位于Sierra Mall商业区,距离本校区并不远,因此他们步行过来,也需要步行回去。雨算不得小,陈啸之将带的伞啪一声撑开,将沈昼叶容纳在伞底。   “一场秋雨一场寒。”沈昼叶伸出手去接雨,笑道:“可能很快就要冬天啦。”   陈啸之耳根仍红着,尖酸刻薄地嘲道:“十年不见你还成文化人了,还知道一场秋雨一场寒?”   沈昼叶眉头一皱,不快乐地说:“我从小就会鸭。陈啸之你真把我当文盲啦?”   陈啸之扭曲地冷笑一声:“呵!”   沈昼叶:“……”   然后他将伞罩在沈昼叶头顶,两人走进了雨里。雨点细密,砸在伞上,唯有伞下是港湾。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问:“所以,之之,你真的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吗?是不是我一转学过去就看上我啦,是不是因为我漂亮?还是因为觉得我可爱?”   那声音太过甜而柔软,甚至有点儿勾引、甚至情色的意味在里头,女孩儿的声音那样甜而生嫩,如月夜桂花。   而接受勾引的陈啸之面无表情,三秒后,啪一声抽开伞。   雨噼里啪啦往下砸……   沈昼叶,屈辱地:“对不起。”   陈啸之得到道歉,十分勉强地将伞挪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牵住了女孩儿的手指,在雨夜里,轻柔地与她十指交握。   ……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熟了……   沈昼叶回握着青梅竹马的恋人,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安地冒出了头:   ——我们是不是熟过头了,陈啸之对我都生不出占有欲了啊?   ……   他们穿过校外的Apple店时,雨下得更大了,时近十点,靠近校园的长街黑咕隆咚,行人少得可怜。   沈昼叶声音甜软,试探着问:“陈啸之,你一会儿送我去哪呀?”   撑伞的陈啸之,极其复杂地,看了沈昼叶一眼……   那一眼复杂至极,称得上一眼万年,饱含着缠成一团乱麻的你他妈故意的要不然我还是把你宰了炖肉吃了拉倒不对你好像没几两肉……的情绪,沈昼叶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陈啸之弹了个脑瓜嘣。   “屁事真多。”他很凶地斥道。 第123章 我只是尚未染指。尚未……   -   沈昼叶一觉醒来, 初秋暖阳洒满她小小的卧室。   十月初,窗外山鹊啼鸣,众生沐浴阳光。她伸了个懒腰, 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摸出手机, 看了一眼时间。   ——早晨六点钟。   沈昼叶觉得自己该起了, 摸索着下了床。   她的觉一向不多,有任务在身时一天只需睡两三个小时,小时候更是经常在凌晨三点时起夜。小昼叶望着窗外渺渺的路灯,望着一成不变的西天月,想着不成问题的问题, 等着第一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穿过无花果树后的长街。   过去的岁月那样好, 沈昼叶刷着牙看着镜中呆呆的自己, 在她的脑海中, 那个趴在窗台上看无花果树的小女孩与她对视。   沈昼叶书桌上摆着数本沉厚的参考书目。笔记本被风吹动,纸张哗啦作响。   ——可现在更好。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那个小昼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洗漱完毕下楼去, 从公用冰箱里拿了面包西红柿和培根生菜,做了个三明治。   纱帘吹动,沈昼叶发着呆将三明治啃干净,往书包里装了一袋热牛奶,背着书包离开了宿舍楼。   加州晨光灿烂,天穹下隐有海风。   沈昼叶被微冷的风一吹, 突然想起了什么。   然后她将手机掏出来,在微信上,将自己重新编辑的新·开题报告.docx,郑重地转发给了自己学院的学科秘书。   -   “……”   沈昼叶走进咖啡厅时,手机终于疯了一般响了起来。   沈昼叶一呆, 将电话接了,下一秒学科秘书在电话里一声哭号:“沈昼叶——!你什么意思——!”   沈昼叶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咖啡小哥,咖啡小哥头上冒出个问号。   “Cappuccino with extra vanilla syrup please……”沈昼叶看着小哥,手指在菜单上一划,转过头对手机愣怔地道:“就是字面意思呀师兄。”   学科秘书高老师原是本校师兄,全系资历最浅,因而担此重任,此时活像个迸豆子的连珠炮:“你疯了,你现在换开题?你上个课题做了多久了?你还想不想毕业了沈昼叶?”   沈昼叶点了点头:“想。但是我还是要换题目,您能帮忙换吗?”   高老师说:“你让你负责的老师直接跟我对话,周老师知道这事儿么?”   沈昼叶拿着小票站在吧台前等咖啡,手指在吧台上弹琴般敲了敲,认真答道:“知道,我昨天刚跟他说了的,他和我聊了聊可行性,最终同意了。”   “…………”   高老师:“你他妈别想毕业了,你看看你这课题……草,沈昼叶你认真的?”   沈昼叶十分严肃地嗯了一声。   “……步子这么大你也不怕扯着蛋,”她师兄愤怒道:“你这波动也太大了,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自暴自弃不打算毕业了么?”   沈昼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师兄,我今年已经申请啦。”   “……”   沈昼叶又颇为羞赧地道:“所以能改吗?不能改的话我能按新的课题答辩吗?”   “…………,”高师兄那头沉默许久,才道:“能。”   沈昼叶:“这么简单?”   “放在别人身上,估计要上报研究生院吧,”高师兄在电话中冷静地说:“——但你不用,你保研的时候就是天体物理方向保进来的,只不过导师跟了凝聚态的,所以只是把你的开题报告扔回给他们那边儿。”   沈昼叶一笑,道:“好像一切都冥冥中做好了安排啊。”   “……你愿意这么想也没办法。”高师兄道:“明儿上班的时候我去给你整整这事儿,你不用操心行不行,还是回去想办法毕业吧。”   沈昼叶温温软软地笑了起来,对着电话道:“——谢谢师兄。”   “还有,”高师兄迷惑道:“沈昼叶,你这课题不简单啊。”   沈昼叶笑道:“是的。那就麻烦师兄啦。”   她挂了电话,单肩背着包,在吧台前等自己的咖啡和松饼。   ——和陈啸之复合也没有这么好,如今想喝个咖啡还得藏着掖着。沈昼叶胡思乱想,手指在吧台上弹琴样敲来敲去,然后咖啡厅的小哥温和一笑,将咖啡和放了厚厚忌廉的枫糖松饼端了出来。   “您的卡布奇诺和松饼。”   “谢谢——”   沈昼叶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成熟好听的声音打断。   “谢谢。”   下一秒陈啸之将属于沈昼叶的咖啡一拎,冲做咖啡的小哥颔首,喝了口加香草糖浆的卡布奇诺。   沈昼叶:“…………”   陈啸之望向沈昼叶,温和笑道:“你真贴心。”   然后他拿着那杯咖啡,盯着沈昼叶,又喝了一口。   耀武扬威。   -   …………   “所以我觉得从这里入手,去做证明是行不通的。”沈昼叶挖着忌廉认真地说:“我们过去几个星期有的进展应该都有不同程度上的问题,之前找布莱森聊过的……”   初秋阳光穿过藤萝,斑驳地落在咖啡厅靠窗一排,陈啸之眉头拧着,道:“布莱森那时建议我们反着推。”   沈昼叶沉默三秒,从侧袋里摸出支铅笔,又将纸巾展开。   “反着推自然可行,”沈昼叶道:“倒着来,先是这样……对吧。“   陈啸之低着头看向沈昼叶在餐巾纸上的演算,沉思片刻,道:“对。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这样出来个不定积分……”沈昼叶将碎发往后一掖,又道:“常数我们先不管它。”   陈啸之头向沈昼叶靠拢,盯着那张印着CoHo的餐巾纸,与上面逐渐浮现的、女孩娟秀的字迹。   两个人脑袋几乎碰在了一处,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件事。上午时分咖啡厅人来人往,学生与老师谈笑,他们两个人却集中于面前那张属于咖啡馆的薄纸巾,目光专注而热切,仿佛餐巾纸里面蕴藏着一整个宇宙。   “对。”陈啸之调整了下姿势,专注看向那张纸,又道:“——对,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昼叶沉默片刻,说:“——以后也会一样。”   陈啸之:“?”   “……我不太确定,”沈昼叶犹豫着说:“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但是我我觉得如果以这种思路去建立模型,会出现问题……只是一种感觉。”   “……”   陈啸之沉默下来,咖啡放在手边,香气馥郁。   他问:“你觉得不对?”   沈昼叶点了点头,答道:“我觉得不对。”   “…………”   他们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陈啸之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好方法,其他的地方思路都是断裂的。”   沈昼叶说:“……对。”   “其他方法,甚至无从开始啊……”陈啸之头疼地重复:“无从开始。我也试过。”   沈昼叶:“……是,所以我们还是只能用这个方法。”   陈啸之安静许久,他手边的咖啡逐渐凉了。   阳光稍短了些,有学生背着包出来   “我昨天试着从别处入手,”沈昼叶补充道:“昨天没有思路。我一会儿回去再试试,反证肯定会遇到问题。”   陈啸之一点头:“好。”   他没有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这就是陈啸之与别的男人不同之处,沈昼叶模糊地想。别的男人都会说,什么‘你可以多休息一下’,‘可以多放松一会儿’……哪怕只是面儿上,也会提一句。   可是陈啸之不会这么讲。   不仅不会,而且倘若他说了,沈昼叶反而会对他失望。   陈啸之所想看的就是100%的沈昼叶。   ——沈昼叶想看的,也是100%的他。   然后陈啸之点了点旁边放着的甜点,莞尔道:“把它吃了,我们步行回去。”   沈昼叶灿然一笑,将写满字的餐巾纸团起来擦桌面上的水汽,然后将装着松饼的盘子端了回来。   -   …………   ……   “我看你他妈是真的疯了。”   张臻凉飕飕地道。   那时沈昼叶正在收拾自己杂乱无章的桌面,桌面上还有她从超市买回来的加州红提,挂着水珠,颗颗粒大饱满。   沈昼叶:“咦?怎么啦?”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换课题啊,”张臻难以置信地说:“咱们群里都传开了,说有个学生博二决定出家当和尚……谣言到底怎么发酵成这样姑且不提,你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以前跟着李磊发表的论文怎么办?你总得用那个毕业吧卧槽。”   沈昼叶一愣,认真答道:“我不打算用那个毕业了。”   “……”   张臻嘴巴逐渐张成一个o型。   “你他娘的……”张臻语无伦次地道:“沈昼叶你他大爷的……”   沈昼叶笑了起来:“臻臻,你问候到我祖奶奶也是同一个答案。我毕业答辩不打算用任何一篇我今天之前做过的论文,尤其是跟着李磊做的。”   “可是……”张臻愣怔地看着她:“那么多年……”   她没有说完。   张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比她足足小两岁的女孩。   张臻在豪情万丈地入学时见了沈昼叶第一面,未名湖旁的垂柳遮掩着这个‘小传说’的面颊,彼时她们两个人——不,在场的所有人,尚为少年少女。   至今七年,不,八年。   八年。那一级的物理系所有同学们早已四散进了海角天涯,有人出国进修,有人留校有人考研,有人转行有人工作,有人回乡,有人执起教鞭。院里陆陆续续地流传着一句话,说十年才能出一个能推动学界的天才——仅仅只是推动,哪怕是汇聚了那年生的孩子中的翘楚的院系也是这般。   ——天才是少数,大多数人终究是平凡的。他们说。   那年十七八的、刚入学的孩子却什么都不懂,只知在湖边笑笑闹闹,浑然不知前方有什么。   前方有名为真实的瀑布。瀑布里有一个人无论怎样都得不到的东西,有无论怎样都比你优秀之人,有厌倦与事不随人愿,有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谋生的苦痛,有加班回家蹬掉的高跟鞋,有发进工资卡里的税后工资、涨价的房东与歇斯底里却又在老去的父母。   ……你要回家结婚,你有什么用,我让你上了这么好的大学……   家里怎么办。心头重担。深夜喝着酒,哭着承认的,自己的平凡。   那瀑布其实是一场雨,历时一整个青年时代,将洗掉每个朝前走的少年人身上锐气,洗掉他们的梦与狂言笑语,洗去他们的立谈中生死从,一诺千金重。   在CA的这几个月,张臻与她曾留意过许久的沈昼叶一起生活,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却总无法把她与那个垂柳下的少女拼凑在一处。   连她也被洗过了,张臻想,和我一样。   ——我们中又有谁会例外呢?   ……   可是那一瞬间,张臻突然发现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   沈昼叶转过头对她笑道:“——我想,这些东西花了我这么多年,不代表它在我的人生中,是对的。”   张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臻臻,”沈昼叶认真地说:“我们设计实验的时候如果设计失误,我们是不会硬着头皮往下做,看能不能得出来理想结果的。”   张臻:“……”   “我们会把整个设计好的实验推翻。”沈昼叶声音清脆悦耳,说:“……从头再来。”   张臻:“……是。”   沈昼叶眉眼温和地一弯:“我们从不害怕错误,连科学本身都是在一团乱麻一样的错误中成长起来的。但是我们从不畏惧推翻——我们会改正它。”   张臻笑了起来:“那你最好只延毕一年。”   沈昼叶也笑:“我尽量。臻臻,你也尽量只延毕一年好了。”   “我要是只延毕一年……”张臻只觉眼眶发疼,强撑着笑道:“老宋睡着觉都要笑醒。”   可恶,张臻想,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哭过了。   上次哭还是因为毕业课题出了问题……两年的数据全部泡汤,一个能用的都没有,张臻把宿舍门一关哭了一下午。   我们从不畏惧错误,亦不畏惧推翻。   张臻清楚地知道沈昼叶所说的‘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科研工作者」,「研究人员」,是学徒身份的、生涩的硕士与博士,是踏上了与志在踏上科研此路的所有人——是世人所敬仰的「科学家」。   我们所每日面对的科学研究——科学。它到底是什么呢?张臻想。   ——为什么它让人这么难过,让我们灰败至斯,让我们失败痛苦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我们每个人,却在谈起它时,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满怀的澎湃心潮?   犹如一把烈火,而我们终是飞蛾。   第一只飞蛾忍住眼泪,问:“沈昼叶你这课题……也太难了吧,我对天体这边不是很了解,但是你这个也太……”   另一只飞蛾眉眼一弯:“是吧。”   “算了,”张臻努力忍住鼻音,看着沈昼叶道:“反正是你的人生,你加油就对了。”   沈昼叶:“嗯。”   飞蛾有心想出去哭一场,但是下一秒沈昼叶又开了口。   “臻臻你消息比较灵通……”沈昼叶犹豫道:“我能不能问一下,李磊现在怎样了?”   张臻:“……”   张臻呆住了:“这你都不知道?!”   “这他妈大新闻了好吗,”张臻随口道:“你没理由不知道啊——不过也不一定……总之他伪造数据,学术不端,上上个月那篇science子刊被撤,周院士把他扫地出门了。他本来就还没评上职称,这下已经在找下家了吧好像……”   沈昼叶哧地笑出了声:“他还伪造数据?”   “是,恶人终有恶报。”   张臻抽了两张纸巾起身,对沈昼叶说:   “——还有,周院士也是真的刚。”   -   ……   正午时分阳光明亮,路上行人稀少,月季花将天空切成数块。   风已经有些凉了,可是花儿却仍在一茬茬地开,沈昼叶夹着两大本书从图书馆楼梯往下走,耳机里传来魏莱的声音。   “……你年底回国吗?”魏莱可能在敷着面膜,声音十分放不开,问:“我是说过年的时候。”   沈昼叶手忙脚乱地抱着沉重的书,说:“应该会回去吧,我假期都跟着陈啸之走的,他敢给自己放假我也就有假……怎么了?”   “回来的话就正月十五再走。”魏莱道:“我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   沈昼叶倒抽一口气:“这么快?”   “嗯。”魏莱平和地说:“婚房已经装修好了,徐子豪这个逼背着我和陈啸之偷偷联系了好多年……”   沈昼叶:“你先别骂他,真的你们是我见过的最能互喷的一对儿……”   “校园情侣都这样,”魏莱温和地说:“尤其我们是日久生情型的,从朋友走过来……草,垃圾东西,老娘没查过他手机他居然背着我联系陈啸之……我骂不死牛但是老娘骂得死他……”   远处徐子豪吼道:“我他妈听得见——!”   沈昼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对陈啸之怎么这么敏感啊,”沈昼叶笑道:“徐子豪联系他又不是联系小三……”   魏莱怒道:“这是一回事儿吗沈昼叶?!他背着我联系陈啸之联系了快五年了,我和你是朋友,你当时又完全没有要和陈啸之复合的意思,一喝醉酒还骂他——我和你是朋友,和徐子豪这个x耍朋友,他背着我和陈啸之联系——得亏你俩复合了,要不然还不得尴尬死?”   沈昼叶:“…………”   徐子豪遥遥吼道:“姓魏的你他娘的就是没事找事——!!沈昼叶你给我评……”   魏莱:“让你说话了?给爷爬。”   “……”   沈昼叶不知为何想起那个表情包——出自英式没品笑话百科,一对夫妻平和地坐在一起,男的脑子里想着今晚的球队,他老婆脑子里想着今天该怎么弄死这个瓜批……   徐子豪那头不再敢挑战魏莱的权威,爬了。   沈昼叶于心不忍道:“对他好点啊,你们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能互喷的,没有之一。”   魏莱在电话中黑化地道:“说了我们校园情侣都这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不可能了。——不过话说回来了,你们青梅竹马的还开不了车呢。”   沈昼叶一个趔趄,险些将手中抱着的书摔了。   “你……”抱着书的沈昼叶,声音染上苦闷:“魏莱你……”   魏莱一愣:“不能吧,你们还没成功?”   “……”   “…………”   沈昼叶静默许久,魏莱说:“青梅竹马恋爱难我早知道了,不是还有什么科学研究说有什么防近亲繁衍机制就是六岁以下的小孩如果呆在一起会默认彼此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之类的无法对对方产生性欲这种心理学研究么……”   沈昼叶:“你闭嘴。”   魏莱:“好的。”   “柏拉图也挺好的,”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在滴血:“他只是人比较守旧,你也知道的,他是比较绅士的一个人……”   魏莱沉思三秒,拿起刀子就戳沈昼叶的小心脏:“守旧的男人这么爱去泡吧吗,旧金山的夜店都快被那大猪蹄子泡遍了好伐——他的ins和我互关你忘了?”   沈昼叶:“……”   沈昼叶心脏哗哗地流血。   “行了,”魏莱说:“宝贝儿我睡觉了哈,有什么事儿随时找我,爱宁。”   下一秒,魏莱将电话挂了。   沈昼叶心里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看着自己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陷入怀疑自己人生与女性魅力的环节,她正痛定思痛准备扛着书回办公室,手中的书就被很自然地一顺,进了另一个人手里。   来人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奇怪地问:“什么保守不保守的?”   沈昼叶:“就……就是说我们在讨论Republican在C……CA的新政策……”   “你们没事干讨论这个干嘛,”陈啸之奇怪道:“现在又没新政也没□□。还有,现任布朗州长是Democrat。”   沈昼叶:“……”   “你完全不懂政治吧,”陈啸之替沈昼叶拿着书,促狭道:“加州一直是民主党的票仓我一直以为是世界性的通识——不过看你这脸也不像个懂政治的,瞅这小模样。”   然后他爱娇地捏了捏沈昼叶的小脸儿。   被捏脸的沈昼叶拍他的手,悲愤至极:“不许碰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   陈啸之将书拿在手里,又一扬手中的课本,随口道:“我刚下课,出来就碰着你了。”   沈昼叶:“唔。”   沈昼叶心想我刚萌出杀你的心你就来了,真巧。   “你借的这两本书还行——”陈教授翻了下手里的参考书目道:“回头看完把这本拿来给我,以后图书馆我跟你一起来,嗯?”   沈昼叶:“好,说起来我还借了两本小说……”   然后沈昼叶肩膀一重,穿着街头风宽松帽衫、还没摘眼镜的陈教授大大咧咧地,揽兄弟般揽住了他家的妞儿。   沈昼叶:“……”   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们,会发现这对儿已经是教职工的小情侣看上去完全就是俩学生——不仅如此,还都不太聪明的亚子。他们打打闹闹,穿过长长的花圃,圃中月季与鸢尾花开得姹紫嫣红。   “午饭去哪吃?”沈昼叶推推推他,叽叽叫:“陈啸之我想吃菠萝咕咾肉……”   姓陈的心情颇不错地说:“……那就去那家韩国人开的中餐厅,棒子做啥啥不行但是咕咾肉蛮好吃……”   “不要总棒子棒子的……”   沿途草坪新绿,秋光明丽,路上几乎无人。几个穿着球衣的、高个美国人抱着个橄榄球擦着汗站在墙角,应是校橄榄球队球员结束了训练——不愧是玩球的,相当五大三粗。   沈昼叶好奇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又侧过头对陈啸之问:“那家餐厅在哪?”   陈啸之说:“我记得在东北角……”   他们两个人靠得不近,沈昼叶(表面上)早已放平了心态,暂时接受陈啸之对自己没有啥独占欲,搞不好对她还没有啥欲求……的现况。   然后,沈昼叶忽然听到了一声口哨。   沈昼叶:“……?”   她一愣,抬起头,瞅见其中一个靠墙站的橄榄球队队员颇色的、落在她身上的眼光。   “长相不错,”那队员声音有种撩惯女孩的油腻,上下打量着沈昼叶,道:“中国妞儿,介意给我留个电话号码么?”   沈昼叶:“……”   下一秒陈啸之将她用力一揽,回头瞅了那群人一眼,摁着沈昼叶走了。   沈昼叶懵懵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搭讪了,更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被陈啸之押走了——可是她不知道的事显然不止这一样。   她没注意到陈啸之那一下是手掌扣住了她的腰,将她纤细的腰牢牢一握——那是在明晃晃地宣誓对这女孩的所有权,是沈昼叶所不熟悉的、陈啸之充满雄性动物的领地意识。   陈啸之扣着沈昼叶的小柳腰,漫不经心看了那群人一眼。   我只是尚未染指。   阳光造成的阴影里,陈啸之眼神中嘲讽意味十足——   尚未染指,但她是我的。   她的发丝手指,眉眼唇齿,她的最深处。每一个部分,都属于我。   然后陈啸之微一眨眼,下一秒,那近乎野兽的目光消失无踪。   阳光落满长街,被他扣着小细腰的姑娘家充满期待地问:“你威胁他们了?”   陈教授面无表情:“没有。”   “……”   -   沈昼叶显然对得起自己屁都不知道的名头,坐在韩国人开的中餐馆里吃北京炸酱面——韩国改良版,吃得十分开心。   陈啸之把咕咾肉夹给她,说:“多吃点,下午有个讲座,跟我一起去。”   沈昼叶问:“那个量子物理的还是雅虎创始人的?”   “……,”陈教授实话实说:“雅虎创始人的,她口才好,讲故事应该讲得很有意思。量子物理太无聊了。”   沈昼叶点了点头:“是的,如果是它,我打算让你自己去的。”   陈啸之哧地一笑。   “今天魏莱和我讲,”沈昼叶认认真真地夹起一筷子炸酱面,说:“她明年年初要结婚了诶,和徐子豪。”   陈啸之夹海鲜面:“哦,我知道,她老公和我讲了。”   “……”   “对哦。”沈昼叶后知后觉地说:“你背着我和徐子豪联系五年多了。”   陈啸之:“……”   陈啸之一拍筷子:“这算不得背着吧?我和你分手十年我干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怎么到你这儿来和徐子豪联系都得给你打报告?还‘背着我联系五年多了’?——背、着?你说的批话你听了你信吗?”   沈昼叶吃面的爪子一停。   陈教授怒点就像青春期少女一样神奇,此时意难平到了极点,盯着他前女友,一字一句道:   “无论我那段时间在干什么,都不需要和你打报告,谢谢。”   沈昼叶:“……” 第124章 致:亲爱的我。你还好……   -   沈昼叶:“……”   怎么办, 这人还挺有理,是杀了还是宰了?沈昼叶看着陈啸之那张的确可以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脸陷入思考——他每个毛孔里都透露着找事儿。   “我说得有错?”陈啸之嘲道:“沈昼叶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昼叶:“……”   沈昼叶沉默了两秒钟, 接着陈啸之又阴阳怪气地重复:“呵呵, 我那段时间干什么都和你没关系。”   沈昼叶:“……”   如果沈昼叶耳朵稍微尖一点儿, 就会听出陈啸之那语气特别意难平。   沈昼叶看着陈啸之的脸,一时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陈啸之这人的确该死——可她实在不好发作。   ……那十年确实是分手状态,没法干涉他……沈昼叶心中憋屈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那十年如果没分手就好了……他也不会有这么多屁事事烂桃花……三十七……狗东西!   沈昼叶心中滴血,在心中给陈啸之重重记了一笔, 道:“噢。”   然后她心想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会跟他玩这种游戏, 遂忍耐地说:“那我以后不这么说了。”   陈啸之:“…………”   陈啸之瞬间被哽了回来, 欲言又止。   沈昼叶不晓得他要说什么……说实话她也不是很关心,且让陈啸之自己作去吧。   于是她安静地跟着陈啸之往前走, 沿着铺满阳光的长街, 走向那个韩国人开的中餐馆。   沈昼叶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这种没法和他计较的场合。她看着陈啸之为她拿着两本厚书,月季开得姹紫嫣红,麻雀钻进树丛,而当她看到两个人的影子黏在了一起时,火儿就不是很大了。   “……”   沈昼叶忽然开口问:“陈啸之。”   陈啸之嗯了一声。   “我有个问题, 一直没认真问过你。”沈昼叶说。   陈啸之剑眉扬起,示意她问。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是真的打算回国吗?”   陈啸之:“……?”   他那表情的意思很简单,希望沈昼叶详细描述她过于粗略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沈昼叶犹豫道:“你在这里其实很舒服的。系主任就是你导师, 我先前和别人闲谈的时候他们说,你毕业的时候是罗什舒亚尔教授力排众议,坚持聘了你做AP……你多留几年的话,应该连终身都拿得到。”   陈啸之饶有趣味,专注地端详着沈昼叶。   沈昼叶想了想,又很卑微地说:“……学校越好给钱越少,我校青椒……”   陈啸之笑着问:“你校青椒?”   “……,”沈昼叶想起自己领过的助教工资,大义凛然地承认:“……从我们引进从不敢明写待遇上来看,工资应该很有历史感。”   陈啸之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能在外找到教职的人,少有回去的。”沈昼叶支支吾吾道:“从我爸的那个年代,甚至更早的时候,能留国外的的人都留下了……可能是你完全没经历过可能不知道,国内的科研环境并不太好……”   陈啸之看着沈昼叶,满是促狭地问:“然后呢?”   沈昼叶语无伦次:“所……所以……我就很好奇,你是不是真的想回国……”   “一,”陈啸之道:“沈昼叶,我先问你,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回去吗?”   沈昼叶想了想,答道:“……应该会考虑吧,我妈总让我不要介意她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看着我妈的白头发,不忍心让她那么孤单……我不放心她和我奶奶。”   陈啸之点头,漫不经心道:“对,我也不放心她们。”   “……”   沈昼叶感到自己的耳根都在阳光下燃烧。   “我也是独生子,”陈啸之一本正经地道:“你也是。而且我们还住得那么近。”   沈昼叶:“嗯。”   沈昼叶意识到这是他们在谈论他们之间的未来。   陈啸之说:“所以寓情于理,我们都该考虑一个方便回家看看的地方。”   “……但是,”走在马路旁的陈啸之将沈昼叶微微一扯,令她走人行道的里侧:“这其实不是最终驱使我的东西。”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陈啸之道:“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这里有我的恩师和我的朋友,说很多人羡慕我的生活都不为过……我为什么考虑回去。”   沈昼叶:“……?”   陈啸之平淡道:“……沈昼叶,我对你父亲的印象不深,但是记得你是长在他身边的,他教你何为科学,何为未知。他是个很自由、很随性的浪漫主义者。”   沈昼叶沉默了一会儿,“是。”   “我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是跟着我祖父母长大的。”陈啸之说:“其中我爷爷他老人家去世很久了。生前很喜欢骑着自行车出去看风景……他出生于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动乱也是最落魄的年代。”   陈啸之长吁一口气,说:“他老人家不随性,也不自由,甚至很严厉。”   “但是却传承给了我一点……”   “不太一样的东西。”   沈昼叶一愣,忽然想起奶奶和父亲五年矛盾的源头。   ——奶奶想让父亲回国,父亲却不愿意,奶奶一怒之下断去了和父亲的联系,直到孙女的出生才有些松动。   那些二十多年三十年前的、她出生前的往事一股脑涌了过来。   他们走到了餐厅,路边歪歪扭扭搭着两辆山地车,餐厅外花枝累累,垂坠着秋日的花朵。   “我们确实是要回国的。”陈啸之漫不经心道:“——但是不急于一时,我这里的funding还没结束,课题也刚开始……所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整理。”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唔?”   然后陈啸之说:   “你不用操心这个。这些事我管。”   于是沈昼叶顺从又庆幸地点了点头。   陈啸之和她不同,他天生擅长与人打交道,不后退不妥协。他会游刃有余地施压,不轻信,甚至比同龄人成熟坚强得多。   沈昼叶自知自己在恶意前像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她摔得遍体鳞伤也无法成长,无法变得强硬。可他却是个穿着铠甲的、山岳般的战士。   ……如果没有分手的话,也许这十年真的会不太一样。   沈昼叶模模糊糊地想。   “还有一个事儿,”陈啸之忽而心情不错地开口:“——沈昼叶。”   正走神的沈昼叶瞬间被扯了回来:“诶?”   陈啸之将门帘一挑,里头炸酱香气扑鼻,人声鼎沸。   然后陈教授促狭地道:   “——你关心我那模样,特别小媳妇。”   “…………”   -   沈昼叶收获了‘小媳妇’的评价x1,憋屈得要命,有心想将名字扣回陈啸之身上,但是姓陈的垃圾却跟铜墙铁壁似的,没有半点儿空隙。她憋闷地吃了碗甜口儿的炸酱面,又和陈啸之并排走回了他们的办公室。   沿途风景如歌,学生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过,加州之秋山海般涌来,正如她父亲曾描述的模样。   “……沈昼叶,”陈啸之忽而开口道:“挺好的。”   沈昼叶一愣:“嗯?什么?”   “……挺好的,”陈教授声音不太大,听上去还带着点儿羞赧,说:“——就这么一起出去吃饭,你想吃什么就带你吃什么,吃完饭又一起散着步回办公室……”   然后他总结:“就这个——很好。”   沈昼叶看出陈啸之春风般的怡然,他眼里的爱意与满足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女孩子忍俊不禁,裙摆在加州掺了光的风中飞扬。   “看不出来——”沈昼叶温温道:“你还挺好满足的嘛。”   她初恋男友避开眼光,说:“……我一直挺好满足的,只不过你从来没关心过。”   沈昼叶一怔:“我怎么又没关心啦?”   “你?你但凡关心过我半次——”她初恋似乎很努力地忍了嘲讽,说:“——算了,老子不翻旧账。”   沈昼叶:“……???”   沈昼叶立刻凛然道:“陈啸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哪儿不关心你了?”   陈啸之眼睛一眯,危险道:“你他妈还横上了——”   “——我还不能横了?!”沈昼叶愤怒起来:“姓陈的你一口黑锅都扣我头顶上了,你说清楚……”   陈啸之更怒了:“——我说清楚?!——你还要我说清楚?!”   沈昼叶:“你说啊!”   这还没三句话,两个人就站在街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路过的行人纷纷为之侧目,沈昼叶注意到别人的目光也没怂。   陈啸之:“……”   沈昼叶倔强地说:“必须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   陈啸之难以相信地盯着沈昼叶看,发现她没有半点儿认怂的样子,登时怒气冲天咄咄逼人仿佛沈昼叶是个垃圾负心汉——   然后他说:   “十年前,你要是他妈的但凡关心我半点儿,会和我分手吗?!”   -   “……”   沈昼叶:“…………”   两个人瞬间静了。   陈啸之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能放出这种屁,沉默得可怕……   路上行人不少,沈昼叶打破沉默,艰难地开口道:“那……那我先假装我们是演戏的样子,就这么往前走两步……”   陈教授:“哦、哦——那我也装作没有事发生……”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都要烧起来了,陈啸之的耳根都在泛红,向前走了两步。   下一秒沈昼叶跑了起来,陈啸之紧随其后,秋日阳光洒落在他们身后。   为什么呢,沈昼叶感觉自己在阳光下燃烧,顺从地闭上眼睛。陈啸之看上去对长达十年的分手在意过了头,他应该是在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否则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脱口而出。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很委屈——可到底哪一点委屈他了?   我还没嫌他不干净呢,沈昼叶置气。   而且又吵起来了啊!明明原来氛围还挺温馨的,结果说吵就吵,都快忘了这几天吵过多少次架了……我室友说要判断两个人是不是夫妻,就要看两个人能不能三句话之内吵得不可开交。   从这点来看我的确和陈啸之老夫老妻了——   老夫老妻。   沈昼叶刚想叹气丧一丧——然而下一秒,陈啸之就在奔跑中,重重握住了沈昼叶的手指。   明明只是普通的牵手,可握住的瞬间,沈昼叶骨头灵魂俱是一酥。   他们肌肤触及之处,仿若烧起了燎原山火。   -   ……   …………   致:亲爱的我。   「你还好么?」   大雁南飞,枝头落叶归向根,昏落夕阳投下长长紫光。   坐在窗边的沈昼叶看黑雁远去,大雁正向南迁徙,它们将横跨漫漫美洲大地,去往南方州郡温暖的渡口草野。   她低下头,在草稿纸上以娟秀的字迹写道:   「不知道收到信的你是在几月份,是走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我们之间的时差是否还是十年……不如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的手中。   这是一封可能永远也不会寄达的信,可我仍在写它。   昼叶,我这里已经步入了十一月,加利福尼亚的冬天据说不是很冷,可我现在出门已经要套上很厚的外套了。我每天早上六点就会起床,一开始我怀疑是我睡眠质量有问题,可后来发现我好像也不是很困,应该是心里有梦了的缘故。」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发现钢笔不是很好用,甩了甩笔,继续写道:   「有梦的感觉,我已经遗忘了太久。   身体也好些了,陈啸之每天早上坚持给我带早点,他每次把保温桶掏出来我都很想笑,但是又会想起我本科的时候班上有女孩每天早上都会吃到男朋友带的早饭,她男朋友六点就会起床给她买饭,又给她送到教室里……如果我没和他分手的话,这可能也会是我的大学生活。你上大学了吗?   啊,还有,魏莱要再年底结婚了。   人到了这个年纪,周围的人事是剧变的,你觉得恒定的一切都会偏离你想象的轨道。我小时候只知道人是要结婚的,却不知道结婚意味着这么多的东西,从此少时的朋友不单单是我的朋友,她以后将属于很多人——不,从她谈恋爱的瞬间我就在体会这一点,一部分魏莱离你而去,你成为了她那一半生活中的陌路人。   如今,那一半陌路的魏莱又变大了一些。我在告别她。」   沈昼叶抬起笔,抬头望向远处沉没地底的夕阳。   「……有一部科幻小说中曾设想,如果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见面,是不可以碰触彼此的。因为假若碰触的话,碰触的瞬间两个‘自己’都会爆开来,连能量都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这设想并无半分理论依据,但是却噱头十足,十分满足看客的期待。   我们真切地碰触过彼此,无事发生。   可我想那科幻小说其实写得很对,我精神上经历的冲击,甚至不能用‘爆’去形容。谁能想到十五岁和二十五岁的自己的对峙会造成这样大的冲击呢?」   然后沈昼叶长吁口气,在微寒秋风中写道:   「信写得豪情万丈,可研究的进展却十分糟糕。   我原来就料到我们所用的方法会有麻烦,陈啸之也是。一开始用这个方法也是为了更好理解我和陈啸之所共同设立的模型,其实早就料到了会失败,但我认为加深对它的理解,也许会有新思路……但我现在感到失败近在眼前,更深觉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真真正正的死胡同。」   她搓了搓冻红的手指。   「陈啸之也一筹莫展。」她写完,把草稿纸翻了个个儿:   「我们无论如何推演都推不出问题在哪里,所有的步骤都顺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却总是卡在了那一步。我昨天晚上和他在办公室耗到半夜十二点钟,他开车把我送回宿舍,今早我六点半来的时候,发现他昨天晚上送完我之后又开车回来,在办公室耗了一整晚上。   我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   我还有另一样苦恼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成年,所以不过多倾诉了。」   沈昼叶揉了揉脸,写下最后一句话:   「祝你一切都好。」   然后沈昼叶写下落款,翻出那个被翻得松软的本子,将刚写就的那两张及其随意、上头还用自动铅写满了演算步骤的演草纸一折,随便找了页本子塞了进去。   那本子里已经塞满了没寄出去的倾诉信。   沈昼叶发现信寄不出去之后仍在断断续续的写,却不抱希望于寄出去,只是单纯地倾诉着。与之相配的是她的用纸越来越糙越来越放飞,如今终于动用了自己薄如蝉翼,拿去当餐垫都透油的演草纸——还是刚算完的、被手抹得脏兮兮的那种。   沈昼叶居高临下地看着本子:“……”   本子一言不发……   “你真的没话对我说吗?”沈昼叶眯起眼睛对本子道:“我觉得你好像不是个普通物件儿啊。”   本子仍然安安静静,封皮静悄悄泛着光。   沈昼叶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小卷毛,威胁道:“你小心我今晚就把你给烧了……”   下一秒陈啸之推开门,讶异地问:“你要烧什么?”   沈昼叶唔了一声,并不避讳陈啸之的目光,将本子塞回自己的书架上,对他说:   “……一个铁憨憨。”   -   研究的确不顺。   沈昼叶的晚饭是和陈啸之一起在餐厅解决的,学生们吵吵嚷嚷,沈昼叶看着他们的身影发呆,吃着左宗棠鸡,脑子早就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对面坐的陈啸之也没好到哪去。   他看上去也许比沈昼叶体面些,毕竟沈昼叶是真的随便一抓头发就跑出来吃饭了,还戴着眼镜,与她没有心事时的精致小裙子小皮鞋小仙女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颇有种马克思·普朗克1878年到1901年的剧变之感。   ……相比之下,陈啸之的变化还是要稍微小点儿。   沈昼叶忽然开口:“你觉得……”   陈啸之从自己的汤里抬起头,示意沈昼叶说。   沈昼叶想的那堆垃圾在嘴边滚了三滚,终于痛苦地说:“……没什么。”   陈啸之了然地点了点头,贴心地问:“需要头痛药么?”   沈昼叶用勺子戳碎盘子里的鸡,边戳边道:“不行我昨天吃过了,这几天我决定控制一下,谁知道水杨酸类有没有药物依赖。”   “应该没有吧……”陈啸之迷茫道:“应该没有。”   沈昼叶低下头去吃饭,两个人又各自陷入沉思。   夕阳逐渐西沉,陈啸之舀起一勺汤,忽而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们在第四步纳入的延迟常量……”   沈昼叶抬起头,下一秒,一个餐盘往他们身旁一放。   “……!”   两个人俱是一惊,放下餐盘的罗什舒亚尔教授笑道:“介意我在这坐着吃饭么?”   陈啸之一愣:“老师?不介意。”   然后他让开了些位置,老教授坐了下来。   “我前些日子听说你们两个人在……”罗什舒亚尔教授拿起叉子:“Date,看来传言非虚。”   沈昼叶腼腆地点了点头。   老教授笑了起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憔悴?你们两个人的课题不顺么?”   陈啸之莞尔地说:“是,卡住了。”   “课题卡住……”老教授道:“每个人都会遇到个五六七八次,很正常的。如果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聊聊。”   陈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放松地笑了起来。   “只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一定帮的上忙了。”罗什舒亚尔教授笑了起来,不无寂寞地对陈啸之说:   “在你硕士博士的时候我尚且还能指导一二,如今恐怕会非常困难。”   沈昼叶抬起头,望见陈啸之稍显寂寥的神色,他点了点头,与老教授聊起了别的。   是了,沈昼叶想。   ……这可能是每个人必经的一步。   一开始时前面有着一个引路人,一个大前辈,他会告诉你该如何做,告诉你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可终有一日,你的前方不再会有人指引,不再会有人给你建议,一切都需自己摸索。   沈昼叶微微叹了口气。   老教授笑道:“两个人都开心些。”   “遇到坎儿是很正常的事情,”老教授说:“尤其你的领域还偏理论,这样的情况下一两年——甚至三四年,没有成果,都是正常的。”   陈啸之笑了下,对老教授说:“我倒是明白,但我觉得她不明白。”   沈昼叶:“……”   沈昼叶一呆,看到对面俩faculty的眼神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心想这他喵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她低头一看。   “……”   “…………”   “……你嫌弃我穿宅T吗?”沈昼叶看着自己身上的马里奥问。   陈啸之沉默片刻,诚实地答道:“我嫌弃你不梳头。”   -   就冲那句话,沈昼叶差点把陈啸之给薅秃了。   无论怎样,无论是对沈昼叶还是陈啸之,课题毫无进展是挫败感很强的一件事——尤其是对沈昼叶而言。   陈啸之已经或多或少经历过了,可沈昼叶是真的新手。   开创性的工作和考试完全不同,考试是有正确答案的——只要做对即可,你就算不会做也知道答案就在那儿,题目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说明是出题人的错。   大多数科研工作人员其实都是在copy大佬的工作,真正能够做到前沿的是少数,95%以上都在画瓢画碗。   因为许多人不会接触真正的前沿,更不要提更有挑战性的、开创性、原创性极强的课题了。   而这样的课题,前方是一团不可分辨的雾气。   ——你永远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一堵砖墙,还是一条康庄大道。   ……   十一月初秋,太阳彻底沉进地平线,冷风微微刮起,沈昼叶和陈啸之两人吃完饭走出餐厅,远处有学生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打篮球。   陈啸之冷飕飕地说:“沈昼叶你再拽我一根头发,我把你整头狗毛都拔掉。”   沈昼叶一听,对陈啸之充满挑战精神,伸手便扯他头毛。   陈啸之:“……”   “你等着。”被扯头发的陈教授凶狠地威胁。   ……然后他不了了之。   不仅不了了之,陈教授在路过贩卖机时,甚至还很凶狠地进去拎了两罐热可可,一罐给了沈昼叶,另一罐则自己揣兜里暖手。   秋天风颇冷,沈昼叶抱着罐罐,小口喝着可可,说:“想喝旺仔了。”   陈教授,冷漠地:“那你就想吧。”   “……”   沈昼叶已经学会了无视陈啸之的狗态度,叹了口气,问:“……我们如果真的做不出来怎么办呢?”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他们走在凛凛的风里,过了许久,陈啸之终于答道:“……无论怎样,我们都要相信我们的课题是可以被证实的。”   “如果不行,”陈啸之微微一停顿,声音沉且哑地道:“就等证实之后再说。”   沈昼叶看着他。   “……现在考虑这个,还是太早了。”   那一刹,路灯在这校园中亮了起来。   秋夜东天月圆,无论是沈昼叶还是陈啸之,谁都不知道终点何在,更不知前方究竟是路,还是一道砖墙。   ——在答案真正揭晓之前,无论是路还是墙,都应全力以赴。   -   秋风吹过,沈昼叶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而她再睁开双眼时满目犹豫,停顿了一下,对陈啸之说:   “——我有事要告诉你。” 第125章 在夜里我们将进去,窃……   -   “我有事要告诉你。”   -   夜风湛然, 吹得红杉气须如水藻般游晃。   在沈昼叶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们旁边有几个新生在拍篮球,似乎是准备去球场打一场, 而篮球正好砸在了陈啸之的身上。   沈昼叶的坦白被打断, 而一无所知的陈啸之笑了起来, 将球给他们扔了回去,那几个新生见他个子高,动作敏捷,便邀这不像教授的faculty一起打球。   陈啸之爽朗一笑道:“Sorry,I'm with my girlfriend。”   说着还让了一下, 露出他身后的昼叶。   那些新生了然一笑, 不打扰正约会的情侣, 抱着球互相推搡着走了。   陈啸之目送着他们离开, 又转过来,心情颇好地道:“你说吧。”   “……”   沈昼叶看着他, 卡了壳。   那些痛苦又灿烂的过往在沈昼叶喉间转了一圈,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终于化为了喉头的缄默。   下次吧,沈昼叶想,下次一定告诉他。   怎么老是这样?上次想告诉他真相的时候车爆了胎,这次人被球砸,就好像有人存心不想让陈啸之知道似的……   ……而且两次都是陈啸之倒霉……   沈昼叶一摇头, 将那些无根无凭的推测甩出去,遂望着陈啸之笑道:“他们会知道你其实是老师吗?”   陈啸之看看那群新兵蛋子的背影,半晌得意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刚刚经过了一个毕业论文发在PRL上的人——沈昼叶我看上去年轻吧?”   沈昼叶严谨地答道:“问出这句话就说明你老了。”   陈啸之:“……”   这对男女朋友牵着手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儿,在走到灯火通明的路口时,男朋友和善开口:“沈昼叶, 我刚刚忍住了掐死你的心。”   女朋友谦和地回答:“我也经常要忍一下的。”   然后他们手拉手过了马路。   “……但是年轻真好啊,”沈昼叶有点憧憬地道:“我看着他们都有点想回去念大学了,这么热烈又年轻,十七八岁。”   “只有你是十七岁上的大学,沈昼叶。”陈啸之漫不经心地说:“——我比你晚一年。”   沈昼叶认真地:“嗯。”   陈啸之抬起眼,找碴地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吧?”   沈昼叶一愣:“……唔?”   那一瞬间,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他们对话,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在沈昼叶的观念中——虽不愿承认,但陈啸之地位仅次于她的父母血亲,与她的人生密不可分,尤其是复合后。他们的人生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缠绕在一起,像是为彼此而生。   但是,她如今却在和青梅竹马的恋人交流最基本的人生经历。   ——那空白的十年。   “……”   暮色渐暗,牵着她的手的陈啸之慢吞吞地说:“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和我分手了,我怕我知道了要抽你。”   沈昼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刚哼完,就被陈啸之一把捏住鼻尖儿,使劲拧了拧。   沈昼叶:“……???”   “哼什么哼,就你对我一无所知——”陈啸揪着沈昼叶的小鼻尖儿恨恨道:“不准看他们了,小心我打你。”   沈昼叶被捏的鼻音都出来了:“……??凭什么?”   陈啸之没回答,只是发狠地揪了下沈昼叶的鼻尖儿,像是拧小孩似的,将阿十揪得都懵了——沈昼叶懵懵地觉得觉得陈啸之是真的在发狠。可是他一点儿都没舍得用力。   然后陈啸之手一松,牵起了沈昼叶的手指,赌气似的将她的手指握在了手心。   沈昼叶:“……”   长风如云涌来,东天一轮麦穗样的月亮。   静默又一次在他们中间流淌,而在他们穿过物理A栋外的长街时候,陈啸之忽而打破了那片缄默。   “沈昼叶,”陈啸之带着不甘心问:“——你有没有后悔过?”   沈昼叶:“……”   ——「你和我分手,有没有后悔过?」   浓成一团的黑夜里,陈啸之问完也没期待答案,只带着她穿过花圃,路过冬天前最后一簇月季花。而他们身前,异国的月坠落于地。   “……,”沈昼叶看着天上月答道:“后悔过。”   陈啸之一僵。   ——那是他从未期待过的回答。   沈昼叶笑了下,道:“不过我平时生活也太忙了,高中我全力准备竞赛,你说放弃就放弃的名额……我必须拼尽全力去争取,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想不起你来。”   陈啸之听了这句话却没恼,只是看着沈昼叶。   沈昼叶眉眼微微一弯,莞尔道:“可是……有时候还是会的。”   陈啸之看着她。   “好多年了……高二那年我去曼谷的时候,登机之前,一个国家队的学长在前面给女朋友打电话。”沈昼叶说:“他女朋友好像快考试了,估计也就是雅思托福一类的,焦虑得要命。飞机都快起飞了,他觉得上飞机就得关手机,不能和女朋友打电话,就拖着行李箱走在最后面……”   陈啸之嗯了一声。   沈昼叶笑了下,低声说:“我还记得那学长通话时说的一句话……他说你不用怕,考不好也没关系,总还有下一次,我会陪你一起克服难关。”   “那个学长是湖北人,平时跟我们说话爱用方言,”沈昼叶笑道:“通话也用了武汉话,很好笑的。”   陈啸之抿起了唇。   “但是我总忘不掉他和她女朋友通话的样子……”沈昼叶道:“我那时候特别紧张,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可能最后一次机会了,谁戳我我都能哭出来……带队老师说我没问题,但是我总怕我关键时候掉链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沈昼叶笑了下:“我那时候真的有点想你。”   陈啸之声音都发了抖:“你——你哪怕……哪怕给我……哪怕……”   “我想,”沈昼叶莞尔一笑,打断他道:“……我想,你如果在的话,绝对不会让我在那地方哭出来。”   陈啸之眼眶霎时红了,颤抖着别开了脸。   沈昼叶感到鼻尖疼痛,像是泪水盈入眼眶的前兆。   “……”   她想起自己在那一班飞往曼谷的飞机上,藏在毯子里头偷偷啜泣。飞机上的毯子带着一股阳光味儿,松软温暖,她的泪水滚进去的时候却十分孤独。   “……我大多数时候是不后悔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笑了笑道:“可是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别嘲笑我。”   陈啸之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沈昼叶的手。   沈昼叶跟着陈啸之跑了两步,笑道:“——说实话本科的时候我也有过。我早上排不到农园的饭,其实我早上很想喝香菇鸡汤的……但是我起不早,每次去都卖完了。”   陈啸之没看她,却拉着她加快了步伐。   长街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沈昼叶外套被吹了起来。她跟着陈啸之跑了两步,温暖笑道:“我们班上有个男生每天都排队给女朋友买早饭,有的小朋友可以喝熬得浓浓的鸡汤,有的小朋友只能啃超市买的隔夜面包……”   “我那时候也挺想你的,”   陈啸之:“……”   沈昼叶跟着他跑进楼里,与他十指相扣,开玩笑道:“不过事实证——”   下一秒,陈啸之一把将女孩儿按在了门后。   陈教授粗鲁地握着姑娘家的手腕,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泛起血丝的眼睛。   秋夜笼罩异国疆土,门下有风穿过,落叶簌簌作响。   被按在门上的女孩儿:“……?”   她的卷发有点乱了,陈啸之想,眼瞳黑白分明,无辜而浪漫,眼里是熵增无序的宇宙,唇却成为了万叶绽放的春。   “不就是个早饭,”陈啸之把沈昼叶按在小空间里,刻薄嘲道:“就这他妈也值得你念叨这么久?以后每天包你早饭不就行了?有话不会直说,非得拐弯抹角。”   姑娘家被曲解,气得脸都鼓了,怼他:“我根本不是这意思,陈啸之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   陈啸之连听的打算都没有,蛮横无理地亲吻自己怀中的姑娘。   ……   风与花一同入秋,物理楼前姑娘与他呼吸交缠,卷卷绕绕的黑发抵在玻璃门上。   陈啸之扣着她的细腰,秋夜与呼吸一同覆盖上来。许久后唇分,他凝视沈昼叶眼里的水光。   “不能。”   他摩挲着沈昼叶如花瓣的口唇,很凶地道:   “垃圾沈昼叶,你不配我听完。”   “……”   沈昼叶好奇地问:“我一直很想问,陈啸之,口嗨好玩吗?”   陈啸之更凶地说:“谁他妈口嗨了?”   他说完就将沈昼叶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带着她上楼——斯坦福的物理楼有些老旧,一楼楼梯包边翘起一块,踩上去滑滑的。   “明天我去找后勤,”陈啸之示意沈昼叶走另一侧,细心道:“破楼,小心点儿别摔了。”   沈昼叶顺从地跳上那层楼梯。   “……那时候真好啊。”   沈昼叶声音轻得像鸿毛。   那些本属于他们的年少气盛的年岁,本该属于他们的清晨。本被十五岁的他们所承诺的,拥挤明亮的教室,大地尽头初升朝阳,宿舍下细散青烟——于二十五岁的他们而言,终于成为了无法回返的过往。   对沈昼叶而言,承认「后悔分手」有一种输了的意味,仿佛在对他说‘其实我更爱你’,输了情侣间漫长的博弈。   可是在加州的深夜里,沈昼叶仍然小声说:“可是我们错过了。”   陈啸之:“……”   “我每次想起来,”沈昼叶声音细若蚊呐,避开陈啸之的眼神。   “……都会有种很酸很疼的感觉。”   陈啸之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力握紧了沈昼叶的手,摩挲着女孩指尖细茧,然后与她扣紧十指。   风刮尽秋夜的云,南方群星隐入月后。   -   ……   东天一轮朝日,长庚星并入晨昏,大地金红。   红杉树林间冷风吹过,沈昼叶踏着露水向小利兰农场的方向慢跑。   晨光里她套着件保暖的连帽衫,穿着跑鞋,微卷头发一扎,现出白皙纤长的脖颈,看上去聪慧伶俐,耳朵里塞了耳机,蹲下来系鞋带。   沈昼叶现在是那栋小楼里起床最早的人。人心里有了挂念便难以入睡,有了必行之事就愿意迎接黎明——她系完鞋带,朝着红杉林的方向跑去。   可能这就是切不断的缘分,沈昼叶忍不住笑着想。无论怎么样都是在大学里漂泊……可能这就是大学教职工子女的宿命吧。小时候住得非常近,晚上经常去学校找爸爸,后来还偶尔会跟去上课,长大了,换了环境也没能离开。   ……现在连男朋友都一副要在大学里待到退休的模样。   老教职工子女顿时陷入迷茫,感觉自己陷入了大学的泥淖怪圈,这辈子都无法挣脱了。   她边慢跑边迷迷糊糊思考和陈啸之分手找个小奶狗的可能性,小奶狗可能都喜欢大姐姐,自己没有半分御姐气质……   ……而且就算找了小奶狗也不一定来电……命运让她吊在这棵树上。   可能会有人觉得她有病,可是沈昼叶却觉得不坏。   女孩子一脑子有的没的,将手机往兜里一揣,稀里糊涂地走回了办公室。   物理A栋,窗畔树影婆娑,金光洒落地砖。有通宵做实验的人揉着微长的头发,皱巴巴的白大褂,胡子拉碴且沧桑地拿着口杯从洗手间里出来——实验狗见到沈昼叶,和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沈昼叶与对方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推开了陈啸之办公室的门。   陈啸之的办公室里往日一股咖啡味,夹杂点他给沈昼叶带的吃饭味道,总体苦而涩,十分提神,又不怎么有人味儿。   可是那天早晨,那办公室里的鸡汤的香味都要满溢出来了,那是一种连骨头都炖得发酥的鲜香,佐以少许提味的黑胡椒,一闻就知道炖了多久。   沈昼叶讶然,扯下耳机问:“你还真做了鸡汤?炖了多久?”   陈啸之拧开保温桶盖,漠然道:“速冻。”   沈昼叶将耳机塞进充电盒,愣愣地问他:“超市里有速冻披萨,原来还有速冻鸡汤?”   英明神武的陈博士眼皮都没眨一下,盛了一碗姓沈的蠢蛋眼馋了七八年的、砂锅炖煮,汤色澄清鲜美、肉酥骨软的清晨鸡汤,面无表情地扯了第二个谎:   “华人超市。”   “……喔。”   沈昼叶点点头,从陈教授手里接过了小碗。   -   风哗地吹来,办公室里,沈昼叶有些冷地裹紧了外套。   暮光中枝叶鎏金,十月秋风凉且软,沈昼叶盯着pad翻页,张臻抱着课本回来——她去蹭了个CS的讲座,回来时裹着薄卫衣,不住打哆嗦。   “加州冷得太快了,”张臻哆里哆嗦道:“跟冬天似的,北京应该还能穿短袖的……你在干什么?”   沈昼叶唔了一声,道:“查Method。”   张臻去接热水,随口问:“论据没问题了?”   “我感觉问题不太大,”沈昼叶专注地看着屏幕说:“也跟他讨论了下……我们都觉得这课题有充分的可行性。”   张臻搅拌着速溶咖啡,调侃道:“换了个方向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是吧,”沈昼叶笑着抬起头道:“可是这个太难证了,我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张臻说:“延毕狗。”   沈昼叶:“你不也是?”   俩人哈哈笑了起来,张臻凑过去看沈昼叶屏幕上的论文,那简直又是天书一般的东西。   “我真是退化了,”张臻划拉了两下屏幕感慨道:“做了几年试验,如果再把我塞回去做理论,我马上退学回去考教师编。”   沈昼叶大笑:“别说了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都怀疑我考编制都考不上,”张臻严谨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省教师编这么热门,我有些高中同学都他妈考三四年了还在考……可能这就是我省的浪漫吧。”   沈昼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不考教师编的山东女孩?”   张臻想都不想地接道:“朋克。”   两个人哈哈大笑。   “做实验做的这些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张臻感慨道:“可是想想,这才是我们最开始接触的物理,是人类认知的水面下的自然科学。”   沈昼叶耳朵敏锐地一竖:“柏拉图?”   “——理想国,”张臻莞尔笑道:“洞穴。”   理想国的洞穴,即那写于两千余年前的书中最著名的洞穴之喻。指一群囚徒自幼被囚于地穴之中,所能认知的不过是面前的岩壁与镣铐,对外界的广袤一无所知——他们就是我们大多数人,他们所看到地穴的就是我们所见到的世界,逼仄,窄小,是从水面里探出头的冰山一角。   而水面下,名为「万物」的巨冰贯通万里。   沈昼叶笑了起来:“大一通识课。”   ——那是这群物院少年人的,青春回忆。   张臻:“是啊,强逼着学呢,哲学真讨厌,学得我头都大了……还好老宋不搞理论,我真的不行……理论都是给变态的。”   “可是,”张臻道:“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沈昼叶看着与她一同,曾为少年的张臻。   “不过pad真好用,比打印出来看简单多了,”张臻划拉了一下那屏幕,若有所思地说:“下个月发了补助我也去看看。”   沈昼叶说:“挺香的。”   “……香是香,可是真贵啊,好在老宋给补贴还是比较慷慨……”   “咱们院里补贴多能多到哪去哈哈哈哈……”   她们开心地聊着天,天色渐晚。   -   Method——方法,十分难找。   所谓研究方法,一般是靠阅读文献得来——尤其是那些热门的领域,只要找几篇类似的文章,大体地扒一下他们的试验方法与参数,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做个差不多。这也是一般研究生研一入学就开始狂读文献的原因,导师一般会告诉这群狗屁不懂的新生文献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方法和结论,而文献中的「方法」部分甚至比「结论」模块还重要。   研究方法的设计,是科研所有环节中,最难的一部分。   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最简单的,只消在知网谷歌学术上扒几篇依葫芦画瓢——可是对于前沿的人而言,每个实验都需自己设计。   沈昼叶和陈啸之做得太过前沿,连参考资料都少,更不用提可供他们参考的实验了。   几乎是踽踽独行。   ……   加州之秋,海风凛冽。沈昼叶心事重重,裹着微厚的外套坐在陈啸之的副驾驶上,夕阳之中,伯克利的钟塔倒映在她的眼里。   她又与陈啸之一起,来和这里的专家布莱森教授聊天。一下午的时间忽闪而过,别说进展,连本有的方案都在头脑风暴中被毙了。   ‘……这个方法缺乏特异性,’陈啸之拧着眉头沉思道:‘没有办法把这些因素排除……’   ……   沈昼叶手机上微信一响。   是魏莱问她近期有没有转机,能不能顺利毕业——她好像一直都不能接受沈昼叶都会延毕的事实。   沈昼叶慢吞吞,不情不愿地回复魏莱:“没有进展哦。”   “草,”魏莱素质且礼貌地道:“陈啸之不是很牛逼吗,他干什么吃的,连我老婆这种天才儿童都能给搞延毕建议提头来见老子嗷。”   沈昼叶想到陈啸之提头去见魏莱的一幕,爽得要命,立刻打消了冲她解释陈啸之牛逼是他的事儿,我垃圾是我的事儿的念头。   沈昼叶同情地说:“他真不是人。”   魏莱:“谁不说是呢,他现在在干嘛?”   沈昼叶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沉思过头,如今孤身一人坐在副驾驶上,而陈啸之不知所踪。   ——跑哪去了?   沈昼叶心虚,知道自己又无视了陈啸之一次,连他人没了都没发现。   下一秒主驾驶座门一开,秋日长风呼地灌入,沈昼叶冻得一个哆嗦。   她搓着自己的胳膊,黄昏大风中,陈啸之裹着外套,提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钻进主驾驶。   “那杯加奶的是你的,”引擎声响起,陈啸之平和道:“给你去了咖啡因,免得晚上睡不着。”   然后陈啸之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沈昼叶。   那动作非常自然,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取暖,就像那年冬天的教室一样——陈啸之的体温熨帖而温柔。   少年时的爱人仍保留着年少时的习惯,一别经年,自此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少年飞奔成长。可在他们又一次走到一起时,一切都不曾改变。   沈昼叶想起他之前买咖啡的臭模样,温温和和地问:“这次不给我加浓缩了?”   陈啸之眉头一竖:“闭嘴,那是热可可。”   他口吐芬芳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结果沈昼叶没憋住笑——俩人笑了起来。   然后陈啸之娴熟地给沈昼叶整理了下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你觉得这次有什么收获么?”沈昼叶捧着热可可问:“我本来觉得我有几个可行的方案,应该能够通过这些方法排除掉那几个很烦人的谱线……但是布莱森教授说那个现象之后,我自己就把它给否定掉了。”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那红日沉入金门大桥,湾海波澜壮阔,落日万里。   “收获……”陈啸之在暮色中散漫道:“……如果互相否定完了也算收获的话,有的。回去我们又要从头开始。”   沈昼叶点了点头。   说不挫败是假的——只是那种怅然的感觉很难表达,它意味着努力的全部白费。   两个人一路十分安静,姑娘家静静抱着陈啸之的外套取暖,陈啸之则一声不响地驾驶,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远峰层叠,繁星如水,孤独的车辆疾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   沈昼叶忽而开口道:“陈啸之,你觉得所谓的突破是什么?”   陈啸之看她一眼:“嗯?”   “……我在想,”沈昼叶犹豫着说:“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祖先如何意识到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如何意识到我们并非宇宙的中心?如何发现头顶的苍穹仍有这么多秘密?”   陈啸之说:“……?”   “我可能表达不到位……”沈昼叶茫然地摸着车窗玻璃说:“但我们人类最初看到的也只有现象而已,比如一切都会向地面坠落,再比如我们的大地是平的,海的尽头空无一物,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日落。”   陈啸之嗯了一声,专注地看向她。   沈昼叶耳根有些泛红,那是她说话不自信时的表现,却仍坚持道:“陈啸之,你知道我们的先哲们——那些思想的巨人,就是通过现象去分析世界的。贤明如亚里士多德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第谷·布拉赫虽是前所未有的观测者,天文学之父,却仍坚持地心说的正确性……”   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停下。   大海冲刷堤坝,车灯燃亮,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示意沈昼叶说。   “玻——玻尔兹曼,”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不安道:“他否认了学界彼时的共识「热质」,热力学中含有的概率性至此广为人知……”   陈啸之:“是的,然后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错的了,连小孩都知道地球是个球。”沈昼叶无意识地揉着外套拉链:“——哪怕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假如有人跟我说地球是方的,四周是水,太阳和八大行星绕着地球旋转,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傻逼。太阳系模型还挂在我头顶呢。”   陈啸之静静看着她。   “可是,”沈昼叶道:“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想?”   陈啸之:“……”   “我们会看见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月落,群星在破晓时分沉入地底,”沈昼叶道:“看见羽毛比铁球落地慢,热能会往冷处去。”   沈昼叶说:“……这些现象全部来自我的经验。我怎么摆脱经验的泥淖?”   陈啸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生于两千余年前的我,怎么才能晓得我们生活在一颗娇小庞大的球体上?”她问。   那姑娘看着陈啸之,艰难地道:“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陈啸之眉头微微皱起。   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女孩愣怔道。   陈啸之眉头皱着,捏紧纸杯,嗯了一声。   窗外夜空茫茫,星前月下,沈昼叶看着洋流光点喃喃道:   “……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   ……   沈昼叶觉得自己站在漫长幽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期其实已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获得阳性结果,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小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道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相比。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沈昼叶深呼口气。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凑过来,将一条男式围巾围在了沈昼叶的脖颈处,那围巾柔软熨帖,像是绕上来的一道炊烟。   “下车走走,”姓陈的低哑地说:“海风很舒服。”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头顶繁星,那些繁星眨着眼,似是儿时的春夜。   她想问那些星星,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们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是她还没问出来就觉得眼眶泛酸无措,难以启齿。   陈啸之则顺着怀里沈昼叶的目光,看向通透苍穹。   别看了,沈昼叶窒息地想,什么都没有,看个天就把自己给看哭了,你这种恶毒比还不得嘲笑我到五十岁……别看。   那夜万里无云,星星似花朵静默。   然后,在车里紧靠着小青梅的陈教授,轻轻揉了揉她泛红的眼眶,在黑夜里亲亲小青梅的唇。   “没事的,”他说。   沈昼叶很羞耻:“……别……”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就大人似的告诉她:   “一切有我。”   然后不等沈昼叶回答,他又低下头,在公路畔轻轻蹭了蹭沈昼叶的额角。   ——那是相伴的承诺。   -   我将陪你走下去,而你也会陪我。好似那首聂鲁达的诗,又像是万千突破者的呐喊。   人类智慧国度的殿堂外,他们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试图点亮一盏灯。 第126章 “……你太过分了,沈……   -   十月底。   灯还没有亮。   沈昼叶睁开眼时不过早晨五点半。窗外漆黑一片, 路灯灭了,整个西海岸都笼罩在黎明前的夜里。   加利福尼亚州的秋天十分冷,且存在感十足, 与北京截然不同。   凌晨时分, 小阁楼冻得要死。沈昼叶无意识地将玩偶抱在怀里取暖, 半天又觉得脚丫冷,蜷成一团。   她冷得遭不住,又因为怕干不愿意吹空调,索性起来,裹着披肩下楼去冲杯热饮。   ……   说不思乡是假的。   家乡二字, 平时令人无知无觉, 唯有离开了才会发现它早已缠绕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就像海水褪去才会看到白沙。   沈昼叶闭上眼睛, 想起千禧年的冬日中午。   那天阳光明媚,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主持人激动地说‘让我们静静地等待龙年钟声的敲响’——小昼叶那时身体不好, 靠在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在中午等新年?   「因为我们的新年不在这里。」   沈爸爸那时说,然后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仿佛知道年幼的小女儿什么都不懂。那时的小女孩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乡愁, 什么惆怅,什么故乡,只知道世界是新奇的,门外的万千世界在等着她的脚步。   可只有成年人,知道何为家乡。   ……   美国西海岸云团在空中盘旋, 犹如末世,凌晨时分大雨瓢泼而下WRX。   厨房里水滚沸着,炊烟袅袅。   沈昼叶看了眼表,倒满一整杯热水,泡了杯茶,去客厅坐着发呆。   去办公室有点儿太早,沈昼叶蜷在沙发上想。况且还下雨,陈啸之那种变态恐怕也不会按时到,等他起床了再问问。   下一秒,一个人啪地拍了沈昼叶一下。   张臻睡眼惺忪道:“沈昼叶?”   沈昼叶:“……?”   下一秒张臻确定是她,又说:“你他妈怎么还在这?”   沈昼叶摸不着头脑了,蒙圈地看着张臻。张臻则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把眼泪,苦口婆心道:“到时候儿了啊。”   沈昼叶:“啊?”   阴天暴雨,天空中闷雷滚滚,张臻看着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那个谁,”张臻循循善诱:“他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导师啊?”   这下问题升级,听不懂的问题变成俩,本就只能理解直球的沈昼叶脑袋上飘出一个火红的大问号,满脸写着求你解释。   张臻:“……”   张臻终于想起沈昼叶是个纯血傻逼,放弃迂回,道:“你为什么老呆在宿舍里头?作息也太他妈规律了吧,我认识的这么多人如果谈了恋爱三个周以内必定夜不归宿一次,你呢?哪怕就是试试货呢?”   沈昼叶:“……”   “沈博士,”张博士谆谆教诲:“是时候外宿了啊。”   “瞅瞅,姑娘,”张臻惆怅无匹,伸手揉沈昼叶的胳膊,满足地拧拧她软软肉:“这么冷的天儿你还自己睡被窝呢,活的男人当啥用的?”   沈昼叶:“可是——”   “你男人也不拉你出去约会,”张臻操心地拍拍小沈博士:“也不把你往床上拐,虽然谈恋爱的时候满脑子是黄色垃圾的直男很欠扁,但听我一句劝,没有黄色垃圾的话问题才大条……”   然而沈昼叶还没来得及反驳,张臻就极其凝重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Dr.沈,他不会不行吧?”   -   陈啸之行不行,那天上午结束,沈昼叶也不得而知。   但是经过长达一小时的讨论和文献检索,二位不干正事的摸鱼怪在这雨天早晨明白了男性性功能与特定基因与表观遗传学间的关系,明白了人种甚至种族间的差异,甚至还有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课题组绘制了条带图,关系一目了然。   “所以我们最初的问题——”张臻捧着文献问:“到底是怎么发展到检索相关文献上来的?”   沈昼叶诚实回答:“不知道。但是又学会了好多没用的知识。”   张臻丢开文献,去阳台收衣服,讽刺道:“你们这帮博士真的病得不轻。”   沈昼叶牙尖嘴利地回嘴道:“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了?查到一半因为PubMed太好用了不想再用Google scholar哭出来的难道不是你?”   张臻重重一拍衣服,怒道:“你他妈难道不激动?谷歌学术快点倒闭!”   沈昼叶抱着pad,滚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臻抱着晾干的床单道:“咱们那老师说的对,我们适合找个相当的人。”   沈昼叶:“啊?”   张臻:“找个和我们差不多较真的人。”   沈昼叶若有所思:“……较真……”   “——你也可以理解为灵魂伴侣啊,”张臻随口说:“较真都已经快进骨子里了,而婚姻时精神境界是要相配的,不是说必须要有学位,至少看待世界的方法得相似……”   沈昼叶笑了起来:“你经验还挺丰富,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问题。”   “那可不,”张臻大大咧咧地说:“叶妹妹,我妈和你妈也不是一种妈啊,我出国前请假五天回家相亲,我那娘生怕我三十岁之前生不了孩子当高龄产妇,你妈根本不在意你几岁结婚。”   沈昼叶想起妈妈,腼腆道:“也不是完全不介意。”   “你妈看得远,你作为闺女能和你妈交心,而这些事在我这可行不通。”张臻道:“我举个例子,这次回家我大姨给我介绍一公务员,比我大两岁,有房没车,硕士学历,我一问父母也是公务员,不知道还以为我相了个公务员世家。”   沈昼叶皱起眉头:“你不是最痛恨考公俩字吗?”   张臻道:“我省小妹妹们谁不讨厌考公考编二连?总之和那个男的见面,他说的第一句,你猜是什么?”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张臻:“他说他觉得女的拿个硕士学历就够了,不该读博,又说女博士嫁不出去,不过我是北大毕业的,他不介意我的博士学历。”   沈昼叶:“……”   沈昼叶面色一凛:“你打他没有?”   “没打,”张臻漫不经心道:“我不打比我吨位重的人。”   沈昼叶认可了这句话,然而还是很愤怒,握了拳头。   张臻拿头绳扎头发,散漫道:“我只是问他,你为什么考公。他说因为体面,福利好。”   “——然后我问他,”张臻用卡子固定了下自己散落的头发,从镜子看沈昼叶,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读博?”   沈昼叶眨眨眼睛,似乎这个问题,她们之间都不需要回答。   张臻:“叶叶你知道么?他都不会回答问题的,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就是那种高中的时候老师提出问题,那些等着老师自问自答的学生。”   沈昼叶:“……”   “所以我很耐心地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我读博,唯一的原因是我想。”   “……,”沈昼叶审慎道:“他应该没听懂。”   “——对,”张臻回答:“那男的还真没听懂,回去和媒人说我一北大学生令他失望,读咪蒙读成了矫情逼。”   沈昼叶都听懵了,满头问号,心想和咪蒙有半毛钱关系。   张臻:“——所以我说嘛,谈恋爱乃至结婚,其实最重要的是俩人能不能聊到一起去,别鸡同鸭讲。”   她又说:“但其实对很多人而言,连找个能聊聊天的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从这层面上讲,叶叶,你运气不错。”   是,沈昼叶想。   陈啸之这名字,于她而言意味着他们自伯克利归来时,一号公路的星辰满天,和围在她脖颈上的温暖围巾。他是一个女孩的初冬月季,是星河浩瀚的望远镜视野,是与她依偎在花前月下的少年。   沈昼叶心中发暖,正想谢谢张臻——   张臻一捋辫子,莫名道:“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约你一次?”   “……”   张臻停顿了一下,又颇为犹疑地问道:   “你不要说我啰嗦,但我真的很在意——你俩约会地点不会一辈子都在办公室里吧?”   -   雨天十分特别,所有人都恹恹的不想做事,只想躺着喝咖啡看书发呆,尤其是一件事缠成一团,连头绪都理不出的时候。   沈昼叶磨蹭到中午才去出勤,还以为会被陈啸之嘲笑懒骨头,到了却发现陈啸之连来都还没来,原是他也赖床赖到了中午——而且来了之后也哈欠连天,不像个要做事的样子。   整栋楼都没什么人,张臻去洛杉矶见她的高中同学,这下连办公室都空了下来。   沈昼叶不喜欢一个人窝在空办公室里,索性去了陈啸之那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个摊儿,将要看的文献摞成一座高山,削了一堆尖尖的新铅笔,摆出要好好工作的状态——然后打开手机开始摸鱼。   陈啸之则坐在凳子上,盯着一张纸发呆。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   沈昼叶偷偷看了陈啸之一眼,看见他正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诗集。   老实说,沈昼叶不是很在意约会这件事。   ——挺神奇的,沈昼叶想,如果是别人不带沈昼叶出去约会的话她会暗暗较真是不是因为感情不深或者自己是备胎;但是当不带她去约会的人是陈啸之的时候,沈昼叶根本就想不起这件事。   仿佛「陈啸之」这个人就代表着无尽的安全感。   沈昼叶越看他越喜欢,眨了眨眼睛,趴在沙发上软软地喊他:“之之。”   陈啸之撩起眼皮看她眼,啊了一声,窗外雨水渐大,雨水模糊一片。   “我看不下去,”沈昼叶说着把文献推开。   陈啸之便道:“没头绪别硬逼自己。你找个什么好玩的玩一会儿?”   沈昼叶趴在沙发里,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表示自己已经没在干正事了。陈啸之没搭理,实属十年如一日地不解风情。   于是沈昼叶抬起头,问:“之之,你在看什么呀?”   之之……这个爱称之之十分受用,他眉峰一挑,将书一扬,露出封面:“聂鲁达。”   下一秒,两个人对视。   阴雨连绵的室内,沈昼叶愣愣地看着他。   陈啸之眼神一亮,像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下一秒却又犹豫地抿紧了唇。然后他眼神游移开来,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沈昼叶:“……”   沈昼叶不知他在想什么,而陈啸之却忽然道:“晚上我带你出去玩吧。”   沈昼叶:“诶……?”   “——我们都没怎么约过会。”陈啸之有点儿做作地说:“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出去玩儿,我带你逛逛街。”   沈昼叶立刻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好呀。”   说曹操曹操到。   而且可以在路上稍留意下,陈啸之缺什么东西。   沈昼叶感到心里温温柔柔地散开一丝柔情,她托起腮看着陈啸之,眉眼甜甜地一弯,温和柔软,如同麦穗。   怎么说也是他女朋友,要照顾一下他的。   沈昼叶颇为自得地想。   -   到了晚上,仍是下雨。   天已经黑透了,雨水泼个没完,实在不是个适合约会的天气。物理A栋下,沈昼叶拉开副驾钻进车里,对着后视镜用力压了压因为受潮而不服贴地卷起的小刘海。   陈啸之:“……”   沈昼叶使劲按着卷卷毛——她的发梢都在不服帖地往上飞,终于悻悻道:“……好卷啊,为什么一下雨卷度会翻倍……我是不是应该去把把头发拉直?”   陈啸之闻言眉峰一扬,好奇地把她爪子挪开些许。没有了外力加持,沈昼叶的头发立刻卷成了一团小尾巴。   车厢里安静片刻,陈啸之捏着沈昼叶的小手指头:“扑嗤。”   那团小尾巴实在太卷,陈啸之没绷住:“哈哈哈哈哈——”   “…………”   沈昼叶悲愤道:“我受够了,明天就去拉直——”   “——拉什么拉,”陈啸之立即将脸一绷,揉了揉那撮小卷毛,漠然道:“这不挺好,别人想要都没有。”   沈昼叶:“……可是……”   “可是啥可是,”陈啸之冷着脸弹她额头一下,道:“走了,不准去拉头发。”   沈昼叶立刻生了气,心想你管我,明天我就一头黑长直了,吃屎吧你。   车沿着道路开出去,漫天雨水如丝,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忽而闲散地开口道:“拉直也不是不行,但是Sierra Mall那个破理发店做一次拉直85刀起,人民币也就六百来块吧,他们还有再定价权——priced accordingly。”   按头发长度收费。   沈昼叶:“……”   不就六百来块,沈昼叶心一横,刚准备出血一波,陈教授就散漫地补充道:“——还有25%小费。”   沈昼叶:“…………”   学生狗人穷志短,最后一根稻草一压,立刻放弃了拉直的想法,悻悻缩了回去。   陈啸之心情不错,腾出手揉了揉沈昼叶的小卷毛。   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沈昼叶忽而想起他们的上次正经约会还在十年前……而十年前他们还是中考竞赛在身的初中生,课业繁忙,顶多出去玩了一两次——如果那也算约会的话。   这么一想,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   灯火通明的商业区离他们远去,沈昼叶心里温暖酸涩,伸手去攥陈啸之的手。   -   ……   晚上陈啸之带着小青梅吃了昂贵的法国菜。   那家店的鹅肝极其鲜美,甚至还有人在拉小提琴,沈昼叶吃得十分开心。饭后陈啸之将卡递出去,服务员又将收据送回来,沈昼叶瞟了眼发票,看见了1032美元的恐怖金额。   沈昼叶:“……”   陈啸之混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收据一团,扔了,对沈昼叶说:“走吧。”   沈昼叶拿起自己的外套,发着呆点了点头。   陈啸之又摸摸她的脑袋,似乎在检查什么西瓜一样,对她说:“走,我们去逛街。”   沈昼叶:“好诶。”   陈啸之绅士地撑起伞。沈昼叶看见他身材颀长结实,穿了藏青风衣,风衣下属于成年男人的肌肉流畅隆起,成熟稳重,早不再是那个少年人。   “来吧,”他站在餐厅门口朗声道:“穿上外套。”   沈昼叶点了点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无论沈昼叶对世俗再不敏感,也通人情世故。   光这一顿饭,就是沈昼叶两个月的补贴,还不算要扣掉的一千多劳务税。换句话说,这笔钱差不多够她充五个月的饭卡。   五个月的饭卡消费。陈啸之的一顿饭。   完全不是一个消费水平。   沈昼叶是个平凡学生,卡着日子等补助,喜欢赶购物节,每个月为花呗和余额发愁,早习惯了匮乏和节俭,可那些她习以为常的朴素放在陈啸之旁边,竟是如此突兀、不协调,甚至多余而可怜。   ——你还想给他买点什么?他会缺什么东西?   沈昼叶有点难过地想。   沈昼叶:“……”   餐厅外阴雨淋了下来,沈昼叶跟在陈啸之身后,雨伞小,她又在发呆,无知无觉地淋了两滴雨。   于是陈啸之小心地把她捞到自己身边,轻轻掸掉她身上的水珠。   “想什么呢?”他问:“打算冻死算了?”   沈昼叶回过神,说:“思考人生。”   然后很怅然地把手揣进了陈啸之的兜里。   -   那购物中心开在颇远的地方,远离帕罗奥多——这两位北京人一致认为Palo Alto是个屯,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斯坦福地段好——但这个Mall的确十分繁华。沈昼叶对买衣服逛街和试穿都不热衷,因此只和陈啸之十指相扣,在雨夜慢悠悠地一层层溜达。   沈昼叶不知自己能给陈啸之买什么,却也知道这个人身上有洗不去的少爷脾性,从小什么都用最好的,而且分外的难搞挑剔。   贸然给他买的东西,他看不上,指不定要怎么嘲。   沈昼叶微微闭了下眼睛,和自己的男朋友散步,两个天生都不太会说话的人谁都不说想去哪逛,便在走廊上飘来飘去。   最终沈昼叶在溜达到顶楼时,看到了一家挤挤挨挨的小店,卖文具的。   ——简直是稀世珍宝。   店铺是轻日系风,主打手账贴纸和各色书写工具,有一面墙挂满了派克钢笔,收银台旁一个银发苍苍印第安裔老太太,膝头上一只灰猫,专心读先驱报。   沈小师姐爱挑文具,在出国前连油性笔都有固定用的牌子,只是如今到了文具控的荒漠美帝。她见到专门的文具店,当即雀跃得像个初中女生。   ……   陈博士捏着块三菱橡皮,看了看周围环境,一时如遭雷劈:“又是这个?”   约会又将男朋友带到文具店的小青梅眼睛亮亮的:“不行吗?”   陈教授乌鸡鲅鱼:“初中门口那个不够你逛?”   “——这不是太久没溜达了嘛,”沈昼叶笑眯眯道:“而且我们现在也不是初中啊对不对?”   这不就是问题吗!陈啸之忍字头上一把刀,看着沈昼叶哪哪都不顺眼,深觉她是个蠢蛋——这都二十五岁了怎么还是这个弱智爱好?初中的时候就想吐槽了,用啥笔不是用,用真彩做不出题,换二十块的百乐可擦难道能擦出一条真理之路……   ……他还没腹诽完,就看见沈昼叶伸手,捏住了一支棕色的小熊头头的圆珠笔。   那款笔仍未停产,握住笔的姑娘也仍稚气十足,与那初三的小少女别无二致。   熟悉到令人鼻尖发酸。   -   文具店中巴赫钢琴潺潺,门外人来人往,有红发的小女孩滑旱冰一样滑过去。   陈啸之道:“你过来。”   沈昼叶微微一愣:“诶?”   沈昼叶抱着本子顺从地靠了过去,于是陈啸之专注且近乎湿润地看着她,在人声嘈杂的购物中心里一弯腰,于沈昼叶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   那个吻很快,可能是他太含蓄的缘故。   吻毕,陈啸之说:“你挑吧。”   万物缄默,看店的老太太睡着了,膝头的猫蹭掉了她的报纸,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女孩子连耳根都泛了红。   沈昼叶手忙脚乱地捡笔捡笔芯,将小筐子装满,而且不敢抬头去看陈啸之——可她却又觉得无数花枝在自己身旁生长,勃发犹如春天,如仲夏倾盆的彗星,又似聂鲁达对他爱人唱响的滔天钟声。   他和我感觉一样么?沈昼叶不受控制地想。   她觉得耳朵滚烫,没敢问,匆匆拿着挑好的文具跟着他向外走,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拉住了手,两人十指交握。   -   沈昼叶出来的时候耳根还是红的,低头和陈啸之牵着手手,满脑子都是:不就是公众接吻吗,结果俩人亲完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这事儿说给魏莱听她会笑话死我的——说给张臻听呢,张臻应该会笑话俩都是奔三的人了,人家现在十五岁小初中生谈恋爱都比恁俩放得开……   连初中生都比不过的陈教授干咳一声,清了下嗓子。   沈昼叶:“……?”   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气氛暧暧昧昧,沈昼叶很没用地觉出了一丝甜味儿。   然后陈啸之状似不经意道:“想不想去买衣服?我们去逛逛?”   沈昼叶一愣,严谨地答道:“我现在还没有想买衣服的想法,你想去吗?想去的话我陪你去。”   “……”   不知道哪儿说话出了问题,下一秒,沈昼叶理科感到陈啸之周身的气压低了八度。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陈啸之又怎么了,但是这人一向闹脾气没个通知,非常难搞。   ——所幸,后果一向不严重。   -   沈昼叶其实对挑衣服很苦手,买的衣服经常被她妈看不起:沈妈妈衣品卓越,希望闺女穿得知性优雅,结果闺女的审美却永远停留在了大学入学的那一年——以小裙子为辅,以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为主,上公交车刷学生卡,都没人多看第二眼。   因此陈啸之挑大衣的时候,沈昼叶就在一边作壁上观,生怕看不起自己衣品的人再增加一个。   结果俩人回车上的时候,陈啸之看上去心情非常粪,几乎是个一点就炸的炸药桶。   陈啸之:“……”   沈昼叶抱着在超市买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腿上,陈啸之立刻面无表情道:“给我塞后座去。”   沈昼叶一呆,审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观地说:“……你这是个两座跑车。”   后面就是贴着后备箱了,根本就没位置。   “塞后座去。”陈啸之坏脾气地重复。   “……你这车就没后……”沈昼叶停顿了下,迂回道:“陈啸之,我们买的都是软欧包,怕挤。”   于是陈啸之冷冷地重复第三次:“——塞后座去。不许抱着,谁准你抱面包的?”   沈昼叶:“……”   沈昼叶想骂他有毛病,但是现在没工夫惹他,就将那袋怕挤的软面包塞吧塞吧卡在后排,又将自己的小挎包抱在了怀里。   然后陈啸之冷冷道:“谁准你抱你的包的?”   “…………”   沈昼叶腹诽你真的有毛病吧,真想给你一针扑尔敏扎下去——然而一路上和陈啸之拌嘴拌回去也太累了,她决定把架留到明天再吵,乖乖地将包也塞到了后面。   陈啸之这才闭了嘴,车平稳行驶。   加州仍在下雨,似乎要下到明天去。   沈昼叶看着黑咕隆咚的窗外,冷雨穿过群青山脊,窗上尽是细碎的星。   她想起自己的堂弟沈泽:沈泽和他的女朋友在高中初识,大学分离,数年前他女朋友送了他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被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去年沈昼叶在理教自习时不小心泼了点儿关东煮汤上去,还被那狗弟弟讹诈了一次羊绒干洗。   ——那围巾他一直围着,从不离身。   沈昼叶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人家小情侣怎么就这么甜,这么不沾染世俗,沈建军叔叔养得好,沈泽从小耐摔打,没少爷脾气、好欺负、不挑剔、好养活——喂点农园餐厅外婆扣肉就能活命,那活像一盘血便的菜放陈啸之面前,陈啸之可能会将食堂炒菜师傅叫出来骂一顿。   陈啸之少爷脾性太重了。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心里堵堵的。   陈啸之开着车,漠然问:“困了?”   沈昼叶赌气地想我高中也该找个甜甜的小狼狗早恋,给他送围巾手套,干嘛吊死在这棵少爷树上,干脆没接茬儿。   陈啸之:“……”   他似乎慌了一瞬,而下一秒沈昼叶慢吞吞道:“困。但是我打算问完话再睡。”   陈啸之松了口气:“你说。”   他随手按开空调,暖风喷在两人身上。沈昼叶目光无意识地落于他结实的手腕——他又换了一块表。她在学校呆的时间太长,对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世界关心不够,因此对它们的价格毫无概念,便也无从辨认。   沈昼叶又觉得陈啸之离她很远,很不平地看着他问:   “你为什么生气?”   陈啸之忽而沉默,沈昼叶上了火,细眉毛一皱就想掐他,千钧一发之际,陈啸之别别扭扭地开了口:   “……你太过分了,沈昼叶。”   沈昼叶迷惑起来:“原来还是我的错?我哪里过分了?”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但从表情来推断,他没有半分悔意自省,仍将沈昼叶视为罪魁祸首。   沈昼叶纳了闷儿,接着,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咔一停,目光望向前头被车灯照亮的街道。   沈昼叶:“……?”   停车干嘛,要打我吗,沈昼叶缩了一下,心想可是陈啸之最生气的时候都没碰过我一指头鸭……总不能是想抽我吧?   陈啸之:“?你缩着干嘛?”   沈昼叶诚实地回答:“我怕你打我。”   陈啸之烦躁道:“我他妈打你干嘛……”   他似乎知道他被误解了,发急地抓了抓头发,冒出了第一句话:“……陆之鸣他谈过很多女朋友。”   “……”   ——所以你也打算谈很多?沈昼叶吃醋地眯起眼睛。你还用打算?不是已经干了么,肮脏的狗男人。   肮脏的狗男人敲着方向盘,半天,缓慢又别扭地说了第二句:“——人家每个女朋友,都会给他挑衣服。”   沈昼叶一愣。   “——每个,都会挑。”   陈啸之意难平地重复。   陈啸之:“他有不少衣服都是前女友买的,知道有多少么?冬天的一堆帽子,那些女的有人送鞋,有人送衬衫领带,还有送内裤的就不提了。……或者再不济人家也会给陆之鸣挑衣服,沈昼叶你呢?”   沈昼叶:“……”   “我买衣服你在一边看,”陈啸之怒道:“人家什么都有,我有什么?”   沈昼叶耳根忽然着了火。   陈啸之:“沈昼叶,我和你两段了吧?”   他眯起眼睛凑到女孩面前,咄咄逼人道:“咱俩十五岁一段,二十五又复合,我有什么?啊?”   雨点淅沥,如金丝般绕在车上,灯光映亮陈啸之拧起的浓眉。他长相英俊帅气,只是看上去很凶,说话也梆硬,十分不好惹。   ——可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相当委屈。   沈昼叶声音小小柔柔的:“……我、我怕你看不上我买的……”   “看、不、上?”   陈啸之声音立刻高了一度,咬牙切齿:“——我为什么看不上?我挑剔你吗?还有你给我说清楚你觉得我要打你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什么人啊?”   沈昼叶:“……呜就是……”   下一秒,陈教授捏住了沈昼叶软软的小腮帮,恶狠狠道:“姓沈的你给我记住了,我这辈子还没戳过你一指头狠的呢,还打你?你买悲伤蛙我都不嫌弃你。”   沈昼叶被捏得口吃,呆瓜地问:“悲伤蛙是、是什么……?”   “要你管。”   陈教授充满被误解的愤怒,使劲儿揉自己小女朋友脸蛋,小女朋友温温吞吞,他声音妒意十足,听上去不超过十岁。   “你给我搞条围巾……不,随便什么。马上。” 第127章 加勒特不依不饶地问,……   -   一周后。   冬日初临, 早上吐出的第一缕气已经化成雾。   阳光照耀在教室地上,如积水空明。沈昼叶坐在图书馆角落一排,前面尽是来写论文作业的学生, 手机微微一震。   沈昼叶那时正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搬, 闻声将手机拿起来看, 消息栏里是陈啸之发来的一张图片,里面是她买的屎蓝色纯色围巾,配文一行:   “就你这破审美。”   他都不用发语音,句号里都充满了轻蔑。   沈昼叶:“……”   不是说好了买什么都不嫌弃吗,现在连我审美都一起骂,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把我最爱的卷福色围巾挑给你你还挑三拣四——沈昼叶十分生气, 恨不得跑到屏幕对面掐死那个正准备去上课的陈教授, 最终却碍于他是老板,只发了个小黄鸡表情包, 表达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懑。   陈啸之没回, 应是开始上课了。于是沈昼叶坐在图书馆,开始苦闷地进行第三十二次推演。   ……毫无头绪。   连一丁点都没有。   沈昼叶觉得自己的课题已经陷入了怪圈:必然有问题,但不知道在哪。他们没设计出新的实验,因此只是单纯地建立假设并进行推演,但人的思维一般都在重复自己,就像数理化考试时, 自己很难检查出自己的漏洞一样。   先不提她和陈啸之这种恨不得得空就思索的频率,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让他俩去做自己初高中时的卷子,哪怕隔了个十多年,解题的思路也还和那时的自己近似。既不会因为那时用泰勒现在就用洛必达,也不会那时用了夹逼现在就用麦克劳林……沈昼叶在前些年过年辅导表弟时拿自己的高二卷子试过一次, 比对的结果,解题思路和当年的自己相差无几。   ——自己冲不出自己思维的误区。   面前的公式和拉丁字母看上去像极了嘲讽的笑脸,沈昼叶用铅笔一一点过,确保目前的进展准确无误。   下一秒,一个书包砰地落到沈昼叶面前。   她抬头看,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还有他一笑露出的满口白牙。   “加勒特?”沈昼叶一愣道。   加勒特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快两个月了吧。”   -   图书馆禁止喧哗,尤其是逼近final的时候,图书管理员挥着鸡毛掸子巡视苦逼大学生,想谈话必然要出门去。   加州稍稍有些冷了,冬日气温不高,Green Library外朱红喷泉哗哗作响,沈昼叶没穿外套,摩挲着手里的热咖啡,小心翼翼地将毛衣领往上拉了拉。   “你为什么没回我的短信?”那西班牙裔的青年问。   灌木掩映,晴空湛蓝。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以后会绕着我走呢。”   加勒特:“这打算我也有……但是既然在图书馆见到了你,就说明我能得到个答案。还是你不打算告诉我?”   沈昼叶挠了挠头,十分直白地道:“……答案有的。最简单的答案是,我对你其实,没感觉。”   “……”   “我说话很直不会迂回,所以对你道歉。”沈昼叶谨慎地措辞了一下:“你的确是很不错的男人,但我对你真的没感觉。我本来……是想接触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但是,做不到。”   加勒特眉毛微微挑起,示意她继续说。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沈昼叶委婉地说:“而且……”   加勒特一愣。   而且,她经历了那场梦:梦里有温柔无垠的宇宙,小小的昼叶,她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在水中浸泡的夜晚,还有那个跨越时空的拥抱。   但是沈昼叶终究没说出来。   加勒特半天没说话,颇为纳闷地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没在女孩这吃过这种闭门羹。”   沈昼叶听出他语气里的释然,眉眼一弯,笑道:“来走走么?我给你讲个故事。”   -   沈昼叶和加勒特走在克罗瑟小径上,她小指尖冻得通红,侧过头去看那棕头发、个子高大的年轻人。   加勒特示意她说。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沈昼叶温暖地开口道,“和一个我五岁那年认识的一个男孩。”   她笑起来轻融融的,眉眼弯起时令人想起阳光下的麦穗,万里金黄麦田。   加勒特说:“不可能——”然后他的声音停在了那里,怀疑地看向沈昼叶。   “太多年了,我都快忘光了,”沈昼叶诚实地说:“但我和他同龄,我生于四月的春天,他是年初冬天生人,他是我人生第一个关系那么好的玩伴。”   加勒特:“所以你是五岁初恋……?”   “当然不是啦。”   沈昼叶笑道:“才五岁呢,那可算不上初恋,本来就是个四处撒欢的年纪。他一开始对我很坏,可能是男孩对女孩天生抵触……毕竟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戳一下就一个骨碌,一点也不好玩,不是个讨他喜欢的小伙伴。”   加勒特:“?”   “但是。”   沈昼叶停顿了下道:“……但那只是开始,后来我说什么他都会努力去做,我说我想去哪哪玩,无论多远,他都敢带我去,手拉手。回来后所有过错都由他来扛,明明是我出的主意,他一定要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肩上,说我会被打死……为此被他爷爷打了多少次来着……”   沈昼叶想了想,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很多次。”   加勒特沉默。   然后沈昼叶想起那个小小的男孩,羞赧道:“可是分别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   “他从来没哭过……我小时候都怀疑他没这个功能,泪腺坏掉了。”沈昼叶步履跳过红杉,努力拼凑着那段记忆,说:“我抽抽嗒嗒哭鼻子说我不想走,说我想和只只一起玩,他就跟我一起嚎啕大哭,说他要和我一起上小学。”   加勒特:“……”   “很幼稚吧?”沈昼叶笑道:“那年纪就是这样的。”   “我后来只是依稀记得我有过那样好的朋友,记得五岁那年我们爱着彼此……是孩子能拥有的最纯粹的爱意,和男女之情无关。”   加勒特问:“你们后来又相遇了?”   “是啊。”沈昼叶在阳光下点了点头,笑道:“后来又遇到了,他在十五岁那年,成为了我的初恋。”   “……”   “——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沈昼叶莞尔道:“也是唯一一任。”   “我那时候很爱他。”沈昼叶说:“他也很爱我,我看他的眼就能明白这一点。可是我没有能去比较的对象,毕竟他是第一个。”   “……因此,我和他分手的时候,想都没想过……”   “从此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让我怦然心动的人。”   帕罗奥多晴空万里,冬日北风穿过沈昼叶一头卷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努力沿着一条笔直的辅助线向前走,抱着的咖啡已经凉了。   加勒特沉默了许久,道:“这不公平。”   沈昼叶垂目,轻声道:“……感情上从来没有公平。”   路上全是下课的学生,雪白大鸟飞掠胡佛塔,两个人影子并着肩,沈昼叶看见自己的影子穿过细长树枝。   “所以你是一直忘不了他么?”加勒特突然不依不饶地问:“那个男孩好到十年都忘不了么?——真的那么好的话,那你为什么会对我笑?”   沈昼叶一愣:“笑?”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向你丢飞机的那天。”加勒特现出一丝不忿,咬牙切齿道:“就是那节课,你对着我笑的样子。别想抵赖,你为我动摇了。”   沈昼叶那一瞬感到心里发空,连胃都绞紧了。   加勒特说的是真的,动摇也是真的——可那原因却与他无关。沈昼叶有点想哭,堪堪忍住,低声道:   “……你写下的那首诗,还记得吗?”   加勒特:“?”   “你说我的眼睛就像风暴卷起的黑叶。”沈昼叶道:“……那是巴勃罗的诗。”   “……他也这么说过。”   “……”   沈昼叶茫然地往前走,鼻尖儿发酸,觉得自己对陈啸之太执着。这么多年中,似乎陈啸之毫无负担地在外潇洒,唯有沈昼叶在做苦行僧。   ——可感情从不平等。   ……   阳光洒在他们身后,前方Sequoia Hall有个CS的讲座,一群学生络绎不绝地往里进,他们头顶鸟影飞越人间。   “你说得也太童话了。”加勒特终于开口说道,他声音平和,却又带着丝颤意:“……怎么搞得像你为他而生一样。”   沈昼叶笑弯了眼睛,问:“是吗?那为什么不能是‘他为我而生’呢?”   加勒特停顿了下,冷漠道:“……随便你。”然后他想了想,又不平地说:“而且,前提是这段感情持续到了今天——五岁的感情真的能持续到二十五么?”   沈昼叶软软地笑了笑。   胡佛塔侧白鸟成群飞过,冬日晴空万里。   ……   沈昼叶在教学楼楼前停下,说自己要进去拿东西再回图书馆,和加勒特道了别。她再回去的时候加勒特会换一个座位,以后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前提是见面的话。   沈昼叶明白,自己对加勒特来说,只是一场粗糙的怦然心动。   沈昼叶目送加勒特离去,然后揉着冻得发红的小指头哆哆嗦嗦上楼。教学楼里有空调,温度却不高,楼梯里依稀传来学生们讨论问题的声音。   她只裹着一件白色的毛茸茸毛衣,小心地站在小教室外,踮着脚向里看。   这是一节小班讨论课,只有十几名学生,而且已经上完了。讲课的教授——陈啸之,两指夹着白板笔,往黑板上写着什么。靠着桌子的他年轻锐利,衬衫袖口挽了两截,写板书时肌肉线条流利紧实,目光专注如星。   怎么看,都是沈昼叶梦中的样子。   沈昼叶越看越喜欢。   ……   下课,同学们收拾东西往外走,陈啸之披上外套,第一时间拿手机回沈昼叶消息,正打着字又抬起头,迭然看见在门外等着的小青梅。   陈啸之:“……”   他要回消息的对象在阳光下,温温甜甜地笑了起来。   陈啸之吃惊道:“WRX你不是在图书馆吗?”   沈昼叶跑过去,温暖地说:“和人聊着天走过来的。我来探班不好吗?”   陈啸之一瞬沉默。   下一秒他大步向沈昼叶走去,那步伐坚定不移,将身上风衣一脱,围上女孩肩头。   然后陈啸之冷冷地说:“你还要不要命了?穿件毛衣就往外跑?不嫌冷?”   沈昼叶裹着他的衣服,鼻尖被冻得泛红,笑眯眯地说:“冷呀,所以来抢你的外套啦。”   陈啸之:“……”   那句话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沈昼叶却说得毫无愧意,陈啸之面无表情地看了沈昼叶一会儿,然后将风衣用力一拢,把小混蛋裹在里面。   小混蛋眼眉弯弯,像被折叠又被花汁浸润的晨星,简直是最招他疼的模样。   陈啸之:“……”   沈昼叶暖融融地说:“比我的暖和。”   “屁话这么多,”陈啸之恶狠狠道:“小心我揍你。”   他凶狠地说着,把自己长围巾扯下来,小心翼翼地裹住了面前像小山雀一样的女孩子。   -   …………   ……   十一月末,窗外冬阳灿烂,寒风凛凛,办公室里暖气十足,掺杂着一股高乐高香味。   室内,沈昼叶小声抱怨:“我不要喝高乐高。凭什么你喝咖啡我喝高乐高,太小屁孩了……”   陈教授泡水的动作一顿,冰冷道:“你胃炎好了?”   沈昼叶秒怂,片刻后小声道:“不是胃炎,是十二指肠溃疡……”   陈啸之瞪了她一眼,沈昼叶立刻没了声响。   陈教授将热高乐高放在姓沈的娇气包面前,自己却也没磨咖啡,照顾娇气包脆弱的小情绪,只倒了杯热水,回到桌前,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   沈昼叶趴在茶几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过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软塌塌地埋进了纸堆里。   “只只,”沈昼叶埋在纸堆里,小声说:“晚上吃什么呀?”   “我晚上吃个卷饼就OK。”陈啸之说。   标准回答,他什么都不爱吃。沈昼叶无聊地滚了滚,铅笔滚到了地上,陈啸之忽而拧起眉毛道:“你怎么老窝在我办公室里,你不是自己有办公桌么?”   沈昼叶委屈巴巴,觉得陈啸之很凶,趴在纸堆里没说话。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陈啸之又问:“这两天有什么进展?”   沈昼叶说:“……还在设法找我们的推测3-B的理论基础?”   陈啸之说:“一直都没动吗。”   陈啸之那句话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有怅然。可两个人之间气氛仍是突然变得十分别扭,一时寂静无比。   沈昼叶望着天花板上,如河流流淌的光点。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在自己房间里思索的问题。那一个个在动手和脑内实验推演中度过的下午,日头逐渐变得金黄而纤长——沈昼叶曾享受这个过程,凭借自己去推演她眼中稚嫩的宇宙。   亚里士多德,四种基本元素。第谷,双中心假说,璀璨的超新星。牛顿的经典力学,泾渭分明的时间与空间……和爱因斯坦令时空重回混沌的相对论,以及将宇宙物质彻底解构的量子力学。   她曾享受这样的下午。自己踩着思想的巨人们的步伐前行,摸索他们眼中的宇宙万物,感受自己的思维和远古巨人们契合的瞬间,迸射出的火花。   可是如今,他们终于走到了巨人们的脚步尽头,前方是一片混沌泥泞的荒野,再不会有火迸射而出。   一切的路,都需要他们自己走。   “……只只,如果我们走入了误区怎么办?”沈昼叶打破沉默。   陈啸之静了许久,答道:“这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   -   陈啸之和过去一样,心里一旦有事,就会变得非常沉默。   沈昼叶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在竞赛决赛前就这样,那段时间她说什么陈啸之都用简单句回答,仿佛大脑不堪两端转的负荷似的。   十年没有改变什么。沈昼叶喜欢窝在陈啸之办公室办公——她对陈啸之这人有天然的好感,和他凑在一起就开心,陈啸之不赶她,沈昼叶就在那里生根发芽。   只不过沈昼叶总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种奇怪的寡淡。   ——仿佛两个人中间还有一层透明的膜。   好像她能摸到陈啸之的体温,碰到的却不是他的皮肤。   十二月初,临近学期的结束。   临近期末,学生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在餐厅里读书的读书复习的复习,早已超脱了本科境界的沈昼叶坐在餐厅里,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一根德式香肠。   湾区的冬天雪不多,枯叶萧萧落尽,寒风凛冽。   陈啸之坐在她对过,在阳光里以餐巾纸擦拭嘴角,问:“吃饱了?要不要再加点蛋糕什么的?”   “……不了,”沈昼叶发着呆说:“今天不是很想吃。”   “一会儿我打包一个,”陈啸之坚持道:“免得你下午跟我叽歪,我还得出来买。”   沈昼叶:“……”   沈昼叶有心想问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当猪喂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就满脑子喂猪大业……却没说出来,跟着陈啸之起了身,去打包蛋糕和下午的饮料。   沈昼叶跟着他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杂乱的思绪填满脑海。   ——总觉得有隔阂。   沈昼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侧过头去看陈啸之:陈啸之敞怀穿着夹克,手里提着小蛋糕盒,目光落在别处。   ——至少和小时候比起来,他们现在的距离远得多。   十年前,他们期末考试结束,跑去什刹海溜达。一行人美其名曰要给小美国人见识一下老四九城,最终陈啸之在后海被小偷偷了钱包,一伙初中生在傍晚时分冻得哆哆嗦嗦跑进麦当劳点薯条取暖,那麦当劳小的很,魏莱嘲笑陈啸之小气,然后抢自己小同桌的热可可喝。   回家时身无分文的班长和她一起坐公交,车上人多拥挤,于是班长十分在意地将自己的小女朋友护在胸口。沈昼叶还记得他那天穿的羽绒服的质感——更记得他们在车上聊天,谈天文地理,谈宇宙星河,谈自己青涩的人生。   毫无保留。和现在截然不同。   有人说:「二十五岁的我们已经无力走进一段全然亲密的关系了。我们经历了太多,人生疲惫,再也无法像十五岁那样亲密地爱人。童年,少年,那些时代都很好,嬉笑打闹,爱一个人就想将自己剖开,将全部都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侧过头去看陈啸之,他却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   十年的岁月,他们早已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   那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   天朗气清,沈昼叶在清朗冬阳里看向向前走的陈啸之,看着他挺拔坚毅、截然不同的背影,甚至没有底气去否认。   -   沈昼叶的CSC项目是两个学期,十二月,正好是它的一半。   美国的大学放假时间与国内截然不同:斯坦福的秋季学期从八月开始,十二月中旬结束,寒假不过两三周,正好将圣诞与新年包括在内。   一个学期,四个月。   不爱锻炼的沈昼叶多了个晨跑的习惯。她每天六点起床,沿着Stanford Ave跑将近三公里去办公室,有时甚至会跑去游泳馆门口等其开门,但不进去游,只是在长凳上坐着,等阳光映亮胡佛塔顶,白鸽腾飞。   世人只见到那些聚光灯下的科学家,看到他们惊人的成就、改变世界的壮举,无人见到他们背后的——不,他们身后埋葬的人的艰辛。   「埋葬。」   这词并不夸张,这世上有那么多搞科研的人,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研究员,无论是私企还是大学体制内,无论是重应用还是重理论……有人焦虑到需要吞药度日,有人每年寻求数次心理干预,有人昼夜颠倒做实验搞垮身体,有人被感染、被工伤,也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在夜里望着熟睡的妻女落泪。   ——历史却只能记住爱因斯坦,记住屠呦呦和杨振宁。   可是这群体不止有这些顶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大多数。大多数里有胡坤,有肖育众,有陶崇园,有王澎,有万千来不及让历史铭记的人。   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中,自然也有沈昼叶,也有陈啸之。   这一个千年,历史又会记住谁?沈昼叶曾在晨跑时胡思乱想。   然后脑海中的她自问自答:   ‘谁都不知道,我们连明天都看不见。’   -   于是焦虑所致,沈昼叶心事重重不停掉秤,吃饭也吃不好——症状比她硕士时期跑实验室事务更甚。陈啸之敏锐地觉察了她的不对劲,立刻从只给她带早饭变成了一日三餐都带,什么温水牛肉什么鱼羹什么香煎虾,变着法子地饲养。   但是毫无成效。沈昼叶本来就小的体格,在焦虑之下变得更瘦削。   科研从不是易事,伴随而来的是刻骨的焦虑和惆怅;这一群体的自我调侃下,隐匿的是名为痛苦的冰川。   -   十二月的某一天,沈昼叶坐在陈啸之的桌前,核对桌上贴的校历。   “……下周五,”沈昼叶愣愣地说:“就放寒假了诶。”   陈啸之两指揉着太阳穴问:“……是啊。沈昼叶你过来看看,我期末放上这么道计算题会不会太难了?”   他在出期末卷子。   沈昼叶实在理解不了这帮当老师的为什么这么爱拖,期末卷子永远都拖到下印前一天才定稿——好在这门课陈啸之自己说了算,不至于被别人追着打。   沈昼叶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在给定晶格常数a的二维近自由电子近似的费米面上,给一个位于第一布里渊区的点,再给定倒格矢K的傅立叶展开系数Uk,第一问让学生求费米能,第二问要求学生讨论费米面进入第二布里渊区时Uk所满足的条件的大计算题。   沈昼叶:“……”   沈昼叶沉吟片刻,得出粗略思路,笃定地说:“不难,你放吧。”   陈啸之满脸怀疑,将题粘进了word。   WRX于是粘人精沈昼叶顺势在陈啸之身边坐下,蹬掉靴子,穿着小绒袜踩在他的沙发上。   陈啸之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将女孩子两只脚拉到自己腿上,隔着袜子揉了揉她冰冰凉的脚趾,以自己的大腿给她取暖。   那温度十分熨帖舒适,沈昼叶舒服得想撒娇,还想抱抱他的脖颈,但是却没敢。   ——她感受不到陈啸之容忍的信号。   陈啸之这人攻击力有点强,沈昼叶还没摸准二十五岁版的脾性,加上他又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似的,沈昼叶连动他都不敢。   “……什么时候下雪呢,”沈昼叶规规矩矩不碰他,发呆道:“华盛顿那边每年雪都很大的。”   陈啸之出着题,漫不经心地回答:“加利福尼亚和华盛顿不一样,冬天也晴得很,夏天雨少冬天雪少,想玩雪的话还是得往东岸去。”   “嗯。”沈昼叶乖乖地回答。   她想问问陈啸之寒假想不想回趟北京,但看他专心工作的模样,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真的好像有着说不出的隔膜,沈昼叶想。   午后阳光斜斜地洒了进来,她脚踩在陈啸之的大腿上,拿了本自图书馆借的大部头,翻了翻。   陈啸之忽而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沈昼叶一愣:“……啊,你说这个群论?”   陈啸之嗯了一声,放下笔记本,望向沈昼叶。   “本科的时候选过,”沈昼叶顺从答道:“那时候数院引进了新人才,群论讲得好的人不多,加上慈教授希望我能去了解一下。但是我去上课的时候发现群论课本乱得一塌糊涂,国内没能力编撰,翻译得非常糟糕,群论本来就不简单,课本不好就雪上加霜,大家怨声载道……”   陈啸之:“?”   沈昼叶笑了笑:“于是老师实在没辙,只能把英文版教材pdf发下来,让我们自己去打印。”   美本出身的陈啸之完全不理解‘教材一塌糊涂’,挑起了眉毛。   “——结果英文版教材果然好明白不少。”沈昼叶笑了起来:“于是那个教群论的老师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讲了一段话。”   陈啸之眉眼狭长,望向自己的小女朋友。   “那个老师说,”沈昼叶想了想道:“‘我们国内改开这么多年,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教育和科研的力量都已经腾飞了——但是只从课本这件事来看,大家就会明白,我们中国距离发达国家,在这样细微之处,仍有巨大的差距。”   “——而我们这一代人年纪大了。”   女孩子微一停顿,复述道:“剩下的路,只能交给你们年轻人来走。”   异国他乡的尘埃飞过地板。   沈昼叶笑道:“挺奇怪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老师说的这些话我却总忘不了——可能因为慈老师周老师也对我讲过类似的事情吧。”   陈啸之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老教授总是话里有话,”沈昼叶盯着飞扬尘埃,轻飘飘道:“似乎想将信念传承到学生的身上……可是问他们是什么,他们又不肯说。”   他们不说的原因,陈啸之再清楚不过:那些东西太过沉重。   ——沈昼叶年纪小,心思又像小孩般纯直赤诚,这些老人如何将这样沉重的民族兴亡灌输给这样的学生?太沉重了。   老人不忍心,便将这些希冀封存,只告诉她一点,剩余的留待阿十长大后拆开。   陈啸之沉默许久,揉沈昼叶的脑袋。她卷卷毛顺顺滑滑,扎了个小麻花辫,像绿山墙的安妮,揉起来又像揉小面团儿似的,手感相当好。   “……傻子。”他粗鲁地揉乱小傻子的卷毛。   小傻子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陈啸之。   然后她抬起了胳膊,要抱他。   那真的是个非常适合拥抱的瞬间,沈昼叶在他身边坐了许久,一直都忍着,可是陈啸之一摸她的脑袋,沈昼叶就觉得不想忍了。   女朋友想抱男朋友,又有什么错。   可下一秒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在她额头上一弹,力气不大,但女孩子始料未及,叽一声倒回了柔软的沙发。   “就他妈会撒娇,”陈啸之打破暧昧空气,使劲儿戳戳她的额头,凶狠道:“说你傻子又不是在夸你,抱什么抱,让你在我办公室呆着就是为了抱吗……”   “……”   她晓得,陈啸之只是嘴上逞凶。   可被推到一边的、娇气的小青梅仍是愣了半天……   然后心酸吃力地眨了下眼睛。 第128章 “小妹妹,给哥哥让让……   -   那天之后, 沈昼叶没再去陈啸之的办公室。   她将东西陆陆续续搬了回去,而张臻在斯坦福的导师不在意张臻的出勤,张臻实验之余便频繁地去洛杉矶找她的高中同学, 于是这办公室便无可避免地空了下来。   沈昼叶便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抱着一杯热茶, 拆包饼干,在桌前枯坐整日。   她已经不再每天都摊演算纸,更多的时候是在脑内推演,桌上满是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从乱七八糟的小说到图书馆无人借阅的冷门大部头, 堆成尖尖的一堆, 宛若一座绝望之山。   事实上, 也确实是。   课题和科学是艰难的, 它带来的痛苦像缓慢冰冷的刀刃,不会太痛, 可是会缓慢砍入人的血肉骨骼。   真理隐匿在造物主身后。两个凡人拼命追赶, 捉不住它的衣角。   「在人类的智慧殿堂之外点亮一盏灯。」   这句话简单诗意,但如果真的找人去干,是能把人逼疯的。毕竟这条路满是否定与怀疑,像一条有巨龙咆哮的万丈深渊,痛苦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沈昼叶就在其中,寻不到出路。   -   ……   下午四点半, 几个研究生结伴去食堂,叽叽喳喳的,将整栋死气沉沉的楼吵醒。手机嗡地一震,沈昼叶从书里抬起头,坐直了身子。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魏莱问她假期回不回北京。   沈昼叶:“……”   沈昼叶脑子都木了,慢吞吞地打了一句‘今年有点忙,圣诞假期回不去了’,魏莱果不其然一个微信语音飞过来,将她一通辱骂。   圣诞假期肯定是不回去的了,她想。   这短暂的三周假期,沈昼看另有打算,陈啸之也没流露出想回北京的意思,加上他们两个人十月刚从国内过来,回国一趟路途颠簸还要倒时差,想必要过几个月再说……而且除了这个之外,还有更痛苦的因素。   沈昼叶沉默了许久,问:“魏莱,能语音吗?”   魏莱一愣,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怎么了?”魏莱遥遥问道:“心情不好?”   沈昼叶缓慢呼吸,然后看着陌生的阳光,问朋友道:“魏莱,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然,魏莱愣住了。   “……我是说,”沈昼叶停顿了下:“慈老师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因此将我正式引上这条路。我以前的小老板认为我是个很好的奴役对象,就把我按在他的课题组按了这么多年。我的大老板认为我的兴趣不在他的方向,所以主动让我离开,让我去探索更广袤的天地……”   沈昼叶茫然地看着那簇光,夕阳映亮她浅色的瞳孔。   她对电话平和道:“——我的朋友们认为我是个有点呆的闷葫芦,有些同学觉得我是个学霸,我妈觉得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希望我健康快乐。”   “而我奶奶看我的样子,”沈昼叶停顿了下,说:“……就像在看她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片痕迹。”   听筒里只能听见魏莱平缓的呼吸声。   “……每个人看待我,都是不太一样的。”沈昼叶说。   魏莱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望着天空许久,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亟待喷涌而出,堵得发疼,却捉不住话头。   “……,”她抓住一根线,艰难道:“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生过客里,只有我爸爸看待我,像是看待一种更宏大的东西,将来的希望,潮流……这样的。”   魏莱:“……”   “——他是真的相信我会改变世界,”沈昼叶说:“认为我将改变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魏莱:“叶叶,我从来没听你谈过你的父亲。”   “……因为,”沈昼叶犹豫了一下,酸楚地道:“因为我谈不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是我们全家人的心病。”女孩子说,“他去世后我妈足足花了三年才走出来,能和我谈爸爸是个怎样的人。但哪怕如此我们全家还是在避免谈他——你明白吗?他太好了,所以每次想起他来都觉得太……”   沈昼叶鼻尖发酸,小声说:“……都觉得,太……痛苦了。”   魏莱呼吸绵长,温柔地听着。   那姑娘声音模糊又困惑,娓娓地说:“魏莱,我最近总在想起我爸爸来。”   “之前我都不敢的,我以前怕他失望,因为我那时候变了太多……可是现在我走回来了,我就又开始想,爸爸对我的期待是不是太高了?”   “魏莱,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难?”沈昼叶茫然看着夕阳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死胡同,一道道堵死的路?”   魏莱长长地叹了口气。   “……叶叶,我不懂这些,”魏莱诚实地说:“我只知道你从小到大都……和我们不太一样。”   那句话其实有点蠢,但是沈昼叶放松地笑了起来。然后魏莱也开始咯咯笑,于是连冬日的阳光都变得温暖,上万里的距离都变得咫尺一般。   朋友二字,其实不在于解决问题,在于倾诉——沈昼叶和魏莱是千差万别的两个人,可是在过去的十年中,没有一次不是如此。   魏莱忽然道:“那陈啸之呢?”   沈昼叶一愣。   “——陈啸之是怎么看待你的?”魏莱说:“叶叶,你说了你的不少朋友,但偏偏把他漏了过去。”   沈昼叶怔住了。   她听见陈啸之回办公室的脚步声。那男人的脚步声年轻又深重,穿过门外空旷走廊,坚定傲岸,犹如行走荒凉群山间的旅人。   他是怎么看待我的?   他天性高傲,不回答任何春天的询问。   沈昼叶抿起唇,回答:“……我不知道。”   ……也没能问过。   -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昼叶逐渐意识到,她和陈啸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那男人的心是真的,他爱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迟钝如沈昼叶都觉得隔阂太深了——隔阂里有十年,二十年,无尽岁月和惨烈道别,更有他的过去,自己的人生,他们无数次想碰触又缩回的手。   沈昼叶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似乎是一道鸿沟。   -   餐厅一隅。   濒临冬至,天已经变得很短,勾陈一星光刺破夜空。沈昼叶叉着自己面前的肉冻发呆,陈啸之低头吃饭,过了会儿,在一片静默中开口。   “24号什么打算?”他漫不经心地问:“就是平安夜晚上。”   沈昼叶叉开肉冻:“没什么事儿,怎么了?”   她以为陈啸之有什么特别的安排:那毕竟是平安夜,几乎是后半年最特别的一个晚上,平安夜属于家人,属于亲人,属于爱人。   然后陈啸之说:“陪我去个晚宴吧。”   “……”   陈啸之擦了擦嘴角,对她道:“今年校董会的晚宴定在平安夜晚上,系主任让我去出面拉funding。”   沈昼叶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那是我老师,”陈啸之努力解释道:“而且我在这系里呆了很久,没法拒绝。再说平安夜,我不可能让你孤零零呆在宿舍里看电影……来的时候带正装裙子了吗?”   沈昼叶不情不愿地回答:“没有。”   “那也没关系,跟我去吧。”陈啸之劝道:“那晚宴伙食不错,也有不少人不妨认识一下。不想认识的话就在边上吃东西,一会儿我就来陪你。”   沈昼叶很不情愿地看着陈啸之,问:“真的非去不可吗?”   这问题问出来沈昼叶心里就有答案了:陈教授浑然天成一招牌,人帅工作能力更是无敌强,是最能干的AP时期,更有天然的师生义务,他老师不可能放过这块招牌。   “非去不可,”招牌很无奈地劝道:“跟我来吧,总比在宿舍里窝着看电视剧强。”   沈昼叶仍然不太情愿,甚至有点儿求饶地看着陈啸之,脸上写满对人多嘈杂场合的抵触和不乐意。   “今年的平安夜没法和你单独过,”陈啸之歉疚地握了握她的手,道:“但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来吧,我尽快结束,第二天就是我们的时间了。”   第二天陈啸之就是我的了……沈昼叶心里舒服了些许,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很别扭地说:“那……好吧。”   她说话天生恰到好处地挠人,那模样有点儿娇,还有点儿挑剔。   陈啸之觉得可爱,忍不住抿唇一笑,又低下头,给小女朋友收起她的餐盘。   “那我报备一下,”他一边收一边说:“你和我一起去。”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   ……   …………   “姓沈的你好了没啊?”张臻问道:“好了我就让那个阿姨进来了。”   办公室里,沈昼叶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焦躁道:“我这儿还得一会儿!你让那阿姨先去五楼吧——”   年末,斯坦福物理学院例行消毒,整个楼道里都飘荡着一股次氯酸钠味儿。   张臻以英语让阿姨先走,又转过头对沈昼叶和办公桌啧啧称奇:“沈昼叶,你是不是个仓鼠,你到底在这囤了多少东西?半个宿舍都搬过来了吧。”   沈昼叶哼哼一声,拿着一摞报纸,把书架上的书盖住了。   “我在这里呆的久。”沈昼叶嘀咕道:“东西多有什么奇怪,你东西太少了好吗!”   张臻嬉皮笑脸:“我在这里够自由嘛。仓鼠妹妹我一会儿路过图书馆,有什么书需要我帮你还上么?”   “……”   仓鼠妹妹想吵回去又词汇量不够,很不平地憋了好一会儿,最终放弃,红着脸从书架上挑了两三本书递了过去。   张臻笑嘻嘻地拿着小仓鼠的ID卡和书,蹭一声溜出了办公室,奔向了自由的新天地。   “咚——”   办公室门几乎被惯性甩飞,可见张臻冲出去时多么欢欣雀跃。   目送她背影的沈昼叶:“……”   张臻这是什么鬼乐观心态,沈昼叶人都傻了,这女人火烧眉毛还能出去胡吃海塞——明明同样是延毕狗,姓沈的压力巨大,吃不好睡不香早上还得起床跑步来排遣压力,都这样了没事儿抬头看看阳光,还能在太阳看到公式1-3……   反观张臻,沈昼叶毫不怀疑这一个学期她用斯坦福食堂和华人超市把自己吃胖了三斤,心宽体胖的那种,绝不是压力性进食。   阳光温暖,绒绒软软地穿过尘灰,落于整齐书架。   沈昼叶爬上办公桌,用报纸裹她从国内带来的部分专业书,以免被次氯酸钠溅到,而正是那一瞬间,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藏蓝色的本子。   通信本。   本子厚而且松软,封皮上的烫金磨掉了些许,里面夹着厚厚的、经年累月的信纸。她将本子拿了下来,小心地抱在了怀里。   ——距离上次翻看完后,已经过去了一个秋天。那些往来如雨的信笺,沉没水底的时间,年少的女孩,居然已经如烟一般消散殆尽。   沈昼叶怀念地摸摸它,又掀开看,发现自己试图寄往过去的信件仍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处,也再没有信件凭空出现。   沈昼叶不舍得让本子被消毒水熏,特意抽了两张报纸,将它四角尖尖地包了起来。   “沈昼叶?”陈啸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顺便把你衣服取回来了。”   沈昼叶惊得一个激灵,回过头,陈啸之拎着两件衣服推开她办公室门,看她坐在办公桌上,这次拧着眉头道:“你怎么老爬上爬下的,你属猴?”   沈昼叶笨拙地说:“我在盖书……”   “盖书?你盖书需要爬桌子?”陈啸之嘲笑得毫不留情:“没长到一米六五的人生这么惨?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谁当年跟我大放厥词说自己以后一定长得……”   沈昼叶被翻旧账,气得脸都红了:“要你管,你长得高你来啊!”   陈啸之耻笑一声,道:“我来就我来。”   他走过来,对着沈昼叶的小发旋儿比了比,同情道:“咱俩这个子,差了不止二十公分啊。”   沈昼叶:“……”   一米六四点五的沈昼叶气得七窍生烟,又被啵叽一声挤开了。   陈啸之顺手一揉她的发旋,把外套脱了,恶毒地说:“小妹妹,给哥哥让让。”   小妹妹……沈昼叶彻底气炸,怒道:“哥你个头!你就是坨粑粑。”   她爬下桌子,在一旁抱着胳膊审视陈教授干活儿。   陈教授将她的大摞书往后一拖,面无表情地接了话茬:“那你还没有坨粑粑高,坨坨。”   沈昼叶:“……”   沈昼叶气得毛都翘了起来。   “坨坨,去试试裙子,”陈啸之边收拾边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再和我讲。”   沈昼叶气鼓鼓:“坨你妈呢!”   她抱着本子看陈啸之收拾东西,他个高,弯腰时衣褶被拉成阳光下的白色山脉。   是很难说出‘这个男人不爱我’这种话的,沈昼叶走神地想。   这是个天生的少爷脾性的人,从小颐指气使惯了,想必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每次在面对沈昼叶时,连草都不让她拈起一根。   他太会溺爱了,以后会惯坏我的。   可是下一秒,沈昼叶就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而那隔阂是个禁区,不能细想,沈昼叶掐断想象,像是在用火苗烫掉溃烂的伤口。   陈啸之忽然不经意地开口:“最近怎么不去我办公室了?”   沈昼叶从自己的世界里钻出来,嘀嘀咕咕:“我只能在茶几上趴着,腰疼。”   陈啸之眉毛一扬:“假期结束给你放桌子进去?”   沈昼叶心里有点儿烦他,道:“不用。”   陈啸之便没有再提,过了会儿又道:“对了,你去隔壁办公室试裙子吧,看合适不。”   沈昼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漫不经心点头,顺手摸走一件。   下一秒陈啸之头也不回,冷冷开口:“拿你自己的,我的你穿不上。”   “……”   沈昼叶瞅瞅吊牌,上面写着Chen X.,悄无声息地放回去,拿了另一件。   陈啸之没回头,面无表情道:“弱智。”   沈昼叶:“……”   她憋得不行,脸都红了。   “哪里不合适给我讲,可以送去改改,”陈教授谆谆教诲自己的好学生:“拿回宿舍别当垃圾胡乱堆在床上。”   沈昼叶很弱气地顶嘴:“你……你才把垃圾堆在床上。”   狗东西你又知道了,沈昼叶心里骂他,明明连我宿舍都没进过每次送我回去都只送到门口——我都二十五了啊!你也二十五了!二十五你懂是什么意思吗二十五就是我爸在这个年纪都有我了的意思陈啸之你这个废物连我宿舍大门都没进过……   沈昼叶越想越堵心,将手里抱着的、用报纸裹好的本子往书包里一塞,提着那件定做的晚礼服,跑了出去。   ……   陈教授收拾着自个儿学生的桌子,觉得哪不对,可能把沈昼叶给得罪了。   肯定是个错觉,他自满地想,男朋友这么成熟体贴,她能有什么不满?   他想着,拿起沈昼叶桌上的多肉,眯起眼睛打量,认出那是梁乐送她的那盆。   于是成熟的陈教授,恶毒地,将梁学长的多肉放在寒风凛冽的窗外,又体贴地关上了窗。   “冻死你。”他看着瑟瑟发抖的多肉高贵地说:“十年了还阴魂不散,给爷滚。” 第129章 我们甚至从未商量过,……   -   圣诞气息一瞬笼罩了整个加州。   期末考试阶段步入尾声, 陈啸之负责的大课考毕开始批卷。考前他俩相处尚算融洽,考后却立刻进入危机状态:陈啸之在批卷时白了沈昼叶好几眼,语言明显变得刻薄, 甚至连去食堂吃饭都挑着刺儿给她穿小鞋。   原因是沈昼叶信誓旦旦说不难的那题, 卡死了一票人, 严重影响了成绩正态分布的原则,这下陈啸之上传完成绩,得去专程解释这次出卷事故。   沈昼叶对张臻抱怨:“我觉得这儿师资挺好的啊,北大可没这么多诺贝尔物理学奖大佬,我们一个都没有, 排名也没这儿高, 学生素质怎么这么不行?”   张臻要求看题, 看了题后沉默两秒, 对沈昼叶开口:“叶总,求你件事。”   小叶总十分大方:“你说。”   张臻:“别留校任教。”   沈昼叶:“……”   张臻将卷子恭敬叠好双手奉还:“我怕有人杀你。”   沈昼叶:“……”   沈昼叶终于明白自己给陈啸之闯了祸, 而且又(在不经意间)当了次学婊, 只得试探着弥补:“臻臻,我不是对难易度缺乏认知的人,其实我觉得芝大入学题还是挺难的。”   “……”张臻看傻子一样看了她半天,问:“芝大?就是费米开了个好头的那个变态考试?那变态玩意谁不觉得难?”   沈昼叶:“……”   “咋滴,”张臻问:“想不想到隔壁问问你男朋友去?”   沈昼叶卑微地垂下脑瓜……   “……”   她一头柔软小天然卷,张臻忍了一会儿, 没忍住,伸手戳了戳那颗卷毛鸡小脑壳,又rua了rua,嘀咕道:   “别的不说,可爱倒是天生的。”   -   ……   平安夜下午, 晚宴在即。   宿舍里空无一人,沈昼叶拉着外援给自己化妆——她和张臻两人来美帝时带的化妆品都不是全套,因此只得将各自的化妆品掏出来,一样样对比着,拆东墙补西墙地化。   沈昼叶看着她眼影盘成色,心惊肉跳:“……你这眼影盘一年多没用了吧。”   张臻面色平静,用手代刷,揉着眼影块儿,说:“哪能,也就七八个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   沈昼叶不会涂眼线,因此没买过眼线笔,而没好到哪去的糙汉张博士则买了眼线笔回来当秀丽笔使,俩废物磨了一下午,最终在沈博士快哭了的“我眼皮真的好疼你别搓了”中,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好了。”张臻道。   张臻打量自己打扮好的沈博士,只见平时清汤挂面的沈博士一经打理肤白唇红明眸似水,一双水杏儿一样的眉目含情带怯,平素不服贴的头发都盘得整整齐齐,成了活生生的一个小美人儿。   张臻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她捏着美人儿的腮帮亲热地拧了拧,满意道:“叶妹妹,今晚你如果还搞不定他,你就他娘的别回来了。”   沈昼叶:“我……”   她局促不安,手指都绞了起来。   “哦对,往这里喷点香水,”张臻摸过沈昼叶的小香水瓶一晃,把她领口扯开就朝里喷,沈昼叶触电似的往后一缩,拽着裙领,提防地看着对方。   张臻收起香水瓶子,诚恳地说:“有用的。”   “有有有有,”沈昼叶几乎想咬死张博士:“有你个头,他如果万一不吃这一套呢,我这么拼命干嘛,回来自己洗澡不会很可怜吗!”   张臻:“我哪知道。”   沈昼叶:“……”   沈昼叶感觉自己不干净了,将头发拢了拢,披了件大衣出门。   天是阴沉的,大雁成群穿越厚重雨云。   楼下,陈啸之披着深灰羊绒大衣,一手扶着车门,在宿舍楼外等她。   沈昼叶注意到他又换了辆车,这次是辆看上去挺低调奢华的黑商务,大约是给这种正式场合用的,车标是个挺精致的皇冠,但并不认识。   沈小师姐判断那是凌志或是什么雷克萨斯……鬼知道这个车是什么,但雷克萨斯名字挺长的,配得上个精致的皇冠。   “我来了。”沈昼叶说。   寒风凛冽,等在车门口的陈啸之的头发被吹得乱了,闲闲地抬头看她。   沈昼叶从来没以这种样貌见过人,连涂的口红都让她十分不自在,何况对面还是自己男朋友——她不晓得陈啸之觉得这样好不好看,半晌局促不安地问:“等……得久吗?”   “不久,”陈啸之收回眼神,单手开车门,平静道:“上车吧,外头冷。”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伸手,示意沈昼叶上车。   “……”   沈昼叶出来时其实觉得自己打扮得挺漂亮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订的裙子适合她,张臻虽然化妆手生却也懂怎么化好看,最终化出的妆容漂亮且朝气蓬勃。   她以为陈啸之至少会多看她一眼。   可是他没有。   ……你打扮不是打扮给他看的,沈昼叶在心里告诉自己,化妆和穿漂亮的裙子没有那么多意图,更不是为了陈啸之——他没有表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可是哪怕只是说一句“今天的你很漂亮呢”?   沈昼叶按着裙摆,钻上了车。   -   「——如果他不迷恋我怎么办?」   沈昼叶脑袋磕在窗户玻璃上。   市区街上满是情侣,有男朋友牵着萨摩耶遛狗,女孩跟着他一边笑一边向前跑,还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互相搀扶着去吃圣诞餐,在路灯下接吻,人间烟火,万人归家。   ——我们明明也可以的。沈昼叶看着他们,发着呆。   他真的不觉得我好看么?沈昼叶心塞塞地对着窗玻璃打量自己,觉得自己本来就不难看,去蹭个通识课还有学弟来搭讪,化了妆之后更有点小美人胚子的意思——不说别的,这相貌拿去学院晚会当主持都够了,陈啸之怎么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下一秒沈昼叶突然想起,我他妈是物院的。   沈昼叶:“……”   物理学院朴素程度和数科院不相上下,冬天一来就一水儿的黑色打底裤配羽绒服,沈昼叶叹了口气,将小裙子拽了拽,保护了下自己的腿。   “穿少了?”陈啸之立即敏锐地拧大了暖风:“一会儿到了我给你拿点热饮。”   沈昼叶的确腿冷,但被关怀后却很愤怒,满脑子都是狗男人怎么这时候儿了就这么细致……   沈昼叶正独自愤怒着,陈啸之却忽而道:“今晚有雪。”   沈昼叶一愣:“啊?”   陈啸之开着车往山上去,说:“白色圣诞在加州挺难得的,你运气不错。”   沈昼叶闻言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发现晚上九点就会下雪,但是当她再去看陈啸之时,发现他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沈昼叶心里一方面觉得自己事多,另一方面又觉得空落落的,感觉陈啸之总是离自己很远。   隔阂总是无声地存在。如果是错觉就好了,她落寞地想。   -   枝叶吊灯亮着,雪白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   陈教授提心吊胆地教他的学生:“别乱跑,少喝酒,更别抓过杯子就喝,这里基本都是酒精饮料,你那破酒量撑不住白葡萄酒。问服务生要点儿没酒精的,牛奶也行。”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不满地说:“小孩才来这里喝牛奶。”   陈啸之道:“你还不如小孩呢。”   沈昼叶拧起细细的眉毛以表达自己的愤怒,陈啸之见状没忍住笑,在她脑袋上用力地揉了揉,然后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橙汁。   “挑剔鬼,”陈啸之说:“我知道你不喝热奶。”   他居然还记得,小挑剔鬼抱着热饮笑了起来,于是陈啸之也笑弯了眼睛,捏了捏她的腮帮。   沈昼叶心里开了一朵花儿,一时间几乎忽略了这个家伙刻意创造隔阂的行为。   可下一秒,一个端着酒杯的人就走了过来,将氛围驱逐殆尽。   那人过来和陈啸之打招呼:“陈博士,好久不见。”   陈啸之温和点头,简单地介绍了下沈昼叶“这是我的女朋友”,又对她介绍了来人,来人是校董会某贵妇的老公,一口法国口音,说话恨不能掺几句法文,一脸褶儿,姓氏拗口。   沈昼叶拘谨又谨慎地向这法国口音的人问了好。   接着罗什舒亚尔教授过来,捞走了陈啸之,又对沈昼叶抱歉地笑了笑。   沈昼叶留在了原地,愣一小会儿,决定去找东西吃。   -   ……   似乎也没有这么糟糕。沈昼叶坐在窗边看着山下繁星如火。   她隐约明白,陈啸之把她拽过来,是让她在这里玩得开心些的意思。   这段日子沈昼叶绷得太紧,而这晚宴氛围居然很惬意——没人在意你究竟在做什么。况且藤校不差钱,晚宴居然是跑到著名的洛杉矶山顶别墅区来办的,景色奇佳。   落地窗外万千灯火阑珊,海岸静默如谜。   至少比窝在宿舍里看Netflix强一万倍。   沈昼叶不太舒服地拉扯了一下裙子领口。那件衣服很适合她,但沈昼叶内心却总觉得有点尴尬,好像这不是自己的衣服似的。   挺好玩的,她想,小时候觉得二十五岁将会是堂堂正正的大人。毕竟它听上去就是个庞大而成熟的年龄,爸爸在那个年纪已经有孩子了——怎么听怎么成熟,可长到二十五岁后,沈昼叶才意识到这是个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岁数。   这年纪远没能独当一面,也没能巍峨耸立,如今沈昼叶只觉得自己渺小,像一粒砂砾,却被世界磨得很疼。   女孩子用勺子戳着葡萄雪泥,望着窗外发呆。   马上就是新年了。   新年和圣诞,几乎都是她所期待的活动,比如说去华盛顿走走——当然是和陈啸之一起,他说好了的,他俩可以一起去看沈昼叶旁听过课的教室,看看她儿时长街。   而且,陈啸之明年可能要准备回国了。   这两个念头,沈昼叶光是想,心里都怦然一动。   校董会的晚宴人很多,还有些人为孩子上学来走动,因此人员嘈杂。至于陈啸之,能看出罗什舒亚尔教授对他十分放心——沈昼叶七点四十多时还看到他单独在和谢尔盖聊天,两人似乎还有点私下的交情,相谈甚欢的样子。   沈昼叶当前最常用的网站就是谷歌学术,去年互联网公司来校路演还钻进去玩了谷歌眼镜,此时居然看到其创始人和男朋友聊天,一时感觉像是打破次元壁,十分恍惚。   又觉得陌生。   正常,沈昼叶告诉自己,陈啸之社会新闻都上过,早不是单纯可爱的初中生了,现在还狗得很。   然后,沈昼叶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算那年没分手,他们是不是也会渐行渐远?   沈昼叶愣了愣,又一次发现——她和陈啸之之间,有太多的、不能细想的问题。   谈恋爱好烦,沈小师姐满肚子苦楚没地儿讲,踩着磨脚的小高跟鞋,从凳子上挪了下去。   -   打落牙齿和血吞导致满肚子血水儿的沈博士终究没忍住,结结实实喝了两杯。   楼下人很多,也挺吵,远不及小二楼来得清净,沈昼叶婉拒了两三个找她聊天搭讪的,眼神儿有意无意地留意着自己男朋友的踪迹,小口小口抿着酒,钻进了宴会厅。   而她就是在那儿,看见了陈啸之熟悉的背影。   陈啸之站在门口,正低头,似乎是在玩手机。   沈昼叶独处一晚上,加上还有越攒越多的小矛盾,此时一肚子小性儿,准备去问陈啸之结束了没有,结束就送我回去我穿这个屁晚礼服要被勒死了——但是往前没走两步,看见他旁边站了个老头。   沈昼叶:“……?”   都快九点了还没完?陈啸之我诅咒你长脚气。   那老头年纪起码六十多岁,高个,泛白的姜黄头发,沈昼叶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发现是现任校长。   校长在的场合沈昼叶没法打扰,只好稍微躲开了点,很烦恼地等这老头放开自己的男朋友。   -   “陈博士,”老校长友好道:“我前些日子听说您打算进一步拓展博士期间的课题?”   陈啸之从后面看像个走T台的模特,英俊而身材颀长,笑着回答:“不完全是。但您这就听说了?”   老校长笑道:“我参与了你们系里的讨论呀。”   陈教授一笑:“讨论——那是在讨论什么我可再清楚不过了,除了R教授连隔壁生科都觉得我经费用得太多,对别人不公平,这下连您都来了。”   他打趣道:“您打算削我几万刀?”   老校长大笑道:“怎么会,缩谁也不能缩你啊。”   话里有话。   连正在小口抿酒喝的沈昼叶都听了出来。陈啸之对着校长,眼睛温和地弯了弯,眼里还有一丝醉意。   “谢谢。”陈啸之礼貌地说。   老校长却没拓展那句话,攀谈道:“陈博士,这两年年假一直没休吧?”   “没。”陈啸之莞尔道:“对玩不是很热衷,本科期间玩得差不多了,三两年前趟欧洲还在巴黎被偷了护照,所以这两年一直没出去。”   老校长和蔼道:“近年清点假期发现的。来年抽空把攒的假期休了吧,陈博士?你老师也希望能把你踢出去玩段时间。”   陈啸之笑了笑,应了声,望着老校长的眼神却明暗不定。   下一秒,在嘈杂的环境中,校长开了口:“我听说你有回国的打算。”   这个话题!这话题才是谈话的重点!   沈昼叶几乎立刻从微醺里,清醒了过来。   ‘回国’。   说来也奇怪,回国这么大的事儿他们竟从没讨论过——沈昼叶知道陈啸之家里阿屎吃什么牌子的猫粮,但却对回国这么大的事一无所知。   沈昼叶只晓得他去了一次北大,看了看系里设施,又问了沈昼叶许多待遇和评职称的问题,之后便再没听他提过。   这居然是陈啸之第一次表态。   “回国啊……也许吧。”陈啸之声音里带着笑意,“那边有几所学校对我感兴趣,我父母也在国内,总归环境还是熟悉些。”   老校长问:“你在这里做得不舒服?”   “这倒没有。”陈啸之道。   校长礼貌地笑了起来:“我希望你在开玩笑。斯坦福基本就是你最熟悉的环境了,回去还要重新开始,课题,资金……回国实在不是个好的选项。”   陈啸之笑了笑。   然后他开口,慢悠悠地说:“是选项之一。”   ——选项,之一。   在一边偷听的沈昼叶,愣住了。   那是谈判的话术,连她都听得出来。还有什么选项?回国只是说着玩玩么?   他的背影姿态闲散,脊背舒展挺拔,西装将他衬出一种少年鞍马之感。沈昼叶认识这个男人二十年,仅次于自己的父母,可他此时说话的姿态却像个她不认识的人。   “……”   酒劲彻底散了,沈昼叶指头紧紧攥住自己的胳膊,连肉都陷了进去。   老校长眉毛舒展:“选项之一?陈博士你如果想跳槽的话,我可是会认真拦你的。”   能让校长出面来拦一个教职工辞职的场合是屈指可数的——尤其是这样QS排名前五的藤校。他们的校名就是招揽高级人才的招牌,光牌子挂在那里就有人才纷至沓来,他们根本不缺人:阻拦一个人辞职的事儿,在一个漫长的校长任期里,都不一定会有一回。   可见陈啸之的重要性。   灯下,陈啸之以一指抵住了颌骨,缓慢地揉了揉。   “怎么讲?”他饶有趣味道。   沈昼叶突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是从地板中探出的千万只手,拽着她,试图让她双膝触地。   “你在我们这儿不缺资金,缺助手或者想招生的话我们鼎力支持,”老校长停顿了下,似乎在观察陈啸之的表情,又谨慎道:“还有,我们明年就打算考虑你的Tenure了。”   ——Tenure,终身教职,一经聘任聘期持续终身,终身不必再参与任何综合考评、科研成果考核,甚至不再需要特定课题,近乎无条件地赋予研究者以学术自由。   是无数人为之拼命的机会。   而这只是陈啸之博士毕业的第三年而已。他同期毕业的人可能连第一期博后都还没出站,他就已经踏上了斯坦福终身教授的门槛。   沈昼叶看出陈啸之的试探之意,原来回国是个筹码?是谈判桌上的威胁?——有了长聘的选项,国内有什么能吸引他的?   很大可能是没有。偷听的沈昼叶觉得鼻尖发了酸。   陈啸之亦是一怔,问:“我这就长聘了?”   “差不多吧,也是巧了,你们系里正好有空余的名额,”校长和蔼道:“明年罗什舒亚尔教授退休,空出来一个,他很乐意推荐你。”   -   沈昼叶摸了摸眼眶,感到眼眶似乎有点热了。   真没用,沈昼叶想,可她甚至都想好了回国后的安排:周末去和奶奶吃饭,和陈啸之手拉手散步,在他上课的教室外等他下课,和妈妈近在咫尺,没事可以跑回家找妈妈撒娇。可现在怎么办?   他怎么总是这样?小时候要出国,对着我能一声不吭半年,长大了,又在一起了,这样重要的事却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透露过。   我们甚至从未商量过,包括结婚在内的未来。   就算是青梅竹马,是从两小无猜的时候开始的,但二十五岁——连地铁上十七八的孩子都在讨论将来,幼稚地讨论两个人以后的生活,人终究是在长大的,两个人在一起,那就必然要讨论两个人的生活,哪怕只是明早要吃什么,明年你想去哪度假。   可他们连一次都没有。   沈昼叶心里酸楚难当,像是一颗心都被大手捏透了,雪碴连着血滴下去。她有点想哭,想上去抓着他问个明白,可陈啸之仍在和别人交谈。   那不是适合她介入的场合。她脑子里血管突突作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怎么对他开口?质问或是什么?以后……沈昼叶胃袋都绞紧了,浑身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空,躯壳从内而外地泛冷。   “陈博士,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校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假期愿意来我们家吃饭么?我妻子做得一手好牛胸——或者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么?”   对话要结束了。沈昼叶苍白地想。你快走吧,快走,你走了我要把陈啸之的皮剥掉。   陈啸之说,“安排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沈昼叶猛然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彬彬有礼地说:   “但如果有空的话,我会联系您的。”   -   沈昼叶放下酒杯,眼神里燃着明暗的火,望向陈啸之。   那是个成年男人了,个子已经很高,肩膀宽阔挺拔如山巅雪松,沈昼叶甚至无法将他和儿时那个晒得很黑的、爱牵着她的手沿着街巷跑的小朋友联系在一起,也再无法将他与那个浑身是血的、骄傲英俊的少年拼凑在一处。   时间是个吞噬一切的怪物——人总该知道。有些人在时光长河里化为再无法回来的飞灰,梦成为一张废纸,有些曾亲密无间的人近在咫尺,也成为了陌生人。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这样说?他不是要和我回以前的家吗?   一个小昼叶不安地问。   ——不,没有必要问了。   沈昼叶告诉自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朦胧地看见陈啸之的微笑。他面颊有些泛红,似乎是也喝了些酒,看见她后愣了下,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举杯对她示意了一下,带着点儿亲昵且微醉的促狭,逗弄她似的。   他怎么能若无其事?   沈昼叶手都在发抖,汗津津地攥着裙子的布料,看着陈啸之,他浑然无觉,转身离开。   她眨了下眼睛,沉默着离开宴会厅。   -   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沈昼叶记忆中的陈啸之是骄傲无畏的,是个不妥协的少爷,天性中没有低头,像强迫症般记得每个承诺,会更不会以回国作为竞争终身教职的筹码——而且就算他有这样的打算,他至少也该和自己知会一声。   ——至少。   沈昼叶痛苦而失望,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沿着扶梯跑下去。   她推开门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门推开的那一瞬,狂风如海啸涌入。   沈昼叶衣服单薄,被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眼神望着那团茫茫的黑夜。   那里万物蜷缩,宇宙般的黑暗中,苍劲山峰后旷野无尽绵展,一道公路穿越寥廓腹地,通往她所生长的、人生第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她对世界最初的记忆,他们家还住在哈佛附近时、搬到华盛顿时,她人生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缕落于眼底的阳光,第一个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日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脚踩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春草柔软,小女孩和父亲玩直升机模型,阳光下小飞机嗡鸣飞过凤凰与鸢尾,阳光落在爸爸的脸上,他笑容花白温暖如炽日,像一个永不会离去的人。   我该去看看他。她想。   我必须在这个冬天去,如果陈啸之要和那个破校长吃饭,那我就自己去看爸爸。   沈昼叶望着远方,平安夜地平线上万家灯火,下一秒她搡开门,向前奔跑。   她把厚大衣套在自己身上,陈啸之和晚宴被留在身后,狂风吹进衣领和裙摆,可沈昼叶没感受到半点寒冷,她在风里跑,犹如乘风飞行。   横跨北美是很遥远的距离,沈昼叶晓得自己来不及买票了,圣诞假期好比国内春运,票源本就紧张——这还是个热门航线,而美国国内的铁路几乎是个摆设,它远不及国内的高铁发达。   事到如今,只剩一个选项,开车。   沈昼叶站在山庄门口愣神片刻。   她没车,而且距离最近的租车公司至少数公里远——租车公司大多偏远,而这里寸土寸金。   是步行下山出去拦个出租?沈昼叶毫无头绪,站在山庄门口又觉得冷,把手揣进兜。   下一秒,她在里面摸到了一枚车钥匙。   沈昼叶:“……”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的外套十分宽大,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存包处错将陈啸之的大衣交给了他的同行女伴。   而那大衣里,有他的车钥匙。   沈昼叶看了那车钥匙半天。   然后她给陈啸之发了个微信,说:“我借你车用一下,一会儿告诉你去哪找。”   然后她收起手机,踩着高跟,向停车场一路跑去。   -   漫天小雪,寒风凛冽,路灯洒在洛杉矶的街道上。   沈昼叶去唯一一个还没关门的租车公司租了辆车,那地方已经靠近圣费尔南多谷,管事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在白炽灯半明半灭的房里喝酒。老人孤身一人,鼻头泛红,看上去十分寂寞。沈昼叶拿了车钥匙后多留了一会儿,喝了杯他热的苹果汁。   老头问:“平安夜去哪?”   沈昼叶坐在他的凳子上,莞尔一笑,答道:“回以前的家看看。”   “以前的家……”老头怅然一笑,又满了一杯啤酒,示意道:“唉,孩子,干一杯。”   老人没有问她穿着一套晚礼服高跟鞋来租车是要去哪,沈昼叶也没问老人平安夜为什么孤身一人,租车公司门口吊着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灯,雪缓缓积了薄薄一层,平房里空调嗡鸣,一人啤酒一人果汁地对酌。   沈昼叶抱着热果汁,只觉得鼻尖发酸,眼睛半闭,将泪水硬是忍了回去。   她的手机屏幕自始至终都没有亮起来过,老人也没有半通电话,她离开时老人从小盒子里给她抓了一把糖,硬是塞进了她兜里。   “路上吃。”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坚持道:“平安夜快乐。”   沈昼叶将陈啸之的车留在租车公司门口,车钥匙则交给老人代为保管。她将地址发给陈啸之,他大约仍没看手机,连最开始的那条微信都没回复。   他回不回已经不要紧了。   沈昼叶上车,陈啸之的车被她留在身后,女孩子一脚油门,吉普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前疾驰。   有什么要紧,沈昼叶想。是我自己决定回自己家的,我自己为它买单。   大雪拍在玻璃上,像飓风,又像大鸟白羽纷纷而落。   车开到第一个指向I-10E的路标时,沈昼叶拧开了空调,她以手背粗粗地抿了抿面颊,一开始只是想揉出眼睫毛,却摸了满手的泪。   -   ……   沈昼叶不晓得自己在干嘛。   不知道是压抑了太久还是装疯卖傻,总之孤身一人开车横跨北美洲的脑筋肯定不正常,至少脑子正常点儿的会在副驾上带一个人——但沈昼叶愣是一个人都没带,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开车上了高速。   但是沈昼叶扪心自问,这是她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听从自己的一次。   ——她天性压抑,表达笨拙,和所有人都存在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她的所思所想很难被别人所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沈昼叶慢半拍,迟钝,天然呆,有些人觉得沈昼叶这一点可爱得不行,像个孩子。   但其实她比什么人都想要灵光一现,想要真理的荣光,想要毫无隔阂的表达与思念,想要爱。   漫长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给过她这一点。   全然的信任,全然的爱意,懂得女儿的每一分痛苦,将她托举在肩头——可是他被世界夺走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又想起陈啸之,一边开车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正在开车去找他,至少是接近他。什么样的痛苦——不,这是怎样的痛苦,过了十年还历久弥新,仿佛一个永不会愈合的伤口,哪怕那个小孩变成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即将告别人世都会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化脓。   长夜漫漫,沈昼叶在车里呜咽大哭,刀刃般的雪花落在山脉上,山脉沉黑,美洲沉默如谜。   ——爸爸。   那个在产房外迎接她的啼哭的人,那个拽着女儿小帽子教她走路的不着调的东西,将她往殿堂里迎的前辈,在她去旁听的教室里放小熊软糖的、人生第一个老师,他是血亲,前辈,引路者,不告而别的罪人。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爸爸,沈昼叶哭得都快断气了。   你还记得他吗,我想把他带给你看的。可是他怎么能变成一个纯粹陌生的人——他究竟要我怎么面对他?   风吹得车底盘不稳,陈啸之的大衣在后座颠来颠去。   越野车本就不吃重,沈昼叶第一次体会到濒临翻车的感觉,落基山脉的隘口多山,加之朔风呼号万里雪飘,那辆雪白的吉普于万千怒涛中航行的船,在黑夜里颠簸着寻找归途。   沈昼叶将车打着闪在路边停了停,看了看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不告而别可能是不太好。   沈昼叶扯过陈啸之的大衣穿上,用袖口擦满脸泪水,驶进茫茫雪夜。   下雪的夜晚是开不了快车的。   洲际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她租的白吉普向雪里沉去,像融进大地的一朵花。   沈昼叶断断续续想起许多东西。她想起那些年爸爸开着车带她去休斯顿的夜晚。卡纳维尔角漫天晴朗的星辰。野营明灭的篝火。爸爸从学校里接她回家,在路上偷偷给她买街角的冰淇淋吃,蔓越莓芭斯罗缤与花生碎,和着揉碎了的春风。   然后她忽然想起陈啸之小时候也曾做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小男孩在草莓味棒冰上小心翼翼撒上他臼的花生末。   女孩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滚,她看着前方林海雪原回忆起琐碎的父亲,可是更多的却是与陈啸之有关的琐事。   ……   小啸之的棒冰。   小男孩牵起自己手时手心温热的汗。屋顶瓦片上长出的嫩草。公交车上的远航,天文台地板上他短短的头发和圆圆的肚皮。邓丽君悠扬的何日君再来。   教室空荡荡的午后,少年买来的午饭,草莓软糖和酸奶。竞赛前夜断断续续的电话。瓦力和伊娃在恒星间起舞。他提着行李箱帮自己搬宿舍,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七只绵羊的冬夜,冬青叶滴落星河。   ——十年重逢,一生的誓言。   废墟之上的,几乎揉碎骨骼的拥抱。那天大海蔚蓝阳光灿烂,在海啸的废墟上,陈啸之抱女孩子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揉进去一般。   沈昼叶握着方向盘,哭得呛咳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又怕自己倒霉鬼出车祸,在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了却自己大好人生,于是又很怂地边哭边盯着挡风玻璃,一刻不敢放松。   雪如棉絮抖落,在大海般的颠簸中,身后亮起了一束暖光。   在沈昼叶进入四十号洲际公路前,她租来的白吉普后,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速度快得可怕,冒着风雪疾驰。   跟不要命了似的。   -   车自遥远身后驰来,远光灯照明距离起码一百多米,亮得公鸡见了都要打鸣。   那车灯非常烦人,但知道有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在风雪兼程,沈昼叶心里软乎乎的寂寞消退了点儿,眼泪也掉的不那么频繁了。   于是沈昼叶使劲儿擦了擦眼泪,探头看其车身,结果前灯太亮了,连根毛都看不见。   “……”   女孩子悻悻缩回脑袋……   冷不防那辆车一脚油门!   那车甫一靠近,氖灯跟轮太阳似的,沈昼叶没开过夜路,被耀得差点儿踩了刹车保命。   这人干嘛,沈昼叶几乎反应不过来——   ——然后那辆车按了喇叭,示意她让一下。   鸣笛在群山间回荡,沈昼叶让了点儿车道,后方车辆飞驰。它跑得非常快,雪花都扬了起来,是一辆黑色的车,加州牌照,车顶积满了雪。   沈昼叶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风雪如晦,连唯一的人烟都开始离她远去。   40号洲际公路对于旅行者来说,是条难以想象的征途。它长四千一百公里,西起加州,东至北卡罗来纳州,孤独地穿过人迹罕至的中央大平原,沿途穿过荒漠戈壁,空旷得像是宇宙间的一片真空。   沈昼叶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目送那辆通体漆黑的车驶往纷纷落落大雪。此去一别,不晓得下次见到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她乱七八糟地想。   下一秒,刺耳声音划破苍穹!   那辆加州牌照的黑车踩了急刹横着飘移了九十度,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而那黑车是辆正经商务,并非跑车,而不是跑车的车玩这手绝不是为了刺激,是在玩命。   而这只有两种可能的情况:   路况不好,或,它是在以自身作路障逼停。   沈昼叶刚想通这问题,那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人。 第130章 天地静谧,其中沉睡着……   -   黑夜里, 加州牌照的轿车踩了急刹,飘移了九十度。   那下几乎是玩命,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风雪四起, 那车上, 走下来了个衣着单薄的男人。   沈昼叶一瞬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男人个子很高,只披了件正装衬衫,一看就知道连半点风都挡不住,却穿过暴风雪与狂风大作的天穹,缓慢地向她走来。   他呼吸的每一口气, 都白得像峰顶苍雪, 走的每一步, 都像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   车灯惨白地照在陈啸之身上。   雪风渐薄, 沈昼叶终于看见那男人满头风雪,面色苍白, 甚至步履都蹒跚了, 甚至令人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再碰他一下,这人就会垮在当场似的。   女孩子心都被绞紧了,眼泪一下又汪满了眼眶。   ——克里特岛有个传说,曾有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被国王米诺斯关了起来。   那迷宫是国王米诺斯专门找到传说中的天才建筑家代达罗斯,要求他为怪物建造的。代达罗斯建完了它, 并承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从迷宫中逃脱。于是残暴的米诺斯说好,就由你以生命证明迷宫的不可突破,将代达罗斯与他的儿子一起丢进了关押着食人怪物的迷宫之中。   那迷宫九曲回折,幽深浩瀚,身处其中的人断无逃脱的可能。   ——像是命运。   沈昼叶只觉自己在迷宫的深处, 痛苦至极,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开命运的掌心。   她心疼陈啸之,又难受自己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十年,二十年都忘不了这么一个人,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都忘不了。他是心口永恒的朱砂痣白月光,又是每个无风无月的午夜梦回,行了万里路也不曾离开原地一步,甚至都这样了还无法一走了之。   沈昼叶百无一用。   她不愿和陈啸之讲话,但看着他在风雪中躅躅的模样,却仍是不受控制地下了车。   沈昼叶穿着高跟鞋踩在薄薄雪面上,被风吹得险些一个趔趄。   下一秒,陈啸之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那下甚至有点偏执到极点了的意味,牢牢扣着沈昼叶的手腕,沈昼叶回过头去看,看见陈啸之面白如纸,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嘴唇干裂,微微动了一下:   “为什么?”   “……”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像块要碎裂的浮冰,手上用力更大,声音却更平:   “——为什么,你总要告诉我。”   “……”   沈昼叶只觉得胸腔被一块巨大的悲哀堵住,连呼吸都被压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啸之死死地盯着她,他满头的雪,嘴唇都在发抖,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姿态甚至十分脆弱,像头等待被射杀的鹿。   他执拗地盯着沈昼叶的眼睛看。   沈昼叶眨眼时都觉得疼,连呼吸都酸痛,艰难地张嘴:“……我……”   “……我……”沈昼叶泪水滚了下来:“我不……”   下一秒,陈啸之绝望嘶吼:“操你妈你能不能说一次——!!”   那怒吼泣血,连回声都出来了,如果天穹听到,连天都为这痛苦要落下泪来。   “你他妈一直这样,”   陈啸之目眦欲裂:“一直都这样,想什么永远都不说,是句话就憋着,天生闷葫芦——然后自己觉得受伤了就逃,我操你妈沈昼叶你还是个——”   “你还是个人不是——!”   沈昼叶眼眶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   “我对你不好么,”陈啸之死死盯着女孩儿湿润的眼瞳,逼问:“我还不够疼你?就你干的这些事你要是我亲戚家小孩我早打死你了,只有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我一根指头不舍得碰,捧在手里他妈的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嘴给撬开,”陈啸之声音发着抖:“用鞭子抽你,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意见。”   然后他在漫天风雪中,撕心裂肺道:   “你能不能,他妈的开一次口?”   沈昼叶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看见青年人赤红的、烧灼般的眼眶,绝望到好似山崩地裂的神色,单薄衬衫长裤,他的发间落了廿年的雪。然后她透过泪帘,看见青年人的泪重重坠了下去。   陈啸之没声没息地哭了。   那下沈昼叶心都要碎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忍:“——你要我怎么办?”   “陈——陈啸之,”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你要想让我怎么……怎么面对你……呀。”   “我该怎么……怎么面对你?”沈昼叶在席天卷地的风中哽咽道:“你对我一会儿冷淡一会儿热切,我一会儿觉得你爱我,一会儿又觉得我可有可无。我想和你说点什么,却总是无从开口……好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似的。我时时刻刻都在意识到,我们不是十五岁的小孩了。”   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沈昼叶突然感到没什么可怕的。   爱意。岁月。无法诉诸语言的杂乱思绪。对真理及荣光的向往。这一切,在那一刹那如发源巴颜喀拉的洪流,冲破了栅口,滔滔奔流向它们本该流向的海。   她仰头看着陈啸之通红的眼眶,酸楚地问:“时间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你告诉我,陈啸之。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沈昼叶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坚硬,像无法被摧毁的第谷石板,几乎是逼问道:“为什么不解释,不和我讲你见过什么人,不告诉我你这些年走过哪些路?”   男人鼻尖通红,一滴泪滴了下去。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她说。   沈昼叶将满腔的委屈都倒了出来,哽咽道:“我们没讨论过以后,也没商量过将来,你想回国的事没和我透口风我就认了,可你连决定不回国了也不和我商量,想留在斯坦福你至少也得告诉我一声,把我搞得像个傻子……”   陈啸之当即一愣。   沈昼叶几乎收不住逼问,心里却觉得怎么讲怎么小儿女态。   明明是两人积累已久的矛盾爆发,如今却像是普通的情侣吵架——哪是这么简单的问题?沈昼叶心酸得要命。   ——但这竟是头一回。   他们之间惯常拌嘴,但其实沈昼叶习惯了退让,陈啸之则习惯了包容,交往这么长时间,竟连情侣吵架都没吵过。   长夜落雪,雪花飞过黑茫茫云杉,沈昼叶擦掉面颊上的泪,大声喊道:“陈啸之你告诉我,有我们这样的情侣吗,你为什么连对我都若即若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和我搞暧昧——别人当炮友都比我们强,不对,就是比我们强——”   沈昼叶想到那些她的纠结,难过得耳根都泛了红。   “你好像不在意这东西,所以我总告诉自己这些都是虚的,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乎我。”   陈啸之:“……”   “……可我也想要。”女孩子几不可闻地说。   “我想要亲密无间,一起窝在沙发上商量未来。”沈昼叶嗓音沙哑酸楚:“哪怕只是买个花瓶,或者商量早上吃什么。我想要心有灵犀,毫无隔阂。”   女孩子觉得自己的泪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以至于每个字都如同沾着血从心里掏出来的。她笨拙地对面前的男人说:“——我想和我们小时候一样,甚至更亲密。你明白吗陈啸之,不是现在这种……”   “这种……”沈昼叶停顿了一下,哽咽道:   “我们明明这么近,却无法交谈的感觉。”   “我要求太高了吗?”她问。   成年人是否不应该再期待年少的炽热?人在岁月里学会了妥协,学会了低头,学会了不粘人,学会了一人生活,于是少时的甜蜜和难舍难分、稚嫩的海誓山盟都成为了众矢之的。于是少年的真心流露被贴上‘幼稚’的标签,成为了被锁住的黑历史。   ——可我还想要。   我要与他肆意地谈起宇宙里穿行的、相爱的瓦力与伊娃,聂鲁达和阿多尼斯的诗,济慈与王尔德。吹进发间的春风。   我要和他讲将来我们要征服的麦田与土地。谈论暗物质的泯灭与时间与空间在数学尺度上的相会。折叠在一处的十一个空间维度和碰撞的粒子。微观上上帝的随机骰子与宏观精妙匀称的万物。贫穷,与不灭的梦。   我要与他讲起横贯寰宇的、必然存在的,宇宙的真理。   我怀念我们贫乏而热烈的幼时,想念那些促膝长谈的夜晚,想念回归的候鸟与坠落的星。   女孩子于猎猎寒风中抽噎不止。   她耳朵被寒风冻得泛红,像是将十多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眼睛像水里浸泡的花苞。   “你说我作也好什么也罢……”那花骨朵潺潺道:“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看着陈啸之,将自己的手腕向外挣,酸楚地说:“你是来开车接我回去的吧?”   陈啸之眼眶赤红,不发一言。   “你放心……”她看着陈啸之涩然道。“没事了,我也不是必须得怎样的。”   她竭力忍着自己的苦楚:“……你来接我了,我跟你回去。”   ——还能怎样呢。   沈昼叶晓得自己吓到了陈啸之,从他连外套都没穿就冲来拦人就可见一斑,而自己的决定是一时冲动,连半点儿理智的痕迹都没有,这情况下最稳妥的方式就是跟他一起回。   而以沈昼叶对陈啸之的了解,他是会把今晚每个字都往心里记的。   记完了后,也许他今晚会开车送沈昼叶回家或回宿舍,然后在假期里和她仔细规划这假期的出游。这个结局也不算坏——只是太过理性。   然而下一秒钟,沈昼叶被重重拽进了陈啸之的怀里。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颤抖着抚摸沈昼叶的发丝。   陈啸之搂得非常紧,沈昼叶听见他心跳犹如雷鸣,他压着沈昼叶的后脑勺,把她牢牢扣在怀中,喘的气尽数化为湿冷的白雾。   他的怀抱很凉,如同掠过广袤大地的风。   “对不起,”陈啸之声音发着抖,WRX不住道:“对不起……”   那声音任谁听了都觉痛楚到了极点,犹如一块将碎的冰的独白,又似是春天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冬夜。   “无论发生过什么,”他喘着粗气说:“我都没有过任何伤害你的意图。”   “叶叶,”他唤道。   “沈昼叶,看着我。”   沈昼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与陈啸之对视。   他们两个人的泪水自此无法遁形。   她看见陈啸之鼻尖上挂着的泪水,陈啸之也看到她的,两个人狼狈至此,没有半点成年人的游刃有余,甚至看上去像个小孩。   “我们会解决的。”陈啸之沙哑地重复:   “——我做的不好的那些,我做得没那么好的那些,都会解决的。”   沈昼叶哭得不住倒气,用陈啸之的外套擦脸上的眼泪水儿。   “你既然说出来了,”他道:“——我就会解决给你看。”   沈昼叶哽咽着道了声好。   黑夜里,陈啸之看着她问:“你相信我吗?”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沈昼叶发着抖擦去眼泪,抬头望向他的双眼。和以前不同,如今她毫无退意,像是要看见对方眼底的灵魂。   “——嗯。”沈昼叶说。   然后万千雪花纷纷扬扬,盖住了人间。   -   ……   “——现在你得给我解释下了。”   沈昼叶一愣:“诶?”   陈啸之拉开车门,大衣上全是雪。暴雪已经看不清前路,而两辆车都没绑防滑链,只好明早再说,如今俩车都停进了野地,沿途风滚草积了雪,安静地成为千万个白色的雪球。   好像兔子,沈昼叶看着窗外,想。   “——你得给我仔细解释。”陈啸之砰地关了车门:“你刚刚说的那些大意我都明白了,但细节还得和你落实下。”   沈昼叶大义凛然道:“你讲。”   “什么叫我不告诉你这十年的事情,”陈啸之眯起眼睛:“你问过一次没有,就说我不告诉你?”   沈昼叶:“……”   沈昼叶理亏值+10……   她静了三秒,随即抽噎一声:“你好凶哦。”   陈啸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陈教授立即连半点脾气都不敢有,语气软了下来,憋屈地讲:“你但凡问我一次的话,我怎么会不说呢?”   沈昼叶抱着自己的小抱枕,小小地哼了一声,让他自己去品味那一声冷哼。   陈啸之觉得她哼哼唧唧的特别可爱,也不介意这个小混蛋是不是心虚理亏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今晚我们就睡在车里了,可以吧。”   沈昼叶任由他揉着卷卷毛,呆呆地问:“可以,怎么睡?一人一边车子吗?”   陈啸之:“前座放倒就行。”   然后他把沈昼叶的副驾放倒,女孩子吁了口气,眨巴着眼看向陈啸之。   “我们明早回去吗?”沈昼叶卷了卷自己的外套问。   她刚一问完,忽然生出一种好像在小学生春游一般的感觉,有种难以言说的幼稚。   陈啸之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说:“不回去。”   沈昼叶:“……?”   “你不是要去华盛顿?”陈啸之皱起眉头:“我送你回去干嘛。”   沈昼叶:“…………”   我谁都没告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不对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沈小师姐迷惑得不行,下一秒陈啸之放平了自己的座位,掖了掖她的外套,一抬头,看见沈昼叶一副你是不是在我手机里装了定位系统的怀疑神情。   “……”   陈啸之开口:“你以为你是个什么?”   沈昼叶正要骂回去,陈啸之就冷漠无情道:“人家脑回路用python写,你脑回路是个流程图,收了那短信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自己用脚想想这可能吗?自己不反省一下?”   沈昼叶:“……”   沈昼叶骂不回去了,饱受打击,颤巍巍地拿出杀手锏:“你好凶……”   这时候又来这一套,陈啸之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了,他单手压住沈昼叶的车座,中指一屈,咬给她一个脑瓜崩。   一团熹微的光中,沈昼叶蜷缩成一小团,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陈教授。   温暖光晕落入女孩子的眼里,映亮世上最温柔的湖水,摇晃了最甜蜜的枫糖,连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   “……”   陈教授要弹沈昼叶脑瓜崩的手,迟疑一瞬。   春天的花苞破土而出,男人心脏紧绷又散落开来,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想抱她,想吻她。   还是要弹她这下的,陈啸之竭力告诉自己,姓沈的已经膨胀坏了,距离上房揭瓦就差这么点儿。   而下一秒,姓沈的小声唤道:   “……之之?”   陈啸之:“嗯?”   “你现在是要吻我的。”她说。   女孩子说完,耳垂泛着红,像凌霄花在晚春垂落下来。   -   陈啸之那瞬间,连呼吸都不稳了。   十年的岁月,不,二十年,他们有过许多亲吻也有过许多拥抱,可在这正在落雪的平安夜里,二十五岁的陈教授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连女孩手都没牵过的毛头小子。   陈啸之不受控制,低下头亲吻他的青梅。   他拼命克制着呼吸,心跳如雷,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个他正亲吻的女孩;她还爱娇得要命,连亲亲都不安生,非要用脑袋拱他几下。   唇分,姑娘家揉了揉唇小声抱怨:“就亲一下这么点小事,你怎么总要我提醒的。”   陈教授讷讷的,居然连一个字儿都说不出。   “你还说你会做到,”沈昼叶气鼓鼓道:“你做得到个屁。”   陈啸之别开脸去,耳根泛红,不搭理她。   沈昼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又很幼稚地嘲了他好几句。陈教授统统不予理睬,沈昼叶嘲没了词儿,干脆从陈啸之带来的包里抽了根数据线,把手机戳在空调边儿上充电。   陈啸之忽然说道:“……叶叶,你真的,很介意……这个?”   沈昼叶一惊:“啊?你说的是什么?”   “我……我是说,”陈啸之每个波峰波谷都透着纠结忸怩:“就是,我不太碰你,不太爱亲你这事儿。”   他说着,像是怕她闹别扭似的,伸出手来牵住了沈昼叶的爪子,又轻轻地晃了晃。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这问题问得好哇我给你看看我的PubMed搜索记录怎么样不瞒你说我已经是半个内分泌和心理学专家了……但是她忍住了自己恶毒的欲望,诚恳回答:“是。”   “……”   “非常介意?”陈啸之荒谬地问。   ……这问题你问我不如问我的浏览器……沈昼叶克制了第二波恶毒的欲望,从善如流答道:“没错。”   陈啸之懵了。   “肯定会介意啊,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沈昼叶认真地解释:“——我喜欢你,而且那种喜欢一直都是一样的,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想和你腻在一块儿,无时无刻不想碰碰你亲亲你,不正常吗?”   陈啸之:“……”   “——而我这么想的时候,”沈昼叶羞赧起来,却几乎从未如此坦诚,说:   “是希望你对我,也有同样想法的。”   他哑口无言,看向旁边的女孩儿。   陈啸之躺在放平的主驾驶座上,沈昼叶则躺了副驾,两人并排躺着,隔着扶手盒牵手。落雪静谧无声,车窗凝了一层雾。   外面寒冬腊月,里面却温暖如春,女孩子牵着男朋友的手晃了晃,诚实地说:“所以我曾经故意赖在你办公室里,有事没事就碰碰你,希望你有一天开窍。”   “……”   “……但你对我好像就没这种冲动……”沈昼叶有点委屈,泄愤式掰着陈啸之的手指,道:“哪怕装着想亲亲我抱抱我也不行吗?我都不要求更进一步了,你这样我真的很怀疑我们能——”   陈啸之愤怒道:“什么鬼屁话,他妈给我打住!”   沈昼叶立即生气:“凭什么!”   “你——”陈教授被怒火烧得不行:“你自个儿听听这说的还叫人话?我连冲动都没有?你自己——你自己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吗?”   沈昼叶委屈巴巴:“我怎么了,我胸小有什么错……嗷!”   陈啸之恨铁不成钢,敲了她一个爆栗。   沈昼叶捂住自己的脑壳,委屈巴巴地看他。   “这他妈的和胸围有什么关系,”陈教授难以启齿道:“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想太多,我怎么可能……”   他深吸了口气,在落雪之下几不可闻,且别扭地说:“……我怎么可能不想抱……你。”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继续说。   陈啸之沉默三秒,决定恶人先告状,羞耻至极地怒吼:“——你这么想,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生什么气呀,当然是Victim of Westermarck effect,Patient of Erectile Dysfunction—probably caused by mental anxiety,intensively low level of testosterone,requires methyl-testosterone intakes or even intramuscular injection……沈昼叶眼前闪过浩浩荡荡一长串文献和诊断内容,将这一串韦斯特马克效应勃|起功能障碍肌注甲基睾酮之类的屁话憋在了肚子里,面对着陈啸之,露出了个天真烂漫、温柔可亲的甜美微笑。   陈啸之眯起眼睛看了她三秒,道:“你他妈查数据库了。”   沈昼叶大喊:“没有!”   “你要是查了你就等着。”陈啸之嘲道:“我弄不死你。”   沈昼叶哼哼唧唧地滚了滚,腹诽你连对我连一指头狠的都不敢戳,我信你个鬼……然后侧过身来,看与她并排的陈啸之。   车顶的灯已关了,雪却映亮了一切。   两个人在一片静谧中安静对视,陈教授眼神清亮,映着雪光,耳根泛着羞赧的红。   “所以……”沈昼叶在夜色里小声问:“到底是为什么啊?”   陈教授沉默半天,道:“……我老觉得我不该碰你。”   “?”   陈啸之:“你……太干净了,和小时候没两样,你自己可能注意不到,但……我……每次连摸摸你都觉得……”   他声音变得羞耻起来:“……都觉得,好像在玷污你似的。”   沈昼叶扑哧笑了。   “——我怕吓着你。”陈啸之几不可闻地讲:“连摸都得谨慎着,更不敢太快了……万一你觉得我是变态怎么办?所以就想一步步来。以前有多慢,现在还是多慢。”   犹如学生时代懵懂纯情的男孩,又像是刚打开宝物匣子,连宝贝的羽毛都不敢碰的冒险者。   他的姑娘甜甜一笑,对竹马伸出一只手。   “牵牵。”女孩子哄他似的说。   陈教授耳根发红,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捏捏他同年生的小青梅,与她十指相扣。   这世上再不会有更缱绻温柔的牵手了。   他们一牵手,风滚草就化为雪原上如絮羊群,积雪之下孵起一整个温热的、草叶徜徉的春天。   “你脸红了。”青梅梅耳朵尖儿都红了,却对他这么说。   陈教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然后他安静地凑过去,在他的春天里,亲吻他的小青梅。   小青梅笑了起来,于是他也忍不住笑,耳根晒得像通红的虫豸。   “我们进一步吧?”女孩子轻缓甜蜜地对他说。   陈啸之说:“……好。”   于是他们在雪下得纷纷落落的夜里拥抱,女孩子身上闻起来像某种水果糖,陈啸之迷恋地磨蹭她的额角,感受女孩胳膊环绕住他的脖颈,撒娇一样凑上来吻他的唇。   “你的猫为什么叫阿屎?”女孩子亲完他,抱着他的肩膀小声问。   陈啸之没回答,只是与她拥抱。   -   吉普车窗起了一层白雾,影影绰绰,并不看得分明。   …………   ……   许久后。   “……睡吧。”   陈啸之睡意朦胧,轻轻抚摸沈昼叶的后脑勺儿。   小青梅被顺毛顺得极其舒服,眼睛都睁不开了,模模糊糊地恩了一声。   平安夜雪如鹅毛,纷纷扬扬。   天地静谧,其中沉睡着一对温热的爱人。 第131章 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   -   次日清晨。   沈昼叶平素认床, 连席梦思都能挑剔一番,可这天晚上倒是睡得很熟。   她趴在陈啸之的怀里,而陈啸之则像个人肉床垫, 生怕沈昼叶睡不好似的, 把她牢牢地搂着, 又以大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车垫儿都没让她沾。   早上起来的拥抱十分温情,沈昼叶趴在他怀里,小心地拱了拱。   “醒了?”陈啸之伸手拨开沈昼叶额上乱糟糟的头发。   沈昼叶回答他的方式是打了个哈欠。   外面雪已停了,山岳白雪茫茫, 风吹出一线如早春般的蓝天。   “饿了没?”陈啸之轻轻地亲了亲沈昼叶的耳朵尖儿, 温情道:“饿了一会儿带你去吃饭。”   可沈昼叶一听到, 瞬间神色很是恹恹……   畜生, 沈昼叶腹诽,畜生陈啸之, 这他妈也叫人干的事, 我今天走路怕不是都得靠扶。而且这就要带我回去了,回去我就和你这个混球冷战三天……   “我不想回去。”沈昼叶坐起身,小声道。   陈啸之正伸手去捞自己的手机,闻言一愣:“——回去?”   沈昼叶狼狈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看着后座上一片狼藉的纸巾和小毯子,小语气一点点变得委屈巴巴:“你……不是要带我回去吗?”   陈啸之一愣道:“我带你回去干什么?我昨晚不是说了吗?”   沈昼叶一听就生气, 用脚踢他示意他快滚,陈啸之狼狈不堪,被踢回主驾。刚刚还温馨的拥抱消散无踪,陈啸之哄女朋友的地方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所,只剩副驾上挂着的一条领带——颜色纹样考究而精细, 皱皱巴巴地缠在一处。   “……”   领带。   用这领带勒死他算了……沈昼叶恶毒地盯着那条价值不菲的布条儿,盘算着把陈啸之丢到车外用这玩意绑着他的脖子,拖着他沿着公路跑个十万八千里……   陈教授道:“领带给我递下。”   他学生眼皮都不眨:“滚。”   陈教授:“…………”   沈昼叶黑泥翻涌,竭力压下将陈教授五花大绑丢荒郊野外的念头——而下一秒钟,她肚皮被按住,一只热且修长的手按着她的小肚皮,用力地揉了揉。   “……疼……”陈啸之一边揉一边尴尬道:“疼吗?”   沈昼叶有心宰了他,被他一碰却又觉得很舒服,就像晒着太阳被rua毛,揉揉按按的,心里抱怨他怎么能这么不会疼人……就这也配叫安慰,废物陈啸之——然后她委屈自己展开纤细眉头,要陈教授抱一抱。   陈啸之顺从地搂她,又很谨慎地,搂着揉姑娘家的小肚皮。   “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你回旧金山……”陈啸之笨拙地抚姓沈的小混球的脑袋:“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给我发的微信,就没打算回家了。”   沈昼叶不满地哼唧一声,将脑袋埋在他肩膀处。   “你自己做错了事还不让我说吗?”陈啸之气闷地说。   阳光穿透云层,女孩子卷毛乱糟糟的,昨天固定头发的发夹还夹在发尾,陈啸之小心地取下那个发夹,在女孩子发顶吻了吻,觉得她像个该被风所爱,被世界托举的孩子。   沈昼叶:“不许说。”   “我知道你是要去华盛顿。”陈啸之低声道。   陈啸之怀里的脑袋拱了拱,卷茸茸地点了头。   陈教授与她额角相抵,说:“所以我从我出发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我不会回家。我和你一起去。”   风吹散白云,天地间一道线切开雪山,令阳光洒落人间。   天地万物俱寂,在浩瀚如海的光与冰里,他们两个人透明澄澈的眼神对视。   “无论你这个决定有多仓促,”男孩望着女孩浅色的瞳孔,定定道:   “……有多不合常理,有多不切实际。”   “我都会成为它的执行者。”   男孩坚定地说。   二十年前,两个五岁小孩,决定去京郊新建的天文台,去那里看星星。   晚春王城,杨絮如雪因风起,阳光拨动枝头。横贯京城的运通上人群嘈杂,公交车上小男孩投完币,在车上紧张地握着小姑娘的手,生怕把她弄丢了,又怕她害渴,在路上给她买雪莲冰块吃。   长达一百多公里的冒险。颠簸车轮碾过京郊尘土飞扬的土路。攥在小手里的公交车票皱皱巴巴。回家后满屋焦灼的大人,和挡在前面的,个子只有那么丁点大的小啸之晒黑的肩膀。   一切起源于小女孩的一句‘我想去看星星’。   那时,她的发小从始至终没问为什么,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勇敢地对他的小朋友说:   「好,我带你去。」   无论是京郊,还是怀柔,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   小竹马都是她的执行者。   沈昼叶眨了下眼睛,心里酸软得不像话。   -   ……   I-40洲际公路上。   “所以你的车怎么办?”沈昼叶小声问。   雪后天晴,雪白吉普沿着公路飞驰,阳光晒化路上的雪,沿途雪球泛着光。   陈啸之直视着前方,沉稳道:“我让朋友来开走就行了,反正I-15也没有很远。”   沈昼叶抬起头向天上看,发现云成为了天的波涛。   白山连绵万里,浩渺雪原之中一道天堑通途的公路,吉普碾过雪块与草叶,向远方野蛮地开。   “我昨天……”沈昼叶不太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个很纠结的事情。”   陈啸之握着方向盘,挑起一边眉毛,示意她说。   沈昼叶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昨天下午,你根本没被我吸引到。”   陈啸之:“……”   他在开车,沈昼叶只看到了侧脸,但是还是看出陈教授连鼻孔里都装满了蔑视,一脸‘你认真的吗’……   也是,毕竟是那么一个晚上,沈昼叶随便回忆一个片段,都会觉得耳朵发烫,说自己没有吸引力都觉得是胡诌八扯。   于是她据理力争道:“我昨天下午打扮得那么用心!和张臻头对头化了一下午的妆,她给我梳头梳得我毛都要被她薅秃了……结果一下楼,你根本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把我当萝卜白菜看。”   陈啸之:“……”   陈啸之说:“哈?”   沈昼叶:“……”   女孩子竭力解释:“你还不明白吗!我都打扮成那……这样了!”   陈啸之:“……?”   陈啸之一下破功,嗤地嘲出声。   “什么傻逼想法,”他嗤嗤地笑得喘不上气:“弄了半天你就纠结这玩意?”   沈昼叶眉毛一拧:“——就、这、玩、意?”   又生气了,陈啸之想。   她似乎永远都长不大,不愿穿高跟鞋,孩子似的赤着脚,气气闷闷的只套了昨天的裙子和大衣,头发没梳还把妆擦没了,像个小要饭的。   这小要饭的还憋了一肚子气,大有杀了他的意思,没点儿收敛模样。   “沈昼叶,你说的有影么。”陈啸之憋着笑道。“我觉得你挺漂亮的啊。”   小乞丐也有自知之明,低头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难以置信道:“就这?就这?漂亮——你敷衍我吧?”   于是陈啸之沉默了一会儿,收敛了笑容。   “这么多年,沈昼叶。”他说。   “每年,每月,每一天,我都觉得你很美。”   -   ……   他们在加州边陲的一个小镇拐下公路。   小城霁雪,剑兰东倒西歪,埋在昨夜雪里。沈昼叶一下车就觉得冷且饿,毫无准备地出门实在是太错误了——于是陈啸之专程带着她吃了顿丰盛早午餐,加了满箱油,又开车去沃尔玛,给还穿着正装的二人买了能可劲儿造的衣服,和路上要啃的干粮。   “要不是我,”陈啸之推着车嘲道:“这个环节就不是你我吃早午餐了,是你在亚利桑那沿途要饭。”   沈昼叶立刻气墩墩:“你这是凭空臆测,没有半分根据。”   陈啸之微一思索,答道:“确实。”   沈昼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刚准备得意一下,陈啸之又道:“你哪可能走到亚利桑那,也就在加州要饭。”   沈昼叶:“……”   沈昼叶说:“你才要饭,你全家都要饭,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陈啸之懒得做出任何回应,丢给沈昼叶一双新买的雪地靴示意她上车去换,又拎了两双拖鞋,抱着一大箱他买的物资,大步走向停在超市门口的吉普车。   “……我们在路上要走几天?”沈昼叶抱着靴子,两步跟上。   陈啸之思考了下:“再说吧,反正是假期,走到哪开心了我们就去玩玩——想去大峡谷吗?”   沈昼叶心弦一动。   陈啸之:“但我们今晚得先去亚利桑那,好好休息一晚上。”   四十号州际公路路途漫漫,他们抵达加州的尽头。   -   隔夜的雪在沙漠上融化殆尽,阳光如火。   亚利桑那别名大峡谷之州,遍地沙漠,州花是柱状仙人掌。   陈啸之脱了加拿大鹅,取出墨镜来;沈昼叶则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牛仔裤和宽松柔软的白毛衣,脚上套着暖茸茸的毛线袜,看上去温暖又妥帖,乱糟糟的卷毛扎在脑后,蜷在副驾驶上,被晒得脸都泛着红。   陈啸之忍俊不禁道:“嫌晒的话可以去后座趴着睡午觉。”   沈昼叶好奇地问:“你不需要我陪吗?”   “——陪个屁,看看你自己吧,都快被晒死了。”陈啸之嗤嗤笑起来:“到后座陪我说话也行。用硬纸板挡下右手边的光。”   于是沈昼叶爬到后座,用硬纸板搭了个小棚,趴在沃尔玛大纸箱上看窗外辽阔炽热的沙漠,与晒得赤铁样的戈壁。   沙漠的白天气温奇高,夜里却又会冷到零下数十度,条件艰苦卓绝,可仍有仙人掌与灌木零星生长其中,生命茁壮强韧。   “我开车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远。”沈昼叶诚实地开口。   正在开车的陈啸之说:“我猜你也是。”   “……我……”沈昼叶忽然道:“我是不是没怎么给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   陈啸之莞尔道:“小时候的事儿?沈昼叶,你平时愿意说话就不错了。”   沈昼叶笑了起来。   “只只,我小时候跑的最远的一次……”沈昼叶怀念道:“是七八岁的时候。我爸参与NASA的一项落地计算,火箭升空的时候他带我去卡纳维尔角,一路开车过去,特别远。那时候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然后他带我去一家书店,送了我一本卡尔·萨根。”   陈啸之从后视镜看她。   “……《The Demon Haunted World》,”沈昼叶迷惑地皱起眉头:“国内引进了吗?怎么翻译,恶魔骚扰的世界?”   陈啸之笑起来,说:“《魔鬼出没的世界》。”   沈昼叶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陈啸之又哂道:“我小学三年级读的,书城摆在门口,当时就剩一本了,现在还在我家书架上。”   沈昼叶甜甜地说:“和我就差了一年多嘛。”   缘分奇异。陈啸之眉眼舒展开,仿佛胸怀里生出盎然春意。   “我还记得哦,”沈昼叶怀念道,“——那时候火箭发射升空,我爸在热浪里给我解释什么叫质点,什么叫齐奥科夫斯基公式,我们将怎么选中一个漂亮的参考系坐标轴,我们将怎么送一块沉重的铁、怎么送一个鲜活的人飞往宇宙。他解释完问我对工程感不感兴趣,我说没有。”   陈啸之饶有兴趣:“他怎么说?”   沈昼叶哈哈大笑:“他立刻给我买了个冰淇淋。”   “要不然我之前怎么这么痛苦?我爸就看不起学工程的,结果我搞的还不止是工程。”   “——是啊。”陈教授恶毒道:“你搞材料。我还专门连夜翻了你发的那几篇论文——还好你没做石墨烯,要不然我可得用眼白儿翻你。他妈的工程中的末流,不够丢人的。”   饶是沈昼叶有准备,还是憋够了气,有心杀了他。   陈啸之完全不在意沈昼叶这点小破情绪,浑不经心地揉了下鼻梁,问:“不过话说又回来了,您在七岁高龄拒绝工学的橄榄枝的原因是什么?”   嘴炮永远吵不过。沈昼叶憋闷地想了半天,闷闷地回答:   “数字不漂亮。”   工学的损耗,对数据的再处理,过强的应用性和与之相应的妥协,它是站在基础科学上的分支,永远无法成为基础科学本身。   陈啸之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看了半晌,在炎热如火的太阳光里笑了起来。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陈啸之笑着揉鼻尖儿道:“不是嘲笑你——我是觉得这个理由,太像你了。”   沈昼叶迷惑起来:“这个理由很奇怪吗?”   她又问:“只只,你是为什么不想学工学?”   车在亚利桑那州广袤大地上奔驰,陈教授开着车,微一思索道:“——我喜欢基础科学的严丝合缝、毫无死角的精确。”   沈昼叶皱起细细的眉头:“和我哪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陈啸之平和地说。   沈昼叶:“……”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说:   “……你的原因比我更靠近本源。我穷尽一生,都比不上你。”   -   女孩子愣愣地看他,仿佛不理解似的。   她穿的高领毛衣柔软而温暖,头发蓬松蜷曲地披在脑后,像个流浪的小吉卜赛人,小吉卜赛人眼神清澈而明亮,闪着一种赤诚热烈的光。   哪怕是最严酷的人看到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眼神原始纯粹,乃至毫无杂质。   令银河为之动容,令四月为其驻足;   令一个男孩心甘情愿地,魂牵梦萦一生。   男孩探过座椅间隙,于炽烈的、亚利桑那的阳光和戈壁中与她接吻。   -   冬天北半球的夜变得很长,天将黑不黑,沈昼叶裹着棉衣探出头去,望向戈壁滩上,即将沉入山脊的夕阳。   “我们什么时候到呀?”沈昼叶趴在窗边问。   陈啸之看了下手机,估算了下道:“快了吧,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在金曼住一晚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   沈昼叶问得突然,陈啸之微微一愣:“你是说哪些?”   沈昼叶想了一想,道:“零八年十月左右,你住院的那几天。”   陈啸之眉峰扬起:“嗯?”   “你还不记得呀,我偷偷去看你,”沈昼叶笑了起来:“去路边小摊子给你买水果,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总是在小摊儿上花好长时间……”   陈啸之眼睛弯弯,像月牙儿。   “……然后每次往医院去的时候,”沈昼叶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怀念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陈啸之从后视镜里看她。   “——就这么一大抹红。”她对着天比划了一下:“中间儿一个大蛋黄往下沉,就像往番茄汤里下鸡蛋一样……然后我在公交车上拉着扶手晃晃荡荡,心里怎么都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会拼了性命去救我。”   陈啸之正要说话,沈昼叶突然道:“还有。”   陈啸之:“你说。”   沈昼叶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淤堵的问题:“陈啸之,你住院的那七天,是不是假的?”   “……”   沈昼叶谨慎地求证:“我还记得呢,陈啸之,你床头那时候连个吊瓶架子都没有,我去了好几次都看到护士对你翻白眼,而且你追我的时候能跑能跳的——你是不是赖在那了?”   陈啸之:“……”   开车的陈啸之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想步行回旧金山?”   “——你又舍不得赶我下去。”女孩子理所当然地穷追猛打:“快说。你是不是赖在那不走,被护士姐姐讨厌了?”   “……,”陈教授毫无愧意:“我就坚持没出院而已。”   沈昼叶说:“不要脸。”   “…………”   然后她又好奇地问:“所以医生是什么时候让你出院的?”   陈啸之沉默了很久,说:“……缝完针当天下午。”   沈昼叶:“……”   陈啸之道:“门诊上就撵我走了,我坚持要住院留观。”   沈昼叶瞠目结舌……   “我被你骗了这么久……”女孩子颤抖着指他,难以置信道:“之前宿舍夜谈我室友都说我被骗了,骂我是个傻子,我还坚决袒护你,我和他们讲陈啸之不是那种人,只是身体恢复得跟狗一样快……”   陈啸之怒道:“谁他妈是狗——我住院是不得已好吧?”   沈昼叶也生气:“谁逼你住院了?”   陈啸之羞愤欲死:“……我想让你来探一次病不行吗?!”   黄昏霞云火红,群山燃烧,正要逼问的沈昼叶感到自己的脸也发了热,像迎面扑来夏日温热的雨。   “我生怕你不来了。”他怒气冲冲又窘迫:“当时我对你太坏了,你讨厌我都正常,我就想把你骗到医院来,一是你同情我,二是有机会和你道歉,能把我们的关系推到正常的……”   “……正常的轨道上来。”他声音变小。   沈昼叶:“诶……?”   “那时候我……”陈啸之在沉入地底的夕阳中难以启齿地说:“经常在窗边偷偷瞄,卡着我们放学的点儿等。坐在窗边,就等你。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沈昼叶笑了起来,脸却红成了一朵凤凰花。   “到金曼还有好久呢。”陈啸之欲盖弥彰地道:“你先休息会儿吧。”   车上的对话有一点好处。   对话可以随时开始又随时停止,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在那条推开世界画卷的路上,一颗心正靠近另一颗心,他们从未如此贴近,毫无隔阂,直到再无隐瞒。   一片寂静中,陈啸之问道:“叶叶,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这么多年里,他从没问过这种问题,但是沈昼叶就是明白,这几个字在陈啸之总爱沉默不语的心口里头,憋了许多年。   ——「那年我对你这么坏,这么幼稚,你怎么会原谅我?」   沈昼叶:“……唔。”   “我也说不明白,”女孩子诚实地说:“不过我觉得我喜欢你的时间,其实非常非常早的。”   陈啸之:“?”   “当然啦,一开始是很纯粹的,不是男女之情。”女孩子急忙补充道。   “只只,我仔细回忆过每一个细节,可以告诉你的是——”   “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非常喜欢你。”   -   陈啸之颤抖着抽了口气,揉了揉眼皮。   那时浩瀚的美洲大平原上空无一人,犹如宇宙终结的末日,万古如长夜,夜空升起一轮启明星。   沈昼叶回答完就趴在车窗边发呆,距离他们今晚的目的地Kingman还有近半小时车程,她看了许久窗外,又觉得有点饿,去后座扒拉东西吃。   她转过身回来时,瞥见陈啸之眼眶中有泪。   -   亚利桑那州的金曼市位于大戈壁的正中,是个人口不过三万的小城镇,也是横跨美洲的旅人所能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落脚点之一。   天沉沉地黑了,夜空繁星点点,圣诞夜。   下车前陈啸之亲手裹好了沈昼叶的厚棉服,毫不客气地拿围巾把她缠成了一个球,最后拽着她的围巾,用力吻了她一下。   然后陈啸之捧着她的腮帮,茫然地问:“车厘子都能吃满脸?”   沈昼叶瞬间脸红,要擦嘴唇上沾的果汁,却又被陈啸之凑过来,在女孩子唇上满含爱意地吻了吻。   镇上路灯依稀亮着,黑暗如水柔和,包裹着那辆风尘仆仆的吉普。   “没什么好吃的,”陈教授勉强地说:“今天凑合下。”   沈昼叶脸都要熟透了。   ……   他们在金曼的一家墨西哥菜馆里凑合了一顿晚饭。   那餐厅很一般,然而金曼就这么大的地方,也没有更好的餐厅了。沈昼叶很不知死活地点了个不去辣椒的塔可,差点被辣得告别美丽人间。   陈啸之嘲讽她,然后把塔可接过来,拿自己的菜给她吃。   餐厅的人还不少,还有许多年少情侣,应该是当地公立高中的。年轻的小情侣中女孩挑染着头发,穿着个厚毛衣火辣身材都呼之欲出,男孩则个个人高马大,敞怀穿着夹克,一看就是jockey系,及其社会。   沈昼叶颇不是滋味地看着那些小情侣,陈啸之注意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   沈昼叶用勺子舀牛柳吃,答非所问地扯:“陈啸之,你看,美国受欢迎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陈啸之:“啊?”   “——头发要漂亮。”沈昼叶一二三四地归纳:“身材也要好,她们会穿显身材的衣服,上学的时候化很精致的妆,很少做作业,天生带点恶霸倾向,更重要的是混得开……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她们很有魅力,这些女孩儿在毕业舞会上,总能和足球队啊篮球队啊冰球队……队长他们跳舞。”   陈啸之端着酒杯晃了晃,等着沈昼叶下一句话。   女孩子认真道:“男生也有受欢迎的模式。我曾经有留学生同学和我说‘我有时候分不清那男孩cute or just tall’,所以要高,家里要有钱,会玩,还最好是个运动员Alpha,否则会被当成书呆子……”   陈啸之莞尔:“私校受欢迎定律吧?”   “是。”沈昼叶诚实地说。   “八九不离十。”陈啸之漫不经心地给她倒茶,道:“——不过我也补充条,还得有点儿领导能力,否则有钱的人会被当成团体里的冤大头。也是私校不成文的规矩之一。他们看人下菜碟的本领可是一流的。”   沈昼叶:“……”   沈昼叶终于下定了决心,问:“你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挺受欢迎的?”   这个问题——陈啸之眉峰饶有趣味地挑起,两指摩挲眉峰:“你是指哪些层面?”   沈昼叶直觉觉得陈啸之挖了个坑,但她又躲不开,支支吾吾道:“……各种……各种层面。“   陈啸之玩味地看着她,缓慢道:“我有很多朋友。”   “……”   沈昼叶不好意思地嗯了声,示意他继续讲。   “——多少算中心人物吧。”陈啸之故作谦虚态,避重就轻:“那些人蛮尊重我的。家里有钱和个子不用说了……会玩这一条?应该也差不离;哦对,阿尔克那两年校篮球队队长也是我。”   果然,和我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沈昼叶耳根都红透了,羞耻地讲:“还……还有另一方面啊。”   陈啸之得逞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什么东西?”陈少爷越笑越恶劣:“——还有什么方面呀,叶叶?”   沈昼叶心想狗东西给爷把你三十七个前女友交了……   当年沈昼叶提分手,无论前男友怎么哀求都不予退让,如今前男友险恶地挖了个大坑,往坑里放根儿胡萝卜,她没咒念,只能上赶着往里钻。   这就叫报应。   沈昼叶深吸口气:“就……异性,那、那方面啊。”   羞耻至极,耳朵都红透了。 第132章 真相模模糊糊浮现,万……   -   沈昼叶说完就想把自己就地掐死, 陈啸之听到笑了起来,跟只偷了腥的猫似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回答这问题——   ——可下一秒, 夜空中嘭地一声!   沈昼叶一惊, 侧过头望向窗外。漫漫戈壁尽头夜空辽阔, 山巅之上烟花绽开又泯灭,像万寿菊随水飘开,接着下一朵成为火种,在荒凉戈壁之上,砰然点亮繁星漫漫的夜空。   极其震撼, 世间再难见此等美景。   餐厅里瞬间炸了锅, 陈啸之吃惊地看着那团烟花, 然后伸出手来, 与沈昼叶十指交握。   沈昼叶攥了攥陈啸之的手指,在灯火中巴巴地看着他, 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最好把自己三十七个女朋友全供出来在让她决定到底是杀还是留,可是陈啸之见了她的眼神后,极其矜持地以下巴一努,示意她去看烟花。   沈昼叶:“……”   大地辽阔,夜空燃烧,茫茫天地间, 沈昼叶突然好奇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大罗金仙,如今摊上这么个狗比玩意。   -   吃完饭后他们从餐厅出来,沿着空荡荡的小路回他们所住的酒店。金曼城很小,因此说是套房酒店,其实只是比汽车旅馆条件稍好罢了。   车停在酒店门口, 沈昼叶在车里翻找,从后备箱里抱出上午买的睡衣。陈教授这条狗虽然没打算做人,却在逛超市买横跨美洲的食水时顺便买齐了睡衣眼罩颈枕……还有香薰灯,贤惠至极,谁都没法理解的程度。   沈昼叶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香薰灯,又看了看陈啸之。   陈啸之冷漠道:“看我干什么,我不用这个。”   然后他问:“不然我给你把香薰灯扔了?”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坏蛋,抱紧了香薰灯,又把眼罩拽了出来。   “要不是你这个挑剔鬼,”陈啸之抱着胳膊,毫不留情嘲道:“我会买这玩意儿?”   被戳中劣根性的沈昼叶哼哼唧唧,不吭声,抱着睡衣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带我去睡觉。   陈啸之道:“……”   陈啸之:“看我做什么?你怎么老跟小孩一样——”   他说着凑过来,在沈昼叶头上用力地揉了揉,说:“酒店都得别人带着进,我他妈到底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晃悠这么多年的?”   他说话一开始凶神恶煞,可后面却忍不住开始笑。   于是沈昼叶也笑了起来。陈啸之接过女孩子手里的乱七八糟的睡衣行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示意她跟上自己,带她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建筑。   -   …………   ……   沈昼叶实在累得够呛。   她昨晚在车上折腾得腰酸背痛,今天又颠簸了上百公里,哪怕是个普通人都要累坏了——沈昼叶的体质还格外差,连八百米都跑不下来,几乎都要裂开了。   陈啸之大约知道这一点,开了个带浴缸的大床房,体贴地让她先泡个痛快,然后自己抱着自己的平板,联系朋友,告知他们自己这场临时起意的远行。   浴室里雾气蒸腾,浴盐令水泛出紫罗兰色,沈昼叶觉得自己像个茶包,热乎乎地泡在浴缸里,将浑身的酸痛与疲惫泡了出来。   她眼中的一切,从未如此轻松过。   仿佛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算解决不了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拥有了战友,前进时的同志,她爱的人,一个爱她爱得如珠如宝的男孩。   成年的世界残酷、充满了撕裂与无可奈何,可当你越过高山,砍断每一片荆棘,仍能走到群龙看守的城堡——比小时候难些,可城堡还在。   ——城堡还在。   女孩子脑海里一片混沌,泡在热水里,昏昏沉沉睡去。   -   陈啸之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女孩子头发都还是湿漉漉的,眼睛睁不开,无意识地抱着他的脖子,犹如初生小鹿。   “你他妈在这都能睡……”他低声道。   …………   ……   深夜露重,万籁俱寂。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冬雨,风声贯穿天地,金曼城起了风。   陌生的小城里,陈啸之低下头亲吻她的眉眼。   实在是很难相信这家伙睡过其他人……说憋了二十五年都有人信,而且感觉恶意十足、杏皮糟糕。沈昼叶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属实遇上了畜生。   女孩子腰酸背痛,不情不愿却别无选择抱着陈教授脖颈,向他怀里依偎;于是陈啸之温柔地抱紧了她,那姿态亲密无间、不可逆转。   沈昼叶又觉得安心,犹如一颗星星溶向它的宇宙。   -   ……   …………   次日冬雨连绵,汽车旅馆墙薄得像纸,大雨席天卷地。   沈昼叶早上看到了自己的鸡窝头,又想起昨晚的遭遇,气成了个河豚。   罪魁祸首毫无同情心,更无半点负罪感,嘲笑个没完,笑完了才接了梳子给她梳头,一边梳头还不忘嘲这头实属泡面。泡面头的小主人套着件I LOVE CA的T恤,气得炸毛,当着他的面儿,堂而皇之地给朋友发消息喷他。   陈啸之边梳头边围观沈昼叶喷自己,也不嘲了,只是观察。   沈昼叶愤怒值达到顶峰,打字打到‘天杀的狗东西’时忽然想起些什么,自镜子瞄了瞄陈啸之。   陈啸之对付那头鸟窝卷发,那发型不是一般的好笑,但他做得却并不勉强,甚至有点柔情蜜意的意味在里头。   “……”   沈昼叶心里一角忽然松动,嘴唇抿了抿,小声唤道:“陈啸之。”   陈混球眉峰挑起,示意她讲。   沈昼叶忽觉纠结,想给陈啸之来个翠果儿掌嘴,又想亲吻这个男人英俊潇洒的眉眼。   陈啸之浓眉一皱,现出一丝嘲讽,那表情简直太陈啸之了,帅、高贵、光看那作派都知道他是老赵家人了;博学多识,能讨女人欢心;欠揍,但没人敢揍他。   沈昼叶怒气冲冲,对着给她梳头的陈教授说:“你是个粪球。”   “……”   -   天下雨,连圣人都会磨蹭。   陈啸之不热衷于下雨天上路,干脆花了一上午去costco买了雨伞和一堆哄小孩似的零嘴儿,他俩推着购物车出来时天仍然在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像是永远都不会放晴。   天穹灰蒙蒙,超市停车场满是脏兮兮的卡车,沈昼叶不喜欢这天气和鬼地方,靠在购物车上闷闷抱怨:“什么鬼天气还要冒雨行军,只只我不要爬了……”   陈教授沉默片刻,忽而道:“你等我下。”   沈昼叶:“……?”   沈昼叶还没问为什么,陈啸之就将刚买的伞一撑,走进了雨里。   你把我丢在这地方做什么?沈昼叶一肚子不解瞬间化为愤懑,刚想叫他,陈啸之却又回过了头来。   “我可能得一会儿。”他站在雨中撑着伞,平和道:“叶叶,你去costco里面坐着吃点儿东西,我尽快回来。”   沈昼叶:“……???”   你难道在这儿还有个相好的?沈昼叶恶毒且直男癌,心想你总不能有个大学就和你在一起的女同学或者ex在这吧——也不是不可能,高中就能让我数出三十七个人来,上了大学还不知道啥样呢。这还是在屁事都能搞一发的美国。   沈昼叶推着满满一车零食走回超市。   好市多门口有条供顾客休息的长凳,坐在那里能听见雨和超市里的广播,她拆了包杏仁糖,在长凳上等待陈啸之回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沈昼叶不想玩手机,就坐在那里数来来往往的人,将人数按他们结账的台子区分,五分钟一组,将其拆出最大的素数来,看其中孪生素数能有几组。   她看上去非常特别:一个白皙青涩的亚裔姑娘,卷发蓬松柔软,目光却亮亮的直视来往的万千人群,像个孩子。   穿着厚外套的、皮肤微黑的小女孩跑过来问:“What are you doing?”   “Mathematics。”   沈昼叶答道。然后拧开铝罐,拿杏仁糖分给小女孩吃。   小姑娘坐在沈昼叶边上吃着糖晃腿,琢磨这个大姐姐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片刻后小姑娘的父母结完账,小孩跳下椅子,对沈昼叶摆了摆手,跑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   外面雨水溅到沈昼叶的靴子上,她用鞋底划开水痕,沉进属于自己的世界。   沈昼叶周边条码枪滴滴响个没完,弥漫一派平和凡间烟火气,但她的内里,万千浩渺辽阔的将来与过去缠在一处,亿万宇宙与其道理如创世般炸成碎末又重组起,果壳变得薄如蝉翼,宇宙即将挣脱其中。   连最跋扈的人,看到她此时的样子,都会放轻脚步。   陈啸之迟迟不来。   雨势渐大,沈昼叶啃着新鲜草莓坐在超市门口,越发不愿出门——不如在金曼多住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混蛋去哪了……她胡思乱想,然后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叭叭两声喇叭!   “沈昼叶!”有人喊道。   她探出头,一辆庞大的、饱经风霜的房车停在外面。   然后陈啸之从车窗探出头,对她一笑。   沈昼叶:“……!!!”   城堡一样的房车在外面淋着雨,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又像每个小孩子都会做的梦。沈昼叶从小就想坐房车出门玩,但却一直没能如愿,此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啸之和他搞来的车,激动得面颊都涨红了。   陈啸之莞尔道:“上来啊。”   于是沈昼叶笑了起来。   陈啸之下车去白吉普搬东西,她颠颠跟上。那辆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他们买的各色零食和小点心,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陈教授抱出大箱子,示意她将剩下小玩意儿往房车上送。   “那辆车怎么办?”沈昼叶在他身边跑了两步,问。   陈教授哂道:“还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儿?”   沈昼叶迷惑地皱起了细细的眉毛,不再追问,从后备箱里朝外拣散落的小东西。后备箱里巧克力和饮用水散落着,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书包。   沈昼叶:“……”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的书包怎么在这?”   陈啸之看了眼随口道:“原来在我车上,我看了下里面有个本子还有个pad,估计你得用,就顺手拿到这边来了。”   沈昼叶一愣,打开自己的书包,看见自己的iPad,和通信本。   “……”   通信本。   一种直觉油然而生,来得毫无缘由——仿佛好像这东西是跟着沈昼叶一路漂泊至此的,而且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它跟着沈昼叶从华盛顿去了北京,又从少女时的卧室来到了本部,再从本部到万柳公寓,在万柳被她装进了行李箱,千里迢迢地漂回了美国。   雨水飘落,陈啸之问:“怎么了?”   沈昼叶想了想,将通讯本拿了出来,问:“这个本子——你以前见过吗?”   陈啸之一愣,答:“见过。”   沈昼叶咽了口口水:“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陈啸之疑道:“我还想问你呢,它怎么跟着你到处跑。十五六岁的时候你就有这么个本子,今年你刚搬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又见了它一面儿……后来在印尼居然又见了一回。我当时还纳闷儿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用它。”   沈昼叶:“……”   沈昼叶声音微微颤抖:“还没用它?”   “是啊。”陈教授费解道:“一直一个字儿没写。”   张臻也曾打开过通信本。那时她讶异‘这个本子怎么这么空’,可张臻问时手里拿着的通信本已被用了大半,信纸夹在里头晃悠,写字写得侧边都磨黑了。她看不见这本子上的真实。   沈昼叶自言自语道:“……空……”   正是那次,沈昼叶推测本子可能有自主意识,能自主选择呈现在人面前的形态。   张臻陈啸之沈昼叶,三个人看到的东西各不相同。一次可能是偶然,两次呢?三次呢?为什么这个观测结果跨度十年——为什么这十年时间中我也只看到了空本子?   不对。沈昼叶悚然一惊。   ——为什么我潜意识中默认,过去的十年里,这本子里也是有的东西的?   -   真相模模糊糊浮现,断裂时空缓慢闭合为一个圆。   所有证据开始指向同一个事实,万千线索缓慢地穿成一串珠子,只差最后一颗——最后一颗,就能组成完整的故事。   下一秒,陈啸之从一把顺来了那个本子,顺着随手一翻。   沈昼叶浑身轻轻发抖,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然后他迷惑问道:“……怎么回事,这就写满了?”   沈昼叶瞳孔一震。   陈啸之又捏着一张纸抖了抖,问:“这都是些什么,我们小时候的作业纸?这都哪来的?”   沈昼叶:“…………”   ——陈啸之这次,看见的是这本子的真实形态。   -   珠子尽头的故事太温柔了。女孩子光是想象都觉浑身发抖。   那是这世上所有温热春风,是为鸢尾花含住的星星,又是回归海沟的雷鸣。是百年初雪,万年尘埃,海角篝火燃起的月。   世间亿万,没有柔情能与它比拟。   陈啸之将本子还给她,迷惑道:“怎么了?”   沈昼叶摇头。   “没怎……”她深深呼吸,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第133章 说实话,你那天是不是……   -   “只只。”   雨声连绵, 天水落于窗舷。   沈昼叶趴在房车里的小床上,看着雾漫天地,小声呼唤前头开车的、自己的青梅竹马。   “嗯?”青梅竹马偏了下头。   沈昼叶想想, 问:“你会怎么描述你爸爸?”   陈啸之一怔, 想到了什么, 认真答道:“我爸是个好人。”   “这个不够的。”沈昼叶挑刺地说:“你得说多点儿。毕竟从生下来到现在,你爸爸妈妈是你最亲密的亲人,是你人生最早见到的人之一。”   陈啸之皱了眉头:“……”   然后陈教授沉思,片刻后严谨道:“新生儿视觉发育不完全,只能看见眼前2-4厘米的地方, 所以我人生最早见到的人不一定是他。”   沈昼叶在床上翻了个身, 友善地问:“小时候挨揍挺多的吧?”   那倒是实话, 小陈啸之隔三差五就挨一顿, 不一定是他爸亲手操鞋底,但和沈昼叶这种从小没人敢碰一指头的小娇气包比起来, 陈教授简直是被揍大的。   陈博士:“……”   沈昼叶笑了起来, 爬起来撑着腮帮看他。   被揍大的陈啸之咳了一声,说:“我爸是个……不那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我小时候和他接触不多,他总在外地。”陈啸之随口道:“我家正儿八经买房前,我就跟我妈一起住在大院里,大院里呢基本都是和我一样的……外派子弟,我也知道我爸挺有能力的, 因为他调动最勤。”   沈昼叶晃了晃脚丫,想起那个开车载她回家的,戴眼镜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叔叔。   陈教授开着车说:“有能力的人,逢年过节就老有人来送礼。说来也惭愧,我爸来者不拒的。他可喜欢给这些玩意儿列清单了, 列完清单把我抓过去炫耀,他一炫耀我就犟他,告诉我爸这叫贿赂,你要被抓进去的——我爸就嫌我像我爷爷,一把我丢出去。”   沈昼叶想象小啸之被拽着领子丢出去,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很嫌我爸不正派。”   陈啸之漫不经心道:“我和我爷爷亲,我爷爷那叫一个刚正不阿,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是直立如松的……和我爸不一样。”   沈昼叶记起那个老人的影子,只记得那是个白发苍苍肩背挺直的老人,很喜欢小昼叶,会把小昼叶架在肩上,让她去摘枝头小樱桃。沈昼叶已经记不得老人的相貌,可是老人在她的啸之心里,显然留下了长长一条痕迹。   陈啸之道:“但是我小时候……那年,我爸把我送走了。”   沈昼叶一愣。   “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吧,”陈啸之说:“有天他接我放学回来神色就很凝重,当天凌晨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把我的行李粗略一打包,自己亲自连夜开车把我送去了大伯家,然后在那之后足足半年,我都没再见过他和我妈。”   沈昼叶:“……诶?”   “我问我大伯我爸怎么了,”陈啸之淡漠道:“我伯伯摇了摇头,告诉我,这件事应该让你爸给你讲,又说,人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爸怎么能和这么宏大的句子扯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道,”陈啸之道:“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清华有一个研发的课题组做出了个breakthrough,碰了一个跨国公司的蛋糕。但是课题组科研经费账目做得不漂亮——”   “——你也知道那时候想买个仪器,要等财务统一招标黄花菜都要凉透了,所以他们课题组为了效率做过经费套现。所以那个公司拿着这令箭,直接把课题组大导师搞进去了,是个院士,姓张。”   沈昼叶瞳孔一震,倒抽一口冷气。   “那时候其实那个公司打算一口气把院士踩死的。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breakthrough不重要。”陈啸之望着前方道:“当年风气是让外企进来,而且那个课题组做的那个领域是个臭名昭著又极其重要的领域……”   沈昼叶难以置信道:“——鸿鹄02?”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说:“我猜你也知道。”   ……何止是知道。沈昼叶想。   鸿鹄02项目,是一整代人的血泪,是集中了那时两校工科最精英的一批学子的远征,师兄师姐师长乃至泰斗们不计报酬呕心沥血,是一场插上翅膀的试飞。   陨落后便成为了她的老师们秘而不宣的创口。   “然后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我爸,突然出来,拼了老命,把张院士保住了。”   沈昼叶:“……!!!”   “把他捞出来是不可能的,”陈啸之开着车道:“——但是二十年可以变五年……二十年能完全扼杀一个学者的科研生命,但五年不会。”   “就是这个行动,惹了那公司的眼。”   陈啸之:“全家都陷入了危险。后来我爸告诉我,那半年他从不落单,应酬能推则推……半年后一纸调令,上峰要保他,那公司才不敢继续伸手了。”   沈昼叶手都几乎在发抖:“天啊……”   那件事真的极其凶险,沈昼叶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似乎置身事外的陈啸之,居然身处那十余年前的漩涡之中。   “我小时候就怎么都想不明白,我爸不是个好人,那么精的一个干部,所有人都倒霉了他也不会,可能还是所有人倒霉的幕后黑手……怎么会把我们全家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我爸还是那种特别……热爱生活的性格。”   “他喜欢和我一起玩星际争霸,三块钱一碗豆腐脑他就乐呵,在家里连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我妈骂着走。”   “他说得特别轻描淡写,”陈啸之道:“   沈昼叶:“……”   “很奇怪不是吗,“陈啸之笑道:“我爸官职不低,一个官儿,有物质欲望,有权力欲,爱自己的家人……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跌入谷底的老头,付出那么多?”   沈昼叶张了张嘴。   陈啸之道:“所以我问了他,为什么。”   沈昼叶在这琐碎的叙事中忽然抓住了一道线索,问道:“……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觉得权力意味着什么?”   沈昼叶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   陈啸之开着车,散漫道:“——我对权力没啥兴趣,但是还是勉强回答了他。我说权力意味着支配,意味着万千人都有求于你,意味着钱和人们艳羡的目光,你打个喷嚏地都会震三震,你会成为一个符号。“   “他笑了,说,你说的都对。”陈啸之平和道:“但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沈昼叶:“什么?”   “老爷子说,”陈啸之道:“手中有权力,意味着你有能行正道的力量。”   沈昼叶心里一震。   “——‘行道不难,难的是行正道,”陈啸之复述道:“可更更难的是你能用正道去改变社会。啸之你看到权力给我们带来的阿谀奉承,看到了有人有求于爸爸,可是这只是权力身后的影子。世人只看到了那团影子。”   “……权力自身则比它的影子明亮得多。”   沈昼叶忽然明白了陈啸之为什么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那里劳有所得,善有善报,恶人最终都会被绳之以法——长大后我们会发现那是坨狗屎,到处都是混账。但世人将之与黑暗、金钱联系在一起的权力,其实是最纯粹的东西,是儿时理想乡的投影,是通往理想乡的唯一钥匙。”   “——权力是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是将我们不完美的中国缓慢地向前推的力量。”   沈昼叶心头剧震。   “我爸想法挺……”陈啸之笑了下:“他有种……知识分子出身的忧国忧民感,他认为人应该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忠于自己脚下的大地。我们国家积弱百年,如今看似强大了,其实仍处处受制于人……所以‘学成就要归国,这才是知识分子所为。’”   “无论个体再渺小,也是属于我们浩大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一个人从小就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所谓读书人就要有这种气节,这是我们中国文人的骨,脊梁,髓心,是千百年来酸书生们不灭的气节——我爷爷就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家老爷子像秆竹子,风骨卓然,我从小崇拜他。”陈啸之尴尬道:“我爸就……软趴趴一爷们,打眼一看就不着调儿,没有半点儿我爷爷的影子。”   然后他说:“但我没想到,十年前我爸把我送出国的时候,他将我爷爷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对我讲了一遍。”   “……”   “他们就是把我养成个这样的人。”陈啸之说。   “——所以无论我在这里多么成功,都会回去。”   沈昼叶突然有点尴尬,耳根都红了:“……呜?”   陈啸之偏头莞尔道:“说实话,你那天是不是以为我玩弄你的感情了?”   沈昼叶面色瞬间涨红,“我……我一个字都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啸之开着车哂道:“还能有什么理由啊,与会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结果宴会进行到一半突然偷了我的车逃往千里之外……我想破了头也只有这个契机好吗?——沈昼叶,你是不是听了我和校长的交谈,以为我会留在斯坦福不走了?“   沈昼叶被戳破心事,趴进柔软枕头里,哼了一声。   陈啸之嘲道:“默认了?”   然后他笑了起来。成年男人笑声低沉,可是连最愚钝的人都能听出那是如释重负的笑。   沈昼叶面色潮红,羞耻地说:“……我、我哪里知道啊。”   “有事要问我啊。”陈啸之斥责道:“来骂我也不难吧?老自己瞎想。”   女孩子自知理亏,往被子里蜷了蜷,赌气不搭理他。   房车在亚利桑那州漫漫长路上奔驰,细密雨滴坠入大地,万千可能性在他们面前延伸展开。   然后,在一片静谧中,那个男人平淡道:   “你以后就会知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里,每个承诺……”   “都是会兑现的。”   -   天地雾蒙蒙,大地浸透了雨,大雪又纷纷扬扬。   房车在黑大地上破开雪,向东疾驰。   沈昼叶这辈子没将这么长时间放在路上过,那是条望不见尽头的征途,横跨整个大陆,像一场残酷而温暖的梦,又像是等待雨后天晴的檐头。   陈啸之负责开车;有时候沈昼叶去顶替一会儿,将他换下来,让他去睡一睡。   但大多数时候陈啸之都不愿把命交到她手里,非要抱着小青梅睡觉——他睡觉时还有点粘人,总抱着沈昼叶不撒手,于是两个人颈项碰在一处,男人迷恋地面颊埋进女孩子的颈间。   沈昼叶碰着他就很舒服,舒缓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只被顺毛捋的小白猫。   “……只只,”沈昼叶惬意得都不知自己是谁了,胡乱对他下命令:“晚上给我做西红柿炒蛋。”   陈教授睁开一只眼,模糊答道:“好。”   窗外飞雪,昏暗的天光里,陈啸之半梦半醒地扣着她的腰。   “……科罗拉多大峡谷远吗?”   陈啸之不甚清晰地答:“不远,明天下午就到。”   女孩子打了个哈欠:“你去……糊,玩过吗?”   “……去过,”陈啸之顺从地回答:“大二去的,暑假。天很蓝。”   “……不带我。”女孩子胡闹地说,声音悻悻的。   陈啸之静了许久,道:“……我也想带你。”   两个人之间流淌过一阵心酸的宁静。   房车被吹得微微摇晃,风滚草在窗外唰然作响,荒漠天很低,夜幕也晚香玉般绽放着低垂下来。   “……只只,我爸以前就很喜欢你。”沈昼叶忽然道。   陈教授没回答,已然熟睡。   “我最近想起很多遗忘了的事情。”沈昼叶独白般道:“比如好多年前你被我爸呛,被他使坏,搞得在墙边蹲马步……你应该记得得比我清楚,毕竟你的记性一直都比我好太多了。”   成年男人睡在她的身侧,不太安稳地将她往怀里搂。   “……你知道他叫你什么吗?”   沈昼叶声音几不可查,几乎像是怕惊醒了他似的。   “他叫你,那个弄哭我女儿的混账小子。”   “我们离开北京的那天你在出租车后一边哭一边追,”沈昼叶轻声告诉一个熟睡的人:“我看到你哭,我也哭了,还哄不好,一直哭到我回家……醒来就掉眼泪,我妈花了大功夫才把我哄得不哭了。”   “我爸说小时候就能有这样的情谊太难得了,让我给你写信,他给我寄回去。”   陈啸之呼吸深重。   沈昼叶长吁一口气:“……我一个字都没动。”   长夜降临,陈啸之眼睫毛在她脖颈处抵着,微微颤抖。   “——我当时觉得,你朋友那么多,不差我一个,”女孩子声音小得像落雪的声音,看着自己细弱的手指,说:“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而且在北京的时候你总笑话我不会写字,说我是个美国文盲……现在想来可能是闹小脾气吧。”   “后来生病好长时间。再好了就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只记得我小时候有过一个很爱我的小朋友,脾气很坏的一个男孩——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我好像告诉过你这个。”沈昼叶笑了起来,向上挣了挣。   陈啸之结实的臂膀紧紧搂着她。   戈壁正中落雪静谧。女孩子拧亮了小夜灯,对着灯火看书。   -   陈啸之那天晚上做了西红柿炒蛋,房车上条件有限,他还用平底锅煎了个厚蛋烧——沈昼叶吃惯了他带来的饭,但那些饭都是装在饭盒里的,真的和他住在一起,才会发现陈啸之这人的龟毛体现在方方面面。   沈昼叶对着房车里的平底锅蛋糕左看右看,瞠目结舌:“……你还用薄荷叶摆盘?”   陈啸之正将可乐饼往外铲,一愣道:“?那不然呢?”   沈昼叶看懵了:“还有可乐饼?”   陈教授严谨地一点头,将可乐饼和照烧鸡块码成花瓣,又舀了一碟千岛酱,以芥末粉点缀,道:“条件有限,凑合着吃。”   沈昼叶:“…………”   自己做也能有这么丰盛讲究的饭吗,沈昼叶从小被爸妈糊弄大,此时不真实感达到了巅峰——沈妈妈做饭是灾难片,回国后沈昼叶吃学食的次数远大于家里开火;而她爸只比她妈稍微好一点,手艺略好于食堂颠锅师傅。   陈啸之解开围裙,道:“只有俩平底锅能用,也没买肉……回去我再给你认真做。”   沈昼叶:“……这还不叫认真?”   陈教授没什么兴致:“这叫个屁认真。你就凑合吃吧。”   沈昼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你就是传说中的家政EX……”   陈啸之:“?什么EX不EX的?那是什么”   沈昼叶心想你居然不懂这个梗我们以后代沟该有多深……然后用叉子戳开了可乐饼。金黄酥软的外皮下土豆泥涌出热气,平底锅蛋糕香气扑鼻。   这个家伙贤惠到了某种程度,看上去应该骗过不少小姑娘。   沈昼叶有点意难平地叉了块蛋糕。往事已逝,不必拘泥于那点过往。   -   深夜万籁静寂,唯有夜里冬雨细密落下。   陈啸之泡了杯咖啡,打着哈欠处理信箱里的E-mail,沈昼叶则坐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细雨发呆。   “想什么呢?”   陈啸之忽然说,将薄薄的毛毯披在女孩肩上。   沈昼叶拽紧了毛毯,茫然回答:“我在……想,我爸。”   然后她深吸了口气,说:“我从来没来得及和他道别。”   陈啸之微微一愣。   沈昼叶说:“……至亲去世是很神奇的事情。”   “它永远都不会成为过去式。永远是现在完成时——只只,你还记得老师怎么讲的吗?现在完成时,发生在过去,却对现在产生影响,而且可能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陈啸之呼吸和缓,轻轻握紧了她瘦削的肩膀。   沈昼叶呆呆地道:“……我知道他不在人世了。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我又无时无刻不在等他推卧室门,拉我出去打球,送我去游泳……和我聊天,或者和我吵架;转过头发现不是他是一阵风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死亡’二字。才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啸之无声,修长手指穿过女孩微卷长发。   “——只只,这么几万年,几亿年,你觉得那些死去的人现在会在哪呢?”她问。   陈啸之想了想,严谨道:“我是无神论者。”   “我曾经也是。”   陈啸之一愣:“曾经?”   窗外雨水淅淅簌簌,犹如南风穿过春初花枝。   沈昼叶目光落在窗外一点上,她似乎看着那里,却又没有看。   过了许久,她点了点头。   “我觉得世上应该有一种更宏大的东西。”沈昼叶说:“更宏大的……更伟大的,更不灭的……东西。”   陈啸之眉头拧起,一看就没听懂,似乎要发问。   沈昼叶对自己的语言能力感到绝望,忙道:“我的意思是——人强大的意志就是这世上的神。”   陈啸之:“……”   “我有一个老师曾在课上讲,”沈昼叶道:“无神论者也是相信来生的,他们死了,可是深刻的执念将会根植在下一代人身上,如此往复,生生不息,继承就是他们的来生,意志就是他们的神。”   “我相信人强大的意志能跨越生死,跨越一切不可能,所以我不再是无神论者。”   陈啸之似乎为之动容,沉默了许久,却仍坚持道:“你的观点是唯心论,存在主义,是和唯物辩证的科学精神相违背的。”   女孩子眉眼柔软地弯了起来。   “你没有信仰,怎么突然就唯心了?”陈啸之不解地问道:“你明明没有任何理论支撑,也没有任何事实作为依据。”   沈昼叶笑盈盈看着他。   窗外穿过雨与风,与千古戈壁的咆哮。   然后她说:“我有。”   陈啸之:“?”   “你应该好奇过吧,”沈昼叶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陈啸之道:“……有点。”   沈昼叶:“也觉得我有点不自然,好像在隐瞒什么似的。”   陈啸之想了许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太不会撒谎了……不过我有时候确实觉得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如果我有你的洞察力,也许我就能生活得轻松很多。”   陈啸之忍俊不禁道:“傻子呗。”   沈昼叶:“你才是傻子呢——但我的确不会和人相处,看不穿他人的目的,小时候有父母在一边保护,后来有你和慈老师……但是当你们都不在了,我只能任人鱼肉,有时候连自己都发现不了。”   陈啸之伸出手掌,带着酸楚,轻轻摸了摸爱人的头发。   女孩子握住他手腕,笑道:“我来的时候,就是来CSC的时候,其实已经忘记了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了。无尽的庶务,怀疑和烦恼把我磨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形状——逆来顺受,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挣脱,不相信自己,身陷泥淖。”   “……”   “就是在那种泥淖里,我收到了第一封信。”   陈啸之:“……信?”   “一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沈昼叶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看透这些信的意图。可是现在我回头看,才知道那些信是为了拯救我,才寄来的。”   陈啸之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锐道:“拯救你?谁?”   沈昼叶突然觉得好玩,卖了个关子:“你认识的人。”   “魏莱?徐子豪?不对,不可能是他;魏莱有什么话肯定和你当面说——”接着陈啸之手骨咔吧一响:“——梁乐?”   沈昼叶一惊:“你怎么一说梁学长就一副要打他的样子?”   陈啸之怒道:“要你管?”   然后他愤怒地说:“到底是谁?!——不对,还他妈有谁?”   他吃醋的意思连沈昼叶都听出来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陈啸之耳根都红了,却仍是不服输、气忿地盯着她。   她突然觉得陈啸之很可爱,他是个刀枪不入的人,强大且聪慧目的性极强、谁都不敢伤他分毫——可他又浑身是柔软的弱点,犹如河蚌;他浑身是毛病,口是心非、笨拙、沉默,也正是如此,他的手指格外的真实、温暖熨帖。   “——我。”   沈昼叶牵着他的手指,温暖地看着他说。   她重复道:“给我写信的,是十年前的我。” 第134章 陈啸之我今晚就把你捆……   -   “给我写信的, 是十年前的我。”   沈昼叶说完那句话,特意观察了陈啸之的表情——而陈教授脸上只四个大字:你疯了吧?   沈昼叶哈哈大笑。   “我没逗你,”沈昼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收到了她的信, 第一封信是我在万柳收到的——就是我们研究生宿舍那里, 我正在收拾要带过来的行李, 那封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   “信的第一行字你知道是什么吗?”沈昼叶笑着问。   陈啸之说:“?”   沈昼叶道:“——十年后的我收。”   陈啸之一愣。   “严格来说,第一封信写在我爸去世后的两天,”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看着窗外夜雨道:“信纸都被眼泪浸湿了,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挺模糊的,只记得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妈曾经为我爸自杀未遂, 后来我们在医院走廊血淋淋抱着痛哭……信里我自己问我‘该怎么办’。”   陈啸之从身后抱住沈昼叶, 成年男人臂膀温热, 握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我见了那封信觉得很受触动, 认为它是时间胶囊,而且正好十年, 像命运一样, 所以我认真回了封信。其实到这里,还是正常的,符合常理的故事。”   陈啸之:“不符合常理的部分呢?”   “它发生在第二个星期。”   沈昼叶目光看着窗外一点,定定道:“——第二周,我又收到了一封回信。”   陈啸之一怔。   “那个我还不认识你,”沈昼叶说:“甚至都没回国。妈妈濒临崩溃, 她怕把妈妈压垮了,只能独自一人为爸爸痛苦——而她就是我,她正经历的就是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过去,丧父之痛,世间无可回响之孤寂, 一个全新的环境……”   “而我自己仔细研究了很久这些信件,没有任何头绪,只能将它归结于天命、上天的馈赠。也许上天想让我帮帮十五岁的我自己。”   “我和她聊了很多,”沈昼叶认真地问:“只只,如果你和十五岁的自己聊天,你会和他聊什么?”   陈啸之下意识接道:“我会告诉他我曾受过的伤害,做过的失误,让他去避免。”   “对。”沈昼叶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也好,我也好……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陈啸之:“?”   “我们回忆十五岁的自身时是作为‘自己’去回忆的,可当你把她拿来,将她作为‘客体’去观察,去干预——我们作为旁观者,才会看到真实的、十五岁的自己。”   陈啸之眉峰扬起:“怎么?和自己相处得不咋地?”   “——胆小鬼一个,”沈昼叶漠然道:“又是个自大狂,自我意识强盛,怎么说都不听——幼稚到要命,羞耻死了,中二病晚期。”   陈啸之:“……”   沈昼叶忿忿不平:“我跟她妈似的。”   陈啸之:“噗嗤。”   “笑你个头,”沈昼叶怒道:“我就是年长版的她,我告诉她有些东西该放弃就放弃,有些人该躲着就躲着,我都经历过,都是我一路走来栽过的坑——她一个字都不听。”   “连一个字儿,都没听。”沈昼叶想起来还有点委屈:“像在养女儿,你把那些选项都递到她面前了,告诉了她所有的后果,她还是雷打不变。”   陈啸之自后面扣住他的小青梅,幸灾乐祸道:“不用想我都知道是这结果。”   小青梅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露出疑惑神情。   陈教授立刻揉了揉她的眉心,将面孔埋在小青梅颈窝处,低声道:“别管我,继续说。”   “……”   “我和她相处得很糟糕,我能感觉到。”女孩子声音沙哑哑的,“我甚至都不明白,人怎么能和自己相处得这么差劲?我和年少的我自己明明是一个人,但我看不惯她做的每一件事,我们针锋相对……”   “然后最后几封信里,她对我说,很失望我长成了一个这样的大人。”   陈啸之:“……”   沈昼叶声音戴上哭腔:“那句话把我伤透了。”   “我当时不明白,我明明已经过得这么困难了,”沈昼叶哽咽道:“……她明明可以不像我一样的,可以及时止损,不钻牛角尖,过上世俗平凡的生活,可以找到好工作,不用在学校里磨豆子一样磨自己的青春;可以普普通通谈恋爱……我已经过成那个样子了。可是她不仅要走我这条路,还失望于我成为这模样。”   沈昼叶抬起手,以手背擦了擦眼角。   “我那时甚至认为这场通信毫无意义。”沈昼叶望着远方地平线说:“这样的事本来应该是重生,预知,类似于这样的东西——什么把高考答案发回去啊,什么提前买拆迁地啊……和十五岁的自己通信,不就是帮自己开金手指作弊吗?”   然后她怅然道:“可我连让她走上另一条平坦的路都做不到。”   “——她不听我的。”   夜风中,陈啸之无声地搂紧了小爱人,摸她的头发。   “……后来我才明白,”沈昼叶闭上眼道:“十五岁的沈昼叶,是不需要现在的我去改变的。”   “十五岁的我们,是不需要现在的我们去教育的。”   陈啸之微微一怔。   “十五岁少年,年轻无畏,世界尽在掌握。”   “世上少年歌唱每一支金黄诗歌,作每一个世间的梦,少年们跋涉每一条远方长路,攀爬每座高耸入云的山。他们不计后果,草莽勇气,敢去爱,敢去恨,敢去思考遥远未来——”   “敢抬头,告诉我:我很失望。我不该长成你这样的人。”   陈啸之呼吸深重。   远处山脊如群星马鞍,雨声落于世间。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酸楚笑道:   “——成年人总用世俗市侩的目光去审视年青人,批评他们所作所为不成熟,太莽撞,中二病,羞耻,有一点情绪就千百倍放大,矫情、易于愤怒,不知天高地厚,做个梦也不切实际。”   她停顿了一下。   “可我重新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的时候,我却前所未有地怀念,并憧憬起了我的少年时。”   陈啸之手劲儿大了些,臂膀温热。   “我见了她,就怀念我那时的勇敢与尖锐的外在,”沈昼叶侧过头看着陈啸之道:“怀念那时征服世界的野心,可刺破一切的信念,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往直前。”   “——她是我。”   然后沈昼叶重复道:   “不。她,才是我。”   黑夜里,男人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姑娘的手腕。   “——海啸的夜里,我见到她了。”姑娘说:“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这些往来的信件不是为了她而存在的。是为了我。二十五岁的我。”   “它是在我无尽的锉磨日常里出现的奇迹,不是金手指,不是作弊器。”   女孩手指抚上自己胸口,对陈啸之说:“我的生活没有为此改变分毫。”   “但从此我再也忘不掉我十五岁时的所思所想。”   陈啸之呼吸微微发颤。   女孩子眼里闪着星光,对他讲:“——我们自大、自以为是,无法和少年人共情,将自己的过去归类为黑历史,指责他们不成熟,可是当我们真的回头去看,少年的我们手里其实攥着我们丢失已久的东西。”   陈啸之被震慑了一般,看着怀里的女孩。   “我们所丢失的勇气,热情,”他怀里的女孩说:“弄丢的尖锐敏感,对不公的愤怒,嚣张的未来规划;我们不敢做梦,他们却连玫瑰叶上都长了锯齿——他们有无尽的梦,是世界之王。”   “——而我们也曾是这样的少年。”   “这一切你可以当故事听听,当做我的黄粱一梦,”她说:“——也可以相信它,都随意。”   女孩话音停了,车厢静谧,唯有顶棚被雨水拍打之声。   没人敢回头看的十五岁不仅是幼稚和羞耻,更是一头不认输的犀牛,一头穿透黑夜的白鹿,向悬崖峭壁俯冲的黑鹰;年少苍穹下梦想如麦浪,情绪激昂。   天地间大雨倾盆。   陈啸之无声地抱着她,两人体温混在一处。沈昼叶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她有心想转过头亲亲他,却又觉得被他抱太舒服了,不想动一根指头。   然后陈啸之缓缓道:“……你……有证据吗?”   沈昼叶说:“有。”   她爬起来一点,从书包里拽出通信本。本子上封面上的烫金已磨去了一半,厚厚的,装满了分隔两个时空中的女孩的书信,信纸晃晃悠悠,将掉不掉,她把本子毫无保留地递给了陈啸之。   “就这本子。”沈昼叶坦诚道:“给你。”   陈啸之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藏蓝色的本子,接过来翻开,那一刹那如黄粱的光洒落一册,信纸茸茸地翘起,展开一个少女赤诚热烈又遍布荆棘的十年岁月。   没什么好羞耻的,沈昼叶将本子递给陈啸之的那一瞬间这样想,她甚至觉得自己心像绒毛一样轻。   她趴在小床上看书,陈啸之则坐在桌前,纸声唰然,窗外风像花蕊,冬雨如花叶。   一张纸翻过去,而后沈昼叶听见极轻的、男人的抽气声。   她转过头,看见陈啸之宽阔肩背在微微发着抖,然后沈昼叶又听见一页纸翻了过去。他的手都是抖的。   “只只,”沈昼叶趴着捏捏陈啸之手心,问:“——你如果遇到十五岁的自己,他会怎么看待你?”   陈啸之沉默地握住女孩的手,将她纤细的手指攥在掌心。   他足足安静了一个世纪,然后开口道:   “可能会和我有矛盾,也可能看我不顺眼。”   他将女孩子的手指握得更紧,然后颤声道:   “……但他一定会羡慕这瞬间的我。”   “羡慕得死去活来。”   -   那天晚上他们只是抱在一起。   半夜雨停了,风吹出无数砂一样的星辰。沈昼叶趴在窗边着迷地看着星星,陈啸之自身后搂着她,将面孔埋在她颈窝里,沈昼叶天生小小的,被自己一米八七的竹马圈小猫一样圈着。   “……不公平。”女孩子忽然很愤愤。   “?”   沈昼叶找陈教授不痛快,使劲掐他胳膊:“陈啸之,你吃激素长的吧?还是你妈在家给你偷偷吹气?凭什么这么高这么大只?”   陈教授被掐了好几下,终于面无表情地问:“大不好吗?”   沈昼叶:“……”   疑车无据,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车,沈昼叶瞠目结舌半天,捣了他肚子一肘。   陈啸之立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制得死死的,沈昼叶一个弱鸡挣脱不开,连手都抽不出,气得要用头撞他……   陈啸之游刃有余地捏着她两只手腕,嘲道:“就这?铁头功?废物。”   沈昼叶怒道:“你才废物——”   她对陈啸之这张嘴意见非常大,挣动不已,陈啸之使坏地摁着她,沈昼叶用脑袋也撞不到人,气愤至极决定咬他——而下一秒,陈啸之低下头,在女孩唇上一啄。   “……”   被亲了一口的沈昼叶呆呆仰起头,脾气突然没了,呼吸如远山绵延起伏。   陈啸之揶揄道:“乖点儿。人还在我手里呢。”   女孩子叶脸唰一声红透了。   她自年少时就不服帖的天然卷散在枕头上,眼神清亮透彻,每日与她一起嬉戏的宇宙的光,整个宇宙,钟形花,一篮篮野生的吻——他不受控制地想,若有流星在黑夜里坠入贝加尔湖,不过也就如此光景。   没有人能与她相比。这世上无人可与她比拟。她似乎是人间春天的主宰,他甚至相信这个女孩拥有一整个宇宙。   于是陈教授在夜的国度俯身,近乎虔诚地亲吻小青梅。   吻毕,拥有一整个宇宙的女孩子耳根红红地问:“你相信我的故事吗?”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   “……嗯。”   夜色温柔得像无垠的海,大洋之神俄刻阿诺斯以花与夜覆盖两个凡人,世间听凭潮汐涨落。   -   ……   “多久了?”沈昼叶忽然问。   艳阳高照,大漠里车窗大开,亚利桑那炎热干燥的风灌进来。   陈少爷戴着墨镜,围着遮挡风沙的布巾,回过头望向沈昼叶,问:“什么多久了?”   沈昼叶抱着书,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窗外:“我们两个人上路。”   陈啸之想了想:“三天。”   “……我们似乎从来没相处这么久过。”   陈啸之开着车说:“有的,但都没有这么纯粹。”   沈昼叶愣了愣:“好像……是诶。”   ——这是只有两个人的旅程。   它甚至没有任何动机,不过是突发奇想,一个人忽然想去看看自己年少时,于是另一个人成为她最忠实的执行者,两个成年人像孩子般纯粹地踏上横跨大洲的征程。   像风般捉摸不定,又似诗歌浪漫。   “我觉得很好。”陈啸之望着窗外风沙,没头没尾道。   沈昼叶揉着自己的手指,没头没尾地回答:“我也觉得。”   “我这几天在想……”陈啸之忽而艰难道:“我们之前是太了解彼此,却也也太不理解对方了,我们给为对方预设了一个形象,总觉得对方就应该是自己所想的样子。但其实完全不是。”   “所以我们走了……那么多弯路,我做了错事,脾气太坏,你又不屑于了解我,所以和我产生隔阂。”   沈昼叶心里忽然一痛,没能说出话。   陈啸之忽然问:“叶叶,如果我没追上来,你会和我分手吗?”   沈昼叶说:“……我舍不得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舍不得——可这问题我不知道。”   陈啸之愣了下。   然后沈昼叶有点在意地问:“你差点没追过来吗?”   陈啸之停顿了下,说:“完全没有,连想都没想过。”   “那这个假设不存在。”沈昼叶中肯地说。   陈啸之足足沉默三秒,凉飕飕道:“——哈。”   车厢重归宁静。   沈昼叶将‘哈’理解为‘没错’,浑然没有捅了马蜂窝的自觉,抱着书安静地蜷缩在窗边。烈日下戈壁如火,路边野草干黄,风一吹,岔路口的Pheonix路牌摇摇晃晃。   沈昼叶掖了书页,向窗外看去。   陈啸之一声不吭地开车。   房车穿过戈壁之间狭长公路。荒漠浩瀚如海,他们在其中成为一条浪,渺小不值一提。   然后陈啸之打破沉默,冷冷地说:“我他妈就不该以为你能变。”   “什么?”沈昼叶突然被喷,茫然道:“什么变不变的?”   陈啸之冷漠道:“只要但凡有点不如意就满脑子——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这次我追上来了,下次呢?还他妈因为我一定会追上来所以假设不存在?沈昼叶,这假设一直存在,而且会永远存在下去。”   沈昼叶一怔,问:“啊?怎么突然为这事儿生气……?”   陈啸之怒意立刻沸腾起来:“——这事儿?”   还能是什么事儿,沈昼叶又被呛了一句,沉睡的小脾气也上来了。   “你发什么脾气呀?我们不都讨论过了吗?”沈昼叶气冲冲抬头:“以后会好好沟通,有什么都告诉对方,不要让对方瞎猜,所以以后就不会再发生——”   下一秒,陈啸之把车在路边一停,人都气笑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他妈就抓住这么个重点?”   沈昼叶也冒起小火苗:“还能是啥!就是因为我跑了,我都说了以后的解决方案了——”   “和你妈的解决方案有什么关系?”陈啸之怒气立刻沸腾了起来。   沈昼叶平白被怼,又愤怒又不解,坚持道:“既然没关系,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发脾气啊!”   她话音刚落,陈啸之就咬着牙,瞪了沈昼叶一眼。   沈昼叶:“……?”   陈教授看上去像头被踢了一脚、有被关在牢笼里的猎豹,耳根红得滴血——纠结羞耻,又愤怒得要命。   沈昼叶吓了一跳……   怎么一副誓死不屈的样子,沈昼叶那一刹那甚至生出陈教授是个贞洁烈妇的错觉,他距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就差这么一点儿,配得上那句宁当玉碎不为瓦全……   而陈教授狠埋着头,像是要钻进地缝,困兽般走了数步。   然后他缓慢、且充满嘲讽道:“我他妈不平衡,有什么问题吗?”   沈昼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屁话。   这人啥都干了,陈啸之这狗在美国过得流油,泡的妹子三双手都数不过来,三双手啊三双手,后来欺负我一欺负就是半年,如今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想搞个导师欺压都轻而易举,我一个天生的直男癌不嫌你这狗比脏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跟我说不平衡?——谁给你的脸?   直男癌沈昼叶难以置信地大喊:“你有什么好不平衡的?!”   陈啸之声音比她更高,怒道:“我有什么好不平衡的?!好不平衡——沈昼叶我亏你问得出这种问题,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儿三条命我都不可能跟你提分手,你呢?一次不够两次,我命都他妈快给你搞没了你还给我搞第三次——你问我有啥好不平衡的?!你自己说呢?”   沈昼叶一听当即比他还愤怒,马上针锋相对:“分个手你还委屈上了?你委屈啥呢你?陈啸之你小日子一天天儿的过得不比我滋润多啦?我说?我说你该给我跪下磕头道歉——”   陈教授气得头都要炸了:“沈昼叶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狗话——‘分个手我还委屈上了’?这事儿不该委屈?沈昼叶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吗你?”   猴子怒气冲冲:“姓陈的你才是猴——”   陈啸之怒不可遏:“——我、小日子、过得比你滋润?哪儿比你滋润了?是我在实验室泡得比你滋润还是熬考试比你滋润?deadline比你滋润?沈昼叶你今天必须给我举个例子出来,我倒要看看我比你滋润在哪?!”   沈昼叶痛下决心。   “三十七!!”   陈啸之:“?”   沈昼叶气沉丹田,大吼:“三十七个——!!”   陈啸之满头雾水:“……啥三十七?”   沈昼叶见陈啸之毫无所觉,立刻气得毛都炸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脸,”沈昼叶气得眼圈都红了:“还全都忘光了,忘光了你还是个人吗!这十年里我就算找第二春也顶多就是一两个师弟师兄,甚至还没怎么发展我就给掐断拉!你呢,你呢你呢你呢陈啸之你呢——立刻给我坦白,我之后你到底又找了几个金发辣妹?”   陈啸之更加茫然:“……哈???金发辣妹?”   他全忘了。   沈昼叶眼眶一红。   他的小青梅看着他,小嗓门儿不受控制地带上鼻音,颤颤抖抖地宣布:“你不要脸。”   陈啸之一见她红眼圈就慌了,憋了一肚子垃圾话,见了她只梗着脖子无声张了张嘴。   “三十七个漂亮小姑娘,”沈昼叶小声抽着气道:“我都记得的,她们穿什么衣服我都记得。连在哪我都知道。可能还比三十七个多,我只数了那么多,你还敢抵赖——呼,她们胸都比我大。陈啸之你喜欢胸大的。”   陈啸之张皇失措:“你说的什么鬼话,哪来的三十七个?谁告诉你的?三十七——那我还是个人吗?”   沈昼叶抽了一下鼻子,说:“那就三十六。”   陈啸之:“……”   陈教授恼怒地说:“这都哪个傻逼放的屁?徐子豪?”   沈昼叶大喊:“你连这个都要怪别人!是徐子豪让你找三十六个金发辣妹的吗,陈啸之你这个狗男人你距离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还有多点距离你自己说!”   陈啸之几乎百口莫辩:“他妈这个怎么可能,谁编排的我?”   编排个屁,谁敢编排您啊!整个初中有谁敢阴你陈啸之啊!!!   沈昼叶忍无可忍,大声吼道:“你自己发的——!!”   她喊完,车里瞬间静了。   水性杨花的渣男陈教授眉头紧紧拧着,半天,头顶飘出一个浸满无辜的问号。   “……?”   沈昼叶饱受委屈,终于将自己郁结了六七年的怒意吼了出来:“姓陈的你2012年申请我instagram好友!我同意了之后你天天发乱七八糟的照片!天天天天!今儿又去了哪儿喝酒,搂!了!哪!个!同!学!揽了哪个社会小太妹!!”   那一刹那,陈啸之如遭雷劈……   沈昼叶像个小醋坛子,喊道:“姓陈的我问你那个叫Jane的就这么好看吗!!!你就这么喜欢豹纹高跟鞋红色小皮裙吗陈啸之我三双手都数不过来你十七八的时候干过什么破事你好意思揪着我要和你分手这件事不平衡你再不平衡一句我今晚就把你捆在后备箱里把你沉玉渊潭——”   陈啸之颤声开口:“你……”   沈昼叶丝毫不理他,气得眼眶里都是眼泪,说:“我还没计较你呢。”   陈教授百口莫辩:“你听我解——”   沈昼叶使劲儿擦了擦眼泪,丝毫不听他放屁,坚决道:   “不守妇道的狗男人。” 第135章 陈啸之一言不发,无声……   -   “不守妇道的狗男人。”   沈昼叶哽咽着指责他。   不守妇道的陈教授后悔万分百口莫辩:“不是, 沈昼叶,这根……根本不是你想的……”   “爬!”   沈昼叶不发脾气则已,发脾气就是个狠的, 此时仇恨万分, 拿牛奶盒子丢他——那盒子里还没喝净, 牛奶天女散花,洒了陈啸之半身。   陈啸之惨烈道:“你牛奶没喝完!……那三十六……不对那些女的我根本就没碰过,我都、都是——”   沈昼叶怒道:“我信你个鬼!我一个个数的!我室友说你是个海王来着!!”   陈啸之:“……”   沈昼叶小脾气还挺大,含着小泪花儿,踢了陈啸之两脚。   “你手都放到人家大腿上去了, ”沈昼叶委屈道:“大学里喝点儿酒啥的会发生什么我可是知道的——都这样了, 陈啸之你还觉得你吃亏吗?”   陈啸之却忽然发着抖道:“你真的看我Insta了?”   沈昼叶觉得自己够没用的, 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点了点头:“嗯。”   他颤抖着吁出口气。   “……你看了,”陈啸之眼眶也泛了红, 重复, “……原来你看了啊。”   沈昼叶将眼泪用力往里憋,问:“怎么了?”   陈啸之呼吸声发着颤,沉默许久,缓慢道:   “……沈昼叶,我都是发给你看的。”   ……   沈昼叶:“……你骗……”   陈啸之眼眶通红道:“——14年九月,国内墙了insta, 从此我和你彻底断联。现在我们在这不需要用VPN了,你登上去看看,我后来又发过什么?”   沈昼叶呼吸一窒。   “——你的好友是我申请的,”陈啸之声音哑得可怕:“你什么都不发。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你入学的时候发过的未名湖,后来期末备考的时候你拍学校图书馆, 说图书馆真的很大,七点过来都占不到靠窗的座位。”   沈昼叶突然觉得一股酸涩笼罩了自己。   他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沈昼叶眼泪吧嗒滚落。   “你和我互关的时候我都快炸了,”陈教授酸涩道:“一开始我每天早上睁眼都要看看你是不是发过什么东西,我在上面窥探你的生活,也希望你能这么窥探我的——不是说她们都喜欢视奸前任吗?你不能来看看我吗?”   “……我知道我苛求……可你……”   他几乎说不下去。   一股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悲伤山海般涌来。   沈昼叶一直当它不存在,可是这一瞬间她才知道它只是迟来了人间十年。   ——太痛了,像一把刀将两个人的心一片片剜下去,滴进冬夜深井。   “后来我开始吸引你的注意。”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颤声道:“那些照片都是这么来的——都是那时候来的,无一例外。你没有我也过得很好,我就发了疯一样想证明我没有你过得更好,证明我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有人捧,有人爱,你算个屁。”   他眼圈红得像燃烧一般,沉默了下,道:“但另一部分我发了疯一样,希望你来骂我,来羞辱我。”   女孩坐在床沿,不依不饶地瞪他。   可她眼眶鼻尖俱是通红,随着他说的话,泪珠咕噜咕噜往下滚。   “你哪怕评论我一句,”陈啸之发着抖说:“哪怕就是点个红心,我都会冲回国。”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眼泪酸楚地滚落下来。   她的初恋说:“我疯了似的想和你吵架,做什么事都行,想被你看一眼,想被你掐被你打被你羞辱被你骂,哪怕就是一点儿关心也好……一点,就行。”   他颤抖着抽了口气,说:   “……可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沈昼叶攥着自己的外套,无声大哭。   那太痛了。这世上再不会有更酸楚的心脏,没有尖刀能与它相比,那刻入骨髓的痛迟来了十年也不减分毫,剃刀锋利,越之不易,可越过了便是最终的真实。   “沈昼叶,”陈啸之喑哑唤道。   “我向你保证,一个都没有。”   女孩子脑子里嗡嗡响,抬头看着他。   “从我出生到现在,”痕迹遍布她整个人生的、如今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竹马蹲在她身前,眼眶红得要滴出血来,几乎是在掏出他的心脏。   他沙哑地说:“——没有人能与你相比。”   “你是唯一。”   沈昼叶眼泪水儿不住地往外滚。   她眼前一片模糊,几乎顺不过气来,然后终于哭出了声。   成年人的哭泣总是无声的。沈昼叶想。呜呜大哭的力气早就随着岁月交还了回去,总是怕被人发现,被人嘲笑,被人讨厌,因此总是在深夜的被窝里、无人的角落中,偷偷抽纸,甚至不敢让人看见红红的鼻尖儿。   可沈昼叶再忍耐不住,在陈啸之面前哭得像个小孩。   陈啸之红着眼圈站在她面前,颤抖着伸出手;于是沈昼叶趴在他肩头呜呜大哭,不住地拽着他的外套帽子,像是要将十个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揉得消弭于无形,要将他与自己揉为一体一般。   ——太痛了。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该有多好,如果只有尘世平凡的幸福该有多好——如果只是普通情侣,该有多好?沈昼叶心如刀割,想起那上千个日日夜夜,想起自己在宿舍楼下看见的小情侣,他们细水长流的爱情。   “没事……”陈啸之颤声哄道:“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沈昼叶按着胸口,痛哭不止。   陈啸之紧紧搂着她,像是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半身,沈昼叶一边哭一边拼命将他往自己怀里拽。   王尔德对他的爱人波西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   这个死时身败名裂、潦倒困窘的男人在他的童话里写了许多破碎的心。   王尔德写小夜莺以心口抵住白玫瑰的刺歌唱,夜莺以生命唱男孩女孩情窦初开,唱少年少女的激情诞生,唱新郎亲吻新娘双唇的红晕,歌唱因死而至不死的爱;写夜莺的心头血滴滴渗进花叶,将玫瑰染得如血一般。   沈昼叶初读时觉得王尔德是浪漫的,可她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不是王尔德的浪漫,是爱。   爱人的心,生来就是要碎的。   “——只、只只,”沈昼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唤他:“只只。”   陈啸之呼吸粗而潮湿,嗯了一声,沈昼叶感到脖颈里滴进他的泪,如连绵温热的春雨。   沈昼叶抽噎道:“如、如果我们没有分手,我们会怎么样……?嗯、嗯?只只?”   “……”   他颤抖着吁出气,揽着他的女孩,不住地、疼痛地呼吸。   “我们……”陈啸之气息炽热,像一千个碎裂夏天:“我们会吵很多架,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稍微大一点的,甚至只是平时的拌嘴——我会道很多歉,你会经常抱着手机等我的消息……你可能早就见过我爸妈了。”   沈昼叶哭得抽抽嗒嗒:“我、我现在也早见过了。”   “哪能一样……”陈啸之按着她的发旋,酸涩而痛楚地说:“根本不一样。你的室友可能都会认识我……我会经常去你奶奶家做饭打扫卫生,老人家那窝喜鹊可能都认识我了。”   沈昼叶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你骗我,你明明在美国。”   “我不会坐飞机回来吗?”陈啸之带着鼻音问。   沈昼叶眼眶里满是眼泪,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我肯定会回来啊,”陈啸之发着抖道:“你周末想和我吃饭我就能在周五下午出现在你们学校门口,哪怕只是对我说一句‘我想你了’我都能——”   他几乎说不下去,抹了下鼻梁道:“你要我怎样都行,怎么都行。”   “沈昼叶,你现在还不明白么?”   女孩子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像春日花叶。   “——现在也一样。”   陈啸之在沈昼叶面前跪了下来。   他已经非常高了,如今却矮矮地半跪在女孩子面前,捉着她的手,眼眶赤红,颤抖着将她的手在唇下一抿。   沈昼叶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哭得稀里哗啦。   ——如果没有分手。   十六岁的沈昼叶将在首都机场依依不舍地送别小男朋友。春暖风煦,十七八岁的陈啸之会悄没声地等在附中门口,柳枝如水一般,春风吹拂他们的重逢。   他们十九岁的秋天,陈啸之将出现在她们家餐桌上,小昼叶在桌下偷偷和他牵手,他大放厥词,小女孩在桌下用脚尖儿踢他。   二十岁隆冬,final早早结束的陈啸之将在北大期末季,端着两杯咖啡溜进图书馆。   二十一岁沈昼叶将在慈老师葬礼上失声大哭,陈啸之寸步不离地伴在身侧,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   所以二十二岁两人手上将有戒指。   天空绽开重瓣玫瑰,他们拌嘴吵架却又相爱,陈博士以‘我今晚睡实验室’来威胁她,然后半夜反悔,翻墙偷偷往女孩子被窝里钻。   二十三岁陈啸之忙毕业论文。沈昼叶拖着行李箱跟着导师参加会议,陈啸之开着车去接她回来,两个人在到达口讨论一个discussion的论述方式。女孩子的名字出现在陈博士论文致谢的第一行,出现在他毕业的照片上,   天高云淡,女孩子笑得与十五岁别无二致。   二十四岁的沈昼叶名字将出现在陈啸之旁边。两人的PRL的接收信在屏幕上亮着,他们两人的朋友哈哈大笑着调侃这接收信无异于结婚证,沈昼叶脸都红了,一旁的陈啸之一言不发,无声地攥紧手里崭新的戒指。   ……   可世界残忍,从不给任何人留下如果。   但还好有以后,有漫长且不灭的将来。   沈昼叶心如刀割,哭得气都顺不过来了,她泪花点点地握紧陈啸之的手指——   下一秒,陈啸之忽然开口:   “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比我过分多了。”   沈昼叶哭得打了个嗝,红着眼眶抬头看他:“……?”   “现在我自我澄清完了,”陈啸之冷漠道:“十年我一个都没谈过,连暧昧对象都找不到,沈昼叶,你前面骂我我不守妇道的时候自己屁股擦干净了没有?”   沈昼叶:“…………?”   沈昼叶一呆,眼泪水啵叽一声停了。   沈昼叶没想到他居然还来翻旧账,愣愣呆呆地说:“我、我也、也没有谈呀……你昨晚不是看我写的日记了吗?”   陈啸之居然极尽嘲讽地冷笑一声:“就是看了你的信。沈昼叶,现在是你对不起我的环节了,浪了十年跟我说自己没谈过?对你没谈,但你寻找第二春贼心不死。”   这次轮到沈昼叶急了:“不对,我——”   陈教授冷冷道:“我没找过第二春。”   “……”   沈昼叶张嘴要解释,陈啸之又漠然开口说:“一次都没有。”   沈昼叶腹诽你是什么圣人吗,一定是骗我,就是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才假装自己是个完美情种——   陈啸之抱住胳膊,矜贵而傲慢地说:“不信我打电话给我大学同学高中同学,你挨个问,问到一个我跪一天搓衣板,上不封顶。”   沈昼叶:“…………”   干嘛啊!!!沈昼叶蚊香眼一圈一圈的,这个陈啸之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跪搓衣板——不对他为什么把跪搓衣板说得就像要去走红毯一样啊?!   “你和她们拍了照片的,”沈昼叶声音里底气逐渐消失,顽强道:“有照片留证。你手还搭在人家大腿上……”   陈啸之冷笑一声:“你还有文字自白留证呢,而且你再看一眼,手是不是真的搭在大腿上?我没事摸人大腿做什么?”   沈昼叶:“陈啸之你——”   陈啸之凑近了,恶毒且缓慢地说:“——还是你希望我摸她们大腿?也不是不行。”   沈昼叶立即气急败坏,大喊:“你敢!!我把你爪子剁了!”   陈啸之得到要剁他爪子的宣言,满足地退了回去……   “……”   沈昼叶小心地拽了拽自己的裤腿,小声说:“……明明我也没有。”   陈啸之冷笑一声:“你放屁。”   “…………”   沈昼叶被抓住小辫儿,顿了下以端正态度,再开口时小嗓门更怂了:“真的没有……就两个师弟,一个是本科蹭通识课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是后来给专业课当助教的时候认识的……基本都没怎么发展,还有一个师兄,和他时间稍微久一点,但也没有下文。”   陈教授安静三秒,无情地评价:“放屁。”   沈昼叶委屈巴巴:“就这些了!真的没有了——前两个师弟经常一起去食堂吃饭,后面那个师兄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过一次,但是时间都不长,而且都是老黄历了!”   陈啸之冷冷道:“你贼心不死的样子我都见了,我信你个鬼。”   沈昼叶瞠目结舌,搜肠刮肚也找不出第四个,终于憋闷地说:“……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   陈啸之闻言,极尽嘲讽地,冷笑了一声……   沈昼叶:“……???”   “——还他妈证据,”陈啸之嘲道:“沈昼叶你脸皮是城墙吗,今天中午我就不该给你做饭让你直接饿死在山头上,好意思么你?见异思迁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东西,抨击我的时候振振有词,自己呢?擦干净自己的屁股没有?”   “我再见到你还不到半年——”他停顿了下,怒道:“半年,你整出来俩幺蛾子。”   沈昼叶眼睛冒圈圈:“??……?”   “……哦,”沈昼叶终于找回记忆,卑微道:“加……加勒特。”   陈教授用鼻子,耻笑一声……   “可是我不喜欢他呀。”沈昼叶拽着自己的衣角不安地说:“我对他没有感觉,对那些师弟和师兄也一样。每个人我都认真拒绝了,也道了歉……”   陈啸之皮笑肉不笑:“呵呵。”   还冷笑。   沈昼叶小脾气蹭地上来了:“你还借题发挥了你!”   陈啸之怒道:“我借题发挥个鬼,苍蝇都不叮没缝的蛋,你以为就一个那个啥加啥啥的事儿吗?我这双眼见得太多了!”   “……”   沈昼叶吧唧一拍桌子,吵道:“你见了什么你说!小心我挖你眼睛!”   陈教授自幼脾气比她还大,叭叭拍了两下桌子:“你挖啊!我见你到处勾搭别人!我他妈洁身自好这么多年,你还好意思不平衡?!今晚我还给你做饭就有鬼了,看到那罐杏仁糖了吗倒进马桶都不给你吃——”   沈昼叶:“现在厥词一套套的,你有本事倒马桶呀!还有我勾搭谁了你说啊!”   “我——”陈啸之停顿了下,吼道:“你他妈自己不知道吗?!”   沈昼叶简直……不可理喻:“我哪里知道啊!我哪有功夫教脚踏两条船?”   陈啸之坚持:“三条。”   沈昼叶充满冤屈:“三条更不可能了好吗——!!我哪有这处理器!和俩人聊天都能聊岔框!而且第三条是哪的啊!”   陈啸之更为坚定道:“第三条是我。”   ……你有病啊!!!   沈昼叶彻底吵不过他,求饶地看着陈啸之,希冀他能找回一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良心。   陈教授阴阳怪气:“一个第二春都没找的人,做得最过分的事就是在ins上演了几张照片的人,十年洁身自好,被有些人骂得停车下跪;有些人又是和小学弟牵手又是和学长出去吃饭,来蹭个我的课都能蹭出桃花来,现在脸不红气不喘。”   这是什么小肚鸡肠……   沈昼叶顶不住,抱了抱脑袋,卑微地哀求:“别、别骂了……”   陈少爷冷笑一声。   “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陈教授声音像小冰刀似的,说完转身就走,将自己的小心眼留给沈昼叶品鉴。   沈昼叶自知自己吵架吵输了,底气极度不足,开始一寸寸地翻记忆寻找传说中的第三条船——咖啡店小哥?应该也不是……哪个实验室师弟?放屁,师弟比我还大,早都结婚了……   而下一秒,陈啸之折返,一把抓住沈昼叶的胳膊!   “不行,”他捏着女孩子胳膊,恶狠狠、极度意难平地说:“我他妈不能让你这么滚了,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沈昼叶眼睛冒蚊香:“什么……什么解释?”   陈啸之凶神恶煞:“那个男的到底他妈的是谁?!”   沈昼叶欲哭无泪:“哪个男的啊!”   陈教授绷不住:“人渣!”   小人渣委屈大叫:“我真的不记得啊——!”   “——就那个,”陈教授耳根泛起别扭的红,愤怒喊道:“那个我们俩一起去北大的时候给你买肉夹馍的!我在燕南吃饭见到的,加勒特我能忍,那个你们北大的本科生——十月初的事儿,你俩坐在长凳上,你还和他约以后再见!就那个!!”   沈昼叶:“……?”   陈教授扭曲嘲道:“又失忆了?十月的事儿你都忘了?就那个,头发染了个棕色的,穿个白外套的本科生,本科生你都不放过——”   沈昼叶:“……那是我堂弟。”   她这句话说完——   车厢里,瞬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啸之:“……”   “——那个……是我大爷爷家的弟弟。”   沈昼叶捂住脸,耳根都红透了:“……叫沈泽。沈泽他爸在外省定居,所以你应该没见过他。现在在光华学院念书,前段时间因为大创的事找我找得比较频繁,他学文科出身,对这方面挺苦手的,所以我出手给沈泽修改了下他们的建模……”   陈啸之一言不发。   房车里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有血缘关系,比我小。”沈昼叶垂下脑袋,羞耻道:“而且有女朋友的。”   陈啸之:“…………”   两位时年二十五岁的、伟岸成年人,开始沉默是金……   太阳洒落巍峨山脉,正午阳光灿烂,又一点点向西倾斜。   过了好一会儿,陈啸之那侧冒出个对话框,惜字如金地问:“梁乐?”   “梁学长?”沈昼叶一呆:“他一直是朋友呀。我们一直距离都不远——而且他又不喜欢女孩子。”   “……”   沈昼叶说:“他男朋友好多任,比我多多了。我有时候都很羞愧。”   “…………”   然后小学鸡一号好奇地问:“只只,你连他的醋都吃?”   小学鸡二号缓慢看向窗外,不予理会,冷漠无情。   然后又过了会儿,小学鸡一号也开了口。   她嘟囔着问:“你说的也都是真……真的?不是骗我?”   “真的。”   二号又沉默了一会儿,尴尬道:“……我说谎没有意义吧。”   沈昼叶眼睛圆了圆:“好像也对。”   “被我查出来你就被我浸猪笼。”沈昼叶揉了揉泛红耳根,很凶地威胁:“我说到做到,你别以为我不敢。”   ——大放厥词。   坐在一边的陈啸之以眼皮剜了她一眼。   那是个很凶的动作——可陈啸之移开眼神时眉眼弯起,甚至还有点儿要笑出来的模样,令人想起北戴河冬去春来冻河融冰。   他们两个人坐在一处,太阳温暖地拢了上来,过了会儿,陈教授朝她挪了挪。   “……你耳朵好红。”   他不自然地说,戳了下女孩子软软肉肉的小耳尖。   沈昼叶触电似的,又拼命揉了揉耳朵,小声说:“晒……晒的。”   陈教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仰头看着天花板,呼出一口气。   于是两个人安静地并排坐着,抬起头。   阳光如落雪,柔和地覆盖了他们年轻的身体。   -   下午,沈昼叶坐在陈啸之的身边,俩人都安静如鸡。   远处积雪万年的落基山远去,他们疾驰在广袤旷野之上,车奔向美洲脊梁。   他们足足俩小时一个字儿都没沟通,俩不爱说话的人猛然吵了一通架,吵是吵爽了,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发现自己吼出了什么丢脸话,如今尴尬得甚至没法看对方的眼睛……   “……”   “…………”   陈啸之尴尴尬尬地开口道:“我们大概三点多到科罗拉多大峡谷。”   “嗯?!”沈昼叶触电般抬起头:“啊,好、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沈——”   “只——”   陈啸之:“……”   沈昼叶说:“…………”   陈啸之顿了下:“你先说。”   沈昼叶温良恭俭让:“你先说。”   陈啸之坚持:“你先。你比我急。”   沈昼叶谦让:“你比我先开口。”   陈啸之愤怒:“你……”   他话到嘴边停了下,偏头认真观察沈昼叶的表情,看到她坚定如铁的目光和孔融让梨的决心。   陈啸之由衷觉得这小青梅有病。   “那些信。”陈啸之终于放弃,开口道:“我从昨晚思考到今天,感觉它太唯心了。”   沈昼叶一呆:“啊?唯心?你说说看。”   陈啸之开着车,声音漫不经心:“它的信件来往时间都太随机,随机到……你甚至觉得它到了自信的程度,好像就是知道哪个时间点你会看到那封信,恰到好处地让你的情绪被催到极致。”   沈昼叶怔了下。   “你没想到这一层?”陈啸之眉峰一扬。   沈昼叶愣愣道:“我没……想得这么细。”   “——也正常,”陈啸之道:“我看待你是看待他人,你看待你是看待自己,灯下黑就是这么来的,尤其事关情绪。话虽这么说,我估计你已经发现了最重要的问题了吧?你那一本子东西,非常主观唯心。”   ——主观。   这几乎是沈昼叶对这场通信的第一个评价:主观性极强。   陈啸之目视前方,声音淡漠:“它主观性太明显了。”   沈昼叶刚想接话,可下一秒就卡在了一半儿。   因为陈啸之没说完。   “知道你会因为什么快乐,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需求陪伴,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跌落谷底,知道怎么把你彻底击溃,也知道怎么把你重塑起来。”   陈啸之抿了下唇,道:   “——他,太了解你了。” 第136章 陈啸之沉默三秒,说:……   ——   傍晚时分, 他们到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公园外面的小镇。   南缘峡谷屹立于如火夕阳之中,每条山脊在亿万年里熊熊燃烧,如同创世巨人之骸。   雄伟壮魄, 世间无能出其右者。   沈昼叶光是抬头都觉难以呼吸, 这一切、这巨人竟只是时间与一条河流的作品。正因如此, 一切人类在原始地球面前都不过是虫豸,渺小得不值一提,他们在自然前毫无还手之力,正如他们在规则前的无知与幼小。   这时代能建起大楼与钢筋水泥之森,却断然无法造出这样的峡谷。沈昼叶想。   人类无能为力。   下一秒, 陈啸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走了。”他说。   沈昼叶一怔, 两步跟上了陈啸之。   陈啸之的手温热修长, 沈昼叶被他拽着只觉得踏实, 是‘人’的温度。   他们随便垫了垫肚子,在小镇上下了榻。   怎么说也是景区, 条件远胜金曼的小酒店, 连床的档次都不一样,是纯正的——席梦思。沈昼叶一赖上去就觉得浑身疲劳往外涌,腰都要断了,趴着一动不愿动。陈啸之拽了沈昼叶两下,发现她根儿都长出来了,只得自己去录成绩。   他披着派克服坐在窗边, 和教务系统作斗争,过了会儿矜贵地挑起了刺:   “沈昼叶,你到底是我的博士生还是我的祖宗啊?”   沈昼叶在床上滚了滚,慢吞吞道:“祖宗。”   陈啸之:“……”   然后过了好半天,沈昼叶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而且我毕业论文不用你签字, 也不在斯坦福答辩。虽然两校联培,但我还是周院士学生。”   陈啸之沉默三秒,说:“我把你补助断了。”   沈昼叶:“…………”   沈昼叶被拿捏住了命脉,卑微地起来帮老板算总分……   她老板拧着眉头挨个往里录入,录了半天狂躁了:“你们北大教务系统能不能好点儿?”   贵校每年选课系统崩溃时未名bbs流泪的盛况——沈昼叶想了想还是得把陈啸之骗过去,诚恳地说:“我们教务系统在国内是顶尖的。”   陈啸之极度怀疑,看了她一眼……   沈昼叶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我们世一大口号喊了这么多年了。”   “……,”陈啸之半信半疑:“……那行吧。”   他收回目光,暴躁地录成绩,沈小师姐翻着试卷心想你不说我不说,姓陈的至少能被骗到入职第一个学期末,第一个学期末想走人也晚了——迄今还没听说青椒因为贵校教务系统是豆腐渣辞职,料这少爷也当不成第一个。   陈教授忽而摘了眼镜,平淡地说:“过来。”   沈昼叶纳闷是什么事儿,放下卷子凑过去——而下一秒,陈教授微微偏过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   那吻轻如一枝迎春花,如一点坠向大地的雨,转瞬即逝。   ——却又亘古得犹如万里寰宇。   唇一触即分。   “好了。”陈教授在夜色下低声说。   “……诶、诶……”   沈昼叶缩回自己的凳子上时脑袋都晕乎乎的。   她贴着窗坐着,万仞山河拢在夜中,她以眼角余光望着落地窗外未经开垦的世界,又一次深切地觉得人类的渺小。   可观测宇宙又名哈勃体积,半径460亿光年。   其中只有一个小得肉眼不可见的小点是银河系。   银河系恒星千亿,太阳系位于它一个旋臂内侧缘上,距人马座黑洞2.64万光年,这个我们至今不曾探访的家门星系绕着银河中心公转一圈,需要2.2亿年。   人类的书面历史不过五六千年。个体一生不过七八十岁,脆弱得只要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就活不下去,在自然面前羸弱不堪——一场海啸能击溃数千家庭,一个西班牙流感就带走了上千万人,医院里哭声永远撕心裂肺,盒子里的火将每个人的骸骨燃烧殆尽,不顾他们的亲人在外面如何嘶号。   人类脆弱无知,驾驭不了自然,连萦绕在周身的生死都无法征服。   「人的存在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有何建树?」   那是一种极其空旷虚无的感觉。   ——量子力学中说普朗克长度以下长度无意义,普朗克时间尺度以下时间无意义——连长度和时间都有无意义之时,更遑论‘人’的使命?空虚与无序弥漫在整个宇宙尺度中,又落到一个小小的跳动个体上,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沈昼叶直直地发怔,陈啸之干完活儿将灯关了,簌簌脱了外套,去洗澡。   她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个蚕蛹,以抵御空虚的侵蚀,过了会儿陈啸之洗完澡,趿着拖鞋窸窸窣窣上了床。   沈昼叶满腔悲春伤秋的破事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装睡。   而正是那时,陈啸之揭开一角被子,把蜷成一团的女孩子搂在了怀中。   “……”   ——太温暖了。   她耳畔冬雷阵阵,青年的脉搏坚定地搏动,肌肉下一颗年轻不屈的心脏。   那是生命无穷之力。   沈昼叶忽觉浑身酸软。   因为是人才会脆弱至斯,沈昼叶想。但也正因是人才会如此执着顽强。   因孱弱而死命求生,因渺小而生生代代仰望瀚宇,因无知而千百年来疯狂求索,在无意义的宇宙中探寻意义水面下的意义,将虚无里辟出参天的塔,谓之象牙。   正因易碎才会情感炽热,为其他个体肝胆俱裂。   ……因生命须臾,才会山海风月地爱另一枚芥子。   陈啸之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下她的脑袋,想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而下一秒,沈昼叶软乎乎地蹭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还搂住了他的腰。   “……”   “没睡?”   陈啸之低声问,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沈昼叶闷在他胸口,声音小小的:“……嗯。”   于是在漫天温柔星辰之下,他俯身吻了姑娘的额头。   年轻的星在这夜里交汇在一处,交融为创世的星云,亲昵无间,终至密不可分。   无人见证,唯有亘古宇宙。   -   ——有一个人还说,永生其实并非梦境,死亡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太初生物阿米巴原虫无以谓衰老,繁殖就是细胞分化,因此更无以谓‘死亡’——我们所熟知的死亡与毁灭,是伴随着更绚丽的东西而生的。   譬如性,譬如有性生殖。   与细胞分化不同,有性生殖给出的是遗传基因。从有了性的那一刻开始,生命不再是对自己的盲目复制,突变和激进进化成为了可能。   自此个体无法被复制。   死与生、无尽的演化给予了他们的梦与追求,赋予了他们爱与被爱的热烈。   生命自此绚烂得无以复加。   -   次日早上,他们去大峡谷看日出。   直升机驶过破晓前的黎明,沈昼叶睡眼惺忪地蜷缩在毛毯里,从机翼里看东方天际跃出第一丝火。陈啸之坐在一旁,过了会儿将围巾摘了,裹住了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   “冻死你。”他没半点好气,手上将围巾仔细掖进女孩子的领口。   沈昼叶早就知道他的破脾气,晃了晃脑袋,哼唧了一声。   开飞机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风从窗舷向里漏,沈昼叶觉得冷,悄悄朝陈啸之的方向蹭了蹭。   陈啸之立刻以一条胳膊揽住了她。   那动作十分自然,甚至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大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而道:“你们不太像小情侣。”   “嗯?”陈啸之一愣。   “你们——”那飞行员想了想,又说:“给人的感觉非常细水长流。”   沈昼叶睁开眼睛,迷茫地看飞行员,飞行员又笑着问:“看你们两个人年纪不大,但在一起很久了吧?”   还不待沈昼叶搭腔,陈啸之就笑了起来,回答:   “对。”   他说着揽紧了女孩子的腰,青年手掌炽热,温度透过毛毯渗进了这个清冷寒冬。   沈昼叶闭上眼,觉得自心里发出一丝熨帖来。   -   他们下了直升机,脚下悬崖万丈,长河于峡谷里蔓延千里,天边濒临破晓,蒙蒙黑暗中现出第一缕光。   沈昼叶裹得像个球,陈啸之也是,两人在千里冰封朔风割面的、乌漆墨黑的山顶上站着,冻得哆哆嗦嗦。   “好、好冷啊……”沈昼叶哆哆嗦嗦。   陈啸之说:“要看日出……没办法,冷的话往我这里靠靠。”   于是沈昼叶往陈啸之那里凑了凑,陈啸之慷慨地拉开外套,将她裹在了里面。   沈昼叶趴在他肩头小声嘀咕:“我想喝热黑糖波波。”   陈啸之一愣:“热黑糖波波?那是什么?”   “大悦城新开了一家喜茶……”沈昼叶温和地说:“挺好喝的,回国我带你去喝。”   陈啸之说:“行。”   “……只只,我们初中班里其实后来组织过几次周年聚会,你知道吧?”   陈啸之道:“知道。”   沈昼叶挠了挠头:“也对,你怎么说也是班长,他们肯定要先联系你的……但是你一次都没去。”   “……嗯。”   沈昼叶小声问:“怕我?”   陈啸之没说话。   “——也组织过很多次回去看老师,但你一次都没来。”沈昼叶很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进陈教授毛衣里暖手,甚至在他腹肌上揉了揉。   陈啸之抱着她被冰得倒抽一口冷气:“怕你。”   沈昼叶有点气闷,讲:“我又不会吃人。”   “不过错过了也没啥的,”沈昼叶在朦胧夜色中莞尔道:“没什么回忆往事的环节,就一帮男生喝酒打屁而已——话说回来他们喝了好多钱,我去的那次结账光酒钱就九千多。”   陈啸之乐了,问:“没喝出个酒精中毒来?”   沈昼叶眼睛笑成小月牙儿:“没,不过我后来偷偷拿了个小酒瓶回宿舍插向日葵了。”   黎明前一切皆黑,唯有耳畔绵延万年的风。   “……我们回国后去看看老师们吧?”   陈啸之轻轻按住了她的头,说:“好。”   “只只,我还想喝奈雪。”   “行。”他十分顺从。   过了一会儿。   “……美国好苦,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想喝一点点。”   陈啸之低下头看怀里的小美国人——她头发毛茸茸的,耳根带着点花苞般的红,令人心猿意马。   他喉结微动,说:“行,回去一天三杯。”   沈昼叶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事儿地说:“那玩意一杯就胖三斤。陈啸之你居心叵测。”   陈教授抱怨:“什么理都被你占了……”   女孩子很不以为意地哼唧一声。   这么清冷的早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南缘几乎没有游客,漫漫山脊之上唯有他们二人。他们的背影在长夜中等一束光,等待太阳破开云层。   “……只只,你猜我们这个速度要走到华盛顿要多久?”   “一个多星期?可能更长……”   “——但无所谓了。”女孩子声音笑盈盈地说。   青年顿了顿,过了会儿也释然答道:“对,无所谓了。”   片刻静默后,女孩子又在黑暗里开了口:   “陈啸之,我觉得,和你走上这条路,是我这些年发生的最好的事。”   这次陈啸之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我也是。”   漆黑东方现出一丝晕染朱红,犹如夜空里绽开的、小王子的玫瑰。   那姑娘在泛红晨曦下突然说:“我再也不想放开你了。”   陈啸之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在做梦,怀里女孩子眉眼里含着一江春水,一整个四月春天因她而绽放。   而下一秒她眼睛突然瞪大了。   “太阳出来了!”沈昼叶喊道。   没有字句能形容那一秒的震撼。   万丈朝阳破开沉沉的夜,火与铁涌上山岳,灰雁界定天空。   风起云涌,科罗拉多河长河涛涛,河流之上残破黑夜裂成千万碎片,现出一个年轻黎明。   陈啸之震得无法言语,沈昼叶激动至极,不住发抖,眼里全是初升朝阳,尽是闪光。   大风刮过山冈,衣摆猎猎,日出东山。   那是无以言表的自由同野性。   下一秒沈昼叶团了个话筒,向峡谷底嘶吼!   “啊——!!”   陈啸之仅犹豫了半秒,立刻紧随其后。“啊————!!”   偌大天地空荡荡,两人的大叫回荡在山谷云层间,回声不绝,像极了万物的回应。   而后沈昼叶爆出哈哈大笑。   陈啸之还忍了一下,没忍住,也爆发出大笑。两个人笑得毫无缘由,却开怀到了极致——沈昼叶笑得耳根面颊都红了,她眼里带着水光,但目光明亮,仿佛从未如此自由年轻。   “好爽啊——”沈昼叶激动得喘息不已,笑道:“你说会不会有人以为我们出事儿了?”   “谁知道,”陈啸之话音未落立刻冲山谷大吼:“——沈昼叶水性杨花!!”   沈昼叶不依不饶地大叫:“陈啸之小心眼儿!!”   陈啸之:“沈昼叶不要脸——!!”   沈昼叶团了个小喇叭:“姓陈的缺爱鬼!”   “……,”陈啸之对山谷喊道:“沈昼叶初三的时候大放厥词说自己以后一定是一米七几的大胸御姐结果十年后身高一米六三去便利店买酒都有人问年龄——!!”   沈昼叶……被戳中死穴,气急败坏气不择言:“陈啸之处男到二十五岁——!”   下一刻,陈啸之目光冰冷,在她身上停顿三秒,对山谷宣布:“她补助没了。”   沈昼叶:“……”   穷苦博士生卑微地说:“对不起。”   陈啸之重重地在她头上揉了揉,还使劲儿拍了一下;沈昼叶捂着被拍的额头,心想狗陈啸之你把我打成脑瘫了怎么办——又偷偷往日出的方向看去。   日光似金,河上漂浮着金火,万里山河。   沈昼叶看着远处金光,峡谷回声绵延不绝。   然后她又团了个小喇叭,停顿了一秒,大声、冲四下无人的世界喊道:“I will conquer you——!”   陈啸之一怔。   那瞬间她看上去是个纯然的征服者,眼里燃着不服输的光。   她深呼吸一下,又嘶声喊道:“——Your Secrets are nothing to me!”   陈啸之瞳孔颤抖,看着身边头发凌乱的女孩儿,她小小一只,可她前所未有地有力,衣服被世界的风吹了起来,每一寸皮肤都不屈到了极致,每一根发丝都沐浴于最狂野的晨曦之中。   “听到了吗,你的秘密将一文不名——!”   “——I despise your mystery,”她撕心裂肺地大喊:“I despise your fact,you are to be theorized!”   我唾弃你的秘密,正如我唾弃你的真实,你是理论,并非谜局。   她喊完时眼眶里都是泪,停顿了片刻,对世间寰宇近乎疯狂地吼道:“我是世界之王——!”   那一刹那年轻山雀挣脱束缚,草绳断开,青空万里无云,铁笼中仅剩一枚绒羽。   陈啸之他与自己的女孩儿一起站在征服一切的山巅,风吹乱衣领,他怔怔望着那个姑娘,几乎荡神摄魄。   -   他们下山时都快中午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们来大峡谷也只是临时起意,没带全套登山装备,沈昼叶甚至穿的是带绒的雪地靴,地上稍有点不平就硌得生疼。因此两人只得互相搀扶,残疾人似的一步步往山下蹭。   情况极度惨烈。   沈昼叶单手扶着沉积岩,另一只爪子颤颤巍巍地要去抓岩缝里的枯草。   陈啸之没见过上赶着送死的,当即伸手要扶她,但沈昼叶唯恐重心前倾,坚决要趴在山体慢慢往下出溜——陈啸之更没见过这么蹭山脊梁骨的,头都要炸了:“别他妈拽那玩意儿啊!小心滚下去!”   沈昼叶小蹄子抠着岩缝,抽抽嗒嗒:“呜呜呜陈啸之你不能再让直升机把我带下去吗……”   “人家早走了,”陈啸之一听就想死:“而且不是你要体验登山的吗,行程都是你定的,所以我包机的时候就没订返程——”   沈昼叶垂泪:“那你为什么不拦我?”   陈啸之:“……”   沈昼叶手扒在石头上,宽面条泪道:“我辛劳一生,甚至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就要交代在这里……”   陈啸之:“…………”   陈啸之说:“你给我滚下来。”   沈昼叶头摇得像拨浪鼓,坚持要扒着山当蜗牛往下蹭,陈啸之左看右看也不舍得下手,最终咬了咬牙,踩着一侧的砂岩,从上头把她半搂半抱地抱了下来。   “你身体条件太差了。”陈啸之捏着她的手,很不满地说:“没见过比你更不协调的。”   沈昼叶毫无愧意:“那你现在见到了。”   陈啸之叭唧拍了她脑袋……   ……   后面的路稍好走了些。山路在麓脊一侧蜿蜒,远方长河奔流。   他们搀扶着往下爬,速度并不慢,只是骄阳似火。沈昼叶被晒得不行,脸都晒红了,陈啸之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给女孩子围在头顶上。   “沈昼叶。”他忽然说。   女孩子一愣。   “你从小身体就不好。”   她抬起脑袋,看向正往山下爬的陈啸之。   “小时候就经常生病,住院,”他说话时并不抬头:“七八岁的时候还因为哮喘休学,后来也大病小病不断,今年我带你去医院看病,发现你在北医还他妈有条挺吃得开的人脉——看病看出来的。”   沈昼叶心里嘀咕,消化道溃疡又不是我的错,却没敢讲出来。   然后陈啸之道:“你奶奶甚至说过,她觉得你是早慧早夭的命。”   沈昼叶一愣:“诶……”   他们站在天穹之下,炽热光线晒裂岩石。   然后陈啸之冷漠地说:“回去之后跟我一起锻炼。”   沈昼叶:“…………”   “回去以后健身卡给你办一张,”陈啸之道:“我什么时候去健身就把你一块儿打包带过去,斯坦福条件还挺好的,你上跑步机自己练心肺去。”   沈昼叶听到锻炼就发怵,说:“可我不想……”   陈啸之眉峰很凶地一挑:“你敢不去?”   “……”   沈昼叶被他拖着下山,过了半天,窝窝囊囊地为他辩解:“真的,只只我没那么糟糕的……”   陈啸之头都不抬。   沈昼叶更窝囊地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在一片静默中,风声呼啸天际,他忽然开口道:“我跟你一起,你必须活到八九十。”   那句话太过直白,沈昼叶眼眶忽然一红。   陈啸之说完就紧紧拽着她的手掌,带着她走向峡谷之底。   他如今成熟有力的手再也不会松开——无论是前方是山路还是悬崖,是闪着光的春天,或是漫长雪白的俗世。   她用力地握了回去。   -   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几乎爬下了半山腰,陈啸之说完话后就不敢面对自己,而沈昼叶神游天外,突然小声开口:   “只只,你原来真的是处男?”   陈啸之:“……”   女孩子满面WRX纠结痛苦和自知是直男癌的负罪感,又小心追问:“是真的,不是骗我的吧?”   时年二十五岁的陈教授张了张嘴:“……”   沈昼叶露出欣喜的神色:“不说就是默认啦?”   “…………”   “我就说嘛,”沈昼叶眼睛笑得弯弯的,蹦跶了两步甜甜地抱住了男朋友的胳膊:“一开始那个速度那么快!我还以为你人有问题……”   她说到快乐处甚至娇嗔地晃了晃男朋友的胳膊,春风般撒娇,几乎连尾巴都晃了起来:“当时的感想是特别难受,都准备带你回国找电线杆小广告寻医问药连学泌尿的同学和他们导师的名字都列了快十个出来……”   下一秒,陈教授冷漠地开口:“沈昼叶。”   “嗯?”   陈教授面无表情道:“再bb一句,你一路乞讨回加州。”   “…………” 第137章 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   -   他们离开大峡谷后一路向东去。   40号州际公路过了亚利桑那州就是新墨西哥。在那里冬天的气息消散无踪, 万里骄阳大漠,只剩夜晚的寒意提醒他们仍处于冬天。   沿途大漠悠长。   他们路经阿布奎基时沈昼叶买了两顶墨西哥大草帽,于是两个人带着帽子在房车里放OneRepublic。那帽子又大又尖, 沈昼叶扶正了帽子, 拿来了陈啸之的金边眼镜, 在音乐声里开始学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台词。   陈啸之一开始嫌弃了两句,后来却也觉得有意思,加入了进去。   “只只,你觉得魔法世界里那些画像是什么?”   陈啸之眉峰挑起:“什么画像?”   “就是他们悬挂在霍格沃茨墙上的,”沈昼叶怔怔地说道:“那些会说话会串门的画像。”   陈啸之一愣:“就是……魔法画像啊?”   “可是他们也太真实了, ”沈昼叶撑着腮帮:“胖妇人和卡多根爵士先不提, 第五本的菲尼亚斯校长也只是让我觉得有点神奇, 可是第七部邓布利多去世后他的画像呢?那个画像能和斯内普聊天, 有邓布利多校长所有的记忆,有他的喜怒哀乐, 甚至见证了整个故事的结局——这真的只是画像而已吗?”   陈啸之想了许久, 诚实地答道:“其实我一直是把那个画像当成邓布利多校长本人看待的。”   沈昼叶得到答案,发了一会儿呆。   尖帽子滑了下去——沈昼叶扶正了帽子,忽然开口:“——只只,你记得那句话吗?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是死亡。”   陈啸之:“?死亡?”   沈昼叶怔怔道:“我一直没理解过JK罗琳这句话。”   陈啸之说:“不是詹姆和莉莉的墓志铭吗?”   “是,”沈昼叶道:“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读一遍哈利波特,每次读都会多懂一点东西, 它是属于儿童的幻想世界,也是属于成年人的童话——可我没看懂过这句墓志铭,甚至非常反感。”   陈啸之:“……?”   “死亡如何战胜?”沈昼叶直视着前方:“死亡是个休止符,是再也无法道别的人,是一个人喜怒哀乐所思所想的彻底终结, 哈利为了父母的死痛苦了十七年,连三十六岁的时候送自己的孩子上学都没有忘记,他的大儿子叫詹姆·波特,唯一的女儿叫莉莉。”   “——他从来都在被自己父母的死痛苦着。”   车停了。   “我也是,一直没能从那个下午走出来。”沈昼叶在窗外的风声中拽了拽帽檐:“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还想去看看我十五岁时和我爸一起走过的路。”   陈啸之拉了手刹,朝她走去。   “它是一座移不走的山,是永恒缄默的道别,是一个人的永夜……是所有悲剧最无解的结局。”   “——死亡明明是不可战胜的。”   女孩子声音带上哽咽之意,磕磕绊绊地说。   下一秒她埋进了自己的小竹马的怀里。   分不清究竟是谁先搂住谁,但女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依赖地蹭了蹭他胸口,拽住了竹马的毛衣,那姿态驯服,像一只田野中陪男孩玩的小狐狸。   男孩无声无息地搂了小狐狸好一会儿,新墨西哥大风吹得车身摇晃,犹如麦浪。   他清楚他的狐狸受了伤,可那伤口隐匿在深处,抹了毒,永不会好。   没有人能忘记所爱的人的死亡。人永远忘不掉那天的撕心裂肺,忘不掉此后空旷无人的房间,一部分自己跟着他死去;永恒的道别,这种痛苦属于十五岁的女孩,属于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会属于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在兜头砸下的暴雨里,无人幸免于难。   ——死是一切生命的必然。   「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是死亡。」   罗琳在七本书里探讨爱与死,但在近结局时,这句话被罗琳刻在了哈利父母的墓碑上。这是不是意味着罗琳也败下了阵来?   ……   陈啸之与沈昼叶再上路时,美西被他们遥遥甩在身后,头顶灰雁成群,飞向佛罗里达。   -   夜色下,他们在旷野里野营。   房车里有套一并租来的烤肉工具,炭火都是现成的,还有一个点不着火的打火机——陈教授和打火机搏斗了二十分钟,零件都拆完了,把房车翻了个遍,连半盒火柴都没找到。   沈昼叶在窗边用小刀切胡萝卜,非常讲究地把胡萝卜和花椰菜串起来,见了陈教授的困境,充满创新精神地提议:“要不然你试试钻木取火?”   陈啸之:“…………”   “我小时候在夏令营的时候学过的,”沈昼叶友好地介绍道:“野外求生小技巧,钻木取火,只需要木头和引燃棒。”   “这都学过?”陈教授毫不留情地嘲道:“我看这活还是你来吧。”   沈昼叶有点羞耻,犹疑了下:“我没成功过。”   “……”   “但我理论知识丰富,我可以教你。”   “…………”   陈啸之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低头去拆打火机,未果,拎着木炭和一根木棍儿去了野地。   沈昼叶评估了下他的背影,觉得今晚自个儿如果还想活命,就不该追究这火到底是怎么点起来的……   篝火燃起,荒野里一点摇曳的火,头顶万千星辰。   陈啸之负责烤,沈昼叶负责吃,顺便用小刷子刷烧烤酱。荒漠昼夜温差大,何况又是冬天,说是万里冰封都不以为过——沈昼叶套着厚外套都顶不住,陈啸之就把自己去晚宴时穿的大衣拿来,让沈昼叶围着。   她缩在火边,裹得圆圆的,小心地啃烤得泛黄的芦笋。   “如果有熊来吃人,”陈啸之翻着牛里脊,漫不经心道:“逃命的时候我踢你一脚,你速度能比我还快。”   沈昼叶小心地吹着冒气芦笋,理中客地说:“你大衣太厚了,厚成这样你得考虑摩擦系数和劲度系数。”   “懂了,”陈啸之平和道:“把你喂熊。”   沈昼叶:“……”   沈昼叶小口啃着芦笋,抱怨他:“好狠的心哦。”   天生凶恶的陈教授不为所动,给扁豆翻面,把烤好的牛里脊夹进她的小碗里。   沈昼叶嘀嘀咕咕地啃烤肉,陈啸之忽然拍了拍女孩子的肩,示意她抬头——然后他俯身,与那姑娘接了个吻。   冬夜,行星如花闭拢,宇宙中一轮新月。   -   他们在德州路边拉了个搭车客。   那搭车客是个五六十岁的美国老太太,头发花白,穿着双斯凯奇,只身背着个行囊,说自己退休了要周游北美,下一站是休斯敦。   老太太对着地图看了半天,决定在阿马里洛下车。   沈昼叶还从未见过搭车的,只在凯鲁亚克的书里读过1960s的搭车文化——美国的黄金时代,和那群与黄金时代无关的失落的一代。他们并非财富创造者,更没能掌握半点话语权,却夹在一个与他们无关的繁华盛世中间,沉默而潦倒地反叛着。   后来这一群人和嬉皮士一起消失无踪,只剩一个黄金时代的剪影。   她觉得新鲜,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们去哪里?”老太太放下背包问。   沈昼叶说:“从洛杉矶到华盛顿去,我小时候曾在那里住过很久……他和我一起去。”   “这是条很长的路。”老太太中肯道。   沈昼叶想了想,笑道:“年轻应该是容得下疯狂的。”   老太太摘下眼镜,低头擦拭镜片,凝视着镜片道:“太片面了,孩子,人生也是容得下疯狂的。”   “你今年多大了?还没到三十岁吧?”老太太友好地问:“——原谅我,我不是很会辨认亚裔的年龄,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太小了。”   沈昼叶莞尔:“二十五岁,我和我男朋友都是。”   老太太怀念地笑了笑。   “很有意思的年纪。”她望着远方滚滚而来的鲜红戈壁道:“我还记得我二十五岁的那年,是个特别割裂的年纪。”   沈昼叶看着面前的老人。   “小时候他们承诺了我许多东西,譬如闪耀辉光的未来,譬如广袤无垠的世界,可是我长大了却无人兑现这张支票,我面对我自己的平庸,面对我跳脱不出的框架……我的上司、我的生活甚至我的男朋友都是我解决不了的硬骨头,一团糟。”   “二十几岁是连通梦与现实的桥,所以一切成为被风吹走的游乐园气球,那些好的东西与我无关,连我做过的梦也与我无关,我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过客。”   “——‘我是谁?我该往何处去?’”老太太蔚蓝的眼里盛着夕阳,开口道:“我为何泯然众人,却又游离人群之外?”   沈昼叶无意识地接道:“——我为何在这儿?我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高不成低不就,”老人温和道:“同龄人与自己拉开差距。”   沈昼叶愣愣地看着老太太。   “——二十几岁的我对这一切没有半分归属感,我在这里一无所有,生没带来,死也带不去。”   老奶奶望着远方说。   “开始意识到很多少年梦都是空想。这是个很好的世界,我却是个背着行囊路过城镇的流浪汉,我永恒地徘徊在世界的城门外,等待一朵时间的黄玫瑰落于发间,或一发子弹贯穿我年轻的胸膛。”   沈昼叶心里难受得要命。   “……比现在再长大一点,会好些吗?”她无助地问。   那些迷茫,那些痛苦,萦绕在周身令人无法呼吸的漂泊感,无归属感,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的二十五岁——这所有的一切,会随着时间好些吗?   老太太顿了下,平和而温柔地望着面前姑娘家:   “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孩子也会问你。”   她讲:“——你来回答我,孩子,二十几岁会比十几岁幸福吗?”   沈昼叶呼吸一窒。   女孩子动了动唇,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生活的解答是迷宫,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反复行走在同一个位置,世人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将其称为迷宫效应。   她的问题的答案是不分年龄,生之痛不会随着年龄变淡,痛苦恒久。   沈昼叶看着窗外,耳根都泛着红。她痛苦而纠结地审视着自己和命运,但这两个客体一如往常,从不应答。   过了许久,沈昼叶轻轻地问:“您现在是做什么呢?”   老太太柔和地笑了下。   “在世间流浪多年,”老太太带着笑意,柔和地回答:   “我想往它的城镇去,到那里看看。”   -   老太太在阿马里洛下了车,那时天已经黑了。   沈昼叶下车送她,陈啸之则有些犯困,留在了车上。   老太太执意要给她拼车的钱,沈昼叶也执意不要,最终老太太叹了口气,送给了她一盒自己孙女做的小饼干,那饼干装在一个密封盒里,贴着一张爱心贴纸,只是长途颠簸让它碎成了粉末。   老太太莞尔道:“她厨艺不太好。”   沈昼叶仍道了谢,阿马里洛的天空满是繁星。   老太太背着行囊走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你运气很好。”   沈昼叶诧异,啊了一声。   “在落下的黄玫瑰和贯穿胸膛的子弹中,”老太太忽而温柔地说:“世界赠予你的是黄玫瑰。”   沈昼叶一愣。   老太太棱角模糊于皱纹与余晖中:“子弹也不赖,可黄玫瑰——”   她说的话戛然而止。   然后老人温柔地道:“——孩子,我许愿你尘世中永恒的幸福。”   老人说完,背着行囊转身投向川流不息的街道。   沈昼叶怔在了原地。   她看着老人离去的方向,过了许久才回了车上,陈啸之疲惫至极,正靠在方向盘上眯眼。旅程连日,他比沈昼叶累得多,连睡都睡得不太安稳,眼眶下一层浅青。   这个人几乎事事亲力亲为,连沈昼叶想替他一会儿,他都不愿意。   ——明明累成这样了。   “……”   沈昼叶忽而觉得鼻酸。   她爬到旁边料理台上坐着,隔着黑夜看陈啸之睡觉,她胸口酸软的情绪如潮汐涨落,成为一片胸臆里的海,不舍得叫醒他。   ——让他睡吧。那片海低声道。   陈教授睡起来像个小孩,睡不好就皱着眉头。沈昼叶想起那个黝黑的五岁小男孩似乎也是这样睡觉的,小男孩会握着一根黏糊糊的冰棍,趴在蒲团上睡得一脸不耐烦,和现在这个男人如出一辙。   二十年的人世居然弹指一瞬,就这么过来了。   沈昼叶用力揉了揉眼角。   这世上最残酷的东西是时间,可它筛下的沉淀却是如此温柔炽热。   ……   姑娘家脑袋里的思绪四散天涯,陈啸之却睡得不踏实,一辆车疾驰而过时他猛然惊醒,仓皇地向旁边看去。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晃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陈教授刚刚大约怕她丢了,见到人就松了口气,坏脾气地埋怨道:“回来了为什么不叫我?”   “想事情。”   陈啸之摸着手机看时间,漫不经心地问:“想什么?”   沈昼叶没头没脑道:“想我们以后去哪里买房子。”   “你傻——”陈啸之嘲到一半,忽然呆住了。   “学区房就算了吧,”沈昼叶凝重道:“我坚决不做西城家长,海淀家长也不要。小孩子太可怜了,年纪小就应该满街撒泼打滚,而且家长也很惨。我之前看水木上有人问五年级小孩英文词汇量五千够不够用,典型的中年焦虑父母。”   陈啸之:“……”   陈啸之立刻走了神,沉思三秒:“不够用。”   沈昼叶坐在料理台上嘲他:“所以你是西城出身啊,看不起你。”   “在西城怎么了,”陈少爷娴熟至极,嘲讽全开:“我爸妈抓我教育抓得严。谁跟你似的,你奶奶带了一辈子国文,活到这把岁数了亲孙女儿连撒欢撒泼都分不清,还‘小孩子就该满街撒泼打滚’——这就是你们海淀人的童年?”   沈昼叶十分坚持:“不要污蔑我。我是东城的。”   陈啸之嘲弄道:“你是美国的。”   沈昼叶大喊:“你放屁——!”   陈啸之忽然站了起来。   沈昼叶以为姓陈的坐在那儿吵不过瘾,决定当面对峙,自己地域黑不过他,黑话更说不过,还瑟缩了一下——而下一秒,姓陈的走过来,低下头,和自己四目相对。   沈昼叶:“……”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都绕在了一处,她感到脸烧了起来,像十五岁那年的感冒。   姓陈的目光明亮,问:“你想去哪?”   “……什么……”沈昼叶耳根都红了起来:“什么想去哪……”   在黑暗和晕开的灯光里,陈啸之看着她的眼睛问:“——想去哪里住?”   “……我还……还没想好,”沈昼叶面颊红如长日晚霞:“但是房子里我想要个大阳台,摆个舒服的躺椅,WRX想在那里睡午觉……我在宿舍里挤怕了,房间背阴睡觉也睡不舒服……”   陈啸之嗤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回去看看?”他边笑边促狭地说:“我们回国,挑一个阳台很大的,可以摆很舒服的躺椅的,你的躺椅旁边可以放个猫窝,猫也喜欢晒太阳。”   “——还要天竺葵。”沈昼叶补充。   陈啸之亲了亲她的耳朵,低声说:“……好,还要天竺葵。“   “呼——”   女孩子显然被欺负怕了,被亲了耳朵就浑身一颤。   陈啸之将她抱了抱,挤开女孩子的膝盖,她穿的毛衣柔软又宽松,像蒲公英一般。   “……别……”她羞耻得几乎要自尽:“你干嘛……”   ……   天竺葵和玫瑰一起开在四下无人的夜里。   ……   -   他们穿过戈壁,又穿过滩涂。   沈昼叶趴在窗上,沿途吹着风看大雁。   朔风凛冽,她的脸被吹得通红,眼睛闪着光,目视远方。有时陈啸之将车停下来,和她聊聊天,或者睡个午觉。   年少的事,将来;前几年的所见所闻,甚至只是一本书……他们无所不谈。也正因如此,沈昼叶前所未有地感到,陈啸之与自己太像了。   他们用过同一本教材,读过同一本书,读完后两个人连观点都相差无几。   ——就好像彼此遗落在这世上的第二个半身。   沈昼叶坐在驾驶座旁边,开玩笑地问他:“只只,你猜你妈会不会不喜欢我呀?比如给我一百万让我离她儿子远点……一百万少了的话就二百万,二百万还少的话就三百万……”   陈啸之瞥了她一眼,冷漠道:“你又知道了。”   沈昼叶笑得眼睛弯弯:“你就说会不会嘛?”   “不可能便宜你的。”陈啸之说。   什么屁话!沈昼叶立刻戏瘾大发,大声喊道:“就是我一分钱拿不到只能净身的意思?你们家怎么这么抠,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至少还能拿二十万——”   陈啸之冷漠无情:“净身是当太监,手起鸡落。你是想说净身出户吧。”   沈昼叶:“…………”   陈啸之发愁道:“你当年没保送可怎么办……”   沈昼叶心想,反正北大肯定是考不上的……   “——而且,我是说,”陈啸之叹了口气:“我,不可能便宜你好吧。”   沈昼叶耳根忽然红了。   “……再说了,”陈啸之愁得要命:“是我和你生活,跟我爸妈有什么关系?我下半辈子又不是和他们过。”   沈昼叶听了这个回答心里冒出一点小火苗儿,却又小声嘀咕:“可是不还有婆媳关系……”   陈啸之头大如斗:“少看点晨间剧。”   这个答案终于自洽,沈昼叶这才哼哼唧唧滚到了一边……   过了会儿,陈啸之忽然开口:“——况且她挺喜欢你的。”   沈昼叶闻言就是一呆。   “我……?”沈昼叶傻不拉几地指了指自己:“你和他们说过我?可是……?”   ——可是,什么时候说的?   纵观这么多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分别的时间反而长得可怕,沈昼叶还是分手之后才告诉了自己的家人。无他,当时哭得肝肠寸断,无论怎样都是隐瞒不住的。   陈啸之嗤地一笑。   他不谈论那个问题,透过镜片看女孩子,难得像个人地对她道:   “你就放心吧。”   -   ……   他们的行程穿过奥克拉荷马,又横贯了密苏里。   在公路上时间观念是很弱的,所谓人烟只有路过的车,除此之外就是公路旁疯长的杂草、巨石和沙砾,走久了就会觉得整个社会都不存在,时间的流逝也变得几不可辨,唯有头顶的日升月落真实存在。   沿途平原广袤,杳无人烟,他们自由得犹如大雁。   而在驶入宾夕法尼亚州后,人口密度高起来,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新年快到了。沿街全换了装饰,圣诞特有的绿叶红果全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灯与霓虹,和Happy New Year的大广告牌。   沈昼叶一看他们这速度就乐了:“你猜还有什么情况能走的比你开车还慢?”   陈啸之面无表情:“有,你自己上路。”   沈昼叶:“……”   “当然,你开车的话一天走的距离可能比我多点,”陈啸之中肯道:“但我估计你现在在佛罗里达到处问路。”   这说的也叫人话,沈昼叶被姓陈的这张嘴烦得要命,抄了小奇多圈叭叭扔他。   姓陈的被砸中了好几下,面无表情地威胁:“再扔?再扔我让你全捡起来吃了。”   沈昼叶气成河豚,却很怂地不敢扔了……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施施然道:“姓沈的,你就是欠管。”   “……”   陈教授蹲在地上捡奇多圈,边捡边嘲:“——还欠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谁能受得了你这个惯脾气?就算你真的和别人发展了,就你这得寸进尺的德行,普通人估计三天就逃了。”   沈昼叶问:“那你是什么?”   陈教授施施然,捡起最后一个玉米圈。   “我?”陈啸之冷漠道:“我命不好。”   沈昼叶:“……”   “过来。”陈教授漠然地说。   沈昼叶腹诽你这鬼性格也没几个能受得了的——并不与他计较,打算去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后被他一把抱住了。   “……你干嘛这么喜欢抱人?”沈昼叶埋在他肩上,小声嘟哝。   陈啸之无情地搂着她,说:   “命不好。”   -   他们决定在匹兹堡停一夜,第二天一鼓作气开到华盛顿DC。   匹兹堡新年气息很足,圣诞余韵消散了,百货商厦门口悬着万千星光。沈昼叶和陈啸之走进酒店后才发现自己穿得与流浪汉无异,酒店前台花了挺久才接受二人是斯坦福的高知分子,而不是在西部世界里滚了十年的host。   沈昼叶灰扑扑的——当然,陈啸之也没好到哪去,但他头发不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仍能看出是个英俊的亚洲男人。   “……我像在泥里打了个滚儿……”她在电梯里拽拽自己的卷毛,嘀嘀咕咕。   陈啸之一愣:“啊?我没看出来。”   沈昼叶愧疚道:“你没看出来是你的问题,我出宿舍门的时候是个精致的lady,现在是个什么鬼……”   陈啸之这才开始靠在栏杆上端详她。老电梯缓慢上升,他看着看着就嗤嗤笑了起来,沈昼叶头上冒出个不太爽的问号,陈啸之才嗤嗤笑着说:“之前没注意,现在好像确实有点儿——你和土拨鼠还挺像。”   “……”   “让你老在车上滚来滚去。”陈教授很坏地道。   “…………”   -   天色暗了下来。   新年将至,在车上滚来滚去的沈昼叶被自己的竹马牵着手,去换新年的皮。   陈啸之买衣服好比诺曼底登陆——沈昼叶连巴宝莉冬季的时装刊都还没翻完目录,他那头就已经试完了衣服刷完了卡,换了身衣服还拎着五六个纸袋,一派风发意气——然后他想了想,腾出只手牵起自己的小青梅。   沈昼叶:“……”   “我买完了。”陈教授眉峰一扬:“你想逛哪家?”   沈小师姐看了看周围这些令人心惊肉跳钱包痉挛的牌子,心想我就他妈认识个迪奥香奈儿古奇……不对古驰,不对还是蔻驰……?蔻驰是做包的?它是不是有家竞品叫katy perry?   沈昼叶问:“只只,你能分清Lancome、La mer和La Pra……忘了名字了就是那个做鱼子酱的……吗?”   陈啸之:“?鱼子酱?什么鱼子酱……?就是那个莱珀妮蓓丽?”   沈昼叶满面凝重:“对。”   “能……分清吧……”陈啸之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谨慎道:“我从来不帮别人代购化妆品,尤其是女的,但给我妈带过后面这个,怎么了?”   “——真好,”沈昼叶有点感动,对他说:“因为我分不清。”   陈啸之:“…………”   “所以,”沈昼叶指了指周围琳琅满目的沿江店面,设计精良的、价格不菲的灯牌,从范思哲指到Jimmy Choo,又从欧米伽指到阿勒格尼河那头的HERMES,说:“我也分不清这些牌子。”   “……”   夜风习习,沈昼叶安详地说:   “——却知道我买不起。” 第138章 在那做梦的人梦中,被……   -   晚上八点。   沈昼叶:“……”   沈昼叶张了张嘴:“…………”   陈啸之并不理她, 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的卡,然后又抽出张酒店名片,对店员道:“把东西包一包, 送到这酒店。”   店员在奢侈品行业从业多年, 如今脸上写满了我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有多有钱, 没见过这么买衣服的他们是脑子瓦特了吗——然后接过卡,抱过一座山一样的衣服,火速逃往了pos机。   沈昼叶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买衣服的……   “……那件裙子我只是摸了摸。”沈昼叶梗道,“刚刚那些衣服里我只把大衣往自己身上披了披, 那条连衣裙裤子和……那双鞋都只摸了摸, 根本没穿。”   陈教授眉头拧起, 不太理解地问:“怎么?”   “……”   “买衣服前至少要试试吧!”沈昼叶含冤道。   陈教授倍感诧异:“为什么?”   沈昼叶:“……”   这就是直男吗, 沈昼叶头都大了,想起自己其他室友吐槽过的自己男朋友买衣服的速度——他们根本不需要试, 就是从货架上按自己的尺码划拉, 五分钟解决战斗。沈昼叶那时还觉得肯定是个例,没想到姓陈的也是这类货色。   “不都挺适合你的?”陈啸之示意了下地上纸袋,说:“刚刚那条连衣裙也是,我看你挺喜欢的啊。”   沈昼叶被看穿,耳根都泛起了春天般的红,小声争辩:“……但喜欢不一定要买吧!我都没穿过那种风格的衣服……”   “那就穿穿看。”陈教授道。   沈昼叶:“……”   沈昼叶想说点儿啥, 可陈啸之这话却又无懈可击滴水不漏——过了好久,她才小小地开口:“……但是也太贵了。”   陈啸之眉峰挑起,诧异地看着她。   “你像在赌气一样。”女孩子在闪烁的光里小声说。   陈啸之道:“怎么说?”   “……我晓得你……”沈昼叶犹豫了下,说:“晓得你有钱。初中的时候你就很富裕了,没见面几次我就知道你家里有司机, 总之很全活的一套小少爷。可能我说那句话后你觉得我挺惨的,和舍友去逛街,俩人一起在太古里被柜姐翻白眼……”   陈啸之一拧眉头:“你还被柜姐翻过白眼?”   “……,”沈昼叶气闷起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惨的——我舍友也生气,我妈听了也生气,但,钱对我来说是好东西,但除了它之外好东西还有很多;过奢侈的生活固然好,但我看不出我现在的生活哪里坏。”   然后她讲:“只只你明白吗?我不将我的价值寄托在钱上。”   陈啸之笑了起来。   “所以你买这么多东西,”沈昼叶很认真地对他说:“是没有必要的。”   她说:“我生活平凡,指着学校发的那点补助活着但用……日语说,我对这样的生活依然‘誇り高い’、‘そして自慢している’——为此自豪。所以这种生活不需要任何补偿,更不想要你在这里和看不见的东西赌气。”   “所以,别做这种事了……”她声音渐渐变小:   “不是怪你,是不想看你赌气。”   陈啸之嗤嗤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   女孩子面颊微红,发丝柔软,目光却清冽坚定,那目光令人无端想起春夜的风。   她是春夜的风,盛夏川流,目光和脊梁是疾驰雪原的骏马。   风与川、骏马可以绕春水梨花而过,却不会为任何一堵城墙折腰,万物流过这个女孩的身侧,她点着灯赤着双脚,只为真理停驻。   “也是,”陈啸之看着小青梅,松开了眉头,笑道:“你一直是这种人。”   沈昼叶余光瞥了瞥正在折衣服的店员,小声对他说:“所以只只,我们去吃宵……”   “——但是好看吗?”   陈啸之忽然道。   沈昼叶一愣。   陈啸之指了指她脚上穿的新小高跟靴。女孩子脚腕像雪一样娇,又如同牛奶或丝绸,被裹在米白色小羊皮踝靴里。   她其实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只是平时不太打扮,但一旦打扮起来几乎穿什么都漂亮——无论是跟着室友一起拼十块钱邮费的裙子,还是五金闪亮、鞋底都沾不得灰尘的小羊皮踝靴。   “好看呀。”沈昼叶笑着讲,眼睛弯弯很高兴的样子,还不自觉地晃了晃腿。   ——这世界都是为她而生的。   小竹马觉得她像小屁孩,嗤嗤笑了半天,终于对她说:   “那这就够了。”   -   他们回去时步行,沿着俄亥俄河走回去。   大河潺潺,金灯与月一同镀在街头。   沈昼叶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便裹着厚厚的大衣,踏着小靴子,小心地在路缝上踩直线——那动作并不危险,但她一做就没半点平衡感,时时刻刻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摔死在平地上。   陈啸之一手牵着她,冷漠道:“沈昼叶你能不能好好走路?你是没有摔跤的条件都要创造一个是吧?”   沈昼叶很卖乖地讨好他:“不是鸭,怎么会?不是有只只抓着我嘛?”   陈啸之眉毛一皱,冷酷无情地赏了个字:“滚。”   “…………哼。”   沈昼叶哼完倒并不往心里去,没走两步,忽然感到陈啸之握住了她整只手掌。   “……你不冷吗?”黑夜里,陈教授别扭地捏她的手心,说:“手这么凉。”   女孩子被陈教授牵着手,笑得眼睛弯弯。   “你的手好暖和哦。”   她的竹马沉默了下,使劲攥攥她的手:“……废话。”   ……   一阵大风刮过江堤,灯明暗一刹,沈昼叶看见橱窗里贴着的新年快乐——后天居然就是新年。   哪有半点实感呢,她想,和陈啸之粘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整个人浸在云端,那句话怎么说的?天上一日,地上竟是一年……虽然夸张了些,但也大差不差。   他们两人,居然就像为彼此而生的。   他们聊了一会儿琐碎的往事,又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课题,沈昼叶这几天在路上厘清了思路,陈啸之开车之余也提出了几个设想。   两个人将进展对了下,居然终于不再是南辕北辙的模样。   “只只?”   沈昼叶忽然开口叫他。   陈啸之一愣:“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定要往华盛顿来吗?”   陈啸之牵牵她的手,示意她说。   “……我……”沈昼叶犹豫了下:“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等着我。”   陈啸之闻言,些微一愣。   “我说不出是什么,”沈昼叶颇焦虑且混乱:“似乎有一个尾巴,有一个被我十年前忽略了的细节,有一个……答案。”   她道:“我必须回去看看。”   -   他们有很多天没睡普通的床。   连日在路上,只能睡房车,沈昼叶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小脾气,回了酒店就栽进床里拔不出来。陈啸之试图把她踢去洗澡,但沈昼叶像个虫一样抱着被子,露出一副只要姓陈的敢踢她就敢哭一晚上的决绝神情。   陈啸之看了半天发现那茧子无从下手,发了个小脾气:“脏死你算了。”   好凶。   沈昼叶很痛苦,把脸埋进羽绒被子,在床上滚了滚,软软道:“可是我这几天这么累,还能是因为谁呀。”   陈啸之:“……”   陈啸之意识到不做人的是自己,立时静了。   女孩子脚踝白皙细嫩,脚跟泛出点波斯菊一样的红,在雪白褥子和床旗上蹭了下,然后对他小声道:“今晚我们就,普通睡觉吧……只只?”   那小嗓音是有点娇嗔的。   沈昼叶这个女孩生得太好了,做什么都像在颐指气使地撒娇,但因为人太甜美,没有人能抵御她的小号令。   ——甜美。   开了荤的陈啸之极力压下那股躁动:“……行。”   于是沈昼叶笑了起来,展开胳膊要他抱抱。   他们在床上抱了抱,抱在一处时他闻到女孩子发间残香,犹如人间四月。她是被含在黄迎春里的少年。   “……只只。”黄迎春在风里呢喃。   陈啸之意乱神迷,嗯了一声。   “我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她小声说:“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根源。”   “嗯?”   “我小时候看过一篇软科幻,”女孩子在他胸口道:“叫《黎曼的猫》。”   陈啸之诧异道:“黎曼和猫,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黎曼猜想是对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的猜测,”她说:“即Zeta函数的的所有非平凡零点实部都位于Re(s)=1/2这个直线上,它的重要程度我们不需多说。”   “一百一十多年来数学家们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将这个猜想转变为定理,它就像一个数学里的高山,所有人都在试图丈量它的高度,但它的山顶埋没在云端,无人能观测到。”   陈啸之眉峰一扬:“嗯?这和那小说有什么关系?”   “这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沈昼叶说:“是说一个大学教师回老家,见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朋友。那个朋友很聪明,聪明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定会干出一番事业——但这么多年来却籍籍无名。大学教师和朋友攀谈后,得知他正在证明黎曼猜想,如今已经花了快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已经快要有所突破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怎么有点像张益唐?”   “是吧……”沈昼叶皱了皱鼻尖,对他说:“但总之那个大学老师陪着朋友一起。但是每次他有一点突破的时候,世上就会出现异状,电子设备失灵;无线电报废,后来地球自转停止公转轨道扭转,夏日降雪……而这一切,都是随着他的证明一步步推进出现的。”   陈教授眉毛一扬。   女孩子在柔软的光里道:“……最后这一切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说:“而在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的朋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即将证明黎曼猜想的缘故,而黎曼猜想是数学最深的根基,这个根基是无法被观测的,就像密闭容器里的镭和猫。”   “为了拯救世界,朋友和他的妻子一起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两人在雪里殉情。大学老师收拾朋友遗物时看见朋友的手稿,知道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于是哭着将它烧了。”   陈啸之没有说话。   “这篇小说认为,我们是无法到达万物的根源的。”   “……”   沈昼叶笑了起来:“其实是个很有道理的小猜想,不是吗?”   陈啸之望着她。   “你想诶,只只,”沈昼叶莞尔道:“现代物理学的两大中流砥柱,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尤其是涉及到时空的理论,简直是水火不容。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个理论都是可被证伪的。”   ‘可被证伪的’。她说得太含蓄了。   那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这意味着这两个理论的模型不够宏大,不足以推演这个宇宙,并非适用万物的理论。就像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在二十世纪淘汰掉了经典力学的时空观一样,它们的时空观也终将被淘汰。   陈啸之哂道:“光的波粒二象性。”   “对。”沈昼叶抬起头,对他说:“连光这个东西都会随着观测它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形态,我第一次学双缝干涉实验的时候世界观都被改变了……所以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究极的真理,而我们是否具备观测它的能力。”   陈啸之眉毛弯了弯。   “从我的角度……”沈昼叶道:“很难想象这它们被证伪后的世界。”   “如果它们都被推翻,那个世界的理论和真理又是怎样的?”   陈啸之静了会儿,说:“……谁又不是呢。”   那是他们从小就从课本和铅字里往脑子里刻的知识,对他们——生于基础科学大爆炸的20世纪尾声的沈昼叶们和陈啸之们而言,无异于亘古的真理,是他们世界观的基石。   那分明是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萨斜塔坠落的铁球,是理所应当。   ——可它不够完美。   “但每次我怀疑到底还有没有更完美的理论的时候,”   沈昼叶在黑暗里对陈啸之说:“我都会意识到,三百年前再聪明的头脑也无法想象我们如今的学说,想象不到那场思想大爆炸究竟怎样改变了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那之后,被改变的一代代人。”   陈啸之看着她,女孩眼睛像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   “15世纪的人想象不到太阳系的真相是日心说,认为地心说才是真理。”她认真道:“18世纪的人想象不到时空会随着引力弯曲,对牛顿的经典力学时空观深信不疑……”   然后她说:“所以,21世纪的你我其实和他们一样,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奉为圭臬,无法想象将来的世界。”   陈啸之静了静。   “这是我们的极限。”沈昼叶轻声说。   “——可改变是一定会发生的。”陈啸之看着她低声道。   两个人凑得很近,躺在一张床上,鼻尖几乎都贴在一处。陈啸之看见姑娘眼睫纤长,年轻鲜嫩,犹如一丛生在河里的野百合,又像竹篮里盛下的、闪光的春夜。   那眼神属于也只属于年轻的灵魂,不驯,没打算对任何事物低头。   “对。”沈昼叶说:“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陈啸之爱极了她存在的每一寸。   “如果它们是权威,那我们就要杀了权威,”他的爱人看着他认真道:“因为科学里永无权威一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挑战的真理。”   陈啸之觉得耳熟,想起这是他和沈昼叶都看过的《魔鬼出没的世界》里的话。   ——将近二十年了,她却还记得那本书里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们是信仰,”沈昼叶看着他轻声说:“那我们就要杀了每一尊神佛。”   “因为真理的火种比所有的普世价值都宝贵。”   陈啸之看着她,几乎一眼望见了她的过去。   近二十年前,小小的昼叶穿着花裙子在佛罗里达看火箭,火箭在卡纳维尔角发射升空,爱她的父亲发现年幼女儿的目光渴切地凝视着天空,带她去吃午饭,又送了她一本卡尔·萨根。   火种在那一刹那燃起,历经悠长岁月,再没熄灭。   黑暗中,陈啸之沙哑道:   “……你想见他。”   下一秒,泪水滴在了他的脖子上,女孩子无声而悲恸地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像个受伤到了极致的小动物。   他听见姑娘发抖的呼吸声,温热气息颤颤地扑在他耳畔,像春日的雾与雨。   “——嗯。”   她哭着承认。   陈啸之晓得他的拥抱无济于事。她的伤口从没好过,恐怕会伴随她一生。   可是他还是要抱,用自己的体温去同化她,让她知道自己永远有人相伴。   ——那个他五岁那年就拽着满街奔跑的、像块绿色小宝石的、属于他的小青梅。满身疮痍的、再也没能从十五岁的那个下午走出来的小姑娘。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感到沈昼叶汹涌的悲恸涌向他,山崩地裂,如海啸一般。   太残酷了,陈啸之心几乎都要裂开来,紧紧搂着她。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陈啸之心痛欲裂,对上苍祈愿。   -   …………   ……   “我真的,从来没能和他说再见。”   沈昼叶说话时坐在地上,车在公路上颠簸,像一叶小船。   然后她想了想,又自嘲道:“不过生死鸿沟,也不会再见了。”   陈啸之搜刮肠肚,正要安慰小青梅两句,沈昼叶忽然又满腹怨气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再见就不用留情面了,他才不管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烂摊子呢,也不管我和我妈会不会哭。”   陈啸之:“……”   “毕业前可以撕室友,”沈昼叶恶毒道:“人走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孤儿寡母哭倒长城都没人管。人渣。”   陈啸之顿了下道:“这又不是叔叔的错——”   沈昼叶大为光火:“陈啸之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跳车了!”   陈啸之:“……”   “——人渣。”沈昼叶愤愤重复:“不负责任的垃圾人!我妈喝醉了酒都会骂他!只只你要是敢学我爹,我就把你头拧下来做俄罗斯套娃,每个脸上都画十个王八,手上给你画满唧唧……”   “…………”   陈啸之见过沈昼叶炸毛,却没见过这种盛况……   车靠近特区,小青梅大约是见到了熟悉景色,脾气朝霸王龙的路上一路飞奔。陈啸之甚至觉得沈昼叶有心砸车,非常恐怖——但他总忍不住看姓沈的小后脑勺儿,觉得像个小毛绒玩具似的。   陈啸之看得心痒,有心想把她戳摔跤,这么可爱,应该能哭很久。   沈昼叶揉了揉小鼻尖儿,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   路上所花时间并不久,陈啸之带着小青梅早上九点离开匹兹堡,中午时分就抵达了华盛顿。   2018年到了年关,特区年味颇足,连路上都扯着金色新年挂饰,庆祝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真到了目的地后,沈昼叶反而安静了。   午后夕阳斜沉,车被高峰期挤着,房车通行尤为艰难。陈啸之双手离开方向盘,沈昼叶收拾房车里乱糟糟的杂物,不看窗外,那模样没有别的解释,就是在逃避。   陈啸之双手交叉,慢悠悠地问:“今晚我们住哪?”   沈昼叶拿着装满零食的小果盘,愕然一顿:“啊?”   “我还没问过呢,”陈啸之莞尔道:“你家那房子还在么?”   沈昼叶言简意赅:“在。”   “那行,今晚睡酒店还是你想睡自己家?”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两个都得早点去,所以你得现在做决定。”   “我……”沈昼叶顿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去我家的老房子,但那地儿这么多年了,收拾起来很麻烦,你得做好了心理准备再去。也有可能看一眼就想去酒店了。”   陈啸之笑了起来。   -   ……   Jeffery St, 25号。   那是一栋位于居民街区角落的、深褐色屋顶的房子。居民街道夹道梧桐枯黄,却看得出十分温馨,房子是标准美式建筑,两年前修葺过一次,百叶外墙已褪了些色,现出了灰白木头。   它也有个不小的花园。   只是无人打理,地上草枯黄,可怜巴巴地贴在地上。   沈昼叶看到之后温和地笑了笑,却看得出没有一分是发自内心的。   陈啸之注意到这一点,提议:“我们沿着路到处走走?”   “……好。”   沈昼叶说完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却改变不了一条街,沈昼叶从小长大的街道仍是老模样,连路牌颜色都没变。只是有一个新邻居牵着条金毛推开34号的门,沈昼叶记起那家女主人原先叫苏珊,爱烤玛格丽塔饼干,每次烤的时候小昼叶都会巴巴地扒在那家厨房的窗户上,蹭苏珊的饼干吃。   ——那个阿姨如今又在哪里呢?   ……   空了十年的杰佛瑞街25号门口停了辆房车,邻居好奇至极,纷纷从小窗户里向外看,却只见到两个陌生的、黑发的亚裔情侣牵着手站在门前。   那是谁?   也许是那年久失修的房子的新主人,没人知道,也不太关心。   -   房子的小主人牵着她的小竹马的手,带着他向父亲曾执教的克里格文理学院走去。   “这家有个小女孩叫Amy,”沈昼叶小声告诉陈啸之:“她很坏,初中的时候总压迫我要抄我的数学作业,但我搞不懂,分数的加减法到底有什么难的?”   陈啸之挑起眉峰,看着她。   沈昼叶踮脚看了看艾米的花园,怀念道:“她家的秋千还在诶,我以前也想要一个室外的,但我爸妈说自己没有那手艺,买了个吊床放在阁楼,让我凑合着当秋千用。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敷衍?”   陈啸之嗤嗤笑了起来。   小秋千在风里晃晃荡荡,沈昼叶眉头一皱,陈啸之立即正色道:“我会。”   女孩子耳朵一动,狐疑道:“你没骗我吧?”   “我骗你做什么?”陈啸之一本正经地说。   小竹马讲完,觉得好玩,捏了捏小青梅的耳朵。   小青梅挥开姓陈的爪子,凶恶地命令:“你最好会。回去我就让你给我做一个。”   陈啸之藏不住笑,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沈昼叶很愤怒地挣了几下,却完全挣不开,只好由着那个混账牵——然后过了会儿,大约觉得他的手心温暖,自己也小心地、试探着牵住了他。   路上落叶堆积,堆在地上如雪似金,小靴子踩上去沙沙作响,连时间都被攥成了一团。   -   陈啸之人生头一回,走进了他缺席的、小青梅的岁月里。   他穿过五岁的他只曾耳闻的长街,橡树上晃晃荡荡的圣诞灯,街口的赛百味,冰淇淋小铺,沈昼叶笑眯眯地牵着他的手,指着一个小路牌,告诉他这是自己上学等校车的地方。   ——陈啸之未曾参与,却发疯一般惦念了十多年的世界。   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时,她第一次读诗的花园,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气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处。   ——她的春夏秋冬,与岁月流淌的街道。   “我在这里学过游泳呢。”   路过游泳馆时,女孩子在夕阳里笑了起来。   “我和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七八岁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医生建议我找一样运动坚持。我爸妈执意让我学游泳,每周周末都把我送过来游好几圈。我什么运动都不行,只有这项运动在及格线以上。”   陈啸之涩然道:“……记得。”   “后来我哮喘被治好了……再后来它又救了我一命。”   陈啸之鼻尖忽然发酸。   “真的不夸张的,”他的阿十道:“那天要不是我的肌肉记忆,你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我估计现在就躺在印度洋海底,身体成为小丑鱼的聚落。”   “……”   “可我游了上去。明明浪那么大,暗流还在把我往下拽,和游泳池那么不同,可它还是水。”   她看着天说:“只要是水,我就会。”   陈啸之不受控制地道:“……他们总陪着你。”   沈昼叶目光里浸透了夕阳,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像个小孩。   “无论他们在不在你身边,”陈啸之沙哑道:“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或者阴阳两隔——他们永远都是陪着你的。可能他们终其一生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就像你身周的呼吸一样,无视空间与时间的束缚,无视引力和被切成碎块的普朗克空间,永远陪在你身边。”   沈昼叶眼眶一红。   “你妈有多爱你,”陈啸之对她说:“你爸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身上也有古老的保护魔法,”陈啸之道:“莉莉·波特用生命守护她的儿子哈利,去世了十七年仍笼罩在哈利周身——他们给你的远比这更珍贵,因为这世界上没有魔法,他们却将魔法展现在了你的面前。”   下一秒,沈昼叶眼泪吧嗒滚了出来。   陈啸之以指腹给小青梅擦眼泪,她眼睛通红清澈,倔强地盯着面前的青年人。   他知道沈昼叶是要哭的,没有人走在这条路上不会心碎。陈啸之心里打算着晚上带她吃点好吃的,然后去华盛顿碑等待倒计时,明年是崭新的一年,新年前一定要让她开心起来。   然后沈昼叶突然开口、带着哭腔说:   “那你不是吗?”   陈啸之一愣。   “你不是吗,陈啸之,”沈昼叶一边说一边哭:“干嘛又把自己漏了?”   “二十年来你都记得我,”女孩子泪水吧嗒吧嗒地滚落:“一开始是作为朋友的爱,小伙伴,青梅竹马的相伴;后来变成浪漫的爱,异性间的情愫,甚至没有一天忘记——陈啸之,我父母的爱在的时候,你也一直在,不是吗?”   “……”   她哽哽咽咽地问:   “都二十年了,你为什么总不爱提起你自己?”   那一刹那,陈啸之感到自己被一根长矛穿透了胸膛。   这感觉他在十五岁时见到小昼叶时有过,爱上她时有过,和她重逢时有过,在蔚蓝海浪之上见到她飞扬的卷发时有过。陈啸之生性对情感缄默,可在这一刻青年缄默下的欲念、执着与爱再也无法遁形。   -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空无一人。   夜色降临,一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   沈昼叶的小靴子踩在薄薄一层落叶上,她围着围巾向远处望去,将自己蹭过课的教室指给陈啸之看。教室锁着门,陈啸之隔着玻璃往里看,想象小昼叶小小的一只,抱着大部头教科书四处蹭通识课——他光是想象都觉得可爱到不行,忍不住嗤地一笑。   教室。好地方。   沈昼叶看穿他的想法,威胁道:“你连想都不准想。”   陈啸之面无表情:“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你能想什么好东西啊,一肚子坏水儿。”沈昼叶很不平地讲:“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陈啸之突然觉得好玩,逗她:“我以前不是这种人?那我是什么人啊?”   沈昼叶艰涩道:“你原来是咱们班上最……最像人的一个,一个班的色情狂,初中男生离了下三路都不会说话,老师在课上讲个矢量加速度的概念说速度增加的速度变快了都有人嘿嘿嘿……”   陈教授饶有趣味道:“所以呢?”   “所以?”沈昼叶不满起来:“你是班上唯一一个不爱开黄腔不讲破锣笑话的,他们吹牛逼你也不会加入,交流硬盘存货也不参与。当年我觉得你头盖骨里装的脑子不是唧唧,光这一点就在初中男生里特别难得,而且又特别磊落,涵养也好……是那种很正派的小公子。”   小公子被夸了几句,受用地一扬眉峰,示意她继续。   沈昼叶憋了憋没憋住,羞耻道:“……结果你弄我的那些玩法,在他们里面估计都算坏的。”   她还真没忍住。太耿直了。   陈教授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笑啊!”沈昼叶毛都炸了。   陈啸之嗤嗤笑个没完,说:“第一,你对我误解有点多。”   沈昼叶:“??”   “沈昼叶,你对十几岁的初中生有什么误解?”陈啸之促狭地问:“我初中的时候为什么能和他们玩在一起——那肯定是因为我们是一路货色啊,你没想过么,嗯?”   沈昼叶:“…………”   然后他笑了起来:“其次我哪里坏了——”   他要放屁了,沈昼叶捂着耳朵羞耻大喊:“啊啊啊啊啊——!!!”   陈啸之耐心等她喊完。   沈昼叶逃避现实,连耳根都红了,喊完睁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时,陈教授这才慢条斯理、甚至十分善良地,说完了下半句话:   “——坏的那些玩法,我还没试过呢。”   沈昼叶:“…………”   小公子志得意满,转身向楼外走去。   不许在我小时候上课的教室旁边放这种屁,沈昼叶看着他的背影就想把他咬死,   公子哥?磊落?涵养?到底哪个字和这个人沾边啊?   -   陈啸之少爷出身世家,又是长子,天生责任心重得离谱,可这人对他小青梅的责任感却更为罕见——小青梅可能有天才病,从小就缺了根筋,长大了这根筋也没长上。   因此陈啸之在十五岁时就定好了对待自己小女朋友的方针:大包大揽,能饲养绝不放养。   只是他的小女朋友很不自知,认为自己是个独立自主巍峨可靠的成年人,膨胀得像只小河豚。   他们从霍普金斯大学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12月31日夜,年关。   陈啸之心疼她,想带小女朋友吃顿好的,华盛顿好餐馆多得很——但沈昼叶却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劲,只说想吃街角的赛百味。   于是陈啸之牵着女孩子,去她以前常去的店里吃了两个半冷不冷的三明治。   “还想去哪吗?”陈啸之问。   沈昼叶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回家吧。”   朔风如刀似剑,刮得人脸都泛疼。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冬青被撕扯,在大风里哗哗作响。陈啸之怕她冷,取了自己的围巾,缠在了沈昼叶的脖子上。   姓沈的脖子细肩也窄,两根围巾对她的小体格来说太多太厚重,根本围不住,陈啸之试了两下索性把围巾搭在了她的头上,让她顶着小穗穗。   沈昼叶:“……”   “这样暖和。”陈教授道貌岸然。   姓沈的顶着小围巾,很凶地瞪他一眼。   像块儿小年糕。   陈啸之心想今晚一定要把年糕玩到黏糊糊软烂烂,而下一秒钟小年糕就不知深浅地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们走在路灯下。   “……”   沈昼叶忽然开口道:“陈啸之,其实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怪力乱神都是有根源的。”   陈啸之眼睛眨都不眨:“真巧。我也这么想。”   “你和我想法一样。”沈昼叶在路灯下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平白无故、只针对我的奇迹。”   陈啸之笑了起来:“不能这么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只针对你’。”   沈昼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严谨,点了点头:“也是。”   ——下结论前要先对特殊名词或场景下定义。所有人的第一节文献写作课都是这么讲的。   过了会儿,她问:“只只,你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么?”   陈啸之看着她:“还能是什么?这是唯一的答案。”   ……   谁都没有把话说透,却已经分享明白了。   沈昼叶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眶。   霍普金斯大学离她们家的房子并不远,当初买房的时候沈爸爸就考虑了妻子上班和女儿的教育和玩的问题,特意将房子买在了华盛顿市区中。事实上他上班大多数时间是在巴尔的摩的霍姆伍德校区,只有少部分针对大一新生的通识课位于华盛顿的克里格文理学院。   两地相距六十公里,一整个小时的车程。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每栋房子亮着灯,一派节日夜晚的颜色。房车还停在她们家的门口,落叶堆在车轮旁。   沈昼叶翻小栅栏,翻进了自家的花园。   那栅栏对年少的她来说曾是难以逾越的高山,必须得掰开锁头才能从院子里跑到外面,奔向外面自由的世界——但对二十五岁的她来说,不过是一跨的高度。   陈啸之见状问:“你没带钥匙?”   沈昼叶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带钥匙?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决定要来的。”   确实是突发情形,出门前谁会想到这位小姐会突发奇想横跨美东——陈啸之满头包道:“你总不能让我撬锁吧?这个被巡逻的DCPD发现了咱俩得拘留好几日游……”   沈昼叶看着他,甜甜一笑:“撬锁?就您?您会吗?——有钥匙。”   陈啸之:“……”   然后她在进门台阶前蹲了下来。   那里有块踩上去不那么实的小石板,非常小,只是太久没人动了,已经被岁月的尘灰压得结结实实。沈昼叶抠着那块石板一拽,将石板翻了个个儿。   石板下摆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洋铁盒。   陈啸之:“……”   “——当然有备用的啦。”女孩子笑道。   沈昼叶抠开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个黄钥匙,轻松道:“放了十多年了,从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我家永远不会有人被锁在门外……是他们发现我不太靠谱之后加的安保措施。”   还能这样?陈啸之由衷钦佩,说:“叔叔阿姨太明智了吧,方法总比困难多这句话果然没错,和你生活还得学挺多生活小技巧,我学会了。”   沈昼叶威胁:“你想被我掐死吗?”   “——我都没想到这一层,”士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士陈啸之感动道:“他们还有什么应对你不靠谱的小技巧么?”   沈昼叶沉默三秒:“我今晚一定要宰了你。”   她说完,将钥匙塞进了钥匙孔里。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冰冷潮湿的风扑来。钥匙孔近两年没上过油了,并不顺滑,她塞了好几下才塞了进去。   “……”   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黑得浓郁,什么都看不见,路灯照亮一截木地板。屋里泛着一股轻微尘灰味儿,陈啸之心里犯了嘀咕,心想谁家房子能这么黑,沈昼叶家房子怎么搞的她家采光是用脚做的吗——然后走了进去。   沈昼叶紧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地合上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啸之纳了闷,对她说:“你家怎么这么黑,……有电吗?开个灯。”   “不对呀……”沈昼叶迷茫道:“可能维修公司上次来的时候怕晒坏了家具,把窗帘拉上了才这么暗——电还是有的。只只你等等。”   她踮起脚尖沿着墙摸索电源总开关。陈啸之想拿手机给阿十打个光,可是他刚一拿出手机就一个手滑,手机砰掉在了地上,居然就这么不知所踪。   陈啸之:“……操。”   “——不用,”沈昼叶认真地说:“配电箱就在门口——我摸到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咔吧一响,配电箱打开了。   “……总开关在……”   黑暗浓厚。过了这么久肉眼仍无法适应这种黑夜,仿佛这不是夜色,而是最纯粹的、连光都无法穿透的空间。   陈啸之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的声音正变得飘渺。   沈昼叶一个个摸过去,终于摸到墙尽头的那个小开关;陈啸之蹲在地上,头皮不自觉地发紧——然后‘叭’的一声,总开关被打开了。   那一刹那,沈昼叶惊叫一声!   陈啸之心里一颤,以为她触电了,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而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向下的拉力拽住了他们两个人。   “只只——”沈昼叶慌张地喊道,伸出另一只手。   她手心出汗,陈啸之甚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紧紧握住了她。   那是坠落的前一刻。   -   地板融化为一团浓稠温柔的黑夜。   陈啸之下坠时死死盯着自己的小青梅,唯恐她松脱开来,她满头卷发在黑夜里飘摇,目光呆呆的,与他对视。   然后陈啸之忽然意识到这团黑夜不会伤害到她,也不会伤害到自己。   他抬头看向前方,然后在无尽的下坠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啊,漫天都是星星。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握紧了她。   -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环形废墟》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第139章 你是为了探索世界而降……   -   两人在通道里无尽地下坠。   行星飞掠, 众星缄默。在茫茫群星之中,沈昼叶张嘴对他说了什么——可哪怕两人相距不过一米,陈啸之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示意自己听不见, 于是沈昼叶这次对他做了嘴形。   「——上次就是这样。」   陈啸之眼睛微微睁大。   那种下坠的感觉并不危险, 这些星辰和包裹他们的宇宙不打算伤害他们——陈啸之深呼吸一口气, 将浑身的理智汇聚一处,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   下一秒,他们坠进了一团柔软的虚空。   哧的一声。   -   沈昼叶呜地一声触及软乎乎的底部,下落停止。下一秒, 陈啸之也感受到了奇异的受力感。   他们双脚触及的不是地面, 却有支撑的力, 那力自四面八方环绕过来, 他们每寸皮肤受到的流体压力形成了奇异的、能被肉体感知的差值。   “……”   “……是浮力。”陈啸之喘着粗气支起身体,望着面前的女孩。   沈昼叶陷在那团虚空中起不来, 挣扎着道:“密度很高, 但呼吸顺畅。说是梦都不以为过。”   “那你觉得这是梦么?”陈啸之问。   沈昼叶趴在地上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女孩子说完伸出爪子,陈啸之把她扶了起来。   “但这比梦还美。”沈昼叶道:“梦是注定会被遗忘的,梦到了早晨就会被忘记——但陈啸之,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里。”   然后沈昼叶笑了起来:“我后来想过很多次。搞不好这是我最狂野的梦。”   「我曾与他谈起我最澎湃的野心,和我孤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   陈啸之想起沈昼叶是如何描述这空间的。   他试着走了两步, 发现毫不受阻,甚至十分坚实——于是他又跑了起来。这寰宇惊人的诗意,走起来时宇宙像晚春草野,跑起来时脚下的宇宙却又成为了尘土飞扬的跑道。   这梦境没有边界,是‘可能’本身。   这场梦里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一切皆有可能。   沈昼叶眉眼弯弯:“信不信?还能游泳的。”   陈啸之环视周围星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这?还能当泳道?你说梦话呢?”   沈昼叶没回应,只是用力戳了他一下。   “沈昼叶——”陈教授威胁道。   而下一秒,陈教授趔趄一下,跌入亿万行星。   他的开门弟子恶作剧得逞,笑了起来,跟着他跳了下去。   浩渺漆黑的海将他们淹没。   星风剧烈吹过陈啸之的头发和外套,沈昼叶哈哈笑着游过他,在她们之外超新星在星云间碎裂又重组,星骸最后的光成为陌生宇宙的太阳。   “你看呀只只,”沈昼叶沐浴在粒子风里,将一团光指给他看:“这和我小时候给你念的书里是不是一模一样?”   陈啸之眯起眼睛去看,然后笑了起来:“——是诶。”   宇宙总是如此。   头顶寰宇诞生于太初大混沌,万亿年来以混乱面貌示人,可它拥有不可改变的、铁打钢铸、永世不变的秩序——因此物质总量永久恒定,光锥交汇;因此绝对零度不可抵达——但那个临界值永远存在。   因此质量与能量能以c的平方为媒介相互转换。因此零的概念不可撼动。   它混沌外在下是最精妙的计算与符号,是最暗流涌动的真实,一切皆可被推演,一切皆在它的掌握之中,一切皆有成因。   所有的自然科学通向哲学本身,通向宇宙的本源。   ——因此宇宙得以屹立万世,并通向它命运中的终焉。   他们自鸢尾星云间游过。   流星飞掠,云雾散开又重聚,他们自由得像能翱翔宇宙的飞鸟。沈昼叶忽然道:“像不像我们以前看的皮克斯电影?”   陈啸之一怔。   “Wall-E,”沈昼叶望着远方说:“他在星星间,拎着灭火器和伊娃跳华尔兹。”   陈啸之笑了起来:“记得,我抱着你看的——你想跳吗?”   “……,”她安静了下,颇为诚实道:“我不会。”   陈啸之笑道:“简单,我教你。”   他捉过女孩子的手,揽过她的腰。   华尔兹。脚尖进退呼吸交缠。陈啸之开着玩笑似的带着女孩子起舞,却低头专注看着自己的小青梅,她清澈的、映着星空的眼睛。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沈昼叶差点踩到他的脚,小声说:“说我是伊娃的角色,你才是瓦力。”   然后她仰起头:“为什么?怎么想我才是收破烂的……”   陈啸之嗤地一笑:“这和收破烂的有什么关系?”   “……我才是底层人民……”沈昼叶小声嘀咕:“陈啸之你算个屁工人阶级……”   “——因为伊娃才是被选中的人。”   陈啸之道。   沈昼叶微微一怔。   “伊娃和夏娃名字其实是一模一样的,”陈啸之捏了捏她的手指,哄她般道:“所以是历史与命运选择了伊娃。她被派遣到成为废墟的地球上寻找生命复苏的迹象……相比之下瓦力只是个平凡的收垃圾的机器人,整部电影里他一直在追逐伊娃的身影,追逐她身后的美好,不惜从地球追进万里外的飞艇。”   他停顿了下,望向女孩子像湖水的眼。   “伊娃想让人类回家,”他扣着她的腰肢。   “捡垃圾机器人却只想找回伊娃,点亮一盏灯,和她牵手。”   沈昼叶眼眶一红。   “——蠢死了,”陈啸之冷漠道:“脑子都用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连个动画电影都想不明白。”   沈昼叶抽了口气,哽咽起来:“……不许骂我。”   陈啸之讽刺她:“凭什么?”   “就凭……就凭……”沈昼叶噎了一小下,带着哭腔控诉道:“……反正就是不准。”   姑娘家生得甜而清澈,连颐指气使都让人心里发软。   陈教授绷了下脸没绷住,嗤地笑出了声,似乎觉得她太可爱了。   然后他揽着她的腰,低下了头。   那瞬间浪漫到不似现实。   仲夏夜诗人在藤蔓下低声吟唱,是栀子花漫过冬夜,春天顺着白日梦流下,花园里枝叶抽条开花。   少年少女在夜里偷偷翻过巨人的花园墙,在花与叶下接吻。   吻毕,星夜万里。   女孩子眼睛还水濛濛的,气息不太匀,小声道:“……不是说教我跳舞吗?”   陈啸之故意捏了下她的耳朵:“——来日方长。”   “……”   沈昼叶很凶地拍掉他的爪子。   “你觉得这里会有什么?”陈啸之忽然道。   沈昼叶一愣:“嗯?”   陈啸之望着周围的星辰,随口说道:“可能突然跳出来一个小人告诉你你做了半年的梦;或者又是十五岁的你,就像上次一样;也可能是创世神……”   “——不会是创世神。”沈昼叶忽然道。   陈啸之笑了起来:“理由是?”   沈昼叶:“创世神是人类自己创造的,在匮乏的年代这概念寄托了一种更高的、能拯救自己的力量,本质是个图腾。而图腾是人造的,而人的认知永远都有偏差,容易被表象欺瞒——”   然后沈昼叶停顿了下,对陈啸之说:“——我不相信图腾会拯救我。”   “它太宏大了,”女孩子望向远方:“宇宙不会为一个平凡的我驻足。”   陈啸之若有所思地跟着她   “我相信的是人。是人的意志凝聚在我的身上,”沈昼叶道:   “——把我从泥泞里往外拖。”   然后沈昼叶抬头,望向辽阔星空。   陈啸之望着她,他的青梅目光坚定不移,寻找着什么东西,犹如长夜觅孤舟的灯塔。   而后那姑娘对虚空道:   “出来吧。”   星河一片死寂,辰星合拢又分散,不为所动。   她顿了顿:   “——我知道你在那。”   宇宙寂静无声,仍无应答。   沈昼叶停顿一瞬,团了手冲空落落宇宙大喊:“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你捉迷藏从来没赢过我,把自己藏得再好我也能发觉你的蛛丝马迹——!!”   一颗星如枯叶般颤抖了下。   “你把我拖进来不就是想再见我一面吗?”沈昼叶站得腰杆笔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写的那些信你都看了——我都知道!!你想见我为什么还要这么躲躲藏藏?你盘踞在这里,你欠我一场见面,一个解释,一个道歉——”   女孩子眼眶滚烫,远方晨星于泪水中闪烁明灭颤抖不已。她说:   “——你欠我一个道别。”   那一刹那,宇宙轰隆一声坍缩。   天体化为宇宙的尘埃,汇聚至一点,那个点绽出剧烈的光,像爆炸的超新星。   一个人印在了光晕之中。   光每晕开一厘,他的发丝指尖就变得清晰。   ——超新星是什么?沈昼叶不受控制地想。   它是恒星末期演化时最后的爆炸。恒星生命中最后的一瞬间,却绚丽到无以复加。1995年,哈勃望远镜在天鹰星云拍到一张星团残骸,是超新星爆裂后留下的云,宏伟壮丽,人们将其命名为创世之柱。   同年,一名学者在哈勃空间望远镜研究所STSI工作。他见了超新星爆炸的图后觉得美得无与伦比,特意去要了未经处理的TIFF文件打印了下来,带回家,送给了自己年幼的、还只会啃小手的孩子。   于轰隆隆的巨响中,于创世之柱崩裂的光中——   ——亿万星光汇成江流,凝就宇宙中第三个人。   他的女儿胸臆近乎裂开。   中年人戴着架金丝眼镜,头顶卷发乱糟糟的,和面前的女孩别无二致——他穿着旧格子衫和牛仔裤,见到女儿,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自豪的造物一样,露出温暖的笑容。   女孩子泪水不受控制,向外滚落。   她拼命扯着自己的外套,痉挛着喘息——可是她哭得太厉害了,几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连抽噎都小口小口、断断续续的。陈啸之怕小青梅缺氧,小心地给她顺着气,眼睛却不听使,震撼地望着那光环里的男人。   “叔……”陈啸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叔叔。”   陈啸之仅在五岁时和这男人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但这对父女实在是太像了,太像了——无论是浅色的、湖水一样的瞳孔,还是一头凌乱的卷发,他们俩连笑起来的模样都是相似的。   他的女儿跌在地上,拽着陈啸之的衣服哭得肝肠寸断,喊他:   “爸爸。”   爸爸。   沈青慈踏出一步,向女儿和她的竹马走来。   “我——我早就猜到了,”沈昼叶心脏几乎都要碎成碎片,“爸爸。”   沈青慈笑了笑:“我知道,你说过了。”   沈昼叶疼得要命。   她攥着陈啸之的手,捏得自己指节都泛起了青色——我该谈些什么?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对他说十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对她十年的岁月我没有一刻不恨你,也没有一刻不爱你?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问他你为什么将我和妈妈留在世上?质问他,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在藤椅上慢慢老去?   你缺席了我的无数毕业典礼,缺席了我去上大学的那天,缺席了我的学位授予仪式,你是个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可是,分明有那么多梗在喉咙的话和撕裂的情绪,沈昼叶张嘴时却只剩一句带着哭腔的告知:   “——我长大了。”   中年人眼眶泛了红。   他蹲在女儿和那个青年面前,温柔而沙哑道:“……是呀。”   “……你长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爸爸却没有变。”   -   沈昼叶想过重逢。   她早在数月前就发现了蛛丝马迹——那些离奇消失的字迹,毫无规律可循的通信时间,严格来说通信开始后不久她就推测出了个大概。然而她从那个梦境空间出来后,才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她想过和父亲的重逢。   会质问他。会对他发脾气——怎么发火都想好了,你为什么把我和妈妈丢在这茫茫尘世?为什么不能陪着我长大?   也会和他说起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我已经这样大了;会告诉他妈妈至今未嫁,奶奶桌上仍摆着儿子幼时的黑白照片,奶奶在我的身上苦苦寻觅自己再没见过的儿子的身影。这是他身后留下的世界。爱他的人的伤痛深入骨髓。   可是她再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只会喊他‘爸爸’。   “……爸爸,”女孩子浑身打颤,紧紧攥着身边青年的手掌。   沈青慈目光和善慈爱,看着自己宝贝女儿,然后转头更加和善地盯住了陈啸之。   陈教授:“……”   陈教授后背发凉,顺着沈青慈一团和气的目光向下,看到他生得像花儿一样的女儿一边哭,一边用细细白白的小手攥着他,她态度非常坚决,似乎陈啸之敢松手就会咬死姓陈的。   陈啸之沉默三秒,看看阿十爸爸又看看阿十,飘忽忽地意识到岳父虽长得文文秀秀书卷气甚至和软呆呆的女儿蛮像,但骨子里是个能笑眯眯抄AUG突击步干掉闺女新男朋友的、衣柜里搞不好藏着件‘对我有个漂亮女儿可我还有把枪’T恤的德州红脖式老爹。   陈啸之:“……”   沈青慈和蔼善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下了腰,和女儿视线平齐。   “别哭了,”爸爸哄小孩一样哄闺女:“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爱哭。”   沈昼叶根本收不住眼泪花儿,抽抽嗒嗒哽哽咽咽,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爸爸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拍了拍女儿的爪子,示意她松开陈啸之的手。   “好啦。”他忍俊不禁:“都这么大姑娘了,哭得鼻涕泡儿往外吹——你就没个纸给她擦擦吗?”   后半句语气突变,是对陈啸之说的。   陈少爷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掏了纸巾,下意识想给叶叶擦擦眼泪,然而那张纸巾啪一声被当爹的抢走了。抢走纸巾的当爹的甚至正眼都不看他,夺过纸巾就给哭成一小团的女儿擦眼泪——那态度和对待陈啸之截然不同,温柔细致,极度的好脾气。   “……”   “花脸猫,”沈爸爸笑话女儿:“都多大了啊哭还流鼻涕水儿——擤一下,擤一下。”   沈昼叶哭得耳朵都红了,很顺从地就着爸爸的手擤鼻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哽咽、甚至语无伦次地说:“不对我早就猜到了——是你把信……我也是你——爸爸,你是一直都——?”   万千言语堆在喉咙口,她却连一个完整的问题都问不出来。   她的父亲沉默了下,说:“对。”   然后他道:   “爸爸一直在这里。”   沈昼叶泪水溃堤。   王尔德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他究竟咽下去了多少苦痛才能写出这种橘子?沈昼叶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裂成碎片,疼痛之极,像是她的身体裂开一道纹路,而有花叶正冲开束缚。   沈昼叶用力抹着眼泪,问:“那这是你的死后世界吗?”   沈爸爸沉默了下,回答女儿的提问:“不是。”   “那这是梦?”她含着泪水问。   沈爸爸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也不是。”   “这里是我的心。”   沈昼叶和陈啸之俱是一怔。   “时间对如今的我来说是个虚幻的概念,”沈爸爸笑了起来:“空间也是。人死后宇宙会在他面前化为一条河流,只不过河流的每一面都在他面前展开了,死后的人可以无数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捡起同一颗他忘记了的石子。”   他说:“——我可能刚刚去看过你两三岁在地上躺着啃脚丫的模样,也去看过你妈在讲座途中玩手机。”   沈青慈温柔道:“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不爱做正事。还好你乖。”   沈昼叶终于破涕为笑。   她和陈啸之漂浮在无垠宇宙之中,发丝无风而动。   “妈妈最近很好,体检只有血压有点偏高……”沈昼叶带着哭腔开口道:“都是吃学校食堂吃的,北理食堂好油。还有她前些日子又和我说起你了,好像是系主任给她介绍对象,回来的时候很不满意,和我讲你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做得太好了,她连下家都不想找,连随便一对比都觉得对方很烂。”   沈青慈笑了起来,问:“她还说什么?”   “还说……”   沈昼叶用力擦眼泪,道:“还说你本来今年都要五十三了,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往六十岁上奔,骂你言而无信,……还说你读书的时候就挺卑鄙无耻的。”   “……”   沈爸爸果然卑鄙无耻,被骂之后非常高兴,噗一声笑了出来。   “反正。”   沈昼叶抽噎着道:“她谈起你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儿似的,喜怒无常。一会儿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一会儿又要扎你小纸人要把你碎尸万段掉……但无论妈妈对你什么态度,我都站妈妈那边。”   沈爸爸笑道:“这我倒是知道。”   然后神州也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沈青慈一怔:“啊?”   “会在这世界盘桓,干涉女儿的生活,”女孩子带着哭腔道:“你是不是还读了我写给自己的信?谁允许你碰的?”   沈青慈沉默三秒,道貌岸然道:“我不能透露。”   沈昼叶:“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这个答案我不能透露。”沈青慈和善可亲:“但是最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它的答案。“   沈昼叶万分笃定:“爸爸。你看我的信了。”   “……,”沈青慈忽而和蔼万分,转向陈啸之道:“你就是小陈吧?”   陈啸之:“……??”   意图也太明显了吧啊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然而陈啸之被沈青慈无视了大半天,被猛地一cue还真有点受宠若惊,颤抖道:“是、是……”   沈爸爸得到了回应,慈爱地拍了拍这位工具人的肩膀:“好,好啊。”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好些什么,陈啸之也不晓得,但看见沈昼叶眼睛还红红的,很嫌弃地看着爸爸。   “不许你欺负他。”沈昼叶抽抽搭搭:“也不许逃避我的问题——爸爸,我有个问题,你回答我。”   沈青慈:“嗯?”   “另一个十五岁的我现在怎么样了?”   陈啸之微微一愣。   沈爸爸听了这个问题,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是那么倔吗?”沈昼叶急切地问:“还是会去参加必然会败北的比赛,会去谈注定会分手的恋爱?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坚持和每个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小时候想当占星师……?爸爸,你肯定去看过她,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爸爸笑出一道道皱纹,答道:“没错,经常去。”   沈昼叶忽然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酸楚,发着颤问:“爸爸,她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她的人生有没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样——她有没有一生理想坚定,有没有坚持握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手,会不会时不时想起我来……”   沈爸爸道:“我把她从这里放回去后,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了梦。”   沈昼叶一愣。   “叶叶你记得么?有关梦的记忆过不了夜,”沈爸爸温柔道:“——梦是会被遗忘的。”   沈昼叶看着他,觉得爸爸笑容像是融进了夕阳。   然后沈青慈说:   “你看,你全部忘光了。”   沈昼叶浑身一震。   那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几乎是石破天惊的。   “叶叶,从来就没有第二个你。”沈爸爸望着女儿说:“——那个影子就是你的过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将来。”   “你们是完全的、所有意义上的,同一个个体。”   -   那句话犹如一块巨石。   沈昼叶浑身发抖,捂了下自己的太阳穴道:“……可、可是我和她记忆都不同,经历的事也不同……”   下一秒,沈昼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拢着一层雾的。   她十五岁的那段记忆影影绰绰的,像是隔着一层纱,沈昼叶甚至想不起自己见陈啸之时的模样——当时为什么会对他抱有那么重的敬而远之的心理?她也想不起妈妈割腕时去急诊室的具体细节:对,那天晚上是她救下来了妈妈,可是十五岁的沈昼叶怎么会突然推开浴室的门?   是什么驱使她去检查了妈妈的安危?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过往——其实根本抓都抓不住,没有一个细节是拿得准的。   唯一记得的就是丧亲的切肤之痛,和懵懂青涩的、少年少女的爱意萌芽。   “……怎……”沈昼叶发着抖,捂着头道:“……怎么会……”   ——怪不得前几天陈啸之就说过自己对通信本有印象。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陈啸之是真的见过。   十五岁时沈昼叶就背着到处跑。陈啸之过目不忘,不可能记错。   沈爸爸道:“拿不准的地方你可以问问啸之,以他的经历为准。他的世界线没有混乱过。”   陈啸之震撼道:“世界线……?”   “世界线,时间线,”沈爸爸耐心解释:“随便你们怎么叫。”   陈啸之隔着遥远星空,看着沈昼叶的父亲。   “我做的事影响了十五岁的叶叶身上的时间线,所以十年前你和我姑娘眉来眼去的时候,她身上的的时间线一直都是混乱且波动的。”   陈啸之争辩:“那个不是眉来眼去……”   “——然后,”沈爸爸道:“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间,宇宙的规律自我维护,模糊了她的记忆,从而保护了她身上的因果。”   “……”   沈昼叶按着额头,缓缓发着抖道:“……也就是说她在那之后,还是去参加了那场注定会滑铁卢的竞赛,还是和陈啸之分了手,开开心心上了大学,认真了四年,却以恩师的葬礼结束了自己的本科生活……”   她沿着沈昼叶的人生轨迹一路走来,来到他们的面前。   陈啸之眼眶发烫。   “——然后她只凭自己一身的拧劲儿,”沈青慈说:“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昼叶满眼泪水,懵懂地抬头望着爸爸。   “爸爸在望着你的每一瞬间里,都在为你骄傲。”他说。   沈昼叶的泪水决堤而出。   “我……”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总觉得你会为我失望,觉得我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会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留下的遗物,好像一旦我凑近它们,就会有一双眼睛失望地看着我……”   “可是,”沈青慈温柔而酸楚道:“爸爸没有一瞬,是不为你自豪的。”   沈昼叶再无法压抑自己,趴在陈啸之肩上嚎啕大哭,连陈啸之眼眶都红了,抬头望着岳父。   时间潮汐温柔拂过,三个人成为宇宙中永恒的三角。   “从我从护士手里接过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亲温柔而酸楚地说:“虽然那时你还没有名字,满头小绒毛,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青蛙。”   那个父亲说话时望着女儿。   “——可爸爸从那一刻就爱你。”   女儿哭得像是要断气。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却又被一片片地拼合起来,像陶瓷回到桌上,飞鹰回巢,时间留下的伤疤淡去,变成一个簇簇新的春天。   “我——我过去总觉得,”沈昼叶哭着道:“从我小时候起你就对我寄予了厚望,认为我以后注定不凡,可是十年后的我现在泯然众人,没有一条是按照你所想的路走的,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   “可爸爸爱你,”沈青慈在广袤星空下酸涩地说:“从不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天分。”   沈昼叶哭得鼻尖通红,含着泪抬头望向父亲。   “——是因为爸爸从护士手里接过你时你睁开了眼睛。”他忽然道。   那个父亲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沙哑道:“是因为你在学说话时一直吐泡泡,你骑自行车摔倒在街口;你人生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害怕得往爸爸身后躲,是因为你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小男生和爸爸斗嘴……是因为你在父亲节给我剪了很难看的康乃馨。”   沈昼叶望着他,眼泪不住地向外滚落。   “天分,厚望,”她爸爸心酸地说,“和它们又有何干?”   ——我爱你并非因为你的天赋,也并非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潜力。我爱你是因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儿。   -   沈昼叶哭得口唇鲜红:“——那——那你——”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   不是因为对我失望么?不是因为再也看不下去了么?   是什么让你挣脱了因果的束缚,将我卷进这样的故事里?   沈昼夜浑身颤栗,却又温暖得像是沐浴在四月的阳光中,陈啸之紧紧抱住了她,感觉她像溺水的鸢尾花。   “你为什么……”沈昼叶哭着道:“会来我面前?”   她爸爸说:“因为爸爸永远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沈昼叶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我记得你对每个问题究根问底,问问题时眼里的光熠熠生辉,仿佛那才是你的生长的养分。”沈青慈如水道:“我记得你趴在我的腿上讲你对世界的理解,好像那是你的积木。”   他说:“爸爸见过的天才多了,但你是唯一一个我会用‘通透’去形容的小孩。”   沈昼叶眼眶通红,瞳仁却清澈,死死映着父亲和他身后的星空。   “所有诗人写诗时都该看过你的眼睛,这世上再不会有比它更纯粹的事物。”   “你眼里有热爱最本源的模样——在生你之前,爸爸没在别处见过,生了你之后也没见过能像你一样的人。你的热爱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有时甚至以为你是为此而生的。”他道。   “——叶叶,你是为了探索世界而降生的孩子。”   温柔的风穿过沈昼叶的身体。   她哭得太厉害了,连鼻子都水泄不通,但在刻骨的痛苦之中,一轮簇新的朝阳脱骨而出。   “你所真正热爱的是什么,你为之痛苦的是什么,”她父亲道,“每一个见过你幼时的样子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叫了他避讳了许久的青年的名字:   “——对么,啸之?”   陈啸之眼眶赤红,被叫了后迭然一愣。   “你见过她五岁的、十五岁的模样,”沈青慈道:“——是什么让长大的她这么痛苦,她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应该是某种……”   沈青慈停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陈啸之声音沙哑,替他说道:   “……应该是更一往直前的、明天的、死不旋踵的——她是更锐利的、将要扎破黎明的□□和光。”   沈青慈平静的目光望向陈啸之。   “——对。”   父亲对握着他女儿的手的青年说。   而和第一次不同,这次父亲没有从中作梗,只是深深地望着两个孩子紧握的手。   “可爸爸能做到的不过是帮你搭线,”那个父亲说,“啸之用尽了浑身解数,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为你挡下风雨。”   “……这是你一人的战争,是你和理想乃至世界搏斗的过程。在你所处的那片战场上,外人永远无从插手。”   沈昼叶望着他们,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继续哭出来。   “——而你一个人打赢了那场仗。”他说。   女孩子泪水吧嗒滚了下去。   “昼叶,是你取回了自己的宝物。”   沈青慈缓缓道,“你的理想和每个理念,少年嚣张跋扈的白日梦境,刺破世界的野心——人离了梦不能生存。这所有,自始至终都是你的自救。”   ——「自救。」   在名为自我的战场中,唯有自己能将自身拖出泥淖。   无论是十五岁的,二十五岁的——她是名为沈昼叶的船上铁打铜铸的锚与桅杆,驶过暴风骤雨的长海,是列宁格勒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战士,是屹立暴风山巅对世间怒吼的狂想者,船上永恒的船长。   全世界的飓风呼啸而过,而船长永不屈服。   沈昼叶眼中满是泪水,脊梁挺直,忍着哽咽,开口道:   “……我明白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仍身处在这片渺茫星空之中——可是太温暖了,实在是太温暖了。   像是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满江的冰碎了,鱼儿沿着碎冰溯游而上,春天折返人间。而她站在春天的心脏上,望着一个曾经永不可能回来的人。   -   世界带来了一连串的奇迹。   它带来的第一个奇迹,是消失在首都机场的男孩儿出现在了她推开的一间办公室中;第二个奇迹是她束之高阁的少年梦在海里咣咣敲开她的门;第三个奇迹是她最青涩的青春,淅过纸张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最后一个奇迹,是一个永不会回归之人。   时间长河潮汐涨落,泥沙之中,露出一个蒲公英纷飞的、鹅黄的春天。   -   沈昼叶哭得肝肠寸断。 第140章 我们终将与他们重逢于……   -   沈昼叶哭得太厉害了。   陈啸之本来想察言观色一下, 可她在哭。管他爸拿的是AUG还是AK呢,陈啸之小心地低头把小青梅抱在了怀里——于是小青梅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样抱着他,哭得气都喘不匀了。   陈啸之觉得心都要碎了。   这世界怎能对她这么温柔, 又这么心狠。   星河万里倾泻, 沈昼叶爸爸忽然又开口道:“陈啸之。”   陈教授一僵, 试探道:“叔……叔……?”   “——我见过你。”沈昼叶爸爸平淡地说。   陈啸之也平静了些,不卑不亢道:“我也见过您。”   两个男人间一阵沉默。而沈青慈打破了它。   他淡淡道:“或许冥冥中的确有命运。如果我活着时有人告诉我,1998年我回国时见到那个晒得黢黑的小男孩儿会陪我女儿走过这么漫长的人生路,我是不会信的。”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想了想,低头看了看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 酸怅道:“放在过去, 我也不会信的。”   他们不信的原因各不相同。   两人间又沉默了一下, 沈昼叶哭累了, 趴在陈啸之胸口上偷偷看俩人的对峙。   “——我不喜欢你。”   沈爸爸忽然开口道。   陈啸之苦笑了下:“我……”   “别误会我,”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一摊手:“养女儿的爹没有喜欢这个场合的。也没有能对女儿男朋友有好感的, 我博士老板甚至差点儿没让女婿进家门,他女婿第一次上门的那天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堵了快五分钟,笑眯眯地不让女婿进,最后被他老婆叫进了厨房——那年轻人这才进去。”   陈啸之又想说些什么,而沈青慈又冷冷道:“所以我在克制自己。”   陈啸之:“……”   “你是我见过的, ”当爹的表情不容乐观,拧着眉头道:“最自大、最死缠烂打、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后生仔。”   陈啸之说:“……”   沈昼叶趴在陈教授怀里不露头,小声bb:“我爸说得对。”   陈教授:“…………”   “一开始我都不懂我女儿看上了你什么,”沈青慈冷漠道:“叶叶通识课上遇的那个学弟比你活泼十万倍。我家闺女长得漂漂亮亮学习又好做事又认真,桃花一串串的, 干什么吊死在你一个烂脾气的初中同学身上?”   沈昼叶在他耳边蹭了蹭,相当受用地讲:“好好听我爸说话哦。我爸相当中肯。”   陈啸之:“…………”   “脾气坏就不提了,”沈青慈嘲道:“谁表达喜欢的方式是挖苦?现在年纪大些了终于坦诚了点儿——但也就这么一丁点儿。”   当爹的看了眼陈啸之,见他想辩解,讽刺道:“别不服,你心里想的那些事儿和话儿有哪句是告诉了我女儿的?”   陈少爷终于,徒劳无功地张了张嘴。   “内心波澜壮阔脸上古井无波,”沈青慈停了下,再开口时却不再嘲讽他。   “——好在会落实到行动上。”   那句话说完,陈啸之垂着头,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仿佛不愿承认。   然后那青年紧紧抱着她沉默了许久,沉闷地嗯了一声。   “……”   “对许多人来说,爱情是奢侈品。”沈青慈说。   一颗星穿过他们的发间。沈昼叶睁着水濛濛的眼睛,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陈啸之把沈昼叶按回了自己怀里。   “——人的一生,遇到爱情不易,”沈青慈低沉道,“遇到一个能相爱的人更为困难。”   “是。我发现了。”陈啸之低声道。   他年轻气盛,沿着世界走了漫长的一遭,他五岁那年的迎春花却永恒地拴在他腕上。   沈青慈望着这个后生,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而爱也分很多种。”   -   “有些人的爱可能只是短暂的欣喜,也可能只是片刻的激情;可能是清晨草叶上的朝露,太阳出来它就会消散无踪;也可能是春末的一朵花,会在某一刻坠落进夏夜长河,消失在季节轮转、岁月消磨之中。”   沈昼叶的父亲说完微一顿。   面前跪着抱他女儿的的年轻人自幼也算得半个少爷,父母爱他如珠宝,天性聪慧而懂收放又生得英俊,本是个万物唾手可得、整个世界近在他的眼前的青年人。   可这青年身上有四条刀疤缝针若干,那伤口流出的血曾在一个下午染红了女孩书包里的千纸鹤;长大后的他连夜横跨北半球,踏过满地海啸过后的疮痍,他语言不通地、目眦欲裂地找着人,连走路的模样都是在自毁的边缘徘徊。   中年人不忍地闭了下眼睛。   “——而你将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说。   “甚至于说,是视为自己的生命的。”   陈啸之被击中软肋,颤抖不止,抱着那个梨花一样的女孩儿,垂着头不肯作声。   于是沈昼叶以自己的额头依赖地磨蹭他,犹如一只小猫认准了她的饲主。   那是他们绵延了二十年的、永恒温暖的春。   “而你们有着相近的志向,”她的父亲说话时有些酸涩地道,“和其他人不同,你们自幼生活在同一个步调里,向往着同一个将来,十多年来做着同一个梦。”   他说话时,星辰穿过人间山川。   陈啸之抱着沈昼叶,忽而抬头问道:“叔叔,这也是梦吗?”   沈青慈没料到他突然抓住了这一点,探究地看了他三秒。   然后这男人笑了下,狡黠道:“——你猜。”   “……”   陈啸之听出弦外之音,便不再言语。   于茫茫灿灿宇宙中,那个父亲又说:   “‘一生’是个沉重的词。”   “它不仅需要爱,更需要互相成全——我见过有人爱她,却希望她能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也见过有人爱她,却更爱她的聪明才智。”   陈啸之仰头看着他。   父亲道:“有人不懂叶叶为什么不去当老师,她竞赛背景雄厚,第一学历无可挑剔,少不了中学想重金挖她去当招牌;也有人认为她在大学念书的岁月是蹉跎了的——脑子这么聪明这么快,愿意的话连去vegas抽扑克都能把赌场抽破产,做什么发不了财?干什么非要在学校里念一个穷得掉渣的专业?”   陈啸之喉咙里生疼,像是一把刀或一块石头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自己初中时每天早上都给她抄一节聂鲁达:蓝色花穗与原野中黢黑骏马,黑醋栗与一篮篮野生的吻。孩子们在夜里窃取一根开花的树枝。他忍着思念在纸上写着‘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陡然地隐藏你’。   他为她抄下叶芝。黑色钢笔抄诗人隐匿在群星中的脸,篝火旁岁月的宁静;又抄下博尔赫斯,写下‘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写世界会变而我始终如一,又写——‘我该用什么留住你’。   我用什么留住你?沈昼叶。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外的月亮。   我给你你出生多年前、我在一个傍晚看到的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十五岁的陈啸之抄写时是一贯的不言语,可他的阿十却非常喜欢。于是陈啸之静默无声地,给她抄下一行行的诗歌,每天不声不响地递给她。   “……有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沈青慈说。   ——可‘沈昼叶’是个怎样的存在?陈啸之心中问。   于是一个声音坚定地给出答案:她是朦胧的,是轻如云雾的,是理想的;可同时又是坚不可摧的,是不可撼动的,是如山海到来之际的磐石的。   陈少爷平素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连爱意都得靠他人的字句表达出来。   ——然而他正把他毕生的黄玫瑰与黑醋栗,尽数堆砌在女孩足下。   沈青慈说:“……有人要她不再读诗。”   然而她是一个男孩一生的诗歌。   那女孩抬起头望着陈啸之,以嘴型示意他‘我爸说得对’。   陈啸之眼眶泛起红丝,不肯看她,以手掌将她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的脑瓜儿用力压进自己怀里。   好讨厌的小孩,他发着抖想,讨厌鬼。   而后沈青慈停顿了下,道,“你会捡起她碰掉的诗集。”   那一下,陈啸之心脏都被击碎了,现出里面鲜红脆弱的血肉。   而他的讨厌鬼顺从又嗲又娇地仰着头,柔软鲜活的呼吸细细喷在他脖颈处,似五月如雪梨花。   讨厌死了。陈啸之眼眶几乎滴下鲜血,怎么会有沈昼叶这么讨厌的家伙——可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想将这个讨厌鬼揉进骨血,把她占为己有。想咬她。又想让她振翅高飞。   “——你理解她所有浪漫到不切实际的梦,”   她的父亲说,“你理解她的每个选择,又拼尽全力去守护那些梦境。”   “虽然用的法子我不一定赞同。”   沈青慈说完那句话后,陈啸之怀里女孩子甜甜地笑了起来。   爱沿着人间小径踽踽走来,踏过巍峨群山,跪在她面前,将面孔隐匿在群星之后。   多少人爱慕少女年轻欢畅的时辰,爱她美丽的容颜,假意或真心。   可唯有一人爱她朝圣者的灵魂。   “所以我愿意……”那父亲顿了顿,沙哑地道:   “……愿意,认可你下。”   ——我愿意将我如珠如宝的女儿,我的骨与血,我死去生命的延续交给你。   那个晚辈眼眶赤红,沉默了良久,嘴唇微微蠕动:“……谢谢叔叔。”   繁星抖动,他说话时声音都发着颤,仿佛终于卸下了最后的重担。   “——当然啦,”沈青慈忽然笑了起来:“小陈,你不对她好可不行,小心我去你梦里吓你。”   气氛骤然松了,陈啸之擦了下眼眶,闻言笑道:“叔叔,你连小孩都吓唬不了。”   叔叔笑出满眼细纹,很坏地问:“鬼不吓人吗?”   沈昼叶鼻子还塞塞的,小声嘀咕:“……你算个屁的鬼。一点都不吓人。”   “……”   陈啸之觉得小讨厌鬼可爱得要命,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爸爸见你可不是为了吓唬你的。”沈青慈笑眯眯地解释。   沈昼叶委屈巴巴:“你还好意思讲?你是为了骗我眼泪,我哭得明天都见不了人了。”   沈青慈蹲下身,捏了捏女儿哭得通红的耳朵,拼命憋着笑:“你哭怎么又是我的错了?跟爸爸没大没小的。”   沈昼叶:“……”   沈昼叶埋在陈啸之怀里抽抽嗒嗒:“反正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人对视了一眼。   沈青慈率先打破了沉默,冷静道:“现在不必改口。”   陈啸之立刻不紧张了。   沈昼叶好奇地露出眼睛,用余光打量自己爹和姓陈的,觉得这俩人挺有意思。   “……”   “先叫一段时间的叔叔吧,”当爹的一脸忍辱负重:“我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有你这么个人,你要是现在改口管我叫爸,我立刻死给你看。”   陈啸之忍不住道:“可是您……”   死了一次的人十分冷淡:“metaphor。”   “……”   陈啸之试探着问:“以后……再改口?”   沈青慈:“最好下辈子。”   陈啸之:“…………”   沈青慈忽然恶毒地开口:“你以后有女儿也会像我一样的。”   然后他又道:“你想象下你闺女在幼儿园小小班的年纪被班上的小煤球拿根冰棍儿骗走,你接她回家她还为了那个小煤球抹了一路的眼泪,辛辛苦苦养到十五亭亭玉立了,又被同一个煤球骗走了——你活着多亏了国内禁枪,我诅咒你以后跟我感同身受。”   沈昼叶:“……”   长大了的煤球:“…………”   煤球忍不住开口:“可那不就是你的外孙女……”   沈青慈:“……”   沈昼叶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讨论问题的时候考虑下我的感受啊!!”   陈啸之:“啊?”   “又是女儿又是外孙女的,”沈昼叶悲愤道:“陈啸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还有爸我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虚伪的人,我小时候你明明鼓励我给他写信,说交了好朋友不容易,结果你当时心路历程是这——煤球骗人?冰棍儿?——你是小孩吗?!”   沈教授面对女儿的指控沉默三秒,冷静答道:“男儿至死是少年。”   “……”   沈昼叶难以置信:“妈妈说你不是个东西实在没冤枉你……”   陈啸之在一旁,忽然嗤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沈昼叶都毛了。   陈啸之憋笑道:“不是,就觉得叔叔挺好玩的。”   沈昼叶一愣:“可他骂你诶?”   陈啸之想了想,带着笑解释:“我要是他,估计也在骂人。”   沈昼叶困惑地皱起细细的眉毛,仿佛不太明白他们的想法,于是陈啸之把女孩子揽回了自己的怀里,又轻轻揉了揉她粉粉软软的小耳朵,安抚小猫似的。   “叔叔,”陈啸之忽然开口道,“如果您还活着,我们周末应该会一起去玉渊潭钓鱼,去香山看日出。”   沈青慈想了想,终于认真地回答:“也许。”   “——我做饭还可以,”陈啸之有些羞赧道:“叶叶很喜欢,阿姨和奶奶都说不错,说不定您也中意。”   沈青慈莞尔,讲:“我媳妇做饭不行,我家都是我在下厨。”   一颗星辰掠过他们之间。   陈啸之笑了起来。   沈青慈看了青年半晌,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然后陈啸之心酸道:“……如果您还活着就好了。”   “……是啊,”沈青慈难过地笑了笑:“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   那一瞬间,沈爸爸身上泛起了第一丝金光。   那丝光忽而飘远,仿佛他这个人是由星光编就的,而光离开他他就会消散于人间。沈昼叶看见光弦的刹那,浑身上下俱是一颤。   “爸爸……”她不受控制地、颤声道。   沈青慈温柔,唤她:“叶叶。”   沈昼叶嘴唇动了动,看着他身上拉扯的弦,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父亲望着她,明白她的想法,温和地说:   “……昼叶,世上没有永夜。”   “黑夜总会结束。而阳光照射之处,梦境不复存在。”   而他的女儿听了那句话,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可——可是,”她的泪水断了线般往外滚,撕心裂肺道:“才多久?爸爸,我还有那么多话没说,那么多事没做,我才刚见到你,你甚至都没……”   她几乎说不下去,卡在了那儿。   沈青慈温柔而酸楚地说:“宝宝,人生总要说再见。”   沈昼叶嚎啕大哭。   “这是你说的,”沈昼叶边哭边撕心裂肺喊道:“——是你要说再见的。我和妈妈奶奶没有一个人接受你的告别,是爸你自己要说的,为什么啥理都被你占了?凭什么你能走得干干净净我们却在世上难过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你明明说过会永远保护我们的……”   沈青慈眼圈发红,低声说:   “……爸爸一直在。”   沈昼叶大喊:“你撒谎!”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可那些痛苦的情绪在她身体里翻滚,悲痛欲绝的一切情绪冲撞她孱弱血肉,谁能承受这样的十年,谁愿意承受这样的告别,你本来该在的。无论是妈妈的人生,还是我的。   可是你没有。   然后女孩子呜呜大哭,要抱抱爸爸。   沈青慈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可他蹲下身时身后飞出数点星辰。   沈昼叶见了那几点光,哭得像要撕裂了一样;她哭得那样惨,喉咙几乎都能哭出血来。   “别哭了……”父亲声音哑得不像话:“别哭了,宝宝。”   沈昼叶咳嗽不止,拼命扒着父亲的肩膀,蛮横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的身上,仿佛这样爸爸就不会走了。父亲没有温度。沈昼叶看见自己的胳膊陷下去一段,陷进父亲的身体,那里迸出隐约的星星。   他似乎是星星做成的。   “别走……”沈昼叶哭着说:“别走,爸爸。”   沈青慈颤抖着吁气:“……爸爸必须走。但我一直都在。”   那无异于另一次葬礼,沈昼叶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几乎是穷途之哭,她觉得自己又一次站在葬礼的棺材边上。这是她无法用任何力量阻止的道别。   下一秒,她的父亲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强迫女儿看向自己。   “听我说。”父亲声音发着颤,“先别哭,听我说,昼叶。”   沈昼叶口唇鲜红,睁开模糊泪眼,看见自己爸爸眼里满含的泪。   “叶叶,”父亲沙哑地说:“爸爸从来没离开过你们。”   沈昼叶怔愣着,眨了下眼睛。   她爸爸以食指给女儿擦去泪水,嗓音喑哑:“……爸爸一直都在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沈昼叶眉眼俱是绯红,瞳孔像被雨水洗过,清澈而难过地望着面前的血亲。   “亿万年对爸爸来说,都不过弹指一瞬,”她的血亲在撕扯的星辰中低声讲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现在时间和空间成为了一个我能定位的坐标轴。”   沈昼叶颤抖着抽了口冷气。   “所以爸爸不是盘踞在这所房子里,……也不是……”爸爸很浅地笑了笑,眼眶红着,语气却坚定而温柔:“也没在你的小本子里当过地缚灵。”   爸爸的发梢飞出星星。   女儿的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滚,颤声道:“……所以……”   “所以爸爸曾是你和妈妈身边的风。”他在崩裂的星辰之中说,“——也曾是落在你们身上的雨,是你们呼吸的冬日清晨。我见过你早上起晚了去赶早课,也见过你妈晚上趁你睡着了偷偷点宵夜。”   亚瑟·克拉克的星门在爸爸身后展开,可沈昼叶被他逗得又哭又笑。   罪魁祸首正化为星辰。   然后他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说:   “看见了吧?爸爸一直在你们身边,从未离开。”   女儿哭个没完,抽抽噎噎道:“可……可我见不到你呀。”   沈青慈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哄小孩似的道:“但叶叶从此知道爸爸无处不在了呀。”   离去的人是风和雨。   他不复存在,他化为万物。   “……呼……呼,”女孩儿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磕磕巴巴、近乎恳求地问:“爸爸,你真、真的不会走吗??”   她问话时竭力抱着自己的父亲,可他的身体变得像清晨阳光一样透明。   沈青慈把那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小卷毛用力搂在自己怀里,沙哑地承诺:“会。爸爸会永远看着你。看着你和啸之一步步往前走,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又一天天变老,可能有一天你会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而那时候啸之在一边给你念书,你们两个人都垂垂老矣。”   沈昼叶呜呜咽咽,问爸爸:“真的?我变成老太婆你也不走?”   那可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   而她爸爸稳重地点了点头,郑重承诺:   “——不走。”   沈昼叶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滚,扬起右手小手指:“口说无凭,拉钩。”   沈青慈眼眶通红,笑了起来,和闹脾气的女儿小指头钩了钩,又和她大拇指印在了一处。   然后他女儿一边哭一边要挟那当爹的:“光我不够,爸爸信誉值太低了。和只只也拉钩。”   “……”   ——挟眼泪以令诸侯。   这位小曹操深谙两位诸侯的软肋,立刻得偿所愿,还得以恶趣味地逼迫那两个大男人也拿大拇指印了个章,两个人印完尴尴尬尬的,都不知道手脚往那里放。   沈昼叶终于满意了一丁点。   她其实还是在哭,用爪子断断续续抹着眼泪,小声道:“爸,我其实还是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儿。”   沈青慈温和道:“宝宝怎么啦?”   “……系里要我补交转方向的材料,”沈昼叶小心地擤着鼻涕,“博士二次开题的事情还没着落,换课题的话中筛也得重新准备……呜,新课题的事情我现在还卡在死胡同里呢……”   沈爸爸笑了起来。   他身上泛起淡淡的光,后面的恒星清晰可见。   “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儿。”他在光环中温柔地说:“年龄再大也不行。人类这生物无法预知未来,我们的天性就是迷茫的。”   沈昼叶擦干净眼泪花儿,点了点头。   “可正是因为无法预知未来,才有了人们为了不确定的未来而拼尽全力生活……”   沈爸爸说:   “——也正是因为我们天性迷茫,我们的种群才得以尝试一切,创造出诗,去仰望万物。”   沈昼叶眼眶通红,闻言却终于绽出浅淡温暖的笑容。   -   天体物理学最初的起源,正是人类的迷茫。   古阿兹特克人仰望星空,试图寻求群星的指引,试图窥探未来与终焉。而星辰对未来缄默不语,它们安静永恒地存在,只将「当下」的宇宙运行之公理隐藏其中。   未来如何,无人知晓。   「人」是生活在当下的族群。过去曾是,现在亦然,且将永远如此。   -   “——所以「迷茫」,是好的。”   那个人在萤火般的光中融向梦中宇宙,却对自己的女儿说:“没人能预见自己将来会在什么地方,而当下总有无数让你痛苦分心的东西,人无时无刻都在自我怀疑,就像站在雪原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旅人。”   他停顿了一下,对女儿温柔地一笑。   “可倘若你自己心里有火,”他道,“雪原就无法永远困住你。”   “——你总会走出来。”他说。   纵然白雪封山,叠嶂万千,雪原也终有尽头。   「苦难」困不住任何一个自由的灵魂。   -   年轻姑娘破涕为笑,擦着眼泪,说:   “我明白了。”   然后那姑娘又在萤火般的星辰中问:“爸爸,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两个年少的人面对着另一个中年人,后者变得像冬日朝阳一样透明,连手指尖都正泛出灯火的颜色。   “一定会。”他在灯火里笃定地说。   沈昼叶无意识地以手掌揉着自己的眼角,又哭又笑。   “可是在那之前,”他望着自己的女儿说:“你要得偿所愿、子孙绕膝,在春天傍晚躺着看凤凰花萌芽。你要和自己爱的人度过很漫长、很好的一生,然后在爱里告别自己的爱人。”   沈昼叶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泪水,用力点头。   陈啸之蹲下来,用力握住了女孩子的手。   “到那时,我会和你妈妈一起,和所有爱你们的人一起,在这里等你们。”父亲说。   沈昼叶满眼泪水,望着父亲的面目模糊在光环里,像是光正在吞噬他。   她父亲说:“我不会对你们说farewell,因为我们一定会重逢。”   “……你说话算话。”   一道清晨阳光自宇宙尽头亮起,仿若朝阳初升,刺破沉沉黑暗。   星空坍缩,他们抵达梦境终焉。   “嗯,”父亲眷恋不舍,郑重地对女儿承诺:“我说话算话。”   沈昼叶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冒着强光竭力睁着眼睛,要将这一切尽数印在心里。   离去的人化为世间初生晨光,化为潮汐,化为狂风。   他迸裂为万千金雨。洪流般的金色大雨汹涌澎湃,淋在两个年轻孩子身上,每一滴雨都温暖如油。   于是梦终结于阳光初绽,于是万物在现实中勃发,世界在孩子身前展开。   可在那场呼啸世间,卷尽晨梦的大雨中,一句呢喃被海浪带回此岸人间。   那是创世之初宇宙温暖含混的爱语。   他说:“——我从未离开过你们。”   -   远行的人从不曾真正离去。   他们化为我们的生活与清晨,成为早晨海边花团锦簇的绣球花,公交站迎面吹来的风,他们化为雨,化为蓬勃蔓延的每一寸青苔与春。   我们终将与他们在彼岸重逢。 第141章 世上存在一个,能解答我……   -   一地如水的阳光。   沈昼叶模糊地睁开眼。   那是她位于华盛顿的家的客厅, 房子近十年无人居住,上次清扫还是两年前,因此地上一层厚厚的、泛白的灰尘。而陈啸之躺在她身旁, 身上仍穿着那件外套, 似乎被太阳晒得不太舒服, 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沈昼叶:“……”   沈昼叶立刻一骨碌翻过去,用力推了推他。   陈啸之似乎也没在睡觉,立刻醒了,两人四目相对。   “…………”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彼此。   沈昼叶艰难万分, 开口道:“……你……”   陈啸之立刻制止了她的询问:“没错。”   “……所以, ”沈昼叶傻傻地说, “我们不是在……”   ——所以我们不是在做梦?她想问。   但似乎也不是。过去的夜晚不能用「梦」一字去界定, 什么梦能让他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它其实更像梦与现实之间的浅滩,彼岸与此岸所连结之处, 所以睁开眼时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   “我不知道。”陈啸之诚实道, 然后又展开手臂:“来抱抱。”   沈昼叶连想都没想,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青年怀抱里满是他的气息,令人安心。冬日阳光温暖熨帖地落在两人发间,他们安静地躺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头发梢儿都滚上了白茫茫的灰。   “只只。”沈昼叶小声唤道。   陈啸之声音极轻,嗯了一声, 抱着姑娘家,捏了捏她软软的耳朵。   沈昼叶舒服地喟叹,朝他怀里滚了滚,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没过很久,但我已经想你了。”   青年的笑声在胸腔里回荡, 沉闷如春夜雨雷:“我也是。”   他们两个人躺了好一会儿,陈啸之忽然道:“……你爸爸真的好能说。”   沈昼叶先是一愣,然后把眼睛笑成两轮小月牙儿:“他是老师嘛。”   “老师都这么能讲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会慢慢变得会说的吧?”   “……,”一贯不爱表达自我只爱骂人的陈啸之停顿了好一会儿,十分困扰道:“那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当老师?”   沈昼叶霸道地在他怀里滚了滚,还使劲按了按他的奶,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大学老师又不用说多少话,谢尔顿·库珀都能当,放心啦。”   陈啸之被按得叫苦不迭:“姓沈的你为什么连姿势都和我的猫一样?——而且你拿谢尔顿和我比较?谢尔顿被他学生拿鸡蛋砸,他和你类比才差不多吧?”   沈昼叶使劲儿按了按他的胸,把身子撑起来打量陈教授,然后高傲道:“你放屁。”   “……”   “我社交功能好得很。”   “……”   沈昼叶补充:“还是个天生的alpha。”   “……,”陈啸之面无表情道:“哦。”   天生的alpha撑了一会儿就累了,趴在了他的身上。   阳光在窗格间颤动。   “……沈昼叶。”他突然唤道。   “——诶?”   “你爸不是说他会一直看着你,而且从未离开吗?”   女孩子呆了呆:“嗯?怎么了……?”   陈啸之沉默了一会儿,抱着女孩子问:“那你觉得他现在有没有……”   他那句话没说完。   沈昼叶:“……”   “…………”   俩人尴尬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应该……有吧。”   下一秒,陈啸之尴尬地挪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沈昼叶心虚地把手从他胸上移开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   “沈昼叶。”陈啸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爸那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你知道吗?”   女孩子更呆了:“是……是吗?”   “嗯。”   于是沈昼叶趴在他身上很惊愕地眨了眨眼睛。   陈啸之抚摸着女孩沾满灰尘的头发,以膝盖一顶,把她往上抱了抱,于是两个人贴得很近,四目相对而视。   隆冬清晨,落地窗被风吹得轰然作响,外界天寒地冻,但是玻璃的另一侧,唯有静谧的尘凝在空中,阳光在木地板上如水流过。   “……只只。”不省心的东西看着他的眼睛,呆呆地道。   “嗯?”   她伸手勾了下陈啸之的头发,尘土飞扬如春日柳絮。   然后女孩子说:   “……你脑袋沾了好多灰。就像头发白了一样。”   陈啸之那一瞬间觉得心都被她攥着捏成了一团。   而她一直如此。   沈昼叶手里握着陈啸之这个人的命与心,攥着陈啸之的命匣,女孩子拍掉他头上的灰尘时眼神清澈专注;她望着他时他头发白蒙蒙的,像是上面笼了层纱一样的岁月,似是两人都一夜间白了头。   ——如果能白头偕老。   陈啸之光是想到这四个字,心跳都能化为鸣雷。   他抬起头想亲吻她,想拥抱自己的爱人。他年轻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了,像是天地间振动的一轮月亮。   唇贴近时,沈昼叶忽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如果爸爸在看怎么办?”   陈啸之:“……”   沈昼叶:“他不是说会一直看着我们嘛?”   陈啸之道:“…………”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嘴唇,左顾右盼,心绪不宁道:“只只你说,被爸爸看着做这种事儿是不是有点尴尬?”   陈啸之沉默了良久,终于说:“……可能吧。”   然后他稍坚定了些:“但是管他的。”   说完,他们在清晨阳光下轻轻亲了下。   沈昼叶愣了下,然后笑着抱住了他的脖子:“你说得对。”   “——管他的呢。”   -   光与影在尘灰中晕开。   两个孩子头发染着鎏金般的光,他们紧紧搂着,躺在地板上接吻。   -   …………   ……   这场旅途,似乎总有些朝圣的意味。   但朝圣不是为了去‘华盛顿’,而是为了寻找自己心里的一块儿沙砾。为此他们在尘世间奔波——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在卡车轰鸣的国道上赶路,沈昼叶望着窗外消散的沙尘与仙人掌,蓬松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新年那天他们大致清理了下沈昼叶家的房子。   大多数东西都是老模样,客厅的沙发上蒙着罩布,电视机仍是06年的老款,沉厚而敦实地压在电视柜上。书房里书一本没卖,华盛顿治安还不错,这栋房子可能遭过贼,也可能没有,但那些贼没有动那些其实价值不菲的书。   ——贼从来不偷书。   陈啸之看了看那堵书墙:“你爸是不是把所有的工资都拿去买书了?”   沈昼叶认真道:“这倒没有。”   然后她想了想,中肯地说:“funding的大部分。”   “……也是。”   陈啸之笑了起来。   ……   他们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清扫过去。   冬日暖阳倾泻而下,房间里每一个相框都倒扣着。   沈昼叶仍记得厨房墙上悬着的是他们在奥兰多的迪士尼乐园拍的合照,爸爸揽着妈妈的腰,小昼叶则揽着旁边的美人鱼爱丽儿。而倒扣着的目的不是为了防氧化或积灰,那是追悼会的那天她妈妈一个个翻过来的。   而那时她一直在掉眼泪。   沈昼叶那时甚至不敢哭出来,怕妈妈看到她的泪水彻底崩溃。她从小就知道父母相爱,也知道父亲的去世让妈妈不愿面对和他的过往,他们所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一起工作过的大学,一起居住过的城市,甚至他们一起拍过的照片。   她站在厨房墙前犹豫了一瞬,然后将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里空无一物,已经被抽走了。   “……”   只剩一块落满灰尘的玻璃。   沈昼叶怔了下,又去看其他的相框,却发现那些倒扣着的、翻过来的相框里都空了。   有人早在数年前就取走了这些合照。   “……妈妈。”   女孩在满室金红的阳光中喃喃道。   陈啸之正用抹布擦拭壁炉上的小饰品,当即一愣:“什么?”   “……我妈,”沈昼叶以手指摩挲着空白的相框,沙哑地说,“终于把这些照片带回家了。”   -   哪怕是深可见骨的伤痕,也会被时间弭平。   而就像沈妈妈在女儿的电话里说的那样:   ——世上有人庸碌浅薄,有人为绫罗绸缎包裹,可内里满腹稻草。然而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   自此以后,众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们隔过生与死,仍然相爱。   -   …………   ……   启程回去的那天,仍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陈啸之在前面开车,沈昼叶靠在房车窗下懒懒地晒着太阳。美国寒假短,前后不过三个星期,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火红土地冻得结结实实,风吹着风滚草四处乱滚,但风里却带来了一缕春的鲜味。   ——加州的春可能也快来了。   沈昼叶望着万里冰封的冻原想。   “陈啸之。”沈昼叶忽然唤道。   陈啸之的车疾驰在州际公路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女孩子怔怔道:“所谓的‘意义’是什么。”   陈啸之微微扬起眉毛,示意她说。   “——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族群存在的意义。”沈昼叶裹着毯子,茫然道:“……这宇宙的本质是趋向无序的,是不住熵增的,我们中学里就会学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第二类永动机永远不可能实现,dS永远大于等于0……”   陈啸之从后视镜里静静看着她。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无序而混乱的宇宙中,花千万年苦苦追寻一个答案?”   陈啸之笑了起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昼叶想了想道:“因为我们必须相信它在那里。”   “我们必须相信这世上是有答案的,”沈昼叶道:“——哪怕量子力学将世界切成了没有意义的小碎块,把时间拍成了烂水果,把我们尝试理解了千百年的宇宙一把火烧了;哪怕20世纪的基础科学大爆炸后人类已经停滞不前了近半个世纪,我们还是要相信。”   “半个世纪前我们相信人类会宇宙航行,会定居宇宙。银河护卫队和Star Trek都是那年代的作品,其中星际联邦众生平等,疆土广袤,广达八千光年;可半个世纪后我们仍脚踏地球,只是手里捏着个小屏幕。”   “于是我们欺骗自己,说这是技术带来的生活方式变迁。”   沈昼叶怅然叹道:“……真的太久了。”   太久了,七十多年,几乎是个体的一生。   大多数人都忘了自己的祖先曾要把蓝天踩在脚下,忘了前人们用一张演算纸和一支笔就杀了世上最后的神。   这近乎静止的七十年后,再没人在咖啡馆里大肆讨论加缪与存在主义,谈及数学和物理的水乳交融,讨论杏子鸡尾酒和黑洞;人们热衷于生活在尘世之中,对石墨烯与晶体管高谈阔论,谈论OLED和transistor,辩论4G和5G与互联网变迁。   人们望着光怪陆离的事物,却再也无人关心事物的本质。   “可我们仍然,必须相信,”   那女孩沐浴在火红的阳光里,坚定道:   “——世上存在一个,能解答我们一切疑问的答案。”   “尽管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女孩子道,“也没人拿得准它的答案是否在我们的认知水平之上;谁都不知道我们能否抵达知识长河的终点,看到宇宙谜题的最终的答案。”   “可是,”沈昼叶望着遥远的、沉没长河的夕阳:“我们族群只有这样,也唯有这样——唯有去追寻,去孜孜不倦地提问又碰壁并磕得头破血流,向未知高墙进发,为了真理挑战冰封高山,去朝圣,去追问,去探索。”   “且非这样不可。Es Muss Sein。”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才是构成我们族群的「意义」的存在。”   北斗朔天,日落火红地融向大地,戈壁如燎原的火。   女孩讲完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那亘古的时间里,唯有沉默犹如春雨,淋在他们身上。   -   有什么在发芽。   ——有一种更膨胀的,更伟岸的,更光辉且沉重的东西淋了雨。   它松动土壤,在大地上抬起了头。 第142章 只只,你劲儿有点大。……   -   他们回到加州的过程也同样漫长。   一是路途遥远, 二是陈啸之觉得赶路没必要太累,总是走一会儿歇一歇,像旅游一般四处绕行。他们在戈壁之间穿行, 又穿梭于树林之间。   他们甚至去佛罗里达玩了两天。那几天十分温暖, 傍晚时沈昼叶连毛衣都穿不住, 又翻出那条去参加校董年终穿的晚礼裙随便套上,乱七八糟地和陈啸之爬到房车顶,两个人并排看夕阳。   “没那么热吧?”陈啸之不太赞同地看着她。   沈昼叶脖颈晒得像日落一样红,对陈教授甜甜地笑了起来,问:“没有吗?”   那一刹那陈教授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像个小男孩。   “可能有……有的吧。”他支支吾吾地说。   如燎原山火的风吹着那姑娘深色裙摆。   那条裙子显然没被正经对待, 此时皱皱的, 穿着裙子的姑娘脚上挂着凉拖一下下晃腿, 于是小拖鞋敲着那段白而细腻的脚跟。   他们坐在房车上眺望落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未来, 直聊到太阳落山, 夜幕低垂于世间。   陈啸之在星辰缄默的天空下,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   沈昼叶笑了起来,看着他问:“什么呀?”   “我们以前……”陈教授犹疑着开口:“就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太阳落山就会被大人抓去洗澡,洗完澡再放我们见面。见面的时候我们就会沿着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你奶奶家屋顶上那时候种的是丝瓜, 瓜下星河,我们看吹风看星星,我扯着丝瓜藤编故事给你听。”   沈昼叶想了想,颇为郑重地地点头:   “记得。不过你讲的故事我都忘了。”   陈啸之一顿,嗤地笑了出来:“我也忘了。”   然后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现在是不是和那时候蛮像的?”陈啸之道。   女孩子思索比较了半天, 说,“……好像是有一点哦。”   青年噗嗤笑出了声。   他们在房车顶上躺了下来,金属仍带着赤日余温,指头可以摸到沿途卡在车盖里的沙砾。   繁星漫天,人躺下来时仿佛浸进了星辰之中,眼前只余无垠的黑夜与天体。   陈啸之忽然侧过身问:“沈昼叶,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沈昼叶想了想,小声回答:   “……你喝醉酒的那天。”   陈啸之:“……”   “…………”   “那天我人生第一次去派出所捞人来着,”沈昼叶小声、甚至有点歉疚地说:“一路上好像还把你在地上摔了好几下。然后你还哭,我还以为是你被我摔哭的……你喝醉了比没喝醉能言善道十万倍……”   陈啸之:“……”   陈教授头都抬不起来,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点,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道:“那这么长时间你都不说?!”   沈昼叶不顾陈教授的脾气,贴心地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小声道:“……因为我觉得你会尴尬呀。”   陈啸之:“……”   沈昼叶凑过去,小声叽咕他:“你这么容易尴尬的一个人。只只你看,你现在不就……”   “别说了!”只只恼羞成怒。   叶叶立刻乖乖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车棚硌得不太舒服,拽了下只只的胳膊。   躺在一边的只只耳根仍红得滴血,神色冷漠至极,却降尊纡贵地抽出胳膊,把她的脑袋安置了上去。   于是沈昼叶枕在他的胳膊上,向他那里蹭了蹭。   他们躺在佛罗里达玫瑰色穹顶之下,风声温柔,连时间流淌时都绕他们而行。   -   …………   ……   他们到加州时,已经快开学了。   加州之春在穹顶酝酿一场冰冷春雨,沈昼叶坐在副驾驶上向窗外看,只见到灰茫茫天穹,与路边泛黑的融雪。   熟悉的街道在他们面前一掠而过。   陈啸之穿过红杉树下时,忽然开口道:“你的补开题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昼叶一愣:“还没准备。但是材料我们不是都有吗?”   “是。”陈啸之漫不经心道:“综述用心写一写,你先前的那篇投了哪家期刊?”   沈昼叶想了想:“AM。”   “……还挺好。”陈啸之难得赞许了一下,又想了想,“但是方向不同,已经不能用了。”   “对,会被小秘书直接打回来。”   陈啸之沉思片刻:“重新写吧,写完我给你把下关。”   沈昼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啸之莞尔:“你在笑什么?”   “没有,”女孩子忍着笑道:“我就觉得挺好玩的。之前那个课题,我写综述的时候都是找出版五年内的文献,14年的paper我导师都嫌过时了让我尽量别摘引,但我们现在这个——”   她没说完,看向自己的小导师。   小导师也乐了,问:“——我记得我找给你的第一批paper里还有1986年的吧?”   “还有56年的呢。”女孩子提醒他。   红灯亮起,雨水细密地淋在挡风玻璃上。   他们两人在车里笑了起来。   “这就是热点专业和非热点的区别,”陈教授笑道:“——尽管非热点方向的人少,大家都不愿干……但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人来研究科学最基础的基石。”   然后他把笑容一收,神情变得冷酷,道:“Now get used to it。”   沈昼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今,终于轮到她独自走向那石砌的山峰。   -   沈昼叶的综述和开题报告两个加起来上万字的论述,从开始到写完,统共只花了两个周。   这么快的原因无怪乎是她读那些文章早读得滚瓜烂熟了,写起来下笔如有神。唯一的问题是这样冷门的方向很难找到期刊接收,就算有,审稿期也十分漫长。   ——这就是非热点的、基础科学的方向。   陈啸之接收了word文档,花了两天将它改完了返给她,只有些计算格式问题,还有几个遗漏的数据,沈昼叶改完交过去,又与自己学科秘书聊了许久。   然后后来,她再登自己的账号,发现自己的学生后台里开题名称全换了,连带开题文件,都换成了新的,仿佛中间七八年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对着那课题的名字愣神了许久,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意味。   ……   沈昼叶踏入北大的朱红校门的那年不过十七八岁。那时她年轻,朝气蓬勃,对自己的聪慧深信不疑,想改变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全貌,甚至想改变世界本身。   ——可这世界恨极了对梦想张扬肆意的年轻人。   它将荆棘与刀剑横贯于年轻人身前,令年轻人将行走的路上万里冰封,朔风如刀。   于是那个年少的姑娘于险恶世间浮浮沉沉,迷茫又迷失,绕着世界兜兜转转半生,跌得浑身青紫,终于于晨曦破晓之时回到了自己原点。   只不过这次她抬眼望去,荆棘与刀剑不再令人望而生畏。   ……   沈昼叶在电脑前愣神了许久,扣上了屏幕。   屏幕的光敛去,满室的寂静与黑暗,她趿上小靴子,去敲隔壁办公室的门,叫陈啸之送自己回宿舍。   -   阳春三月,加利福尼亚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   三月初,街边的咖啡店开始卖花,路边摆着三五个金属桶,百合和洋桔梗花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晨光熹微,沈昼叶跑过去时偶尔买几枝花,小心地用外套裹着,插在自己和陈啸之的办公室里。   沈昼叶每天坚持晨跑。   她自幼身体孱弱,跑两步就气喘吁吁心跳如擂,然而这个二十五岁时的习惯却被保持了下来。让她每天坚持晨跑的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某种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的征兆;但一件事,在之后看来是确定的。   ——她所经历的是名为诞生的痛。   在那种疼痛之后,有一样新事物即将破土而出。   -   沈博士仍住在Arastradero West的那间小宿舍里。   陈啸之身上有种东方特有的含蓄与固执,甚至老派得过了头:他坚持不跟自个女朋友住在一个屋檐下,说什么同居得太快了对你不好云云……沈昼叶拿姓陈的封建余孽没咒念,也懒得花时间花精力与他争辩,就消停地睡在自己宿舍的小床上。   这仿佛他们相处的一个剪影。   ——那么老式,甚至有点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相敬如宾的味道,根本不像属于当下年代的感情。   可每次他们相遇,每次他们四目相对,他们的感情就如同漫过山岭的荣光与白雾,漾起恒久亘古的光。   ……   他们中午和晚上会一起去食堂吃饭。期间陈啸之可能找几个讲座问她要不要听——湾区,尤其是斯坦福的资源较之国内毫不逊色,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于是沈昼叶抱着自己的笔记本,不务正业地四处乱窜,听了不少CS的讲座和社科类的玩意儿,甚至还蹭过几个柴可夫斯基的论坛和茶话会——而每个讲座,陈啸之总是到得比她早一些,占一个座儿,悄没声息地示意她过来。   讲座无聊的话他们就脑袋顶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找脑筋急转弯玩儿。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像本科生谈恋爱?”有次茶歇时沈昼叶试探着问。   陈教授比他女朋友还困惑,一边给她往小盘子里夹司康饼一边问:“现在本科生这么谈恋爱吗?”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俩人端着盘子思索好半天。   沈昼叶小声且歉疚地啃着司康饼道:“……得不出结论,我这儿样本量不够。”   陈啸之脸上十分平静,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他也颇为悻悻道:“我也得不出。”   他的学生小口喝着红茶,很促狭地看着他,发出了嘁的一声。   陈教授眼睛当即一眯:“嘁什么嘁?”   女孩子很小心地吹着小纸杯,欠扁地说:“是看不起你的嘁。”   陈啸之顿了下:“又看不起我了?”   姓沈的毫不畏惧,甚至相当郑重:“嗯。”   “……”陈啸之处变不惊道:“这次是因为什么?”   沈昼叶想了想:“因为你连本科生谈恋爱是啥样都不晓得。之之,连我们园里的猫都能在本科期间配对成功了哦,尘尘和一只长毛狸花生了一窝四只小猫猫,连姜丝鸭和薏米都出双入对过一段时间呢。”   沈昼叶喝着茶,找事地说:“你连我们燕园的猫猫都不如。”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揭她短:“那您就脱单了呗?”   沈昼叶十分理直气壮:“没脱成哦。但我本科GPA4.0,忙着当江湖传说来着。”   陈啸之:“…………”   姓沈的喝着红茶攻击他:“而你就只是单身。”   陈啸之:“……”   姓沈的又说:“而且GPA还没有4.0。”   “……,”陈教授面无表情地问:“那如果我当时脱单了呢?”   正找事儿的沈小师姐忽然哽了一下。   “——如果我当时找了个漂亮的,”他充满恶意道:“个子比你高,比你前凸后翘,就是你最想长成的C罩杯……的那种姑娘脱单了呢?”   沈昼叶:“……”   陈啸之恶毒地补充道:“头发也比你直还比你顺。”   沈昼叶说:“…………”   “你别说,当时还真有这么个追我的。”陈啸之现出怀念神情,“好像是我大二的时候吧?朋友派对上认识的这么一个人……”   “你敢。”沈昼叶一字一顿,冷酷无情地打断了他。   头发蓬乱乱的沈昼叶凶巴巴地威胁:“你敢,我打断你的腿。”   -   人间四月。   加州春盛甚,春雨细细密密,落于枝叶之上。   时近傍晚天色昏暗,天地间酝酿一场昏黄暮雨,沈昼叶坐在办公室里,将从图书馆借阅的书归类,准备趁着图书馆关门前还书,忽然门外响起笃笃两声敲门声。   “在吗?”陈啸之在门外说。   女孩子听出他的声音,眨了眨眼睛,应道:“在。”   于是陈教授推门而入。   “准备还书?”他问。   “嗯。”沈昼叶从书里抽出自己的书签,莞尔道:“要不然逾期了。”   陈啸之叩了叩那摞书,问:“就这些?”   沈昼叶点了点头,陈啸之便自然地将那一摞书往自己怀里一抱,示意她跟上自己。   两个人下了楼。   楼外春雨飘摇,天暗沉沉的,沈昼叶自觉撑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啸之身旁。   路边花开了,一派鹅黄柳绿的春景,两个青年人走在世界的花与春天里,细雨浇在他们的伞上,像是包裹住他们的以太风。   静谧之中,陈啸之忽然开口问:“——你痛苦吗?”   沈昼叶微微一愣,然而紧接着她就明白了陈啸之所问何事。   “……嗯。”她小声道。   陈啸之正要安抚她些什么,沈昼叶却又说:   “只只,处在我们的位置,很难不痛苦。”   陈啸之抱着姑娘家的书,安静地看着她。   “——我们位于环绕世界之海中央的一艘船上,”女孩子目光澄澈,“你我不过是脆弱的血肉之躯,我们没有地图,没有罗盘,海上的每一丝风浪和每一团聚集的积雨云都能轻易要了我们的命。”   陈啸之低声道:“俄刻阿诺斯。”   “——谁会不痛苦呢?”沈昼叶转了一下伞,小声说:“我们人是这样的孱弱。”   陈啸之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雨水如丝,拢着他们两人。   “可是你我这艘船所探索的,每一寸未知的海,每一寸风浪和云,都将成为未来本身。”   你双脚所踩过的,为之痛苦过的,每一寸土壤与大海——都将成为我们已知世界的一部分。   ——因为苦痛是探索者的宿命。   它永远与全新的事物相伴而生,是属于清醒世间的啼哭,是真理降临世间的产痛。   -   那一刹那,强风吹拂过他们的躯体。   陈啸之抱着书,怔怔望着沈昼叶蓬乱的头发和发丝遮掩不住的、她如淬钢又如晨星的姿态。   「她是为此而生的。|   陈啸之五岁那年就对沈昼叶生出了这样朦朦胧胧的信念,这样的信念在过去的岁月中不断发着芽,如今终于成为了他信念的基石。   他又一次感到心脏被刀锋刺穿,一切酸软的和膨大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这个瘦削而头发蓬乱的、看人时异常专注、但是无时无刻不在迷茫的姑娘身上蕴含着无穷尽的潜力。她是能穿破世界的光。是将刺穿已知领域的长矛。这个人是锋锐的光,永不弯折的信念。   ——沈昼叶这个人,是象征未来与前进的力量。   然而下一秒钟,信念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儿。   “……但是,只只,”   女孩子的声音小小的。   拢着他们俩的伞上雨声哗啦作响。   陈啸之眉峰一扬:“嗯?”   “虽然话是那么说啦……”女孩子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温和地小声道,“但……痛苦还是不太好忍诶。”   陈啸之正想腾出一只手给她顺顺毛——然而下一秒钟,沈昼叶忽然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像某种需要呵护的花叶。   女孩子抱着他,眉眼一弯,开心地说:   “但是这样就好一点。”   陈啸之:“……”   那明明不是什么多过分的动作,但他仍觉得自己耳根都红了,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无所适从。他立刻下意识地架起坏脾气怼人:“幼不幼稚啊你?”   小青梅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你才幼稚呢。”   “……”   陈啸之凉飕飕道:“我比你大三个月。”   沈昼叶居然毫不退让:“你心理年龄比我小十岁。”   “……”   陈啸之抱着大摞图书馆藏书,恶毒地威胁:“哟呵翅膀硬了?本事这么大啊——怎么,你自己还书去?”   沈昼叶举着伞抬起头,仍抱着他的胳膊,认真地看着他。   陈教授被看得发毛,问:“怎么了?打算认错?”   女孩子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搂着他的胳膊,很认命地说:“……只只,你劲儿有点大,胳膊夹到我了。”   “…………” 第143章 “我也想。”……   -   加州湾的雨春寒料峭, 但较之北京还是温和一些。   与别处不同,北京是个无春之城。   北方人老舍就在散文里写过‘春脖子短’——不止北京,北方的春天大抵如此。北境的春花和山桃开在风雪中, 然而眨眼覆花的雪就变成一城白而温暖的杨絮。   那是一种名为家乡的气息, 缠绕着他们的每一寸血管。   -   初春细雨, 红杉抽条,复活节将至。   张臻最近生活颇顺,兴致高昂,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中餐,沈昼叶一开始还想帮帮她的忙, 却在动手切第二块肉时被张臻无情地推了出去。   “我是让你切五花改刀块, ”张臻面无表情道:“不是让你剁你的手指头。”   沈昼叶扒着门, 不能心安理得地吃东西的样子:“可是臻臻……”   张臻扭头看看那条斥重金跋涉千里从华人超市买来的五花肉, 本该切得四四方方的猪五花,被沈小师姐一双巧手剁成了拉莱耶的旧日支配者, 每一块肉上都是不可名状的形态。   张臻:“……”   张臻深吸口气, 和善微笑:“乖叶叶,到沙发上坐着自己玩哈。”   于是厨房里张臻独自炒菜,炒得虎虎生风,抽油烟机开到最大;沈昼叶则坐在客厅里,抱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安静地看杂七杂八的书。   “就你这个生活能力,你以后结了婚怎么办, ”张臻拿盘子装菜,忽然道:“——陈教授家里好像蛮有钱,你们打算请阿姨?”   沈昼叶被问及未来,微微一愣,认真地回答:“应该不会。”   “我不需要, 他也不喜欢把生活上的事假手他人。”   张臻以汤勺撇去煮肉的浮沫:“你俩还挺有性格。”   “也许吧,”沈昼叶抱住自己的平板。   过了会儿她又小声道:“其实说白了,我去他家的时候我和他就是现在这种状态……”   张臻:“?现在这种状态?”   “就,”沈昼叶犹豫道:“他做饭,我在一边看着……然后他让我帮忙喂一下猫。”   张臻眼睛都圆了:“……???你去他家就干这个?”   沈昼叶很羞耻地低下头:“……差不多吧。”   张臻:“……”   “他做饭很好吃,”沈昼叶说:“还很照顾我,吃完饭后我们会亲一亲,然后牵着手出去散散步。”   “他家附近凤凰花开得很好,”她认真道,“我们会沿着街一直走,聊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他会突然说他某个寒暑假回国见到的场景,那天的北海公园或者颐和园的渡口;或者提起他在某节课上的所见所闻,我们什么都聊。”   张臻笑了笑,将菜铲进盘中,窗外大雨沉灰绵延。   “某一天,他还突然对我说他想要个女孩。”   张臻:“?”   天色暗沉,沈昼叶笑了起来:“我一听就觉得很好玩。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直男癌那挂的——想要儿子来传宗接代……所以我问他,为什么。”   张臻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因为女孩安静不闹腾?我看陈教授挺怕吵的。”   “——他死活不肯说为什么,”沈昼叶笑眯眯地道:“但是耳根都红了。”   张臻莞尔看她。   “耳根都红了肯定是心里有鬼嘛,”女孩子笑眯眯道:“我一直问一直问,才从他嘴里撬出一句‘你小时候蛮可爱的’。”   “……特别没头没脑。”   沈昼叶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上洋溢着被爱的柔软与光。   张臻:“……”   张臻端着盘子平和地说:“如果我有罪,上天会对我降下天罚,我妈会打电话让我回去考公务员,我爸会为了我不应该考公而应该去深圳当物理老师和我妈大吵一架,而不是在这宿舍里给你做卤肉饭,还听你讲你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以后想要女儿。”   沈昼叶哈哈大笑。   然后她笑完,话锋一转:“你不是也有情况吗?”   张臻:“……”   沈昼叶好奇地问:“所以他到底在硅谷的哪个……”   张臻脸涨得绯红,喊道:“开饭了!”   沈昼叶怕惹急了厨子自己得饿着,立刻闭上了嘴,跑到桌前吃张臻在美国用法式陶瓷锅焖出来的山东风味台湾卤肉饭。   沈昼叶用筷子翻着小碗,挑剔道:“葱是不是有点多……”   山东人冷酷无情:“不准挑葱。”   沈昼叶不敢造次,一声都不敢吱,把葱白吃了。   外面下着雨,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吃着卤肉饭。   张臻忽然开口说:“……是同学。”   沈昼叶一呆。   “我说,”张臻声音很小,耳根泛着春花般的红:“我和那个……那个男孩子,是同学。”   “小学我们就是同校,”张臻小声道:“后来上了一个学区的初中。我们城市小,所以还是一个高中出身……他是尖子班,我是普通班。不过我们只是知道彼此的存在,几乎没说过话。”   沈昼叶一怔:“你是普通班啊?”   张臻放松地笑了笑:“神奇吧?”   不怪沈昼叶惊愕。   高中的普通班和重点班是有壁的,经历过高考分流的人都会明白——更遑论是北大第二疯人院的物理学院。物科院本科录取的几乎无一例外,全是从小到大最冒尖的学生:竞赛的,保送的,从小到大一直在考第一的都相形见绌……‘重点班’三个字几乎是这个学院最基本的敲门砖。   而张臻不是。   仔细想来的确如此,张臻身上没有被从小被筛选到大的味道,没有那种‘第一’头衔压迫出来的形状——她自由而随性,不把评级放在眼里。   “他就是那种,”张臻小声说:“整个高中三年,我们每次放红榜,他永远在前三名徘徊的人。老师和同学都觉得他一定是清华北大苗子。我们学校每年文理科加起来能上大概六个北大清华,所有人都觉得这里面一定会有个他。”   沈昼叶认真地说:“——可是他没有。”   张臻点了点头:“对。”   沈昼叶看着她。   “不知道你们北京怎么样,”张臻笑了笑:“但我们高考大省的高考总是充满了意外,我和他都是意外中的一员。”   沈昼叶挖了一小勺卤肉饭,眉眼柔和地一弯。   张臻说:“我高考前心态太差,我爸怂恿我报个北大缓解一下心理压力,因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考不上贵校,我听了我爹的,志愿乱报一气,结果填上志愿之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沈昼叶笑了笑:“我记得你好像是擦线进的?”   “高一分。”张臻挠了挠头:“692好像?还多亏了作文超发挥呢。平心而论你再把卷子放到我面前让我考一次,我也不可能考出这个分了——所以你知道我大学四年有多痛苦了吧?”   沈昼叶呆了一下:“你GPA不是挺好……”   “都是你们这帮变态逼的。”张臻用勺子劈勺一指面前的学神。   学神:“……”   “他妈的个个那么聪明,”张臻气愤地说:“我要不是脑子有屎也不会来pku疯人院好吗!脑子和我都不是一个物种,我在你院体会了三年的人不如狗,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沈昼叶缩了缩脖子。   张臻又怕吓着她,转了转勺子,气闷道:“我又不是多聪明的人,只能朝五晚十一地泡自习室,而且那GPA就是我的极限了。我无数次厌学,想退学回家卖烤冷面,大二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如果一天少上两个小时自习期末就会被清退……”   沈昼叶不知该怎么安慰,小声道:“大二那年数学物理方法确实挺难……”   张臻:“?难??沈昼叶你再放屁就别吃了。”   数学物理方法考了满分的学神不敢再安慰同侪,小心翼翼地闭了嘴。   “——所以我其实是很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的。”   张臻娓娓道:“我的研究生生活的滑坡也是一种必然,我不是时代筛选出来的天才,连冒尖儿的那批人都不是。我运气再好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我得过且过,喜欢下雨天吹着风坐在图书馆门口喝奶茶。”张臻认真地说,“喜欢在厨房呆着花一上午做卤肉饭,也不愿在实验室泡着。这就是我的极限,拿150PFlops的超级电脑对我的能力求极值,我的坐标也就在这里。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搞明白了这一点,而且接受了它。”   “我明白。”沈昼叶小声说。   ——张臻在说,她是芸芸众生。   “而我的那个同学和我不一样。”   沈昼叶:“……诶?”   张臻用勺子扒拉了一下碗里水煮的上海青:“他是从小的尖子。高考失利也没能阻挡他,我那么拼命才保住的保研名额,他连看都没看……包括到现在。”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仿佛剩下的故事不值得继续对比一样。   -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笃定地说:“你崇拜他。”   “是。”张臻毫不避讳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上个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我拍了一张胡佛塔附近的晚霞。”张臻颇羞赧地叙述道,“把它发了朋友圈。那天他过来主动问我,现在是不是在斯坦福。我说是,他说他也算是在,现在毕业两年了,正在苹果做研发,想和我吃顿饭……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在园区里打篮球,夕阳就像海一样。”   沈昼叶顿了顿,仍然没有说话。   张臻又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知道……”   沈昼叶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继续坦白。   “……我心里似乎有愧。”张臻忽然道。   “我觉得可能当年是我占走了他的名额,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title;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老师,并浪费了他们。这些……都是本该属于他的资源——他比我聪慧,比我目标明确。我想,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上,一定做得比我要好。”张臻说。   沈昼叶微微一顿。   张臻困难道:“……所以我真的……”   “——臻臻,”沈昼叶忽然道:“通过你的叙述,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   然后她用勺子刮着盘底,犹豫着说,“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形容自己的爱情。”   张臻迷茫地望着她。   沈昼叶停顿了一下,说:“——你在仰视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值一提。”   “……”   “好像很多人在学生时代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沈昼叶小声说:“自顾自地喜欢上一个学习很好的同学,然后从此就觉得自己是平平无奇的。”   张臻没有说话。   “这个同学可能长得很帅,也可能外貌平平;也可能是擅长运动,在球场上非常闪耀。你将他和自己放在天平上比较,就觉得自己是渺小的,你看到他闪耀的部分,越发觉得自己灰白。”她说。   她平时不善言辞,观察却总是细致入微。张臻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昼叶道:“但我想说的是,被仰视的不是爱人。”   张臻:“……”   “臻臻,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安慰你说你也很好,或者你不比他差……或者不要自卑。”沈小师姐看着自己的同学说:“因为此时此刻你不可能听得进去。”   她说中了。张臻苦笑了下。   “但你一定要知道,‘爱’,不是由一句句的‘我不如他’构成的。”沈昼叶道。   张臻似乎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论据,闭上了嘴。   “「我不如他所以我爱他」——这不是爱情,叫仰视,是埋藏在我们基因里的慕强,是挫了自己自尊的,是毁灭性的。”沈昼叶娓娓地说:“而这样的感情不是温暖的。要么你对他的滤镜会碎,要么你的自我会碎,总有一个不能两全。”   张臻停顿了一下,小声说:“可滤镜不就是爱情带来的吗?”   沈昼叶一愣。   她素来不爱讲话,也不爱和别人谈起自己的感受,但一旦谈起来,她的思路却清晰得犹如锋锐的刀锋。   她平静地说,“滤镜是好感带来的,但它不是爱情的产物。”   “……”   张臻仿佛被击中了一般,没有再说下去。   “爱是更为膨胀的,更为温暖的情绪,”沈昼叶认真地对自己的同学说:   “是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苦痛的船港。它是存在于你人生里的,山岳一样的后盾,是你前进时坚实的步伐,是你做出选择时毫不犹豫的瞬间——这样的每个瞬间之后,都有「爱」之一字。”   沈昼叶想起很多人。   她想起那些爱人的又想起那些被人爱的,那些温暖又坚定的。沈昼叶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他们在下雨夜厨房里的拥抱,世间仅剩的光笼在他们身上——那是她幼年对爱的启蒙。   「爱」。   她忽然感到整颗心化为滚热的沸水,那滚烫情绪来源于她爱的人也源于爱她的人。妈妈。奶奶。她的父亲。和陈啸之。   而爱是跨越生死的。   “——爱是两个人包容彼此的坏毛病和劣根性,又在日常生活里看到对方春雨一样的优点。”她说。   “它是彼此信任,是互相尊重是人在上百万年的进化中为了抵抗亘古的孤独而进化出的,最温柔炽热的依偎。”   沈昼叶清醒地说,“——是我们灵魂永恒的归宿。”   “它是温柔的。是会填补人的。”   天地间重归静谧,唯余一场柔和昏暗的大雨。   张臻低着头不言语。   半晌张臻忽而温和一笑,抬头道:“你倒是挺明白的。”   沈昼叶立刻谦让:“算是吧,毕竟见得多了。”   “见得多了……”张臻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儿,觉得和沈昼叶这种呆瓜形象格格不入,颇为嫌弃地说:“见得再多你也当不成恋爱导师,顶多在这里嘴炮。沈昼叶你根本看不懂男人。”   沈昼叶温温和和地笑起来,去挖碗里凉凉的卤肉饭,道:“别说男人了,女的我也看不懂啊。我顶多也就搞得清自己。”   听上去像个智者。张臻听了也吃吃地笑。   -   过了会儿,沈昼叶又小声说:“……但是我这头,明明也挺愁人的。”   张臻正盛第二碗饭,眉头一挑:“你是说你和陈教授相敬如宾?”   沈昼叶梗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也很开心啦……”沈昼叶道:“但你不觉得有点民国时期老学究的感觉吗?别的情侣周末总是在外约会,吵架又和好,微信朋友圈里总是在秀恩爱,老是火花四射的。而且我们是从小认识青梅竹马,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张臻总结道:“你觉得他爱你,但你希望他能更亲密一些,更exclusive一些。”   沈昼叶耳根微微有些泛红:“……算是吧。”   张臻嗤地笑出了声,问:“陈教授还不够Exclusive的?怕不是这辈子从头到尾也就你一个了吧?”   沈昼叶连面颊都红了,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确。可……可是……”   “可是,”张臻笑了起来:“你还觉得不够?”   沈昼叶:“……”   她耳尖通红,垂下了头去,半晌终于小声道:“……是。”   是。沈昼叶想。   我想像那些笨蛋情侣一样,和他吵架,又被他哄。沈昼叶心里的声音柔和地道。   想趴在他怀里看招魂,看温子仁;想和他亲密无间,连呼吸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想做那些我们这个年纪的情侣该做的事——那些会让人哭笑不得的揩油,骚话;也想像樊锦诗和彭金章两位先生一样在汉口站错过彼此,缩在他教工宿舍的床上赌气不理人,仓促地婚礼,又喧喧吵吵地白头偕老。   那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那些如钱塘江山潮一般澎湃的。那些存在于我身边的。刻在铅字里的,化为传说的。我都想要。   沈昼叶诚实地想,我贪心至极。   张臻忽然道:“那你直接和陈教授说说看呢?”   沈昼叶一呆:“……”   “别总是这么沉默,”张臻道,“想要什么就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太安静如鸡了,沈昼叶你还好点,顶多打不出个屁来,你家那个不仅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还老端着。”   沈昼叶捕捉到关键信息,耳朵一竖:“他那是端着?”   张臻难以置信:“啊?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端着吧?”   沈昼叶当即一梗:“……”   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沈昼叶丢脸地追问:“……他真的不是天生性冷淡之类的……?或者人碰他他自己会过敏什么的怪病……”   张臻:“……”   张臻含蓄地提示:“你自个儿心里应该有数。”   沈昼叶:“…………”   沈小师姐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点大梦初醒的意思……   “行了,”张臻吃完最后一口饭,面无表情道,“您老慢慢儿消化着这重磅消息吧,一会儿记得去把碗洗了。”   沈昼叶呆呆点了点头,半晌害羞地别开了脸,看窗外的雨。   像春日波斯菊中的、戴着花环的少女,而那戴着花冠的少女垂眸笑时,世界的河流竞相在她面前颂唱。   -   知道归知道,可沈昼叶还是过了好些日子,才鼓起勇气对陈啸之开这个口。   那天正值四月的末尾,春盛,金雀花沐浴着阳光。   沈昼叶在圆厅听了一下午的讲座,抱着笔记本出来时,发现陈啸之正坐在花坛上等她。   陈教授穿了条水洗牛仔裤,条纹衬衫袖口卷着,却没戴眼镜,因此十米外男女不分,沈昼叶出来了也看不见,但架子十足,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沈昼叶大老远就从后脑勺那撮毛辨认出了自己的小竹马,旁若无人喊他的名字,然后裙角翩跹地跑到到他身边。   “怎么过来啦?只只,”沈昼叶笑着问:“我还以为你不想来听哲学讲座呢?”   陈啸之不为所动:“所以我这不是没听么?”   沈昼叶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地道:“懂了,所以你是来等我的。”   陈啸之在阳光下停顿了三秒,不太自然道:“……随,随你怎么想。”   沈昼叶望着眼神里都是温暖的、像金黄波斯菊般的笑意。   “我就是觉得……”陈啸之别扭地躲开沈昼叶的眼神,“萨特和加缪那么形而上学的理论,就算哲学对我们再怎么重要,唯心论也……”   沈昼叶站在树下,眉梢光影如鎏金般下淌,女孩不待他说完,就笑着问:“我们去吃饭吗?”   陈啸之:“……”   陈啸之说:“走。”   他说着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和沈昼叶十指交握,两人手紧扣在一处,陈啸之掌心干燥温暖,人间莺飞草长,十分惬意。   “怎么样了?”那青年忽而问。   沈昼叶眼睛圆圆的:“什么呀?”   “……就,”他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脖颈,甚至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上次我们讨论的,关于那个缺失的常量,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沈昼叶牵着他的手走在春天的阳光下,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个很模糊的念头,想和你讨论一下。”   陈教授:“什么时候?我随时都有空。”   沈昼叶笑了起来,温和回答:“过会儿吧。”   他想了想:“……好。”   两个人散步似的往食堂走去。   沿途都是春光,草坪上尽是学生们嬉笑打闹,沈昼叶余光看见两个背着吉他的黑人学生,应是一个乐队的,正因为□□争论不休。   年轻真好,沈昼叶想。   旁边的陈啸之忽然又别扭地开口:“……下个月佛罗里达有个会议,我听说小柴昌俊要去,你想去吗?”   沈昼叶一顿。   “你想去的话我就去订票……”陈教授絮絮叨叨地说:“等我回国了我们再想来玩就麻烦多了,现在STEM学科交流这么受限……”   沈昼叶非常郑重地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只只。”   陈啸之一凛。   “……怎……怎么了?”   也许是沈昼叶的语气太正式,陈只只脸上甚至流露了惶恐神色,唯恐大祸临头似的。   沈昼叶意识到这点,不解地问:“只只,我又不是要吃了你,你怕什么?”   陈啸之:“……”   他大概意识到了这回沈昼叶没打算来找他麻烦,说话时终于敢带上一点怨气:“还不是你每次一用这种语气我都要倒霉……”   小青梅毫无自觉:“诶?有吗?”   陈啸之反问:“你说呢?”   沈昼叶沉思一秒,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   “就算有,”沈小师姐一脸天真,毫无愧意地补充:“也是你自找的。”   陈只只:“…………”   “只只。”沈昼叶又认真地叫他。   陈啸之有点憋屈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   然后沈昼叶问:“你喜欢我吗?”   陈教授那一刹那耳根都有点泛红,支吾道:“……这个问题……你还需要……问吗?”   沈昼叶很真诚地点了点头。   “……,”陈只只羞耻到抬不起头来,艰涩困苦地憋出句话:“……当然喜……喜欢啊。”   沈昼叶闻言好奇道:“只是喜欢而已嘛?”   “……”   陈只只脸红耳热,躲着沈昼叶的目光,说:“……怎,怎么可能。”   沈昼叶觉得有趣,眨了眨眼睛,带着丝困惑道:“你要说得详细一点。”   她的竹马脸红得能烫熟鸡蛋,他求饶地看向沈昼叶,发现后者根本没有半点怜悯之心,他别无选择。   “……很……很喜欢。”   这三个字令他羞耻得几乎钻进地缝。   沈昼叶露出不满神色,道:“再详细一点。”   “……”   可怜陈啸之遭此酷刑,几乎活不下去了,但沈昼叶没给他“不说”这个选项。于是他牵着女孩子的手,羞耻地张开嘴。   “就,非常喜欢,”陈教授艰难道:“就算再过十……再过二十年。再过五十年六十年。——我也还是……你知道的……”   “不是你就不行。”   陈教授耳朵红得像岭南晚春凤凰花。   他的小青梅开心地眨了下眼睛。   他们走在去餐厅的路上,春日如羊皮纸上流泻的、亘古的诗。   “然后呢?”沈昼叶问。   陈啸之立刻毛了:“沈昼叶你没完了!”   沈昼叶现出失望的表情:“就这?”   陈啸之:“……”   事实是他几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   陈啸之不是个诚实的人。他生性压抑别扭,心底却有一片花朵绽放的花园,那处有春夜细雨,有一丛丛杏桃花、南国鲜红的牡丹和春来发几枝的红豆,有绵延不绝的云雾与爱。那些雨与花在这个男人心里倾泻了半生,可面上不显露分毫。   你让他倾诉,他都无从开口。   沈昼叶看着他说:“可是,只只,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陈啸之微微顿了一下。   “——喜欢和你呆在一个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她认真地讲,“喜欢和你天南海北瞎聊,聊我们经历过的,将要经历的,也喜欢和你手牵着手。”   女孩子说完,扬了下他们的手,十指相扣。   “你呢?”她友好地问。   陈啸之耳根通红,匆忙点了点头。   “……我……我也喜欢。”   女孩子笑了起来:“我还喜欢在听完讲座后看到你站在门口,那感觉就像我们上学的时候你等我从办公室问完题出来,我们一起放学回家。我喜欢和你一起等红绿灯,喜欢和你一起看一天的日落,总是能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爬上瓦房顶,那时看见的地平线尽头的脚手架和夕阳。”   陈啸之沙哑道:“我也……喜欢。”   “只只,我总觉得我们的人生不曾分开过,”   沈昼叶诚实道:“仿佛我和你一起走过无数个我人生中重要的时刻,从小,到大。每一个。”   “——哪怕你那时并不在场。”   陈啸之静了下,低声道:“……我也是。”   “只只,我喜欢你做的好吃的东西,”沈昼叶有点羞赧地说:“喜欢你和我说起的未来的打算,也喜欢你的猫,你的沙发。喜欢有你在的地方。”   陈啸之耳根都红透了,低低地嗯了声。   “……我也……我也喜欢。”他道。   “所以,”沈昼叶声音变得小小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陈啸之脸红着,眉目却变得柔和:“我……”   然后被沈昼叶打断了。   “我、我的意思是,”沈昼叶耳朵都红到了耳朵尖尖,“……我喜欢和你亲近,各方面的那、那种。”   女孩子羞耻透顶:“各……各方面!你老是……你老是……陈啸之你烦死了……!”   傻子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陈教授的耳朵尖蹭地红了。   “我……”陈教授又羞耻又震惊,却又忍不住藏着笑:“我也……”   沈昼叶忍着羞愤替他接话:“你也是?”   她的本意是帮陈啸之解决沟通困难的问题,只需要他点头就行,不必支支吾吾。   然而陈啸之却顿了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沈昼叶:“?”   那青年停了停,夕阳将他们二人的面孔晒得泛红。   然后,他半是羞耻半是甜蜜,在夕阳里对自己的小青梅说:   “……我也想。” 第144章 My Yggdras……   -   晚春时分, 沈昼叶在雀鸣中醒来。   她做了半晚上噩梦——睡着之后先是梦见自己在写毕业论文,交稿后被姓陈的打回来说写得语句狗屁不通,光是返稿就返了八次;接着梦见毕业答辩时遇到陈啸之, 姓陈的仿佛在角逐最恐怖答辩专家宝座, 坐在下头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怼, 沈昼叶为了证明自己方法的严谨性甚至现场拿出电脑开始建模——   然后她睁开眼睛,发现罪魁祸首兼心理阴影的一条胳膊此时横在自己胸口上,睡得十分安详。   沈昼叶:“……”   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把梦上升到现实,不能迁怒这个姓陈的, 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沈昼叶重复三遍, 停顿一瞬, 恶毒地踹了姓陈的一脚。   陈啸之吃痛, 几乎是立即就睁开了眼睛。   “……早,”他模模糊糊地说, 然后闭上眼睛, 无意识地把沈昼叶搂进了怀里。   沈昼叶:“……”   陈啸之没穿上衣,被窝里两人肌肤温暖熨帖,贴在一处十分舒服;沈昼叶被他一抱,气突然就没了。   “……早饭想吃什么?”陈啸之半梦半醒,贤惠地问。   沈昼叶被他抱着,脸挤在他结实挺拔的肩膀上, 想了想:“宫门口馒头铺的麻酱糖花卷和粘豆包配朝阳门外杭州驻京办的莲叶八宝粥。”   陈教授:“……”   小青梅很娇贵地说:“麻酱糖花卷要香厂路那家。”   小竹马:“…………”   任劳任怨的小竹马保证道:“回国一定给你排队,现在换一个。”   沈昼叶顺从地提出下一个要求:“……西四的猪肉大葱包子和黑窑厂街糖油饼——再加一小碗豆腐脑儿,榨菜和小虾皮要多。”   “……”   陈啸之睁开眼,看着趴在他怀里的女孩子,她耳朵尖尖还带着昨夜咬出来的牙印——又慢吞吞开口:“故意找事儿是吧?再换个, 我给你做。”   沈昼叶搓手手:“那我要护国寺奶油炸糕……”   娇气鬼话音未落,陈啸之手一动,霎时间被下啪叽一声。   沈昼叶:“……”   声音非常清脆,有金玉之声。   “你……”沈昼叶震惊至极,甚至结巴了起来,“陈啸之你凭什么打……打我屁股……!!”   陈啸之看着她,慢悠悠反问:“不该打?”   那下并不痛,但沈昼叶自幼没人教训,连她爸都没动过手,呆巴巴地说:“那……那也不是……”   那我的屁股也不是你能打的!沈昼叶想咬死他个崽种。   “再说了,”崽种面无表情道:“没少挨屁股吧。”   沈昼叶:“……”   狗东西,沈昼叶瞬间脸红到了头顶,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处,任由姓陈的崽种缓慢揉她的脑袋和耳朵尖尖。   “欠揍的东西,”陈啸之又爱她,又想看她被欺负哭,慢慢道,“你要是生在我家里头,三天两头蹬鼻子上脸,我爸妈得去小区里折小藤条抽你。”   沈昼叶被小竹马当成解压玩具般捏吧着玩,耳朵被捏着扭来扭去,气鼓鼓道:“我乖得很,谁像你一样,上房揭瓦被藤条抽的是你吧。”   陈啸之冷笑不已:“你也不想想是谁派我去上房揭瓦的啊?”   沈昼叶被捏得耳朵都要掉了,拍他得寸进尺使起劲的爪子,道貌岸然地回答:“反正不是我。”   “……”   陈教授面无表情:“沈昼叶,我竟然想不起来小时候我哪次挨抽,不是因为你的主意。”   ……   沈昼叶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污蔑,小陈啸之真的因为她挨了不少揍,俨然是个完美受害者;如今长大的受害者意识觉醒,仗着个头比她高二十多公分,将罪魁祸首蒙在被子里揉来揉去地欺负,又把她从被子里抱出来,静静抱在怀里,任由太阳晒着自己的脊背。   “…………”   陈啸之搂着人晒太阳,懒洋洋道:“你混账得很呢。”   沈昼叶头发乱糟糟,又脸红又胸闷,小声说:“……那你还陪我玩。”   “不陪你玩你就太孤独了,”陈啸之声音低低的,“五岁的时候你好小一只,人瘦巴巴的,像个没长大的小猴子,跑不动跳不动,别的大孩子都欺负你。我看不过眼。”   沈昼叶斟酌片刻,笃定道:“你喜欢我可爱。”   “…………”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   当事人盖棺定论:“放屁。”   沈昼叶笑个没完,被姓陈的搂在怀里,阳光映在两人眼帘上,窗边漾起海一般的、温柔缱绻的光尘。   陈啸之抱着她,忽然:“阿十。”   沈昼叶立刻小乌龟一样仰起脑袋:“诶?”   “……,”他声音有点别扭,拽了拽被子,生气地说:   “我抱你好久了,你不抱我。”   -   …………   ……   五月初,如雪梨花绽于天地间,四楼办公室。   沈昼叶推门进来,正对上张臻不剩半点世俗的欲望的眼神:“你们真的能这么腻歪?”   沈昼叶于阳光下揉着头发:“咦?”   “咦什么咦,”张臻近乎得道飞升地说:“你以为我们走廊里隔音很好吗?”   沈昼叶去找梳子顺毛,随口道:“可是我刚刚在和他吵……”   张臻生无可恋地看着她:“在吵架是吧——告诉你一个冷知识,这天底下只有你会觉得你俩在吵架。”   “……”   沈昼叶想要反驳,却无法驳倒张臻对客观事物的感性认知,最终只得放弃,闭嘴受教。   过了许久,张臻又面无表情训道:“别总欺负你家陈教授。”   沈昼叶辩白:“可我没有——”   “——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你在欺负他,”张臻眼神没离开屏幕半分,心态平稳:“沈昼叶,摸摸良心,陈教授早上把你炒的菜吃光了究竟是因为爱你还是因为他是个自私鬼?你是不是欺负他上瘾?”   沈昼叶努力争辩:“这才不是爱我的表现,他居然一点都没给我剩,我自己都没尝到——”   张臻平静地说:“就是因为没让你尝到,所以绝对是爱你。”   “……”   “你的确欺负他上瘾。”张臻断言。   沈昼叶:“……”   沈昼叶争辩不过,坐在桌子前面小心翼翼撕亲嘴烧。那亲嘴烧是陈教授海淘回来的,淘宝一盒卖二十二块八,美亚一盒卖一千五不算shipping,他一个不吃零食的人一气儿买了好几盒。沈昼叶看着账单由衷感慨姓陈的有钱又有病,却又抵不住垃圾食品的诱惑,像小朋友一样蹭他的零食吃。   她吃亲嘴烧吃到一半,手机忽然微微一震。   是条微信,消息来自陈啸之。   他耐心地说:“到我办公室里来。”   沈昼叶刚拌过嘴,赌气地回复:“我不。”   “陈老师命令你。”   他学生狗胆包天:“吃屎。”   “……”   沈昼叶胆儿已肥成一个拳头,也不怕天也不怕地,更不可能怕陈老师;一分钟后办公室门上笃笃两声,吃屎的陈老师憋屈地在外面喊道:   “出来。”   金黄的阳光倾泻,张臻无声地扭头看着沈昼叶。   然后张臻以口型道——你欺负他上瘾。   沈昼叶:“……”   沈昼叶心想你放屁我才不是,我和陈啸之里头他明显是更狗的那个,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她推开凳子,出了门。   走廊上窗户大敞四开,煦风将窗吹得晃来晃去,春似荡漾湖水。   陈啸之靠在门口吹着春风,漫不经心地说:“终于肯出来了。”   沈昼叶气鼓鼓的:“还不是你。”   “我怎么了?”   沈昼叶:“你非要提白巧克力。”   “哦?”陈啸之散漫一笑,示意她过来点,“白巧克力怎么了?”   沈昼叶:“……”   “你老用这个嘲笑我,”沈昼叶气闷地朝他走了两步,“不就是……”   陈啸之看着她慢吞吞地说:“不就是你初三的时候给我熬排骨玉米汤的时候往里放了白巧克力?”   “…………”   沈昼叶毫无愧意:“都过去十年了,你还记仇。”   陈啸之随口说:“高汤的颜色真的不是靠加白巧克力熬出来的。”   沈昼叶容不得半点揭短:“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她作势要走,陈啸之赶紧拽住了她的手腕,令她留在原地。   天高云淡,风穿过悠长走廊,吹起姑娘的头发与裙角。沈昼叶拨开发丝,眉目清朗,犹如属于春天的海棠。   “你真烦。”她说,低头看陈啸之的手,他正握着自己的手腕。   小竹马忽然没头没脑道:“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你做的东西。”   那句话一出,沈昼叶什么气都没了。   “……做得不好吃。”沈昼叶梗着的那股气劲散了,低声坦白。   陈啸之靠着墙,沉默了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跑去学做饭?”   沈昼叶:“……”   “你的厨艺居然是这么来的……”沈昼叶哭笑不得道,“我当时还以为你天赋异禀,学习之余还对做饭无师自通……”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开口:“天赋异禀也是真的。”   沈昼叶:“…………”   臭不要脸。   “但是,”陈啸之别扭地说:“你偶尔做做……也不是问题。我解决得掉。”   沈昼叶笑了起来。   他们在走廊里安静站着吹风,陈啸之无意识地揉着女孩子白皙柔和的手指,轻轻扣在手里,与她十指交缠。   陈啸之忽然开口说:“入职合同已经签了。”   沈昼叶一愣。   “八月入职,”陈啸之平和地说,“比起普通985待遇差了不少。”   沈昼叶想起了解博士后待遇时贵校人事招聘抠索的模样,至少比别处少30%都算好的,心虚地道:“……国内我们平台是最好的……”   “放心,”陈教授好玩地说,“——再少,养媳妇儿也够了。”   沈昼叶蹭一下,脸红成了个苹果。   陈啸之浑然不觉,又说:“可惜的就是拿不到这里的tenure……不过也没啥所谓,不差这点。”   沈昼叶一愣。   Tenure,终身教授制。它顾名思义是一份持续终生的合同,合同效力之强可以说只有退休与死亡能终止这份教职——且聘任期间无视任何科研压力和指标,是几乎所有漂泊海外的科研人员的奋斗目标。它意味着科研自由,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将在这所学校有一席之地的「后盾」。   它极度稀少。   尤其是常青藤院校,他们每个学院的终身教授数额都是恒定不变的。除非一个老教授即将退休或离职,否则不会有任何名额的空缺。   陈啸之先前提过一次,说他可能会被推选为物理学院的本轮候选人,当时沈昼叶只当他的放弃终身是在说笑,毕竟终身教职唾手可得,断没有提前回国的道理。   “其实……”沈昼叶犹豫道,“你……晚两年回去也是可以……的。”   陈啸之闻言抬起头看她,忽而开朗一笑。   沈昼叶迷惑起来,无意识地揉了下脸:“……怎么……了吗?”   “终身教职填的是罗什舒亚尔教授退休的空缺,得熬两年,”陈啸之莞尔,“沈昼叶,我如果再多留两年,我倒是无所谓,你怎么办?”   沈昼叶:“……”   沈昼叶不希望陈啸之因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妥协。   就像陈啸之坚信她身上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一般,她也觉得陈啸之应该是无所不有的;他应当拥有一切。他生来是个强大坚韧的人,也就该这样强大到老。   而爱不是妥协,更不是折断对方身上蕴含的可能性,它应该是更为宏大的,更为温柔的——她想。它是天际伸展翱翔的双翼,是归家前夜的不灭灯火。   沈昼叶急切地争辩:“我可以——”   我可以等你,沈昼叶心里大声说。   不过是两年罢了。别说两年,三年四年,甚至十年二十年,这样的等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小时候不懂那就是等待。我可以等,不过就是分隔两地——   “——可你会难过。”陈啸之打断了她。   女孩子霎时一愣。   “——沈昼叶,我想让你知道,”他嗓音微微颤抖着,对她说:“我十五岁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让你站在……那个岔路口上。那年我还太小,不懂考虑你的感受……你是最后一个得知我要出国的……必然也是最难过的那个。”   沈昼叶抽了口气。   他们人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谈起十年前的决裂。   “我爸妈可能会难过,但他们的人生与我的轨迹注定是不同的;”陈啸之道,“我的朋友们可能会失落,但朋友二字并不意味着我们共命运。”   “沈昼叶,只有你。”他声音沙哑:“也唯有你……”   ——只有你,是那个我想人生共轭的。   是我想令两个命运纠缠,是我想让两个独立的生命紧密纠缠直至密不可分的;是我想度过漫长余生的,想白头偕老的,我命中注定的世界之树。   我的尤克德拉席尔。   凡世喧嚣,人间庸碌平凡。   可唯有你的光辉,是漫过山间的白雾。   陈啸之靠在墙上,望着女孩子黏在唇上的头发。   “所以,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他前所未有地承诺道:   “——无论另一端天平上,是怎样的筹码。”   女孩子怔住了。   她鼻尖稍微一红,似乎不知怎么应对这种剖白,眼眶中泪水转了又转,又不愿哭,眼神飘忽别开,欲盖弥彰地望向远方。   “……好吧。”她小声道。   然后姑娘家拽着陈啸之的手,小小地摩挲他的指节,两个人肌肤贴在一处,温柔至极,却又像是过了电一般战栗,酥麻。   一片静谧,唯有天地间寂寥的长风。   沈昼叶没头没脑地说:“……以后我办公室要离你远一点。”   陈啸之眉峰一扬,示意她给出理由。   “……要距离才能产生美,”沈昼叶嘀咕道,“要不然你总来找我,我也总想找你……不如离远一点,还有点新鲜感。”   陈啸之嗤一笑,说:“那每天下班我去接你。”   “……也行。”沈昼叶认可。   “……”   沈昼叶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陈啸之正在捏吧她的爪子,问:“为什么?”   “我们一起围着茶几做作业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呢,”沈昼叶小声说,“现在竟然在谈论我们要把办公室放在哪儿了……你敢信吗?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陈啸之笑了下:“人生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沈昼叶立刻一拍手:“庄子的知北游!!你还教过我呢!”   陈教授笑了下,说:“是,亏你还记得。”   沈昼叶陷入对童年的追忆,陈啸之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我们以后还会谈论很多东西。”他艰难道。   沈昼叶回过神,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温暖明亮地看着他。   “……我们会……谈论订婚,”他受鼓励般说,“会谈论同学的礼金,他们的婚丧嫁娶,……当然,还有我们的。”   沈昼叶灿烂地笑了起来。   “会谈婚纱,会谈三金,”他脸上浮现羞赧的神色。“会谈蜜月去哪里,邀请谁,我怎么和他们显……显摆;会谈小孩要去哪里上学,食堂的哪个口有了哪些新菜,谈工作……”   沈昼叶接话道:“会给小朋友辅导功课。”   “希望聪明一点,”陈教授忍俊不禁道:“像你就有点贪心了,至少像我吧。”   沈昼叶笑眯眯:“像你就不贪心了呀?”   陈啸之想了想,勉强道:“也是。”   “……我们会谈论老,谈论死亡。”沈昼叶说,“也会向着生命既定轨迹的终点去。你我都会老,也都会迎来自己的终点。”   陈啸之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但那不足为惧。”   沈昼叶和他想到了同一个人,眉眼弯弯地说:“没错,谁会害怕呀?”   “况且……”陈啸之望向远方辽阔的地平线,“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沈昼叶笑着接过话茬,道:   “——我们还有要一起走的,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第145章 ·终 在那梦里,什么都……   -   春天是适合做梦的, 窗外花坠在枝头上,异国春色。   沈昼叶坐在阁楼窗前,钢笔悬空, 在面前日记本上协商一行娟秀小巧的字迹:   「亲爱的我, 展信佳。」   女孩沉吟片刻, 思考了下自己要写些什么,随后笔尖又一次轻轻落在纸上,树影婆娑,墨水在纸上如阳光洇开。   「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揉了下眼睛,写道:「梦里, 我又见到他了。」   -   「我知道那不是他本人。」   沈昼叶蹬着她的自行车, 车筐里放着书和路边折的向日葵, 穿过雨后春天的原野。   车轮碾过湿软草壤, 湖面倒映着湛湛蓝天。   「爸爸是很吝惜入梦的,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我小时候希望他能来梦里看看我。但他总是很高冷, 从不露面, 久而久之我也不指望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被我抓住,我不让他走吧。」   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公路,远方出现土黄色高塔。   春风穿过骑车的女孩的裙摆,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稍显心酸的笑容。   「但明明, 到了最后的最后,我的告别是很体面的。」   沈昼叶甩了甩头,将琐碎的念头甩出脑海。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般过着,生活大抵如此——连孤山冒险的尽头都是夏尔的袋底洞;平淡时居多,这世上不存在永远的冒险, 岁月总会回归日常与平和。   可唯有平静的日子,才能令泥沙沉淀。   沈昼叶踩着自行车穿过田野,直奔图书馆而去。   自行车在图书馆前停定,周三自然科学书库的管理员是个瘦削的老人,饼饼不好相与,坐在桌前,戴一副金边眼镜,鼻梁歪歪的,看到沈昼叶,问:“来还书?”   沈昼叶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老人为人挺孤僻,不少学生都怕他,对沈昼叶却蛮好说话。他将那堆形形色色的书接过来,条码一一扫过,例行公事般问这个来交换的博士生:“有什么进展吗?”   沈昼叶愣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还在原来的地方。”   老人沉默片刻,道:“不是易事。”   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   “我去听过不少讲座,”老人与她闲谈:“总体感觉人文社科类的发现和自然科学类的发现截然相反,人文社科是需要岁月积淀的,大多数成果都由泰斗们提供,年轻人负责阅读、行走和积累,五十岁前都是在沉淀自我;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几乎所有的突破性的成果都出在发现者三十岁前。”   沈昼叶笑起来:“牛顿发明微积分时二十三岁。”   “经典力学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老管理员随口道,“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集结成册了罢了。”   沈昼叶看着老人扫条形码:“宇称不守恒定律。”   “当时杨振宁和李政道也就三十几岁吧,”老人说,“两个人还在普林斯顿当研究员,傍晚时两人经常一同沿着特拉华的草坪散步,都年纪轻轻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约翰·纳什……发现人生最重要的成果时,都是很年轻的。”   沈昼叶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我后来想,”老管理员平和道,“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对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与海森堡毁灭……”   老人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股强盛的、能毁灭旧规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老管理员说。   沈昼叶道:“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老管理员点了点头,若有所指道:“只待灵感点燃。”   沈昼叶托起腮帮,望向窗外春色,喃喃道:“只待点燃啊……”   “先生,”女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手里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里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丢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那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老管理员平和地说。   沈昼叶迷茫道:“……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道,”老人随口道,“——但也没人知道。它神出鬼没的。”   沈昼叶笑了笑:“也是。”   “但,”   老人忽然道:“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那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与自我怀疑后的刹那。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能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们尚且不知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道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老人平和地将书垒起来,“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道。”   他将新书递给沈昼叶,说:“——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那一厚摞书,抱在怀里,和老先生道别,向门外明媚的、蒲公英盛开的春光走去。   -   那老先生说得太含蓄了。   沈昼叶想。   大多数自然科学领域的人一生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个课题,如果去看这数百年间研究型教授的履历,会发现他们的博士毕业论文绵延了他们的一生,博士毕业后二三十年,也不过是在原先的论文基础上持续发掘。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   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史,到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里举起的炬火。   那是神话里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在于幻想中的。   ……   沈昼叶趴在窗边长久地思考。   陈啸之倒是板正地坐在桌前备课——他如今也不太在意姓沈的是不是喜欢趴在窗台上了,只是很恶毒地提了几嘴家里养沈昼叶相当于养猫,抽空得把阳台窗户封上,免得她顺着窗户滚出去。   沈昼叶认定他犯病了,结果没过几天,发现陈教授真把两边窗户封了……   “……”   陈啸之做课件做到一半,忽然开口道:“阿十,你们上课的时候讲没讲过自然科学大停滞?”   沈昼叶一愣:“你是指20世纪后半至今的基础科学停滞吧?”   “差不多,”陈啸之疲倦地说:“你们课上怎么讲的?我参考下,我想给这批本科生着重讲讲这部分内容。”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说:“我们大物讲了一次,数学分析讲了一次,然后后来量子力学又讲了一次,老师还挺重视这个的。”   “虽然他们都是一群蠢货,”陈啸之礼貌地说,“但该知道的还是得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指不定三十岁就开窍了呢。”   沈昼叶不赞同地说:“不要因为学生没你聪明就攻击学生。”   陈啸之极尽嘲弄地冷笑一声,仿佛准备让沈昼叶去吃屎。   “……”   “我们院老师讲‘基础科学停滞’的时候……好像也没讲什么特别的吧,我记得,”沈昼叶回忆了一下,道,“就是提了自从70年代之理论物理就停滞不前了,往后数十年都是在吃之前的老本,相对论的,量子力学的……顶多顶多还有个弦理论。”   陈啸之很高傲地点了点头:“嗯哼。”   “——但是对弦理论他们都持保留态度,”沈昼叶谨慎道,“三个老师都认为将四种相互作用力和基本粒子统合起来创造出D3膜这个破概念有点太扯淡了,我们量子力学的老师最恶毒,原话是‘搞弦理论之前先学会说人话怎样’……”   “……”   陈啸之饶有趣味地问:“哦豁?课下有人找他打架了吧?”   沈昼叶后怕地点了点头:“一天后跟我们宇宙学的教授打得难舍难分。场面宏大,校长都来劝架了。”   陈教授嘲讽道:“弦理论那帮人就是玩不起。”   沈昼叶:“……”   你们男的都有问题,沈昼叶腹诽。   “总之那部分是课上拓展内容来着,目的是鼓舞学生,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解决基础科学的困境,”沈昼叶认真地说:“但连着三个老师都提过,可见他们重视程度之高。”   陈啸之道:“是。”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毕竟已经五十年了。”   距离最后一个巨匠的离去,迄今已经五十年。   没有人知道未来如何,不晓得人类会不会停步于此,更没人敢预言技术内卷的将来,人类的命运。   沈昼叶小小地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声使唤陈教授:“只只,jio冷。”   陈啸之瞥了她眼,拿着自己椅子后搭着的毛毯起身,到窗边给自己的小青梅裹上了。   “都五月,快夏天了,”他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裹毛毯,一边低声训斥,“你还怕冷,我说你体质不行你还和我犯犟。是不是找死。”   沈昼叶从此再没怕过跟陈啸之嘚瑟,抬头断言:“只只,你好凶,这算家暴了。”   场面嚣张,一方当事人十分不怕死。   陈啸之静了三秒。   下一秒,被裹了毯子的小当事人脑壳被吧唧一拍。   “……”   当事人捂着脑袋愤怒喊道:“陈啸之!你又!又!又打我脑袋!!”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反问:“那不然呢?”   “……”   沈昼叶气急败坏,使劲儿掐他胳膊、陈啸之由着女孩子掐他,却把她推到墙上,低头,阳光如雨洒落,他亲了亲掐他的女孩的面颊与唇。   两人气氛旖旎,呼吸交缠。   沈昼叶忽然被亲了下,耳根都红了,小心翼翼抬头看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也不看看咱家是谁家暴谁啊,”陈啸之捏着姑娘家的手腕嘲弄她,“混账东西,一点儿不顺心就掐我,我胳膊都青了,再掐我就去警局验伤。”   沈昼叶:“……”   “快对我道歉,要不然送你进局子。”陈教授恶毒地威胁。   沈昼叶:“…………”   沈昼叶刚一要开口,陈啸之却又捏着她的手腕缓慢向后抵,不容拒绝地吻她的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那姿势有些过分,沈昼叶一时情动,连眼眶都有些泛红:“……呜……”   “……你这么好欺负,”陈啸之边吻边沙哑道,“要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办。”   沈昼叶嘴硬地说:“放屁……你才好欺负,你全家都好欺负。”   陈啸之沉闷地笑了起来,转而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靠在窗台上,沐浴着炽热的春日阳光。   “晚上给你做糕团。”陈啸之很沉稳地哄她。   女孩子哼了一声,把脑袋搭在陈教授颈窝里头,想把便宜占回来。   陈啸之大概觉得小青梅有意思,捏捏揉揉她软软的耳垂,沈昼叶越来越感觉自己吃了大亏,凶巴巴地训他:“你备课还没备完就来玩儿我?”   陈少爷眉头一皱,仿佛被误会了似的:“我刚刚哪玩儿你了?我是这种人吗?”   沈昼叶争辩:“那……”   “玩你,那是晚上的事儿。”陈啸之澄清。   沈昼叶:“…………”   沈昼叶被他占了双倍的便宜,却又错失机会,刚不回去,憋得不行。   陈啸之一时半会儿不肯放开她,于是两人在窗台上懒洋洋抱着。   陈教授有一搭没一搭揉女孩子卷卷的头发,沈昼叶则困倦地闻着他身上的香气——两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沐浴露洗发水都是用的同一款,可陈啸之身上的气味闻起来,较之她自己,有种别样的、如烛火般温暖的味道。   “……只只。”沈昼叶小声唤他。   陈教授:“嗯?”   “……会是我们吗?”   陈啸之呼吸乱了一瞬。   女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口上,陈啸之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她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他生来孤独的灵魂被补完,春江水暖。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沈昼叶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口磨蹭自己都面颊,懒洋洋地小声嘟囔:“我也不知道。”   陈啸之笑了起来。   “个子不大口气不小,”陈教授很坏地捏了捏女孩子的腮帮:“往上坐坐,你这样猫着腰不舒服。”   沈昼叶顺从地向上蹭了蹭,长而轻的睫毛擦在他脖颈处,阳光如湖水漾开。   两个人静了许久,久到沈昼叶以为陈啸之睡着了。   然而陈啸之忽然道:“……可我相信你可以,阿十。”   阿十一愣,睁开眼睛。   “你是个澄澈赤诚的人,”陈啸之侧脸英俊而阳刚,眼瞳在太阳下泛着琥珀般色泽,定定道:“世界在你眼里,与我们这样的凡人眼里的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胸口微微起伏。   “我从小就有种这种念头……”他又说,“好像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茫茫人间,我只看得到你。”   沈昼叶心脏蓦然酸软。   “在我眼里,如果你不行,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   他说。   然后她的小竹马低头,在她唇上安静地亲了亲。   小竹马亲她时,小心托着她软绒绒的脑袋,像是生怕她被磕到了似的。   唇一触即分。   吻毕沈昼叶望着面前的男孩,两个人靠得极近。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在疯狂生长,将要撑破她的躯壳,成为春楼之下的蓝鸢尾,或是田野上皴裂的花穗。   她看见爱。   那爱如盛夏的积雨云,厚重且席天卷地。那被爱的人心脏在凡世温热鼓动着,将血液送向血肉之躯的每一寸。   这颗年轻鲜活的心脏知道自己此刻正被人爱么?   ——知道。   它炽热地在胸腔中跳动。   “是我们。”沈昼叶看着自己的男孩,说,“只只。”   她顿了下,用力纠正他:   “——是我和你。”   因为漫长的余生中,我们将荣辱与共。陈啸之。   我们是彼此的半身。   -   …………   ……   六月,陈啸之把自己在斯坦福的课程结了题,不顾院长挽留,向校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巴斯德曾说,“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   二零一九年春,随着局势急转直下,沈昼叶已经理解了陈啸之放弃斯坦福的tenure的原因。哪怕他距离终身教职只差临门一脚,也不愿留在异国他乡,宁可回国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她理解后,一开始是有点崇拜陈啸之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但是这崇拜只持续到沈昼叶看到北大给陈教授发的offer的瞬间……看到人才待遇后沈小师姐头都晕了:这算个屁从头开始,如果从头开始就能有这么多钱,沈昼叶愿意在开头趴一辈子。   人比人气死人。   她想起自己在北大堪称沿街讨饭的研究生劳务费,又看看贵校给陈啸之开的慷慨年薪,气得差点脑血栓。   况且陈啸之是什么出身,他缺过钱么?   沈昼叶终于体会到了高校血淋淋的差别待遇,她心里痛骂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吃里扒外肥水净流海龟田,土博连杯茶百道都得和人拼单,引进人才可以去望京吃西餐……引进人才还他妈是个世家子弟,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缺钱的日子,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陈啸之见她碗里的萝卜炖牛腩没动几口,大概正被母校气得吃不下饭,终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嘚瑟道:   “老公当引进人才不好吗?”   沈昼叶:“……”   “——阿十,”陈教授说话都假惺惺的,“我十分信任你的个人能力——但是,作为你男人,必须说句实话:另一方面,你得认清现实。”   沈昼叶:“……?”   北京市高端引进人才放下筷子,慢吞吞地说:“你得被人养着。”   沈昼叶气得炸了两三根毛,凶他:“你放屁。”   陈啸之笑了起来,顺手把她炸起来的毛按下去,示意她好好吃饭。   沈昼叶忿忿的,用筷子戳了戳炖得酥软的牛腩,过了会儿,又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陈啸之饶有趣味道:“哦?”   “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次,就算是傻子也记住了,”沈昼叶有点难过地低着头,戳着饭碗里的米饭,“他们都……都这么讲,说我没心眼儿,不会和人打复杂交道,连要饭都要不来……所幸脑袋弥补了致命缺陷,不和人打交道也饿不死。但也只能做到饿不死而已。”   话音刚落,陈啸之毫无同情心,嗤地笑了起来。   沈昼叶:“……”   “不准笑,”沈昼叶凶他,“我也不想这样的!”   陈啸之笑够了,道:“他们对你的点评还蛮精准。”   沈昼叶沉默三秒,问:“你是不是想死?”   陈啸之登时不再造次。   沈昼叶扽了下筷子,去夹牛腩,陈啸之给她盛了一小碗汤,那汤他用虫草和老母鸡精心煲了小半下午,将老母鸡与虫草花的每一分滋味都炖进了汤里。   阿十从小挑食,却从不会挑小竹马的手艺。   陈啸之安静地看着她吃东西。沈昼叶吃东西时脸蛋被塞得鼓鼓的,咀嚼时小腮帮像小仓鼠啃向日葵籽,十分可爱,却又让人感到宁静。   陈教授发呆,看她吃东西,忽然怔怔地说:“……我的就是你的。”   沈昼叶:“诶?”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莞尔,“阿十,我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沈昼叶耳根霎时红成了春日傍晚的花,仿佛被小竹马不经意欺负了一下,又像是被他亲昵爱怜地捏了捏脸,小声道:“……怎么像……可……可我不想被养。”   陈啸之立刻顿悟,说:“那我以后不这么说。”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想……”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忽然讶异地打断她:“阿十,你觉得你现在在做什么?”   捧着满满一碗虫草老鸡汤的沈昼叶:“……”   “你觉得你十五岁在做什么?”陈啸之又问。   沈昼叶:“……”   陈啸之缓慢向椅背靠坐,问了第三句话:“五岁呢?”   “…………”   “接受现实。”陈教授总结道。   沈昼叶:“……”   沈昼叶遭受毁灭性打击,陈啸之夹了一筷子虾酱豆角炒蛋,以余光看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但那又怎么了?”   沈昼叶耳根羞愧地红着,说话也支支吾吾:“……我……”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从小时候我就觉得,”她的小竹马低着头,用筷子把虾酱炒蛋拌碎,“——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围在我身边儿,下午我们在街边树荫下跳房子,晚上躺在屋顶上讲故事,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你奶奶喊我们下去吃点心……对我来说,天下就没有更高兴的事儿了。”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陈教授看着自己的碗,娓娓道:“人长大了,又会比小时候贪心。后来不仅想要跳房子和讲故事,还想被你牵着手,朦朦胧胧的,就想要你的很多东西——想让你想起我来,想和你亲亲贴贴,想让你笑眯眯地看着我……想让你把我当男人看待。”   “再后来,”陈啸之莞尔道,“就更贪心了。”   他想了想,又说:“人都是越来越贪心的,所以还想要更多……我小时候没能得到的东西。开始想要你的爱,要你的人,你的痴情,你的温柔和岁月……想要你和我这辈子都在一起,不准看别人一眼。”   沈昼叶模糊地看着他,好似答应他般,轻轻‘嗯’了一声。   ——陈啸之其实是很少这样率直的。   他向来不爱把话说透,仿佛说透了就烫嘴。这人打小饱受大男子主义荼毒,在漫长人生中将沉默是金和口是心非八个字贯彻得彻彻底底。但这段日子大约发现了对小青梅甜言蜜语的好处,嘴里开始有点实话气儿了。   陈啸之:“——但是这么多年,有一点,从没变过。”   夕阳下,女孩子认真地望着自己年少的爱人。   爱人启齿道:“……我最高兴的事儿,”   他不善言辞地停顿了许久,终于说了下半句。   “……就是你围在我身边儿。”   ……   下一秒,沈昼叶有点得逞似的,眉眼甜甜地弯了起来。   陈啸之:“……”   说完话的陈啸之大梦初醒般张了张嘴:“…………”   他大概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些话有多肉麻,差点跳楼自尽,欲盖弥彰道:“……吃、吃饭吧,我今天这虾酱炒蛋挺不错的。”   沈昼叶乖乖地挖了一勺炒蛋,又觉得小竹马说话实在是太惹人疼了,心里甜丝丝的,笑眯眯地看着小竹马,表扬他:   “你好可爱哦。”   被夸了可爱的小竹马静了三秒,“你别吃了。”   阿十立刻把炒蛋挖进米饭里两勺米埋住,坚决大喊:“我不!”   两个人小学生般拉扯了半天,最终以两个人从桌边闹到沙发上,沈昼叶咕叽一声栽进靠垫里告终。   下了黑手的陈教授拍了拍手,冷酷无情地警告:“不准说我可爱。”   彼时天色已晚,沈昼叶歪在靠垫里头,面孔红扑扑的,笑个没完。   “不说你可爱了,”阿十吸取了教训。   陈啸之坐着,很高贵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磨蹭爬起来,甜蜜地拍他马屁:“说你对我好,做饭好吃,晚上睡觉会给我盖被子,给我削苹果会削小花。”   陈啸之耳根一红,似乎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下一秒,他感受到沈昼叶忽然抱住了他的腰。   太阳已落山了,天色黯淡下来,风温暖熨帖。陈啸之背后阿十胳臂温温软软的,环着他的腰,犹如这天地间存在的唯一篝火。   “只只可爱,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甜甜地说。   陈啸之毫无缘由,眼眶一烫。   -   他曾以酒、以通宵,以无尽的堕落,又曾以学业与岁月麻痹自己;他曾自我洗脑,说她不过是他人生的插曲,不值得惦记,更不值一提。   然而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会被骗。   它们在每个深夜里溃烂,流出稀薄的泪。   那男孩难受得撕心裂肺。   然而在十年后的某个春天,四月的春风却终于吻过他的血泪,来吻他的心。   于是陈啸之那些经年溃烂的伤口,在风里,在绵延天边的枯草中合拢。它们愈合如初,一颗炽热的心如蒲公英般,匍匐于少女足下。   “嗯,”他声音有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说:“我也喜欢你。”   沈昼叶得到回应,柔软的面颊在他脊背上顺从地蹭了蹭。   “只只,我明天想吃竹笋肉包子。”姓沈的小混蛋说。   陈啸之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努力令自己镇定,怪责道:“我去哪给你变竹笋?”   沈昼叶哼唧了一声:“我不管。”   陈啸之:“……”   他说:“……行,明天给你做。”   说完,陈啸之缓慢地将女孩抱在怀里。   天彻底黑了,两个人安静地抱着,沈昼叶脖颈靠在他肩上,雪白而纤细,在夜里,如栖息湖畔的天鹅。   “……只只。”沈昼叶小声道。   陈啸之嗯了一声,把她抱紧了些。   沈昼叶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数次,在陈啸之以为她已经在犯困的时候,小小地开口道:   “……我好累呀。”   陈啸之几乎是一下就明白了。   他知道阿十现在所面对的是什么,那也是他正面对的。陈啸之无意识地去握女孩的手指,心变得柔软而酸楚。   二人孤独地驻足于尘世,长夜尽头,潮汐冰冷地冲刷,海边一轮孤单弯月。   -   孤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   他们生于茫茫宇宙中一颗落单星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见不到第二个能与自己为伴的星。   从猿人们吃下伊甸苹果的那一刻起,这个族群就注定了务实。这片土地贫瘠,生存是个体最沉重的义务,义务残酷至极,有人打猎,有人采集树果,为生存付出一切。但这世上,总会有零星猿人离群索居。   它们站在山巅仰望黑夜,在篝火中质问自己与这个世间——   为什么世间黑夜之后是白天?我头顶的星空缘何闪烁?   四季为何交替,为什么苹果会坠向大地,为什么天是蓝的,而人的身影倒映向水底?   夜空里蕴藏着什么秘密,会有人理解我么?   我的爱落在世间,会有回响吗?   冬天,它与它的思想孤独地死在月下。   -   人年少时学习,周围总是有许多同侪的。   老师教他们已经不剩争议的知识,考试,课题,一点点地筛选。不知从何时起,课本上说明流派与观点的次数变多,课本上文字被大段划去,小组课上再无“结论”一说。   初中,高中,竞赛,大学,再到硕士,博士。   这条路上同侪越来越少,考场里的同学逐渐只剩三五个人。   而终有一天,你回过头,会发现身旁连导师都不复存在,学之一路上再不会有人指引。   那是人类这一族群的边境。   ……   陈啸之递完辞呈后闲了下来,开始长久地坐在即将被搬空的办公室黑板前擦擦算算,有时沈昼叶推门进来研究这块板子,擦掉一两行运算,在黑板前发半个小时呆,然后把擦掉的式子原样誊回板子上。   目睹了全过程的陈教授嘲笑她:“你跟我半斤八两。”   沈昼叶丢了粉笔,怒道:“你这个肯定有问题!!”   “——地球人都知道我这个肯定有问题。”陈啸之毫不客气地阴阳怪气她,又问,“我们少考虑了变量么?沈昼叶你觉得那个缺失的变量到底是什么?”   沈昼叶抬头看黑板,头痛道:“我也在思考……我们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   陈啸之:“…………”   沈昼叶站在密密麻麻粉笔字前,抬头看一眼黑板都强迫症到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狗屎运算?不仅是错的,还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这种不确定性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沈小师姐能忍委屈,对大多数冒犯都不以为意,按说应该是个佛祖,但有一点把她和佛祖区别开来了:她无法忍受错误的公式/运算/推论/证明,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而且看久了会狂躁。   陈啸之看热闹般端详她的背影。   沈昼叶坐立难安地绕着黑板走来走去,试图纠正这旷日持久的错误,但是没有半点插手余地。   黑板上的推论错得浑然天成逻辑严密:三个月前它的错误严丝合缝,三个月后它斗榫咬合,看一天怀疑人生,看久了直接厌世。   在沈昼叶准备把黑板砸了的时候,陈啸之终于看够了热闹,慢吞吞道:“叶叶,过来。”   沈昼叶:“……”   沈昼叶过去,陈啸之拿走姓沈的手里攥着的粉笔,顺了顺她的毛,把人抱在怀里,俩人一起盯着黑板看。   “……”   “……”   一片静默中,沈昼叶开口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万有引力的计算出了偏差?我觉得那块的运算最硌手。”   陈啸之静了三秒,不太赞同地说:“我们俩人一起推过七八遍了,这种情况应该搁置一段时间再算,除非有必然的把握。否则这叫机械性重复劳动。”   沈昼叶:“……”   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展现出了个子小小脾气叼叼的本质,暴躁喊道:“我不算啦!”   陈啸之憋着笑,沈昼叶挣扎着扭来扭去,暴脾气地喊道:“物理不适合我!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要继续干理论物理啦!回国就去理教门口摊烤冷面,加蛋加肠七块钱,全家福十三,看到穿格子衫的就苦口婆心劝他们不要学理论物理,回家去吧,推个小车创业,把自己吊死算了……”   陈啸之好心提醒她:“你摊烤冷面是会死人的。”   沈昼叶:“……”   “你就是,”沈昼叶深吸一口气,含泪说:“你就是不想看我自力更生!连我摊烤冷面都不支持!陈啸之,你困不住我一辈子,你良心坏透了……!!”   陈啸之:“…………”   陈啸之心想这症状怎么能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到底是什么人间苦难,又搂着沈昼叶,两个人在午后的办公室里发呆。   办公室一团糟。   不少专业书被他从书架上清了下来,有些卖给了同系的教授,有些被装进FedEx箱子里托运回国,此刻办公桌上只摊着本聂鲁达的西语诗集,第四十八页折了个角,被日光晒着,飞鸟振翅一般微抖。   “……我说。”   陈啸之望着光锥,忽道。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 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他问。   沈昼叶:“哪句?”   “事物的本质……”陈啸之梦游般说,“……与它展现于外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沈昼叶微微一怔。   学过自然科学的人会明白:事物的本质,往往是反常识的。   譬如日升月落、环绕世界的太阳其实才是那个静止天体。年轻的尼古拉·哥白尼在星辰间窥见秘密——但头顶骄阳也并非永恒不动,百年后的科学家们发现太阳系的中心在银河系右旋臂上飞舞,随着公转,飞向宇宙尽头。   而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一名伟大头脑则告诉人们,人类奉为权威的「时间」并非一成不变。   在他的理论中,时间破碎不堪且不再统一——他对全世界宣布:此时此刻,你与我就处在不同的时间中。这是我们周围的引力场带来的细微时空弯曲,只是那时空的弯曲太过微小,以至于在此前绵延上千年的文明岁月里,从未有人察觉。   有人说他疯了,将他斥为异端。   一百零一年后的十月,伟大的头脑早已与世长辞,LIGO站在摄像机前向世人展示一条黑底雪白的曲线。那曲线里双中子星在宇宙中并为一体,在13亿光年外迸发出创世的万丈金光。时空涟漪抵达太阳系,声音轻柔,像是被戳破的啤酒泡沫。   「他是对的。」年轻的后继者们说。   看。事物的表象是会对人类撒谎的。   而自然科学在四百年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发展的唯一原因,就是它敢于质疑过往的一切权威,反对一切表象与成见。   它实事求是、唯事实论,哪怕再看似荒谬、违反常识的理论,只要是脚踏实地的,就会迎来被证实的那一天。   正如卡尔·萨根在他的书中所说——在科学中,没有不可讨论的问题。   更没有不可推翻的真理。   ——那是科学广袤的领土上,阻止我们的族群向前摸索的,最大阻力。   那一刹那,沈昼叶迷茫神情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点别样的神色。   陈啸之没注意到那一瞬,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问题……”   沈昼叶下意识接道:“——出现在这一黑板公式前?”   “……”   陈啸之一愣。   沈昼叶也愣住了:“想到一起去了……?”   陈啸之愣愣地点头,沈昼叶忽然两下扳开他的胳膊,连扶带爬地滚回黑板前,撑着黑板,仔细端详那一黑板公式。   “……”   “问题,”沈昼叶呆呆道:“……可能比黑板上的这些还要本源。”   陈啸之下意识接道:“四种作用力的概念错了?”   沈昼叶那一刹那浑身发抖。   “不不……”她声音发着颤,望向黑板,道,“不能……不能说它错了,它有……有个……我们一直以为是变量!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忽略的是变量……”   沈昼叶说得支离破碎,但是陈啸之却一下子明白了,瞳孔震颤。   “我们筛了那么久的数据,”那姑娘家语无伦次地叙述,“大海捞针一样,想看看有什么干扰的变量……可是……”   陈啸之无意识地接道:“……万一被忽略的是某个常量呢?”   “是某个恒定的、不变的值,”陈啸之带着一丝迷茫道,“也不能这么说……某种更本源,比四种相互作用力更详尽……”   那一刹那,火光穿过尘世。   普罗米修斯之火在一间小小的、即将被搬空的办公室里迸发。   桌上摊着诗集,小盘子里放着啃了一小口的无花果,两名年轻的爱人隔着张桌子,望着彼此眼中乱七八糟的自己。   他们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腔。   “……我……我不敢说。”沈昼叶发着颤道。   陈啸之两指按住额头,颤颤抖抖地摆摆手:“你……你让我想想……”   “我也……”沈昼叶手撑着黑板,手抖地抹掉了一大道公式,混乱地说,“我也……我也想想……”   陈啸之:“……”   两个人僵直地沉默了许久,如是足足过了近半个小时,沈昼叶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   早夏的风吹起窗帘,陈啸之终于冷静了些许,打破了沉默:“现在不能激动。”   沈昼叶喃喃道:“……对,不能激动。”   陈啸之理性仍未完全恢复,但经整理好了下一步一二三,尽力镇定地给小青梅解释,“我们两个现在都需要独处,时候呆在一起只会互相影响,不利于将来纠错和讨论。”   小青梅:“……同、同意。”   “不能抱太大希望。”陈啸之仿佛也在劝自己般,心平气和地说,“要保持悲观。”   沈昼叶复读:“悲观。免得一场空欢喜。”   “没错。”陈啸之亦道。   沈昼叶发着呆,拽开办公室门。   陈啸之忽然叫住了她:“……叶叶。”   沈昼叶:“诶?”   他面色仍带着一丝红,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沈昼叶回头望着他,笑了起来。   人间温暖,光照耀着一对凡间的爱人。   整个加州翠绿欲滴,一派属于晚春的,生机勃勃之色。   -   那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也将是,一个平凡的下午。   只是那天下午灵光停驻人世,无声无息地悬于他们头顶,犹如即将爆裂开来的超新星。   -   沈昼叶前二十年,都不曾这么勤苦。   一方面她不敢确定自己的构思是否正确,只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验证自己的假设——沈昼叶从初中起就不爱用计算器,六位数加减乘除随便心算,但在这一刻,她甚至不敢留下半点隐患。   每一个最简单的式子,她和陈啸之至少要倒推三遍。   有时她在咖啡馆里和陈啸之喝着咖啡,会在纸杯托上写下下一步琐碎的灵感,陈啸之看一眼,有时赞同,有时反对——而后争论不休的两人各自起身,跑到一边,互不干扰地证实自己的想法。   沈昼叶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和陈啸之共事,是一件幸事。   小竹马求学十八年,十八年的苦修中未有一日对自己放松过要求,理论知识坚实程度与沈昼叶旗鼓相当,有极度强盛的好胜心与实事求是的精神,更懂得如何协调压力与工作的关系。   最后这条沈昼叶一直无法掌握,她一旦进入状态,不眠不休三天都是常事。   于是陈啸之经常会把CPU超速运转的小青梅一铲子挖出来,带着她去公路上兜风,喂好吃的小肉丸子,或是带着她跨越暮春的绵延荒草,一起去黄石公园。   “别错过这景色,”陈教授莞尔笑道,“你可是生在春天。”   生于春天、甚至被起名叫四月的的小青梅哈哈大笑,摘了自己的眼镜,在春光中,笨拙地与他在车上接吻。   女孩命里注定远航,那男孩是她的童年玩伴,是她的少时同侪。   是志同道合者。是一起去向无尽之海航行的旅人。   他是爱人,是伟岸的战友。   是人世间那个最与她互补的灵魂。   -   …………   ……   沈昼叶本科时,张益唐刚做出孪生素数的研究,受邀回母校做过一次讲座。   讲座那天北大国际数学中心挤得挤挤挨挨,都是想看看这个在美国籍籍无名多年,甚至去赛百味做过服务员的,在名不见经传的新罕布什尔大学做了十多年按日结薪的临时讲师,却忽然撼动了世界的老师兄的样貌的十几岁二十岁的小混蛋们。   大多数来听讲座的都不是数科院的,主要图一新鲜,于是张益唐一讲推论细节,个个看上去多少有点痴呆。   但沈昼叶倒是听了个大概,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并非张先生的论文,而是,他极度平静的样貌。   他并不在意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成果,不在意名利,不在意自己曾在赛百味端了数年盘子当会计的过去,更不在意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讲座之后目光只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纸与笔,像一面此生都不会为外物撼动的古井。   沈昼叶望着张先生,朦朦胧胧地生出一种念头:「他应是真的喜欢。」   这种热爱支撑了他的一生。   无关名利。无关金钱,更无关利禄。   「他毕生的追求是很纯粹的。」年少的她模糊地想。   十九岁的沈昼叶同类相吸,看明白了这个比自己大近四十岁的禅修者;却因太过年少,尚来不及懂他。   讲座快结束时有个Q&A环节,鉴于张益唐的研究内容过于晦涩,大多数人都云里雾里,因此这环节提出的不少问题都是很浅显的、甚至与张益唐的生活经历相关的。   有一个化院的男生起来,开玩笑般问他,张老师,你做出这个重大发现前有什么征兆吗?   这是个趋近神学的问题。   张益唐闻言腼腆地笑了起来,回答道:我当时的确有一种念头。   他说:……说是直觉可能并不确切,我没法论证它,但它在梦里告诉我,我距离那个答案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然后张先生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做出来。   十九岁的沈昼叶很是不能认可,腹诽搞纯数学的说话怎么能比自己还难懂……我说话就已经够像放屁的了。这已经不是神学了,是玄学,或者张先生就是在说屁话。   但是在六年后的晚春初夏交界时,沈昼叶忽然发现,张先生所言非虚。   他们见到了「头发丝」的距离。   -   像去爬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高山,又像是经过儿时狭窄的胡同。   有时沈昼叶是船长,有时则是陈啸之把着船舵。   他们的船在海上展开每一寸船帆,破开万仞风浪,冲向迷雾的尽头。   那肯定是痛苦的。   但是每天早晨沈昼叶都会模糊地生出一点念头——他们距离答案又近了一些。   她坐在桌前吃早餐,和陈啸之一起打包回国的行李。两个人一边打包一边争论不休,聊回去有什么好吃的,暑假要去哪里玩,再到家里要买什么装饰品,而每次抬起头四目相对时,沈昼叶都会在陈啸之眼里看到类似的光芒。   他也这么想。沈昼叶了然于心。   那些问题的答案正向他们呼啸而来。   一层一层,他们拨开迷雾。   -   第一个方程是陈啸之在餐厅买面包时候完成的。   那时他左手提着一瓶芬达,拧开喝着,手心全是冰饮料上结的水,右手拎着一袋切好的无花果面包,他眼里映着如火的太阳——忽然他眼睛一眯,仿佛被太阳映伤了双眼似的。   那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假设,但陈啸之忽然在那公式里,体会到了某种绝对的、韵律之美。   仿佛它一直在那儿,陈啸之不过是它的发现者。   路上陈教授如常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不见有任何不同;他看球场上打球的学生的热闹,为骑山地自行车的冒失鬼让路,只是回办公室的步伐明显急切了不少。   他把沈昼叶叫到他办公室里,两个人齐心协力,把老黑板擦了个干干净净,陈啸之随手抄了截断掉的红粉笔默了刚才的式子,沈昼叶看到的瞬间,眼睛瞪得滚圆,像两颗小杏仁儿一样。   “你解解看。”陈啸之拍掉手上的粉笔,漫不经心道,“我路上没来得及。”   沈昼叶抽了张纸誊下式子,顿了一瞬,率直地说:   “只只,我直觉就是它了。”   陈啸之不做声,撑在桌边,懒洋洋的晒太阳,他看着沈昼叶一点点地算,一点点地推,又看着她耳根泛起激动的红色,低下头去和她接吻。   -   第二个方程的蛛丝马迹出现在深夜。   它和第一个方程的降生不过隔了四天。   那天晚上沈昼叶正在自己的小阁楼宿舍上收拾行李,她把从国内带来的一大堆半导体物理器件的教材团吧团吧丢进垃圾桶,和自己的那几篇SCI一起卷成一团,又把自己在这儿淘的书放进托运回国的行李箱。   陈啸之在门外等着给她搬东西。   风吹过的那一刻,沈昼叶忽然灵感顿现。   浑然天成,大抵如此。   沈昼叶几乎连说话的空隙都无。   那公式美感太过强烈,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假的。她随手拽过一个本子,趴在地上将式子抄了下来,抄完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够完美,咬了咬笔尖,加了两个停留于假设中的自变量,并定义了它们。   “只只,”沈昼叶喊他。   陈啸之一愣,以为她收拾得有点困难,正准备搭把手,女孩子却突然甩过来一个小本子。   “你……”沈昼叶声音微微发着颤,“你看看。”   陈啸之接过本子,将书页翻开。   他那时还不知道,他此刻的举动将是百年后世界与学术界地动山摇、天翻地覆的开端。   在那个初夏,某个夜风干燥温柔的夜晚。   女孩子跪坐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仰着头,对他露出个再赤诚不过的笑容。   “我觉得,”那姑娘声音不谙世事,却又如赤子般热烈,对自己的小竹马道:   “这个可能太过超前了。”   -   …………   ……   人类历史上有过近千亿的人。   这存在于历史中的、时期各不相同的个体,无一例外地背负了名为「生」的痛。   被时代裹挟,被世人的目光绑架,被这时代赋予的目光捆绑。被比自己强大的人命令,被社会规训。   于是少年时疯狂的梦死在月下,化为江流中模糊的一滴水。   忘了它吧。丧钟为少年鸣响。你要长大,奔向更安稳的、更富足的,更充实的,更成熟的生活。   可年少的君王,曾骑着骏马飞驰于尼罗河畔。有人被火烧灼,宁死不屈。有人树起冲天高塔。   有人将脚步迈向山川大地。有人向深渊尽头嘶声大喊。   有人二十二岁那年离开家,去拜谒天地,从此再不回来。   -   陈啸之在昏暗的光里低头,看她秀气,却又略嫌潦草的笔迹。   那一刹那,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   那些我们少年时,最狂野的梦。   那梦里有征服世界的野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不服输的韧劲,有不肯弯折半分的、属于少年人的脊梁。   有诗集,有无尽的梦与广袤无垠的天地。   你还记得么?   在那梦里,什么都有。   ——梦里什么都有·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