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 流俗雨   作者: 怀南小山   文案:   大学时,梁净词跟着姜老师做学问。   有人讲他和老师的女儿登对。梁净词笑得疏离:“别乱点鸳鸯谱,迎灯太小。”   他没注意到,少女在暗处红了的脸、落寞的眼。   毕业过后,一别两散。迎灯听说,他在京城鼎鼎大名。   姜迎灯无意间瞥见新闻,男人西装革履,一如往昔克制理性,沉稳成熟。   而她黯然地握着他送的一枚小小书签,想着她越渐遥远的梦。   -   姜家出事,老师将女儿托付给梁净词照料,迎灯北上读书。   梁净词尊师重道,待她尽心周到,总当迎灯是小妹妹,看似心中憋一堆还未开化的少女心事。   他不去戳破,也不越界问询。   直到后来,翻阅起她赠给他的某本原创诗选,书籍崭新如故,只有五处标记。   她圈起五个字,拼拼凑凑是:梁净词爱我。   他的名字,是她的千千结。   梁净词求婚那天,那本诗集又回到她的手中,她展开,看到扉页写着他遒劲潇洒的八个字:我与迎灯百年好合。   -   “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一场下不完的雨。”   温柔贵公子翻译官x敏感早熟文学少女   年上/he   ——————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迎灯,梁净词┃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年龄差暗恋文/正文完结   立意:建立正确爱情观 第1章 楔子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   姜迎灯十六岁时和梁净词又见过一面,她曾以为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是在她父亲姜兆林的寿辰。   烟花三月。   叔父的遗孀代为张罗筵席,婶婶姓裴,单名一个纹字,女儿名小宝,叔父下世后,裴纹给小宝易了姓氏,裴小宝在骨碌碌背千字文,姜迎灯坐在残柳之下,替她纠正读音。   小孩的麻雀尾扫着她肩,在这微弱痒意和拂面的春光里,她又听见梁净词的姓名。   她竖起耳朵,有意去听。   婶婶说:“梁净词也来了——还能有哪个?兆林的得意门生,鼎鼎大名。现在在京城做官。”   迎灯握在小宝肩头的力气重了一重,听见小朋友在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想起那年是这样坐在他身侧,听他读的那句诗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那时梁正青春。   穿件灰蒙蒙的线衫,领口松弛,他的锁骨隐现,像是梵净的莲,再古朴的底调,配在他身上,也是不消沉,不落俗的。他矜贵而淡雅,好的脾气在富庶子弟身上显得更为可贵。令人觉得体己亲近,又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气质。   梁净词给她念了一两句,随后用指端浅浅敲着额角,不解地评价道:“怎么年纪轻轻要读这样的书。”   姜迎灯用手指搓卷着书的一角,脆生生地说:“是高考要考的。”   他狐疑:“高考?你才几岁?”   而后又挑起他那双窄薄的眼皮,好笑说,“应试教育,从娃娃害起。”   她将脆弱的书页揉得快碎掉,低低地反驳:“不是娃娃了。”   梁净词把书合上,低着眸看她,像是在笑。像是在说:你不是娃娃,谁是娃娃?   姜迎灯生于江都,自小在江南长大。母亲过世早,父亲另寻良人,在彼端安家。应了算命先生替她看相说的那一句“雪花命”,她早早脱离温床,随世事沉潜。   那年她十二,他十九。   这两个岁数,仿若是差了辈。被鸿沟拦在岁月的两端,她只能遥望,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小了,却心虚地不知道他会在心底如何嘲笑。   梁净词跟着她父亲姜兆林做学问,又教迎灯做功课,偶尔替她讲红楼,发觉她的小习性,捻起她的书签,问这上面怎么画了一个水彩的灯笼。   那是迎灯的习惯。   她不喜欢出版社古板的长条书签,她说,画上灯笼就是她的专属物了。于是书签沿用至今,被嵌进小宝的《千字文》中。   因为婶婶急急喊了声迎灯,叫迎灯去做事。   姜迎灯把书堆在小宝腿上,到婶婶跟前听从吩咐。裴纹在择菜,说:“今天有几个师哥过来,小时候带你学习,还记不记得人家?”   她微弱应声:“一点点。”   裴纹感慨地笑:“当老师真光荣,桃李满天下。”   姜迎灯心不在焉地捻着菜叶,“哥哥姐姐们几点到?”   裴纹说:“有几个已经到了,在厢房讲话。”   迎灯瞳仁轻颤,用湿漉漉的掌托了一下绯色的脸,问:“梁净词呢?”   裴纹说:“还在路上。”又笑问:“你还记得梁净词呢?”   姜迎灯声音更低,还是那句:“一点点,小时候他陪我读书。”   裴纹说:“换住处了,人家不一定找得到,你去接应。”   她欣然应:“好。”   出门路上,姜迎灯想那年分别,她在家中座机,对着他的电话号码一颗一颗地按,等到他的回音,她问:“净词哥哥,你要毕业?”   梁净词说:“六月走。”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离开?”   他声音带着笑意,很微弱,正经又不正经,懒洋洋而显得漫不经心,并没有给人承诺的坚定感,他说:“好啊,只要你爸同意,我立刻带你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好诱人的词。姜迎灯急急放下电话:“我去问爸爸!”   很快她沮丧地回来,闷闷的不开口,那头的人早就预料到这般结果似的,笑了一笑:“好好读书,傻丫头。”   “你好无情。”   他说话总是很冷静:“多情自古空余恨,还是无情好。”   迎灯无辜地说:“我听不懂。”   他说:“会再见面的。”   语气笃定,也可能是在哄她。   他们口中的梁净词,和煦而寡情,亦有魔力叫女人为他魂不守舍。那都是她听不懂的话,她只是觉得他有礼又疏离。对她很好,但又对谁都好,因而总觉得这份好里面堪堪少点什么。   那天姜迎灯在路口守了很久,碰见他是在姜家宗祠后面的弄堂,在槐树底下,梁净词站着通电话,像是迷了路,四下张望探寻。他说话带着不是很重的京腔,懒懒淡淡的:“来江都了,姜老师今儿过生日,我送些贺礼。”   山风拂来,翻开岁月的书,眼前又复现旧年的朝朝暮暮。姜迎灯凝水的眸注视着男人,她没有叫住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做官,但梁净词的身上没有腐朽的官僚气。他穿熨帖的黑衬,削短了头发,利落而干净,肤色是瓷白的月。那双眼,带着一成不变的距离感,慢慢地流转到她身上。   “迎灯?”梁净词总算看到她,略感意外地扬一下眉。   姜迎灯站在另一棵槐树下,花穗落在她发梢,但她浑然不觉,淡淡地冲他颔首微笑。   梁净词也笑了下,“长大了。”   他迈步过来。   姜迎灯礼貌地喊他:“净词哥哥。”   他到她跟前,问:“爸爸在哪儿?”   她指了指祠堂后边,合院的方向:“我领你过去。”   一前一后在走,脚踩进薄薄水塘,姜迎灯单薄的春季校服被和煦的春风收紧在身,少女的线条稍显。两人没什么话说,半晌,迎灯听见他在后面讲了一句:“江都的春天还是这么潮。”   她偏头看他,问:“燕城会好些吗?”   梁净词看向少女秀丽的侧脸和轻盈马尾,他说:“好很多。”   到了父亲摆宴的合院。   姜迎灯看到在众人中间谈天说笑的老学究父亲,姜兆林戴着眼镜,镜架掉到鼻尖,他抬着眼看旁边的学生,隔着距离,她喊了一声:“爸爸,梁——”   姜兆林没听见。   姜迎灯清清声,显得尴尬,正要继续喊:“爸……”   梁净词替她缓解局促,点头说:“看到了,多谢。”   “……嗯。”   他往前jsg走一两步,忽又回身看她,几秒后,从西裤的左边兜里摸出来一件东西,递过去说:“小礼物,给你的。”   一个巴掌大小的礼物盒,姜迎灯接过去、打开,里面装的不是首饰,是一枚橘红色的小灯笼,他为她订制的书签印章。   二人隔着一片水塘,姜迎灯低头看到他们轻晃的倒影,男人昂贵的银色腕表在水影里划过一道闪耀的光弧,一个送,一个接,短暂的触碰这一刹清晰分明,她垂眸,好像在镜头中窥探他们前半生零零碎碎的短暂交集。   姜迎灯很高兴,克制不住嘴角笑意,红了耳朵:“谢谢。”   梁净词打量她的神色,视线定格在她微弯的唇,也浅笑一声:“客气。”   姜迎灯看着水面里的倒影,送他走远,借着这片小巧的塘,静悄悄打量着男人的肩与腿。   灯笼是他来过的证据,梁净词再离开江都时,没有和她告别。他是妥帖的人,不办的事就代表不在计划之中。她捏着小灯笼等到日暮,直到爸爸过来告诉她人已散尽。   姜迎灯拈着小灯笼,许久才点一下头,说知道了。   他路过她的青春年华,江都春雨里,匆匆一面,又沉入人海。   那日过完,好像二人的缘便就此尽了。   -   两年以后,高考在即。   做课代表,迎灯在讲台领读红楼,终是从“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读到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她听外面春雨如酥,布谷啁啾,莺莺呖呖。   语文老师在耳畔讲贾府的兴衰,她抬眸去看古朴教学楼的飞檐翘角,看漫长的雨水冲湿一切。   别人放学归家,她去探监。   她穿校服背书包,知书达理的安静模样,让狱警对她的说话语气都宽容仁慈许多。   听说爸爸的赃款不算多,还有出来的转机。   迎灯没有多问,坐在玻璃外侧,看着衣裳单薄的父亲。姜兆林和她细说高考志愿相关事宜。平静聊完,迎灯点着头,叮嘱他添衣。   而后她撑伞回到公寓。   穿过这场雨,到了住处,长柄伞被收起。裴纹在屋里打鸡蛋,碗筷碰撞的声音交杂着电视机里新闻主播的播音腔。   “婶婶,我回来了。”   外边的浓雾被带进家里,在眼前弥漫的潮气里,迎灯看向电视——   一闪而过的某帧画面中,青年坐得端正笔挺。深沉而庄严的氛围,是在某国外会议的现场。   男人仪表堂堂,器宇轩昂,俊逸而温润,气质光鲜蓬勃,黑色领带束紧两襟。一手执着钢笔,低头写字。   他没有抬眼,那让她熟稔的狭长双目正垂坠着,长睫遮住深瞳,耳侧修长的指骨微曲,稍稍拨弄一下耳麦的位置。   面前,褐红底色的桌牌上写着他的姓名:梁净词。   姜兆林说,他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是国家级的翻译。   惦念的人,隔着薄薄屏幕。她的想念翻越万水千山。   姜迎灯怔怔无言。   呆看了许久,明明那画面已经一闪而过,切了又切。   一直到裴纹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问她:“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迎灯的手心是潮的,那枚做记录的纸片也被捂得濡湿,她低头将其轻柔展开,看着上面晕开的字迹,写的是他的地址与联络方式。   “他让我去找梁净词。” 第2章 C01   9月13日,师大开学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迎灯在卧室整理衣物。   裴纹来敲门:“身份证,通知书,学校发的银行卡,再清点一下,最重要的东西别忘了带。”   姜迎灯拎起一只透明笔袋,是高考用来装文具的,时过境迁,里面现在放着她的开学用品。   “都在这里。”她给裴纹展示。   两个人的视线同时停留在笔袋里那一抹鲜艳的橘。   姜迎灯抖落两下,小灯笼消失在卡与卡之间。   晚餐,裴纹在饭桌上,又再三叮嘱:“钱不够用一定要说,别觉得亏了我的,婶婶知道你有的时候心思敏感,有什么话放在心里不愿意说。但是比起你花钱,我跟你爸想得差不多,更怕你在外面不学好。   “首都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平时能不出门就在学校里待着,交男朋友也别交社会上的,跟同学谈一谈可以。”   “还有你爸的事,别在外面跟别人说。跟同学就做同学,不要交浅言深。”   姜迎灯一一点头。   “对了,昨天给你在超市买了两瓶防晒,军训的时候用。”   裴纹说完,去房间取来两瓶新的防晒,走到客厅,将其塞进姜迎灯的书包。   “你说你留在南大多好,我还能开车子送你过去,油门一踩就到了。燕城那么远的地方,要不是逢年过节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裴纹不无感慨:“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姜迎灯看着她的背影,点头:“嗯。”   小宝也跟着看过去,小朋友已经念中学,乖巧甜蜜:“姐姐,我能去找你玩吗?我还没去过首都呢。”   姜迎灯微笑:“好啊。”   小宝够着脑袋看裴纹:“妈!听见了吗,我要攒钱去找姐姐玩。”   裴纹笑得纵容:“这学期争取拿个三好生,暑假带你去玩一个礼拜。”   小宝开心得跳起来:“真的吗?”又嚷嚷说,“不可能!你每年都这么说,去年还说带我去迪士尼,再也不相信你了,除非你给我立个字据!”   裴纹给她解释。   母女两个争执不下。   姜迎灯收好碗筷,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回到房间。   她点开新生群,灰色的小圆圈里显示有大几百条未读消息。   简单刷了一下,都是一些女孩在爆照,几个活跃的学长在跟他们暧昧不清地聊天。   她觉得索然,退出界面。   同宿舍的女孩,许曦文已经到了,在新建立的宿舍群里发图片,八人寝,环境一般。   此刻裴纹又来敲门。   她提着一些东西进来:“迎迎。”   姜迎灯抬头看她。   “你跟梁净词联系了吗?”   姜迎灯心口紧了紧,她眼神黯然了些:“加了好友。没怎么聊过。”   裴纹把手里的礼品盒放在她床头:“本来说买套茶壶,但想着你带去不方便,万一行李要托运,一路颠簸给弄坏了得不偿失。”   姜迎灯接过上好的两盒茶叶,明白她的意图:“他不一定喜欢喝茶吧。”   裴纹摇头说:“喜不喜欢不重要,这是你的心意。”她慢慢教会她这点基本的人情。   她抿着唇,少顷,点一点头。   翌日,飞往燕城。   很晴朗的天,姜迎灯落地,来接机的是同系学长,叫做陈钊。   陈钊在群里活跃,因为姜迎灯几乎没有发言过,所以两人很疏离,陈钊和其他几位学妹相聊甚欢,但眼神始终有意无意地飘到姜迎灯的身上。   在回校的巴士,他坐在前边位置,侧过身,终于找到机会,回眸来搭讪:“你叫什么名字?”   “姜迎灯。”   她声音淡淡,气质文弱。   “好特别,元宵节出生?”师大文学院的学生,都颇具学识。一语道破真谛。   “对。”她微笑。   “第一次来燕城?”陈钊又问。   “对。”   有人搭话,姜迎灯就看不下书,慢慢将书页合上。   外面的阳光落进来,把陈钊小麦色的皮肤照得亮堂一些。他问:“要不要出去转转?”   “我先办开学的事情。”   “嗯。”   手机响了。   姜迎灯打开宿舍群的消息。   许曦文:你们见到陈钊没?师范班的班长。   林好:见到了,感觉比照片帅点。   许曦文:真的啊?今天看到一个学姐,说他是系草,人缘还超级好,没见到好可惜。   林好:蛮热情的。   系草?姜迎灯看着前面的男孩,并不觉得多么帅,所以她没有说话。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陈钊又回头来和她攀谈。   “有一个远房的。”   “是什么人?”   姜迎灯答:“我的哥哥。”   陈钊哦了一声,没有多问。话匣子也倒空了。   姜迎灯到了师大,和宿舍里同学简单认识打过招呼。她住上铺,很清净的角落,躺下后又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在聊陈钊。   陈钊的消息正好发过来:梦里相逢酩酊天是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聊过天,上来就这样暧昧一问。姜迎灯并不反感,还是对他略略扣了印象分。   梦里相逢酩酊天,是她的个性签名。   她解释:就是在梦里喝醉了,和想见的人见面。   陈钊:你喝醉过吗?   姜迎灯:没有。   陈钊:那你有想见的人吗?   他探底的方式很巧妙。   姜迎灯比同龄人早熟得多,也经历得多,她很懂人心,遑论对付这些心思藏不住的男孩,这也是她不会为少年动心的理由。她看破不说破,在想怎么委婉跟他兜圈。   这时,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姜迎灯惊得从床上忐忑坐起。   L:开学了吗?   她给梁净词的备注,隐晦而简洁,只要这样一个字母。他的头像是一个动漫人物,偏灰黑的暗沉底色,早就被她放大钻研许多遍。   姜迎灯:嗯嗯。   L:什么jsg时候军训?   姜迎灯:下个月。   L:在学校?   姜迎灯:在顺义的军训基地。   讲完后,梁净词沉默了约有四五分钟,不知道是不是有事去处理。过后他说:见一面。   姜迎灯:什么时候呀?   L:这周末有空吗?   姜迎灯:有的。   L:星期五晚上,可以?   姜迎灯:好,在哪里啊?   L:我去接你。   姜迎灯喜出望外:好。   她抱着手机躺下。   忘了回复陈钊,但对方不计较,他发来两个字:晚安。   姜迎灯潦草地回一句:晚安。   她不舍地回到和梁净词的聊天框,把“我去接你”这四个字读了又读。   幻想了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失眠到凌晨两点。   开学第一周,琐事繁多,课程也满,周五的最后一节是诗经课,内容复杂,姜迎灯听得很恍惚。有点激动,又有点犯困。情绪跳动起伏,她听不进去。   姜迎灯又点开和L的聊天记录,放大他的头像,问林好:“这个动漫人物是谁啊?”   林好凑过来看:“兵长,《进击的巨人》。”   “蛮帅的。”   “帅炸,超喜欢他!这个番贼拉好看。”   姜迎灯点头:“那我找时间看看。”   她退出头像时,“我去接你”那几个字突兀地闪现林好的眼前。   林好八卦问:“男朋友?”   姜迎灯微微愣住,摇头说:“哥哥。”   回了一躺宿舍,姜迎灯借了林好的口红,偏橘色,涂了薄薄一层。因为有人讲她皮肤太白,连嘴唇都苍白得没有气色。她想让自己看起来鲜艳一些。   换了三条裙子,姜迎灯霸占了镜子半小时。   许曦文觉得蹊跷:“你要跟网友面基啊?”   姜迎灯不解:“面基是什么意思?”   林好笑说:“跟她哥哥吃饭。”   姜迎灯微微垂首:“嗯。”   许曦文指着她身上的连衣裙说:“这个好看,你穿这种淡淡的白色很好看,有种白月光的气质。”   姜迎灯闻言,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漾起一股茉莉的清香,听从室友的话,于是定下来这一套。   她没有做过发型,头发披下来后会有隐隐的发圈痕迹,于是又匆忙地洗了个头。   梁净词说七点到,她六点四十就在西门候着。   姜迎灯对着保安室的玻璃尴尬地挤了几个笑容,想着等一会儿要怎么得体地打招呼,但无论怎么笑都觉得做作僵硬。   L的微信电话在七点整打来,手机震了两下。   姜迎灯慌忙接通:“喂?”   “下来了吗?”是她熟悉的、他的声音。闷闷沉沉的,不带任何语气。   姜迎灯答:“我在西门了。”   梁净词稍稍一顿:“西门?”   “学校的西门。”她尴尬地红了脸,“你去女寝了吗?”   梁净词似乎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而后说:“等着。”   他那端传来转向灯的滴答声。   开车来的。   接下来五分钟,姜迎灯调整呼吸。被无数种情绪堆砌起来的周五黄昏,晚霞不停变色。她在路牙踩上踩下,手里捏着礼品袋的细绳,无意识地将其来回拧紧,又松开。   直到电话又打来。   梁净词说话声音醇厚,带点调侃的意味:“张望半天,眼睛长哪儿了?”   姜迎灯怔了怔,聚精会神地左右看一看,很快在街对面看到立在车前的男人,他隔着一条街。停在她正前方。   他说:“还是太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梁净词穿一身黑色,身姿很好,他站在车门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得端正舒展,身形修长,身姿俊拔。男人短发利落,头小脸小,握着手机贴在耳畔,那只没有更换的腕表正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他唇角轻扬,看着她。眉目清俊,矜贵绝尘。   迎灯匆忙跑过去,刚才做好的“得体微笑”训练一点没派上用场,凌乱的刘海被风顶撞得一片狼藉,她低着头,慌张地捋着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一栋?”她顺好气息,抬眸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随便打听一下,不是什么难事。”梁净词敛眸看她一眼,“上车说,这里不能停太久。”   看她手里提着东西,他帮衬一把,拎过去。   姜迎灯却说:“这个是给你的。”   梁净词看她一眼,而后用两根修长的指将礼品袋的口子抻开,看见里面的两罐东西,他挑一下眉,问:“谁让你给的?”   显然,接到礼物他没有那么高兴。姜迎灯嘴唇紧抿,谨慎地答:“家里人。”   梁净词默了默,答一句,“知道了。”   随后,东西被他随手搁在后座。   有一批学生会活动的人在门口聚集,有几个人张望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到他们的目光,姜迎灯一抬头就看见队伍里两个颇为面熟的女孩。   她立刻躲闪到梁净词的身后,很快速的一个动作,额头不小心磕在他的肩膀。   梁净词配合地停下脚步,问:“看见谁了?”   她悄悄说:“同班同学。”   他偏过头,对上她紧张的双眸,男人深邃的眉眼微弯,嘲弄般笑,说了句:“傻瓜。”   男人后颈浅淡的清香涌入她的鼻息。似烟草,似苦茶,令她的衣襟也沾染一点缱绻的涩。 第3章 C02   这两个字很暧昧,但听者有意,说者无心。梁净词是真的笑她傻:“要看见早看见了,这会儿躲不是欲盖弥彰?”   姜迎灯低头捂住脸,不知道是为这一瞬间没有预兆的贴近,还是为旁人似有若无的注视,抑或是他语义含糊,不说具体盖什么、彰什么。搞得她很混乱。   她一时半会儿不肯抬眸,看着脚尖蹑足到车前。   梁净词站在副驾的门侧,正要替她打开副驾的门,又忽然停住动作,人立在门前,调侃地问了句:“你今天喊我了吗?”   姜迎灯微微一愕,对上他神色狎昵的双目,轻喃一声:“哥哥。”   他微微笑了下,绅士地替她开门。   “请进。”   车里比外面凉快得多,但姜迎灯坐得不算舒适。落座后,裙摆只遮着大腿一节,薄薄衣料,能挡住的风光不多。她很瘦,但由于身上没有肌肉,坐下后,多少嫌弃摊开的腿肉难看,只好悄悄在暗处踮起脚,好让她的腿看起来细一些。   莫名其妙这样绷紧身子,其实他压根不会瞄到那个地方。   姜迎灯手扶着膝盖,坐得板正。   车在霓虹里穿梭。   她轻声问:“爸爸给你写了信吗?”   梁净词说:“写了两封。”   姜兆林的案子在七月宣判,他挪用了一点科研经费,被人举报,获刑九年。   姜迎灯不知道梁净词是不是爸爸最喜欢的学生,但姜兆林在狱中只联系了他一个人。   喜爱与否并不重要,这能够说明的一点,梁净词是靠谱的人,以及,他或许能够拥有一些、于她而言派的上用场的人际关系。   “你要看吗?”他看她一眼,问。   她摇头。   梁净词又问:“在学校适不适应?”   姜迎灯点头:“还好的。”   “室友还行?”   “目前没有什么矛盾。”   “钱够不够用。”   她说:“婶婶给了五千,她说第一个月要花的多。”   他略一沉吟:“你婶婶也是不容易。”   姜迎灯深以为然。   在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能够倚靠的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也庆幸还有人愿意借她肩膀。   车停在一个胡同口。   姜迎灯随梁净词往前走。   她刻意慢步,偷偷看他。   他肩膀宽阔,身姿舒展,遥遥一眼,便令人觉出仪表堂堂,男人的肩胛骨在薄衫底下隐现,腰窄而有劲,气质很正派,有一点隐隐的凛然与傲气。这样的仪态很适合穿西服与衬衣,有着浑然天成的孤高风骨。从前在书上读过一段话,如遇飞机失事,最临危不乱的人未必是机长,空姐,一定是外交官。   像是为这个职业而生,他周正的外表底下蕴着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理智与从容。   听说他的父母身居高位,这样的家庭,在教育方面,大概比姜家这类书香门第还要严苛一些。梁净词本来在南大想攻读姜兆林门下的硕士,又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本科毕业后就回到了燕城工作。   姜迎灯对这个人的了解,并不多。   目的地,一家云南菜馆。   服务员迎过来问几个人。   梁净词手抄兜里,直直往前走:“俩人,开个包间吧。”   对方应了一声,领人往二楼走。   楼梯狭窄,有客人下楼,跟迎灯擦了一下肩,致她身上背包滑落,一本《诗经》跌出来。   迎灯俯身拾起,速速掸灰。   从没见过有人出门吃饭带本诗经。梁净词忍不住笑,在转角稍稍侧过身,那双桃花眼弯起,望向她:“书呆子。”   姜迎灯不语,默默把书埋进包里。   服务员递来菜单,姜迎灯勾了半天,划出一份苋菜和一份青菜,随后说:“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菜单轮到他这里,梁净词不悭吝,圈了一堆丰盛的:“有朋自远方来,我就请你啃菜叶子,说出去让人jsg耻笑。”   迎灯抿唇,低头浅笑。   他平视过去,看向她染了色的单薄嘴唇。   “吃完送你回学校?”   席间,听见他这么问一句。她咬着果汁的吸管,温温吞吞的:“嗯……”   听出这番迟疑,梁净词问:“不想回?”   姜迎灯不吭声,用筷子搛菜。   “去我那儿?”   她略诧异,筷子尖的一片菜叶滑落,抬眸对上他还算澄明的视线。梁净词眼含疑问盯着她,姜迎灯期期艾艾:“你、住在哪里啊?”   “檀桥,我一个人住。”   “……”   她咬着唇,是在犹豫,也在心中与他的邀请周旋。   他浅声地笑了下,说:“还是回学校吧。”   梁净词看她吃饭看得心累:“多吃点儿肉,瘦成什么样了。”   这关怀备至的老父亲姿态,就差把肉捣进她嘴里。   迎灯吃得心猿意马。   “改天去你那里拜访。”她不想前面的话题就这样仓促结束,又为自己挽回一成。场面话,亦做真心。   梁净词松弛地扶着额,颔首说:“空手来就行。”   “嗯。”   -   回到学校,姜迎灯继续过她索然又繁忙的校园生活。   她对大学生活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期待憧憬,可能儿时在南大家属楼久住,早就对大学生进行过彻头彻尾的研究。由青葱岁月进入社会阶层,中转站式的象牙塔里,挤满的是形形色色的人。   比如,许曦文在忙着恋爱,开口八卦皆是有关嫁娶生育。   比如,林好在忙着追番,童心未泯,吃饭时看综艺还会哈哈大笑。   又比如,另两位同寝的女孩已经急匆匆利用好闲暇挣外快,开启攒钱大业。   迎灯只是读书。   她没有别的杂念与趣味。   宿舍太逼仄,有人弄来一张旧桌摆在窗前,供八人分。   迎灯不用这张桌子,她平常去图书馆。   林好的化妆技术在初入大学的女生群体里算是炉火纯青的,平时不太爱参与社交的姜迎灯跟她去购物过一次,是她主动提出,想学一学化妆。   化妆刚入门,她技术拙稚,在慢慢学。   食堂吃饭。   姜迎灯、林好、许曦文,三人闲聊。   许曦文的男友从高一到现在,已经交往三年。   “异地,我不太想谈了。”   林好诧异:“就因为异地?”   “也不是,就……如果你明明知道你跟一个人不会有结果,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林好说:“结果?是指结婚吗?为什么没结果?你家里不同意?”   许曦文为难地咂嘴,歪头想了想:“算是吧。”   林好:“你现在想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许曦文:“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这样谈下去是浪费时间、浪费青春啊。”   姜迎灯抬起脑袋,淡淡问一句:“为什么会没有结果?”   许曦文看向她,讳莫如深地压了压声音:“我跟你们说,你们别跟别人说。”   林好说:“什么呀,这么神秘。”   许曦文:“他妈坐过牢。”   林好瞪大眼:“真的假的?犯了什么事?”   许曦文放下筷子,说下去:“就我们那儿小地方,以前特别乱你知道吧,hsh横行,他妈做那个水产生意,进货运货走水路,就得给hsh交保护费,不然就被揍,后来几年扫黑反腐严打很厉害,就给那个团体整个全都抓进去了。其实当时他妈不交这个钱就完全没事,她一给钱,这性质就严重了。”   “现在出来了吗?”   “出来了,进去了两三年,出来也两三年了。”   林好又问:“她这个情况会影响后代吗?会不会小孩考试政审不过什么的问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我爸妈都是医生,我读师大肯定以后要考编的,我家小孩不能说百分百,八成得往体制这条路上靠吧。”   “要是不考编呢?”   许曦文叹一声:“我男朋友家里有钱,他说起来是有钱就行,以后做生意什么的都没影响。但是哎,我还是觉得,干嘛让自己铤而走险。”   姜迎灯沉默地埋头吃菜。   林好说了句:“你倒是拎得清。”   许曦文:“真的没办法,人不应该只考虑爱情的,有的东西就是很现实。”   姜迎灯放下筷子。   对面两人才开始吃。   林好指着她的餐盘:“不是吧,你就吃这么一点?”   许曦文也偏头来,关切问:“怎么了?没胃口?”   姜迎灯微笑,摇摇头。   “下午吃了点零食。”她说。   回到宿舍,她看了会儿《进击的巨人》。林好所言不虚,故事很精彩。   姜迎灯装了床帘,她侧在枕头上,握着手机,面前是灰白墙面。旧人在上面写字,新人在承受墙壁灰霉的后果。   外面大灯被最后一位上床的室友关掉,姜迎灯看着看着,陷入黑暗之中。她从剧情中走神,视线变虚,盯向那片灰蒙蒙的墙上裂开的缝隙。   没有规律的几道纹,让这一面凸起的漆看起来摇摇欲坠。   突然很讨厌这里的一切,突然,她很想家。   姜迎灯关了视频,分享了一首歌。   是《进击的巨人》的主题曲。   她用微信不久,里面只有二十多个好友。接下来有几个人给她点赞。   姜迎灯发完朋友圈,就没有心思去做别的,回到论坛、回到微博,都不能让她静心,她的心思始终被锚定在朋友圈的那片红点上。玩别的内容,都好像在出窍。   过了零点,他大概已经睡了。   另外一种可能,他的生活号和工作号是分开的,他临睡前切换到另一个号上。   也没有什么好惦念的,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可能性。   哪怕真的看到了,不想做回应,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姜迎灯点开和梁净词的聊天记录,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无关痛痒的寒暄。   就像在外面碰见,她不会第一时间主动去上前打招呼,总希望试图撞进他的眼波里,看着他为自己而转换的情绪,再等着他先一步走向自己。   在微信上,她没有主动找过梁净词。   放下手机。   姜迎灯翻了个身,戴上耳塞,预备睡觉。   五分钟后,她翻回来,从枕下摸到手机,再度打开。   红点亮起。   她急急点进去。   在她分享的歌曲下面,L评论一句:夜猫子,早点儿睡。   姜迎灯弯起唇角,忽然鼻端变涩,她郑重地敲下三个字:你也是。   悲欢就在一念间,放下手机,看月光照在墙壁,落下灰扑扑的斑,那些张牙舞爪的裂痕陡然变得可爱,迎灯想,其实燕城也不错。 第4章 C03   有人想家,想到在宿舍饮泣。   姜迎灯是凌晨时分听见某处被窝传来唏嘘的声音,她怀疑自己听错,睁开眼,伴着外边的阵阵鸡啼,哭声逐渐弱下去,直至消失。但姜迎灯却越发清醒,眼瞪着天花板,睡不着。   成年离家,是一道难关。   九月的江都,大概正是桂香四溢的好时节。   可惜她的故乡,除了日日为她操劳的裴纹,还有甜滋滋惹人喜爱的小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   她想起江都,心是空的。   这份空很压抑,像块石头磨损心口,把埋在心底的家乡磨成了片片血痕。   姜家门庭萧条,已有半年。这半年来,她反倒常梦见姜兆林大摆筵席的那些繁荣光景,想起他意气风发的学子们,他们在桌上饮酒行令。   一个“雨”字,转了两圈下来,难度升了几个level。长久的缄默让气氛凝住,梁净词撑着额苦思冥想。   “多少楼台烟雨中。”   “多少楼台烟雨中。”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在桌角的迎灯声音轻细。   她本意帮他一把,因为抢答犯了规。梁净词稍稍抬眸睇来一眼,他狭长的眼里带点讶异,而后沾点笑,就这么盯着与他默契十足的小姑娘,把她薄薄的脸皮看红。   迎灯抓着一杯橙汁,乖乖接受惩罚。   梁净词抬起酒杯,在桌上碰了下,打断她的意图,“我喝吧。”   随后他饮尽一杯酒,绅士地替她挡住窘迫。   外面果真淅淅沥沥下起应景的雨,迎灯趴在阳台,看秋雨冲着芭蕉叶,耳边太嘈杂,几个学生在嬉嬉闹闹,以至于她没发觉身后杵了一个人。直到梁净词端详她的后脑勺半天、终于开口说了句:“怎么那么喜欢脸红?”   她蓦然回眸。   他说:“对诗也脸红,给你挡酒也脸红。”   12岁的迎灯太瘦小,个头才到他肋骨,她昂首看他,在狭窄的阳台,梁净词高大的身姿被外面的灯剪下影子,柔和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她确信,他眼底有了点醉意,不然才不会不依不饶跟她计较的。   迎灯扶着脸,往外走:“天生的,我高原红。”   梁净词倚在门框,没给她让路,敛眸看她,为这三个字笑深了些。   迎灯垂首,步子迈得仓皇,哐一下撞在门框。她捂着脑门,“嗷”了声。   梁净词乐不可支,而后蹲下、配合她的身高:“过来,给你揉揉。”   那天的雨落了整夜。   迎灯站在他膝盖之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睫毛与一尘不染的jsg眉眼。   他曲起手指,用微凉的指关节碰了碰她的左颊,就这么硬生生又给她蹭红了几个度,他低声的,质疑道:“天生的?”   看着他玩味的眼,她屏息不语。   好像她的脸色可以任由调节,而他的一举一动就是开关。   姜迎灯此刻看着天花板,面前浮现起那对轻薄、深不见底的眸,不觉莞尔。   怎么会梦回这样的事?   梦很潮湿,窗外却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有人的闹钟响了。   姜迎灯坐起来,听了会儿英语听力。   早晨和许曦文在食堂吃饭,裴纹打来一通电话。   因为姜迎灯和她讲过,梁净词邀她做客这件事。   裴纹说:“买些烟酒,应该能用得上。”   姜迎灯答:“他不喜欢。”   裴纹置若罔闻:“不会不喜欢。我一会儿发一些酒的品牌给你,你去网上看看能不能买到,或者我找靠谱的渠道进点货,给你寄过去。怕你买到的不是正宗的。”   她淡声重复一遍:“他不喜欢。”   裴纹顿了顿,略一叹息,说:“好吧,随你——钱够不够用?”   姜迎灯说:“绰绰有余,才用了一半不到。”   挂掉电话,许曦文问她:“你跟你婶婶打电话啊?”   相处一段时间,她们已经互通了家庭情况。   姜迎灯:“对。”   “你婶婶对你蛮好的,她给你发生活费?”   “嗯,她看着我长大。”   “你婶婶做什么生意的?”许曦文听姜迎灯说过,她婶婶在开店。   她说:“我叔叔是艺术家,他生前工作是在茶壶上面题字,他的字画很值钱,遗产丰厚,我婶婶现在卖茶壶,没有大富大贵,也还殷实。”   许曦文好奇:“靠在茶壶上写字挣钱?”   “也算是一种承袭,我爷爷是画家。在我们那里比较有名。”   姜迎灯没有大肆渲染过她的家庭氛围,但许曦文能听出端倪:“感觉你家条件很好。”   姜迎灯说:“没有,父母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能好到哪里去?”   她讲自己的家事有所保留,且略有篡改。说过母亲早亡,说过父亲续弦,也说过她后面再无弟妹,她仍是爸爸的独女,其余的,不该说的东西,迎灯只字未提。   她的室友们不疑有他,毕竟姜迎灯吃穿用都相当的接地气,并没有豪门风范。   说到这里,许曦文忽然转移了话题,她是抬头看见某个英俊学长,于是疯狂拍了两下姜迎灯的肩膀:“诶诶,陈钊。”   迎灯听见这个名字,并不惊喜,但还是给面子地回头看了一眼。   陈钊冲她们笑着打招呼。   等人过去后,许曦文问:“你觉得他帅吗?”   姜迎灯细细想了想对方浓眉大眼的标致五官:“他如果白一点,能称得上美男子,现在这样,只能说是普通帅哥。”   许曦文给她竖大拇指:“一针见血。”   姜迎灯低头啃着糍粑。   姜迎灯就读中文班,陈钊在隔壁师范班,不算直系,但挺意外,这几天无论在哪都能接连碰上。   比如她在图书馆学习英文时,男士书包陡然在对面撂下,陈钊笑问:“没找到位置,能不能拼一个?”   姜迎灯摘下耳机,说好。   离开时,她借了几本书,从书柜间走出来,发现陈钊在前台等候她。他指着姜迎灯手里的书问:“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王小波和白先勇。”   “王小波真的很有意思,我特别羡慕他与生俱来的幽默感——白先勇我倒是还没有怎么看过。”   迎灯说:“他的格局很大,写人与人的聚散离合。有时看书,能把文字读透,也会宽宥生命里许多的恩怨。”   陈钊稍稍思索,问她:“你觉得,文学对你来说是什么?”   她说:“止痛剂。”   这几天天气很好,艳阳照过来。迎灯抬头看天,旁边人叹道:“这太阳,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你若军训便是晴天。”   姜迎灯微微一笑:“听天由命吧。”   -   十月假期,姜迎灯没有回家,她和裴纹打了长长的视频电话。   不知道梁净词会不会忙碌,她没有主动去找他聊过闲天。   就像那些不值钱的男同学一样,发出“吃了吗”、“睡了吗?”此等低廉的关怀,好没意思。   或者目的更为鲜明一点,讲一些油腔滑调的钓鱼术语,配一些挤眉弄眼的邪恶表情,空空泛泛,消耗诚心。   跟他聊文学吗?   他大概会说:书呆子!   姜迎灯坐在桌前,在学着描眉。   “你们碰到喜欢的人会主动吗?”今日份宿舍话题开启。   “不主动怎么有故事啊。”   话筒给到姜迎灯。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轻描淡写托出三个字:“不会吧。”   她不是自信有胜算,而是总把自尊架得太高。   不过,主动看新闻联播算吗?   每天七点,准时恭候。守株待兔,但徒劳无功。是傻到都不好意思和人说的幼稚行为。   还是有人无意间发现她这点小习惯,姜迎灯只会讪笑:“我比较关心国家大事。”   最终,议题总结出来的那句陈词,“不主动怎么有故事啊”在她耳畔萦绕。   假期快结束,姜迎灯给梁净词发了一条消息,斟酌了很久的几个字:你这几天有没有时间啊?   梁净词有半小时没有回复。   好久都没有经历这样如坐针毡的半小时,姜迎灯暗暗惆怅,会不会问候一声也打扰到他呢?   半小时后,他回了一句:没有。   悬着的心落下了,不仅落下了,还一直在沉沉地坠,最终落到了谷底。咚的一声,她脆弱的尊严倒地。不为没有时间,为这隔着屏幕的空空二字。   姜迎灯回一句:嗯,我知道了。   预料到没有下文,她把手机搁在一旁,随手翻了一本书,但无心阅读,又打开菜根谭——这本书被她用来练字。   姜迎灯将钢笔吸了墨,在纸上平心静气地写古语。秀丽的字迹在纸上慢慢铺陈,写了快有二十分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她旋即放下钢笔,拿起来看。   L:有点忙,在外面出差。回来会告诉你。   姜迎灯看着这句话,趴在桌上不由弯唇浅笑,镜子里她的明亮双眸灿若桃花。   她回:好,你忙。   少女心未泯不是坏事,还能在睡前小剧场为自己演一出甜蜜故事。   ……   过完假期,迎灯跟随大部队前往军训基地。   没有想到,比谁表现得都洒脱,听天由命的姜迎灯却是头一批倒下的。   在基地的第二天,还在练军姿。她因为早晨起晚,没有赶得上早餐,仓促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又往裤兜里塞了一颗,随后就匆匆赶去训练场。   姜迎灯自知体质不太好,犯过低血糖。但无奈运气不好,分配到的教官凶神恶煞,站到头晕不敢喊报告。   于是,在一声尖锐的“报告教官!有同学晕倒了!”以及阵阵骚动声中,姜迎灯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没过多久,她醒过来是在陌生病房。   姜迎灯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灰白的天花板。   再偏过头,视野里,窗口的绿叶在飘摇,白色帘布在晃动。男人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立在略显老旧的立式空调前,正探出长指,在尽可能将那难以操控的叶片往上推,而空调正对的方向正是她的病床。   姜迎灯动一动肩膀,发现她的迷彩短袖上面罩着一件黑色西服。   空调流出的冷风其实已经被梁净词挡去了大半。   腰被束紧。他抬手时,衬衣下摆也跟着微微上提,因动作而褶皱的衣料底下,窄腰若隐若现。   裤管熨帖,裹着他笔直修长的双腿。   她在王小波的笔下淋漓尽致地感受过性.爱和欲望。   而这欲望回归到眼下,对于感官最直接的冲击,来自于修长的指,干净的后颈,有力的腿和腰。爱.欲具象化,就成为眼前这个成熟的男性。   梁净词出现在这里不奇怪。他是她上交信息里的紧急联系人。   姜迎灯见他掰弄半天,也固定不好那几片叶子。她光是这么看着都没耐心,但梁净词还在坚持琢磨。   她开口说话,声音还很黏糊:“没有上班吗?”   梁净词看她一眼:“开完会过来的。”   他放弃研究空调,迈步到她跟前,站在迎灯的床头,遮掉窗口的天光,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左颊来回刮蹭几下。   应该是在试她的体温。   “好点儿没?”他沉声问。   姜迎灯滞住,她屏息不语。   梁净词打量着她,忽然倾身往前,一只手扶着床头,另一只手撑在她另一边枕侧,俯下身来,观察她聚拢的瞳仁。   静静对视一番,他说:“不是挺清醒?”   姜迎灯稍稍歪过头,别扭地避开视线。   他又问:“怎么不说话?”   少顷,她喃喃:“你靠得太近了。”   梁净词这才发现他的举动有越界之嫌。   他视线从她脸上挪开,稍稍敛眸,目之所及是一片白净且有些泛粉的脖颈肌肤,坠在锁骨之处几根偏黄的发正因他过于贴进的呼吸,而发尾轻颤。   姜迎灯看着jsg墙上,两个人的轮廓被日光画得晦暗,影子仿佛在亲昵交缠。   他缓缓退开,缠粘的影子便被窗口进来的一阵风顷刻吹散。   梁净词说:“起来走两步。”   姜迎灯缓缓起身,身上的西服掉落,被他接走。   她从床上下来,裤腰下落,姜迎灯提了一把,她很乖,像在听口令一般,很呆滞地在狭小的病房里来回踱了几圈。   拎了两三次裤子,被他敏锐察觉。   “裤腰带是不是太大了?”   梁净词看向她腰部,但那里被t恤盖到,他语气猜疑。   她说:“是有一点点。”   “怎么不去换?”他转而看她眼睛。   迎灯摇头:“这是最小号的。”   想了想,他说:“你穿多大的?我去给你买一条。”   梁净词一手拎着西服,另一只手取走搁在床头的她的帽子。他走过来,将帽子盖在迎灯的脑袋上,又给她调整一下帽檐。   她抬眸看他,问:“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梁净词看一眼外面军训的场地,问她:“你能出去?”   姜迎灯不语。   她没有抱太大希望,只不过这样随口一说。   而后,他又道:“我去问问。”   她喜形于色,重重点头。   走在医务室的长长甬道,姜迎灯跟在梁净词的后面。   他问班级在哪,姜迎灯指了一个方阵。   她脚步放慢,最终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梁净词快步到教官跟前,他说了声什么,教官回过头来,跟他交涉。   梁净词站在日光下,着装、相貌、身姿,统统与这训练场格格不入,他太显眼,导致在前面背过身练习的人望过来,一副被靓瞎的表情,再交头接耳,从队伍里发出的“哇——”的声音是层层推开的。   从一个班到两个班,再到整个操场,不明状况的人也跟着起哄,很快就引起一阵骚乱。   连长站出来维持秩序。   梁净词回过头来望了一圈,看到藏在樟树下的迎灯。   他快步迈过来,噙着胜券在握的淡笑,在发愣的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迎灯回神。   他说:“走,逛街去。” 第5章 C04   姜迎灯给许曦文发消息:他们为什么起哄?   她有一些担心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许曦文还在站军姿,于是没有速回。   梁净词慢行在前面,姜迎灯期待又忐忑地问:“你请了多久的假?”   “一整天。”他说。   迎灯拎了拎塌下去的裤腰,跟梁净词相隔半米距离,烈阳底下,影子盛着影子,她过于高兴,一时没控制住打量着他的钦佩眼神,等到喜悦过去,她敛了笑意,转而将那直勾勾的注视慢慢变含蓄。她又变回自己,回到那个向内生长的壳子里。   迎灯收走视线,梁净词却挪眼看过来:“没晒黑吧?”   她说:“这才两天。”   又问他,“你呢?军训的时候有没有变黑?”   梁净词说:“没有,天生白净。”   她昂首看着他在日光之下“天生白净”的后颈,不由莞尔一笑。   到车上,梁净词数落了一句:“这才两天,军姿都站不住?”   姜迎灯辩解:“我今天没有吃早饭。”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视线扫过她嶙峋的手肘骨骼:“饭也不吃,怪不得长得跟柴火似的。”   迎灯默然。   梁净词没急着开车,他忽然倾身过来。她下意识往车窗一侧闪躲,但很快发现他只是往后侧探身,伸手去够在车门上的东西。   她垂眸,贪婪地看他近在咫尺的下颌与锁骨,刚刚因为惊吓而避掉的那一点距离,又被她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的动作,而一点一点填满。   直到,肩膀轻轻与他擦了一下。   梁净词翻了半天:“只有山楂,要不要?”   她点头:“好。”   很快,零食落在她的手心。姜迎灯缓缓撕开包装。   秋天,没有那么炎热,车里没有开冷气,梁净词把车窗降下,扶着方向盘的腕松松搭在上面。   她偷看他骨节分明的指:“你今天也请一天假吗?你用什么理由啊?”   他说:“陪陪家属。”   梁净词看过来,她就急急地收回了视线。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脸色奇怪,迎灯嚼着山楂,沉默低头。   梁净词忽然问:“班上有人追你吗?”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让她惊了惊:“什么?”   他横瞧她一眼,重复一遍:“有没有人追你?”   她沉吟半晌:“不知道算不算追。”   有几个男生会发来问候,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给每个女孩子都发,所以表现高冷,她对男孩子总是多留心眼,戒备很足。   她讲完,冷场一两秒。   手机收到消息,梁净词打开看了眼,并说:“可以和男同学交往试试。”   姜迎灯滞了滞,顿觉口中山楂变酸,她轻声说:“没有喜欢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复消息,还要腾出嘴巴来漫不经心回她一句,“物色物色。”   被准假的快乐也被他这两句话一扫而空,迎灯视线微微失焦,她放下山楂片,揪着迷彩裤边沿的线头,没有头绪和章法地搓来搓去,余光里是正把手机塞回储物格的梁净词,他事不关己,甚至心思并不在这个话题上。   她声音更为低弱:“不想物色。”   物不物色也不重要,不过是平平寒暄。梁净词换了话题,又问她:“待学校无不无聊?”   “还好。”   姜迎灯淡淡地应了一声,心情就像荡秋千。   没有话讲是正常的,其实不用这样生硬地聊。   她稍显沮丧,低头玩手机。   许曦文的回复姗姗来迟:哇哇哇那是你哥哥?   姜迎灯:嗯。   许曦文:哈哈哈哈哈不能怪我们,师大阴盛阳衰,僧多粥少,看到极品帅哥当然少见多怪啦。[星星眼]   姜迎灯:好吧[尴尬]   许曦文:有没有嫂子??[斜眼笑]   姜迎灯手指空悬在屏幕上面,不知道输入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   也不是没有斟酌过。   比如他的车内没有丝毫女性停留过的蛛丝马迹。   比如在各个平台翻遍兵长的情侣头像,没有找到和他匹配的。   比如,他一句“一个人住”可以被她来回咀嚼,甚至自恋地觉得会不会是丢给她的某种信号?   事实证明还是她想多,人家还关怀备至地叫她物色男友呢。她的推敲登时变得有道理又无意义。   姜迎灯在屏幕打字:没有吧。   到了商业区,腰带买到手,姜迎灯提着小袋,走在步行街上。金九银十,秋冬装上市,她瞥一眼琳琅满目的服装店,又瞧一眼对面排长龙的奶茶店。嘴巴也馋。   身旁的救星察言观色,看懂她的为难:“想喝什么?我给你排。”   姜迎灯腼腆一笑:“牛油果巴旦木酸奶,可以么。”   梁净词为这长长前缀哂笑一下,又纵容说:“稍等。”   “谢谢哥哥。”她礼貌地道谢,然后钻进花裙子中间。   今天,梁净词承诺给她买条裙子。   姜迎灯在里面挑花眼,她不喜欢店员跟着,把人支开,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有视线缠在她的身上。她拨开一件一件衣架,没多久,余光里有人从外面走进。   梁净词一只手拎着她要的酸奶,一只手握着手机在通话。   店员旋即迎上去。   他稍稍抬了抬下巴,冲着迎灯的方向。意思是,跟她来的。   店员退到一旁。   梁净词没往里面走,他在门口的长凳落座,准备等候一会儿,稍微抬起眼,从四面八方的镜子里都能看到迎灯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镜子里的小姑娘好像在背过身,掀起吊牌迅速看了一眼什么,然后放下。   短暂的小动作被他捕捉。   梁净词有微微疑惑,偏头看她时,那条本来握在迎灯手中的裙子又被完好地挂回衣架,她还妥当地为人家整理到位。   姜迎灯继续在衣架之间穿梭。【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她耳边传来男人沉厚的声音:“我跟迎灯在一块儿呢。”   她捏着一件开衫的手稍稍一顿。   他对着电话嗯了一声:“给她买些东西。”   说着,继而起身,随她走过来。   姜迎灯将手探进开衫里面,用手指挑开叠在一起的吊牌,企图看向人民币符号后面的数字。   下一秒,一只手挡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和吊牌一同压了下去。   梁净词注视着她,低低地说:“挑喜欢的。”   他替她挡住价格。   她心头一酸,点一点头,“好。”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很快撤开,那一瞬间的温热从手指牵到心底。   姜迎灯问他:“你刚刚和谁打电话?”   他说:“我妈。”   “你妈妈知道我啊?”   “知道。”梁净词回到一旁、闲适坐下,平静地恭候。   迎灯嘴角扬起一个还算愉悦的弧。   “这件好不好看?”很快她又出现,手抬高,提着一只衣架,裙子是温柔的紫色,衣摆翩跹,像摇曳的风铃草。   他抬起久阖的双目,扫一眼说:“你得穿上,我才知道好不好看。”   姜迎灯提着裙子过来,有些为难,跟他窃窃私语:“我不太想试了,这个军训的衣服有点脏,感觉很不方jsg便。”她很尽心周到,要替人家考虑。   她声音轻细,像羽毛在耳边画圈。梁净词会了意,看着她这一身迷彩服,笑了一笑,没强求,接着起身往柜台走。   “直接拿吧。”   他勾一勾手,裙子落在他的指尖。   很快,衣服被装好,她欢喜地拎走,“谢谢。”   又端起酸奶,把吸管捅进去,咕噜咕噜喝一大口。   恰好同款裙子的试衣顾客从更衣室走出来,梁净词无意扫到对方,便用视线浅显地丈量了一番裙子的长度,再挪到迎灯的身上,虚虚比拟,他揣测,那流光的紫纱应该恰好荡在她膝盖上方十公分处。   这裙子不长。   梁净词望向她被宽松的裤子束着的小腿,忽然意识到,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给女人买裙子。   任何事情被冠以第一次,就会显得庄严许多。   送人裙子也不例外。   -   姜迎灯回到军训基地,天已入暮。他送她裙子,给她买奶茶,又请她吃饭。跟梁净词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拆成三秋过。姜迎灯很充实。   最终,他送到基地门口,说就不进去了。   她合了门,跟他说拜拜,随后快速地跃向宿舍楼。   姜迎灯是径直往宿舍跑,却在路上发生一件小插曲。   她听见操场传来歌声,并不足为奇的拉歌环节,让她顿住脚步的是一阵似远又近的曲调。夜幕还没降临,彼时是暗沉的深海色的蓝,在这要黑不黑的冷光里,她听见有人在唱:“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   这个曲子……   姜迎灯步子登时停住,她往操场看去。人山人海里,一眼望不到舞台中央的人。   应该是有人在弹吉他,拨弦的声音很清澈。   姜迎灯往操场中间奔过去。   “抱歉,让一让。”她一边挤进去,一边抬头找歌手。   在最后一个旋律降下来之间,姜迎灯看到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孩。   斯文清秀,戴副眼镜。   她艰难地在人群里穿梭。   男生下台。   “同学。”   姜迎灯继续往里面挤。   “同学!!”   终于,拽住他的衣角。   男生诧异地回身,就看见一个气喘吁吁、面色苍白的女孩朝着自己。姜迎灯攥着他的t恤一角,生怕手一撒人就消失一般紧张:“请问,你刚刚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他有点不明所以,但好整以暇回答她说:“滚滚红尘。”   “滚滚红尘,”她低语,重复一声,如释重负,“谢谢你,我找了它很多年。”   看着她颇为感怀的模样,男生推了推眼镜。他的长相与他的音色一致,给人空灵与清澈的感觉。   觉得行为唐突冒昧,姜迎灯平静下来,礼貌补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周暮辞。”   她视线微微收紧:“哪个ci?”   “暮色的暮,修辞的辞。”   迎灯紧绷的唇线松弛下来,很快又友好地弯起:“很好听,像在晚风里告别。”   她攥着对方的手倏地松开。   衣料那小小的褶在暮色与风中一点一点地复原。   她说:“再见。”   而后转身走出了人海。   ……   姜迎灯拎着装裙的袋子,步伐温吞往宿舍楼走,顺便看一看手机消息,正好一条短信示意她有一个快递。   姜迎灯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走到快递柜前,扫完码,和她眼睛一般高的柜门弹开。   里面却空空荡荡。   疑心是不是快递流程走错,导致消息误发,正要将门关上,迎灯忽然想起什么,手往里面一探。   果然,格子里躺着一封信。   她急忙取出,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是姜兆林寄来的家书没错。   姜迎灯加快了脚步,匆匆上楼。   宿舍在五楼,她登得很快,走到脚酸。喘着气往尽头的房间去,往下堪堪瞄一眼。   姜迎灯止住脚步。   熟悉的黑色轿车正停在她的宿舍楼下。   男人在车外,他倚着车门站,指尖夹一根烟,青烟在他的身前蒸腾。一早被领带束紧的领口早就松散下来,他另一只手插在裤兜,放下在工作时那样板正的一面,这样迷蒙的烟尘与晚风里,他静静站着,看着五楼的人,这般惹眼、自己又浑不在意的姿态,颇有几分二世祖的架势。   在迎灯望下来的同时,梁净词也微微眯起眼觑着她。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片郁郁蒸蒸的树影对望了十几秒。   她忐忑地拨出电话。   他同时举起手机。   姜迎灯:“你怎么还在呢?”   梁净词缓缓地“嗯?”了一声,分明听清了她的意思,但他慢吞吞地发出一个疑问音节,只在端详,在思考。   他不答反问:“裙子试了吗?”   她说:“还没有。”   姜迎灯手伏在护栏,帽子被一阵急风吹掉,她瞧一眼地上,却没急着去捡。问他:“你有话要说?”   “没,”梁净词抽了一口烟,说,“再看看你。”   “……”听着他沉哑的声线,看着不远不近那双含糊的眼。她呼吸放慢,手心涌出一点密集的汗水,好像真的得了一种听他说什么都会脸红的病。   梁净词侧身,往垃圾桶里掸一下灰,说:“奶茶没拿走。”   姜迎灯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只有装衣服和腰带的塑料袋子,奶茶被落在他的车上,她忙说:“那你等一下,我现在下来。”   然而正要迈步回头,姜迎灯又听见梁净词说了句:“不用了,我喝了。”   她愣住:“什么?”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喝了……?”   他轻浅一笑:“你再买一杯吧。”   说完,将那节短短的烟蒂丢进垃圾桶,“走了。” 第6章 C05   要如何注解他的一言一行?   喝掉了她剩下的那半杯奶茶?真的假的。   姜迎灯托着腮,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信摊在桌面,她没立刻拆开。意识好像正在跟着某人的车走远。   直到窗户缝隙的妖风钻进来,把脆薄的纸片掀翻,信封滚了两圈,在迎灯的手掌之下,啪的一下被固在桌沿。   她慢吞吞地将信封拆开,扯出纸片,看到姜兆林满满当当的字迹。   大概是为了让她放心,爸爸在信笺里通篇赞誉梁净词。   说他品性佳,知世故不世故,待人还有赤诚之心。   说梁净词这个人,就像中国的古钱币,外圆内方,为人恭谨温良,又不失自己的刚正与原则。   说爸爸把你交给他,不说百分百,能放下九成的操心事。   最后又说,要和小朱阿姨和睦相处,她也是苦命人。   ——小朱阿姨是迎灯的继母。   姜迎灯拎着信纸,通读两遍,百感交集。   “迎灯,洗澡咯!”   许曦文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催促。   姜迎灯揉一揉眼,慌乱地收整好信件,“来了。”   她拎着换洗衣服,心思稠密地跟在她们身后。   没料到,洗澡遇到不幸,军训基地的澡堂是集体式,连隔间也没有,人跟人挤做一堆,坦诚相见。   姜迎灯拎着澡盆,目瞪口呆,慌乱无措,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她见缝插针地找到角落一个空的花洒,速速搓了搓身子,冲了一把,赶紧撤退。   到了逼仄的更衣室,柜子前,两位室友聊起私密话题。   “我的妈,你这哪有c啊,罩杯都是空的吧。”   “你都没迎灯大,她还有沟。”   迎灯一愣,背过身去,紧急穿衣。   打仗似的夜里,仓促地洗完澡,回到住处。迎灯洗好衣服,吹好头发,爬到上铺,钻进被窝,准备享受一下安逸的自处时光。   她打开手机。   L给她发了一个红包,上面写着:奶茶。   姜迎灯咧嘴一笑,没有领走红包。她心血来潮,鼓起勇气给他拨了一通电话。   嘟了三四声之后,梁净词接通电话。他那端很安静,问她:“怎么了?”   她说:“好可怕,这里只有大澡堂哎,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洗澡居然要光着身子在那里排队,特别多人,太尴尬了。”   没有重要的事,只是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听完一长串吐槽,淡淡地笑:“不习惯?那明天出来洗。”   “啊?”迎灯不解:“去哪里啊?”   “能去哪儿?给你开间房。”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垂眸:“还是不要了吧,军事化管理。进出很麻烦的。”   梁净词没说话,但他笑起来,是有点鲜明的溢出来的笑意,被她清晰地捕捉到。迎灯有些窘迫,不禁问:“你笑什么?”   他揶揄道:“笑你怎么会这么乖。”   “……”   这一回她的脸色红得很漫长,姜迎灯轻咬着唇瓣,在挂断电话前,欲言又止道:“那个……”   “嗯?”   “就是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让我找男友的事情啊?”很简单一句话,被她讲得破碎又温吞,声音减弱下去。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怕你读书读傻了。”   她不响,随后慢慢地嗯了一声,“知道了。那没别的事,就挂了。”   “行,挂吧。”   蜷进被窝,姜迎灯准备看会儿动漫。她最近在林好的安利下入了动漫坑,还因此研习起了日语jsg。   看了不足十分钟,梁净词的消息忽然弹出来,三个字:裙子呢?   姜迎灯这才赫然想起,忙忙碌碌一阵倒是把要紧事忙忘了,她的新裙子还没来得及试穿。   她坐起身,但想到时间已经很晚。室友统统上床准备休息。于是她又躺下,回了他三个字:改天吧。   L:嗯。   姜迎灯盯着这个“嗯”看了会儿。   她看的是一个字,想的是很多字。他们今天在一起聊天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被翻出来反复咀嚼。想他笑起来的眉眼与神色,想他不动声色的关怀,迎灯不觉弯起唇,闭上眼、一丝一缕地复盘。   -   翌日有艳遇。   在食堂,迎灯跟许曦文手挽手在打饭。   一个男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现身她左侧,开口便问:“你叫什么?”   因为这份唐突而皱了皱眉,姜迎灯抬眸看去,惊觉是昨天唱歌的那个男孩,名叫周暮辞。她转而为笑,介绍自己:“姜迎灯。”   周暮辞也微笑:“很好听,像满眼都是光亮。”   他情商很高,说话中听。见迎灯笑起来,遂又问:“哪个jiang?”   “姜子牙的姜。”   “上古大姓,血脉很广。”   她惊喜地笑:“对,姜是大姓。”   姜迎灯看人先看眼睛。   周暮辞戴着薄薄的细框镜片,镜片的反光凌厉,但他的眼神却很柔和,眼尾低垂,像惹人怜爱的小动物。第一面时,迎灯觉得他身上那种浅淡的凛冽气质,是很难得的能够向梁净词靠近的。   而她现在变了看法,梁净词的眼眶窄而狭,撩起来看人那一下簇着慧黠的光,隐隐锋芒,好像一眼就把人看穿、看透。   周暮辞的眼神要钝很多,藏很多。   截然不同。   姜迎灯跟他闲聊:“你是哪个学院的?”   “新传,你呢。”   “文学院,中文二班。”   “好牛,是不是可以上文学巨匠的课。”   她笑说:“听过一次讲座,人挤人,挤死人。”   周暮辞也看着她笑。   姜迎灯这几天猛虎进食,饭量激增,是怕再次晕倒,不想丢人现眼。一下午训练过去,她累趴,拿回手机,看到有新消息的提示。   L:订了房间,今天出来洗澡。   姜迎灯怔住。   发消息的时间正好是五点半,他掐着点提醒。惊叹于行动派的敏捷,姜迎灯走在回宿舍的人潮中,在思考着要怎么回,被挤在人与人之间。   迎灯输入几个字:我出不去,需要假条的。   梁净词回得挺快:跟导员打过招呼了。   她又诧异,这个人竟然周到至此。   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好答复,她握着手机跟同伴一起回到宿舍,姜迎灯拿了干净衣服,准备去换洗,又看一眼梁净词的消息,不得不做出权衡。   她问:你在吗?   L:你说呢?   明明是笃定又有点拽的语气,语义却那么含糊,还要靠她去猜。   你说呢?当然在。   你说呢?当然不。   可能性各据50%,她毫无头绪。   姜迎灯把干净衣服塞进书包,在座位上犯了选择恐惧。很快室友们窸窸窣窣收拾好东西,她听见许曦文喊了声:“走啊迎灯,洗澡。”   她应了一句:“你们先去吧,我今天可能要出去住。”   林好闻言,顿住:“为什么出去?”   姜迎灯编了个幌子:“家里人来看我,我出去吃个饭。”   实话实说明明没有事,她不知道在心虚什么,避开她们好奇的视线,迎灯匆匆忙忙又往包里塞了本书。是怕夜晚冗长,需要打发时间。   紫色的裙子被她一同叠放进包里,姜迎灯根据梁净词给的地址,在基地对面找到了酒店。她取了房卡,上行时竟然有些忐忑起来。   她绞着手指想,他应该……不会来吧。   特地跑来一趟,就为了陪她洗澡?   简直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找到房卡上的数字,是一间套房,姜迎灯抬头再三比对,确认后刷卡进门。   天还没黑透,里面没有开灯。她迈进玄关,一时间腿像灌了铅,因为谜底很快就会被揭开而忐忑,所以脚步沉沉。   姜迎灯脚踩在地毯,蹑足往前。在墙角处,探出一只眼睛,望向客厅。   果然有人。   男人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戴着一边耳机,不知道是不是在听音乐。他松松地扶着眉骨,敛着目,没别的事,只是坐着。   在迎灯张望过去四五秒之后,梁净词嘴角抑不住笑意,眼皮轻轻掀起,开口打趣说一句:“进都进来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姜迎灯手扶着墙,看着他腼腆地一笑。她款步过去,抬头打量酒店陈设,喃喃自语:“好高级呀,我可以每天都来吗?”   梁净词微微颔首:“不嫌麻烦就可以。”   “真的吗?洗到哪一天?”   他答:“等你能够适应集体生活。”   梁净词黑衣黑裤,衬得身子修长,他一直懒散地倚坐着、没站起来,应该是在听什么东西,耳机始终也没摘,扶着下颌,挺松散惬意的姿态。   就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凝望着姜迎灯在书包里取物的背影。   她慢吞吞地脱掉军装外套,露出洁白骨感的两条手臂。而后摘下马尾的发圈,蓬松的、偏黄的头发杂乱地落在肩膀。姜迎灯晃了晃脑袋,柔软的头发就自然而然地铺陈开来。   她探着脑袋找了一下浴室,随后走进去。   很快,浴室里传来水声。   姜迎灯将鞋脱在了门口。   梁净词瞥了一眼她摆在门口的鞋,倏地电话响了下,有人来电。   他接起,刚听见对方说了句:“净词,今天有没有空碰个面?我——”   话音未落,在浴室那一端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传来一声微弱且糯糯的:“哥哥……”   他旋即打断电话:“等一等。”   梁净词起身走到浴室门口,看着推拉门的缝隙。等着它一点一点被里面的人扯开,她很吝啬,只留一道狭缝,姜迎灯探出一双单薄的杏眼,难为情地说:“那个,我没有找到拖鞋,地上有一点湿,站不住。”   梁净词扫了扫指,示意她把门打开。   姜迎灯只好听话地开了门,露出踩在湿漉漉地面的两只光脚,见人进来,不自觉往后跌了两步,无处安放的脚就显得有些窘迫。   浴室里湿气氤氲,照明灼眼,散在空气里的水分子都清晰可见。梁净词打开干区的鞋柜,从隐蔽的角落取出一双酒店拖鞋,丢在地面。   随后,他从兜里取出一张纸巾,忽然在她身前蹲下,纸巾被他垫在手心。梁净词将手腕搭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对上她警惕的眸,“地上不脏吗?”   “……”   “过来,擦擦脚丫。”   明白了用意,姜迎灯取走他手里的纸,忙说:“不用,我自己擦就好。”   梁净词没说什么,将手塞回裤兜,往外去,随着门被阖紧,他扶了一下耳机,道:“你接着说。” 第7章 C06   姜迎灯的书包是浅浅的绿色,正摊开在电视柜上,她取走衣物时,牵出了包里的一些东西。一本漫画,一本书籍,还有悬在包口摇摇欲坠的一瓶防晒。   梁净词把防晒往里面兜了兜,捡起她散乱在台上的书,漫不经心地翻阅了一会儿。   于是迎灯出来后便看见,梁净词坐在沙发里,一只手端着书脊,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松松地夹着她的那一枚书签,明亮的橙黄色小灯笼,隐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   他神色偏懒,在暮光中眉心有些微倦怠。   垂下的眼皮随她的出现而慢吞吞掀起,视野里出现一抹如风铃草般清新自然的紫。   梁净词抬起下巴,认真端详两三秒,扬唇浅笑,给她肯定道:“很漂亮,没买错。”   姜迎灯脸发热,低头看自己还晕着热气的双腿,将这阵羞赧缓解过去。   “漂亮”两个字被他讲得轻飘飘的,梁净词丝毫不明白其中的杀伤力。   很快她抬起脸,发觉他身上已经添了件外套,于是问道:“你要出去吗?”   “去吃个饭,”梁净词说着,把书签嵌进书中,将其搁在一旁,问,“一起?”   她挺意外问:“我可以去吗?”   他说:“可以是可以,但今天来的估计都是中年人,你能接受?”   姜迎灯唔了一声,失落道:“那算了。”   梁净词看着她低敛的眉眼,问她:“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她说:“水煮鱼吧。”   他拿出手机,低下头在屏幕上滑动,顺便问:“一个人睡怕不怕?”   姜迎灯摇头。   梁净词没有看见她的举动,没得到应答,于是给她打定心剂:“这酒店很安全,朋友家的。”   “嗯,”姜迎灯点点头,又为他这大动干戈而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的,没有那么讨厌大澡堂子,只有一点不适应,不用天天都出来的。”   她是没有想到梁净词把她的话这么放心上,细想一番觉得这样不太好,显得她格外的矫情娇气,脱离群众。   梁净词听她这么说不由地笑起来,懒散地开腔道:“本来jsg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都是小姑娘,有什么可害羞。”   少顷,又揶揄了句:“不过你这脸皮是比常人要薄一些。”   姜迎灯抬眸,跟他那难以捉摸的眼神对上。他撑着下颌淡淡地笑,望着她。   她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巴。   “迎灯。”   “嗯?”   梁净词看了眼手表,而后起身走到她跟前,他想了一想,说,“你要是还有哪儿不舒服就说,就像洗澡这件事一样,你要是不说,我也猜不到你怎么想的。”   他打量着她,低低道,“女孩子不能受委屈,记住了?”   “嗯,可是……”姜迎灯顿了顿,期期艾艾说,“就,也不是什么都能说,都有用吧?”   “现阶段你有什么烦恼是我不能解决的?”梁净词稍稍歪过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生活费、人际关系,还是找男朋友?”   男朋友,很刺痛人的一个词。她嘴唇轻抿,不吭声。   站在一盏低矮的吊灯之下,迎灯被他的影子压着。梁净词忽而沉了沉声,问:“叫迎灯觉得生疏吗?”   姜迎灯一愣,说:“你喜欢怎么叫我啊?”   他注视着她,说:“我喜欢叫你迎迎。”   “……”   梁净词见她默然不语,笑意淡了些。他不等回答,往玄关走,说:“晚上关好门窗睡,有事打我电话。早上别睡过头了,早餐按时吃。”   姜迎灯迟钝地应了一声:“好,拜拜。”   人离开后,门被关上,她独自站在那盏灯下,一时半会儿没有动。偏过头看见印花的墙面上她的裙摆翩跹的影子,迎灯心情很好。   好久没有听到这一声“迎迎”,熟悉又陌生的昵称,从他口中慢条斯理地托出。她忍不住莞尔,转了个圈圈,脚步轻快地挪到沙发前,往梁净词坐过的地方一趟,整个人窝进去,感受他残存的体温与气息。   旁边的书,是他刚刚翻过的。   她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抬手便抓过来,扫过书封,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仔细一看,居然真的是《黄金时代》!   刚瘫软下去的身子又紧急绷直,姜迎灯赫然坐起,哗啦一翻,那枚灯笼卡在她看到的页数。   她读书爱做奇怪的标记,一行字被她勾出——   “她看见我赤条条坐在竹板床上,**就如剥了皮的兔子,红彤彤亮晶晶足有一尺长,直立在那里,登时惊慌失措,叫了起来。”(注:引用自王小波《黄金时代》)   她用黑色水笔在旁边写下:【一尺=33.333cm,老天鹅,你是野兽吗?】   !!   姜迎灯霎时间脸色爆红,把书撒开,一脑袋埋进柔软的沙发里,还用枕头盖住后脑,大写加粗的无地自容!!   在沙发上扭曲了半分钟后,她又把坠地的书拾起来,重读一遍。   他一定看到了……   太要命了。   现在她的形象一定变成了:一个猥琐的书呆子。   姜迎灯在心底大呼救命。   -   姜迎灯军训晕倒事件引发了上级学长的关注。   军训的第二周,陈钊前来探望,给她买了些糖。经允许,姜迎灯好意把糖分给同学。   坐在阴凉处休憩,有人在闲聊。姜迎灯拿着手机也是在阅读,她有的时候会走马观花看一些修仙类小说打发时间。一颗大白兔含在嘴里,她闷声扫阅文字,旁边的陈钊凝视她片刻。   女孩子皮肤很白,五官秀丽,嘴唇薄得像纸片,没什么血色,鼻头小巧,耳朵也小,玲珑透光。发色与瞳色都浅得很一致,磁场不强,气质单薄,一看就是端庄孱弱的阁中闺秀,经不起雨打风吹的那种。   “你好苍白啊。”陈钊有感而发说了一句。   姜迎灯摸一下脸,好奇:“是粉底液太厚了吗?”   “不是化妆的原因,就是怎么说,看起来很——”   “营养不良?”   陈钊愣了下:“不不,不能这么说。”他想到四个字:“弱柳扶风。”   她笑起来,问:“是不是像林黛玉?”   “诶对,还真有点。”   见陈钊过来搭讪,心直口快的许曦文说:“人家喜欢美男子,不喜欢帅哥啦。学长你没戏咯。”   陈钊怔住,看了她一眼,又很无辜地问迎灯:“有什么区别?”   姜迎灯抿唇浅笑,仁慈地答了句:“不知道,她们总是乱说。”   陈钊如释重负笑一下,跟许曦文计较:“你倒是说说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啊。”   许曦文脑子里闪过周暮辞的脸,但一时之间想不起他的名字:“你记得不记得上次唱歌那个男孩?叫周什么来着,他就是美男子。”   陈钊皱眉:“周什么?”   许曦文:“周什么什么辞。”   姜迎灯在一旁,听着这无中生有的鸳鸯谱,摇着头笑。   陈钊说:“哪个啊?周什么辞?”   林好看不下去:“哎呀,就是喜羊羊和沸羊羊的区别,懂了吗?”   姜迎灯笑得快趴下。她再三说:“没有、没有的事。”   陈钊笃定她们在打他听不明白的哑谜。   迎灯但笑不语,没再接茬。   她又看了会儿小说,等这个话题掠过去,她想起什么,对陈钊说:“从前也有人说我像林黛玉。”   陈钊问她:“谁啊。”   他不该这样接话的,旋即冷了场。姜迎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这半分钟里,笑眼缓缓黯淡了下去。   她想起某天陈钊突然跑来对她说:梦里相逢酩酊天这句话,越品越伤感。你看,即便在梦里,也要等喝醉了,才能有和你相逢的理由。是不是?   那时她也是这样答不上来,她想了一想,对陈钊说:“就是几个老朋友。”   军训场地,漫长的一段休息时间里,姜迎灯伏在膝头避阳光,想起六年前的那段邂逅。   他们初见,在一个周五的傍晚,她从南大附中放学归家,遇上一场冰冷砭骨的雨水。姜迎灯一路狂奔前往家属楼,抄小路,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径。   她踩一脚水,喇叭裤的裤管濡湿沉重。   却在那时陡然听见一阵旋律,有人在吹口琴。   她偏头看过去,隔着一片人工湖,凉廊底下,吹口琴的人坐在花影扶疏之间。   外边淅淅沥沥,暮色低垂,檐雨如绳。漫天梨花在动荡的风雨里落下。   她站在雨中,隔着湖水与一片雪白的花色,与他遥遥相望。   男人叠着腿,坐在同伴中间,很散漫闲适的姿态,在她紧紧的注视下,对方也注意到什么,他抬眸看过来。   那对眉眼精致而勾人,只短暂一眼,看得她惊心动魄。   迎灯脚下一滑,赶忙顶着雨匆匆逃离。   那段哀婉的旋律落在心底,时不时会涌出一点淡淡的、潮湿的惆怅。   第二面,又过一阵子,是在姜兆林的办公室。   那天姜迎灯拎着卷子去找爸爸签字,推开门却不见姜兆林,坐在一起的是几个青年学生。   几个男孩子同时看过来。   姜迎灯呆在原地,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她爸爸。   “姜老师在开会。”讲话的男生叫谢添,他跟迎灯在之前见过一次,认识她早一些。   姜迎灯扯扯书包带,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   随后,她靠墙坐下。   在她旁边的男人拿着一份打印好的论文在细看,他没有跟她聊天的意思,只在她进来时淡淡瞥了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转移到纸上。   姜迎灯用余光注意着他,手扶着膝盖,蠢蠢欲动地瞥一眼他的论文封面,看到“梁净词”这三个字。   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好,请问你那天吹的那首歌叫什么?”   她声太小,他不确定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梁净词稍稍抬一下眉:“嗯?”   而后他躬身,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背骨,将人往耳边带了带,温声问:“我那天什么?”   她看着男孩子短促的鬓发与利落的下颌骨,吞吞说出:“就是……那个口琴。”   “口琴?”梁净词望着她,想了一想,“是不是千千阙歌。”   “不对不对,”她使劲摇头,“我听过这个,不是这个。”   他也变得好奇,凑过来问:“哪一首?你唱两句我听听。”   迎灯声线僵硬,不伦不类地哼了两句,又难为情地说:“我唱不出来。”   梁净词没听明白,也记不起来。他笑着,指一指旁边人说:“你给那个哥哥唱去,他懂得多。”   姜迎灯看一眼谢添,彼时谢添正摸着下巴观察着姜迎灯,又转头对旁边的一个黑框眼镜男说:“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是不是这么说的?”   姜迎灯忐忑过去,探头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什么呀?”   眼镜笑了下:“小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林黛玉啊。”   姜迎灯很喜欢林黛玉,她高兴但克制地笑了笑:“真的吗?”   “看着弱柳扶风的,是不是总生病?”   姜迎灯挠了挠头,没接话,只是喃喃说:“我是林黛玉,谁当贾宝玉啊?”   眼镜拱了下谢添,眉飞色舞:“你吧。”   谢添大骂一句“滚!”   他看向一个坐沙发上正在用电脑的人,指jsg过去说:“他。”   沙发男冷笑:“我才不要。”   转而,他又把皮球踢出去,冲着梁净词扬起下巴,“当然是我们风流倜傥的梁公子咯。”   风流倜傥的梁公子倒是好脾气地没有推脱,手指在缓慢地掀着论文,波澜不惊地看着,闻言,他从容地微笑一下,缓缓说:“我当就我当吧。”   他一边看文章,一边淡淡笑了会儿,随后在一阵似是而非的起哄声中,侧目看小女孩的表情,捕捉到她脆弱的眼。   找到了男主角的迎灯倍感亲切地藏在梁净词的身后,看见他身上的柳絮,抬手要去摘。   她心知肚明,什么贾宝玉林黛玉,都是哄小孩的。   但他不知道,有人在哄小孩,有人因为一场漫不经心的解围而种下情根。   柳絮这东西虽轻若无物,光靠感受无从察觉,沾人身上却又难以揪走,有那么几分固执。   迎灯的小手拈来拈去,梁净词不甚在意,继续看他的论文。没承想后来,有人真变成了那片柳絮,停在他的肩上很多年。 第8章 C07   那一日在办公室里,姜迎灯等爸爸等到发愁,反反复复地掏出考砸了的期中试卷,听着谢添等人插科打诨。   梁净词很安静,他始终没什么话。   在沙发上,与他隔了些距离坐,她看着钟表的指针在流,越等越感到心急如焚,眼见快到下班时间,忽然间满脑子临阵脱逃的慌乱。   73分的卷子,前所未有的难看分数。   姜迎灯展开试卷,将手指触碰在鲜红的数字上,用指腹揉了揉,却欲盖弥彰地吸引住旁人的视线。   旁边的梁净词正阖目休息,听见窸窸窣窣的纸张声响,掀开眼皮淡淡瞥过来一眼。   姜迎灯红了脸,又把卷子盖起来。   其实他并不关心她考几分。   但姜迎灯很别扭,几秒钟后,她凑过来悄声说:“那个……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啊?”   他缓缓睁眼:“怎么。”   “帮我签一个字好不好?”她睁着无辜双目,煞是诚恳。   梁净词不置可否地扬扬眉梢,又睇向她的分数。随后伸出两根长指夹住卷子,正要送到眼前端详一下。   姜迎灯已经急不可耐地往他手里揣了一支笔,她戳一戳分数旁边的空白:“签在这里就好,谢谢!”   支着太阳穴的手放下,梁净词缓缓坐直身子,将薄薄的卷子垫在他那一沓论文上面,一同搁在膝头。   在迎灯还没提示他要签“姜兆林”这三个字时,一个三点水已经飞快地落了下去。   她目瞪口呆看着他潇洒地写了一个“梁”。   天哪,哪有这样签自己的名字!?也太不负责任了!   姜迎灯连忙用手挡过去,楚楚可怜地揪着眉头看他,委屈道:“不要这样,老师会问的。”   梁净词:“问什么?”   “当然是问,”她指着那个梁字,“你是我的谁啊。”   他瞅了她一会儿,浅浅笑说:“刚刚不都说了?”   梁净词慢条斯理地开口,颇有调侃的意思,“我是你的谁。”   姜迎灯愣住,为他这微妙的笑意,与那双眼中难以言传的暧昧。   他是想说那个什么贾宝玉林黛玉的吗?她瞬间面色通红,小声喃喃:“不是……那个不算数的。”   梁净词笑意深了些:“嗯,又不算数了。”   迎灯觉得难堪,半天不响。   他便继续落笔,从容地补上“净词”二字。   随后将纸笔一同递还给她,不疾不徐说:“签都签了,你看着办吧。”   姜迎灯看着73后面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梁净词”,他这字写得倒是怪好看,潇洒又遒劲。   她呆呆看着,一时懊恼,一时又难为情。   翌日,果真就这样交上那份卷子,好在老师没有多问,她准备好的八百番说辞没派上用场。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姜迎灯开始遇到越来越多十八九岁的男孩,她以为这就是孩子和大人的分水岭了,但又渐渐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人的19岁都从容稳重,处变不惊。   有着有点成熟却还是动不动张牙舞爪的人,谢添;也有一些抓破脑袋看不透女孩心思的榆木,陈钊。   能坐上男主角的宝座不是因为时机特殊,不是运气不错,不是皮球恰好踢到他的脚下被捡漏,而仅仅因为,他是梁净词。   他的克制,理性与分寸,从来与年龄无关。   他们争陈钊还是周暮辞,但这一些人跟他,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姜迎灯听来听去,也只是一笑而过。   军训到最后阶段,天气阴沉了几天,不知道哪个宿舍在敲着碗唱着萧敬腾的歌。   姜迎灯吃完晚饭,在嘈杂的歌声里,穿过一阵雾气茫茫的秋光,走进自己的寝室。   在这时接到一通电话,来电显示的是:朱琪。   这是她爸爸的现任妻子,姜兆林服刑后,朱琪出国避风头,这大半年,迎灯没再见过她。   稍有犹豫,姜迎灯接起。   朱琪的声音温柔到骨子里:“迎灯,现在在哪里上学?”   她答:“在燕城师大。”   朱琪笑说:“好啊,好优秀。不过怎么没有留在江都?”   “南大的分数还差了一些。”   “一个人在燕城?”   姜迎灯说:“出来上学都是一个人,人总要面对未知。”   朱琪轻笑:“对。”随后又说她的正事,“阿姨这个月可能回国,要不要见一面?”   “好,你来燕城吗?”   “可以。”   “嗯,那你到时候通知我。”   “好的,那再会。”   “拜拜。”   挂掉电话,姜迎灯搓了搓有点犯凉的手心,添了件外套。她看着外面风雨欲来的天色,将床边的窗户关紧、锁好。然后拿出信纸和水笔,给爸爸写回信。   爸爸:   燕城的秋天来了,明显的感觉最近气温在变凉。   我军训快结束了,现在人还在基地。一切都好。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跟同学相处得都还算融洽,身边都是和善且明事理的人。   因为离家,所以入学那一阵子对燕城有抵触情绪,最近也在慢慢消解。之前有过不快乐,不过当时觉得天大的事,不久之后也成了过眼云烟。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小朱阿姨刚才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下个月回国会和我联络,我会代你向她问好。人世聚散无常,希望你也能看淡与接受。   对了,我和梁净词也已经见过面了,他很好,一如往昔。   迎灯   10.19   潦草写完这些字,姜迎灯又将信通读了一遍,觉得些微不妥。   她把那句“人世聚散无常,希望你也能看淡与接受”划去,找出新的信纸,将其余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   最后,她小心地把信纸塞进信封,粘好开口。   一个叫方婕妤的女孩匆匆进来,带进一阵鼓噪的风,有人嚷道:“关门!”随着砰的一声,宿舍又陷入闷闷沉沉的氛围。   姜迎灯走过去,带了一包明治巧克力,放在对方的桌上,问道:“方婕妤,你之前的兼职都是在哪里找的?”   方婕妤说:“啊?你要兼职啊?”   姜迎灯点头:“等军训结束,想找一找工作。”   方婕妤说:“我有几个兼职群,我拉你进去?”   姜迎灯感激道:“谢谢。”   方婕妤一边翻消息一边问:“你想做什么?”   姜迎灯想了想:“都可以,就想赚一点生活费。”   三个家教群,外带一个人满为患的兼职群。姜迎灯在里面挑拣半小时,看中一条家教招聘,较为动心,她联络上中介,很快一个女人的名片被推过来。   对方的网名是Augenstern,姜迎灯没急着加,她扫了一遍这一串字母,貌似是一个德语单词。   加上好友后,Augenstern的消息旋即发来:你好,是应聘家教吗?哪个学校的?   姜迎灯:对,我是师大的。   Augenstern:有没有简历,麻烦发一份我看一下。   姜迎灯:我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没有别的工作经验。   Augenstern:这样啊。   Augenstern: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想要招一个有经验的老师。   姜迎灯:嗯嗯,没事。   她没有教学经验,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姜迎灯失落了半分钟,很快又振作起来。   还停留在和Augenstern的聊天界面,姜迎灯端详着女人的头像小图,略感好奇地将其点开,发现这是对方的照片。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三十岁不到,不像是有孩子的样子,她穿着清凉站在甲板上,戴着墨镜侧过头,短发及肩,看起来很潇洒很自由。   朋友圈的照片吸引她再次点进去。   最上面一张照片,是女人在电视台录制节目。照片搭配文案:收工。   不难看出,应该是名主持人。   接着往下,第二张近照,女人在医院诊室、扶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二人各拎着一面锦旗的一角,对着镜头笑。   定位是北协和。   她的文案是:来接老顾下班,偶遇职业生涯的高光。这不得jsg讹上一顿?   女人笑颜灿烂,整个人的气质成熟而蓬勃。   迎灯简单刷了几条,看得内心稍有感慨。恰好宿舍里有人喊了一句——“我真的发现燕城的有钱人好多啊,好想找辆法拉利碰瓷啊,不想努力了。”   被读穿了心事一般惊讶,姜迎灯不由笑起来。   众人也随着这声音一起笑起来。   回到兼职群,她又去看了几眼,发现一个名为“会展中心兼职500/天”的id在招人。   500/天这几个字很诱人,姜迎灯加了好友和他私聊:请问具体是做什么?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礼仪,短期的,大概三四天。   三四天的工资能抵她一个月生活费,姜迎灯心中稍喜,问道:在哪个地方?   对方发来一个地址。   姜迎灯看了下地图:有点远。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你在哪?   姜迎灯:在海淀,主要是学校有门禁。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不要紧,来的话包食宿的。之前做过吗?   姜迎灯:没有。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身高体重多少?   姜迎灯:净身高167,47公斤。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高跟鞋能穿吗?   虽然从没穿过,但这也不算什么技术难题,姜迎灯扯了个谎:可以的。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到时候可能要站一整天,你自己吃得消就行。   姜迎灯:嗯嗯。   会展中心兼职500/天:那你留一下信息吧,等我通知你来面个试。   姜迎灯:好。   留了个电话,对方发来大概时间,从周五到周一,姜迎灯又去看了看课表,幸好课不多,她能叫人帮忙顶过去。   随后,她去搜了一下礼仪活动相关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又去淘宝看了看高跟鞋,打算挑一双练一练站功。   站功,好奇怪的说法。想到这里她不觉抿唇傻笑起来,想到即将自力更生赚取第一桶金,又更为期待和高兴。   姜迎灯是物欲很淡的人,她平时除了买书几乎不花钱,学了化妆之后,跟着室友买过一些平价的化妆品。   有人讲,化妆品要买好的贵的,又刻薄地暗讽那些廉价的品牌。迎灯认为有一定道理,但在经济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她不会把大价钱放在没必要的开销上面。   没有钱就承认自己没有钱。她不认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用几十元的口红是什么丢脸事,有罪的是虚荣。   即便如此,婶婶对她也尽心竭力地好,姜迎灯还是想出来找一份工,大概因为,她深谙自己没有随时会站出来为她撑腰的父母。   无根的絮也想有落地生根的底气。   军训最后一天,终于畅快地落了场雨,不过是在汇报演出快结束时,迎灯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军训服。   终于等到散场,快五点。迎灯将帽子遮在头顶,随着室友一起飞快地往宿舍楼跑。   “终于解放咯!”   寝室里帽子欢乐地飞了一地。   姜迎灯没加入他们的欢呼,她觉得被雨淋得有点体寒,换上一件自己的外套,并快速收拾起行李。   许曦文在自己的床铺上,探头望过来:“迎灯,陈钊说约我们吃海底捞,你去吗?”   姜迎灯微讶:“我们?”   许曦文:“我,你,林好,还有隔壁寝的仨人。”   姜迎灯想了想,应道:“可以啊,哪里的海底捞?”   许曦文说:“他在学校等我们,你去的话我跟他说了啊?”   姜迎灯一个完结的“嗯”字音节没发出,手里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L邀您开启语音通话。   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姜迎灯心跳骤然变重了一些。   她望着手机界面,不想接得太快显得自己心急,于是呆呆停留了十几秒,才按下绿色键。   男人沉懒的声线隔着听筒传来,平平问了一句:“训完了?”   姜迎灯说:“对。”   然而她这头的信号陡然中断一下,把她这声“对”给卡在通讯信号之外,少顷恢复,梁净词以为她没接话,于是问:“怎么没声儿?”   听他这么说,姜迎灯鬼使神差干脆就这样继续没吭声,直到分秒流逝,梁净词试探地、低低地唤了一声:“迎迎?”   姜迎灯伏在桌面,抚着自己逐渐变粉的腮,满足地笑弯了眼,还佯装镇定道:“什么,刚刚信号不太好。”   梁净词顿了顿,而后轻哂一声,拆穿道:“演呢?”   她局促道:“不是不是,我……真没听见。”   他没再跟她计较,转而问:“回学校了?”   “马上。”   说着,姜迎灯又马不停蹄地整理起东西来,往书包里塞了最后一点生活用品,迅速扯上拉链。   而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打火机的“啪嗒”声,让她似乎感到一道烧灼的热浪近在眼前,在这又热又潮的气流里,她听见他清晰地说了句——“别回了,跟我走吧。”   声音明明磁沉又透着凉气,却让她更觉得脸色灼灼。   姜迎灯呼吸不由屏住:“现、现在吗?”   他说:“现在。”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甜甜地应:“好啊,你在哪?”   梁净词也轻轻一笑,淡淡地答道:“楼底下,等着呢。”   姜迎灯忙起身,把窗户猛地推到底,一阵风把她的刘海卷到头顶,于是坐在车里的梁净词一抬头就看见这么一张白净的小脸、从老旧的宿舍楼里探出来。她喜上眉梢。   隔着绿意浓稠的樟树,姜迎灯也凝望着坐在车里的人。   梁净词穿一件白色衬衣,像是工作刚结束,侧襟还有领带被扯下的褶皱痕迹。他将手肘松松地搭在敞开的窗框上,看见迎灯,用夹着烟的两根指冲着她勾了两下。   意思是:走。   雨刮器没有打开,男人淡薄的笑意被那点摇晃的猩红映出,在破碎的水珠之间显得朦胧且干净。   姜迎灯背着书包就往外跑:“许曦文,我不去吃火锅了,你跟学长说一声!”   “啊?”许曦文见她这样匆匆忙忙,“急什么?你干嘛去啊?”   女孩的声音像在蜜罐里浸过般甘甜。   “去见我哥哥!”   她背着书包,匆匆下楼,顶着枯涩的秋风,跑进这一场绵绵无期的雨里。 第9章 C08   姜迎灯没有带伞,于是梁净词看见她从雨中冲过来时,迟钝地捏了一下落在中控台的伞柄,略一踌躇,还在想要不要迎出去,小姑娘脚步飞快,已经匆匆跑到了车前。   “凉不凉?”   梁净词看着她手臂上稀稀落落的几滴雨,贴心地递过去一盒纸巾。   姜迎灯正要抽纸擦手,忽的眼睛被两只手从后面蒙住。   对方用一种恶作剧的幼稚语气,沉着嗓子说:“猜猜我是谁?”   覆在她眼睛上的是一双男人的手,无比有力,迎灯一时没招架住,头往后仰,轻撞在枕上,轻轻地“撕”了一声。   耳畔传来梁净词若有似无的一节低笑,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姜迎灯抬手去掰身后这人的手腕。   “轻点儿,”这是梁净词的声音,他转而对后座人说道,“别伤着眼睛。”   而后迎灯察觉到又一只手盖过来,梁净词本意是想推开那人恶作剧的腕,但微凉的骨节却就这样松松地搭在了她的手指上。   轻缠一下,她烫着耳朵,将指抽走。求之不得的触碰,真的发生,竟然如此灼热。   梁净词捏住谢添的手腕,重重将其拨开。   “小崽子都长这么大了。”   谢添撒了手,立刻凑过来,惊喜地望着迎灯,脸带笑意。   姜迎灯莫名其妙地揉揉眼,稍一偏头,就听见谢添语调稍扬的声音。   她看向对方还是这么乐天开朗的笑容,思索了两三秒他的姓名,喊一声:“谢添哥哥。”   车厢里最后一抹烟尘散尽,车窗被关紧,梁净词将车发动,调侃了一句:“该叫谢总了。”   姜迎灯大吃一惊,随后又道:“你果然回家继承家业了呀。”   在她印象里,谢添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富二代,当年他在校时,姜兆林给他的建议就是回家继承家产。认为他心术不正,不适合读研,更不适合做学术,于是讲得如此不客气。这样看来,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当然,出走半生,回来发现,”谢添表现得也有那么几分厚颜无耻,懒洋洋说:“还是混子好当。”   姜迎灯失笑。   随后,谢添跟迎灯寒暄,问她读什么专业,又闲聊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朋友有个妹妹也是师大的,应该是教育学院的,前段时间听说在三附中实习,也不知道现在正式工作了没——哎对了,你们这汉语言是不是只能教语文?”   他滔滔不绝,唧唧喳喳。   姜迎灯堪堪将手臂上的水珠拭净,听见这句问题,她手里揉着那团纸,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添说:“语文挺好的,你这气质就适合教语文,我从小语文成绩就烂,不喜欢上这课,架不住老师人美声音甜啊,穿得也时髦,戴个小蜜蜂,讲话悦耳得很。”   他把话讲得很喜滋滋。jsg   梁净词看了眼后视镜里有那么几分没心没肺似的男人,又欲言又止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迎灯。   姜迎灯本来不打算接茬,但毕竟是在前辈面前,不搭腔又显得尴尬失礼,只好僵硬地笑一下:“我应该不会当老师。”   谢添有些意外:“不当老师?你师范出来不当老师干嘛,铁饭碗多香啊。”   姜迎灯淡淡说:“我不能考编。”   谢添恍然,神色尴尬了下,“不好意思,差点儿忘了这茬。”   再说抱歉,难以补救。他抓抓头发,在想怎么缓和气氛:“不当老师你可以——”   梁净词打断:“谢添。”   “啊?”   “看下导航。”   “不是,你不认路?”   “看一下。”   谢添:“行行行,我看。”   等他自觉地闭麦玩起手机来,与不速之客的重逢让姜迎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搓一搓指,才问梁净词:“我们去哪里?”   “我家。”   她有些好奇:“不吃饭吗?”   他说:“备了些菜,今天我下厨。”   姜迎灯略显惊讶,而后呆呆地笑一声,“哦”了声。   梁净词看她嘴角的微妙笑意,也不禁嘴角轻掀:“这么高兴?”   姜迎灯没答话,只是抿唇轻笑着,侧目过去,看他扶着方向盘的手,又看向他工整叠在小臂上的衬衣衣袖,最后用余光打量了一番他稍显疲惫的开车姿态,她问一句:“你上班是不是累啊?”   梁净词闻言,散漫说道:“上班哪儿有不累的。”   在这类问题上,她在梁净词这里得不到主观的倾诉。他绝不会说好累、好烦,不想干了之类的话。只会客观公正讲:工作没有不辛苦的。   姜迎灯不知道这是工作性质使然,导致一种行事谨慎的习惯,还是已经成为他修炼出来的道行。   人的倾诉欲是很强的,不知道要对情绪多么强有力的克制,才能做到交深言浅呢?梁净词是一个难以参破的人。   姜迎灯没再问,转移话题,往后瞧一瞧:“谢总也去吗?”   他们还没有解释,车上怎么会多出一个人。   谢添倾身过来,手臂攀在座椅靠背,苦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今天我才是主角?”   梁净词给迎灯解释:“他失恋了,需要慰藉。”   谢添:“请你精准用词,是被渣女玩弄了。”   像被祥林嫂缠上般无奈,梁净词大概已经听到头疼,摇着头轻笑。   红粉丛中生的人也有了败绩。   败在哪里?迎灯就这么多问了一句。   于是接下来,谢添给他们吐苦水,说他如何被一个捞女被渣得死去活来,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还一路逼问梁净词怎么看,他本意想叫梁净词评评理,最好同他一起数落批判几句渣女。   梁净词并不想发言,但无奈被缠得没辙,他不会刁难谁,更不会讽刺谁,只是轻描淡写,安抚谢添说:“花花世界,不必当真。”   这个回答很绝妙,有种世外高人目空一切的绝妙。   迎灯正在心里缓缓咀嚼这几个字,耳畔便听见谢添又开腔,“梁二爷您准备哪天找对象?”   这个久远的称呼令她瞳孔一紧,她忙去看梁净词,他仍旧神色平常,手指在方向盘敲了敲,稍作思考,说了句:“ 我等组织分配。”   谢添嘲弄一句:“还等分配呐,你这都等好几年了,再等下去就是人家挑剩下的。”   说罢,又有那么几分狡猾地冲着镜子里的梁净词使眼色:“要不你干脆等妹妹长大吧。”   梁净词闻言,看一眼迎灯。   她被戏弄到身躯紧绷,怔怔无言。   姜迎灯还在揣摩,二爷这个戏称,怎么能够沿用到今天。   那时候,他们给他取了个花名叫“梁二爷”,由宝二爷衍生而来。梁净词脾气很好,任由编排,甚至还觉得这花名有几分朗朗上口。   他总有着一种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悠游气度,很能容人。于是就随着他们去了。   只不过有几回,哥哥妹妹喊多了,颇有那么几分假戏真做的氛围。那年元宵,梁净词带她去水边放河灯,他点火,她挡风,头快要挨着,于是从不远处的岸上看过来,两人的身子在水波粼粼的倒影里,就像贴在一起纠缠。   谢添笑起来,拱了一下旁人说:“你说这俩人是不是还挺配?”   梁净词是怕迎灯无地自容,打住这些话题,说道:“迎灯还小,别乱点鸳鸯谱。”   她在身侧举起灯端详。于是梁净词偏过头去,并没有察觉到在那花灯后边落寞的影子。   谢添还在不依不饶地起哄:“那就等她长大呗,总不能兢兢业业给人家演了这么久的情哥哥,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   这话早先就让迎灯觉得,谢添这种浑得不行的人,要是某天被人戏弄感情,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没想到多年之后,还真应了她心头的这点验。   那时,梁净词说了什么呢?   今天,谢添旧话重提,毫无根据地拉拢撮合:你干脆等妹妹长大吧。   梁净词瞧一眼迎灯,讲了句原模原样的回答,嘴角带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哪儿行。”   迎灯一路无言。   没有了花灯遮住失意,她打开手机看了会儿小说。   不行就不行吧,反正花花世界,不必当真。   -   梁净词看得出姜迎灯今天有些心情不佳,他不大猜得出缘由,但也尽力地猜了猜,最终将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谢添。   到了家里,迎灯看见满墙书,过去扒拉。   梁净词倚在沙发上,斜睨着谢添,一直没说话。   谢添坐一侧喝茶,意外发现自己被打量,问:“怎么了哥?”   梁净词看他最后一眼,平静地摇了摇头。   谢添看迎灯,跟他说:“一来就奔着书啊。”   梁净词也看向女孩子单薄的背影,神色里带点不自觉的笑,淡道:“她就是这样。”   谢添打量一番姜迎灯,略感惆怅道:“你说姜老师是怎么想的,非得……”   梁净词闻言,抬起食指比在唇畔,缓缓做了个噤声手势。   谢添还算识趣,便没再提,果然抬眼就看到姜迎灯走过来。   她说:“你在笑话我?”   梁净词笑笑说:“没,夸你呢。”   他指一下书房,叫她去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又说自己书读得浅,只放了些名著。   姜迎灯进去后,梁净词又随她一起进门。   她敞开书柜,望见一排德语书籍。   梁净词将桌面的一些文件和材料放进带锁的抽屉里,而后不动声色关上,收好钥匙。   姜迎灯在书房待了好一阵,直到外面传来饭菜香。   梁净词站在门口看她,扣了扣门板。男人身形高大修长,于是暗影落在她和手里的书籍上面。   姜迎灯执起一本书,问他:“这个是什么?”   他走过来,看向封面的字母,翻译道:“朗读者。”   “原来是这本啊,是讲忘年恋的对吗。”小姑娘读出来的内容都是些风花雪月。   梁净词说:“嗯,反战文学。”   这高下立判的格局让她面色一窘,点头嘟哝道:“对,对,反战文学。”   她指着书:“我可不可以……”   本打算问一问能不能带回去看看。梁净词却说道:“可以做标记。”   姜迎灯一窘,连忙想到某类尴尬事,辩解道:“不是,那个书是图书馆借的。”   他明知故问地笑一下:“什么书?”   姜迎灯侧过身去,慌乱掀页:“没事,不记得就算了。”   她立在桌前,翻到后面的中文翻译部分。   梁净词站在她的侧后方。   姜迎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纸上字迹快飘起来了,她的表情应该不大漂亮。   站了有一会儿,梁净词稍稍往前迈一些,平静地打量她耳侧的鬓发与紧抿的唇线,忽的说:“这书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   姜迎灯自然问:“说了什么?”   他说:“人无法左右的事情太多,要看淡取舍,只要你坚定地认为你是自由的,未来就还有很多光明的可能。”   梁净词讲话声音总是沉着而冷静,慢条斯理的。没什么情绪的加持,波澜不惊。   迎灯听完,微微不解,察觉到他意有所指:“这……真的是书里的吗?”   梁净词被戳穿,不羞不恼,只是浅浅笑了一笑,“不是。”   而后他如实颔首,承认道:“是我说的。”   姜迎灯垂首,咬住下唇。她心知肚明,这是为她安抚那一片断送的好前程。   梁净词将手撑在桌沿,稍稍折身,与她的视线保持水平,像用一条臂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令她感受到温暖与安逸。   只有在这近到一种程度的距离之中,她能闻到他熨帖的衬衣上面一股淡淡茉香,并不那么浓烈过瘾,但无疑具有诱人深陷的能力。   他只有穿最洁的白,才能衬他气质里最特别的净。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真切地领悟,他这个名字取得有多么熨帖。   梁净词就这么看着她,这双勾魂摄魄的眼,在不笑时又有着循循善诱的隐形力量。眼中褪掉他惯常的散jsg漫随意,而变得严谨正色。   他低低地说:“你今后会走上一条路,比老师更合适、更精彩。”   迎灯眉心一紧,她埋在心底最深的不安和焦灼有朝一日被刨开,有人俯身过来,亲手浇灌那脆弱而飘摇的小小灵魂。   半晌,她声音轻颤,开口问道:“你这么觉得吗。”   他说:“不是我这么觉得,是一定。”   有点想掉眼泪,迎灯用指关节碰了碰敏感的鼻头,随后小声道:“我知道了。”   梁净词看了会儿她低垂的眉眼。   而后他站直了身子,将她手中的书籍取走,搁在桌上:“先别看了,”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去吃饭吧。” 第10章 C09   梁净词的手艺还可以。缓缓呈上来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迎灯坐过去时,觉得这餐桌令她感到久违的家常与温暖。   他换了一身衣服,松散倚坐。一件简易的家居衬衫,很是沉着的墨绿色调,像是某种古朴长生的绿植,比白衬衫更为松弛的领口在暖风之下轻一下重一下地摆动,细微的幅度在她这里也被放大,那片浓绿浅浅落在她的视网膜上,成为余光的底色。   衬衣的袖口被随意松散地撩上小臂,露出洁白硬朗的一片骨骼,青筋像是交错的山峦,附着在他雪色的腕上。   梁净词坐在餐桌前,因为食量小,动了几筷子就歇下了,见谢添对糖醋排骨感兴趣,他稍显淡漠地睨了他一眼:“给迎迎留点儿。”   姜迎灯肩膀僵住。   谢添也一愣,看一眼梁净词,又看一眼姜迎灯。   梁净词轻哂一声,声线低懒,嘲弄道:“怎么还跟小女孩儿抢吃的。”   说着,他抬起指,松松地将那碗排骨往她桌沿前抵了抵。   姜迎灯实际上并没有想跟谢添抢吃的。   她只是在发呆,打量他的手腕与坐姿。因这话微微一窘,忙夹了块排骨,没有拂人面子。   余光里,梁净词好像在看着她进食。   于是她连咀嚼的动作都变得小心文雅起来。   但又生怕造作过了头,要找话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姜迎灯遽然开口:“你平时也自己做饭吃吗?”   梁净词答:“单位食堂。”   她轻声地说:“你不住在这边?”   他嗯了一声:“很少来。”   “迎迎是谁?”谢添很会抓字眼,对这份亲昵明知故问,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不由笑起来。   梁净词扶着下颌,笑得闲散,并不接茬,也没有看谁。平心静气地将这类话听去,不说接受,也不将其推远。散漫且疏离的姿态,令她习以为常。   姜迎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她在脸热。   除了英年早逝的母亲,世上只有三个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一个是婶婶,一个是爸爸,还有一个,是梁净词。   他是用来调侃她的,在最开始。   比如某日,花痴少女姜迎灯在篮球场的台阶上,并着膝盖坐,做作地捧本书在读,绷紧了身子,端正好仪态,在欢呼的人群里显得安静柔美,她视线粗略地扫过字眼,满脑子却在想这阵刮过去的风有没有将她的秀发撩到最迷人的角度,并且祈祷着不远处的男人能分神注意到她知书达理的优雅模样。   正当此刻,姜兆林的车驶过,眼里略过什么,又飞速倒回来:“迎迎,作业做完了吗?就来看球。”   她还没编辑好语言,关于怎么辩解她只是借着春光有了读书雅兴,才不是为了看球,更不是为了看男人!   头一抬,穿着球衣的梁净词正牢牢抓着一颗球,站在少女的身前,挡住她稀薄的日光,似笑非笑看过来,懒洋洋地开腔,模仿道:“迎迎,作业做完了吗,就来看球?”   姜迎灯急促站起。   他念她的小名,即便打趣意味鲜明,也有种异样魔力,听得她心潮起落,魂魄失守。   梁净词眼梢带笑,跨上台阶,站在与她同一层,在狭窄的座椅过道之间。他个头高到她需要用力昂首,扭到脖子累。   明明并不那么接近,姜迎灯还是仿佛被他的气势冲撞了一下,跌回到凳子上。   从她膝头滑落的书反扣在地。   梁净词躬身拾起。   他飘逸而张扬的额前发轻轻碰在她的膝盖。   只短促的一两秒,像被烫了下,迎灯往内缩腿。   梁净词起身,转向封面,看到《论语》二字。   “讲什么的?”他掀动几页,漫不经心问她。   姜迎灯想了想说:“就是……教人做人的。”   “做人要教?”他挑起眼瞧她,又笑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无不无聊?”   她被噎住。   而后,慢腾腾地说:“这是老师让看的。”   梁净词合上书本,敲一敲她的脑袋,又散漫笑道:“好好学吧,迎迎。”   他归还了书,调戏完了姑娘,便潇洒地转身走出球场。   留她一脸通红站在角落,捏着她的“之乎者也”,想着他信手拈来的“迎迎”,嘴角悄然挤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姜迎灯笑完,再一抬头,发现姜兆林正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她收回书籍,忙匆匆过去。   想起旧事,姜迎灯就出了神,碗里一块排骨三分钟没啃完。   梁净词见状,也看不出她心底掖着什么小心思,打断她的神游道:“开学这么久,有没有出去玩过?”   “嗯……嗯?”   “想什么呢?”他失笑:“问你有没有出去玩过?”   姜迎灯摇头:“还没呢。”   大概他也是随口一问,这话就有些难接了。梁净词想了想,又承诺下一个重任:“有空我带你逛一逛吧。”   她笑起来,点头:“好。”   这天谢添离开时,问要不要捎上姜迎灯。   梁净词跟着看向她。   她紧迫地说一句:“学校有门禁。”   梁净词看手表,问:“门禁几点?”   姜迎灯:“九点吧。”   撒谎不能太理直气壮,得加上个心虚的“吧”。   梁净词笑了,他歪着脑袋看她,饶有兴致:“九点?”   疑心被拆穿,姜迎灯臊红耳朵,正要说句“不大清楚,我再问一问”,梁净词的后话已经托了出口:“那你今晚上住哪儿?”   谢添也道:“什么鬼,哪儿有九点的门禁。你这学怎么上的跟高中似的。”   “也可能是九点半吧,我……记不太清了。”姜迎灯一边说,一边瞥向梁净词。他靠在玄关处的长几上,俯首,用指骨抵着眉心,似乎是在笑,但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的笑意并不那么明晰。   姜迎灯讪讪地掏出手机,“我不太确定,我问一下室友。”   他笑出声,淡淡的一声,似无奈,轻浮她羞红的耳畔,梁净词手插兜里,趿拉着步子往里面迈,越过她时轻飘飘说了句:“留宿吧,甭折腾了。”   谢添:“哟,这主意不错,感情就是这么一来二去——”   梁净词蓦然回身,不客气地指了下谢添,又指了下门:“撤。”   “好啦我走了,改天再会啊,迎迎。”他友好地和迎灯挥别,说着,推门往外走。   梁净词身子稍稍后倾,看向门外人,略显不满:“这名儿是你喊的吗?”   谢添大概又是打趣了一句什么,但话音被夹断在门缝之中。   梁净词转而看向迎灯:“你也知道,他嘴一直这样,别往心里去。”   姜迎灯微笑:“对,不庄重。”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根烟,塞进唇缝间,但很快又取下来,放回口袋。   姜迎灯站在梁净词左侧,见他顿住脚步,像在思考。   “想睡哪间?”梁净词突然问她。   他这套公寓占地面积不算大,两居室,除了这间就是那间,虽然头一次做客,她没好意思提出参观,但姜迎灯耳聪目明,视线堪堪那么若有似无地一扫,便打量出哪间是主卧,隔着闭合的门板,手点过去。   梁净词说:“挺会挑。”   几次三番的心急作祟,令她心跳如擂,半晌没镇定下去。   他看着她,笑一下说:“那今儿个就让你睡我的床。”   姜迎灯佯装不知:“你会不会不方便?”   “你乐意就成,我能有什么不方便?”他散漫地应一声,说着便推门进去,迎灯跟在后面,目之所及是卧室里一片灰白的底色,他床上的罩单颜色都是浅的。   她鬼使神差问一句:“有没有别的人睡过?”   梁净词并不多心,说:“你是第一个。” 第11章 C10   姜迎灯借用梁净词的浴室冲了个澡。   他的沐浴用品跟她的没有重叠,男女有别,品牌也大相径庭。姜迎灯有轻微近视,在薄薄的暖雾中,她眯起眼去看,货物架置得也高,她踮起脚,挨个去探索那些稀奇古怪的字母。   好不容易才看明白一个Shampoo,应该是……洗头发的吧。   她按了一点出来,用掌心摩擦,挤出香甜的软泡,揉在发梢。   洗完澡,她开窗散热。模糊的眼看窗外,夜阑静处,红尘千帐灯。姜迎灯留恋了一会儿这里的风景。   第一次在燕城,姜迎灯在“家”里洗澡,不是宿舍,不是酒店,是jsg家。虽然不是她的家,是哥哥的,虽然也不是特别亲近的哥哥。总而言之,这感觉是明亮的、体己的。   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温柔。   吹完头发,她清理掉落在地上的每一根长发,又进淋浴房,将团在地面的长发统统清理。   观察得知,梁净词有轻微的洁癖。说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她不能惹人嫌。   再扫一眼这里跟他有关的细枝末节,最私人隐蔽的浴室,工整叠放的浴巾轻微地蜷起了一角,洗漱台上的刀片被放在深褐色的密封小盒子里,深蓝色瓶身的刮胡泡上罗列着英文字符。   全部都是独居男性的生活信号。   姜迎灯稍稍用皮筋拢了一下长发,走出浴室门。   梁净词正在沙发里坐着,手里端着手机,像是在和谁通话。   她从斜后方看去,只见他攥着手机的冷感指骨,还有仔细聆听时不做任何弧度的淡漠眼梢。最终,他说了句:“不去了,你们玩儿吧,家里有客人。”   而后,他说:“一个妹妹。”   梁净词懒洋洋地托着腮,像是被对方说无语了:“我用得着藏什么娇?人是真妹妹。”   他有些慵懒、懈怠地笑了下:“怎么就跟一个个没见过姑娘似的,我可没您这么饥不择食。”   只言片语,清晰拼凑出他话里的含义,姜迎灯愣了愣。   梁净词隐隐觉察到有人在身后,偏头望来一眼,电话被挂断。   姜迎灯问:“你要出去吗?”   他讲指腹抵在眉心,像试图舒展不快,淡淡说:“不去了,陪陪你。”   她站在那里,一边品着字里行间的甜蜜陷阱,一边又呆呆去解读他所谓的饥不择食。   姜迎灯喉头轻动,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暗影,小声问道:“你找不到女朋友吗?”   梁净词略感诧异地挑一下眼尾,说:“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他对自己的魅力认知清晰。   姜迎灯对下午的言谈还耿耿于怀,更小声问:“那你……怎么说等着分配呢?”   原来是为这话,梁净词想了想,不以为意地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再走弯路?”   一样的结果,意思是:“你会去相亲吗。”   他不假思索:“会考虑。”   虽然她年纪还小,没经历过,但心知肚明,相亲无非就是摆条件,自己的条件,还有——父母的条件。   “就不想挣扎一下吗?”   “为谁挣扎?”他笑了声,“我不挣扎,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也不是什么坏词儿。”   梁净词讲这话时分明带着笑,但莫名叫她觉得有几分凉薄。有种不问世事的随性姿态,不相信感情的人往往都界限分明,从他的身上能够窥见一斑。   “头发干了?”他忽然问。   “嗯,干了。”   “去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写份材料。”   姜迎灯往前走,很快又驻足在他的卧室门前。   梁净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枕头可能有些高,不习惯就跟我说,给你换一个。”   她回眸看他:“习惯的。”   他眉梢轻挑,是有几分诧异:“还没睡就说习惯?”   只怪应答太快,她怔然,窘迫无声。   梁净词看出点小姑娘的心思,宽慰她说:“在我跟前不用这么拘谨。”   她不想说,就是在你的跟前,才拘谨。   姜迎灯不应声,推门进屋。   作为一个认床严重的人,姜迎灯却没有在梁净词的床上感受到丝毫的难耐,明明也没有那么疲累犯困,但今天却一沾枕就睡着,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感受他的气息,这样仓促睡去,一夜无梦。   醒来后,外面有动静。   早晨,她在卧室里洗漱,出来后,梁净词正站在阳台上,对着落地镜打领带。   领带的颜色是一种偏深的红,衬的是他雪色的衬衣,这样的色调与这样一个矜贵而正派的人极是匹配。   梁净词的视线从手中的领结挪移到镜子的一角,望向杵在卧室门缝间的女孩还蓬着头发。   他顿了顿指。   临走,梁净词拎起挂在沙发靠背上的西装,搁在臂弯,走在前面,迎灯款步跟上。   上车后和她闲谈:“早上有什么课?”   姜迎灯看了下课表:“诗经。”   梁净词问:“学什么?”   她又想了想,讪讪地笑:“就是一节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课,会分析这首诗作在什么时期创作的,这个字为什么这样解释,跟别的经文里作比较,再研究里面的含义。我还记得有一节里面出现了南山这个词,老师就问我们还有哪一篇也有南山,为什么出现这么多南山呢,然后大家都非常踊跃在讨论,有人讲神话和历史,我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文盲。”   梁净词手松松地握方向盘,看着前面拥堵的车流,闻言也轻笑了下:“好的大学都是这样,卧虎藏龙。”   他转而又问:“会不会觉得吃力?”   姜迎灯如实说:“有的时候会的,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认识到人外有人很重要,对自己要宽容一点。”   梁净词笑意变深,颔首对她予以肯定:“心态很重要。”   送到门口,他找了车位停车,随迎灯一同下来。   她站在梁净词的身前,平视他时,只能看到那一抹朱砂色的领带,姜迎灯稍稍撩起眼皮,望向他偏凉的眉眼:“那个……我平时要是无聊,能不能找你聊聊天啊?”   梁净词俯首,侧耳听她讲话,而后点头:“可以,除非工作时间要关机,看到我会及时回。”   她愉悦地笑,点头:“好。”   他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又温声地说:“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她淡淡地应:“……嗯。”   “去吧。”   梁净词冲着校门,稍稍扬了扬下巴。   姜迎灯跟他挥了挥手,转身往学校里走。   她走进闸口,再回头,他仍然在目送。   梁净词大概不知道自己多么惹眼,光是站在那里,就吸引到旁边三个少女齐刷刷扭头看过来,或者他分明知道,却浑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姜迎灯的方向,送她进校。   他是有人情味的。   但那也只是人情味,不能够错当成好感。   姜迎灯转过身去,松懈了笑意,觉得嘴角有些酸。   她看一眼时间,正要加快脚步。   身后突然窜出几个人将她困住,搭在肩膀上的手臂很沉,姜迎灯扯了扯书包带。   “救命啊,你哥真的好帅好帅,好正!”   说话的是许曦文。   姜迎灯瞥她一眼,旋即红了耳朵。   许曦文一边说还在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头望去。   陈钊跟在一旁,笑了下:“还好吧,不就是成熟了点。”   “什么叫不就是成熟了点?你懂不懂成熟男人的魅力,是你们这些无知普信的男大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的。”许曦文说着,竖起她的手指,语气鄙夷。   陈钊计较得不行:“什么普信男,我可不是!”   姜迎灯插了句嘴,好奇问:“你们昨晚没有返校吗?”   许曦文说:“出去唱k了,你呢?一直跟你哥待在一起?”   姜迎灯噎了下:“嗯……对,住在他那里的。”   林好窜上前来:“我最近在看韩国的一个十八禁漫画,男主跟你哥哥好像哦。就是那种,嘶哈嘶哈,又欲,又禁欲。你懂不懂?谁懂?谁懂啊?!”   “……”   姜迎灯知道,这个话题是一时半会儿绕不出去了。   许曦文:“什么,什么漫画?快给我安利!听起来好香!”   姜迎灯提醒:“快迟到了,这老师点名呢。”   一行人尖叫着往教学楼跑去。   姜迎灯很快便落在后面,她又回了一次头。   校门口的闸已经落下,将外边的树影分割得支离破碎,她只能从钢铁的缝隙间去寻觅他的踪影。   隐隐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堪堪从车位挪开,而后慢吞吞地汇入滚滚的车流,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   -   翌日,姜迎灯买的高跟鞋到了。   她换好鞋在宿舍走了两圈,虽然有点硌脚,但适应得还算快。   方婕妤见状,好奇问:“你找到工作了?”   姜迎灯一边剥开鞋跟,一边应道:“对,是在一个会展中心做礼仪。”   “什么展?”   “好像是房地产,还是汽车。”   “汽车?车模?”   “不是啦,”迎灯摇头,“没有那么高级,一天才五百块。”   方婕妤:“哇塞,可以啊你。盘靓条顺就是值钱,你可以往模特的方向发展一下。来钱很快的。”   姜迎灯一头雾水:“盘靓条顺是什么意思?”   她说:“就是夸你身材好。”   姜迎灯腼腆一笑:“谢谢,只是运气好。我可不是做模特的料。”   忙忙碌碌没有闲暇的大一,每天还要准时准点去晚修打卡。   今天晚自习有个小活动,陈钊和一个大二学姐一同过来给他们发放“礼物”,神神秘秘带来一批东西,用黑袋子装,发到同学手上,班级里那种不受控的氛围就让姜迎灯察觉到一点苗头。   同寝室友排排坐,姜迎灯在最里jsg面,从许曦文那头递过来的东西落在她手中。   是一个安全套。   学长学姐过来是应要求,给新生普及性知识以及某种必要工具使用方法。   上面讲的人讲一句,咳咳一句,下面听的人窃窃私语,隐晦地笑。   各有各的尴尬。   姜迎灯没有笑,手握着发给她的这枚小工具,她也没有仔细在听。   只是在思索,性距她有多遥远。   听起来可怕又不现实的东西,一旦过了十八,伴随着爱情的发生,又可以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兴许她年纪太小,想到这些心里还是止不住犯憷。   那时她不知,有的人教她为人处世、教她心向光明、教她磊落自信。将来某一天,也能手把手教她怎么用这个东西。   有一些担忧委实过于超前了。   姜迎灯走出教室时,准备把小东西丢进垃圾桶,但走了两圈没有找到公共垃圾桶,她只好塞进书包夹层,想着回去再扔。   在去兼职之前,姜迎灯认真思考过要不要买一个防狼喷雾。   不是没有想到过安全问题,但思虑到这里时已经时间紧迫,于是她简单往包里赛了点换洗衣物,就匆匆赶了过去。   燕城的国际会展中心很大,足有一百公顷,有好几号展区。这日天晴,姜迎灯穿着高跟鞋在坚实的地砖上踩到晕头转向,终于找到在微信上要和她汇合的中介。   对方领她去更衣,最后来到二号馆的一个展厅。   她需要站岗的展厅正在做房地产销售。   姜迎灯的任务就是在展厅前台给人指路,任职要求不难,只要时刻端着笑就行。   只有站那儿时才明白,这五百块钱也不容易挣。   她按要求将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提前让林好给她画了一个浓妆,让自己尽量显得成熟,还贴了一对假睫毛。   发到手的服饰是一件改良过的短款旗袍,淡雅的米色,胸口是浅浅的绣线,海棠纹路,很衬她的文弱气质。   好在一旁还有一个航大的女生跟她在一块儿,对方是个话痨,叫小高。嘴没闲下来过,一会儿问她是哪个学校,又问她哪儿人,问她高考,姜迎灯答得很漫不经心,一上午过去,时间龟速,她站得膝盖疼。   小高说:“虽然挺累的,不过赚得确实比别的工作容易多了。上班都累,哪儿有不累的,对吧?”   姜迎灯深以为然,她不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   小高说:“坚持坚持,晚上就发工资咯。”   这话给她打了一点鸡血:“工资日结吗?”   “对啊,”小高笑笑,“我打算犒劳自己一顿,然后买瓶雅诗兰黛的眼霜,还有点想买个ysl的口红。”   姜迎灯笑说:“真好,不过我应该舍不得买,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血汗钱。”   小高问她:“那你赚了钱打算干嘛啊?”   她想一想:“可能买几本书吧。”   “书又不值几个钱。”   “剩下的给我家里人买点东西。”   说着,姜迎灯眼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踱过来,她端起训练有素的笑,正要说句“先生”。话没出口,对方冲她昂了昂下巴:“上学的?”   来者不善。   姜迎灯一愣:“嗯,我在——”   她话说一半,忽的眼神在外面某一处定格住。   目之所及,两辆红旗车停在车位。   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的人站在灼灼烈日之下,沉稳又不失青年意气,男人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下车后稍稍整了整衣襟,边边角角打理得精致利落,他不笑时有那么几分威严,是很怵人的。   她看过去一眼,加上自己心虚,被那似有若无的锐利锋芒逼退了视线。   梁净词站在车前等后车的人跟上来,脑袋堪堪往这边一偏,定睛在展厅里的人身上。   他手抄在裤兜里,看过来,眉心稍紧。   姜迎灯欲盖弥彰地侧过身,中年男还在跟她胡搅蛮缠,说些近似于骚扰的话。   旁边的小高过来帮了两句:“不好意思啊,销售经理在旁边,您可以去问他,我们这边只是礼仪迎宾,懂的不多。谢谢。”   姜迎灯也僵硬地笑着:“不好意思。”   恰逢一个销售过来解围,将男人扯开。   姜迎灯才从燥热的氛围里脱身,她这时再扭头看向窗外。   梁净词和一个身高不及他的男人并行,已经匆匆往另一个展馆走去。只留给她一个仓促离去的背影。   姜迎灯转而问旁边人:“今天是有什么大人物来吗?”   女孩答:“大人物?不知道哎,不过三号馆好像在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姜迎灯恍然:“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她忙摇头:“没事。”   就这样惴惴不安了一下午,姜迎灯疑心自己被他看见,又去搜了下发布会的情况,不确定有没有结束,不知道梁净词现在人还在不在,她忐忑得无以复加。   直到快五点,得了闲,经理过来叫她们歇一歇。   姜迎灯找位置坐下,绷紧的两条腿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她落座时,僵直的膝盖过好久才缓缓地曲起来。   “嘶,好疼。”   小高问她:“第一次站?”   姜迎灯点头。   她正要说句什么。   倏地眼前一道夕阳之光被挡住。   男人款步往前,到她跟前,没有躬身,只是垂眸望着她,声音前所未有的沉,像块冰:“今天没课?”   周一,她跑出来兼职。他必然是要问的。   姜迎灯小声的:“我让隔壁班同学代我去了。”   “逃了?”   “……”她咬唇不语。   小高以为又是来找茬的,但见状又发觉两人似乎是认识。磁场诡异,她识趣地闪开了些。   梁净词凝视着她低垂的眼尾:“胆儿肥了,姜迎灯。”   姜迎灯语气变得酸涩,嗓眼微微发颤。她说:“没,我只是想赚点钱。”   他默了默,问:“几点下班?”   她说:“还有二十分钟。”   梁净词说:“一会儿别走,带你去买东西。”   迎灯不解:“买什么?”   他说:“缺什么买什么。”   声音很沉,压迫很足。听得出他的隐隐愠气,有着足以让她缄默的力量。   她想说她什么都不缺,但喉咙口哽着,无法辩驳。   梁净词的视线扫过她脚后跟的血痕,一片已经结痂,一片刚刚破损。他蹙起眉,又抬眸往上,缓缓掠过她正在雾气升腾的双眼。 第12章 C11   姜迎灯意识到了泪腺的失控,她侧过头去,扯了下小高的衣角,嘟嘟囔囔问了句“有没有纸巾”。   小高瞟一眼姜迎灯,又看一眼神情莫测的梁净词,从兜里摸出一包餐巾纸塞在姜迎灯手里。   她攥着纸包,没有拆,只是局促地团在手心里握着,好像生怕任意的举动都会被他奚落,她只好继续安静僵持下去,想用沉默把他僵到自动退场。   梁净词不会退。   这件事放到他眼里,一个刚刚入学的女孩子翘掉一整天的课,来给卖房的站台。   他当然不能理解。   一个经理上前来,扫了眼精英姿态、仪表堂堂的梁净词:“先生是来看房吗?您面前这一片楼盘是我们二期工程在建——”   “我不看房。”他声线淡薄,没看那个经理,也没看什么楼盘,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姜迎灯。   梁净词见她抿唇不语,起恻隐之心。手从口袋里取出,想做些什么般略一筹谋,觉得有所不妥,又不动声色地塞了回去,继续平静看着她眼眶的潮气。   他做不了什么。   末了,只是声线柔和下来,劝她一句:“你需要什么,缺什么,可以跟我说。”   姜迎灯将脑袋垂得更低,声音糊成一团:“我不想跟你说。”   这话就有较劲的嫌疑了。   他稍稍一顿,而后像是领悟,眉头渐渐松开。梁净词看了眼表,说:“你站吧,我在外面等你。”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姜迎灯闷闷不乐地在里面站,梁净词隔一块玻璃站在廊下,等着她。   她看着最后一抹日光落在他的后颈,像无瑕温润的白玉,被这里的暮色映照得格外澄明。行色匆匆的人都成了他的背景,他像是浊世里一抹雪色。自带一种“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清净。   “帅呢,男朋友?”小高过来八卦。   姜迎灯终究是忍着没让那抹不争气的泪掉下来,她搓揉着手里的纸巾,嘀咕说:“凶死了。”   “不凶呀,他明显就是在心疼你。”小高笑眯眯,心宽体胖,“哪儿找的男朋友?”   姜迎灯才说:“不是男朋友。”   她在里面站了多久,梁净词就在外面站了多久。   他是一个不会耐心告罄的人。   她站着,还给人引路。   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站着,时而脚步稍退,避一避阳,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十足凛然。   姜迎灯结束工作之后,换上自己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她今天穿的是匡威,因为后跟疼得厉害,没把鞋跟提上去,就这么踩扁了,又不想在他面前露出疲惫,硬着头皮,端着姿态走过来。   梁净词在更衣室外面等她,他架着腿jsg坐,没什么神情地闭目养神中。   听见人出来的动静,抬眸看一眼换回闲适装束的姜迎灯。她妆还在脸上,经过一天,略有褪色。   梁净词第一次见她涂抹这样深的口红颜色,男人对妆容的分辨如此浅显,所以在他看来,这称得上浓妆艳抹了。   但再浓的妆也遮不住她骨子里那点文气,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装成熟又装不到点子上,生疏生涩,满脸写着小心谨慎,被刚成年的稚气包裹。   到他跟前,俯首绞手指。等候批评的姿态,眼梢又吊着那么几分委屈和不甘。   梁净词没批评她,递过去一盒创可贴。   他说:“自己贴一下。”   姜迎灯沉默照做,像在听命行事。   梁净词看着她动作,问:“今晚打算住哪儿?”   她说:“附近的青旅,是中介安排的。”   “青旅?”他些微不解。   “就是像学生宿舍,有上下铺的。”   不解加重。   梁净词揉了揉眉心的褶,却没再批评什么。   他说:“回学校,我送你。”   “我明天……”姜迎灯瞄着他,小心地说,“还有两天的。”   沉吟少顷,梁净词懒声问:“多少钱工资?有这么诱人?”   她如实说:“一天五百。”   他不置可否。   这个数额对十八岁的人来讲,是有几分新鲜。   姜迎灯心里还有些许郁结,问他:“你刚刚说带我买东西还作数吗?”   梁净词颔首,淡淡说道:“自然。”   “那我们去逛一逛。”   姜迎灯说着,走在前面,他随后。   没有什么要买的,她是真的不缺,去了趟附近的超市,才知道会员制,差点被窘迫地拦在门口,梁净词上前,递去一张卡,局面转危为安,闸口为他们开放。   姜迎灯推着辆小车走了一圈,超市里进口商品多,她用不上,但又想这么耗着,于是又走一圈。   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在跟他较劲还是为这空泛的陪伴争取时间。   挺没劲的,也没有消解郁闷。   最后在一个商场里,她看了些化妆品。   梁净词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养成的凡购物先看价的习惯,他见她挑挑拣拣,没再上去拦着。   尽管不太懂女性品牌,但他善用搜索。   姜迎灯还在柜台前踌躇,梁净词离开一会儿,很快折返,拎了几样礼品袋过来,淡声道:“不必挑了,这儿够你用很久。”   姜迎灯颤巍巍接过去,扫了一圈她看不懂的一些牌子:La prairie、la mer、HR。她不禁说:“看起来好贵……”   他说:“用在脸上的东西,多贵都值。”   “你怎么会买的?”   他说:“有导购。”   姜迎灯昂首,看他:“可是我买不起那么贵的。”   梁净词说:“现在是我给你买。”   她看着他,眼睛又变得几分湿漉漉的。   “走吧,别在这儿兜圈子了。”抵挡不住她突如其来的情绪,他声音弱下来一些,握着手腕,系紧送下来的袖口,视线扫向出口的电梯,随后走过去。   姜迎灯拎着瓶瓶罐罐跟在梁净词的身后。   讲完,随电梯上行,再走出商场,便一路无言。   姜迎灯不认路,四下里华灯初上,这里的繁华将她裹得窒息。她像是误闯进这高楼大厦、钢铁河流的一粒水珠,被人潮挤压,往前滚着。   梁净词走在前面,他应该很熟悉路段,知道车停在何处。   姜迎灯看着他矜贵淡漠、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背影,想着她千辛万苦挣的那几个子儿,又看向手中唾手可得的东西,反倒有几分无措。   事件的逻辑无法捋清,沉甸甸的礼物与她的经济基础不能重叠。   此时此刻,只有腿酸骨疼是真的。   迈进一个狭长的胡同,梁下的灯笼投出枣红色的暗影,落在他西装的肩部。   姜迎灯说:“你还是给别人用吧,我不想要。”   梁净词顿住脚步,回眸望去,“我能给谁?”   “我不知道。”她有些泄气。   梁净词看向她已然气力尽失但还在竭力自然的双腿,一弯一折,已经变成了行走的工具。   姜迎灯努力掩盖,但难抑痛苦。   她没再往前迈,终于忍不住,在胡同口挡汽车的圆墩子一屁股坐下,晚风拂过她气馁的发梢。   梁净词将她手中东西接过,蹲在姜迎灯的跟前,抬起眼看她,温声问了句:“还不开心?”   像是在哄女友的姿态,姜迎灯摇头:“没有不开心。”   他浅浅一笑,看穿她的苦闷:“嘴巴噘着呢。”   她不响。   “哪儿不高兴?为我不让你做兼职?”   姜迎灯摇头,喉咙口一阵阻塞,缓了两秒,才温吞吞地开口说:“我只是想自己赚一点生活费。我找了家教,可是人家不要没有经验的,正好那天看到这个就觉得很合适,我考虑过了上课的事情,也做好打点了,不会有事的。只不过三四节课而已,落了又不会有太严重的影响。”   她一边说,一边没出息地掉下攒不住的泪。   他听罢,仍旧几分不解:“这份工资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钱怎么会不重要呢。”她说这句时格外委屈,哭腔难抑,发泄不满,又咬着牙很小声说,“然后你也什么都不问,过来就骂我。”   梁净词闻言,稍稍一顿:“我骂你了?”   他回忆了一番,不知道哪个字眼能称得上是骂。   “嗯,你说,你胆肥了吧姜迎灯,凶死了,吓死我了。”   梁净词了然。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他失笑,点头说:“是我不懂得换位思考。”   他的歉意很诚恳,让姜迎灯的脾气都没法那么理直气壮了。   眼泪显得俨然有几分尴尬。   “还有吗?”他又问。   姜迎灯提着袖子擦泪。   一片纸巾被垫在她的眼尾位置,隔着绵薄的纸巾,他用指腹轻轻地揉了揉。   “哥哥错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果然没有男人能招架得住女孩的泪,梁净词不是例外。   他耐心地蹲在她眼前,另一只手轻轻扶在她坐下的石墩子一侧,就这么抬眼看着她。   半晌,梁净词的声音又柔和下来几分:“怎么做才肯不哭?”   姜迎灯用纸擦完眼泪,乖乖说:“我没事,不哭了。”   确定她的眼泪收净,他站起来,瞧一眼四周,说:“这儿没什么人,背你走一段。”   按她的扭捏个性,要拒绝的。但姜迎灯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踩着刀片的小美人鱼。   于是没有回绝他的好意。   姜迎灯一直觉得自己还挺沉的,她看着苗条,骨头却很有分量,没料到梁净词背得轻松沉稳。   继续往前走。   姜迎灯绷紧了脊背,怕姿势太狎昵,会令他不适。   东西还是回到她手里,挂在她的腕上,姜迎灯借着哭上头的情绪,道出心中的不解:“你好像没有义务照顾我。”   梁净词当然听得懂她的潜台词,换个问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你爸爸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姜迎灯:“他救过你的命?”   梁净词浅淡地笑了笑:“你可以这么理解。”   只是这么一笑而过,并没有往深处交代“救命恩人”的剧情。他讲话一贯这样收放自如。   他只是说:“他犯了错,受人指摘,受到惩罚,这无从辩驳。但姜老师对我的影响很深,那是正面的,无法磨灭,我也不会回避这一点。”   说着,梁净词又问道,“对你来说也一样,是吗?”   她俨然在走神,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睡着了?”他稍稍偏过头,余光看她,“说你爸爸呢。”   姜迎灯摇头说:“没有,我在听。”   少顷,他唤她:“迎迎。”   “嗯。”   梁净词说:“希望你也能遇到这样的人。”   她问:“什么样的?”   他说:“给你力量和希望。”   许久,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默然看着地面被拖长的影子。   “一直挺着腰不累吗?”梁净词忽然问了一句,戳破她在此刻显得几分古怪的分寸意识,而后说,“趴在我身上。”   姜迎灯愣了下,渐渐地、轻缓地伏下去,攀着他肩膀的手臂折下,搂住他的肩颈,一瞬之间气息亲近。她刻意地放慢了呼吸,有那么几分难耐地问:“还有多久到。”   梁净词不答,反而笑了笑,语气里沾一点坏意:“不想我多背你一会儿?”   姜迎灯耳尖一热,声线糯糯道:“想的。”   他说:“那就不要问终点。”   她点了点头,没接话,将侧脸埋下,单薄的嘴唇触碰到他颈间的动脉,随着他走动的幅度,轻轻碰一下,松开,又碰上。   梁净词不动声色地承担着这点不足挂齿的痒,往另一条胡同深处走去。   姜迎灯揽住他的肩,若有似无的拥抱、亲吻,让她觉得这钢铁河流里的暗巷也别有温情。   不会再有比此时距离更近的时刻了。 第13章 C12   姜迎灯没有和梁净词聊过姜兆林。   或者说,他们从没有提起过彼此的家事,比起还能唠一唠男友和前jsg任的室友,她跟梁净词的关系看起来却更是浅显。只是停留在吃穿用的层面上,像是互相之间没有值得深耕与共享的故事。   姜兆林从前也没有和姜迎灯提过梁净词口中那些重要的恩情。她不知道他们有哪般交情。   他守口如瓶,她想说又不敢。   他们之间有着鲜明界限,不是真兄妹,也没到无话不说的份儿上。   于是即便慢慢熟络起来,也话题寥寥。   还在折返的路上,姜迎灯想起什么,对他说:“我爸爸之前给我写信了,他在信里夸你呢。”   梁净词有些好奇:“夸我什么。”   “夸你像……钱。”   “什么钱?”   “古代人用的铜钱。”   梁净词听得一知半解,略一思索,笑了一笑,而后问她:“还说了什么?”   姜迎灯为这亲昵起来的片刻光景欢乐地晃了两下腿,闻言,又止住了动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姜迎灯垂下羞赧的眉眼,脑袋看似没精打采地搭在他的肩头。   梁净词以为她没听见:“嗯?”   她说:“没有了,就是夸了你两句。”   梁净词便没再问。   过会儿,他说:“我妈请你去云亭山吃斋饭。”   “邀请……我吗?”姜迎灯不禁吃惊地直起脊背,问道,“你妈妈在山上呀?”   梁净词:“她在寺里修禅。”   “不工作吗?”   “退休了。”   她讶然,梁净词是独子,父母顶天也就五十多岁,喃喃说出口:“这么年轻。”   没要他回答的意思,但过了会儿,梁净词向她解释道:“因为生病。”   “她是……出、出家了吗?”不论什么病,都是苦难的一环,因而她这个问题问得有那么几分稚嫩与小心。   梁净词被逗笑,懒懒淡淡地说:“走出红尘,四大皆空。逍遥得多。”   姜迎灯看着他。   有些话题不消多问,从对方口中也能判断出几分,他和她讲来讲去都是母亲,凸显得父亲的位置像是个空缺,在他的生活轨迹里下落不明。   聪明人会领悟,有问题。   姜迎灯识趣地不去探听。   她灵敏,梁净词也聪明。有一些话要问出口,即便再怎么假装漫不经心,越界的意图也耳目昭彰了。   尽管她对他的家庭确实有那么几分好奇。   正好到了他车前,梁净词把人放下。姜迎灯松了松腿,坐进车厢里。   他一同坐进来,没着急开车,说道:“想赚钱,可以理解,但是得找正经的工作。现在外面骗子多,燕城这地方鱼龙混杂,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哪儿是绝对安全的。夜不归宿很危险。   “况且什么年纪的人就干什么年纪的事儿,你现在尽量以学习为主。找工作、挣钱,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强求。”   他说着,点了点迎灯腿上的护肤品:“谨记:要什么有什么,不缺那两个子儿,用不着这么卖命。”   “明不明白。”   梁净词讲话慢慢悠悠,声音也温和,并没太大的压迫感,好像是为了叫她听清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苦口婆心。   姜迎灯点了点头。   她沉默地搓着手里包装袋的细绳,想说什么,但又没吭声。   梁净词还在想有没有落了什么没交代的,他望着前面一片灰蒙蒙的夜空,缓慢思考。姜迎灯就窃窃瞄着那两根修长的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   而后便听见他问:“家教还想不想试试?”   她不假思索点头:“想的。”   梁净词说:“前两天看见有个朋友在给他侄女招老师,改天帮你问问。”   姜迎灯喜出望外:“嗯,不过你要跟人家说我没有经验。”   梁净词不以为意地说:“这算什么事儿。”   他的承诺让姜迎灯不由地扬了扬唇角。   梁净词一边开车,忽又开口,讳莫如深地问了一句,“那天早晨那个男孩儿……”   见他欲言又止,姜迎灯不解,昂起脑袋问:“什么?谁啊?”   梁净词瞥她一眼,稍作形容:“眼睛不太大,皮肤有点儿黑。”   姜迎灯恍然,那天梁净词送她去学校,见到了陈钊他们。她唇角微弯:“是我学长,陈钊。”   “学长。”梁净词没什么意图地平平重复了一遍,嘴角掀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轻嘲笑意,很快给出一句评价,“花蝴蝶似的,不靠谱。”   平平淡淡,却又暗藏机锋的一句话。   叫她交男友时,姿态那么随意。真有了疑似发展对象,又眼如明镜,替她挑拣了起来。   还没见过他这样不留情地贬损过谁,为她评判他人,这古怪的破例让她隐隐察觉到、某些苗头正在他们二人之间滋长。   姜迎灯面红耳涩,小声嘀咕:“我又不喜欢他。”   梁净词有些收紧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缓缓释放开,“不喜欢么。”   他挑一下眉梢,意味不明地说了句:“那就好。”   姜迎灯不知道,梁净词的暧昧究竟是带有技巧,抑或是信手拈来。   她看起来不像他的猎物,他看起来也明净得很,令人察觉不出意图。毕竟兄妹相称,对妹妹的适当关切也属于合理。   一种可能,这人不交女友,于是有太多的情,到处散一散,又不往回收。   就导致眼下局面,她往下跌,他好整以暇、不动声色。甚至浑然不觉自己在做什么。   姜迎灯回去后,给那位找兼职的中介道了个歉,说明她明天不会再去。   脚下泡着婶婶从江都千里迢迢寄来的蒲公英,筋骨的酸痛略有缓解。   晚上她开着台灯看了会儿书,翻开一本工具书,姜迎灯才赫然发现,她在里面折了一张卷子。   那一年,梁净词在她滑铁卢的分数旁边签下自己的名。   是19岁的“梁净词”。他们口中的梁公子、梁二爷。   这张突然出现的卷子又让她无心阅读,姜迎灯竟然就这么兴致勃勃看了会儿错题。   书很小,导致试卷被叠成了片状,她用手指抚过那密密麻麻的凹痕,字迹已然浑浊。这一些井然的痕迹,随她辗转至今,藏着一腔情与苦,是被她揉皱的六个春秋。   她说不喜欢陈钊。   他说“那就好”。   不受控制,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在她耳梢绕了一夜。   -   那些昂贵的护肤品最终还是被摆在了姜迎灯的桌子上。   她考虑过将他们变卖,但梁净词既然送了她,显然是不在意这一份钱,她真拿礼物换了钱,留着?花掉?也不像是体面之举。   所以她还是用了。   燕城快入秋,新生搞社团,如火如荼。姜迎灯陪室友去逛了一圈,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没什么人气的“诗社”稍作逗留,是因为看到了折扇上的一首《芙蓉女儿诔》。   她说:“我很喜欢晴雯。”   在一旁打盹快睡着的社长猛的惊醒,她笑吟吟说:“学妹好眼光,要不要来我们社团看看?”   迎灯问:“有什么好玩的吗?”   “写诗、对诗、诗歌比赛,什么都玩儿,还能出诗集——你喜欢写诗吗?”   姜迎灯略一沉吟,没给回答,问她:“会不会玩飞花令之类的?”   社长笑说:“有啊,我们活动很丰富的!你喜欢飞花令,有雅兴,绝对的同道中人——来来来,签上你的名字。”她说着,热情递上报名表。   姜迎灯被她拽得没辙,失笑一声,填上自己的姓名。   这天傍晚,她在学校小吃街,本意是想买些水果,在一家米粉店门口看了会儿牌匾。五个字:无名缘米粉。   姜迎灯尚在揣测这里的寓意,身旁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无缘米粉?适合情侣来啊。”   姜迎灯被逗笑,回眸一看,竟然是周暮辞,她指着牌子说:“是无名缘。你看漏了一个字。”   “哦——”周暮辞眯起眼,讪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戴眼镜。”   正好两人独行,就在这无名缘拼了个桌。   周暮辞这个人的长相清俊高冷,但个性倒是意外的开朗,他讲今天社团招新的收获,拿了一堆社团的广告纸,挨个翻给迎灯看。什么天文地理、话剧电影、音乐舞蹈,此人爱好极广,实在令人傻眼。   姜迎灯默默吃粉,她心里憋了些好奇,等周暮辞给她介绍完,眼见话题要告一段落,姜迎灯假意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了句:“哎,你了不了解新传的双学位?”   周暮辞问:“你想修吗?”   “嗯,在了解。”   “据说很水,你怎么不去修教育学部的?”   姜迎灯顿了下,微笑说:“听说他们的老师很严格,我怕课业太重,顾此失彼。我还是适合水一点的。”   周暮辞深以为然:“对,我师哥说教育学部的老师都是疯子,一共12门课让人选10门,每周读十篇英文文献,做归纳分析,crazy。”   她笑起来。   周暮辞又问:“你喜欢新闻,还是?”   姜迎灯想了想,支支吾吾答:“不知道,算是吧。”   “转专业来啊,还能跟我做同学。”   她摇头,却又说:“我也挺喜欢文院的,转专业就算了,但是会考虑一jsg下,想学一学拍摄。”   “你有做自媒体的意图是吗?”   姜迎灯微愣,不知道怎么就被轻易洞察,她默了默说,“可是我没有什么技能。”   周暮辞正要说什么,姜迎灯手机震了下。她拿出来看,很意外,是Augenstern这个联系人发来的。她说:小姑娘,你哥哥是梁净词?   姜迎灯惊讶了十秒钟,斟酌着回:嗯对,你认识他啊?   Augenstern: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要来我家一趟?我侄女还没找着老师。   姜迎灯:我明天下午没有课,是面试吗?写作课?   Augenstern:对,写作课。   姜迎灯:好。   Augenstern:我叫顾影。   姜迎灯把这个名字输进备注一栏,顺便也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字:姜迎灯。   顾影:我知道。   姜迎灯摩挲着手机,欲言又止地放下,不时又执起,问道:你跟我哥哥是朋友吗?   顾影:他跟我弟关系好。   姜迎灯:我知道了,谢谢。   顾影:不客气[可爱]那明天见咯。   姜迎灯:嗯嗯。 第14章 C13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无巧不成书。兜兜转转, 婉拒了她的“顾”又找上门来。   回宿舍的路上星云密布。   姜迎灯默默在想,原来她到第一桶金的距离,只差一个梁净词。   三言两语, 人情世故,就能替她轻轻松松剪掉那根拦路的网。   姜迎灯走路一般不喜欢玩手机, 但今天实在没忍住好奇, 在人来车往的林荫道间,她独自往回走, 低头去翻了翻顾影的朋友圈。   路上人多, 手机少一张防窥膜,她只好将手机亮度调到最暗,再窃窃将照片上的人脸放大, 仔细端详。   小心的姿态,倒像是做贼。   明明上一次看时,内心对她的评价还是不过心的一句:挺有钱的氧气美女。   这天再观察, 又觉得这女孩子神色明媚、五官艳丽。美貌程度更上了一层台阶,隔着屏幕, 佳人眼里闪着张扬的光芒, 灼痛她的眼。   一股很奇怪的低落袭来。   照片还是那些照片。   不过是因为,她提到了梁净词。   她没有刻意打探过, 但有一些信号也会不经意间浮现。   关于和他有交集的女人。   姜迎灯收好手机,骨碌碌踢着脚下一枚小石子。   没头绪地想起他说,“何必走弯路”,什么是弯路, 什么是直路呢?   如果按照他对弯路的定义去理解, 姜迎灯应该是九曲回肠吧。   “天啊,你在神游吗?”周暮辞从后面追过来。   姜迎灯一愣, 回眸诧异道:“你怎么还在呢,我以为你吃完就走了。”   男孩子苦笑,摊手说:“那筷子有毛刺,我去换一双。回来你人就不见了。”   姜迎灯也呆呆地笑了下:“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周暮辞对上她心事重重的眼,掏出手机说:“你微信多少,我加你。”   姜迎灯没反应过来:“加我做什么?”   周暮辞:“你付的钱,我当然得转你啊。”他说着笑起来,“你不会总在外面当冤大头吧?”   姜迎灯这才回神:“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自嘲地笑,“确实是在神游。”   姜迎灯就这样交过去自己的联系方式。   周暮辞见她没精打采,没打扰她发愁的夜,然而告完别,他却没有走。   见他有话要说的踌躇样子,姜迎灯问:“怎么了吗?”   周暮辞说:“我之前看到过一个好的方法,当你觉得不快乐的时候,就去做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以及,不要太多愁善感,换个思维方式很重要,你要记住,情绪只是经过你的身体。”   姜迎灯了然地笑:“没有不快乐啦,谢谢你的建议,下次试一试。”   周暮辞也笑了笑,跟她挥别:“晚上还有课,先撤了,拜拜。”   “拜拜。”   姜迎灯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很快,僵硬的笑容松下来。   她呼了一口气,觉得周暮辞的建议在理,于是回宿舍的脚步折了下,转去东操跑了两圈。   姜迎灯把包寄存在门口,跑完步出来才发现,梁净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39秒,她没接到,他就没再打来。   姜迎灯买了瓶水,盘腿在操场坐下,给他回电。   接通后,她解释说:“我刚刚在跑步。”   梁净词声音挺沉,语调轻轻淡淡,“嗯”了一声,像贴着她的耳畔讲低懒的京腔:“顾淙联系你了吗?”   姜迎灯纳闷:“顾淙?不是顾淙啊,是一个女孩子,叫顾影。她叫我明天去面试。”   梁净词想了想,说:“明天一起去顾家。”   姜迎灯撕着矿泉水瓶上的包装纸,想问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又料到这样周到的人必定是打点好了一切,许久才小声说道:“你不用这么面面俱到的。”   梁净词闻言,轻声笑:“那怎么办,摊上个傻姑娘,成天担心让人给拐了骗了。”   姜迎灯脸一热,说:“只是家教而已,这有什么被骗的可能。”   梁净词挺坚持,继续说:“一块儿去,打声招呼。顾家都是体面人,被规训得好,越是体面,就越是少些人情味。”   听他这样讲,姜迎灯又料到这顾家非同寻常人家。还在揣摩,梁净词又接了句,“怕规矩太多,怕把你怵着。”   瓶身广告贴纸上那一圈粘连的胶被她扯开。   姜迎灯听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梁净词也没别的要说,但通话没断。他好像把手机搁下离开了几秒钟,又返回来,好奇问:“怎么没挂,还有事儿?”   姜迎灯把瓶子撕了个赤身,又捏着那塑料嘎吱嘎吱响,脸埋在膝盖,声音软软说:“你都不挂,我也不挂。”   梁净词愣了下,而后轻笑说:“行,那别挂了。”   他讲手机搁在桌沿,发出一声闷闷的置放声,语气慵懒,说一句:“我洗澡,你听着吧。”   姜迎灯耳尖的灼热蔓延到脸上,深秋的风刮过她额前的发丝,她戴上耳机,一路走回寝室,一路真没按下挂断键。   他那一端,手机大概放得远,水声断断续续的。   十几分钟之后,嘈杂的声音停了。   姜迎灯坐在桌前。   梁净词喊了一声她的大名:“姜迎灯。”   语气听起来有那么几分不可思议。   她乖乖应:“哎。”   “真听了?”   姜迎灯憋着笑:“真听了呀。”   他哑然失笑,两三秒后,声音沉下,像是批评,又像是在调笑,挺隐晦暗昧的四个字:“你色不色?”   迎灯梗着脖子辩解:“只是听,又没看!”   梁净词语调微扬:“你还想看?”   姜迎灯嘟哝:“不是啊,你是故意的吧。”   他似笑非笑:“我故意什么了?”   “你曲解我的意思。”   梁净词低低地笑了声,没有辩驳,气音有几分性感撩人,又让她浑身上下都灼灼,姜迎灯推开窗,让风流进来一点,去去燥。   他转了话题,问:“腿好些没?”   “早就好了。”   姜迎灯话音未落,宿舍的门被推开,去打水的室友成群结队进来。   她莫名心虚,说句“我室友来了,不说了,拜拜!”就匆匆挂掉电话。   许曦文最近又在和男友闹不快,于是一进来气势汹汹,端着手机,板着一张脸,身后的林好和另一个同伴正在讨论交流什么,对着手机一顿喊帅。   两边割裂的情绪,正在生动诠释: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姜迎灯对着镜子卸妆,才发觉自己有那么几分喜上眉梢。   可能是梁净词的声音太沉,像块薄冰,融化漫长,每一回听他讲完话,那余音都要在她耳侧停留好久。   “好想谈恋爱啊,找个那种温柔多金体贴风度的男朋友,最好还是个颜霸,带出去风光死了!”   在林好渴望爱情的同时,姜迎灯从镜子里看到许曦文爬上床的背影。   许曦文睡在上铺,姜迎灯的视线跟着她往上飘了一飘。她一躺下,就裹紧被子,开始在电话里打仗。   林好的声音在迎灯的耳畔响起的很突兀:“哇塞姜迎灯,你用海蓝之谜啊?!”   姜迎灯看向自己的护肤品,轻淡地应了一声:“嗯。”   林好这么一喊,几个人的脑袋一同出现在姜迎灯的周围。   “哇靠,富婆!”   姜迎灯说:“不是我买的,之前过生日朋友送的。”   “你朋友好有钱。”   她笑笑,没说话。   “好用吗?”   姜迎灯大方地说:“还可以的,你拿去试一试好了。”   两三个人凑过来分享她的水乳和面霜。   姜迎灯觉得这一块很挤,她一个化妆小白,也参jsg与不了她们的深度交流,于是往后稍稍退了退。   站在宿舍的过道上,耳畔两边吵闹。   一边在忙着测评,一边是许曦文在床上和那个异地的男朋友吵得不可开交。   姜迎灯听见捶床的声音,忍不住抬头望一眼。   正在这时,许曦文突然失控地吼了一句:“难道我就不爱你吗?”   一时情绪上头,她抓起枕侧的一瓶香水,猛地往床尾一砸,玻璃瓶不受控地被砸上床侧的护栏,就这么生硬地从二层床铺摔了出去。   姜迎灯还没反应过来要躲避,那瓶身就直直冲着她砸了过来。   “咚”的一声,那瓶子重重地砸向她脆弱的肩骨。   姜迎灯稍一皱眉,旋即捂住疼痛难抑的肩膀。   随着香水瓶四分五裂的声音,室内很快散开一股浓烈的栀子花香。众人察觉到不对劲,齐齐看过来,还在通话的许曦文也惊坐起,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什么啊?怎么回事?”有不明状况的人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从床铺探出头来看。   许曦文已经噔噔噔下了床,扶着迎灯说:“天啊,砸到你了?”   姜迎灯没接话,将衬衫的衣领掀开,看见里面一条隐隐的血痕,大概是被香水瓶哪个尖锐的部位擦了一下。   有点倒霉,最近怎么总有血光之灾?   许曦文看了下她的伤口,连连道歉:“天啊出血了,对不起啊迎灯,真的不好意思,我刚没注意到底下有人。”   姜迎灯嘴唇失了血色,摇一摇头:“没事,我贴个创可贴就行。”   “别说没事,你衣服解开我看一下,严重的话我领你上医院。”   姜迎灯给她看了一下伤口,许曦文说:“应该不算特别严重,你等一下,我去楼下给你买消毒的。”   她点头:“嗯。”   姜迎灯不算富贵人家出身,但也是娇生惯养的,她小的时候泪失禁,跌个跟头都要哭很久,姜兆林又爱女心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成天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轻声细语地哄。   现在她长大了,不哭闹了,也不会再有人来哄她。许曦文买完东西上来时,姜迎灯已经平心静气地拿了本书在看起来了。   除了碘伏和酒精,许曦文还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喝的,堆在桌角,而后给姜迎灯处理完伤口,她说:“创可贴最好别贴太久,会捂出细菌的。”   姜迎灯点头:“我一会儿洗澡贴一下。”   “嗯。”许曦文内疚地说,“对不起啊,我刚刚在打电话,有点生气,没控制住。”   姜迎灯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眶还有点发红,她宽以待人,再三说:“没事。”   忍着剧痛洗完澡。   姜迎灯回到床上,拉好帘子,在暗下来的狭小私密空间里,她寂寞地捧着手机,打开和L的聊天记录。   上下滑了滑,温习前面的对白,什么也读不出。他在手机里的回复总是淡淡凉凉,像例行公事。   打电话呢?又总怕造成骚扰。   姜迎灯在聊天框慢吞吞打字——受伤了,好疼啊。   六个字,打完,再挨个删掉。   ——我有点想家了。   打出来,再删掉。   ——梁净词,我喜欢你。   打出来,她读了一遍,然后默默删掉。   姜迎灯退出聊天框,查看了一下明天的天气。有雨,要带伞。   -   怕出纰漏,姜迎灯约谈正事,往往都会提前到。   到顾家不例外。   梁净词要下班才能赶到,所以她先一步去。   明云公馆,别墅区,姜迎灯初来乍到,像走迷宫。最后在一面人工湖畔看到顾家的府邸。   她揿门铃。   在门口立柱的玻璃墙上,姜迎灯打量自己一番。   虽然阴雨天气,但气候闷热,她穿件米色开衫,袖管镂空,外套里面搭了件修身白色吊带,这样能与还没结痂的伤疤触碰面积少一些。半身裙是稍浅一点的杏。   齐肩发柔软地落在肩头,稀疏的刘海被风一吹,显得很自然蓬松,曾有同学讲她的气质文弱而温婉,属于让人不好意思和她大声讲话那一类。   姜迎灯的伞遗失在教学楼,借来一把室友的,透明长柄。此刻无雨,她握着伞柄,将前端轻轻磕在地面,另一只手抬起,稍稍捋一捋凌乱的刘海。   右边肩部,被砸伤的地方,因为这抬手动作又隐隐作痛,姜迎灯忙放下手,拎了拎开衫的肩部,将伤势盖住。   “来了!”   急匆匆跑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姜迎灯抬眸望去。   是顾影。   女人笑吟吟,过来给她开门,很和气:“这么早就到了?”   姜迎灯微笑着颔首,看向她漂亮精致的眼妆:“下课就来了,车子开得挺快。”   “进来说吧,一会儿要下雨。”   顾影也是齐肩发,和她一般长。   一个成熟知性,一个柔弱空灵。   姜迎灯随她前去,迈进门厅。   大堂的构造有几分复杂,欧式装潢,晶莹炫目。姜迎灯余光扫视到一侧,看向侧边的小客厅里一套上了年头的红木沙发,沙发中央供着一棵观赏性的黑松,笔挺油绿,蔚为壮观。富贵人家尤其讲究风水,从这些错综盘绕的植物枝丫也能看出气势如虹、招财进宝的格局。   家里应该是有老人常住。   “妙妙,老师来了,快出来迎接一下。”顾影抬头冲着二楼房间喊了一声,又回头看一眼迎灯,“你自己过来的吗?”   姜迎灯懵了下:“梁净词说他也来。”   顾影笑一下,问:“他下班赶过来啊?”   姜迎灯点头:“应该是的。”   顾影欲言又止,还有话要说。   楼上有人蹦下来:“什么老师啊?上礼拜不是才赶走一个,怎么又来?!”   说话的女孩八九岁大小,不出意外就是姜迎灯要带的学生。姜迎灯不擅长和这个年纪的人打交道,面对对方的失礼冒犯也只是微微笑了下。   顾影指着小女孩的鼻子斥责回去:“不许乱说话。”   而后又看向姜迎灯:“这是我大哥的孩子,叫顾妙妙。才四年级,语文不太好,作文写不出来,考场上半天憋不出几个字,我大哥很头疼,找了几个老师水平都不太行——也不能说水平不行吧,主要是这娃难带,难教。”   她一边说一边去岛台给姜迎灯倒茶倒水。   “诶你坐会儿吧,别一直站那儿,妙妙去给老师拿点你的小零食。”   妙妙瞅着姜迎灯,讲话并不像已经四年级,凸显着更为低龄的情商:“她不喜欢吃我的零食。”   顾影说:“她喜欢,快去拿。”   姜迎灯没去坐,问她:“只是教语文吗?”   “数学英语有别的老师。”顾影过来,给她塞一杯柠檬水,“不过还行,她别的科没这么差劲。”   姜迎灯点头,“谢谢。”   她喝了口茶,抬眸发现顾影歪着脑袋在观察她。   “你是梁净词的亲妹妹?”   姜迎灯说:“不是。”但没有补充别的。   顾影“哦”了声。   “你呢,你们怎么认识?”   “高中一个学校的,他是我学弟。跟我弟同班,他俩熟。”   姜迎灯会意,点了点头。   突兀生硬的话题插完后,又回到正轨,顾影说:“哦对了,说下工资。”   姜迎灯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没聊太深,因为五分钟后,两辆车停在院内。   顾影探头望去:“我弟回来了。”   姜迎灯也起身,走到窗口,看见梁净词跟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有说有笑。   顾淙个头跟梁净词差不多高,一身西装笔挺,也是清绝俊朗,玉树临风,丢在人堆里属一等一的长相。只不过凤眼风流,笑起来隐隐痞气,少些端正。   姜迎灯只是淡淡扫过去一眼,记住他长相,而后将视线定格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深秋快度完,其实也才堪堪见了两三面。   她在角落里贪婪地看了他很久。   刚从工作岗位下来,他自然还是正装加身,修长挺拔,就像顾家院落里那一棵苍劲的白杨。   与顾淙这风流客的长相做对比,梁净词正派矜贵,文质彬彬得多。他也不是成天端着,只不过气质太绝,站在人群中就叫人绕不开眼。   不怪姜迎灯。   因为她旁边的女人也一样。   顾影走到门口,说了句什么,梁净词与顾淙同时抬眸,看向迎过来的女人。   “梁净词。”顾影笑着,伸出一只手,和他打招呼。   对面的男人顿住脚步,也得体微笑,念出她的名字:jsg“顾影。”   他抬手与她象征性的一握。   顾影捉着他的指端,凝视着眼前人,四五秒,杏眸浅浅,笑意阑珊。   梁净词不容多余的暧昧,不动声色地抽开,简单的举动,拉起隐形的警戒线。   顾淙说:“老师来了?”   顾影“啊”了一声:“来好久了,我俩聊完了都。”   姜迎灯慢吞吞出来,已经站在她身侧。   顾影笑问梁净词:“这是你家妹妹?看起来好乖,蛮文静的。”   梁净词看一眼迎灯,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将人带到自己身前,冲着顾影颔首说:“她很聪明,也很懂事。”   顾影说:“看得出来,气质很好。”   姜迎灯夹在其中,像是他们寒暄的介质,被夸得飘飘然,她腼腆地笑一笑,抬眸对上梁净词肯定的眼波。   顾淙往里面走,他喊了一声妙妙,讲话语调懒散,有种大少爷的纨绔秉性:“听见没啊小东西,这个老师你可不能得罪,咱家请来的,专程辅导你写作文,再把人气跑了,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淘气的小孩冲着顾淙略略略做鬼脸。   为了一点点安全感,姜迎灯这一次跟在梁净词后边进去。   -   这天在顾家吃饭,不难判断出顾氏家大业大,但今天凑一起吃饭的只有这几号年轻人,桌上氛围还算轻松,没有梁净词所担心的那么多条条框框。   从他们的谈笑间得知,顾淙和梁净词初中就做同学了。   在桌前,他们大篇幅地聊些高中趣事,有时顾影也会插进去几句话。   姜迎灯听去,毫无半点共鸣。   她只在这烟火气里偷看几眼梁净词。   他慵懒闲适,背靠座椅,在顾家人面前并不拘谨,反倒松弛,跟顾淙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即便如此,礼仪举止倒也能注重得很到位。   梁净词长得好,高眉骨深眼窝,下颌利落,鼻梁也漂亮。顾淙也是个帅哥,但在他面前就逊色得多。   这种场合,姜迎灯只会闷闷吃饭,像长辈带来的小孩。   在这桌上,她和妙妙勉强才算是同辈,扫一圈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喝椰汁。   梁净词喝了点酒。   准确来说,小酒杯,两杯半。   她替他数在心里。   饭局结束后,顾淙兴致高昂,说要下一场。   梁净词摆了摆手,浅浅笑着推脱,说明天还要工作。顾淙不依,这边已经拿起手机开始联络旧友,顾影托着妙妙的腰将孩子抱起来,“一会儿去唱歌好不好?”   小朋友最激动:“好啊,唱歌唱歌!我爱唱歌!”   梁净词嘴角噙了一点实在没辙的笑意,他站在半明半昧的光中,手插在西裤的兜里,高大修长的身子挡掉了本该匀给身后人的那一点光亮。   终于想起迎灯,梁净词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廊上的人。   他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挨着她身侧:“聚一聚。”   她旋着手里的伞柄,抬眸看他:“我、能不能……”   声音弱下去,他稍躬身,问:“你也去?”   她小声喃喃:“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一阵瓢泼的雨落在身后,挡去她呢喃的这一声,梁净词又低一低脖颈,凑近问:“什么?”   姜迎灯改口说:“我想去的。”   他缓缓地翘起嘴角,小声揭穿她过期的谎言:“几点门禁?”   姜迎灯羞涩地抿着唇,同他说实话:“十点半。”   梁净词想一想,说:“关门之前把你送回去。”   姜迎灯像是在心底欢呼一声,差点乐得蹦起来,但竭力克制一下喜悦,重重点头:“好!”   梁净词也看着她笑,眼底几分宠溺。   姜迎灯不了解顾淙的具体工作,但料到这人应该是个会玩的。梁净词的身边少不了谢添、顾淙这一类酷爱寻花问柳的公子哥。   但梁净词置身其中,还算端正清廉。   他有着坐怀不乱的气势,也有着求同存异的胸怀。简单来说,不会参与进去,但尊重每个人不同的生活习惯。   人都说,好色是男人本性,色字头上又一把刀。   姜迎灯不是没观察过这一点,她觉得这刀大概是悬不到梁净词身上。   比如那天在会展中心,她旁边的某个美少女穿惹眼的黑丝,隐隐有着冲他抛媚眼传情的倾向,梁净词愣是一个眼神也没飘过去,用冰冷的侧颜把这朵桃花晾蔫了。   她难说他是真清心寡欲到这份上,对许多嘈杂的世事实在心存慵懒和不屑,还是自有他的保守与克制。   “不是唱歌吗?”   车里顾家司机在开路,顾淙在手机上跟人商量着去哪儿玩,话里话外要浪一浪,让梁净词听去,他就问了这么一句。   顾淙回过头来,啧了一声:“唱歌儿多没劲,我在想着要不约人去打个牌泡个吧?你觉得呢。”   梁净词坐在后排,迎灯身侧,他扶着下颌轻哂一声,淡淡威胁:“我带了个姑娘,你别给我找事儿。”   顾淙笑一声,说:“这是你带的么?人来咱家应聘的。”   梁净词挑眉,旋即道:“去哪儿应聘都是我们家的。”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但话里这护犊子的意思让迎灯在暗影中翘了翘嘴角。   “okok,就找家ktv吧老沈。Go!”   车往前开,他们坐在发散的霓虹里,姜迎灯放下紧绷的膝盖和腿,就轻飘飘碰到了他的。   只一两秒,梁净词叠起腿,又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那一点轻微触碰。   姜迎灯脸上的笑意慢慢冷却下去,继而收拢膝盖,继续坐得端正。   ktv,很清水,老少皆宜的地方。   顾淙是个社交达人,顾家兄妹和梁净词、姜迎灯一行人到的时候,提前开好的包间里已经围满了一些狐朋狗友。   在门口,耳畔乐声很重,姜迎灯踮起脚,凑到梁净词耳畔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她说着,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   梁净词微微颔首:“一会儿回来别走错门。”   几分钟后,姜迎灯回来时没走错,但暗测测推门进去,陷入另一种尴尬局面。   包间里大概有九到十个人,一眼过去,略显拥挤。   梁净词在沙发里侧,架着腿坐,手里松松地捏着一灌酒,腕搭在膝头,他懒淡地撩起眼,看着前面握麦的男人在嘶吼单身情歌。   他旁边倒是有个空位,但要想过去,得穿过包间。   姜迎灯见门口沙发,眼下就有个空座。   觉得这儿方便些,也不逼仄,她便就近坐下,只不过这位置疏离,她不参与吆喝,就像游离在这场子的局外人。   姜迎灯掏出手机准备打发时间的时候,梁净词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递了过来。   在她身上停留两三秒。   而后他的消息从她的任务栏上方弹出来。   L:过来,坐我旁边。   姜迎灯抬眸跟他交换眼神。   梁净词搁在膝头的手腕稍稍抬起,勾了两下指。   姜迎灯略一犹豫,选择起身。从沙发前过,越过一圈人的腿,往里面挤去。   眼见着就要到他跟前,最后经过一个路人,对方脚踝将她倏地一绊。   姜迎灯就这么垂直地栽到梁净词的身上。   一股掺着酒气的薄荷味扑面而来。   她重心不稳,一下跌坐在他左腿,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腰肢。   姜迎灯在晦暗的光效里找着着力点,将手掌往前一撑,紧紧地压在男人的腹肌上,无心之举,令她脸重重地一灼。   眼下刚借他的身体稳住平衡,正要收手,耳畔又传来一声闷沉含笑的揶揄:“让你坐我旁边,没让你坐我身上。”   姜迎灯忙起身。   但梁净词扶着她的那只手却没跟着拿开,因为下一秒,那空位的原主人已经折返,将仅存的座位一屁股坐实。   姜迎灯悔恨自己脚慢一步,身侧的男人还在轻笑,甚至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慢悠悠地开腔、问她:“好了,这下怎么办?”   姜迎灯看一眼来路,那个门口的遥远座位还空着,她小声说:“我坐回去好了。”   梁净词的手稍稍收紧,隔着她的绵薄开衫,将人擒在臂弯里。   他冲着旁边抬一抬下巴,给她出主意:“先坐着吧,那边一会儿走了。”   姜迎灯没去看哪一边,只闻言便仓促点了点头。   这样的坐姿,同样的场子里,也不是没有同款。不过人家一看就是情侣。   她度秒如年地坐在梁净词的腿上,两个人这行为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了。   姜迎灯垂jsg眸,看着梁净词捞上去的袖口,与他矜持从容的往日姿态略有不同,衣袖松松散散,有那么几分打破秩序的疲惫慵懒。   袖管底下藏着他青筋凸起的小臂与手背的骨骼。据说常年运动、体脂率低的人就会这样。   她这样想着,蓦然想起刚才手按在他腹部时那点新鲜的触觉。掌心忽然一热。   她和男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肢体接触,全都贡献给了他。   梁净词应该是陷入了微醺状态,在家里喝白的,在这里喝啤的,混合物的刺激让他看起来像是摆脱了那点正人君子的度,神色里难得表现出一种闲散与不拘。   那只扶住她的手,已经绅士地撤离了她的腰。   姜迎灯突然发觉,这个男人的本质是亦正亦邪的,一直都是。不过他的有一些面需要由开关启动。   比如酒精。   “拿瓶奶啤过来。”   他冲着不远处的男人说。   很快,一罐酒被抛过来,梁净词抬手接住。   姜迎灯正愁着两手空空不知道往哪里搁,抬手就去捞:“谢……”   很快知道,是她误会,这酒原来不是给他的。   梁净词浅浅笑着,就这么看她这捞了个空的动作。   啤酒被搁在他膝盖上,食指扣进拉环,咔哒一声,开了。   但他没喝,掀起眼皮看她,“小孩子要东西还知道撒个娇呢,你就打算这么硬抢?”   这距离近到她的双目失焦。   此时此刻,这双朦胧的多情眼替她证实了一个念头,情侣接吻的时候,应该看不清对方眼里的东西吧。   都是模糊的,像极了爱情本身。   姜迎灯确信自己脸上没有脏东西,所以她不明白,梁净词说话时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她的嘴唇。   所以心跳在持续地脱缰。   她指着那罐酒,假意负气说:“不要了。”   “不要了,”梁净词重复一遍,低低地笑,“行。”   悄然之间,姜迎灯似乎又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腰后压了一压,并不重,一两根指,意味不明地将她往身前带。   梁净词的视线从她的嘴唇挪到她的肩,最后又抬眸,看回她的眼,淡声问:“肩膀又是怎么回事儿?”   隔着衣裳,她以为自己将伤情藏得很好,但万事躲不过梁公子这双锐利如鹰的眼。   有人在想着怎么逃脱窘境,而有人早就借这点声色浮光,把她看了个遍。 第15章 C14   针织开衫是奶油的颜色, 松松地搭在她的肩,因为刚才那么滑下来的一脚而些微脱离她的身体。但姜迎灯早已迅速把衣服拽好,梁净词大概就是那一瞬间里看出了破绽。   他问:“是不是让人欺负了?”   姜迎灯说:“没有。”   梁净词不语, 平静地注视她一会儿。像要把她这双眼看穿。   “小姑娘你坐我这儿吧,我出去抽根烟。”说话的是梁净词另一侧的一个男人, 好心为她让座。   姜迎灯看过去。   男人起身, 她见空座,急忙占下。   梁净词身上瞬间就变得轻盈些许, 撑着她后脊的手落了空, 缓缓放回膝头,低头见西裤上面两三道让人坐过的褶,他没去扯平。   抬眼便瞧见桌上摆着几个盒装的冰红茶, 梁净词手探过去,将纸盒上的吸管掰下来,插进罐装的奶啤里面。   而后塞到姜迎灯的手心里:“给你拿的, 喝吧。”   易拉罐总让人手摸来摸去,挺脏。他是贴心, 姜迎灯指着那冰红茶说:“人家少根吸管呢。”   梁净词背靠沙发, 松散后倚。不以为意说:“一会儿我带走。”   姜迎灯喝着饮料,坐得端正笔挺, 抬头看人唱歌。   梁净词的视线落在她耳侧。   她头发短了些。   他还记得,上一回见的时候还能扎个马尾,现在这个长度绑起来,大概只能扎个小揪揪。   齐肩发, 很斯文, 很适合过秋天。   梁净词看着她裸露的后颈,如果刚才没看错, 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吊带,微微一笑,语气懒怠轻嘲一句:“衣服这么穿,你也是不怕冻着。”   姜迎灯小声的:“这算什么,我室友还光腿呢,反季节战士。”   新鲜的词,梁净词扬眉:“什么战士?”   她不多说:“你又不懂。”   有代沟了,语气里还有那么点跟家里长辈叛逆叫板的意思。   梁净词撑住额,继续从侧边打量她。   看了一会儿,回归正题,他又问姜迎灯:“没跟人闹矛盾吧?”   她摇头:“真没有。”   梁净词将信将疑。   他属实不太会跟女孩子相处,尤其迎灯还比他小了这么多。   从前念书的时候,梁净词就总觉得女生心事挺多,一个个脑袋小小的,也不知道装了多少国家大事,脸上满是堆积如山的愁,成天对着窗口有着发不完的呆。   姜迎灯就更是心事重重了。   家中经历坎坷,她也堪堪成年。梁净词多少能理解点她的郁闷,但并不能完全参透她的那一颗七巧玲珑心。   他说到底是男人,各方面都与她差异太多。再竭力面面俱到,也不能全然对她情绪的点滴感同身受,无法共情少女的那些低潮与自尊。   所以梁净词希望姜迎灯可以和他多说一些话,好好坏坏都可以,多倾诉不是坏事。   偏偏她又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梁净词问半天,姜迎灯才跟他讲来龙去脉。   她说肩膀是让人砸的,不过对方也不是有心。   听完,他缓了缓,问:“吵什么架,激烈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吵架的具体内容,姜迎灯咬紧吸管,模糊地说:“她跟她男朋友不会走到结婚,但是两个人感情又很好,所以很纠结,经常吵架。”   说这话时,有人应景地在唱着一首相爱很难。   歌声拔得太高,梁净词将身子往迎灯这边偏了一偏,温淡的视线落在她别在耳后的发梢,扬起来一撮,有几分俏皮。   他可能是真好奇,也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上话茬,声音略微沙哑,问了声:“既然感情好,为什么不结婚?”   姜迎灯想一想,决定告诉他实情,语气低抑道:“她男朋友的妈妈有案底。”   “就为这个?”梁净词的语气显然是略感意外。   姜迎灯将唇齿间的吸管咬得更紧,揣摩这四个字的含义。   就为这个吵架?还是,就为这个不结婚?   她说:“理智不一定能战胜感情,但现实会。”   梁净词又看了她一会儿,眼睫轻垂,少顷,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转而看向一曲终了的屏幕,他问了一声:“要不要唱歌?”   姜迎灯为他这样游刃有余地收回话题而黯然一瞬,她摇了摇头。   梁净词淡淡地嗯了声,看一眼手表:“那再待一会儿,一会儿提前走。”   “好。”   她浅浅的一声应答被旁边女人的声音盖过去。   “梁净词,你要唱吗?”   他徐徐偏头看去。   姜迎灯听出是顾影明媚的声音,只低着头玩易拉罐的拉环。   他声音淡淡:“唱什么?”   顾影说:“都可以啊,你想唱什么?”   有人起哄说:“要不来首情歌对唱吧,今儿女主持还没开嗓呢。”   顾影笑着:“你别埋汰我。”   梁净词也浅浅地掀了下唇角,淡道:“不了,送小孩儿回学校,她有门禁。”   他找了个天衣无缝的拒绝理由。   顾影表现得也很大方:“那改天咯。”   他点一下头,客气道:“一定。”   咕噜咕噜,一灌酒被姜迎灯很快就喝了个空。满脑子想着快走,争取和他独处的时间。   梁净词喝了酒不能开车,故而借用了顾家的一名司机。在车前,他微笑着和人招呼:“劳驾您,老沈。”   老沈很客气:“多大事儿,您上哪儿?”   “先去师大。”   “好嘞。”   梁净词和姜迎灯一同坐后排。   他落座后,将挤压在腰后的书包提起来,交给一旁的姜迎灯。   她这会儿刚关好门,包被搁在膝盖上,没注意抬了下腿,将书包拱翻在地。   姜迎灯忙躬身捡起时,包的侧边小兜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在她发现问题之前,梁净词已经先一步折身,用手指夹住那个被拆了包装的不明物。   他用指尖挑起,旋转一周,面色逐渐变晦暗。   姜迎灯愕住,是当时她随手乱塞的安全套!   她紧急伸手,一把夺走。   梁净词的指尖空了,他慢慢收回手,视线流转到她脸上,低低沉沉问她一句:“没不学好吧?”   姜迎灯慌张把东西塞回去:“当然没有。”   他看着她忙乱的动作,不紧不慢说:“哪儿来的?还随身带。”   她说:“学校发的。”   梁净词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jsg江文学城   姜迎灯补充:“普及性知识。”   他闻言,轻笑一声:“怎么普及的?说我听听。”   “……”   “就是讲了一些基础知识,比如□□是什么,图解了男人女人的器官,讲了孩子是怎么诞生的,还教了一些避孕的方法和失败几率,遇到变态怎么办。还讲了世界上不同地区男性的不同的那个,就是说非洲人的是有点厉害,他们的那个长度是比较突出,然后就是……”   姜迎灯指了指书包:“教我们这个东西要怎么用,还有具体的——”   梁净词扶着眉骨,眉目低垂着,听她越讲越弱的声音,低低地轻咳一声打断:“好了,信你。”   姜迎灯瞟他一眼,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老沈也不是聋的,跟着咳咳一声:“那个什么,师大哪个门?我导一下。”   姜迎灯说:“小西门,谢谢。”   他们从ktv出来得早,燕城的夜生活还很丰富,一路灯火敞亮,照着那细细秋雨,水潺潺,雨涓涓。十几分钟后,车慢吞吞驶抵师大门口,雨悄无声息地停了。   到目的地,姜迎灯准备下车。   梁净词跟老沈说:“还得麻烦您等一等,我下车和她说两句。”   老沈顺从应:“没问题。”   姜迎灯背着书包,不明所以地回望了他一眼。   梁净词从那一边下车,迈步朝她走来。他腿长,跨过水塘都不用绕。三两步,站在姜迎灯的身前。   不知道他的意图,姜迎灯忐忑地看着梁净词,而后指一指大门,斗胆邀请:“要不要去操场转转?”   梁净词冲着车稍稍偏一下头,说:“人等着呢,就不进了。”   是有话要交代,但不能让老沈听见的。   姜迎灯懂事点头:“你想要说什么呀?”   他个子高她许多,姜迎灯站在路牙,都要昂首才能看清他的脸。   梁净词不太会表现出过分的疲惫。   即便工作完一天,还要来参加这种他本可以脱身的局,专程为她跑一趟,也要护送人安全抵达校园。   他的眼睛不会有空乏失意、无神无光的时刻,总是凛然理性,镇定且临危不乱。   那点酒气,也在返程的路上被消解掉了。   姜迎灯没有长久跟他对视的勇气,瞧了两眼,视线便稍稍下落,停在他喉结的棱角与下颌的青光。   梁净词手插兜里,姿态略微松弛,漫声开口说:“我不反对你找兼职,不过还是那个意思,不必把物质看得太重,你想要的东西,今后都会有。五百块一天的工作,喜欢就能买得起的裙子,这些离你并不遥远,将来都是唾手可得,但是你的青春只有一次,尽可能去做一些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事。”   头顶的路灯投射着温暖的橘色灯光,他的影子叠在她的身上,慢条斯理讲这些道理,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压迫。   他姿态和煦,温声细语。   “把书念好,不急一时。”   姜迎灯微微不解:“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个呢?”   梁净词想了想,说:“你今儿也见到顾淙了,你觉得他做什么工作的?”   她说:“大老板吧。”   “开影视公司,还有个副业,给他们那个圈里的人介绍电影学院的小姑娘。”   姜迎灯微讶,稍作理解:“权色交易?”   梁净词说:“你以为你离这些人很遥远,可是今天你也跟他坐在一块儿吃饭、唱歌了,是不是?”   她听懂了一点:“你是怕我被金钱利诱啊?”   他不答,只平静地说道:“信念和原则很重要。”   姜迎灯坚定地摇头:“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该讲的话还是要讲。”梁净词敛眸望着她,低语道,“不要让自己受伤害。”   姜迎灯点一点头:“嗯。”   她想起顾淙的样貌,本来还觉得有几分姿色,又因为他这番话对这人印象打了折扣,想起梁净词刚才说“那个圈里”,她突然问:“你呢?”   梁净词:“我什么?”   “你……也是他的目标客户吗?”   他闻言,失笑一声,轻轻摇着头和她解释:“第一,我是正经人。第二,组织不允许。第三,我不缺。”   姜迎灯也配合地笑了一笑,心里又为他最后三个字涌上酸水,她莫名担心地问:“那他会不会找到我这儿来啊?”   “不会。”梁净词不假思索说,“你有我。”   让人酸涩,也让人安心。他的只言片语,都能在她心底翻起滔天的浪。   姜迎灯又说:“对了,我觉得那个妙妙好像不太喜欢我。”   “妙妙?”梁净词想了想顾家那个小祖宗,不以为意地说,“小孩子,性子娇,没针对你。”   姜迎灯说:“可是我还有点慌的,她要是跟我发脾气怎么办?我完全不懂怎么哄小孩。”   他只是说:“她不敢造次。”   姜迎灯问:“是因为我有你?”   梁净词很从容地点头:“当然。”   姜迎灯望着他,笑得腼腆。水塘被风吹皱,荡漾着一圈一圈波纹,折射出他们的影子,两人的距离挨得很近。   发梢被风吹得荡在颈间,痒兮兮。姜迎灯缩了缩脖子:“那我走啦。”   梁净词颔首说:“早点休息。”   “嗯,好。”   跟他挥别,因为这里不能久停,梁净词没再目送她进门,迈步回到车上。   姜迎灯真正想说的不是“那我走啦”,是“下一次什么时候见呢?”   然而终究,有一些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看着车在漫天的水汽里驶远,姜迎灯转身往回宿舍的路走。   女生宿舍楼下,每天上演生离死别般的大戏,亲吻拥抱热火朝天,姜迎灯往日都会觉得尴尬,通常脚步匆匆掠过,今天却慢吞吞地扫过去,视线在这些人甜蜜的表情上逗留。   她终于承认,她其实也挺想谈恋爱的。   不过她只想和一个人谈,除了他,别的人都不可以。   可是他又是绝对不可能的人,一个亲近又遥远的人,可以触碰到、却无法拥抱的人。   姜迎灯在这些亲昵之间走过,脚步徐徐缓缓。   在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她连忙掏出手机,与此同时,梁净词发来消息。   L:[图片]   照片是他攥着她透明的长柄伞,梁净词手长,一把将整个伞沿裹住,用指收紧。   在昏暗的车里草率地拍下这张照。   伞果然是落在他车上了。   姜迎灯回复:哎呀,忘了!   发完消息,她没上楼,毕竟这伞是问别人借来的,还等着还。   这种透明雨伞不贵,十块钱一把,她打算去超市买一把还给室友,不能把问题留到明天。   一边走一边打字:算了,我买把新的吧,这是别人   这一排字没输完,消息弹了出来。   L:记得来拿。   姜迎灯看着这四个字的通知,指尖顿住。   “来拿”——显而易见,这是让她去找他拿的意思。   姜迎灯微微一笑,颇感暖心。   感谢一把十元钱的雨伞,让她又有了一次见他的理由。踩在薄薄的积水之上,脚步都变得无比轻松愉悦。   她回一个字:好。   点开那张随意拍下的照片,姜迎灯心术不正地觉得,这男人的手真绝。她隔着屏幕欣赏一番,把图片保存到相册。   紧接着,他的消息继续传来。   L:头发短一点也很漂亮。   看着这一句话,姜迎灯脚步刹住。   而后不知道在逃避什么,她紧急地把手机塞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迈进眼前的超市。   姜迎灯忘了自己来干嘛的,只觉得脑袋昏昏,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又热又昏。   在超市瞎转一圈,从冰柜的玻璃门里看见自己古怪的笑,又捋了捋当时分明不太满意、现在看起来简直绝世貌美的发型。   她再掏出手机,咬了咬指甲,不安地收回去,又拿出来。   毛毛躁躁地重复一遍这个动作,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向他确认:你说谁呀?   梁净词秒回:除了你还能有谁。 第16章 C15   一个假设, 梁净词是姜迎灯的亲哥哥。   他夸自己的亲妹妹漂亮,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同角度去品这话,他的心意模棱两可。   可是梁净词又不是真的她的哥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她用“漂亮”这个词了。   这是姜迎灯始料未及的。   因为在此之前,他只是夸过她可爱。   比如她当年也是这样一头齐肩中长发, 那时12岁, 少女时期,正从齐刘海往时下流行的斜刘海过度, 她做题时把刘海用小小的黄色发卡固定在头顶。   姜迎灯指着她的新发卡, 腼腆地问旁边给她辅导作业的梁净词:“这个花花好不好看?”   梁净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幼稚的发卡,又漫不经心笑一下,淡声说:“挺可爱的。”   这话说的, 一看就不走心,jsg大写加粗的哄小孩。   她不再问,黯然地趴在桌上, 继续看题。   又或者,过年的时候, 她买一顶本命年的小红帽, 裹着大红色围巾。远远从雪地里来,像个突兀的火球。   梁净词坐在姜家饭桌的烟火气里, 看着小姑娘从冷冷雪光里走进家门,她又拽着他,怯怯问:“你觉得我的新衣服漂亮吗?”   梁净词扫她一眼,笑得疏离, 意思性地夸一句:“很可爱。”   她就捏着帽子上的揪揪不吭声。   姜迎灯不是非常喜欢“可爱”这个词, 她总觉得只有夸不出漂亮的时候,才轮到可爱, 里面多多少少沾点人情世故的成分。为了不拂你面子,于是用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字眼。   轻而易举说出口,也不算违心。   但是“漂亮”就不一样了。   漂亮、可爱——这简单的四个字就这么被她硬生生地研究了一路。   姜迎灯攥着伞柄往宿舍楼上去,路过一层的玻璃窗就要停下来欣赏一下自己的头发。   委实有点魔怔。   回到宿舍,已经不早。室友们大多数都上了床,就剩林好还在大桌前敷面膜追番。   姜迎灯把新买的伞拎起来,给她示意说:“林好,不好意思,你的伞我落在外面了,我刚在楼下给你重新买了一把。”   林好探出脑袋来看她:“没事儿,你还特地买了啊。放我床底下就行。”   迎灯照做。   她放好书包,见林好收起平板在玩手机,略一思索,她凑过去,挺腼腆地开口,声音细小:“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林好摘下耳机:“什么,你问。”   姜迎灯坐近,眼神讳莫如深,说:“如果一个男孩子夸你漂亮,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啊。”   林好说:“那还用说,肯定是我把他迷倒啰。”   姜迎灯忙摆手:“不是,迷倒……应该还不至于吧。”   林好察觉出苗头:“谁夸你了?”   “就是一个……”她想说又不敢,忙打岔过去,“那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希望我自信一点,才这么说?”   林好想了想:“也有这个可能啊,你在他面前很自卑吗?”   姜迎灯摇头:“也没有很吧。”   “喜欢的人?”   她一时间没吭声,在想答案,但犹豫间暴露一切。姜迎灯仓促接了句:“不是。”   但为时已晚。   林好笑起来说:“夸你还不好?我还想找个每天鼓励我的男朋友呢,可惜男人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去跟一个体院的男的面基,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说:你脸怎么比照片上大。给我气疯了,我真的是为了给他面子硬着头皮跟他走了一圈操场,后悔莫及,当时应该掉头就走了。给他脸了。”   姜迎灯听得直皱眉:“怎么这样讲话,什么人品。”   “就是说啊,回来我就把他删了,以后见到体院的就绕道走。”   “删得好!”她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没一会儿,姜迎灯的气势与声线又弱下来一节,继续茫然问:“如果他是为了让我自信,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我好像没有表现过容貌焦虑,真是鼓励的话,是不是也用错方向了。”   林好摇着头笑,看穿姜迎灯的心思,她想听什么,漫声道:“好啦,他对你有好感!”   姜迎灯愣了下,下意识呢喃道:“真的吗?”   “对啊,很有可能,不过呢,你也得提防,说不定就是不负责任地撩你一下——哎对了,你快去洗澡吧,一会儿熄灯了。”   看一眼时间,她应:“嗯,好。”   于是接下来,在整个洗漱的过程中,回想这件事,满脑子都是林好那句“不负责任地撩你一下”。   如若是真,那他有什么用意呢?   姜迎灯从浴室出来时,林好正在登梯子上床,瞧了一眼正在擦头发的姜迎灯,她一边攀爬一边道:“小心你喜欢的人是个高手啊。”   在姜迎灯错愕地看过去时,她又笑笑:“瞎说的啦,自己判断!”   半晌,等林好已经拉上帘子,迎灯才迟缓地“嗯”了一声,手上浴巾继续在发梢揉搓,又因她这句话,心头不上不下,焦灼难抑。   而后瞥见桌子上的手机灯光亮起,她迅速掀开头巾,激动地去看来电显示。   并不如她期待,来电的人是“朱琪”。   -   朱琪这个名字对姜迎灯而言已经有几分生疏了。   阔别大半年,姜迎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和这个本就虚情假意的后妈相见。   本来上个月就该见的这一面,因为朱琪那一边临时有急需处理的事情,又被一再搁置,直到今天,重新提上日程。   朱琪来的样子很紧急,和她约在校园内的咖啡厅。这样仓促,有事要交代的迹象。   落地窗前,姜迎灯坐在朱琪的对面,用余光打量这个仍旧容光焕发、酷爱穿金戴银的女人,手中捧一杯冰美式,冰凉的杯壁攒积出水珠,滚落在她的指尖,她没去擦,让这潮湿漫过整个手掌。   如同眼下的情绪。   就这样不声不响坐了会儿,才听见朱琪略感惋惜地开口道:“我和你爸爸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上半年就离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姜迎灯有礼微笑一下,浅声说:“恭喜。”   朱琪微讶:“恭喜什么?”   “新的路口,可以展望新的人生。”   她喉咙口翻滚几下,难抑温情:“你能这么想,阿姨很高兴。”   姜迎灯笑笑:“这没什么。”   说起来她还有几分支持:“守寡不是女人的义务。”   朱琪蹙起眉,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姜迎灯抿了一口冰美式,让她想呕吐的苦涩,被自虐般咽进腹中。   仔细盘算,朱琪跟姜兆林的婚姻也有十年多了。   姜迎灯生母过世很早,早到她对妈妈这个词的概念相当模糊,写作都编不出个一二。   只是听姜兆林说起过。   她觉得爸爸是爱妈妈的。   在五六岁的时候,姜迎灯偷偷看到过姜兆林对着妈妈的照片擦眼泪。她没有见证过他们的感情深几许,但那低抑的哭声,是她对深情这个词语最早,最朦胧的领会。   直到朱琪进入他的人生,姜兆林才得以振作。   她是校医院的医生,在家属楼的后边工作,邻里邻居,结识得容易。   朱琪这个人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坏心,不过也并不聪明。比如把昂贵的细软逐日晒到社交网络,被人检举,导致姜兆林被查,牵一发动全身,不是她本意。   在更大的错误面前,虚荣就算不上什么了。   把姜家的姓从户口本上轻松摘了,还能落个反贪反腐的“活雷锋”称号,在大是大非面前,朱琪称不上有愧于人。   见迎灯这样姿态随和,她安心地抚了抚肚子说:“孩子爸爸是个台湾人。”   姜迎灯愣住。   先是愣“孩子”,其次愣“孩子爸爸”。   约过了十秒钟,她才吞吞开口问:“怀上了?”   因为身体原因,姜兆林和朱琪这一些年一直没有孩子。   朱琪说:“做了好久的试管,也是大费周章。”   姜迎灯失措地灌了大半杯美式,艰涩一笑:“真好。”   “谢谢你,迎灯。”   看着朱琪手腕上一块新的江诗丹顿,姜迎灯说:“冒昧问一下,他是做什么的?”   “进出口贸易,”朱琪坦诚告知,并说,“我们可能会出国定居,你有任何的需要,可以联系我。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姜迎灯点头:“好。”   末了,朱琪又讲了些客套话,叫她好好念书,早日出人头地云云。   几百年不听到“出人头地”这种荒诞的词了,姜迎灯讪笑着,点点头,说好的。   喝完苦咖啡,姜迎灯起身和朱琪道别,然后目送她坐进停在门口的迈巴赫。   她心如明镜,这一出戏,叫做飞鸟各投林。   姜迎灯没有不快,她很坦然。多读书的好处显现,早一点识破人情,早一些宽宥离散。   花花世界,不必当真——是谁说的来着?大道至简。   -   与朱琪见过一面后,姜迎灯在日历上又做好去顾家兼职的标记,在本周六。   在兼职这两个水彩字的底下,她又悄悄地写了更小的两个字:约会。   梁净词提前联系她一次,说这一天有空,打算带她出去玩一玩。   姜迎灯和他提过自己平时周末也不常出门的事,因为室友有些本地人,有些有男朋友,姜迎灯通常在节假日就落了单。   梁净词大概好心,是怕她在学校闷坏了,提出这个jsg建议。   姜迎灯看着这隐秘的“约会”二字,不觉莞尔。等看过瘾,又悄悄用横杠将其划去,改成:和梁见面。   同一桩事,一经篡改,就变得正经严肃起来。   接下来抱着日历度日,每一天都按秒过,总算熬到周六。   姜迎灯起了个大早,起床第一件事看天气。日光静悄悄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很好,晴天。   化妆、试衣,又第一次破费,去理发店洗了个头。臭美地在镜子前照了五分钟。   顾家有专车接送,司机早在小西门恭候。   姜迎灯如果不靠梁净词的关系,也不是不能找到家教工作,只不过权衡下来,顾家是最优解。他这么认为,她也同意。   高工资就是最好的诱饵,其次,如果司机没有空来接,顾影承诺她会得到每天两百元的交通补偿费。   这一类细致入微的打点,她应该不会在普通人家领会。   今天家里只有顾淙在看孩子。   姜迎灯到的时候,顾淙本来懒洋洋坐在底下晒太阳听音乐,听见按门铃的声音,合上报纸喊了句“唷,来啦。”   随后忙起身迎过来。   姜迎灯进了门,瞥他一眼,僵硬一笑:“你好。”   紧接着下意识往旁边退,离他有些距离。   顾淙本来要说什么,见她这么一闪,话堵在口边一瞬,转眼忘了。   他有些纳闷地抓抓头发。   顾妙妙刚醒。   姜迎灯在桌前帮她看了会儿作文,小孩洗漱完,坐到她旁边,听她讲课。   顾妙妙可能是有点多动症,见到姜迎灯,没有上回那样锋芒带刺,但在椅子上坐不住,蹿上蹿下。   姜迎灯握着笔在写字,淡淡说:“我只讲一遍,下课之后你自己写一篇,给你小叔检查,能不能写出来就不关我的事了。”   顾妙妙摊在桌上,不悦道:“什么起承转合,哎呀我们老师真没讲过,你能不能讲点我能听懂的?你这也太超前了!”   “吵什么吵?”顾淙听见闹腾的动静便推门进来,呵斥住小孩,且将捎来的两篮水果搁在姜迎灯面前,“给你削的苹果,吃吧。”   迎灯果断摇头:“谢谢,不吃。”   “怎么的,不爱吃苹果?——那草莓。”   她继续摇头,礼貌一笑:“草莓也不喜欢,谢谢。”   顾淙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个芒果:“芒果?”   “不吃,谢谢。不用给我准备。”   “……”   他瞅向旁边眼巴巴的顾妙妙:“不许吃,你写完再吃。馋不死你。”   顾淙狐疑地打量一眼迎灯,将那堆水果随意地搁在桌角,她连瞄都没瞄一眼,很快耳后传来顾淙通电话的声音。   熟悉的名字令她警觉,笔端顿住——   “妈的梁净词,你跟你家小妹妹乱说什么了?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给她削个苹果都不吃。”   不知道梁净词怎么回答的,几秒后,顾淙听完,苦笑着骂了句什么脏话:“老子削半天!”   姜迎灯微微偏头,余光看一眼男人离去的影子,随着一道紧紧的关门声,顾淙的话就渐渐隐去了,只听了个头:“哎,你知道吗,前两天我姐说……”   姜迎灯的笔尖再落下,浑然忘记要写什么。   顾妙妙托着腮:“头疼头疼。”   姜迎灯看一眼拉得很紧的窗帘:“要不要晒晒太阳?”   顾妙妙不答,仍托着腮,斜睨一眼姜迎灯:“你和我姑姑是情敌吗?”   姜迎灯心口一紧,皱眉:“情敌?”   “你们都喜欢梁。”   她忙说:“他是我哥哥。”   顾妙妙看着姜迎灯的脸:“耳朵红了,你撒谎!”   咚一声。   有人破门而入。   顾淙指着小孩:“干嘛呢,顾妙妙?你别在这儿目无尊长!”   姜迎灯捂住顾妙妙表达欲旺盛的嘴,忙说:“在上课,在上课。”   随着门再度被关上,她安下心来。   姜迎灯的授课时间很短,每天一小时,另外两小时负责陪小孩读书,报酬同等,算在她的时薪里。   这份工资挣得比苦力活轻松太多。   再度感叹,富人的指尖漏一漏,莫大恩惠。   中午在顾家吃完饭,姜迎灯给梁净词发去消息:你来了吗?   他回:门口。   姜迎灯忙瞥一眼外面,发觉道路空空,恍然可能他说的是小区门口,问:不进来吗?   L:不进了,省得又让人拦着吃饭。   姜迎灯:啊?那你就来吃两口好了。   L:不是说好陪你吗?   姜迎灯愣一愣,而后会心一笑。   他的意思,两人独处的时光最好最舒适,不想要吵闹。   起码这一天他的计划里,没有别人。   打量着她的神情,顾妙妙在一旁盯梢:“你在高兴什么?”   姜迎灯说:“没,看了个笑话。”   L:不声张。   姜迎灯微笑:嗯嗯。   她整理好东西,急迫地从顾家出来,说有事处理,不需要司机送,顾淙就当真给她塞了两百块现金,姜迎灯推脱不了,只好揣进口袋。   她脚步飞快往外跑,果然在门口一颗隐蔽的榕树下看见梁净词的车。   姜迎灯开门上车。   梁净词今天穿件薄薄的运动夹克,很简洁的黑色,轻薄布料,侧边嵌着白色条纹,袖口是松紧的,收着他硬朗的腕骨。   这衣服衬得他裸露出来的肩颈、下颌与手骨都异常洁净,此刻,人又恰好坐在光下,有种过曝的幻境感,一切都美好得水到渠成。   像是穿梭时空,隐隐约约让她会见了他的少年时代。   另类的心动,在此时发生。   梁净词戴了一个单边的黑色耳麦,他有独处时就挂上耳机听听力的习惯。见人上车,他将耳麦摘下,偏过头来看着姜迎灯,问:“上哪儿?”   她说:“我都可以。”   梁净词想一想:“我看了半天,这地儿太偏僻,附近只有一个动物园。”   姜迎灯只顾点头:“都可以啊,动物园也可以。”   说着,他把车子启动,随后又看了会儿迎灯。   “跟顾淙怎么了?”   “哦,那个……”姜迎灯想了想,不知如何解释,“也没什么,就是他给我水果,我没怎么吃——不过后来也吃了,他可能觉得我对他有点意见?”   他在思索,暂时没有接话。尔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勾一下唇。   见他不语,姜迎灯又说:“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如果你觉得顾淙不好,为什么还跟他来往密切啊?”   梁净词说:“小孩才分好人坏人。”   她问:“大人呢?”   “在自己的心里,有一杆秤就行。人与人没有百分百契合,求同存异很重要。”   姜迎灯看着他半晌,一知半解地点头,“对的。”   到动物园下车,阳光倾斜,姜迎灯下意识想抬手遮掩胸口,但想起林好的话,又忐忑放下。   她今天没穿裙子,穿条高腰阔腿的牛仔裤,上身是茶青色的修身毛衣,针线细密,领口v字,两颗小小的搭扣,作用不大地挡着晦暗的深壑。被风掀动,绝妙的风光若隐若现。   衣服是上个礼拜逛街时林好给她挑的,姜迎灯当时有些喜欢,但又担心暴露,林好强烈建议她买,说这衣服绝对斩男。   姜迎灯嘟哝道:我才不为斩男!   要挂回去,又被推过来。   林好叫她买,说她天使脸蛋,魔鬼身材。所谓纯欲,不外如是。   还苦口婆心劝她,有料就要展现,藏着掖着干什么,人家没有的还硬挤呢,不许用手挡!   架不住她一顿勉励。   也是想着不贵,姜迎灯就拿下了。   她毫不介意斩不斩男,也没做梦能凭件衣服斩获心上人。   不过觉得这天朗气清,这底色又清新澄澈,合适就穿了。   姜迎灯手挡在额前,去看温房里的熊猫。   梁净词站在她身侧,手抄兜里,平静地看向里面熊猫的方向。   在他的身上,很多东西是浑然天成的,比如贵气。穿一身运动装束,也难掩气质里的矜贵与优渥。   姜迎灯指着熊猫,笑说:“好可爱呀,他在啃竹子,隔这么远我都听到声音了。”   梁净词不过心地笑一下:“嗯。”   她不知道的是,他看向的是熊猫的方向。而在男人的视角,玻璃里她的身影和里面的熊猫堪堪叠在一起。   他借倒影,看的是身侧的人。看她婷婷袅袅的身段,清秀温文的笑颜。   还有那两颗小巧翩飞的扣。   “可是好远哦,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手感。”姜迎灯又瞅了会儿,终于歪过脑袋看一眼jsg旁人。   “前两天朱阿姨找我了。”她的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声线也弱下来,眸色跟着黯然几分。   梁净词还望着玻璃,少顷才发觉她神色有变,眉心一皱:“朱阿姨?”   他握拳抵在鼻端,轻咳一声缓解局促:“不好意思,走神了。”   “我说,朱阿姨找我了,她跟爸爸离婚了。然后嫁了别人,还怀了孩子。”   姜迎灯一边说一边走在前面,经过一片鱼塘,她取了点饲料,扶在护栏往里面看。   梁净词听完,并不意外,声线平缓道:“情理之中。”   他总是能这样镇定地评价世事,也是意料之中了。   并不指望他能讲谁的不是,姜迎灯点点头,也没多说:“嗯,确实也挺好的。每个人的幸福来之不易。”   说完这句,一时沉静,姜迎灯往水池里洒一洒饲料。看一群金灿灿的鱼拥过来,在脚下挤做一堆。   梁净词稍稍倚在护栏,侧身看她,忽而冷不丁问了一句:“你那个室友呢,有没有分手?”   室友?是那天和他说的许曦文的事情吗?居然记到现在。   “好像没有,我没有问。”姜迎灯好奇看他,“怎么了吗?”   过一会儿,梁净词慢慢摇一摇头,只沉沉说:“八卦一下。”   一句简单的八卦,搅荡她的心神。姜迎灯再无心赏鱼。   “是不是有点无聊?”   梁净词眼望四周,游客大都是父母带孩子,对十八岁的“孩子”来说,这种景点显然有那么几分索然,但姜迎灯也不是会抱怨说不快的人。   他掏出手机,说:“我搜一搜。”   “嗯?”她问:“搜什么啊?”   他说:“看你们大学生约会一般都去哪儿。”   “约会”二字成功将她击中,姜迎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鱼也不喂了,指尖捏着一团小饲料,就呆呆看他。   分明没有抬头,梁净词不知是怎么察觉到她嘴角抽开的傻笑,沉声问了句:“乐什么?”   不听见回答,他才挑起眼,看一眼仓促敛起笑意的姜迎灯。   她随手往假山一指:“那个什么,后面有两个猴子在接吻,还蛮稀奇的。”   梁净词就这么掀起眼皮看着她,笑了声,轻轻的气音,没说什么,继续云淡风轻看向手机。   他没问真假,也没回头去看什么猴子接吻。只用漫长的缄默来戳穿她信手拈来的假借口,也用这缄默宽恕了她满脑袋的粉红泡泡。   沉默是一种很厚重的表达。   姜迎灯有时恍惚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第17章 C16   姜迎灯倏地想起, 林好叫她提防“喜欢的人是个高手”。   她不知道高手的确切定义,也判断不出梁净词是不是高手。   他那夸奖的话,可能的确是不负责任地撩她一下, 也可能在他那里,压根没达到“撩”的范畴。   因为这个男人, 姿态总是平和, 雍容有礼、波澜不兴,看上去丝毫没有要越过那根线跟你谈一谈情的意思。   客观冷静地陈述, 眼底没有片刻的轻佻。   当年在南大, 梁净词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他有着将女孩的爱慕手到擒来的能力,也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一视同仁。唯一跟他束了根隐形红线的女孩子,是个初中生。   一个玩笑, 让他无法推脱地给她当了几年“情哥哥”。   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他看来大概没有避嫌的必要。姜迎灯就凭借这个恰到好处的理由,荣获他独一份的恩宠。   书里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   被他遗忘的红线,她牢牢攥在手里很多年。   于是除她之外, 似乎也没别人了。   梁净词对女生的态度总是淡淡, 即便这人是真高手,姜迎灯没见他出过招。   没有对比, 她连自己有没有进入猎物圈都不清不楚。   在凉亭休息了会儿。   为了这件修身的薄毛衣穿得漂亮,姜迎灯中午只吃了几小口饭菜,这样坐下来时不会显出小肚子,跟他待在一起时, 她会有意识地打开肩膀挺身坐, 让仪态显得大方。   然而梁净词一眼都没有瞄过来。   他很自适,在迎灯的对面, 腿叠在一起,平静慵懒地倚坐,还看着手机界面在为约会做筹谋。   梁净词脸上一向没什么神情,总一副不动声色,韬光养晦的样子。   她实在没法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有没有选好合适的游玩地点。   只好望过去,静谧而贪婪地打量他的眉眼。   能够正大光明看一个人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我很少郊游,上一回来这儿还是跟我爸。”又隔一会儿,梁净词缓慢地开口,突兀地错开了刚才的话题。   姜迎灯呆了下,才接上他的话:“你和你爸爸来看动物吗?”   梁净词说:“没,在门口那广场学自行车。”   学自行车?听起来的确是久远。她问:“有没有学会?”   他敛眸回忆,随后溢出的轻笑里有点自嘲的意思,说:“他没耐心,跌了几次,我自己学会了。”   姜迎灯看着他那双假深情、真疏离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解读这句话,更琢磨不透如何去接。   安静一两秒,姜迎灯聊回到正轨,指着他的手机说:“你如果实在纠结,其实不用配合我的,你就想,你要是和女孩子——”   她讲到这里,羞赧地卡一下壳,低弱下声线道:“约会的话,会去哪里。我真的不挑剔,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走走就行。”   “我?”梁净词略作思考,徐徐开口道,“如果是我,估计哪儿也不去,就跟她在家待着。”   姜迎灯:“家里啊?无聊的吧,家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梁净词说:“两个人待一起,好玩的就多了。”   她愕了一愕,凝眸去打量一旁姿态闲适的男人。   他讲这话时,仍然没什么表情,嘴角的笑意浅得像是她眼花看错,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来一下。   姜迎灯试图领悟话里的意思,却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多心。   她手扶着膝盖,低头在心底辨别,耳朵微微热了热,忙止住念头。   梁净词抬眸望过来,问她:“歇好了么。”   姜迎灯点两下头:“嗯。”   他说:“我带你去庙里转转。”   说着,梁净词起身,“听说今儿观音菩萨过生日,一块儿去见见世面。”   姜迎灯又点两下头,乖乖跟上。   她躲在梁净词的影子里,走在停车场,他为她打开副驾的门,听见姜迎灯闷闷地开口,还在为刚才的话迷惑:“两个人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啊?”   她的眼神也不算完全无辜。   梁净词一只手扶着门框,目送她进去,微微折身、凝眸看她:“这是小朋友该问的吗?”   不等她答,随着门被关上,戛然而止的静又为他这话添了几分深意。   梁净词是接到了他妈杨翎的消息,要去见一面,正好迎灯在身边,就将她一起捎去云亭山。   目的地有些远,开了整两个钟,梁净词开车还不爱听音乐,全程在放bbc的新闻,这魔鬼爱好,加剧了姜迎灯的困意,她合眼眯了一段路。   下晚才驶抵山脚,姜迎灯随梁净词上山。   途中,她看见来往香客,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身体凸显的起伏,红脸问他:“我这样穿会不会不太端庄呀?”   梁净词稍稍打量她说:“端不端庄取决于素质,不是穿着。”   姜迎灯说:“我之前听我的室友说她去一个很小的寺庙,穿短裤,人家不让她进呢。”   他说:“那不合理。”   听他这么说,姜迎灯放下心来一笑,步伐坚定一些跟上他。在门口购票入寺,需单独买香。   梁净词走在前面些,望向她停住的脚,说:“拜佛要趁早,这个点菩萨都收摊儿了。”   姜迎灯为他这话迟疑一瞬。   摊贩忙道:“没收呢没收呢,香火正盛,小姑娘来一炷?”   姜迎灯捻起一炷香,又叫住他:“哥哥,你要不要?”   “不了,”梁净词一边说,一边往阶梯上行,“我是党员。”   听他这么一讲,姜迎灯又顿了顿,眼望向男人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身姿,这一身凛然正气,也不是一点没感染到她。   嗯……她其实也挺尊敬马克思的,也不知道冲不冲突。   姜迎灯又迟疑住了。   她就是个纠结体,让人随便忽悠两句就没了主见。   梁净词回眸看来,笑话她说:“再犹豫心不诚了。”   姜迎灯旋即说:“买一炷,谢谢。”   她燃香上香,又拜一拜。余光里的男人候在一侧,很快见到什么,梁净词迈步迎过去。   来的是一个素衣jsg的女人,姜迎灯一抬头瞥见,梁净词同她低语攀谈。女人乌发盘在脑后,一身淡雅,没有坠饰,微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轻细的褶。眉眼跟梁净词六七分相像。   看来说她五十岁都高估了,杨翎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实际年龄她摸不透彻,但看出这个女人骨子里温文淡泊,梁净词的气质有那么一部分遗传自她。   “我妈妈。”他看向迎灯,给她介绍。   她礼貌点头:“阿姨好。”   杨翎笑不露齿,但眼里惊喜很盛:“小迎灯,都长这么大了。”   姜迎灯微讶:“您……见过我吗?”   她说:“你们有一张合照,我记忆犹新。”   两人同时看向梁净词,他显然没有一时间想起是什么照片,但没细问,岔了话题问杨翎:“不是说今天有法会?”   杨翎道:“这都几点了,早结束了。”   梁净词:“我还说带迎灯来见识见识你们这儿阵仗。”   “改天你们早些来。”   “嗯。”   两人随着杨翎,去吃晚饭。   姜迎灯问梁净词:“法会要做什么?”   杨翎回头来和她解释:“要净坛,洒净水,净水濯尘世,共沐佛恩。”   “净水是什么?”   “大悲水。”   她讲话温柔至极,神色仪态也尽显典雅与柔美。   姜迎灯看着她耳侧青丝,又要问大悲水是什么,转个弯人已经到了食堂,她的话头便止住。   食堂在一个宽敞大堂,几根古朴的横梁悬在顶上。姜迎灯和梁净词围桌坐下,杨翎去隔壁一桌招呼客人。   姜迎灯望过去,满眼都是好奇,好奇杨翎,也好奇她招待的这一桌七八个男人的身份,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对杨翎毕恭毕敬。   梁净词的话让她转过头来:“那一桌是她的司机。”   姜迎灯目瞪口呆:“全部?”   他浅浅点一下头,也随之瞄一眼过去,端起手中小盏饮茶:“有几位已经退休。”   她呆呆看他,还没有消化震惊。   杨翎走了回来,坐在迎灯的身侧。   梁净词独坐另一边,他背光,下颌精致利落的线条在夕阳的景中被勾出,茶盏里几口雨前被引尽,杯口被他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   透亮的豆青绿,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指修长而干净。   很快一桌菜摆好,素食宴。但色泽与摆盘都漂亮,也能引人食欲。   杨翎还在给姜迎灯科普:“有的法会登祖先牌位,祖先都能进去听法了,不登的人家进不去,一人修行,上修七世父母,下修子孙后代。   “听经闻法,放下恩怨,不怨怨相报了,阳间的人就可以平安生活,但是也不要忘了积德行善,做好事,说好话,不积新仇——”   梁净词打断道:“人一个学生,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姜迎灯礼貌讲一句:“不要紧的,我也很好奇。”   杨翎不再多言,指着菜说:“吃吧吃吧,尝尝这煎饺,我包的。”   姜迎灯应声,闷头吃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杨翎和梁净词讲正事:“前两天顾家的阿姨找上我,让能不能给你和他们家那姑娘说个媒。”   姜迎灯咬水芹的牙口一顿,而后放缓,怕他的回答在嘈杂咀嚼声里略了过去。   而梁净词只平静想了一想,问:“哪个姑娘?”   “顾影啊,她不是你高中同学么?”   他撑着额,说:“不是同学,比我大两岁。”   手里放下那汝窑小盏,“还得喊声姐。”   杨翎说:“那小丫头我见过,很不错,很亲切。女大三抱金砖,这话有些道理,况且也没大三岁吧——迎灯你吃啊,别拘束,老夹面前的那盘菜干什么。”   被点名的女孩苦涩一笑:“嗯,谢谢阿姨。”   她低头挑米饭上的菜,食欲全无。   没听见他吭声,许久抬起头看过去。   梁净词没答他妈妈的话,却隔了餐桌,正看着姜迎灯的眼睛。   她脸一热。   “我考虑考虑。”少顷,梁净词转而看向杨翎,“说些别的吧。”   避谈这些。三言两语,他把问题转向别处。   结束后天已入暮,姜迎灯这件薄毛衣就显得不太够用。她怕仪态不端,没表现出一点冷,咬着后槽牙笑,在风里跟杨翎道别。   到梁净词车上。   他好像有了些心事,比来时又沉默一些,等迎灯上车,他不经心问一句:“好不好吃?”   姜迎灯点头:“嗯,我还以为庙里的菜都是那种清汤寡水的,像减肥餐。没想到还蛮有滋有味的。”   他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车里开了暖气。   姜迎灯活过来了,悄悄往手心哈了一口气,问他:“阿姨常来庙里吗?”   “常来。”梁净词说,“带着目的修行,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什么目的?”   “指望苦海脱身,只能找些寄托。”   又不是真落发出家,心里还是舍不得那点浊世的情缘。   姜迎灯不悟道,不懂这些。但她能觉察到,杨翎是看不破红尘的,她的眼神分明情意绵绵。   姜迎灯莫名觉得,比起他妈妈,梁净词这个人反倒显得更空一些。   他不会讲什么净坛的大悲水,也不会讲行善积德、听经闻法。   只不过在提到顾影时那淡淡的面色,就令人觉得他目空一切。许多人在竭力斩断的情缘,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身上。   深谙佛不过是寄托,比笃信佛听上去更为冷静漠然一些。   因为他连寄托都不需要。   姜迎灯晚七点有个讲座要签到,于是梁净词车速快了些,将她安全送到校园。   临走,他递来那把她遗落的透明雨伞。   姜迎灯接过伞时,他身上的夹克落在她肩头,她诧异抬眸,梁净词正在笑:“别当反季节战士了。”   他温柔说:“生病了得不偿失。”   衣裳里面温温的,但她的心在此刻滚烫难安。   “谢谢,改天还你。”姜迎灯颤着声,小心地跟他说道别。   “嗯,去吧。”梁净词淡淡应。   -   不知道他用什么洗衣,衣服上沾染一种很好闻的冷感香调,让她贪恋地在独行的路上放慢脚步。   快到楼上时,姜迎灯把他外套脱了下来,为掩人耳目,揉成团背在身后。   “穿这么靓,去见哪个小哥哥了?”林好过来掐她脸。   姜迎灯讪笑:“没啊,平时也很靓好不好。”   许曦文闻声望过来:“你跟谁啊?”   林好:“我猜是,那个周、周……”   姜迎灯矢口否认:“才不是。”   她越过众人,要去里面衣柜,被人发现端倪:“嘿!谁的衣服!”   姜迎灯一惊,忙把被拽去一个袖管的外套往怀里拉,珍惜道:“不要,不要扯坏了。”   紧接着,在众人议论纷纷“迎灯是不是谈恋爱了”的声音里,她紧急地把外套抻平整,挂进了衣柜,藏在她花花绿绿的裙子中间。   异样的两种香气在交织。   姜迎灯站在柜前,嘴角先是轻盈扬起,又很快黯然坠下。   顾影——   从那天听到她自报姓名时,姜迎灯就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会与他发生些什么。   这是由古怪的第六感产生的失落。   如今还真应了验。   姜迎灯靠着柜门,看黑咕隆咚的柜子里的衣服,又低头玩了会儿指甲。   今天看的书是《朗读者》,梁净词借给她的。   姜迎灯看的不是书,是他的批注。   他在原版正文上做过一些简简单单的勾画,基本都是标注字词的含义与翻译。德语是他的二外,姜迎灯一个字都看不懂,但又翻得津津有味。   看那些变浑浊的字迹,看他阅读时的小小想法。   “啪。”   有人把灯关了,姜迎灯只好合上书本。   她到床上,打开手机,夜深人静处,更容易多思多虑,尽管提醒自己不要乱想,又实在忍不住。   姜迎灯打开搜索框,在里面堪堪输入“顾影”两个字。   偏巧,梁净词的电话在这时打来。   姜迎灯心一坠。   过十几秒,她忐忑接通。   梁净词开口便问:“在看书?”   姜迎灯一讶:“刚刚看完,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笑了声,但气音很轻。   彼此沉默了会儿,姜迎灯低低提醒:“你有话要说吗?”   他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事,听听你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是好奇:“我的声音怎么了?”   讲完,才发觉这话有多么意义深厚。   在她还为这愚钝的反问而难堪的时间里,梁净词已然又轻飘飘开口:“我妈让我联系顾影,请她吃个饭,你觉得呢?”   顾影这两个字让她紧了紧牙关,姜迎灯半张脸埋进枕头,又借浑浊的光去看那褪色墙皮。   半晌,她说:“我jsg觉得她挺好的呀,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情商也——”   梁净词声音扬了扬,打断她说:“问你这个了?”   “……”   “请不请?帮我拿个主意。”   姜迎灯抬起指,去碰那鲜明的裂痕,百感交集地问了一句:“我的意见重要吗?”   他声线磁沉,不假思索说道:“至关重要。”   同一时间,在自家客厅里,梁净词松弛静坐着,一手举着手机,听她讲话。   另一只手指间夹一张名片,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将那脆薄的小方片在沙发扶手上转了几圈。   而后将卡片扣下。   他抬手去取茶几上的一张照片。   如果不是杨翎提起这回事,他还真忘了,他跟迎灯有一张合影。   照片是他大二那年冬天拍的。   那是梁净词头一回在异乡过年,姜兆林不忍见他一个人,于是请他一同去家里吃年夜饭,没问他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只是宽厚施恩,和和气气,没给他丝毫的冷落。   江都有句俗语,“上灯元宵落灯面”。   上灯是十三,迎灯是十五,落灯是十八。   这天便是上灯,按习俗要吃圆子,是姜兆林亲手煮的。夜里,迎灯又说想去水边看灯。   照片是那天,姜兆林提出给他们拍的。   迎灯个小,梁净词计算着拍照距离,怕身高差异成片不美观,揣摩着姿势,问她:“把你抱起来拍?”   姜迎灯闻言脊背一绷,小声说了句:“抱不动的。”   梁净词望着她,又看向水里那点影影绰绰的影子,笑了:“就这么点大,怎么会抱不动?”   她不语,低头玩指甲。耳廓又明显的红了红。   “要不要?”他又问一遍。   小朋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于是就没抱。   照片里,他们站在凉廊的彩灯下。他平平地笑着,迎灯倚向他。   梁净词也是今天重温照片才发觉,她当时大概是想勾住他的手臂,小小的手指捏住他手肘的袖,兴许是想挽上来有很难为情,于是就这样尴尬地攥住一角。   不上不下的。   为这点奇妙的发现,他不由笑了声。   照片背面,八字小楷。姜兆林题的。   【正月十三,迎灯净词】   她那年的发型也是落在肩头的长度,这发型大概是叫蘑菇头,但她发薄脸小,不贴颊面,并不像蘑菇。   分明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姿态,但小孩长到十八,就总觉得哪里变了。   要说迎灯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梁净词脑海里浮现一句贴切的诗文:“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的一生会遇多少过客?很难讲。   能拍张照,留张合影,因缘际会,也算是雪泥鸿爪,在心底踩下一个姓名。   她的烙印,兴许还要再浅一些。   若不是“迎灯”这两个字还算有记忆点,梁净词恐怕在喊出她的名字时,也得磕巴两下。   他翻箱倒柜半小时,为了找这么张照片,周边物品还散乱着,柜门也没逐一合上。   说起来有些浪费时间,但看着照片上萧萧瑟瑟的褪色灯影,一别经年的含蓄笑容,又并不觉得浪费。   “至关重要”这话是假的。   想听听她怎么说是真的。 第18章 C17   梁净词不知道, 有人因他这句“至关重要”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的轻描淡写却令她翻天覆地。   姜迎灯把床上小灯打开,她握着手机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看墙上和灯影交织的月影,久久不能够平静呼吸, 心跳重得很鲜明。   姜迎灯踌躇半晌, 实在没有对付他的本领,最终还是给了个折中的主意:“我不知道, 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梁净词坦然道:“我没有想法。”   “我也没有。”   她能怎么做?只好把原话奉还给他。   良久, 梁净词说:“知道了,休息吧。”   “好,晚安。”   挂掉电话, 姜迎灯又倒头躺下。但心脏好像被他戳了一下似的,酸酸疼疼,也有一些酥麻, 睡不安生。   好坏的男人,存心毁人的夜。   她睡不着, 又看了会儿小说。忽而坐起, 听见外面的萧萧风声。   快入冬了,最近气温骤降。   姜迎灯下床上了个厕所, 寝室里有人已经入睡了,她听见隐隐鼾声。在狭小的过道里,姜迎灯站在床前,生了个念头, 于是脚步一转, 走向衣柜。   因为宿舍人员太多,个人空间被压缩得很小, 姜迎灯的衣柜只有半米宽,许多的衣服只能堆叠在下边。   她在柜前呆呆站了会儿。   在想,外面风这么大,她的被子还只有薄薄一层,容易着凉,“得不偿失”,这是某人说的。   所以拿一件衣服盖一下,情有可原。   嗯……   于是那件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的黑色外套被她取出。   姜迎灯把衣服铺在被子上,而后躺下。   但是这衣服实在太轻了,压在她身上毫无存在感。   她又拎着领口,往上拎了拎。   还是很轻。   于是又拎了拎,最终,姜迎灯将衣服盖住自己的半边脸颊。   她把脸埋在里面,为这行为难为情地笑起来。   一边安慰自己,不要紧的,没有人看见,那就……不算变态!   那凛冽的冷香缓缓落在她的额角,眉梢,慢慢地将她裹紧。   抱着梁净词的衣服睡一整夜,姜迎灯做了好几个美梦。   -   第二天,第一节 课是东方文学,老师在上面讲着东瀛美学,姜迎灯在下面做笔记,不知道林好夜里和谁在聊天,每天深更半夜才睡,于是在课上趴了好一会儿。   外面天色阴郁,的确令人兴致缺缺。   前排的脑袋低下去一片。   在这凄风苦雨中,姜迎灯也略略走神,笔尖滞住,看向窗外的淅沥。   昨天心脏被他戳的那一下,似乎还没复原。许多烦乱交织的信息堆在一起,压迫着她脆弱的交感神经。   如顾影、如他那句脱口而出的“至关重要”,却又并不明晰的语义。   还有许多未发生但她已经开始顾虑的结果,比如他跟顾影的光明的将来,或者他和姜迎灯之间很有可能说断就断的缘分。   她好像总是跟在梁净词的身后,而他已经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在大雾的天气里,红线的那端也被掩藏在冷雾之中。   就像今天这样,让她感到浓烈的惆怅。   林好睡醒,挤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一眼黑板,问旁边的姜迎灯:“物哀是什么意思?”   姜迎灯也回神,继续抄笔记:“大概就是触景生情吧。当你觉得一个东西很美的时候,它很快就会消逝。就像那片叶子,美则美矣,马上就要凋了。”   林好听得五官皱起来:“小日本还真是多愁善感啊。”   姜迎灯笑了下:“日本文化就是这样,很含蓄,表达方式也很模糊,有点像电影里的留白手法,很抽象很朦胧。他们甚至有一种名词被归为暧昧语,习惯性地不会把话说得太满,拒绝也不直接say no,要让你去猜。”   “做作的要命,跟这种人相处真累。”林好一边打呵欠一边吐槽。   “哪种人?日本人?”   她停笔,望向忽然忿忿的林好。   “我是说所有玩暧昧的人啊,”林好托着腮,语气不悦,低下来一节说,“就像我昨天面基的那个二号体育生。我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但是吧,我又感觉他看谁都有意思。我这个人呢属于特直接,受不了这种的,你懂不懂?”   姜迎灯望着她,许久才应一声:“我懂,就像你说你喜欢他,他指着外面说:啊,叶子要凋了。”   林好:“妈的,就是这样。”   姜迎灯在答话,又像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个微涩的笑。   “你还会日语?”林好又问。   “前段时间不是看动漫么,字幕组出的太慢了,我就自己学了点。”姜迎灯说着,也八卦问她,“你又面基,怎么又是体院的?”   “肌肉太man了,我真把持不住。”林好抓住她胳膊,“啊啊啊帅死了!”   姜迎灯苦笑一声。   中途休息,她拿手机看一眼,没有什么人给她发消息,数不清多少次,偷偷潜入和梁净词的对话框,很想知道昨晚、他最后做出的抉择。   但有什么东西拦着姜迎灯。   她处在劣势的下风口,什么都没有,只有梗在她脚前的一点自尊,撑着她不让她继续往下滚落。   姜迎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在桌上趴下。   林好和人手机聊天聊得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见她结束,姜迎灯才小心翼翼地jsg问一句:“你那天说的高手,是什么意思啊?”   林好说:“很简单,如果你感觉自己被吊着,那多半就是了。当然,前提是你得对这个人春心荡漾,人对无感的人都是万敌不侵。”   姜迎灯想了想,气馁地说:“可是我连有没有被他吊着我都不知道。”   所有让她“春心荡漾”的细枝末节,在他的口中、行为里,却总是发生得那么顺其自然。   就好像说就说了,做就做了,倒也没有太多目的,她的多心就真成了多心。   连嘴角那点清浅而勾人的笑意都仿佛是浑然天成的。   林好说:“是什么人啊?”   在众多的标签里,姜迎灯选择向她透露一点点:“一个比我大很多的人。”   “老男人啊?”   “不老,二十五六,正年轻呢。”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姜迎灯摇头,“应该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利用这点去做什么,或者觉得优越。就是怎么说呢,好像他完全不在意这些。我喜不喜欢他,都不会影响到他什么。”   林好揣摩一番,说道:“哎,我教你个办法,可以浅浅判断一下。”   迎灯忙问:“怎么做?”   “你找个男人激一下他。”   “具体一点呢?”   “就是稍微给他透露透露,你要交男朋友了,然后看看他什么反应。他要是急了,你不就反向拿捏了吗?”   姜迎灯坐直身子,觉得这法子听起来有效。   林好:“不过这一招只能在你俩快捅破窗户纸的时候用。太早的话,男人会觉得丢了这条线上的鱼也没什么损失,放就放了。你懂不懂?”   略懂一二,但姜迎灯说:“我连窗户纸在哪都摸不着。”   林好笑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苦笑:“我真的不知道。”   “老男人,哎,祝你好运吧。”   姜迎灯:“不老,年轻呢。”   “好好好,不老。”   姜迎灯又伏下,林好揪着她浅色的发梢在玩,迎灯偏过头看窗外,不料短短十分钟,那片叶果真落了。   -   燕城入了冬。   姜迎灯照常每周末去顾家。   顾妙妙绞尽脑汁写完一篇作文,接下来的闲暇时间里,姜迎灯陪她读了两小时的书,因为加入了诗社,她最近偏好诗歌。但念给小朋友听,她就会觉得不耐,觉得无聊。   姜迎灯发觉,人对文字的悟性与灵敏是与生俱来的,生来没有,那就是没有。   从前梁净词给她读红楼里的判词,她就觉得无比好听。诗篇动人,他的声音也悦耳。   顾妙妙耐心极差。最终书念不下去,姜迎灯就自己翻了会儿诗选,随小孩看她的漫画去了。   顾淙和顾影对她都很好。   姜迎灯来得不算勤,只见到过一次顾家的长辈,顾妙妙的太奶奶是T大的退休教授。平日不住这里,来家中取过一回经书,见了迎灯也随和,笑问有没有被怠慢。   在有靠山的人面前,一家子都当好人。姜迎灯心知肚明,她沾谁的光,才踏得进人家的门槛。   因为两个女孩都在看书,房间里太安静,在客厅攀谈的声音就轻而易举通过门缝传进来——   “那人家不愿意我能怎么着,你换一个不行吗?追你的人绕地球两圈了都,干嘛非得执着于一个得不到的人。”   这是顾淙在说话。   姜迎灯闻言,隐隐觉察到他们谈话的内容,视线在纸面上渐渐飘忽,心思往外面神游。   顾影说:“就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有征服欲,没挑战性的男人多没意思,勾勾手指就过来,一点儿新鲜劲也没有。跟养条小狗有什么区别。”   顾淙:“不是,我说你也别太恋爱脑了。梁家情况是真有点儿复杂,我没诓你——嗐,跟你说也说不清,爱信不信。”   顾影浑不在意,还有点乐了:“有什么说不清的,你倒是挺会吊人胃口。”   顾淙接着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想图他点什么,你就甭想了。梁家没什么能让你图的。”   顾影:“我图他什么?除了他的脸,他的人,我顾影用得着靠着他们家给我什么?”   顾淙:“行啊,敢情你这就是纯纯看上他这人了?”   顾影说:“我可不跟你们男人似的,精明得要死,还得掂量着分量找对象。”   顾淙轻嗤一声,没接茬。   姜迎灯握着的纸页被外面的风掀了个凌乱,她浑然不觉。   耳朵竖起。   顾影又说:“你说他是不是对女孩儿没兴趣啊?”   “这我不知道,他一向那样。”   “哪样儿啊?”   “都挺亲切,又都挺陌生的。我说不上来,你自己感觉不到?”   “边界感,玩儿不熟?”   “有点儿这意思。”   顾影一笑:“高岭之花,更有趣了。”   顾淙:“你有病吧顾影。”   坐在姜迎灯旁边看漫画的顾妙妙蹭一下站起来,开门冲底下喊:“你们声音能不能小点,吵死了!”   顾妙妙嚷嚷时,姜迎灯正把书合上。   她搁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看一眼,发消息来的人是周暮辞。   周暮辞:峰会你确定去吗?   姜迎灯:去的,怎么报名?   周暮辞:等会儿。   很快,周暮辞发来一个公众号信息:你从这个入口进去试试。   姜迎灯按步骤点进他所说的峰会志愿者报名系统。   这件事,源于前两天在朋友圈刷到周暮辞发的一个招募公告。   国际峰会的记者团在学校招募志愿者,诱饵是两个学分,不过毕竟是国际会议,筛选也较为严格。   当时看到,姜迎灯第一时间是为学分心动,她在心里栽下一个念头,和周暮辞打听时,才蓦地想起一种可能——   不知道梁净词会不会去。   于是机会来了,姜迎灯不犹豫地填进自己的信息。   那天离开顾家时,顾影又给她塞了一堆吃的,里面有刚剥好的榴莲,顾淙在旁边懒洋洋骂能不能别在这儿打开,臭疯了。   顾影笑着叫他不服就滚。   旁观两人嬉笑怒骂,姜迎灯审视着温情,不自觉地笑一笑。   最终她的眼波流转在顾影的身上。   她穿简单的家居睡衣,即便清汤寡水没做打扮,举手投足间也有着姜迎灯无法企及的成熟感。   姜迎灯拎着人家好意给她的零食,坐进车里,回到她该待的学校。   -   姜迎灯的志愿者申请顺利通过。   峰会这天,天气预报说降雪概率60%。   大清早,她跟周暮辞在会场门口碰头,来的学生有四五个,周暮辞带队,把会议流程井井有条给随行的几个学生复述,并给他们派发出入场的工作证。   姜迎灯把证件挂上脖子,将细绳垫在卫衣兜帽的后面,整理衣襟。   “一会儿下午的时候你和我跟着王冉老师,就是新城晚报的记者,我们先负责对一下稿子和流程,其余有什么工作,王老师会跟我们沟通。这场子有点儿大,对讲机可能不太够用,你及时看手机就行,不要开小差,免得中途有事情找不到人就麻烦了。”   周暮辞语速有点快,姜迎灯听得聚精会神,末了点头说好。   “对了,今天电视台也来了,外面那辆红色的大车就是导播车,我不确定我们记者这边需不需要跟那边提供什么文件资料,总之你可以先熟悉一下这个线路,以免一会儿找不到方向。”   姜迎灯说:“好。”   周暮辞想到什么,忽而又问:“你英语应该还好吧?”   “嗯,高考满分。”   “真的?”周暮辞看着她笑起来,目光钦佩。   姜迎灯也腼腆一笑:“对。”   周暮辞想了想:“不过我们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到外宾,总之跟着王老师就好,她会联系你,你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她点头:“好。”   正式会议在下午开始,姜迎灯跟着这个叫王冉的老师鞍前马后,志愿者干的都是些体力活,跑腿,送东西。旁人叫苦不迭,但难得的机会,她不觉得累。   到下午快开始时才稍稍轻松些,姜迎灯和周暮辞一起乘电梯上行,准备去会议厅的主会场。   在电梯里,姜迎灯问:“今天有几个国家的人来啊?”   周暮辞道:“可能有四五个吧,我也不太清楚。阵仗还蛮大的。”   她点着头,而后随周暮辞一同下电梯,说了句:“对,我听说——”   姜迎灯低头看路,话音未落,见前面的人步子变缓,便住了嘴抬起眸。   落入眼中的是从对面电梯下来,正jsg疾步往前的男人。   梁净词今天的领带是雾霭蓝,一种很沉很醇厚的颜色,尤其衬他的气质。   他独行,目不斜视在往前走,被西裤裹住的腿大步迈开,西裤的裤腿自然地垂坠,显得他的双腿修长而笔直。   男人的周身散发出与这场馆的冷光无比熨帖的矜贵气场。   他个头高,即便隔一些距离,姜迎灯也得扬起眼梢,才能打量到他的眉眼。   但梁净词脸上没什么神情,硬要形容,是他不做表情时,自然而然呈现的一种冷。   他下了电梯便向着目的地急速走去,连余光都没有扫到她。   只几秒钟,梁净词已经从眼前掠过,进入了会场的大厅。   姜迎灯要说的话因为他的无端闯入而卡在喉咙里。   周暮辞也为这陌生人的强大气场而微微一凛。   二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随男人的脚步勾成两道整齐的弧,将脑袋转向会场大门,最终空空目视着那身影已然消失的地方。   周暮辞“哇”了一声,感叹地摇着头,不吝称赞:“帅。”   说着,又回眸看姜迎灯:“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姜迎灯也回神,看着他讪笑:“我也忘了。”   他偏一下头,笑说:“哎,要不去看一下那帅哥做什么的?”   周暮辞说着就往前走,姜迎灯不吭声随后。   “你们女孩儿是不是就喜欢这样的?”他忽然问。   姜迎灯心虚:“哪样的?”   “就是气质很正啊,器宇轩昂的。”   她涩涩说:“嗯,可能吧。”   到会议厅门口,周暮辞还在转着脑袋找“那帅哥是做什么的”,姜迎灯遥遥看向不远处的同传间。   隔一片反光严重的玻璃,人影变模糊,犹可见身姿颀长,气质优越。   梁净词站在电脑前,手在触摸屏滑动,微微躬身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东西。   而后碰了碰耳麦做检查,又抬起指,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   一身黑色显得人十足冷感。   冰冷的神色与眉眼,冰冷的手指骨节。无不昭彰生人勿进的疏离。   “气质很正”这个形容非常到位。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满脸写着处变不惊,平静而坚定。   “会议马上要开始了,请大家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有人在台前喊了这么一句。   而后有个男人过来,看见姜迎灯二人,又看向他们的工作牌:“你们志愿者是吧?”   周暮辞点头说:“对。”   男人说:“抱歉,这边需要清一下场。我们尽量不聚集在这个门口好吧。”   周暮辞说:“我们不能进去吗?站着看会儿也不可以?”   男人说:“不好意思,还是我们这边规定来,麻烦同学们配合一下。”   他扶着门,关上一半,赶人离开的架势。   周暮辞转头看向姜迎灯,笑着摊手:“我还说见一下世面呢,咱们忙前忙后,结果还被拦在外面。”   随着另一边的门被关上,她最后一点视线也被隔绝,沉重的门堵在她面前。   姜迎灯才缓缓收回视线,对周暮辞说:“会有机会见到的。”   周暮辞应一声:“走吧,要不要出去转转?”   在五楼平台,隔落地窗看外面苍茫的冬景,姜迎灯说:“我在这待着吧,外面太冷了。你去吧。”   “那你找个地方坐一下,站这么久累不累?”周暮辞歪着脑袋看她。   姜迎灯说:“还好——没事,我就在这待着,主要我怕一会儿老师出来找我有事。”   周暮辞想了想,没再劝她,说:“那我出去走走咯,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喊我。”   姜迎灯微笑:“去吧。”   目送周暮辞离开后,姜迎灯伏在落地窗前的护栏上,看外面景色。   耳畔很快传来会议开始的声音。   她打开直播平台,看了会儿,但没有耳麦,听不见他的声音。   电视台的镜头也扫不到他的工作区间。   她又期待又沮丧地看完了全程,直到散场,王老师都没有联系她,但姜迎灯一直在等,她做事情不算很灵活机变,贵在听话懂事守规矩,就这么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坐到了会议结束。   三个半小时后,姜迎灯听见人群涌出的声音,她走到墙侧,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脸孔。   等了很久,梁净词没出来。   姜迎灯看向被敞开的大门,等人疏散得差不多,才挪步过去。   在记者团空出来的席位上,梁净词坐在一排排临时座椅的中央,身上添了件黑色大衣。   他姿态松散了一些,叠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掀,垂眸在看。   旁边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人似乎都没有干扰到他。   姜迎灯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从男人微蹙的眉心品出一点倦意。   “小姜你在这儿呢?”   王冉老师在不远处准备提包走人,眼尖发现姜迎灯,冲着她扬起下巴,将人唤到跟前。   姜迎灯忙收回视线,但晚一瞬,跟梁净词抬起的眼神有两秒的交汇。   她走到王冉跟前。   王冉指着记者团座位的地面和椅子上的杂物:“这边有些纸,没用的,怕被人捡去,你留下来清一下吧,麻烦你了啊。”   姜迎灯乖乖点头:“好。”   目送王冉离开,姜迎灯挨个座椅捡废纸和被遗弃的海报。   余光数过去,他坐第五个座。   没料到某人的视线早就粘过来。   姜迎灯温温吞吞靠近,不一会儿,挂在胸前的工作牌被两根修长的指夹紧——   “小姜?”   梁净词故意学着别人的腔调喊她一声,语气戏谑,沾点笑意。   他垂眸看一眼她的工作证,随后微掀眼皮,对上她低敛的杏目。   几秒后,姜迎灯缓缓将牌子从他手中抽走,而后将其摘下。她解释说:“来当志愿者的,在新传院里报的名。”   他坐着没动,也没给她让道,应一声:“嗯。”   姜迎灯懈怠地坐下,与他隔一个位置。   梁净词偏头看过来,问:“一个人?”   她如实说:“和一个男孩子,别的班的。”   梁净词有那么些诧异地默了默。   “男孩子。”稍后,他口中轻轻咀嚼这不清不楚的三个字,而后莫名说了句,“来了吗?领过来我看看。”   姜迎灯的答话也莫名:“不是花蝴蝶。”   简单几个字,坐实她跟口中的这位“男孩子”确实非同寻常的关系。   梁净词微怔,挑一下眉,“不是花蝴蝶就不能给我看了?”   这语气俨然有几分不客气了。   沉冷下来的调子,却让她心中升起一点希冀的暖。姜迎灯鼓起勇气回望他:“是你叫我谈恋爱的,我在物色呢。”   “我有说过?”梁净词倒是挺意外:“什么时候?”   明明就说过,但这有所转变的否认姿态,变相又给她的希冀加码。姜迎灯轻下声:“你说过的。”   梁净词斜倚着坐,稍稍贴近她,扶着太阳穴细思片刻,也不再否认,只道:“那不是正好,帮你参谋参谋。”   “不用。”姜迎灯垂眸,嘴角笑起一个浅淡的弧,语调都变得轻盈了些,“我一会儿跟他去吃饭。”   他问:“哪个餐厅?”   “非要说吗?”   梁净词望着她笑了一笑,像做宽慰,慢条斯理开口:“我只是问一问,紧张什么?”   她说:“我没有紧张。”   而后他坐直身子,手腕松松搭在膝头,册子被夹在指缝之间,淡淡吐出两个字:“是么?”   姜迎灯随口说了一个:“沙县小吃,就在门口。”   梁净词想了许久,没问她真假,只微微颔首说道:“知道了。”   他说还有要事,于是又在会议厅逗留一阵。   姜迎灯拿不定看法,关于梁净词会不会真去给她参谋。   如果中文也有暧昧语,“知道了”一定首屈一指。   但凡他说的是“行,我去会会”或者“那你们去吃吧”,她都不会把琢磨不透的纠结带到店里。   因此真坐在沙县小吃里面的时候,她做好一个打算,梁净词会来。   于是空出一个座位,往里面挪去。   店是姜迎灯定的,周暮辞只负责随和地应。没问她用意,在对面见她的举动,他也跟着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   姜迎灯背对门坐,于是每进来一个人,她都回一下眸。   不是她要等的人。   怎么会不来呢?   来监督她,来替她参谋参谋,来会一会可能会成为她男朋友的男同学。来确认一下真不是花蝴蝶,否则怎么敢放心?   梁净词应该不会和什么人针锋相对,遑论是比他年纪小很多的孩jsg子。   却也不乏会有暗藏机锋的可能。   不知道他的机锋会如何表现,不知道他又会为这样一个人贴上什么样的标签。   无论如何,只要他出现,多多少少能够证明某一些事,即便只是对她的一点点在意。   然而,每一个刻意为之的回眸,都只会显得她的喜欢愈发单薄脆弱。   最终,天色暗了下来。   手机消息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忍不住,姜迎灯找到梁净词,试探地问了句:你晚上还有工作吗?   L:没,回去了。   看着这几个字,姜迎灯陡然间觉得,她飘摇的少女心事以一种消极的跌落姿态,在这间他不会途径的小餐馆里尘埃落定了。   她咬着筷子,苦涩地想,低级的激将法彻底失败了。   原来说问一问,真的只是问一问。   原来她有没有交男朋友,他真的并不那么关心。   姜迎灯回了两个字:嗯嗯。   L:你也别太晚,吃完就赶紧回。   姜迎灯:好。   攒聚的失落让她又迫不及待提起另一件事:我找机会把衣服还给你。   L:什么衣服?   姜迎灯:就是一件外套,你之前给我的。   L:嗯。   确定话题结束,她放下手机,闷头喝一口鲜美的鸡汤。在这冬日将至的暮色里,给她最后一点能驻留在体内的温暖。   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的样子,不是没有听到过那些为了嫁给他而千般部署的筹谋。   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梁家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连顾淙这样的坏人都得为他而敬她三分。   姜迎灯又拿什么去赌,梁净词会对她有哪怕一丁点的好感呢?   仁至义尽的照拂,都是他对恩师的承诺。只言片语的好话,原是为她而设的机关。   姜迎灯不再回头看,耳边只剩穿堂而过的汹涌风声。   他不会来。 第19章 C18   燕城的初雪如约而至, 暮光阒寂,在一片片薄薄雪粒之中,梁净词将车在巷口短停片刻, 顶风往前走,隔一条街, 终于看到了一家沙县小吃。   店里人不算多, 他望一眼便捕捉到那熟悉的单薄背影。   大衣里的电话响起,将他绊在斑马线的这头。   梁净词在看到来电的那一秒滞住了脚步, 没有备注, 眼下这十一个数字,他算熟悉,按到接听。   庄婷端着声音, 捏紧嗓子,一副矫揉造作的甜意侵入这凛冽的风声:“这一周我要到国外进一批货,能不能麻烦你接一下老二放学?”   梁净词直言:“我没有义务替你照看孩子。”   他接着话, 没再往前走。只觑一眼对面的餐厅,因为店里暖气足, 迎灯脱下大衣, 背门而坐,毛衣是薄薄的天青色, 勾出窄肩瘦腰的形。   像一枚剔透的碧玉。   梁净词的眼波在她后颈与耳侧稍作停留。   又稍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对面的男……生。   想来想去,不能称之为男人。   十八九岁大小,戴一副薄薄的眉框镜, 单薄、瘦削, 是和对面的女孩出双入对时,会被评价一句“好配”的长相。   都温柔敦厚, 都文质彬彬。当真出双入对,是会携手共赴图书馆的一对学神情侣。   庄婷的声音将她的浮想联翩扯回——   “你给安安请个保姆也行啊,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是梁净词,不是梁守行。”   他一边对电话开口,一边摸一摸口袋,捏住一个快空掉的烟盒,手指紧了紧稍作宣泄,语气还算平静:“不知道你是不是拨错电话,还请不要碰上一个姓梁的就开始行乞。如果实在不会做人,起码做一个正直的母亲。”   庄婷嫣然一笑,语气更是柔和几分:“怎么了,只是接孩子放学,帮个忙也不行?什么做人不做人的,说到底你也是他们的哥哥,这两天老大的学校申请下来了,还想说请你和大姐吃个饭,看来也不肯赏脸咯?”   梁净词只说:“体面一点,庄女士。”   庄婷说:“该做的我做了,到这份上,不体面的人恐怕不是我——算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自个儿想办法,帮我像翎姐问好。”   他说:“她很好,六根清净。”   在女人十足讥诮的话音再冒出头之际,梁净词还算礼貌地截住,淡声道:“再会。”   再看向店里,不知道是被什么呛到,迎灯咳了两下,对面男生忙抽了三张纸,递给她。   递了个空。   姜迎灯一张都没有接,只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去抽旁边干净的纸巾。   肢体语言就是这么微妙又神奇。   人是很难藏住心事的。   无论是逻辑低级、言行俗套的外室,还是说着物色对象,又对外人放不下戒备的小女孩。   一旦被洞悉本质,所有虚情假意的成分就会逐一浮现。   梁净词决心还是不去打扰人家吃饭。   心底本有东西不轻不重地咯着,与其说是一块磨人的石头,更像是一块悬梁的冰棱,在他返程的路上,缓缓地、缓缓地消融。   梁净词走在雪中,摸出烟盒,将里面最后一根烟取出,衔进口中。   姜迎灯的消息发过来:你晚上还有工作吗?   他用指夹住烟,擦擦屏幕上两点雪痕,给她回复:没,回去了。   -   还好鸡汤很美味,姜迎灯出来的时候胃里暖暖,冲淡伤感。   周暮辞还是察觉到了些微异样:“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怎么感觉话变少了。”   姜迎灯微笑一下:“说起来也很奇怪,每次跟你在一起都碰到一些烦心事。”   “怎么了?感情纠葛?”   “可能都称不上吧。”她摇头。   他看她满脸苦涩,便点到为止没再问。   可能因为周暮辞那句“话变少”,姜迎灯努力开始找话题,热络气氛,顺便也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暮辞说:“文人多傲骨,一开始以为会有点儿倔,相处下来发现其实性子很慢悠悠的,有时候看起来有点傻——哎,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姜迎灯大度地笑着,摇头:“看来我不是合格的文人。”   心里想的却是:有个人也这样说过她傻,不止一次。   他们走在宁静的街上。   周暮辞和她讲学校的一些事,比如兼职:“我的第一桶金是上个月赚的,给心理学的同学做测试挣钱,一份15元。”   “能给这么多?”   “因为他们的测试很长很费脑。我室友前两天去心理学部做了个测试,感觉他们那专业是真花钱,找十五个人过去监测睡眠,睡四个小时给你五百块钱。”   她不可思议问:“还有这种好事?”   周暮辞摇头:“不太好,全身插着仪器,不舒服。”   姜迎灯笑着,“感觉很有意思,有机会体验一下。”   “好啊,下次有问卷也给你发一份。”   周暮辞这个人很蓬勃,姜迎灯觉得他就像梁启超笔下志当存高远的少年人,能为她短暂驱散阴霾,把她本该精彩的校园生活拉回到正轨,让她接纳自己新鲜而朝气的十八岁。   他们的话题局限于校园。   比如功课,论文,公选课,专业课。   又或者更远一些:“如果条件允许,你也可以出国留学试试。”   姜迎灯呆呆反问:“出国吗?”   周暮辞说:“交换项目挺多的,一般是大三,早一点的话大二也可以申请。不过国内的学分也得修完,可能压力会大一点,功课忙一点。但是我觉得如果有机会,能去国外看看是很好的体验。”   姜迎灯想了想,喃喃说:“应该要花很多钱吧?”   他说:“一般院里排名靠前的同学可以免一部分学费。”   周暮辞说着,又笑一笑:“反正好好学□□没错,把绩点提上去,或许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就能派上用场了。”   姜迎灯深以为然地点头:“对,是这样的。”   安静下来,不知道要说什么。   姜迎灯跟他谈笑风生,心底还是脱不开那个姓名。   她低头看着路,踩在湿湿的薄雪之上。   此时此刻,像一种麻木的快乐垫在皮囊之上。   她的校园生活本可以这样丰富,上课作业,游泳健身,读书写论文,和朋友出去约饭聚餐。   可是在这四平八稳的快乐之中,偏偏插进来一个让她跌宕的梁净词。   最终还是因为一句话,被轻飘飘地揭开了疤痕。   在路口,周暮辞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对了我还没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说,那一首歌对你来说很重要?”   如果他不提,迎灯都快忘记,他们认识还是最开始在军训场上,他唱了一首歌,吸引到她。jsg   姜迎灯的笑容变酸涩,她仰头看了眼飘雪的夜空,气息浮出一团一团浊白的雾气,荡在凛冽的深空。   “因为一个很喜欢的哥哥。”   -   回到学校,一切如常。   不知不觉就过去半个月,承诺给他的衣服,他没问,她就没再提。   说不定梁净词压根不记得了,他也不是缺一两件衣服的人。   临近年关,宿舍组织了一个集体跨年活动,打算在31号一起去看一出话剧。   姜迎灯本来兴高采烈打算随她们一起买票,不知道谁提到了陈钊的名字,知道有男生加入后,期待值倏地就降到最低。   姜迎灯大概是有点回避型人格,只要男孩子稍微对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在意,哪怕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久一些,她都会感到不适,对此人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哪怕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   陈钊就是在她心里“打了折”的男生之一。   也许多多少少也受到了梁净词那句评价的影响。   大概因为这点原因,导致心理暗示起作用,她在抢票环节一个失手,没抢到那场话剧的票。   姜迎灯看着“很遗憾”的提示字样,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一笑。   大家很热心说帮她买一张黄牛票,姜迎灯好说歹说真的不用,才在假期这天迎来一点独处的空间。   一个人跨年其实也没什么。   姜迎灯大多数时候确实喜欢自己待着。   只不过入夜后,宿舍里的死寂氛围会稍稍加剧惆怅。   她躺在床上给裴纹打了个电话,裴纹问她过年回不回家,又给她苦口婆心交代事情,姜迎灯沉默听着,浅声地应。   打完电话,外面好像有放烟花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有跨年活动。   姜迎灯没去看,她枕在枕上,握着手机。   像是身体里有一根难以自控的神经,牵着她找到他。   反复点进某人的主页,又反复被三天可见逼退出来。一条朋友圈也不发,吝啬又无聊的大人!   在对话框,编辑无数次新年快乐,又默默删掉。   姜迎灯郁闷纠结,随便在视频网站打开了一部电影,在大过节的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一半的时候,梁净词的电话突然打过来。   那时晚上九点,看到她备注的“L”来电,姜迎灯吸鼻子的声音都停得很突兀。   她忙坐起身,堵塞的鼻腔霎时疏通,姜迎灯抽了一团纸巾仓促地擦了擦眼泪,接通电话后,却怕露怯,并不开口。   梁净词那头很安静,不见她吱声,半晌才徐徐问:“不开心?”   他的声音磁沉而冷静,问的话倒是很有人情味。   这男人有千里眼、顺风耳,隔着电话线明察秋毫,即便她一点声音没发出,他也能柔下声音,精准地点破:“哭什么?”   姜迎灯擦了擦鼻子,声音囔囔地嗔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莫名其妙诌一句诗文,猜到要被耻笑。但梁净词只是沉默很久,没问什么意思,也没问忧什么,求什么。   末了浅浅笑一声,并不是嘲笑,而是轻哄的意思,他说:“来我这儿。”   姜迎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着头,揪弄纸巾。   “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婶婶,你又不是爸爸妈妈,你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可能哭太久,脑袋有点昏沉,豆大的勇气也随之膨胀,敢跟他表达情绪。   梁净词这回没再安慰她,只振振有词说:“哭吧,反正你的眼泪迟早是要还给我的。”   姜迎灯滞了滞。   忙说:“你也不是宝哥哥!”   他又笑了,这回是真嘲弄,漫声反问:“我怎么不是?”   姜迎灯说:“那都是开玩笑的,你不当真,我也不会当真。”   梁净词说:“宝哥哥还一堆莺莺燕燕呢,我里里外外也就一个妹妹。”   她噎住,明知故问:“哪个是你妹妹。”   “哪个?”他的声线在她耳畔轻拂,淡声的,温柔的,“现在在哄的这个。”   姜迎灯心被无形地捉紧,她嘀咕一句:“我怎么听不出你在哄人呢。”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那你下楼,我当面哄。”   闻言,姜迎灯忙扣下手机,刷一下掀开床帘。   床帘之外还有窗帘。   她又噔噔噔下床,姿态急切。   梁净词听出些紧迫,笑说:“不着急,底下大堂等你。”   “……”她趴窗口看,瞧不见什么,又没头绪地在寝室里踱了几圈,又急又羞问,“你真来了啊?”   他说:“下来看看。”   怕他久等,她只套了件古旧的袄子,睡觉穿的绒裤,一双玉桂狗的棉拖。措手不及地抓了个口罩,慌慌张张迎下去。   女寝的大厅门口,梁净词长身鹤立在顶梁柱的一侧,他没越线往里面走,止步在廊下,一身贵气的黑色,身后是朦朦的清雪。   这里人流量太大,男人矜贵儒雅的气质实在难以遮掩,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线,纵使站在一盏惨败的灯下,气场不少分毫,以一己之力,让周边一切的景都失色。   “怎么戴口罩,生病了?”见迎灯过来,梁净词稍稍走近,打量她肿胀的眼皮。   她躲一下眼神,说:“没化妆。”   梁净词微笑着点一下头,理解她的羞涩。   姜迎灯头一回觉得宿舍底下的走廊让她焦灼。明明平常在这里卿卿我我的情侣也不少,她跟梁净词就这样站着,什么都不做也无比瞩目。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小心问他:“你这样贸然过来,我要是不在,不是就白等了吗?”   梁净词不以为意,淡声道:“白等就白等,又不损失什么。”   “你的时间和精力啊。”   他说:“这不重要。”   “不重要?”   “怎么那么爱替人操心?”梁净词款步走到一侧的外卖桌前,拎起一只精致的袋子,里面装的是小巧的蛋糕盒,交给迎灯,轻轻说一句,“非要听我说心甘情愿?”   他简单的一句话让她耳尖烧起来。   姜迎灯不知道说什么,瞧一瞧手里的蛋糕。   梁净词说:“小礼物。”   她点一下头,以为他赶来就为了送这个,估摸着是怕她一个人过节太孤单,所以好心好意又充当知心大哥哥的角色。   姜迎灯拎着袋子,低头在消化情绪,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揉了揉还在发热的眼皮,于是磕绊了会儿才挤出一点笑:“那……收到了,要是没什么事我上去了?”   说完,手腕便被人擒住。分明还没急着要走,但他过来抓住她,怕人要逃脱的紧张,神色俨然是被气笑:“有你这样的?”   就算是外卖小哥来了,也得听声谢吧。   姜迎灯恍然,忙补充说:“谢谢啊。”   梁净词仍然捉着她的手腕,并没放开的意思,从她的腕骨到冰冷的指关节,他的手不经意地往下滑落,触碰在她的几根纤细玉指上。   轻飘飘地握住。   并不像是故意的,但又多少彰显了一点心思。   明明从风雪里过来的人是梁净词,但他的手心却传来不切实际的温暖。姜迎灯心跳如擂,忐忑地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眼神。   “我要的是谢谢?” 第20章 C19   姜迎灯坐上梁净词的车是十分钟之后, 她回去换了一身衣服,照镜子,看口罩里那颗十几天没消的痘印, 确定已经痕迹减退,才放心地摘下口罩。   坐在温暖的车上, 姜迎灯有点脖间冒汗, 她摘下红色的围巾,将其叠得方方正正搁在膝头, 抬头看外边灯火通明的都市街道, 又调过头来快速看一眼梁净词,轻声地问他:“怎么突然来学校啊?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过节?”梁净词开着车,说, “没想到还真让我猜对了。”   姜迎灯抿着嘴唇,心里憋一堆话,最后只咕哝一句:“这也不能够是你专程来找我的理由吧。”   他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想找个人搭伙跨个年,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她平静地感受着手腕上刚才被他握过的暖意, 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心甘情愿”。   能够确定的是, 心甘情愿这话,不是对谁都能说。   但说出口的人有几分真心, 就难以捉摸了。   梁净词还是问她:“刚刚在为谁哭?”   姜迎灯坦白说:“没为谁,就是看了个电影,蛮感人的。”   梁净词的眼挪过来,将信将疑在她脸色上稍作停留。   但没再问下去。   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不必抛出太多的诱饵, 一块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就能勾着小姑娘跟他走。   是该说他懂得自己的优势好, 还是说他本领高超,已经能够摸清她的这颗心?   姜迎灯心猿意马想着这些, 和自己紊乱的念头较劲一番。   开车的jsg男人却足够镇定,他中途还接了通电话,对那头的人的问题答话冷静,仍旧叫人看不透情绪,只简单说句“有伴了”,便很快挂断。   她猜了一猜,他大概想表达的是,跨年有伴了。   “你和顾影姐姐见过了?”还是回到上次悬而未决的话题,姜迎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   梁净词说:“没时间。”   这个回答绝对客观,很符合他的谨慎个性。   见她不语,他声音松下来一些,又说:“也没什么想法。”   姜迎灯感到意外地扬起唇角,有那么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梁净词偏头去看后视镜,不经心地扫过她唇角的弧度,收回视线。   “室友都出去玩了?”他问。   “嗯,他们去看话剧,我没抢到票。”   “什么话剧?”   “好像是孟京辉的新剧。”   “还想不想看?”   “没有票啊。”   “你想看就有。”   他答得不费吹灰之力。   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事。姜迎灯丝毫不怀疑这点,但她摇一摇头:“不要了,过了点了。”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那回家。”   蛋糕被搁在她的腿上,一块小巧的慕斯。大概是他在路上途径某蛋糕店,认为有必要给她带些东西,有了这个主意,于是它出现在她这里。   姜迎灯盯着蛋糕走神。   “有两年我在江都过年,还记不记得?”又过一会儿,梁净词才真正讲他的来意。   “……嗯。”姜迎灯点头。   他说:“一直以来,我很少觉得独处是件难事,即便是在春节,除了南方太冷,我住的那套房子水管被冻住,我找了很多方法都没有解决的时候,心里会感到气馁。除此之外,我从不觉得一个人待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偏偏就有这样的故障发生,很小,也很折磨人。会让我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不堪一击。”   姜迎灯抬眼望着他,梁净词语气平淡,神色也淡,让人看不穿,话里却有温情在。   “但是我很幸运,遇到了你爸爸,他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家里吃饭。他的厨艺很好,还教了我一道菜,原来只有身边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我才会发现冬天其实没有那么冷,没有那么漫长。人跟人在一起取暖时,是会消解掉许多东西。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话还是有几分理在里面的。”   “你有很多的想法,不愿意跟我说,我也难猜到。无论你的心里怎么想,是觉得惊喜还是惊吓,我是真诚地希望,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会有人出现在你身边。”   “所以我今天来找你。”   他讲得缓慢、低沉,声音像碎玉碰在她的耳廓,冰凉又滚烫。为这礼尚往来的陪伴,姜迎灯听得鼻尖酸涩,轻轻摇头说:“没有惊吓。”   梁净词笑了笑:“没有就好。”   姜迎灯看着他扶着方向盘的冰冷骨节与腕上泛着冷光的表,心底回荡那句“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会有人出现在你身边”。   她无法自抑地在往下陷。   最终,还是回到他在檀桥的家。   梁净词给姜迎灯煮了排骨汤,尽管她说不饿。   他在厨房里细致忙碌,她抓着抱枕,看电视,余光装着人。   那浓郁温暖的香气流进她身体时,姜迎灯才体会到他所说的,你觉得好的状态固然好,添一点温情与烟火气,才能真正进入到暖融融的生活之中。   梁净词坐一边,客厅灯光暗着。电视上在放电影。   他没换衣服,毛衣是绀蓝色。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手松松地搭着膝,遥控器在掌心很缓慢地转动了两圈,想调频,又觉得都无趣。   姜迎灯偷瞄一眼过去,莫名想起林好夸梁净词那句“下颌线比她的人生规划还清晰”,她忽的浅笑一声,很快被人捕捉到笑意。   视线撞上一瞬,她尴尬扭过头,心不在焉地喝汤、看电视。   烂俗的喜剧片放完,谁都没有在笑,但顺利地消磨掉一段喝汤的时间。   并列坐着,隔了两三拳的距离,姜迎灯往他身侧不动声色挪了挪。   “我今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他问:“什么?”   她说:“我梦到我和爸爸,还有小朱阿姨去爬山。那个场景蛮真实的,是在江都的一个山,每年清明都要去爬,是我们那里的习俗。”   姜迎灯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梁净词看着她,没有打岔。   她接着说:“那个时候我还小——也没有很小,十几岁吧。我一直跟小朱阿姨不是特别亲密,但是她又对我很好,我真的觉得她很善良,挑不出太大的错。我从小不太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我心里是会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把她当成妈妈的。虽然我叫不出口,但是……”   说到这里,哽了一哽,她接着道:“但我觉得我们一家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也可以孝顺她,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没有怪她,只是我心里忍不住会有一点难过。她以后会有新的丈夫和孩子,这是好事,是很好的事,但又是我意想不到的结果。”   姜迎灯向梁净词的宽慰借来一点勇气,抒发这久久闷在心底的郁结。姗姗来迟的倾吐,像是倒出淤积在心底多时的泥沙,一股脑的,有所堆堵,让她说完这些,短暂地失了声。   梁净词看着她垂落额角的发,徐徐开口说:“我从前也总是囿于人情的变幻,自我折磨,许多的症结非但没有得到缓和,还在心底裹成了茧。人有的时候不是在跟外界对抗,而是跟自己。当你真的不再计较,不再执着于那些东西,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你远去。”   他说:“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   姜迎灯感慨万千,抬起水盈盈的眸看他。   “怎么?”梁净词端一杯温水,喝一口问她。   她说:“你多安慰安慰我。”   他不解,勾唇浅笑:“多安慰安慰你?”   “嗯,就像今天这样。”   梁净词问:“你需要吗?”   她不假思索:“我需要的。”   姜迎灯没觉察到,自己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就攥上他的袖。   梁净词低头淡淡地瞥一眼,本意只是看,却让她误解,姜迎灯讪讪松开。   最后,他想了一想,淡淡说一句:“家很好,有就有,没有也不用生硬强求。这是写在命理里的东西,靠个人的能力很难左右。”   姜迎灯稍往后仰,在片尾的曲调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又看一眼外面绽开的烟花,她惊道:“是不是快倒计时了?”   姜迎灯说着,匆匆找自己的手机,要看时间。   梁净词不疾不徐,抬手指一下电视的右上:“那儿。”   是中央台的整点报时。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两人异口同声说,姜迎灯唇角翘起,看着梁净词。   他也微微勾唇,笑意淡薄,很快敛下薄薄眼皮,忽而问了句:“是不是该许个愿望?”   姜迎灯问:“许什么呢?”   梁净词想了一想:“那就往后有机会,都能一起跨年吧。”   也听不出这算不算正规的愿望,但说这话时,梁净词看着她,眼底情绪很淡,又有那么几分真挚。   姜迎灯说:“你是认真的呀?”   他懒倦地笑,说:“许个愿还能弄虚作假?”   她说:“也好,那就先暂时定大学四年好了。”   “往后”的定义太宽广,她不敢说绝对。   “你不要食言。”   讲这话时,她才恍然,他说的是许愿,不是承诺。   但梁净词含着笑,点了点头,“不会。”   电视被他关掉,梁净词说:“去睡吧,不早了。”   姜迎灯说:“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困,睡不着。”   他想了想:“认床?”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助眠的药物?”   梁净词看着她,说:“不要吃药。”   又道:“我哄你睡。”   信手拈来的绵绵情意,到嘴边变成平静无波的这四个字。   姜迎灯愣住。   “不要了,又不是哄就能哄睡着的。”   他笃定道:“我有办法。”   “……”   她正暗忖着,梁净词又偏过头看着她,问:“在这儿还是去床上?”   姜迎灯脸一热:“在这儿吧。”   “可以是可以,”他轻笑一声:“不过一会儿真睡着了,还得是我给你抱过去。”   “……那就去床上!”   男人笑意渐盛,点一下头说:“行,去床上。”   姜迎灯无措地把腿边的围巾取过来,放在手里泄愤般揉,小声念他的名字:“梁净词。”   头一回,连名带jsg姓,甚感稀奇,他瞥过来:“怎么?”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   “总是什么?”   “调戏我。”   梁净词瞥着她耳后一片粉,说:“这就叫调戏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有十成功力,才堪堪使出一成,她就要缴械了似的。   姜迎灯不肯败下阵,负气说:“才不要你哄,你根本没有办法,骗人。”   梁净词闻言,眯眼觑着她。忽而想起上一回她在家中留宿,在他的枕上留了一根长发,是浅浅的,天生的深栗色,被清理出来,绕在他的指尖,想到它的主人,脑袋里浮现万般姿态,柔弱的,花俏的,腼腆的。   从一个孩子身上,也逐日看到了女人的风姿,正缓慢地从迎灯身体里显现。   梁净词没那么多歪门邪道,但也从不自诩正人君子,和异性独处一室时,也不免会心术不正地觊觎那温香软玉。   他起了身:“不试试怎么知道?”   随后往卧室去,见人扭捏着不跟上,梁净词又问了句:“真要我抱?” 第21章 C20   梁净词的家不算大, 这兴许也是他把主卧让给她的理由。比起客卧和沙发,他的大床柔软舒服很多,一坐进去, 人就下陷,令安逸值和幸福感达到顶峰, 好的东西总让人贪恋。   梁净词是懂得笼络小女孩的。   她很喜欢他的床。   姜迎灯换上睡衣, 掀被子进被窝。   梁净词端来一把简约实木的扶手椅,就在床侧, 靠着阳台的一边, 他坐下,翻看着手机。她敛眸,看着他骨骼分明的白皙脚踝。   室内足够静谧时, 她能听见外边湖泊上的风声,烟笼寒水,帷幔静坠, 他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远的深蓝,纷飞着薄薄的雪。   明明是杏色的帘, 他坐在那里, 周身散发遗世独立的气质,眉目里有了几分“公子情深”的味道, 这翩跹的景,便也多了一点红绡帐里的柔情。   姜迎灯不知道他在搜索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她坐在床中央, 蜷起膝。   望着梁净词, 她天真地歪着头问:“你是不是会什么催眠大法,摇铃铛之类的?”   见他斟酌半天, 也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就这么问了一句。   他散漫地说:“低级。”   “……”   又说:“给你念一段儿。”   姜迎灯轻嗤了声:“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就跟哄小朋友一样。”   梁净词抬起眸看她,笑一下:“你不是小朋友?”   她低下头玩手指,不说话了。脸色看上去不是很满意他这话。   梁净词继续看手机。   姜迎灯又若有所思说:“你今天好像都没有问我是不是单身。”   “是不是又怎么?”梁净词并不在意,这回连眼都没抬,平静说,“你不说,我自然默认没有男友。”   “……”   他说:“否则岂不是每一回见面都要问?”   姜迎灯说:“正经人当然要问。我可是提前跟你说了我在物色对象,怎么有人一点都不管不顾?你也不怕败坏名声。”   梁净词又抬眼,静静打量她,片刻,开口说:“我见到他了,在沙县小吃。”   “你去了啊?”姜迎灯轻愣。   梁净词嗯了一声:“门口看了眼,挺斯文的。”   听这语气,那位小男孩俨然对他构不成什么杀伤力。   她说:“新传的。”   梁净词置若罔闻道:“不过你不喜欢。”   “……”这样肯定的话让她被噎住,缓和后问,“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浅浅答了句:“应该是不戴眼镜的。”   姜迎灯说:“你就瞎猜。”   梁净词但笑不语。   也不知道是谁在戳穿谁。   “你找好了没有?”姜迎灯说,“给我催眠。”   他找了篇散文,叫做《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种……”   在这朗月清风的夜里,梁净词照着手机念书,沉缓的读书声浮在她的耳畔。   姜迎灯倒在枕上,她没有闭眼,看着阳台外面浸没卧室的湖蓝天色,也偷瞄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   她好像是在他的读书声里沉睡过。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那时他用德语在她耳边读黑塞的诗歌。   怪梁净词的声音有种特殊磁性,像波澜不惊的深水,她是漂在这水面的小舟,微微荡漾,被推进意识的深处,极易入眠。   她其实不太想在他身边睡着,但这声线有魔力。   令人觉得舒适、坦荡,平心静气,缓和了很多的不安。   的的确确,他很会哄小朋友。   用的确也是很纯粹的哄小孩的方式,一点没有变味。   “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姜迎灯又隐约记得,梁净词曾经说过,他学了那么多的语言,最后发现,最动人的还是中文。   他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音伴她入梦。   薄薄眼皮上浮现一层微凉的雪色。   姜迎灯躺在那摇荡的扁舟上,听见他问了句:“会不会太薄?”   她抬起眼。   梁净词已然起身,稍稍折腰,将坠在床角的被角替她掖好。   他说:“我的被子都不太厚,你今后要是常来,我得给你备一床。”   姜迎灯听得迷迷糊糊:“我为什么会常来啊?”   他轻笑:“只是说一说,来不来当然看你。”   见她真有那么几分入睡征兆,梁净词不再多言:“睡吧,晚安。”   姜迎灯倏地睁眼:“梁净词。”   他轻俯身,看她骤然撑开的眼,笑说:“喝两口汤,就开始没大没小了?”   她抬手,怕人转身要走的样子,忙揪了一下他的衣襟,含糊地说道:“我真的在找男朋友。”   他很平静:“然后呢。”   她说:“我是想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   他问:“找个人成全你?”   “……”   梁净词站直了身,把姜迎灯梗着的胳膊塞回被窝,他徐徐说:“会找到的,不急。”   许久,姜迎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目送他出门,梁净词替她关了灯,黑夜里,她觉得身体很酸,声音也很酸。   一夜无梦。   第二天,姜迎灯是被门铃声惊醒的,那时应该还很早,阳光才透了个边。来人把铃按得急促,听这着急劲儿,她以为梁净词不在,下床要去开门。   靠近卧室门的一刻,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开口的是一个女人,声线轻细又温柔,在和他打招呼,可能还领了个孩子,男孩吵闹,声音大得压过女人,在一高一低交错杂乱的声音里,姜迎灯听见梁净词沉声说了句;“有女孩儿在。”   这几个字,应该是在婉拒什么。   女人又说:“安安给你买了礼物。”   男孩说:“哥哥,这是给你买的。太阳花的种子。”   梁净词的声音仍旧很淡很沉:“放门口吧,多谢。”   女人问:“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改天一起吃个饭?”   “随意。”   他连表现反感都无比灵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随意搪塞,用体面拉开距离。   随着门被阖上。   姜迎灯走出去,她第一时间看向放在玄关的花的种子。   又看一眼还穿着睡衣的梁净词,问:“你有弟弟呀?”   梁净词才注意到身后人,回眸望她,说:“我爸爸的情人的孩子。”   “……”姜迎灯猝不及防愣在那里。   他轻哂一声:“算弟弟吗?”   她窘迫摇头:“我不知道。”   梁净词望着姜迎灯,笑深了些:“早。”   “……嗯,早。”   -   元旦过完,到考试周。   再接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寒假了。   姜迎灯在读书这件事上还算用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聪明的头脑,纯属是苦读派,因此平日学习比常人更为用功,从不拖拉,于是室友们挑灯夜战时,她还能有空闲时间可以补眠。   不过姜迎灯很看重考试的成绩,求的不只是过关,成绩会影响到绩点,而从周暮辞口中得知,绩点又会影响许多。   比如转专业的资格,比如出国交换的学费、比如保研等等。   又或许如他所说,将来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就起了作用。   姜迎灯行事谨慎,也比谁都懂得未雨绸缪。   考完试,第二天就在去jsg机场的车上看到了成绩。   整体分数看起来差强人意。只不过东方文学这门课给分过低,导致她的名次直接掉了两个,专业第五。   姜迎灯头疼地拧拧眉心。   不容乐观。   而后她接到裴纹的电话,问她到了哪里。   姜迎灯说:“准备登机了。”   辗转一天,终于回到江都。   姜迎灯吃上裴纹做的饭菜,旁边小宝又长高不少,兴致勃勃问她上大学好不好玩,姜迎灯笑着,一五一十地答。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姜迎灯从百叶窗的罅隙间看被淋透的芭蕉,笑容变涩了一些。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新闻,等小宝谈天说地聊倦了,迎灯转而看向婶婶,问严肃的事:“我有点想转专业,转到新传,你觉得好不好。”   裴纹说:“转专业干嘛?课太多,学得吃力?”   “不是,”姜迎灯摇头,“我也是在犹豫,我觉得新传会不会更适合我一些。我担心的是,我爸爸这个情况会影响到我做老师的政审,如果不当老师,也考不了编制,中文这个专业前景并不太好。”   裴纹说:“可以去私立学校,查得应该没那么严。”   姜迎灯说:“万一不行呢,我还是不想铤而走险。”   裴纹想了想:“那去新传学什么?当记者?”   姜迎灯:“现在新媒体,互联网,这些行业还是挺赚钱的,我想试一试,不过……”想到成绩,她又沮丧地塌下肩膀说,“绩点也不是很高,估计也难转。”   裴纹说:“迎迎,你别总是背负着这些想法去读书,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你这么优秀,总有好的去处。”   姜迎灯听得哽咽一瞬,她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裴纹握住她的手。   小宝伏在沙发上,呆呆看她们。   “对了,前两天朱琪来了,”裴纹又说,“她去南大老家属区取点东西,来找我拿钥匙。”   姜迎灯知道学校的房子一直是裴纹在负责保管,姜家人从那边搬出去后,这些年一直是向外出租的。她浅浅应一声:“嗯。”   裴纹问:“她嫁了个台湾人?”   “对,说出国定居,也没有说哪里。”   “新加坡吧,我听说是。”裴纹说着,又感慨,“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   姜迎灯端着一杯红豆粥,漫不经心用勺子舀着。   过年走亲戚,姜迎灯跟着裴纹,给小宝扎上她挑的大红色围巾。   裴纹看着镜子里的小宝:“你姐俩还挺像,迎灯小时候也长这样。这头发,这围巾,审美都一样。”   姜迎灯笑说:“她比我活泼多了。”   小宝昂首看她:“对,我们老师成天说我小动作多,我跟男同桌讲几句话,他都说我有早恋倾向。还请家长,简直可怕!”   裴纹插嘴道:“还说呢,你跟你那个男同桌眉来眼去的事,你跟我解释清楚没。”   “什么眉来眼去啊!根本没有,”小宝抓着帽子的球球嘀咕,“他又不喜欢我。”   有许多的少女心事会在字里行间彰显。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姜迎灯看穿了很多。   她看破不说破地笑了下,对上小宝沮丧又负气的眉眼。   姜家的亲戚不少,裴家的那边也去。姜迎灯还能零零碎碎收些压岁钱,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推脱的年纪,最终还是以红包被生硬地揣进兜里收场。   回去路上,小宝抓着姜迎灯,讲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姐姐,你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上课会不会偷偷看他。”   “喜欢的人?”姜迎灯淡淡笑着,“有啊,可惜不是一个班级,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话也说不上。”   甚至会觉得真的在两个世界,会担心再也见不到了。   那生动多情的眉眼,在她这里全然凝练成挂在心头的一点相思。   小宝天真地接话:“那跑操的时候也可以偷看啊。”   姜迎灯不答话,戳她脸:“你别太早熟。”   “我前两天才在书上看到,有个作家说,十三四岁的时候爱上的人才是真正的爱,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我觉得简直浪漫死了。”   姜迎灯想了想:“少看些歪门邪道的书。”   “可恶,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小朋友龇牙叫嚣着,跑到前面去。一副懒得跟你们这种无趣大人谈浪漫的姿态。   走了三四天亲戚,姜迎灯口袋鼓鼓,她在家中跟小宝一起点钱,烦恼都被这点雀跃冲淡。   闲下来时,姜迎灯坐在朗日下,刷了会儿朋友圈。   是看到顾影的朋友圈内容时,她赫然怔住。   她发了一则视频,场景是在ktv,或者什么会所,姜迎灯分辨不出,只觉得清一色的灯红酒绿。   梁净词就静静坐在那声色光影之中,手里擎着一只酒杯,笑意很慵懒、姿态还算自持。视频不长,镜头还扫到了别人,但短短十几秒,不难让人看出,那个人就是故事的主角。   什么样的故事呢?说不清。   姜迎灯想起,那天他没唱上她点的歌,于是客套地说句改天,想来也未必是客套,这不是,还真的得礼节性地还回去。   衣香鬓影间的梁净词也不无高贵自矜的气势,没有与人落入这声色泥沼的趋势。   那个圈子里的公子哥,谈些风花雪月,也大都是附庸风雅。   梁净词不一样,他是真风雅。即便神色总也懒懒淡淡,但不论何时、气质里向来带有一点不流俗的端正。   凛冽长冬里,他是那捧出世的清雪。   姜迎灯暗暗存下这个视频。   她想看,又不敢多看。   因为知道与视频里的他之间,总横了个人。   姜迎灯从没有怨恨过姜兆林,爸爸带给她很多,为人子女,她守着一个孝字,从不说爸爸的半点不是。   只不过偶尔,在看到言笑晏晏的顾家姐弟时,在看到顾影那些精致的动态,在听到梁净词的母亲把一个合适的女孩介绍给他时。   姜迎灯心里也会疼一下。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爸爸的一念,让她与许多珍贵的向往,就这样轻飘飘地失之交臂。   如果姜兆林不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不是她离想要的那些东西,称不上唾手可得,但是起码,也不会那么遥远呢?   姜迎灯把视频看了三遍。   视频里的梁净词没唱歌,也没说话,举起酒杯时,轻轻地扫了一眼顾影的镜头。   看起来,顾影好像就坐在他的旁边,或者并不远。   姜迎灯退出画面。   晚上,她照常看了会儿书,却也缓解不了心口一点愁。   梁净词的电话在初六打来。   一个很适合他眼下的身份给她拜年的日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亲眷、或是朋友,都不算,也好像都算。   在看到来电显示时,姜迎灯在心底念了几句恭喜发财、财源滚滚的吉祥话。   但接通后,梁净词开口却是问:“哪天返校?”   看一眼时间,她确认这才初六,姜迎灯答道:“过完生日吧。”   没说几号生日,但正月十五这个日子,不要太好记。梁净词显然没忘,接着问她:“生日有没有安排?”   姜迎灯说:“没有。”   后半句“可能和婶婶一起”还没脱口,梁净词又说:“那我去。”   她在这三个字里怔了怔,想半天,确认、是要来江都找她的意思。   姜迎灯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地问:“怎么呢?我爸爸也给你过生日了吗?”   礼尚往来的恩情,是不是要借机还个彻底?   “没有。”梁净词说,“是我想见你。”   她顿了顿,“你不是跟顾影姐姐在一起吗?”   姜迎灯握着手机,指变僵硬,讲出这句时,手心都冒出点冷汗。   “顾影?”   梁净词略感诧异地扬了扬声调,而后重复她的字眼:“姐姐……”   他稍一沉吟,说道:“姐姐都是外人,妹妹是睡过一个被窝的。”   一句话就把人划分了个里外,贾宝玉就是这样把他的好妹妹哄回来,果真让某人学了个精髓。   切身体会,这招管用。   姜迎灯热着脸,嘀咕一句:“什么一个被窝啊,你别乱说。”   “看来我非去不可了,”梁净词苦苦地笑了声,“这事得好好解释。” 第22章 C21   十四这天, 江都城里张灯结彩。姜迎灯是在家里吃的蛋糕,婶婶和妹妹在身边,为了这点仪式感, 熬到零点。蜡烛的光暖融融,十九根, 嵌在冰淇淋jsg中间。许完愿, 她呼一声,尽数吹熄。   “耶, 姐姐生日快乐!”   裴纹打开灯, 笑着拧了一下小宝的脸:“赶紧吃一点,吃完去睡。”   姜迎灯只尝了个味,小朋友爱吃甜, 吃到脸花,被妈妈撵上床。   今天两个女孩子一起睡,迎灯在枕上, 脑袋歪着,靠向小宝。   小宝捧着手机聊天, 嘴巴咧到后槽牙, 好一会儿才放下,蹭到迎灯的肩膀上。   “高兴什么呢?”姜迎灯看穿少女心事。   “没高兴, ”小宝咬着牙,佯装愤愤,话里又是抑不住的欢喜,“他居然说我是懒虫, 好坏啊, 我明明很勤奋。”   没说这个“他”是谁,连偏旁都没有透露。姜迎灯听完便了然, 洞悉了个大概,轻轻一笑,问她:“为什么十三四岁爱上的人才是真的爱。”   小宝说:“因为没有别的啊,爱就是爱,因为你是你,所以才爱。在最懵懂,情窦初开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人,让你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爱情。你不觉得很美好吗?——才不像现在的大人谈婚论嫁。”   说着,她掰起手指,“要房子,车子,陪嫁,彩礼,给少了呢,就不爱了,听起来很昂贵,其实廉价得要命。”   听小孩讲爱情,头头是道。姜迎灯失笑,恍惚在小宝的身上看到跟裴纹如出一辙的利落精明。   样样事想得门清,要摸清楚里面的底层逻辑。   “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姜迎灯这样说了一句,不知道劝给谁听,“成年人也是有爱的,有了物质才能更好地搞浪漫。”   她说完,小宝接了一句什么,但姜迎灯没听见,因为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千呼万唤等来了一句“生日快乐”。   讲完成年人、物质云云,她看着这简单四个字,也陷入和小妹妹一般心境的少女天真。   姜迎灯含笑回:谢谢。   L:明天上你家?   姜迎灯:你别来!   L:我也觉得不妥,毕竟是来找你,性质不一样。   L:那你待我问声好,就不去了。   姜迎灯:嗯嗯。   翌日,梁净词应景地为她展现什么叫成年人的浪漫。   他约她在湖畔,姜迎灯到地点,问他人在哪里。   梁净词:租了艘船,看看景。   姜迎灯顾盼一圈,果然看见一艘画船泊在码头。据她所知,这一片的人工湖已经不开放游客进入,能在这佳节,包揽一整艘船,梁净词是有本领的。   开船的师傅在一匝一匝往外送绳。   姜迎灯站到夹板,看见里面在灯影里恍若虚浮的人。   夜已入暮,梁净词坐在一侧的窗下,面前搁一张端正的古朴方桌,手指修长,正轻松地摆弄着手里莹润的朱砂色茶盏,窗棂之外是簌簌的雪与岸边长廊上摇曳的烛光。   他松弛地静坐,面容在雪下显得苍白。发梢利落,露出一张白净而儒雅,无暇如玉的脸。   船上只他一个,莫名有种独钓寒江雪的凛冽气魄。   见人过来,梁净词微笑,也上下速速扫视她一遍,同她寒暄:“好久不见。”   “久吗?过了一个年而已。”姜迎灯倒是实诚。   她在梁净词对面坐下。   姜迎灯穿件羊角扣呢大衣,格子是暗暗的红,与这船景有几分般配。衣裳把人堆得显臃肿,但看那下颌,分明是瘦了。   梁净词的视线定在她从雪里过来冻红的鼻尖与耳梢。   “过年那天,你婶婶给我打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倒茶,将盏推去,给她暖手。   姜迎灯问:“她说了什么?”   她看向窗外,摇摇晃晃,船已经开出去了。   梁净词说:“老生常谈,叫我担待着你。”   “什么叫担待,”姜迎灯费解地嘟囔,“我又没有不懂事。”   他轻笑:“我也是这么跟她说。”   姜迎灯在心中想,不知道裴纹在他面前是不是讲什么烂俗的人情话,她夹在其中有些难做人。   就像遇到过年收红包时那被推来推去的世故,纵使没有责怪的意思,她仍然苦于这个年纪已经不懂得如何假装天真。   梁净词看她眉眼,猜中一点心思,只从她叛逆压下的嘴角判断,想法便又略略偏颇。   他说:“那天去云亭山,一位老方丈见到你,和我妈妈讲你有慧根。”   姜迎灯问:“有慧根是什么意思?”   “知世事,懂进退。”   懂进退这三个字让姜迎灯愣了愣,她如鲠在喉地想去了别处。   而梁净词很快又开口:“也看得懂良善,真伪。能分辨人心,诚心。我说,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姜迎灯顿悟,他还在暗指裴纹的良苦用心。   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她为我操心了许多,不管她图不图回报,我都会好好爱她的。”   想起往日。   “小叔过世的时候,我就好佩服婶婶,她那时虽然很痛苦,也非常振作地在操持葬礼,在我心里她就是特别厉害,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事业,会经营生意,也会笼络人情。最主要的是她很有魄力,有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感觉。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要是能锻炼成这样就好了。”   梁净词稍稍沉默,而后淡声说:“强势有强势的好,你不随她,生来没有那根硬邦邦的骨头。软就也有软的好,一颗柔软的心能渡人。”   他讲话温声细语,是真令人能听进去——“权在你能不能公正地审视自己。”   姜迎灯抿着杯中温水,余光里是他轻淡的双目。   她还没接话,梁净词又悄然转移了话题:“灯好不好看?”   这样提示,姜迎灯才抬头,看船侧两边的十盏精致的针刺宫灯。灯影暗红,隐隐映出灯壁的纹理。   里面盛着十盏红烛。   他说:“我给你点的。”   “真的吗?”她的惊讶脱口而出。   梁净词浅浅一笑:“真的不能再真。”   她收敛地笑:“谢谢。”   低头看水面,那流淌过的灯影,冬日的一抹珍贵的红,像飞花逐水流。   乘画船夜游,很独特的庆生方式。   她问:“红烛的寓意是什么?”   梁净词说:“爱恋、相思。”   这举重若轻的回答,让她隐隐察觉到有一些别样的火光正在迸溅。   在船舱中央,悬着一盏纵骨灯笼。这盏灯光很微弱,里面应该没有烛。   “想不想拿下来看看?”   见她一直抬头打量,梁净词笑吟吟望着姜迎灯。   姜迎灯点头:“怎么拿?”   “你旁边有根绳,解开就好。”   她看向身侧,这才发现还真有个机关。灯是被一根细绳吊上去的,绳扣系在窗棂上,拉到船梁,再到舱顶。   “不怕,没有火。”梁净词说。   姜迎灯动一动指,那盏轻飘飘的红灯笼就顺着她动作摇摆一下。   于是她解开拴在窗户上的那一节扣,灯笼倏地滑落,隔得不远,姜迎灯挪两步过去,将它接住。   “里面有东西?”   “拿出来看看。”   很快,姜迎灯取出装着电池的灯芯,被连同捆在一起的竟然是两枚同心锁。   一边刻着一个字,一个是梁,一个是姜。   锁扣在一起,钥匙还挂在上面,躺在她掌心,好像在等一个必须由她来做的决断。   姜迎灯赫然红了脸,去看梁净词。   他轻淡一笑,说:“喜欢就收下。”   再看一看,看仔细了,确定是这两个字。   姜迎灯觉得面色灼灼,连铁做的锁都滚烫。   梁净词端着杯饮茶,继续说:“不喜欢就还给我。”   他话里话外都扮足了潇洒。   难题一下丢给她,喜欢或者不喜欢,指的是锁还是人呢?   “这是什么意思啊?”姜迎灯放下灯,无措地握着锁,假装研究,不把话说透。   “还能什么意思?”梁净词笑一声,慢声道,“是想问问你,想体验恋爱的话,如果是和我,你觉得怎么样?”   她愕住,又确认性地问一遍:“什么意思啊?”   他继续解释:“意思是: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   “需要考虑?”   “不是,”姜迎灯诚惶诚恐:“你、你是在告白吗?”   梁净词说:“我是。”   “可是……你都不追我,好突然啊。”   梁净词抚着杯壁,若有所思地笑。   原来小朋友交男朋友是要走流程的。   他缓了缓,说:“那我明天想想办法。”   姜迎灯手里那枚锁被她焐热。   她低头看一眼,又支支吾吾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到时候再慢慢想,我就先透支一下你的信用额度好了。”   说着,她将锁扣紧,拔下钥匙,递送过去:“钥匙给你。”   梁净词看着她摊在眼前的掌心:“这是答应了?”   虽然稀里糊涂的。   但是又怕这jsg不过是趁着月黑风高,一时兴起的作弄,等到青天白日,就什么都灰飞烟灭了。   连同手里这把锁的实感。   梁净词将钥匙接过去,向窗外随手一挥,将之沉入水中淤泥,有着表明这回应不供反悔的决心。   纵使无心,信手拈来的锁匙,谁都深谙,不过是哄女孩子高兴的小花招,却也实在没料到,这情缘是真的再难解开。   -   梁净词问姜迎灯夜里住哪儿。   他没挽留,没强求,一句简单的试探,又把做决定的大权抛给她。   姜迎灯想了想,虽然有点遗憾,但:“不能不归宿。”   意料之中的结果,梁净词说:“酒店在隔壁,陪我待会儿,晚上给你送回去。”   姜迎灯颔首:“好。”   喜悦的后劲在回程的路上袭来,姜迎灯跟在梁净词身侧,用指尖摩挲着大衣口袋里的锁,浅抿着唇,笑意深深,自己都没发觉这写了满脸的开心。   梁净词捕捉到她的笑,奈何姜迎灯脑袋埋得太低,他也稍稍折身,“女朋友,手给我。”   姜迎灯看向他伸出的手。   她略一迟疑,谨慎地将右手交过去,被他一瞬握紧,一齐塞进他暖烘烘的口袋。   一直牵到酒店楼梯。   姜迎灯都觉得掌心有了点潮热。   梁净词的手心很暖,手指的骨节也有力气,没有容她脱离的余地,姜迎灯因为被拉着,不得不挨在他身侧,空荡的电梯间,她的颊面轻碰在他的肩侧。   “恋爱很开心?”梁净词从镜面里看她的笑脸。   姜迎灯轻声说:“第一次。”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又担心地说:“如果体验感不好,可以退货吗?”   没有正面回答,梁净词道:“怎么会不好。”   进了房间,她抽手,抻一抻指,散掉体温攒聚的热,解开围巾。   梁净词也褪了大衣,挂上衣杆。他摸了下裤子口袋,发现手机在震动。他回眸看迎灯,语调严肃一些说:“稍等,我接个电话。你看会儿电视。”   “好。”姜迎灯乖巧应。   房间里很暖和。   她坐在客厅区,电视里在放广告,她没有调频,瞄向落地窗前的男人。   梁净词好像在说英文,她遥遥听见他流利又磁沉的口语,耳朵和眼睛都被吸引过去。   他穿件深色的宽松毛衣,面朝窗外,站得笔直,宽肩窄腰的身形被勾勒出。   电话打了四五分钟,他就在窗前站了四五分钟。   而后,梁净词返回来,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对迎灯说:“记得和你的男同学说清楚,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啊?”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我会说的。”   梁净词挑起眼,望着她笑了下。   姜迎灯也轻松地挤出一个笑。   他坐在她旁边,倚坐在沙发,手里握着遥控器,随便换了部电影看。   灯被关掉。   整个房间只有随着电影剧情在明灭变幻的那一点光。   “男朋友。”沉寂之中,姜迎灯喊他。   梁净词握着易拉罐,饮一口热茶,挪眼看她。   她笑着:“男朋友。”   他也笑:“怎么了?”   “好不真实。”姜迎灯问,“这样你是不是天天可以给我念文章哄我睡觉?”   他说:“是。”   “那我是不是想去你家就可以去你家?”   “是。”   “我是不是想找你就可以找你?”   “是。”   “我是不是可以天天牵你的手?”   “是。”   “那你……会不会每天做饭给我吃?”   梁净词笑着说:“厨艺不精,还在精进。”   又道,“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她笑起来,眼里还是满满的少女热忱。   不知道谈恋爱第一天要做什么?姜迎灯已经在他刚才接电话的时候下了一个计天数的软件,偷偷地填上:在一起的第一天。   仍然没有什么实感,想了半天,姜迎灯又天真地问:“我们要不要换个情侣头像啊?”   梁净词扬了一下眉,不像他会做的事,但是既然女朋友提意见,自然也要迁就。   他说:“你挑。”   姜迎灯就低头真选起头像来了。   她看手机,梁净词看她。   许久,他忽然沉声又隐晦地提一句:“顾影的事,不打算问了?”   闻言,她的笑意渐渐敛下,从手机屏幕上走神,淡声答道:“你不主动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提。”   打量她少顷,梁净词说:“迎迎。”   “嗯。”   “你可以跟我有脾气,知道吗?”   她揣摩着他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还是为人男友都通用的说辞,于是给他提出最坏的可能:“可是,我要是真的无理取闹的话,你会一直一直让着我吗?”   梁净词不假思索:“我会一直一直偏爱你。”   姜迎灯听得心花怒放,嘴角只抿出三四成的笑意,“梁净词,你要记得你说的话呀。”   他也笑了笑:“决不食言。” 第23章 C22   他要不提顾影的事, 姜迎灯还真是没太放心上。   那天在电话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鬼使神差讲出那话,本意倒不是要逼供, 只是借着顾影探一探他的意思。   现在想来,这种手段还真是有几分拙劣。   真到对簿公堂时分, 她又不无所谓, 演得洒脱:“有什么好解释的,猜都猜到了。”   梁净词坐在她的身侧, 看迎灯臃肿的大衣领口, 几根发不懂事地钻进去,落在她雪色的锁骨上。他敛着眸,又转而看向她坠得很无辜的眼角, 似笑非笑:“那你说说看,怎么猜的。”   “就是顾淙约你吃饭,唱歌啊, 出去玩啊,你就去咯。紧接着他们就撮合你们, 让你们坐在一起, 给你们点歌,还鼓掌说好般配啊。”   梁净词笑意渐深:“然后?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没做, 只是笑一笑,不能拂人面子,要有礼貌,要谨言慎行。”   她在分析, 头头是道, 又不看他,让人难以判断藏在眉目里的情绪。   梁净词说:“没唱歌。”   姜迎灯点头:“好吧。”   “你是一点不计较。”   她说:“我又猜不透你, 总是吊着我。计较的另一层意思,是自我伤害。”   梁净词诧异地挑起眼梢,“吊着你了?”   她不响。   被人掰过脸颊,他的指落在她温暖的颌骨。姜迎灯被迫望向梁净词,听他悠悠地辩驳:“我得确认我的心意,是不是得需要一点时间,再确认你的心意,是不是又要一点过程?”   他声调很慢,音色沉缓,在竭力的靠近她的心。   “就这样还觉得鲁莽,怕你担惊受怕,今后再也不跟我说话。”   姜迎灯稍稍偏一偏头,把下巴从他指端挣开,问:“我要是今天拒绝你了,你怎么办?”   他说:“再努努力。”   “那努力了也没用呢?”   梁净词笑了笑,恢复淡然:“顺其自然,还能怎么办。”   姜迎灯看向电视,淡色的眸盛着轮转的光影,她声音也淡:“那就什么都没了。”   不太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懂什么叫“没了”,梁净词又说了句:“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管用,恐怕也得找机会试试。”   语气慵懒,带点京腔。   工作习惯使然,梁净词说话口音通常很端正。偶尔有些音节的顿挫时,就让人莫名觉得几分不正经,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挑拨,轻飘飘地把话撂下,也不管对方做几成理解。   姜迎灯听得出,这句就是为配合她的了。   也不知道做的能不能有说的三分,但还是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   梁净词大忙人,短短十分钟接到两通电话。   话还没讲全,他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姜迎灯瞄一眼,没看清备注,视线扫到梁净词的脸上,发现他骤然变紧的眉心。他低头盯着来电显示,手指骨曲起,支着太阳穴,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只是看着。   姜迎灯说:“你去接吧,我继续看电视。”   他抬起眼看她一眼。纠结片刻后,起身进了房间,又将门带上,动作幅度不大,并没关严实。   但虚掩的门还是将她留在了外面。   每个人都要有私密的空间,男女朋友自然不例外。有的通话光明磊落,不介意被她听,但有一些就不得不回避了。   几分钟后,梁净词回来,站在沙发后面,手臂抻长了撑在靠背上,身子前倾,看向姜迎灯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头像。   “还没选好?”   人挨得近,她眸子都不必抬得太高,眼神撞上他的额角。   她说:“我怕你觉得幼稚。”   梁净词很随性:“我都可以。”jsg   姜迎灯说:“我回去再仔细挑一挑吧,不着急。”   “也好。”   手心的锁被带出来,她问:“这个你买的吗?”   梁净词接过去,端详一番,说:“锁在桥头买的,字是我写的。”   她笑意浅浅:“好看。”   他说:“好好保管。”   东西又被揣进她的口袋。   姜迎灯给他看计时的软件,梁净词落座,淡淡地笑:“你记吧,我记心里。”   她收回看他的眼,在沙发坐得端正,暗自揣摩,有人嘴上迁就地说着“都可以”,实际还是为她的幼稚而无奈。外面雪停了好些时候,隐隐看见冷光猎猎的湖面。   姜迎灯记得这个视角的湖,她忽而说:“你以前就住在这里。”   “还记得呢?”梁净词也偏头看窗外:“跟谢添两个人,不学无术,论文不写,去湖边儿上遛狗。”   她莞尔一笑。   梁净词和谢添,两个养尊处优的京城公子。   梁净词的个性没那么刁钻,但无奈实在神经敏锐,与人同住觉得吃不消,谢添则是因为心血来潮养了只狗,于是少爷们不住学校,在外有房,那几年的书念得是相当悠闲。   姜迎灯去过一回梁净词的住处,那时也是在眼下大差不差的角度,能看到湖泊上冷冽的雪。   提起这个,梁净词告诉她:“谢添是实在人,你要有什么难处,找他也行。”   迎灯问道:“实在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好人。”   “你们大人不是不分好人坏人吗?”   “我在帮小孩分。”他说着,搓一搓指尖示意,“有钱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姜迎灯想起谢大公子受情伤一事,惋惜说:“不然也不会被人骗。”   闻言,梁净词笑了:“感情的事,高兴时讲个你情我愿,鱼水共欢,一旦有人落了面子,受了不公,就开始说骗了。”   他这话俨然是在反驳谢添的哭诉,笑意里,难得令她看出一点睥睨他人的姿态。   这样的男人,时时把格局放首位,自不必说。谈情也要懂分寸,处处看个透彻,才能秉持潇洒与自矜。   他的话让姜迎灯想起曾在网上看过的话:人与人之间,有过那么一些瞬间就够了。   这话很适合为他的言论注解。   “那是因为人家是陷了进去,”许久,姜迎灯迟缓地开口,喃喃说,“千古情人独我痴,谢添哥哥是真情种。”   梁净词望着她。   眼神有些深,姜迎灯以为他在思考什么,而男人开口却语气略重的一句:“哪儿来那么多哥哥?”   “……”姜迎灯愣住。   他慢悠悠的,催一声:“嗯?”   半晌,她憋红了脸,天真说一句:“那、那我也不能叫他弟弟呀。”   梁净词见她紧绷的神色,稍稍凑近,抬手端起她下巴,端详着姜迎灯五味杂陈的脸色,终于没忍住,笑了。   他嘴角溢出的笑容近在她眼前,姜迎灯光是看着就觉得害羞,手机的消息及时解救了她。   姜迎灯点开未读的微信消息,对他说:“我婶婶说要来接我。”   梁净词觉得意外:“来这儿?”   “嗯,她在附近打牌,说捎我回去。让我在景区门口等她。”   梁净词想了想:“送你去楼下。”   姜迎灯说:“还是不要了,就几步路。万一她看到,不好交代。”   他已经拎起大衣,闻言又缓缓放下。只送到玄关。   姜迎灯在系围巾。   梁净词手插在裤兜里,松散地立在她眼前,平静地看着她一圈一圈把围巾系好。   姜迎灯没看他,但察觉到旁人在笑,一抬眸捕捉到他嘴角的弧线。   “怎么了?”   梁净词说:“在我面前,你可以有脾气。”   声音低沉下来几个度,一股暧昧不清的含糊:“也可以撒娇。”   姜迎灯头埋低了些,糯糯说:“我不太懂。”   粘稠的四个字,从薄薄的唇缝间溢出。她声线很柔,很纯洁,说不懂好像就是真不懂,不让人产生一丝怀疑。   梁净词落到实处,教她:“比如,你现在可以对我说: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见,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姜迎灯低头看着他覆在自己身上的影子,男人肩膀的剪影倾斜划过她的腰身。   她又瞄向从他裤子口袋露出的那部分手背,凸起的骨和腕上的表盘。   一身的黑色让人显得更为矜贵,潜藏着不容接近的气势。   而那双轻淡散漫的笑眼,又在不由分说诱她靠近。   他略显松弛倚在玄关的柜,等她答复。   这话不是不能说,姜迎灯开了口,鹦鹉学舌一般,因为扭捏而显得字句生硬:“都要走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再生硬的言语,但凡含有一点点的柔情,就能触发男人的愉悦,梁净词微笑着,敞开手臂,“来。”   姜迎灯往前挪一步,被他拥入怀中。   颊面贴在他的胸口,男人身上凛冽如冬雪的气味将她裹紧。安静下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声就被放大。   梁净词的胸膛也很暖。   姜迎灯感觉到,他一只手掌正轻握在她后脑。她整个人是被以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姿态,稳稳地抱紧在他的怀里的。   她抬手回抱,手指碰到他硬朗的肩胛,紧接着壮着胆,用力收紧手臂。这种紧拥的暖,不真切得好像在一场经年的梦里。   好像抱了很久,其实也没有那么热,但她似乎浑身都在发热。   腿也有些软,竭力地依靠他身上的力量让自己站定。   背后是一扇门。   梁净词往前走了一步,姜迎灯就被动地往后跌了一脚,倚在门板上。   他折下身时,姜迎灯感觉在她的耳畔游走的拇指。   因为痒意而瑟缩,男人却更近一步,很快她发现,手指不是无意碰到她的耳朵。   他在轻轻缓缓地撩开她耳侧的发。   仅三两下,素净的右耳就被剥出来,小小一只,泛着自然偏深的绯。   随之而来,是他落下的唇,接连两个蜻蜓点水的吻,碰在她的耳廓,与更低一些的耳垂部位。   很快很轻盈的一番动作,发生在几秒钟之内,而她被放大的感知,却绵延到浑身上下,经久不散。   在这滚烫的触觉里,听见他低沉的声,些微沙哑:“等你回去。”   甚至没有力气去想他说了什么话,迎灯把脸埋进他怀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   离开江都后,梁净词为出差跑了一趟国外,回到燕城时,年味已经散尽了。   他约了回谢添,想请人帮忙出出主意,得在“追人”这俩字上下下苦功,谢添在电话里吊儿郎当问,是哪个姑娘让我们风流倜傥的梁二爷在情路上跌了一跤啊。   梁净词说是迎灯。   听完来龙去脉,谢添爽快地赴了他的约。   在餐厅门口,梁净词迟到五分钟,他来先打招呼:“抱歉,有事耽搁了。”   谢添大大咧咧不在乎,揶揄他:“几天不见怎么变帅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净词说:“少编排我。”   “迟到也没个表示?”   “我做东,还用说?”   他迈步进去,服务生迎过来。   谢添背手跟在后面:“什么事儿把您绊住了?”   梁净词说:“我爸,急急忙忙召回家里一趟,说奶奶走丢了。我奶奶身子骨不行,这断时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等我赶回去,人在后面花丛里找着了。”   谢添说:“我还以为又是你妈怎么了。”   他倚坐在沙发椅,笑一笑说:“托您的福,杨女士最近很悠闲。”   能跟迎灯说出“谢添是实在人”这话,梁净词是真打心眼里觉得他还不错,否则也不会贸然领她去和他吃一桌饭。   跟梁家复杂的家庭情况不一样,谢添家里做生意,早年他爷爷做医疗器械发家,他爸也是个狠角儿,父子两人就这么齐心把家里的生意网撒得星罗棋布,一家上下都精干,就谢添这人被养出一身纨绔病,好在他有挥霍的本钱,在地产业弄个挂名的集团董事,成天游手好闲,也能吃喝不愁。   梁净词倒是跟他没半点利益关系,他交朋友纯粹就是为了交朋友。   有时觉得在这种神经大条,没半点心眼,也不图你什么的人面前,才能说上几句话。   谢添长吁短叹:“好了,现在人人都幸福,今后只有我夜夜独守空闺,掩面自泣,梁公子也有了相好,和小妹妹夜夜春宵。”   梁净词眉心微蹙,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两下:“注意你的措辞。”   他提醒说:“人才十九。”   谢添迟钝地“啊?”了一声:“不小了。”   梁净词说:“迎灯很含蓄。”   这乱花迷人眼的成人世界,jsg她才刚刚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对男人和爱情,自然还抱点新奇态度。   梁净词有权保护好那涉世未深的眼。   “和你的十九岁不一样。”   谢添抱着后脑勺,笑看他。这话说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又找不到词来反驳。   梁净词看了眼手机,接起。   那边甜津津地喊了声“哥哥”。   甜得都溢到谢添这边来了。   梁净词的眉心徐徐松开,应了声:“怎么。”   她慢吞吞地说:“我在研究大二的公选课,我们有一门红楼的选修课,我有点想选,但是听学姐说这个老师特别严格,论文写错一个字都扣分,所以没有什么人选他的课。”   “选修?”梁净词扶着额角,稍稍思索,“我怎么记得,我以前都是挑别人剩下的。”   他说着,撩起眼皮看一眼谢添,给他递了个“是不是?”的疑问眼神。   姜迎灯挺有理地说:“对啊,就是因为我这样的好学生未雨绸缪了,把功课都做仔细,所以才把好课都挑了,剩下的留给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啊。”   纵使自嘲过不学无术,听她这么一说,这话不对劲。   梁净词懒洋洋地嘲弄她:“能耐了,姜迎灯。”   姜迎灯可能也是笑了声,轻飘飘一道气音浮在耳上。   他仿佛能看见她笑意阑珊的神情。   她说:“你帮我决定一下好吗?无聊的课,轻松的学分vs想上的课,和棘手的论文。”   梁净词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选喜欢的。”   “可是结果也很重要啊,会影响到绩点。”   “选修而已,能影响几个分?”   梁净词端起杯子,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果汁。   “读书本身的意义远大过功名利禄。”   他是真觉得如今学生上学这事有些本末倒置,为了赶一个终点,错失一路的好风景,挺不值当。   姜迎灯想了想:“好像是哦。”   本意是想叫她轻松些念书,道理说出口,又讲深了些。   梁净词好像总能把任何话说得洒脱,有种历尽千帆的宽阔,眼下怀揣过程重要的想法,却忘了还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   心随境转。等到他发现这两者同等重要的时候,有的人却已经不愿意同他谈结果。 第24章 C23   “说照顾人家闺女, 照顾到这份上,你也不是不怕姜老师出来算你的帐。”   梁净词挂断电话一瞬,不知道谢添的想法拐到哪里去, 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梁净词放下手机,淡定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还早。”   谢添听了朗声大笑, 说他心宽。   梁净词也笑一笑,不辩解。   “我怎么记得你妈前阵子还给你分配对象来着, 嘴上说着等分配, 当真分到了,又嫌弃人家不够格了?”   相亲的事就是容易广为人知。   “嫌弃不至于。”梁净词坦言道,“换个人没准还能试一试, 但是顾影不行。”   “怎么不行?那大美妞啊,主持人啊,带出去风光死了。”   “顾影追过我。”   谢添问:“什么时候?”   梁净词想一想, 答:“高中。”   “追过不是更好吗?没明白。”   梁净词看一眼他转不过弯的脑袋,那些别扭与避嫌, 隐晦的情情爱爱、弯弯绕绕, 都投射不进谢添这双并不高明的天真眼底。他徐徐摇着头,体谅了这颗榆木。   他的确不排斥通过相亲建立新的情感关系, 但那必须是崭新的,梁净词回避任何前尘往事的纠葛。   除了迎灯,跟她还谈不上纠葛。   谢添又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 我那天去你爸那单位办事, 好像看见他在车里等人。”   谢添跟梁净词的父亲没什么交集,只知道他是证券公司的高层, 身边时不时跟个小红小绿,谢添这人嘴快,也不计什么后果,这话摆明了就是问他,这又是轮到哪个小红小绿了。   闻言,梁净词的筷子顿了顿,紧接着说:“一个新人,应该是姓陈。”   谢添对他这平静无波的回答十分意外:“不是吧,你见过了?”   “今天回去,正好碰了个面。”   梁净词面前摆一条鳗鱼,他记得谢添不吃姜,于是细致地挑开那些红条姜丝,漫声说着:“走了个姓庄的,又来个姓陈的。”   窗外阳光覆在他骨节上的青紫色薄薄筋脉。   他声线沉稳,动作慢条斯理,提起这些也照旧八风不动,并不像在掀开梁家人的丑事。   “打不完的仗。”   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很多的风声不是单单掖就能掖住的。   他再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四面八方都是闲话。   想起那些莺莺燕燕,想起他风流成性的父亲,取错了名字的梁守行。   庄婷给梁守行生了两个孩子,但梁净词心里估摸着,他可能还不止两个弟弟,有多少跟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妹妹还下落不明,他计算不出。   想起这些事,梁净词现在已经能平心静气地接受。   愤懑,悲怆,失望,这一类情绪早就被岁月紧紧压皱,连同他年轻时还算有几分尖锐的棱角,被丢沉进他不会再回望的深渊。   唯一担心的还是妈妈。   他见过母亲爱到失去理智、退无可退的样子。   他觉得杨翎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是她的的确确变成了那样的人。   因为这一场婚姻不会有终点,他们注定无法分割,缠连到坟墓。爱到了骨子里的深情,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自戕。   好在她终于找到了自救的法门。   这一些年,家门平静许多。   事到如今,管她姓陈的,姓李的,姓王的,在梁净词这儿已然掀不起多大的波澜——只要她们还有些慈悲心肠,别再去揭杨翎的伤疤。   挑完了姜丝的鳗鱼被推到谢添的面前。   梁净词擦着指:“吃完我去见一见迎灯。”   谢添见到被处理好的菜,受宠若惊道:“哎哟,这么贴心呢哥哥,我要是女人我早晚也得被你迷死。”   梁净词轻笑一声:“少贫。”   -   姜迎灯返校这事,没第一时间跟梁净词说。   他赶去师大兴师问罪。   梁净词来早了些,这天傍晚天气有些阴沉,教学楼灯火通明。他坐低矮的车厢里,看不见里面的人,抬起头,密集的日光灯很晃眼。   梁净词在后座坐着,隐蔽些。   他手指间夹一根没点的烟,打火机就在兜里,纵使百无聊赖,也没急着点燃。   窗户降下,他手指轻轻点在窗框,听见铃声时,顿住动作,收紧了关节。   姜迎灯出现时,身边跟了个人,是那位花蝴蝶,两人一并往教学楼前的平台走。   停车位置在一棵古朴的榕树底下,位置偏僻,避开人流。方便讲些诚心话,两个人不偏不倚在不远处站住脚,面对面说起什么,丝毫没注意到隔树有耳。   梁净词看见她藏在树根后面翩跹的裙摆一角,被凉风一下一下拍向白皙的脚踝骨。   “冒昧问一下,他是学长吗?”陈钊说话时,梁净词抬眸看向他苦涩又有几分悲情的脸。   姜迎灯背对着树站,摇着头,声线低弱:“不算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   “你别被人骗啊,这么傻,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   她想了一想:“应该不是骗子。”   好一个应该,有人在暗处失笑。   话到这儿大概就该结束了,可有人愣是不死心,还要越界地挽回一点独处的余地。   “那我以后还能约你去图书馆看书吗?”   姜迎灯顿了顿:“我男朋友他……心眼有点小,我怕他知道会生气,所以……”   坐在车里的梁净词用指骨抵着太阳穴,不置可否地轻轻扬眉,心量再宽,也不免放大她此刻的字句。   那时谢添问他,怎么真选了迎灯?   梁净词觉得这个“选”字用得不好,但他没急着纠正,也没解释。   因为他已经作答过,再怎么总结,不过那一句——   迎灯很含蓄,和你的十九岁不一样。   她聪慧早熟,又不失少女天真。理性与理想放在一起,听起来难以共存,但又在她的气质里配合得天衣无缝,而在迎灯的骨子里,还是理想的成分更重。   她懂得很多,看得透现实因果,心底能装下不少东西,只不过缺少点阅历。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历会让她多一些jsg从容。   至于要不要去经历,各有各的好。   有理想也不错,还会对人心抱有期望。   就这么三五分钟的时间,看着她,许多事情就揣摩深了。   那位学长失落而归后,姜迎灯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大概是在找梁净词有没有给她发消息。   提前说过,要来见面的。   ——笃笃。   他手伸到窗外,用关节在车门上轻扣两下。   姜迎灯后仰,骤然看见梁净词的车。   她先是惊讶,转而惊喜,最后在嘴角的笑意里,又让他看到一点羞赧。   姜迎灯坐进车里,迎接她的是一句——“你哪个男朋友心眼小?”   懒洋洋的声音里,满是同她较真的嘲弄。   她脸一热,对上梁净词似笑非笑的眸:“不是的,我不太会拒绝,就只好……”   “只好让你千里之外的男朋友来当坏人?”   她被说破目的,无措地系着风衣的腰带,低喃一声:“不要计较。”   梁净词的视线随她动作往下,停在她绞弄着腰带的手指上,随着她轻轻一扯,腰线被收紧,曼妙的曲线便现了个形。   他说:“回来怎么没让我去接?”   姜迎灯忙道:“我那天要给你解释来着,后来开学事情一多久忙完了。是这样的,因为顾妙妙开学早,顾家人有点着急想让我过去上课,所以我答应提前两天返校,顾淙直接让司机去机场接我了,我前两天住在顾家给我安排的地方。”   梁净词稍稍一顿,问她:“在顾家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啊,他们家人对我都很好,老奶奶还会给我包红包。因为她有的时候在家里让陪她晒太阳,不过我都没好意思拿。我感觉也不该拿,对吧?”   她尾音上扬,在征得他的相同意见。   梁净词却说:“给你就收着。”   “这不合适吧。”   “拿自己当小孩,顺理成章。”他不以为然。   姜迎灯想了想,没说话,低下头抚一抚裙摆落在膝盖的褶,又把风衣的下摆叠上去,摆工整。   过会儿,她说:“我去年做家教攒了不少钱的,给婶婶换了一个新手机。她是属于不太舍得花小钱的人,我看她那个手机都卡得不能用了,结果她还害怕我是不是不学好呢。哪里来这么多钱。”   姜迎灯说着,不由笑起来。   “我说真的只是家教,不过人家给得多而已,还给她看了转账记录,她才相信。”   梁净词敛眸,看她的眼睫,说:“挣得多不是挺好?”   姜迎灯点头:“是的,挣钱很开心。”   她说这话时,听见窗户被阖上的声音,肩背谨慎地绷紧一瞬。   密闭的空间会滋长暧昧。   梁净词仍然淡定松散地靠后倚坐着,注意到她霍然挺直的腰板,笑了一笑:“坐一起也不好意思?”   “……”   “怕我对你做什么?”   姜迎灯说:“没。”   她有点嗔怪的语气:“反正也不是没经历过,你都搞偷袭的,偷偷亲我。”   偷亲?梁净词微讶:“什么时候亲过?”   姜迎灯忙说:“那天你亲了我的耳朵啊。”   梁净词扶着额,细细揣摩这四个字——“亲了耳朵?”   他脸上的疑惑想要表达的是:亲耳朵能叫亲?   她看到的意思是:有这事?   姜迎灯略着急,抓住他手腕,要讨清白的紧迫语气:“不会要耍赖皮吧。”   梁净词笑起来:“记着呢,门儿清。”   她放下心来,也放下握紧他的手劲:“那就好。”   垫在她薄弱的声线之下,是他忽而又开口说的一句:“以后每一次都会记得。”   姜迎灯曲起指,收紧骨节。   每一次……什么?   随后便听见耳畔,男人沉声问了句:“还想再亲一下?”   姜迎灯咬了咬嘴唇,难为情地低声问:“还亲耳朵吗?”   梁净词问:“你想亲哪儿?”   问得这么一五一十正人君子,还不如搞偷袭!   她口是心非道:“我不想。”   梁净词望着她,忽然也有点宕机,他知道要循序渐进,但不太会掌握这个循序渐进的度。   视线挪向窗外,梭巡一圈,他淡声说:“这儿人多,是不合适。”   “……”   姜迎灯还没想好怎么应,梁净词已然倾身往前,长臂一伸,从副驾抱过来一捧鲜红的玫瑰:“花儿喜不喜欢?”   这大概就是他追人花的心思了。   姜迎灯生平第一次收到花,她喜形于色,但很快又敛了笑意,假意刁难说:“好看,但是,你用这个追我,好像也没什么新意哎。”   新意?梁净词苦笑着摇头,说:“别为难我了,长这么大也没追过谁,喜欢什么直说吧,行不行?”   长这么大也没追过谁,这话让她的愉悦更上一层楼,手里的花都显得更红更香了。姜迎灯重重点头:“行。”   她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找到一个氛围感超强的情头,你跟我一起换吧。”   梁净词没意见,沉默地等她传图。   在对话框界面,姜迎灯又看到他用了很久的那个动漫人物的头像,她问一句:“你喜欢看日本动漫吗?”   梁净词想了想,说:“以前看得多,上大学的时候。”   “看不太出来,你会喜欢这方面的东西。”   那些热血的、厮杀的,好像跟这个人淡泊从容的性子并不相容。   姜迎灯也没好意思说,她为了他的这点无意透露的喜好,去看完整个故事,还意犹未尽地自学了日语。   做过的千百般靠近,到了嘴边,变得如此轻描淡写,才好让她装作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姜迎灯平静地看着他。   梁净词没察觉到她感伤的情绪,接着说:“我觉得这些人物跟现实里的人比起来,有很强的信念感。这种东西,我很少在人的身上看见。”   这话又令她想起,梁净词曾经说过,信念和原则很重要。   他说:“我早一些年也是,人生没有头绪。总想着抓住外界的力量来自我稳定。说得夸张些叫信仰,说得通俗点是寄托。”   她问:“那后来呢?”   后来——   大概就是,认识了姜兆林,他给了他一些指点,重塑了他的价值观。   但梁净词想起什么,没说下去,回到正题:“图呢。”   姜迎灯看手机;“哦,在传。”   两张所谓“氛围感很强”的欧美头像传过来,梁净词没挑拣,即刻就换上了,随后他收起手机说:“一块儿吃个饭吧,晚上还有份材料要写。”   姜迎灯说:“这么忙啊?那你岂不是在抽空谈恋爱。”   她又有点内疚:“下次再这么忙可以不用专程来找我的。”   “也不能这么说,”梁净词想了想,道,“能挤出来的时间,当然都是你的。”   他的话换来她不自觉的笑。   姜迎灯羞赧地把笑脸埋进花里,低头数了会儿有几朵,忽而想起什么又说:“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我以前在高中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同桌,她过生日的时候我就给她送了一束花,因为我也很想收到花,但是我又不好明着说,不过等我过生日,她连记都不记得了,更别说送东西了。”   她说着,撇了撇嘴巴,又问他:“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啊?”   梁净词说:“记着五个字,施比受有福。”   他笑着,捏一捏她软乎乎的颊,安抚道:“吃亏的人不是你。”   可能因为他是梁净词,可能因为这话确实有几分哲理,几年前的旧事在眼下释然,姜迎灯微笑一下。   这一捧玫瑰大概就是她姗姗来迟的福。 第25章 C24   和梁净词谈恋爱, 像踩在棉花上,纵使他在耳畔喊着她女朋友,说着亲密话, 姜迎灯也不可避免会觉得头重脚轻。   不真切的亲昵令她恍惚,几度醒来, 疑心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一边很庆幸不是梦, 一边又多愁善感地遗憾,这真的不是梦。   她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居然有那么一些瞬间会觉得, 退回到单相思的位置上, 才更有把握能守得住这个人,守得住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欢喜。   牵手的愉悦维持得并不算太久,一顿饭的时间, 到夜里,她捧着花上楼时,听着自己在楼梯间孤单回荡的脚步声时, 心会空下来。   从拐角的窗户眺望,看见他停在楼下并没有着急开走的车。   姜迎灯觉得梁净词应该在车里看她, 但路面太黑, 她看不清他jsg。只影影绰绰看见他单薄的烟灰色衬衣,那是唯一浅淡的色, 勾出一道人形的轮廓,遥远又晦暗。   姜迎灯不想让他在楼下久等,怕一会儿校门关上,要跟保安扯皮, 于是冲着校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意思是:你先走吧。   她本来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   但下一秒, 梁净词的手从车窗伸出来,比了个ok的手势。   姜迎灯看见他的银灰色表盘在寂寂夜空里划出的一道冷光。   几分钟前, 她指着这表,一脸想长长见识的模样问,是什么牌子。   他说是Piaget。   姜迎灯天真地问是不是很贵。   梁净词答非所问说,是外公送的生日礼。   沉默下来一会儿,才又平静地补充一句:“不算很贵。”   姜迎灯心中想着那句“不算很贵”,打开了搜索引擎,但输完了这几个字母,却迟迟按不下搜索键。   想知道,又怕知道。   片刻后,还是怯弱地收起了手机。   她加快脚步,越过长廊,推开宿舍的门。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寝室里很安静,姜迎灯隐隐能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段诡异的压抑让她下意识把花藏到身后。   许曦文在门口洗漱,看一眼进门的人。无奈花太显眼,没那么好遮掩,被一眼看到,许曦文好奇问了句:“你恋爱了吗?”   姜迎灯点一下头:“嗯。”   许曦文往脸上涂抹着洗面奶,笑一笑说:“恭喜啊,这花好鲜艳。”   姜迎灯低头又看一眼,红色玫瑰。   最简单、最浓烈的红玫瑰。   “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她问许曦文。   “啊,我去找我男——前男友了。”   姜迎灯一怔:“分手了吗?”   “对,说分手的事。”   许曦文洗完了脸,在沙沙的水声中,姜迎灯就站在墙角,怔愣地抱着那束花在看她,许曦文没察觉到旁人的视线,因此转过身时被她吓了一跳:“咋了?”   “没,我以为你们不会这么早结束的。”   许曦文勉强地笑了下:“不想再拖了,很烦。影响我找下一春。”   姜迎灯知道,装潇洒的话说得多轻松,她心里的那把刀子就剜得有多深。   许曦文这段时间的消沉是肉眼可见的。   她怕自己的话题被深挖,转而对迎灯说:“大学多谈几个挺好的,体验一下。”   姜迎灯对这个想法略有不解:“一定要多谈几个吗?”   许曦文说:“我就这么说说啦,感情好能谈到结婚当然最好啊。不过不要太期待结果,把恋爱这件事看得轻松点才能谈得开心,想长远了就容易伤人伤几。总而言之及时行乐吧。你才多大啊,多找几个男人玩玩不好么。”   她低头嗅了嗅迎灯手里的花:“况且也没有人一开始就想着要结果吧,你们难不成是奔着结婚去的?”   姜迎灯一直知道许曦文是个现实又清醒的人,但是委婉地把“现在恋爱都是玩一玩,早晚都得分”这样的话说出来,还是让姜迎灯黯然垂下了眼。   她片刻不语,而后指着花问了句:“香不香?”   许曦文笑说:“一股玫瑰的味儿。”   她说完,转而又对寝室众人讲:“明天我请你们吃火锅吧。”   有人问:“怎么这么突然。”   许曦文:“分手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姜迎灯说:“我不去了,社团有活动。”   “你那个诗社吗?”   “对。”   有人看见姜迎灯怀里的花,问:“玫瑰能养几天?”   姜迎灯说:“应该没几天吧。”   对方答:“这就是我不喜欢买花的原因,在它开得最美的时候买回来,然后就看着它慢慢凋谢,总觉得好残忍。”   许曦文说:“教你个办法,快谢的时候可以把它倒着挂起来,做成干花。”   姜迎灯傻傻问:“这样可以保存久一点吗?”   “水分跟香气肯定没了,大概能保留住颜色吧。”   另一位室友再度插话,笑说:“也不错,爱过的证据。”   许曦文也笑起来:“隐喻上了。”   姜迎灯没说什么,也没有笑,默默地把花放置一旁。   -   这周去顾家,意外的是,今天来接姜迎灯的人是顾影。   她开的是黑色的玛莎拉蒂,姜迎灯上车时,顾影正忙着和人通电话,瞥一眼来人,忙把副驾的黑色包包取走,摆到后面,而后对电话说:“我这儿有事呢,先不说了。”   她看向姜迎灯,不等对方亮明困惑便解释道:“正好在附近录节目。”   ——所以顺路来接你。   迎灯点头,不疑有他。   接着,顾影又问她哪边路线近,姜迎灯呼吸着掺杂了女人香水味的车厢内空气,给她指平时司机走的路。   “这是不是修过路?好久没来了,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啊。”   “应该是,我去年才入学,不知道这里以前什么样。”   顾影笑了下:“我忘了,你不是这儿本地人。”   姜迎灯面色微滞。   顾影从不端架子,这样八面玲珑的性格很容易让人觉得亲切体己,因而放下一些防备和她说笑,但姜迎灯挤出笑意时仍然僵硬,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让她殚精竭虑,她不渴求被俯视的亲切,只是需要一点距离来保持判断。   “你是梁净词女朋友?”堵在半路时,顾影忽然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姜迎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猝然偏头看她:“是他和你说的吗?”   “没,”顾影也睨过来一眼,笑了笑,“你俩不是用的情头吗?”   “……嗯。”   她看着外面凛凛的冬风吹过显出些微绿意的柳梢,没有多说,也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顾影问:“你爸爸是他大学老师是吧?”   姜迎灯不语。   大概猜到姜迎灯在想什么,她又补充一句:“顾淙说的。”   “对。”   她的手指攒在掌心,不动声色地聚拢,在暗处掐出几道红痕。   “教什么的?”   “文学翻译。”   “博导还是硕导?”   “博导,是副教授。”   “挺厉害的,你妈也是老师?”   姜迎灯默了默,说:“妈妈去世了。”   顾影愣了下,忙道:“抱歉抱歉。”   “没事。”她淡淡说。   何尝不知道这是一种试探,姜迎灯不会轻敌,却也愚钝、没有太多招,问一句答一句,坦诚得像一张白纸。   在悬殊的力量面前,她苍白得只剩下坦诚,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心眼,一丁点被忌恨的理由都难以找到。   顾影接了通电话,应该是她家里打来的,她对手机说:“我接到迎灯了,五分钟到,等我们一块儿吃。”   今天顾家的老太太在家。   姜迎灯喜欢顾妙妙的太奶奶,跟文化人待在一起很舒服,让她想起和姜兆林相处的那些时光。姜兆林是真正的文人,他儒雅低调有修养,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少了点风骨。她曾经的崇拜坍塌一地,如今有人正替她缓慢地拼回去。   老太太退休前教的是理科,地球科学一类。跟迎灯攀谈,不用启动专业学识,讲的都是和睦温馨的校园时光。   许多的风声在同一时间走漏。   这天姜迎灯是在临走前,和老太太打招呼时,听见她问了句:“你是净词的妹妹。”   姜迎灯彼时背着书包,闻言一刹便怔在原地,说:“不是妹妹,是……朋友。”   她含糊地捻来这两个字概括他们复杂的关系。   老太太拖着音“哦——”了声:“我对他感觉很亲切,你要是碰见他,帮我问声好,我也好久没有和他聊过天了。”   姜迎灯应了一声,又不免多心问了句:“您跟他关系很亲近吗?”   老太太道:“我和他的外公是同窗,从前交情很好。隔壁小客厅那套陈年红木就是他外公送的,可能得有二十年了。”   她轻描淡写地交代完关于这段交情的线索,没再多提一个字,擎起紫砂壶,悠闲地斟茶。留姜迎灯满腹心事地款步走过那陈年红木。   她想起那时头一次来顾家,被这套沙发吸引,顾家的宅邸散发着现代化的商业气息里,闯入这样古朴不落俗的一套典雅家具,再往后,沙发后边的天井院落中,栽着一棵茂盛壮观的国槐。   别有洞天的富庶符号,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牵连与象征。   姜迎灯以为梁净词和顾淙仅仅是高中同学的关系。   她想不到,顾家某一隅的风雅与奢华,竟也沾了他的梁姓。   回学校,是司机送。今天这位司机是新面孔,姜迎灯上车后对他说:“师傅,我现在不回学校,麻烦您送我去檀桥。谢谢。”   一边说着,她一边给梁净词发消息。jsg   四十分钟后,姜迎灯在梁净词的公寓门口。   十八楼的风从窗户不足半尺宽的小缝隙里流入,姜迎灯虽然觉得冷,却始终站在风口,好像自虐,又好像固执地想让这风将她吹清醒。   她听见从电梯口过来的脚步声,却没回过头去。   直到那闷沉的踩地声顿住,就在她的身后。   在暮色将合的一瞬,姜迎灯看着玻璃里,男人被照出的一个虚影。   梁净词侧着身,见她站在那里不动弹,眼里应该是有些疑惑,看向玻璃里那双平静的眼。   这样模糊的对视,让双方都在猜。   他仍然穿一身黑色,气魄凛然,大衣直接套在了西装的外面,梁净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在注视她片刻后,一串琐碎的钥匙碰撞声音被他收拢在掌心。   他说:“进来。”   缓缓地,姜迎灯走过来。   梁净词也没急着开,等她走到身前,再越过自己,站在了门前,他才跨一步过去,把门打开。   跟在他后面,走进慢慢亮起灯的家中。   姜迎灯坐在中岛台的长凳上,小幅度地旋转着,梁净词换好了衣服过来,姜迎灯听见他在身后的脚步声,稍稍侧眸,紧接着跃入她视野是一件素净的白衫。   “为什么伤心?”他站在她身前,手撑在桌沿,微微躬下身子看她,声线温柔,一针见血。   姜迎灯望着他勉力微笑,摇头说:“没啊,没有伤心。”   梁净词的视线里写着将信将疑,一罐啤酒被他同时用手指撬开,而后灌进姜迎灯面前的杯中。   “是不是不知道,小女孩的情绪会写在脸上?”   她略微思考,编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因为只拿了二等奖学金,就差一位。”   梁净词问;“差多少钱?”   “没多少,上两天课就回来了。”   姜迎灯握着杯子,看里面铺陈的酒沫,嗓音有几分枯涩:“真的,没不开心。”   梁净词按住杯口,握住她松下来的腕,将椅子转到朝向自己这一面,随后用手掌托住她两边的颊面。一张小脸被端起来,姜迎灯被迫望着他。   他打量她一番,说:“看着我说,放心些。”   姜迎灯稍稍夸张地用力一笑,露出几颗牙,装作一脸喜滋滋的样子:“我没有不开心。”   梁净词敛着眸注视她,少顷,嘴角勾起一点不正经的笑,声音又磁沉了几分,徐徐地问:“那我现在吻你,应该不能叫乘虚而入?”   闻言,姜迎灯扶着吧台的手指骤然一松。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有些突然,她不自觉地后仰,又被男人的手臂接住没有支点的腰身。被他拉回去,不自觉地撞上他的肩膀,姜迎灯无处安放的手失措地攥紧他衣服的边角。   紧随而来的触觉,轻盈、柔软,泛着潮气。   即便他总会谨慎地提前知会,可每一个节点的弯仍然拐得让她猝不及防。   没有女孩子会忘记自己的初吻。   即便在不太庄严的地方发生,惊心动魄的一瞬触碰,也会令她铭记,那永久弥漫在心底的潮热。 第26章 C25   姜迎灯还是吃了一惊, 看着他低敛的目与细密的长睫,等到这个吻蔓延了几秒后,才后知后觉要闭上眼睛, 但将要抬手拥住他,梁净词便浅尝辄止地退开了。   她坐着, 他站着。这个姿势不便吻深, 他也是一时兴起。   说着不能算乘虚而入,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点正人君子的理由, 去遮掩心头的那点迫切。   人在脆弱时易被攻陷, 他就是那个借机入侵的敌。   出于惊讶,出于生涩,姜迎灯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也就十秒的工夫, 可能没有。   但十秒钟,成功让她的脑袋变成了红烧狮子头,姜迎灯轻抿嘴唇, 对上他澄澈的一双眼,听见梁净词又有条不紊把话题拉回到正轨, “顾淙跟你说什么了?”   脑子里还一团浆糊, 顾、顾淙是谁来着……姜迎灯呆呆望着他,他略带思考和困惑的神情让她觉得刚才那个亲亲好像是假的。姜迎灯愣了有半晌, 急忙去抓一旁的杯子,靠着冰冰凉凉的杯壁来缓解掌心的燥热。   “还是顾影?”   梁净词见她不吭声,又补充问了一句,声音更低沉隐晦一点。   姜迎灯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她脚蹬地, 将椅子转过去。   梁净词大概知道她这反应出于什么原因,笑一笑, 手掌轻抚在她头顶,淡声说:“缓一缓。”   “不是顾影。”她连忙出声,表明自己已经缓过来了。   梁净词歪着脑袋,企图看清她闪躲的视线,轻轻拨开她颊侧的发,露出正在灼烧的耳尖。   他说:“如果你觉得那个环境对你不利,考虑换一家。”   姜迎灯闷闷地说:“可是谁还能给那么好的待遇啊,由奢入俭难。”   他笑着,用冰凉的骨节上下蹭刮一下她赤红的耳梢:“小财迷。”   揶揄完了她,梁净词的指尖抽走,她的发又自然地下落,遮住那已经在努力平复的赧意。   “我做饭,想吃什么?”   他说着,拿走她以为是给她准备的啤酒,灌了一口。姜迎灯随着他款步离开的身影望去,看见他冰块般棱角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两圈。   “我都可以。”   她小声说。   梁净词已经走到厨房,没听见她这声应答,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精致的青提茉莉酒,还有一盒没有拆过的芒果千层。一只手抓住,又走回来。   “当时没考虑太多,就想着尽快让你兼职的事能有个着落。”   吃的被递给她——“更何况,我们俩那时候关系也清白,事情很简单。”   姜迎灯接过小蛋糕,一边在想他是在说当时帮她介绍工作那件事,一边又看看手里东西,觉得梁净词是真把她当小孩子待,每回哄人讨好都是给些吃的。她嘟哝:“现在不清白吗。”   “亲都亲了,再谈清白,是不是过分了?”   她抬起眸,对上他笑意淡淡,像是在对她这话讨说法的眼。   姜迎灯支支吾吾,捉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推:“你快去做饭吧,饿死了。”   等米煮熟的最后几分钟,梁净词回到沙发,看姜迎灯在用小勺挖着千层,一块小蛋糕被她吃了十几分钟,他坐下,拍一拍腿。   姜迎灯面露困惑表情:嗯?   他说:“坐过来,方便接吻。”   “……”   没吃完的小蛋糕被搁在茶几上,姜迎灯听话地起身,坐到他一边大腿上,穿着棉拖的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梁净词用手掌轻轻扶着迎灯的腰,平静注视着她。他并不着急,这漫长的注视也属于这个男人独特的攻陷方式,是游刃有余的一环。   被他看着,姜迎灯难为情地敛目。她看向他漂亮的唇线,勾人的嘴角,还有利落的下颌,泛着青气的下巴。在往下,在线衫领口里洁净的骨骼。   青提酒聊胜于无的劲儿催着她开口,许多次想提又不敢的话,在告白环节总觉得缺失的一部分。   “你喜欢我吗?”她声音小得,像是窗外的雪落在梁上,这种程度的轻盈,平缓。   梁净词没有插科打诨,没跟她兜圈子,知道她问得郑重,便也无比坦白地表示:“喜欢。”   姜迎灯用手环住他的肩膀,因这静谧剖出的心声而心怀欢喜,不知不觉靠拢向男人的胸膛,她又接了句烂俗却好用的台词:“喜欢我什么?”   梁净词说:“喜欢你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秀外慧中,识大体,通情达理,有灵气。文静柔和,有时可爱,有时温柔,有才情,守得住规矩——”   他语调缓,想到哪补充到哪,此时此刻绝对坦诚,字字属实,梁净词不喜欢太过于长袖善舞的人,被打磨出来的那一些死板个性,他见识过太多了。   他挑的女朋友,不说多么上乘,能令他顺心喜爱就足够。   这些字眼听得她脸热,他越说,迎灯的笑意越深,她一脸不信地打岔说:“这么多呢,你是在乱夸么。”   “我不夸,难不成还等别的男人夸?”梁净词也微微一笑,“我喜欢的,在我眼里当然处处都好。”   他问:“你呢?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想了半天,她单薄的唇缝里挤出一声,“帅吧。”   像是憋不出什么好话般信手拈来一句肤浅的称赞。品了品这两个字,梁净词意外地扬眉:“大意了。”   他语气重了些,问:“我是不是该说喜欢你美?”   姜迎灯摇头,没什么底气说:“那不可信,我又不太美。”   梁净词掰过她的脸颊:“我看看,怎么不美了?”   男人微凉的长指轻轻握在她的颊面,他jsg往前凑一些,视线落在她微抿的唇畔。下一秒,软乎的嘴唇紧紧贴住。   梁净词微微收紧胳膊,将人又往怀里带一些,姜迎灯的重心被他控制在掌下,被动地倚靠在男人的胸口。   “轻松点,不用憋气。”   “……”   再吻上来,他的力道重了一些,辗转的一瞬,滚烫舌尖便钻进她毫无防备的唇缝。姜迎灯下意识要合上牙齿,但梁净词用手指撑紧她的下颌,声线有几分喑哑:“嘴张开。”   不等她主动启唇,姜迎灯因他的动作而被迫仰首,男人的舌就这么顺势地滑了进来。   梁净词把她腰往下压,姜迎灯卧倒在沙发上,他自上而下的姿势,看起来更便于攻占。   姜迎灯拘束地缩着肩,只觉得他灼热的舌尖抵得她上颚发痒,她不自觉地忸怩瑟缩,梁净词丝毫未乱,只睁开眸看一看眼底的人,继续循序渐进地浅浅舔舐,由浅及深,动作轻缓,算不上激烈,像是品尝某种美味佳肴的仪式。   入侵的舌将她躲躲藏藏的舌尖紧紧裹挟住,让她再无隐匿的余地与空间。   意犹未尽交缠片刻,中途短暂撤退,梁净词从她口中退出,又重重吮一下她脆弱火红的唇瓣,姜迎灯皱着眉,像忐忑又像是愉悦,感受着被最后的缠连牵扯出的那一点情意。   梁净词抵着她唇角,“我能吃了你吗宝贝儿?”   她睁开眼,不明所以,轻轻摇头。   “那您别掐我了,成吗?”   “……”   姜迎灯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正收紧在他的后腰,因为僵硬而制造出一种发泄般的蛮力。   她连忙松开手指,竟还温温糯糯道了声歉:“对、对不起。”   梁净词握住她松开的手腕,缓缓上推,五指扣紧她的指缝中,那冰凉的表带贴在姜迎灯鼓动的脉搏上,成了浑身上下唯一的冷却剂。   他另一只手摸一摸她的脸,安抚她的情绪:“别紧张,让哥哥好好亲会儿。”   姜迎灯放松紧绷的身子,稍作松弛地仰躺在沙发枕上,看着男人压下来的眉眼,自甘沦为败将,沉湎在他眼中这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再度倾身时,动作便没有那样缓和耐心,一个悠长又蛮横的吻,有着和他行事风格不匹配的凶。   他啃噬她的嘴唇、唇角,又亲她的鼻梁,眼尾,亲昵的浅啄声伴随着猛烈潮水一般长势汹汹,停不下的痴缠。   姜迎灯的心脏像被握住,又缓缓松开,又一瞬握住。为止鼓胀又紧缩,像海潮上一面稳不住的帆。   听到厨房一声滴滴。   “饭好了。”   她急忙提醒一句。   梁净词不紧不慢,以一个落在眉心的轻吻告结。   松一口气,双重含义。姜迎灯整理一下凌乱的发,趁着梁净词去厨房忙碌的时间,她去浴室鞠水洗了把脸。   饭桌上,安静地动了会儿筷子,姜迎灯才慢吞吞从那漫长的吻里脱身,望见梁净词手腕上那块表,又不免想起今天听顾家老太太说起的那件事,她鼓足勇气问:“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啊?”   “外公?”   听她提起,梁净词也想到什么,那天被她无意间询问过,那一来一回的简单问答,大概就是她关于他外公仅有的听说。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表,说:“做企业的。”   姜迎灯大概猜到了,没太讶异,说:“是不是有好多的钱?”   他没否认:“的确,赶上了好的时机。”   她吃饱饭,放下筷子。好像亲昵过后,人的心也会挨近些,姜迎灯和他透露了一些心事:“我今天看到顾家有你外公送的东西。”   梁净词像是不知道此事:“送了什么?”   “就是一套家具。”   他想了想:“他结缘广,常送礼。没什么稀奇的。”   他可能习惯了,也不问是什么家具,说这话稀松平常,应该是真觉得没什么稀奇。   姜迎灯知道梁家名头不小,极有威望,但她一个没什么人脉的外人,摸来摸去也只是探出个大概,大概知道,梁净词的存在,等同于古代人所说的膏粱子弟。   眼前的男人矜贵清冷,又因为过于克制平静而让人觉得有着剥离情绪的能力,听起来好厉害。剥离情绪的含义,随时能够抽身而退。   因此,即便深深吻过,似乎还是觉得摸不透他的心。   姜迎灯吃着饭,莫名就觉得几分气馁,又胡乱地想,如果她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过会儿,她又开口问:“如果你的外公觉得有些女孩子不错,给你介绍呢,会不会比你妈妈的命令更有权威一些?”   梁净词没再吃饭,他坐在姜迎灯对面,闻言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有着看破不说破的平静与宽容。   这漫长的凝视她心里七上八下,明明吃饱了,又生硬地扒了两口饭,缓解局促。   很快,他还是说破:“不用拿这些试我,心在你这儿。”   讲得这么直白,也不知道算是解风情或是不解。姜迎灯放下碗筷,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明说的是好话,怎么听得她鼻子酸酸的?   梁净词不再提这茬,说轻松的话:“下次来可以多带些衣物。”   “多带些?”她不解。   “小房间的柜子都空着,留给你的。”   对上她纳闷的眼,他笑一笑,又问:“不打算来常住?”   姜迎灯害臊地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句:“都行。”   梁净词颔首说:“带吧,用得上。”   “……”   饭后,他在书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   姜迎灯在客厅看书,梁净词在电脑上看着几分文件,听见书房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的声响,他关掉文档,回眸望去。   姜迎灯没进来,就探了探脑袋,悄声地问:“你今天准备睡在哪里?”   梁净词嘴角微掀,再次识破她的小九九:“想跟我睡?”   姜迎灯愣了下,将要说“只是问问”。   梁净词已然开口拒绝:“今天不了。”   又怕她黯然失落,他解释了一句:“会有反应,不舒服。”   书房里没有开灯,她站在暗与明的交界,脸上的神情因而浑浊不清,但猜也不难猜,颤巍巍地说出那句“什么反应?”时,她一定是一脸怯意。   梁净词微笑:“我是说我。”   姜迎灯默了默,慢慢思考,随后即将要关门出去的动作又停下,脑袋又往里面探了探,她小声轻喃:“那就忍一忍,不可以吗。”   懵懂无辜的小孩,不知道自己这一脸天真就能把杀伤力拉满,鲁莽地叫他忍一忍,梁净词扶着额角失笑,一时没有答话,在想如何是好。 第27章 C26   梁净词叫姜迎灯进来说。   她人往里面走, 他这才看清她把书包背了进来,手里还攥了一本书。是他借出去那本《朗读者》,梁净词粗略地瞥了一眼苍青色的书脊, 见她要递送过来,抬手指了下书柜:“塞里面就行。”   姜迎灯便打开柜门, 随意将其嵌进书堆里。   “看完了吗?”他问。   “看完了, 还学了几个德语。”   梁净词说:“学了什么。”   姜迎灯略一沉吟,回答道:“Augenstern, 最心爱的人。”   有这个词儿吗?梁净词敛眸沉思着, 又看向她在书柜上挑拣书本的后脑勺和那杏色的折领毛衣,他低低地唤出她的名字,有所试探:“姜迎灯。”   “啊?”   “有心事?”   她不答, 指着下层置物架道:“口琴哎,是不是你大学用的那个。”   梁净词挪眼看去,确实有一个琴盒, 他不答只说:“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用的。”   “音乐课学的吗?以前小学会有一些入门的教学, 口琴和竖笛。”   他摇头说:“小时候跟我爸学的。”   “你爸爸?”第二次听见他提起父亲, 姜迎灯好奇地望过来一眼。   梁净词没有避而不谈,想了想又补充说:“他还会手风琴, 让我学,不过我没学会,那孔太多了,按不明白。”   她感叹说:“叔叔好多才艺啊。”   梁净词哂笑一声, 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直言道:“勾搭女孩儿用的。”   姜迎灯背着她小巧的书包站在他身前,这间书房的陈设简洁, 颜色配置也统一,满眼都是古旧的核桃色,于是书包的那一点嫩绿成了唯一的色彩点缀,像是枯竭冬日里第一抹抽出的嫩芽。就像她出现在这里,小心翼翼问出口的一句轻声细语:“你小时候和他感情很好吗?”   电脑显示屏恰好熄灭,梁净词的神情全然掩在黑暗中,他架着腿的坐姿略显悠闲,但在此刻整个人的氛围都闷沉了下来。仿佛在那停滞思考的五六秒里,绘jsg着旧事的走马灯在他脑袋里兜了个圈儿。   而后他说:“挺好的。”   “总是听别人说,人都会变,慢慢地我发现这话不太对,人都会装才是真的。”姜迎灯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把书包卸下,环顾一周发现没有搁置的地方,便摆在他书桌的空白区。   梁净词望过来。   她问:“你可以吹一首给我听听看吗?”   “积灰了,还得洗。”他婉言拒绝,说的应该也不是假话。   姜迎灯便没再提,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下,拆开书包拉链,动作进行到一半又顿住,因为梁净词正在看着她,她也正满腹心事,于是互换几秒钟眼神,姜迎灯低低地说:“你刚才那个话,我没听懂。”   “哪一句?”   “就是……你的心什么的。”她说着,垂下泛粉脸颊,挺不好意思的。   梁净词说:“字面意思,我的心在你这儿,我的想法没有人可以支配。”   其实她明白个大概,但填补安全感的话,需要执着地再三听他说出口。   姜迎灯莞尔一笑。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论语》,一本师大统一的作业本,又拿出一个小猪佩奇的小文具盒,再慢条斯理地把文具盒打开,梁净词看着她一一动作,问这是做什么。   姜迎灯说:“我刚才看书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作业没有做。”   他抬手为她打开眼前的台灯:“什么作业?”   “很变态的,我们老师让我们用小篆抄一整本《论语》。”   “小篆?”他蹙一下眉,万分不解。   “对,就是那个小篆,秦朝的文字。”姜迎灯也面露苦涩。   梁净词看着她翻开的作业本,密密麻麻是一些文字。   他说:“那你抄吧,写一会儿就去睡觉。”   睡觉两个人让她握住的笔端顿住。   他轻笑,哄人似的补充一句:“一起睡。”   姜迎灯把头埋下,簌簌翻书。   梁净词中途去洗了个澡,他回来时脚步轻缓,姜迎灯过于全神贯注,没听见人的脚步声,直到他靠近,从她身后微微俯身,手撑在桌沿,低头看她课本上的文字,一阵凛凛的,透着寒气的香侵袭过来,绕住她暖烘烘的脖颈。   姜迎灯偏过头看他,梁净词看着书。   “还剩多少?”   他说着,用手掀了一下后面的内容:“这么多?”   姜迎灯气馁地鼓鼓嘴巴:“我好像高估了我的写字速度,这个字是真的好难写。”   梁净词转而看向她:“还能睡上觉吗?”   姜迎灯脸热,垂眸不语。   他笑着,摸摸她的脸:“我是怕你明天上课犯困。”   姜迎灯摇头,囔囔说了句:“不知道呢。”   因为记错了交作业时间,又高估了笔速,没想到把枯燥的作业竟然堆到这么好的一个晚上。春宵毁在自己手里,姜迎灯后悔不迭,想起小时候被寒暑假作业支配的恐惧。   他说:“我帮你分担点。”   姜迎灯惊讶地看向他。   梁净词微微掀了一下她的书包口:“还有没有本子。”   “还有的。”她速速去翻,“不过你真的要帮我写吗。”   他问:“几点交。”   “明天早八。”   梁净词从文具盒里又取出一支笔,他接过姜迎灯递来的作业本,说:“不要拖拉,尽快完工。”   书房的落地窗外,都市冬景萧瑟,严冬的尾巴,正下着最后一场雪。雪光把天际照得很清明,不像是深夜,而像暮色将至的黄昏。   楼下那一盏昂立的孤灯,在蒙蒙的雾气之中,如一个似远又近的天体,已经丢失了引路的功能,仅仅是在那里散发着它遥远而清冷的光,成为夜晚的装点。   在这寥落稀疏的小雪之中,那一年笑着揶揄她“之乎者也,无不无聊”的人,正握着她粉色的笔帮她誊抄着无聊的作业。   如果不是他的面庞清晰到抬手就可以触碰,简直是不敢置信的事。   姜迎灯看着他,丧失了做作业的效率,缓缓走神。   梁净词身上从没有读死书的愚钝与盲目,他向来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思考。连握笔写字的姿态都好看,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骨子里的平和而坚定。   即便没有抱在一张床上度过,这样的一个深夜似乎也不错。   另类的春宵一刻,她看着静谧无声的雪,耳畔是纸和笔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寒风吹彻的冬夜,从他的笔下借来一点温情,姜迎灯打了个呵欠,伏下了脑袋。   等她再度睁眼,这场雪已经停了。   姜迎灯已经忘了自己昨晚是怎么困到在他怀里睡着,也没看到梁净词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手握笔写字时,嘴角沾染的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虽然艰难,但好在顺利完工。梁净词是绝对不会把工作拖到第二天的性子。   一抹晨光落在姜迎灯的被单上,梁净词站在卧室门口看了她有五分钟,到了点,才扣一扣门:“迟到了,懒虫。”   男人声线低沉,吓得姜迎灯倏地睁眼,又倏地坐起,她看看窗外,再茫然地看向梁净词。   他正倚在门框,歪着脑袋看她,笑得浅淡。   他今天穿的像是件新的西服,沉稳的黑色,在光下不染纤尘,仪态打点得非常利落整洁,领带绑了个精致的温莎结。   姜迎灯的神志在注视着他的时间里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男人逆天的长腿,心里揣测大概又要见哪位领导人。   先敬罗衣后敬人,此言不虚。   梁净词这样仪表堂堂,根正苗红的外貌,一靠近就令人不觉肃然尊敬。   他手里捏着一本本子,举起来给她示意:“写好了,应该分不出字迹,紧急交差,能用。”   姜迎灯匆忙下床,裤脚都没扯平,快步到他跟前。   “检查了两遍,没有什么问题。”梁净词垂眸看着被她拿去的作业本。   姜迎灯飞快翻阅着:“你给我写完了啊?”   她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梁净词的字迹,谨慎地问:“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会不会被老师发现。”   “抄几个字而已,教条的作业,要是为这个挂你科——”他不以为意地说着,顿了一顿,哂笑一声,“这我得去找他讨个说法。”   姜迎灯也如释重负笑了下,翻完作业本,陡然发觉自己脸也没洗,头发也没梳,赶紧背过身去抓了抓凌乱的刘海。   梁净词看着她说:“我赶时间,得先走一步。借来杨女士的司机,人在楼下候着。车牌四个5。”   她懵懵地应一声:“哦……”心里记下了四个5。   “早餐在桌上,带一份给那个叔叔。”   姜迎灯瞥一眼外面的餐桌,点头说:“好。”   她早上脑袋转不过弯,手里呆呆地握着字迹满满的作业本,在梁净词离开后才想着应该道声谢的。只好事后在手机消息里补救,他大度地回了两个字,客气。   -   姜迎灯被杨翎的司机送到学校,踩着雪去教室。云层里投射下来一点碎碎的日光,她快步赶到课堂,找了座位坐下。在林好旁边,姜迎灯问:“作业有没有收啊?”   林好说:“还没呢,昨天赶得我累死了,手都要断了。”   姜迎灯闻言,面色一愧。   有人替她赶得累,她是睡得香死了。   她翻着作业本,对比两人的字迹。许曦文在另一侧坐下来:“昨晚干嘛去了?怎么没回来?”   姜迎灯愣了下,在找措辞。   许曦文又问:“跟男朋友待一起了?”   她不大会撒谎,于是闷闷地应了:“嗯。”   许曦文还挺惊讶,声音压下来:“不是吧?你俩才谈多久啊就那个了?”   姜迎灯忙摇头:“没有,分开睡的。”   早晨她起床时观察揣摩了一下,梁净词应该是没有睡在她旁边。   许曦文:“他忍得住?”   姜迎灯说:“不知道,不过他还是蛮尊重我的。”   放在桌上的作业本被前座的方婕妤拿过去看,“天啊,你这个字写得好漂亮——”   姜迎灯看过去,又听见她说:“这个笔锋,怎么感觉是男人写的,不会是你男朋友帮你抄的吧?”   这话很有八卦的气息。众人围过来看,姜迎灯赶紧拿回本子,合上,不语。   她的沉默暴露了一切。   林好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一眼,话题果然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你男朋友哪个学校的?”   有老师进来,姜迎灯看一眼讲台,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他已经毕业很多年了。”   “不会是什么大老板吧?”   她一个女学生,交个男朋友让人联想到大老板,姜迎灯真怕她们乱猜到某些不好的可能上去,只好如实交代说:“你们见过的,就是之前我说是我哥哥,其实jsg不是。”   林好回想了一下,对送她来学校的男人印象还算深,忙说:“天啊,藏得够深啊你!”   姜迎灯无可回避地笑一笑。   “他不是老板吗?看起来好有钱。”   “不是,”她摇头,“在外交部翻译司工作。”   “这么厉害,栋梁之材啊。”说着,林好又凑到姜迎灯耳边,问,“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老男人吗?”   她更不好意思了,没应声,点了点头。   沉吟少顷,林好说:“感觉你很喜欢他。”   一旁翻课本的手指顿住。   “像是暗恋了很久的那种喜欢。”   姜迎灯看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知道,”林好耸肩:“无凭无据的猜测。只是觉得,你的青春里应该有这个人。”   课代表在群里喊了一声交作业,话题中断。   姜迎灯的作业本被裹挟在其中,传到前面去。她失神地看着,久久才把精力集中回课堂。   再见到梁净词是在第二周的体育课。   姜迎灯选的是游泳,新组的班级人不多,课程压力也没有那么大。完成了教学任务之后,她独自在深水区游了两个来回,眼看离下课还有一会儿,正打算再游个一百米,她脑袋探出水面一瞬就看见了站在游泳馆外面露台的梁净词。   姜迎灯脚尖刹在地面,靠近泳池边,伏在地砖上。   他今天大概是没有工作任务,所以才会下午三点出现在这里。   男人握着手机在通电话,手插兜背对她站着,隔着厚重的玻璃,姜迎灯听不出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从水里出来,摘下闷闷的游泳帽,捋了捋发尾沾了水汽的头发。   往光下走去。   两人身影隔着落地窗叠在一起,他黑色的身形做背景,让姜迎灯看清自己很显身材的这件连体式泳衣,她难为情地用已然长长了一些的发必要做些遮掩。   到梁净词身后。   他一定听不见她赤脚的走路声,没有回头。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缓而慵懒,应该是在和亲近的人通话:“她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滞了步子。   又听见他的话:   “迎灯没有爸爸妈妈,我替代不了父母的角色,最起码在我这儿,不能让再她受委屈,是不是?   “我知道您操心什么,但任何事都需要过程,理解需要过程,接纳也需要。您只要相信,我做决定不会不计后果。”   姜迎灯低着头,不知道这通电话还要进行多久,风吹得她身上发凉。她抬手想握一下梁净词的手腕,却只是紧紧抓住他的一个袖扣。   他插在裤兜的手取出来,即便没有回头看她,也稳稳接住她的手,与她的十指扣在一起。   姜迎灯微怔。   他的掌心干燥柔软,握住她湿润的指。   梁净词挂掉电话,听见她声音软软问了句:“你不看就牵手,也不怕牵错人。”   他收起手机,笑笑说:“牵一次就一直记得了,怎么会牵错?”   不解意的风吹过来,扫净她遮在身前的发,连同那些遮遮掩掩的情绪。露出最圣洁的雪肤,与最真实的心动。   她身上还在滴水,脚前泥泞。   梁净词没松开,看她低敛的眉眼,问:“老师看出来了吗?”   略一沉吟,她才想起是说上周那作业的事,姜迎灯摇头:“我跟他说了情况,自己又抄了一份。”   没有想到她这样的解决办法,梁净词笑她:“乖宝宝。”   姜迎灯也抬起眼皮,看着他抿唇轻笑,“我只是比较谨慎。”   又想起电话的内容,她猜了个大概,压下刚刚扬起的唇角,问他:“阿姨不喜欢我吗?”   梁净词说:“怎么会不喜欢?”   她换了个问法:“她是不是对我们交往有意见?”   他说:“除了自己钦点的,她对谁都有意见。”   姜迎灯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问题不在你身上,不要反思。”梁净词看穿她,说,“我慢慢做工作。”   姜迎灯点着头,放下一点顾虑。   扫过两人肩膀的风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她轻轻抓着梁净词的手指,腼腆地低头看着,想起林好说的那句“感觉你很喜欢他”。   姜迎灯没料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掩藏不住的人。凭着只言片语的叙述,林好就这么一针见血地揭穿了她的孤单心事。   他无需回眸的笃定一握,都会令她觉得万分迷恋。 第28章 C27   严格来说, 除了“暗恋很多年的那种喜欢”,姜迎灯对梁净词还有着一种依赖,是迫切想要落地生根的絮对人情温暖的依赖。他让她忘记颠沛, 在四下斑斓的温柔乡里短暂停靠。   她从池水里泡过的水沾凉了他的指尖。但不想放开,贪婪地握了一会儿。   梁净词见她一身水, 抚一抚她的头顶, 说:“去洗个澡,别着凉了。”   姜迎灯应:“好。”随后转身往浴室的门走。   梁净词背风站着, 望着她, 他觉得迎灯长了些肉,去年见的时候整个人还弱柳扶风,好像一碰就倒, 现在看起来就骨肉匀称很多。身段纤细且错落有致,她抬手用虎口箍了下茂盛的长发,他看见她孱弱而干净的两片蝴蝶骨。   或许有些变化并不反映在她的身体上, 而在旁人的心中。   暮春之际,天寒地冻, 她已经开始内搭格裙, 是方便配色的浅浅的茉莉。外面添一件普通款式的黑色毛呢大衣,束紧腰身。   再碰面时, 一身消毒水的气味被身体乳的清香盖去。   梁净词站在车前,背过人流抽了根烟,心有灵犀地感受到她的靠近,回身去看。   姜迎灯今天下午还有一节课, 跟他说。他凑近了, 问是什么?   她说:“四书课。”   梁净词略一沉吟,问:“谁上?”   姜迎灯说:“老师叫杨格, 人如其名,严格得不得了。就是让我们抄书的那个。”   言外之意,想逃也逃不了。   他说:“那就一起去看看。”   姜迎灯讶然:“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课啊?”   梁净词不甚在意,语气平静:“这怎么了。”   姜迎灯第一反应是,她要带梁净词去上课,怎么能悄悄摸摸不让人看见,脑袋急速转动一圈寻找可行办法,梁净词早把她这低眉垂眼的一阵沉默看得透透,他抬起指,敲一敲她的额角,教训一般:“是在想,把我藏哪儿?”   他那双慧黠含情的双目注视着她,似乎是在等一个解释。   姜迎灯说:“嗯,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梁净词问:“不好意思什么,我这么帅。”   为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恋惊到,觉得有些好笑,她嘴唇微翕,但没说什么。   梁净词:“坐后排,不打扰你。”   他说:“去听一听,好些年没上课了。”   姜迎灯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被梁净词牵着从后门进去的。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就是太帅了,才会不好意思。   眼见室友们成群结队过来,姜迎灯脚步在过道一顿,梁净词已然闲适地落座,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找同学汇合,再瞧一眼懒懒的梁净词。   他意味深长地向她递来一个眼神,竟让她看出点威胁的意思:敢走试试?   姜迎灯没辙,只好在他旁边落座。   她放下书包,取出《论语》,老师匆匆进来,腋下夹着一本书,从书里取出花名册,略一犹豫,又在众人的嘶声里又塞了回去。   “书也不知道分我一半儿?”   姜迎灯埋头看着字,忽而听见男人在耳畔调侃似的声线。   她赶忙把课本推到梁净词眼前。   教室太大,这节必修课,踊跃的学生不少,大家竟然都堆坐在前面。姜迎灯逐渐发现他们两个即便坐在最后排,也显得有那么些突兀。   说着把书让给他,梁净词压根没瞧一眼,他坐姿不拘,丝毫不介意前方不断有人回眸望过来。   不知道他们是在稀奇这人长相,还是正在暗暗揣度姜迎灯和他的关系。她手心捏一把汗。   “跟顾影怎么过不去了?”过会儿,梁净词挺唐突地问了这么一句,声线沉懒,含含糊糊。   她愣了下,“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Augenstern,”梁净词标准且流利地念出这个德语单词,而后说,“她的网名。”   是那天她突然提到的词。   意味不明插进来的话题,自然是重要的了。梁净词没几天就在朋友圈注意到这个名字,他给顾影的备注都没更换,心道怪不得眼熟,原来是在这儿暗藏玄机。   什么都躲不过他的法眼,姜迎灯心中略略惆怅。   “想哪儿去了?”他继续问。   她说:“没,就是挺好奇,她学德语是为了你吗?”   梁净词道:“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早些年她在德国留学。”   他看着她那双几乎没有丝毫反应jsg的眼睛,声音缓缓柔了下来:“很讨厌她?”   姜迎灯说:“我不讨厌她。”   她思忖一番,解释说:“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如果别人很明亮,就会显得自己很暗淡。”   梁净词闻言,笑了一笑,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又倚坐回去:“那天罗列那么多优点,愣是一个也没记住。”   姜迎灯:“……”   她的话还没憋出半个字,在讲台上的杨格讲到一半,像是抛出个什么问题,让场面霎时陷入死寂,杨格往后眺了一眺,注意到来蹭课的某人,惊喜地挑了下眉:“才发现,今儿来了个稀客——梁净词,就你来吧,讲一讲孔子周游列国的事迹。”   姜迎灯听见他喊梁净词的名字,惊得虎躯一震,忙望向讲台。   被点了名的人倒是临危不乱得很,他从容地笑笑,语气悠然:“懂是懂些,我可不能抢您的词儿啊。”   杨格已经快步走到后边来,留身后一片哗然声。他到梁净词的跟前,在桌前停住。笑问:“怎么着,来师大进修国学了?”   “没,”梁净词轻飘飘看一眼想找地缝钻进去的姜迎灯,“沾了个姑娘的光,才能上到您的课。”   杨格笑着摇头:“姜迎灯,那天作业就是他给你抄的吧。”   梁净词打断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都补交了,还提这茬做什么?”   碍于在课堂,不便寒暄,杨格浅聊两句,便回到讲台。   过好一会儿,姜迎灯才慢腾腾抬起她鹌鹑似的埋在深处的额头,“他怎么会认识你呀?”   梁净词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说:“你猜他为什么姓杨。”   “……”   杨格姓杨,梁净词的妈妈也姓杨。这关系几乎不用盘算,但反应慢一拍的姜迎灯还没梳理明白。   梁净词抢了白:“我表舅。”   “天呢,”姜迎灯不由惊呼,“你的家族里真的是卧虎藏龙,怎么什么人都有啊。”   她说着,又不禁为刚才那场面叹一声道:“早知道刚才分开坐了。”   没有觉得不能光明正大谈恋爱的意思,只不过姜迎灯是喜欢把好东西都藏起来,再在自己窝里好好欣赏这种小女孩性子。   被他亲戚看到,梁净词表现得不以为意,他大概的态度是,介绍就介绍了,顺其自然,都没什么。   但她心里好像有个难关要跨似的,扭扭捏捏地叹息。   梁净词说:“首先,是表舅,其次,真是亲的又如何?”   他抬一抬眉毛,质疑她:“你见不得他,还是他见不得你?”   姜迎灯答不上来,她闷闷地转着笔玩。   继而,梁净词的长臂从她后脊抄了过来,在她腰肢的软肉上轻轻捏了捏。   不难看出是在哄她的意思。   哄得姜迎灯心猿意马,好好一节课算是让他给摧毁了。   日暮时分,课才结束。   姜迎灯收好笔记本,发现梁净词已经在一旁合眼睡着了,他没用课桌,更没看她好心分过去的课本,仅倚在座椅靠背,手撑着额角,睡得悠闲又优雅。   “谁啊,真是姜迎灯的男朋友?”   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到梁净词的耳朵里,他微微撩起眼皮。   又听见一句——“不老不老,极品男神。”   姜迎灯脸成了绯色,收拾东西的速度不由加快。   梁净词在心中咀嚼了一遍“不老”这两个字。   “说谁老了?”   盯着她仓促的动作,他不紧不慢地奚落着,嘴角微弯,“在人后就这么编排我?”   姜迎灯说:“不是的,我没这样说,是……她们瞎猜的。”   他笑了下,没再计较。   二人时间,梁净词开车带她出去兜了兜,他原来订了两张电影票,打算领她出去看场电影,没料到她周五下午也忙着上满课,于是电影没看成,夜里的场子又满员。   问她想去哪儿,姜迎灯没什么主意,就提了这么个建议。   “你带我在燕城转一转吧。”   姜迎灯伏在车窗上看华灯初上的夜。   去年开学时,陈钊去机场接新生,问姜迎灯是不是第一次来燕城,她说了谎。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   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十五岁,姜兆林带她来的这儿,热浪滚滚的暑假,走的就是这条中轴线的路。   那时还没有手机,不用导航,只隐隐记得两边绿树红墙,很是壮观。游玩三天,她好像把整座城踏了个遍,也翻了个遍,走过所有让她兴致缺缺的景点,却也没有遇到那个让她牵挂的人。   梁净词在南大四年,真正和姜迎灯有交集的时光只占了两年不到,他大三时去香港交换了几个月,后来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家事两地跑,再后来,几乎不再回学校。   直到毕业,姜迎灯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一年,在燕城的最后一天傍晚,她和姜兆林、朱琪坐在一家米线馆里吃晚饭,姜兆林问她玩够了吗?姜迎灯咀嚼着米线,忽然眼眶涌上热气,为这盲目无果的思念,为即将发生的告别。她突如起来的情绪低谷把朱琪和姜兆林都吓了一跳。   姜迎灯咬着牙没有让酸涩化成眼泪,她笑一笑说玩够了。   如果是同桌就好了。   不是的话,同学也可以。   实在连同学的缘分都摸不到,一个学校的,能在跑操的时候瞄两眼,总是好的。   可是他都不是,她暗恋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不对,不是月亮。   举头就能望明月,但她抬头低头,左顾右盼,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梁净词。   只有在梦里喝醉了,才能触碰到他模糊的背影。   有那么几年,姜迎灯是真的很想梁净词。   他是即便付出许许多多的努力,祈求许许多多的缘分也不能够见到的人。成为了她横跨青春的执念。   追忆完往昔,车恰好开到头,姜迎灯回眸望他,冷不丁问了句:“你会不会记得以前我小时候的事。”   “记得,”梁净词不假思索,“跟你有关的事都记得。”   他不说假话,记得是真记得,属于仔细去回想都能想起来的那一类。   毕竟和她有关的记忆算不上多。   姜迎灯不觉莞尔,又看窗外,指着某条路说:“这里有一个剧院,剧院后面有个老戏馆,爸爸在这里带我听了一出《长生殿》。”   梁净词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爸带你来这儿听昆曲?”   她摇头:“我不懂剧种,不过还蛮好看的。是一个悲剧,看哭了我。”   梁净词看向她指的方向,并没看到姜迎灯说的剧院,但看见了一间酒店,他没再细细问下去,时候也不早,这时说要看剧,恐怕人家也已经打烊。   他将车在门口刹住,领人下车。   住店。   因为梁净词在前台说需要点香,一位侍应生带他们前去。两人随后。进门后,门侧摆着一鼎香炉,姜迎灯指了下牌子上的夜皇后花,很快烟尘的香气沁出来。   侍应生指向里侧的洗浴空间,介绍说:“这边有个木桶浴缸,可以容纳两个人同时泡澡,倒一瓶红酒进去,泡的时候会有一种微醺感。”   过于详尽的解释让姜迎灯难为情地躲在梁净词的身后,她看着眼前的浴缸,自言自语一句:“这个桶好小,能进去两个人?”   对方轻笑说:“您二位的体型,是完全可以的。”   她忙窘迫地摆手:“没有这个想法。”   梁净词看着她局促的神色,但笑不语。   “泡吧。”等人走了,他才冲那木桶扬一扬下巴,“这么好的红酒浴,机会可不能浪费。”   紧接着,又揶揄她一句:“别醉里面就行。”   姜迎灯问:“那你呢?”   “日后再说吧。”他说。   真是一句暧昧的拒绝。   梁净词说完,替她拉上浴室外面一扇并不牢固的隔门,姜迎灯细看,这破门,连栓门的锁也没有。   她身上的热气能袅袅地氲到隔壁房间里。   那一端很安静,梁净词应该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姜迎灯一边想着他可能在干什么,一边缓缓沉进了水中。   等她洗完,他再去冲澡,一来一回又磨蹭掉不少时间。梁净词出来时身上披了件松松的浴袍,短发微微泛着潮气,他迈到姜迎灯跟前:“还爱看新闻?”   在弥漫开的清冽花香里,她抬起看手机的眼,望向正在凑近的男人。梁净词也注视着电视机的晚间新闻,听见姜迎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习惯了。”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挺关心国家大事。”   又倚在沙发一侧,偏头看她,jsg一副要好好考考她的姿态问:“跟多米尼加哪年建交的?”   姜迎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历史书上的信息,不着调地诌出一个回答:“1987年。”   他笑着,骨节之间夹着一个烟盒,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扯。”   姜迎灯揉了揉被他轻敲的地方,其实毫无知觉,好像在试图拭去自己的愚钝。   再一抬眼,梁净词正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让人强烈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凝视。   而后他喉结上下滑了滑,一刻等不及般,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一百平的套房,只有一张床。不可避免的结局,她被丢进雪白的床单中央。   “梁净词。”姜迎灯不屈从地微微弓起身,在男人压下来之前,将手掌抵在他胸膛,唤了一声。   “嗯?”他也停下了动作,等她发话。   “能不能换我亲亲你?”   “却之不恭。”梁净词笑了笑,仰躺在床上,让迎灯趴在他胸口,“来。”   她落下的吻,从他眉梢缓缓向下,越过他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停留在嘴唇,深一下浅一下的触碰珍重又小心。   那一天许曦文问她:难不成刚谈就要奔着结婚去吗?   姜迎灯不知道。   她没想过以后,她只想这一场黄粱梦再久一些就好了,所谓的给她体验初恋的机会,再久一点就好了。   轻缓的亲吻,像小鸡啄米似的落在他脸上,带来一些痒意,慢慢地丢失了亲昵感,只剩下在磨蹭时间的难耐。   梁净词手掌覆在她的腰间,将人欺压到身下。   姜迎灯躺在铺平的被子上,像在找什么遮罩,无措地扯了半天,只掀开被子的一角,盖不到丝毫。   被他推开遮脸的双臂,下一秒她又遮回去。   梁净词好笑地看着她慢速裹紧自己的动作。   就像一株慢吞吞合拢的含羞草。   看着她陷入赧意,又等这漫长的沉默变得越发局促,姜迎灯从指缝间偷偷望一眼久不出声的男人。   他的眼很近,紧紧看着她,显得有几分浑浊与幽深:“那你呢,这一些年还记不记得我?”   姜迎灯喉头一涩,她颔首说:“我常常想起你。”   “那就好。”梁净词释然地一笑,“否则多不公平。”   说完这句,耐心在此刻告罄,他稍一用力,一手扣住她两边手腕,剪在头顶,低头吻了下去。 第29章 C28   在这香软床榻之上, 姜迎灯被吻得险些换不上气,梁净词压着她亲了有十几分钟,他掀开眼皮, 看一眼身下之人,女孩子雪色的面颊已经红得像是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梁净词扶住姜迎灯的腰肢, 手掌缓缓地往上推, 隔着一件淡粉色的稚嫩睡衣,拇指不动声色地抵在她肋骨的下沿, 薄薄的衣料成了无效的一块布, 丝毫遮不住他指腹的那一团滚烫。   她颤抖的睫与急忙蹙起的眉提醒他,这举动有些不合适。   梁净词点到为止地收回手。   再将人放开,姜迎灯迅速将脸埋进枕头里。   她在喘, 上上下下的,动作幅度不算大,但背对着他, 梁净词能看清那起伏的肩。   他好笑问:“这是太紧张还是累的?”   听他这么一问,那起伏稍稍缓了缓。   “我有怎么着你吗?”他声调懒散松弛, 有着调侃的意思, 手徐徐从姜迎灯的后面抄过去,稍一用力, 将她带进怀中。   身上烫的,像是真的那什么了似的。   又过半晌,她才极轻声地,嘀咕了一句:“你摸我。”   因为声音太小, 听不出语调的变化, 也辨别不出是否不满。只觉得生涩的样子真成了小孩,有一些举动被文字形容出来, 听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略显不堪。   “天地良心。”梁净词失笑:“是有贼心来着,这不是也没摸着?”   “……!”姜迎灯转过身来,鼓着腮帮,像是置气,却又不吭声。   他敛眸看她圆瞪瞪的眼,沉声问。   “害怕?”   姜迎灯不说话。   “怕疼还是——?”   好半天,她才挤牙膏似的慢吞吞嗯了一声,旋即又摇头说:“不知道。”   可能也怕一些别的,怀孕什么的。糟心事听多了,对男人总有防备。   梁净词低头吻一下她单薄的眼皮,手掌捏了捏她圆润的肩头。少顷,他语气抱歉地说:“是我心急了。”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姜迎灯自然是不必愧疚的,但也觉得梁净词无需道歉。   姜迎灯自来是保守规矩的好学生,刚从闭塞沉闷的高中氛围里走出来,适应新世界还需要一点过程。   梁净词的处事姿态与行事逻辑一直都是成人那一套。两个人客观的错频,说不清对错。她不能一下成熟起来,他也无法回到青涩的少年心性。   不过把循序渐进四个字刻在心底,不得不配合她的步调。   “生气?”见她不语,梁净词温声问了句。   姜迎灯摇头:“不会啊,我脾气这么好,你见我生过气。”   他笑着,扯她脸颊:“是好。”   姜迎灯默了默,挺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了句:“那……你是真的急吗?”   梁净词却说:“没那么急。”   于是,姜迎灯就这么轻信了。   毕竟在她心里,梁净词一直挺正直的,姜迎灯甚至不记得他有讲过什么下流话,很难得,京城这声色犬马养出的公子王孙里,也能出个他这样的出落不凡的存在。   心中正感叹这清水芙蓉的不俗与高洁。   某人又改了口:“就是有时候看见你——”   姜迎灯紧迫地看向他。   梁净词睨一眼过来,声线低沉道:“会有点欲望。”   看着他这双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眼,又听他讲欲望。转瞬间心潮泛滥,她放下紧绷的姿态,微微笑了笑说:“你可以多亲亲我,多抱抱我。等我慢慢地习惯了就好了。”   梁净词听得明白她过分含蓄的表达,“就好了”的意思,就可以做了。他笑着颔首说:“那我得时不时亲你一下。”   那微凉的骨节碰一碰她火热的颊:“等你投降。”   姜迎灯将脸埋进他肩窝里。   过一会儿,梁净词又问,“什么时候来的燕城?”   姜迎灯答:“初三的暑假。”   他说:“那我应该是大三的暑假。”   装作盘算了一番,她才点头说:“对。”   梁净词看怀里的人,半晌,他才说:“怎么没来见我?”   他的用字很微妙,要表达的是找,说的却是见,博大精深的文字游戏,成了耳鬓厮磨时漏出的一点绵绵情意。   真再往前推个四五年,他是不会这样问的。   姜迎灯说:“我打不通你的电话。”   梁净词略感意外,不知道是为她打电话这事,还是为打不通的结果。他说:“你真打了吗?”   “……”   姜迎灯默了默,她是真的打了,不过不是在燕城打的,是在回家之后。   那日下午落了一场雨,她躲藏在家属楼的小房间里,用家里老式的座机,借着暗沉的天光,按出他的手机号,在嘟了七八声之后,她听见那头接通的气流声,而后伴随一声清懒的,沉闷的:“哪位?”   她站在那夏日的潮热里,紧紧握着电话的听筒,周身仿佛被厚重粘腻的水汽裹紧,眼周有种强烈得快要窒息的酸胀感,突然之间就丧失了说话的勇气。   她想说,我是迎灯,你最近好不好。   好简单的一句话,喉咙口就那么哽了一下,姜迎灯便没能说出口,继而她听见外面有人唤她的声音,听筒就这样被仓促撂下。   一段寂静的往事停在心脏的深处。   她没有答话。   “迎灯。”   许久,梁净词忽而轻轻地唤她的名,他的声音温情脉脉时,无限悦耳。   “嗯?”   梁净词略一沉吟,吐出四个字。“你要勇敢。”   而后看着她,说:“别人明亮也不影响你发光。”   “为谁勇敢呢?”   他说:“为你自己。”   她看着窗户外面斑驳的夜景,眼神有片刻的失焦:“可是好难啊,我真的觉得勇敢好难。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退路吧。”   少顷,梁净词掰过她的脸,看着她,坚定地说:“现在有了。”   姜迎灯愣了愣,小声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梁净词浅笑一声,回溯她在谈起别的女孩时那点小小情绪:“谁让我听见小姑娘的心事?”   “……”   “心甘情愿是为你,偏爱是为你,退路也是为你。这样看,是不是也拥有了好多?”   他抚着她的发jsg端,极轻极缓地说:“迎灯,不比别人差的。”   这话听得她很想哭。   他是假的宝二爷,她是真的林妹妹。要为他还上好多的泪。【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宣示主权与站队,需要多么铿锵坚定的话才显得有力呢?   一句简简单单“我们不比别人差”,戳在她最柔软的心窝子上,让她的防线绝了堤。   脑海里莫名回想起他说的那句“迎灯没有爸爸妈妈”,她还是不禁会眼眶发热,为这不掺任何私欲的保护与怜惜。她垂下眼睛,说:“可以是可以,那你也要图我一点什么,我才能没有愧疚感。”   她的语气像做交易般郑重。   “图什么呢?”梁净词阖眸静思,片刻后,慢悠悠道,“图你记个我的好吧。”   说了等于没说。无聊又廉价的图谋,轻而易举扫掉她心头的那点阴翳。她笑起来:“能不能来点有价值的啊?”   梁净词仍旧闭着眼,但嘴角微微勾起,“也行,那你给我讲个故事。”   “好啊,你想听什么。”她什么都不多,就故事多。被夸满腹经纶,她是不会害臊的。   于是梁净词问她《长生殿》讲了什么。   姜迎灯就给她讲起内容。   讲杨玉环,讲唐玄宗,又说安史乱起,马嵬之变。   梁净词沉下心,是真在听。他定力强,常年为翻译的听力材料训练有素,无论听何等枯燥的内容都能聚精会神。   故事是经典,放到她口中娓娓地说来,又别有滋味。   快到结局部分,姜迎灯声线弱了下去,几番卡壳,梁净词以为是忘了情节,睁眼一看,她已经抱着他胳膊闭上了眼。   他哑然一笑。   行,都用不着他上阵了。   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哄睡着。   柔软的被子被盖好在她的身上,奇怪的事,梁净词替她掖紧被角的时候,姜迎灯的手指还紧攥住他的腕,是一个在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要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的需要某种依靠?   梁净词自觉谈不上好人,但应该也称不上渣男。   就像今天碰上杨格,恋爱的事被他知道就知道,没有太大问题。就像他妈来电问,他也没藏着掖着。他自认凡夫俗子,不是事事都能面面俱到,样样周全。但胜在这点无愧坦荡的作风,谈恋爱就认真地谈,没什么不能说的。   至于以后——有很多的发展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如果人都决定感情的走向,那世间恐怕不会再有悲剧。   杨玉环也想过与玄宗的百年好合。   迎灯睡得早,他没什么困意,梁净词起身披着浴袍,在窗前坐会儿,打算抽根烟,看向外面雾蒙蒙的大地。   来时黑云密布,这会儿就下起了雨。   三月的尾巴,迫近清明,雨水不绝,落了满城的惆,将万物写作思念。   梁净词平静地望着,手里的烟还没点着。   他恍惚听见,一声软绵绵的,梦呓一般:“梁净词……”   他忙起身,到卧室门口张望一眼。   不是梦呓,姜迎灯坐在床上,蓬着发,眯眼觑向他,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脸上写的意思是:幸好还在。   梁净词调侃她说:“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没长大的时候特粘人,走哪儿跟哪儿,要是关门外边,就不停地喵喵叫。”   姜迎灯望着她,对这番话感到莫名,眼神逐渐清醒了些。   梁净词微笑着,说:“你就跟那小猫似的。”   说着,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角,而后温柔地安抚她说:“不走了,安心睡。” 第30章 C29   这一周结束, 姜迎灯一回到宿舍,就被围住要交代,话题绕不开:   “你男朋友在哪找的?”   “他有没有朋友, 介绍一下。”   “摩多摩多我也要。”   “……”   姜迎灯想了想梁净词的朋友,顾淙、谢添吗?不可不必。她挠一挠头, 对“在哪找的”稍作思忖, 给了个正儿八经的回答:“小时候就认识了。”   众人惊呼,啊, 青梅竹马。   算……算是吧。   就这么简单, 室友是被搪塞过去了,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没结束。   几天之后, 许曦文发来一个空间截图,挺乐地说:“姜迎灯,这不你男朋友吗?”   姜迎灯一看, 页面是学校表白墙的q.q,有人在梁净词来校那天偷拍了的照, 问是哪个学长, 或是大佬级别的人物?   猜测其为人物是有原因,照片里的男人静坐在教室的后排, 一身冰冰冷冷的黑,衣襟折得工整,撑着下颌的指骨节分明。他没在听课,眉目低垂, 脸上带点笑意, 好像在听见旁人说了什么话,但笑得太淡, 不及眼底,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清心寡欲,波澜不兴的磁场。   照片的构图很散乱,梁净词出现在左上角,照片里大概有十几号人,有别于许多稚嫩的面孔,他这成熟矜贵的气质实在抢眼。   即便人在角落,投稿人物也没将他圈起,但这俊美出尘一张脸,也能让众人一眼捕捉到属于男主角的气场。   但姜迎灯没心情细细欣赏他的偷拍照,而是恼怒于——   拍照的人居然把她截去了,可恶得很!   “表白墙是什么?”   当她在电话里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转达给梁净词并且让他看了一眼他开始流传开的照片时,梁净词只是默了默,而后淡淡问出这么一句。   姜迎灯又一五一十给他介绍表白墙的由来。   听罢,他在电话那端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紧接着:“然后呢?”   姜迎灯被噎住。   他的轻描淡写让她被噎住。   见她不答,梁净词又笑了下说:“貌似没人跟我来表白。”   姜迎灯负气说:“哎呀!你怎么这样啊。”   她不会说脏话发泄不快,哎呀就是最气极的表达了。   姜迎灯看不到梁净词脸上变深的笑意,只听他说了句——“开个视频?”   她说:“有事情嘛?我一会儿要上课了。”   “没,”他说:“想看看你的小脾气。”   “……”   说好了不生气的人,为这事无端跺脚。梁净词在脑海里设想了一遍她噘嘴巴的样子,眉目舒展了些,而后聊回正轨:“号给我,我和他说一说。”   姜迎灯说:“我说过了,已经删了。”   “怎么说的?”梁净词又笑了声,压着声说,“别惦记我男朋友?”   “……”姜迎灯说,“梁净词,我真的会生气。”   她所说的生气大概共通于委屈,不甘。他能听出这些,反而觉得一点儿生气的气势也没有。梁净词说:“下次把气留到我面前再生。”   “……”   “隔那么远又亲不到。”   姜迎灯正抱着课本走进教室,为了遮脸色,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她小声说:“我上课咯。”   梁净词平平地应一声,又问:“什么课?”   姜迎灯说:“十三经。”   他沉吟少顷,没了当年那调侃她读死书的气势,只是温声说一句:“好好听讲。”   “嗯嗯。”姜迎灯坐下后,梁净词没挂电话,她也没挂,理好了课本和笔记,想起什么,对他说,“对了,我今天抢课,想上的选修没上到,手速好慢。”   她讲完有些后悔,话又顿住。因为那时候自信满满能选上课,找他做参谋,还暗讽他什么来着,不学无术?   梁净词倒也没记着她那点儿仇,笑一笑说:“随遇而安。”   姜迎灯属于道理都懂,也乖巧应了声,但还是声音软软地说一句:“有点伤心呢。”   他说:“没选上就去旁听,还不必担心成绩。多好。”   闻言,她心情真就豁然了些,慢慢笑起来:“是哦。”   -   四月,师大诗社举办春日诗会,姜迎灯去参加了几次活动,给梁净词寄去明信片,填的是他常用的工作地址。   梁净词收到快递,在办公室拆开,明信片是被折叠起来的,从纯白色的信封里取出。他看清封面上面“山川辞盈,风禾尽舞”的字样,侧面,是一张手绘插画,右下角写着:诗社x汉服社。   不难看出,应该是一个社团合作交流的活动。   他没急着拆,迎灯的电话恰好打来。   梁净词接着电话时,旁边有同事伸手过来要取他的明信片看,他握住来人的手腕,给他推了出去。   这一珍重的小举动引来同事之间眉飞色舞的交换眼神。   姜迎灯问:“你拆了么,我给你的礼物。”   梁净词说:“一张明信片。”   “嗯嗯。”   他没看,却问她:“写了什么?”   姜迎灯问:“还没有看吗?”   “想留点悬念。”   她说:“是一句词,我玩游戏的时候抽签抽到的,看到时就想到了你,所jsg以就想送给你。上面的字是我写的。”   梁净词轻轻地笑,问她:“活动好玩儿么。”   “好玩的。”姜迎灯说,“我们这一期主题是围绕苏轼展开的,这句词也是他写的,你猜一猜是哪句?”   梁净词捻起那张明信片,来回翻看封面。想了一想,苏轼写过什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姜迎灯说:“这不是词吧。”   他继续猜:“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声音高昂一些:“接近了接近了。”   梁净词略一沉吟,缓慢地开口:“也无风雨也无晴。”   姜迎灯的嗓音抑制不住的高兴:“是这句,好有默契啊,一猜就猜到了!”   为她无端的高兴,他也笑了笑,梁净词徐徐将明信片展开,看到她娟秀的字迹。   指腹触碰上去,一撇一捺,写的是洒脱的话,却好似都彰显着那通透又多愁的玲珑心。   紧接着,她兴致勃勃地讲起苏轼,说他是浪漫潇洒的天地客。有人文情怀,也有折不断的傲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着因缘自适的从容与豁达。   梁净词平静地听着,隔着听筒,听她侃侃而谈,都不由羡慕起她被诗书浸淫出的天真烂漫。   怕她的激情慷慨显得唐突,也怕影响到他的工作,姜迎灯没有说太多,最后说了一句:“他是我最喜欢的词人。”   梁净词却问:“最喜欢的就这样拱手让人?”   姜迎灯愣了愣,声线低弱几分,怕被旁人听见似的细语:“因为你也是最喜欢的。”   顿了顿,她又说:“在我心里,你也是这样的人。”   梁净词看着那句词,嘴角微弯。方才那些对苏轼大夸特夸的台词,一瞬又成了对他的溢美。   他不置可否说:“我努力成为。”   挂掉电话,方才那位蠢蠢欲动的同事又凑过来八卦:“哇哇哇,跟女朋友打电话?”   梁净词淡淡笑着,没说话。将明信片平整地塞回信封。   “你那个还在上学的女朋友?”另一个同事也加入八卦行列。   梁净词:“还能有谁。”   “你这女朋友来历不小啊,居然能拿捏住谁都撬不动的男神?!”   “没什么来历,”他说,“一个可爱烂漫的人。”   梁净词保守地没有说太多,再看一眼手机,点开杨翎发来的消息——   净词,爸爸这个月回家住了[可爱]你也记得家来看看,他在为我筹备下个月的酒席。你提前安排好工作,爸妈都希望看到你到场。你想带迎灯来,妈妈很欢迎。但是考虑到来的亲眷多,你爸爸可能会多心,避免复杂的事情发生,也为她好,妈妈不建议她来。   凡劝诫,加个“但是”,语义的重心就在后面了。   杨翎一贯做好人,修习佛法后温柔更甚,但这不代表她的本质不尖锐,伪善的人,伤人都用软刀子。   梁净词平静地看着“为她好”这三个字,不过眼下遇见什么事,再觉得如何荒唐,也很难在他心底掀起波澜了。   杨翎的消息他很少回。她日日在微信和他讲佛学,六十秒的语音铺满屏幕。   梁净词偶尔听一听,没说过烦。因他懂得,空间和余地很重要,彼此尊重就是最好的成全。   手机被搁置一旁。   转眼到五月,母亲的五十岁生日,在酒店风光操办。   不管带不带迎灯来这一趟,梁净词起码得把话传到位。   可惜乖宝宝要上晚修。说了不必随礼,她还是答走不开。由此可见,见他家中长辈比踩高跟鞋为卖房的站台还艰难。   那是何种艰难,梁净词摸不透。   一个不愿请,一个不愿来。说到底,他没什么可纠结,但奇怪心中并不顺畅。   生日现场置办得一切喜庆,有那么几分欢聚一堂的意思。   来的亲属众多,梁净词稍晚一些才到。他走入厅门看一眼在梁守行身侧小鸟依人的杨翎,又瞥向四下里她的诸多来客,对这一阵阵的吵闹感到无所适从。   梁净词出去待了一会儿。   他自我反思,这个儿子当得不大尽责,父母之事他不挂心,也半点不想多问。即便如此,自封一个冷情,也懒得上前逢迎。   他跟家中二老早就没有什么话说,家庭不过是依附于台面二字的空壳。   在宴客厅外的大堂稍稍站了会儿,梁净词看向不断涌来人流的楼梯口,而后听见里面有人在举着话筒讲话。   他准备进门之际,脚步又顿一顿,看向旁边的杨家保镖,梁净词从兜里摸了一包没拆过的烟盒,塞进对方手中。   他说:“碰见庄婷的话,拦一拦。”   那保镖愣了下,讳莫如深地问:“其他的呢。”   梁净词稍稍沉默,好刺耳一个其他,如果不是庄婷太嚣张掩了那些四四五五的锋芒,他还真忘了亟待解决的又何止一个庄。   梁净词面色沉了沉,说:“你看着办吧。”   他再抬眼,同他的父亲撞上视线。   梁守行那双眼是生得真风流,梁净词没遗传到位,他的眉目还是偏冷了些,丝毫不得他父亲流连花丛,四处传情的要领。   梁净词想起那句,人不是都会变,人只是都会装。   是迎灯说的,一度认为有几分在理。   他平静挪开眼,找到杨家人的位置坐下。   杨翎穿着当年婚礼上的赤色婚服,笑着应对来往宾客送上的祝福。当年国际顶级设计师为之手工缝制的一针一线,如今细看过去,线头也微微有些松动的迹象。   时光在衣服上留下痕迹,自然也没放过她。   酒店大厅闷得他透不过气,梁净词出门待了会儿。   他给迎灯打电话,问她:“今天周末,可以出来吗?”   姜迎灯:“嗯?你想见我?”   他说:“想吻你。”   她沉默许久,像在慢吞吞地消化这三个字,而后说:“六点有一个网课的考试,大概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梁净词说:“我在小西门等着。”   说完,他提前离席,开车去师大。   漫长的雨伴着滚滚的春雷,坐在车里,姜迎灯还是讲学校的事,梁净词愿意听,也会回应她,但过分敏锐的人甚至能从一个眼神判断出情绪,今天他是倦怠的、寡言的。   说了好一会儿,姜迎灯也没太大倾诉欲了,她忽而说:“你今天不开心。”   没有问是不是,她的语气很笃定。   也没有问为什么,姜迎灯很清楚梁净词处处保留的个性。   跟他交涉,她懂得张弛有度,点到为止。   雨追着车窗,更猛烈了些。   在这嘈嘈急雨声之中,确信梁净词没有接话,过了十秒钟,她说:“不要不开心。”   “希望你在包容别人的时候,也能够被包容。你在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也有人能考虑到你。”   听闻她这样说,那会儿,他只是平缓地应了一声。   “嗯。”   直到进入家门,姜迎灯走在前面,正要抬手开灯,转身便被堵住了唇。   再冷静克制的人也总会有不管不顾的肆意时分,也会陷进不为人知的缠绵角落。   比雨来的更急的是他的吻。梁净词用实践来证明,“想吻你”是有多想。   风里带来的潮湿水汽,在狭窄的甬道弥漫开。姜迎灯为这个有些侵略性的吻而双腿发软,他个子太高,她还要踮脚,被撞上玄关的柜门时,踮起的脚尖都有些空了。   慢慢地,她学会配合,他一切带有情绪,或只为攻略的吻。   她也开始游刃有余地给出反馈。   比起爱情,身体的交流似乎更易培养。   姜迎灯在他怀里,带点湿气的发尾被暖风烘干,但体内的潮热却越渐浓烈。原来所谓的水到渠成,触发点是情感抵挡不住的井喷。   她贴着梁净词的唇角,颤着声说四个字:“我想试试。”   梁净词用手指撑起她的下颌,问了两遍“确定吗?”   她起初是点头,到第二遍,是说确定。   在沙发上,没有开灯,闪电最贴近地表的时间段,紧接不断的光投在二人身上。借那一两秒的亮去看清她在身下的样子,明明暗暗,扑朔迷离。   不知道是怕雷,还是怕他,姜迎灯握着沙发扶手的指捏得用力,四肢紧皱。衣服尚未褪尽,一听雷声她就躲,挪进沙发的里侧。   梁净词手垫在她身后,用指轻轻地勾开暗扣,一颗两颗,慢条斯理。   同时久久望着她,由上而下,他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说:“你蜷成这样,我从哪儿进去?”   姜迎灯闻言才发觉自己过于紧绷,于是慢慢地展开了手臂。   伴随最后一颗扣子脱落,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地。惊险的光将大地照得恍如白昼,这jsg一秒钟,他低下了头。 第31章 C30   姜迎灯是真有点怕雷。   在梁净词的磁沉轻哄声线之下, 她慢慢舒展开了肢体,看着他的眼睛,心底油然多一分平静。雷声被呼吸声缓释, 直至在耳畔慢慢消减、停止。   结束的时候是在卧室,没有开灯, 周遭晦暗不清。姜迎灯竭力挤出一点理智, 掀起眼皮看黑暗里的人,攀着他肩膀的指骨慢慢松开。   ……   ……   ……   到最后她很疲惫。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谁先洗澡, 姜迎灯只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不知道过多久, 她听见梁净词在耳畔说话的声音。   “周末没有晚自习吧。”   她那站不住脚的谎言,没有丝毫分量,破绽过于明显, 轻而易举被揭穿。他堵住她狡辩的余地。   姜迎灯慢慢睁开眼。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她起身,想找衣服却发现全被落在外面沙发,于是随手拾起梁净词的一件衬衣, 简单地遮了一下身子:“阿姨请我去了吗?”   他说:“提了一嘴,说不介意。”   姜迎灯低着头, 轻声说:“她没有。”   梁净词是能让她感受到诚意的, 他的怜爱,关怀, 都落在实处,不会显得那么虚情假意。他们之间,是会说早晚安,也不吝啬表达喜欢, 但还没有到说“我爱你”这种程度的关系。   从早安晚安和喜欢, 到她大大方方地出席他妈妈的生日,仍有一定的距离。   她这肯定又淡然的语气也将梁净词的话堵死, 难得的被她噎住,因为这无懈可击的断言,他蹙了蹙眉。默了片刻,最终只苍白地回一句:“真说了。”   姜迎灯不再接话,她摸摸小腹,轻飘飘扭转了话题:“好饿,我还没吃晚饭。”   梁净词撩起倦怠的眼皮,冲浴室稍稍扬一扬下巴:“先洗澡,一会儿去超市买些东西。”   又说:“你和我一起。”   出门是在半小时后。   姜迎灯理想中的爱情,和爱人在一张床上醒来,共同沐浴着月光,在细雨中漫步,他撑伞,她挽着他手臂。   好像统统在实现,可是她靠在梁净词身上时,又有轻微的不满足袭来,说不清缺了些什么。像被填满后的空虚,难不成贤者时间都落寞?   姜迎灯很喜欢下雨天,跨着水塘走了走,就平和了许多。   梁净词收伞,姜迎灯先一步迈进超市。他一手推车,一手牵过她。   他延续着简单粗暴地哄“小孩”方式,给她买一堆好吃的好喝的。   姜迎灯居然觉得被包养的感觉还不错,人真是好逸恶劳。更何况他挑的都是她爱吃的,姜迎灯没说过她喜欢吃什么样的巧克力,但梁净词见微知著,善于观察。胃被抓住,心也会受牵连。   “上回的《长生殿》还没讲完。”   在水果的货架前,他精心挑选着橙子,忽而提了这件事。   姜迎灯一知半解问:“我讲到了哪里?”   他说:“杨贵妃被赐死。”   “嗯,后面也没什么意思了。最后她和唐明皇又在天上相逢了。”   梁净词释然地笑了笑:“我记得也是,还不错的结局。”   姜迎灯问:“你觉得大团圆的结局好吗?”   他说:“谁不爱看团圆?”   “可都是改良过的。旧唐书里写她被唐玄宗缢死在佛室,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我觉得改过的版本很莫名其妙,就是强行he,你懂不懂这种感受?”   真实的故事,悲情的结局。停留在白绫,停留在“此恨绵绵无绝期”。   梁净词没有说懂不懂,挪眼看向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嘴角掀起:“年纪轻轻,怎么成天伤春悲秋的?”   姜迎灯莫名在这时候较真起来:“如果故事的走向无法掌控,就不要强行扭转了。”   梁净词挑半天选出一个圆润鲜亮的好橙子,放在掌心掂了掂,淡声说:“有道理。”   姜迎灯想起上一回逛超市,还是在她刚入校的时候,因为逃课做兼职被他逮到,梁净词抓着她去买东西,叫她缺什么买什么。俨然长辈的气势,迫人得很。   她面色难堪,委委屈屈走在前面逛一路,感觉到他在身后平静地跟,报复似的什么也不买就跟他耗时间,缓缓地纾解了不快。   也诞生出一种变态的愉悦。   得知在他心底有分量,他还能够关注她,关心她,好过不闻不问,无关痛痒。   独处就让她愉悦,许是因为并没有给更多的期待。   走出超市时,握着他的手,姜迎灯心仍有些空。不知道如何止住贪婪,就只能承担无尽失落。   渐渐发现,她早就不满足于“有分量”了。   梁净词做饭,她坐窗前听雨。   姜迎灯趴在窗台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下雨天的。   这让人嗜睡、让人沉湎的氛围,将她裹在其中,江阔云低,淅淅沥沥。听见餐厅的动静,她回眸望去。   能够感受到,他的心情比起下午时有所缓解,看来亲昵会让人舒畅。   梁净词给她煲了汤,他自己没有吃,可能席间的姜迎灯太沉默,他问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最近加了一个校招的群,去看里面的招聘,很多的岗位我都不太合适。有一些合适的也因为限制去不了。之前有想转专业的想法,不过我的绩点又不算排名很前,可能很困难。”   姜迎灯愁着眉,说完大堆,梁净词只捕捉到一个点:“才大一,就急着校招了?”   她说:“前几天春招,只是去看了看。而且情况特殊的话,不是应该早做打算吗?”   姜迎灯是谨小慎微的个性,习惯了未雨绸缪,眼见要升年级,专业、学业、就业,好多的事情她至今没有弄明白,一直在靠着别人的经验,听得一知半解,摸着石头过河。   总是听人家说大学就轻松了。可是她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大学的日夜几乎都是由焦虑组成的。   也可能还是课不够多,一闲下来就东想西想。   打量着她单薄的面容,梁净词微微一笑:“可能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你未必乐意听。”   姜迎灯抬起眸,眼神颇为严肃,等他发话。   他说:“事实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给你安排妥当。你担心这些——没有必要。”   姜迎灯抿了抿唇,问:“任何吗?”   他不假思索:“是。”   第一次,听他讲这些。他给过她一些引导,正面的,积极的。于是眼下,还是“你要什么工作我都能帮你找到”这话还是讲得委婉了,怕她不适应这沉甸甸的偏宠。   姜迎灯艰涩地笑了笑:“这么神通广大呀。”   梁净词说:“你该不会觉得、你男朋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   “……”   “该用的时候当然要用起来。”他笑着说。   姜迎灯默了默:“那,如果我不想事事靠你呢。”   “这也是我不想过早说这些的原因。”他坦白道,“本意只是想告诉你,你不会走投无路。所以安心地上学,放心地做你喜欢做的事。”   她默默听着,稍稍低下头。   梁净词接着说:“我比你大一些,我希望年龄的差距不止是体现在两个数字上,更希望我的阅历能给你一点货真价实的帮助,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你经历过的迷茫我也都懂。不知道七年后的你会怎么样,我只知道七年后的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年快乐简单一点就好了,就不会错过那么多的风景。”   梁净词说着,端起她垂下的脸庞,望着她,语重心长喊了声迎迎,他说:“我说的退路和支撑不是空话,不要当做玩笑和虚伪的承诺。正因为当年的我没有,所以我要你有。”   至于姜迎灯需不需要,就不能取决于他了。   梁净词又一次告诉她,不要问终点,沿途风景就是生活的意义。   “知道吗?”   姜迎灯眼眶潮热,点一点头:“嗯。”   漫漫长夜,无所事事。聊了些心事,梁净词没什么困意,他将人抱回床上,姜迎灯还没反应过来,微凉的指骨就紧贴在她的腰肢上,她红着脸问他不累么,这么问的意思显然是说她累了。   梁净词会意,笑一笑说:“逛了超市,吃了饭,又散了步,这么久还没缓过来?”   她显得委屈地低语:“你没有说还有第三次的。”   他义正词严:“我也没有说只有两次。”   浓情的春夜,几番交缠。到她jsg实在陷入疲惫,梁净词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睡。   姜迎灯正要闭眼,又蓦的想起什么,憋了一晚的沉重问题:“对了,阿姨生日,你今天是不是提前离开了?”   梁净词闭着眼,许久,才平静地“嗯”一声,“见到我爸有点儿烦。”   “烦什么?”   “可能是我不想看到他们□□爱。”他说着,自嘲地扯一下嘴角,“是不是很奇怪?”   姜迎灯说:“我可以理解。不过,”想到那日早晨来他家敲门的女人和小孩,时过境迁,她已经慢慢消化这件荒唐时,只化作一声叹息,“杨阿姨也挺辛苦的。”   “辛苦?”   他这声沉重的反问,几乎要脱口说出“咎由自取”这四个字,但梁净词不会这样说,只是评价一句:“把爱情看得太重了。”   稍稍沉吟,他又说:“很爱一个人是会这样。”   不知道是在评判他的母亲,或是对她讲箴言,深情是死罪,谁犯谁倒霉。   久久凝视着他,她不说话。又过半天,才一副受教的表情点点头,淡淡地应:“确实。”   梁净词也抬起久阖的眸,看她一眼。   他的眼睛就像沼泽,姜迎灯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进去,她在孤独的灰色丛林里,找不到任何自救的方式。贤者时间的落寞又一次漫延过身体和心脏。 第32章 C31   雨水未歇, 点滴到天明。姜迎灯起来的时候,昨夜的后劲才缓缓袭来。她腰很酸,艰难地用胳膊撑在床上才起身, 头重脚轻,勉强下地。   梁净词带她去外面吃早餐, 他早晨食欲匮乏, 只喝了一杯玉米汁,坐在快餐店里, 姜迎灯喝着半夜心血来潮想过嘴瘾的笋丁粥, 几口后,她放下捧起的碗,看向在对面静坐着戴耳机听东西的男人。   他正装素面, 低头看着手机,神情颇为严肃,像在处理要务。   姜迎灯没问什么, 平静地打量他低垂的眉眼和瘦削的下颌。   男人穿西服也挑身材,好看的人穿得矜贵体面, 不好看的就只能穿出卖房销售的气质。看梁净词穿西装, 就是绝佳的视觉体验。   姜迎灯的视线停留在他丝绒质地的袖口,叠得一丝不苟的几颗衣扣很衬他冷感纤白的腕与那块精致表盘。   外公的礼, 从与世无争的梁公子到仪表堂堂的外交官,陪他多年。   她后来又想,这表应该是挺贵的,但确实没昂贵到离谱。他说那句“不算很贵”也是真的。   梁净词如此谨慎理智一个人, 不会如朱琪一般, 把任何有风险的东西放在明面上,即便他行正坐端。   她看着他表上的指针无声在走, 思绪为这块表又无端飞出去一大截。   “会不会耽误你时间?”姜迎灯问。   “不着急。”他说。   她安心地继续喝粥。   梁净词是吸睛的,过路去柜台排队的几个女孩望过来,面色稍显惊喜地在他身上流转一圈,又略感诧异地看向他对面的姜迎灯。   她敛下眉眼,避开旁人的打量。   他在别人的眼里,大概就一个字能够最精准概括:正。   气质、长相、身材,包括行事作风,也都足够的正。   但姜迎灯见过他这人骨子里的一点邪性。   如沾着醉意时眉目里流传出的微妙情意,如昨天在床上……   “还疼吗?”   脑电波好像撞上了似的,梁净词忽而压着声问了一句。   姜迎灯轻着声,红着脸:“一点点。”   梁净词说:“下回应该就好些了。”   “……”   他抬眸望她,嘴角轻勾,开始了捉弄良家少女的环节:“想不想有下次?”   姜迎灯低头用小勺子往滚烫的碗心推,将热浪从碗底散开,温温应了声:“想的。”   “什么?”梁净词没听清,稍稍往前倾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姜迎灯,要听她再说一遍的意思。   姜迎灯以为他真没听见,于是扬了扬声线:“我说想。”   “想什么?”   姜迎灯:“……”   看着他的眼,那波澜不惊的湖面底下又藏了波涛汹涌的暗河,蓄积着什么,滚滚的为她而来。姜迎灯这才知道,她是被愚弄了。   “不想!”   梁净词闻言,笑意又深了些,他慢慢倚坐回去,只是看她,没再说什么。   姜迎灯喝完粥,又抓了一块饼在啃,她瞥向梁净词的手机界面,本以为他在忙正事,没想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她的空间内容,是前段时间发的一个系列写真,当时在汉服社举办活动结束之后拍的照片。   他点开了其中一张。   照片里的姜迎灯穿一件天青色的古风汉服,在低垂的夜幕里,手里提一盏题满行书宋词的宫灯。她迎着晚风,像在往前跑,身后的晚霞追着日光下坠,山川铺陈,做了点缀。   孱弱而古典的这样一张脸,伴着暮色与晚风,颇有几分红拂夜奔的韵味。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造型,照片是请新传院的女孩子拍的。   因为昨天梁净词提了一句,问诗社活动做什么,她想起这几张图,于是加上了他积灰多年的q.q,让他自己去看。   “你在看我的照片呀?”   梁净词也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屏幕:“嗯。”   姜迎灯有点难为情地问了句:“好不好看?”   他又点开那即将暗沉下去的屏,再三瞧了瞧:“冰清玉洁,楚楚动人。”   姜迎灯喜出望外地笑了。   情绪波动大的人总如是,因为几个字就高兴得不行,也总因为一些只言片语就敏锐忧愁。梁净词也平平地笑一笑。   “早恋过?”他忽然问。   姜迎灯愣了下,不解:“没啊,你是第一个男朋友。”   梁净词退出空间的界面,看着手机道:“梦里相逢酩酊天,怎么感觉心里有人?”   “……”   说着,他看一眼姜迎灯:“不是男朋友,那是哪个让你情窦初开的帅哥?”   她的神色显然是心虚了几分,摇头,低声说:“没。”   他有点无奈地笑了:“有就有,我能跟你计较这个?”   梁净词是真不计较,姜迎灯也知道。他非但不计较这点情窦初开的过往,也不计较她坦不坦诚。她不愿说,他就简单笑笑,把话题略过去了。   但她还是解释了一下:“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诗,挺喜欢的就用了。小的时候就喜欢搞点非主流。”   梁净词但笑不语。   姜迎灯心中却在七上八下地想,梁净词是不会吃醋的人。   之前做过一个非常荒唐的梦,她在梦里和某个男同学在课堂上挨着坐,事情传到梁净词那边,他为这点小事睚眦必究,用发泄的力量吻到她失氧,最后警告一句下不为例。   果真是白日做梦的场景。   梦境之外的人,只会淡淡说句“跟你计较这个?”   姜迎灯有时候也会在宿舍听大家传授一些恋爱经验,试图从别人哪里取取经。   但她又黯然地觉得,关于喜不喜欢、爱不爱的一切低级试探,在梁净词这样的人面前,都是无效且幼稚的。   人一豁达潇洒,你就怎么也试不到他。   明知他的心量比宇宙还宽大,怎么还会想要费尽心机去丈量?   “喝醉过么?”   为这句诗,梁净词又问了句。   她说:“没有。”   “改天试试?”   姜迎灯挺奇怪:“一会儿教我不要学坏,一会儿自己又教我坏,你怎么那么善变。”   梁净词笑了:“喝个酒就坏了?”   “……”   他一字一顿喊她的名字,意味深长的:“姜迎灯,太乖了。”   一顿因为打情骂俏而延长的早餐结束,姜迎灯走在前面,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她来时带了个托特包,忘在座椅上。   回眸发现,梁净词正一只手握紧两根背包带,挺粗暴地就攥在手里就走过来了。   姜迎灯把她一百块的包包夺过去,挂上自己的肩,推门出去时,顶部一盏灯恰好从玻璃里映出两个人。   她想,如果他们不牵手,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会怎么揣测她和梁净词的关系呢?   一双客观公正的眼,能够一眼看出他们的不平衡。   姜迎灯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   在梁净词的车里,她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开口便问:“姜迎灯是吧?”   “对。”姜迎灯听出了此人的声音,是班上的学委。   学委说:“跟你说一声哈,上星期说的那个博物馆带队的翻译,我跟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还是定下来了郑家豪,老师的意思是想选一个男生,因为男生的个性会活络一些,而且当天来的领导有点多,万一jsg出些什么状况,怕女孩子控不住场子。”   他提到的活动是一个博物馆展览,因为有外籍教授来参观,需要找一名英语翻译陪同,当时在群里看了消息,姜迎灯就报了名,她对自己的英语还算有自信,也通过了口语测试,本来确信万无一失。   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摸不着头脑,且学委的解释令她皱起眉:“你们当时在选讲解员的时候,明确地说了是综合考量。我不管是高考分数还是四级,或是入学考,成绩都比郑家豪高,你们觉得他的整体素质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男孩子吗?如果你们提前这样讲清楚,我是不会参加的。”   学位也有些心虚说:“不好意思,这个最终还是由老师决定的,我做不了太多主,毕竟郑家豪也是个班委嘛,他应变能力还是没话说的。老师喜欢他情有可原吧。”   他又说了两三遍抱歉,姜迎灯慢慢才释怀,说算了,知道他无权,便也没再跟他说下去。   梁净词腾出一只手,用指轻轻蹭在她有些发热的脸上。他什么也没问,就这样平静地用指端安抚她。   很喜欢这样蹭她,就像挠一挠小猫咪的下巴。   姜迎灯非常好脾气一个人,生气是真真罕见。   遑论气成这样,可以说闻所未闻了。   他没问,但她还是讲了来龙去脉,最后用不服气的语调说好不公平,梁净词还没说什么,姜迎灯嘟哝:“你是不是又要说随遇而安?”   他笑了笑,温声道:“如果实在没有解决之策,放过自己更重要。”   姜迎灯关掉手机,心里憋一股气。   车在门口刹住,她本要下车,被他用安全带扯回来,梁净词极速欺身下压,吻住她的嘴角。   姜迎灯愣了下,忙把人往外推,提醒他说:“早高峰呢,怎么现在不嫌人多了呀?”   梁净词哪管外面车水马龙,笑着看她:“因为渐渐发现,如果吻你的想法很强烈,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姜迎灯觉得稀奇,他原来也会有“顾不了那么多”的时刻。   今天风大,她路过校园的人工湖,发现那一贯平稳的水波也被掀起了震荡不止的涟漪。   -   除了姜迎灯,宿舍最近还有一桩喜事。   林好和她的体育生crush也终于修成了正果。姜迎灯下了晚修回寝的途中,看到林好成了在楼下卿卿我我的大军中的一员。男孩子很壮实,看起来力大无穷,幸好林好也身材颇丰,二人拥在一起显得搭调。   回到女生之间,聚在一堂,果然免不了一阵调侃。   “林好,你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好行。就是那种行,我这么说谁能理解?!”   林好娇羞地用枕头打人:“还没到那一步呢,你说什么呢?”   许曦文不怀好意地探出头:“哎,你们谁听过她男朋友名字了?”   林好急得去堵她嘴巴:“别说,你别说!”   欲盖弥彰,不外如是。被逼问一番,林好无奈交代:“就是徐春天啦。”   在一阵止不住的笑语里,姜迎灯也笑了一笑说:“很好听,很有生机。”   林好过来搂住她,感动道:“还是你懂。”   姜迎灯笑着摇头,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长条的暗绿色丝绒盒。   这是她刚才下课时,有个像是在门口候了很久的男人拦住她,给她送过来的一件“礼物”。   姜迎灯没问是什么,也没问是谁送的,男人长了张陌生脸,判断不出是司机还是保镖,但是姜迎灯知道,这是梁家的人。   这个礼物盒,她不大敢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手指握着这沉甸甸的盒子,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这个形状,大概是链子,可能是项链,可能是手链。   “你跟他谈恋爱会不会影响他仕途啊?”   骚乱的寝室里,突然有人问了这么一句。   姜迎灯猛然心脏一揪。   她以为是在和她说话,慌张地抬眸去找是谁。   然而很快林好就接了一句:“怎么可能。”   姜迎灯蹙紧眉,去听她们在聊什么。   林好在解释:“他跟那个学姐都去年的事啦,不至于看他交个新女友就对他怎么样吧?学生会是学生会,又没什么利益关系,没到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步。”   原来是和学生会挂钩的“仕途”。姜迎灯扑通扑通的心跳缓缓静了下来。   她放下手里的盒子,给梁净词打了一通电话。知道他在国外出差,不便现身。   梁净词每出差去一个地方,姜迎灯就会在天气一栏添加进那个国家,这样就不用算时差。   一眼看到,他那边现在中午十二点,高温季节。   电话接通后,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去找导员了?”   梁净词平静了几秒钟,而后温吞又沉懒地“嗯?”了一声。   “我猜到是你,是你吧?”   今天导员找到她,问愿不愿意再做一次博物馆的解说志愿者选拔。   多大些事,来来回回,反复无常。想也不用想,让老师变卦的理由,是得到了某处的通知。   除了他,没人会替她做打算。也除了他,没人这样神通广大。   她说猜,其实根本都用不着猜。   “你不用为我出面,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也不好听。”姜迎灯说,“那就是个讲解员,不当就不当吧,也没什么太大的用。”   “怎么会传出去?又怎么会不好听?”梁净词闻言,哂笑了一声,他说,“我只是把你本该有的权利还给你。”   姜迎灯默了默,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说,如果在学校这样的地方都不能保证公平——”他顿了顿,字句铿锵,说道,“还有谁能来保护一个女孩对人对事的热情?”   姜迎灯压了压唇角,沉吟少顷,说:“你这样动权威,不会让人觉得嚣张吗?”   “权威是什么?”梁净词这回是真笑了,“不过说几句实话,和他聊一聊而已,能压迫到谁?”   姜迎灯不知道个中原委,于是没再问下去。   梁净词问:“安排你们重选了吗?”   她说:“老师说会重选的。”   他说:“不错,也算是当个小领导了。”又道,“提前送份礼物,应该收到了?”   姜迎灯闻言,又抓起那只盒子,问他:“为什么不当面送呀?”   梁净词说:“出差时间很紧,走得急,就托人帮了个忙。”   暗扣还没掰下,她犹豫着要不要拆开,说:“我没答应老师,我说我不稀罕。”   又苦涩地说:“你的礼物送早了。”   梁净词不以为意地笑:“那就不敬你成功了,敬你勇气。”   管她能不能当领导,送她礼物,一定要找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她失笑。   他又劝慰一句:“机会多多,来日方长。”   姜迎灯说:“我明白。”   铜环状的锁扣被她的指按下,盒子敞开,映入她眼中的,不是什么手链项链,而是一根银簪,簪头是一朵用玉器细致雕琢而成的海棠。   姜迎灯只看一眼,忙心惊胆战地阖上,看眼四周,确信没有室友注意到她的角落。她对电话小心地问:“这是翡翠吗?”   他说:“祖母绿。”   “……”   一时之间,姜迎灯不知道接什么话。   梁净词自然而然地接话:“社团活动的裙子很好看,想起了这个。”   他说的是她那一套古风的打扮。   “小时候外公从拍卖会上弄来的,说等我有了女朋友就送出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姜迎灯又打开盒子,久久诧异,她说不上多么高兴,还为祖母绿这几个字而震惊发愁,明明高雅的好物,神圣的寓意,最终到她百转千回的心肠里,又幻化成了俗气的一句:“是不是很贵?”   梁净词道:“不如说无价。”   “你可以用任何数字界定它,但它承载的爱慕高于一切数字。”   他懂得说话之道,一句话让这天价的宝贝出现在她手里这事变得顺理成章。   他说送的是感情,不是钱。所以,不要用钱衡量,太俗套,太虚妄。   梁净词又说:“上回不是说我送的玫瑰没什么新意,凋得太快?这次的绝对长久保值。喜不喜欢?”   姜迎灯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说:“戴上我看看。”   她想了想,腼腆道:“既然是你送的,你帮我插上。”   梁净词想了想,说:“也好,等我。”   几日之后,在校外酒店,姜迎灯手捧着那根簪子,都没敢揉捏,生怕在那光洁珠宝上按出乱糟糟指纹。   梁净词到了后,倒是jsg浑不在意地从她手中将其抽出,叫她站在身前,他研究了一番盘发技巧,不算太难,最后用簪子固住。   姜迎灯的脑袋顷刻变沉。   她晃了晃头,看镜子:“好厉害,真的插上去了。”   梁净词稍稍退两步,手插在西裤兜里,挺满意地隔着距离打量一番,他笑着:“当然得提前做功课。”   姜迎灯看着镜子里的簪子,又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他站在灯光稀疏的角落中,高大的影子却又紧紧地压住他。   这段开始得有几分唐突的恋爱,从最初让她觉得虚无缥缈,也慢慢地填进了一些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温情。   在画船上给她点灯,在雪夜替她抄写论语,坐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为她亲手插上一根海棠的发簪。   这是梁净词表达浪漫的方式。   他说想看看它。   所以他在后,她在前。许久,姜迎灯的雪肩上落满斑驳的红痕,她趴在梁净词身下,那根簪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拆开,她的视线被凌乱落下的发遮得浑浊不清,只能感受到他仍好整以暇穿在身的西服蹭着她脆弱的背骨。   被硌得有点疼。   梁净词轻吻一下她的耳廓,扣住她汗湿的掌心,嗓音喑哑,又含点笑意,说了句:“这不是挺想的?”   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这又是记得哪句仇。姜迎灯很快重心一空,被人拥起,随他进了浴室。 第33章 C32   也不是走不动路, 就是想让他抱着,跟梁净词待在一起,莫名就想要吹灰不费地博得恩宠, 她也有这样的好运,是他惯的。   姜迎灯躺在床上欣赏簪子, 薄薄的毯子盖着裸身, 梁净词出来时,眼睫与发上还有淡淡湿气。   “我要是天天戴去上课, 老师会不会说我?”她捏着簪子, 360度旋着看那颗珠宝,仔仔细细观赏。   “上课?”梁净词走近,在她的身侧坐下, 认真道,“不建议。”   姜迎灯转念一想:“也对,太招摇了被别人看到, 惦记它。偷走怎么办。”   “东西丢了倒没什么。”梁净词捞过她的腰,一手把人托起来, 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是怕你让人盯上。”   姜迎灯把毯子裹在身,他微垂眸, 看着这双天真柔和的眼,说:“多留几个心眼。”   财不外露,道理她自然懂。   “嗯,”姜迎灯乖乖点头, 凑过来亲一亲他的脸颊, 小声说,“它比我的脑袋还贵。”   梁净词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大概八月份休年假, 带你出去玩一玩?”   姜迎灯问:“去哪里?”   “非洲去不去?”   她愣了下,猛摇头,不可思议地看他:“我害怕的。”   梁净词笑说:“怎么什么都害怕。”   “你知道我胆子小呢。”   “跟我在一起也怕?”   她不想说话,就在他颈上蹭。   听起来她不大情愿去非洲,休假旅行的话就暂且搁置了。姜迎灯转而问:“你上回说的,以前养的那只猫呢?后来去哪了?”   梁净词说:“送人了。”   而后,他简单解释了句,“小的时候粘人,大了就不搭理我了。”   姜迎灯对这个回答十分讶异:“就因为不粘人就送走了啊。”   梁净词不答,只是浅浅一笑,随后拍一掌她的臀,眼波里沾些坏意。虽然声音淡淡,却有那么点警告的意思,说:“你可不能这样。”   姜迎灯故意跟他唱反调:“长大了谁还粘你啊,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要工作,我找不到你,你也别想找到我。”   她说着,稍稍昂起脖子:“我也冷落你,给你点颜色瞧瞧。”   梁净词意外地扬眉:“厉害。”   他覆在她后背的指骨微微一收,薄薄的毛毯攒在掌心,再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就将她剥得一干二净。姜迎灯惊呼着往被子里钻,被人捏紧踝骨,他说:“你不如现在就给我点颜色瞧瞧?”   末了,她埋着脸,在被窝里,像缩进壳里的乌龟。好半天才闷闷说了句:“梁净词,你这个人也挺下流的。”   他又去简单清洗了一下,回来后上衣没穿。姜迎灯探出一只眼,看他光裸的身体,线条分明的胸腹,在他躬身而来的一刻,她又谨慎地将被子扯回。   梁净词在她耳侧轻轻一吻。   “色令智昏。”某人理不直气也壮,“下流不是人之常情?”   “……”   姜迎灯将枕侧的簪子放回盒子里,合上一瞬,梁净词关掉了灯,她忽而听他说:“那猫是我爸送的。”   声音是那么云淡风轻,但她仿佛看到他记忆的波涛在翻滚。   梁净词又说:“有些东西,虽然惋惜,但能不留就不留了。”   姜迎灯诧异地抬起眼,又被他用掌遮下来。没容继续问下去。   “睡吧。”他说。   -   隔日,梁净词带姜迎灯去了一趟云亭山,今天是真有法会,文殊菩萨过生日,半山就有僧人在清扫落叶,到了殿前,遥遥听见诵经声。姜迎灯买香,在坛前参拜。   梁净词长身鹤立在一棵千古银杏之下,隔一道薄薄的晨雾看着她。   他很多时候觉得姜迎灯尚纯真清雅,还是个孩子,偶尔看她,又觉得这样的一个女人,或许已经不适合用小孩来形容了。   “今天阿姨也在吗?”她过来,问道。   他不答反问:“不想见她?”   姜迎灯没说话。   她的手被牵起,梁净词拉着她往阶上走。   有方丈提着小缸,在净坛,姜迎灯好奇观望了好一会儿,昂首问身侧的男人:“大悲水是什么?”   梁净词稍稍思忖,回答道:“可能是雨吧。”   姜迎灯笑了:“你就扯。”   不明白她笑什么,梁净词认为自己的揣测有几分道理,“没听见那经文么——妙雨降吉祥,宝智透心光。”   远远听去。果真那低垂肃穆的经文声传来。   她抬头,他低眼,姜迎灯看着灰色天空中扑棱而过的两只乌鸦,她说:“可是雨又不干净,都是灰尘。”   梁净词淡淡道:“天外之物,怎么会不净?”   “即便本质是净的,但最终也会流进泥沼,成为浊世的一环。”   “照你这么说,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免俗的?”他稍微沉默一阵,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姜迎灯看着他,说:“我没有提情。”   梁净词手插裤兜里往前走去,一笑说:“是我想多了。”   上一次来光顾着吃饭,没有好好参观这座庙宇。姜迎灯对神佛还是有敬重之心的,走哪拜哪,一只功德箱都没落下。   走到半途,跟在后边的人消失了,她站在大雄宝殿的门槛内看向外面,梁净词正站在檐下通电话。   是梁守行的来电。   梁净词松弛地倚着立柱,背过几个在看廊上风铃的游客,他摸了摸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燃唇缝间的烟。   “你妈生日那天喝醉了,找你人找不到。”梁守行开门见山说。   梁净词吸一口烟,任其从唇角溢出,在蒙蒙青烟里,他觑一眼还在拜佛像的迎灯,说:“有事先走了。”   “你是有事?”梁守行显然不信,又显然,他是知道了什么,“听人说你最近总去师大,是准备进修个文学硕士?”   梁净词反问:“不好么。”   “……”梁守行被噎了下。   梁净词继续说:“师大很不错,学术氛围好,女孩子也漂亮。”   “梁净词,”他厉声喊他的名字,而后说,“别跟你妈作对。”   梁净词轻哂:“我从来影响不到她什么,她可不会为我进修文学硕士寻死觅活。”   烟被夹在指间,他不想抽了,在石砖揿灭火点。   “那女孩儿的爸爸是不是叫姜兆林?”   闻言,梁净词的眉心微微收紧。   “我查过他了。”   半晌,他应道,“是。”   沉吟一会儿,梁守行说:“好自为之。”   电话没挂断,是在等他接话。梁净词自然不爱听这些言论,但他从不吵架,跟爹妈也是,如果不是听他爸提到迎灯,甚至连眉都懒得皱。   最大的反叛是一言不发地挂掉电话。   这不是梁守行教给他的礼节。   果真,两秒后,父亲又打来。梁净词仍然没接。   早晨十一点钟,乌云散尽,光线落在神圣的土地。迎灯还在细致参观,梁净词先回到车上,坐了会儿,想起一些事。   最早的时候,是小学四年级,他在二层书房做算数,听着隔壁房间剧烈的动静。他本以为家里墙壁隔音效果是够好的,但没想到做那种事的时候,那些调笑声会被放大百倍,显得如此刺耳jsg。   梁净词看着手表,盘算着杨翎回家的时间,说不清是希望她早些回,抑或是不要回。   他只是听着暧昧的□□,无助地看着时间流淌。   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只不过装也不想装的时候,就放纵到极致,怎么方便怎么来。   女人留在他家餐桌吃饭。梁守行一边扯着自己不整洁的领子,一边指着她对梁净词说:“这是小婷阿姨。”   女人娇嗔地垂一下他肩膀:“叫什么阿姨,人家才十九。”   梁守行轻佻地笑:“行,那叫姐姐。”   但梁净词没出声。   十九岁的女人,在餐桌之上,一颦一笑,色授魂与。   那天,他妈妈果然没回来。   梁净词始终静默,只是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在桌上吐了。   少不更事的他有狭隘的偏见,一度认为成年的女性就是这样的。像这位“小婷阿姨”,花枝招展,惯会逢迎,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   而一睁开眼,一个白裙乌发的女孩子凑到身前来,露一张素面朝天的眼,看着他阖紧的双眸,直至梁净词睁眼,姜迎灯摘下他一侧耳机:“听什么呀。”   呜噜呜噜的英文传来。   她头痛欲裂:“我的天,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吗?”   梁净词抬起眼皮,淡淡看她:“还行。”   姜迎灯:“听会儿歌好不好?”   梁净词颔首,正要打开蓝牙。   她说:“就用耳机。”   他滞住指尖,不解地看她。   姜迎灯抿着唇线,腼腆一笑:“你不觉得分享耳机很温馨吗?”   不是很理解这种少男少女式的浪漫,简单又纯情,浓烈的爱意藏在心底,要慢慢表达,通过分享耳机的仪式感,轻轻浅浅地露出一点,抱着这类想法的人,大概连一句喜欢都要说得百转千回,小心翼翼。   梁净词自然配合。   他问:“听什么?”   她想了会儿:“周杰伦的吧。”   周杰伦那么多甜歌,他挑了首悲情得很彻底的。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姜迎灯靠在他肩上,握住他的手指,听到一半,十分感慨地说:“这个词真不好。”   梁净词敛眸看她:“哪儿不好?”   哪儿不好呢?眼前浮现过一片烟花落尽的夜空,姜迎灯说:“瞬息的繁华。”   她又无端想起《长恨歌》的尾声,“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前一句是什么?——天长地久有时尽。   她忽而又想起一个长期的困惑,问梁净词:“你说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会后悔下山吗?”   一块石头,想历凡尘,于是被带去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变成贾宝玉,体验过七情六欲,最终大梦一场空。   梁净词想了很久这个问题。   久到她以为不会再等到答复。   在歌声停下的那一瞬间,她才听见他姗姗来迟的答案:“有过瞬息也不错。”   姜迎灯迟缓地看他。   却一瞬被按住后脑,灼热的吻重重落下来。   压着她的嘴唇几番辗转,像是在初夏时节慢行在路上,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她无所适从地扶住他的肩。这要把人推开问句怎么了,这个吻已经仓促地结束。   突然的热烈与突然的抽身,好像仅仅是为了给她演绎什么叫一瞬也不错。并没有持续太久,梁净词摘了耳机,说,“走了。”   -   五月底,临近期末考,时间紧张,姜迎灯几乎成天成天地泡在图书馆,那日天色渐晚,她觉得饿才捧着书出来,在门口被一个陌生脸的男人注视片刻,挺奇怪的打量,好像两人认识似的,于是她也回看过去,男生果然上前来说话:“你是姜迎灯?”   男生也是学生模样,浓眉大眼,个子不太高,皮肤很白,看起来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气。符合他有钱的人设。   姜迎灯说出他的名字:“宋知鸿。”   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许曦文的前男友。   她说:“你找许曦文吗?我没有和我在一起。”   “不不,我在等你。”宋知鸿摆着手,姿态有点局促,他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们吃个饭。”   “我们?”她不解。   “就你,林好,还有方婕妤。我平时听她说你们几个说得最多,我猜你们关系近一些。”   他这么一说,姜迎灯大概猜到他的来意,正犹豫,宋知鸿又道:“反正今天你们也没有课,我在火锅店订了餐,不影响你学习,尽快结束,可以吗?”   姜迎灯见他这样诚恳,点头说:“嗯。”   林好和方婕妤都挺爱美食的,没放过这次被请客的机会。两人低头点单时,姜迎灯默默喝着柠檬茶。   宋知鸿请吃饭,无非是想让她们帮忙劝和。   大老远赶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许曦文,他风尘仆仆,摘了帽子和书包,搓一搓手,仍然有些局促,努力在酝酿开场白的样子。   同龄的男孩子,还是一身青涩稚气。   姜迎灯瞥一眼他绞在一起又不安放下的手,几乎不用等他开口,就猜中他的念头。   宋知鸿这样处理这件事,生硬又尴尬。   如果姜迎灯是许曦文,是要找地缝钻进去的程度。   还好她不是她,于是没想太多,权当免费吃火锅。林好很社牛,一直和宋知鸿在攀谈,这两个人有来有回的聊,让餐桌的氛围始终融洽。   姜迎灯在烫黄喉时,听见了他说“爱”,她的筷尖一滑,那片黄喉就这样失踪了。   “我是真的很爱她,也是真的很想娶她。她有几年放假都是在我家里过的,我家里人也很喜欢她。哎。”说着,不免扼腕,“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段感情经营成这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来见她,她也不肯见我,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希望你们可以帮我说一说情。真的感谢。”   宋知鸿双手合掌,“感激不尽。”   很真诚的一个人。   他真诚到姜迎灯回收了好几次台词。   比如:如果故事的结局注定悲剧,就不要强行扭转结局,任它自然而然地发展。   比如:热烈过后又消退,再等时间将伤口抚平,这就是自然规律。   比如:你可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但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所有有效的道理都比不过一颗莽撞却热忱的心,冷静的箴言多么伤人。   火锅还不错,姜迎灯吃了九成饱,离开时准备和两个室友一同打车返校,在等车时,忽而有个人喊了一声:“咦,你是梁净词的女朋友吧?”   姜迎灯、林好、方婕妤,三人同时转眸看去。   姜迎灯面色微滞,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道难不成今天是什么国际搭讪日?   女人牵了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姜迎灯看她一会儿,又看向小孩,确信没见过这号人,于是直白问:“你是?”   “我是他……”说到这,女人顿了顿,斟酌措辞,随后好整以暇地笑,“爸爸的朋友。”   姜迎灯心中略有预感,这人的声线,她在哪里听过。而等女人喊了声身侧的小孩“安安”,姜迎灯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元旦那天去梁净词家里找他又被他拒之门外的女人。   她的娇媚声线太好辨别,而这个叫“安安”的孩子,送过梁净词一袋太阳花的种子。最终那袋种子,在二人离开后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姜迎灯眼见打的车开到跟前,她跟林好低声说一句:“你们先走。”   目送二人上车,转而看回来,男孩手里牵了个粉色气球,怯怯地缩在妈妈的身后,天真腼腆。   庄婷说:“叫姐姐。”   安安看着她问:“这是哪个姐姐?”   她说:“是哥哥的女朋友。”   姜迎灯声音微凉,说:“他没有弟弟。”   庄婷表情一瞬有些僵硬,又缓缓笑开:“怎么没有?”   姜迎灯不大友善,她也不再藏住话里的机锋:“虽说不是婚生子,但法律规定了都是平等的,我们安安也有继承权,不会被歧视。”   说着,她摸一摸安安的脸,皮笑肉不笑:“小孩是无辜的,是不是?”   说别的都行,提什么继承权,其心可诛。   她又催一声:“叫姐姐。”   姜迎灯看着小男孩澄澈明净的大眼睛,心中想着,无辜,也是一个被滥用的好词。 第34章 C33   男孩叫庄泽安。   很稚嫩, 长相清秀,眼尾低垂像小狗,丝毫没有富家少爷的气场与自信, 跟梁净词的相似度为0。   坐在店里,姜迎灯看向旁边安静捧着奶茶喝的小孩, 塑料吸管的口被他翻来覆去地咬, 已经碎出了两道痕,导致吸不上沉底的果粒jsg, 他就将盖子拨开往嘴里倒。   吃完椰果, 庄泽安发现自己被人注视,难为情地往庄婷身边凑了凑,嘟哝一句:“好甜呀妈妈。”   用无辜形容不大贴切, 姜迎灯觉得他很可怜。   各种意义上的可怜。   庄婷看起来挺忙的,要倒茶招待姜迎灯,茶倒了一半, 又跑去接座机电话,压根没来得及管到他。   姜迎灯视线从庄泽安身上挪开, 慢慢打量她店里的陈设。   是一家卖进出口玩具的门店, 不算奢华,布置得挺干净的, 价格牌上的数字个个天价,自然也不是为姜迎灯这类消费水平的人服务。   庄婷本来是在路边偶然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记性好,那天听梁净词说家里有姑娘, 自然好奇, 于是就从门缝里瞥了她一眼,长相很好, 她一眼就记下了,于是便端着和煦的笑容来打招呼。   她对姜迎灯没有任何存在敌意的必要,左右不过是个小女孩。   是在听见那句“他没有弟弟”时,被戳中痛处。   庄婷这人心眼也不大,要较这个劲。   如果不是庄婷提到了梁净词,问姜迎灯,“要不要听听他家的事情?”她是不会轻易跟她走的。   阴差阳错的,姜迎灯坐在这间店里。   “我跟他爸认识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大。”她的开场白很微妙,说尖锐,但没那么夸张,说寒暄,又少了点分寸。   像是在暗示什么。   姜迎灯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没接话,淡淡看着这个年近四十,眼尾起皱的女人。   庄婷紧接着感叹一句:“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说着,解开衬衣领口,从里面取出红绳,绳子上坠着一枚无暇白玉,庄婷将玉石捧在手心,给对面的人展示。   姜迎灯不懂货,庄婷看出她眼神里的讶异,主动给她解释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送我的。这叫羊脂玉,古代皇帝的玉玺都用这种玉。这块还上过电视。”   说着,庄婷又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问:“鉴宝节目,小时候看过吗?”   姜迎灯唇线始终紧抿着,要开口时,才翕动一下薄唇:“不看。”   庄婷笑着,把东西收回衣襟,又问:“你翻过梁家的族谱吗?”   她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比划了一个大概:“这么厚。”   姜迎灯:“……”   “梁净词他爷爷的爷爷是朝廷重臣,家里宝贝可多,都是皇帝赏的。”   庄婷这春风得意的语气,好像她是这族谱里的一员似的。   姜迎灯说:“皇帝都死了几百年了。”   庄婷愣了下,朗声一笑:“皇帝死了,宝贝不是还活着?”   姜迎灯没有听出她这一席话的重心,是在炫耀自己摸过梁家的族谱,还是在得意那块和皇帝玉玺同等级别的羊脂玉?   或者都。   梁家传下来的宝贝还活着,这价值连城的玉也能落在她手里。低级的虚荣早就溢出来,她浑然不觉地沾沾自喜。   姜迎灯想,她刚才说,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   也说了,那时候她也才十九岁。   “我就是个穷学生,什么也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为了我离婚,当时觉得挺荒唐的,做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搞不清,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牵扯着,但见了宝贝,又觉得这些打发绰绰有余了。我还图什么呢?”   她说着,轻声地笑:“手里多两块玉,发生什么就都顺理成章了。”   姜迎灯想起她的祖母绿。   那不是梁净词的前朝祖辈流下来的,是他的外公送的。   所以即便庄婷的刺藏不住,她尚且愿意相信梁净词的礼物不能称为打发。   太难听了。   她摇着头,轻轻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们不一样。”   姜迎灯总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都有把她心脏戳几个洞的本事。   “怎么不一样?”庄婷冷笑一声,“是先后顺序不一样,还是结果不一样?”   她那双锋芒毕露的眼挪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姜迎灯。   迎灯今天穿了条白裙,在夜里看过去颇有点不染纤尘的仙女气质。怎么形容呢?遥遥看起来,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学生。斯斯文文,没什么攻击性,近看时,眉目里藏了一点少女忧郁。   是个小美女,追她的人大概也不少,但也仅限于还不错。   可惜,再怎么清雅绝尘,还是得走进这诡谲多变的人世间,还是得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听她讲一些肮脏卑鄙的前尘往事。   哪怕手里的茶一口也不愿喝又如何?   又不是真的仙女。   庄婷哂笑着,继续唇枪舌剑:“比我早到一点又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很气急败坏了。   从坐下到现在,纸杯里的茶已经被她握凉,姜迎灯低头看着浅浅涟漪,说道:“我不会有私生子。”   你一刀,我一剑,伤害人多简单?姜迎灯不遑多让。   但她也没有允许自己太恶毒,还是有所保留。   比如,继承权是有了,能抬头挺胸去争吗?   她放下杯,没去管庄婷五味杂陈的眼神,说有门禁,便立刻要走。   -   回到宿舍,姜迎灯要刷卡进楼时,翻遍背包,发现学生卡找不着了。幸好阿姨脸熟她,姜迎灯态度也诚恳,说明天就去挂失。   姜迎灯办事不拖拉,翌日一早就去办了卡。她没多想是丢哪儿了,心里估计是在那火锅店里,大概是摸手机时从背包兜里顺出来的。   于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到了五六月,闲暇时间便不算多。除了准备期末考,还得兼顾她做家教的兼职。   那天顾家的司机跟她约好下午见面的时间,姜迎灯独自在宿舍化妆,林好吃完饭回来,挺开心的,手里提着个礼物袋,急不可耐地拆开。   姜迎灯想起昨晚的“任务”,问林好:“昨天我看许曦文怎么没在宿舍,我回来你们都上床了。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林好应了声:“啊,对。她后来还是去见宋知鸿了。”   姜迎灯:“被你们劝的吗?”   林好叹一声:“吃人嘴短你知道不,没办法,意思性地安慰了一下。”   她想了想,一笑说:“她估计也难堪。”   “是啊,她都快气死了。代入一下,我男朋友要是干出这种事我大概把他头锤爆!——哦不,甚至是前男友。”   姜迎灯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尴尬。他处事方式幼稚了点,错在太心急。”   都有男友,就会下意识作对比。姜迎灯于是也想到梁净词,如果事情发生在他们之间,他必然不会这样“不择手段”,低声下气,甚至连挽留与否都要打个问号。   林好拆开她的礼物盒,迎灯从镜子里瞥一眼过去,隐隐看见,竟然是根发簪。   她画眉的手顿住。   林好到全身镜前,绾起头发,说:“我这个人呢,就是很随意,睡到就是赚到,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我不是不会为了谈恋爱这些事搞得头破血流的。”   姜迎灯打量着她的新簪子,缀着玉兰色的浅色流苏,很晶莹剔透,在女孩乌发一侧轻晃。新中式的款,簪头处做了个s型的弧。设计上体现着现代化审美的独具匠心。   比起迎灯古色古香的海棠,少些典雅厚重的韵味,多了点轻盈活泼的个性。   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不算是便宜的礼物。   迎灯不吝称赞道:“簪子很好看。”   林好转身看她,洋洋得意捧着脸笑:“好看吧?徐春天哥哥给我买的。”   她说着,打开手机淘宝要扫一扫,说:“我查一下多少钱,如果不超过三百我会气死。我上回送他的球鞋四位数呢!”   姜迎灯闻言,也跟着笑了笑。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句,“前两天我男朋友也送了我一个”,转念却又怕人家问,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真被接上这话,她该怎么拿呢?   姜迎灯只好把不合时宜的倾诉欲憋了回去。   同时脑内开始混乱,出现一些什么羊脂玉,皇帝玉玺,爷爷的爷爷,族谱。还有庄婷的那一句刻薄的,怎么不一样?   不论玉兰簪几位数,装的都是真心意,对比之下姜迎灯看到的,不是阶层的距离,只是莫名有点羡慕那些健康而平衡的爱情。   没说价格,但林好还算满意,不出意外,那双球鞋的本应该是收回来了。   林好收拾好自己的礼物,无端又开始感慨:“许曦文这事,其实根本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也决定不了什么。我只能说,爱情喜剧大都相似,爱情悲剧呢,各有各的不同。”   姜迎灯颔首:“很有jsg哲理性。”   林好说着,麻利地拎起背包,高兴地笑:“我去约会咯。”   迎灯微笑:“玩得开心。”   顾家的司机总是很守时。   姜迎灯出门时晴空万里,空气里有了些夏天的味道。   她最近在顾家补课的工资又涨了点,因为给顾妙妙补习数学的老师准备考研,所以算术题也被姜迎灯一并代劳。   不过顾妙妙成绩有所提升,于是她去顾家的次数没再那么频繁,缩短为一个月两三次。   抵达时,姜迎灯听到了久违的顾淙的声音。   还没进门,隔一扇窗,她一眼便看见坐在顾淙身侧的女孩子。大眼小脸,穿着时髦的黑色吊带,张扬的打扮,脸色又挺腼腆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靠在顾淙的身边。   姜迎灯好奇地盯着这张脸稍看了片刻,是觉得面熟,而后徐徐想起,好像是个正在转型拍戏的女网红。   因为在前段时间大爆的一部古偶里演了个人设还不错的配角,人设挺讨喜,故而姜迎灯对她有些印象。   顾淙此人,还是讲话不顾隔墙有耳,声音散漫肆意——   “没什么事儿啊梁家,挺好,比早些年好多了。杨翎前段时间不还刚办了生日,面上还是挺和谐愉快的。只要梁守行的情妇没去拆台,能有什么事儿,明着还是要装一装不是?”   姜迎灯握着门把的手顿住。   顾影大概也是几经八卦,知道了梁家的一些事,无语地说了句:“我说你们这些男的怎么回事儿啊,□□不带套有那么爽吗,到处留野种,恶心死了。”   顾淙一笑:“养得起呗,不戴就不戴咯。”   顾影忙看向顾淙旁边面色铁青的女生,给他使眼色:“你能别人家姑娘的面说这些话?”   顾淙浑不在意:“你问问她介意吗?”   姜迎灯:“……”   尽管知道他渣男一个,有些发言亲耳听见,还是免不了大为震撼。   “你介意吗?”顾淙睨一眼身侧的女孩。   这一眼,戏弄的笑里,多少有些过分的卑劣与下流了。   迎灯看完这出戏,才算真见到这一类男人骨子里那浑然天成的坏。有了为所欲为的本钱,就能坏得坦荡不遮掩。   那女网红抿着唇,笑得跟哭似的,她能说什么?只好缓缓摇了摇头。   几个人坐得挨着挺紧,好半天才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口的姜迎灯。   是顾影先看见,她拿了个橘子砸顾淙身上,提醒他:“快住口,老师来了。”   -   顾家人对她还是很友善。   姜迎灯回寝室时能带一堆零食,她吃不完,都分了人。   复习周紧锣密鼓,她这学期没从前那么松弛的状态,因为谈恋爱实在耗费时间,自然而然落下一些学业。人的精力有限,忙着对付男朋友,成绩就会给你好看。   姜迎灯不得不加入挑灯夜战的行列,在图书馆坐到凌晨,焦头烂额之际,接到罪魁祸首打来的电话。   她没什么好话:“等等,我要背书。”   临睡前:“我在背书,一会儿聊好不好?”   在寝室走廊:“我在——”   几次三番,忍无可忍。   梁净词笑了声打断她,拖着声说:“知道,在背书。”   “……”   姜迎灯在书页上收紧的视线慢慢松开。   而后又听见他悠悠地说:“就问一句几号放假,能耽误你什么工夫?”   她答:“26号考完最后一门。”   梁净词问:“考完回去?”   “嗯,考完晚上走。”   沉默了四五秒,他问:“挺急?”   她说:“没,就是特价机票最后一天。”   又沉默了十秒左右,梁净词说:“29号走,票退了,我给你重买。”   姜迎灯愣了下,说:“退票好像吞好多钱的。”   他不假思索:“我垫。”   她闻言,紧急翻日历,看返程机票价格。   很快,听见那头传来像是被气笑的声音,一道浅浅呼吸音浮在耳廓,他喊她名字:“姜迎灯。”   “啊?”   声音是无可奈何的低沉:“能不能惦记惦记你男朋友?”   “……”   “一走两个月,我找谁亲热去?”   姜迎灯红着脸,慢吞吞笑起来:“好啊,那你垫,垫十倍!”   梁净词说:“一百倍都成,钻钱眼里了。”   她难为情地扶着腮笑。   又想起什么,说:“不过我好像快来例假了。”   梁净词说:“那就不亲热,聊聊诗词歌赋也很好。”   她挺意外地问:“真的吗?”   他说:“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姜迎灯莞尔,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空耗了段时间,梁净词才说:“背书吧,不打扰你。好好考,这回拿一等奖。”   姜迎灯点头:“嗯!”   26号这天下午,最后一门是杨格的考试,三点开始。   一百道四书填空题,错一扣十,让考生们抓耳挠腮的杨老师倒是在前面悠闲地玩着消消乐,两百人的考场来了十几个研究生监考官。   姜迎灯可能是心头记挂着事,于是奋笔疾书早早写完。   她在还剩十五分钟时交的卷,出门后,在教室走廊的尽头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姜迎灯顿住脚步。   庄婷拎着浅粉色的皮包,在对着电话赔笑,说了几句什么后,见到姜迎灯过来,她紧忙挂掉电话,踩着小高跟笃笃走近。   今天她一个人来,没带孩子。   庄婷笑着,看向姜迎灯说:“你这教室真绕,我找半天,跟门口保安掰扯,还不让我进来。”   姜迎灯问:“有什么事吗?”   庄婷从包里拿出她的学生卡:“落我店里了,也不来拿。”   姜迎灯看着这张卡,因为挂失过,已经无效,但她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庄婷交完东西,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指了下教室问姜迎灯:“考完了?”   她点头。   “要不去我那坐坐?”   姜迎灯对她的玩具店没有丝毫兴趣,正要拒绝,庄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说了句:“不是店里,我四合院。今天老大也放假回来了。”   她说着,扬起唇,但眼里并无笑意:“你跟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更我们家孩子,今后还得进一家门不是?”   “……”姜迎灯迟钝地理解着她这句话。   庄婷说:“就当提前认识一下?”   信息量太大,姜迎灯要慢慢处理。卖玩具就能买得起四合院吗?哪里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一家门又是哪家门?谁认了她,谁又认了姜迎灯?   错综的关系盘在她的脑海里,姜迎灯蹙着细眉,还没给庄婷答复。   忽然被人往后扯了一把胳膊,她踉跄两步,重重地跌进他怀里。   下意识的,她紧扯住他整洁的白色衬衣,想将人推动,却脱不了身,梁净词将她搂得很紧,他用手臂箍住她的肩膀,将人揽在怀中。   姜迎灯的耳廓贴着他胸口,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他冷色的表带和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腕骨。男人闷沉粗哑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被放大了百倍,冷得像一块凿不动的冰。   “离她远点。” 第35章 C34   没多久后, 姜迎灯在他家安逸地捧着牛油果酸奶喝,慢吞吞地回想刚才那一番称不上惊心动魄的对峙。梁净词还是能控住局面,尽管他眉目里已经有了鲜明的愠色, 但最终只好整以暇跟庄婷说了声:“我们没有时间。”   而后看向姜迎灯,问她:“结束了吗?”   他稍稍松开手臂, 看她面色, 她点一点头。   梁净词眉头紧锁着,在此刻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净, 他垂着眼, 少顷,倦色说:“走吧。”   姜迎灯的学生卡因刚才那一个踉跄又滑落在地,没被察觉。   此刻再度出现在庄婷手中, 她笑吟吟,有理由跟了两步过来:“梁——”   梁净词睨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用手指夹过去, 再一次的皱住眉头。   “还有事?”   “我大老远跑来送学生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阿姨吧?”   梁净词握住姜迎灯的手, 往前走, 只丢下两个沉沉的字:“自重。”   梁净词今天本来不上班,下午被召回去开了个临时会议, 所以才穿得正式。公车都没来得及还,开的红旗来接人,被误以为是校领导的车,门口的闸都没放下, 于是他一路油门, 踩得挺重。   本来是打算绕路再回单位一趟,但被这事一搅, 他没了心情,心底压着重重的情绪。   回到家里,躺在软乎的床上,等人慢条斯理地喝了杯奶茶,窝进他怀里,要问的话留到了此刻。   他问来龙去脉,怎么接触上的?   她一五一十地答,就是那天在路边上碰见了,她的店在附近,请她去喝茶。   “喝茶?”   梁净词看着她,眉心就没松开过jsg。   姜迎灯摇头说:“放心啦,我没有喝,你让我多留几个心眼的。”   她不知道这事算不算严重,但是梁净词的脸色不太好看,姜迎灯有点无措,低头勾了勾他束紧腰身的西裤皮带,又去玩那一直没学会怎么掰开的皮带扣。   梁净词没管她的玩兴,用指腹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后低声说:“她再来找你的话,和我联系。”   “应该不会吧,可能就是客气一下。她又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姜迎灯伏在他身前,不以为然地说了句。   梁净词说:“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姜迎灯想了想,大概这就是……权利的斗争?   提权利可能严重了些,但大差不差,图什么呢?从前的玉,后来是钱。古往今来,这一类故事的走向不会新鲜。   她没接茬,手还在玩皮带扣,不知道触到什么机关,“咔”一声,居然真给她解开了。   两人都为这声动静低头看一眼。   眼见她的手指慌乱下探,要将其按回去,梁净词握住她的腕,制止道:“反正也是要脱的。”   “……”   日落时分,黄昏的光铺陈在房间里,将满屋染色成暖调,室内冷气充足,极度舒适。夕阳无限好,怎么能为这种事影响心情?   松开的腰带也为他松了松心弦,仿佛在提醒道这是绝佳的二人时间,不容错过。   姜迎灯躺在他臂弯,听见梁净词低沉的声音——“亲我。”   她一侧身,趴在他胸口,在他唇上浅浅一吻。   梁净词:“不够。”   姜迎灯又亲一口,又轻轻地啃噬起来,亲他的下颌,脖颈。   他还是说:“不够。”   白色衬衫的正襟被她颤着指尖掀开,解到哪里亲到哪里。他的胸膛火热,染烫了她的嘴唇。最后一颗扣子被挑开,她听见梁净词喑哑含笑的一声:“你还挺色。”   姜迎灯不服气,昂着首:“你亲我的时候我都没有说你色!”   梁净词笑意更盛,手指插入她柔软的发间,轻抚着:“没不让你说。”   “……”姜迎灯满面羞臊,从他身上闪开。   他问:“怎么停了?”   她躺倒,望天花板。嘟哝说:“该停的时候就停了。”   梁净词说:“没有该停一说。”   “……”   他问:“还能不能继续?”   姜迎灯缩着肩,脑袋瞬间晃得像拨浪鼓。   她没敢看他,梁净词跟着默了默,没说什么,而后她便听见一声搭扣被阖紧的声音。咔哒一声,伴随着他的疑惑:“喝茶那天,她跟你说什么了?”   姜迎灯心术不正地瞥一眼他的腰带,回想了好一番,如实告知:“说你家的族谱好厚啊。”   他也有些诧异。   “族谱?”   迎灯点着头,问:“你是净字辈的吗?”   想了好半天,梁净词才说:“不是净,是京。”   她挺稀奇地撑起身子,看他:“哪个jīng?”   他握着她的腕,用指端在她掌心勾了几下。姜迎灯又一脸求知欲望向他:“那怎么没用这个字?”   “我爸给我改的。”梁净词闭眼沉思,衣服也没穿回去,保留着被她“玩弄”过的痕迹,许久才漫声道,“他说净的寓意好。”   “……”   姜迎灯隐隐察觉出这一些话题是他的雷区,她保留了一点困惑。   梁净词问:“还说了什么?”   她继续说:“还给我看了她的玉坠子,说是你爸爸送她的,一块什么……羊脂玉。”   闻言,他低笑一声,一眼能看穿这行为的用意:“挑拨离间。”   转而瞥她,问:“上当了?”   迎灯摇头:“怎么可能呢。”   他说:“你和她不同,我和我爸不同,羊脂玉和祖母绿也不同。没有放在一起类比的必要,上当就傻了。”   一个人诚不诚心是能从眼睛看出来的,姜迎灯能领会出这是他的心底话,虽然说的弯弯绕绕,也谈不上什么承诺,但这样的态度诚然令她有所动容。她说:“对,我们是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和我说那些有什么用。”   梁净词轻抚着她的发顶:“想得通就好。”   姜迎灯又歪着脑袋,天真地问了句:“你爷爷的爷爷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吗?”   “朝廷都亡了一百年了,还皇帝呢。”梁净词哂笑着,也挺纳闷地说,“你说成天谈论这些的,都是些什么人?”   姜迎灯飞快点头:“我当时也这么说的。”   梁净词看向她,笑意浅浅,带点宠溺。   姜迎灯忽的在这会儿瞥见他身上的一些斑痕,猛地惊呼道:“完了,有印子。”   而后紧急地把他衬衣拢紧,愁眉苦脸问,“怎么办,要不要紧?”   梁净词不疾不徐:“要什么紧?”   “万一上新闻怎么办?会不会被人家说作风不端?”她委实是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他说:“上新闻怎么,又不是不穿衣服。”   “……”姜迎灯没话说,她俯首,挨个帮他把扣子扣回去。   “法制新闻?”   看她一脸窘迫,他乐得眼弯。   姜迎灯红着脸,这叫什么呀?道貌岸然!   看他的消沉情绪已然一扫而空,这时候倒是净顾着戏弄她了,她鼓起嘴巴蜷膝坐一旁,用背影告诉他不悦。   梁净词将手掌轻覆在她腰窝,问情况。   问半天,她才憋出来一句:“我室友也交男朋友了,比我晚一点点。”   ——嗯,就这事。让她闷闷不乐?   他问:“找了什么样的?”   她说:“也是大一的,体育生,蛮阳光的。”   梁净词听出她话里有话,没接着问,就看着迎灯,直到她憋不动,很快便主动交代了心事:“我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逛操场,以前我和她一起走的,现在都没有人陪,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说着,她仰天长叹:“搞得我好像一只单身狗啊。”   原来是为这。   梁净词听懂,颔了颔首。   姜迎灯接着奚落:“我呢,谈个恋爱找人都好费劲,电话打不通,还有时差,三天两头出差,跑到地球另一边。我的天,我怎么忍下来的?不可思议。”   这是在掰着指头数他的罪状了。   梁净词惭愧地笑,承认道:“是我亏欠了你。”   姜迎灯用力点头:“还说呢,你找我的时候就那么霸道,说要我改签就改签,凭什么啊!”   他笑着看她,温声问:“改个签这么不开心?”   她说:“是有点,不过说出来就好些了。”   梁净词沉吟片刻,说:“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好不好?”   “作为补偿?”   “嗯。”   未必补偿得到,但她说:“我想一想。”   这一想,就是一宿。   就是三天。   临行那天,姜迎灯仍没给他答复,梁净词估计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那日在午餐时分,他说起别的事,忽而问她:“顾影怎么样?”   姜迎灯说:“蛮好的啊,她很客气。”   他想了想,颔首认可说:“客气就是最好的距离。”   她抬起眸,观察他此刻的神情,小声地问:“那……你跟她呢?”   梁净词一贯坦荡:“也是客气,许多年了。”   姜迎灯应了声,在揣摩这句话,面上却没说什么。   他像是看穿她的心绪,又道:“只是想保持着分寸的关系,跟你也不同。”   迎灯莞尔:“怎么不同?”   他说:“跟你是想发生些什么。感情上的,也有身体上的。”   “……”她脸一热,低敛着眸,数着碗里的米粒,喃喃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梁净词笑了笑:“这不好说。”   姜迎灯把脸压得更低,急急地扒了两口饭。   过会儿,她又提了句不相干的:“对了,我送你一本诗集好不好?”   梁净词问:“什么诗集?”   “是我自己写的诗,我打算装订起来。是我们诗社的老师答应给我们做的小礼物。”   他意外地问:“你还会写诗?”   姜迎灯难为情地埋头:“一点点。”   生怕他要她在这餐桌上就即兴作一首,迎灯赶忙回归正题:“你那天说要实现愿望,我把愿望藏在诗里了,你会看到的。”   梁净词稍稍思忖,点头应:“好。”   下午五点的飞机,她饭后就开始整理行头,外加收拾自己。姜迎灯化好妆,就看见梁净词在餐椅上捻起一根长发,而后他用纸巾裹住头发,团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姜迎灯挺难堪地说:“对不起啊,我这几天掉头发有点厉害。”   他回眸看到她:“是我不好。”   梁净词声线温温淡淡的:“心理障碍,从小就这样。不是你的问题。”   他居然把洁癖称之为心理障碍。   每一回收紧的心口都为因为他的只言片语jsg而解禁,他还会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那颗紧皱的心。   姜迎灯百感交集地笑了下。   见她打点好,梁净词也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拉杆箱在他手中,书包也在他手中。   姜迎灯今天穿件学院风的百褶裙,小领结挺别致。梁净词不懂,经科普得知,这日系美少女的风格叫JK。浅口玛丽珍鞋被清洗得很干净,姜迎灯配的是黑色中筒袜。   到门口,手腕忽而被姜迎灯握住,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天,才慢吞吞说:“那个……今天结束了。”   梁净词问:“什么结束了?”   又过半天,他才领会到她的意图,说:“穿得这么漂漂亮亮,妆也化了半天,被我弄乱多不值当?”   姜迎灯脸色一滞,“你……”   梁净词问:“现在想要?”   她忙急促地摇头:“没,没特别。我是,就觉得应该通知你一下?”   梁净词笑着,打趣道:“没姜迎灯帮我破戒,到现在也没还俗呢。”   想捏她脸,又是真怕弄花她的妆,于是只轻轻碰了碰她的头顶,他说:“两个月还是能忍,死不了人。”   随后,他将书包放在箱杆上,腾出一只手牵着她往外走。   -   姜迎灯说想去日本,关于他之前说的年假旅行。梁净词自然依她,八月初她就兴高采烈去送材料办签证。闲暇夜里,姜迎灯自适地躺在家中凉席上,做着旅行攻略,看什么花,哪里有烟花大会,她在备忘录一一地记。   这时接到一通来电。   是周暮辞打来的。   这人不是会扭扭捏捏说废话的性子,开门见山道:“我们这边有个拍摄项目,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姜迎灯惊喜地坐起来:“好啊,在哪里?”   “在申城,离你家应该很近。”   她跟周暮辞的关系不算多么亲近,毕竟学院都不挨着,仅有的一些联络是从姜迎灯这里发出,问转专业,第二学历,交换生名额,等等。周暮辞简直是个全能的信息库,完美替她补全所有的信息差。   还记得那时,梁净词叫她去通知周暮辞自己有男友这件事,但既然人家没表现过丝毫暧昧倾向,姜迎灯又怎么好意思说出“捷足先登”这样的词呢?   最起码目前来看,周暮辞是一个很不错且懂分寸的友人。   他知道姜迎灯有学新传的意向,时不时也给她发来一些有价值的学习材料。比如这一回,在电话里,又听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堆拍广告事宜。   说他正好在申城这边实习,公司要他们做一条创意短片,从备案到策划,到人员统筹,事无巨细,他讲得井井有条。最后,周暮辞说:“你来的话,我教你拍片子。”   姜迎灯感激不尽地点着头,问他:“什么时候啊?”   “大概八月下旬。”   此言一出,她愣了下,而后眼皮耷拉下来,略显沮丧地说:“好吧,那可能不行了。”   他问:“有事?”   “嗯,我要出去旅游。”   周暮辞表现得很大方,笑说:“遗憾遗憾,那下次吧。机会多的是。”   姜迎灯应了一声,将要挂断。   周暮辞又叫住她:“对了,我还想跟你说个事。想问问你有没有创业的打算?”   姜迎灯一怔:“创业?”   “严格来说可能不算,我是准备毕业之后开个工作室,你要是有想法的话可以跟我说,我早点拉你进我们团队。”   迎灯惊呼:“这么厉害?”   周暮辞笑:“只是有这个想法,实施起来可能未必顺畅。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来找我交流,人多力量大嘛。”   每次跟周暮辞聊一聊,就感觉自己也跟着成了热血少年。姜迎灯连连点头应着会考虑考虑。   结束后再看手机,发现梁净词几通电话没打进来,在屏幕显示一片红。   姜迎灯看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裴纹,鬼鬼祟祟窜到阳台,才回拨过去。外面刮着妖风,姜迎灯见黑云压过来,急忙把窗户关上。   男人接得挺快,开口便戏谑问她:“和谁打电话?说那么久。”   “就一个同学。”   “男同学。”   姜迎灯一愣:“……嗯。”   “峰会那个。”   她在心底直呼救命,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她家装了监控:“你怎么知道啊?!”   梁净词:“猜中了。”   她红着脸狡辩:“没有,不是他!”   他笑着说:“再吼大点声我就信。”   “……”   与此同时,燕城同样黑云密布,梁净词手里拎着一本书,是方才在工作单位签收的,从江都寄来的“诗集”。   他看着封面青灰的底图,檐廊之下,水珠串线,滴在湖面打成圈,梨花雨落,漫天飞扬,一片片白花和雨水交相辉映,有种江南独有的古老而哀愁的韵味。   封面上印着三个烫金字,诗集的名:《流俗雨》。   他转而看路,走进好久不来的梁家公馆。   “流俗雨是什么意思?”梁净词对着电话问。   姜迎灯呼吸一滞,惊喜问:“你收到了?”   他翻来覆去看几眼:“很别致,自己设计的?”   姜迎灯说:“对,不过我们诗社的社长帮我参考了一下封面的选图,好不好看?”   梁净词笑着,这会儿还有心惊叹于她的才气,再往前走两步,看见一辆陌生的黑车停在院中。   他笑意滞住,看向窗中人。独栋别墅的上空,是山雨欲来的夜。   梁净词压着声音,对手机说道:“家里来人,一会儿说。”   等她应了一句“好”,他仓促地收回电话。   陌生的车,脸熟的人开,又多熟?也不见得。是一张让他寡欢的脸。   梁净词立在原地,想了会儿他的名字,因为庄婷总是“老大、老二”这么称呼自家孩子,他脑袋里也只剩下和这张脸对应上的“老大”二字。   慢吞吞想了起来,是叫梁京河。   不知道把族谱挂嘴边的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杨翎以死相逼没拦下的一个梁姓,还是回到了这个满眼凌厉的男孩身上。以死相逼,也没拦住他的名字在那页纸上,会出现得正大光明。   庄婷的筹码太诱人,能换得梁家二老的退让和盛情。   她这个大儿子,喝茶知道坐在中央,见到兄长进门知道不起身,如此才能捏足势头,演起戏中的主人公,把其余角色都衬到失色。   这回演的是出什么戏?   原来是这梁京河拿到了国外学校的offer,临行前来家里道别。   陪坐的是梁净词的爷爷奶奶。   见到门口长身鹤立的男人,三人谈笑风生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梁京河笑着,喊了声哥。   梁净词没理会,抬眸瞥见二楼走廊,如鬼魅一样矗立在那里的女人。   他意识到什么,旋即大步流星跨上楼梯,攥紧杨翎的手臂,将人托着往房间走去,杨翎厉声尖叫:“你爷爷奶奶跟他说什么?!!”   梁净词力大,这两三步路走得不费劲,轻而易举就将人甩进门里。   卧室门被他关上,锁紧。   紧接着,里面传来砰砰砸门的声音。   “梁净词!!你放我出去!”   他没回头,拧好被扯松的袖口,往楼下走。 第36章 C35   姜迎灯以为梁净词到晚上会联系她, 但这一夜过得很宁静,他连“晚安”都没发。姜迎灯搜了一些旅行vlog百无聊赖地看,隔着手机把日本都快游遍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外面雷声大作, 她赶紧起来找了副耳塞带上。   梁净词的消息是第二天发来的, 一个字:早。   姜迎灯看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九点半才醒, 问:你在哪里?   梁净词:回部里了。   她洗漱完接到他的来电。   男人的声线低哑粗沉, 沙沙的,有些缺觉般的憔悴,跟昨晚比好似变了个人。他问:“醒了?”   姜迎灯抓着一块团子, 说:“在吃早餐。”   梁净词平静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她:“日本有什么好玩的?”   姜迎灯问:“你没去过吗?”   “工作去,一般不耽搁。”   她一边翻手机一边说:“我昨天看了好多视频, 他们有夏日祭,就是一些典礼活动, 还有烟花大会, 正好在海边可以拍照,看落日和退潮。那些博主好会拍, 美死了,我简直每个地方都想去。”   梁净词听着,说:“发给我看看。”   姜迎灯应声,给他发过去旅游攻略, 又觉得对面尽管在聊着轻松的事, 却有种低气压的感觉,如同他的声线一样低抑。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缄默半晌, 只留平缓的呼吸声,尔后才道:“没,睡得晚了些。”   姜迎灯问:“那个……诗你看了吗?”   “还没翻完。”梁净词的声jsg音这才微微扬起一些调,像是莞尔一笑,说,“写得很好。谢谢你,小诗人。”   姜迎灯也扬了扬唇角:“嗯,那你慢慢看,诗要慢慢品的。”   梁净词说:“我知道。”   燕城的八月,下完雨,立了秋,就开始有凉意了。路边梧桐穗落满地,阴恻恻的气候里,梁净词开着车在狭窄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驶。   关于名字,梁净词没跟姜迎灯说的是,“净”这个字的寓意是好,但“京”分明更为盛大,他没见过梁守行为他更名的执着,也没真正去试探过他的意图。   这事听起来有种微妙的讽刺,好像是心虚作祟,试图在一个新生命的身上填上他缺少的特质。   给儿子赋予美满的期许,顺带濯净了自己的孽,好一番虚情假意的悔过。   梁京河昨晚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如果事情被杨翎闹大,恐怕就不止是坐一会儿了。   不过眼下,他人虽已不在,留下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褪不净,像是淬了毒的剑,往人骨血里捅过了,搅碎了肺腑和肝肠。   有点怕杨翎的癔症会复发,梁净词给她请了几个心理医生,叫人轮流看着。也不是头一回了,知道无济于事,但不得不试。   杨翎的情况不容乐观。   梁净词到时,两个医生出来,连连冲他摊手摇头。他稍稍偏一偏头,让人先行离开的意思,而后慢步迈进杨翎的卧室。   她在嗑瓜子,不算是精神状况很正常的样子,瞥一眼门口来人,继续机械地嗑瓜子。   梁净词站在门口,他开口声音轻淡,像聊家常一般:“事到如今,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吗?”   杨翎不快的眼神削过来。   他继续云淡风轻地说:“人总要长大,总会有这么一天。”   杨翎怒极反笑:“什么意思?这是你该对你妈说的话吗?”   梁净词看着她,回问:“不然,我该对你说什么?”   “……”   “向你承诺梁守行的忠贞吗?”   被刺中一般炸毛,杨翎一瞬间情绪失控。一盆瓜子盘丢过来,没砸太远,离他还有些距离。   梁净词静静地垂眸,看着地面散乱的瓜子,仍旧没动。   杨翎不由失声惊叫起来:“梁净词,你怎么能对妈妈这么冷漠?!我每一步,都是在为你做打算!我坚持到今天,你以为都是为了我自己吗?”   “你不看看那些人,蹬鼻子上脸!要是没有我,谁给你争!!你还指望你爸吗?!”   人不敢直面自己的懦弱时,必须要拉一个挡箭牌,让她的卑微变得顺理成章。于是开始上演大公无私,自我感动,为她糟糕的婚姻找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她的苦衷,都是为了儿子。   “不必为我打算,”梁净词摇着头,凉凉地说,“你放过我吧。”   杨翎又抄了个沙发的枕头砸过来,仍然砸了个偏,“你不识好歹。”   做完这一切,她捂着脸痛哭一阵,约莫三四分钟,梁净词有点疲乏,准备走人,杨翎听见动静,忽的又起身,急急往他怀里扑,脸色大变:   “净词,妈妈只有你了。”   “别这么冷漠,说你爱我好不好?”   “……”   梁净词握住她的手腕,想将人推开,但杨翎攥着他衣袖,死死的,像是扯住最后的生机。   他垂眸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下去。直到杨翎自己哭累了,倒在沙发上睡去。   梁净词坐在阳台,听着雨声,闭眼沉思。   第一次知道“癔症”这个病,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家里人来电告诉他,妈妈生病了。   梁净词千里迢迢赶回去,看到杨翎不顾旁人阻拦要撞墙,因为太过歇斯底里,嘴里喊的话已经浑浊不清,但他恍惚听见了他爸的名字。   究其原因,左右为一个“情”字。他很不解,直到现在也不解。   那一回,梁净词是受了惊吓的,再到后来,就慢慢习以为常了。慢慢的,厌倦于回到那个家。   本科生和任课老师之间本不会有太多交集,顶多交论文作业时候打个照面,梁净词跟姜兆林熟悉起来,还是为那逢年过节的几顿饭。   他总觉得一个人自在,觉得江都这地方很好。所以不爱回家,只是到了张灯结彩的日子,才偶尔有隐隐寂寥感。不过想到回了燕城,看那支离破碎的婚姻还在苟且,看那些懦弱和猖狂,他怕会和他妈一样被折磨到神经衰弱。   还不如一个人待着。   在姜家,他看到另一种家庭的细节。姜兆林很儒雅,朱琪很周到。   姜迎灯小朋友温文恬静,那时候还没那么多愁善感,只不过爱脸红,脸皮很薄。   姜家在南大的家属楼,一栋二层别墅,带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房子是老一批,上世纪传下来的。一到春天梅雨季,墙体会渗水,有股浓厚的潮味。   梁净词就坐在那黑色的皮革沙发上,听姜兆林给他讲心经,在《论语》之前,梁净词就早早地在姜兆林的点拨之下,抄写过经文。那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唯一能够平心静气的方式。   姜兆林说,佛学是治病的良药,教人向善,修行本身,无关信仰。还说,人要学会自渡,要守得住寂寞。   梁净词静静地听,有所受教地点头应着。   姜兆林很瘦,个子虽高,但不壮硕,讲话时戴副眼镜,一身文气,和梁守行截然不同。   梁净词觉得,他是一个好的老师,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迎迎,别躲在那不吭声,给哥哥倒杯水。”   在客厅的珠帘后面偷听的小女孩被抓包,她跟梁净词对上视线一瞬,急速奔去厨房。   姜兆林这边说着要去书房取几本书给他看看。   梁净词一身黑色,那时他头发还有些长度,遮了眉眼,夹克的拉链拉到顶,低头时下半张脸就埋进了衣襟。人的情绪就如同面部表情,轻而易举就被藏了起来。   手里漫不经心掀一本黄色封面的《心经》,书就搁在他叠起的膝头。余光察觉到有一双眼在暗中观察。   在他的右侧,隔断书架的后面。   “老是看我干什么?”   梁净词眼都没瞄过去,一句话让书架后面的人屏住了呼吸。   他淡淡一笑,少顷,不见动静,终于睨向姜迎灯:“还偷看。”   几秒后,姜迎灯端着那杯滚烫的水,小心翼翼捏着杯沿,挪着步过来,把杯子放下后,她呼呼吹着被烫疼的指端,听见他问一句:“我好看吗?”   姜迎灯低着头,半晌才抬一下眸,从她碎碎的额前刘海间瞧他一眼,很小声说:“好看的。”   梁净词又问:“跟你们班班草比呢?”   她想了半天,像在思考哪个是班草,思考完了还得把梁净词和他比一比,最后给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你比他高很多。”   梁净词却说:“他会长高的。”   姜迎灯直直看着他,足足十秒钟,好像付诸极大的勇气,而后她又羞赧地垂眸,说:“差远了。”   梁净词没问是谁比谁差远,只是放松地倚在沙发上,轻笑着看她。   姜兆林手里拿着几本书,出来后看见女儿,忽然说:“迎迎明天休息吧?带哥哥去怡园看花。”   姜迎灯讷讷说:“啊?我自己带他去吗?”   “你不是小导游吗?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   姜迎灯求助似的望向梁净词,那眼神,好像认定梁净词会拒绝。   他却事与愿违地应了一声,说:“正好,我也想出门走一走。”   于是,一件天降差事就这样交给了她。   隔日在怡园,天朗气清。姜迎灯走在前面,给他介绍,“怡园是我们这里一个大富豪买的宅子,他很有钱,然后……然后买了这个园子。”   姜迎灯说着,戳了戳门口牌匾上的怡园两个大字,发挥她不太够用的导游素养,磕磕绊绊讲下去,“他买了这个园子,然后种了很多的花,嗯,春天的时候姹紫嫣红,景色很漂亮,有很多人来看花,还有外地来的。”   说看花就真看花,湖不看,人也不看,指着一团团的花:   “这个是玉兰,很有名。”   “这个是鸢尾花。”   “这个是海棠。”   ……   她一本正经地帮他认花。   梁净词就跟在后面一语不发。   终于,姜迎灯察觉到梁净词好像没有在看花,而是在看着她,她回望过去,发现他笑意阑珊。   姜迎灯不好意思地别开眼jsg去,指着树梢的槐,声线轻细了几分:“你怎么不说话呀?”   梁净词:“你就这样当导游?”   “……”   她的短发发梢落在肩头,他就从那遮住脸颊的发丝之间找到她的眼睛,稍稍偏过头看她:“我这个游客,看起来很好糊弄?”   姜迎灯忙摇头:“不会啊,看花就好了,花好看就好了。”   梁净词弯着唇角,他不看花,仍然只是看着她,瞳色在极度鲜亮的日光之下显得有些浅,但还是那么让人琢磨不清。   被他盯得自我怀疑,姜迎灯期期艾艾问一句:“那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想了想,梁净词说:“人比花娇。”   小姑娘闻言,身子滞了滞,立马转过去,快步往前,把她的“游客”遥遥甩到后面。   江都很好,文化底蕴丰厚,水土养人,一到春天,姹紫嫣红。像个世外桃源。   梁净词在这里,远离喧嚣,没有纠纷,没有嘈杂争吵,没有虚情假意,能落个清净。   总算生命里也有着那么一点点的罅隙,给漩涡中心的他送去一点光。   后来回望,在江都度过的每一个春天,那温暖明亮的江南底色里,都有她的影子。那一切他都无比怀念,好在现在还能抓得住一点,好在还有姜迎灯,替他成全了记忆里的世外桃源。 第37章 C36   梁净词是少梦体质, 出乎意料的,他今天梦见了迎灯。   是在他还给她演贾宝玉的那几年,谢添这人是个会带头瞎起哄的, 估计学生时代没少为这事挨揍,成天喊他二爷二爷, 也就梁净词这样的脾性才不跟他计较, 左耳进右耳出,有几次听习惯了, 他还会应两声。   犹记那天是在上政治课, 旁人拍他肩膀,问:“知道小师妹喜欢谁吗?”   梁净词本来很少搭他的腔,听见这话却掀起眼皮, 有那么几分好奇地横他一眼:“谁?”   谢添:“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   身后传来一阵看好戏的憋笑声。   过了几秒,梁净词竟还真的破天荒开了这个口, 挺敷衍,没什么积极性:“求你。”   “她喜欢……费云帆!!”   原以为是诓他的, 没想到还真有名有姓。   “什么人?”梁净词在脑内迅速搜索这个名字, 闻所未闻。   “一个会说法语的企业家,帅大叔, 优雅迷人,风度翩翩。”   梁净词扬眉:“是么。”   他放下划线的笔,稍微凑近了些,沉吟少顷, 压着声音问谢添:“长什么样?我看看。”   谢添拿出手机, 还真给他看了个照片,梁净词看了眼, 挺面熟,好像是个影视明星,终于后面的男生忍不住:“是个琼瑶剧的男主角哈哈哈哈哈哈!!”   梁净词:“……”   “不得了不得了。”   “我要告诉迎灯,梁公子要黯然销魂了!”   下课铃响起来,梁净词笑了下,拎着书往外走,慢悠悠地说:“你告诉她,我准备出家了。”   众人就在身后笑。   再后来,也拿这事儿侃过她,春季运动会,梁净词报了跳高,在检录处等着抽签,姜迎灯那天也在,接了个帮外院的运动员看东西的活儿,脚前一箱纯净水,来一个人发一个,还剩下几瓶,她一把抱起来,冲着这边的运动员走过来。给你一瓶,给他一瓶,路过梁净词,装看不见。   在他面前窜,就是不看他。   不止这么一回,梁净词总觉得自己住在她的余光里,但看过去,又往往对接不上她一个磊落的眼神。   奇怪的女孩,有着一种奇怪的执着。   身后的同学“哟”了一声,打趣他说:“你们家小师妹,水也不给你留一瓶?”   梁净词望着那忙前忙后的小姑娘,笑笑说:“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不姓费吧。”   就为这句话,他有那么点“醋上了”的迹象,让风吹到了姜迎灯耳朵里——   “小黛玉,快来哄哄你的情郎。”   没过一会儿,她吞吞地走了过来,梁净词正扶着膝盖活动筋骨,就听见她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费是假的人,你是真的。他也没有你好看。”   很唐突,也有点生硬的解释。   他微笑着,抬起眼看她,指着她手里:“你不如给瓶水我。”   姜迎灯愣了愣,手忙脚乱地把水递上。   梁净词接过去,说:“一会儿站前面看我。”   她瞅一瞅旁边的跳高台,摇着头,声音弱弱说:“我挤不进去。”   他说:“告诉他们你和我的关系,能进去。”   “……”   看她一脸错愕与羞赧,梁净词用矿泉水的瓶口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眼温淡,警告似的说:“别让我找不到你。”   姜迎灯抓抓头发,脸憋红了,说:“嗯……好,我想想办法。”   梁净词躬身看她无辜的眼。   他那时看迎灯,全然把她当作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偶尔戏弄她两句,就像剥一剥含羞草的叶片,并没有什么意图。   有时候见她看起来满腹心事,他也暗暗揣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烦恼吗?   喜欢的人不喜欢她之类的?   如果是真的,说起来也挺严重。无论什么年龄,情字难解。   十九岁的风很轻快,扫过她的柔软发梢,又落在他的身上,柔软的,明净的。运动会那天,姜迎灯果真站在了第一排,梁净词瞥见她几次,发觉她信守承诺地在前排站了很久,一直到项目结束。   太规矩,太安静了,梁净词也是那时发现,她这样的性子很容易依赖上一个人。   看起来清清灵灵,心事重重。不爱搭人腔,难以揣摩与接近。实际上却好像粘在裤脚上的苍耳,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跟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   扰人清梦的是一阵尖锐的惊呼声——   “啊!!”   梁净词倏地睁开眼,从十九岁的美梦中猝然醒来。   他立马起身下床,披了件衬衣,一边往外走,一边紧急系好扣子。凌晨四点的夜空还一片阒寂,梁净词连灯都没来得及开,凭借一点月光认路,快步走向杨翎的房间。   发出尖叫的是梁家的佣人,年近五旬的阿姨,听见房间里有动静便起身来看,初来乍到,没见过这么离奇的阵仗,正捂着嘴巴发颤。   梁净词用手扶着她的肩,稍稍安抚她的情绪,将人往旁边带了带,沉着嗓说:“叫救护车。”   阿姨还在缩着肩膀皱着眉,嘴里喃喃着“要死了要死了,怎么这么多血。”   “死不了,”梁净词扫她一眼,重复一遍,“打120。”   而后他迈步走进。   面前,杨翎淌在血泊里气若游丝。   梁净词蹲地上,看她伤口。   刀口没剜到最危险的地方,杨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生还的可能,但密密麻麻的创口布满了手臂,一刀比一刀深。   她气若游丝地看向梁净词:“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不答。   随之而来的蛮力握紧他的手腕,“梁净词!我在问你话,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她已经气力尽失,吼声憔悴而沙哑。   梁净词握住杨翎的手心,给她渡去一点体温,说道:“回来了。”   “你骗我!我根本没看到他人,只有我死了他才会回来!!是不是只有我死了!”   他挪眼看向这双血色尽失的脸,说:“正在路上。”   早晨九点,梁净词接到姜迎灯的电话时,杨翎还在睡梦中,情绪被安抚好了些,点滴瓶没有中断,一瓶接一瓶给她输送能量。女人面色苍白躺在雪白的被单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形销骨立,真如一具尸.体似的。   然而心电图机显示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阴郁的初晨,天空仅仅透出一道薄薄的光线,落在雪白的病房中央。   梁净词握着手机,听见那道同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迥然不同的声线,明快而轻盈,来自另一个世界,满怀着崭新的期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昨天收到电子签了,看了看票价,最近旺季都好贵哦,不过有两天价格还算便宜,下周三到下周四,我们要不要把机票先订了啊?还有,你有没有看我给你发的攻略?”   梁净词听她说完,平静地应了一句:“看了。”   迎灯问:“嗯,那你有没有想玩的地方或者想吃的店啊?”   又过很久,他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迎迎。”   “……嗯?”她脆弱的声线也慢慢抑下去,好像察觉到什么苗头。   他说:“日本暂时去不了了。”   梁净词坐在那一抹洁净的晨光之中,衣服上,手上,裤管上,全部都是血。一个连头发丝都受不了的人,却在这时候倦怠到甚jsg至疲于清洗一下他肮脏的掌心,只是坐在那里,像连说句话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姜迎灯温吞地嗯了一声,过好久,才颤着声,问句:“为什么啊?”   梁净词说:“家里出了点事,挺严重的。”   她沉默下来。   他哄她,说:“改天我们找时间再去。”   姜迎灯努力克制,没太激动,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告知他:“我最讨厌别人放我鸽子了。”   没有给他一点道歉的契机,梁净词嘴巴还没张开,耳边就只剩下冷漠的忙音。   -   这场雨下了很久。燕城在下,江都也在下。   梁净词处理完一些事后,启程去了一趟江都。   他抵达监狱,在高墙外面等候消息,很快狱警回来,遗憾地对梁净词摇了摇头,说:“他不太想见你,有什么事写信就行。”   他站在门口,背后有低温的冷风卷进来,有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莫名觉得,意料之中的结果,见梁净词不语,狱警又说:“或者你有什么方便交代的话,我现在替你转达。”   他这才摇头,淡声说着:“不必了,多谢。”   再辗转一番,见到姜迎灯,是在夜里了。   梁净词撑着伞,款步走进裴纹他们现在在住的老小区,七拐八拐,走进灰调的楼群中。这里连路灯也没有,只能透过薄薄雨幕,那万家灯火昏昏茫茫的暗影给他一点指路的可能。   跨过浅浅的水塘,越是临近,梁净词走得越慢。   很快,听见两个女孩子攀谈的声音——   “这家水果店真坑啊,我前两天在店里十块钱买的超大一个!下次再也不去了。”   “过完立秋就不吃西瓜了,而且这两天天气还冷,涨价也正常,瓜农估计都收摊了吧。”   后面这一句是姜迎灯的声音,尽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语调却是恹恹的,梁净词的感官很灵敏,这样浅浅一句话里,都能听出那点蔓延了许久的消沉。   梁净词将伞沿抬高,率先映入他眼中的是她的两条纤细白皙的长腿。   姜迎灯个子不算很高,但她比例好,短胯,衬得腿长,腰细,又衬得丰满。她穿着最普通的热裤和t恤,披散着黑发,在暗夜昏沉的雨里,那种白皙清澈也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梁净词没出声,往前迈一步。   走在檐下的姜迎灯终于看见来人,微微一愕,“怎么在这里?”   他说:“来赔个不是。”   他穿的黑色衬衣与西裤,领口松斜,眉目轻敛,看着姜迎灯时有那么几分气势在,惹得旁边的小妹妹到抽一声凉气,姜迎灯赶紧挡住小宝的视线,把西瓜一并塞她手里,给她使眼色,“你先回去——别跟你妈妈说!”   小宝还在状况外,看看他,又看看她,连连点头。懂事地掉头就走。   姜迎灯站在屋檐下,在噔噔噔的脚步声消失后,这里就只剩下她和梁净词正面对面站着。   他还站在雨里,没有收伞,撑得笔挺,但雨斜着打来,令他衬衣的袖管湿了一片,贴在他的手臂上。   梁净词却不甚在意。   “我很好打发是不是?”   她抬起眸,看着他冷峻而波澜不惊的一张脸,翻起了莫名其妙的旧账:“从你毕业时我就知道了,你就是一个感情骗子。”   他问:“骗你什么了?”   姜迎灯低头不语。   他掰过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了些,又问她一遍:“我骗你什么了?”   姜迎灯声音反倒扬起来,说不尽的委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还问我呢。”   “我毕业时?”梁净词看着她的眼睛,沉思许久,他说,“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   姜迎灯本来就是发一下牢骚,没指望他会有印象,对那一通仓促的电话。她没有想到,他说和她有关的事都记得,原来是真的。   鼻尖一酸。   “迎迎。”   梁净词跨前一步,向她承诺道,“明年一定不食言。”   她看向他的这双眼,此时此刻透出点隐忍的倔,姜迎灯说:“明年就没有烟花了。”   她不会说,我们未必走得到明年,也不会说,到那时我就不想去了。明年自然也不会没有烟花。   姜迎灯只是笃定,梁净词这样收放自如,见微知著的人,即便没有系统地学过日语,也一定会懂得暧昧语的用法。   没有烟花。   意思是,我不会和你一起看了。   不论是什么原因,错过的事就是永远错过了。   沉吟许久,他说:“对不起。”   梁净词抬起手,替她拭一下发热的眼眶。   姜迎灯憋着一股气,两手握住他的小臂,冲着他的腕骨位置一口咬下去。所有的愤怒在此刻发泄在牙关,一排清晰的齿痕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解气了?”   她没吭声。   他将手里的伞往楼道一丢,迅速解下左手的表,抬起手:“这边,继续。”   姜迎灯又紧咬住送到嘴边的腕,到底这一处脉搏遍布,她没忍心下重口,教训一般啃了两下就放开了。   梁净词问:“满不满意?”   她还是不说话。   他端起她的下巴,说:“我不介意在这里吻你。”   人来人往的小区单元楼道,时刻有邻居上行,褪色的光影落在他们的身上,半明半昧之中,姜迎灯瞳孔骤然缩紧,他不容拒绝的吻旋即就压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后背紧绷着,手指攥紧他轻薄的衣襟。   梁净词用手臂托住她的腰,将人拦腰往上提了些,推进里面的楼道。   破败低窄的楼里灌进汹涌的风,夜雨吹打在他的脊背。   姜迎灯被他压得紧,后背抵在墙上。   但其实她的白色t恤并没有被弄脏,梁净词的手替她垫在蝴蝶骨之下,蹭在灰霉墙体上的是他的手背骨。   姜迎灯觉得他吻得太凶。   但很快发觉,不是他吻得凶,是她咬得凶。   内心其实很茫然,牙齿却先一步做了决断。   姜迎灯被他压在墙和胸膛之间,狭窄的喘息空间里,她哽了哽,挺委屈地说:“我很好哄吧?”   梁净词嘴角缓慢地抽开一个温淡的笑容。   手握住她的,带着她的指端,让她触摸他的嘴唇。   那点浓烈的,痛快的痕迹,斑斑血渍,就赫然呈现在她的指腹上。   他拉着她的指骨到光下,让她看清,戏谑地说:“也不见得。”   姜迎灯抽走手,没气了。   她觉得梁净词这个人挺会谈恋爱的。   无关她六年的牵肠挂肚,倘若他们没有从前那些弯弯绕绕的纠葛,她大概也会沉溺于这样恰到好处的柔情。   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沉湎其中的感觉,只能概括为一句,他挺会谈恋爱的。   她终于放下姿态,愿意平心静气地问一句:“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他想了想,打算解释,话在口中绕了绕,最终还是蹙着眉摇一下头,说:“一两句说不清。”   梁净词是口是心非,他真觉得迎灯好哄,不会有人比她更好哄。   只不过,他得损点元气,比如这血痕。   也得费点体力,比如——   酒店的挂钟敲完十二点的最后一声响。   梁净词坐在沙发上,手扶着姜迎灯,她跨坐,过很久才缓缓聚焦,他稍稍抬起下巴看着她,动了动喉结,抬头吻过去,将手掌按在那脆弱的后颈,稍稍一压,姜迎灯便顺势软在他的怀中。   梁净词用手臂轻轻拢着她的腰,一只手腾出去抽取纸巾,说着:“庄婷不会找你了。”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肯定,姜迎灯不是听不明白,有点惊讶地问:“你给了她什么?”   梁净词摇头:“这不重要。”   她不禁问:“那什么是重要的?”   他说:“我家的事,我会妥善处理。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你。”   重要的是她。   她不能和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否则梁净词对不起迎灯,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恩师。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她,逐渐察觉到,他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不想辜负她,却又想要把她留下。 第38章 C37   第二天, 姜迎灯醒来的时候,便看见梁净词坐在晨光里,他很慵懒, 在被雨水打湿的光里,周身被镀上一层淡淡绒边, 手里拿着一页纸在看, 像一部法国文艺电影的慢镜头,画面里只有外面香樟的树影在动, 时间在风里流淌。   姜迎灯没带换洗衣服, 就披了件质地薄软的男士衬衣,是她睁眼时就看见被叠在枕前的,浅浅的木质香入侵她的鼻息, 带一点雪松的凛冽。她不记仇,有什么不开心,隔jsg夜就没了。   “我昨天咬了你。”   她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 衬衣的下摆虚虚地遮着半截腿。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面上也没什么愧色, 平平淡淡地回忆昨晚那异常凶猛的獠牙。   见梁净词放下手里的信纸, 姜迎灯靠过去,拿起他的手问:“疼不疼?”   “疼死了。”梁净词唇角微扬, 笑意缱绻,说,“给我揉揉。”   姜迎灯低下头,吻在他已经消除了肿胀痕迹的洁白手腕:“我给你亲亲。”   青紫色的脉搏微热, 姜迎灯亲一口左边, 又亲一下右边,好像真在追悔莫及地给他止痛一般。最终, 又用指腹碰一碰他唇角的伤口,她问:“我是不是太凶了啊?”   梁净词摇着头,淡淡笑说:“再凶点儿才好。”   姜迎灯费解地看着他。   “脾气太收着,不就容易让人欺负?”   她压下眼一刹,又被他托起下颌。   “你是受虐狂吧,咬你还说咬得好,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说:“我不是受虐狂,我只希望你能真的解气。”   梁净词说着,眼又往下挪,看向她微敞的领口,借着这浑浊的日光看得更清晰,他眸色与声音都晦暗下来,问:“是不是大了些?”   跟男人待久了,姜迎灯也有了点秒懂的潜质,一下听明白他说什么,侧过身继续扣扣子,说:“我长胖了。”   “没胖,”他将手掌轻按在她的腰窝,再慢腾腾往上挪,用手指丈量,笃定地说,“就是大了。”   过好半天,她才嗯了一声:“听说……好像是会的。”   梁净词莞尔一笑:“我的功劳?”   “……”   她的衣服已经穿好,嘀咕着,反驳一句:“你的罪过才是。”   姜迎灯没再搭理梁净词,闪了下腰,躲开他在她身上缭绕的指尖,穿好衣服后,无意瞄到他搁在一旁的信封,刚才他举在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就被垫在信封底下。   “你在看什么?”   姜迎灯指着那纸问。   梁净词也看过去,说:“去年你爸爸给我写的信,还记不记得。”   “……哦。”   她收回眼,没太大兴趣的样子,梁净词问:“不想知道写了什么?”   姜迎灯摇着头:“这是你和他的事。”   他闻言,过好一会儿,说道:“我和岳父的事,能绕开你吗?”   这话让姜迎灯头皮一麻,她抿了抿唇,很小声:“什么岳父,没结婚不算的。”   “是吗?”梁净词打量她,眼神里几分不怀好意,“我要是非要说算呢。”   姜迎灯说:“那你就叫他一声岳父,看看他会不会理你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梁净词着看她走出卧室的身影,懒散地笑着:“我不敢,怕被打断腿。”   姜迎灯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别怕,我会让他下手轻一点。”   他笑出了声。   她出去觅食,那抹倩影很快消失在眼中。   梁净词衔了一根烟,到外面半露天的阳台去抽。外边雨打风吹,树影摇晃,给南方城市的酷暑带来珍贵的清凉。   除了第一次收信时看过一遍,梁净词后来便将信件搁置一旁,没再翻阅了。   姜兆林在信里写:   “迎灯天性柔弱含蓄,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看着冷清,但心肠很好。小的时候爱哭鼻子,这一些年好多了。做父亲的,不求她大富大贵,成龙成凤,只希望她能平安健康,远离纷争,还有一片纯净的读书之地,做她自己爱做的事。”   他把她比作纸片——   “脆弱得像纸片,单纯得也像纸片。让人怜惜,让人不舍。在她最需要指引的年纪,我不在她的身边,不能看她长大,是我为人父的过失,实在对不住她,实在痛心疾首。她在燕城无亲无故,还希望你在必要的时候能给她一点帮助。”   在信的末尾,他说:“希望你们不要走散,也希望还能有人牵挂住她。”   这个阴雨的早晨,再将这些字迹翻出来看一看,心境别有不同,梁净词不免有点慌乱和心虚。   姜兆林的本意,是指望他能为他的女儿保留一片“纯净的读书之地”,但眼下许多的意外正在发生,统统都与他的交代背道而驰。   梁净词揉了揉眉心,走去客厅。   姜迎灯在喝牛奶,电视里放新闻。   “想吃你煮的冬瓜排骨汤。”听见梁净词过来,她昂起脑袋,说着有那么几分无理取闹的话,用这楚楚可怜的眼神又轻易博了人原谅。   “现在?”梁净词将掌心覆在她头顶,用指端替她轻轻顺了两下发梢,“我上哪儿给你做排骨汤去。”   姜迎灯不语,低头喝牛奶。   梁净词靠上沙发,说:“欠着吧。”   她腹诽,又欠,欠一堆债,都不还的。   姜迎灯闻到他身上有烟草和薄荷的混合气味,她知道他的习惯,一般抽完烟就会吃两颗薄荷糖,用近乎辛辣的甜中和掉口中那点苦涩。   梁净词坐在电视前,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忽的说了句:“怎么这么爱看新闻,总不能是为了看我吧?”   姜迎灯一紧张,绷紧神经,莫名有点情绪高昂地扬起了声音:“你怎么这么自恋?看你干什么,谁会那么傻?”   也不知道她忽然激动什么,梁净词没在意也没计较,看着迎灯的眼,想起一些旧事,给她解释说:“我只是突然想到我爷爷奶奶,之前说在电视上看过我,养成了习惯,听见外交相关的新闻,就凑过去看两眼。”   他说着,嘴角带点戏谑的笑意:“我说,我又不是领导人,天天上电视呢。您这跟守株待兔有什么区别。”   姜迎灯盯着杯子里荡漾的波纹,淡淡说:“是啊,什么人才会守株待兔?”   只有想见你却见不到的人。   她说:“笨得不得了。”   梁净词看了眼她沉默的背影,没听清她说了句什么话,他手机响了,接了之后听对方讲了漫长的一段话,最终只是凉凉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姜迎灯问他怎么回事。   梁净词挂掉电话,说:“我爸回来了。”   “回来?”她不禁问,“从哪里回来?”   这个问题,梁净词也有点难答,他低垂着眉目,撑着下颌想了半天,最终只是自嘲般扯着唇角,笑了笑说,“好问题。”   有的人没有家,终其一生在期待,寻找。而有的人眼里,家也不过是他经过的一站,偶尔回来看一看,能够供他短暂地停泊。   ……   趁着这一天还有闲暇,两人去怡园逛了一圈。   迎灯带他雨中游园,湿漉漉的青砖古槐,别有情调。   凉亭里,有小摊贩在檐下卖风车,还剩最后两个,一个是七彩的色,另一个是单调的红,姜迎灯心血来潮想买一个玩玩,手将要把彩色那一只取出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男孩的嚷嚷——“妈妈,还有一个彩虹的!”   她下意识缩回手,回眸看向看起来更需要玩具的小朋友和他的母亲。   往后的退去的腰却被人的手臂截住,梁净词冲着彩色风车扬了扬下巴,问:“喜欢这个?”   姜迎灯没说话,默默地看他一眼,又看向旁边已经跑过来的母亲,再看回来,用“让给他吧”的视线给他示意。   但梁净词没有对接上她的视线,只是注视着那个气势汹汹的孩子妈妈。   “哎呀,小孩想要就让给小孩吧。就一个了,”孩子妈妈冲着自家儿子说,“来,小凯,说谢谢哥哥。”   见她眼疾手快就要把风车取走,梁净词手臂轻抬,用手背将那只已经悬到风车前的手挡了回去,“买东西讲个先来后到。”   他声音淡淡的,却那么掷地有声:“我们家的小孩,也是小孩。”   梁净词说着,给老板递上纸钞,随后对姜迎灯说:“拿走吧。”   那只风车就这样归了她,一个快二十岁的“小孩”,已经不会想难不难堪,姜迎灯只觉得感动,郑重地和他说了一句:“谢谢。”   梁净词没把这小插曲当回事。   但是她低着头,意味深长地轻喃一句:“除了爸爸,不会有人比你更疼我了。 ”   他望着她沾了雨水湿气的眉眼,有好一会儿。   隔着绵延弯折的长廊,尽头是水榭高台处,有戏子在唱《牡丹亭》,很动人的一出戏,古典版人鬼情未了。歌声遥遥远远传过来,姜迎灯跟着哼了两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的声线轻细,虽然没有那么专业,但歌声也韵味悠长。   梁净词湿了裤脚,他想擦一擦,但忘了带纸巾,便没再管。   也没再往前去。   他凭栏而立,看向雨珠圈圈点jsg点的水面,视线又转向正拿着风车往前跑的女孩,她穿一袭杏色棉麻质地的长裙,脚步那么轻盈跳脱,好像快要跑出他的视线,但梁净词知道这长廊的尽头也是栏杆,于是深谙她跑不出。   也就放下了去追逐的想法。   梁净词认为自己很少有什么叵测的居心,对女孩也不动歪心思。直到眼下,才意识到原来他也有没被激发出来的私欲。   一草一木,雨水潇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谁会不贪恋这样迷人的尘世呢?   -   姜迎灯升大二,这年秋天来得很早,换季时节,宿舍里一阵阵咳嗽声,许曦文第一个倒下,烧到38度去医院挂水,姜迎灯负责陪同。   在林好的劝和之下,许曦文跟宋知鸿又牵扯了一段时间,迎灯私以为,这一段感情进行到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恋爱,而是藕断丝连的纠缠了。两人争执仍然很多,在出租车上也始终压着声音在吵。   许曦文很疲倦,但吵架的兴致又很足,非要把这个理讲清楚:“我下午说我喉咙很不舒服你隔了多久才回?以前还知道说句多喝热水,现在装都懒得装了是吗?——可以,我理解你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手机,那你回个表情包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会关心人,你就是不关心!”   筋疲力尽地数落完一通,许曦文把电话掐了。   “气死我了,”她偏过头,发现姜迎灯在看窗外。“你跟你男朋友吵架吗?”   “不吵。”迎灯看向她,摇着头,说,“他还挺包容我的。”   “羡慕死了。”许曦文长吁短叹,“有的男人就不配找老婆,跟电脑游戏过日子去得了呗,谈什么恋爱啊,损人不利己。还是找个年纪大的好,不是特别老也行,成熟点,情绪稳定一点,情商高一点,别天天给我气受。”   姜迎灯微微笑着,点头说是。   在医院,在陪许曦文挂水时,姜迎灯倒是先困了,靠着椅子闭了会儿眼。直到旁人拍拍她,将她唤醒:“哎,那不是杨格么。”   姜迎灯头一抬,许曦文已经挥着手热情地打起招呼来了:“杨老师!”   杨格是从电梯上下来的,好像是在这门诊大楼转悠找不到出口了。见这两人,脚步一顿,转而看过来。   许曦文问:“您生病了吗?”   “没,来探病。”杨格问,“你们知道住院部哪儿走吗?”   许曦文熟悉医院地形,给他大概指了一下。杨格应了声,随后又看向姜迎灯,“哎,你也在啊。”   姜迎灯浅浅地笑:“杨老师好。”   杨格没应这句,问了声稀奇的:“来看过没?”   她怔了下:“看什么?”   杨格也一顿:“就那事儿。”   姜迎灯站起来,随他到角落。杨格抬手就比划了一个割腕的姿势。   她看在眼里,心头一惊。   他没说是谁,但她过了会儿,自己悟明白了。   杨格这个人没什么心眼,就是个纯粹的搞学术的中年大叔,跟梁净词的家庭氛围挺格格不入的,他以为姜迎灯跟梁净词谈个恋爱谈到课堂,已经是十分你侬我侬的地步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她总能知道点。   但见她一脸惊愕,脸色都发白,杨格忙道:“哎哟,我是不是多嘴了?”他赶快扯开话题,问:“你们在这儿是……?”   姜迎灯说:“感冒挂水。”   他应了声,想了想,又拍拍她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姜迎灯看着杨格,思考了很久,她摇头说:“没有必要。”   她没有身份。   又转念想说:帮我问个好吧,但在一年前,她和梁净词还没发展成这样的关系,那时能说,现在,连问好也可以免了。   最后,姜迎灯只是苍白地说了句:“祝她早日康复。”   “行,”杨格又对她交代说,“那你们一会儿早点回去,别在外面待太晚。”   姜迎灯点头说好。   回程的路上,她坐在车里,发了很久的呆。   许曦文好像和她说了什么话,但是迎灯应得漫不经心,话题便就聊不下去了。   她挺想问问梁净词前因后果的,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开场白。   他不说这事,可能算不上刻意隐瞒,大概只是认为无需通知她,或者不能吓着她。无论哪种,都好理解。   梁净词的想法不难猜,这属于他的家事,他说过会“妥善处理”,那就一定妥善,过程不重要,他只会丢给她一个解决好的,稳定下来的结果。让她安心,让她看到的都是风平浪静。   姜迎灯隐隐预感到,她或许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这场风暴的边缘处。只要他坚定地守住她,为她挡着面前的风雨,就能保她毫发无损。   她没有理由不信他的承诺。   因为他是梁净词。   “今天回家吗?”   几天后,姜迎灯接到梁净词的电话,这话被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平静而温和的声线让她觉得无限温馨,不知不觉间,从“去我那儿”,水到渠成地变成了“回家”。   她说:“回。”   梁净词:“几点下课,我去接。”   姜迎灯告诉他一个时间,但最后却少上了一堂课,她没再通知梁净词,自己乘了地铁回了檀桥。他在做饭,一屋子烟火气,看到迎灯,说句“正好”,把人接进门,从玄关搂到厨房,舀了口汤送到她的嘴边,“尝尝看。”   味道鲜得她飘飘然。   姜迎灯笑着,回眸看贴在她身后的人,她踮起脚吻住他:“给你也尝尝。”   梁净词放下汤勺,认真地低头回吻。暖融融的落日余晖里,难舍难分。 第39章 C38   姜迎灯很喜欢接吻,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没完没了地亲他。   在静下来的时间里,黑暗之中,绵软的大床中央, 她不着寸缕,伏在梁净词的身前, 亲得很缓很细腻。   余热还没散尽, 梁净词合了会儿眼睛,就随她去亲。小女孩的吻, 像一条涓涓的溪水流过体内, 隐约还记得最开始亲她时,那双单纯的眼睛如临大敌的模样,谨慎而慌张。   而今算是锻炼出来了, 会主动了,不容易。   “爸爸真的打你怎么办?”吻到中途,她戛然而止, 忽的满面愁容地问道。   “能怎么办?”梁净词将眼皮掀开一道缝,觑她一眼, 说, “挨着。”   姜迎灯煞有其事地想象起来那副场面,挠一挠下巴说:“我不应该担心你的, 我应该担心我爸。他上年纪了,肯定打不过你。”   梁净词想笑:“真有那么一天,恐怕我也是没有还手的资格。”   姜迎灯望着他,深思熟虑一番:“也对, 我爸爸肯定觉得, 好啊,叫你照顾我女儿, 你居然照顾到——”   话说到这里,她又把后半截吞回去,眉目一低,不接着说了。   梁净词瞧她:“照顾到什么?”   等了半天,她才吞吞吐吐交代:“就……床上啊。”   颇有几分下流的话,被她说得一本正经,还说红了自己的脸,她侧过身,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   梁净词敛着眸看她,但笑不语。   姜迎灯又不知道心里在筹谋什么,过会儿瞥向他,注意到他松散的浴袍,替他拉拉紧,说:“穿好了呀,有伤风化。”   梁净词柔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又往上挪,捏了捏她的掌心,将她手拉到一旁,任由衣衫不规整地松弛着。   “都在床上了,还这么见外?”   “……”   姜迎灯暗暗揣摩,如果不是办完事,大概她也没有机会见到他这样不正经的一面,邪不压正的外交官,剥了衣服竟就只剩下邪了。   姜迎灯没料到自己在想这些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挂着诡异的微笑。   梁净词将她这点不明所以的笑尽收眼底,看不懂,但也不戳破去问,就平平静静地看着。他一低头,忽然看见自己胸口挂着一片艳艳的色。   梁净词把她手扯过来,碰一碰,提醒说:“你的杰作。”   姜迎灯瞄一眼,惊得吸一口凉气,怎么这样迷.乱?她好像也……没有那么用力吧。   他说:“每回都得留点儿记号,是不是?”   姜迎灯说:“我已经很小心了。”   梁净词笑笑,无奈地点头。   她揣摩了一下他的语气,不满地抬起下巴,五官皱起来:“你在怪我啊?”   梁净词用骨节蹭一蹭她撅起来的嘴巴,说:“我怪你什么了?”   姜迎灯说:“这才一个呢,你就怪我,我要多留几个。”   眼见这姑娘的獠牙就要啃上自己的脖子,梁净词赶忙用掌心遮住她的嘴唇,严正地说:“这儿jsg不行。”   看她不悦地别过头去,梁净词凑过来,亲一下她的脸,哄道,“这真有伤风化了。”   情情爱爱的时候也得讲分寸。果然,这人骨子里还是那个邪不压正的梁净词。   姜迎灯气愤地咬他肩膀,梁净词不恼,只是和煦地笑着,看看她,替她捋捋头发。   “对了,要送你件衣服。”良久,他忽然说。   说是衣服,其实是件装得很精美的礼物。包装盒拆拆卸卸都废了好一番劲,姜迎灯亲自动的手,最后掀开那丝绒盒盖一看,盒子里面正躺着一件松绿色的旗袍。   她惊讶地看他。   梁净词抬头捏一捏旗袍的衣襟处,说:“这什么料子,猜猜看。”   姜迎灯也跟着用手指搓了搓,手感凉凉薄薄,极轻极软,像是一片纱,半透如雾,颜色是没有攻击性的绿。这是罗,还是顶级的那种。   “软烟罗?”   有多少人能一眼看出这丝织品?是因为她懂吗?显然不是。   “和书里写的那种很像,雨过天青,四色烟罗,在古代是特别特别贵的,大户人家才会用。”姜迎灯都没舍得将衣服掀开仔细看,惊讶地问他,“这……你哪里弄来的啊?”   这叫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   梁净词挺悠闲地侧倚在床上,淡笑着说:“甭管哪儿来的,试一试。”   姜迎灯就当着他的面把这身衣裳换上了,但不气馁,非得追根溯源问哪儿来的。   “万一是别人穿过的,什么前朝太子妃留下来的,我可不喜欢。”   梁净词被她的想象力折服,笑说:“怎么能让你穿别人旧的。”   他一边看她换衣服,一边说道:“上月不是回了趟江都,就那时候托人做的。”   姜迎灯回忆,怪不得那时候说什么大不大的,原来这伏笔埋在这儿呢。   梁净词看着这温柔的松绿落在她身上,衣服本身就做得精美,让人一穿,才真正显出了灵魂,跟迎灯的气质相得益彰,娇柔清雅,亭亭玉立,他看出她的身上有种山清水秀的气质。   当时捏着这匹布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个词。   山清水秀,也是个顶级形容了。   好在他没走眼,大美美于气,这衣服衬她的气,再合适不过。   姜迎灯跑到衣帽间照照镜子,又欢欣地跑出来,眼里的高兴溢出,拉着梁净词的手,嘴上却在说:“你好奢靡啊。”   梁净词说:“贵倒是不贵。”   他伸出一只手,替她慢条斯理拧好最顶上那颗扣,说道:“就是真料子难找,想起有个亲戚家里做这一行,一问,家里还真藏了一匹。”   姜迎灯说:“是皇亲国戚吧?”   梁净词摇头说:“没,小老百姓。”   他这样玉韫珠藏的人,可不会耀武扬威地讲什么皇亲国戚。有也说没有,是也说不是。   姜迎灯懂事得很,没再追问。   而是说道:“你怎么好端端又送我好东西,这次要庆贺什么?”   他说:“都说赔罪了,当然得展现展现货真价实的诚意。”   她心里想,原来还在为那个事啊?姜迎灯摇头说:“可是我都不生气了啊。”   这赔罪的礼物来得是晚了些,但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是过于天真。   梁净词望着她想了会儿,颔首说:“行,那脱了吧。”   姜迎灯面色一滞。   他接着说:“我送别人去,总得有人稀罕。”   她本坐在床沿,闻言便起身,“……哦。”   然后闷闷不乐开始解扣子。   梁净词看着她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道:“能不能不这么听话?”   她也看过来,听见他一字一顿唤她的名,“姜迎灯。”   人被他拦腰拽回怀里,她解松了一半的领口就这么不矜持地歪斜着,清澈得没丝毫杂念的眼呆呆望着他。   梁净词握着她腰肢的手劲重了重,不满似的说:“无理取闹也要我教?”   “……”姜迎灯呼吸缓了缓,与他近到鼻尖相擦,过好一会儿,她才软软地开口说,“嗯,你教我。”   梁净词垂眸,从上而下,慢悠悠打量被她穿在身的旗袍,说:“你应该把它藏严实了,接着警告我说:要是敢给别人,我跟你没完。”   她听着,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了,很没面子地收回表情,又懒懒地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   他说:“按照你的码裁剪的,你不要,无论再给谁都不合衬,都是你挑剩下的。”   姜迎灯说:“那意思就是说,只能是我的,对吗?”   “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只能是你的,就差在上面绣个你的名字了。你想要的话,明天就托人补上。”   她嘴角轻扬,说不要再送了,承受不住了。梁净词听着这声音,分明是挺乐的。   玛瑙珍珠,绫罗绸缎。钟鼓馔玉,泼天富贵。他有什么,就都是她的。人一动感情,就格外想付出,要是天上的月亮能摘,也得是她的。   看着她满足的眼,梁净词也跟着笑了一笑。   书包就在一旁,姜迎灯摸过来,给他看了看自己拍的片子。   她攒钱买了个相机,暑假没去成日本,就去跟周暮辞拍了视频,给他展示自己拍摄的成果,梁净词不懂专业的东西,就看着总出现在画面一角那个挺面熟的小男孩,和之前的印象差不多,还是斯斯文文一张脸,不过性格倒是挺显活络。   姜迎灯称他为“我们队长”,没有给他连名带姓介绍一番的意思。   看完,姜迎灯收起相机,问:“你觉得我拍的好不好啊?”   “我觉得是不错。”梁净词想了想,又道,“不过外行看个热闹。你叫我具体说好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说这话时,他身上的浴袍掀开一角,优越的胸腹线条暴露在她视线里。   姜迎灯将要举起相机。   梁净词捡起落在床单的镜头盖,很谨慎地把遮回去,说:“卧室不能乱拍。”   姜迎灯唔了一声,把相机塞回包包里,梁净词瞄了眼牌子,让小财迷花血本,看来是真攒下钱了。   他说:“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去试一试。”   姜迎灯说:“没试过别的,有点怕我自己没有天赋。”   “天赋是属于少数人的。”梁净词说,“不考虑这个,只要你有想法,没人可以干预你,也没人能干扰你。”   他的话令她放宽一些心,姜迎灯点着头,一副十分受教的模样。   梁净词又说:“之前和你说什么来着?”   明明说过的话很多,但她此刻心有灵犀地猜到了他的重点,“你是我的退路。”   他微笑着,点头说:“我就在这儿站着。要真摔下来,还有我抱着你。”   “嗯,”姜迎灯告诉他:“对了,我这一周要开始上第二学历的课了,而且最近还诞生了一个秘密大计。”   梁净词自然问:“什么大计?”   她煞有其事的:“都说是秘密了,当然要保密。”   他淡淡笑着,没计较,也没再问。   那身未褪的旗袍被他轻飘飘的视线来回扫了两圈。梁净词揉着她腰眼,摸到人痒痒肉,姜迎灯缩一下身子,跌进他怀里,听见他幽幽沉沉的声线,在问:“我还算靠谱吗,姜迎灯?”   “……嗯。”   “跟哥哥在一起开不开心?”   “开心。”   薄薄的颊肉被他捏了捏,梁净词说:“开心就好,一切随心。”   姜迎灯凝水的眸望着他好一会儿,又一脸严肃地说:“那我也想问你,你这样对我好,因为我是姜兆林的女儿吗?”   “以前是,现在——”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地说,“因为你是你。”   姜迎灯一笑说:“那我和你的事情可以绕开我爸爸了吗?”   “当然。”梁净词点着头,也把人拢在身前,嘴唇贴到她耳畔,“做了多少次了,还有谁比我们更亲密?”   她愣一下,红着脸推他,说他不要脸,反倒被搂得更紧。   -   几天后,梁家组了个小局。   杨翎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明明身上那点伤早就愈合了,她还得倚靠这入院时长来夸大一下事态的严重性,烘托出一番凄哀的声势。俗称卖惨。   梁守行亲自去医院接的人。   只要这男人一现身,梁净词就沦为装点家庭和睦氛围的配角了。   他到不到场其实没那么重要,但说到底是儿子,场面问题,他不得不出席。   一道道令人生厌的规矩,人跟人都被牢牢套在其中。梁净词再厌烦也躲不开。   他是下了班过去的。车直接开进梁家公馆的后院,遥遥又听见里面的说笑声。梁净词一进门,矛头指向他。   梁守行笑吟吟跟家里长辈聊着什么,转而看向梁净词,抬了抬下巴:“正说你的事儿呢,跟顾家那闺女怎么回事?”   梁净词找了个沙发空座jsg坐下,解了西服的扣,长腿叠起,有种破罐破摔放弃了规矩的散漫感,他口中衔住一根烟,低头点火,随着盖被清脆弹回去的声音,烟头被引燃,猩红的火点里,男人稍稍抬起眸,也没看他爸,就平平地应一声:“没见就是没想法。”   杨翎今天还化了个很精美的妆,笑着看梁守行:“需要一点时间接触,互相了解,感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俩那时候不也没看对眼?”   梁守行那双惯会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说的也是。”   总爱提当年的人,大概是眼下生活多有不顺。当年的杨翎和梁守行也是经人介绍结的姻亲,历史重演,如今轮到了梁净词。   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勇气撮合人结婚,挺好笑的。每一件事。   见二人这般和和美美一唱一和。想起四年级,第一次亲耳听见男欢女爱的声音,那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不过梁净词如今成了年,已经懂得克制和分寸。   苦涩的烟流进身体,短暂地掩盖不适。   他平静倚坐着,没别的话,就等吃饭,淡定地翻了会儿一旁的报纸。   杨翎问他工作,梁净词简洁地应了两声,没太多话。   杨翎想起什么,又道:“你跟那小姑娘是不是还藕断丝连呢?”   “藕断丝连?”这个难听的词让梁净词终于抬头看她一眼,纠正道:“我们感情很好。”   梁守行就随口接了句,“哪个小姑娘。”   杨翎:“就还是之前——”   梁净词截了话,将报纸合上,说:“不是您在外面随便搭上的那种小姑娘。”   “诶,说什么呢!”   突然打岔的是梁净词的奶奶。她很偏向自家儿子,过去按了按险些坐不住的梁守行,“回来就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回来就好了,是不是?”   梁守行在他母亲安抚下,平了平怒气,又坐回去。   梁净词听着奶奶的话,心中想到电影里的阿飞,传说中的无脚鸟,一辈子只落地一回,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奶奶这人心眼也没那么好,家里头最讳莫如深的那几档子事,被梁净词揭出来一件,她旋即利用话术,把风口转向其他。   “你妈在病房里躺一个月,半条命都折腾没了,你说这些干什么?当儿子的,别这么冷心冷肺的。多照看着妈妈才是。”   好一个冷心冷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厨房那边喊着上桌吃饭。   梁净词手机在这时进来一个电话,是顾淙打来的。   接通后,就听见顾淙有点火急火燎的声音:“你妹妹出了点事,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梁净词眉心一紧,脚步也跟着顿住,忙问:“她在你家?”   “额,”顾淙期期艾艾的:“那什么……别去我家了,你直接上医院来吧。”   奶奶见他脸色不对,过来问怎么回事。   梁净词沉沉地应了一声:“不吃了,有事。”随后拎起挂在一旁的西服,就匆匆往外跑去。 第40章 C39   梁净词赶到医院时, 姜迎灯在等心血管科室的彩超报告,陪着她的人是顾影。   顾淙站一旁眉飞色舞不知道跟谁打电话,眼尖瞄到电梯口的来人, 抬起手臂:“这儿这儿。”   梁净词置若罔闻,直直地就朝姜迎灯走去。   他立在两人身前, 看着面色苍白的迎灯, 眉心锁起:“怎么回事?”   顾影抬起头,放开姜迎灯的手, 起身和他说:“她今天下午给妙妙上课, 突然浑身冒冷汗,脸色发白,说心脏跳得特快。很不舒服。”   梁净词问:“检查做了吗?”   “心电图和电解质都没有问题, 甲状腺也查了。”顾影给他看手里的报告,又道,“我刚问了我爸, 他说可能是情绪导致的,神经上的问题, 植物神经紊乱之类的, 是不是熬夜熬多了?”   他垂着眸,翻了翻手里的检查结果, 大致看了一番,说着:“她不熬夜。”   顾影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后她说:“那说不定是惊恐发作什么的?”   梁净词收起那几张纸,看向迎灯,她的长发被松松地拢在脑后, 额前的刘海泛着一点潮气, 发丝之下能看出沁出汗水的痕迹,本来就苍白的嘴唇在此刻更是血色尽失。那对湿漉漉的杏眼正望着他, 总是惹人怜。   顾影让出了个座位,但梁净词没坐,他在姜迎灯的身前屈膝蹲下,轻轻地握住她汗湿的手心,轻声地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姜迎灯摇头。   “作业难做?”   她继续摇头。   “跟同学关系呢?”   她开口,声线都有些起伏不稳,说:“蛮好的。”   梁净词握住她手心,觉得越来越热,他撩起她落在颊边的头发:“怎么出这么多汗?”   纸巾被覆在她的额角,梁净词细腻地帮她擦着脸上细密的汗水。   姜迎灯微微启唇。   许是这里太过嘈杂,顾家兄妹又挨得近,她没有出声,只是口型在说:“我想抱抱你。”   梁净词起身,领她到一旁。   一两分钟后,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到没有光的楼梯间,梁净词将人搂紧在怀中,问:“好些没?”   她摇着头:“不舒服,喘不上气。心跳还是很快。”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时候掉下来,像是等了他很久,她淤积多时的情绪,在此刻崩盘。姜迎灯哭不出声,只是抽抽噎噎,肩膀在动,很快,他的胸口一片濡湿潮热。   梁净词不无心疼地拧着眉看向她,他轻抚她的后脑:“之前有这样过?”   她哽咽着说:“没有。”   “不哭,”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不会有事。”   这话一说,姜迎灯哭得更狠了,说话还在结巴着:“我刚刚在他们家准备上课,拿笔都拿不动,手一直在抖,突然头特别晕,吓死我了……”   “我在呢,”梁净词揉着她的发,又说,“没事。”   姜迎灯举起手,给他看手臂肿胀的血管和手指的针眼,要安抚的眼神:“抽了血,好疼。”   梁净词抓着她的手指,将指腹放在自己的唇上。轻轻地一吻,继而又吻她的骨节:“还疼吗?”   她点着头。   梁净词就继续亲。   把她十指吻遍,不间断的吻又下落在她额角和眉心。   隔一道门的罅隙,姜迎灯瞥见顾影徘徊的身影,跟她发生一个微妙的对视,她难为情地把脸埋下。   “好些没?”他又问。   过好半天,姜迎灯才终于点了点头:“好神奇啊,你的亲亲真的很管用。”   梁净词一直冷冰冰的神色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说:“看来还是亲少了。”   他能猜到,姜迎灯在顾家应该没那么安逸,对她来说,那也算个是非之地了。要不是高薪酬劳把人拴着,姜迎灯是不会喜欢和顾家兄妹这样的人打交道的。   他说:“以后再出什么状况,第一时间找我。”   她吸着鼻子,说好。   话音未落,挺重的“砰”一声,门被推开。冲进来的是顾淙,他看了看依偎在男人怀里的姜迎灯,笃笃扣了扣门板:“出来了,彩超。”   结果正常,没有问题。   查不出问题,反而更让人焦虑。   梁净词看着那几份报告,又看一眼在他身边喝着水的姜迎灯,她轻轻扣着他的指,非要挨着他碰着他,心里才会踏实一点,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需要一点真挚的关怀和照料。从他的掌心,她汲取到别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温情。   梁净词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指替她擦了擦嘴唇的水渍。   她说:“心率降下来了,你摸摸。”   梁净词握住她的腕,正要探一探她的脉搏。   顾影和顾淙在那头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不知道商量出什么来,顾淙手揣兜里走过来,快到跟前时低头咳一声,有那么几分心虚的姿态。   “你上旁边来,我跟你说。”   “……”   梁净词看一眼状况之外的姜迎灯,而后起身,随他到一旁。   顾淙交代说:“可能是因为,今天做饭的阿姨可能放了点调料。那菜让她吃坏了。”   “什么调料?”梁净词听出一点猫腻。   顾淙:“就……那个。”   顾影听他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话道:“哎呀,就是罂粟壳,我舅前段时间从云南捎回来的,说做菜好吃,就放了点在鸡汤里。”   眼看着梁净词眸色变得越发深邃,满眼凌厉地望着她,流露出一点很少见的攻击性,顾淙赶紧补了一句:“你别担心,这没毒性,不会上瘾。就是做菜的调料。”   顾影jsg说:“不严重,验血都没验出来,应该就是刺激了一下神经,体质问题,妙妙吃了都没什么事。”   顾淙:“对,你妹可能有点体虚。”   梁净词收在裤兜里的手都攥成了拳,有那么一两分钟没说话,只是看着面前这两人,过许久才缓缓平复这件事带给他的怒气,他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注视着顾淙,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借口。”   顾淙脸都白了,他没在人前落过面子,实际上是有那么些憷梁净词的,尤其是心虚时,那种慌乱表现得更甚:“哎那什么,我赶紧找医生给她打个点滴吧,赶紧把毒排出来。”   他转身要走,被人扯住外套的领子。   梁净词真是头一回露出一副不客气、也不在意客不客气的姿态,居高临下望着顾淙:“把工资结了。”   “咋了,不干了?”   “双份的。”他说。   顾淙听了,没太生气,倒是有点儿稀奇,梁净词跟他要精神损失费呢,他说:“没想到你也有跟我狮子大开口的一天啊。”   “对你来说,这就大开口了?”梁净词看着他,不由冷笑,说:“我们家姑娘从小知书达理,有涵养有文采。给一小学生教作文,我还没说屈才,在你们这儿任劳任怨干这么久,你给我整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不过叫你加点儿钱,你有什么资格提不满?”   为什么憷他呢?除了梁家的威望,原因之一,这人身上偶尔会显现出一点官威。不太重,也挺迫人的。   “任劳任怨?”他嬉皮笑脸说,“过了吧,没到这份上。她在我们这儿吃好喝好——”   梁净词打断说:“顾淙,我现在不跟你谈情分,是在讲良心。”   他的话太过严肃。   顾淙收起笑脸,赶忙点着头,说:“三倍三倍,转过去了。”   看着他去找门诊,梁净词才缓缓收回视线。他是贪这点工资吗,非要跟他俗气地谈钱?只不过是心里清楚,为这点小钱,她能雀跃好久。   他们能够弥补给她的东西,也不多了。   姜迎灯一直昂首看着这边,见他过来,单纯地问一句:“你们在吵架吗?”   他淡淡说:“没吵架。”   “是怎么回事,他说了吗?”   梁净词摸了摸她的脸,确定姜迎灯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摇着头说:“不要紧,食物中毒。”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多喝点水,排一排毒。”   看一看周遭乱哄哄的环境,梁净词说:“不要待在这儿,都是病菌。”   他效率很高,旋即给她安排了一间病房。   姜迎灯在这病房里挂水,很好奇地张望一番,问他:“贵不贵呀,挂个水还要开一间房。”   梁净词坐在沙发座椅里,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没接话,只是说:“别去顾家了。”   姜迎灯闻言,收回四下打量的视线,看向他。   “不要再去了,是我的错。”   姜迎灯不明所以,对他突如其来的自责。她说:“不去的话,那我就没有零花钱了啊。”   梁净词说:“你有能力,会找到更好的。第一份工作也只是一程路,到站下车,视野才不会被局限。”   高级的宠爱不是吹灰不费就到手的细软和罗布,而是能够在他的无限肯定里,看到自己的价值。由能力变现的财富,沉甸甸地落在手中,令她真正的茁壮与快乐。   姜迎灯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着他,颇为动容地点着头说:“嗯,我会快一点长大,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即便没有你,我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梁净词淡淡笑一下,却说:“怎么会没有我。”   姜迎灯没有想太多,不过脱口就这么一说,听他这一句回答,她才察觉到自己这欢欣的语气底下,又藏了多少愁绪。笑意却不由变酸涩,而后她收起视线,缓缓压下唇角。   “不会没有我。”梁净词没有想太多,抬起微垂的眼看向她,说道,“缺什么,要什么,都跟我说。”   她说:“我想要,就都能有吗?”   梁净词义正词严地反问道:“有什么是我满足不了你的?”   姜迎灯听着他这么动人的承诺,又缓缓笑开,这一次的笑容是释然的,平静的。葡萄糖让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回忆起今天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还真以为我要死了,心脏感觉都要跳出来了。我想我要是真的一命呜呼,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婶婶还要跑过来接我,她好辛苦啊。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你呢,你肯定会安排得很好——”   梁净词听得头疼,沉沉打断道:“别乱说话。”   她及时收声,听话地点着头,又过许久,轻飘飘唤他的名:“梁净词。”   “嗯。”   “如果不是你,我——”   说到一半,姜迎灯卡了壳。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在这个凝重的注视里,把话憋了回去。   他问:“如果不是我,你就怎么?”   她想说,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会来这么远的城市读书。   姜迎灯从小就向往这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在一切有关报考志愿的选项里,燕城永远都是第一顺位。对一个很恋家的女孩子来说,千里迢迢到一个很远的城市上学,也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之一。   问出这话时,梁净词就平静地看着她,是在等她接话。   但姜迎灯始终安静。   她在回忆。   他们的初见,隔着雨水他看过来,也是这样,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情绪,很从容。   对梁净词而言掀不起波澜的一个对视,让一个小女孩领悟到了惊鸿一瞥的力量。   在那个非主流的年代,她也试着做言情小说的摘抄,一句“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像你”让她深有体会,在他下落不明的这一些年,她也有意地去探寻过和他相仿的那双眼。   可是都差一点。   不是长相差,就是气质差,性格差。   越看越差,越看越觉得,梁净词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他骨子里不落俗的凛冽与矜贵,是无人能够复刻的。   那句摘抄应该被篡改,见过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没有哪双眼睛会再一次令她如此心动,如此的心甘情愿。   等了半天,姜迎灯还是一语不发,最终她卖了个关子说:“以后告诉你。”   他笑意阑珊,懒懒地撑着下颌,没再问,又收回眼。   梁净词一贯这样,给她的少女心事保留了太多余地,不刨根究底,或许也是一种宽容。   惊鸿一瞥的威力,总算从那个懵懂的少女梦境里,蔓延到了她美梦成真的十九岁。   “明早什么课?帮你请假。”他说。   姜迎灯看了下课表,说:“是杨老师的课。”   梁净词笑了:“那也不必请了,这种老学究讲的东西,不听也罢。”   她忍不住又说:“梁净词,你不要惯着我。我不想再做小孩了。”   他笑着,问为什么。 第41章 C40   自从和迎灯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后, 梁净词就一直很不放心她待在顾家,也是借此机会了却一件心事。想来挺奇怪,跟他发生些什么, 她就得承担着未知风险。他的身边,布满扫不完的雷。   顾家这件事, 算是意外里的意外了, 这帮人本就钟鸣鼎食,弄点稀奇的好东西尝尝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   既然小孩没吃坏, 问题就真出在个人体质上了。   明明是个无心之失, 但无尽的后悔会在自责里被放大。   梁净词在心里怎么也抹不平这笔账。   姜迎灯还在想为什么不做小孩了,梁净词迟迟不等她吭声,脑袋里迂回的一顿深思熟虑过后, 已经忘了他们在聊些什么。   他再看回来,姜迎灯正低着头玩粘在她手上的胶带。柔柔弱弱的眼抬起,望进他狭长的眸眶。   “我……突然想起来, 我明天有个pre,ppt还没做呢。”   梁净词稍作沉默, 问她:“电脑带了?”   姜迎灯面露喜色, “你帮我做啊?”   不管他有没有这个意思,她这么一提, 他就不好摇头了。   他扬起唇角,缓缓地说:“你撒个娇,我考虑考虑。”   姜迎灯坐在床沿挂水呢,梁净词跟她隔了些距离, 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 她挪不了位置,怎么撒娇呢?又抱不得, 也亲不得,就抬起脚,那浅青色的阔腿裤裤脚随着轻扬,又跟着她脚踝蹭在他腿上的幅度一荡一荡。   姜迎灯羞赧地压着声音,细细柔柔地说:“谢谢哥jsg哥。”   梁净词看着她白皙的踝骨,片刻,将她卷上去的裤脚往下遮了遮。   他起身,去她的书包找电脑,嘲弄地轻笑。   “养成懒猫了。”   “谢谢哥哥!”她身体里的毒大概是排完了,没几个钟又神气了起来,昂起声音冲他笑着喊一声。   梁净词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   “下不为例。”   他坐在她身侧,姜迎灯旋即抱过来,蹭在他胳膊上说:“下次还敢。”   梁净词很无奈地想,怎么真有点儿被宠坏的趋势?不过他能怎么办呢,自家养出来的姑娘,还不是得自己宠着。   姜迎灯一边指导他做课件,一边又挺好奇地问:“你天天这样奚落杨老师,他都不会说你什么吗?”   “不会。”梁净词说,“我家里人还是惯着我。”   “惯着你,所有长辈吗?”   他想着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没说话。看向电脑屏幕的眼也微微放空,良久才道:“从前是,后来、就不是唯一了。”   梁净词在说这话时,恰好被她捕捉到一双情绪很深的视线,深邃又破碎。   其实她的疑问很多余,他的养尊处优是多么显而易见。跟她被宠的这种宠还不一样,她感受的富贵荣华,不过是他华美的人生锦缎扯下的一片极轻的边角。   只不过如今这样年纪轻轻,眼里倒填满了一种繁华已然落幕的惆怅。   梁净词没有什么不甘痛苦,他只会惋惜和惆怅。   这种漫长的、平静的失望也炼出了他现在的气质。   “你电话响了。”   姜迎灯瞥见动静,帮他接过柜子上的手机。两人同时看到备注的“顾影”二字,他看了会儿,没接,就淡淡说放那儿吧。   手机是静音的,于是被搁在一旁,不吵不闹,只有屏幕上的字迹一直在闪。   “你……不接吗?”   “她没什么事。”他笃定地说,转而看电脑屏幕,继续帮她整理文本内容。   于是这通电话就被他晾到了自动挂断。   姜迎灯觉得梁净词不是没有风度的人,他这样做很奇怪。她想问什么,但隐隐预料到事件的真相大概跟自己有关,于是不敢多说。   怕真的跟她有关。   那天之后,顾影又打来两次电话,后面两次,他是真没接到了。   再后来,就看到她发来长篇大论的道歉。他明知顾家人无罪,但私心会让人不免迁怒,梁净词就回了简简单单三个字“知道了”,就是他最合适的退让。   没想到,这事给他惹来了一些麻烦。   顾影人品还算可以,没什么心机。但是,没心机不代表没脾气。   人家怎么说也是个千金小姐,不大不小的一点纠纷,让她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多多少少还是传到了梁家人耳朵里。   梁净词接受杨翎的质问。   他平静地解释:“工作关机。”   杨翎声音还是柔弱得很,用软刀子敲击他:“开了机,不知道回一个?”   梁净词说:“几次三番接不到的电话,这叫什么?”   说着,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有缘无分,是不是?”   -   姜迎灯最近也遇上这四个字。   许曦文和宋知鸿和好如初,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姜迎灯觉得她这场恋爱谈得很受折磨,又听她讲宋知鸿这两年家道中落,她妈出狱后,事业有了些转机,却最终还是没能再起来,外边一堆烂账收不回,如今又陷入一败涂地了。   有钱的时候,他还有些富家少爷的光环。   两手空空了,少爷那头的天平便顷刻塌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能再往上填的东西了。   一个还在上学的男孩子,找到她跟前,用最大限度的诚意表示挽留,就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钱真重要,真的。没钱就什么都没。我也不想谈信任,谈感情,谈等待,女人相信承诺,就会输得很惨。”   许曦文喝得微醺,姜迎灯初来酒吧,还略有拘谨,被她攥住手腕,“不过呢,他也算教会我一些事,恋爱和结婚真的是两码事。太不一样了。”   许曦文摇着头,又问姜迎灯:“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感情在真正结束之前都会有一段回光返照,我感觉到了我现在就在这个阶段,就算他抱着我,我也每天都会觉得,像在诀别。”   姜迎灯端走她面前的酒瓶:“少喝一点。”   “这鸡尾酒,又喝不醉。”她笑笑,说,“跟你说正事呢,能不能听明白?”   后面有黑人乐队在唱歌,声音一浪盖一浪,于是许曦文是扯着嗓子喊的,又问她明不明白。   姜迎灯点着头,说:“明白。”   她揉了揉耳朵,嫌吵,小动作被人看在眼里。   许曦文问:“第一次来酒吧?”   “嗯。”   “好乖啊。”   她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姜迎灯的薄薄颊肉:“一看就是小乖乖,上学的时候有没有那种坏坏的男孩子追你?”   姜迎灯笑了:“没有,根本接触不到。我不喜欢坏坏的男孩子。”   许曦文被她这话逗笑了,又指着她面前绿绿的酒水:“莫吉托是不是不好喝,我感觉这儿调的不行,味道很怪,给你点杯烈的吧?”   她没有说不的机会。   没一会儿,姜迎灯的烈酒被端上来,暗红的色系,像是被稀释的血液,透着一种诡异的性感。   她喝一口,果真名副其实的烈,嗓子一瞬被辣到,姜迎灯忙找清水润喉,在她慌乱的动作里,耳畔听见许曦文说了句:“没有什么和好如初,只有‘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手捞过一圈杯子,最终空空如也。水没找到,这辣嗓子的酒就干干地烧灼着她的嗓子眼,痛苦又热烈。   “不留遗憾就行。”   疼痛消弭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陈词。   许曦文找了个会算塔罗的朋友过来,拍拍来人的肩,给迎灯介绍:“她算牌特准,专业的。”   紧接着许曦文给她示范怎么用这个算命,她没算感情,算了财和学业,运势显示的结果都很不错。   “你给我室友算算。”   姜迎灯坐在暗处,摇一摇头,说:“我没什么想算的。”   有些人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潜移默化地感染到了她,姜迎灯对算命这一些东西兴趣不浓厚。但是起哄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又不便回绝。   许曦文说:“就算算你跟你那个哥哥呗,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好。”   说出这个字,耗费她一腔孤勇,姜迎灯的手心沁出了一点汗。   “这个运势只是一个运势,大致的走向,帮你辅佐判断的,并不起到帮你预知结果的作用。”   紧接着,一些选择摆在她面前。复杂的牌面和注解让她听得一知半解,姜迎灯叫对方说直白一些。   “近期可能会有一些危机出现,阻力主要是来自于外界。但最重要的抉择是需要由你自己来做出,留下或是放弃,主动权在你的手中。”   再精简一点,大段的分析被浓缩下来。她只听见了几个字——“说白了,有缘无分。”   “但是如何取舍,要看你。”   就像站在一个漫长而空旷的原野,鼓噪悲凉的风卷过她的身体。   心被拧紧,紧到充血,破裂。   有缘无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残忍的词。   突然就笑不出了,但姜迎灯为了不让自己脸色太难看,她缓缓地支起嘴角,神情很苦涩,很拧巴。   她绕开这个话题,转而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了一个略显失礼的问题:“真的特准……吗?”   “你在哪里学的?”   “跟我师傅啊,当然是系统学的。”   姜迎灯平平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不太相信算这些东西,感觉都是在利用人的心理暗示——你也失手过吧?”   “几乎没有,我的反馈都还不错。”   她笑一笑:“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也许人家算的不准,只是不愿意说。”   这话就把人家的辩解堵死了。   许曦文的手扯上她的袖子,有暗示的意思。   挺没意思的,姜迎灯自己也知道,说这样的话。   到处搜寻她是江湖骗子的证据,乃至礼貌都不剩了。低头看酒瓶里的倒影,她才发现自己的姿态有多狼狈。   第一次从酒吧出来,因为只喝了一口烈的,所以还很清醒,尤其风一吹,姜迎灯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些尖锐的字句,像针扎在肺腑之上。   许曦文低头在软件打车。   姜迎灯突然在这时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厚的男人在说话,开口就喊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像是在做试探的一声:“姜迎灯。”   “……”   分明没有见过,但她一瞬jsg就清醒地料到,对面的人是谁。   “梁叔叔。”   “你好,”梁守行礼貌地微笑,说,“什么时候休息?请你吃个饭吧。”   还不等姜迎灯答,他绅士又妥帖地温柔了声音,问道:“喜欢吃什么?” 第42章 C41   姜迎灯自嘲地想, 她甚至省去了见家长的步骤,他的家里人反正会陆陆续续都找上她,上一次庄婷, 这一次梁守行,不知道下一次又是谁。   她站在风里, 好一会儿, 才回他一句:“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可以吗?”   “当然,叔叔等你的答复。”梁守行的声音友好得不像一个坏人。   那天许曦文先回宿舍, 姜迎灯去买了些东西, 会员超市折扣日,她喜欢逛,一个人很清净, 拎着一大袋沉甸甸东西往楼上走,脚步都变沉了一些。   “有缘无分”折磨了她好一会儿。   于是姜迎灯在这段自处的时间里,试着不去想梁净词。   但有多难呢?   看见摊位上的橙子, 想起他在这里问她《长生殿》的结局,笑她说“年纪轻轻, 伤春悲秋”, 付款时,手里的会员卡, 是他替她办的。包装袋里的两款饮料常常出现在他家的冰箱,尝一口,都带着与他的吻相似的气味。   打开电脑文档,他做得一丝不苟的ppt赫然在目, 她的选题是比较英德战后文学, 选的作品之一是《朗读者》,梁净词还跟她纠了几个翻译上的错。   彼时姜迎灯疲倦地打着哈欠, 说懒得改了,老师又不会仔细听,梁净词却教她不管做什么事,谨慎都是个好习惯,接着滴水不漏地帮她逐一改正。   喝了一口的奶啤被推到桌角,姜迎灯去衣柜找换洗衣服。   被堆在衣柜的最里侧,他的一件运动外套,让她推衣架的手顿住。   那时候想着还的,后来觉得没必要还了,现在又在思考,什么时候归还比较合适。   为这件衣服,姜迎灯又踌躇地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   任何一件和他有关的事都轻易让她走神。   说好了不去想,他存在的痕迹却从方方面面渗出来。   衣柜门被阖上。   厕所传来干呕的声音,没一会儿许曦文匆匆跑出来,倒了杯水开始灌。姜迎灯问:“还好吧?”   许曦文:“喝多了有点儿,胃不舒服。”   从小只看故事里的人失恋都要脱两层皮,如今算是见到真的了。姜迎灯看着许曦文因为身体不适而血色尽失的脸,许曦文也回看过来,问了句:“你男朋友是不是家里条件很好啊?”   姜迎灯将要走的脚步又顿住:“你……怎么知道的?”   “这很难看出来吗?”许曦文笑了,又说,“而且他跟杨格不是亲戚吗?我听说杨老师家里都是领导,当官的多——他俩什么关系来着?”   她说:“表舅。”   “那还挺近的。”   姜迎灯不置一词。   大概许曦文也能看出迎灯受到那几张牌的影响,她试探着问:“你们在一起一年都不到吧?”   这样的话,后面接的大概率就是“感情也没有特别深,分了也不会很伤心”之类的开导,但姜迎灯出其不意地回答了一句:“不止一年。”   “一年多?两年?”   她略一沉吟,低声地说:“好多好多年了。”   许曦文挺意外地问:“真假的。”   姜迎灯摇着头,没再聊下去,她去洗澡。   身上带着洗浴后的清香,姜迎灯平静地躺在床上,翻了翻和梁净词不太密集的聊天记录。可能因为忙,可能因为本身就寡言少语,他在微信里没有留下太多的甜言蜜语。   姜迎灯仍然翻得很起劲。   很快就拖到了头,去年九月她开学时,梁净词问什么时候有空,见一见,说来学校接她。   姜迎灯还记得那天雀跃了好久才睡着。   那就是最开始了。   她每天会等着L给她发来消息,可是往往他整整一两周都不会联系她,就看着他的头像缓缓沉了底,又不敢将他的聊天框明目张胆地置顶,每一天都在空等,心里也知道人家没有时时关心她的义务。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她每每听到这着这样的歌词,也会做着同样的揣摩,代入许多悲情故事的女主人公。   她的六年,是远隔万水千山的思念。他的六年,是早就翻了篇的一段无足挂齿的人生旧事。   发着呆时,新消息跳了出来。   L:睡了?   姜迎灯:没呢。   下一秒,梁净词拨来语音通话,一般没太紧急的事,他不会这个点打电话过来,姜迎灯接通后,果真听见他那头显得有些压抑的声音,问:“出什么事儿了?”   姜迎灯奇怪:“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说?”   梁净词沉默一阵,呼吸声沉沉缓缓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姜迎灯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而后告诉他实情:“我算命了。”   他顿了下,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   “结果不太好。”   梁净词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像是纠结的谜总算破了案,但真相令人大跌眼镜。他说话声音挺散漫的,一副对此浑不在意的姿态,慢慢悠悠:“听见好的你就高兴高兴,不好的就当他是一江湖骗子,算命本来就是图一乐,犯得着为这个伤心?”   姜迎灯说:“可是人家说她算得很准的。”   他说:“不这么说怎么赚你钱?”   她神色恍然,半天才慢慢抽开一个温水的笑:“嗯,你说的也是。”   她回忆了一下,苦恼道:“哎,还花了我五十大洋呢,拿人钱也不知道说点中听的,什么人呐。”   梁净词笑深了,无奈又宠溺地说她:“真是小孩子。”   就这样听一听他的声音,听一听他的劝说,她都会觉得安心许多。姜迎灯心事重重的面色缓缓温和下来一些,她问:“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伤心啊?”   梁净词说:“我是傻子么,我女朋友不开心,这能听不出来?”   “……”   过了好一会儿,不见她出声,他缓缓开口,唤她一声:“迎迎。”   “嗯?”   男人的声音很沉,彰显的像是真正真挚的心声:“知不知道,抱不到你的时候,我也会心慌。”   闻言,姜迎灯呼吸屏住,安静地等他下文。   他说着,语调挺无可奈何的:“你这姑娘,就是心里太能藏事儿,我总得猜,当然也不是每回都能猜中。”   姜迎灯不由反驳:“可是要真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跟你说了不也是给你徒添烦恼吗?”   梁净词说:“解决不了也得解决,做你的哥哥,你的男朋友,这就是我的责任。”   “这怎么会是你的责任啊?当然不是。”   他斩钉截铁道:“这当然是。”   “……”姜迎灯沉默下来。   “没本事照顾好你的话,你觉得我当初是拿什么去答应的姜老师?   “如果我年轻个五六岁跟你谈恋爱,还不够懂事,还不够成熟,兴许相互之间还得磨合磨合。但是现在,我不至于让你为我迁就和妥协。   “要是你有任何的不开心,就违背了我对这段感情的期许,完全是我的过失。”   姜迎灯说:“但是在你的世界里,你也有你的规则,你的规矩。如果——”   梁净词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为你打破规则呢?”   他讲话声音仍然那样平缓沉稳,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在淡淡地表述自己的想法。   姜迎灯为这一句话沉默了一阵,想问问他,这是行之有效的吗?但她捏着手机好半天,终于还是没把这迂回的想法问到嘴边。   有不有效都不那么重要,能够等来一句态度坚定的承诺,26岁的梁净词能够为资历尚浅的她撑起一些东西,让打湿她身体的风雨一再变少,这段关系在她心里也算是圆满过了。   最终,他还是猜测到一点什么,压着声对她说:“关于梁家的事,如果还有人找你说三道四,你只管回避就行。”   梁净词平静地告诉她:“不要想着对抗,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对抗得了什么,也不必太悲观,我们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体谅和理解。”   “两个人的感情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你记着我的话,然后放宽心,等我处理好一切。”   姜迎灯默默听着,鼻尖酸酸涩涩,说:“……好。”   “早点休息,”他声音温柔下来,最后说,“回去就陪你。”   她点着头应:“晚安。jsg”   -   梁净词和她说的话,姜迎灯往心里去了。但她最终还是没听劝,梁守行约了她几回,姜迎灯实在没回避得了,不过她也没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单纯就想去见一见这个男人。   把一个好好的家庭搅和成一滩浑水的男人,是什么样?   果不其然,是长了一张命犯桃花的脸的男人,比姜迎灯想象中还要帅气不少。   梁守行穿件长款风衣,即便人到中年,也健硕有型。坐在铁板烧的店里,跟姜迎灯面对面,像是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吃饭,他风流的双目四下逡巡一圈,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一个笑,服务员上来一只松茸汤的壶,他接过去,绅士地将新鲜的汤斟进姜迎灯面前的小碟子里。   “铁板烧,跟同学来?”梁守行挺稀奇地问。   姜迎灯细细咀嚼一只炸虾,还没应声。   他又戏谑地笑问:“梁净词就带你吃这个?”   “……”   “这不行,回去我得好好教育教育。显得我们梁家家风多么不正似的,抠搜得很。”   家风这个词让人想笑,姜迎灯没拆台,只是摇着头说:“他尊重我,所以依着我。”   也从来不会露出看不起任何穷酸相的眼神。   跟梁净词来的时候,他说的话一般是:那虾烫,拿来我剥。   “抠搜”这种词自然也不会用,而是:三文鱼挺新鲜的,两百块很实惠。   有一些话,换个表达,就成了赞美。   梁守行听她这么说,不置可否地一笑,摇了摇头。   过会儿,他眼神稍显凌厉地望向她,扬起下巴问了句:“他还依着你什么了?”   姜迎灯说:“能依的都依了。”   “不容易。”他笑着说。   “什么不容易?”   “哄着女人不容易,陪人吃自助也不容易。比我有耐心多了。”   姜迎灯为这奇怪的攀比愣了下。   “不过他喜欢,我也没什么主意。”   梁守行忽然有些大发慈悲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迎灯困惑地望过来,果然听见他下一句别有深意的:“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尽量由着他的性子去了。”   话里有话。   接下来的台词得是:家里的江山都是为他打的。   姜迎灯听得懂这暗示,试探地沿着那冰山一角往下深挖他的筹谋:“只有……一个吗?”   “当然,”梁守行说,“他要是听话,也轮不到其他的。”   “……”   “你觉得呢?” 第43章 C42   姜迎灯还以为她会等到“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这样粗暴的警告,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梁守行并没有给她五百万的意思,他只是轻飘飘地丢出一张底牌, 上面写的是梁净词的似锦前程,是身为梁家的长子本该拥有的一切, 或者也蕴藏着, 供他平步青云的力量。   此刻,这张牌莫名地落在她的头上, 竟要等她一个局外人来签字画押。   梁守行说, 只要他听话,轮不到别人。   姜迎灯不知道梁净词在家里是不是对长辈唯命是从,但如她这样真听话的个性, 也不爱听人家夸这两个字。   有种被规训过头的乖顺感。   这词从来不是夸人的。   梁净词也不是被规训的人,她还记得姜兆林说,他是外圆内方的一枚铜钱, 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爸爸看人是准的,所以梁守行的这话, 也就是拿来唬一唬她罢了。   “不要总是啃菜叶子, 既然都吃自助了,当然尽可能吃贵的。”   虽然这点寒碜的烤肉不够入这男人的法眼, 但在这样小事上,他也表现出最大程度的精明,而后又道,“肚子就这么点空间, 不要因小失大。”   又是被双关到的一句话。   姜迎灯恨自己耳聪目明, 居然句句都听懂。   谁是小,谁是大, 他说的,显然不是菜。   姜迎灯夹来一只虾,戴上手套,慢吞吞地剥。   “一直都这么乖?”梁守行看着她的动作,不禁问了句。   姜迎灯摇着头,仍然慢条斯理,说:“我不乖。”   他说:“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虾肉落在碟子里,姜迎灯擦擦手,为这直白的征询沉默了很久。   久到梁守行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准备换个方式再问,小姑娘却温温吞吞地启了薄唇。   “我想要梁净词。”   她的声线很轻,但语气却是坚定的,不像是在和他打商量的意思,很坚定地要拥有。   梁守行意外地笑了:“这个不能让给你,再想想别的。”   姜迎灯闷下头,吃了两块虾。   她今天坐这儿,确实不是来跟梁守行谈判的,只不过知道他还能有些什么招数。因而自始至终有种“我就静静看你表演”的淡定感,该紧张顾虑的人不是她。   姜迎灯没跟人说,她早就在失落里接受了有缘无分的结局,比那几张塔罗牌还要更早一些。   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姜迎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否则,怎么会从不谈以后呢?只不过想,能多一天是一天。   抱着这样的期许,与他度过了一段春秋。   见她不吭声,梁守行有些坐不住的姿态,催道:“你应该也不想让他太过为难。”   最后,她说:“时间。”   在梁守行微妙的注视下,姜迎灯抬起眼,问他:“可以吗?”   她的眼神太过于通透平静,反而叫对面的梁守行微微愣一下。   姜迎灯知道,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她从没有目送过走到头的爱情,爸爸和妈妈,爸爸和朱琪。一别两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终极宿命。   她知道的。   既然势必走向某种结果,这顿饭的影响从一开始就无足轻重。   梁净词教她的无理取闹没用上,她只不过尽可能地为自己的美梦讨了一点和平收尾的空间。   “多长时间?”   她说:“我下学期去日本。”   梁守行满意地微笑说:“懂事的小姑娘,下次请你吃好的。”   姜迎灯摇着头,她今天出奇地固执,一句场面话也不想讲:“我只喜欢吃这个。”   -   姜迎灯最近有一场辩论赛要准备。   她没接触过辩论,也没有舌战群儒过,简单来说,这辈子没跟人吵过架。破天荒想参与试试,因为周暮辞推了她一把。   在无名缘的店里吃粉,姜迎灯还在紧锣密鼓地写稿,周暮辞蛮好奇地瞅过来,她赶紧卷起稿子一角,谨防偷看。   周暮辞乐呵地笑起来:“虽然我也很菜,不过跟你们文院打还是绰绰有余。”   还没上场就开始放狠话,可恶。   姜迎灯收起本子,准备提筷子吃饭。周暮辞忽然问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她眼滞住:“你怎么知道?”   “不是上表白墙了。”   姜迎灯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那是……?”   周暮辞压低声音,眼里有几分慧黠:“有一回我看见你上他车了。隔老远,我喊你也听不见,眼里就装着一个人。”   姜迎灯不语,埋下头,红了脸。   他又问:“你那次去峰会是见他对吧?”   提峰会,感觉过了很久了。   她坦白道:“嗯,那时候还没在一起。”   明明没跟周暮辞单独聊过这类话题,姜迎灯为这些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感到不可思议,又喃喃一句:“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没办法,这么帅的男朋友,难藏啊。”周暮辞笑着,感慨地说,“天生瞩目,天之骄子。”   “……”   姜迎灯不置可否。   心中腹诽,难藏是真难藏,瞩目也是真瞩目。   岔开话题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周暮辞说:“没,我觉得哄女孩子好难,我嘴太笨了。”   听他这么说,姜迎灯就急了:“哎,哪里难了,肯定是因为你不用心好不好?”   他在这方面表现得没多大耐心,说:“谈情说爱,浪费时间,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姜迎灯失笑。   “而且我这个人节奏很快,我怀疑很难有人跟得上我的步调。总之我觉得,还是利用在校时间多充电比较重要,去峰会也好,辩论赛也好,拍片子、创业也好。把谈恋爱的时间省下来做这些不是更有意义吗,你不觉得吗?”   说着,周暮辞扶额一笑:“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热恋期的人,难舍难分呢。”   姜迎灯说:“恋爱很快乐,爱情也不是全然没有价值。你没感受过,不懂正常。”   周暮辞无奈地笑:“好吧,那就祝你们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这么中听jsg的话,却让姜迎灯顿住手中的筷子,陷入漫长的思索。   美好的祝福,离她太远了。   奢侈到不敢去想,找不到答案。   梁净词这一回工作忙得有点久。   回来这天,辩论赛刚结束,他开着车来师大接人。   姜迎灯从教学楼跑下来,直直地奔过来。   梁净词去外地参加了个朋友婚礼,此刻有些犯困地撑着脑袋,合着眼没看外面,夜里下着薄雨,姜迎灯顶一本册子,到车前忽又不惧这点雨水,呆呆立在挡风玻璃前,隔着爬起水雾的玻璃,看向他影影绰绰,瘦削俊美的一张脸。   听见开门声,梁净词醒过来,问她结果:“怎么样?”   姜迎灯告诉他:“进决赛了。”   梁净词莞尔:“这么厉害。”   “对啊,我准备很久的。”说着,她又从书包里翻着什么,很快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喜悦地展示,“N1的成绩单也到了,给你看看。”   他接过,上面写了些日语,梁净词看得不太懂,对日语属于能听懂一些,但完全不会写的水平。于是就捏着纸,两面翻着看几下,只知道N1的能力语的最高级别。姜迎灯冰雪聪明,自学成才。   他浅笑着,宠溺看她:“要怎么夸你才够。”   姜迎灯煞有其事地在想着,纸已经被他叠起来,塞回她的书包,梁净词说:“回去好好给我亲会儿。”   没有任何关联性的嘉奖,让她弯了弯唇。   紧接着,一份婚礼的伴手礼被搁在她腿上。梁净词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姜迎灯慢条斯理开始拆,问他:“你哪个朋友结婚啊?”   “一高中同学。”   “结婚挺好呀,沾沾喜气。”喜糖盒上印着百年好合的字样,姜迎灯对糖没兴趣,把那盒子和薄薄卡片捻着,翻来覆去瞅了瞅。   没有太大的解释的必要,但梁净词还是补了一句:“在南边,想着你上课腾不出时间,就没带你去。”   姜迎灯摇了摇头,说没事。   一颗糖也没吃,她没什么头绪地翻看着伴手礼,踌躇了好一会儿,姜迎灯盖下卡片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梁净词听她忽然如此郑重,腾出看路的眼,看过来:“你说。”   “我……”她吞吐着,看一看他,又看看路,吸足一口气再吐出来,气馁地改口道,“算了,一会儿回家再说吧。”   梁净词看了会儿她的脸色,若干秒挪开眼,这回是真琢磨不透了。   夜里,梁净词穿件深色的睡衣坐沙发上看电视,散漫地架着腿陷进沙发里,挑了个古早的剧,叫《又见一帘幽梦》,看得津津有味。姜迎灯后脚从浴室出来,好奇地问:“怎么看这个?”   他轻笑,带点嘲弄的语气说一句:“看看小女孩的梦中情人。”   姜迎灯为这话呆了半晌,才恍惚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许多年前,有人跑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她就瞎指着电视说喜欢这样的。电视上的男人叫费云帆,琼瑶阿姨的男主角。   如果没意会错,梁净词指的就是这事。她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你是不是有点记仇啊?”   他笑意渐深,瞥过来一眼说:“只记你的。”   “那我完了,斗不过你。”   见电视上的人吻得面红耳涩,姜迎灯也觉得腰被一只手掌收紧,他的吻压过来,带着清甜的酒味。就地,久久缠绵,一次结束,前前后后演完一集剧了。梁净词给她整着衣襟,姜迎灯用手撑在他肩上,勉强找回支点和力气。   那句经典的台词“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紫菱失去的可是她的爱情啊!”让两人都不禁侧眸看去。   姜迎灯怕遭奚落,红着脸撇清:“我……我确定我当年没有看过这一段。”   梁净词但笑不语,将她衣衫系好,尔后才意味深长地评价一句:“挺精彩。”   “……”   他说:“很沉重的爱。”   姜迎灯面红耳赤,又直起身子较真:“其实,我的梦中情人不是他——”   梁净词自然问:“不是他是谁?”   “是一个……”   梁净词望向她,要听后文,微掀的双目因为贤者时间而显出点懒倦的味道,就垂着眼睫,平平静静看着她。   姜迎灯却摇了摇头,说:“一个可望不可即,不会回头看我的人。”   梁净词看不破她的心思,当又是哪个言情角色,没再问下去。他看见被叠着放在桌角的那张日语证书,想起什么,说:“还欠你一趟旅行。”   姜迎灯抬起头看他。   他说:“在计划了,不会再出岔子。”   没有问的必要了,但姜迎灯还是顺嘴接了一句:“什么时候啊。”   “冬天吧,冬天的北海道也很美。”梁净词又握了握她的肩,问她意见,“过完年怎么样?”   这次,姜迎灯没再答。   过会儿,她才严肃地说道:“其实你不用一直记着,一直愧疚。”   “梁净词,你已经给过我很多了。”   “不用还了。”   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梁净词可能敏锐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上一回去江都找她,她说的那句“明年就没有烟花了”已经让他听出一些别样的征兆,眼下是在确认。   姜迎灯也看着他微敛的目,近在咫尺,互相看着,久久的失了焦距。   沉默了很久,梁净词握紧她的腰,将人往身下压,抵在沙发的里侧,低着声音问:“还在生气?”   姜迎灯说:“没有,不是道过歉了吗。”   “哪儿做的不好,你提。”   她紧紧地抿着唇,不打算吭声,但是梁净词盯得太紧,姜迎灯小声地开口,问一句:“我提了,你能改吗?”   他不假思索说:“我改。”   姜迎灯深知自己容易对人产生依赖,依赖对标的是什么呢?责任。   他对她的好,有一大部分是出于责任感。   可是此刻,梁净词万分珍重地看着她,说这两个字,像在做变相的挽留。这不该属于他的姿态,让她看到,一个永远坦然的人,原来也会舍不得失去。   她声音轻颤,问他:“梁净词,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第一天,她下了个计天数的app,他说就不下了,他记在心里就行。   “243天。”   回答快到像是随口胡诌的,却跟她手机上的数字精准对上。姜迎灯扣下屏幕,擦了擦发热的眼眶,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她第一次希望,他可以不用这么信守承诺。 第44章 C43   兴许这暗示对他来讲有些突然了。没有铺垫, 没有征兆,没有声嘶力竭讨要什么,她只是向他表示, 不必憧憬以后了。   见她眼波楚楚,梁净词没再逼问, 给予了一点空间, 抱着迎灯去清洗。她从前对这事是不好意思的,后来习惯了就任由他去做, 还配合地舒展肢体, 成了名副其实的懒猫。   电视剧没再播了,放片尾曲,梁净词给按停了。家中一下沉寂下来, 静到有一丝诡异。梁净词坐在她身侧,以慵懒松弛的姿态陷进沙发里,平静地端详着她还没干透的发尾, 问:“你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   姜迎灯坐得笔直,规矩里又透着扭捏和不安, 双手在膝盖上互相摩挲着, 低低地说:“我要出国交换一年。”   他眼神很平静,可能觉得有一点意外, 但也只有一点,很快被理智压了过去:“去哪儿?”   “东京。”   “是为这个?”   姜迎灯说:“一年太久了。”   他说:“我等就是,又不是不回了。”   “……”   沉默了一会儿,梁净词温和地揉着她的腕, 说:“东京不远。”   姜迎灯摇着头:“我不想等, 异地很累的。”   这时候他能接什么呢?没事儿啊,我去找你。   但他没说。   千折百回的话都讲完了, 摆明了是奔着那结果去的。梁净词静静注视她一会儿,沉着声,语调里有种低压的冰凉,点破她的意在言外——“是托词吧。”   姜迎灯为他的一语道破而略感吃惊,一刹那没接上话,忽闪的眼神就交代了一切,别过脸去,算是默认。   她不答,反而过一会儿问他:“诗集你看了吗?”   梁净词微滞,想了两三秒,诗集是什么诗集。旋即记起了那本《流俗雨》,彼时被他前后掀了两下就搁在书架上,当时家中动荡,他将册子嵌进书堆里,想着有空再读,真到了闲时,也忘了取出来再看。   “看了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他向她坦白,而后回忆看过的两篇,说:“断线的风筝,流浪的云。你的牵挂,我的肩膀。”   梁净词的声音jsg磁性深厚,只言片语的意象都被他念出醇厚而动人的味道,让他给人展现出一种深情脉脉的错觉。   她在首篇写,她是流浪的云,他是供她停靠的肩膀。她在末篇写,他是断线的风筝,她是为他驻守在人间的牵挂。   但他却没有再往中间翻,没有看她慢吞吞走向他的这一些年。错过了太多,也没有试着去找,她所谓的愿望。   看一遍的内容能记得,还挺不容易的。   姜迎灯于是没再提什么,颔首说:“对。”   梁净词扭过头看她,她趿着鞋往卧室走。   他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进去。   姜迎灯是凌晨的时候醒的,她趴卧在枕头上,听着梁净词在一侧平稳的呼吸。不知道他是一宿没睡还是醒得早,直到晨光亮起,他起身出了一趟卧室门,又不知道过多久,折返回来时,已经穿戴齐整。   姜迎灯将眼睛偷偷挤开一条缝隙看他的身影。   从衣柜里挑了件西服,他背朝着她在穿。   梁净词很高大,站在床前时,挡住了大半的天光,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转头看了会儿迎灯,他躬下身替她往上扯被单时,低眸一瞬对上她偷看的眼,尽管下一秒她就慌乱闭上,梁净词还是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视线,他轻笑着,用指骨蹭她的脸颊:“装睡?”   她佯怒:“没,被你吵醒了!”   梁净词撩起她额角的发,看着她气呼呼的眼,好一会儿,他低沉着声音,问:“是不是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装得很像那么回事的怒目呆滞了一下,继而柔软下来,恢复平静。   姜迎灯没说话,也没点头摇头,只是看着他这双早起后无限澄明与温柔的眼神。   见她如此沉默,他问:“不想说?”   “……”   这就是他最后要理由的一番平静姿态,没有要到,也就没有再问。   “冷不冷?”   梁净词又拎了拎她肩膀另一侧的被子。   她摇头。   慢慢地,抓住他碰在她脸颊的手指。   “一起跨个年吧,就像去年那样。”   梁净词点着头,义不容辞说:“好。”   他把暖气打开,说:“我去部里了,你再睡会儿。”   姜迎灯看了眼手机时间:“我十点有节课呢。”   “放心睡,一会儿电话喊你起来。”   梁净词叫她放心,她是真的能放心的。姜迎灯放下准备调闹钟的手。   而后目送他离开卧室。   “梁净词。”   他顿住脚步,回望过来。   姜迎灯说:“我是认真的,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有点突然,但是我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打算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在一起很久,也不至于那么难舍难分,对吧?总之你……考虑一下吧。”   梁净词颔着首,迈步往外走,缓缓地说:“知道。”   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淡定的,因为太过平静而缺乏一点感情里有来有回的温度,好像他的经历注定无波无澜,即便有什么风浪发生,他也能好整以暇地摆平,这样的一个男人,克制谨慎到了极致,大概率不会遇到荡气回肠的故事,也从不奢求生死与共的深情。   他会尽心周到对一个人好,该放手时也足够利落,不会求着她说别走。   偶尔面对一些风波,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多长时间呢?不超过一天。   叫她起床的电话如约而至,姜迎灯是那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梁净词给她发来的消息。   他说:如果你觉得分开更好,我接受。   知道她的去意已决,知道他的挽留无效。于是他说接受。   姜迎灯咬着汤匙,没听清旁边的林好在跟她说些什么。   下午上体育课,很晴朗的天,大太阳照得姜迎灯有点眼睛发酸。   攀岩课,林好让徐春天教她。许曦文在旁边笑话说:“明明爬的利索的不行,男朋友一来就装柔弱了。”   姜迎灯也跟着他们一起在笑:“小情侣之间的把戏。”   她笑着,低下头,给冷却了很久的聊天框一个字回复:嗯。   体育课结束后,林好跟姜迎灯逛了一会儿饰品店,姜迎灯相中一个水晶球,掀一下吊牌,性价比让她望而却步。   林好却过来说:“又不贵,叫你男朋友给你买呀。”   姜迎灯下意识就想回,谁买都不划算,但话绕了个弯,她忽然想起什么,平声说:“没有男朋友了。”   林好在挑拣指甲油的动作也停下,看向姜迎灯,打量她的神色,挺好奇地问一句:“很喜欢的人也留不住吗?”   姜迎灯继续看着旁边货架上的饰品,摇头说:“也没有那么喜欢吧。”   林好说:“你在说谎诶。”   女生在女生面前是藏不住事的。   林好一早就拆穿了她的心情,在很久之前,她就看破了一切。姜迎灯的伪装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感情结束了,旁人的八卦还没结束。   姜迎灯看向她,眼神瞬间变得无辜又黯淡,她收回勉力微笑的嘴角,像是卸了层负重。   -   梁净词收到消息,元旦假期,姜迎灯回了趟江都。   于是他追随过去,因为答应了人要陪她跨年。   江南的冬天很阴冷,会下雨,冬雨砭骨,她撑着伞从夜里慢吞吞走来。   姜迎灯穿件格子的羊绒大衣,挺眼熟的,那一回约她去划船,她穿的就是这件,袖口已经起了毛球,大概是从高中时穿到现在,迎灯一直都很节俭。这一身装束,没有丝毫成人化的特征,还带着一身学生气,她散着发,清清灵灵的眼透过黑夜,直直地望向他。   姜迎灯收伞,走到廊下。   “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方?”   她回眸看,南大校园里最大的一片人工湖,教学楼的灯敞亮着,把湖面圈圈点点的水波也映出了纹路。   梁净词穿件黑色的长大衣,坐在凉廊的檐下,一段时间不见,他的发削短了些,面色让暮色衬得极为白净,见她过来,也没起身,只平静地抬眼看过来。   二人之间少掉了那层亲密关系,她便又觉得,距离感回到了他的身上,梁净词回答一句:“你做的诗集封面,是在这里吧。”   姜迎灯点点头:“你看出来了。”   “挺明显的,毕竟是以前经常待的地方。”   “嗯。”   姜迎灯应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   梁净词定睛看去,是当年他在桥上给她买的那把同心锁,钥匙早就被他丢湖底了。   她天真地摊开手,蛮纠结地问他:“这个怎么办啊?解不开了。”   梁净词望着她,忽而有点想笑,他徐徐地摇着头说:“解不开也不必硬拆了,一会儿挂桥头去。”   姜迎灯想了想,颔首说:“好吧。”   仍然没起身,梁净词问她:“想去哪儿?”   锁被收回去,她说:“哪儿也不想去,你就在这儿陪我听会儿雨吧。”   姜迎灯说着,站在另一边,背对着梁净词,看向打落涟漪的水面。   江都,她的故乡,承载太多的忧愁。在一起是在这里,争执是在这里,告别也是在这里。   姜迎灯呆呆地陷入情绪中,直到一阵琴声将她勾回。   梁净词在吹口琴,熟悉的旋律,将她心脏一击。   就像普鲁斯特效应,闻过某种味道,多年之后再闻到,会开启当年的记忆。音乐也有一样的威力,这一阵曲声,引她一瞬间回到十二岁,回到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身体里。   姜迎灯不禁眼眶一热。   他吹的这首曲子,分明就是《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就像她当年被这阵旋律吸引着,回过头,惊鸿一眼,陷进这场逃不脱的情缘。姜迎灯讶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记得?”   他不疾不徐地吹了一段,尾音停下,梁净词淡声地、缓慢地说:“我是不是说过?我都记着。”   “……”   跟她有关的事,他都记得。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把琴往盒子里装。   姜迎灯问:“你哪儿来的口琴啊?”   “门口超市买的。”   “即兴表演吗?”   梁净词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你就当是吧。”   “可是你当时明明说……你忘了是哪首。”   他敛眸轻道,“逗小孩儿呢,看你是不是真傻。”   尔后,把东西塞回口袋,问:“喜欢吗?”   说着,梁净词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姜迎灯的眸随着他抬起,又别扭地撇了撇嘴角:“才不喜欢。”   “生气了?”   梁净词笑了下,歪着脑袋jsg打量她低落的眉目,被他看出几分任性的迹象,“非得在这儿和我生这陈年旧气。”   还好意思说陈年旧气?姜迎灯简直想跟他争一争,我找了那么久,结果你骗我就是因为逗小孩?但她一抬头,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梁净词收敛住笑意,深色的眸看向她,他不轻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说:“只能再哄一次了。”   于是,凉凉的唇落在她的嘴角。   姜迎灯往后踉跄了一下。   梁净词用手臂收紧她的腰,姜迎灯往后仰去,回避的意图很明显。他想再吻一下。   但她说:“一次就好。”   梁净词看着她紧拧的眉,哑着声说:“就这么一下?”   过很久,他慢慢松开束紧她的手臂,问:“这是哄好了没?”   姜迎灯别开眼,生硬地点一点头。   梁净词苦涩一笑,有那么些无奈地点头说,哄好就行。   姜迎灯挣开他的怀抱。   看起来是临时起意的一小段亲昵,也许把她留住的想法也是临时起意,但却被她叫了停。三两次碰壁,就不会再往上撞了。梁净词不是会纠缠的人。   他垂首,轻缓地整好大衣的褶。   “梁净词……”她看着他有那么些失色的眼。   “嗯?”   “你会舍不得吗?”   他说:“这也是我的一年。”   姜迎灯低下头,余光里是梁净词宽阔的肩膀,他正为她挡掉凄厉的北风。   他说一年,已经足够漫长了是不是?可她又何止呢。   梁净词和她讲《滚滚红尘》,小时候看的电影主题曲,那会儿看不懂,就只觉得那女人太疯了。后来再看一遍,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改编的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   这俩人能有什么好结果?有因无果的爱情,终是要消亡的。   最后,他总结陈词说:“我不喜欢悲剧,后来就没再看了。”   又笑意阑珊地看她,“难为你找了那么久,早来问我不就得了。多大事儿。”   姜迎灯微不可闻地嘟哝了句,怪谁啊。   梁净词没听见,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他的声音将她的话轻而易举盖了过去,问:“几号走?我去送送你。”   她说:“我要回一趟学校。”   梁净词说:“那燕城见。”   “……嗯。”   就这样,匆匆的一面结束。   同心锁最终被留在了桥头,是梁净词亲自挂上去的。   从哪里买的,又还到哪里,只不过他们的姓氏还没被抹去,解不开的锁,就不伦不类地挂在哪儿,不像是喜气洋洋的祝福,反倒如一种祭奠。   -   姜迎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她给姜兆林写信。   一月一封,已经养成了习惯。   只不过今天的信,要稍微长一些。   她坐在书桌前,门窗闭紧,被他强吻的触觉还留在唇角,她写字时,被泪光模糊了眼,就找来纸擦。   爸爸:   明年准备去日本了,一切准备妥当,选了一条艰辛的路,明后两年大概会更加忙碌,要回到学校补课,修学分,不过现在我反倒觉得解脱。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像是一个被人赶走的落荒者。没有非要逃离的必要,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离开他,直到今天,心境才好转一些。   我说的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心上人。一直瞒着你没有说,从去年到现在,我们谈了一场很久的恋爱,前不久刚刚结束。   现在是非说不可了。   如果不是偷偷喜欢他这么多年,说分手的时候,我大概也会和他一样从容洒脱。   可是没人知道,我那些云淡风轻都是装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暗恋他有多辛苦。翘首以盼,只是想和他再见一面,为了他来了燕城读书,都是我蓄谋已久的计划。   他应该也不会有机会再知道这些事了。   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可是我怕我不说,会在心里留下顽疾,我不能再憋着不给自己找出口。   所以只能告诉你了,爸爸。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注定悲剧的感情,为什么,我连幻想和他白头偕老的权利都没有。   从小就听说,情关难过,情字难解。真历遍了,伤筋动骨,才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听进箴言,及时却步。   当年,明明远远看一眼就满心欢喜了,却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爸爸,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或许我还有勇气能爱他久一点。   那天他爸爸问我要什么,我很艰难地说出他的名字时,我感觉到心也随之空了一块,是被硬生生剜走的。   没有人管我血流成河。   也没有人支撑着我,去应对那些反复沉重的质问与羞辱。我只能试图保全我和我的自尊,退出这一团一团让我迷途的硝烟。   从前陷入低潮的时候,喜欢读书自救,可是这一次连书也救不了我。看了许多文字,密密麻麻,和权势斗争的情节,振奋人心,但我深知,那都是被装点过的理想主义。   我不懂得真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要如何把那些杜撰出来的好姻缘强加到我的故事结局里。   没有办法,就只能在梦里实现了。   现在才发现,我似乎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到可以从容面对这些的年纪,心脏好疼,胃也好疼。   分手、失恋,就像流空了身体里的血,就像骨肉在一刻不停地脱落。   可是我还要假装很淡然,假装不喜欢了,假装不想念了。   如果可以,这辈子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疼,也不会再这样含辛茹苦地暗恋一个人。   绝对不会了。   总之,希望换到新的环境,下一场四季仍然风调雨顺。   我会更坚强。   ——迎灯。   写完这封信,她工整地叠好三张纸张,塞进信封里,桌上堆满擦泪的纸团,被姜迎灯清理掉。   人家嘲笑她是林黛玉,她还真一次又一次演上了。想到这里,姜迎灯又破涕为笑。   她陆续开始整理出国的东西。   有一件重要的,是这一学期结束时,她刚从燕城带回来的,印象中是夹在一本教科书里,那张她73的低分考卷,上面签着他的名字。   是误签的,却伴随她很多年。   找了三遍所有从燕城带回来的书,发现没有不见踪迹的时候,姜迎灯才是真的有点慌了。   她站在房间里,把所有的包包和箱子都打开,都翻个底朝天。   “怎么会没有,我明明记得我带回来的……”   在濒临崩溃的状态里,姜迎灯一遍一遍抖落着她的书包,每一个夹层都被翻透:“怎么会丢了呢,我明明记得就夹在这本子里,为什么会找不到了!”   本子哗啦哗啦的声音,被摔到一旁的声音,翻箱倒柜的声音,引来了门外的裴纹——   “怎么了迎迎,你找什么呢?”   姜迎灯失控地哭着,胡乱地擦着泪,说:“我东西找不到了。”   裴纹问旁边的小朋友:“姐姐怎么了?”   小宝凑过来瞅瞅:“我不知道啊。”   姜迎灯哭得昏天黑地,房间被她翻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我东西找不到了!”   裴纹:“什么东西啊?”   小宝:“你说啊,我们帮你一起找。”   姜迎灯说:“他的签名。”   “签……签名?”   “什么签名?明星的?”   “不是啊,她不追星,是不是小说书的?”   “快找找,书柜里。签名……什么签名?”   姜迎灯找不动了,她疲惫地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此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从心里被硬生生剜走了一个他,又弄丢了19岁的他。   那个名字随着她颠沛,最终又遗失在迢迢的途中,落进了茫茫的沧海千山。   就再也找不到了。   人们都说,旧伤的消弭都伴随着希望的新生。   ——梁净词,我就姑且信了时过能境迁吧。   -   过完年回到燕城,姜迎灯又在宿舍翻箱倒柜,最后她确信,那张卷子是真没了。她只能收拾好情绪和行李,准备下一场远行。   有一部分东西是要给梁净词的,怕他当面不会收,她选择邮寄回檀桥。   他送礼是用心的,从不是用些天价细软随意打发。一根玉簪,配她的冰清玉洁,一件旗袍,衬她的山清水秀。   最终犹豫之后,姜迎灯把簪子退了回去,衣服她留下了。   梁净词来的那天没提这事,这态度应该就是默许了她的退还。   他今天自己没开车,请来个司机,是姜迎灯不认识的脸,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梁净词也没说话。   司机倒jsg是挺热情地过来喊了声“姜小姐”而后帮她提了行李,往后备箱塞。   梁净词就面无表情地坐车里看着。   他看起来有些倦,如果不是很累或者消沉到一种地步,他不会请人开车。   “走吧。”   等人上车坐好,他才开口低低地讲了这两个字。   是跟司机说的。   刚过完年,年味没散完,路过古色古香的胡同,姜迎灯遥遥看去,千家万户的门上还挂着一盏盏红灯,雪水在地面融化,青砖上落着一面面如镜般水塘。   飘摇的烛火,琳琅的灯影,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心里憋了句没说出口的各自珍重。   梁净词将人送到登机口,立在迎灯身前,他说最后告别的话:“不管今后如何,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变。学业,就业,或是生活上,有困难随时找我。”   姜迎灯收下她的好意,点着头应。   话到这里,就该告辞了,梁净词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雨过天晴的笑,收掉所有不快的情绪。   “祝你看到更好的风景,也能遇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姜迎灯看着他,手指不动声色在拉杆上收紧。她咬着牙在屏息,半天没出声。   他这双眼里,除了责任与怜爱、疼惜,还有别的东西吗?可惜她看不透的,他太冷静,太深邃了。   雨过天晴,这一团意外被打湿、粘在他肩上的柳絮,也该离开她安错的家了。   姜迎灯只剩下最后一点强颜欢笑的力气,收回视线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我要是后悔怎么办?”   梁净词缄默着,看她良久,末了,郑重地说:“后悔也可以。”   姜迎灯别过眼去,在想要怎么藏住眼里的热气。   梁净词跨前一步,将她虚虚地揽入怀中,用手掌轻抚着迎灯的后脑,一下又一下地哄:“不哭。”   很难让人信服,这样温柔的安抚是不带有感情的。   他明明还是那么疼她。   人生还很长,但是姜迎灯却笃定,她不会遇到更好的人了。   “没哭。”她把伤感咽回肚子,艰难地、莞尔一笑说,“好了,这出还泪的戏,就陪你演到这儿了。以后你就不是梁二爷了。”   姜迎灯贴在他胸膛,也大方地回抱住他,说:“后会有期啊,净词哥哥。”   沉吟片刻,他说:“后会有期。”   那天,林好问她,他对你来说是什么?   姜迎灯想了很久,是什么呢?   是百转千回又三缄其口的暗恋。   是刻骨铭心、而不愿再回望的初恋。   是躲不开的劫,过不了的关。   但她思考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一场下不完的雨。”   让她滋润,也让她潮湿,为她的生命总留有一方淅沥不止的记忆,在沉烟的水雾里,将她的心迹一点一滴淹没的雨。   -   那一年,她十九岁,送他一本自印的诗集,名为《流俗雨》。   他没有读诗的喜好,只简单翻一翻首页与末页。   匆匆两眼,便随手合上了。   被埋进暗处的字句与诗篇,就连同她顾影自怜的青春年华,在这场雨里永恒地沉溺了。 第45章 C01   燕城四月, 倒春寒的时节。   姜迎灯裹着两层被子睡得正香,突然耳畔传来一阵嗯嗯啊啊的声音,就隔一堵墙, 无比的娇软,做作。她闻声, 倏地睁开眼。打开手机一看, 好家伙,七点整, 每天比闹钟还准时!   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不无烦躁地把手机屏幕“咚”的一声往床上一扣。   卧室里还有些冷气森森,她没放纵自己再睡下去,蹭一下坐起来, 掀开被子去洗漱。   “嗯嗯啊啊”还在持续。   姜迎灯看着手表,淡定地刷着牙,洗了把脸。然后靠在门上, 倒数五个数。五、四、三、二、一——很好,战斗准时结束。   燕城北漂, 租房遇到最倒霉的事情之一被她碰上, 隔壁合租室友,干柴烈火的大学生, 隔三差五就要早上来一炮。没办法用语言形容这种奇葩行为给她带来的精神损害,去敲过门,去讲过道理,人家也有道理:“合同上也没写不能带男人回来呀, 姐姐, 你带的话我也不会说你呀。”   看着小姑娘那双涉世未深的清纯大眼眨巴眨巴,满脑子都是她那句嗲兮兮的“你也带你也带”, 姜迎灯吸一口气:靠!   几次三番说教无果后,她慢慢发现一个规律:七点开始,七点零三结束,不会撑到零五。   传说中的人菜瘾大,不外如是。   姜迎灯登时就释然很多,且心生悲悯。   她推开窗,试了下外面的气温,在衣柜里挑出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将纤细的长腿套进面料纤柔的米色阔腿裤,往上一提,腰绳系紧,头发一松,蓬松慵懒的长卷发铺满背部,一身温柔知性的颜色,衬这阴雨季节的冷寂春光。   站在镜前十分钟,飞速地化完一个服服帖帖、我见犹怜的伪素颜妆。吃完早餐,再添两笔轻薄的淡色口红。   周暮辞的电话打来:“勘景的照片别忘了带。”   姜迎灯说:“记得。”   她从书架上取出相机,掰开里面的sd卡,塞进包包。   姜迎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成为工作狂的一天。   这是她本科毕业的第二年春天,已经连续过了一个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这时候就不由想起,当初裴纹说让她回到江都,给她找个舒舒服服的班上,姜迎灯那时站在风口想了一想,把心一横,选择留在了燕城,挤进了这举目无亲、又人才济济的首都。   “创业”这两个字很新鲜,能碰上一个好的团队也是不容易,姜迎灯不是非要留在大城市拼个你死我活的人,她只是觉得找到合适的人共事很舒服也很难得,所以打算抓住这机遇试一试。   她还很年轻,不想扎进一眼看到头的生活。等真的累了,干不动了。回老家再图安逸,到时候被安排去相亲,结婚,生子,也都能坦然接受了。   不过有一个想法不会变,她不会留在燕城,将来横竖还是要回江都的。   这地方对她来说没什么值得留恋。   在路上接到裴纹的电话,最近小宝读高三,裴纹陪读很累,姜迎灯也不能让家里人操心,就跟她讲“都好都好,都挺好的,工资也涨了。”   裴纹问:“室友吵你的事情怎么解决的呢?有没有沟通好。”   姜迎灯说:“我打算搬走了。”   裴纹是个脾气急躁的:“胡扯么,不是你的问题你怎么能搬!要搬也是她搬!你不能这么软弱妥协!”   姜迎灯笑了,好声好气给她解释:“不是,最近正好公司也搬地方了,我想换个离得近些的住处,现在住的这地方,地铁站离小区两公里,七点起床我都抢不到一辆共享单车。每天通勤俩小时,我天天在地铁上都快被挤死了,早就不想在这住了。而且那个女生年纪也小,没法沟通,我就想算了。”   人呢,一旦被贴上“过来人”的标签后,对很多事情谈不上多理解,但的确愿意多一点宽容。   裴纹这才缓下一口气。   今天姜迎灯出门不顺,到工作室新乔迁的写字楼门口,才发现带错了卡,在闸口处给周暮辞打电话。   很快,他下来接应。   这天有会要开,因此周暮辞难得穿得正式,一身挺括西装,把他这精瘦的腰身也撑了起来。这人天生长了一张少年感的脸,于是即便这样一身装束,少点职场上干练的气魄,多些儒雅谦和的文气。   姜迎灯进了闸口,赔笑说:“抱歉抱歉,还没适应新环境。麻烦您了,周老板。”   周暮辞想笑:“俗死了,你还是喊我周导吧。”   “好的周老板。”   她笑着说,把包里的sd卡给他。   周暮辞开的工作室,他哥做大股东,新媒体运营,拍文艺风格的纪录片,主要是在国内几个视频网站做账号,有时候也会接央视栏目组外包的活儿。姜迎灯属于最早一批跟他打江山的同志,江山落了地,她运气不错,捡到个文艺总监的小官做做,这头衔是不是浪得虚名另说,至少听起来牛气,让裴纹觉得她在这儿没白混就行。   随电梯上行,姜迎灯问他:“下期也是人物专题吗?”   周暮辞说:“对,是一个明末崇祯年间的官员,叫梁朔,挺牛的一个人,搞政治搞文艺都很厉害,你去网上搜一下,先了解了解他的生平。”   “梁朔?”jsg姜迎灯闻言,视线一瞬收紧:“姓……梁吗?”   “嗯,怎么了?”   “没、没。那我要去哪里勘景啊。”   周暮辞想了想:“这人故居挺多的,我上次大概看了下,好像有一处是在燕城的北郊,我到时候让统筹的老师问一下具体的位置,应该会有梁家人的联系方式,我要到了就给你。”   “啊、我……梁家人……那个……行吧。”   期期艾艾一顿,姜迎灯闭了麦。   “P大有个老师也在做他的研究,手头可能有一些古籍资料,你到时候一块儿采集一下。你主要看看他们家的祠堂能不能进,族谱能不能拍,可能国家博物馆还有一些藏品,你得去看看。”   族、族谱……?姜迎灯心脏又一抽,混乱地点着头:“好。”   心里默念:应该没那么巧,应该没那么巧……   “对了,”到39楼,办公室门口,周暮辞忽然停下脚步,搓了搓手指,讳莫如深地跟她说,“融资解决了。”   姜迎灯眼睛一亮:“真的?”   “我哥介绍了个金主爸爸,”周暮辞竖起大拇指,“大佬。”   “多大的大佬?”   “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报他的名字,在咱们整个上海滩金融界横着走。”   “叫什么名字?”   他卖了个关子:“过两天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憋着笑,也憋着没问,只是点头说好。   -   做节目不是个早九晚五的规律工作,姜迎灯只能抽空补眠,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份盒饭被堆在桌角放凉了。她在桌上趴了会儿,耳畔传来遥遥的雷声,晚上九点,黑云压城。   “天哪!”   旁边的实习生时以宁突然喊了一声。   姜迎灯以为她是工作哪个环节出岔子了,赶紧睁眼看过来:“怎么回事?”   时以宁却握着手机在惨叫:“我发现我前任把我屏蔽了!一条灰线是什么意思啊?这是没内容了还是把我屏蔽了啊?不会把我删了吧。卧槽,气死我了!!他怎么这样?!”   “……”   姜迎灯揉了揉有点发胀的太阳穴,拆开实习生给她带的奶茶,是她喜欢的牛油果酸奶,一抹让人心旷神怡的绿缓解了一些大脑的不适,姜迎灯心满意足地喝上一口。   另一侧的同事章园给她出主意:“你点转账试试,能转就是没删。”   时以宁咬牙切齿地照做,半分钟后,她扶着心口说:“哎哟吓死了,还好没有,还以为他把我删了。”   章园说:“删了不也正常吗,都说前任了。”   “那也不行,又没搞得鱼死网破,好端端干嘛删我,我最讨厌别人删我了!”   时以宁说着,又问:“不会吧,你们分手都会删前任吗?”   章园说:“当然了,微博都取关了。我还改了名,生怕被他找到。”   “你呢,学姐。”时以宁问迎灯。   姜迎灯捧着奶茶喝,应,“早删光了。”   时以宁:“妈呀,这么绝情呢?”   她笑笑说:“以绝后患,免生事端。”   “留着可以偶尔视奸一下啊,你不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吗?新的女朋友有没有比你好看,一点都不好奇吗?”   “他从不发朋友圈,况且我也真不想知道。”姜迎灯想了想,声音低弱了下来:“我估计他……都已经结婚了吧。”   又看向窗外,眼波有着不易被察觉的黯然:“好多年了。”   章园说:“对啊,不删干什么?留着藕断丝连么。”   姜迎灯笑:“我看她有这个意思。”   时以宁:“不是,诶,你们心都这么大呀,不觉得看到前男友过得不如自己很爽吗!”   姜迎灯笑着摇头,没再跟他们插科打诨下去,她将没吃的那份盒饭装进包里,看一眼外面的天色:“不说了我撤了,明天见啰。”   “好的呢,学姐拜拜。”时以宁甜丝丝地冲她笑。   姜迎灯也莞尔。   这实习生是周暮辞本科老师的侄女,才大二,学校要实习证明,家里人才给安插过来的,时以宁脑子有点钝,做事情不太利索,处事能力也不算好。但心地不错,人也天真,有时候会让姜迎灯想起从前的自己。   包里装了饭,就不能再装书了。   工作太忙,她有好一阵没空看书,放在桌面的一本白先勇文集,翻了一个月都没见底,今天回得还算早,姜迎灯决定腾出一点阅读的时间。   书和伞被她捏在手中。   眼见一场暴雨将至,姜迎灯看了眼时间,下了电梯就往前飞奔。   门口,凉风扫落叶,卷得疏狂。   姜迎灯迅速把伞撑开,一阵狂风顶来,她整个人踉跄着往后退一步,抖落伞面时,后面有小姑娘惊叹了一声:“我的天,这妖风……”   嘈杂的声响混在一起,因而她没有听见有东西从纸张的夹层间掉下。   坏了灯的写字楼门前,长长的檐廊尽头,她站在最左侧,余光里,最右边,好像站着一个人。   伞被吹得东摇西晃,姜迎灯在控制伞柄时,不受控地往那头瞄了一眼,瞥见了站在那里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   姜迎灯怔住。   遗世独立一般的男人,好像并不站在这狂风暴雨的侵袭之中,唯他不慌不忙,淡然平静。   风雨丝毫干扰不到他。   匆匆一面,大概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姜迎灯便迅速别开脸,但瞥过去的那一帧画面,却稳稳地落在她的视网膜上,散不开。   那一端的人被伞面遮去了面孔,她看到的只是暗黑色丝绒质地的西服一角,垂坠感很好的西裤,插在裤兜里的手,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背和腕骨。   似乎还有一块让她颇为眼熟的表,在风中散着猎猎的冷光。   而整个人像是被笼在水雾之中,与她像是隔着结界,仿若有一些距离。   姜迎灯就为这模糊不清的一眼加重了心跳,她下了阶梯就往前跑。   从身后跟过来的周暮辞,亲眼看着从姜迎灯的书里掉出来的一个东西。   就落在了门口台阶上。   周暮辞凑近时,一侧西装笔挺的男人正躬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探出去,将要触碰到那一枚小小的橘红色书签。   两人同时看清,是一枚定制的小灯笼。   周暮辞眼疾手快,在对方指尖将要碰到的一瞬,“诶,等等。”   他抢先一步将东西捡起来:“谢谢啊,我朋友的。”   那只捡了空的手,修长的指,便凌空顿住两三秒,而后缓慢收回进西裤的口袋。   他没应声。   周暮辞看了一眼男人深邃俊美的眼,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恍惚一瞬。   但紧要关头,他也没想太多,急急追上前面的女人:“姜迎灯!你什么东西掉了?”   姜迎灯一滞,回过头,就接过周暮辞递过来的小灯笼。   “这什么?书签啊?”   她惊魂未定:“天,我都没发现,还好被你捡到了。”   她擦擦书签上一抹灰,珍重地将之塞回背包的夹层。   周暮辞:“干嘛跑这么急?”   她说:“我要赶最后一班地铁。”   他看一眼天色:“那快走吧,一会儿雨下大了。”   “好。”   听完寥寥几句对白,檐下的人仍然站着未动,男人抬起眼看向薄薄的雨幕。   撞进他视线的,是交接书签的纤细指尖,与急速下落的伞沿。   两人行色匆匆走进夜幕,夜幕的尽头,道路被零落的花瓣铺陈,暮春的雨,打落了一地雪色的梨。 第46章 C02   雨来得挺急的, 伞撑不住了,到地铁口还有一段,姜迎灯裤子都湿了大半, 紧急地站在一个便利店门口躲雨,周暮辞付完三明治的钱出来, 说:“这么大的雨, 别省那钱了,你打个车吧——我帮你打。”   他说着就要掏手机。   姜迎灯赶忙拦住:“好了, 我自己来。”   在这儿等雨停, 也让怦然的心跳缓了缓。刚才在门口就该叫车的,不过那如芒在背的一眼让她没什么思考空间就落荒而逃了。   匆匆一瞥太仓促,连脸都没看清。只靠那模糊的所谓“感觉”认人, 太过草率,感觉有误也说不准。   大概率是认错人了。   姜迎灯看着周暮辞,脑子里却在想别的。   “你知道咱们那楼里除了企业的工作人员, 还有什么人进出吗?”   他看过来一眼。   姜迎灯意识到这么问可能让人摸不清头脑,她想了想该怎么形容梁净词这样的人。   周暮辞却好像心领神会了她的意思似的:“旁边B座好像是有几个富人会所, 有的公子哥会来这儿潇洒。”   怪不得……   这样的话, 是不是他好jsg像都说得通了。   姜迎灯问:“会所里有什么啊?”   “那可就丰富了。”周暮辞笑了下,“只有你想不到, 没有他们玩不了的。”   这话讲得很隐晦,姜迎灯听出来一点灰色地带的可能。   据她所知,他几乎不去那种地方,从不是什么灯红酒绿的人。   梁净词身上没一点纨绔的陋习与秉性, 倒不是说多么清高, 不屑于他们为伍,只不过他有自己的原则, 不必要的酒席都很少参与。还记得他曾经跟她说起顾淙这帮人:年纪轻轻,腌入味儿了。   惟妙惟肖的形容,让她笑起来。   涵养能让人脱离浊气,梁净词的自矜自律向来是刻在骨子里的。要不是底线画得分明,怎么会让人觉得干干净净?   当然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他一直有着私人交际圈,只不过是没有被她察觉。   姜迎灯不该自信多么了解他。   就等车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思绪就不由飘飘然了。   直到车停在跟前,她顷刻回神,跟周暮辞说拜拜。   -   姜迎灯回到家里,说看书,但在床上躺下后,就完全没有心思了。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灯笼,翻来覆去地看,很热烈的橘红色,仍旧崭新如初,姜迎灯不懂材质什么的,只觉得似玉似石,可能是一种钟乳。虽然不识货,但这经年不褪的鲜亮色泽,彰显着不凡的贵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个宝贝。   只不过一个小小书签而已。   时间沉淀,才透过这书签看深他的为人,礼物的每一处细节,都是能落实的慷慨。   手机响了下。   是租房中介打来电话。   “姜迎灯是吧?我今天帮你查了下,西牌楼北苑这儿有一套空出来的,租户下周搬走,你要不要来看一下房。”   她问:“西牌楼在哪儿?”   “檀桥地铁站出来,走七百米就到。到时候给你发定位。”   “檀桥……?”姜迎灯抿着唇沉默几秒,“还有别的吗?”   “最近临近毕业季实习生多,房源紧俏,这间我还是偷偷给你预留的,排队的学生多嘞。”   她想了想:“好吧,那我周末先去看房。”   不知道为什么,姜迎灯觉得今晚格外的精疲力尽。疲倦到实在看不动书,就把书签卡在书页里,倒在枕上昏昏睡去了。   融资的事被周暮辞的哥哥,工作室的大股东周彦提上日程。   工作室的员工多起来,初具规模,在平台的反响也很好,视频点击量很高,每次出新的内容都会冲一次热搜。想把这小小工作室发展壮大,周彦有把它做成上市公司的企划,目前遇到的坎是缺资金。   传闻中呼风唤雨的金融界大佬来的那天,姜迎灯有些没睡醒,在会议室里捏本笔记本,什么也没听进,就藏在人后眯眼欲睡,实在怪这段时间拍片子拍得太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周彦在前面放ppt,讲公司规划。这人比周暮辞大个五六岁,大厂离职选手,十足的野心家、实干派。什么都好,就是呢,讲话忒催眠了。   姜迎灯不知道眯了多久,听见身侧窃窃:   “我去,也没人说啊,咱这金主爸爸这么帅!”   “这么年轻这么有钱,妈的富二代就是豪横,也不知道结没结婚。”   “诶诶,他叫什么名字啊。”   “我刚看了眼,好像姓谢,叫谢什么?——谢添?”   听见这个名字,她脑袋猛地一点,把自己盹醒了。   她的视线随众人投向会议室门口,两个人正在交谈,周彦对面面带和煦微笑的男人,身影被门板遮去一半,姜迎灯一下就撞上那双同样也睇过来的眼。   男人穿件轻薄的烟灰色衬衣,风流地挑开几颗扣子,袖子习惯性地叠上去一部分。   “……!!”   居然真的是谢添。   不知道报他的名字谁会在上海滩横着走,但是听见他的名字,姜迎灯一定会掘地三尺找缝钻。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口罩。   没有什么躲躲藏藏的必要性,但是姜迎灯跟时以宁说的那句想要“免生事端”是真的,她心知肚明谢添就是个伸伸手指帮他们把资金链搅活的资本家,他不干这一行,也接触不到他们的工作。   不过能避而不见的话,会议一结束,她选择跑得比谁都快。   怕什么来什么这话是有点根据的。虽然隔了些距离,谢添分明也是见到她了。   他腿长,追得也够快。   姜迎灯还没到电梯口,领子就被人提住——   “唷,这谁啊?”   她回眸,对上花花公子那双玩世不恭的笑眼。   姜迎灯眼瞅四周,缩了缩肩:“谢添,你别揪着我呀。”   他气笑,说:“人家还知道喊句金主爸爸,你就跟我谢添谢添的是吧。”   姜迎灯整了整被他扯皱的衬衫衣领,讪讪一笑说:“好吧,谢总。”   “女大十八变啊,都这么靓了。”   谢添说着便上下打量她一圈,用赞许的眼光看向姜迎灯,看她浓密的黑色长卷发,看她涂得恰到好处的温柔唇色,看她挂在性感锁骨上的蝴蝶项链,质地轻薄的薄荷绿衬衣,带着些穿衣技巧地解开几颗扣,下摆不规则地扎了一部分在牛仔裤里,他笑着,不由啧啧感叹,又夸一遍,“也没毕业多久吧,这么漂亮,差点儿都没认出来。”   姜迎灯说:“以前也靓啊。”   谢添煞有其事地回忆一番:“以前啊,就是一小屁孩儿,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差点想翻白眼,姜迎灯没什么笑意地扬起唇角,也不怎么客气地回:“是,你有男人味,浑身上下都是男人味,可惜了,这么有男人味的男人还不是被渣的死去活来。”   “怎么说话呢,什么陈年旧事了还拉出来说。”   谢添笑着嗔,并没跟她太计较,又将人提走:“走走走,请你吃饭。”   就这样晕晕乎乎上了贼船。   姜迎灯不讨厌谢添,他很平易近人。   连吃饭选地方都是顺着她的,他随意简单得很。一间法式餐厅,谢添坐窗前,懒懒散散翘着腿,也没怎么进食,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女大十八变”的新奇感还没过去。   姜迎灯对他漫长的打量丝毫不奇怪,谢添这种人几乎把“我爱美女”写在脸上,对女人的外貌总有过分刁钻苛刻的研究,上下看了她好几圈,才说回正事。   公司的事,姜迎灯不无期待地说:“我现在也是个总监呢,等真上市了,身价也能大涨,工资翻个倍不过分吧,也算对得起我这么拼死拼活地上班吧?”   刚心中还想着她成熟多了,眼下这满心欢喜讲涨工资的姿态,又让他看出些往日的影子。   “涨个工资这么高兴?”谢添不由笑说:“你说你一小姑娘,怎么钻钱眼里了啊。”   这似曾相识的评价,让姜迎灯嘴角的笑意滞住一瞬,她反驳回去说:“因为钱很重要啊,谁不钻钱眼里?有钱才有底气好不好。”   谢添何不食肉糜得很:“有什么重要,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姜迎灯说:“当然为了生活啊,我不要买房买车、恋爱结婚么,我不要给自己攒嫁妆吗?你是不是没过过缺钱的日子,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她说着,又深谙这人并不能跟她共情,言多必失,关系又不比当年亲密,姜迎灯忍着没再说下去,闷闷地低头吃沙拉。   “原来是想着恋爱结婚。”他看着她如今的精致面容,没什么笑意地扯了扯唇角,声线凉凉的。   谢添对她这一通输出的确表现得轻描淡写,显然他不能够感同身受,只轻轻在桌面转着烟盒,这样保持沉默本就可以了,但他非要意味深长地评价一句:“果然,贪财的女人都很薄情。”   姜迎灯怔住,猝然看他,听见了好一个刺耳的薄情。   她咬住后槽牙,垂下眼眸,避开谢添意有所指的视线。   这看似平易近人的饭桌两端,坐的显然已经不是当年关系单纯的哥哥妹妹了,她怕再辩下去真影响到他人的利益,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人家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金主爸爸,于是她只能皮笑肉不笑说了句:“可能吧。”   -   这场雨下完,到五月中旬。   外面的樟树叶抽出了新芽,闪着嫩绿的光。   梁净词抽空又来了一趟这栋写字楼的律师事务所,这是第二回 。办完事后,他倒是没急着走,就在一楼的贵宾休息室待了会儿。   落地的窗,他面朝着大楼门口的旋转门,几分悠闲地坐着。桌前放着一杯太妃芝士,还有一份文件袋。咖啡没喝,文件也没再取出来看。   梁净词很少这样空jsg耗时间,在忙忙碌碌的工作日下午,他漫无目的地在店里就这么干坐着,手撑着眉骨,斜倚在沙发靠背,时不时抬眸看一眼外边,眸色懒懒淡淡,闲云野鹤。   门口来来回回穿梭着一些陌生面孔,不知不觉就过去二十分钟。直到面前的咖啡变冷,压在文件袋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他睨一眼过去,是杨翎的电话。   “怎么样?”她问。   梁净词简单交代说:“跟沈明谈过了,交了几份材料。”   杨翎又问:“几成胜算?”   “难说。”他波澜不惊地答一句,闭上眼,揉了揉鼻梁,又道,“不过我问了一圈,这团队打离婚官司几乎没失手过,你等他们联络。”   杨翎稍稍沉默,说:“行,我知道了。”   又问,“你几点到家?趁着外公外婆在,今天一块儿吃个晚饭。”   梁净词想了一想,沉沉说:“再等会儿。”   杨翎问他:“忙什么呢?”   忙什么呢?   他可以不答,也不知道怎么答,但她刚讲完这话,梁净词一抬眸就看到正往旋转门里面走来的男人和女人,脑子里就跳出了一个词——   守株待兔。   姜迎灯和一个男人正有说有笑往里面走,手里提了两份盒饭,两人取出工作卡,刷在闸口,但失效了,估计是带错了卡,旁边的保安过来让登记,男人便接过笔,低头唰唰写字。   姜迎灯在他身侧站着,等了半分钟。   又过去跟他讲,要怎么填写。   女人的长发铺展在腰间,蓬松柔软,在光下泛着天然的淡淡的栗,茂盛的发衬得本就头包脸的精致面容更为小巧,下颌的线条紧收,耳廓透光,淡淡的瞳色在西斜的光影中柔美而温暖。   燕城这地方,说大也不大,兜兜转转总要碰上,躲不开的,是狭路相逢的缘分。   梁净词平静地望着外面的两个人。   登记完表格后,男人领着迎灯匆匆往里走。   梁净词放下叠起的腿。   材料袋被他执起。   坐在门口的保安看见高大的男人款步迫近,抬起眸,殷勤问:“梁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梁净词说:“登记名单。”   “这个吗?”保安指着桌角的纸。   一个递,一个接。   纸有三四页,梁净词用指尖夹住页脚,动作轻缓,一页一页掠过,掀到最后。   他视线往下慢慢地扫,看到令他敏锐的名字,紧接着,在姜迎灯的个人信息下面,跟着三个字:周暮辞。   ——男孩变成了男人,在故事里就需要有名有姓了。   梁净词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尔后,又看回姜迎灯的信息那一栏。   她的电话没有换,从大学用到今天。   他早就倒背如流,一串数字。是她去了日本第二天,就把他拉黑的那个号码。 第47章 C03   真正有分手的实感, 也是从那些拨不通的电话开始的。   梁净词纵然处理差池表现平静,但好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看见那发不出去又被弹回来的消息, 心脏也会有闷闷的、不流通的压抑感。   显而易见,她在拒绝掉一切越界的, 甚至是合理的关怀, 那些冰冷的感叹号,彰显着要将这个人从生活里剔除的决心。   他们的关系太特殊, 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 就不能好整以暇地退回到最初平衡的状态里去。   回不去了,完全不一样了。   她这么做,大概率也是不想令他左右为难。   擦身而过的人群里, 有晚托班的家长来接孩子,讨论着“孩子大了,管不动了”云云。   梁净词沉默地盯着姜迎灯的名字看了许久, 而后将名单搁下,道了谢, 转身往外走。   -   梁朔。   姜迎灯在搜索引擎输入这两个字, 页面跳出来有关这个人物的生平轶事。故居的确有好几处,光是叫梁园的就两座, 一个是燕城北郊梁园,还有一个是在江都溯溪的梁园。   “活得好短暂,35岁就死了?”章园在她旁边看。   “嗯,好像是殉情。”姜迎灯大致翻了一遍这个梁朔投湖自尽的前因后果, “在溯溪南山哎, 还是我老家的一个地方。”   很快,一本《溯溪县志》被搁在桌上, 周暮辞说:“看看这个。”   他穿一件黑色薄款冲锋衣,鸭舌帽还没摘,站在姜迎灯侧后方,说着又递了两杯冰美式过来。   姜迎灯接过他手里有股压箱底潮味的古籍,封面上盖了一个市图书馆的章,掀了几下,页面通黄。   周暮辞端着咖啡呷着,顺便给他们介绍:“这个梁朔是个风流人士,他爸生了有五六个儿子,他是年纪最小的,家里老幺,被惯大的一个公子哥。念书的时候很有个性,长得也有那么点儿姿色,没太大事业心,就到处游山玩水,寻花问柳。”   “梁家一早给他定了亲,结亲的是皇上的一个小女儿,既然把公主许给他,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但是梁朔对这个公主没太大心思,有一回他去了南边,逛青楼的时候物色到一个美人,在江南就纳了个妾,这个妾室叫拂晓,就是溯溪人,梁朔对她喜欢到什么程度,给她在溯溪买了个园林,就是后来的梁园,他把那姑娘就养在里面。”   章园听明白了,说:“金屋藏娇之救风尘。”   周暮辞笑起来:“对。”   姜迎灯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去?”   “青楼的女人,你说为什么不接回去?能让她做个妾,给她建个园子,够可以了,万一这事震怒了龙颜,什么后果都难说。”   时以宁也凑过来听:“所以他是为这个女人跳湖?”   周暮辞说:“传闻是,一起死的。也是因为后来他爹官运不太好,又扯上一些政治纷争。这俩人没法稳定关系。”   时以宁天真地感叹:“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好可怜啊。”   章园说:“这没办法,世间真情自来敌不过王权富贵。不然怎么有梁山伯祝英台,柳梦梅杜丽娘这些故事?”   时以宁继续感叹:“看来只能死亡才能成全爱情了。”   姜迎灯已经默默饮了半杯咖啡,在沉默的间隙里,抬起脑袋问:“这段咱们也要拍吗?”   周暮辞说:“风流韵事,当然要拍。”   《溯溪县志》被时以宁拿去翻,找到建筑相关篇目中“梁园”一页,密密麻麻文字看下来,到最后部分,笔者略谈了几句所谓的风流韵事,姜迎灯同她一起看。   梁朔和拂晓,二人一北一南,习惯了书信来往,早一些年还没纳妾时,为掩人耳目,他在信中的署名一直是“燕京故人”。   “燕京故人?好浪漫,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这些信。”时以宁说着,瞥一眼凑到她身侧的姜迎灯,肩膀上承着她点过来的下巴,手臂感觉软软乎乎的,“哎学姐,你身材也太好了吧。”   “……”   突然转折的话题让姜迎灯怔一怔,而后紧急退开。   “在哪做的?”时以宁不依不饶来问。   “……空的。”   “我不信,你昨天那件也这么大。”   姜迎灯:“你选题表做了吗?”   “早做完八百年了。”时以宁嘿嘿笑着,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瞅她,“受不了了,怎么会有男人忍心跟你分手?”   姜迎灯实在无语,跟她讲理:“人的价值又不是用身材衡量的,跟男人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对对对,你说得对,”时以宁点头如捣蒜,又讳莫如深地问,“所以我还是想知道,你跟你前男友为什么会分手?”   姜迎灯看一看周围,所幸没什么人听见她这胡言乱语,一转回眸,时以宁还在好奇巴巴地等着她答话,活体的十万个为什么。姜迎灯如实说:“他家里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他家是很有钱吗?”   她说:“有点差距。”   时以宁想了想,评价一句:“看透了,有钱男人通常都这样,眼高于顶,对女人都挑挑拣拣的——不过说白了,男人都一个样,有钱没钱差不多,我那个前男友虽然没钱……”   这样倾诉欲浓烈的开场白,意味着后面就没姜迎灯什么事了,她可以扶着脑袋静静翻会儿资料了。《梁园》那一篇,薄薄的七八页纸,被她捻来反复地阅读。有人在耳畔叽喳,浏览速度也称不上快。   最终,时以宁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到后来发现,周老师这样的倒是挺不错的。”   姜迎灯声音冷淡:“你看周老师是谈情说爱的人吗?”   “就是因为不谈情说爱,所以才适合谈情说爱啊。没什么甜言蜜语,反而给人感觉很实在,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迎灯试着消化她这句话。   时以宁:“你要不要跟他试试?”   “jsg想都没想过。”姜迎灯把书合上,“这么闲,去问问统筹有没有联系上梁家人。”   时以宁十分狗腿:“好呢好呢,我这就去。”   翌日,姜迎灯下了班,去了一趟中介之前联系她的新寓所,西牌楼北苑,和她从前往返的“家”就隔了一条人工河。   这条河却把人的等级泾渭分明地画了出来。   这一边的公寓已经上了年纪,好多刚出社会的学生在租,那一边在灰扑扑楼里出没的私家车,低调又难掩富贵荣华。   姜迎灯很满意新的房源,当下就可以交钥匙签合同,日暮时分,她坐在窗外往外眺时,就这么呆坐着出了会儿神。   人要怎么缓解伤痛?很重要的一个办法,就是及时打断情绪,不能放任自己去思索过去,不开心的时候去听歌,去观影。   只要不去想他,做任何事都可以。   然而这一次,姜迎灯看着外面换了视角的熟悉街景,没有忍住思绪流淌。   她记得有一年跨年,他怕她一个人待着会孤单,特地来学校找她,给她读一篇散文哄她睡着;他在厨房给她做喜欢的汤,在温暖的暮光里抱着她亲。   这一些柔软的记忆,不会随着删掉联系方式的举动而被彻底删除。会在这样一个平平静静的黄昏,将她湿漉漉的心缠进厚厚的茧房。   想不明白,怎么就这么难忘呢?   手机震了震。   周暮辞发来消息:哪天搬家?   姜迎灯讶然:你怎么知道?   周暮辞:时以宁说的。   姜迎灯:……她怎么什么都说。   周暮辞:我帮你搬吧。   不知道怎么拒绝他的好意,也认为没有拒绝的必要性。姜迎灯回一个字:好。   周暮辞来的那天,拎了一斤青岛大虾,给她崭新的厨房开火。   “还是一个人住好些。”他说。   姜迎灯深以为然说:“有钱就是自在。”   周暮辞应该不是热爱下厨房的人,他跟这一袋虾做了好一会儿斗争,简单一道菜被他弄得挺费劲,煮个虾也手忙脚乱,这么努力应该是在试图表现什么,姜迎灯看破不说破,只望着他背影笑。最后他盯着那红扑扑的死虾,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钻研着品相,说:“应该是熟了。”   他把虾端上桌后,听见旁边的彩电在播一个狗血爱情争夺大戏,好奇地瞥一眼过去,问:“你喜欢看这种片?”   姜迎灯微愣,解释说:“不是,随便调的。”   只不过刚才看到他打开电视,停留在新闻频道,她便顺手调开了。   姜迎灯现在不喜欢看新闻。   “你怎么会认识谢添的?”在餐桌上,周暮辞问她。   时以宁的分析有道理,因为不说甜言蜜语,所以实在。然而周暮辞这类男人,实在归实在,有时候太直男就会显得不解风情。   姜迎灯剥虾的时候在想,如果她旁边坐的是梁净词,在今天的餐桌上,她是不会脏了手的。   她没瞒着,承认道:“我前男友跟他是朋友。”   周暮辞眼睛睁大:“跟他是朋友?”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重音,每一个字都彰显着诧异。   她淡淡的:“嗯。”   他缓缓地想起:“还是大一交往的那个,翻译官?”   姜迎灯继续点头。   周暮辞笑了,感叹说:“这样的男人,会不会把你的眼光抬得很高?就是看谁都差点儿意思。”   没想到隔这么久,他也记得挺清的。   姜迎灯道:“有时候是会跟他比一比。”   周暮辞说:“由奢入俭难,一个道理。”   她正吃着,尚没应答,手机屏亮了一下,两人同时看去。   消息是时以宁发来的。   她说:就要到这个电话,我今天打了几次都没人接,估计没人在家。   时以宁的消息后面附了一串号码。   是个八位数的座机号。   姜迎灯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擦净手,回消息:什么电话。   时以宁:梁家的啊,我问有没有他们家里人的手机号,统筹说不方便给。what?什么人啊,录个节目而已啰!怎么小气吧啦的。   时以宁:你打一个试试呢。   姜迎灯跟周暮辞说了下情况,他无奈地笑一下:“大户人家,行事谨慎,你就说是电视台录节目。”   姜迎灯点着头,走到客厅。   没想太多,她把电话拨出去。   在一阵等候的忙音里,心跳忽而明显变快,又重又沉闷。   等了将近一分钟,直到自动挂断那一瞬,姜迎灯扶着太阳穴,反倒松了口气似的。   转而又想:同一个姓而已,能有那么巧合吗?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碰上他的家人,她早就与他们没有瓜葛,该慌乱的人也不是姜迎灯。   于是,再拨一遍。   嘟嘟——   嘟嘟——   这一回,大概等了半分钟有余,就在她以为又无人接听,将要自动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起。   一两秒后,那头传来一个沉如碎玉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微懒,倦怠,问:“哪位?”   姜迎灯一顿。   这熟稔的、久违的,日日夜夜覆在耳畔的声音,被三年的时光模糊掉,又在这一瞬仿佛把一切拉回了头。   她略显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随后,生硬地挤出两个字:“你好。”   那一端的人略作沉吟,这段沉默,显然也是听出了什么,而后他轻声且温和地应一个字:“嗯。”   姜迎灯继续说:“你好,我是纪录片摄制组的,想请问您——”   越说越紧张,心跳不受控地变得急促起来。拍摄,取景,采访,梁园,北郊,溯溪……一连串关键词一齐涌到脑子里,忽然挑不出个重点,她要问什么来着?   姜迎灯皱着眉起身,按一按额角让自己冷静:“稍等,我找一下选题表。”   紧接着去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里找出自己的工作材料。   在稀里哗啦胡乱地翻着文件,翻书的声音里,她听见梁净词一如往昔,沉稳平静的宽慰:“不着急,慢慢找。”   姜迎灯还在紧迫地翻找着她的材料,肩膀被人拍了拍。   周暮辞指着她的手机,做口型:我来说。   姜迎灯如蒙大赦,赶紧把手机递了过去。 第48章 C04   梁净词已经好些日子没回过老宅。   前段时间梁家老爷子过寿, 他人在外地,没赶得回来,晚到一步, 送上薄礼,来得不巧, 今天家里头没人, 仅一个园丁阿姨在园里给牡丹浇水,梁净词问了情况, 才知道爷爷出了趟远门, 去南边见老朋友了,故而家里空了几天。   梁净词进了门,听见悬在梁上的鹦鹉嚷了声“欢迎光临”, 身后跟了个玩性大发的谢添,兴致勃勃去戳鸟翼,同它吱吱喳喳讲鸟语。   梁净词穿件灰薄的线衫, 将宽松的袖管往上随意地拨了拨,露出青筋交错附着的小臂, 他陷进沙发里, 坐得慵懒,举起玉色的腕, 手里把玩着谢添送来的一串法螺天珠。   “给你爷爷说,这好宝贝可是我托人从印度捎回来的,请得道高僧开过光的。”   细绳被梁净词缠在修长的指尖,他细致地端详着, 平平地应:“好东西不消说, 老爷子有眼力。”   谢添眼一抬,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面题字的匾, 五个潇洒的行书大字:家和万事兴。再看落款,梁京河。   谢添不由讥笑说:“哎唷,我发现你这弟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写这么大个字儿挂门楣上,臭显摆什么呢。”   梁净词也跟着抬眼一瞧:“他留洋归来,在企业做事,大有可为。”   “又是打不完的仗啰?”谢添看回来。   梁净词慢条斯理地缠好线,将宝贝放进盒中:“结束了,正在收线。”   谢添:“看来你妈还是得想法子分多点儿?”   “到这份上,要些感情补偿不过分。”   梁净词平静地说着,起身给笼中鹦鹉添饲料,声音低沉,没有什么起伏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起这话,谢添想起上一回跟姜迎灯见面一事,急着问:“你猜那天我看见谁了?”   梁净词没搭他这拿腔拿调的一问。   直到谢添说出那个名字:“姜迎灯。”   男人拨饲料的手指轻轻顿住,肩膀也微不可察地僵直一刹。沉默少顷,他摆出若无其事的镇定姿态,简单问一句:“哪儿?”   谢添就跟他讲了前因后果。   最后又道:“我还说了,你们这些贪财的女人啊,就是薄情,哥哥一早就见识过了。很可惜,没把我哥们劝住。”   闻言,梁净词回眸看他,眼含不解。   谢添自以为挺义气地一笑:“不过你放心,被jsg她一口气删了,你急着到处找她这事儿,我可都没说。”   梁净词试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场面,过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   “删就删了,情理之中。你拿这事儿去噎她,”他说着,睨向这没心没肺、意气用事过了头的男人,不禁奚落一句,“三十岁的人了,心比针眼小。”   谢添一愣,挺委屈说:“得,我又好心办坏事儿呗。”   梁净词道:“说了伤人的话,就别自诩好心了。”   他阖紧鸟笼,闷闷一声,带了些气性:“去给迎灯道歉。”   谢添:“得了吧,她能介意这个?要真生气当场就给我好脸色看了,道什么歉,没那必要。”   “人姑娘不比你心肠瓷实,经得起折腾。”梁净词走到谢添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严正地说,“你这么说,她指定伤心。”   谢添听了想笑,他还真从没见过梁净词成了情圣的样子,心道怪哉,讥讽道:“我说你也别太为她着想了,也不看看人领你情吗?”   梁净词想着,谢添对迎灯说的那些话,就像玻璃片,尚不到置人于死地的地步,但这玻璃倘若嵌进一颗柔软的心,再取出来时,势必就鲜血淋漓了。   他说:“我不为她着想,还有谁为她?”   电话是在这时打来。   家中座机,复古的南洋风,白玉质地,像个精美摆设,藏在厢房的芭蕉后边,二人都听见叮铃铃的脆响,回眸看去,梁净词也是头回知道,这是个真电话。   梁家的电话,他还要揣测一番有没有接的资格。   怕生事端,不如不接。   但没过一会儿,这电话再次打来。   梁净词拎起听筒,听那头安安静静,于是主动问了句——“哪位?”   那边磕磕绊绊的一句“你好”,就让他阵脚显乱,梁净词倚靠在旁边的方形案几一侧,听着她那边短促的声音,像软软柔柔的水波滴落在耳侧。   听她说要找什么选题表,这阵沉默里,梁净词低下头酝酿出一堆复杂的情绪。   工作中什么样的场合没见过?梁净词竟然头回觉得,在这会儿有点犯紧张。   等那电话再接回,却变成了个男人:“是梁远儒先生吗?”   梁净词微愣,握成拳的指渐渐松开,他没说是不是,声线又沉冷下来些,问:“什么事?”   对方提到了拍摄,又提到了梁园和梁氏宗祠,要取景,要入园。   大概是和他爷爷互通过的环节,梁净词安静地听着,没打岔,末了说一句:“梁园是公家的,祠堂是我家的。目前有人在管理,明天我帮你问一问。”   那一端的男人又问:“梁朔当年应该是留了一批字画,您家中现在还有没有这些藏品?我们可能需要拍摄。”   梁净词说:“这些得咨询家里的老人。”   “麻烦您尽快转达,及时给我答复。电视台那边给我们摄制组的拍摄周期并不长。”   他稍作思考,却改了口,直言道:“15号过来,我有空。”   那头迟疑着问:“您是负责人?”   他平静说:“你就当是。”   “能问一下您的姓名吗?”   “梁净词。”他交代后,又补充回答方才的问题,“梁远儒是我爷爷,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也没那么多力气领你们去这去那儿拍,有什么事找我就成。”   “那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和梁老先生知会一声?”   “不必,”梁净词笃定地说,“既然我这么说,就能负的了这个责。”   过会儿,他又补充道:“来的时候出示拍摄许可证。”   “没问题,那您到时候就跟这个手机号联系。”   梁净词闻言,一时沉吟,“能联系上吗?”   “嗯,什么意思。”   他没再说,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弧,“知道了,再会。”   谢添问是谁的电话,梁净词不答,但情绪显而易见的高涨了些,作为一个吃喝玩乐的日常局都邀不动的主儿,今天破天荒地向谢添请教:“上回你说的戏园子在哪儿。”   谢添脑袋一时糊涂,默默回想。   “不是请我听戏?”   还没反应过来。   谢添就看见梁净词挺轻快地对背景墙的玻璃整了整领子,将衣襟调整到最考究熨帖的角度,衣服被抻平,一丝不苟,他稍稍偏一下头,说:“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挺难得,梁净词也有了点雅兴,乐意陪人出门逛一逛园子。   混进这衣香鬓影的一隅,耳畔是台上戏子咿呀在唱,有人递送上折叠成块的曲目单,梁净词敛眸,审视着上面的一些折子戏的曲名。   梨木桌上搁着一盏玉壶,一盅茶,一只清幽典雅的青花瓷碟,中间装几瓣碎果仁,都是特地给这位稀客备的,谢添说了,这是个爷,得伺候好。   但这爷盯着几行小楷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神色倒显得兴致缺缺起来。   好一会儿,梁净词将曲目折上。   “昆曲有么?”   小厮过来:“有有有,您要听哪一曲?”   “长生殿。”他说。   梁净词不大懂戏,只觉得这昆曲腔调婉转清幽,叫人心生柔软。他合上眼,扶着太阳穴,闻着曲声,静入佳境。   谢添不好好听曲,话却是很多,时不时打量他一眼:“看来是这几个老师唱的不够好啊,怎么把人梁公子都唱睡着了。要不换——”   “在听。”   梁净词眼没睁,他淡淡说:“接着唱。”   端一杯雨前呷饮,梁净词心道,倘若当年留住了迎灯,今儿在他身侧的,不能是这么个七嘴八舌的爷们儿。   没来得及做的事,亏欠了她的旅行,落空的那些承诺,填满他三年的时光,关于这故事的结局是悲是喜的较真,仍历历在目,他闭上眼,听的是戏,浮现的却是入戏的看客。   那双远山黛,那颗玲珑心,都成纷至沓来的点滴惆怅,袭到他的心口,为“遗憾”二字又添一笔。   -   姜迎灯今天有点睡不着,搬了新住处的缘故,是其中之一,更为重要的一点,周暮辞走的时候,对她讲了两句话:   “他叫梁净词。”   “我让他联系你,你记得手机开机。”   姜迎灯彼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讪讪地应了句:行。   行什么行?哪儿行呢?梁净词要怎么联系她?   把人送走,她即刻将梁净词的电话从黑名单拖出来。但并没发消息提示他,他们已经可以畅通无阻地联系了。等着他自己发现?似乎又不太可能,于是这事悬置下,姜迎灯想,反正该主动的人不是她。   这一声轻飘飘的交代,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又回想,电话里那段轻微的失控,委实不该。   实在睡不着,姜迎灯倒了点酒给自己,坐在落地窗前慢慢喝。   也是后来发现,用酒精麻痹原来真是最好的镇痛方式,她在日本的时候常跟周围人出去喝一喝,难过痛苦的时候,会沉迷这件事,伤身但有效。   幸运的是,她去日本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位对她而言很重要的贵人,在她最孤独迷茫的时候,那位老师对她指点迷津,拉了她一把。   梁净词从前对她说起过姜兆林,他说有的老师教书,有的老师育人。他同样说过,希望你也能遇到这样的人,给你力量和希望。   借他吉言,她后来是真的遇到了。   姜迎灯在最自适的那一段时间,她也是真的想过,梁净词只不过是她的一程路。   可是她又自相矛盾地很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这一切,甚至都想好了开场白,说她在那里遇到多么治愈温暖的人与事。   然而最终又遗憾地舍弃了这些念头。   还差一点就拥有完整的快乐了,如果这些快乐的瞬间有人共享的话。   酒比任何助眠的保健品都好用,姜迎灯喝了几口,睡下后也觉得踏实了许多。   她早就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没那么执拗于取舍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姜迎灯收获到很多的勇气。读了万卷书后,也真的行了万里路。   15号,抵达定好的拍摄地点。   周暮辞开了辆车,是他哥周彦的奥迪。姜迎灯坐副驾,摄jsg制组的没赶上,导演组的先行。姜迎灯翻着策划表,跟后座的时以宁交代一会儿访问要注意提到的细节。   车开进一条古旧的街,碾过一地碎碎的槐。   反复讲完一些工作事项后,没多余的台词,车里就陷入漫长的沉默。   周暮辞跟着导航开,戴上耳机,拨出电话。   与此同时,车子在高高的照壁前刹住。   姜迎灯与车里另两个女孩抬眸看去,参天的上梁在车里几乎看不见顶,隐隐见那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梁氏宗祠四个字,牌匾下缀着两盏赤色的宫灯,灯穗在春风里微摆,高墙耸立,从外看去,整个建筑巍峨气派。   “梁先生,您来了吗?”   周暮辞的电话拨通。   姜迎灯视线转到旁边。   在他们的车对面,一辆漆光的黑车停在高墙之下,槐树绿影重重,他便坐在其中,手腕松散地搭着窗框,一根不长不短的烟蒂夹在指间,烟尘随风而上流,男人穿件黑色衬衣,休闲款式,因而衣扣没有系得太过规整,松斜的领间,现出纤白清隽的锁骨骨骼,偶然摆出一副散漫懒倦的姿态,但矜贵是刻在骨子里的,因而一点不显颓。PIAGET的表戴了许多年,仍被他这细节控保护得崭新依旧。   “车里。”   梁净词回答着周暮辞的话,视线却落在姜迎灯身上。   周暮辞说:“看到了。”   砰一声,那一端的车门阖上。   梁净词将烟蒂丢进垃圾桶,一身凛冽的黑色,站在那槐树下,祠堂门口,等人过来。   周暮辞下车去跟他交涉。   车里时以宁发出一声尖叫:“哇靠!周老师怎么没说这个梁净词是个大帅逼!我今天头都没洗,怎么办啊,你们谁有帽子借我戴戴!!”   章园真从包里贴心地给她翻了一个帽子。   “卧槽,我又被拿捏了!不行我要给我室友看看什么叫真帅哥,我真受不了她成天跟着那个河童屁股后面转了!!我要喂她吃点好的!”   余光看到后座的手机举起,姜迎灯闪一下身子,咔嚓一声在耳畔,花痴少女的偷拍得手。   梁净词站在周暮辞跟前,个头稍高一些,周暮辞跟他讲什么,他就安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应。   “确实很帅,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那种子弟。”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搜搜。”搜就搜,时以宁还非得嘴不停歇地在那惊呼,姜迎灯被吵得太阳穴都发胀。   她打断,平静地说:“梁净词。”   “是外交官。”   时以宁一愣:“妈呀学姐,你都提前了解过了呀。”   外面周暮辞抬了抬手,叫她们下车。   姜迎灯说:“走吧,”打开车门,又提醒时以宁,“小心思先收着,把要事办了再说。”   时以宁置若罔闻地还在哇塞:“锁骨好绝,好想啃一口。”   “……”姜迎灯腹诽,他是不会答应给你啃的,有伤风化。   梁净词一个电话召来了祠堂的负责人,五十多岁的大叔,等人拎着一串钥匙来,他上前打招呼说:“王叔,人来采访。”   王叔挺和气地说:“净词提前说了声,今儿没让游客进,平时还是不少人来参观的。”   时以宁走在前面,假意在拍上面的牌匾,拍完后镜头往下,扫到男人精致的眉目,与墨色的衣襟,她不过瘾地拉了拉镜头,聚焦他凛冽清冷的五官。   梁净词抬一下手,手掌离她镜头有些距离,简单提醒一句:“我不入镜,抱歉。”   “啊,好的好的……”   时以宁尴尬地把相机收起来。   梁净词立在阶前,等人进去,是要殿后的意思。   姜迎灯跟在队伍的尾巴上,穿件方领露肩的浅紫色长裙,头发松散着,她没太在意仪态,就随风把发尾扬乱,松弛的眉目间有着一股别有韵味的美,手稍稍提着裙角生怕被踩到,路过他时也没刻意避开视线,大方而坦然地对他微微一笑,没有半分的忸怩与拘谨。   梁净词敛眸,看向门槛处。   “青苔,小心。”   姜迎灯忙一低头,惊觉险些就要踩上一块滑腻的青砖,小声惊呼:“天……”   而后赶忙挪开她米色的玛丽珍鞋,颔首说句:“谢谢啊。”   梁净词几乎没来得及对上她的视线,姜迎灯便挪开了眼,她脚步稍快追上前面的人。   “周暮辞,我没找到摄像电话,你催一下他们赶紧过来,我看天气预报,一会儿可能要下雨,我们快点把这边的拍完吧。”   周暮辞回眸,接过她手里的台本。   姜迎灯指着纸上内容,跟他说拍摄的计划。   抽完烟,习惯要塞颗薄荷糖,但今天车里只有话梅,梁净词险些被这糖酸倒牙。   再见一面,心底还剩下什么呢?难过、不舍,没能将她留住的遗憾,还有见到她身旁有人时的一点酸。   如投进口中的这颗话梅,沾了舌尖,微妙的一点滋味,慢慢地下溢,填满了身心。   听了那么多有关相思的陈词滥调,都不如见上了面却被她装不识的杀伤力。   他站在门槛之外,久久没有继续迈步,在想还要不要往前走去。   这似乎不是他期待的重逢。 第49章 C05   梁净词没怎么来过家中祠堂, 上一回还是小的时候跟家里老人一块儿祭祖。后来长大了,就对这些文化习俗没太大的遵循意愿。大家族里难免许多的繁文缛节,跪拜行李的条条框框, 令他受到拘束。   摄制团队在取景的时候,他也立在门楣之下稍作打量。   是一座三进式祠堂。祠门两座石狮子中央是盛着旺盛香火的宝鼎, 两侧建着清幽小筑, 池沼假山等人造小景,院落很深, 寝堂就有好几座, 门中又是门,再往前入一道门槛,隐隐望见一处水榭戏台, 二层楼阁,现已萧条。   梁净词随了一段路,没再往前, 手抄兜里,站定在翠色的玉兰树下。   王叔见他不再往前, 也跟过来, 暗测测地问:“这是不是拍了得上电视啊?”   梁净词应了声:“教您怎么说您就怎么说,一般有台词儿, 照着念就成。”   “那可不能丢人。”   他替王叔扯了下胸口略显凌乱的领带,安抚说:“不会,梁家靠您增光添福。”   王叔便放松地笑了笑。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也是家里老佣人了, 看着梁净词长大的, 感情很深,就像他另一个爷爷。   “我不跟了。”梁净词替他领带重新打好一个利落的结, 低低地说,“有什么事您唤我。”   王叔说:“行,那我去了。”   他浅浅颔首:“嗯。”   梁净词在树下站着。   姜迎灯的余光里,便是这副落花人独立的景象,在香火的青烟之后,男人一身肃静的黑,长身鹤立在那圣洁盛开的玉兰之下,面容雍容平和,漫不经心地看一侧的功德碑,若此刻拈来一则标签,贴在他身上的应该是:稳重自持,谦谦君子。   贼心不死的还有时以宁的相机。   刚被举起来,姜迎灯看见,还是小声劝了句:“别拍了吧,万一流出去不是得罪人么。”   时以宁听话地收回,但视线仍眷恋不舍地偷看了两眼梁净词。   周暮辞脚步快,已经走完两圈,回来说:“好气派,有点像公祠了。”   姜迎灯浅笑说:“确实,我家也有个祠堂,相比之下跟个土地庙似的。”   章园也笑起来:“不然说大户人家呢。”   紧接着摄制组赶来,紧锣密鼓地录节目。   王叔虽没见过大阵仗,但采访下来游刃有余,表现得体,兴致高昂,配合得很不错。   一段采访结束,镜头后面,时以宁好奇望望四周:“咦,刚刚那帅哥呢?他没过来么。”   王叔看向她,疑心有什么安排:“他在隔壁间歇着,找他有事吗。”   时以宁:“没没没,我还以为他走了。”   这年头,有副好皮囊的男人实在难得。章园在给王叔补妆时,时以宁又心痒痒凑过来,向王叔打听:“他是梁远儒的孙子吗?长得好帅啊。”   “是啊,那是我们家大少爷,人长得俊,一表人才,”王叔扬扬眉,挺得意地竖起大拇指,压着声开始吹嘘,“要学识有学识,要涵养有涵养。姑娘们都提着礼,排着队登门想嫁进来,可惜咱家少爷一样不收。”   姜迎灯出奇地沉默着,站在一侧,在台本上做细微修改。   又听jsg见时以宁问:“这么受追捧啊,那他结婚了吗?”   王叔说:“单着呢。”   在纸上写字的笔锋顿了下,在下一个该写的偏旁处,陡然就丢失了方向。   时以宁:“我不信,这种男人怎么会是单身?”   王叔说:“家里催得紧——嗐,不过有啥用,催也不找,皇帝不急太监急。”   章园插了句嘴:“会不会心里有个放不下的白月光什么的?”   时以宁忙说:“怎么会啊,估计只有被别人当成白月光的份儿。”   “就是高中时候高低暗恋三年的那种帅哥学长。”   “对对对。”   姜迎灯看着纸面,视线徐徐地失焦,时过境迁,暗恋两个字还是最戳人。   章园揣测说:“那估计就是没玩够吧,我认识一富家少爷也这样,身边美女如云,压根不惜的结婚。”   八卦听到这里,姜迎灯一侧的手机已经不知不觉震了二十秒了,她反应过来,忙取过来看。   台本被塞给时以宁,姜迎灯去旁边的厢房接电话。   是裴纹打来的。   跨过高高的门槛,这是一间显得较为空旷的厢房,陈设简洁,只两侧摆了些字画古籍。   姜迎灯接通电话,说:“怎么了,我上班呢。”   她视线扫过梁氏先人留下的山水画,听见裴纹说:   “我之前不是认识店里一些客人说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我开始接触了几个,条件都不怎么样,有的学历低,有的年纪大,就都没跟你说,今天有个客户发了个小伙子照片过来,我一看长得挺标志的,问了下是个Z大的研究生。”   姜迎灯一边挪步往里面走,一边问:“研究什么的?”   “是理工科,当时提了一嘴,好像是什么电子信息?我这会儿忘了,等等再问问我告诉你。”   “家里条件呢?”   “条件挺不错的,搞厂子的。”   姜迎灯自嘲地一笑:“条件好的能看上我吗?不能是缺条胳膊少条腿的吧?”   裴纹说:“那倒没有,不过他家里情况跟你挺类似的。他爸也是前几年改造过,不过你放心,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我问了,也是债务问题。”   她苦笑:“嗯,我爸坐过牢,所以我也只能找坐过牢的。”   裴纹也不是说话委婉的人:“有些话听着残酷,不过到年纪,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姜迎灯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理解。现在人谈感情就是按斤两称的,我是缺了些东西,也不奢求谁愿意做慈善为我补上。”   她想了想,又说:“Z大挺好的,给我看看照片。”   裴纹应了声行。   姜迎灯挂掉电话,见外面新一轮拍摄又开始,正要往外走,忽的余光瞥见人影微动,她倏地望过去,梁净词正懒洋洋坐在她身后的八仙椅上,这距离近到她以为自己瞎了才没有看见他,好半天,她无措地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梁净词垂着眉目,没什么脾性,声音平平:“我该在哪儿?”   他就坐在那儿,主人气势,也本该是属于他这样公子王孙的气势,离她虽近,但赫然又有一些距离。是磁场上的距离,也是阶级上的距离。   明明坐着,低她一些,但讲话不看人时,却真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了。   姜迎灯忙说:“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没有人。”   见她的脚步就这样紧急拐走,不愿多逗留的样子。梁净词这才抬眸,视线抓住她的背影,淡淡三个字将她抓住:“在相亲?”   姜迎灯心口一窒,而后摇头说:“没。”   梁净词起了身,阔步到她跟前,站在姜迎灯的侧前方,他偏过身来望着她,背对天光,一副堵她去路的姿态。端详她一会儿,嗓音略略沉下来,也伴着久违的温柔:“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   姜迎灯视线平视时,只看着他胸前敞开的那两颗扣。   “不是不想。”她抬起眼睛,坦然地回视他,“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梁净词说:“相亲就相亲,有什么可撒谎。”   为他越界的质疑,姜迎灯眉心一紧:“这好像是我的事吧?”   他闻言,又凝视她好半晌,才显得无奈地,稍稍退去一步,说:“是我失礼。”   姜迎灯没说什么,默认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但嘴上说着失礼,梁净词仍竭力挽回些什么,邀请她:“晚上一起吃个饭。”   姜迎灯说:“我和同事聚餐。”   她拒绝的意图够明显了,他不能装聋作哑。   再纠缠就更显逾矩,梁净词默了一会儿,浅声应:“行。”   这两人待在一起,应当最为契合的模式:一个习惯了照顾,一个习惯了被照顾。   可他现在连说句“到家给我发个消息”的立场也不复存焉。   姜迎灯似乎也在下意识等着什么关照的话,但很快她也意识到,他们没头没尾的对白,是多么没有价值。   她拎着裙子想跨过门槛的手指收紧,掌心泛出寒凉的湿气。   梁净词这样临危不乱的个性,被拒绝一回,他便知事理地退场。   即便眼中隐隐不甘,也藏匿得不动声色。   只不过她擦肩要走时,他低低地讲了几个字:“那改天。”   姜迎灯说:“工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应该没有接触的必要?如果后续还有安排,再说。”   不要见没理由的面。   没有必要。   周暮辞在人群里张望一番,找到姜迎灯,过来说:“找你半天。”他说话带着点喜滋滋的笑意,“好消息,我抢到科技馆的票了。”   姜迎灯:“几张?”   “不就我们俩去么?还有谁想加入?”   她淡淡地笑:“可以,我没意见。”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梁净词始终背对着,好一会儿,才回眸看去。   挺索然地陪他们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待了半天,幸好王叔还一身正气,为上电视乐乐呵呵,中气十足地录完整个采访,结束时来唤还歇在厢房的梁净词。   他应一声,起身离开。   耳畔传来一帮人的起哄声。   梁净词的余光里,一个女孩子被推出来,在一些嘈杂的笑闹声中,那女孩踩着碎步上前,梁净词敛眸看她。   年纪不大,又腼腆又因为紧张而憋着笑,怯怯看她,说:“哈喽梁先生,晚上我们聚餐,你一块儿去么?”   “不了,”梁净词答得淡淡,“有事。”   “嗯……嗯,那我能不能加个你的微信?”   他摆了摆手,轻微的动作,尽可能把拒绝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女孩微怔,又做争取:“真的不行吗?”   梁净词看向身后的老人家,微微抬一抬下巴:“你们吃饭把王叔捎上。”   “好咧,没问题。”   梁净词想了想,没别的要交代,于是说:“我先走了,再见。”   女孩不是很内敛的个性,一会儿又笑眯眯起来,“那下次见!”   铩羽而归的时以宁回到车上,在众人期待的视线里,她垂头丧气惊叫一声:“没要到。”   周暮辞掏出手机,热心肠地说:“我有他电话,要不你搜搜看。”   章园惊呼:“犯规犯规,你这可就是骚扰了啊!”   时以宁笑着,对着一串号码就开始搜索:“哎呀,我就搜一下就搜一下。”   姜迎灯没参与,她拍一下午片子饿得不行,撕着一块面包就开始大快朵颐,直到听见时以宁又嚷了声:“哎哎,快来鉴定,这是情侣头像吧?”   一团面包堵在喉咙口,将她食管咽得生疼,姜迎灯被呛得咳两声,接过旁边周暮辞递来的水。   周暮辞也是个八卦的,回头看时以宁的手机。   “好像还真的是。”   “学姐你看!”时以宁说着,将手机屏幕送到姜迎灯面前,“是不是?!”   被动地卷进八卦的讨论,她猝不及防看见被放大的梁净词的头像。   被水裹挟的面包很顺利地流进胃里,却涨涨的,让她内脏饱和,又产生微弱的钝痛。   所谓的情侣头像,是当年她精挑细选后,命他换上的。   一张墨绿底色的男士头像,现在看已然有些过时,即便缺少了另一半,即便早就在她的黑名单里躺了很久,他也一直没更换。   听说不换头像的人都长情,可惜,没有等到他的长情在她这儿应验。   姜迎灯一秒挪开眼,咳了两声,接着喝水。   “我总觉得这人很眼熟,是不是跟你有关。”周暮辞果然还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姜迎灯问。   这话一说,车里jsg人都看过来。   她拍了拍堵塞的胸口:“你觉得可能吗?”   一圈人,对此话不疑有他。   于是没再追问。   回去的路上,姜迎灯戴了耳机,隔绝了任何与他有关或无关的讨论,她闭着眼,但轰隆隆的雷穿透力太强,越过歌手的靡靡之音,敲打着她的鼓膜。   后来,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孩也学会磊落大方,小小的世界里进入了更多陌生的人与事。   可是有些人的时间,却好像那张头像一样被定格在了某一处,人生之书,停留在写满她名字的这一页纸,再未翻篇。   姜迎灯其实也有些好奇,梁净词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第50章 C06   梁净词回了一趟住处, 身上落了几片香灰,即便只是零星一点,他受不了灰烬沾身, 也受不了这气味。在祠堂待一阵,闻着烛味儿, 觉得窒息难耐。进门第一步, 灯没开,先解扣。   没有金刚钻, 别揽瓷器活, 这话很在理。导游也不好当,人问他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梁净词一概不知, 只能让王叔顶上了,不知那天怎么就一头热,非要替他爷爷担了这活。   装模作样的热情, 不过换来一些碰壁的照面。   无功而返的一天,还有些狼狈迹象。三天跑四个国家的时候都没喊过累, 这会儿只是酝酿了几句对白, 梁净词竟然觉得身心俱疲。   总算洗干净了,发梢沾了点湿气, 他松弛地仰进沙发里。电话响个不停,是谢添的来电。   梁净词晾了他一会儿,才接。   “在不在家?”谢添开口就问。   梁净词说:“在丰州。”   “你怎么又跑哪儿去了?”   “有人来祠堂拍片子,我招待一下。”   他的房产不少, 之前去檀桥那一处住得勤, 也是因为离师大近。迎灯走了之后,他就不常回了。丰州的家里嵌了个壁炉, 真火、燃木。天暖了些,火就没再升,梁净词虚虚地望着炉中碎成一瓣一瓣的枯竭干柴。   谢添问了句:“不会是花样年华工作室吧?”   花样年华?梁净词想了想,她工作的地方似乎是叫这个名。颇为意外地问:“你知道?”   谢添骄傲得不行:“你忘了,这部纪录片还是爷爷我投的呢。”   梁净词笑了下:“哪门子爷爷。”   谢添问他:“去不去喝点?”   梁净词说:“洗过澡了,不想沾酒气,明天吧。”   梁净词最近跟谢添见得勤,是为托他帮忙介绍投资界的人物帮他妈做做资产管理这事儿。简单来说,给她投些项目,做些小生意之类的,钱不能在手里干放着,还是得滚起来。   杨翎这人是漏财的命——不是非得损自己妈,但人呢,一容易感情用事,钱财就难守。梁净词不得不帮着打点打点。   知道惜财,才是断绝情爱的开始,是真要为自己做打算了。什么吃斋念佛,看破红尘,那是假的。   再往深了想,为他妈打点,也算是曲线为自己。梁净词的身份不便显山露水,他需要借来一只代为操持的手。   丰州的家里空空荡荡,梁净词只来住过两三回。   他在这儿藏了些旧物,今天太疲倦,不肯忙工作,于是心血来潮,将从前的东西翻出来看了看。   一副他写的字,李白的《蜀道难》,字迹自觉一般,当年却被老师夸过,算不上什么宝贝,收纳时只这么随意一折一卷,就丢进书架了。经年之后,展开再看,软笔书法,墨迹已经干枯。   梁净词少说也有二十年没喊过爸爸了,这个称谓,早就变得过分生疏。   在看到这副字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梁守行这个人,同样,也想起自己破碎的二十岁。   那时候常常作伴的人,却是姜兆林。   梁净词和姜兆林说,他曾经最信任,最仰仗的男人,如今在他眼前面目全非。   姜兆林起初没往深了问,只问他练不练字。   梁净词说会一点书法,但不精通。   姜兆林给他研了墨,将一张宣纸在桌面铺陈。   这种情况下,不明意图的学生,就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谨防着,揣测着,写些桃李满天下之类的俗语以表诚心。   梁净词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是个生来就不必学习逢迎的人,于是挥笔写了篇《蜀道难》。   “很好的字,很稳固,很坚定。” 姜兆林彼时看着他坚韧的字迹,认为他说不精通是有些谦虚了,又评价道,“不像李白,倒像苏轼。”   姜兆林又说:“你再写几个字。”   他问写什么。   “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净词落笔的时候,感觉书房外边清风徐来,余光里有个小姑娘趴在桌角给他研磨墨汁,眸色软软瞧着他,每根发丝都是乖的,她很安静,就像拂面的风。   梁净词就这么笔走龙蛇写完一句话,简洁的几个字笔锋交杂,不知道算不算从中找到出口,但写完的瞬间,委实顿感豁然。   他跟姜兆林待在一起就会很平静。   到后来,梁净词也隐隐给他透露过心声,被挫伤的一颗心,不大懂得如何再经营人与人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交换浓烈彻骨的爱恨。   姜兆林就笑着揶揄他:“你啊,要说的是男女感情的话,你这就叫杞人忧天了。说句不厚道的,不能让人听去的话,你梁净词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着怎么经营,就等着女孩儿来爱你就够了。”   梁净词那时也笑笑,悟了悟他的意思,说:“也是。”   这话是不厚道,但也是个真理。几番应验。   这许多年,扑在梁净词身上的爱向来有增无减。除了迎灯,他对女孩子也普遍情绪淡淡。   他在感情里,即便称不上游刃有余,也能叫顺风顺水,没成想自己也会在男女之事上走到穷途末路的关口。   姜兆林说中一半,却又失算了结局。   如今才发觉,他总觉得恋爱这事太轻松,是因为那时能掌控住走向,是因为那时,还能吹灰不费地拥有许多的爱。   现在事态脱了轨,梁净词也体验了一把连靠近都奢侈的感觉。   他又荒唐地想,如果姜兆林知道了他预言的故事主人公是他的女儿,梁净词少说要断条腿。   -   冷雨夜,梁净词坐在清吧的角落,听台前歌手唱着粤语歌,他兴致缺缺地擎着酒杯,里面装的是没几个度数的果酒。谢添最近负责做人陪同,专程哄这位提不起劲的爷,提议说:“要不点个辣妹,给你跳个钢管舞助助兴?”   梁净词喝空了杯,将其放下,慢悠悠说道:“有点追求行么。”   谢添朗声一笑。   “创业也挺伤神的。”梁净词突兀地说了这么句,彰显着心思,若有所思地看着谢添,说:“能帮她就多帮些吧。”   谢添听得明白是在提给她公司投资这事,这下轮到他阴阳怪气:“没事的时候,说我心眼小,有事了呢,又叫我出手相助。我这是哪儿来的千年不遇的滥好人啊,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怎么生来给人当牛做马的。”   梁净词说:“你把她哄开心了,我能缺你什么好处?”   “不是吧,要我替你哄妹子啊?”   他沉默片刻,笑一声:“那怎么着,我又不能亲自哄。”   谢添说:“怎么不能,胆子大点儿就上啊,不会吧梁净词,你怎么这点儿魄力也没了?”   梁净词阖眸沉思,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和胆量魄力无关,感情的事,不是靠争的。”   谢添没再问个所以然,想到什么,提了一嘴:“对了,她有结婚的打算你知道吗?”   梁净词也不意外:“是在相亲了。”   谢添拍着他肩,叹道:“一点儿不急么,情圣。”   “结婚挺好。”梁净词敛着眸,考虑了很久这个问题,继而面色平静地说,“她能有个自己的家。”   他知道,姜迎灯很渴望这一些。   如果看破不说破也是一种坏,梁净词其实挺过分的。   人在感情中时,容易雾里看花。看不懂真正欠缺的是什么,退一步出了局才恍然,答案很简单,他给她许多的承诺,除了未来——这才是信任的基石。   除了未来,再多的甜言蜜语,绫罗绸缎,都不能把人哄好的。   “是挺好,要不到时候你再去应征做个她的伴郎,目送心爱的女孩出嫁,看她走向婚姻的幸福殿堂……”谢添的嘴不是一般的碎。   梁净词瞥他一眼:“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添笑:“怎么呢,说中你伤心事了?”   梁净词没接茬,沉默寡言地端着手里的果酒在喝。   因为要开车,他遵纪守jsg法得很,再伤感也不让自己宿醉。   谢添嘴上笑他,但在他看来,梁净词是真君子。为人温厚,高风亮节,遑论看谁,平起平坐,对人从没有优越感,也是见过大场合,真世面的人。对任何事有足够理性的考量,不会是陷落感情泥沼的人。   成熟到一种境界,就好似目空一切了。   就算是被人冷落了,也能平静说句合情合理。多难得,有着寻常男人少有的胸襟。   但显而易见,他此时此刻,眼里心里分明还装着人,看来有时候理性也是能假装的。   “顾家前两天办订婚宴,你去没?”谢添问他。   梁净词答:“请了,我没出席。”   “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他讲完这句,忽而一顿,觉得熟悉,想到姜迎灯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如果她的心情和他说这话时相类似,那应该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漠视。   他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揉着紧皱的眉心。   顾家的事,谢添说到这就没再问了,他知道因为姜迎灯,梁净词跟顾家算是结下了这个梁子。   顾影起初是要跟梁家定亲的,但梁净词态度很坚决,没摆出正当有力的理由,只是说不会结婚。   几次三番,他一拖再拖,这亲事就黄了。梁守行动过怒,但没用。梁净词铁了心就是不答应。   顾影自然也就另觅良人去了。   都寻思当年从善如流说要等分配、不愿走弯路的梁净词,年近三十,冷不丁开始叛逆,忽然也一根筋要打光棍了。   却没人见到他心里空了那一块,只有一人能填补。   有没有余情未了另说,但梁净词是真的很想念姜迎灯。   -   姜迎灯那天应酬没结束时,就觉得头疼,跟领导们打声招呼要先走,周暮辞脱不开身,于是她是自己坐地铁回的。   应酬这个词,在上学的时候总觉得离她遥远。那时候她很傻气,生活总被诗词歌赋围绕着,还满怀理想和热忱。   不会料到几年后的自己,会坐在空旷的地铁车厢里,狼狈地摘下假睫毛,忍着小腿抽筋的疼,感受着一种孑然一身的艰辛。   姜迎灯捏一捏小腿肚,缓解了一点疼,但没一会儿,又抽了起来。   早知道今天走这么久的路,坚决不会穿这双鞋。   脚疼,腿也疼。   微信上,周暮辞问:到家了吗?   姜迎灯:没呢,我腿抽筋,好疼——   字没打完,又被删掉,最终她只编辑两个字发出去:没呢。   诉苦没有什么意义。   对男人诉苦就更是不必了。   酒局的场合没人强制她穿高跟鞋,不过今天出门时走得急,姜迎灯净想着要找双合适的鞋搭配身上干练的这身小西装外套,正巧在鞋柜里看见这双压箱底的鞋。   于是仓促套上就出了门。   这会儿,在地铁车厢暗沉的灯下才细细端详,这还是她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   某宝折扣价买的,杂牌鞋。   当时为了赚那五百一天的工资,踩着它坚强地站了一整天。   到两条腿彻底失去知觉,犹记那天夜里,梁净词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的路。   感受到她的谨慎,他温柔地安抚,叫她不要问终点。   眼下,地铁站的终点抵达,姜迎灯忍着剧痛,也踉跄着跟体内的酒精博弈,急急地往前迈步。   她闷着头出了站,头脑不是很清醒,只记得走熟悉的路,没想到走着走着,最终站立在一个小区的闸门之外。   姜迎灯猛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回她家的方向,她是走到梁净词这儿来了。   再一回头,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她身侧,率先撞进她视线的是立起来的奔驰车标,在漆黑的夜里,与修饰车窗的银色弧线一并泛着森严的冷光。   “迎迎。”   还以为自己幻听,她愕然一刹,低低的两个字,让姜迎灯在车窗降下来的一瞬低下头。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正胶凝在她的身上,姜迎灯摆着手说:“我走错了,住在附近。”   转身要寻路的刹那,梁净词从车上下来,见人脚步晕晕,下意识就抬手扶了下姜迎灯的肩膀。   她腿又抽筋了。   梁净词视线往下,看向她打颤的腿肚,还有被高跟鞋粗粝的鞋边磨出血痕的脚背,眉心微蹙。   “喝了不少?”   她不吭声,动一动肩膀,是要挣开他的轻握。   梁净词知趣地放下手,仔细地打量着她是否能站稳。   凑近发觉,姜迎灯身上有酒味,比他的还重些。   他低眸看过来时,她眼眶泛红,不是要哭的那种红晕,大概是被酒气感染的。   梁净词侧一侧身,将她挡住袭来的西风,“受委屈了吗?”   “没啊,”姜迎灯摇摇头,勉力一笑说,“就是正常的饭局,喝点也正常。”   她说这话时,声音还轻轻颤着,彰显与她笑容不符的谨慎心虚。   他眉头皱深,判断不出什么,不禁问:“没有男人?”   “有的,同事帮我挡了挡,但怎么说也要喝一点嘛,又不是在家里。”姜迎灯随便扯了两句,没打算跟他深聊下去的意思,又抬手乱指一气,“我就住附近,那个楼,我先走——”   话音未落,她的后话陷入戛然的沉默,姜迎灯倏地被打横抱起。   梁净词没有放她先走的意思,抱着她阔步到车前。   那像踩在刀尖的脚心忽然就空了,钻心的疼痛从下肢消散,在他怀抱里,半边身子从疼的变成了麻的。   梁净词把她放进车中。   “送你一程,不提别的。”   他躬下身,细心替她拉过安全带,卡好,语气平缓又柔和地说一句:“别为了面子折磨自己。”   好半天,看着他坦坦荡荡的眼,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嗯……那谢谢你了。”   在他转身开另一侧门时,笑意随着话音,忍不住瞬间落下。   姜迎灯吃过很多的苦,如果梁净词不问她委不委屈,她其实早就忘了难过。 第51章 C07   那年姜迎灯离开的时候, 他似乎也问了这句话。   ——在我身边受委屈了?   那双厚重的眼神,历历在目。   他都明白,于是就这样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困境。不知道这样问的时候, 他心里又在想什么。   只言片语就唤醒了往事,除了梁净词, 也没人会这么问她。感性情绪就像深渊, 跌落进去就很难快速爬出来。   姜迎灯在车里很安静,哽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阵情绪吞回去, 她酒后会犯心悸, 在密不透风的车中,听着自己如擂的加速心跳声,压着声线, 报上地址:“住在西牌楼北苑。”   梁净词好像没听过这地名似的,低着头在导航里搜索。   她说:“你往前开,然后十字路口左转, 一直走就到了。”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她, “行。”   在他话音落下时, 姜迎灯闭上眼,企图通过装睡来熬过这段不过超过二十分钟车程的路。   她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不想再在他面前摆出任何努力伪装的面貌。精疲力尽的时候,连张嘴说话都累,遑论还要带着假面演戏。   她希望梁净词也不要说话,她只想安静一会儿, 窝在这柔软的座椅中, 松一松紧绷了一天的筋骨。   梁净词的身上总是沾点凛冽的冬日气息,在车里, 这气味与她身上的清淡酒气缓缓交织着,像冰块,早春时节随水往下游漂流的浮冰。   如她所愿,他一直沉默着,姜迎灯的耳畔只有窗外的呼呼风声和转向灯滴滴的动静,到后半程,她陷入车里过于舒适的环境,真的浅憩了片刻。   不知道睡了多久,歪斜的脑袋撞了下车窗,姜迎灯才蓦然惊醒。   车大概已经熄火很久,梁净词那一头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温暖的风流进来,落在他衣衫单薄的肩上。   梁净词闭着眼,戴着耳机,也姿态慵懒地陷进车座。   他没睡着,因为撑着额角的手指正轻微地摩挲,大概是在听听力。   姜迎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此时此刻,才有契机重温这可贵的美貌。   能借着屏息的片刻,将眼睛的焦点拉近,近到眼皮上青紫色的血管,近到纤长浓密的睫毛。   他的睫毛很漂亮,有一段时间,姜迎灯喜欢研究他的五官,就趴在梁净词的身上,问他:“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剪过睫毛呀?不然怎么这么长,这么自然?”   过后又沮丧地说,“哎,你看我的就不行,用刷子都刷不出这样精致浓密的感觉,贴假睫毛又太假了,你懂不jsg懂?”   梁净词不懂,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回视着她说,“还想长些么,我给你剪?”   生怕他真的动手似的,姜迎灯赶忙捂着眼说不行,怕长不出了。   耳边传来他浅笑的气息声,然后手腕被人拉下来,一个吻落在她单薄的眼皮上。   梁净词忽而道:“这么看来,今后孩子的睫毛还是遗传我的好。”   他丝毫没注意到怀中人的怔忡,接着说:“眼睛就像你吧,楚楚惹人怜。”   男人轻闭着眼,搂着她说这话,没在意什么,也不认为这话有任何问题。   语气自然到好像在和她商量明天吃什么。   表情是无波无澜的,心是让人看不穿的。   那就是唯一一次了,梁净词在她面前,憧憬起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又因为太过遥远,如梦如幻。   姜迎灯嘴上没说什么,心底掀起滔天的浪,这股凶猛进入到当夜的梦境。   她在梦中,收到他的一纸婚书。   喜悦没有维持太久,一觉醒来,什么都落了空。   要不是麻木掺杂着疼痛的身体感知在提醒她,眼下是刚参加完酒局的夜,姜迎灯都恍惚觉得,这或许是他们交往的平静时光里,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   梁净词的长相如初,冷冽又疏离,但气质变醇厚许多,比往日又添几分深邃。   过好一会儿,梁净词在她的注视里慢慢睁开眼。   姜迎灯避开视线。   他望着她紧急闪躲的侧颜,声线沉沉问:“哪个单元?”   “哦,”姜迎灯这才看向外面,“就这个。”   她说着,推门下车。   又强颜欢笑着,说一遍:“谢谢你。”   姜迎灯方才歇了一会儿,元气稍稍恢复,能挤出端庄的笑容了,她提着包,回眸看跟下车的梁净词。   他黑衫黑裤,身形修长,站姿没太拘着,就倚着车门站在那里,将她目送。   姜迎灯搭西装,穿了条黑色半身包臀裙,刚才那不堪重负的小腿,这样看来已经好很多,起码能站稳。   梁净词的视线就轻淡又漫长地停留在她的小腿上。   片刻,他突然说道:“还是上回那双鞋。”   姜迎灯微微一诧,诧异他这惊人的记忆力,还有“上回”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没过多久似的,不过再从他的角度回溯,这一些年,对一个成年的、生活没有太大动荡的人来说,当真不过弹指一挥。   可她怎么却觉得浮浮沉沉,恍如隔世了。   姜迎灯点头:“嗯,对。”   很神奇。   穿它两次,遭遇都有些类似。   梁净词说:“不合脚就别穿了。”   她说:“码挺合适的,就是穿起来不太舒服,走不了太久的路。”   他沉默着,没再提想法。   视线仍然停在她腿上,片刻后,梁净词从兜里摸出一盒创可贴。   他往前走两步,递给站在阶上的姜迎灯:“回去贴上,别感染了。”   迎灯接纳他的好意,且感到好奇地问:“你还随身带这个?”   “刚刚你在车里睡,我去门口店里买的。”梁净词说着,缓缓一笑,语气无奈说,“买完回来还在睡。”   音调是低沉的,但腔调莫名又有些宠溺的意思。他视线从她的腿部上挪,又定格在她眼中:“累坏了?”   姜迎灯摇头说:“没有,就是喝了点酒,就容易犯困。”   她总在表示还好。   酒还好,鞋也还好,工作有点累,但没那么累。脸上是端着规规矩矩的笑,姿态却早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隔阂深不见底。   梁净词收回的手放进兜里,云淡风轻地望着她,但暗处的手指微微收紧,握成了拳。   很快,听见她分明是在邀约,但语义客气又疏离的一句:“要不上去坐坐?”   梁净词连个“好”字都没答,迈步就往前走。   与她擦肩时,听见姜迎灯倒抽的凉气。   他哪儿能不懂她的意思,装聋作哑地走得比她还快。   “几楼?”   8楼。   姜迎灯按完密码,打开房间门时,还在郁闷地痛恨自己嘴快。   梁净词站在她小巧但被布置得很温馨的独身公寓里时,简单环顾两眼,问道:“租金贵不贵?”   “不贵,”姜迎灯说,“我现在赚很多钱了。”   她说着,去岛台给他倒水。   梁净词抬了下手:“不用了,你坐着歇会儿吧。”   姜迎灯坚持待客之道,很快给他端上一次性纸杯装的普洱茶,她笑得挺大方,也放下扭捏,不无炫耀的意思,跟他说:“我已经过上了我要的生活。”   因为太累,自己便率先坐下了。姜迎灯折下腰身,在他视线盲区的茶几角落里做小动作,梁净词看不见什么,除了摆在桌角那被拆开的创可贴盒。   梁净词站在她毛茸茸的粉色地毯上,一盏吊灯下面,面色平静地望着她。等姜迎灯处理好伤口,直起身子,堪堪对上他的眼。   他问:“是想要的吗?”   姜迎灯眼尾沾了潮气,但嘴角不疾不徐地掀起:“是啊。”   她坚定地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条件虽然比不上你,吃穿用没那么考究,但起码我凭本事创造了财富,也攒下了钱,可以自己买得起化妆品和任何想要的东西,过上了你曾经说过我能过上的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梁净词一语未发,看着她片刻,而后收回视线。   他借用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出来后,叫她热敷一下小腿。   姜迎灯自然躲闪,说着要自己来。   梁净词已然到她跟前,单膝跪在地毯上,他说:“就一次。”   隔着热敷的毛巾,是他张弛有度的指。   柔和的按摩手法和力度落在她疼痛难抑的小腿上,慢慢地替她疏通了穴位的阻塞与肌肉的僵硬。   梁净词以前说很喜欢她的腿,线条流畅,瘦而不柴,像艺术品。   于是,每次都用亲吻的力度与范围证明喜欢。   但是此刻,他小心翼翼替她揉捏、按摩时,不难看出,梁净词的心下没有半分逾越过界的念头,男人的歪心思其实很难藏掖,但他的坦荡与克制总是让人放心。   梁净词问:“科技馆好不好玩?”   姜迎灯迟疑着,正在想他怎么会知道她去科技馆的事?   回忆到上回碰面,周暮辞说抢到票,大概那时被他听去风声。   不知道该说他这记性好到刁钻,还是对她的事上心到可怕。   姜迎灯正要答,又垂着眼,看着他们说暧昧就暧昧起来的氛围,总有入了圈套的感觉,提醒他一句:“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不提别的?”   梁净词笑了,看她说:“那我也不能装哑巴。”   “……”   “没有人规定,分手了不可以说话。”他义正词严地说着,随后手上动作稍滞,望着她,满怀无限的无奈与柔情:“不要不理我。”   姜迎灯软软的心窝陷下去一块。   “蛮好玩的,看了5d电影,还有地震体验馆。还有一些游戏项目,你没有去过吗?”   他答:“20年前,小学生春游去过。”   换一条腿,继续给她疏通筋骨。   眼见这个温润如玉、矜贵儒雅的男人跪在她的身前,修长的骨节几乎能将她细弱的小腿整个圈住,就这样极度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帮她做着机械的按摩。   从这个角度敛眸往下,姜迎灯看到他手臂上性感的血管与筋脉,以及他平直宽阔的肩膀线条,忽然间想起一个词语,叫做俯首称臣。   话匣子开了,梁净词就继续问下去:“在日本怎么样?”   姜迎灯告诉他说:“去的时候还挺害怕的,不过在那边遇到了一个老师,是我的同学的妈妈,她很友善,给了我很多帮助。逢年过节,都是和她的家人一起。”   他听着,思考着说道:“一个人留学的确需要毅力,但事实证明,你付出的勇气会给你回报。”   梁净词又沉默了几秒,微微笑一下:“这应该怎么形容,莫愁前路无知己,是不是?”   姜迎灯看着他,心中泛酸,百感交集,想起当年痛彻心扉的远走。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画面,构思过很多见到他的时刻,她应该做的表情。   假装从容的,冷漠的,或者横眉冷对,锋芒毕露的。人人都扬言跟前男友不共戴天,姜迎灯也势必要在身上装上几根刺来自卫。   可是梁净词大度得不讲道理,用温柔裹住了她的刺。 第52章 C08   面对他, 多少有几分心虚。一言不合就断联的行为,彰显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姜迎灯是在最难以逾越的低谷期做了这个决定,她切断了所jsg有的退路, 不为自己留有丝毫回心转意的可能。   另一方面,也希望梁净词不要再因为责任心而产生藕断丝连的意图。   长痛不如短痛, 就是这样硬生生从把缠粘的感情从身上撕扯下来的。   梁净词问她后来。   姜迎灯说不出话, 看着他随意叠起的袖口,又看他清隽温润的眼, 她放在膝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蜷紧。   不想说了。   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她可能真的是喝酒喝太多, 有种醉生梦死的迷糊,才放任他的关怀绵延下去。   姜迎灯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她已经没办法把控住平衡, 稍一不慎,就要跌落。   桌上的创可贴的盒被她捡起,转移话题是最快能够镇定情绪的方式。   “这个多少钱, 我付你。”   一个创可贴而已,梁净词看了眼, 他自然记不清价格, 也没留发票。   正要说不必。   姜迎灯从包里摸出钱包。   他说:“不收纸钞。”   一张一百元的钱被她固执地递过来。   梁净词自然没接:“找不开,你微信转吧。”   “多少钱?”姜迎灯又问一遍。   他说:“想付多少都行。”   “……”   姜迎灯在联系人名单往下划拉的时候, 才反应过来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的手指尴尬地停在不会出现他姓名的界面,没再动。   “转了吗?”梁净词问,好像很着急要这份钱似的。   姜迎灯在搜索框,输入一个L, 将人从黑名单拉出来。   又点点戳戳几下。   梁净词兜里的手机短促地振动一声, 他没看,只莞尔说一声:“收到。”   姜迎灯沉默地收回腿。   “下回再租房, 你和我说,能少走些弯路。”梁净词起身,漫不经心地叠着手里微湿的毛巾,望着她说。   姜迎灯挤出一个简短的笑,说:“不用啊,我自己可以的。”   梁净词不以为然地说:“人情社会,关系也得流通流通,让认识的人行个方便,大概也就一顿饭、一包烟的事。”   他说:“工作都那么累了,生活中尽量减少磕磕绊绊,不好吗?”   他说话语速一贯慢条斯理的,很平静,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而姜迎灯却觉得这样简单平淡的话,也有着刺耳的感觉,说刺耳,不如说锥心,每一个字都在往她的心口凿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些,也会突然间这么失落。   那一年《富士山下》流行的歌词,那句“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很经典,最让她心痛的却是另外的一句——“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听这歌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分开。   如今经历过,才是真的懂了。再来一次,如果注定失去,她选择不拥有。   姜迎灯已经不想再笑了,她在这一刻累到了极致,只是抬起那双温温淡淡的眸,一点湿气没擦,停留在她这双楚楚惹人怜的眼尾。   她说:“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别为了面子折磨自己,”梁净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又说,“脸皮厚的人才混得开。”   姜迎灯脑袋垂得很低。   过很久很久,她声音颤颤,喊他一声:“梁净词。”   她说:“你犯规了。”   姜迎灯敛着双目,没有抬眼,生怕那吊灯的光线也会刺激到脆弱不堪的泪腺,让濒临破功的心情再也无法往回收。   继续说: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其实我很讨厌你。”   他顿住脚步,竖耳在听。   “我让你进门,是因为客气,我让你碰我的腿,只是因为,我今天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挣扎。我跟你能聊上几句,只因为你在问我,所以我只能礼貌地回复一下。”   “我不把你推开,是因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   倾诉就像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从她的薄唇之间流出。   他守着分寸,站在她朦胧的余光之中,是清冷浮冰,也是无暇美玉,不为旁人触及的心底,也终是为她有了抹不平的折损。   声线有了明显的哭腔,姜迎灯手捧住脸。   “分手就不能再说话了,看见了也要装看不见。情侣头像也不能接着用了,都是要换掉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很讨厌你,如果不是工作,我只想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我从不觉得我在折磨自己,只有你在一刻不停地折磨我。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对我做的一切,有多么残忍?”   到后面,她连发音都困难,像是从心口,从胸腔迸发出来的悲鸣,一字一顿,艰难控诉。   梁净词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姜迎灯微耸的肩慢慢沉下去,没半分钟,便恢复平静,她已经有及时克制眼泪的能力。   人成长了,应变能力都变强,总是沉淀在骨子里的孩子气,也随着不断的颠沛而消弭。这一身成熟的西装穿在身上,终于也能与她熨帖,构建出浑然天成的知性气质。   他像是被点了穴,定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动弹,好像不论前进或后退,任何举动都会伤到她,都会令她觉得“残忍”。   梁净词领悟到姜兆林所说的痛心疾首,关于留不住她的那点无能为力,时隔多年,又淤积在他的心中,难以化开。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只是问了四个字:“还疼不疼?”   姜迎灯将纸巾按在眼皮上,声音憔悴:“我长大了,不要你管了。”   梁净词缓缓松开眉心,为他的言行做注解:“首先你得过得好,其次再谈我们的关系——”   她仍然说:“我不要你管。”   这话讲两遍,就有置气的意思了。   沉吟许久,梁净词说一声:“对不起。”   她哽咽着:“对不起什么?”   他说:“对不起你所有的失望。”   姜迎灯抬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望过来。隔着那层薄薄的雾,她低低地喊他:“梁净词,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微一颔首:“你问。”   “你当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怕自己口音太黏糊,她十分郑重地咬着字在说,将多年以来攒聚的勇气集中于此刻的唇齿,“有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哪怕一次。”   梁净词站在迎灯的身前,看着她稍作思忖:“连孩子都谈到了……”   他没有闪躲视线,就那么清明澄澈地看着她,坦坦荡荡说:“怎么会没想过娶你。”   只不过念头发生的时机太糟糕。   她年纪太小。   而他的身边,确实有着那么多令人百般无奈的阻碍,一时间无法肃清。   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危险动荡的环境里,轻易地给她许下未来。梁净词也不想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等我”这样的话,叫人等,何尝不是误人青春的罪过?   太过谨慎的坏处,就是令他错失一切能够开口的良机。   姜迎灯听完,闭了闭眼,在忍受着克制着什么。这样的神色,不知道是释然或是悲痛,或许是有些失控,她过好久才道:“你能不能……现在离开?立刻。”   梁净词尊重她的意愿,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任何。将她的毛巾归位,走时说了晚安,但没有听到回声。   -   他来一趟,寸草不生。   姜迎灯回到办公室后,整天没有话讲,时以宁还在把她的前男友挂嘴边,咒着男人快快入土。所有人已经被迫听了好多遍她呕心沥血的爱情故事,麻木地附和,又各自忙碌。   姜迎灯在电脑上剪片子,即便心里装着事,工作效率也出奇的高。   他说她工作辛苦,却没见过她最辛苦的时光。   最开始还没有这么多同事帮忙,从策划到后期,全都是固定的几个人在做,一天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男丁不够用,姜迎灯要提着沉重的脚架在外面奔波,所幸她的学习与适应能力还可以,有点累,那也是身体上的。   人的韧性是能锻炼捶打出来的。   裴纹在晚上发来消息,问她是不是还在工作,又给她传了个男人的微信名片过来。   姜迎灯瞄了一眼就搁一旁了。   她不拒绝相亲,但不接受主动。对待感情,对待不喜欢的人,一副麻木而消极的心理。   于是很快,男人的好友申请就发了过来。   附上他的名字,姓郑。   郑某:你好,你婶婶叫我加你。   姜迎灯放下手里的工作文件,回:嗯嗯。   郑某:你在燕城工作吗?   她窝进沙发,休息下来,手里抓了一个三文鱼饭团在吃,一边回复男人:对。   郑某:可能一上来说这个有点冒昧,不过既然是相亲,我想大家都不会想浪费时间,我问你一个问jsg题,你别生气哈。   姜迎灯有种不祥预感:什么。   郑某:你有生孩子的想法吗?   姜迎灯:?   郑某: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我们都快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她突然跟我说她是丁克,我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苦涩][苦涩],所以要问问清楚,因为我明确是一定会要孩子的,如果你有别的想法,麻烦现在提出来。   姜迎灯扶着涨涨的太阳穴,快速地回了一串字:我婶婶没跟你说吗?我是去年离的婚,有一个女儿快两岁了,刚生完二胎在坐月子,丁克是不能丁克的,放心啦~[可爱]   郑某:[惊恐][惊恐]   郑某:打扰了[抱拳]。   姜迎灯翻了个白眼,把手机扔一旁。   话不投机半句多,又黄了一个。   想起周暮辞问她,那样的男人会不会把你的眼光拔高。姜迎灯有时也偶尔反思一下,是不是真的她要求太高。   是不是梁净词把她的眼光养得过于刁钻了?   可是妥协好难,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好难。一辈子的事情,她真的不懂如何将就。   饭团被塞进口中,迎灯拿起手机,看到还没退出的聊天界面。   孩子这个词,又让她眼波一滞。   那天他说:连孩子都想到了,怎么会没想过娶你。   梁净词明明说了那么多话,统统被这句轻飘飘盖过,不复存焉,唯有“娶你”二字,动人心魄,萦绕耳梢,久久的,挥之不去。   慢慢地,随时间推移,那沉沉的低音,变得与她梦境的场景无异。   她恍惚在想,他是不是真的说了这句话?   她是不是那天喝多了在做梦?   仿佛要将屏幕看穿,姜迎灯盯着看许久,直到旁边的章园拍她肩膀:“姜迎灯,是不是有人在追你啊?”   “什么。”她蓦然回神。   章园指着外面:“快看快看!飞过来了!”   39楼的落地窗边,几个好奇的人眼巴巴趴在窗口,观察那升腾起来的孔明灯。   章园说:“好漂亮,是不是给你放的?”   姜迎灯遽然起身,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   灯很大,一米多高,正慢腾腾上移,将潇潇的夜空照得恍如白昼。薄薄的纸面很干净,没有写字,没有落款,被烛心染成明黄的色,今天没有风,因而它动作轻盈,左摇右晃,优哉游哉,不疾不徐。   倒有某些人的风范。   姜迎灯不禁失笑一声。   踌躇着,她按下拨号键。   对面的人接听很快。   她问:“这个灯……是什么回事啊?”   梁净词装模作样,语气悠悠:“什么灯。”   姜迎灯眉心一蹙。   跟他没有关系吗?   而后又听见他声音低懒地说了句:“飞你那儿去了?”   姜迎灯心里五味杂陈,化成表情,还是苦涩又无奈的笑:“对,有一盏孔明灯。”   “看来我们挺有缘,”梁净词轻轻应一声,承认道,“是我放的,这叫听天由命灯,谁看到,谁有缘。”   姜迎灯哭笑不得。   什么听天由命灯?某些硬要凑缘分的人,真是会乱诌。   梁净词又问:“从上面看什么样?拍我看看。”   姜迎灯没急着拍,忽然想到什么,她望一望底下的繁华都市,压着声,不无担心地问他:“这是在市区哎,可以放这个吗?你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听她这一本正经的担忧,梁净词浅浅地笑了声,像是在笑她这点天真而多此一举的一问,童言无忌地捅破了什么,他只说:“能放。”   姜迎灯又坚持问真的假的。   梁净词笑意无奈,改了口说:“我能。”   姜迎灯愣了下,而后懵懵懂懂明白了一些理。目送着灯又往高处去,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佯装思索,片刻后慢悠悠“嗯”了一声:“好像还真是个节日。”   她看一下办公室墙上的电子钟。   赫然在目的日期是:6月1日。   “就当随便哄一哄小朋友吧。”   不知不觉,姜迎灯眼睛潮了些。   “迎灯。”   梁净词的声音低低凉凉的,却又令她感到不可替代的温暖。   他说:“认识十年了。” 第53章 C09   不明用意, 他又给她点了一次灯。   姜迎灯没有说话,她看着那盏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他们的十年不一样,谁又能与谁感同身受?   这层楼的海拔已经很高, 灯亮了没多久,再往上攀升一些就支撑不住, 微弱的火光熄灭, 夜空再度陷入阒寂,隐隐可见一道袅袅青烟。   姜迎灯看着那惨白的灯罩, 想说句:以后别这样了, 却没有理由。   人家说了,是给有缘的人放的,是听天由命灯。   她将手机贴在耳畔, 攥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道:“梁净词。”   他平平地应,“嗯。”   “我那天喝多了, 口不择言。”   梁净词呼吸声平静,不答, 用沉默等待她的后话。   姜迎灯继续说:“你如果还参与我们的拍摄项目的话……如果没有办法避免碰面, 还是装作不认识吧。”   他沉吟几秒,不置可否:“然后?”   迎灯挪步, 到书架的后侧,避开人群,让那宽大的芭蕉叶挡住她此刻难以平衡的表情,一口气讲出一些话。   “在这个城市打拼的人很多, 不缺我一个。别人吃得了苦, 我也可以。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   “我现在, 挺好的。   “你也不用担心你无法和我爸爸交代,等我们再见面,我会和他说明一切——好吗?”   梁净词听着,安静等她说完,他轻缓地应了一声,嗓音很低很沉,压抑也克制着,以至于被办公室里嘈杂的攀谈声盖过。想了一想,随后他只是淡声地开口,提了句别的:“工作之余,注意休息,过节就别这么劳碌了。”   他这样八风不动的姿态,若无其事,只是平平静静地叮嘱。也不知道她的那些话,究竟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姜迎灯也不正面答,坚持地把话扯回去:“还有,我在相亲了,婶婶在给我介绍。”   这一回,梁净词沉默许久,说一声:“知道。”   姜迎灯:“再见。”   每一回交流都耗费她的心力,明明也没有声嘶力竭地争执什么。姜迎灯坐回桌前,翻阅周暮辞给她的那本《溯溪县志》,看到“梁”那一篇,却烫手一般,飞速掠过去,当作课外书,她不务正业地读起无关紧要的字句。   “是不是在追你?”章园过来问。   姜迎灯愣一下,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摇头:“当然不是。”又失笑问:“怎么会觉得和我有关。”   章园笑笑说:“没,就是直觉,真跟你有关?”   她想了想,“谈不上追。”   “不追你搞那么大阵仗干嘛?”   她苦笑:“不知道,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想干嘛。”   姜迎灯话音未落,时以宁提着从便利店买的一堆饮料风风火火冲上来:“家人们!有没有看到外面那个灯!好大好亮,太牛逼了!不知道又是哪个霸道总裁在哄老婆,燕城真的是有钱人辈出!”   姜迎灯不再出声,不动声色地翻书。   章园呛她:“孔明灯而已,有什么稀奇的,吃点好的吧你。”   “那也要看是在哪里放好不好,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显然就是为了哄老婆的,说不定总裁老婆就在咱们楼里上班呢!”   章园憋着笑,瞄一瞄面不改色的姜迎灯,没吱声,她也不好捅破什么。   时以宁看到姜迎灯手上的书,问:“下个月去溯溪拍啊。”   章园说:“对,去那边看看梁朔给妾室买的园子。”   时以宁又瞎感叹:“哎呀,有钱人真好啊,给小老婆也能买大别野。”   姜迎灯正好在做着下一阶段的拍摄计划,想着能回去一趟,看看裴纹,裴纹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过来。被那灯打了个岔,她差点都忘了刚刚那不欢而散的相亲对象。   “怎么回事呢,聊掰了?”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算了,婶婶。”她苦涩地笑一声,“爱自有天意,你也别给我找男朋友了,顺其自然吧。”   裴纹沉默,是有点被这话噎住的样子,而后说:“迎迎啊,虽然你现在年纪还不算大,但是你要考虑到——”   “我知道,你讲过很多遍了。”姜迎灯很真诚地告诉她说,“可是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趣的人,我真的不懂要怎么接受。”   在裴纹再度沉默的时候,她又说:“可能我有点感情洁癖吧,我还是把爱看得太重要。”   裴纹个性是强势的,她对姜迎灯固然好,但起分歧的时候,话里总会不经意带点勒令的意思,这是为人长辈无可厚非的控制欲。   谈情说爱jsg这事,也要耳提面命地讲一讲道理。有了代沟,话说不到一起去,姜迎灯多半在退让妥协,说是是是,好好好。   婶婶毕竟不是妈妈,人家为你操劳,是情分不是本分,所以她很少顶嘴说不。   挂掉电话,姜迎灯又听见时以宁尖锐的声音:“偷偷告诉你们,我查到梁净词了。”   她这个语调,很不偷偷。   转着笔的手停下,姜迎灯缓缓地挪眼看去。   “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外交部男神!太顶了!”   章园挺好奇地转着椅子凑过去:“有没有照片,我看看。”   时以宁说:“没照片,不过我搜到一个视频,在南大的论坛里扒出来的。好多年前的了,画质巨渣。”   章园:“什么视频。”   “就是他们南大运动会,梁净词跳高第一名,成绩到现在都没破。”   姜迎灯握笔的手指紧了紧。   时以宁点开电脑屏幕上的视频,那些轰动的、热烈的欢呼声传来。   姜迎灯也跟着她们浅浅瞥一眼屏幕,分辨率差到离谱的视频,几乎看不清人的模样,影影绰绰的,男人高瘦挺拔的身影鹤立在人山人海之中,他弹跳力极好,一段简短的助跑后,背身、在那细细的杆上一跃而过,弧线近乎完美。   拍摄的角度太偏斜,看也仅能看个大概。   掌声和尖叫一直没停过,连多年之后的屏幕外的人也不禁呜哇感叹——   背越式跳高,梁净词的第一名好成绩,至今无人能破。   在返程的路上,姜迎灯坐在出租车上,疲倦地看燕城疾驰而过的霓虹。遥想他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时光,在画面的噪点之外,她是真真切切地见证过的。   在车上,意外地收到了谢添发来的消息,简单几个字:周末,组局,来玩。   果真资本家,这就有了领导派头了。   姜迎灯跟他还能有些往日交情,有着坦诚拒绝的底气:不去,累死了,我想休息。   谢添:你主角,必须到场。   姜迎灯:为什么主角?   谢添没再发言。   姜迎灯也没再逼他说清楚。   她只好谨慎地给周暮辞发消息:周末有什么活动吗?   周暮辞:金主爸爸喊吃饭,你去吗?   姜迎灯:……好吧。   姜迎灯:我考虑一下。   不要单独见就好,她不想跟梁净词有瓜葛,除此之外,也不愿和他们那个圈子的任何人另有私交。   放下手机,她去冲了个澡,出来时,已觉天气炎热,姜迎灯取出一堆入夏的衣服,准备冲洗晾晒拿出来穿。   成堆的衣裳里,赫然看见那件松绿色的软烟罗旗袍。   即便多年过去,关于他的很多痕迹,还是很难消除。   姜迎灯手指顿了顿,稍后,将旗袍挑了出来。抻平衣衫角角落落,挂进衣橱。   本来打算加夜班再做会儿策划,实在脑袋昏昏沉沉干不了活,姜迎灯便打开电脑看了会儿小说。   心里不免腹诽,都怪梁净词,都怪那盏灯。   人一犯脾气,就得找个出气筒,推卸推卸责任。   窝进床中央,又辗转好久才睡着。   因为小宝见过他一次,估计嘴快走漏了风声,后来裴纹还是知道了姜迎灯在过去交往过一个男朋友的事。她也隐隐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之深。   那天苦口婆心讲完相亲的话,裴纹又发消息给她:要慢慢走出来了。   姜迎灯回得很洒脱:跟他无关,早就不爱了。   小说也索然,于是她打开电脑,搜索梁净词的姓名。   几经周折,找到了时以宁说的那一条视频,姜迎灯反复看了几遍。   昏黄的日落里,在那水泄不通的现场,12岁的瘦小女孩努力地挤到最前排,在人潮里终于找到他的身影。   只是因为他说那一句:“一会儿站前面看我,别让我找不到你。”   一次次随心所欲的撩拨,姜迎灯总是万分郑重地记在心口。   她揪着心,陪最后的这场比赛待到了日暮时分。   结束后,梁净词套上一件薄薄的黑色夹克,将拉链一股气带到顶。他站在操场一隅,被几个女孩簇拥着要电话,他没说话,也没做表情,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却吝啬的没有和任何人交换联系方式,碰了壁的女孩子们缓缓退开,他头一偏,终于看到等在操场门外的小女孩。   “看这么久不饿?”   梁净词迈开长腿,款步走到她身前,他的身后是西沉的日光,洒落在他的肩上。   姜迎灯声音软软,回答说:“还好的。”   他折下身与她平视,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奖牌,捋清了挂脖绳,往她脖子上一套:“你的了。”   她忙低头看,诚惶诚恐问:“你……这个,送给我的吗?”   他嗯一声:“送给你。”   旁边来了人,是他的同学,勾着梁净词的肩就往前走,男同学将人拐走,嘴里说着“走走走,吃饭去。”   姜迎灯见他离开,脚步一抬想要往前迈,又不知道该不该跟,犹豫着想,她连句谢谢都没说呢……但很难为情,只是低头呆呆看她手里的奖牌。   走出去一段路后,在姜迎灯失落的眼神里,他忽然顿住步子。   梁净词回过眸看她,逆着光,瘦削的面庞就像是浸在梦境里般洁净的,纤尘不染的神祇。   “跟我走吧,小乖。”   梁净词是懂得蛊惑人心的。   即便他表现得那么不经意。   姜迎灯咧开嘴巴一笑,喜出望外地跑过去。   他总喜欢叫她跟着他,她也总是那么崇拜地对他抱有期望。   合上电脑。   姜迎灯拿起笔,准备写一写新一月的计划,然而脑袋空空就落笔的下场,一眨眼,纸面多了一个行云流水的梁。   从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小乖,走到分道扬镳的境地,是他们分开,交错,又分开的十年。明明有缘无分,又非要纠缠不清。   她骗得了裴纹,却放不过自己。 第54章 C10   梁净词今天夜里没睡好。   不知道是太久没回老宅认床, 或是别的原因,跟姜迎灯碰过面之后,由内而外, 哪哪儿都开始不对劲了。尚没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夜不能寐是最显著的症状。   之前还听过一个说法, 失眠是因为有人梦见他了。   挺非主流的, 不过这话出自姜迎灯之口,他就会笑一笑, 心里只觉得有种懵懂的可爱。   梁净词说过, 搂着她睡就能睡得踏实。   她就睁圆眼睛望他,“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失眠吗?”   梁净词说:“有时会。”   姜迎灯眨眨眼:“那我告诉你, 一定是有人梦见你了。”   梁净词淡淡笑着,一时没说话。随后问她:“是不是你梦见我了?”   她默不吭声。   又睇她一眼,催问:“是不是?”   她忸怩半天挤出来三个字:“偶尔会。”   梁净词又问她梦见几次, 梦见什么。她只肯说大概,他强盗掠夺一般, 要听详尽的内容。   说不上来, 他就用力,带着欺负人的坏意, 在夜阑静处,卸下正人君子的外衣,才显现出眼中那一点为她激发出的侵略性。   掀起眼皮看天花板上月色的浮影。   他莫名又觉得,是不是姜迎灯梦见他了。   可是梦见他什么呢?   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那么多的事, 有哪一部分是可供她回忆的。   梁净词觉得很空, 心里空,身体也空。   他满身湿漉漉的, 想着再去冲个澡,但身子太重,久久无法动弹。   就抱着后脑躺在枕上,想她话里的话。   姜迎灯算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叫装不认识。   怎么说呢?像小学同桌两个人吵架似的。划条三八线,你别过来,我也不过去。   梁净词惶惶,从没让人评价过讨厌。他的迫切被一盆冷水浇熄了。   很难说不是带着私心靠近,但现实给他一个冰冷的答案:死灰复燃,异想天开。   那会是四五点钟,梁净词没再睡,在窗前看夜色渐明,坐到天亮。   梁远儒在家,老爷车就停在园子里。他是头一个起床的,伴着鸟语花香悠悠拉起了二胡。   “爷爷,早。”   梁净词平平地打了声招呼,外套搁在臂弯中,径直要走向自己的车。   “上班儿去呢?”二胡声停了,梁远儒回头望过来。   他说是。   看谱用的老花镜被往下勾了勾,梁远儒挑起皱纹密密的眼瞧他:“顾爷爷他孙女订婚,你怎么没去?”   梁净词顿了步子,看他,就站在那儿问:“顾家订婚,我有什么参与的必要?”   “有什么必要?”梁远儒为人谈吐还算温和,没那么夹枪带棍,但这声问里明显有着质疑的意思,音量拔高,“你说你jsg,好好的惹什么顾家,就那点过节,这么久了还过不去?你们小辈闹得难看,我们做家长的面子能过得去?”   “过节谈不上,我从没这么想。”   是他护犊子护得太厉害,见不得迎灯受伤害。   “我这么做,不过想尽可能保全些什么,但我可能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与其说解释给爷爷听,不如说是姗姗来迟的懊悔。梁净词视线虚虚地望他,若有所思。   “你有本事,你有什么本事?”   老爷子一个局外人,听得懂他这碎碎念才怪,只觉得他很幼稚地笑了下。   梁净词岔开话题,淡声说:“只当是我没礼貌,不会拂了您的面子。顾家那儿真有什么枝节,我去处理。”   他说着,解了车锁。   身后,梁远儒又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在说:“你说的保全,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当年梁净词谈恋爱的事,他没藏着掖着,因而家里人都知晓一二。   他没回头,也不应声。   梁远儒又问:“她从你爸那儿拿了什么?”   这话再度将梁净词的脚步绊住。   “我爸?”   “你爸当时给了她什么?”换一个问法,同样的问题。   梁净词不解地站在那里看向他。   他蹙着眉,“他真去找过迎灯?”   梁远儒不再追问:“我听说现在这些小姑娘啊,都没那么好对付,动辄狮子大开口要个几套房,跟那庄婷似的,后来我去查守行的流水,那一阵倒是没支出太多,我就一直纳闷儿呢,她究竟是要了点什么。要是查得到还好说,一点痕迹不留,才是真隐患,万一哪天再爆出来就麻烦了,问他他净说没有。梁守行这人办点事吧,我是真愁。”   梁远儒啧啧说着。   梁净词脸色变苍白,愕然立着不动。   梁远儒说:“对了,过一阵子我去溯溪拍上回那个纪录片,你看我把头剃了怎么样,一半儿白的,要不要染黑显精神些?”   梁净词茫然听着他无关紧要的后话,过好久,才平平应一声:“都行。”   他上了车,又坐了好一会儿。   在回忆——   那天迎灯在顾家出事,他慌忙就赶去医院,没给家里人好脸色。   梁净词不是多么迟钝的人,他知道这一桌餐少他一个,注定冷了场。   也隐隐预料到,他跟迎灯单纯的关系里,可能会掺进一些她难以承受的东西。   他做了防范,叫迎灯别听耳旁风。   除此之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他并没有见到发生什么,这一切就悄然结束了。   她提分手,尽管突然,但梁净词也不觉得毫无征兆。他只是猜,这样一个姑娘实在还是受不了梁家这样永无宁日的家门。   可以想象,跟庄婷的碰面就够她受的。如今确凿的是,又插进来一个他没能防得住的梁守行。   他不知道梁守行跟姜迎灯说了什么,但他的话一定伤她很深。   她自己感受到不满,要逃之夭夭。与伤人的剑真架在脖子上,将她逼走。   那是不一样的。   怪不得她会决绝地说:“我不想与你再有瓜葛。”   迎灯又能要什么好处呢?她可是连一根簪子都要退回来的。   梁净词心不在焉地开着车,躺在副驾的手机第三遍拨出梁守行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   姜迎灯最近上班上得心神不宁,且情绪不稳定。每天两倍咖啡续命,无济于事,坐在工位上哈欠连连。   去后期审文稿。   所谓的成片,很不错,很精致,只不过,姜迎灯在瞄到忽然闪过的一帧画面时,紧紧皱住了眉。   男人长身立于玉兰树下,微微昂首看向前方的树冠,粉白的花瓣与他俊美的侧颜相得益彰,他遗世独立地赏着花,镜头给了这样养眼的画面一个单独的特写。   私心太明显夸张。   姜迎灯按下暂停,皱起秀眉,实在忍无可忍地说:“人家都说了不要拍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传出来?”   工作同事从没见过姜迎灯发过火——称不上发火,只不过音量高了些,她音色柔婉,怎么都不慑人,却仍让身边众人都不由提心警惕。   时以宁赶忙认罪:“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锅。剪一下剪一下——哎呀我靠,我不会用final cut,段老师呢,救救!!”   姜迎灯闭上眼,眉心难掩痛苦。   很小的问题,两三秒的画面,顺手一删就完事,但却在不堪重负的此刻,让她觉得身心俱疲。   她用手掌遮着眼睛,鼻子酸了酸。   直到一只手轻抚般按在她肩膀,周暮辞没让姜迎灯让座,直接在电脑屏幕前躬着身,按了两下鼠标,又按了两下键盘,将简短的废片飞速删除,解决问题。   “别生气。”周暮辞转而看向姜迎灯。   她说:“我没有生气,只不过一点点小问题一直在返工,我会觉得很累。”   “我也会这样,上班事情一多就容易急躁。”他笑一笑安抚,“很正常。”   姜迎灯没再看那片子,像是生怕又被揭一次伤疤似的。   “他爷爷联系上了吗?”   周暮辞不解:“谁爷爷?”   姜迎灯一楞,忙改口:“梁家的爷爷。”   “梁远儒啊。”他点头说,“联系上了,挺好说话的。说前阵子出去旅游了,还跟我讲怠慢了。”   姜迎灯勉力一笑,“那就行。”   周暮辞微微折身,声音轻了一些:“明天我去接你?”   明天周末,她记得,是谢添请他们吃饭那件事。说接她,自然就是去她家里了。   姜迎灯问:“她们一起吗?”   周暮辞扫视周围:“应该吧。”   她说:“我跟章园住得挺近的,那到时候你顺便捎我们一起过去。”   周暮辞直起身,想了想说行。而后又一笑,“那干脆一起接上时以宁得了,她住广院校内是么?正好离你那儿也近,省得她又叫唤。”   姜迎灯笑说:“那就一起。”   到周末,晴朗日子,适合外出。   说着顺便捎带另外两个人,最后一个接上车的却是姜迎灯。   在车内聊得热情的时以宁见到站街边候车的人,猛地瞪大眼睛,狂拍周暮辞的肩膀。   姜迎灯绾了头发。   她今天穿了件山清水秀的旗袍,乌发红唇,拎一只复古的墨绿提包,腕上戴一串显贵气的珍珠,整个人散发着幽邃绿意。听见车来,她轻抬眸,收好手机。人进了车,扑面而来的茉香,让人心旷神怡,像是见了个出尘的仙。   “学姐,今天也太有女人味啦,我们周老师眼睛都看直了。”   一句话尴尬一车人。   周暮辞瞥她:“没有,你能不能闭嘴。”   女人味这个形容,让姜迎灯想起上一次来自谢添的审视,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还好吧,不就是换了件衣服?”   姜迎灯没参加过太多的酒局,偶尔是跟着周暮辞,有的是和工作有关,有的是个人脉有关。这回跟谢添,既然是熟人,自适得多。不过想到谢添说她是主角,迎灯又觉得莫名。   吃一堑,长一智。她今天穿了双绣了青花的平底布鞋。   饭吃得很快,谢添懂得怜香惜玉,没让几个小姑娘喝酒,在桌上跟时以宁侃得非常投机,姜迎灯就没怎么说话。但是谢添时不时看她,问她两句感情生活,那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到下半场,谢添掂量着去哪儿,又碍于姑娘们多,最后定了去一个会所唱歌。出发之前,周暮辞体贴地问姜迎灯:“你累不累?”   她指着时以宁说:“人还没喊累,我这个做学姐的能先溜吗?”   周暮辞笑着说:“就当玩一玩吧,不喝酒就还好。”   “走着。”传说中的会所楼下,谢添接了个电话,而后喜滋滋地说了句,“今天是梁二爷开的场子。”   姜迎灯脚步一滞,千斤重般,被钉在地上。   怪不得要说她是主角,原来这坑埋在这儿呢?!   “梁二爷?哪个梁?梁净词吗?”时以宁一听这个名字就来劲。   “对。”谢添笑着解释,“这楼是他妈的,咱们要来这儿快活,还得跟人打报告呢。”   “一栋楼都是??亲娘嘞,这么有钱?”时以宁又好奇絮叨——“不过为什么叫二爷啊?”   周暮辞说:“我只听说过宝二爷,不会是跟那个有关吧。”   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眼龟速殿后的姜迎灯,很显然,是在向她提问。   她躲不开他视线,有些意外地回视,尴尬一笑:“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   “你不是他前女友吗?”   她的眼波又是一滞,很难猜到,他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   幸而他声音轻,是刻意压了的,没让旁边任何人听见。jsg见姜迎灯脸色一白,周暮辞笑说:“走,会会。”   唱歌的包间门口,时以宁忽的揽住姜迎灯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我已经没戏了,学姐,今晚能不能把他拿下就看你了!”   姜迎灯一脸懵:“与我何干?”   “你这身战袍这么靓,要是派不上用场也太可惜了!哪个男人看了不迷迷瞪瞪?实在不行,咱们就擦枪走火——for one night也不错。睡到就是赚到,你觉得呢?”   看她一脸正经,应该是真在为她出主意,姜迎灯也挺严肃地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时以宁旋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姜迎灯不想解释。   她一偏头,便从门缝里看见坐在光影里的男人。   侍应生在往茶几中央的鸡尾酒里点火,轰然一声,火苗窜上,就在那烟雾袅袅,掺杂了冷气的森白色光中,梁净词周身凛冽,白衫西裤,倚坐在沙发中央,那双处变不惊的眼在望向她时,同样也怔了怔。   大概跟她一样,是被坑了。   谢添这不死心的红娘,主角都罢演了,他还强行往人手里塞红线,说着再演演再演演,他还没看够。   几个人进去,逐一和梁净词打招呼,他没起身,只漫不经心地应着:“坐。”   她也学人端着笑,过去喊他一声梁先生,用有礼貌的视线教他怎么演素不相识。   位高权重的梁先生就这样坐着,疲于应付,只看她一抹在视野里挥之不去的绿,令他不禁想起妩媚二字,是为这娉婷袅娜的身段与绝色容颜最好的注解。   喉头微涩,他开口道:“坐我旁边。”   姜迎灯正要越过长几,往另一侧走,闻声,不明所以回看他一眼。   梁净词头都没偏一下,懒散地倚着,跟她简单地解释一句。   “那块儿湿了,刚让服务生洒了点酒。”   她看过去,几个同事在那沙发一角挤做一堆。   他的另一边倒是空得很。   没管姜迎灯的踌躇,时以宁一把按着她肩膀叫她坐下,又瞧一瞧她绝美的战袍,挤着眼睛示意:拿下拿下!   周暮辞见姜迎灯没跟上,也回了头,坐在她的另一边,笑笑说:“还是这儿宽敞。” 第55章 C11   时以宁说过一句在理的话, 分手还能做朋友,要不就是没爱过,要不就是还想再续前缘。这两个推测放梁净词身上, 都存在一定的可能。至于他的心中想法究竟偏向哪一个,姜迎灯不想再猜了。   梁净词叠起的长腿放下, 质地考究的西裤将她“战袍”压了个边。柔柔的松绿浅浅碰上那幽深的黑, 她谨慎地挪开腿,而后看了眼周暮辞, 毫不避讳想远离他的心思:“你往那边去一点。”   紧接着有地方空出来, 姜迎灯跟着挪。   她听见周暮辞似笑非笑的声音,猜忌这人并不是来解围,而是来看他们笑话的。姜迎灯境地两难, 又逃不开,头一歪对上时以宁势在必得的大拇指。   “想喝什么?”梁净词看过来,把她睨向另一端的眼神截掉。   姜迎灯说:“都行。”她又询问旁边的周暮辞, “你呢。”   周暮辞说:“我不喝。”   但梁净词仍然周到地给他点了一杯。   等迎灯的气泡水送上来,周暮辞正点了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在唱, 他唱歌声线偏清冽, 有着像这杯中冰镇薄荷般的凉意。   “周老师唱粤语歌好好听。”时以宁在另一头发表意见。   姜迎灯说:“他岭南人,讲白话。”   “怪不得发音这么标准。”   她看过去, 和时以宁交流,好像中间坐了个透明人。   梁净词平和慵懒,坐在二人之间,对她们一来一回的称道并没表现出敌对或者厌烦姿态, 听人在耳畔确有几分动听在唱“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温文从容,自有三十岁男人的一派胸襟。端杯酌饮高脚杯里烈性的酒, 面色像喝白开水一样不露痕迹。   直到姜迎灯说起军训的事。   她说她跟周暮辞最开始认识,就是因为他军训的时候演出唱歌,将她吸引住。   周暮辞闻言停下歌声,笑着问还有这件事?   姜迎灯看他,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你居然忘了?”   梁净词微微挑起眼,看了眼姜迎灯。   她却看向的是另一侧的人,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视线里是她雪白的臂膀,旗袍的袖斜裁往上。耳垂吊着一串小巧的浅色珍珠耳环,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衬她细长的颈。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唇角一抹勾人欲念的红。   他拿出手机。   姜迎灯一低头,看到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梁净词发来的两条消息。   L:腰侧的扣子没系。   L: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腰背稍稍紧绷,被提醒才发现,束腰的扣不知何时悄然绷开了。她面色一窘,放下手中提包,叫周暮辞让行,她去洗手间。   幸好,布料不留缝隙,这扣子在外面用以束腰。   在洗手间门口,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摸到扣子,却在后腰往上的一个尴尬部位,扭着手腕摸上去,挺艰难地找孔对准。   “要帮忙吗?”沉沉一声,打断她动作。   姜迎灯抬眸,看向镜子里正登着门前台阶,款步上行的男人。   她回眸,侧身望外面。   梁净词低低地说:“不怕,没人看见。”   他说着抬起指,将旗袍的一粒扣轻松地搭上那青荧荧的精美盘花扣。   姜迎灯手还迟钝地举着,在他快速的动作已然结束后,才吞吞收回。   她低敛着眸,在镜面里也固执地不去对他视线,余光里的梁净词往后退了退,分寸有礼地予以她空间。他手抄在西裤兜里,衬衫的领口微敞,恭谨里又透着些许闲散不拘。   安静下来的氛围里,人就更容易胡思乱想,姜迎灯莫名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扶着她的胯用力的姿态,梁净词深谙她的含蓄,在这类事上表现得已经足够收敛配合,即便偶尔觉得单调,他也很少向她提要求。于是镜前的几回就成了她最为羞耻的记忆。   姜迎灯还是不习惯在镜子里看他,耳朵因而也缓缓地红了。   “已经有一阵了,还是不想理我?”梁净词却在镜子里看着姜迎灯的表情,眼神倒是很澄明。   她回眸看他,说:“有两阵又怎么呢,我上次说的很明白,你听不——”   “听得懂。”他打断,道,“只是有些不理解。”   她平静地说:“不要理解,照做就好了。”   不给理由就拉清界限,姜迎灯真觉得,很多事情的答案不需要捋出个一二。但梁净词不这么认为。   “不理解的事,怎么能照做?”他深刻幽黑的眼看向她,说道,“无端被人家指责,总得问清缘由,是不是?”   “……”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我周围的事?”   她说:“都。”   姜迎灯不愿跟他多谈,正要往前迈步要走。梁净词挪了步子,挡住她去路。他手撑在洗手台的桌沿,正巧就将人困在手臂臂弯之中。   “谢添说请几个朋友来玩,没有想到是你。”他垂眸,看着她的下颌和因为紧绷而凸起的颈骨,声音很轻。   姜迎灯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   言外之意,知道的话,她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他问她。   她愣了愣:“谢添说的。”   梁净词笑一下:“他跟你说这个?”   “他嘴巴漏风,什么都说。”   他想了想,又问:“还说了什么。”   “我们说了挺多的,但没提到过你。”   她有些强调的言语,在他面前却没什么杀伤力,好像只会显得刻意。   梁净词点头道:“说你贪财——替你收拾过了,今后不会了。”   他说:“要说亏欠,总是我欠了你。”   姜迎灯不答,抬手握住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腕,想将人推开。   梁净词一点没反抗,仍旧那么气定神闲地撑着,姜迎灯这点力气显然挪不动他丝毫。   他说:“耽误你一分钟,我说几句。你不想搭腔,也可以不回答。”   她在他身上使的无效蛮力稍稍减弱,催促:“那你快一点说完。”   “既然觉得上次不用心,那我再追求你一次。”   梁净词说完这句话,姜迎灯松开了手,看向他的眼里有一晃而过的诧异。她消化一会儿,说:“你别浪费时间,我不会吃回头草的。”   他不以为意:“如果从前的事不能一笔勾销,那我尽量做到,现在jsg开始不被你讨厌。我会努力,尽可能不让你困扰。”   姜迎灯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了。”   “你被我喜欢就好。”梁净词紧紧地抓住她的视线,平静又不那么平静地说,“我知道,爱要配平。”   她将脑袋偏向另一侧,咬紧微颤的唇。   “这次不会让你哭了。”   姜迎灯觉得自己太心善,狠心的话总是不能讲得一气呵成。   她缓了缓,告诉他:“我的相亲对象,个个都是大帅哥,你不要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周暮辞也是。   “你要排队的!”   梁净词松开困住她的手,笑了笑说:“有志者,事竟成。我向来没什么自信十拿九稳,恐怕也只有真心了。”   “……”   “希望能插上队。”   姜迎灯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不禁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执着吗?”   他说:“因为看见你,还是会心动。”   “才不信呢,站不住脚的理由。”   梁净词没急着反驳,一会儿语重心长喊了她一声:“迎灯。”   “不管你信不信,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似曾相识的话,他从前也这样形容她的爸爸。   “我总觉得我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经历,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所以往往表现得缺乏温度,一直以来无波无澜的,我以为你离开我,我会洒脱地接受,双方生活也都能够平静一些,可是因为你的离开,我根本无法平静,我懂得了懊悔,也体会了遗憾。我现在觉得,如果你不在身边,我的心里会永远有个缺口,谁来都填不上。”   梁净词注视着她,说完这一段话。   学不会她的假装潇洒,学不会她的针锋相对,就只剩下坦诚了。他年长一些,行为逻辑里没有这样那样僵持不动的姿态,圆融的本性,修炼出的随和坦然,合在一起,化作他清正疏朗、温良如玉的一面。   姜迎灯以为自己够成熟,此刻才明白,她不是喜欢做小孩,而是在这样的态度面前,只能退到被保护、被宽容的圈子里,偶尔说些带气性的话,又被衬得一脸稚嫩。   姜迎灯眼中泛潮,她徐徐憋回去,声音轻软,没道理地指责道:“你就是因为我今天穿的漂亮,才假装回心转意这样说。”   他笑着说:“你每一天都漂亮,我每一天都这样想。”   “……”姜迎灯面红耳涩,绕开他,“让我走。”   梁净词没再拦,稍稍退开,他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想起什么,又看着姜迎灯的背影问她:“今天他能送你回家吗?”   姜迎灯说:“当然,上次是因为我提前走了,他不好立刻离开。”   不难听出,她在为周暮辞开脱。她的心中有了偏向,他插队的难度就更上一层楼了。   梁净词只是颔首说:“能就好。”   回到唱歌的包间,谢添正在嚎着唱歌,姜迎灯魂不守舍地坐回去,脑海里萦绕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   放在前面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她取过来看。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却是个陌生名,她恍然看错了手机,显示的人名可能是他工作上的同事。   姜迎灯正要把手机放回去,来电戛然而止。   同时手机屏幕跳到刚才没有返回的界面。   是他和她发消息。   两条——   腰侧的扣子没系。   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回去。   视线却停留在他们聊天的界面。   再往上一条记录,是她刚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给他发了一个红包。   但梁净词一直没有收,那个红包最后是自动退回的。他要她转账的目的,不言而喻。   再往上,就是一片绿色的聊天框,后面跟着几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从上往下,他给她发的四条消息都被拒收,时间跨度长达三年。   最初,是在她出国的第二天,他问:电话怎么打不通?   第二条,是她大三上学期的元旦。跨年夜,他发来:   迎迎,新年快乐。祝你事事顺心,在外一切都好。   第三条,是她大四的元旦:   新的一年,诸事顺利。毕业一定会有好的前程,不必过于忧心。   最新一条:   又一年了,迎迎,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无论如何,愿你事事顺心,一切都好。新年快乐。   每一条祝福,都被挡在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当初她许愿能每年都和他一起跨年。   梁净词记在了心里,于是每年都坚持给她祝福,不知道对着这些被拒收的消息,他再输入每一个美好的文字时,是不是抱有一丝期待在谨慎斟酌,而期待落空时他又会怎么面对失落。   姜迎灯来不及去想了。   包间的门被推开,人影覆过来。   姜迎灯若无其事别开眼去,侧过身与旁人嬉笑言欢。她拿了杯新酒,是一杯玛格丽特。   饮下时,眼波盈盈润润,在跟旁人说笑,眼前却雾蒙蒙又浮现起她的豆蔻年华。   有一回,听他讲情。   她握着一本白话的红楼叫他做翻译。   在家属楼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老旧的墙面布满爬山虎,炽烈的日光落在穿着灰色线衫的男人身上,将他柔软的发梢染成浅棕。   梁净词就坐在那零零落落的青色藤蔓底下,散漫地叠着腿,将书搁在膝头,用修长的指骨轻轻抵住中缝,念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梁净词读完这词,忽的意外笑了下:“小小年纪,怎么要读这样的书?”   姜迎灯不好意思地伏在书本上,指着问:“什么是风月情浓?”   他微笑着,意味不明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他这表情,让她略懂一二。姜迎灯又翻一页,随意一指:“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这也要解释?”他眼梢笑意不褪,将书合起,卷在掌心,轻敲一下她的脑袋,“自己看吧。”   她以为是判词,问他这是介绍的谁。   他懒得解释,漫不经心地躺着晒太阳,“反正不是我。”   那时候,从他身上理解的情,分明都是薄情。   是他自我审判的那种缺乏温度,无波无澜。   没想到许多年后,他竟也有了溃败的一次。   梁净词回来后却没进门,手里夹根燃一半的烟,视线投过来,远远望了一眼她杯中的酒,他唤去谢添,低语几句什么。   而后谢添走到迎灯跟前,握紧她的腕,往下压:“少喝点。”   关怀的话要别人去讲,装不认识,他也在努力做到位。   她说知道,于是就饮了那么一杯。   姜迎灯坐上车后,身姿疲倦地倚在后座,听时以宁嘴里失望地说着什么“这种男人果然不好拿捏”,又讲她怎么去搭讪,而后碰壁。姜迎灯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时以宁忽然声音拔高,问一句:“咦,梁净词跟我们顺路吗?”   章园:“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他的车在后面。”   姜迎灯遽然睁开眼。   “是不是那个奔驰?”   周暮辞说:“你看错了吧,他跟着我们干嘛。”   时以宁:“好吧,应该不是,我也不记得他车牌了。”   姜迎灯降下一点车窗,看向与他们中间隔了三四辆车的黑色奔驰。   有人不记得他的车牌,有人却刻骨铭心。   那一年她日日趴在宿舍的窗边翘首,猜他会不会出现,看到熟悉的车牌号,她欢欣鼓舞地撒腿奔下楼,扑到车里紧紧锁住他的脖子,还要嗔他一句:怎么才来呀,我好想你。   梁净词笑一笑,轻抚着她后背说:我也是。   美好的时光被点滴的记忆碎片唤醒。   姜迎灯伏在前面的车座上,手腕一片濡湿。   如果心脏还剩最后一次为他鼓动的理由,那就在今夜泛滥个彻底。 第56章 C12   周暮辞把人送到西牌楼时, 车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姜迎灯是在他踩了刹车时醒过来的,她下车第一秒,下意识就回头去看, 但车已经驶到了小区单元楼前,身后的空地唯有微凉的风卷过。寂寂的长街只有他们二人的影子被拖在地面, 姜迎灯收回视线, 周暮辞又顺她眼神看过去,他没问什么, 要送人上去。   姜迎灯不反对有人来家里做客, 周暮辞也不是第一回 ,她没拘着,也没太客气给他端茶倒水, 进了门就叫他随意找地方坐。   她去取电脑,有几个工作jsg上的问题要讨论。   出来时,周暮辞正懒散地坐在她沙发里, 拿着遥控器在手里转着,电视上在放什么外交部记者会一类的新闻, 姜迎灯头没扭过去, 把电视频道换了,十点档苦情剧。   她说爱看这个。   这会儿知道她为什么不爱看新闻了, 周暮辞有点好笑地歪着脑袋看她。   姜迎灯坐在他旁边,在电脑上打着字。   他这会儿的笑里就有点看破不说破的意思了。   姜迎灯把片子调出来,跟他说正事:“你觉得这一期会不会拍得太严肃了?我让几个同学看了看,他们都说拍的还行, 但从观众视角看来没有什么看点, 平平淡淡,剧情也没有什么起伏, 如果讲这个人物,是不是要突出点他的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她想了想,又怪道:“这个梁朔前半辈子还是过得太顺了,没点坎坷,故事都没什么先抑后扬的激情。”   周暮辞笑说:“不考虑这个,电视台又不追看点,政治正确就行了,稳妥宣传最要紧。”   而后,又戏谑地补充一句:“风流韵事不是还没拍么,观众爱看的在后面呢。”   “嗯,也是。”姜迎灯应着,视线虚了虚:“对了,那我们去溯溪的话,梁……”   她顿了顿,又想到既然周暮辞已经记起来他们的纠葛,她也没再守口如瓶,直言道:“他跟我们一起去吗?”   周暮辞说:“这我不知道啊,你得问他。”   姜迎灯斩钉截铁:“不问。”   “你们已经这么势不两立了?”   “没。”   她默了默,“是我单方面的势不两立。”   “那能叫势不两立吗?那叫势不单立吧。”他笑着,抱着后脑勺仰在沙发上。   姜迎灯有一会儿没吭声,而后喊他:“周暮辞。”   “啊。”   “你喜欢我吗?”   闻言,周暮辞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似乎是有些接受不了她过于直接的样子,他笑意收敛,想了想还是略显郑重地回答一句:“可能有点吧,我说不清。”   “你那天问我,会不会拿别人和他比较。”   姜迎灯看着他,平淡的眼波,又好像蕴着很多的情愫,“答案是,会的。”   “他不会让我自己剥虾,他不会让我在雨里赶地铁,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家,更不可能让我陪酒。”   “你能明白吗?一旦阈值被拉高,人就真的很难退而求其次。”   周暮辞在感情上再迟钝,也能听出这话是有针对性的,膝盖中箭似的僵住一瞬,而后勉强一笑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我不太会和女孩子相处,可能也没有那么心思细腻,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妥,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学一学,改一改——”   姜迎灯打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说这话的重点不是你,只不过正好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你。又正好今天晚上,我想要说这一些话。”   周暮辞说:“你是想表达,你对他余情未了?”   姜迎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他是我喜欢很多很多年的人。”   周暮辞有些意外地一笑:“暗恋啊?从什么时候开始?”   “12岁,我第一次见他。”   “哇,你这么早熟?”   她思索一阵,摇着头找形容词:“那时可能还不算,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迷恋。”   “这种迷恋的感觉,蔓延了我的整个青春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   姜迎灯和他说,让你情窦初开的那个人,未必是良人,但一定是永生难忘的。   她用了永生难忘这个词。   “白月光,你明白吗?”最后,她问周暮辞。   周暮辞用手撑着他的榆木脑袋,想是绞尽脑汁般思考了很久,说:“我没暗恋过谁,跟你算不上有共鸣,但能理解。”   说完,他又扭头看过来,淡声说:“浅显的理解。”   毕竟他没有真正经历过。感情之事,得身经百战,才能摆出过来人的姿态。   周暮辞跟她年纪相仿,有一些能够交汇的理想和热情,也能拉着她往上走一走,但他们之间注定缺少两情相悦的那点火花。姜迎灯不必多说,周暮辞所表达出来的好感和喜欢,也浅薄得不值一提,或者他也不过是到了合适的年纪,认为要找一个合适的人谈一谈关系。又或者可能是家里人同样在催,虽然日久生不了情,但身边似乎也没有比姜迎灯更合衬的人了。   更何况她人漂亮,身材也不错,气质学识都很好。如果聊得投机,交往试试并不吃亏。   他模棱两可的喜欢,大概率就是停留在这样的层面。   这就是多数成年男人的想法了。   不能说他是错的。   但是太浅了。   如果不是梁净词,姜迎灯不再甘愿付出,不能配平的天秤上,她想要做被人深爱一次的那个。   纵使深爱难寻,也好过将就。   周暮辞说:“能看出来,你还对他有感情,不如再试试,人跟人生生错过,旁人看了也是可惜的。”   姜迎灯看着他的眼睛,问一句:“可是你们也觉得不可能,不是吗?”   周暮辞沉吟,拧眉问:“我说过这话?”   她不答,只是想起一件旧事。   去年临近毕业的时候,姜迎灯又见到过一次梁净词的爸爸,梁守行。   在师大附近,一个学生流动的商场,入夏时节,室友几个一块儿在商场里找店吃了顿烤鱼,出来后林好拉着姜迎灯去逛店,女鞋店旁边是一个运动品牌的专卖店。   姜迎灯是站在门口等林好试鞋的时候,看到服装店里在挑选外套的小男孩。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庄泽安。   不能称之为小男孩了,姜迎灯大四这一年,庄泽安已经抽条长高,到变声期,喊“爸爸”那一道声线,粗噶而低沉,在一旁坐着的梁守行过去,问他看中哪件。   “这个。”庄泽安挑出一件衣服,问,“好看吗?”   梁守行颔首说:“喜欢就试试。”   仅仅隔一道观赏性质的护栏,没有做玻璃门的店面,里面的父子二人距她一米远,讲话清晰在耳,姜迎灯没有闪躲,又觉得梁守行抬眸那一个瞬间,他们是对视上了的,于是她鼓起勇气,轻喊了一声:“梁叔叔。”   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私以为的对视是虚的,这声唤才让梁守行真的看向她。   姜迎灯扎着马尾辫,穿简单的白T。没有碎发与配饰遮挡,露出清汤寡水一张素面,梁守行用显得意外的一双眼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问:“你是?”   姜迎灯怔忡在原地。   “我……”   认出她的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庄泽安。   “姐姐。”   那时被他母亲按着脑袋也没喊出的称呼,留到若干年后重逢的那天将她击中。   梁守行看了一会儿,很快露出确信不认识这个人的眼神,随后看向他的小儿子,笑说:“谁教你的,逮着人就喊姐姐?”   姜迎灯为她突如其来的搭讪礼貌收尾:“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随后她转身离开,去找林好,主动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他们的交汇不止停留在那顿铁板烧,梁守行对她造成更深的伤害是遗忘。   她记得他们那天在饭桌上说过的每一个字,但说出那些话的角色自己,却早就走出那伤透人心的结局。   因为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不值得他记住,更别说在他的生命里落下痕迹。   她怨都没法怨的一件事,很现实,很残酷。   被驱逐的门户,仅存一点破落的书香,衰败的荣显,攀不起他金玉满堂,钻石成堆。   “他甚至没有记住我。”很久之后,跟一个局外人再提起这事,姜迎灯笑得还算洒脱,问周暮辞,“是不是显得我很可笑?”   周暮辞听罢,却委婉地评价一句:“可能是你自尊心太强了。”   这话不假,但她也有道理。   “我只是不想自讨苦吃。”   周暮辞试图理解但失败,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我理解能力有限。”   姜迎灯仰头,看见一只往吊灯的灯芯撞的飞蛾。重逢之后每一刻,她几乎都在提醒自己,那是鸿沟,也是苦海。   “如果这条鸿沟你注定迈不过去。”最后,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过来试试?”   姜迎灯收敛视线,没说什么,只是自嘲地一笑,不无感激地看他一眼:“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倾诉真的很有效,我的上一个倾诉对象还是我爸爸。”   她问:“会保密吧?”   周暮辞笑言:“当然。”   -   梁净词来找杨翎那天下晚,燕城下了场雨,缓解久闷的气候。莫名觉得,像老天憋了点泪,在这一刻哭得痛快。   杨翎的故居在长明街,适合深居简jsg出的好地方。一栋二层别墅,中式合院的构造,典雅不失荣华。   车泊在雨中,梁净词在院门对面站着,撑伞而立,什么也没做,只是看这凄风苦雨里潇潇的门帘。   月落乌啼。雨雾之中吊着一盏风雨灯,灯影憧憧。脚下的青砖浮出一片朦朦的青气。   梁净词在廊下观雨,忽而想起江都的绵长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到今日,大概也快收尾了。   他收了伞,迈进门槛。   “来啦。”   杨翎正在家里听戏,手中捻一把折扇,对镜扭动身子,见有人进门,才搁下手里东西,到梁净词跟前说:“明天在琴塘有个舞会。”   她转个圈,让他瞧瞧身上这件斜襟旗袍:“特意叫人做了身衣服,这颜色是不是太俗气了。”   梁净词上下瞧一眼,是偏深的紫色,挺具冲击力的,是有点显老气,不过杨翎尽管风韵犹存,但究竟年逾半百,与这颜色称不上不熨帖。于是他说:“紫气东来,不俗。”   梁净词这嘴是会哄女人的,一句话把杨翎说笑了。   “行吧,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杨翎心情看起来不错,哼着曲,又问他升职加薪的事,梁净词都如实说挺好。他找八仙椅坐下,自斟一杯茶,慢悠悠饮,视线停留在杨翎的客厅墙面上那张过期的结婚照。   “你跟你爸联系了吗?”她问。   他说:“找不着人。”   杨翎问:“出差了么。”   梁净词也懒得打听:“不急,开庭总得到场。”   想起什么,他揉一下眉心,幽沉道:“我和他之间,也有些没算完的旧账。”   杨翎没问是什么,她回卧室换了件睡衣,又敷了个面膜,出来后,见到梁净词在桌上摊了个什么字画似的东西,于是凑过去看。   “什么呀?蜀道难?”杨翎抬起那双凤眼看他,“你写的?”   梁净词淡应一声,指着已然空空如也的墙上说:“照片我丢了。”   又指了指他写了两三句就止笔的这副书法作品,说道:“翻出一幅字,十年前写的,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找人给您挂上。”   杨翎看一眼被他如柴火似的丢到门侧的婚纱照,不由失笑:“你倒是挺着急。”   梁净词也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他忆起往事:“你第一次发病,吓得我不轻,回江都之后,姜老师叫我练练字,抄抄佛经,慢慢地,心里平静许多。最近总惦念他,就把旧物拿出来翻一翻。”   “还记得他说,人的所有困扰,都源于认知不足,眼光局限,于是建议我去读一读苏轼的词。”   “当初豁然开朗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好像一条奔涌的长河,上游急湍,下游平缓,等捱过那个凶猛的阶段就好,就能一切淡然,举重若轻。”   “可惜等我又不觉间轮回到另一个急湍的暗潮里时,我才发现我理解错了。”   梁净词讲话语速不快,声音平缓,莫名有让人心静、听下去的力量。杨翎就望着他,她这双含情脉脉,总是出不了世的眼,伤人伤己,太多年。   他说:“没有趋于永恒的安宁,人生不过是一场闭环的修行,看开与平静都是阶段性的。奔流入海的都成了圣人。我不是圣人,还有苦与乐。”   他用手捻着杯盏,像是看着他妈,又好像在凝视更遥远的地方,他说:“还在熬着。”   杨翎记性还算好,说:“是那个女孩儿吗?他的女儿?”   他声音淡淡:“姜迎灯。”   沉默下来的时间里,只剩窗外滴答的雨声。   梁净词继续说:“我没有陷入过爱情的困境,所以没有琢磨过,总觉得轻易。但不论什么事,贴上轻易的标签,就意味着人要掉以轻心,快偏颇失足了。   “我以前思考你和他的爱情,但从中找不到出口,也是后来慢慢看明白,人是独立的个体,是具象而有性情的。无法按图索骥去寻找答案,感情不能依葫芦画瓢,爱不应该是学来的。   “而是一颗真心,是甘之如饴,迎难而上。”   杨翎听完,点着头,意味深长说:“爱人是一生的课题,不到最后一刻都难说圆满。”   梁净词轻缓地嗯了一声,微笑说:“鄙人不才,正在进修。”   姜迎灯这个久远的名字,杨翎不是一两次听见了,梁净词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尤其是她不再执拗于过去后,人一看破感情,就连同看淡更多,杨翎对迎灯也不再摆出往日消极反对的姿态。   “我也是到今天才发现,真心多重要。”回想到多年前在云亭山那一顿斋饭,仅有的一次照面,杨翎印象很深,记起那双湿漉漉又怯怯的眉眼,她笃定地说,“她对你有情。”   梁净词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是么。”   他又浅浅勾唇,说:   “可是我贪心了。”   “要的不仅是有,是还有。”   说到这儿,杨翎又想到什么,嘴里说着:“对了,之前杨格给我送来一个东西,说他学生交上的什么论文作业里,怎么夹了张你的卷子?”   随后去找。   “我的卷子?”   梁净词不无纳闷地看着她在书房进进出出的身影。   很快,一张泛黄的卷子被杨翎拎过来,她说:“好久了,一直搁这边忘了跟你说,你看看。”   脆弱而干涩的纸张被摊开,娟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一张73分的数学卷,他随意的一个签名潇洒地落在了分数的旁边。在装订线外已经模糊的姓名,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这不是我的卷子。” 第57章 C13   是姜迎灯的。   梁净词坐那儿, 掀着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的不是题,是她的字迹。很嫩的笔触, 用红色笔在每一个叉叉后面写个规规矩矩的订,冒号是点上去的, 充分展现, 字如其人,好像看到少女时代的她。   杨翎煮了壶花茶, 转头就见他坐在那潺潺雨帘下, 斜倚着座椅,叠腿静坐,嘴角噙一点阑珊的笑意, 看着那张也看不出什么花的卷子。   梁净词问:“舅舅送过来的?”   杨翎说:“是,说是学生交的纸质论文,之前一直没翻过, 前段时间上面检查拿出来看,才发现。”   卷子被他轻轻地, 规整地叠起, 他解释说:“她考砸了,不敢告诉爸妈, 让我给她签了名。”   又转达谢意:“和他说一声,有心了。”   梁净词将试卷叠放进档案袋。   “也不知道她带着这个做什么。”   耳侧雨声渐响,他抬手将要合上那扇复古雕花窗棂,一时望着外面蒙蒙天色, 出了神。于是静静坐在窗口, 好一会儿没出声,听风起, 观雨落。看那缀着粉花的枝头还残留春天的余温。   “这是不是叫苦楝树?”   梁净词指了下院子里的高树。   杨翎侧头来看:“是,去年重新装修时种的。”   见他望着树冠不吭声,她又说:“这花挺香的。”   梁净词仍旧不说话。   他会认识这花,还是那年在怡园,个头小小的迎灯领他游园赏花,她指着月季、海棠、鸢尾,挨个跟他介绍,到顶高的一棵树前,忽然磕巴住了,指着绑在树身上的植物卡片,挠挠转不动的小脑袋,回头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字怎么读呀?”   梁净词看一眼,告诉她:“lian。”   “苦楝……苦恋?”   姜迎灯抿了抿唇,喃喃道:“好不吉利,那不赏这个了。”   她接着往前走。   梁净词又看一眼“苦楝”二字,也被她影响,往那重方向上解读。   后来在书上看到,这花意味着相思。   他对杨翎说:“名字取得不好。”   杨翎不以为意:“名字不好,风水寓意好啊,招财进宝,管那些虚的做什么。”   梁净词敛眸轻笑:“嗯。”   杨翎说:“陈总昨天又找我,跑来给我上课。哎哟上得我脑袋晕啊。”   梁净词笑着摇头,淡淡说:“听他的话,审时度势,该投就投,该放就放,果断一点,没有什么好顾虑。”   杨翎说难应付:“我天生就不是干投资的命。”   “没有这样的说法,大不了损些钱财。”想了一想,他又接着道,“损些钱财又如何。就算损到两手空空,手头这一套祖产,也够您锦衣玉食过完余生。”   杨翎说:“那我抛了得了,你说叫我经营酒店,搞点艺术投资还成,什么私募基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工程,听都听不明白。”   梁净词淡瞥她一眼:“吃饱喝足就不想为您儿子打算了?”   杨翎数落:“你这叫什么,渔翁得利jsg?坐享其成?”   他轻哂道:“我还得娶媳妇儿呢。”   杨翎问他打算娶几个。   梁净词脸色微冷:“什么话。”   晚餐是梁净词下的厨,俩人进食。他想起一桩事,问她:“西牌楼那边的绿化带是谁承包?”   杨翎:“这我倒不清楚,那不是有个公园么,是私人的地?”   “打听过,一个地产老板出钱修的护城河观光带,有个人经营权。你帮我再问一问具体的。”   “行。”杨翎好奇,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为了哪家姑娘要买个花园?”   梁净词说:“您有一条处事原则,我很认同:揣着明白装糊涂,能活得开心些。”   杨翎听明白,说:“得得得,我不问。懒得管你。”   她搁下筷子与浅浅的圆口碗。   又听见梁净词说了声:“你也是个小鸟胃。”   刚说完揣着明白,纵然心底有些好奇,杨翎便也不问这个“也”的缘由了。   -   大学宿舍,第一个结婚的人是林好。   婚礼办在周五晚上,姜迎灯去吃了顿酒。毕业一年,林好瘦了不少,她的丈夫徐春天倒是肌肉见长,毕业之后在燕城某所高中教体育,林好教语文,两个人面相都很好,看着爸爸搀着女儿上台的环节,音乐太煽情,姜迎灯有点泪失禁。   好在一屋暗灯掩了她显得有些难堪的眼角泪。   姜迎灯吸了吸鼻子。   许曦文坐她旁边,也感慨地拍着手,说起大学刚入校时的种种,又感叹时光飞逝。   “一会儿去抢捧花?”   姜迎灯:“捧花?”   “等会儿新娘子扔下来,沾沾喜气咯。”   说着,许曦文不由分说就拉着姜迎灯往台前奔去。   姜迎灯被动站进抢捧花的人群中。   脚跟还没站稳,那束花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落在她怀里。   撸着袖子扬言一定要抢到的许曦文却傻了眼,众人看向姜迎灯。   林好在台上握着话筒说:“恭喜你,迎灯!!”   “什么意思?”姜迎灯还蒙蒙的,小声问旁边人,“接到这花什么意思?”   许曦文笑了:“意思是:下一个结婚的就是你!”   “啊……结婚?”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旁人,末了尬笑一下,假意悦纳,说,“谢谢啊。”   花最终被她接回家。   姜迎灯坐在出租车上时,想着林好敬酒时给她的祝福:“希望你能和你爱的人走到一起。”   她说了句:“借你吉言。”   只不过心里想,很可惜,她的缘分还不知道散落何处。   回到家中,筵席散尽后,就剩一身惆怅了。   姜迎灯站在阳台上看昏昏暗暗的河景时,忽然很想念爸爸。可惜她的情况特殊,想也联系不上,只能干想了。   在手机里翻了翻通讯录,想找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似乎也屈指可数。在这屈指可数的人里再挑一挑,这个时间点,她能倾诉的对象,就谁也不剩了。   姜迎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空壳。   她不知道她的灵魂荡在哪里,是江都,是日本,还是这偌大的燕城。可能零零碎碎,散落在各地。   小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她天生雪花命,那时候小朋友很单纯,就昂着脑袋呆呆问一句,什么叫雪花命呐?得到的回答:就是没有根,没有家。飘到哪儿,就在哪儿落地。   姜迎灯嗯了一声,看着那个戴墨镜的江湖客,又懵懵懂懂说一句:“那我好像会过得很辛苦哦。”   “不会,”那半仙儿还好意安慰她一句,“以天为被地为庐。”   回去后姜迎灯就赖在姜兆林身上,他就是在厨房做饭也逃不过她的纠缠,姜迎灯猴在他肩上,奶声奶气说:“我才不要天为被地为庐,我要爸爸抱着。”   姜兆林就哄着她说,信什么呀,那就是个骗子,迎迎这么粘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到处飘?   男人的承诺就是这么好笑。   想起不守信用的爸爸,她心里没有太多的委屈了。   她现在懂得朝前看,不会算命,也不会粘人了。   姜迎灯划了会儿通讯录,看到小薰这个名字,头像是电影《四月物语》的剧照。   小薰是她在日本留学期间最要好的朋友,单亲家庭,她妈妈姓小林,教东方文学。   这个微信是小薰特地注册用来跟姜迎灯聊天的,她常说要来燕城找她玩,但又抽不开时间。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个月,满屏的emoji和感叹号彰显着女孩子们之间的美好期许。   那年东京大雪,小林跟小薰到学校宿舍,接迎灯去她们的家里过年,喝清酒,吃寿喜烧。   酒到深处,姜迎灯想起梁净词,泪眼蒙蒙说她亲缘淡薄,没有什么人爱她。   小林老师微笑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妈妈。”   她以为日本人都是外热内冷的,但也遇到了不少让她颠覆认知的温暖。   姜迎灯给小薰发消息:暑假来燕城玩吗?   过了几分钟,小薰回复:我妈妈九月要去师大参加一个交流会,太好了,终于可以和小灯见面了。[比耶]   姜迎灯莞尔:等你。   难得闲暇的周末,姜迎灯闭门不出,在家休息观影。   到周一早晨去上班,手扯开帘子一瞬,姜迎灯的神色呆滞住。   枯燥灰暗的社区旧楼底下,多了一片玫瑰——   不止一片,她再放眼看去,整条河的河岸绿化带都种满了绵延不绝的花,灰绿的河流像是被镶了一道火红色的边,在这灰蒙蒙的清早,这络绎不绝的玫瑰成了鲜艳到有几分唐突的亮色。   姜迎灯飞快地洗漱出门。   下楼时,有去上学的小孩惊喜地指着楼道的窗外:“妈妈,外面换了玫瑰花,好多呀,好漂亮。”   “夏天来了,小花也要焕然一新,是不是?”   她到窗口,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再往深处看,全部都是花,一直延展到她的视线盲区。   好像这大片的玫瑰开满了整座城市一般浩荡。   姜迎灯眼皮一直在跳,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让她立刻给梁净词发了则消息:你起了吗?   他回一个字:早。   电话拨过去,是怕他有什么掩饰,要听第一反应才够真实。   “梁净词,我们这儿突然间开了好多花。”   她没往地铁下行,沿着河岸的路在走,好像人也随着陷进那些在风中摆荡的绝美花瓣之间。   他并不意外,只是问:“怎么样?”   “是你干的吗?”   梁净词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你猜一猜。”   姜迎灯不知是喜是忧,百感交集地行走在花丛间,看见到公交停到站前,她忙快跑着追上,找最后的空座坐下。   “太破费了。”   他答非所问道:“恰好季节到了,换换风景。想来想去,还是玫瑰。”   姜迎灯推开窗,让花香溢进来。   他说,“玫瑰最配你。”   之前听物业说,这河边的花园是位土豪老板买给她老婆,做退休养老用的,那时候姜迎灯还觉得挺有意思,心下想到时以宁说的霸总哄老婆照进现实了。   她趴在疾驰而过的窗口,看着那些花,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梁净词:“因为你需要热烈。”   姜迎灯很不好意思,低声地说:“你换回来,好招摇啊。”   他浅声笑了笑,放轻声音:“也就招摇一回。”   “不为了示好。”想了一想,他接着说,“为了让你在燕城也能有些归属感。省得每一天工作都觉得,像在流浪漂泊。”   “以后不论走多远,都有花儿等着你回来。”   姜迎灯握着手机,想他们虚无缥缈的以后。   想起那捧花,以及她到现在都觉得不切实际的祝福。   然而无论情节如何发展,她会记得,在她停不下颠沛的动荡年岁里,误入这皇城脚下的富贵风流地,也有人甘愿为她铺满半城的玫瑰,保她人在他乡,一路顺遂。   在那浅淡的花香之中,她听见梁净词说:“我也在等。” 第58章 C14   有人搞浪漫, 有人惦记钱财。   她问花多少钱,逼问了半天,话里话外害怕谨慎得很, 叫他不要越红线,她不想再发生任何让她担心的事。   梁净词笑笑说, 没, 是找人说了情,磨一磨嘴皮子。   他说, 他就是一人民公仆, 清廉得很,哪儿来的巨资?   姜迎灯本来将信将疑,听他说清廉, 又不像假的,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只是感叹他的关系网发达。   寥寥几句说完, 她也没多余的意图,刚才情急没考虑就拨出去的电话, 现在难以利落地收尾。   于是各自沉默一会儿。   “工作顺心。”最终, 梁净词给了个台阶。   姜迎灯浅浅jsg地嗯一声:“再见。”   通话结束,她再看外面。   梁净词以前送过她一束花, 可惜败得太快,她假意怨声载道,跟他撒娇说不开心,于是时隔多年, 他换一种方式补偿。   现在倒是不必担心枯萎了, 但此刻姜迎灯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复杂。   -   在办公室里,姜迎灯查阅资料, 看了好几遍梁朔和拂晓的故事结局,投湖殉情那一段委实惨烈。   姜迎灯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脑上的文字,思绪飘然。   又往上划一划,看他眠花卧柳的风流岁月。   章园说:“没想到那么浪的一个男人会为了爱殉情自杀,也不知道其中经历了什么思想斗争。”   姜迎灯回神,说:“人都贪生,爱到违背本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不认识大概好些。起码能活得久一点,两个人都是。”   章园说:“只是我们这样看,认为他们不认识为好,也许企盼来生的时候,这俩人反而觉得很解脱呢,能做出这种选择,你说是看得太透,还是看得不透呢?”   作为母单的她钻研一番,末了抱着后脑勺说:“实在搞不懂这些爱恨情仇,我有时候觉得有一些古人一根筋也挺轴的。”   姜迎灯想了一想,说得也是,人家爱得深刻,她又凭什么客观地评一句没遇过才好,又不是戏中人。   眼神在屏幕上缓缓地涣散开。   聊到中途,周暮辞暗测测挪步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焦玛,轻缓地放在姜迎灯桌上,眼神试探地打量着她。   紧跟着一道试探的还有时以宁,她站在周暮辞身后,扶着他的肩,偷偷看迎灯。   两人虽然站在她跟前,交换视线时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   姜迎灯本来没多给眼神,但一抬眼就看见时以宁火速避开视线,行为略诡异。   她不禁问:“怎么了?”   “最近好些没?”是周暮辞先开口问了句。   时以宁见机行事,把一个硬盘搁她桌上:“那个,您看看我刚做的表,有没有什么问题。”   姜迎灯接了,没急着看,说:“一会儿看。”   时以宁点头如捣蒜。   章园指着时以宁,笑说:“这姑娘就是年纪小,还没经过社会毒打,有时候做事情虎头虎脑的,你担待些。”   姜迎灯终于明白他们几个的意思,缓缓一笑:“是不是我最近脾气太大了?谁对我有意见。”   时以宁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是我做的不够好,老是惹您生气。”   周暮辞心直口快:“她说你这几天状态不对,总有一种受了情伤的感觉。”   “没有,”姜迎灯摇头,失笑说,“我能受什么情伤?——我不批评你,一会儿周彦就得来批评我。谁躲得过?”   说着,桌上的焦糖玛奇朵被她端起来喝了口,居然是换了燕麦奶的。姜迎灯诧异地挑一下眉,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周暮辞。上回在家里的无心之言,却真被有心人听进去了。   姜迎灯大概无意间表示过一次,她喜欢燕麦奶。   进一步说明,人要是愿意上心,什么边边角角的零碎记忆都能翻出来。   周暮辞又表示:“那今晚下班我送你回去?”   姜迎灯漫不经心地笑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地铁挺方便的。”   她这么讲,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周暮辞大概打心眼里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世纪难题。   站在对方角度,姜迎灯都觉得自己难对付。   在旁人眼里,她应该是属于闷闷的,话不多,没脾气,也很少表达意见那种人。这一些年尽管试图开朗了些,但那也不过是一种维持关系的表象,笑眯眯跟别人打交道,骨子里却总是少了热情。   所以一旦输出了不满,就好像有什么变故发生一般,令人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所以他们排队来安抚她,和她表示歉意,问是不是出什么大事。   姜迎灯能说什么呢?   她像是站在一个万丈悬崖的边上,跌下去过,好不容易爬回来,又生怕一不留神,这回许是真要粉身碎骨了。   想起那一年,梁净词带她去云亭山见杨翎,杨翎说她文静,梁净词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说:“别看她闷闷的没话。”   他看一眼沉默的迎灯,“这姑娘有小脾气。”   梁净词见微知著,一阵见血。即便在他们的窗户纸还没捅破的时候,他就把她琢磨得透透。   甚至都谈不上琢磨,他根本不需要琢磨她什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压根没有什么新鲜的少女心事。   姜迎灯那么温顺,她的小脾气,只有他能看穿。   到头来,也就只有他能哄,哄到点子上,哄到心坎里。   姜迎灯看了看咖啡,领会到,“细节都是其次了。”   她跟周暮辞说:“可能还是缺点什么,你要问我具体的,我说不上来。”   最重要的,还是人不对。   她能看出,有人真的做到小心翼翼在学习风度,却又学不到那真正戳中她的要点。   载一段路,躲一程风雨,凭这短暂的温暖,怎么轻而易举就生出爱意呢?她跟不亲近的人,本就很难剖出真心。   -   六月下旬,姜迎灯随拍摄团队去了一趟溯溪。   车程快半天,梁远儒作为嘉宾,随同拍摄,老人家一身金贵的筋骨吃不消这路途颠簸,于是专机飞来,还带了个保镖。   把梁远儒接到他们的商务车上时,姜迎灯还在睡得迷糊,听见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倏然睁眼,对上梁远儒镜片下精气神十足的双眸。他穿件素净的灰马褂,下身是垂坠很好的一条休闲裤,正跨腿上车,时以宁替他用手挡着窗框。   梁远儒也快八十岁了,头发竟还有一半黑的,拄根紫檀拐,腿脚很利索,登上副驾,不用人搀。   果然财富养人。   他上车后,微微回身,笑着跟车里人颔首打招呼。   梁净词的爷爷,比姜迎灯想象中随和许多。   “这是我们的策划老师,您一会儿跟她对一下台本和录制流程。时间应该不太长,您要是累了就说一声。”   梁远儒瞧一眼后座的姜迎灯,点头说:“好嘞。”   她礼貌微笑:“您叫我小姜就行。”   他问哪个姜。   “女字旁的姜。”   梁远儒中气十足地说了声:“这个姓不错,很好。”   姜迎灯对上他温厚的神色,略感亲切,随后释然地笑一下。   老爷子很健谈,且是有文化的人,跟他们说起梁家在溯溪的历史,说当年皇帝南巡,都把梁园做帝王的行宫,家中还有皇帝亲赐楹联,又说道家里女眷又是如何风光选上当朝王妃。时以宁是真觉得厉害,于是搭腔很多,姜迎灯就坐在后排的暗处,安安静静地听着。   一会儿,梁远儒忽的回首喊她一声:“小姜。”   姜迎灯应了声。   他侧眸看过来:“你是哪儿人来着?”   “江都本地人。”   梁远儒说:“我对江都人印象很好,年轻时在这儿工作过二十几年,受过恩惠,这地方风景也怡人——对了,我孙子前些年也在这儿读过书。”   姜迎灯眸光一滞,声线淡弱地应:“……嗯。”   见她寡言少语,搭不上话,梁远儒也没再问,转而看旁边的时以宁:“你们刚刚去哪儿拍了。”   时以宁说:“去了云谷寺遗址,我手机拍了几张照,给您看看。”   说着,她把照片调出来给老人家翻阅。   “梁朔年轻的时候在这儿修行过一段时间,还给拂晓供了个灯,就是这个。”   梁远儒有些老花,戴着眼镜,也得把手机往远了推,才堪堪见到上面的内容:“哟,这还真是个灯。”   “是,不过灭了几百年了,现在就是个灰扑扑的塔,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字迹——您能看清吗?”   梁远儒对着照片,扶着眼镜看了会儿。   而后,他想起什么,连连点头说着“我知道我知道。”   “千佛灯,这个我知道,我孙子在我们那儿山上也供了一盏。”   听到他提孙子,时以宁来劲得很,忙问:“做什么用的?”   “说是给一个姑娘求平安,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说着,梁远儒不屑地哼笑了声:“反正我是不信这些。”   时以宁问:“您哪个孙子?”   “梁净词,你们见过吧?上回。”   时以宁嘿嘿笑:“是是是,带我们去祠堂的,帅得很,一表人才!”   梁远儒脸上绽开的笑容不无得意:“我孙子是真聪明能干,国之栋梁。”   刚入夏的小县城,漫天飘着被揉碎的云,车子慢吞jsg吞地驶在树荫下。前面俩人安静下来那一会儿,姜迎灯的耳畔只剩一片嘈杂的蝉声。   她想起,梁净词为数不多领她去山上那几回。   他遵循唯物主义,就是迈进了寺庙的门,也是在一旁看她点香,固执地不肯折一下腰。   很有原则。   但他看在眼里,不会对寺里的香客与规矩指指点点,只是信了那句:未到苦处,不信神佛。   人都有空牵念的时光,留不住的情义,填不平的缺口,只好用那虚无的祷文与钟声、去自欺欺人地补上遗憾。   最终,除了平安,还能求些什么呢?   姜迎灯看着老爷子的后脑勺,轻声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供的灯。”   梁远儒回忆一番,说:“应该是有一回元宵供上的,好几年了。” 第59章 C15   听见梁远儒这句回答的时候, 姜迎灯有些脑袋犯昏,肋骨中间倏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胃部正钝钝的疼。她将要应声, 回答又被这难受袭下去。   连带,眼睛变酸。情绪与身体机能都在这停一阵走一阵的路上急速滑坡。   “学姐, 你好点没?”时以宁注意到姜迎灯苍白的面色, 回头看她一眼。   姜迎灯摇摇头,没有说话的力气, 喝一口手里的气泡水, 但恶心感却变得更重。她揉开川字眉,又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   梁远儒见状,回头瞅了瞅迎灯, “你怎么了小姜。”   一声小姜被他叫得朗朗上口,姜迎灯发自内心地笑了下,但唇角力气微薄, 笑意转瞬即逝,面色憔悴。   时以宁解释说:“她晕车, 从燕城开过来大半天, 难受得不行。”   梁远儒:“晕车?去旁边店里买个风油精,试试看管不管用。”   姜迎灯摆手说:“没什么用。”   “那你回头还是飞回去, 小姑娘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哪儿禁得起这一路颠。”看不出来,梁远儒还是个行侠仗义的热心肠,“你单位不给你报销我给你报。”   时以宁哈哈一笑:“还是爷爷懂怜香惜玉。”   “这都称不上怜香惜玉了, 病患得受照顾, 人之常情。”   他的通情达理让姜迎灯觉得亲近。   她看着老人生出皱纹却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叫她去店里买风油精,这话好像不是梁家的爷爷在对她嘱咐, 而是她自己的爷爷。   姜迎灯说:“不用了,我看安排吧。”   手机屏幕上,被调到最暗的界面,搜索框里没输完的“千佛灯”几个字被她急速删掉,姜迎灯把手机塞回包里,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陈皮糖,对她来说唯一管用的治晕车药,但一无所获。   姜迎灯没想到最后,梁远儒真的给她准备了一支风油精,是让随行的保镖去买的。   那会儿,拍摄团队正在南山山脚下取景。   拍摄没正式开始,梁远儒指着梁园门前一块介绍梁园的碑文,给他们讲历史。   姜迎灯身体状况还没缓解,静静站在队伍一侧,看黑色石碑上面的文字,一瓶矿泉水从后面被人递过来。   她好奇地望过去。   “周暮辞让给你买的!”有人喊了声,“不是晕车么。”   他今天人都没到场……她脸一热,接过,但没喝。   碑文的介绍里写道崇祯年间的梁家文人都是东林党,看这行字,时以宁天真地问姜迎灯:“这个梁朔也是东林党?”   “是。”   “东林党不是坏的吗?”   姜迎灯说:“当时是一个制裁皇权和对抗阉党的派系,文官集团的代表,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人,”她想了想,公正地补充一句,“人没有好坏之分,纵观历史,就更复杂了。”   梁远儒点点头附和说:“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立场的高下。”   想了一想,她低声喃喃:“其实立场也没有高下。”   梁远儒若有所思的眼望过来,嘴唇微翕,似是要说几句什么,但又没再聊深,一行人往阶上走,这个建在半山腰的园林海拔略高,即便炎夏,林间的森森冷气,让姜迎灯缓解了暑热和晕车带来的不适。   梁远儒:“我很喜欢明朝这个朝代,很有气节,当年崇祯帝的死也是很悲壮,知不知道这一段?”   吹牛谈天的时间,老爷子很随和,一脸要考考他们的样子,时以宁问为什么。   姜迎灯说:“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李自成打到皇城来,崇祯至死不南迁,他说我可以死,但是不要伤害我的百姓,所以最后真的缢死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后来到了清朝,这棵树还被顺治锁上,命名为罪槐。”   “罪槐?罪名的罪吗?”时以宁问她。   “嗯,”她轻声地说,“不过,罪不罪的,谁能定义。不然怎么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朱由检是个好皇帝。”   姜迎灯声线柔和,听得人舒适,再看她一眼,素面朝天的一张鹅蛋脸,少些气色。黑色挂脖吊带,配一条卡其的工装阔腿裤,看起来很酷很松弛的打扮,却因为路途遥远和她的精气神不熨帖,姜迎灯比来时显得蔫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   显露出以前念书的时候,在她的身上由内而外的那种苍白。   如果不是太疲倦,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聊到这里,梁远儒的保镖过来。   “给那姑娘,”说着,梁远儒接过风油精,很热心地递给姜迎灯,“你往太阳穴涂一涂,手腕上涂一涂,有用得很。”   迎灯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接了东西,讷讷说一句:“谢谢。”   时以宁不知道查了会儿什么资料,抬头看一眼园林的牌匾:“这儿从前是个什么避难所吗?”   梁远儒反问:“避难所?”   姜迎灯解释说:“晚清时期,江南爆发过几次很严重的瘟疫,当时统治者对瘟疫的态度很消极,战争、朝廷,各方面的原因,导致这个瘟疫蔓延得很快,百姓死伤惨重。好在有一些地方官员和民间收容机构还在做实事,这个园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被作为医馆和收容所,当时住在这里的不是梁氏后人,一个普通的地方官,在南山山脚,他一直在救助病患,不过这一段正史上记载很少,反而是医疗史的书上有写到,基本都是一笔带过。”   她同样抬头看匾,说:“除了帝王行宫,梁朔的爱恨纠葛,这里也承载了很多更值得说道的价值。”   梁远儒听得恍然,连连点头,又问她:“是个什么病?”   “史料写的不太明确。可能是现在的疟疾,霍乱之类的。”   “是么,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   姜迎灯随他们走进园中。   梁远儒精神虽好,但腿脚还是不如年轻人,走一程山路,要在檐下歇一刻钟,捶捶腿,捏捏腰,疏通筋骨。   保镖在旁边站如松,气势惊人,搞得几个小姑娘大气不管出。   梁远儒捶了会儿腿,才望向迎灯,忽而开口说了句:“你知道的很多。”   姜迎灯一愣,忙谦虚摇头:“没有,只是偶尔看看闲书,喜欢读野史。”   “野史里的东西才是大有看头。”   她莞尔,点头说是。   “家里有读书人?”梁远儒又问她。   姜迎灯本不想提,但犹豫少顷,觉得不回话不礼貌,还是开了口:“爸爸是老师。”   “那也是知识分子家庭了。”   时以宁插嘴:“是呢,学姐很博学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我懂得也多,不过我历史巨烂,以前考试都是死记硬背的。”   姜迎灯面红耳热,叫她小声些。   梁远儒笑了笑。   今天的拍摄还算顺利。   姜迎灯一直没用那瓶风油精,周暮辞给她的水也没喝上。毒太阳照得人昏昏,还好大部分时间在室内拍摄,收摊时,姜迎灯正在收拾着自己的包。   忽而听见外面时以宁喊了声:“完了,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   姜迎灯心一紧,问怎么了。   旁人急急地过来说:“梁家那老爷子摔了一跤,就在上山的楼梯上。”   她忙问:“摔哪儿了?”   “好像是摔手了,腿没事,还能站起来,手往地上一撑,起来就动不了了!”   姜迎灯推开人群,跑过去,就听见梁远儒在那嗷嗷叫唤:“我的拐,我的拐!”   眼见他被摔到一旁的贵重的拐,她忙执起。   问:“120打了吗?”   “快到了快到了。”   -   梁远儒做完检查,报告出来得很快。   软组织挫伤,有积水。用固定器绑几天,问题不是很严重。没伤到骨头,众人虚惊一场。   下了班,该休息的都回去休息jsg,陪诊的只有姜迎灯和时以宁。   见他有亲信在,姜迎灯就没进去,她一直坐在医院长廊,胃里胀胀的不舒服,东西也吃不进,想去买两颗糖缓缓,但又不知道附近哪儿有便利店。   “你好点没啊?怎么脸色还这么不好?”时以宁过来问。   姜迎灯说:“不知道,可能有点中暑——老爷子怎么样?”   “没太大问题,打电话叫他孙子过来了。”   闻言,姜迎灯一愣,半天才迟缓地“嗯”了一声。   时以宁又问她:“你那个风油精涂了没啊?”   她摇头:“没用。”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姜迎灯仍然摇头。   “挂个号?看看能不能挂个水。”   她说:“算了,不想异地看病,我歇会儿吧。”   既然这么说,时以宁也没再强求。   姜迎灯看着她坐一旁玩起手机的闲适身影,小声地问一句:“他孙子——”   话音未落,楼梯转角有高大的男人行色匆匆过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手里握着电话,在急匆匆讲着,“我到诊室了,爷爷在哪儿呢?——哦看到了看到了!我来了。”   姜迎灯正要起身迎一下,然而男人走得太急切,掀帘子就进了诊室,没分给她半点眼神。   老爷子还在里面包扎,很快,热情的招呼声在医院里里外外地渗透。   隔着一堵墙,传到姜迎灯耳朵里:   “爷爷您没事儿吧?!”   “哎哟吓死我了,还好没伤着骨头。”   “我正好在申城出差么,哥哥没来?”   ……   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来,姜迎灯静坐回去。   想着又是一张生面孔,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像庄婷,也像梁守行。   什么来历,都写在五官里了。   时以宁还仰头看着诊室,小心问迎灯:“刚这也是他孙子?”   她摇着头,不多说。   耳边换成老人家的声音,在喊他小河。   梁净词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打了会儿盹。   一阵穿堂而过的微风袭来,卷起发梢,落在颊面,带来轻微痒意,伴随着男人沉沉闷闷的脚步声,她浑浊的意识略显清醒。   是听见那句淡淡凉凉的“哪间诊室?”时,姜迎灯彻底醒了过来。   时以宁已经不在旁边坐着,晚上的医院人流稀少,整个长廊,空旷得只有三个人。   她、他,还有一名被抓住问路的医生。   梁净词穿件很素的白衫,连个图案都没有,身形修长,高大清瘦,头发削短了一些,更显精干利落,微微偏头在找诊室,却看进她的眼。逆着光这一身白,与窗口摇动的樟树影构成浑然天成的精美画作。她几乎没见过他穿过其他的颜色,黑白灰,最衬他的贵气。   对视了两三秒,姜迎灯将眼挪开。   梁净词走到诊室门口,将要进去,抬手推门时,却听见梁京河的声音。   他及时止了步。   梁净词没再往里走,站走廊,问正出门的医生,老人家出什么事。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几乎是医生在说,梁净词没怎么吭声,只浅浅地应。   姜迎灯没抬头看他,但余光能看见梁净词手是插在兜里的。   与他的弟弟不同,他空手来,什么都没带,不难看出赶路的风尘仆仆,但也难掩淡然与闲适的姿态。   “爷爷,哥哥好像来了。”里面人通报了一声。   紧接着,梁远儒从门缝往外看:“哎哟,终于来了!”   梁净词这才往里面走,颔首、淡淡应一声:“您没事儿吧?”   梁远儒这声惊喜的唤却是最让旁人尴尬的。   太微妙了,这样的家庭关系。   姜迎灯光是听着都不免咂舌,侧眸看一眼已经空空的廊。   空手且迟到的梁净词,让受了伤的梁远儒尽显欢心,左右逢迎也不讨好的弟弟,输给爷爷那一瞬间聚光的迫切眼神。   梁京河的声音陡然就黯然了下去。   尽管面子都做得足,说是一点也不区别对待,绝无可能。   梁净词声线沉,没他弟弟那么咋呼,在里面说了什么,隔一扇门,姜迎灯就听不清了。   她踌躇着要不要跟他们说自己先走一步。但梁远儒没开这个口,姜迎灯主动提也难堪,于是就在那儿又等了会儿。   人家是为自己的节目受伤,她可能负不起这个责,但诚心需要表示。   不知过了多久,梁净词出去一趟,几分钟后又折回。   彼时,她犯困严重。   没注意到行至跟前的颀长人影。   姜迎灯昏沉欲睡的脑袋往下一点,下颌撞到一只微凉的骨节。   她一惊,睁眼看到被送到口边的一颗陈皮糖。   糖纸被撕了个口,糖被挤出一些,落在她唇角。   “张嘴。”他说。   她微微启唇,糖被塞进口中。   姜迎灯抬头看梁净词,天花板的光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像在梦里,但他沉稳矜贵的声音又那么真实。平静自矜的注视,像是在打量她的面色。   不远万里托人买来的矿泉水,热情备至的风油精,加起来的关怀,都敌不过他手里一颗救急的糖。   梁净词把糖纸捏在指尖,又问:“一会儿怎么回?”   她说:“我们有司机。”   “能换就换辆车,晕车是车技问题。”   姜迎灯沉默了很久,不见他挪开,才温吞又泄气说一声,“也没别的车了。”   梁净词说:“我给你们当司机。” 第60章 C16   姜迎灯如今头发已经很长很浓密, 于是一低头就能把表情遮了个严实。他站在她的身前,窄廊另一侧是一张方桌,梁净词就松弛地倚在那桌沿。   姜迎灯坐着, 这样的对立姿态对她有利,头发替她保留了躲闪的空间。   她垂着眸, 轻答道:“你爷爷还病着呢, 你就要给人家当司机,是不是不合适?”   梁净词歪着脑袋, 看她发梢里流出的微弱神色, 却道:“如果我说,是爷爷下的令呢?”   她眼色狐疑,稍稍抬眉。   他目色含着真假掺半的散漫:“说叫我送一送外面的姑娘, 人家累了一天,不容易。”   姜迎灯还是将信将疑,“不会。”   骨子里觉得他们这类人多半目中无人, 虽然接触下来觉得梁远儒还算平易近人,也是没见过为打工人着想的资本家。   “他说了。”   梁净词声音很轻, 柔和。又告诉她:“我爷爷性情直率, 没有什么官僚气息。你跟他相处,应该能感受到。”   姜迎灯低低地应一声:“嗯。”   梁净词说:“再不信, 我叫证人来你跟前说?”   话音刚落,袖口被人扯住一下。她力气很大,拽得很紧,但将人拉住脚后便很快松开。   “不要, 没有不信。”   梁净词于是没强求, 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半分钟左右, 他忽的说:“蔫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这话时,他没笑,很平稳的声线。所以她听不出这是在笑话她,还是在缅怀她一去不复返的小时候。   但她抬眼,就对上梁净词打量的深邃视线。   那大概真是一种缅怀的深邃。   昏浊的灯将他修长身影拓在地面,白衫领口被掀动,梁净词安静地站在风间,注视很漫长。   “就当我搭个顺风车。”最后,梁净词退让说,“顺路回去,你不乐意,我也得和你们司机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单独叫车,非得蹭这一程。但姜迎灯怎么听着都觉得里面有刻意为之的嫌疑。   不过人家说了要跟司机商量,姜迎灯就做不了主了。   她只能说:“我决定不了什么。”   这会儿梁京河正热情地要给他爷爷办住院,梁远儒连声拒绝,估计也是被他缠得心烦,声音拔高了些:“别小题大做,就摔个手,不知道的还当多大事,我就没见有人摔个手腕给摔死的,也别耽误人家拍摄。”   姜迎灯听在耳朵里,转而对梁净词说一声:“拍摄可以往后推迟的,他身体要紧。”   “不住,”他不假思索,轻描淡写道,“手挫伤要住什么院?”   姜迎灯本来也觉得不大严重,听梁京河大惊小怪,又觉得忧心,梁净词这么一说,她才真放下心来。不过是有人在演一出献殷勤而已。   “我是说认真的,你要不留下来陪陪你爷爷,他长途跋涉也很辛苦。”   梁净词说:“他不缺人陪。”   姜迎灯轻喃:“他应该更想要你陪吧,你爷爷很喜欢你。”   他不以为然,“都喜欢,只不过分个程度,多一点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又沉吟一阵,梁净词声音低了些,“里面一个手受伤,外面也有个身子骨弱的。总想着别人,就亏待了自己。”   姜迎灯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视线,梁净词却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诊室方向望了望,里面医生在交代什么,他没进门,只到门口站着,看见梁京河,没喊他名字,就使了个眼色,微微偏头示意,让他出来。   梁京河意会,出门后随梁净词到一旁。   他个子低一些,走路姿态也痞气许多,不如梁净词那么周正。   姜迎灯从二人身后打量,又一度感慨梁净词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风的楼梯转角,门一关,隔绝人影与风声,梁京河递过来烟,梁净词没接,他就给自己点上一根。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哥哥。”   笑眯眯的开场白,眼里却都是睥睨。   梁净词跟杨翎形容他这个弟弟,有心机,却又少些精明。使点坏心眼,还处处漏洞,让人察觉。   或许还是年轻了。   前一段时间,梁净词被调查,不知道哪里走漏风声,说他不务正业,日日到会所喝茶。是去过几回,但梁净词还不到贪图这点消遣的程度,何况他每一笔账都来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被查到什么。   但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梁净词说:“如果你想要什么,表现得坦荡一些。甚至,梁家长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贪图你觊觎的任何东西,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语气平淡:“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都会说出来。”   梁净词冷静看着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却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这样的份上。”   衔着烟的唇缝轻颤,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梁净词也打量着他,看见他戴在手腕上的红绳,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视若珍宝,穿底色黯淡的衬衫也要挂这么一抹不搭调的鲜艳。   “核桃挺好。”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给他展示,只说四个字,话里话外却都是得意:“奶奶送的。”   梁净词只望着他的手串,说:“我周岁时它挂在我身上,用来辟邪。后来这核桃被我摔坏,裂了个缝。奶奶怕影响吉利,说要重新给我请一个,我说不必了。”   说着,他忆起往昔,笑一笑:“废物利用,很环保。确实辟邪,也能炼心。”   梁京河却笑不出来,烟被他忐忑地用指夹住。他说:“这是新的。”   梁净词也不辩解,只微微颔首道:“看来上面没有裂缝。”   这一句话,却让梁京河的面色变得更是铁青。   没了刚才的半分嚣张,只剩下可怜。   “多大了?”梁净词问。   他如实答:“23。”   “我23岁的时候,在学习取舍。人生的课题之一——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说什么?”   梁净词说:“有一些人,光着脚来,破釜沉舟,能取则取,能抓的都要抓,没什么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觉得样样都来之不易。并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这辈子争到顶,最后能够留住的实在有限。因为对没拥有过的东西太望眼欲穿,人家洒洒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脚前,靠些散下来的好处扬眉吐气,当成莫大恩惠。”   梁净词话里没有过分尖锐的措辞,但话里行间暗示他们母子丧失颜面和自尊。   核桃这事,不管真不真,话都说得太伤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条缝,又坐实了梁净词高人一等的局面。   ——你拼命想留住的东西,我早就弃之如敝履了。   梁净词处变不惊一个人,这一番话,大概是他表现出来最为明显的机锋。   重点很好抓。   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你母亲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礼遇。不是我输给你,也不是让给你,是我施舍给你。   梁京河眉头紧皱,“你真的……不想要这些吗?”   梁净词答非所问道:“爷爷不喜欢吵闹,他慧眼识珠,你怎么想,他看得穿。”   他连“你太张扬了”这几个批评的字都说得很含蓄。   末了,劝一句:“适当表达就可以。”   见他要走,梁京河又叫住:“既然有舍,必定要取,你想要的是什么?”   微微沉思,他说:“不要说你,我要的东西,就是梁守行也给不了我。”   梁净词面色从容,说道:“就不劳费心了。”   梁京河看他离开,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他想过许多的战况,许多的惨重结局,唯独没有想过,他就这样平静地走出了硝烟。   取舍二字究竟怎么写,梁京河还真不会。   -   溯溪夜已深,姜迎灯居然就那样偏着脑袋睡着了。保镖和急诊医生掺着梁远儒出来的时候,压根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她也没听见那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垂着头像朵耷拉的花,迷迷糊糊就入了梦。   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迷迷糊糊喊了声:“梁……”   “怎么。”   话被人接上,她顷刻惊醒。   梁净词正松散地倚坐在她身侧,三人座,中间隔一个,两人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他淡淡瞥过来,“梦见我了?”   姜迎灯说:“没,梦见你爷爷。”   他笑一笑,而后轻飘飘地“嗯”了声,接上她的梦话般:“梁老先生是吧。”   姜迎灯不答。   “这么累吗,怎么哪儿都能睡?”   “还好。”简单应一句,想起什么,她转而迫切问:“对了,你刚刚说——他把你怎么了啊?”   梁净词:“听见了?”   “不是,我刚才去那里倒水喝,你们讲话声音挺大的。”   他总结说道:“他以为我作风有问题。”   “不会吧?”她着急拧眉,“是和我有关吗?”   “没。”   他没多说,一个字让话题戛然而止,姜迎灯也不好再问下去,显得关心过度,太越界。她是真心的关怀,却又得藏着掖着,乃至骗过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她提一件事关自己的:“你爷爷说,你在云亭山供了盏灯。”   他些许诧异:“他和你说的?”   姜迎灯:“不小心透露的。”   许久,梁净词轻淡地“嗯”一声,承认道:“是给你供了一盏。”   果不其然,姜迎灯感慨万千地沉默一阵,说:“可是……我从没见过你礼佛。”   梁净词说:“灯是灯,不礼佛。”   姜迎灯问:“那你去庙里做这些,不得点个香磕个头什么的?”她莫名在奇怪的地方有些执念,坚持在问,怕他出些纪律问题。   磕头?   他说从不。   “长这么大,只跪过你一个人。”   姜迎灯纳闷地揣摩他这话。   随后,思索一番,梁净词又淡然地补充说,“似乎也不少回了。”   过了两三秒,她倏然想起这是什么意思,连忙起身,抓着手机给时以宁打电话,假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第61章 C17   姜迎灯心里想这个人真不懂得害臊, 说这样的话也能面不红心不跳。   梁净词跟着她往外走时,脚步很轻,她步履匆匆要逃开, 他腿长,迈得再缓, 只要她不跑, 怎么都能跟上。   竞走似的,姜迎灯蹬蹬下楼。她忽而想, 不知道怎么见了他总要落荒而逃。她现在可是被追求的人, 硬气一点又如何?   闪现的念头让她顿住脚步,沿阶梯向上看,另一个方向上还没有折回的梁净词, 在凄凄昏昏的灯影中,俯首与她对视。   “你心不诚。”她忽然说。   梁净词说:“想着你的时候,心诚就足够。”   声线低抑, 却口齿清晰,荡在密闭的消防通道里。无论她觉得多么矛盾别扭, 他总有理由自洽。姜迎灯是欣赏他身上这份几乎不会自乱的从容的。   又走几步, 到医院广场,她回身再忐忑地问一句:“真的没事吧?”   梁净词没答, 反问:“这么担心我?”   “还好。”姜迎灯想着,嘀咕着说,“你很精的,不像我爸爸。”   精?这是个好词吗?   梁净词浅声地笑了一笑, 点头:“谬赞了。”   天色很晚, 姜迎灯放慢步子。有一句简单的话,迂回在心里好久, 没有人分享的愉悦,在她这里三缄其口,又亟待托出,兜兜转转片刻,她还是低低地出了声,“你爷爷今天夸我了。”   人往往是羞于表现沾沾自喜的,不过在梁净词面前,许多次,她都因为“我拿奖学金了,我论文最高分,我考试全猜对!”借机jsg缠在他怀里,露出一副求夸夸的表情。   他问:“夸你什么?”   “说我懂得多。”   “只是夸懂得多?”   “……嗯,是的。”   “何止这一方面。”梁净词又说,“不过他很少夸人,看来很喜欢你。”   姜迎灯走在前面,不被他看到的脸上漾起一点笑,感到很满足。   被他纵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很年轻,很小,心思很稚嫩,还有可以撒娇的本钱。这时候得到的喜悦,是真正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净词是她仰慕的人,一直以来,也是她想要成为的人。   姜迎灯以为她已经能够妥帖淡然,对很多事泰然处之,能够游刃有余在各种陌生的地方奔波,面对烦心的工作也不再手忙脚乱。但却在此刻,为他只言片语的称道又乱了心弦。   她认识到,自己还是个小女孩。   他的清风霁月,平静与坚定,都是浑然天成的,旁人学不来。   她也不必学。   想要长好丰满的羽翼,与他飞到同一高度,等真的到了这一天才看清楚,她想追逐的人,一直都是她的辽阔天空。   晚风让姜迎灯头脑终于清醒不少,也恢复了些食欲,时以宁刚才不在,是四处帮她去搜刮零食了,递过去好吃的好喝的,姜迎灯只接了瓶喝的。   梁净词腕袖卷起,扶着方向盘,开这辆黑色商务车,不够熟练,但行事谨慎稳妥,在夜里,后座的灯亮起一盏,将他的白衣映得昏黄。   他不食言,真来给他们当司机。   “你爷爷好些没?”时以宁从后座,头往前伸,迫切与他交谈。   “很精神。”   时以宁绕了绕腕子:“他那个手是不是动不了了?”   梁净词说:“暂时性的,半个月就能恢复。”   “你是从燕城来的嘛。”   “是。”   “特地还跑一趟,真不容易。”   他说:“也不是特地。”   “办事顺路吗?”   “顺便做些别的。”   “工作?开会?给人当翻译?有什么会开在这里啊。”   时以宁嘴很快,也不管人介不介意,不过脑子就一通乱问。好在人的傻气能够得到宽宥,姜迎灯正要给她使眼色,就听见了梁净词的回答——“追一个姑娘。”   时以宁瞪大眼,好像听到不得了的八卦,看看姜迎灯,又看回梁净词,小心地问:“真的吗?你有心上人了啊?”   梁净词没答话,抬手拨了下镜子,姜迎灯以为他是要看路,抬头瞥他小动作,下一秒,她憔悴的神色就落在那双眼中。   看了她几秒钟,梁净词挪开眼去:“这么远的路,怎么不坐飞机?”   时以宁说:“我们设备太多了,老板肯定觉得开车方便,不过走高速也挺快的,就是有点儿腰酸背痛。”   “老板叫什么?”   “周彦。”   梁净词沉吟,像是在搜罗他的信息库。   时以宁说:“一个白手起家的打工仔。”   意思是,您没机会认识。   怕梁净词因为周彦的吝啬多心,姜迎灯出了声,淡淡说道:“老板挺好的。”   时以宁附和:“周老板还是好的,就是有的时候有点严肃,看着凶,不过社会精英嘛都是这样。长得帅的呢,隔壁宣传部还有小姑娘暗恋他。”   “暗恋?”梁净词反问一声,好像对他来说很新鲜的一个词。   “对啊,可惜英年早婚了。哭倒一片。”时以宁感叹,又说,“不过没关系,大老板早婚,我们还有周老师。”   “——哎呀也不对,周老师是姜学姐的。”   她话音未落,车子刹车被一下踩紧。   姜迎灯惯性往前,险些撞上座椅。   四平八稳的开车技术,唯独在这个平常不过的十字路口,乍现一点失控。   梁净词声音沉沉,开口解释两个字:“红灯。”   也不知道时以宁看见个男的就要使劲塞给姜迎灯是什么毛病,总是比她婶婶还急她的姻缘。   姜迎灯扶着额,有点无奈地打断她的絮叨:“安静会儿吧,后面司机大哥在睡觉。”   时以宁乖乖点头。   酒店在郊区,梁净词把人送到,想着还是得赶回去探望探望他爷爷,于是不久留。临分别时他问:“明天去哪儿拍?”   姜迎灯说:“还是南山。”   他想了想:“我和你们一起。”   时以宁笑嘻嘻。   “陪你爷爷还是追姑娘啊。”   梁净词在揣摩,斟酌。   她点到为止说:“好了好了,我不问。”   姜迎灯和时以宁住在一间屋子,她进门后打开电脑看了会儿拍摄素材,看手机是半小时后了,两条消息。   梁净词:刚刚有人不方便提。   梁净词:我请你吃个饭。   姜迎灯回:这两天有点忙。   他说:那就再过两天,等你有空。   姜迎灯:我要是一直没有空呢。   梁净词:我等着。   姜迎灯:可以拒绝吗?   梁净词:可以。   她放下手机,去洗了澡,取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一件淡紫色的薄裙。   她还记得,高考结束那一个夏天很炎热,热到弱不禁风的姜迎灯在军训场上第一个倒下,有人用陪家属的名义义不容辞地赶来见她,问她要什么,她挑了这条裙。   那时他疏离淡漠,边界感十足,深邃一双眼让人怎么也琢磨不透,因为太过理智而无形中把人伤成一片一片。看她的眸色里,只有对小妹妹的恩宠与宽待。   再无其他。   那时的她,满脸生涩、慢慢吞吞地进入他的生活,却只能停留在边缘地带,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被人说书呆子,又被人评价苍白。能做的,就是满腹心事地夜夜抱着手机,祈求他尽快来电。   十几岁的审美早就过时。   十几岁的迷恋也在慢慢远走,连同她因为一场错爱而草率收尾的青春。   姜迎灯已经不喜欢这条裙子了,甚至这颜色在她眼里都冒土气。   也不会再胆战心惊地编辑和他聊天的每一个字符,在等不到回音的漫长时间里,将一颗心自溺到水底。   她现在能够对梁净词的每一个“晚安”视若无睹了。   她现在也能有拒绝他的权利。   此刻反而领会到,潇洒不是心怀不满,充耳不闻,一副没从恩怨里走出来的高傲姿态。   姜迎灯修炼得更上一层楼,潇洒是:再吃一顿饭又如何呢?   既然清醒地认识到,他们回不去了。   这一次,该提心吊胆的人,必定不再是她。   整理好一切后,她转了一个收藏很久的西班牙餐厅给他:想吃这个。   梁净词回道:好。   -   她穿紫色的连衣裙,气质就变得更柔和。   姜迎灯绑着马尾出现在摄制团队里时,早就领着梁远儒在贵宾室喝起茶来的梁净词放下杯盏,一眼捕捉到她。   在重重人影之间,在淼淼时光之后,长不大的风铃草复现眼前,好像散发着清幽淡香,又带一点苦涩。   梁远儒的腕不能动,梁净词代替他的拐,搀扶着人往长桥走。   “这片湖叫镜明湖。”   队伍里有人在介绍,“意思是水太清了,就像镜子一样,把人照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梁朔和拂晓自尽的那片湖。   姜迎灯低眸往下看,水色的确清亮,泛绿意,水绿则深,跌进去就没有生还的转机。   她盯着水面出神地望了会儿。   潋潋的水光,在飘摇的人影之间,姜迎灯看到梁净词。   湖水洁净,的确把人照得干干净净,两个人澄明的眼神在水面,隔着人海交汇。   姜迎灯急忙别开眼:“我记得书里说他当时刻了一段碑文,昨天好像没见到。”   时以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搜了下,在前面那个乔木丛。”   到她说的地方。   姜迎灯找半天,还是不见所谓的碑文。   直到梁净词用手拂开一丛低矮的月季花枝。   黑色的石碑顷刻露出。   “这儿。”   众人闻声,凑过去看。   瘦金字体,用烫金漆镀上,自左往右——   【上元佳节,见月落,闻乌啼。   酒酣灯暖,互诉衷情,五浊恶世,惟红颜渡我。   叹良宵苦短,韶华易衰。   故许一程烟雨,共梁园百顷,赠我爱妾拂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   署名是:燕京故人。   默读完,不知道是谁在后边轻“哇”了一声:“好痴情的梁公子。”   相机怼过来拍。   时以宁问:“五浊恶世是什么?”   姜迎灯看着那碑文,答道:“佛家观念认为,因为尘世混浊不净,人才会在苦海里浮沉,所以菩萨要发大心,发大愿。”   史学她能讲一讲,佛学也能聊一聊。   梁净词偏过头去,也沉默在听。   时以宁又问哪五浊。   姜迎灯和她解释。   时以宁不由叹一声:“在这五浊恶世里,jsg只有你能渡我,真是情种啊。”   姜迎灯又望向被拨到一侧的花枝,视线虚焦,像在怀旧,不知道哪里捻来一句:“多情自古空余恨,还是无情好。”   梁净词稍稍恍惚,视线收紧在她淡粉色的耳梢。   “怎么了,学姐不相信爱了?”   一旁的梁远儒听着,笑说:“哎哟,你这才多大年纪。”   迎灯低喃:“拂晓跳河的时候还没有我大呢。”   梁净词又看向碑文。   夕阳西沉的时刻,镜明湖的湖面被照出一片粉光。耳畔是梁远儒拉着迎灯,语重心长和她谈缘分未到、爱有天意云云,试图让她振作。   梁远儒是喜欢迎灯,和她一路闲聊说笑,到后来梁净词倒成了局外人,他这根“拐”也用不上了,老人家另有倚仗。   梁净词便立在原地,接了几通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等到梁远儒发现人没跟上,又匆匆折回。   梁净词收回电话,看过来,问:“怎么了?”   “对了,忘了给你介绍这姑娘,叫小姜,昨天我摔了,人一块儿陪我上医院来着,我那会儿急着看病,也没好好犒劳人家,”转而又跟迎灯说——“这是我孙子,叫梁净词,今年28。”   梁净词望着迎灯,打断说:“30了。”   姜迎灯尴尬一笑,生硬地说句:“你好。”   他憋着嘴角的笑,没接话,只点一点头。   梁远儒不满地啧啧,急得给梁净词眼神示意,怪他不该多嘴的时候瞎坦荡,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梁净词当然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觉得好笑,摇一摇头,配合小老头的想法:“28,四舍五入30。”   这回换姜迎灯努力憋笑。   梁远儒没再往深了提,只问梁净词道:“你哪天走,要不录完节目一块儿吃个饭?把小姜带着,小姑娘跑两天也辛苦。”   梁净词想了想,说:“明天有工作。”   他又看向迎灯,建议:“改天回燕城吧。”   梁远儒妥协说:“也好,不过你别忘了。”   梁净词颔首:“一定。”   看着拘谨的姜迎灯,梁远儒连声安抚,说吃个饭没什么。   -   梁净词去了一趟江都市里,在录完节目的第二天。   阔别多年,在这冷月无声的古城,他独自前去当年游园赏花的故地,一棵参天的苦楝,要昂首才能看清树冠,又从风里捕捉到浑浑的月影。   寂静的夜,处处都是为古往今来、才子佳人唱挽的遗迹。   那时跟随“小导游”,漫不经心走在这偌大园中。步调温吞,从后面见她柔弱又腼腆的耳根,一切诗情画意,暖意融融。   苦恋、苦恋,信手拈来的一问一答,待余温褪尽,再品那无心的对白,就只剩惆怅了。   梁净词每来江都,都会去一次监狱。   数次请见,都被驳回。他能够理解姜兆林对他避而不见的心理,你见过我昔日风光,就不该再见我大厦倾倒。   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令他备受煎熬的,又何止时光与高墙。   然而梁净词太执着。   在门口站一天不挪步,给足了诚意,撼动了姜兆林的决心。   于是时隔多年,他终于再见到青丝成雪的恩师。   姜兆林肯见他的理由不止于此,也源于有事憋着没有过问。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梁净词带走一封旧信。寄出人是三年前的姜迎灯。   信被转交到他手上时,姜兆林面目沧桑,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   “我知道,一定是你。” 第62章 C18   姜迎灯放了个假。   她回江都的路上诚惶诚恐一直在想, 梁远儒对她怪热情的。他大概只是知道梁净词交过一个女朋友,但没见过脸,也没听过名, 可能听过名,又所幸, 梁远儒一路上一直没问她叫什么, 只是小姜小姜这么亲昵地称呼着。   所以姜迎灯侥幸获得了老人家的喜欢,靠她实则谈不上出众的口才。   裴纹这几年生意红火, 换了小别墅住。   在开发区, 附近是茶山风景区,游客络绎。   进门时,姜迎灯都端好了笑, 遥遥就听见裴纹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通话的声音,她笑意微敛。   “就我那小侄女,啊, 对,燕城师大毕业的——本科, 没读硕士, 我们年纪小的,二十岁出头, 长得漂亮,当然漂亮,聪明伶俐,乖得很。你儿子现在在燕城上学啊?哎哟那巧了, 那巧了。”   等她笑意盈盈打完电话, 姜迎灯出声:“婶婶,我回来了。”   裴纹昂首看她一眼, 手在围裙擦一擦水,迎过来。   “正好,刚有人来说媒,介绍了个刚毕业的男孩子,我看着挺不错,就是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姜迎灯惊讶,而后失笑说,“现在男孩子都这么着急找老婆了吗?你推了吧,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你喜欢年纪大的?”   姜迎灯微愣,竟也应了一声:“嗯。”   裴纹说:“年纪大的,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也不用你们一起奋斗了,享用现成的,是吧?”   是也不是。   把房车挂在嘴边的一句形容,让姜迎灯觉得几分古怪。她贪图的明明不是这些,也不是认准了年纪,只不过是在应答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人而已。   “我说了不用给我介绍了。”   满心欢喜地回来,又陷入这低压的氛围。姜迎灯低语说:“没什么意思。”   裴纹给她准备了一间房,按照姜迎灯的喜好布置的,跟从前的住处无异。她的书被搬家公司运过来,大批量的工程,大概是受了委托,工人动作轻巧,一个书页都没有折损。她抽出一本小时候看的童话书,衣服也没换,就疲惫地躺下,翻了翻插画页。   婶婶很周到,一切都给她备好。但姜迎灯看着那些文字的上方,姜兆林因为怕她看不懂而挨个标上的拼音,她却在想,这张床不是她的床,这个家,不是她的家。   吃饭的时候,又老生常谈,说找对象。   裴纹说:“你不能因为受过情伤就一直封闭自己,嘴上说着能接受,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一针见血的话多伤人,姜迎灯心里一咯噔,说:“跟那没关系,已经结束了。”   裴纹说:“结束和释怀是两码事。”   她又一次被击得七零八落。   捧着碗,姜迎灯沉默,不吃东西,只看着饭米粒,她带着自虐的想法,想要找点骂,于是说:“他最近回来了,我因为工作的事跟他有一点交集,我……”   裴纹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姜迎灯说:“他说请我吃个饭,我答应了。”   果不其然,碗被置在玻璃桌上,发出带着脾性的脆响,砰的一声。   “还有没有骨气了?拖泥带水,给自己找罪受!”   姜迎灯不回呛,只闷闷地想,她大概是没有骨气,所以斩不断青丝。   “你当初说你们为什么分开,你自己还记不记得?”   姜迎灯看着她。   裴纹说:“你说他娶不了你。”   她眼眶渐渐变红,“对。”   又说:“只是一顿饭,不会旧情复燃的,如果不是不得已得交涉,我不会把他加回来。”   最后,裴纹说:“远离让你觉得痛苦的人。”   姜迎灯喃喃说:“如果我说,痛苦是因为爱呢。”   裴纹沉默下来。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   “取决于他的想法。”   于是这顿饭,很快话不投机地散了。但婶婶的话,激出她深埋心底的祸根。   都是因为爱。   小宝高考完,在外面玩一整天,回来之后抱着姜迎灯撒娇,说她高中的一些琐事。   迎灯安静地听着,想到更为久远的一些密语,问她,“你以前喜欢的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哪个?”   “……初中那个。”   “哪个学期的?”   姜迎灯失笑,说算了。忽然又有些羡慕这些善变的心。   -   回燕城忙完工作,姜迎灯休息了还没几天,周暮辞约她去动物园玩。   她惊得矢口拒绝。   “我去过了。”   “去过不能再去么?”周暮辞不以为意。   姜迎灯说:“跟前男友去的。”   他也愣住,随后就闷不做声了。   “水族馆呢?看看海豚表演。”   姜迎灯不说话。   “也跟前男友去过了?”   “没。”   周暮辞笑起来:“去玩玩啊,天天待家里无不无聊。窗帘一拉,哭哭啼啼看电视,还不如出来晒晒太阳。”   姜迎灯想了想,“看话剧吧。”   “看什么。”周暮辞问她。   “枕头人,马丁麦克多纳的暗.黑.童话,丽南山的美人,直面戏剧的代表作,青蛇,法海和小青的爱恨情仇,你挑。”   周暮辞最终挑了一个:“青蛇,没文化隔阂,我能看得懂jsg。”   虽然都是文科生,在迎灯面前,他却总自嘲缺少内涵。   这一出戏姜迎灯很喜欢,但这回却看得兴致缺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下了点雨,心情阴翳。一部好的文艺作品会让人产生巨大后劲,然而走出剧院,听周暮辞讲了两句笑话,戏里的惆怅就烟消云散了。   他天生积极,开朗向上,对人的情绪有感染力,兴致勃勃和她讲法海,姜迎灯听着,心里太多的想法想交流,却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走了神。   想他也去她家里做过饭,也坐在一张餐桌上,看过一场日落。进行了像约会一样的活动,也能肩并肩走过那些她向往的万家灯火。   但她身边的男人,好像总是模糊了面貌。他可以姓周,也可以不姓周,姓王,姓李,那都是无关紧要的。   被周暮辞送到家门口,他在小区楼下的便利店里买饮料,姜迎灯顺便取了个快递,快递柜弹开,摸到里面躺着一封薄薄的书信。   以为是爸爸寄来的家书,姜迎灯旋即拆开。   下一秒,她的手却顿住。在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里,姜迎灯捏着那张辗转多年,命途多舛的卷子,久久沉默。   打开手机。   原来梁净词早就发来消息:寄了个快递过去,收一下。   如果它早几年出现,她会惊喜,会感动于它失而复得。可是现在,热血上涌,带着一种感到不公的羞耻。早就放下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袭击她的身心。   来晚的东西,就不要来了。   “怎么了吗?”周暮辞攥着矿泉水出来,看见姜迎灯握着手机的腕在颤抖。   她过很久才嗫唇开口,声音低得不像她,说,“我要打个电话,麻烦你回避一下。”   “ok。”周暮辞很识大体,说着就到一旁树桩下站着,像个侍卫,给她空间。   姜迎灯低着头,指尖蓄着千斤重,在翻他的号码,电话拨过去,对方接得很快。   两人同时出声——   “迎迎。”   “梁净词。”   他云淡风轻,她隐忍沉重。   默了默,梁净词让一步:“你说。”   姜迎灯颤着声,竭力镇定,咬字清晰,没问哪里来的,只是指责般说:“为什么寄给我?”   他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帮你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依稀听见那一头也淅淅沥沥,猜他是在外面,或是车上。   她一愕,“……你看到了吗?”   他声音浊重,呼吸闷沉,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一字一顿在敲击她脆弱的耳膜。   “燕子梁的梁,观身不净的净,一曲新词的词。”   姜迎灯呼吸滞住,想让他闭嘴,却发不出音节,艰涩地吞吐,“不要说……”   “爱别离的爱,谓我心忧的我。”   “梁净词……”   他念完,问道:“这就是你的心愿?”   试卷被她不知不觉揉皱在手心。   “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姜迎灯说:“明明是你,错过了看它的时机。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暗示,是你没有放在心里!”   “不要说错过。”   梁净词的声音也沾了点克制的沉痛,咬着牙,以防情绪倾盆而落。   她说,“你说追求我,我随你怎么做,怎么试图动摇我,你使出你的解数,都跟我没有关系——但请你不要再提这一些事,好吗。   “愿望早就过时了,卷子也已经丢掉了,它就不该被捡回来,你就算看到了,也不用跟我说,你就假装没有看到,我就假装没有发生。”   它们不应该存在于此刻的时空里,而她也已经没有回首的余地。   “我只有一颗心,脆弱得一碰就碎,所以我要保护好它,再也不想再被人凌驾,支配。我不想因为这些过期的东西,让感情再次变成我的累赘。没有了你,我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应该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应该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我会有让我值得憧憬的未来。   “你来招惹我,是觉得这个女孩子还不错,她很乖,她很懂事,你勾勾手指她就会过来,你可以和她交往试试,可以每天牵手,接吻,拥抱,仅仅因为这样做会让你觉得愉悦。”   “可是我陪不起了。”   “你的玫瑰,你的礼物,你的甜言蜜语会让我感动,但也只能停留于感动,我要的不是这些。”   你一直都知道。   她说,“梁净词,你一直都知道。”   姜迎灯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连同剖出了她的一颗心,精疲力尽,又无比解脱。   梁净词沉默地听着,很久,声音沙哑,问她一句,“你在哪?”   “别来找我。”   他仍然说:“给我两分钟。”   电话在雨声里被切断。   而后,挡在她头顶的是周暮辞的伞。   同时接过他的纸巾,姜迎灯想要擦眼,却发现眼睛是干涩的,于是她用纸拭了拭犯潮的发尾。   周暮辞没问什么,举着伞说,“走吧,送你回去。”   很快,她意识到梁净词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   在回单元楼的路上,他的奔驰车刹住在路口,梁净词坐的是后排,车停下后,司机转头望他,请示下一步。   一袭黑衬的男人周身凛冽,从濛濛的雨里过来,他不撑伞,皮鞋踩在水塘,浑不在意,只是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人。梁净词站在她的跟前,平坦的眼中,一半是高高在上,一半是失魂落魄。   “姜迎灯。”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冰冷低沉得像欲碎的玻璃。   周暮辞张了张嘴,觉得这种场合他该说些什么,但又生怕错一个字,看迎灯。   梁净词目不转睛看着她,沉沉道,“我有话要说,让他走。”   姜迎灯抬起湿漉漉的眸和他对视:“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梁净词说:“不走也可以。”   被逼到了一个情绪的爆发点,他永远镇定的眼波里也出现了一丝紊乱。   “那就让他看着。”   她感受到,梁净词在害怕。   害怕真的失去,害怕他姗姗来迟的吻再炽烈,也留不住她“过时”的爱。   她踮起的脚尖,他领子上的酒气,她抵在他胸口的掌心,他火热的唇,一丝一缕的细枝末节,缠乱在一起,成为这个凶猛又混乱的雨夜,最潮湿的记忆。 第63章 C19   这不是梁净词第一次强吻她。   再温文随和的人在屡遭碰壁, 无计可施的时候,也不得不用这样唐突冒昧的方式让感情破土。他滴水不漏的心迹有了缺口,从里面漏出来, 是对她的不舍和疼惜。   幸而他吻得不深。   浅浅一个烙印却滚烫,落了她满唇。   姜迎灯再加一把力推他, 梁净词就自然而然退开了。   他眉眼里有醉意和失态。发间, 领上,各有一点潮气, 眼睛也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隔两三秒, 他抬手揉了揉皱紧的眉心,转而便恢复好整以暇的姿态,动了动嘴唇, 可能是想为这唐突道个歉,但姜迎灯显然不想听。   这时应该做什么呢?骂他一句,或者扇一个巴掌, 都不过分。但她没有太过激动,只是看着他说:“因为走投无路了, 所以就不择手段了吗?”   一旁的周暮辞尴尬得耳朵发烫, 想帮姜迎灯撑个伞,又实在怕被卷进风波, 只好退到一旁的廊下,放低了伞沿装透明人。   “不择手段?”梁净词刚揉平整的眉头再次皱起,严肃地看着她,惊讶这用词。   “不然呢, 你有什么立场亲我?”   她湿漉漉的眼在夜色里炯炯, 并不避让他的进攻性:“梁净词,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招数。”   他卑劣道:“有用的话, 再来一次又何妨?”   姜迎灯一滞,脸色沉冷:“如果你只有这样鲁莽的回答,我回家了。”   她说着,正要走,手腕被擒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只掠过在他肩侧的耳畔。   “我告不告诉取决于能不能改变。我不能,我的力量太微薄了。既然早就看透,又何必再去做扑火的飞蛾,自焚一场,伤透的仍然只有我自己。”   手腕被他捏得一片潮热,梁净词力量很紧,这回又不管不顾她的疼痛,只想把人留住一般心态执拗。   “我爸和你说什么?”   姜迎灯抑制着鼻酸,仰头又看他晦暗低潮的眼:“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这是你教我的,我现在能够做到不去计较这些了,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来撕扯我的伤疤?”   梁净词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再提?”   “我刚才已jsg经说得那么清楚。梁净词,你猜我为什么说你精?因为你明明就心如明镜,比谁都懂,一遍遍盘问有什么意思。”   “是,”他肯承认,“我知道你要什么,只不过我需要处理一些麻烦。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些事我会——”   “因为那时的我,并不想让你为我陷入这些麻烦。”她难抑地颤着声,打断道,“如果你要娶的人是顾影,你不会有麻烦。然而我是姜迎灯,你就要为我分心,为我忧愁,为我去安排这这那那,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甘心放手,我只想让你轻轻松松过完一生,我想让你做那个应有尽有的天之骄子,而不是为了姜迎灯满身负累。我不想看到你为我失落,为我痛苦,为我腹背受敌。”   “一定要亲耳听我说出这些话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再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两个人注定就是悲剧结局,这就是一个死局,不要再去圆了。很生硬,很痛苦,也很折磨。我不想为难你什么,当机立断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   梁净词说:“那时的你这样想,现在的你呢?”   “现在?时过境迁了,现在不重要。”   他说:“我不甘心。”   冷雨潇潇,垫在他还算沉着的嗓音之后,为这被热浪席卷的夏夜,添了几分萎靡。   “我后悔了,迎灯。”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初轻而易举放你走,后悔亲自送你离开。如果凡事讲一个甘愿,你甘愿放手,我甘愿承担我需要为爱情承担的代价。我从没想过凌驾你,支配你。如果你觉得不公,以后随你意愿,我会用时间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又重了些,声音哑然,像耗尽了力气一般低沉:“但是你能不能,别让我成为你的过去?”   姜迎灯将他压制的手缓缓推开。   良久,她说:“不会追人就别追了吧,你这样只会让我更痛苦。”   转而看向在一旁躲雨的男人:“周暮辞,你送我上楼。”   周暮辞听命,往前小跑两步,帮姜迎灯撑住伞,“走走走。”   在雨里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像是融进了夜幕,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不过背影也写满了悲痛。   姜迎灯很累,一句话都不想说。嘴唇的温度好像始终没有降下来,更让她烦躁。   周暮辞可能是怕尴尬,断断续续和她继续聊了聊《青蛇》。   昏暗的走廊,姜迎灯吞吞往前走。   周暮辞拎着伞,配合她的步调,余光里的姜迎灯珍惜地展开那张皱掉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抻平每一个角角落落。   周暮辞说:“结局我没有太看得明白。”   姜迎灯说:“法海六根不净,心系凡尘,僭越佛道,爱上了青蛇。”   他反驳说:“不是吧,他们俩还能爱上?应该是法海得道升仙了。”   “‘小青,你等我回来,再为你授业解惑’——已达彼岸,又返苦海,为你再修一世轮回,这还不叫爱吗?”   周暮辞回忆一番,又要继续辩驳,但对上姜迎灯的视线,退让一步,讪笑说:“有有有,我脑子笨。看不太懂。”   姜迎灯哑然笑了下,她去按密码开门。   没请他进去坐,周暮辞心里也有分寸,问:“你现在好点没?”   姜迎灯不明所以看他。   他低咳一声,说:“这么大雨,我明早来接你。”   “我……”   她正要说不,周暮辞抢白:“那我就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拜拜!”   姜迎灯站在门廊,目送他快步走进电梯间。   她回到家,先去了一趟厨房。   因为在这里能够看到楼下,亮起车灯的黑车缓缓驶远,最终消失在柔情万缕的新雨之中,空中久久弥漫着惆怅,她矗立久久,身心俱疲。   昼短苦夜长。   泡了一杯奶粉,姜迎灯打开电脑,在氤氲的香气里,忙了一会儿工作。和梁朔有关的拍摄已经告一段落,零零碎碎的无用素材在本地和邮箱里,姜迎灯整理了一番。   最后一张照片,停留在那篇碑文。   【故许一程烟雨,共梁园百顷,赠我爱妾拂晓。】   她手指顿了顿,在删除的提醒界面点了取消,私心留住了这一段逾越百年的深情。   同时,一秒间,家里陡然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的暗光昏昏浊浊。   才充了一个季度的电费,不至于一两天就用完。   她掀开帘子看外面。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姜迎灯在群里问了句:34栋供电出了什么问题吗?   得到的反馈是没有。   她想去看电闸,但在室外。警惕心起,姜迎灯最终还是请来物业帮忙查看情况。   果然是跳了闸。   电路恢复正常后,她把门反锁两层,才回到床上休息。   第二天并没有下雨,大好的晴天,玫瑰花瓣被风吹雨淋,凋了一两层,在炽热的光下浮着一层薄薄的红。   姜迎灯不知道周暮辞有没有来,但她接到了梁净词的电话。   她有挂断的意图,但想来想去,还是接了。   他开口气息很沉,很压抑,说:“昨晚太难过了,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她问:“你难过什么?”   “难过我们的缘分不应该这么浅。”   姜迎灯平静地说:“不用道歉,我早就复元了。”   “迎灯。”   要挂断时,又被他叫住。梁净词有些气馁地告诉她:“我是真的很难受。”   姜迎灯也不知道能说什么,问道:“需要我安慰一下吗?”   最后,他沉默很久,克制着情绪说:“工作顺心。”   她对他说,不会追人就别追了,这样只会让她更痛苦。   可是姜迎灯不知道什么样才是正确的,好像只要他出现,她就会陷入各种各样的痛苦。   -   梁净词最近喜欢待在杨翎在长明街的住处,清净、雅致,听阵阵松涛,看交相辉映的青灯明月,借此抚平他紊乱的心弦。   手里握着一张照片,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正月十三,迎灯净词】   姜兆林的题字,经时光沉淀,又浑浊了几分。   再一次在家里翻了好半天,才将这张薄薄的纸片找到。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把她弄丢,要费好大一番劲才能找出来。   他们过往一点一滴的交汇,于他,不过如一抹轻尘般拂过眼梢,却被她深深镌刻在心口。   不忍卒读的信笺也一直被他带在身上,但梁净词没有勇气拿出来再看一遍,一闭上眼,字里行间,都是她的“血流成河”。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一个腼腆拘谨,一个漫不经心。是他们,可能也已经不是了。   杨翎回来时,带着好消息。   一份胜诉文件摆在桌上,她神采奕奕让阿姨去沏茶。   梁净词问分了多少。   杨翎比了个数。   他又问:“什么时候发证。”   “可能还要过一个月。”   梁净词笑一笑,说:“恭喜你,妈妈。”   视线扫过她手腕的旧伤,问:“现在还觉得疼吗?”   杨翎说:“只是遗憾,怎么没早点让他倾家荡产。”   梁净词起身,看杨翎已经装裱到位,挂到墙上的那篇《蜀道难》。   在他名字的落款后面,是迎灯亲手盖下一个hello Kitty的章。   粉粉嫩嫩,跟他的笔风丝毫不搭。   看着这个章,好像被那双天真无邪的眼望着,她抬头跟他煞有其事地说:“要按一个章才好,我看古代人的字画都是这样。你要是没有的话,我把我的借给你,是一个猫猫头。”   彼时梁净词顺从道:“按吧。”   她郑重其事地为他落下这个印章。   又喃喃说:“这样你会一直记得我吧。”   梁净词只是浅笑说一声:“你不盖我也记得。”   想到她冒傻气的样子,他有点想笑,但此刻表情凝重,一点也笑不出来。   像心口被压了千斤重的石,闷闷的,透不过气。需要听她的声音,等她首肯,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态有所转圜,他才能够得到一丁点的释然。   然而现在,却像进了一个死胡同。   梁净词又看向杨翎,她摘下了戴了多年的金项链。   他问:“这是结婚时他送的?”   杨翎说:“是啊,现在金价估计翻了几十倍,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卖了。”   梁净词没给她主意,但看着那项链微微出神。   过会儿,他问:“结婚的话,是不是备个保值的金器好些。”   杨jsg翎说:“这得看女方需求。”   他想一想,又问:“城东是不是有个楼盘?”   杨翎说是。   梁净词说:“先想办法抛出去。”   “这会儿难抛,容易赔。”   “不难,价低些也成,赔不了多少。囤太多也有隐患,总想着等一等,最后砸手里了。”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杨翎揣摩一番:“你这是急着用钱?”   梁净词苦苦一笑,也承认:“再不努力,老婆跟别人跑了。”   照片被他扣在桌面,梁净词闭上眼,想她的一言一行。   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   ——他已经忘了他哪一时哪一刻说过这话。   梁净词似乎给她讲了许多的道理。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还是姜迎灯给他上的。   她读了许多故事,见了许多飞鸟各投林的分别,比他先一步理解、也释怀了人与人的聚散离合。   可是梁净词还没有。 第64章 C20   梁净词还有一些底牌, 和他爸爸有关的。   见面是在一周之后。梁守行问他想吃什么,他去订席位。梁净词说不吃了,你陪我去动物园走走吧。   父母对孩子, 与孩子对父母,终归是不同的。   梁守行再对他横眉冷对, 看不惯他叛逆眉目, 该释然也要释然,上火不过一时, 心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 跟自己教出来的儿子没有什么气要怄。   梁净词不一样。   他对父亲寡言少语,一直以来,新仇旧恨, 繁复积蓄,只不过他不爱把心底话挂在嘴边,梁守行就以为那无足挂齿。   学会宽恕, 学会冷静,梁净词的心性从不是让人教的, 可以说, 都是被逼出来的。   那时正值盛夏,天空和树木都呈现出饱和度极高的色彩, 一路没提离婚的事,走到园子深处。   梁守行用手掌抵着额,遮太阳,去看企鹅馆前面排队的阵仗, 遥想自己的不耐, 含几分愧疚说道:“小时候见人多,没带你进去, 还想看看么?”   风流一世的男人,鬓边也有了雪色,梁净词静静地看着他。   梁守行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   梁净词答:“不爱看了。”   梁守行声音温柔下来:“爸爸是不是亏欠你太多?”   “我不是小孩。”梁净词打断他突如其来的煽情,“不必说这些。”   梁守行笑意克制住,转而问他:“那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梁净词坦言:“有结婚的打算。”   梁守行一惊:“你妈给你安排了?”   一阵沉默。   “自己找的?”他继而挑一下眉,诧异渐深。   梁净词置若罔闻,忽的提及:“你给庄婷的转账记录,我这里有。”   “……”   “不止记录,很多年,能保存的都保存了。”   梁守行面色沉冷下来,一脸不敢置信。   “你兴许从来也没有瞒天过海的想法,毕竟孩子都生了,这事儿本身就瞒不住。不过庆幸你这些年算计得还算得当,懂得官场上做人的分寸,没有得罪小人。有些事没被捅出来是你的运气,但一旦走漏风声,毁的或许是梁家的根基。”   “你——”   “挺稀奇是不是?我也会存一张这样下三滥的牌,”见他满面愕然,梁净词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庄婷的儿子,我还想不到这么一出,原来我也有让你身败名裂的把柄。”   尽管只是威胁和警告,又深谙他多半做不出这样的事,梁守行仍然惶恐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道:“爸爸不理解你这样的做的理由。”   如果不是不得已,梁净词必然不会如此行事狡黠,讲话不留白,对他的父亲用上有关证据的字眼。   “如果你非要理由的话,是因为我恨你。”   他平静地说恨,让梁守行怔忡。   “够不够?”   “净词,我们已经没有半点情分了吗?”   梁净词说:“我不在乎这个姓,不在乎我的父亲如何,也不在乎你能给我多少滔天权势。”   “多说无益,只要你不去打扰迎灯,从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梁守行显然已然遗忘得一干二净,思索半天:“迎灯?”   他淡淡道:“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动物园里,大人牵小孩,热热闹闹,成群结队。   唯独这两个关系迥异的父子,矗立在微澜的暖风里,静默无言。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爸爸说出这样的话。”打感情牌的时候,就开始左一个爸爸右一个爸爸自居。   梁净词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当年也想不到,我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会折磨我二十多年。”   他说着,笑了笑:“人生不就是各种各样的想不到吗?出其不意的遇见,出其不意的分别。出其不意的当头一棒——都快成老人家了,就别总想着钻研是非了。”   梁净词抬手,替父亲拈去肩上一根短细的白发。   “你有许多的爱,分给许多的人。可是我只有独一份的爱,是留给迎灯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也柔和下来。   梁净词丝毫没有晚辈姿态,直直地注视着梁守行,“你记住她,记住这个名字。”   “我想起来了,”梁守行不住地点着头,说着,“想起来是谁了。”   最终临别时,梁净词问了他一个问题:“给我取名时,为什么改掉我的字辈?”   梁守行还在诧异之中,缓了很久,才低低出声:“欲得净土,当净其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净这个字寓意很好,不喜欢么?”   “很喜欢。”梁净词品了品他的用意,微微一笑,说,“就当是你留给我最后一件珍贵的礼,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所有的开始,初心都是好的。可惜到最后,人都面目全非,爱都消弭减退。   也只剩那最初的好寓意能够伴他终生了。   “再见,爸爸。”   -   不久后,逢七夕,梁净词去了一趟云亭山。   杨翎照旧领着她的司机佣人一块儿吃斋饭,热闹如初,但分明一切都变了。那饭里一滴油水也没有,梁净词不爱吃,他站在寺庙的堂前,平静地展开姜迎灯三年前的那封家书。   想再看一遍。   烈日似是灼着她泫然欲泣的字迹。   他听了太多物是人非的陈词,直至此刻才真正悟得,什么叫做欲语泪先流。   要配平的爱,不能靠他三言两语,他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多看一眼,就多一分后悔。   梁净词看到第二页,心绪闷沉,堵得难受,读不下去,他闭上眼,想他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当年。   大概在姜兆林眼里,他就是个祸害吧——   也不用谁觉得了,他本身就是。   不知道姜兆林会不会后悔不迭,让迎灯遇见他,看到这样的字迹,他又是如何万般心痛,想到这里,梁净词自觉就是有两条命也不够他发泄的。   梁净词手握成拳,将纸张塞回裤兜。   他垂首,想点根烟倾泻心中郁结。   杨翎从身后唤他。   “师父来了,不是要看你的灯?”   梁净词回眸看见穿昏黄袈裟的僧人,他微微颔首,跟着老方丈前去大殿。   来时路上,杨翎问他:“打算求什么?”   梁净词的脑海里闪过很多词,求缘,求月老的红线再牵一回,求天上的喜鹊再为他搭一次桥。求白头偕老,恩爱如初。   他贪心得要命,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求。和她有关的一切,统统都要留下。   眼下,杨翎再问。   看着那一盏香火鼎盛,写满她名字的千佛灯。   他忽的说:“不求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算了——   “来还个愿。”   来感谢感谢菩萨这一些年的照拂与爱护,保她安康顺遂。   说他心不诚,梁净词是不爱听的,可是他也不太懂得要如何展现诚意。   那一刻又恍惚地在想,时至今日,他们的故事该书写到哪一页?   耳畔回响多年前一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那是藏在诗文里的谶言:千古情人独我痴。   梁净词屈膝时,那封信纸从裤兜里恰恰滑落。   杨翎拾起,想为他塞回去,但无意见密密麻麻地文字,便粗粗地读了下去。   她背过身,站在门外,一页一页地掀过纸张。大半分钟后,门槛之外传来暗暗饮泣声。   很快,一切窸窣嘈杂被肃穆的钟声涵盖。   他没有回身去看这一切,只是静静地跪在大堂的中央,合上手掌。仰头见神明,闭眼看到了自己的心。 第65章 C21   姜迎灯独处久了, 戒备心变强,上回无缘无故跳闸事故让她很是受惊,心jsg有余悸, 长时间泡在租房软件,考虑换新居。   但问来问去, 又为难住。不是为钱, 就是通勤。   北漂真不是个容易事。   姜迎灯在工位上,攥着手机, 想起那时梁净词在她家说, 租房找他,一件小事让她走神片刻。   找他是不可能找他的,只不过一想到和这个人有关的种种, 就像掉进一个坑,再想情绪抽离,要慢吞吞从坑里爬出来。   大概是因为那个冒失的亲吻, 她最近又开始梦见他了。   这种感觉让她的心快要碎掉。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妈呀, 这句话好戳我。”不知道看到什么情感视频, 时以宁在一旁又发表感想。   “不过得到了,没准阳春白雪就变成下里巴人了, 跟我初恋似的,谈了发现也不过如此,世上男人一般狗!”   像是溺了场水,艰难浮出水面, 姜迎灯深深呼吸, 把手机归原位。   她说:“真得到了,细水长流过完一生, 那就不叫故事了。”   时以宁回眸看过来:“啊?你有故事?”   姜迎灯勉力笑一笑,说:“是《半生缘》的台词。”   她很快投入工作,只有工作的忙碌会让她短暂忘记烦忧。   七夕有几个人约她。   她推掉周暮辞的约,去见了远道而来的日本友人。   姜迎灯已经好久没回过师大了,正好这天文学院在做一个和日本文学有关的座谈会,受邀的老师就有小林。暑假来参加讲座的学生不多,但是有各路媒体扛着机器来拍摄,姜迎灯的邀请函是小林亲自寄过来的,她进了礼堂,看一眼邀请函的席位,却没好意思往大师云集的位置里挤,就在后排随意找了个空座坐下。   紧接着,火急火燎的脚步声传来,旁边的座椅被一只男人的手按下,杨格手里捧着两本书,坐在姜迎灯旁边。   “开始了没?”没注意到旁边人是谁,杨格坐下,摊开手里笔记本,就问了这么一句。   “杨老师。”   姜迎灯莞尔一笑,提醒他一声。   杨格这才抬眸看她,怔愣一会儿:“姜迎灯?好些年不见你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笑意变深,眼如弯月:“怎么都这样说,我以前什么样?”   “瘦瘦的,不爱说话,文文静静。现在看着是大方些了。”   见台上还在做准备,杨格斜坐着,跟她闲聊,“你毕业多久了来着?工作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跟新传院的朋友搞了一个公司,拍纪录片的,最近在扩大规模,准备上市了。”   “好啊,企业家。”   迎灯笑着摇头:“老板不是我。”   “还以为你还在搞文学,来这儿听讲座。”   “没,有个认识的老师来参加,好久没见了,想碰个面。”   “哪个老师?”   “我大二那时候不是去日本一年么,在东京认识的老师。”   “小林杏?”   她微讶:“您也认识吗?”   “我也是之前去日本访学的时候认识的,她是研究日本古典文学是吧?”   “嗯,现代文学也涉及一些,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之前她在东大做了一个丰饶之海的专题讲座,是跟师大这边有线上合作的,您应该有印——”   她话还没说完,杨格喝了口水,抿抿嘴唇,忽然话锋一转:“交男朋友没?”   姜迎灯微愣:“什么。”   “还打光棍呢?”   “嗯……没交。”她低下头去。   杨格打量她,笑着说:“我看我们家净词跟你还挺不错的,郎才女貌,般配得很,那会儿怎么就分了。”   杨格心直口快,不会打哑谜,就这么直白地提起这些事,姜迎灯耳根微热,答道:“因为异地。”   “不是因为异地吧?”   “有这个原因,不过……感情的事不能够三言两语概括。”她坦白道,“你要问我真正原因,我说不上来。”   杨格点点头说:“是这样,能理解。”   紧接着,座谈会开始,麦克风调不到合适的音量,主持人频频喷麦,在这刺耳声里,姜迎灯似乎听见杨格说了句:“你前几年去日本的时候,他还——”   但音色渐弱,加上周遭嘈杂,她听不清,看向杨格:“你说他怎么了?”   杨格吊住一口气,摇摇头,再吐出来。   “没事。”   他浅笑一声,开始做交流会的记录。   结束时天色渐晚。   姜迎灯带着小林和小薰去学校附近吃饭,七夕氛围浓厚,商场在做折扣活动,招牌喊得响亮,他们事不关己地坐在各色情侣中央,平静地寒暄。   人的心中总有一方净土。像故乡的烟雨,像异地的知交。   梁净词的名字,在其中拔得头筹。   其余的,就被各种有温度的片段填满。   一个人,如果被早早附上一则“以天为被地为庐”的签文,那她这一生遇到的好人,就真的是纯粹的好了。因为她这样的存在,并不值得谁工于心计去图谋什么。   母女两个长得很像。   小林就是中年版的小薰,但个性倒是迥异,母亲温和些,女儿活泼,一路拉着迎灯扯东扯西,难得出趟国,见什么都好奇。   姜迎灯的日语水平经她训练,在日本一年归国,顺利考到了CATTI的证书。   这一回,换姜迎灯尽地主之谊,在火锅蒸蒸的热气里,给她们介绍说:“中国的饮食文化给人感觉很热闹,都喜欢围坐在一起吃饭,很少有分食一说,不管在哪里待,我还是喜欢吃中国菜,有家的感觉。   “以前我爸爸跟研究生吃饭,都会把我带上,在饭局认识了很多硕士博士的师哥师姐,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他们玩行酒令,这也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游戏方式,很有意思。”   小林说:“你喜欢热闹的饭桌。”   姜迎灯点头:“一直都是。”   “日料我总是吃不惯,在去东京之前,我就很不喜欢吃生食,如果桌上有活虾生鱼,我男朋友都会让人煮熟了再端上来。”   她遥想着,笑了一笑:“他很迁就我,也不会认为我无理取闹,来日料店还要计较这些,好像在他的观点里,配合我的步调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灯的男朋友?”小薰八卦的耳朵竖起来。   她说:“分开很多年了。”   “为什么分开?”   一天之内,要回答两遍这个问题。姜迎灯苦苦一笑,只用中文说了四个字:“相爱很难。”   小薰听不懂:“什么意思?”   姜迎灯便给她翻译一遍,用日语表述,就变成了:爱一个人很累。   小薰说:“那应该不是很好的爱情。”   姜迎灯不应声。   “我去日本那一年,东京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我还记得有一回因为下雪导致电车停运,那天我是自己一个人去镰仓看了海,结果回不来,我就沿着铁路线慢吞吞地走,背着书包,样子很可怜,一边走一边哭,感觉眼泪都要冻住了。”   现在提起这些事,姜迎灯自然是笑眯眯了。当时的绝望,连后来的自己都无法共情。   但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寒地冻,白雪茫茫的前路。   就像她看不到下一个站点的人生。   差点就困在雪里出不来了,那一刻她最想念的人是梁净词。   她在南方长大,从没见过这样厚重的雪,在那个前所未遇的冬天,哭得泪眼蒙蒙,也没有伞,就任凭雪花落了她满身满头。   姜迎灯站在雪地里,无助地伸出手去,像是笨拙地想要把那前路的烟瘴扫清,那一刻想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那年在机场,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她是真的会后悔,并且反复后悔,要是让他陪她久一点就好了。   再久一点又如何呢?   她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不过才二十岁,这场恋爱如果能谈得更久一些,又能让他们梁家损失什么?   没有爸爸妈妈的二十岁,姜迎灯站在异国他乡的路口,仿佛迷失了一切。   “梁净词。”   “梁净词……”   她哭着喊他的名字,喃喃自语一般,在听不到回声的雪里。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眼泪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姜迎灯艰难地擦干净,信号很弱。   附近有便利店在营业,她迈步正要走过去,看见一辆熟悉的车朝着自己驶过来。   车灯亮在雪光中,像是指引迷途的灯火。   小林从车上下来,“怎么了小灯,怎么哭成这样?”   她接过擦泪的纸巾,坐进温暖的车里,脸上泪痕斑驳。   小林说:“这两天电车停运,忘jsg记告诉你了,是不是没有看新闻?”   姜迎灯停下了哭声,不住地说着:“谢谢你,老师。”   “要保重好自己啊,别让人担心。”   那是迎灯第一次觉得,日语的发音也会有一平一仄的温情。   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一条路,只要一直往前走总能找到终点,而只有他不在身边时,她才能真正地学会坚强。   -   七夕的饭局结束,在高楼处,借他人的光,见了一场浩荡的示爱烟火。火焰一团一团地绽,姜迎灯看得眼波淡淡,随火光流转,却已经没有太强烈的感知能力了,对于爱情的因果。   姜迎灯坐进出租车,在回程的路上,她想起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在日本看夏日祭的烟花。   是跟小薰一起。   那天她穿了一次浴衣,盘起发。   完成心愿的那个夏天,他不在身边。   姜迎灯也一样很快乐,只不过笑容略显空泛。   想起这事,便在相册里找到当年拍的视频重温。   内容都不长,几秒,十几秒,姜迎灯逐一划过去看。   日本的烟花花样很多,很浩大,镜头里,昏黑的夜被焰火一瞬照亮,姜迎灯迎着镜头走过来。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看着看着,她忽而注意到视频的边角。   在人潮之中,一个背影将她视线吸引过去。   似乎……   姜迎灯定睛,把画面拉大,在视频的角落里,不过两三秒的一个虚晃而过的影子,姜迎灯也认出了梁净词。   距离她十几米远,他穿浅白色的衬衣与黑裤,身形修长,背身逆进人流的姿态,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落寞。   当年这几个视频她没发动态,因此也没细看,没想到也有被她遗漏的,他的秘密。   姜迎灯呆呆地看了许多遍,擦去眼角的湿气。   她打开梁净词的聊天框——   “你去看了烟花吧?那一年在日本。”   几个字打下来,又在踌躇之后,被挨个删去。   既然分了手,就寸步难行。这个道理,两个人都懂,他不靠近,自然有他的理由。   一桩陈年旧事,已然没有任何揭穿的必要。表示缅怀的方式,就是又把那段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到了,小姑娘。”司机在前面说。   “谢谢。”   姜迎灯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往单元楼的方向走。   低下头看手机,视线还停留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上。   最后一条内容,是他问:几号有时间?   她事前说好的西班牙餐厅,梁净词问几时去。   姜迎灯当时没回复,后来也忘了。再想起来,见他没问第二遍,索性就把问题晾在那里,让他在另一头空耗。   他们之间,追与被追这样平衡而稳固的关系,没让姜迎灯觉得多么负重,但那突如其来的试卷、在诗集里藏着的爱意,错乱了时间的重现,让她尘封的秘密破土,彼此就陷入了一个僵局。   纵使心知肚明,梁净词不会行事卑劣,她也不想让她多年的迷恋,反变成用来战胜她的利器。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姜迎灯站在峭壁一侧摇摇欲坠,不能够再往后退了,她会失守。   梁净词今天过来。   看到他的车时,她顿一顿步子,而后若无其事别开眼睛。   他住处就在附近,来这里太方便,周而复始的等候也是诚意的一环,她丝毫不意外。   车仍然停在老地方。   姜迎灯看了一眼,挡风玻璃的里侧昏昏暗暗,她也看不太清,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图,继续闷着头往前走。   梁净词坐在车里,见迎灯过来,用手指提住副驾的塑料袋。   见面时,他会习惯性给她带些小礼物,说是礼物,其实就是些零食水果,吃的喝的,姜迎灯不要别的,食物让人心情愉悦。   他一向就是这样惯着小孩,很受用。   提起袋子,梁净词又掀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丝绒盒。   正要打开盒口看一看里面的旧物。   在这时,梁净词余光瞄到姜迎灯的脚步停下了,他便抬眸去看。   姜迎灯三步一回头,好像察觉到被人尾随,看向墙角。   那个影子几乎是突然扑过来的。   一瞬间。   “梁净词!有人跟踪——”   她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然而一回身就被一只手稳稳搀住,梁净词握住姜迎灯的小臂,将她甩到身后。   他说:“躲远些。”   来人是一个精瘦的高个男人,梁净词一拳头挥过去,男人踉跄到墙上。   脑袋磕到墙角,他粗鄙地骂了句:“草!”   手里喝了一半的酒瓶被“哐”一声猛地砸碎在墙上。   姜迎灯都没看清酒瓶是怎么刺过来的,眼前就只剩下梁净词的小臂上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梁净词又一拳落下,男人脚跟不稳,往后一跌,手心的酒瓶随之脱离。   “去车里,报警。”   梁净词回眸,看一眼姜迎灯,往车的方向偏一偏头,示意她快过去。   余光里是正从他身上往下滴的血,姜迎灯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打开拨号界面:“我先打120——”   他说:“110。”   “……”   跌倒在地的男人正起身,蹒跚要过来。   梁净词扫视周围,眼尖看到旁边水管下方,施工团队落下的一根短粗钢管,他迅速躬身拾起。   在身侧男人要搞偷袭的一刹,梁净词偏过身,闪开那攻击性极强的酒瓶,随后不留余力,一棍子打在男人的背上。   酒瓶瞬间滑落,在地上摔个稀碎。   男人再度跌到墙上。   棍尖已经侵略到他的命门,梁净词握着一端,另一端就抵在男人喉结下方的凹陷,让他疼得龇牙。   借月光,梁净词打量着男人的容貌,随后,声音沉冷说:“证件拿出来。”   “没带……草!”   抵住他脖子的钢管又紧了紧。   “手机。”   “没——”   梁净词倏然往前一步,将铁钢管一横,死死挤压在对方整个颈部,男人发音都变得困难,面红耳赤,挑衅的眉目也有气无力地松下来一些。   “再横?”   “……”   “证件。”   话音刚落,一张身份证丢到他脚边。 第66章 C22   看到他的姓名, 地址,证件号,粗略两眼, 梁净词记在心底,再看那张狰狞的脸, 把人情况摸了个大概, 要是做绝,他有本事让这人在燕城永无宁日。   派出所就在小区对面, 110出警很快, 梁净词没将这男人擒住多久,民警便赶过来。   铁管被丢到地上,他的指腹沾上一点锈迹, 梁净词搓一搓,皱着眉往兜里摸纸巾。   空的。   很快,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纸, 只有姜迎灯才会从这小细节里看穿他在烦什么。   梁净词眉心舒展,伸手接过。   “我打个120吧。”   要不是她这带着一点惊慌的执着, 梁净词差点都忘了自己英雄救美, 还光荣负伤。   他看了眼小臂的伤口,平静地说:“打吧, 再晚些伤口该愈合了。”   姜迎灯点着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   “……”她抬起落在手机屏幕的视线,柔软的眼波扫过他半干的疤痕,好像将他伤处轻抚了一遍。小声道:“很疼的。”   梁净词擦完指尖, 说着:“还不疼, 等过了这一阵,没人在身边, 无人问津的时候,才会开始疼。”   姜迎灯眼滞住。   好像一语双关的话,她顿时就听懂了。   那头警察过来,说要他们配合调查。   “她受惊了,需要休息。”梁净词拒绝,简单说明情况,而后道,“这里监控多,慢慢调。我留个电话,你们有新的调查进度跟我联络。”   警察说:“行,那这人我们先带走。要是还有需要协助调查的地方,还得请您行个方便。”   梁净词微微颔首:“谢谢。”   姜迎灯想起什么,又去和警察补充了几句上回被拉闸的事,想一想,再无其他线索,寥寥几句说完,目送民警离开。   转头找人,梁净词已经快一步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消毒工具,自己在为伤口做清理。   明明是怪可怜的一个画面,但梁净词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配合那平静无波的神色,令人觉得好像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   □□凡身,经他的克制,也变成万敌不侵的架势,姜迎灯看在眼里,却缓缓地心安下来。   想要是他为这疼痛皱一下眉,她估计都会难受得不行。   上前去,要给他帮衬。梁净词已经简单地处理好伤口,将东西塞回了包装袋。   她暗暗缩回手。   姜迎灯说:“这个小区安保做的不是很到位,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车都能进来。”   确实挺乱七八糟的,他姑jsg且也算一份子。   梁净词说:“今晚就不要住这儿了,我帮你安排住处。”   她心中一忸怩,说:“我自己来。”   他想了想,看破她的小自尊:“也好。”   姜迎灯的手还没在挑选旅店的页面划几下,梁净词又开口:“住我那儿也行。”   “……?”   “檀桥,你熟悉的。”   这句熟悉让她脸红一红:“不用,谢谢。”   “这附近酒店少说五六百一夜,白打一天工,值不值?”   “……”   她腹诽,那我也不能住前男友家里啊?像话吗?   梁净词又撺掇:“说少了,可能得七八百,你看看?”   姜迎灯真在看:“有一百多的。”   “那能住人?”   “怎么不能?”   梁净词慢慢地应一声:“行,那我去给你门口守着,万一又有欲行不轨的歹徒——”   “你好坏啊,不要说了!”姜迎灯着急地跺一下脚,瞪他一眼,“住你那有什么好处?”   他说:“便利,安全,干净,还免费。”   她妥协了:“就一晚。”   梁净词不假思索:“上车吧。”   坐上副驾,姜迎灯眼望四周,不忘挖苦他一句,嘀嘀咕咕:“这里风水也是不好,招醉鬼。”   “我受伤了,妹妹。”梁净词哪儿能听不出她这内涵,忍不住笑了,“说话客气点,好不好?”   “……”看来他还是懂得卖惨的,只不过要选择合适的时机。   姜迎灯跟他没什么话说,没让气氛凝滞住,梁净词开口,真挚地和她道歉:“那天太唐突了。”   她喃喃:“谁叫你喝酒。”   “喝酒误事。”   “拿陈年旧事来压我。”   他再三强调:“不管喝不喝酒,都没有压你的意思。”   姜迎灯声调扬起:“可是我被压疼了。”   这话被他听在耳朵里,莫名有点撒娇求安慰的意思。   不管姜迎灯有没有这样的用意,他的心是真真软了下来。   “是我的表达方式欠妥。”梁净词语调轻缓柔和,坦诚道,“想提一提,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不过我很好奇,你那张初中的卷子,怎么留到——”   这话又招她不满:“不要说卷子!”   “好,不说,”梁净词哄着她,旋即住了口,又道,“郑重地给你道歉,为我的不稳重。”   姜迎灯走在前面,她有失分寸,当成往年来这里,像回家。   梁净词在后面一步一跟,见她脚步缓缓停留住。   “你走前面。”她指使道。   他听从她的话,快步往前,给来客领路。   姜迎灯能明显感觉到,她离开后,这里是长期不住人的,物品稀少,空空荡荡,她陡然觉得,没人住的房子就像没了灵魂的肉身,那就真不叫家了。   在熟悉的地方坐下,明明安逸舒服,还要假装拘谨。   “除了道歉,我还想和你说一说我的心里话。”梁净词倒了一杯她喜欢的饮料,在斜角的沙发坐下,跟她面对着,让彼此的神色在灯下一览无余。   “希望这一次,能够有分量一些。”   姜迎灯忐忑不已,又不得不装作自如地接话:“你想说什么?”   他稍加思索,“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嗯。”   “上一回你说,现在不重要,这话是不是口是心非?”   姜迎灯在脑海里搜索这句话的前因后果。   她说她从前不去抗争,不想让他深陷麻烦,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又因为她隐忍的爱意,不愿意让他苦恼忧愁。   梁净词问她现在怎么想。   她脱口而出“不重要”。   那时姜迎灯渐渐琢磨出一点,在感情的扯皮里,不重要是一个万能回复。   喜欢吗?不重要。还爱吗?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   说的人一定是一脸洒脱,我对你满不在乎,也能顺便回避掉很多锥心的问题,能高高在上地拿住对方。   简直是糊弄学的最高技巧。   然而糊弄得了他,糊弄不了自己。   一段漫长的思索过后,梁净词又出声。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姜迎灯把话头扭转:“说你的事就好。”   梁净词徐徐开口,说:“不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常常想你。不是偶然想到姜迎灯这个人,而是不思量,自难忘的那种想。   “你了解我的为人,我无论如何做不出,把你的喜欢当做和你较量的工具,也不会因为这封信的出现,就想着我应该更爱你,更呵护你,这是有目的的感怀和偿还。爱不是偿还,我的更爱、更呵护都是基于我的心,是我的心把我推向你。我理所应当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你爱过我。   “所以它充其量不过是一段感情的记录、见证,是属于你的守望和真心,不该因为我如何看待而变成你的负担。”   他说话声线平稳柔和,姜迎灯反倒觉得喉咙口苦涩,想截住他的话,却力不从心,开不了口,于是就这么听了下去。   “所以,善待你的青春,不要曲解它,不要看低它,就算那一张代表过去的纸被揉皱了,就算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你的真心也留在原地,坚如磐石,不会变质,在那一段故事里,发光的不是我,是少女时代的你自己。她不该被否定,更不该被藏起来。”   姜迎灯低着头,吸一吸鼻子,柔软的纸巾落在她的眼尾。   梁净词温柔地帮她擦泪,说着:“不要哭,迎迎。我还没有说完。”   她颤着声:“你接着说。”   他说:“我不是一个会在脸上写满为爱痴狂的人,但你要知道,倘若我说爱你,那我的心一定正在为你燃烧。   “我愿意追随你的时间,远不止这三个月,这三年,也可以是三十年,乃至我的整个余生。   “你可以不依赖我,但我还想成为你的依靠。不止是一处遮风避雨,可供停靠的港湾,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相互陪伴、呼应。   “你的诗集我读完了,还记得你在诗里写,我是断线的风筝,你是我在人间的牵挂。那么请问,现在可以收线了吗?”   最后,他说:“断线的风筝也想要回到人间,和你组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一团团揉乱的纸巾落满脚边的垃圾桶,姜迎灯泣不成声地擦着脸,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拿什么做保证?”   “今年之内,我会写好婚书——如果在梁净词这三个字的旁边,能够填的是你的名字。”   姜迎灯缓了一缓,抬起蒙蒙泪眼:“婚书?好像是要爸爸写的。”   “我那个爸爸,我能指望得上他什么。”说到这,梁净词自嘲地笑了声,“我亲自写。”   没说答不答应他又一次诚心满满的告白,她最在意的事,是被轻描淡写带过的爸爸。   姜迎灯问:“你怎么说服他的?”   梁净词说:“你知道有的事改变不了,那就换一条路走。跟他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大概连怜悯都换不来。”   所以干脆不说服。   “说了一些重话,以后恐怕就是他名存实亡的儿子了。”   她惊住:“你跟你爸爸割席了?”   “迟早的事。”   “他很器重你的。”到现在她还记得,梁守行是怎么阴阳怪气说要他听话,要给他全部。   梁净词却说:“不必遗憾,他有很多的选择,我有我的正确方向。也算是彼此成全。”   姜迎灯很感动,他把选择这个词丢给了他爸爸,把正确二字留给了迎灯。   她不是他的选项。   姜迎灯担心地问:“那对你的事业有没有影响啊?”   “从来没有。我为国家工作,需要他鼎力支持什么?该得的祖产,我一分不亏,明明白白写在财产证明里,这就足够了。”   之前听谢添说起过他爸妈离婚的事,姜迎灯恍然,嘀咕说:“果然很精。”   梁净词笑着:“现在不算是个好的形容了。”   “你就是精!”她梗着脖子,跟他计较起来,“要不是你妈妈正好这会儿离婚了,你分到利益了,但凡提前一天跟你爸爸决裂,他笔锋一转,都给别人,你什么都不剩,你也会舍不得放手,对吧?”   “是挺讨巧jsg。”梁净词不否认,但说:“退一步说,如果不巧又怎么样?身外之物,多些少些,我都带不走。”   姜迎灯:“说的好像你能带走什么似的。”   他说:“几百年后,我拥有的一切都消亡,电视台来拍我的故事,不会翻我的账本,只会拍我同棺同冢的妻子,拍我们长相厮守的一生,碎银傍身,苟活于世,不求多少。只有情义千古,高于世俗。千年万年,都是如此。”   梁净词说话沉缓,语速慢,待她细细品完:“你都想到几百年后了,好夸张。”   “这叫先见之明。”他笑一笑,不再谈论这些高深的话题。   首饰盒被梁净词取过来,他说:“这个放你这儿。”   展开,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根祖母绿的海棠簪。   小心翼翼被推到她眼下,他说:“做我的聘礼。”   姜迎灯看着它,却没接:“我没有答应。”   “不管答不答应,不许再退还了。是你的,就是你的。”   姜迎灯伸出指,徐徐地将簪子挑起来。   她看了好久,说:“你帮我戴上。”   “好。”   好多年不碰女孩子的长发,梁净词的手法生疏了些,怕弄疼她,他动作很轻,但很快在指尖丝丝缕缕勾缠的发梢里,又慢慢地又找回那熟悉的感知,暖融融的发香,一成不变。   末了,梁净词望着她的眼,温声地唤一声:“迎迎,这一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姜迎灯垂眸,刚收好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腕上。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说话艰难,音节断断续续,找到一个突破的口,她整个人便开始决堤。   “我很孤独的,都没有人和我说话。”   “我不喜欢日本,我再也不想去了。”   “……”   话音未落,比安抚的话先到的是他温暖的拥抱。   梁净词用嘴唇轻抵住她的额角,感叹说:“说起来,还是吵一架好。不然我想破头也不会看穿你的心思。”   “你总是把话说得很满,其实心底又留三分,特别狡猾。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所以我就会变得别扭,很矛盾,想要爱你,可是又不敢,我就是林黛玉,骂了你还要为你哭,我有毛病,病入膏肓。”   他笑着,继续帮她擦眼泪,抱歉说:“是我不够妥善,当初就该更磊落坚定些,以免我们总是蹉跎。”   “可是——”   即便他说了这么多,姜迎灯还是觉得整个人好像双脚悬空,落不了地,满心都是各种可是,“可是,万一我们还是走不到那一步怎么办。我真的、真的不敢赌了,我没有赌注了。”   “没有这种万一,你的赌注就是我的爱。”他笃定地说,“很多很多,这次一定赢。”   “那你要发誓,梁净词,你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   他点着头,郑重地承诺道:“我发誓,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拥了她一会儿,梁净词轻轻捏着她发烫的耳尖:“把头抬起来。”   姜迎灯顺从地抬眼看他,湿漉漉的眼带着无辜的问询,怎么了?   “好好地接个吻。”   因为哭过,她的嘴唇发热,微微干涩,逐渐被他浸润,变得濡湿,滚烫,姜迎灯环着梁净词的肩颈,仰面配合他春风化雨般的轻吻,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真是没救了,就算一百年后和他接吻,大概还是会脸红心跳。 第67章 C23   说好的要他请客, 饭还没请吃上,姜迎灯就居然这么被他三言两语拐走了。   眼泪会让理智蒙灰,等姜迎灯再镇静下来, 她已经在他怀里被亲了好一会儿了。想逃跑,但梁净词拥得紧, 像是在手掌里握了个小猫咪, 不容窜逃,低下头轻缓地亲她的脸和嘴唇。   他无视她微弱的挣扎, 用力更深, 直到手机振动起来。   姜迎灯推一推他胸口:“你先接电话。”   梁净词拿出看一眼,没避开她,接过后就简单应了几声, 而后低沉道:“回头跟你说。”几句讲完,便将电话收回。   他窝进沙发,好久没有拥抱的习惯, 见旁边小姑娘直直坐在那里,梁净词才意识到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但姜迎灯被碰到肩膀时却紧了紧身子, 像是也没有习惯这无征兆的复合。   两个人动作都是缓缓的,拉拢与贴近。   姜迎灯没问是谁, 但他低头看着手机时,和她顺口解释了一句:“我妈,和她说了。”   她一头雾水:“说什么。”   “告诉她一声,有老婆了。”   听他稀松平常说这样的字眼, 迎灯张了张嘴, 脸色憋得通红,“什么啊, 谁是你老婆。”   梁净词笑着瞥她,反问:“不是老婆?”   紧接着,又意味深长说:“快了。”   姜迎灯咬一咬后槽牙,摆出一副要翻身做领导的架势:“不许你下旨,等我发话。”   他没明白哪里惹怒,顿了一顿,渐渐悟得她藏在小脾气里的潜台词。   笑说:“好,听你安排。”   姜迎灯捏住他松松的手腕,看他伤口,这会儿在光里才看清,是流了点血,没她想象得夸张,她松一口气,说道:“你救我一命,我还想表示一下的。你怎么不喊我帮忙,等我一转头,自己都上好药了。”   梁净词也瞧了眼伤势,装腔作势说:“没办法,没人疼,只能自己上药。”   她一愣:“你这样很茶。”   梁净词问:“茶?什么意思?”   “你去照照镜子,你脸上写着这个字呢。”   梁净词没去照镜子,只看着她,淡淡地笑。   也不知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究竟听懂还是没听懂,但姜迎灯回视片刻,在他眼底看到了满足。   她低头,揪着刚才因为肩膀一晃而又轻易散落的发尾,想起新仇旧怨:“我有几次在想,如果不是那时候你太高调,没准我们地下恋还能维持久一些,省得被你家里这些麻烦事打扰。”   “这和高调低调无关,再来一次,也是如此。顺其自然,不必藏着什么,”梁净词对此表现平和,不甚在意,“又不是拿不出手,为什么不说?”   姜迎灯凝眸看他。   梁净词对上她的视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谈地下恋。”   姜迎灯也为往日的歧途提供了一点扭转局面的思路,但心中却想,得到的这样一句回答,的确才应该是梁净词的台词。   他不是对一切不管不顾,只不过太端正疏朗,对那些偷偷摸摸的心术,心性不容。   姜迎灯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梁净词说:“不想这些,好好经营以后。”   她点一点头,浅浅应声。   紧接着,一张照片被从茶几的小抽屉盒里抽出来。   被梁净词交到姜迎灯手中。   “是我们的合照哎。”   姜迎灯大概都忘了,他们过去还有过留影。   翻到背面:“还有爸爸写的字!正月十三?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啊,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像真是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她欣喜外露,看着上面的两人,不停碎碎念。梁净词只是垂眸望着她,笑意浅浅。末了,他说:“我上个月回江都时,去怡园走了走,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你。”   姜迎灯看向他,问:“那你以前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很可爱,像只玉兔。”   这是什么形容?她懵了下。   他说:“嗯,就是月亮上的那只。”   “玉兔和普通兔子有什么区别?”   “月亮上的兔子当然不同。光明,纯净,象征着理想。”   姜迎灯好像还听不够他的赞美:“没别的了吗?”   梁净词说:“这还不够吗?”   姜迎灯其实挺开心的,她一直觉得梁净词特别会夸人,不是敷衍了事的姿态,是满怀诚心,从字典里找出最熨帖,至高无上的美好字眼来衬她。   “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意?”他忽然问。   姜迎灯眼色一顿,倏地警惕看向他。   梁净词又问:“总不能是一见钟情吧?”   她飞快摇头:“……不知道,不能算。”   他哂一声,说:“现在的小姑娘,真的比我想象得还早熟。”   “才不是,对你的这种喜欢,就和喜欢二次元男神,喜欢柯南,喜欢犬夜叉,喜欢费云帆,没有什么区别。”   “是么。”梁净词浅浅含笑,想着,“没什么区别?”   “……”   “你也能睡到他们?”   耳朵被刺到一样,姜迎灯从沙发上弹起来,“你不害臊的。”   没走出两步,手腕被捉紧,姜迎jsg灯跌落他怀里,梁净词侧一个身,直接把人抵在沙发的死角。   他从后面抱着。   “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可害臊?”   “……”   这个姿态,亲昵到了顶。她背骨像是撑住了他炽热的胸口与心跳,往日的亲密无间不需要演练,一个紧密的拥抱就将一切赎回。   “我爷爷念叨了你两回,手折了还没好,什么时候一块儿去探望探望?”   姜迎灯舒服地躺在他怀中,也不想挣扎不想动弹,玩着梁净词的手指,挺惊讶地问一句:“我吗?”   “嗯,”梁净词应道,“他喜欢你,说你知书达理,端正文秀。”   她惊讶到几分不解:“我何德何能啊?”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梁净词宽慰道:“我爷爷很大气,观念跟他儿子不同。从小劝诫我,找女友别太看重条件,要讲个情投意合。”   这回姜迎灯是真的惊讶了,回眸瞧他一眼:“他这么开明吗?”   他说:“我奶奶就是他亲自挑的,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娶回家里。”   她嘴巴长大,瞠目道:“真的啊?”   梁净词点头:“说起来也是感人肺腑,有空给你讲一讲。”   “好啊。”   想一想,他接着说道:“我爷爷唯一怕的,是我遇上像庄婷那样的人。他很厌烦她,说她庸脂俗粉,提到也是嗤之以鼻。”   姜迎灯看着他说这话时平静无波的眼,默然片刻,又感慨道:“可她也是上大学的时候跟你爸爸结实的,年轻的小姑娘【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都不至于是庸脂俗粉吧。”   梁净词道:“人很复杂,没遇见过这样的小姑娘,我不好说。”   姜迎灯思及父母恩怨,觉得唏嘘。好半天,唏嘘劲儿过去,她听见梁净词意味不明地问:“你现在有没有想要我为你做的事?”   姜迎灯在慢吞吞地思考这个问题,同时呆呆摇头。   他说:“但我有很多想跟你做的。”   她似乎意识到他的意思,似乎又没有。那双眼让她雾里看花。   梁净词只是微笑说:“慢慢来吧,不着急。”   姜迎灯想一想,提了一个:“那你哄我睡觉吧。”   他问:“吓着了今天?”   “一点点,之前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事情多,我没及时搬走。”   梁净词给她建议:“这段时间就住我这儿吧,省得再找地方。折腾。”   她想到,来时还只是说借住一晚,从进门到出门,关系就大不同了。   这是始料未及的。   他的怀抱具有很强的迷惑性,被这样搂着,就不知不觉,想到了地久天长。   而他现在,给足了她往深处想的勇气。硝烟散去,她看清了那条梦寐以求的路。一只脚迈出去,落下的是一双脚印,梁净词在和她一起走。   “你要是哄我,给我念一段英文好了,保证秒睡。”   姜迎灯以前觉得梁净词讲英文,跟四六级的听力材料一模一样,极其考验她的定力,不是一般的催眠。   他懒懒地扶着额,细细思忖说:“听不出,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她展颜一笑:“我是在损我自己!”   梁净词也笑起来,看一看她:“给你唱首歌吧。”   她问:“英文歌吗?”   “中文的。”   梁净词金口难开,从来不唱歌。那一年撮合他与顾影的话筒都架到他唇边了,他最终也只是有礼一笑,说改天一定。   难得的局,就这样不留情地扫了人家大小姐的兴。   他们以为他是音痴,姜迎灯也这么想。   但梁净词不是。   金口难开就是金口难开,他只是不想给那些人唱,没别的理由。   给姜迎灯唱的是《情歌》。   他声音低醇,又比说话时那种单纯的沉冷多了分韵味,磁性冷冽,又平缓柔和,是在岁月里沉淀过的一杯酒,会被评价很有故事感的嗓音。   “时光是琥珀,泪一滴滴被反锁。情书再不朽,也磨成沙漏。”   “青春的上游,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闪过的念头,潺潺的溜走。”   姜迎灯上高中的时候,这歌是校园里的每日放学铃声,她一般会在学校做会儿作业,听完歌再走。她最喜欢的那一句词,被落笔工整地摘抄在歌词本的扉页——“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梁净词说唱歌,也不是只唱完一两句象征性地敷衍一下。   他唱完了整首。   “生命宛如静静的相拥的河,永远天长地久。”   这句尾音轻柔地落下时,她没被哄困,却莫名有点想哭。微微哽咽:“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他问:“好听吗?”   “好听。”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梁净词会对她唱“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陷进煽情的歌词,姜迎灯今晚再度泪失禁。   她捂住眼睛。   梁净词默契地递来一包新的纸巾。   “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姜迎灯擦完湿漉漉的眼:“就睡这里吗?”   “不要紧,”他轻揉她的发梢:“一会儿睡着了,我抱你回床上。”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梁净词低低道:“晚安,宝宝。”   迎灯背靠在他胸膛,他垂着眸,看不完全她的神情,但见那半边脸色,连同颈后的雪白,如同被吹胀的气球,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他扬了扬唇,低头亲她的耳尖。 第68章 C24   姜迎灯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床上, 难得一次,梁净词醒得比她晚,起来看见旁边有男人, 还是很迷糊的。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发现不是在做梦, 与此同时, 梁净词抬手握住她的手臂。   姜迎灯轻声说:“那个……我要去上班了。”   “上班?”他没睁眼,声音闷闷沉沉的。好像也在用浑浊的意识思索着今夕何夕, 手指腹在她腕上缓缓地摩挲, 半天才应了一声,“可别一去不回。”   姜迎灯几不可闻地“嗯”了声,松开他手, 下了床。   梁净词慢慢掀开眼皮,看着她背影。   “下午找人帮你搬家?”他忽然说。   “……?”   姜迎灯一愕:“你太心急了。”   “不然?”   “不要这么着急吧,等我有时间再说。”   “没别的意思, 你那儿太危险,不能再住人。”   这的确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切入点, 她说一句:“好, 我考虑考虑。”   随后注意到梁净词从床上下来,姜迎灯慌忙逃窜。   见她反应这样大, 他也愣了愣。   慢腾腾解开睡衣的扣子,从门缝里看着晕头转向的人,他不动声色地弯起唇角。   青天白日,人就变得清醒, 想起昨夜种种, 姜迎灯揉着肿胀的眼,许久才恢复点精神。又想哭又想笑, 最后,还是感动居多。   早晨,姜迎灯在办公室里看完梁朔采访的成片,没过多久,收到梁净词发来的消息。   一张图,是当年的那张情侣头像。   除此之外,没说别的。   “……”   他的意图很明显。   但是姜迎灯觉得这头像很过时,她不太想换。   梁净词很坚持:换上,秀一下。   好像很少听他说秀恩爱这类话,她面颊微热,心里却暖暖:给谁看啊?   L:不知道,换。   姜迎灯扶着脸偷偷笑,很快就把头像换回去了。   L:很好。   发过去一个[可爱]的表情,手机黑屏一瞬,她看到自己咧开到有些夸张的嘴角。   “学姐,你在偷乐什么?我给你发了选题表,看了没啊?”   “啊。”姜迎灯惊慌地唤醒电脑,“这就看。”   时以宁伏在一旁,也随她视线看向她电脑上的文件:“咦,你换头像了。”   再一看,“这是情侣的吧?”   姜迎灯心脏一皱,连忙关掉窗口。   时以宁:“真的哎,好熟悉。这是不是——是不是——?”   姜迎灯下意识伸手捂她嘴巴。   这动作实在欲盖弥彰。   时以宁眼珠子快瞪出来,“你偷偷告诉我,是不是战袍有用?!”   “……”   勉强,她点了点头。算是吧,并不想解释太多。   “天啊,你真把他拿下了?”   姜迎灯又点点头。   “我就说,那衣服实在太斩男了!是个男人准把持不住!救大命了,”时以宁晃着姜迎灯的肩,直嚷嚷,“我太佩服你了学姐,什么时候开个课?”   “……”姜迎灯失笑。   时以宁又叹一声:“可惜周老师要伤心了。”   说这话时,周暮辞提着咖啡准时准点地过来了。   “拿下什么了?”   时以宁到周暮辞跟前,说她忍得住吧,她一张嘴全都交代了,说她忍不住,她是偷摸跟周暮辞咬了会儿耳朵。   姜迎灯要是介意,会上去拦着。   但她只是平静地在看电脑上的文件,默许了时以宁的大张旗鼓。   周暮辞听罢,只略略惊讶,问了句“真的?”时jsg以宁点头如捣蒜,他也没太激动,微微一笑,看向迎灯。   怎么说呢,一副预料之中的眼神。   到她身侧,周暮辞靠在桌沿站着,看了她一会儿,姜迎灯也回视,却在这个人一贯磊落的脸上看出一点意味深长,最后,他似笑非笑说了句:“白月光真的很难战胜吧。他一出场,别人都显得不过如此?”   姜迎灯也默契地一笑,当做默认了。   周暮辞说:“我后来又去看了一遍《青蛇》。”   她微讶:“什么时候?”   “我自己去的。”想起上一回聊到的结局,周暮辞起初不解,法海怎能爱上青蛇,还为她再修一世轮回?他是个刨根究底,具有钻研精神的人,心里放不下这个争执,像是长了个疙瘩,为消解疑惑,便又去了一回剧院,最终得出结论,“一知半解,算是短暂地悟到了那种爱。已达彼岸,又返苦海。”   不论他说的悟是真是假,姜迎灯看他的眼神渐渐变欣慰。   周暮辞又说:“不过我的道行还很浅,需要慢慢修炼。”   人与妖的故事背景,都是以千年做单位的,如此绵长,如此厚重。   这两个为爱铺垫的词,听起来就和周暮辞这样的人不搭。   他能说短暂地悟,就已经不容易。   “已达彼岸,又返苦海。”姜迎灯温温柔柔地说:“五浊恶世里,芸芸众生相。彼岸在心底,爱能苦海作舟。”   她见他眸光轻晃,好似被击中。   -   好消息,姜迎灯下班有人接了。   她从来不要求什么,但他会主动来。下楼的时候,姜迎灯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出大楼,先环顾,在一棵静谧的榕树下,梁净词的车停在那里。   她喜出望外地奔过去。   姜迎灯歪着身坐在副驾,面对他。   梁净词将手腕松松地搭在方向盘,停车处空旷,他便没急着开车,也偏头看她一眼,问:“工作还好?”   她说:“最近闲下来一些,虽然经常加班,但是我们做完一个项目就会休息几天,假期也不算少,还是蛮好的。”   想到什么,梁净词若有所思提起:“你那个老板——”   “周彦吗?他挺好的。”   见她这样急切打断,他笑一笑,低声说:“嗯,现在我是外人,不能跟我说闲话。”   姜迎灯说:“是真的。”   梁净词没再问,只道:“有什么不方便就说。”   她莞尔:“我现在很坚强,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伤春悲秋,别人能忍受的我也能,不顺心总有,没必要老是挂在嘴边。你也不要想得太严重,我又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梁净词看着她,没说话,也没点头。   “你今天下班了?不会召开紧急会议吧。”   姜迎灯忽然放低声音,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   梁净词没明白这么问的道理,口中,“不”字的音节还没发出,他忽然被环住脖子,姜迎灯飞速凑过来,在他颈侧上烙下一个深吻。   终于亲到了!恶作剧得逞一般,她像个小孩一样幼稚地笑一下:“我要毁了你的两袖清风。”   梁净词稍稍一怔,随后侧过头去看后视镜,用指尖挑开衬衣的领,见到被她盖上的记号慢慢浮出来。他没生气,仍旧笑得那般宠辱不惊。   还顺便解开上面两颗扣子,有刻意将记号放大之嫌。   慢悠悠道:“既然如此,晚上再给我毁彻底些。”   “……你不生气?”   “都给你亲。”梁净词忽然转性,大度地一笑,“想亲哪儿就亲哪儿。”   手刹被放下,他把车往前开,汇入晚高峰的滚滚车流。   天气很好,晚霞是粉紫色的。姜迎灯看着前方,目送夕阳落山,等嬉笑的愉悦氛围散去,她缄默一阵,又缓缓开口道:“一个人最难熬的不是孤独,是有时候受委屈,明明是我占理却没有人撑腰,那种情况难免会难过,可能对方嗓门大一些就把我吓到,但是慢慢地经历多了,就少了怨恨,万事不过如此,就想着两点人生哲言:知足常乐,施比受有福。”   她掰一掰手指,想到,这似乎还是梁净词教她的,学以致用的宽慰。   “总之我每次吃亏了就这样安慰自己,人又不可能总被保护,我也要长大的——什么施比受有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因为我好像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福气。”   梁净词说:“这话就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究竟报不报,很难说。”   他沉吟过一个红绿灯的时间,接着说道:“老话里的许多道理,不是让人奋进自省,或是告诉你如何讨巧占理,只不过是教人自足释然。”   由于对他自带滤镜,总觉得梁净词三言两句就让她心中豁然。他为人处世的逻辑,追根溯源,一切回归到自己的姿态上面,说来无非凝练成两个字:定心。   姜迎灯眼中茫然渐隐,静静地望着他。   “你能做到坦然无愧,心就正了,不必管他人。”梁净词说着,想起了一句很好的话,还给她,“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不是?”   她不回答,把话反抛回来:“那你呢,你的心坦然无愧吗?”   他当然无愧,所以连语气都显得浩然:“我的字典里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说完,却又慢慢低抑下来:“除了对你。”   姜迎灯一滞,轻声地说道:“这件事……其实你也可以试着自足释然。”   梁净词语气淡淡:“如果有用,我就不会纠缠。”   每一个字都落在她的心口,几乎是砸下来,闷闷的,酸酸的。姜迎灯沉默很久,直到下车。   梁净词曾经对她说,信念和原则很重要。   可他却背道而驰地为她上演一幕幕打破原则的行为。   他曾经评判他的母亲,太爱一个人,所以显得狼狈。   如今又字字珠玑:情义千古,高于世俗。   姜迎灯不知道怎么定性这种转变,是成长或是什么,而让她直接感受到的,是他做为爱人的温度。   吃上饭了,她收藏了很久的西班牙餐厅,味道一般,但姜迎灯心满意足,结束后,梁净词摸出两张票,竟然是《青蛇》,邀她去看,姜迎灯怎么能说她已经看过,自然应下了,结束后回到家里,她问结局。   “你觉得,法海爱上了小青没有?”   梁净词说:“是大爱。”   她满足地笑:“还是你有智慧。”   六个字,让他听出端倪,凝视过来,问:“谁没有智慧?”   迎灯心惊,不答,低头换鞋。   “和谁看过?”他又问。   她只好承认,“周暮辞嘛,还能有谁。”   梁净词默了默,“跟他约会过几次。”   姜迎灯纠正他:“和喜欢的人才叫约会,跟同事顶多叫聚会吧。其实也就一两次。”   这话才令他一展愁容。   姜迎灯:“他对我帮助蛮多的,我们一直都是盟友。”   他问:“军训就认识了?”   大概是那天听他们打趣提到的那一嘴,没料到他对这事倒是记得很清,极少见他的狭小心眼显现端倪。她忐忑点点头,“对。”   “展开说说。”梁净词语气平缓,慢慢放下手中东西,款步到她跟前。   “……”   如临大敌,姜迎灯心中惊慌,瞥一眼男人还算平静的面色,小心翼翼问:“梁净词,你、你是在吃醋吗?”   他不搭话,往前走,逼着她往后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梁净词、梁净词的,直呼他大名。是她的自由,但难免心有不悦,他眼神浑浊不明,用掌托住她往后一个踉跄、跌进沙发的软软身子。   梁净词歪着头看她的表情,意味深长地一笑:“喊声哥哥,放过你。”   一边说一边看她,手指轻悄地往旁边探,从熟悉的茶几小格子里,取出小小包装。   姜迎灯听见动静,头一偏去看,而后屏住呼吸。   “难为情?”观察了她一会儿,他看破她的表情。   她动作幅度很小,敛着眸,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重燃爱火,自然也要有适应的时间。   梁净词挑一下眉梢,却嘲弄道:“翅膀都这么硬了,还知道跟我难为情?”   他话音刚落,一根手指就轻轻松松把要用的东西剔了出来。   但却没急着进行下一步动作。   “大人有大人的做法。”   “……”   “能接受?” 第69章 C25   姜迎灯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 后来趴在床上,疲惫不堪时才有所领悟,什么两袖清风, 并不符合此人定位。听见从浴室出来的脚步声,姜迎灯手握住拳, 脑袋偏到另一侧。   “小鹌鹑, ”梁净词俯身,带来一身混着清香的湿气, 鼻息轻笑说, “又装睡。”   姜迎灯鼓住腮帮。   “不折腾你了,”他抬手轻轻拍她胯,说, “起来给我亲会儿。”   姜迎jsg灯没起,但一侧身,被他捞进臂弯。   刚洗完澡, 梁净词的唇潮热未散,将她体温带着攀升, 姜迎灯竭力仰头配合, 快透不过气。好一会儿,她掀开他睡衣的衣领, 用手指刮了刮下午盖的那个章,听说种草莓很危险,后来她没真下得去嘴。   下颌的青茬擦在她的脸上,姜迎灯闭眼浅嗅, “你香香的。”   梁净词用指腹轻轻拭她唇上水汽, 突然问道:“你想在哪里结婚?”   姜迎灯倏地睁眼:“你说什么。”   他重复一遍:“想在哪里结婚?这里还是江都。”   她缓了一缓,垂下眸, 掩住黯然:“我都可以呀。”   他说:“我得筹备一些东西。”   姜迎灯明知故问:“什么东西,八抬大轿吗?”   梁净词笑说:“当然。”   她也勉强一笑,但肉眼可见并不开心,姜迎灯也没藏着掖着心里话,问他:“你和家里说过了吗?”   “家里?”梁净词说,“有个杨女士。”   他想了想,“还得找个人帮我们证婚。”   姜迎灯又问:“你妈妈会不会看不上我啊?”   她很少提这么直接的话,这会儿却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炯炯地望着梁净词,没有再跟他兜圈子玩猜忌的必要,那些亘在她心口的一个一个心结,总要有人来解开。   说起杨翎。   梁净词没说那天她偷偷看了姜迎灯写的东西,他都没发觉她的小动作,等注意力再回到杨翎那里,却被她眼泪收不尽地拉着,她踌躇很久,欲言又止,终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话说得再多,在文字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浅薄苍白。   但她的眼神传递出鲜明的信号,别辜负了这份情谊。   “不会。”他给了她一个定心的回答,一字一顿,坚定有力道,“我妈妈不会看不上你。”   迎灯还是担忧,问是不是真的。   梁净词说:“她很感性。”   他说感性的人都心怀悲悯,容易共情,容易动容于人间真爱。   说到这里,姜迎灯想起什么,她忽的跳下床,蹦到自己还未收拾齐整的行李箱前,闷头翻了会儿,取出个什么物件:“说件开心的事吧,我考了CATTI。”   梁净词看着她举在手里的小本,问:“几级?”   “三级!”   他说:“明天来部里应聘,就在我隔壁司。”   姜迎灯笑容明媚,露出几颗牙。将要说“好啊”,而后想起沉重的现状,又缓缓地沉下手臂,笑意也渐渐变苦涩,最后用手不经意地翻着证书,声线弱弱,像只满腹委屈的小莺。   “我去不了。”   凄楚苍白的声音,慢吞吞托出这四个字。   知道他是开玩笑,但这话无形之中在她心尖尖戳了一下,不痛,却柔柔陷下一个坑,半会儿复元不了。   “梁净词,你说,我们以后要是真的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介意因为我的家庭情况,给他套上枷锁和桎梏?”   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梁净词反问道:“你会吗?”   姜迎灯飞快摇头,是无奈的:“不管我会不会,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花半分钟思考了会儿她的这个问题,梁净词坦诚地说:“在被家庭,父母,国籍这些条件定性为一个有身份的人之前,孩子只是生命,生命的维度没有边界。他有他的自由,就像你有你的自由。   “硬要把眼光执着于那些不得已的失去,总去遗憾破不了的死局,一遍遍美化走不通的路,即便一个人优秀到了顶,他这一生的底色,大概也只剩疲劳的灰暗。   “所以你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不介意。”   一席话拨云见日,让她的心底被照进一缕灿灿的光。   她接着问:“那要是他被同学歧视,变得自卑怎么办?”   “我有信心把他教好。”梁净词并不觉得这是问题似的,不以为然,笃定地说,“他不会。”   说起教育孩子,姜迎灯的参照物只有她爸爸了。然而姜兆林其人,儒雅是真儒雅,风骨却是假风骨。如今有人师承他的秉性,却是将两者结合得自如。   他们两个人身上自有一些共通之处,否则不会引起深处的共鸣。   儿时对爸爸的敬仰、对男人的美好品质的绵亘理想,在梁净词的这里得到了发挥和延续。   即便这样松散着筋骨,撑着太阳穴低阖眉目,养精蓄锐的样子,也掩不住他拓在眼底的清正,显现着一副巍然不动的君子气节。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很多年后才堪堪见到,有人坐实了这些出自古语里的美好赞誉。   “你之前有一回说,想过我们的孩子,想他什么呢?”   姜迎灯爬回床上,脑袋往他臂弯里拱,笑吟吟地圈住梁净词的腰。   “想什么?”他稍作沉思,出其不意地说了句,“我给取了个名。”   姜迎灯惊讶得不得了,微微翕动嘴唇,实在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可思议,脑补了梁净词绞尽脑汁给孩子取名的样子,她笑起来,过会儿颇为好奇问:“叫什么?”   梁净词在她手上写字,一边写一边道:“明珠。”   “女孩子。”   他说:“女儿贴心。”   明珠明珠,寓意不言而喻,掌上明珠。老父亲的爱意坦荡得不带藏匿,在唇齿的呼唤里昭然若揭。   “会不会太直白了啊?”   他却说:“爱就要直白。”   姜迎灯笑着说:“好,那她就是二号明珠。”   梁净词也笑,低头吻她眉心:“一号让我亲着呢。”   亲昵的气息散尽,姜迎灯把人稍稍往外推了推,说:“对了,我今晚有个文件要发,但我电脑充电器没带回来,能不能借你的用一用?”   梁净词不假思索:“行。”   紧接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   姜迎灯跟过去后,电脑已经被他开好。梁净词俯身输入密码,解除了睡眠状态。   姜迎灯坐过去,把硬盘插上,导入视频文件。   文件大,传输速度较慢,她等了等。   梁净词说:“别太晚,要注意休息,工作是做不完的,但身体有承受极限。”   听他这样苦口婆心,姜迎灯想笑,她指着电脑说:“就传几个文件。”   他浅浅颔首,“好。”   而后予以空间,去一侧小阳台站着,倚立在月光之下,指尖青烟袅袅。   隔一道玻璃,她静静看他一会儿。   很快,姜迎灯将注意力回到电脑上,打开网页,正准备登录邮箱。   默认的登录,还是梁净词的个人邮箱。   将光标定格在个人中心,她准备点退出登录。却在这时,注意到右下角一封近日传进来的邮件。   有邮件往来不足为奇,但姜迎灯赫然看到了几个字。   发件人:小林杏。   她的眸光猝然一紧。   下意识瞥向门外的梁净词。   他在躺椅里舒服地卧下了。   信被姜迎灯打开。   发件人:小林杏。   收件人:梁净词。   一段日语铺陈在屏幕上,翻译过来是:   【我和小薰今天回国,感谢梁先生的盛情招待,我很喜欢中国,也很喜欢小灯,她是个温柔的人,不论作为学生或是朋友,我很有幸和她相识,她聪颖、坚强,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你不必为她太过挂心,希望你们的隔阂早日化解,我和女儿也期盼尽快再与你们聚首。】   发件时间是今天白天。   小薰也提前和她通过消息,她们今天回日本。   姜迎灯心口一窒,顿觉脑袋闷沉眩晕。她没再看收件箱,转而点开他发出的邮件。   指尖沉沉,像灌了铅,沉重落下,点击进去。   梁净词和小林的信件往来,持续了三年之久。   姜迎灯划到底部,点开最初的第一封:   【小林老师,您好。我叫梁净词,贸然来信,实在唐突,但有一事相求,紧迫不已。从我的舅舅杨格那里紧急获取您的联系方式,怕电话联络冒昧,所以选择邮件沟通。   您的班级里有一名刚入学的学生叫姜迎灯,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因为一些缘故,我无法联系上她,想到她胆子小,不常出远门,担心她一个人太过孤独,在异国他乡多有不便,还望您多多关怀。   感激不尽,改日到东京,必然亲表谢意。】   姜迎灯明明记得,梁净词是不懂日语的。而这满屏的日语字符,每一句话末尾的尊敬语,都是谦卑到极致的用法。   第二封:【她很聪明,有很高的文字天赋和文学素养,也虚心进取,肯花时间在学习上,不会让人费心功课。】   第三封:【迎灯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强,她不吃生食,如果在餐桌上吃了也是出于客气,但会影响她的肠胃健康jsg。】   ……   姜迎灯眼里起雾,难以名状的酸楚胀满心口。   她将手指按在触摸板,飞快地上划光标,一封一封信,隔着凝结成团的水汽里,她朦胧地看下去。   【她不善言辞,不会主动和人打交道,但是心很好,真诚善良,是很适合做朋友的人,如果您和她熟悉起来,会认识到她的可爱优秀。】   【这两天东京大雪,交通受限。不知道她会不会留心消息,麻烦您注意一下她的动向,迎灯怕冷,我很担心她在外面走失。感激不尽。】   【小林老师,新年好。如果方便的话,还请邀迎灯到您的家中过节,团圆的节日,人在异乡路难行,她会很想念家乡和亲人。   妹妹很懂事,只需要陪她吃一顿饭就好,不会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提前祝您平安顺遂,阖家欢乐。】   ……   阳台门被推开,梁净词款步走近。见她趴在桌上,以为她哪有不适,躬身轻抚迎灯的肩膀,问怎么了。   她不答话,却倏然将他的腰身揽住,姜迎灯坐着抱他,将柔软的颊面贴在梁净词紧实的腹部。   她声音虚虚的,像差一点就要重重坠落——“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   梁净词看到了电脑屏幕上,她停留的地方。   而后缓缓地收回视线,将手掌贴在她的脑袋上,轻抚道:“你走那一年。”   “为了我吗。”   他说:“为了你。”   迎灯耸着肩膀,梁净词用指腹擦她泪痕。   “不哭。”   她哽咽着,声音细碎,用尽了力气出声,问他一句:“梁净词,你告诉我,什么叫做莫愁前路无知己?”   漫长的安抚过后,她听见他的解释:“意思是,不论到哪儿,你都不用担心我会离开。”   梁净词说着,将她抱紧,让她眼泪沾在他干燥的衣角。   “我永远在你身边。”   那天他说,尘封的卷子,信里的秘密,是她的守望与真心。那是属于姜迎灯不会被遗忘、不该被削弱意义的少女时代。   许多年过去。   当他失去了走向她的身份,连靠近都成妄想时,力不从心的关怀,被剥去了一切装点,十足陌生的人情里,他最得心应手的利益交换也派不上用场,坚如磐石的,只剩下这份从灵魂里剖出的诚意。   这是梁净词的守望与真心。 第70章 C26   由于职业特殊, 加上梁净词的行事作风本就小心谨慎,他几乎不跟外国友人来往密切,于是这一些年一直没和小林留电话, 选取了折中有效的办法,用email沟通。   姜迎灯再细看邮件内容, 发现他的用词很讲究, 都是斟酌过的。日语属于入门不难,但是要学精, 真得花一番功夫, 语法、助词都很磨人。   姜迎灯不由感叹道:“你这水平,不考个证可惜了。”   梁净词懒散一笑,抬指敲敲她的脑袋:“读书读傻了?”   迎灯不解望他。   他说:“我不缺一张证。”   姜迎灯:“唉。”叹一声。   和寻常人事事要争先的拼搏劲不一样, 梁净词得到一切都过于轻松,出身使然,能力使然。天之骄子这个词被冠以的深层含义, 岂止是表面光鲜?由稳固随性的心态指向成功,无论过程或结果, 都是她望尘莫及的。   姜迎灯突然觉得手里的翻译证也黯然。   转念一想, 她前几天在视频里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是他无疑。   “你之前是不是去看过我?”   梁净词用手托住迎灯的腰, 自己在扶手椅上坐下,再将她放到腿间,亲密无间的姿态,凑近问:“哪一回?”   她更显诧异:“难不成你还去过很多次吗?”   他说:“是有几次。”   姜迎灯直觉, 他这话还是说得收敛了。   但没再逼问下去, 她一边翻手机视频,一边说:“那天我穿了浴衣, 和同学去海边玩的,你入镜了,我这两天整理相册才看到。”   梁净词注视着她的那双柔情眼,随着姜迎灯的动作缓缓落下,听见视频里的欢闹声,再看镜头中央穿深橘色和服,笑意澜起的女孩。   他想起一些往事。   姜迎灯把视频放大,给他看侧边的人影,问是不是他。   梁净词不置可否道:“这一次是欠你的。”   姜迎灯忙摇头:“不要说欠,你也不要总放在心里,觉得是个疙瘩。我知道的,是因为你妈妈闹自杀,这种程度的变故当然可以理解,我又不会无理取闹。”   他看着她单纯清澈的眼瞳,慢慢一笑说:“食言就是食言,让你空欢喜是我错,我不给自己找借口,你也不用换位思考。”   梁净词说着,捏她脸:“这么看,太懂事也不好,净给男人留找补的余地。”   “……”   “梁净词。”   姜迎灯搂住他的肩膀,整个人放弃支点地压在他怀中,像一滩柔软的水流,轻轻柔柔地出了声:“我要是那时知道你去见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我可能口是心非,说不要看到你,说讨厌你。可是我真的会很开心。”   “我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其实我特别特别想你。”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不过想到我那一点点薄弱的力量并不能够扭转乾坤。”   “我觉得好难啊。”   “爱一个人好难。”   “我总感慨自己运气好背,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你,要是我喜欢的人不是梁净词就好了,可如果不是梁净词的话,我又会喜欢谁啊?除你以外的别人,我总挑三拣四,怎么都看不上。婶婶之前总是说我心比天高。”   “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来这个地方上大学,我宁可在江都附近找个学校调剂,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为了找借口离开,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交换生。”   “暗恋好苦。”   “不过现在我不想回忆我吃过的苦了,但是你以后要好好地爱我,好不好?”   姜迎灯眼尾泛潮,略显吃力地抬起湿漉漉的睫毛看向他。   纵有千言万语想回答,但在她这一番回溯面前,他的万般不舍都只会显得单薄且苍白,她承受着他没有经历的痛楚,有关他的回忆,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疤。   “我一定会好好地爱你。”   梁净词亲着她眉心,说:“那时你小小年纪,愿意跋山涉水来见我,所以我下定决心,就算历遍千难万险,也要找到你。”   姜迎灯感动地一笑:“恭喜你,你找到了。”   他也微笑,点着头说:“是,我找到了。”   姜迎灯擦擦眼睛,收拾好情绪,问:“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想在哪里结婚?这很重要吗?”   他说:“江都是你的家,有感情,况且我能看出来,你不是那么喜欢燕城。”   姜迎灯却说:“也不是的,我可能哪里都不喜欢。”   什么叫家呢?江都,裴纹换新居,随之迁走的是她关于旧日的最后一抹记忆。老城拆了重建,南大家属院早已人去楼空,姜兆林,是被锚定在原地的,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牵挂,勉强能够留住她。   姜迎灯早就没有家的概念。   她摇着头说:“我不考虑这些。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梁净词动容地看了她一会儿,用手掌托住她薄薄的后背,闭眼,俯首吻上。   -   近来工作清闲,姜迎灯睡了个懒觉,醒来时日上三竿,梁净词家里没置办梳妆台,她便到盥洗室化妆,由于昨晚匆匆亲热,没来得及整理行头,此刻觉得稀稀落落,化妆品没带全。   蹲在箱子前找眉笔。   东西都抖落了个遍,梁净词遥遥从厨房听见动静,见她焦急,于是过来问找什么。   “眉笔。”姜迎灯头也不抬在化妆盒里翻。   “不急,”他将手掌按在她肩膀,动作轻缓地安抚,问,“长什么样?”   “黑色的笔,很细。”姜迎灯又给他补充道上面写了字符。   他没帮忙去翻,环顾房间,半分钟后,梁净词在一旁桌角躬身拾起她的眉笔。他转着笔身,看上面的字符。   “就是这个!”   姜迎灯喜出望外扑过来,要接走。   但梁净词将笔捏紧了些,导致她没抽得动,姜迎灯纳闷地看他一眼。   他将笔帽摘下,到迎灯跟前,看她两弯细细的远山眉:“过来些,我给你画。”   轻轻一声开关响,卧室的壁灯被打开,昏暗的橙黄色光亮,把彼此照出一种浑浊不清的暧昧感。   姜迎灯没过去,只是抿着唇,忐忑抬眼。梁净词便往前又走一步,顺势低眸,对上她楚楚的眼波。   面前jsg一张素色的面容刚刚上好底妆,碎发都被扫到旁边,一张鹅蛋脸巴掌大小,甚至比他的巴掌还要小些,薄唇的色淡淡,正紧张地抿直。   梁净词根本不会,捏着笔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道理多浅显,但他今天却固执地说想试试,没有松手。   “描一遍,可以?”   姜迎灯点头:“好。”   在古代,画眉举案,是夫君对娘子才会做的事。她不知道梁净词明不明白这个举动里的深意,只是突发奇想要找点乐子也未可知。   她给他表现的机会,平静地仰着面,配合他的手法。感受到那极细的笔触落在眉梢,他的动作轻到她甚至以为没有触碰到。   外面积雨不落,明明大清早,却天色昏昏。   鼻尖之近,一寸之隔。   很严肃的一项工作,进行到中途,她忽然有些想笑,因为梁净词的神情太过正经,他越正经,越觉得难办,姜迎灯就越想笑。   还是忍了一忍,等梁净词久久看着她的眉眼后,心满意足地扬了扬眉。   迎灯领悟,这是大功告成了。   笔端被倾过来,任她接去。   姜迎灯问:“你知道男人给女人画眉是什么意思吗?”   他明白得很:“画眉举案,夫妻情趣。”   她眸光一滞。   梁净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凝神看向她的眼,淡淡地笑:“以后就是梁太太了。”   “……”   姜迎灯面热耳红,陷进夏日早晨这蒸蒸的热浪里,正要背过身去,下巴被他拨起来。   “叫声老公听听?”   梁净词笑得很淡,却显现出几分深意。   姜迎灯偏头一闪,身子也如游蛇般从他臂弯钻出,到镜前去检验他的工作完成度,口中嚷一句——   “我没答应!”   他笑着看她侧影,没再强求,低头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整好衬衣的袖口。   烟灰色的衬衫,容易让人的贵气都显颓然懒倦,但梁净词不颓,他清好似不为俗世的风雨烦忧,静坐其中,处变不惊,像一道薄雾,在窗口之下,一身隐晦的色泽,要将人融于这压城的天色。   他手里掀着一本随手取来的国外杂志,正漫不经心地看。手腕的表戴了许多年,天色越是浊暗,衬得表盘越发亮眼,反倒有种被这流动的低潮濯净之感。   姜迎灯在他对面坐,面前是梁净词给她备好的早餐,吐司和咖椰酱,配一个荷包蛋加燕麦咖啡。她捡起两颗被砍半的小草莓往嘴里塞。   梁净词给她画的眉毛,迎灯很满意,吃着饭也要拿小镜子出来照不停,挑一挑,赏一赏。   另类的妆容,很是新鲜。   “你有没有觉得我变漂亮了?”   梁净词看她:“和什么时候比?”   “刚上大学的时候。”   他打量着迎灯。   “再早几年,你家里还没有出事,姜老师过生日,我回过一次江都。那天你穿着校服,扎一个马尾,给我带路,还记不记得?”   当然,姜迎灯点着头:“记得。”   “从那时起,就很漂亮了。”   人人都说她女大十八变。   可是梁净词没有这样觉得,他说她没变。   她一直都是那一只光明、纯净,象征着理想的小玉兔。   有些人善于隐藏,用温柔的假象粉饰不堪,只能叫人抽丝剥茧地看清本质。就像他爸爸。   而另一类人如迎灯,截然相反,是让人一眼看到底的,在他的眼里心里,无关外貌与个性,迎灯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她太干净了。   看外面变天,心里估摸着下完这场雨,大概率就要降温了。梁净词又查了查这两天工作行程,问她:“今天下班要我去接吗?”   姜迎灯摇头:“公司上市,我们老板给通勤补贴了。”   “现在是个小领导?”   她笑起来,光荣点头:“是的!”   梁净词也笑了:“要接就说,由你差遣。”   姜迎灯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惯着我,我怎么在外面混?好歹是个执行总监,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手里的杂志被放下,梁净词静静地看着迎灯,她问要不要吃,他摇头,过会儿,语重心长开口:“我无权剥夺你独当一面的能力,但在我的面前,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妹妹。爱人的用处之一,让你在奔波的时候感受到支柱的力量,有退路,有温度,有三餐,还有家。”   姜迎灯咬着吐司听这一席话,觉得牙齿都变软,连面包都撕扯不动。   他又道:“我是不是说过。”   “什么?”   “我们迎灯,不比别人差。”   许久,她点了点头:“我都记得。”   梁净词又说:“结婚的事,既然你拿不定主意,我想了想,还是在两边各准备一套婚房。”   姜迎灯讶异地抬头看他。   “别总住在婶婶那里了。关系再亲,也是寄人篱下。以后三天两头有些事,要回去走亲访友,就回我们自己家。”   见她默不开口,梁净词声音柔和了一些,继续提道:“等爸爸回来,也好让他有个归宿。”   而后看着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问怎么样。   她喝着咖啡,感到一股温温的水流正在注入身体,冲过干涸多年的河床,姜迎灯心底潮潮的。   听他说这些话,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是真的,可以拥有和他的以后了。   “你借钱给我。”   梁净词征询的眼神滞了滞,变成好奇。   姜迎灯斩钉截铁说:“我要自己买!”   他缓缓笑开:“好。”   随后抬手,轻轻地替她拭去眉角那影响完美的多余一抹,夸一句:“能干死了。” 第71章 C27   姜迎灯最近有点惆怅。   她忽然觉得梁净词很“不知分寸”, 谈婚论嫁可以理解,可是他怎么能八字没一撇就把老公老婆挂嘴边?好像他们真成了老夫老妻似的,她看着自己空空的指关节走神, 心道,难不成他这是把重要环节直接省略了?   梁净词这么周到的人, 应该不会不懂得, 结婚前要先求婚吧?   还是说他默认了,姜迎灯跟他的关系不必走这一步?   她撑着脑袋琢磨男人情绪的样子, 就像回到了刚恋爱的时候。   虽然通勤津贴有了, 但梁净词还是坚持来接她下班。   见她一天比一天没精打采,他轻轻拨开倒在他肩膀上的小脑袋。   “怎么了?”   姜迎灯恹恹,“不知道, 中秋哪里过?”   他问:“想回去?”   “我都行。”   总是说都行,都可以,多少让人听出敷衍不负责的意思, 但这是姜迎灯的心里话,她不想在这些事上做艰难选择。中秋从来都不是她的节日。   梁净词便说:“那我安排。”   姜迎灯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荷叶领短衬, 西装版型的高腰A字裙, 颜色是小清新的薄荷绿,可爱风格的领口正被她细心捋平整, 白色的扣带玛丽珍鞋,露出一点雪白骨感的脚背。   搭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努力把自己往小乖的方向打造,褪去了她如今已经练造出的一部分知性感。   像个学生。   忐忑地叫男人做参谋:“你看一下, 我这样穿得体吗?你爷爷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梁净词不以为然, 只是说:“怎么样都得体,他不该有意见。”   姜迎灯如瀑的乌发落满肩膀与后背, 她还带了两个装嫩的小夹子,正对着镜子别到耳侧,将她文秀的侧脸露出,乍一眼,茶青色的发夹,像发上沾了两片叶。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总是怕你家里人不喜欢我,难免要多想。”   他说:“有问题我会去疏通。”   梁净词开着车,在路口才腾出眼仔细瞧了瞧她妆面精致的一张脸,“你去见我的家人,不必带着目的,更不用焦虑会不会被接受。不管他们怎么看你,都决定不了什么。你的存在也好,我们的结果也好。”   最终,眼光落在她的发梢,他说:“是去通知,不是去商量。”   姜迎灯心安地点着头,被他安抚的手指碰了碰耳尖。   “放松。”   “……嗯。”   梁净词牵着姜迎灯进门。   梁家今天也空荡。   小辈不常来,各有忙碌,平常也只有爷爷奶奶在这儿长住。院里有鸟雀在叽喳,迎灯好奇张望过去,听见他说是爷爷养的鹦鹉。   “您的手好些没。”   梁净词忽的开口,姜迎灯一愣,躲在他侧身,瞄过去,才发现梁远儒竟踩在花圃中,拿锄头除草。   她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   “好得很,得亏没住院,歇两天就能歇好jsg的事儿,在医院一耗就没完没了了。”   梁净词拉着人往前。   梁远儒一转头,就看梁净词旁边杵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赶紧丢了锄头,拿帕子擦擦汗:“哎哟,小姜!你可算来了,盼你好几天了。”   一看就是,提前通过气了。   迎灯自如一笑:“爷爷好。”   “快进门,快进门。”梁远儒忙碌地吆喝着,一边给园丁送去锄头,一边叫厨房阿姨沏龙井。   洗洗手,在梨花木的沙发坐下,梁远儒眉飞色舞问:“我孙子,是不是不错?”   梁净词倚坐在姜迎灯的旁边,但笑不语,敛着眼皮,看她绷直的腰身。   她点头:“蛮好的。”   “没亏待你吧?”   又摇头:“没有。”   梁远儒想到什么,又轻咳一声:“你可不能嫌他年纪大。”   姜迎灯干笑一声:“差得是有点多——”   她话音未落,抚在她腰间的指骨倏地收紧,用似掐非掐的动作要挟了她一把。迎灯讪讪侧眸,对上梁净词平淡又意味深长的眼波。   她微笑着说;“不过我很喜欢他,不管他多大我都喜欢。年纪不是我做出权衡的要素,只要是梁净词,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正正好,没有丝毫偏颇。”   不爱才谈条件,爱的话,样样都觉得契合。   不管是年龄,阅历,身体,或是其他。因为齿轮相嵌,感情才能运作,才有共鸣。爱情与般配,不能因果倒置。   梁净词看着她轻笑,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喜欢啊,最重要,两情相悦很难得。”   梁远儒说着,指了指梁净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你,要不是爷爷出马,你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呢!”   姜迎灯料想到,梁净词给他爷爷交代的内容都是删减版本了。前尘往事被他略过,梁远儒便以为是他牵的线搭的桥。   梁净词淡淡地笑:“托您的福,娶到老婆了。”   梁远儒再和迎灯说起自己的事,他这人自我定义十分浅薄,从没好好读过书,年轻时,梁家败落过十多年,梁远儒肩上担责,走南闯北做生意,直到家业渐壮,金玉满堂,可惜就是差点书香韵味。说这话时,旁边用来听书的收音机仍没停,在讲余秋雨的《抱愧山西》。   他很敬仰读书人,立誓要叫子孙后代多读书。   于是将梁守行送去国外念书,学成归来后,梁远儒做主给他结了姻亲,挑的是杨家的千金小姐。人都说合适,可惜这场婚姻到头来还是被经营得一败涂地。   梁远儒只好作罢,他本就是懒散不爱管事的性子,于是便由了人去,只叹一句两情相悦最难得。   每来一趟,梁净词都会被他拉上棋桌。   “我得跟您打个商量。”落子前,梁净词忽的开口道。   梁远儒:“说。”   “如果我赢了,还请您给我们证个婚。”   梁远儒别有深意看他一眼,颔首说:“下吧。”   姜迎灯没懂这棋局里的深意,等一局结束,老人家去喝口茶浅歇的片刻,她才暗测测问梁净词。   他说:“他让了棋。”   明里暗里,梁远儒许诺了证婚一事,自然,也是应承了这个婚字。   她这才领会,梁净词的表达很巧妙,告知、请求、商议,与最后一重打探,掂量,全都在一句话里蕴着了。   临行时,梁净词和他爷爷说:“中秋就暂且不回了,也得回去见见那边的家长。”   -   夏末初秋。   梁净词略备薄礼准备上门,到江都第一日却跑了空,姜迎灯联系了才知道,她出远门进货,裴小宝小朋友上半年高考落榜,如今被“关押”在复读学校,节假也难回,在微信里怨声载道。   姜迎灯打完电话,见梁净词站在山腰间,静倚门栏,看那远方山脉的浮影。   “怎么说。”梁净词望过来。   “我婶婶这几天不回,怎么办?”   他想了一想,不疾不徐道:“来日方长,总能见到。”   迎灯点头。   下午三点多,天色已然昏暗,看起来有雨要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急于要做的事。梁净词说:“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姜迎灯说:“怡园吗?不知道今天开不开放。”   他笃定道:“开。”   迎灯一愣,“可以是可以,不过秋天好像也没有什么花开着?”   梁净词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地摇头。   姜迎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她带路,前去怡园。   行走在园外,抬头便遥遥看见两排玉兰树,秋末的气温起伏里,一两朵零星的花苞初绽,像是稚嫩地分不清春秋,在往外探脑看看节气。在阴阴的绿意与森森古墙下,花朵被风吹得枝叶摇晃,像雪花在簌簌下落。   “这个天还有花开着啊。”   梁净词说:“进去看看。”   秋天有花,秋菊和栀子里,掺着浓浓的桂香,剩下的,就是那悠闲轻晃的玉兰枝。   原本凄风苦雨的几棵苦楝树不复存焉,原先的绿化区域,植满两排高耸的玉兰树。   她是有几年没来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里改变如此巨大。   站在小径中,姜迎灯昂首看花,有点出神。   “这花儿开两季,秋天也能见到。”梁净词说着,见她回眸望过来,问道:“知道玉兰什么寓意?”   姜迎灯说:“至死不渝。”   他满意一笑,点头认同道:“什么都懂。”   隐隐有些预感,姜迎灯惶惶然问:“梁净词,你……是不是在这儿埋了什么秘密啊?”   他驻足不前,与她隔了些距离。   一个修长的侧身,从她的角度遥遥一瞥,品出在放浪山水间,深谷白云的浪漫诗人那种韵味。深居简出,而乘风归去。缥缈诗意,让她凝神。   预感更强烈了,姜迎灯又问:“这花是你种的吗?这里原来是苦楝。”   梁净词没往前,平静地看着她,承认说:“是有些秘密。”   他卖关子:“你找一找?”   姜迎灯没闲情逸致去赏花观景,脚下生风,直直奔着寻他的秘密去。园子不大,穿过湖泊与弯折的桥廊,又到水榭尽处,急急逛完一整圈,最终要放弃时,却见到大门的门后竖着一块新鲜的碑刻。   迎灯小的时候常常来怡园,她确信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脚步放缓,凑近过去,才看清上面的小字与不久前新镀的烫金。   缓缓地平复下心绪,她终于找到了,他的“秘密”。   黑色石碑,端正的楷书字迹被拓作碑文,她认得出,是梁净词的笔迹——   【中秋佳节,故地重游。忆迎灯豆蔻,花开满城。   江都一别,女儿痴心,十年愁情,入骨相思。   有幸燕京再会,千帆历遍,共期良缘。   东郊迎园,易名易主。逢此良辰,赠我爱妻迎灯。   俗世烟云,唯爱不负。永生永世,千秋万代。】   再往下看。   他的落款是:江都故人。   姜迎灯站在檐下,看着“江都故人”四个字,久久地失了神。   她挺直的腰背缓缓躬下,有几分承受不住似的,四肢发软,被梁净词稳稳地接住,他也随之望向前几天才请工人打磨出来的完成品,说道:“聊表诚心,喜不喜欢?”   姜迎灯不可思议,指着问:“这个东西的意思是,这园子是你的了?”   他说:“万一哪天真成个人物了,给后人提供些研究素材,是不是?”   她有点想笑,想问问研究你什么?但视线恍惚被“东郊迎园”这四个字吸引去,慢慢地定格在这句话上面。   “你给怡园改了名吗?”   说着,不等回答,姜迎灯跨过这道门槛,往外跑去,退到三尺远,仰头看高大的匾额。怪她粗心大意,进门时懒得抬一下头,错过其中的玄妙。   “迎园”两个大字悬在头顶,梁净词的字迹,笔风利落,镌刻有力。   “梁净词!你也太有钱了!!!”   嘴巴被他用手捂住,梁净词笑着把她搂住,好似焦急地要维护自己的清廉。一边侧眸看旁边路过的游人,一边在迎灯的耳侧嘘声劝道:“不说钱,不说钱。”   姜迎灯今天不想哭,可抑不住心头酸涩,声线凄凄地问道:“爱妻又是什么意思啊?这还没结婚呢,你怎么那么心急。”   梁净词说:“既然是石头上的字,刻上也就没法改了,只能一步到位,落子无悔。”   不管后人会如何书写他们的故事,姜迎灯也不愿思考这些,她现在只想一直一直抱着他。   梁净词说:“用你的名字命名,自然jsg是给你买的。等你哪天有心情,去把转让的手续办了。”   姜迎灯忙摇头:“我才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你们这儿的园子,我留着做什么。除了为你,我还能闲来无事到这儿赏花?”   她不说话,闷在他怀里,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迎灯。”   “……嗯。”   “要不要嫁给我?”   耳畔传来这样轻淡的一句问,迎灯微愕,被他拨起下巴,梁净词看着她苍白小脸上缀着的那双杏眼,他又郑重地唤她一遍:   “姜迎灯。”   “要不要嫁给梁净词?”   装戒指的丝绒盒被打开,迎灯敛目,看见里面躺着一颗晃眼的钻。   “要。”她点着头,应一声。   梁净词浅笑:“答应了,就一辈子不再分开了。”   姜迎灯点头如捣蒜,无比响亮道:“要!”   她忙不迭伸出手去,意思是快给我戴上!   梁净词摸了摸她纤长的指骨,动作轻缓,为她戴上戒指,随着钻石被推到底,她听见了长长的檐外迫近的雨声。   天地之间,飞花落雨。   别人求婚买戒指。   梁净词还给她陪了一座园林。   “迎迎,我爱你。”   故园烟雨,满山潮雾,旧日愁情,如一地狼藉的残花,年年知为谁生?   可这世上本没有绵绵无期的雨,再心酸难捱,总是要等,等云销雨霁,等风和日丽,等苦楝变老,等至死不渝的纷飞玉兰,洒满廊间飞檐。   等一句落子无悔的我爱你,让江都城里飘零半生的絮,终又落定在他的肩上。   迎灯踮起脚,迎接他的亲吻。   她说:“我也是。” 第72章 C28   这场薄雨很快就下完了。   古城秋意浓, 走在森然殿阙之下,姜迎灯觉得衣襟微湿,冷气砭骨。梁净词握着她的手腕, 将她藏进风衣。   梁净词想得周全,还给她订了玫瑰。夜里回酒店, 中秋的月浮出一道虚影, 姜迎灯把脸埋在花束间,玫瑰的色与她的红衫很衬, 绯色的面颊与这玫瑰也很衬。   “喜欢吗?”他问。   姜迎灯开心地点头, 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模样:“我初恋第一次送我花就是这个,想起好多和他的往事。”   “初恋?”梁净词问,“很有品味的男士。”   她收敛笑意, 故意说:“才没有,他就是想敷衍了事,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 就只知道送花。”   “是么。”   “对,其实对我一点都不上心, 就是想法子打发我呢, 而且平常也不稀得来见我,都要我主动找, 比皇帝上朝还忙。”   梁净词听得很沉重,声音漫漫喊她,“姜迎灯。”   “……”   “挤兑谁呢?”   姜迎灯懒得搭腔,饶有兴趣地品味起她的戒指和花。   梁净词坐在落地窗前看天上, 等乌云散开, 圆月如玉盘摇挂天际,他看一眼软在床上的姜迎灯, “来赏月。”   梁净词饶有兴致地说:“今儿月亮不错。”   姜迎灯坐在他怀里,狭小的方块凳,她不占地方,端端坐在他腿间。足尖点地,昂首望天。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江都过过中秋节了。虽然月亮只有一轮,都是一样的,但是心里的月亮不一样,对吧。”   她触景生情,柔柔地说。   梁净词听得没过心,手碰在她腰间,上身红色的羊绒开衫,随她搂住他脖子的动作而腰线移位,男人微凉的指就有意无意地点在那里,掌心顺势便贴在牛仔阔腿裤的收腰处。   姜迎灯见他不语,懵懵看过来。   梁净词没回答她的话,却道:“一起洗澡。”   她愣着,往下扯一扯衣沿,一时没反应过来,音色讪讪:“在哪里?”   “浴缸里。”   梁净词不动声色地挑着她衣扣,面色坦然温文像是在赏月般雅致,丝毫没有欲行不轨的浑浊。   “不要。”   姜迎灯摇着头。   “不要什么?”   “不要和你洗澡。”   他唇角轻扬:“脸皮真薄。”说这话时看着她,似是要把她这薄薄脸颊看穿。   梁净词没强求,但三言两语磨了会儿,迎灯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百叶窗叶片倾下浅浅幅度,氤氲的雾气里也能赏月。   也有更适宜宣泄爱意的事情要做。   他说有水助兴会更好。   姜迎灯就在余下的时间里品味这句意味深长的“好”。   滔天的热浪里,没有了支点的人,被紧扣着柔软筋骨,勉勉强强才不零落,松叶般的帘影落在肩头,随之规律地晃,一阵疾风呼啸卷来,煽得叶片凌乱,也叫她心间共振发麻。   心甘情愿为他落入危险的境地,在最后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小舟缓缓地归了港。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视线里是她斑驳的唇与凝着水珠的肩膀,梁净词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   他还是理智很多,抽神也快。等姜迎灯疲惫地穿好浴袍,地面的衣物已经被拾取干净。不等她恢复精神与体力,梁净词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提着人,便走了出去。   “去见一见爸爸。”   过后在床上,梁净词忽然说道。   姜迎灯拨弄着还有些潮湿的发梢,“你呢?”   梁净词考虑过了,他是认为姜兆林大概率不是很想见他,头一回两人一起去,怕难免会尴尬,倘若要迎灯去通知一声,还能给他点承受的空间,于是道:“去跟他说一说情况,我就不见了,省得真挨揍。”   姜迎灯要给他稳重儒雅的爸爸正名,不忿地掐他的腰:“他不会打你的!”   梁净词慢慢地笑,“上一回看见我,就看着咬牙切齿的,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块,我那会儿还没寻思明白。”   “……”   想起自己几年前写的那封信,姜迎灯也展不开愁眉,改了口说:“是哦,我爸爸肯定恨死你了。”   梁净词深深望着她的眼,从枕下摸来一本诗集。   她的《流俗雨》,回到她的手中,书页被他保存得很好,角角落落都工整无比,崭新如故。唯独埋在字句里的五个字,当年被她小心翼翼用铅笔圈住,却又被时光擦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只剩一点浅浅的痕。   梁净词轻轻捏她颊肉,温柔地笑:“你的愿望实现了。”   “好傻气,”姜迎灯笑着,眼角却湿湿的,“好像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把你的名字藏在我的诗里。”   他不以为然说:“很浪漫。”   又自嘲道:“可惜有人不懂浪漫。”   姜迎灯深表认同地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我那个初恋!”   梁净词不否认地笑着,视线落在她封面的字体上。   他喜欢这个名字,再问她一遍,是什么意思?   流落到俗世的雨,本是不通人情的天外物,与人间的风雾纠缠,也有了荡气回肠的故事。   梁净词又问,这里的雨指的是什么。   “你就是我心里的雨。”   诗集落地,她再拾起,书的扉页巧妙地显现,他潇洒有力的字迹——我与迎灯百年好合。   “雨停了。”他回答了一句。   好似在说窗外,也好似、是在擦干她的心。   再泪水干涸之前,这一次是姜迎灯,先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了。   吻落在他滚烫的唇上,梁净词也垂首迎合,将她腰扶住,侧身就把迎灯欺在了身下。   红绡帐中,攒满柔情的软榻之上,为爱恨沉湎的钝痛,砭骨的心酸过往,在明日来临前,都成灰飞。   搁在枕边的书页,被屋顶吹出的暖气一页页后翻,轻飘飘地定格在某处,随几番云雨一同入了梦。   红烛夜游,黄粱共枕。我是飞不过沧海的蝴蝶,甘心为你撞进这浊世红尘。   -   来江都一趟,没遇上裴纹,但姜迎灯去见了姜兆林,父女俩分别太久,竟也慢慢显现出一点生疏无言的别扭磁场,姜兆林固然想念女儿,但她的世界千变万化,后来几年,她学会报喜不报忧,他从信里感受到的,都是经美化过的生活状态,他压根不知道从何问起。   寥寥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废话,只言片语里揪出几句重点——   “爸爸,我要结婚了。”   “是和喜欢的人吗?”   她说:“和梁净词。”   监狱的光影太暗沉,加上姜兆林又在那一刻低了头,姜迎灯判断不出他的心中所想,只隐隐见他点了点头。很浅淡的动作,二人之间,辛酸都在不言中。   姜兆林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他的减刑申请下来了,预计提前两年出狱,姜迎灯粗略算了算时间,估计也就明后年的样子。   末了,她欣慰地笑了笑说:“我们在家等你。”   姜兆林闭着眼,频频点头。   -   再回江都,一眨jsg眼,已入冬。   今年公司收成很好,拍的几个短片都很出圈,年轻人有年轻的想法,能满足到同辈人的情绪,虽然创作内容还是过于高雅脱俗,很难收割到下沉市场的流量,但在赛道饱和的情况之下,能做出脱颖而出的创意也是独一份的优势。   姜迎灯很满足自己的现状。   她有时忙碌到闲不下来,体会到梁净词当年恋爱时连接电话的工夫都没有的那种焦灼,偶然一瞬放空自己,看向灰扑扑的窗外。   忽的想起曾经一些贴耳的宽慰,在多年后的瞬间,还是会精准地将她击中。   因为家里人当老师,所以姜迎灯也被旁观者定义过人生。   他们说她就是天生适合做老师的,文静,秀气,有才情,有想法。   所以她一直也这么认为,可是某一天,这条路被生硬地堵上。   她晕头转向,觉得人生迷雾重重。   直到有人出现,并告诉她,生命是自由的。   你并不会被某种人生规则框定在原地,那些没尝试过的路,崭新的可能,也一定是精彩的。   回首看才发觉,给她勇气和力量的人,早从一开始就陪着她了。   姜迎灯抱着一大桶年薪奖,兴高采烈地清点着,说:“今年我想回去过年。”   梁净词说行,又想着:“元宵也到了,今年你生日能一块儿过。”   提起这个,姜迎灯手顿住,直言道最怕直男的惊喜,让梁净词如果有买礼物的想法,一定提前和她通气,他那会儿只是散漫地笑着:“怎么会,我又不是你那个不解风情的初恋。”   有一些人,茶起来连自己都骂。   姜迎灯觉得好笑,就姑且信了他这么一回。   小宝快被学业逼疯了,在家里跟裴纹大战几回,那日回裴纹的住处,姜迎灯还没迈进门口,遥遥就听见小宝在扯着嗓子叫嚷。她这个婶婶和妹妹都不是嘴软的人,吵起来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闹离家出走,“砰”一声门被摔上,小宝匆匆往外跑,却在拐角撞上一个胳膊。   小姑娘满腔怒火在抬眼的那一刻平息,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高个子男人,因为差点踉跄,她的手臂被对方稳稳地搀扶一下,裴小宝转怒为喜,秒变星星眼,在脸上一秒演完了五味杂陈。   “我记得你,姐夫!”   梁净词缓缓一笑,说:“是。”   见过这位小妹,他记得。   是有一回他来找迎灯赔礼道歉,当时小宝捧着两个大西瓜,也是这副神情。时光流逝的痕迹会在孩子的身上显现,当年这小女孩儿估计也就是个初中生,如今是真成了大人。   没想到记性也还可以。   梁净词是不会体会到少女对帅哥的那种憧憬与过目不忘,只在心中想着“姐夫”这称呼倒是悦耳,于是心满意足,唇角轻扬。   “妈!姐姐带男人回来了!!是个帅哥,帅死我了!!”   裴小宝转头就把跟她妈的恩怨抛之脑后,也忘了要离家出走这茬,急急地跑回去通风报信。   姜迎灯:“……”   她尴尬地干笑一声:“她就这样。”   梁净词后脚进了门,知礼守节地微微低头,喊婶婶。   裴纹过来,“净词,好多年不见了。你倒是一点儿没变。”   梁净词上大学的时候,两人打过照面。后来又为迎灯的事电话联络过几回。   他意外地一笑:“这么些年,您对我还有印象。”   “迎灯她爸,门生虽多,格外优秀的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数得过来,气质出众的就更少了。谁能不记得你?”   裴纹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仪表堂堂的男人,满眼写着满意。   小宝躲在她妈身后,探出眼睛,目不转睛望着梁净词。   “叫什么名字?”把东西在柜台放下时,距离小朋友最近,梁净词压低的声音尽显友好,温柔地问她一声。   “裴小宝,小宝贝的小宝。”   他品了品,忽然想到:“和明珠异曲同工。”   又看向姜迎灯,寻求赞同:“是不是?”   小宝问:“谁是明珠?”   梁净词说:“是我们素未谋面的女儿。”   迎灯在他身后喃喃,苦不堪言地扯他衣袖:“不要说这个。”   梁净词笑着点头,配合她的沉默。   家里来个金龟婿,尽管小宝没听过太多梁净词的来历,但这磁场一看就知是有钱人家公子哥,举手投足的矜贵,把家里摆出来那些珠宝玉器的陈设都衬得烂俗黯然,下个厨房都玉树临风,柴米油盐也不给他的气宇轩昂减色,这可把小朋友给稀奇坏了,拉着迎灯不住问:“姐姐,你们真的要结婚了吗?”   裴纹抢白道:“你别在这里问东问西的,看看你那垫底的成绩,好意思跟你姐说话呢,有辱门楣!考不上大学,今后能找你姐夫这样的吗,跟隔壁村精神小伙过日子去!”   梁净词淡淡笑着,陪坐堂前,晃晃水杯,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谈感情不问来路。”   小宝笑意渐深,深以为然地猛点头。   裴纹:“那也不行,你敢找那xxx就别进我家门了!”   小宝沉痛地嚷嚷:“姐,你看她,控制欲超强,我都快窒息了!”   裴纹啧一声,又要开腔。   “一直闷头学习也不是个办法,脑子变钝了影响效率,劳逸结合很重要,”梁净词驱散了这满屋的火药味,出了个主意:“过两天元宵,我们打算出去逛一逛。小宝领路。”   被点名的小姑娘高兴地举高手:“好啊好啊!去哪儿?”   “去哪儿,”他略略思忖,“看看你姐姐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迎灯一滞,用“什么礼物?”的眼神质问他。   他回以一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净词开这个口,裴纹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终于同意放孩子一天假,准她出去放松放松。   正月十五,花市灯如昼。   裴小宝做足导游的派头,全副武装,带他们游街。   “你不知道我们那个卷子有多恐怖,去年我附加分就拿了十几分,名著我全错,考了我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什么呀,什么晴雯麝月,我根本没看完这书,气死我了,瞎猜了一个林黛玉,简答题我第一问不会,后面全错,什么婆婆妈妈的小说,根本看不完,还没《三国》好看!”   一路上,小宝喋喋不休。   梁净词和姜迎灯倒是有闲情,看路两边挂在树梢上的彩灯。   前面的小朋友顿足。   “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呀?”   两人回神望过来。   “附加分是什么?”梁净词挺给面子地接了句,也没叫她的话掉地上。   “就是我们文科生的语文后面会有40分,比理科生卷子多出来的部分。我发现了我根本就不是学文科的料,哎,早知道当初选理科了,一点都没继承到我姐的衣钵。”   “衣钵不是这么用的——你选理科只会更烂。”姜迎灯不留情面地损了她一句。   “……”小宝一愣,气鼓鼓地噔噔走到前面。   迎园今日也挂灯。   谁的杰作,显而易见。   “礼物在哪里呀?”   姜迎灯好奇探着脑袋张望,四处张灯结彩,她悄然问道。   梁净词在门槛后面定住脚步,提醒她说:“看梁上。”   迎灯循声便抬头望,见一盏正慢腾腾旋转着的灯,整个长梁,就挂着这一盏,不大不小,灯面很明亮,玲珑剔透。   他说,“叫手艺人做了个走马灯。”   小宝眼尖,看到灯上图案:“有画哎!”   梁净词微微颔首,解释说:“是请人画的年画。”   迎灯定睛看上去,“这个画上的小女孩,是……”   他随她们一同看向灯面的画,说:“是初中时的你。”   迎灯心口一紧。   随着灯在平缓地转,梁净词不紧不慢地介绍:“这是高中的你,大学的你,这是现在的你。”   最后一幅画:“这是未来,一定会实现的一天,穿婚纱的你。”   最终一副画上,是穿上了婚纱的姜迎灯,没有发生过的场面,却被表现得惟妙惟肖。神色柔美温婉,引人无限动容。   最终,他总结陈词:“以后还会有很多,把这一排都挂满。”   姜迎灯又细心地注意到,在灯的下沿坠着一把锁。她更是满眼惊喜:“同心锁,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昨天,”他轻轻一笑,“说实话,最开始没什么想法,随便买的,没想到还能一直留着。质量也挺不错,挂桥头风吹雨淋这么久也没变色,就是堆到底下去,有点儿难找。”   略一沉吟,他又补充道:“留个纪念,今后也能和明珠说,这是爸爸妈妈恋爱jsg时买的,是不是很不错?”   时至今日,梁净词送过她三盏灯。   红烛灯,是他们的初恋。   孔明灯,是他们的重逢。   走马灯,是他们的未来。   “真好。”姜迎灯崇拜地看着他,“比我前男友懂浪漫,你赢了。”   梁净词笑着,挑一下眉:“也没个奖励?”   姜迎灯拉着他手,踮脚在他颊上亲一下。   相视一笑,二人之间充斥着一股让小宝插不进的磁场。   “我给你们拍个照吧,就在这儿。”   迎灯:“好啊。”   悬着走马灯的梁下,梁净词牵过姜迎灯,都穿大衣,他一身黑,她一身杏。   “姐姐,你小鸟依人一点,靠在姐夫身上!”   梁净词主动伸手,把她揽入怀中:“这样可以?”   “可以可以,okok!”   新的合影,咔嚓诞生。   沿着往昔温柔的旧梦,迎灯褪去拘谨,也能大方地依偎在所爱之人的怀中,笑意温暖。   夜色渐深,回程路要穿过长长市集,姜迎灯忽然指着路边小贩,跟梁净词说:“我想买个玩具。”   梁净词随她指的方向望去,他还没看清是个什么,小贩就吆喝了起来:“玉兔灯,玉兔灯,要不要?来一个吧。”   他随姜迎灯款步到跟前,看这所谓的玉兔灯,是个提灯,小孩玩的。玩具就是玩具,碰都不用碰,来人都一眼洞穿这糟糕的质地。   但小贩还在努力自吹:“您来看看,这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天上的玉兔。寓意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兔脚为你开财路,兔耳为你撞鸿运!”   嗓门之大,好似真把地摊货喊成了个宝贝。   梁净词问:“多少钱。”   “50。”   “15。”   小贩一愣。   姜迎灯牵着他的手也微微一紧。   对方再三强调:“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是玉——”   梁净词打断道:“你这卖的是兔子吗?”   他抬起手指,敲一敲提灯的灯面,发出劣质的塑料声。   是提醒他,卖的是个什么。   “15。”他又重复一遍。   “……”   梁净词不是一个市井的人,要是给自己买些东西,一般懒得问价,就阔绰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钱丢出去了,但这会儿是为了哄她高兴,他慢慢懂得,哄她高兴的一环就是不做冤大头。   15块的玩具才能博美人一笑。   涨了价,她会为不值而愁眉。   弯弯绕绕的心思,他体察得太到位。   兔子灯落到她手中,迎灯高兴地晃着手柄。   小宝也沾光,得了一个。   姜迎灯夸他从此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搞得了浪漫,砍得了价的十佳好男人之一了。   梁净词跟在她身后,看她背影,问:“还有哪九个,我看看有没有威胁。”   “还没角逐出来,目前你在榜首。”   他笑说:“荣幸。”   电话响起,梁净词接到远方来电。   他停下脚步,接通后说了几句,姜迎灯不亦乐乎地玩了会儿兔子,回眸才看到人没跟上来,于是又到他跟前,梁净词正好讲完一番话,把手机递过来,道:“是杨女士。”   见这是要她发言表态的意思,姜迎灯瞳孔一紧,倒吸凉气,上演失措。   他理解她的为难,用口型说道:不想接我挂了。   犹豫不过三秒,迎灯还是鼓起勇气接过手机,她清清嗓,干脆地说了一句:“妈妈,节日快乐。”   杨翎也和煦地笑,说:“生日快乐呀,小迎灯。”   迎灯腼腆地一笑:“谢谢,不过我不小了。”   “有没有吃汤圆?”   “一会儿回去吃。”   “妈妈这几天在庙里,有庙会,热闹得很。给你和小词祈福,希望你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我想来想去,平安健康最重要,其他的呢,就顺其自然,能拥有的都是福报,没有的也不强求,万事图个知足,顺心……”   说起庙里的事,杨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姜迎灯就配合地应声、点头。   最终,她泪眼婆娑地说一句:“谢谢妈妈。”   很陌生的两个音节,念起来却温暖人心。   另一端,裴小宝拉着梁净词,非要听他讲红楼梦的考点,说自己捋不清人物关系,问东问西:“所以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就是贾宝玉咯?”   梁净词挺有耐心地给她讲:“是他的玉。”   “那贾宝玉下场那么惨,那颗玉也好惨,它应该很后悔被带进红尘吧?”   很深奥的问题,为难了他有一会儿。梁净词眼光放远,是依稀记得,从前也有人这么问他。   “姐夫你觉得呢。”小宝眨巴着大眼,又催问一遍。不像是在好奇真相,而是好奇梁净词的回答。   他看着从人影里走过来的迎灯,半晌,笃定地答了句:“不后悔。”   也不像是在回答书里的真相,而是在为自己交上答卷。   “也对哈,人间很有意思的,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元宵,有玉兔灯,除了……有考试,什么都好!”   听着小宝絮絮,梁净词但笑不语,牵着迎灯,走进攒聚的人间烟火。   三分明月夜里的元宵,处处都是喜闹的洋红。   遥想彼时,为她读着没有注解的“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有人漫不经心。有人失神,问他何为风月,何为情种。   那时迎灯,初初见他,被他吸引,懂得了迷恋。   可惜她迷恋的男人,好像停留在出世与入世的界线之处,眼里总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为她所讲的儿女情长,都好似他的身外物。   他不动心,只说无情好。   如今这陈年旧雪,也被憧憧灯影的热照得化作不见。   指尖淌过,流水光阴。观戏者终成曲中人。   空空尘世,风月易老,繁华一瞬,既知如此,以你做引言,也奋不顾身跃入这富贵温柔乡,陷落一场悲喜不由人的大梦。   走这一遭,心甘情愿,我不后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