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微》作者:驰驰响当当 豆瓣阅读VIP2023.7.1完结 字数261,808阅读510,608加入书架5,251推荐票3,482 简介: 恋爱七年,分手三年。 十七岁的少女闻又微明媚张扬,生命力旺盛如野火。 二十七岁的老社畜闻又微,职业发展走到瓶颈,开始挣扎着重新寻找意义。 与此同时,分手三年的前任回国,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他一如十年前,干净,清爽,温暖。是无可指摘的前男友。 闻又微问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周止安说:“送你回家,做一杯咖啡,杯子洗净放回原处。” 人生如旷野,难得找到能愉快同行之人。 过往遗憾不可追,再试一次吧,看看旧梦之上能否开出新的圆满。 与旧人重逢,也跟自己再相遇。 微职场,破镜重圆恋爱故事。 内容标签:言情小说现代言情职场强强情有独钟久别重逢熟男熟女 第1章 更开阔处   手机里弹出一条新的群组邮件提醒。闻又微还没动,办公室里显然已有手快的浏览完全部内容。此刻正神情古怪地关注起爆料事件中心那位的反应。闻又微目光扫过发件人和邮件标题,把内容猜个七七八八。对于刚刚收到的关切注视,她平静甚至带点“慈祥”地回看,反叫对方默默收回打量。   发件人叫程辛,是闻又微不久前沟通完离职事项的实习生,勉强可算前下属,对方离职手续还在流程中,各种权限尚未收回。他在群发邮件中阴阳怪气说得到了“专业”的指导很感激,但有些事走的时候还要说道清楚,为了让团队能及时消除隐患,日后发展更好。   比如上次平台活动主推的品牌商家出了问题,连累全组季度绩效被扣,而一早在讨论时大家就想过把资源给更合适的商家。是闻又微独断专行拍板,无视大家前期种种努力,只通知了团队一个不容商榷的结果。最后她“精挑细选”的商家做出的广告翻车,深陷舆论危机,把一船人卷了进去。   这个锅,当然得是闻又微的。   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办公室里有多少目光在偷偷扫描她的周围,但闻又微不仅不在意,甚至有点不正确的快乐。   当初活动赶上年关附近。虽大家都忙,但年底的项目事关年终总结好看与否,与奖金挂钩,故团队里的大家都很有干劲。上面透了风,这次要竖起一个品牌标杆,闻又微的顶头上司陈述吩咐下来,说让大家都先想想,怎么做活动才能把影响力搞得更大一点。借着年关的风,好好造造声势。   于是闻又微带着大家开了几轮会,最后锁定在两个今年的新晋品牌上,创意在组内都很满意,无论选哪个大概都能做得好玩儿。   晚上闻又微走得迟,蹭陈述的车回去。陈述问了一嘴他们的进度,闻又微兴致勃勃讲起当下两个备选。陈述没有评价品牌,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一点,说想法有些意思。   闻又微多看他一眼,陈述开着车,目光宁定看向前方,再自然不过道:“如果‘明悦’用这个创意,你们想想怎么融合得恰当。”是祈使句,是命令,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闻又微跟着这位老板四年有余,已经摸清陈述的脾气,比如他决定好的事并不需要别人拿着“好理由”来说服。   但闻又微也有自己的脾气,比如不到黄河心不死。   于是她态度很好但立场明确地把理由抛出,说明悦不合适,它们品牌不是这么个调性,未必玩得起来。尽管她知道陈述不想听。   陈述没接她的茬,闻又微的话不尴不尬落了地,陈述旁若无人轻轻哼起歌来,闻又微识趣闭嘴。这位老板指节轻点方向盘,搁置了争议——居上位者的傲慢,他决定好的事不跟人讨论不代表他接受,代表他懒得多说,不需给下位者解释。   第二天下班前陈述叫住闻又微,说今天有个合作方来吃饭。   包厢门一推开,明悦的张总站起身,笑盈盈伸出手:“哎哟,你们下班可是真不早。饿了吧?赶紧吃饭。”   事情就是这么向闻又微宣告了“已拍板”。   饭局散后,她走在陈述身后,迂回地问:“述总,我这……怎么跟大家说合适呢?”   陈述轻轻一哂,闻又微那点小心思他也看得很透,叫“述总”的时候多少带点怨气。他微微侧过身来抛了一个反问句,含了三分觉得好笑的语气:“那你说说,哪里不合适?”   闻又微卡了一下。当,当然是有,可是……触及到陈述目光的那一刻,她意识到那些代表主观判断的理由并不会说服眼前这位。而剩下的……这不就坏在没有明确标准,没有哪条无法打破的真理说明悦就是不行,甚至它的招牌更硬,份额更大,如果硬要挑理,大概是前期部分活儿白干之后的怨气,原以为有选择空间,未曾想早有内定答案。   闻又微憋着一口气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跟团队任何人解释,跟陈述一样只是抛出通知。那些带着困惑和不满的眼神甚至叫她生出诡异而爽快的共鸣。是吧,你们也觉得奇怪对吧?没办法咯,就得这么做。原因别问。   事情坏在最后明悦自己的站外素材审核不严出了事,引起舆论风波一场。   严格算起来是投放在别站的东西,做引流之用,闻又微他们甚至没见过那些图片和宣传语。但用户没义务给这帮人细分权责再按比例骂,点进来一看明晃晃那么老大的推荐广告位,显而易见是一伙的,都骂就对了。   闻又微他们公司“太和”的自媒体被艾特数千条,全是激愤的“出来挨骂”,负责新媒体部门的同事也去自己老大那儿告状。那一次的周会复盘前闻又微甚至开始期待,她想知道陈述会怎么说。   结果是陈述什么也没说,看起来几乎以强硬的态度帮闻又微揭过一件大麻烦。   她看到团队里有几张不理解的脸,还有几经按捺才勉强达成的欲言又止。可想而知私下会被怎么吐槽。   不过这不重要。她早有觉悟,自己薪酬里的一部分由锅底灰组成。   闻又微曾想过要从陈述手底下出去,挪窝换个广阔天地,但也许是眼下的高薪,也许是不够果决的自己。总之她一直也没动,就这么拖到现在。闻又微以前想象中人生总有很多的可能性,未曾预料有时原以为的“往高处去”,其实会使人走到逼仄之处,甚至有些不得动弹了。   说回那位发件的实习生程辛,到太和不满四个月。   闻又微能想通他为何心怀怨愤。活泼上进的小男孩,得到的实习岗位不错,周会又得到陈述几次鼓励,大约自觉很受赏识,有极大希望会被陈述留下来成为正式员工。他不知道自己没赶上好时候,陈述就要升职了,没打算带着一个臃肿的原有大团队走。   招实习的时候明确说留用希望渺茫,但每个人或许都曾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一个“例外”。   要论个分明,闻又微会说陈述这老狐狸也得背点锅,他对直接下属,如闻又微这种,向来是想甩脸的时候就直接甩脸,不把自己当外人。在隔一级的员工面前却是个菩萨人——从不吝惜笑容和夸奖,手里攥一把“赏识”,见人就派发。   闻又微提过这茬,以开玩笑的口吻讲:“述哥不厚道,把我架在一个管教老嬷嬷的位置上。”   陈述听懂了,但浑不在意,说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你想让手底下那些人动起来,得让人家想超越你往上爬。但凡有几个觉得跟着你就行了,你们一团和气地搞家庭作坊呢?或许别的地儿可以,在太和你们会被吞掉。   闻又微微微张口:“嚯,这就是我看钧哥格外慈眉善目的原因吗?”   闫钧,陈述的老大。当然,也快变成前老大了。闫钧压着一直没给陈述最好的位置,用他又不抬举他,于是陈述在另一位大神下面谋到了好去处,准备带着亲信一起去投奔。   他今年不留人也有这方面考虑,接手陈述原有业务的人从前跟他有些不对付,陈述什么也没给他留,精简好自己的团队拍屁股走人。   最好继任者接手起来抓瞎,才显得前任有价值。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程辛无法接受自己没被留用,在会议室里几乎当面红脸,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问闻又微,这事述总是否知道。闻又微点头。程辛狐疑地看向她,引而不发的恼怒里面,还有三分“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揣度。   出了会议室,陈述碰巧从别处开完会回来,跟两人各打了个招呼。陈述朝程辛举了一下手里的咖啡,和蔼可亲:“小程不错的,谢谢你的咖啡。”   看程辛情绪还未平复,他走过去揽住对方肩膀:“年轻人,去哪里不是广阔天地?我们都很欣赏你,以后还要保持联系的。”   程辛没说话,明显有些感动,低低看闻又微一眼,那则是幽怨了。   闻又微心中暗叹,日你哥的陈述。   她刚进陈述部门的时候觉得这位老哥人没有架子,还颇具行动力。彼时陈述手底下还有另一位比闻又微年纪大些的姑娘,她叫对方靳姐。那时候三个人就能拉起来一个项目,每天累如死狗,但氛围很好,新人闻又微也习惯了每天给陈述和靳姐带咖啡。   后来靳姐离职,部门有了更多新人。闻又微给陈述带咖啡的习惯没变,看起来或许俨然是个狗腿子。   程辛曾在咖啡店见到她点单,知道另一杯给的是陈述,记下陈述的口味。   后面有一回她来得晚些,发现陈述桌上早有一杯咖啡。陈老板自己从不受累排队,事情倒也还蛮好猜。   闻又微心想如果以程辛视角记录他的整ᴶˢᴳ段实习经历,自己得是里面的绝顶反派。最早进新人的时候她总觉得每个人都会是相处很久的伙伴,恨不能当个服务型导游,从头到尾帮着安顿好。后来人来人往太多,闻又微也习惯了来人就干活儿,各有各的事做,不必非得求个亲切。   程辛这茬,大约一半是有怨,一半是疏离带来的误会。   那封邮件没在闻又微内心掀起什么波澜,她知道这其中哪些锅该背哪些不该背,没把自己完全对号入座。   闻又微处理起来很快,联系人事加急流程,撤掉程辛其他权限,撤回群组邮件,算是翻篇。   但办公室气氛依旧在诡异中,到了午饭的点儿也没人动。闻又微站起来,笑道:“你们都不饿吗?走啊,吃饭去。”   没忘记问陈述要什么。第一次问的时候陈述对着电脑没动静,假装听不见她的话。闻又微很有眼力见儿地问:“还是那个窗口的饭双拼咯,外加一杯红茶对吗?”   陈述纡尊降贵“嗯”了一声。   饭带回来,陈述快吃完的时候叫了闻又微进他办公室,先笑,说这是练出来了。又问她情绪受没受影响,闻又微说没什么,很正常。   陈述看了她一会儿,确认闻又微是真正常了才再开口,说管人管成这样可不行,流程怎么走的?这种事会动摇军心,影响团队内的信任。一套回旋镖,扎回闻又微这里。闻又微坦然:“责任在我,流程要优化,谈话后这样的权限应该及时收回。”   陈述终于点点头,叫她自己去忙。 第2章 前男友   整个下午来找闻又微说事儿的人都表现古怪,看起来比她更受影响。组内相熟的姑娘,叫水清,给她带了一杯奶茶,闻又微感激收下,笑说:“三分糖啊,有心”。   单论事情委屈与否,闻又微自诩没有心大到能欢天喜地照单全收。不过最近她斗志稀薄,亦有厌倦,不确定是否要这样继续下去。有了离开的心,有些事就不再重要。   进太和第二年,闻又微认识了陈述,彼时她觉得自己原来的部门太过养老,想跟一个有冲劲有希望的老大,一个一门心思欲干点大事,一个手段灵活敢想敢做,于是一拍即合。不久后闻又微就顺利转岗成为陈述的下属。   眼下陈述要升职,抱紧这条大腿鸡犬升天是很不错,闻又微却在此刻踌躇。   她见证了陈述神挡杀神一路升上来。最早隔壁还有一个组,负责人叫林度,跟陈述平行,也可说是竞争关系。有一回跟闫钧一起开会,说起林度的新项目,闫钧问他时间能不能再赶赶。林度面露难色,但又不好直接回了老板的要求,笑着语焉不详。   闫钧一脸祥和转向在场的年轻朋友,让大家也发表一下意见,闻又微当真想了这个问题,接触到闫钧的目光后,天真发言,说这样安排执行起来确实会赶。   林度微微一愣,随即眉开眼笑,对大老板说:“钧哥你看,这可不是我说,都觉得时间为难。”   闻又微心一紧,自觉失言,忐忑看一眼陈述。陈述没接她的目光,老神在在坐着,一边风轻云淡理自己的袖口,一边展颜笑道:“业务模块不同,我们的伙伴对这块未必清楚,但兄弟部门理应互相关心嘛。不过我说老林,你们这要是拼起来了老加班,我们在隔壁可不好意思落后。钧哥的两架马车得一起跑啊。”   闫钧笑眯眯压了压手腕,头偏向林度这边:“一起跑。跑跑看啊林老板。”   林度终于没话说了。   事后闻又微未能完全想明白。   她不想判定自己愚蠢,又不得不承认那句话说得冒失。纠结半晌主动去找陈述,问说:“述哥,我刚刚……不该开口对不对?”她跟陈述先前合作愉快,是业务上合得来。真成为上下级之后,发现有很多部分其实她跟不上陈述的思路。   陈述那张脸沉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冲她露出一个极短暂的笑:“是不是觉得时间紧任务重,为同事说句公道话也没什么?”   闻又微没答,但她的眼神说明一切。   陈述吸了口气,似乎做这番谈话颇消耗耐心:“丫头。人要想清楚自己在哪里,还有为什么在这里。”   他道:“如果你想埋头做一份普通工作,顺便跟所有认识的人哥俩好,何必来这里?既然来了,你想在太和得到什么?你跟了老哥我,又准备走到哪一步?如果你不想清楚,过不几年,就会被现在身边的人丢下。”   闻又微沉默,若有所思。   陈述见她态度不错,又道:“时间不够,钧总看得出来吗?你说。”   闻又微一愣,陈述:“林度最近做事做得有点太舒服了,他以为带着自己那一套进来,有了更好的平台就能水涨船高。可这样的模式还能做多久?钧总想留他才压他一把。人不痛苦,怎么改变呢?”   闻又微彻底无言以对。她打从进来太和,一门心思朝前跑,埋头做的是业务,全未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此刻在陈述面前,竟有一种照出自己愚蠢的羞愧。   后来林度收受供应商贿赂被匿名举报,事情查实之后悄无声息离开太和,陈述并掉了他的业务。   闻又微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敏锐不足,她始终无法修炼成陈述期待的样子,无法走一步看到往后三步,也无法洞悉所有人的意图,于是渐渐习惯还是埋头干活儿。接住陈述抛过来的大事小情,见证着他在太和如鱼得水。   陈述这次升职调任腥风血雨,他已非小卒,越过自己顶头上司闫钧带着整个部门出走,伤筋动骨程度可想而知。闻又微处在其中看似八风不动,其实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动,于是只能低头做事,或许还有一点好运气,过手的项目大多结果不错。   她想陈述大约对她不十分满意,还在积极物色更好的帮手,等他升职之后或许更是。可人间事嘛,哪有那么万全的,理想型和现实能对上的万里挑不到一个,于是大部分只是凑合着用。能找到凑合的就不错了。她还不十分满意陈述呢,可不也是没找到更好的吗?   临近半夜,办公区的灯一盏一盏灭掉,部门人都走完了,闻又微自己到天台去点了一根烟。   叫人看见的愁是社交属性的愁,真愁的时候该自己躲起来。   她 27 岁了,有漂亮的名片,优渥的薪水,好像是 17 岁那年想要的一切,可好像也失去其他可能。   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目光掠过熟的、不熟的各种人的生活状态,在心里分辨哪一种人生更有意义。   她看到自己的朋友梁爽又去外地出差,这个时间点飞机刚落地不久,正在 M 当当桌子上改合同,闻又微想不通她哪儿来那么多力气应对工作。闻又微给她发消息:怎么才能保持这种热情,教教我。   她吐出一口烟圈,白雾消散在夜色里。如果说温水煮青蛙,自己现在算几成熟?   换在两年前她若离开太和,还有勇气从任何一个地方再开始,现在好像有些晚了,她对自己的价值感到模糊,离开太和也许什么都不是。换到哪一个地方,还能叫她保持如今的生活水平?   手机里跳出来一条信息,发送人叫延庆,一个很有门路的前同事。   他说:妹子,哥最近来出差,请哥吃饭啊。   闻又微想了想,说没问题。   或许算人类的惯性,总想给自己找到尺度,想听很多过来人的言论。好似人生的答案藏在某个确定的犄角旮旯,一定有人掌握了“对的那个答案”,如果我们再努力一点、诚意一点追问,保不准对方就会愿意指教。   总想问问前辈的意见,也算一种“过来人迷信”。   于是她说来吧,请你吃饭,西图澜娅餐厅任选。   在闻又微转去陈述团队之前,她和延庆短暂共事过,其人路子很野,熟人遍地。延庆在公司走一圈,能像名人来访一样一路招呼打不停,对当时还年轻的闻又微来说不喾于一种社交奇迹。   后来延庆看不上在太和慢慢向上爬的这些人,直接带着他的门路辞职出去创业。   闻又微偶尔还在朋友圈刷到他,大大小小的事看起来都做。近来他发的频率变少,闻又微听人提过他有了一双儿女,生活趋于稳定。   她好奇人到这个年龄会有什么变化,对业务、对人生的看法又会有什么不同,于是欣然赴会。   延庆指定一家日料店,说他自己做主了。闻又微下了班开车赶过去,见到几年未谋面的前辈。   人看起来有些虚胖,版型硬挺的西装罩在外面,穿出一种外紧内松的意味。他身上有香烟和香水混合过后的味道,烟味更重一些,闻起来不那么舒适。闻又微想起自己在做坏掉的菜里面往往加致死量黑胡椒,也常常得出这种怪异的混合。   延庆谈ᴶˢᴳ兴颇高,他说了自己的工作,说宏观视野,说业务前景。在闻又微听来对方离开太和之后,大约在吃老本,所说全无新意,听得她昏昏欲睡。   有些人在一定阶段就不生长了,他们生活在往事的余波里,过往经验像炸过鸡翅却不肯扔的老油,反复冷却,再反复使用。闻又微意识到这一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算作叙旧也说得过去,因此自己多吃,歪着头听他说。   延庆说了许久,问起她境况,闻又微说老样子,做了一些项目,跟从前差不多。   延庆点评说:"不错呢,你也算进步快,再熬个十年二十年,能在这儿养老。"   闻又微哈哈笑。   延庆问她是否有动的意思,看起来也很敏锐,能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她对现下状态的不满。闻又微只打马虎眼,已不打算对他抛出自己的困惑,又觉得太敷衍了不好,只说年终就像临终,多少有点跑马灯,人如果要找个合适的时刻追问意义,那就在此刻了。   “那过来跟你延哥一起干啊。”   闻又微笑着没说话。延庆的话撂在地下,包间陡然陷入沉寂。延庆重重吸了口气,筷子在右手保持一个张开的姿势没有落下去:“哥跟你说,其实你这样不行。”   闻又微“嗯?”了一声,延庆开口:“你本身资质不错,但人要懂得把自己放出去,如果只是一味的收着,守着,人就废了。太和万一哪天不要你了,你去哪里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平?”   闻又微侧了一下脑袋:“我跟延哥不一样,没有那个拼劲儿。”以退为进,还是闭嘴快吃完这一顿吧。   “你知道还不改?以为有几个人会像我这样跟你说实话?”   闻又微觉得直接走多少不合适,就耐着性子听。延庆上课上高兴了开始手舞足蹈,又说:“你啊,我有时候想不通,最开始跟了陈述我就觉得怪,一个小姑娘要么养老嘛,找个清闲的岗位。若有心想要搞钱,你这张脸也不差,哥带你认识一些真有钱的,趁现在还算年轻。”   闻又微抬手看了一下表,突兀打断:“哎哟这个时间一不留神就晚了,延哥打算怎么回去?”   延庆眼里一瞬闪过不满,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笑容飘在脸上:“听说你跟小男朋友分了,这么几年还没找呢?”手突然搭上闻又微的小腿,目光落在闻又微脸上,带着试探。   闻又微没动,面色冷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延庆不知是没读出拒绝还是心存侥幸,手指往上再走一厘米。   闻又微陡然站起,胃里甚至开始翻涌:“我去买单,再见。”   她走出的那个瞬间没错过延庆眼里的恼怒。   闻又微买完单,延庆拿上包追出来,以好大哥的姿态问她怎么回去,闻又微说自己开车,没再多话,快步走出这家店。   延庆未跟上来纠缠,这在意料之中。她知道这种人最看重自己的一张人皮,怕把事情闹得难看。但闻又微出来之后又有后悔,或许多一步算过度反应,到此为止却像生吞了苍蝇。   她心浮气躁不想开车,绕着附近小路走了两圈让夜风散散晦气。   闻又微并不知道生活会把人带向何处,未来要怎么走,但知道很多错误选项。比如——人不生长就会腐烂。她想,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可不要这样,一张口就透出一种被蛀空和发霉的气息。   走累了,想起来坏事儿了,来的时候停车匆忙,现在更找不到自己车在哪儿。闻又微循着人声走,碰到前面不远挺热闹,显然也是一个局刚散,一位中年商人在送客上车。   走近了听到两句对话,中年商人问:“周教授怎么走,我开车送你?”,被称为教授的年轻人说不麻烦,他想自己走两步散散心。   闻又微脚步一顿。   可惜她顿住的时候有点太迟。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位高个儿年轻人的脸,轮廓分明,一如从前干净、清秀。   周止安,分开三年的……前男友。 第3章 让我送你   “微微。”   这声音太熟悉,有一瞬间她分不清那来自十八岁的周止安还是二十八岁的周止安。   闻又微立在原处,此刻唯有脑子还能动,肉身已不大听自己支配。可惜这唯一能转的脑子也灵光有限,不知该原地急转,还是拔腿就跑更好,于是她硬生生杵在那儿,连窘迫的微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僵出了几分冷静沉着。   周止安身高优越,打从高中时候闻又微就得微微仰头看他,这三年好像什么也没变,闻又微下巴微抬,颈椎跟着舒展了一下,神志缓慢归位。   她扯动嘴角,尽力做得好似寻常旧友重逢:“来吃饭?”   周止安直直盯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一言未出。闻又微有些站不住了,目光恍若有重量,压得她心里发沉。哪怕是怨、是嘲,都好过眼下这般深重看不透。在闻又微下意识想逃的时候,周止安表情一松,把所有旧日情仇藏得不着痕迹,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跟导师来见人。是请合作方么,怎么回去?”   闻又微接不住他的目光,眼神转向别处:“我开了车来。”   夜色普覆之下,路灯的暖光显得越发柔和,照亮一小段平整水泥路。空气干而冷,闻又微不着边际地想,也许快要下雪了。   她想找借口先走,却不知如何才能使得举动不突兀。周止安没有结束寒暄的意思,他不动声色打量闻又微,把话题继续下去:“这样晚,你开车回去也得一个多小时。”   闻又微张口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叫自己原想敷衍他的话没能说出口。还得说是延庆那人晦气,她在对方指点江山的时候埋头苦吃,下了班开车过来,加之饱食一顿,眼下不困才怪。   “让我送你。”好家伙,果然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伸出手,再自然不过。   闻又微看向他手掌,她的心理活动没跑太久,鬼使神差从包里拎出钥匙放进他手心。   这是两人从前的习惯。   闻又微工作第二年,她爸徐明章给买了车。老徐当了小半辈子医生,论多富裕谈不上,但儿女心重,不放心她晚上加班打车回家,尤其不放心她出差回来从车站、机场打车回家。按她妈闻小小的说法,闻又微没到家老徐就不敢换睡衣,大半夜捧着手机坐客厅里,好似随时准备冲出门去救救女儿。直到闻又微远程报了平安回到家,老徐才放心休息。   闻又微最开始嫌开车麻烦,但徐明章坚持,光是异地搞定车牌就花了不少,让她唯有收下。真用上车发现总归要方便一点儿。闻又微工作之后周止安还在读书,校区跟她工作的地方说近不近,不加班的日子就开车去找他。见面之后开车都是周止安的活儿,分别时他先开车送她回来,自己再打车回去。若赶上两人一起在周止安学校附近消磨一天也是同样,周止安送她回来,自己再走。   徐明章得知这茬曾劝她不要因为周止安脾气好就折腾人,惹得闻又微直笑:“那你问他乐不乐意。”   徐明章还要说道几句,闻又微把电话微微拿开一点,对周止安喊:“诶!我爸说我呢,你觉得咱俩这算折腾么?我欺负你啦?”   周止安睁着他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看她,眼里含笑,轻轻摇头。   闻又微用口型说“乖”。   周止安就这样性格。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闻又微以为他很独、很冷。后面逐渐发现他的脾性好到令人发指,闻又微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周止安分明抗拒,可最后也说了好,恍若成全。闻又微不懂他为何如此,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想得多了令人头疼,她索性放弃思考。   站在三年后的此刻她同样决定不为难自己,钥匙交给周止安,她上了副驾。   车门关闭,周止安身上一点点清浅的柑橘味变得明显。闻又微从前对这香调格外着迷,沐浴露、洗发水和香薰全是这个调调,也将周止安从头到脚打理成自己专属的柑橘调扩香石。此刻隔着三年时光嗅到一点端倪,心中微微一动之余又恐自作多情。   周止安对她和她安排的一切照单全收、接受良好,闻又微后期常常困惑到底是刚好合他心意还是他不挑,或者说,他不在乎。   闻又微有意等对方抛出话题再决定如何应对,周止安却什么也没说。她升起摆烂之心,挺好,谁也不用负责解决尴尬,谁更尴尬就让谁去想话题吧。   语音通话铃声突兀响起,竟是延庆拨来语音,宛若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抛出:“妹子,哥今天是跟你喝高兴了才有点,那个,情不自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需要哥还是愿意帮的,都在一个圈子,用得上随时招呼。嗯,还有……”   这样近的距离,周止ᴶˢᴳ安当然听得见。   闻又微:“我在开车。”随后挂断。   干净的浅浅柑橘味萦绕她的鼻尖,闻又微诡异地没因这番通话生气。她只是神思飘忽了一下,祈祷周止安四十岁的时候可千万别变成这样。哪怕他们不会在一起,她也希望周止安永远不要腐烂,不要发霉。   身边英俊的年轻男人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语气极有分寸:“今天见的人让你不开心?”   闻又微靠在椅背上没动,轻轻抬眼,知道刚刚的语音通话也全落在对方耳朵里,猜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也确实有话想说:“说起来。一个人骚扰他人之后被拒绝,会同时出现胆怯和恼怒两种反应。胆怯心虚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恼怒出于什么呢?出于个人魅力被否定了么?可一个人需要到性/骚/扰别人的时候,难道不该很清楚自己有没有魅力么?”   周止安静静停顿片刻,车开过快速路,灯光在他脸上掠过,红灯变到绿灯的短暂间隙里他看了闻又微一眼,那里有温厚的关切。   他没有多问,接着这个话题开口,声音透出奇异的安抚意味:“性骚扰的出发点,除了欲望,还有权力想要得到确认。被拒之后除了恐惧,还有对失权的担忧。心理保护机制会让他们维护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自尊告诉他他没错,他富有魅力,那错的就是不肯成全他的受害者。通常情况下他们还会认为并非因为魅力不足被拒,是受害者出于更现实的原因选择了伤害他们。可能会说不愿意是看不起他。”   他斟酌片刻又道:“而实际受害者在这其中没有过错。有一些言论认为受害者被选择也有缘由,她们或许放出令人误会的信号。但这并不成立,只是他们为自己脱罪的说法。遇到也不要陷入自我怀疑,罪犯有犯罪倾向,受害者只是被随机选择。”   闻又微回想起延庆的脸,数年没见,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前辈变得像蒸过火的鸡蛋羹,多孔而无味,肿胀发泡,令人看得出一种千疮百孔的“虚”。   她有点困,垂着眼轻轻笑:“你把事情想得这样清楚。在你身边的人也太容易被看穿。”   周止安的表情很静,他的声音如绵延稳定的水流,此刻难得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意味:“我不知道。”   他飞快看闻又微一眼,把目光转回前方,很轻地说:“没有过别人的反馈。”   闻又微睫毛微颤,她的心脏像是忽然被攥了一把,里面挤得出泠泠的水。   她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日你哥的周止安。你扮演了那么多年任我予取予求的好男友,叫人分不清是在谈恋爱还是在当大善人,眼下退回这种位置倒说些搅乱人心的话,鬼知道你有心还是无意。   闻又微心口堵得慌。   周止安声音更缓一些:“困了就闭眼睡,到了叫你。”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让闻又微可以放心在副驾睡着,大约只剩周止安。她爹妈都不行。她爹开车容易紧张,得有人在旁边醒着帮忙盯路况;她妈倒不紧张,奈何脾气不大斯文,急了开一路车能骂一路人,用层出不穷的新鲜词汇让副驾上的人始终保持清醒。   闻又微出于逃避心态闭上眼,结果倒真很快睡着。   等车停在她楼下车库,不用周止安提醒,闻又微自己睁了眼。   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车里和她心里都流动着一种意味不明的东西,可能是旧时光的残影,可能是柑橘味香水未散尽的余韵,也可能是某种……某种被埋起来但还没有完全死掉的心情。   她从未不喜欢周止安。   “周止安。”闻又微短促而轻地喊他名字,打破此间氤氲流动的心照不宣。   周止安静静看了她半晌,他有一双深邃的本该给人压迫感的眼睛,但那里的光芒却常常温厚驯顺。闻又微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他却仿佛什么都懂,笑容浅浅:“回去吧。今天你很累,冲个澡,好好休息。”   闻又微深吸一口气,快步下车。接过自己的钥匙,头也不回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非主流”和“装逼怪”   进电梯的那一刻闻又微想,如果周止安追上来呢?   电梯门关闭,她因自己的幻想失笑。提分开的是她,决定不再联络的也是她。   打从跟周止安在一起,闻又微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未来都会跟周止安有关,但若问得具体一点,她没有想过会如何与周止安有关。周止安对她来说是一种太安全、太毋庸置疑的存在,她是风,周止安会跟着风的方向走。而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周止安其实是一棵树,有自己要扎根的地方。他们也并非天然就能同行,想要不跟对方失散,需要付出很多努力。   闻又微认识他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   她在学校贴吧里找人讨论数学题,标题是《就我一个人觉得这题目有问题吗?》彼时这个句式还没有完全跟杠精划等号,但也较为招人烦。看标题点进来的人大部分想看点逗乐的,没想到真是一数学问题。   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数学,狗都不做。   有人拍了教辅后面的答案上来,说多大点事儿专门水个帖子,整得你比教辅都懂。闻又微就是觉得题目跟答案对不上,怎么都推导不出最后的数,她想弄明白。那个年代假期找老师又没那么方便,除非给对方打电话。在中二时期的青少年心里,好学是一回事,跟老师联系是另一回事,所以她很憋屈。   帖子沉了两天,没有同校交友和选班花班草的内容刷得快,闻又微已经不抱希望。最后有人回复,说题目印错了一个条件,并给出更好的解法,连草稿纸上的字迹都工整优雅。   那个 ID 叫“司祭”的人就是周止安。   这是开始。   与“司祭”的相识和闻又微对古早时期互联网的记忆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体验。天地忽远,视野忽宽,跟素昧平生之人从陌生到无话不谈。一根网线好像能链接全世界。   她点进“司祭”的主页,看对方回复过的帖子,看他关注的话题,都觉得有趣。谁也不知道对方身份,但有共同感兴趣的事就够了,她跟司祭总有话聊。   因为就在学校贴吧认识,范围很小,到假期结束,她知道了那个人是周止安。   高中生的日常都围着学校转,一到开学,供自己支配的时间更为有限。最多是下午放课和晚自习前的空档,闻又微吃完晚饭就埋头在手机上聊 QQ。那时还谈不上恋不恋,只是过于聊得来,一起看的侦探小说,一起喜欢的歌手……在遇到对方之前,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人能引出她那么旺盛的表达欲,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攒了两辈子的话要跟对方讲。   后来发现手机电量续航不够,家里让她带着手机是方便晚自习后联系家长来接,若到时电话不通徐明章可能心态要崩。   闻又微说:我们不是一个学校吗?直接操场见呀。   那边的“司祭”过了一会儿,发来一个“嗯”。   在闻又微的学生时代,周止安本人在学校就很耀眼,就是个性有点独,跟谁话都不多。如果先认识周止安,也许不会有开始。因为闻又微那时自诩心智成熟,她觉得年轻小男孩有这种“高冷”气质多半属装逼,十分看不上这样太劲儿劲儿的。   但她认识“司祭”在先,于是大度包容了周止安的“装逼”,理解了他可能是真的跟别人话少。   至于闻又微,彼时沉迷离子烫、斜刘海儿和打成一排的耳洞,非主流正当时。每次看到当初的照片她都不得不感叹,人的审美很难领先于时代。   那天“非主流”和“装逼怪”在学校后操场达成第一次网友见面。   两人互相打量一番对方,最开始谁也没找到话题。但谁也没说要离开,隔了半步距离,心照不宣绕着操场走圈。闻又微接着他们网上聊过的话题说了半句,周止安磕磕巴巴接过话头,简明扼要讲完,有点愣地看她一眼。夕阳晒得两人脸颊发烫,暖色的光照得出少男少女侧脸上金色的小绒毛。   闻又微埋头捣鼓两下手机,周止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但他没看。   闻又微示意:“看消息啊。”   周止安点开提示框,消息来自对面的女孩儿:你是不是只能这样沟通?   他放下手机,呆呆看向闻又微。闻又微眨巴眨巴眼。夕阳的光落在周止安眼睛里,瞳孔也被点亮,看起来有小小的雀跃。   闻又微觉得早恋这词造的实属“蹊跷”,那时她感知到的喜欢并非是那种令家长大惊失色的东西,也难说有多么深刻的意味。当然了,在闻又微看来,很多人长大了也不懂“恋”是什么、“爱”是什么,只是年纪到了,有了“我能懂ᴶˢᴳ”的错觉,于是披着一张成人的皮去恋爱结婚,其实也没成熟多少。   她对周止安的好感单纯至极,喜欢周止安的长睫毛还有他身上清爽的味道,也喜欢跟他总有话可说的往来。   从那一年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再到工作,他们都在一起。可最后还分手了,她自己提的。   27 岁的闻又微把回忆及时刹住。   跟周止安的对话框弹出一条消息:已到家。晚安。   闻又微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片刻,如果周止安跟她一样对所有聊天记录都保存完好,就会看到前面他的消息她还没有回,停在很久之前。   闻又微想了又想,终于把手指落下去:谢谢。晚安。   他不再有新的音讯。   闻又微无法定义今天周止安的行为意在何处,是犹念旧情还是日行一善。   她摸不清周止安的态度,就像她也不太明白自己眼下最想要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人在心理防线薄弱时容易寻求就近的感情慰藉,容易倾向于看起来更舒适的选项。   可那是顺流而下,并非真的吾心归处。   周止安始终最好,但不是她没想清楚就回头的理由。   那一天的偶遇什么波澜也未再生出。要不要离职这件事挂在闻又微心头还没定论,她依然正常回去工作。   这么过了大约两天,赶上陈述亲自去食堂吃饭,跟闻又微面对面坐一桌。筷子落在盘中对齐,他以一种看穿一切的目光打量闻又微,开口道:“丫头,前两天跟延庆吃饭了?”   闻又微脑内一紧。起心动念是一回事,还没决定要走却被顶头上司看出自己有异是另一回事儿。   她眉头微微往下押,抿着唇,鼻子里出了一口气。闻又微此刻对延庆感到相当愤怒,但语气压得越发稳,倒像在跟上司沟通八卦:“我延庆老哥这个人,他也找你了?”   陈述不多拐弯,直直地问:“找他去聊,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吗?”   “他竟说我有啊?”闻又微睁大眼,准确传递惊讶,接着自己笑起来,又轻轻叹:“这老哥该去做史官,很会春秋笔法。”   留不住手下人对一个管理者来说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延庆找陈述是奔着什么去的她不清楚,但想来无非找点资源或合作。提她这一茬,说闻又微有异心,找延庆另谋出路,而延庆“很有义气”没挖他陈述的人,反而先来通气,在陈述面前刷个好感,捎带给闻又微找点不痛快。   日他哥。   闻又微对中年失意男的心胸又有领教,想脱口而出一句脏话。但她不是十七岁了,眼前这人还是她的顶头上司,比起表达愤怒,及时澄清以免离心更重要。   闻又微幅度很小地摇头,像是觉得好笑:“他怎么这样,单还是我买的。我延哥多要脸的一个人,一女的如果请他吃饭求办事,他还做不了,这不得抢着买单?”   又满脸愁苦地补充一句:“两个人吃了我八百,我这哪是饭资,是婉拒赎罪券。”   把陈述给听乐了。闻又微不知他买账几分,但话只能说到这里,找补多了显心虚。她对陈述倒还很有信心,连她都能知道延庆做的业务不靠谱,那人在陈述面前一张口,也该被陈述看出端倪才是。   还得看陈述对她的信任有几分,希望他有自信自己带了这么久的人,眼皮子不至于浅到去找延庆谋出路。   一顿午饭吃得劳神费力,闻又微心生退意却又不够坚定。陈述“登基”在即,她还没想好自己该在他的“新朝廷”扮演什么角色。   可问题是,如果不是眼下这样的工作和生活,那该是哪一种?   十七岁的时候她在很小的天地里觉得拥有一切。她有很棒的父母,给了她最大的空间。她妈闻小小跳脱开朗,跟她甚至有些诡异的闺蜜情。她爸徐明章虽有几分古板,但他的古板随时可被闻小小镇压,很少使她烦恼。她还有一个漂亮的长睫毛小男友,每天吃完饭能一起在夕阳下绕着学校的操场遛弯。   那时只觉天地广阔,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如今二十七岁,看起来很好的工作无法让人从中获得乐趣,遑论意义、价值这样更大的词。有心停下来想想,但房贷不会停。若开口让家里帮忙,父母肯定会给,可闻又微办不到。   周止安的出现像在水里扔下一块小石头,激起的那一圈涟漪连接起她的十七岁和二十七岁。   如果在镜子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会跟她说什么呢?是能笑着让她放心,说十年之后的我非常厉害,没有辜负你的任何努力,你闪光的地方依然闪光。还是会说……对不起,我淹没在生活之中,快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第4章 我想回答你   次日,公司。水清找到闻又微说自己打算转岗去别部门。   之前的明悦广告事件,水清大约是最失望的人之一。她兴致勃勃参与了前期工作,结果他们看好的品牌被硬生生毫无理由地替换,闻又微也没个解释。程辛的邮件之后她看向闻又微,仿佛期待她能说点什么,可这一茬又被近乎刻意地揭过,再次没了下文。   闻又微跟她进会议室:“按例要聊一下的,说说吧。”   水清慢条斯理抛出一些套话,无非是发展方向不合适,想追求新的挑战之类,说话时眼睛看着闻又微。   闻又微想也许她在等我一个解释。可她只是侧耳听着,甚至没有试图组织解释的语言。   成年之后总遇到这样心力有限的瞬间,有时候你知道怎么做更好,知道如何反应更符合期待,可是很对不起,聚拢不起心气和精力,去够对的那个选项。在多半天的沉默后闻又微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疲惫,只问了一句:“想好了?”   水清道:“想好了。”   闻又微站起身准备离开:“那好,你确定了就可以提流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及时说。”   她从水清脸上看到失望。   “又微姐!”水清开口,闻又微脚步停住。   水清说:“我不想做没有结果的事,也不想跟没有担当的人,我要图个明白。”她进部门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闻又微,做的第一个项目也是跟的闻又微,她们一直配合良好。老社畜都能明白不要在同事中找温情,工作之外的羁绊越少越好,但闻又微对她多少有点不一样。她曾以为闻又微是可靠的,因此更加生气失望,不懂为什么这件事闻又微会这样处理。   “为什么是明悦?”水清自己问了。   闻又微提起一口气,那个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话,要解释起来却千头万绪,这提起的一口气不足以叫她把全部前因后果说清。最后她回过身来,平静道:“因为明悦最合适。”   走出会议室,闻又微没有回工位,她往咖啡屋的方向去。水清的困惑和失望她完全理解,这件事她处理得很不好,赌气一般不愿解释则更糟糕。哪怕她给出一些近乎掩饰的说法,只要是个说法,或许都能安抚一些人。   那为什么这样做呢?她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样处理,她得到了什么?   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十七岁的闻又微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未曾碰到人生的边际,心中的宇宙没有框架,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活得很有劲儿的人。甚至还有余力去照亮一下别人。   她高二那年周止安在毕业班,毕业班每年都有一次竞赛——   在年级里抓十来个特别有潜力的聪明小孩,把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也用上,做点令人掉头发的难题。最后选三五个送去省里参加竞赛,为的是拿奖、加分。   他们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每年费很大劲组织最好的老师来教,再送出去几个人比赛,但不是每年都有奖可拿。上一位拿二等奖的神童还在三届之前,带过那位神童的老师隔三差五就得在课堂上提一下他的名字,口口相传的程度快赶上民间野仙儿,就差在教务室给他弄个小手办供起来,恨不能每个人考前都去瞻仰一二。   那段时间周止安就在忙这个。毕业班常规每周休息一天半,他被选进竞赛班,每周还得额外花一天去刷题。闻又微听着都觉牙疼,但周止安表现得对此适应良好,模拟测试成绩优越而稳定,没有人怀疑他会最终代表学校去参加竞赛。   临近竞赛时,两人还保持了晚自习前的操场散步,闻又微担心他会有题做不完,周止安却说没事。见了面她不免感叹:“你竟然还能出来,我还猜老蔡肯定会给你们加练,晚自习前的时间他怎么会放过?”   周止安表情温和:“我没有报名。”   “诶?”惊得闻又微停下来看他。   这话没说完,一个男生喊着周止安的名字大步朝这里跑,显然跑得急,汗从头发根里往外淌,挂得脸上都是,见了周ᴶˢᴳ止安气还没喘匀呢,就质问他为什么不参加。   闻又微对这一幕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脑子里飞转。周止安相当平静,给二位分别介绍了一下:“于霄。闻又微。”   闻又微掏出纸巾,抽一张递给满脸汗的那位,歪头冲他笑了一下:“你好。”   于霄咽了口气,收敛情绪跟她打了个招呼。这位高中生也很有意思,显然对关于好友的八卦兴趣缺缺,自有另外着急的事:“吃完饭就到处找你,你在想什么,怎么没报名?”   闻又微也听出问题了,跟于霄一起同时看向周止安。   周止安被两双困惑的眼睛这么一盯,有些许无奈,开口时神态半点不作假:“家里有事,时间排不开。”   于霄愤怒:“时间不早定了吗?你参加集训到今天才说排不开?”他激动时擦破纸巾,眉毛上沾了老大一块纸屑。   这语气冲得周止安微微蹙眉,转头来看闻又微,见她神情没有异样,反而满脸兴味,他轻轻摇头笑了一下。伸手摘掉于霄脸上的纸屑,周止安语气缓下来:“你先回去,自习下课我们再说。”   于霄看看闻又微,又看看周止安,生气,早恋了不起?有竞赛重要?可眼前二位态度过于自然,只有他一个人激动显得格外异样。于霄话到嗓子眼,不吐不快,硬吐又不合适,只好生咽下去,噎得自己眼球都有几分突出,最后硬邦邦扭身离开。   闻又微看得好笑,于霄走后她问周止安怎么回事。   原来今年政策有变,学校只要两个人参赛。名额这么一削减,于霄就未必去得了了。   闻又微拧着眉毛听完,觉得甚是荒谬:“所以你自作主张让给他了?你不去他就能补位?”   周止安:“不算让。于霄看重这次竞赛,他很想拿奖,也有这个自信。”   闻又微抬头跟他目光对上:“不是,自信跟拿奖有什么关系?他买题啦?”   周止安有点好笑:“那不会。”   周止安跟人向来不多话,有矛盾也从不大小声,不了解的可能以为他脾气不错,实际是个固执人,他决定好的事就会认死理。他的想法很直白,竞赛对他来说可有可无,集训也是老师要求他才参加,而于霄看重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在名额有限的情况下,把机会给更需要的人,几乎不需要解释。   闻又微保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保持得脖子累,伸手把他拉到操场看台边,勒令周止安坐下,自己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你这想法太有问题了。”   周止安没有被冒犯,看到她这样在意,反而眉眼都柔和起来:“别担心,加分对我不是很重要。”   闻又微摆手:“不,不是这个理儿。”   她抱着胳膊在周止安面前走来走去,满脸正经:“你的出发点有问题,这一点都不竞赛精神。我问你,你参考高考,拿走一个重点学校名额就会有人考不上,那你会不考吗?不如我们大家商量好,每年先让一批人考上 985、211 好不好哇?排着队来?长幼有序?”   越说越不像话,周止安眼里笑意却越深。   闻又微在他面前蹲下来,直勾勾看他。恍然发现一起蹲下自己又矮了半头,不服气地复又站起来:“我跟你说周止安,这事你做得不对。你不是在让别人,我觉得你在逃避,你怕自己占了名额万一没拿奖,承受不起失望。于霄也不会高兴的,想通过竞赛来证明自己的人,怎么能心安理得接受一个捡漏来的机会?”   闻又微说得上头,言辞就不讲究了:“你真觉得那个奖项和加分都不重要的话,可以等拿到了再来装逼嘛。”   周止安表情有点愣,闻又微捂嘴:“我刚刚直接说了‘装逼’是吗?”   周止安幽怨:“……你是。”   闻又微扭脸,强行转移话题:“好了你不要别扭,快去找你们老师沟通,万一名额还有余地呢?往年不跟选秀似的,有好的就送去,今年怎么就要两个?别急着自己先退一步,争取试试嘛。”   周止安看了她许久,看得闻又微都有点不自在的时候,周止安说了一个“嗯”。   这事的后续说起来还有点好笑。   周止安找到老师深入沟通才知道两个名额的限定纯属乌龙。是校长随口问了年级主任竞赛筹备情况,说了一句“没有好的就少去点人,别每年都一车送去那么多,结果一个奖不拿,搞得难看”。于是年级主任揣摩上意,决定今年只送两个最有把握的尖子去比赛。周止安跟老师据理力争,老师向年级主任说明这三个都很有希望,于是事情有了转圜,那一年去了三个人,就这么简单。   出发那天闻又微收到周止安发来的“谢谢”,她在教室里朝窗外看,能看到正从学校缓缓开出的大巴。她十分得意,偷偷在课桌桌肚里给周止安回消息:不要紧张,玩得开心。   周止安:嗯。   周止安:拿完奖再回来装逼。   闻又微:……对不起,你忘记这茬吧。   周止安:很难忘记。   闻又微合上手机,怕自己笑得太明显被老师抓住开小差。   没有不可打破的边界,除非,你先把自己困里面儿了。   十七岁如果也说有人生哲学这种东西的话,她会说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应该勇敢地去拿自己能拿到的一切,尤其那些本来就属于你的部分,可千万不要浪费了。你还应该勇敢地跟一切人去沟通,永远不要自己先退一步。   二十七岁,闻又微一杯咖啡喝过半,可惜半杯咖啡的时间没有让她平静或者获得力量。她已经决定不再做多余的解释,事情既定又何必多讲。可为什么觉得烦呢?水清的眼神叫她心里过不去。   你看,有时候觉得生活太跟我们为难了,就想撂挑子不干,想瞎过过吧,混吧,末了呢?其实谁也没有伤害到,只有自己会过不去。破罐破摔闭口不言有什么用,想的倒好,我啥也不解释了,就这样吧。等午夜梦回,想到曾辜负的他人的信任,又得后悔到想扇自己。   她发了消息给水清:来三楼咖啡厅,靠窗。   水清:怎?   闻又微:我想回答你,为什么是明悦。 第5章 你需要抢救吗   “是我最开始的判断有误。”闻又微说。   她看向水清带着困惑的眼,在决定摊开说明的那一刻反而心下一松:“一个机会抛过来,给我们这样多的资源是为什么。不是因为太和的资源对太和内部来说不要钱,是因为整个类目这一年发展得很好,基于这样的信任,给了我们更多助力,想看看还能不能再有一次爆发。”   水清没表态,这话听着有点空,问题倒是也没问题。   闻又微接着说下去:“资源多是想类目想做出更好的成绩,所以结果要以类目增量来看。如果没有类目增量,其他维度数据再漂亮,我也可以说,它是假的。”   水清张口,却没说出话,这也不错。   闻又微:“我们看好‘香域’和‘加蓝’这两家,因为我们自己喜欢,觉得现在的高消费年轻人群也会喜欢。它们在去年的增长都相当美丽。但问题在于,扶持这两家对于整个类目的未来有多大作用。”   水清目光变远,跟着她的话在想。   “我们觉得很打动人的东西,换个人来看,好比说是钧哥,他会觉得动人么?‘香域’的包装好看,产品设计很对我们的胃口,但是对我们以外的更多人呢?它的定位决定了它是一个小众高端产品,我们把它推到更多人面前之后没有后手。大多人看过就是看过了,很少人会因为看到‘香域’的产品而成为我们类目的消费者。就像路过高档商场橱窗的路人,最多感叹一下,就没了。”   闻又微思路捋清,说起来越发顺畅:“再说到‘加蓝’这一家。新锐创业企业,融资宠儿,还整合了几条生产线。但老板很年轻,不想深耕这一块,或许上市就想要跑路了,这个品牌后面发展未可知。”   这就是水清所不知道的了,她听完之后没有出声。   闻又微:“我相信无论选择香域还是加蓝,活动都会同样出色,因为资源到位了。换一句话说,就算不是他们,也不是明悦,换一个知名度更低的,产品竞争力更差的,用这些资源强捧效果也不会太差。”   水清主动接上:“也是因为资源到了。”   “对,”闻又微欣然,点点头说,“明悦做了这么多年,根基最稳,盘面最大。我们如果让 100 变成 200 很有价值,可是 200 之后它会不会再长就不知道了。但明悦是 2000,甚至 5000,它哪怕能增长很小的幅度,也会使整体活动有最大价值。更可贵的是,它的成长还没有到瓶颈。这就是我的回答。”   水清若有所思:“述总ᴶˢᴳ跟你这么解释的?”   闻又微这次真心笑起来,甚至有点恶作剧之后的快乐:“不是,我猜的,所以这可能也不是正确答案。”   水清被噎了一噎:“你……”   闻又微正经起来:“我花了点时间才想清楚,如果没有外包的素材事件,是不是这次活动其实很符合预期。”   水清没说话。挑战自己的认知有时候是个痛苦过程,意味着你得面对过去的自己,告诉她,你之前想的不完全对。你坚持的可能是片面的,你批判的可能其实站得住脚。   闻又微静静等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水清:“这个角度好像也……也没问题。所以你觉得明悦确实很合适。不过……你最开始也没接受。怎么现在又……”   闻又微笑了一下,神情倒认真:“我想试着去相信。”   “陈述当初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的真实原因是太和给的实在太多了,而我又拿到了 offer。”   水清跟她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扯了一下嘴角。   “不过我给他的说法是,我想跟很多厉害的人一起,去做一些哪怕不算改变世界至少能改变行业的事。”闻又微看向窗外,“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我的定位里逐渐变成了一个非常单纯的上司,一个很标签化的上司。钧总也是,你听过他的工作经历吗?他以前做到的事堪称奇迹,才有现在的位置。可现在他在我眼里只有两个身份,吉祥物,和不能得罪的大大老板。”   “渐渐的我对他们只有一种评价,就是员工对老板的评价,习惯性抵触但很少主动沟通。可是,如果我以外全员反派,我……就不该留在这个地方了吧?”这话说完她很快带过去,说深了好像连对方一起阴阳了。   所以她说完只是笑,换了一个更温和的语气道:“人在每个位置上都会有自己的判断,在那个位置上得出的结论没有问题,但它不一定是更正确的那个。”   面对水清的目光,她平直地说出来:“我想试着相信比我走得更远的人。或者说,也不必一定相信,我只要想清楚,为什么他在那个位置会做那样的决定就可以了。”   水清抿了抿嘴:“你这么说我能理解。但述总也可以说的,他却没有。是觉得大家都能理解还是……”根本不屑于向执行的员工解释?   “可能是相信我们。也可能是……”闻又微扬了一下眉毛,“让员工理解不是他的工作吧。业绩有了,绩效拿了,让大家都赚到钱,更实在一点。”   水清自行领悟,但也说不上很高兴:“也是,效率先行,只要业绩在,不缺想来的人。”   闻又微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想起陈述说过很多次的“你选择站在跑道上你就要向前跑,如果想要哥俩好,想要所有人都理解你,你随便去哪个山沟里开个家族农家乐都行”,说是“效率先行”也没错。   闻又微说:“再想想吧,不管哪个说法是真的,只有自己认可和接受了,做起事来才会舒展,你始终有选择权。”   闻又微从咖啡厅出去时长长舒出一口气,水清走不走是另一回事,她轻松因为她刚刚做完了自己的课题。   这番沟通对她来说很重要,原本只是想给水清一个解释,好叫对方知道信任不算完全错付。说完之后,连带自己都有几分想开。   人是不是低头久了就容易变成一只老乌龟,再抬头都觉得不习惯?   小时候看大人好像带着很多难言之隐去生活,有那么多说不出的委屈,不敢碰的边界。可是,有多少是碰了知道不能再碰的,有多少是自己先退了一步觉得不该追问的?   那算是找到了更好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还是习惯于接受了人可以被消磨,可以被打败,接受了有很多事就是无法争取的?然后慢慢习惯于失望,习惯于不再追问,然后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样子。   是际遇不断打磨我们,塑造了我们对外界的认知,还是际遇与我们的偏见完成共谋,把我们关进了一个思维定势里?   不,我不想这样,我还是想要活得有劲儿一点,想要活得不服一点。不要主动沮丧地接受不符合想象的事,我要先问个明白,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失望。   关于要不要离职她有了新的想法,闻又微觉得或许还能再救一救。为什么一定是离开呢?此时此刻在此地不能解决的问题,换个地方就没有了吗?   回到家洗完澡,她正想找个朋友聊聊的时候,看到了梁爽发来的信息——问她周末有没有空,链接里是一个讲座邀请。   闻又微正有空得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上靠住,两人直接通了语音。   顺手点开邀请一看竟是个针对职场人的心理健康讲座。这俩关键词撞一起,让她脑海里飞快浮现一个人,闻又微有片刻怔忪,问:“怎么想起来听这个?”   梁爽语气轻快:“是我们一个客户赞助的,但没植入、不卖货,讲座质量很高。上次有同事去听了这位主讲的课,回来说天灵盖都打开了,跟做开颅手术似的。”   闻又微刚喝了一口水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听了这一句差点呛死在电话前。   梁爽乐道:“我的又又,去听听,当心灵按摩。”   闻又微有些感动,梁爽虽忙如疯狗,但不影响她心思很细。自己找她感叹了一茬工作和人生的意义,以为没有下文,实际她记在心里。   梁爽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跟她感慨:“最近心理咨询大势哦。我们多了好几个这块的客户,今年这环境下,是为数不多能保持上升势头的行业。说五分之一的成年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但寻求过专业帮助并得到治愈的很少。认识的投资人疯了一样在投心理健康赛道。”   闻又微的手划过讲座介绍,主讲人的名字隔着屏幕仿佛能灼伤人的指尖。她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周止安这样进入自己的视野。   闻又微十分庆幸自己只是在语音,不然肯定被梁爽看出端倪。她心思漂浮地开口:“有……这么厉害吗?”   梁爽的语气忽然活泼起来:“相当厉害,噢这次的主讲前段时间还上过新闻,年轻副教授,长得蛮可以诶。最开始客户给素材过来,我们以为是找了个网红充门面,或者在什么皮包大学买个头衔回来捞金。没想到是 Z 大正经教授,有学术成果傍身。”   闻又微又一口水卡进嗓子眼,不要说人生烦恼了,她的人生都差点结束在此刻。   “你还好吗又又?”梁爽着急,“你需要抢救吗?”   闻又微虚弱道:“活过来了。你接着说。”   她知道分手是自己提的,是她选择了不要周止安,她原本该扮演一个好前任,从此销声匿迹。可又该死的下意识想听到关于周止安的更多。   梁爽:“我也还没见过真人。有文化是好啊,抠搜的客户为了搞到这个赞助机会还费了点力气。早知道我也去进修了。当乙方,他给我的每一分广告费我都要说明用处在哪里,为什么这么花,想多捞点预算得被‘审讯’。还是当教授有面儿,一场‘布道’下来,什么营销活动都不用配合,最多背景板上给放个 logo,但品牌花得眼都不眨。这待遇,赶上金蝉子了。Z 大在这块学术成果声名在外,沾点边的企业都想去搞点合作蹭蹭权威。”   闻又微心情复杂地听着,一边呛咳不止,梁爽:“你真的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闻又微开口,不幸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磕巴了一下才说下去:“活,活着呢。我跟你去。”   “好呀,那说好了我到时候开车来接你。” 第6章 多大点事儿   梁爽如约来接闻又微。   她剪了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像某种被打磨很好的工艺品,但梁爽在这种近乎刻板的清晰线条之下,又生出一种蓬勃而有力量的东西。   闻又微初识她在咖啡厅,梁爽在她前面点单。工作日不缺等着买咖啡的人,闻又微到时前面已经排了一小队。排到梁爽,她回头示意闻又微先点,闻又微说不用。梁爽含笑:“我外带的数量比较多。”   闻又微并不在意:“没事,我不赶时间。”   随后她就见梁爽点了十四杯,口味,冷热,规格各不同。令闻又微觉得困惑的是,她没有对着手机读,看起来也并非瞎选。她实在好奇:“你背下来了?”   梁爽一笑。   服务生说打包好,闻又微才注意到其实梁爽身边还带着一个更年轻些的小姑娘,两人一起拎着东西走了。等闻又微买好咖啡走进会议室,看到不久前才见过的那张脸,方知她是跟着品牌方来聊业务的人。   不巧这个项目里品牌方跟太和来对接的人都有些固执,多ᴶˢᴳ有意见不合之处,闻又微只是业务流程上有些交集,算被拉来打辅助,也不多话,旁观为主。她对现场情况看得分明,知道在梁爽的位置事情不算好做,不能直接拍板,担的责倒不少,但她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快速生出亲切感的能力,还有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沟通能力,总能在最短时间找到符合多方利益的最优解。闻又微开始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她带进来的十四杯其中一杯是给自己的,拿到的那一刻闻又微惊诧地发现她给自己分到的是馥芮白,她唯一喜欢的口味。   成年人交新朋友大多要谨慎一些,闻又微也不例外,何况二人因为工作多少有点利益相关。梁爽也保持了极好的分寸,但还是就这么渐渐走近了。等闻又微恍然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跟她已经很熟。   闻又微拉开车门,梁爽打眼一看,眉开眼笑:“真好。”   “嗯?”   梁爽很得意:“跟我出来洗了头,有被重视到。”   闻又微接上梁爽的玩笑话:“甚至还带了日抛。”闻又微没跟她提和周止安那一茬,此刻暗自心虚,又不由反省,自己今天过于重视了吗?到底是为了见朋友,还是因为知道周止安在。   闻又微把给梁爽带的小礼物递过去,自己在副驾坐下。系好安全带后,梁爽递来给她买的咖啡,一看果然还是馥芮白。   车上两人继续说话,闻又微:“我才知道还有同事想去没抢到票,这个讲座的抢手程度超出我想象。”   梁爽应了一声,颇有感触:“都很需要嘛。前段时间我们大学同学聚个会,有三分之一在看心理医生,有两个没来,一个在五台山住俩月了,说一天找不到 inner peace 一天不下山,还有一个……”   “嗯?”   梁爽面色微沉:“上个月刚吞安眠药。”   “都是第一次当成年人啊,心里没谱。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不是我的圈子有问题所以见到的人都不大健康。”梁爽说完顿了一下,闻又微看得出,她表现得轻松也并非是生活无忧,是习惯了去处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就像俄罗斯方块,它始终在掉落,如果底下堆积的东西少,是因为玩家一直在努力消除。   闻又微看向她侧脸,带着笑意问:“你很怕我也想不开?”   “不至于,”梁爽轻松道,“我只是珍惜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有意思的人,希望我社交小花园里的美丽生物都不要枯萎。”   闻又微看着前方的车流,心情忽近忽远:“人总会走到一个没有参照的地方。小时候看到一张试卷考到多少分,排名就有数了。可现在总遇到那种时候,怕找不到尺度,怕自己活错了。”   她想起曾经周止安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闻又微十分笃定地说:“我要丰盛的人生。”   可没有人能定义“丰盛”是什么,现在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拥有的一切算是丰盛么?因此觉得满足么?   “说起这个,”梁爽道,“上次见了一个在私域卖职场课的。买课的年龄都在三四十岁,还有大比例的宝妈群体,都很想人生有个出路。结果你猜,内容是月薪五千加提成的应届生写的。说错也不错,就都是套话。但那个课听了能有什么用,嗯……我们小时候不是有人说谁的青春不迷茫么。实际上,谁的中年不迷茫,谁的老年不迷茫,谁的一生不迷茫。”   闻又微颇有共鸣,碍于对方在开车,她最终搓了搓她的胳膊以示亲近。她在梁爽放着的轻音乐里,心情奇异地获得片刻平静。人痛苦的时候会蹲下来蜷缩,盯着眼前方寸之地,觉得自己全世界最痛苦。非得站起来看一眼才晓得,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各自的苦难里煎熬并寻找出路。   车离会场更近,两人话题又回到讲座。   梁爽说现在政策不一样,心理咨询师证取消,资质这块比较模糊,所以想赚这块钱的品牌也都扯虎皮拉大旗,愿意找高等院校合作。Z 大声名在外,关键是那个副教授也很有可挖的点。   “难得是个真教授,长得又好。以前我们也给客户找过类似的嘉宾,看着像爷爷,上来给你讲点人生哲理,内容挺好的,就是传播效果差。还有人在下面评论说像过年回老家在酒桌上被二大爷教做人。”梁爽给自己说乐了,“还得是年轻好看的高知啊,现在流行这一款,霸总相比之下都逊色。”   闻又微神情诡异地听,甚至担心梁爽知道了些什么,庆幸这位在开车,没觉察她的微表情。   梁爽又接一句:“小道消息啊,说跟初恋一直谈到硕士毕业,初恋还是校友呢。然后就单身至今。”   闻又微战术喝咖啡,实际杯子举起来,咖啡液还没沾到嘴唇:“单身至今?”   梁爽说起来满脸兴味:“还是小道消息,我猜是情伤未愈。客户老总年纪也不小,跟他导师有点交情,一开始看对方是个青年才俊还说要介绍对象,结果人导师说不用了,人家心里有。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种‘心里有人’的纯爱桥段,太稀奇了。”   闻又微被封印在座位上半天没动。她明知这时应该说点什么,像对待正常八卦,可她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爽一边开着车还能分神问她怎么了,叫闻又微一阵紧张,说咖啡烫了一下,她得缓缓。   梁爽困惑:“没要太烫的呀,怎么还是个猫舌头?”   临到会场门口,梁爽手机响,走到一边去接,闻又微看她神情觉得好像又遇到什么麻烦事。   果然梁爽满脸抱歉:“又又,我得先走,有个探店达人出事儿了。”   “怎么回事,严重吗?”   梁爽一言难尽的模样:“还不知道严不严重,说是想吃霸王餐被店主打了。跟他对接的同事在爬山,我这里过去近,先去看看。只好你自己去听了。”   人生幸福可能也得通过比较得出。闻又微目送朋友离开,忽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还不算很离谱。   梁爽留的位置在第三排,闻又微早有预感会跟周止安打个照面,实际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觉得命运玄妙。他身形挺拔像一棵树,在剪裁良好的西装包裹之下多了几分干练沉稳。他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一棵树,干净而富有生命力地扎根在她的回忆里,并一直向上生长。   十七岁那一年,高中学校的礼堂。也是周止安在台上,她在台下。   那时他是毕业生发言代表之一。闻又微作为低一届被重点打鸡血的学生之一也在礼堂。她早知道周止安会上台,若不是等这个,这种活动她早该想办法开溜。奈何前面流程太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学生代表上台,竟还不是周止安。   闻又微猫不是狗不是,坐也坐不住,她远远看到于霄在,猫着腰过去跟他打招呼,问周止安什么时候上。   于霄见是她也不惊讶,说还有两个讲完才到周止安。   闻又微略微窒息:“我天,你们毕业班要嘱咐的还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学生代表讲完,底下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捧花,大踏步迈上台,看脸型应该是那学生代表的爹。闻又微调侃:“哟,环节够正式的呀,还有家长送花,周止安家长哪儿呢?指给我认认。”   于霄叹口气,说他妈不来,周止安他妈常年在外地到处跑,根本顾不上孩子。说着好像把自己给气到了,盯着台上热闹送花的家长,再看看台下家长席,另一位手里也早准备了一捧花:“没这环节,加戏呢。真是的,毕业生讲话而已,又不是考上了,着急献什么花?”   “诶?”闻又微敏锐捕捉他话里信息,“那周止安谁送?”   于霄鼻子里一哼,他做出了一个跟人设不符的生气时的噘嘴动作。闻又微挪开眼,原谅了他的真情流露,有点伤脑筋地问:“这俩家长今天临时决定送的啊?”   于霄挺不开心:“本来就一个带了,后面那个看到也去买了。但周……”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介意什么,甚至或许周止安本人都不介意,但于霄就是郁闷了。   “我懂了,多大点儿事儿。”   闻又微拍了一把他的背,自己又猫着腰出去,谁也没惊动。她拨了个电话给她妈,闻小小开厂做生意,时间灵活,接到电话都没多问,帮她买了一束花,不多会儿送到学校门口叫她来拿。   刚好耽误这么一会儿,等她再进去时周止安已经说至尾声。没有爹妈管,但周止安把自己打理得挺好,上身那件白色衬衣版型挺括,头发刚剪过不久,很是清爽利落。他站在台上使得整个礼堂的画风都出现微妙变化,从励志奋斗剧场陡然转向青春偶像校ᴶˢᴳ园。   闻又微远远看着,不由微弯嘴角。   从台上向下看的时候一切都很分明,于是周止安在一众黑压压的人头里,看到了从礼堂后门抱着花走过来的女孩。那是闻又微。   她意识到这样远的距离朝他咧嘴笑对方未必看得分明,于是歪了一下头,高高束起的马尾跟着晃荡两下,周止安的神情忽而柔和起来。   其实并不在乎的,他早早失去父亲,也知道对母亲来说,这段曾经的婚姻和他的存在都像是负担。周止安不怨,他学会了习惯。只是很偶尔会有一些困惑。比如在看到另外两个同学都有家长兴冲冲献上花的时候,他不免要想,原来被选中代表毕业生讲话,对家长来说是那么值得庆祝的事吗?那他的家长呢……   周止安的发言结束,在掌声中向台下鞠躬致谢。   闻又微已经从礼堂后门走过来,轻而快地迈步上台,像一只轻盈的白色小鸟。她在周止安面前站定,裙摆翻飞的余波还未停。一大捧鲜艳明媚的花被她送进周止安怀里。   “祝贺你。”她说。 第7章 柔情似水美少年   在闻又微的十七岁,高中生有家长送花已属戏较多的表演行为,遑论大庭广众给异性送去鲜花一捧。是以当她跳上舞台之后,底下一阵起哄声。   周止安和她的老师同学也都在,表情各异。唯有于霄,年纪轻轻做出了一副老泪纵横的神态,那句老话说得不错,当两个男生关系好的时候,他们都想当对方的爹。“儿子”讲完也有人送花,让“当爹的”好受不少,他含泪鼓掌,老怀大慰。   落在其他人眼里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在当时显得有点出格。周止安上前一步,是一个要将闻又微挡起来的动作。隔着蓬勃的花束,他眼里的动容和担心都很真切。   闻又微冲他咧嘴一笑,她身上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气质,对这些混不在意,还没忘记跟他递去一句:“还是自习前操场见呀。”   花放进他怀里,闻又微甩甩头从台边蹦下去,看起来再自然不过。谁也影响不到她,谁的反应她也没有放在眼里。十七岁,骄傲自在,有恃无恐。   晚自习前的操场。周止安问她如果被看出来没关系吗?也许老师会找父母去说。   闻又微伸了个懒腰:“你以为我花哪儿来的,我妈买的呀。”   周止安满眼都是疑惑:“你怎么说的?”好似怕她编出什么离谱话去诓家长,周止安发问得更加柔和,大有“你放心跟我好好说,闯了祸我也能帮你兜住”的意思。   闻又微把他的着急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我有一个高三的朋友在做毕业演讲,我想给他送一束花,但上课时间学生出不了校门,能不能请她买了帮我送来。然后我妈就答应啦。”   “就这样?”   闻又微语气深了一点:“对啊。我是个高中生,都快成年啦。我有社交需求,有自己欣赏的朋友。钱是父母出的,但他们承受范围内愿意成全我,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周止安觉得她说得有理,但这一套属于闻又微的正常逻辑在现实生活中反而显得特异。   闻又微好笑地看他,直接点破:“我是上台给你送了一束花,不是当众非礼你。”   一句话惹得周止安脸红耳朵红。他是极俊朗的长相,跟冷硬的表情适配性更高,面对闻又微时这番稀奇的柔软才显得特别。此刻他锋利的眉尾都显得收敛,让人想到驯顺二字。   闻又微坐在他身边,目光轻轻从他身上收回,然后道:“我说你觉不觉得,很多人都有表达羞耻。”   她跟周止安偷偷八卦,说有一回妈妈带她出去比赛,晚上在酒店休息时给她爸打电话,她妈问:“你想我了吗?”,她爸的声音传来,问微微在不在旁边。闻又微以为是什么夫妻之间的私密话题,正想自觉关上耳朵,没想到她爸憋出来一句“想你”。   闻又微听了乐得在床上打滚,问她妈:“我正经是你俩生的吧?这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她妈一扬眉:“你爸就那德行。说句话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天上掉片叶子他都担心给头扎个洞。”   后来闻又微发现,在他们家里徐明章的定位是一个有点“怪”的保守人,放到外面一看,好像徐明章这样才算正常。   风把她额前没收拢的细碎头发吹起来,十七岁的闻又微,皮肤薄薄的透着光,她身上没有被压着厚重的东西,像是轻飘飘随时能飞起来,又生动有活力极了,像一把横冲直撞的野火。   她眉飞色舞地说:“人呢,就是要活得有劲儿。那些想太多的人看起来可真不舒坦,他们自己憋着,也要别人也憋着,见到一点正常的情感表露就恨不能捂着眼睛,好像旁观了就会影响自己的纯洁。”   她说高兴了没有什么正形:“我看到了啊,你们班主任的眼神。你只是收下那束花,但他震惊得好像我拿走了你的贞操。”   周止安头埋在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看她,耳朵根越发的红。   闻又微自己乐了一会儿,平复下来说:“我喜欢《逍遥游》,天地广阔——”   “你能自在地到处飞。”周止安眼里满是柔和的东西。他有时的表情实在不像一个高中生,闻又微没有见过哪个男孩是那样的。可正因特别她才更加喜欢周止安。   她抬起下巴看向高而远的天,骄傲十足:“那还不够。天地广阔,都是我的。”   他看向闻又微,深深地呼吸,人类都一样,喜欢跟自己所在环境不一样的人。   二十七岁,台下的闻又微听他侃侃而谈。   来此的人有一些共同之处,闻又微觉得放到大范围去看,这些人算幸运,甚至可算成功,身体康健,顺利读书毕业,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体面工作。但他们有那样多的困顿和迷茫。以至于痛苦得开始否认自己的人生,挤破脑袋在休息日来听一场讲座,想从他人的点拨中得到救赎。   周止安的讲述不煽情,甚至算得上冷静。但她看到身边有人在流泪。好像终于有了一个痛哭的好理由。   他的话语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心脏上,震动渐次扩散开来。那频率勾起她遥远的记忆,远到十七岁那一年。台上的人是周止安,却又好像是十七岁的闻又微,少女摇晃脑袋,束得很高的马尾跟着她说的动作轻轻荡。“天地广阔,都是我的”。   周止安在台上,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闻又微有无处可躲的感觉。她已经见到过很多从前认识的朋友会被时光如何磋磨,长大之后,他们当中有一些像起了毛边,变得面目模糊,有一些散发出潮湿霉变的味道,只有周止安,只有他身上的味道还像是十年之前——洁净,清爽,温暖。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闻又微脸上,没有刻意避开,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一些,他接着说了下去。   她听到因他刚刚展颜一笑而引起的小小骚动。这棵树更高大了,被更多人看到。   闻又微以不变应万变,面上不肯露出破绽,但她不自觉抿了一下唇,这个小动作使周止安眼角眉梢出现了一瞬间很好捕捉的柔软。他总是这样的,好像看穿她,又好像完全没办法。   她已经快要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得到这样的目光。   闻又微高二的时候看杂志开始学化妆,那时接触到的产品有限,化妆手法也不十分好,睫毛刷出来好似苍蝇腿,可赶上了潮流,她自己挺满意。徐明章像很多的爹,说她这个年纪学那描眉画眼的不像话,他说得也不硬气,更多是苦口婆心,怕她出去被别人给说了。   但她妈闻小小觉得这是小事,小时候谁还没披着床单假装是仙女呢,新东西试试怎么了?爱美之心如何有错?这玩意儿如果犯法自有国家去禁,不犯法不碍着别人的事,管那么宽干什么。   徐明章着急,说不过老婆,语气恳切去劝女儿,说:“你不要这样,出去别人都会说你奇怪。你在前面走,别人在后面说你,这能有好吗?”闻小小说他有毛病:“画个眼睛就奇怪,那这世界上怪人装不下。”   闻又微看他俩先打起来,乐得不行,说别人愿意背后说就背后说呗,不少我一块肉。当我面说的我会骂回去。闻小小对此十分满意,说很好!年轻人就要这样有朝气,妈支持你。不过你的眼睫毛好像有点糊一团了,你弄弄干净再出门。   闻又微飞快钻进卫生间清理满脸乱飞的睫毛膏。   她特意捯饬一番是跟周止安约好在快餐店一起温书,因她妈过于开明,闻又微压根也不瞒着。徐明章欲言又止,显然又有一堆“不合适”“要掌握跟同学交往尺度”的话要说,在闻小小的眼神威压之下,他心不甘ᴶˢᴳ情不愿闭嘴。   自己开车送她到约好的地方,还再三嘱咐跟同学散场要叫他来接,生怕她被拐到别处。闻又微从爸爸的车上活泼地跳下去,应付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   她迫不及待给周止安看自己新画的眼睫毛,眨巴眨巴问他:“我好看吗?”   周止安仔细观察,拿出了做研究的精神,轻声细语问:“这个对眼睛有伤害吗?”   闻又微小小叹气,心想,你最好以后不要长残,那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她现在倒不生气,周止安的关心十分真切,于是闻又微有意开玩笑说:“不知道,可能六十岁就会瞎吧。”   周止安陡然紧张起来:“好看,但是快擦了吧。”他甚至扭头去找纸巾。   闻又微趴在桌上乐不可支,肩膀止不住颤抖。周止安看她这样知道自己是被涮了,倒也不生气,满脸无奈纵容,问她柠檬红茶还要不要再加点冰。   闻又微后来再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好似没有边界,他像水一样可以顺势流动。当你以为某一刻会突破他的边界时,总会奇异地发现他的边界会为你改道。闻又微彼时还年轻,见过的人类都不算多,遑论这种柔情似水美丽少年。很难不喜欢。   所以表白也是她先开的口。 第8章 同意就说好   闻又微和周止安开始最多算疑似早恋,最亲密的举动是饭后一起在操场散步聊人生。   家长听到“早恋”或许会如临大敌,但“早恋”的二位那时心态都还挺一致,为主的是一种单纯的趋近欲,俗称“想待在一起”。运气好的话人类有时候就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你不图什么,在一起甚至也不需要干什么,跟对方待在一块儿就好似一个充电的过程,像冬天晒太阳,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在懒洋洋的舒适里。   但青春年少嘛,说没有一种更接近本能的吸引力是假的。它有时受理智控制,有时又超脱于理智之外。闻又微落后周止安半步距离,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想,我如果突然去牵他的手,他会紧张到热气腾腾吗?   怪周止安过于美丽,闻又微睡前偶尔拿他跑跑脑内的言情小剧场。   周止安本人如此符合她幻想,还有一点大概源于他的“羞涩”,或者说“有礼”。跟闻又微认识的其他男孩不同,他极具吸引力,但很少让人不舒服的侵略性。像一只风度极好能够自控的狮子,你可以放心地接近,近距离感受那种生命力,但不用担心被撕碎。   两人这样心照不宣当网友,当饭后散步伙伴,直到这个学期眼看就要结束。   冬天天黑得早些,不到七点就已经天光渐暗。广阔的体育场,偶有在锻炼的嘈杂人声传过来。闻又微倒退着走路,跟迎面走的周止安面对面保持了半米距离。她喜欢那双眼睛,要形容的话,那是一双很典型的少年的眼睛,也许过了十八岁就难再拥有。也喜欢他的睫毛,闻又微能想出来的所有关于他睫毛的形容词都好像是睫毛膏的广告。   她像是随心而至,突然想起这么一茬,直愣愣开口就问:“周止安,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周止安先是愣住,疑心她心血来潮,就像她有时会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你来背个化学元素表助助兴”,但如果真开口背,闻又微就会笑得直不起腰。可今日她的眼神认真,那张总是灿烂明媚的脸,出现了一种特殊的“静”的意味。她在等周止安的回答。   随着她的发问,还有她倏然停下的脚步,周止安一时意乱没刹住车,差点撞上。闻又微好心扶他一把,对着已经有些呆住的周止安又说一遍:“跟我谈恋爱吧。”   这场景本该十分小言,十分青春校园。但不要忽略了闻又微彼时是个非主流。昏惑天光之下,闻又微左耳三个,右耳四个,一共七个耳钉闪闪发亮。   徐明章一直问她是不是找了个不正规的小店打的耳洞,以至于两边对齐都做不到。可怜的老父亲,阻止不了女儿去打耳洞,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想哪怕她打八个耳洞对齐了叛逆程度都不会显得那么高。其实是闻又微当时觉得轴对称比较土,因此凑出一对朝三暮四。   闻小小上次去做头发带上她,挑染概念刚刚兴起,闻又微乐于尝试,所以周一再来上课的时候她两边耳后分别多了一绺紫毛。   她这样凝视周止安的时候,耳后的紫毛被风吹起,象征朝三暮四的钻石耳钉闪着光,态度真诚不假,但有一种奇特的混子气质,像机车少年把车停下,对路过的美女大放厥词。   周止安呆呆看她,不知是少女过于理直气壮的表达,还是“谈恋爱”三个字的尺度太大,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脸红起来,果然在瞬间实现了热气腾腾。   闻又微没打算放过,就那么认真看他。周止安红着脸,但他没有扭头,他也在看闻又微。这很像两人在操场刚见面的时候,尽管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可唯一确定的是,此刻想留下来。或许这一刻我没有找到合适台词,但我知道,我想留下,想跟你待在一起。   闻又微原本不害羞的,莫名其妙被他盯得羞涩起来,攒出一把勇气恶狠狠逼问,将非主流气质践行到底:“同不同意?同意就说好。”   周止安目光纯良清澈,定定看着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那一句:“好。”   “好耶!”闻又微快乐起来,她飞快转了个身,不倒着走了,趁谁不注意似的,拉起他的手跟他并排。她远非看起来那么从容,牵上周止安的瞬间叫她心跳忽然变快,温暖干燥的触感从手心一直连接到心脏。   她没有看周止安,她紧张得快死了。   在她心跳砰砰的时候,周止安也将她的手握紧了些,而后他把闻又微的手一起揣进他大衣的口袋。闻又微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那只是手拉手,但又更有象征意味的,像是他敞开了一部分的自己。闻又微下意识扭头去看他,见周止安垂眼盯着地面。   眼角余光碰上余光,交错瞬间烫得各自目光后撤一步。   平复稍许再去偷偷看他,少年的眼角和嘴角都微微弯起,小小的雀跃的弧度。他把闻又微的手又握得紧了一些。   学校不大,藏不住什么秘密。没有被刻意藏住的早恋迹象,很快就被老师发现。   班主任来找了闻又微一次,异性的班主任聊起这个话题自己先尴尬上了,不提早恋,只说看到她跟高三的男生在一起走路,问他们是干什么。   闻又微态度严肃,说约定好了等周止安考完她可以继承他的课本和习题,好赢在起跑线。班主任噎了一下,问还有吗?闻又微满脸肃穆:“学长说高二的寒假是弯道超车的好时候,大家都放假了,我应该开始努力。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起床背单词。”   班主任惊了。不知道为闻又微这离谱发言,还是她这摆明了浑不吝的态度。   闻又微真就一点也不怕,她知道最多不过找家长,这是对她来说最不可怕的事。高中生眼里最大权威无非老师和家长,闻又微有她妈罩着,有恃无恐至极。   “真的,”她说,“是要比别人更努力啊。如果我跟别人一样努力,凭什么我拿到更好的成绩呢?我觉得学长说的有理。”   “那怎么还有人看到你们牵,牵手?”牵手两字烫嘴,快把班主任嘴角燎出泡了。   闻又微憋着坏:“送温暖嘛。手拉手,心连心。”   班主任生气:“你好好说话。”   闻又微快装不下去了:“说什么呀?嗐,老师,不瞒您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添乱,您也别上火。您看我这次月考,是不是挺行?不会耽误学习的,有谱呢。”   班主任噎了一会儿,他带闻又微那么久,对她是什么样的人心里有数。可好学生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彻底的好学生呢?非得长出些奇奇怪怪的侧芽,还不好修剪,看了叫人为难。他语气好了些,态度却更郑重:“我还是会跟你家长打个电话。你们小孩儿,有些事怕没有轻重,自己承担不了后果。”   闻又微几乎叹气,但对班主任的处理没什么意见。   闻小小对她教育挺好的,男男女女那点事她很清楚。她只是觉得大家态度奇怪,一会儿觉得就算你上了高中,也是屁都不懂的小孩儿,最好被关在无人谈情的无菌环境里,稍微漏了一眼就要学坏;一会儿觉得你就算屁也不懂,但能随时搞出人命来。不肯敞开教育,只好严防死守,看起来累得慌。   她很想说她对周止安不是那样的,她想说共同的兴趣,想说彼此的鼓励,想说奇妙的吸引,但又很清楚跟班主任至少解释不清。就算能解释清,班主任也不敢冒险放任,就ᴶˢᴳ怕万一。   幸而她妈还能明白。   闻又微跟周止安出去也根本不瞒家里,她和闻小小有一种诡异的闺蜜情,闻小小豁达,她有事儿也愿意跟她说。   遇到周止安的事儿她就早给闻小小八卦过,后面好感升级,没什么是闻小小不知道的。   她还给她妈详细描述了周止安的睫毛,闻小小听得挺有兴趣。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她听了觉得自己年轻。   闻又微初中也有看上过其他小男孩儿,回家就给闻小小说了,还想找她化缘点零花钱请那人吃冰激凌。那位跟周止安不同,是个较为彻底的小混混,但闻又微这种潮流前线的人物,彼时正喜欢“坏小子”。   闻小小特意去接她放学,要闻又微给自己指一下看看那位“帅气坏男孩”,然后公允地评价道:“这个——妈觉得不是很行。你现在看他背单肩包挺帅,但你们课本也太多了,哪儿能这么背,坠得呀,过不两年就得高低肩。走路这样……”她给女儿生动地表演了一下一瘸一拐,将“坏坏的帅气”解构为“滑稽”。   闻又微“嘶”了一声。   但闻小小还是大方给了许多零花,嘱咐她说买冰激凌的时候也多买点口香糖,看他抽烟抽得牙都黄了,近了说话可能有味儿。闻又微屏住呼吸,瞬间兴趣就淡下去。最后也没请那“帅气坏男孩”吃冰激凌,拜闻小小的生动描述所赐,闻又微再见到他能从他身上敏锐捕捉出烟味儿,连话也不想找他说了。   偶有合眼缘的目标,她想送个本子笔什么的,闻小小也不全是捣乱,不过分的都支持。大多新鲜不过两个礼拜闻又微自己就放弃。家长严防死守太多,从小说、电视里认识异性,再往真人身上一投射,那可不就好得没边儿了吗。跟她成为一伙儿的,在旁边把好关,让她去看看真实的人什么样儿,她自己会知道好坏。   家里唯一真犯愁的是她爸,徐明章眉头拧成结,吃饭的时候都不淡定,看起来忍无可忍,撂下筷子叹了口气。碍于闻小小在,他憋着倒也一句没敢说。   闻又微很同情他,大方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死自己了。” 第9章 劝分   徐明章显然已经被老婆教育过一回,不敢对女儿表现出教训的意思,把那点担忧焦虑全熬成了苦口婆心,道:“我就是觉得你们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你要是跟那个小孩有感情,你们再等等,以后毕业了,还有感情,怎么谈父母不反对。现在你们都还小……”   “感情”二字也烫嘴,仿佛说出来就有不合时宜的旖旎,值得每一个有道德底线的稳重成年人老脸一红。   闻小小一副看戏的表情,每次徐明章这样她都觉得挺好笑。   闻又微慢悠悠的:“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儿,我这不是也没耽误学习吗?”   徐明章咽下一口唾沫,措辞起来费劲:“爸爸也不是说你成绩的事儿……主要是你这个,这个……”这个半天没憋出下文。学生时代,成绩好确实能带来一些豁免权。   闻又微想吃饭,不想可着这个话题聊:“爸,您这属于操心少了。上周我看汪承他爸为了找补习老师想办法再给他提点分,大晚上拎着东西往人老师小区送礼呢。我是给你麻烦找少了,让你没有当爹的实感,你就想别处找补我两句。”   这话再往下说就不怎么客气,闻小小胳膊拐拐她示意及时收。   闻又微自觉地闭嘴,她也挺了解徐明章,如果只在小家庭范围内,徐明章对老婆对女儿可算没的挑。好比闻又微先前沉迷画苍蝇腿一般的睫毛,徐明章不乐意她那样画了眼睛出门,怕别人看了之后说长短。但劝说无果之后倒也想得开,科室里有同事去香港玩,他还让人给捎带了两根睫毛膏回来。说贵一点的看起来成分更安全,怕闻又微自己买的那玩意儿把眼睛戳瞎。   但却又总要说些老气横秋的话。   他自己未必很信那一套东西,听多了也就顺口能溜出来。大多数人都这样,他们不必是某种价值观的虔诚信徒,但在一种价值体系里泡太久了就只会说一种话,每一根毛孔都忠实地活在这种评价目光之下。   徐明章问:“你就非得现在谈吗?不能等几年?”   闻又微半为难地开口:“您这话说的,等几年他长不长这样不好说,我喜不喜欢了也不好说。”   徐明章噎得没话讲。闻小小让他及时闭嘴,他也只好闭嘴。但他不认可老婆如此奔放的育儿,总觉得妻女二人生活在一个真空环境里,好似看不见真实的社会。学校也不很大,里面很多学生家长都互相认识,都能混个脸熟。一个女孩儿,盖章了跟男孩子早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他心知老婆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女儿又是个心里有数的,但他同时又活在真实而具体的社会评价里,有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他头顶。他在家里不被允许对此发表更多意见,除了担心就只好独自悲伤。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了,闷声给闻又微加了一大笔零花钱。   闻又微问他干什么,徐明章扭捏半天,说:“你们要是出去吃饭什么的,不要让他请你,爸爸给。”   闻又微嘎嘎乐:“给我就收着了啊,零花我不嫌多。”   “还有,”徐明章拈轻怕重,话也不好意思直说,“别去人少的地方。你跟他出去爸爸要送你,回来要接你。去哪儿得让爸爸知道。”   闻又微也认真起来:“放心吧爸,我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当闻又微简要转述自己被找家长经历给周止安之后,周止安眼里写着难以置信。问:“他们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我怕什么,你呢?你们老师找你了吗?”   周止安说有,但也没说什么,理科班,班主任老直男了,讲不出什么谈不谈感情的事,就跟他强调了一下毕业没多久了不要搞出事情来,要掌握交往的尺度。说了一堆成绩要紧,周止安都态度良好地接受。他妈也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于是跟周止安远程沟通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闻又微不得而知。   他见闻又微没受什么影响多少松一口气。他本该意识到在闻又微让他“同意就说好”的时候,后续这些事儿已经排着队在等,来自老师家长的质询不会少。但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也不会有第二种回答。   闻又微见他这表情,笑道:“怎么?担心会有狗血剧情,比如我被我爸压迫着给你发一条分手短信?”   周止安低头微笑没说话。   闻又微来劲儿:“诶,说真的。如果我给你发一条说,以后不要见面了,现阶段学习为重,等我考上大学再说,你会怎么样?”   周止安似乎还真的想了一下,语气郑重而平和:“那就等你考完大学。”   闻又微卡壳片刻,在家里跟老徐说的那一套“过两年还未必喜欢”愣是没说出口,她决定不在当事人面前抖这个破包袱。   “那你妈妈呢?真没训你啊。毕业班的家长也这么想得开?”   周止安很小幅度笑了笑,眼里有些落寞:“她不是很爱管我。”   闻又微大概了解过他家庭情况,父亲是车祸走的,周止安跟着母亲生活。他母亲常年出差,基本对他是放养。闻又微隐约觉得周止安母亲这个态度有些奇怪,单亲家庭一般来说母子关系还要更紧密一些,会觉得彼此是唯一依靠,周止安家里显然比较特殊。看起来他的自立并非完全源于母亲在外工作的忙碌,而是主观上的疏远。   彼时闻又微家庭幸福,一直都被人照顾得很好,很难想象周止安在这个岁数如何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但她直觉没去多问。   总之这一番请家长就这么无波无澜地翻篇儿了,“恋爱”关系确定之后没什么不同,依然是饭后散步侃大山,偶尔牵个手得激动半宿儿。   闻又微觉得这有点儿亏,这点小事兴师动众请了一回家长不说,还给班主任平白增加了话把子。   她在读书这件事上一直聪明有余、严谨不足,有一回模考出成绩,闻又微粗心一道大题步骤没写全,碰上给分严的老师,被扣了个狠。班主任阴阳怪气站在讲台上说:“高考考的是什么?是基础知识掌握,也是临场竞技!我们有些同学,不要觉得自己平时学得好,发挥起来就不讲究。你要是真的修炼成了,就不会犯小错误。看看你们上一届学长,有一个姓周的同学,高二以后数学就没下过一百五。那才是学成了,不是碰运气,也不是仗着一点小聪明。”   他说完还意味深长看闻又微一眼,挤兑的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闻又微噎得慌,闷得差点当场给周止安发“分手”。就没见过这么清新脱俗的劝分ᴶˢᴳ。   那时高三最后的复习在一天天倒数,闻又微他们班里气氛也紧张起来。寒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底考,闻又微憋着一口气,奔着打脸班主任去的,搞出一个超常发挥。   她没成功地刺激到班主任,刺激到了班里常年跟她分数擦上擦下的男生,姑且叫“第二兄”吧。   第二兄升入高三在即,奋斗型鸡汤没少被灌。理想的大学听起来目标太遥远,难以提供稳定持续的动力,但近在眼前的竞争对手有一个——闻又微。   他小小年纪学会了人要有“狼性”,要勇于竞争,把闻又微每一科模考成绩拉了个表,打印出来贴在自己课桌上。恶狠狠的劲头叫闻又微见了瘆得慌,见了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是“何至于如此”。   第二兄铆足劲儿,憋着一口气要在每一件小事上也超越闻又微。闻又微早上读书,他就用比她高一度的声音读。闻又微改默读,他就更加高频地默读。是否更有效未可知,但确实更扰民。甚至于下课上厕所,他也是看闻又微去了他才去,对回来的闻又微说:“刚比你多背了五个单词。”   闻又微:“……”   于是某天闻又微特意没怎么喝水,第二兄皱着眉问她怎么下课不去上厕所。闻又微书竖起来遮住半张脸,眼里闪烁着奋斗的光芒:“十分钟多背一个知识点不好么?”   第二兄又难受又激动,难受的是人有三急,激动的是闻又微果然跟他正面竞争了,他燃起斗志,于是憋住了没去。等下一节课他不得不举手在上课时间出去上厕所时,闻又微缺德带冒烟儿地笑出了声。   第二兄好不容易等到再一次月考证明自己,最后一门化学考试前,他在考场堵住闻又微,不知表态给谁听:“我一定会超过你!”   “……”,闻又微怕拍他肩膀:“加油。”   她在试卷上写完自己的名字,听到窗外鸟鸣,春光还没完全将冬日严寒驱散,但气温小幅度回升,已有树上绽出小小的新芽。闻又微勾完所有选择题,然后她在监考老师和同场同学诧异的目光里交了卷。   竞争个屁,那多没意思,她要出去玩。   成绩出来之后第二兄如愿超越闻又微,但看到她的考卷之后第二兄气哭了,是真的哭,哇哇大哭,嚎啕大哭。   闻又微又被请了家长。   徐明章接到电话大为震惊,想自己请假去,闻小小没让,偏袒护短的意思明显。她自己风风火火到了女儿学校,班主任一见这个妈也头疼,但只能把情况这么一说。   闻小小问她为什么空了七十分的题没做,闻又微不好意思说她觉得第二兄很烦,而且学生之间这点斗气,摊开到老师面前很不义气。于是她找理由说身体不舒服,想早点休息。   班主任忍不住当着她妈的面戳穿,说那天监考完他骑车路过 KTV 门口,看到她跟校外的人一起出来。   闻又微顿了一下,表情陡然庄严起来,承认错误速度倒快:“……我错了老师。交白卷的行为不好,我愿意写检查。”   闻小小信任女儿,对她校内校外的朋友都算知情,因此没觉得自己是个被骗的傻家长,能以单纯的心态听一乐,在她如此快的变脸面前,闻小小没忍住“扑哧”了一声。   挺好,现在闻又微不是班主任觉得问题最大的那位了。   她最终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交了大半张白卷,就态度挺好认了个错,表示以后不这么干,然后被闻小小领回家了。   班主任左思右想觉得没一个靠谱的,于是背着手踱去高三部找了周止安。 第10章 破坏感情的最好方式   最开始闻又微不知道班主任去找周止安的事,她仅出于分享日常的心态跟他提了这么一遭。周止安听她说到第二兄哇哇大哭那里,有点好笑地觑着她,问:“你图什么?自己也没讨到好。”   闻又微摇头晃脑,在他面前并不掩饰真实情绪:“我就是烦他。小孩儿似的,他为我读的吗?他要过的是学校录取线,又不是只跟我一人儿竞争,整天瞄着我干什么。”   周止安:“那……叔叔阿姨有说什么吗?”   闻又微有点郁闷,但并不十分在乎:“我爸有啦,他觉得离谱,说学生不该这么做。但我又不是在正式考试交白卷,多大点事儿。”   周止安坐在台阶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边打量她,闻又微被盯得脸热:“干嘛?”   周止安眼里带笑:“在想你是不是被第二兄带跑了。”   闻又微警觉地“嗯?”了一声,她这种自诩潮流前线的人,最怕跟死读书的第二兄有任何关联,那一点都不酷。   周止安很淡定:“他不该瞄着你惦记分数,因为他不是为你学的。但你也不是为他学,你却为他交了白卷。”   闻又微一滞,面色就不那么好看。   周止安温柔捅出又一刀:“你还跟我说过,考试要有竞技精神。如果你参加考试会影响别人的名次,就要直接不考吗?”   周止安看她稍显僵硬的表情,似乎踌躇了一下要不要再往下说,最终几乎是笑着说出那一句:“那是不是要排个队,每次月考先让一个人拿第一?”   闻又微缓过神来,垂着眼,语气轻轻:“不如直说我装逼。”   周止安以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向后靠,长手长腿都舒展开,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闻又微。如果眼神能以重量衡量,他的目光很像羽毛,轻而缓地落在闻又微身上。   闻又微自己恢复起来也快:“好吧,我做了件傻事,但检讨我也写过了。”   周止安长腿交叠,换了个姿势坐好:“还有……”   “嗯?”   “如果那是一张完全的白卷,交了不会算分。那张试卷写了一小部分,它就是有效卷。”   闻又微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平均分?哎呀……”   班级科目平均分,要除以有效卷的份数。化学老师是个快退休的秃老头,闻又微还挺喜欢他的课,没想到自己随性之举还有这个后果。她开始感到牙疼。   周止安说得很平静:“‘特权’最不好的地方在于……它会打破人们心里的秩序。你不写完对自己没有很大问题,因为老师知道你会那些题,家长知道你不会在正式考试那么做。甚至,更多破坏规则的事你可以做,在一定范围内都不会被责罚。但……”周止安斟酌了一下,“它不那么好,因为它会让其他人看到,认为这样做是可以的。”   不用他再多说闻又微也能想通,班主任可能真对她没什么办法,也不敢把话说重。但闻又微时常搞出的一些二五八万装逼之举并不是个好示范,毕竟班里还有其他很多人。   她说:“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给化学老秃……老师,道歉,看看还能不能补救一下。”   她转身不去看周止安,自己扒着操场看台的栏杆向外看:“不要再用看傻逼的眼神看我,我还年轻,有点非主流举动怎么了。”   周止安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来:“我没有那么想。”   闻又微偏过头,看到周止安清晰的下颌线,她微妙生出某种不满足:“我说,这就算早恋啊?这不纯纯学习互助小组吗?”   周止安闷闷笑起来,睫毛颤颤,他许久才伸手,轻轻拍拍闻又微的脑袋。   闻又微找化学老师承认了错误,但结果既定,化学平均分果然垫底,叫闻又微心里堵得要命。她想了又想,迂回地给学生报投稿,写了关于一堂生动的化学课的故事,赞美那位的教学。不过等刊登出来那个学期已经快结束,权当后话了。   班主任再找闻又微的时候说漏嘴:“你确实得找个人管管你。”   闻又微早就为这事想跟他掰扯掰扯,在班主任面前站定开口:“我做得不对,您可以找我说清楚;也可以因为我是未成年人而找我的家长沟通,但是……您不该找周止安,因为他管不到我。”   闻又微说完,班主任有点懵地看她,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闻又微纠结地皱眉,末了自己也有点泄气,她只是有一种模糊的近乎直觉的概念,周止安以朋友的身份劝她可以,以学长的身份传授经验可以,但不该是因为知道他俩谈恋爱,于是班主任去找周止安来说,甚至是来“管”她。   可惜当时闻又微自己也没完全想明白,只好心怀不满地走了。   周止安,当然是很好的,但这件事令她不是那么开心。   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徐明章来敲她房门,说接到班主任电话了,小周那孩子不错,他很明事理,你要多听听他的话。   闻又微怒火升级,瞪着他没说话,有许多气呼呼的字句含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到底克制住了没喷出去,最后只朝他做了个鬼脸,郁闷地关上自己的门。   喜欢谁和轮到谁来管不是一回事儿,但她ᴶˢᴳ不知道怎么跟旁人说明白。她只是困惑地不满,微妙地不爽。现在想来,也许很多矛盾,都算有迹可循。   闻小小关切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闻又微抱着她的腰埋头在她怀里,闷闷道:“我就是觉得,谁也不知道的时候跟周止安谈恋爱还挺有意思的。”   闻小小:“现在没意思了吗?”   闻又微说不上来:“也不是,就是……嗐,没事儿。”   闻小小抚摸她的后背:“自己的感觉最重要。你不喜欢别人掺和,也可以跟他去沟通一下。”   闻又微仰面看她,甚至有点委屈:“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周止安挺好的?”   闻小小开朗而坚定:“妈只觉得你挺好的。妈还是那句话,我就生了你一个,你是全世界我唯一喜欢的小孩儿,别人家孩子再好也跟我没关系。”   “妈,您就是我亲妈。”她拱到闻小小怀里,虽然郁闷的依然郁闷,困惑的依然困惑,但颇有安全感。   再后来这种熟悉的不舒适出现在闻又微的高三。   那一年周止安肉身不在学校,但因为他优越的发挥,进校门的光荣栏上有他老大一张照片。闻又微隔三差五就能在各科老师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和他考上 Z 大的辉煌战绩。   班主任每周班会给大家打打鸡血,见闻又微态度懈怠,时不时会提一句“你们如果放松了,考不上 Z 大的”,闻又微体谅他良苦用心,但对此实在难受。她觉得自己有自己的节奏,很知道何时该努力,以及该朝什么方向努力,不想被这般敲打。   周止安的光环无处不在。有一天晚自习时闻又微给他发消息:你猜今天这课在干什么?   周止安:晚自习又放电影吗?   闻又微:老师正在读你的作文,剖析一些高分技巧。   周止安:。   闻又微:(微笑表情)你有什么感想吗?   周止安:有点麻了。   闻又微好半天没回复。   周止安自己深感羞耻:你还好么?那个……有些东西它也是套的模板,套路话,为了拿分,不要太当回事。   闻又微属实也麻:……刚叫我起来读来着,还分析了一下。   周止安:……   闻又微:好怪。   周止安:确实。   周止安又说:好怪。   考试临近,闻又微她爸也越发焦虑。他十分希望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每一件重要事都有他在,高考这种全靠孩子自己努力的事,他只好以焦虑获得在场感。一会儿愁闻又微是不是上网时间太长,跟周止安交流太多,在学习上花的心思就少;一会儿又忽然想开,觉得周止安完全可以是女儿的好榜样,这是好事。   甚至高三最后的寒假将至,徐明章问她周止安学校放假是不是会回来,要不要把周止安请来家给她辅导功课。闻又微拧着眉毛,不是很理解他:“不需要辅导,我自己都会。”   “你也谦虚一点,是人都有长短,取长补短也是好的呀。”   闻又微语气加重:“我没有短板。”她不理解为什么徐明章对她没有这种信任。她有明晃晃的成绩,自觉底气很足,而徐明章还没死心。到了这个节点上,焦虑中的家长有一个算一个,大几千的健脑保健品都肯像买白菜一样买,别说有个现成高材生,总觉得要物尽其用:“过来人总比你有些经验,你小周哥哥很优秀。”   闻又微压下一口气,耐着性子讲:“过来人只意味着比我先经历考试。我知道怎么给自己查漏补缺。”   两人纠结的事不在一个点上,但各自都认为自己很有理,眼看又要抬杠,闻小小只好出来主持大局及时喊暂停。   闻又微崩溃地抱住闻小小:“老头子是真的很有问题,我不比周止安差,为什么非得找他辅导?”   闻小小给她顺毛:“你爸只是着急,什么主意都想想,你别理他。”   闻又微因此被气得不轻,觉得她爸纯添乱。闻小小每骂他一次他能保持正常一两天,而后又故态复萌,闻又微还没被压力压垮,徐明章自己急得都开始返老还童爆痘了。   周止安关心闻又微,问她状态如何,闻又微说像被上了紧箍咒的猴。   咒语就是周止安。正如毁掉一首歌的方式是把它变成闹铃,破坏两人感情最好的方式是把其中一个人变成“别人家的孩子”,对另一个人说“你要向他学习”。   不论他人的情况下,在那一年周止安大部分时间里是一个远程网友,有点回到两人最开始交流的意思。闻又微想,但凡她先认识的是高三那个不爱跟人说话的周止安,或者先从老师口中认识完美的“周学长”,这段关系都不可能有开始。   但她先认识了一个很聊得来的好朋友周止安,所以还是蛮喜欢他的,就是期望周止安的光环能在她生活里少一些存在感。 第11章 想喊人吗   在一张张试卷里,在一根根写到没油的中性笔里,闻又微的高三倏忽而过。   回忆起来倒不觉得紧张,那时每天都很充实,没有余心去想别的。她临场发挥极好,于是填了 Z 大,顺利录取。   班主任笑眯眯说:“得偿所愿了。”   闻又微说:“对啊,读这么多年书总得图点什么。”   闻又微和周止安的事也算小小新闻,她的升学谢师宴,几个老师撺掇着把周止安也叫来露个面。酒过三巡,徐明章握着周止安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说以后他们一起在学校读书,父母距离远了,要照顾好她。闻又微实在忍不住到他耳边提醒他有点正形:“我一大活人,生活能自理的,爸爸。”   徐明章高兴得晕乎乎,对周止安道:“你看她就这个脾气,你多担待。”   若非场景不合适,闻又微想给徐明章过肩摔清醒一下。   闻小小一把按下丈夫,自己乐乐呵呵招呼客人,借着让加菜的工夫,把闻又微他俩解救出去了。闻又微拉着周止安在西图澜娅餐厅后的小路上走,一路都没有什么话。   周止安平静指出:“你不太开心。”   闻又微仰头看天:“也许去大学就好了。”   没有什么值得不开心,但说有多开心也不是,就是努力很久的一件事有了结果,它本就不该有什么意外。她骄傲地想这不算命运馈赠,是自己辛勤劳作的收成。   让闻又微觉得微妙的是,她这一毕业,跟周止安之间就不是叛逆早恋了,风向陡然扭转成珠联璧合。大家调侃和祝贺的话都让她觉得味儿不太对。   味儿接着不对的是闻又微发现“双 Z 大情侣”成了对她考上大学这件事的定义。   一年前周止安高考结束的时候,学校贴吧里都是“学霸校草”之类的标题,到了她这一年,“双 Z 大情侣”成了话题中心。   学校流传到最后的版本已经变成优等生周止安普渡非主流少女,闻又微从一个化学只能考三十分的二流子,在爱情的力量下追逐周止安的脚步,继而创造了被 Z 大录取的奇迹。   闻又微略感窒息,她确实跟周止安不一样,不是从来就让老师省心的学生,但是日他哥的,她也一直都没差过呀。那三十分的化学试卷不假,但那是因为化学选择题只有三十分。   她刷了一遍讲“双 Z 大情侣”的狗血帖子,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挑灯夜读的时候你们没看见,真以为靠花痴程度能考六百多分?虽文理有别,但我的全省排名比他当年还高。人又不是所有动力都来自于爱情,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好吗!有没有周止安我都会上 Z 大啊!   闻又微的小小郁闷没处说,唯一庆幸社交媒体还不十分发达,这事儿也就小范围传播传播。她的心梗程度尚在可消化范围内。   末了她和周止安一起受邀在学校做经验分享,看起来早恋那点八卦大家都知道,看她跟周止安一起走进来,学生们开始欢呼起哄。   提问环节,有一个女孩儿举手,眼里闪闪发亮:“学姐,你是为了学长考的 Z 大吗?”   闻又微看她一眼,态度郑重:“是因为我的分数实在太高了,去其他学校很浪费。”   底下一阵起哄的笑。看起来她的回答无人买账。   只有那个女孩儿还看着她,若有所思,于是闻又微加了一句:“我还没有去 Z 大,但我想,那应该是个很好的起点,总归都要读三年,尽力一试,去更好的地方看看,不亏,对不对?”   周止安站在她身边:“我作证,这是正确答案。”   又一阵笑闹,闻又微扭头看周止安,他眼里有些无奈也有安抚的意思。闻又微什么也没说。   晚上回家在贴吧刷出一个新的帖子,主题是你所不知道的 Z 大学姐闻又微。说虽然双 Z 大的故事很美,但她如何考上 Z 大的故事更有价值。   这小小安慰到了闻又微。   她刷一刷帖子内容,最开始以为是学校想引导一下“正确风向”,再看这个标点习惯,确定ᴶˢᴳ了发帖人是周止安。在这件事上,跟她一样敏锐的大有人在,发帖人很快被扒出是周止安的小号。关注的类型重合,标点使用习惯重合,还有机灵的吧友发现了 IP 也一致,毫无悬念。   这个帖最后的风向变成“前排围观秀恩爱”和“好宠”。   闻又微心情复杂躺倒在自家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心说我留给你们最值钱的东西是扫描下来的文科速背小技巧,不是甜宠女主角,可惜她发的经验帖回复数感人,叫闻又微深觉寂寞。   很多人对自己最初的人生评价都来自于主要照料者影响,也就是说,大部分是母亲。   闻又微对自己的人生定位最早来自闻小小。闻小小这个女人,碰上亲戚朋友家里生孩子都甚少礼节性地抱一抱。她说她唯一喜欢的小孩就是闻又微,生完闻又微之后觉得全世界的小孩都是丑孩子,只有她女儿好看。她对闻又微有一种全无道理的喜欢,单纯说“宠孩子”不完全对,闻小小心里有一面明镜,该讲道理的时候会讲,她的纵容和保护更像是“这人生你随意,妈妈永远跟你一伙儿”。   徐明章呢?他虽多有古板和传统之处,但照顾起妻女也没得挑。所以闻又微一直过得挺“得意”,习惯了活得二五八万,习惯了活在目光中心。   可不知道怎么了,周止安出现之后她好像成为一个背景板,即便在高考成功这样属于她的人生大事里,大家只能看到周止安如何好。   他是圣僧,她是被度化的对象。周止安考上的时候是学霸校草,颜值和智商双巅峰,到她就成“双 Z 大情侣”了,什么道理?闻又微偷偷想,如果这段故事里没有周止安呢?也许是一个会打七个耳洞但能考上 Z 大的帅学姐的故事。哼。   可周止安好像也没什么错,他甚至为此努力了,可惜跟她自己的辩白一样毫无效果。   闻又微看着周止安的帖子下最新的一楼: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周止安学长,我也想考上 Z 大。   再下一楼:给我一个性转版周止安学姐,Z 大+1。   闻又微:……?   她在心里无声呐喊,谁跟你们说我是这么考上的啊!   在所有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里,在这些快乐与不快乐里,她唯一不怀疑的事,是她依然挺喜欢周止安的。他无可挑剔。   谁都逃不过毕业考驾照,周止安去年拿了驾照,刚好今年暑假没事就带闻又微去练车。他妈给他留了一辆自己开过的迈腾方便他出行,朴实低调。   周止安自己也过实习期不久,不敢托大,一路开到没多少人的开发区,才下车换闻又微掌方向盘。   车停在无人的宽阔道路上,偶有晚归的飞鸟越过沉沉下坠的夕阳,眼前的沥青路面向远方无尽延伸。闻又微垂着眼,忽然无声笑起来。   周止安转头,以目光传递困惑。   闻又微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盯着他,带点不怀好意的招惹:“我毕业了耶。还记得你说过,等我毕业怎么样吗?”   周止安想起什么,眼神微动,然后脸红了,他长手长脚坐在副驾本就有些局促,此刻更显得紧张,像一个被绑来的好人家男孩子。   时间调回到他毕业之前,闻又微跟他约在学校操场告别。   虽然网络渐渐发达,但他离开学校就意味着两人很久不会再见。已是初夏的天气,两人心照不宣手拉手,揣在周止安口袋里,就这么沉默地绕着操场走圈,谁也不想结束这段路。   但时间已经很晚了,闻又微知道自己该回去。   “周止安,你会想我吗?”   “会。”   “我们不会毕业即分手吧?”   “不会。”   “那你会亲我吗?”   她刻意轻快起来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小小紧张。   两人变成面对面的姿势,周止安高她许多,闻又微仰头打量他,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和逐渐染上绯色的脖颈。   他看向闻又微眼底,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低头,轻而快地亲了亲她的侧脸。像羽毛拂过。   闻又微下意识想要调侃点什么,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为此心动,原来羽毛拂过也有声音,是巨大的心跳声。   她仰着头装出老成的样子:“就这呀?”   周止安抿嘴笑起来,看穿她的故作镇定,哄小孩似的,伸出手轻轻揉她发红的耳朵:“等你毕业。”   闻又微难以说清此刻是什么在胸腔中汹涌,她不敢看周止安的眼睛,甩手向前走,一紧张就喜欢没正形地说话:“受不了了,不干了,走了。接吻还得先拿毕业证?让不让人活了?”   周止安伸手去牵她,在那个瞬间,闻又微反客为主扣住他的手腕,在周止安片刻的凝滞里,她踮脚,一口咬在他的下唇上。   闻又微得逞,施施然将人放开,充满浑不吝气质地看他:“想喊人吗?”   周止安竟乐了,眼里温温柔柔,微微倾身,伸展他的手臂将她完全拢进自己怀里。闻又微觉得爱洗澡真是个好习惯,她闻到周止安身上清爽的味道,头发丝儿里都是洗发水一点清新的余香。   周止安的嘴唇擦过她耳朵,他大概只是想说话,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暧昧,卡壳了片刻,低声说:“好好的,微微。我会想你。”   闻又微“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她永远记得那天的月亮,月光照在周止安黑色的柔顺的头发上,流溢着安静的幽蓝的光。她想,我可能会喜欢他很久。 第12章 幽默是受难的艺术   回到二十七岁,讲座现场。她坐在台下,听周止安侃侃而谈。十年呼啸而过,周止安依然有一双少年的眼睛。但他身上比从前多了一些更加温厚沉敛的东西。   闻又微最初认识的那个少年很少主动跟人沟通,多少看起来有些“独”,如今他身上那种冷硬的边缘很好地融合进学者风度里,有距离感,但不显得冷冰冰,台上的周副教授自己完全掌控场面,他更温和,也更稳重。   这些年里面她觉得自己像风,疾驰时有,困顿时有;而周止安是树,树一直在生长,一直笃定,不疾不徐。   这大概算一种非典型的前任相见。就算他们不在一起,她也希望周止安会过得很好。   “在一起”有时是适配问题,未必要哪一个人犯错,但在错误的时间和阶段,在一起可能会令人痛苦。他们有过在一起很合适的时候,也有在一起不那么快乐的时候。   但她对周止安本人从无疑惑。   周止安的演讲结束,闻又微在台下定定看他。走下讲台的那一刻,似有若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驻片刻,又轻得像错觉。或许除了本人,无人觉察周副教授那一刻的停滞。   而后很快,闻又微收到来自周止安的消息:出门左转,走廊过来。等我一下,好吗?   该去么?她问自己。   今日跟那天晚上的偶遇情况很不相同,那天晚上闻又微社交能量消失殆尽,多少有点破罐破摔。她可以假装不明白为什么周止安要送她回家,可以像鸵鸟一样不去面对周止安的目光。可现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万物分明。逃避无用,她却没想好以什么态度面对周止安。   或许该有延续性一点,就像分手时那样告诉他既然分开了就要保持距离?或许要淡然一点,毕竟真正的时过境迁是该不起波澜的。可她为什么要“表演”时过境迁呢?她怕被看出来自己没有时过境迁吗?   三年前她提了分手,近乎残酷地斩断所有联系,而时隔三年,她该扮演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好前任,还是坦白犹有旧情?   可是……就此走了岂非显得太心虚?   她低头盯了一会儿手机,讲座结束,身边的人陆续离场,留给她做决定的时间不多。   我怕什么呢?她想。   闻又微很快下定决心,拎起自己的包走出会场门左转。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声音不高,却清晰。   周止安正结束跟人的寒暄,道过别之后大步朝她走来,眉眼舒展。   他温声问:“今天怎么会来?”   她明知主讲是周止安,外面老大的海报写着他的名字,无法装傻,这相逢绝不算偶遇,倒像是特意来赴约,闻又微试图掩饰,避重就轻道:“赶巧。朋友要来,捎上了我。”   “朋友呢?”他问。   “朋友……”闻又微牙疼地卡了一下。   整场讲座闻又微身边都没熟人,这骗不了周止安。梁爽的座位原本该空着,可这样紧俏的讲座,有人见位置空了就坐,闻又微也不好阻拦。此刻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为了找补场面编出的假话。   闻又微甚至怀疑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但周止安语气实在很好,看不出破绽,眼里也没有一丝揶揄。他越平和倒越像闻又微在找借口,而他好心没有戳穿。   闻又微开始思考,如果她说朋友去处理探ᴶˢᴳ店达人意图吃霸王餐被打这件事会不会显得更荒谬。   所幸周止安放过了她,抛过来第二个问题:“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在她找到合适的拒绝理由之前,周止安道:“附近有一家新开的青咖喱,拌饭很好吃。”   闻又微答应了。   在她快速成长的人生阶段,见过的人很多,学会说“不”是早就完成的人生课题。可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那双温和的笑眼。如果拒绝也没关系吧,临时起意的吃饭邀约,成年人应该有很多好借口回绝才是。可是……   可是谁会拒绝青咖喱拌饭啊!   周止安嘴角弯起来:“好。我们走。”   闻又微走在他身边,嗅到周止安身上熟悉的柑橘味。心中暗叹,同意吃饭或许失策。她没有想通该在这场旧人相逢里扮演什么角色。她像一个蹩脚的新人演员,幕布拉开,场景设置好,追光已然打过来,而她还没想出自己的人物目的是什么,又该说出哪些台词。   手机震了一下,回消息是个走神的好理由,闻又微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开对话框。   发来消息的是梁爽。   在一个吐血的表情之后,她写道: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语音说,你有空再听。   闻又微脑补了一下她平时一丝不苟的精致外表和此刻的崩溃,禁不住对着手机嘴角上扬,顺手拿起一边耳机塞进耳朵。没注意到同行周止安的表情有一瞬间异样,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   服务生递来菜单,闻又微正回消息,示意周止安决定就好,他熟悉她的口味,也更熟悉这家店。周止安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他的角度只看到闻又微一条条点开语音,然后嘴角笑容不断扩大。她回消息的模样也是兴味十足,看起来话题非常有趣,不像应对寻常工作。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下去,但又被很好地掩饰起来,不着痕迹点好餐。   梁爽的语音崩溃而生动,听起来心死如灰,像是开了 0.8 倍速,但妙语连珠,每一句都非常好笑。闻又微原只想借回消息来短暂解除没想好台词的尴尬,禁不住听完了她的全部周末工作历险记。   无怪说幽默是受难的艺术,梁爽惨到离谱,因此这件事也好笑到离谱。   闻又微这里听完一边耳机里的哭嚎,服务生已经点完菜走了。西图澜娅餐厅整体环境光昏暗,只有用餐位置布光明亮,照在人身上,如同镜头特写,周止安静静看她,目光专注深沉。   三年了,他知道她身边有过一些人,来了又走,当时他也没有更好的解法。他希望闻又微永远能够快乐,能够得偿所愿,哪怕这意味着他会失去她。但他也会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大度从容,就如此刻他见到闻又微颇有兴致地回消息,也禁不住要妒忌是谁有这样好运。   闻又微此刻心理状态相当割裂,半个脑子在狗血言情剧场,思考如何跟前任相处;另外半个脑子变成了脱口秀观众,因梁爽的职场渡劫而捧腹不已。   她知道此刻她该冷静淡定放下手机,不露丝毫破绽,但她实在没忍住,忍了又忍,还是笑出了声。   周止安:?   闻又微笑得眼里含水,压抑着笑出怪声的冲动,尽可能平静地解释:“刚刚听的,是……真的很好笑。”架不住声音都在颤抖,连着肩膀一起抖动起来。   周止安满眼困惑。但他许久没有见过闻又微这样开心,尽管这笑容并非因他而起。因此他矛盾地分享了这份喜悦,一边自我凌迟一边感到安慰。   闻又微不想被当做毫无社交礼仪的神经病,稍稍平复情绪后开口解释:“真的是跟朋友来,她在讲座开始前出去了,因为工作上遇到一些问题。”   周止安没说话也没动,还没完全理解前因后果。   闻又微想了想,豁达道:“没事,反正不是同行,不怕泄露出去。你要听吗?”说着,她从耳机盒里拿出另一只耳机递给他。   这场景太熟悉。闻又微给出耳机的那一刻两人都有一瞬间错愕。无数次,他们曾这样分享耳机听同一首歌,看同一个搞笑视频。从有线耳机到无线耳机的时代,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闻又微工作。   二位眼下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往,周止安说“好啊”,接着再自然不过伸手接住另外一只耳机,从容地把它放进耳朵。   闻又微点开:“你听,真的很好笑。” 第13章 过得好吗?微微   周止安听到了一个心死如灰的女声,那个声音的主人以极具表现力的声音说她好想死。   周止安眉头一松。可见人类的道德水平相当弹性,人命关天的大事,周副教授第一反应竟是情敌警报解除。   第一条:我好想死啊……进去那家店,看到一个男人在地上打滚,他没穿外套,上下是棉毛衫和棉毛裤。我心都凉了。再一看,日他哥的,这也不是我们找的探店达人啊!一个陌生老头打滚我需要管吗?我心又热了。但你知道吗?他是,他真的是。他是那个探店达人的小老舅,还他妈真的是探店视频主角。   第二条:我给那个狗东西发消息,让他解释,他跟我说,他小老舅和他长得像,回去 P 一下再加点滤镜粉丝看不出来。我人都傻了呀,他说真看不出来,以前经常这么干。他的探店单太多了跑不过来,老舅 P 一 P 也能用。   第三条:我已经死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穿秋衣吗?他说自己外套是名牌,不能磨损。那他妈是穿棉毛裤在别人店里打滚的理由吗!他点太多不想付钱,觉得自己大小算个红人,被店老板拒绝之后深觉丢脸,就来了这么一才艺。   第四条:我们拍的是一个饮料。他舅以为自己接到一个植入的商单就是品牌代言人了,跟 XXX(某代言男星)一个待遇,被拒之后大喊他是植乐的合作方,五百强企业有人,让老板给他免单,不然以后不给他的店供货。但你造吗!你造吗!饮料甚至不叫植乐,叫植采。   周止安在这个过程里眼睛越睁越大,显然每个人在见识世界多样性的过程中都会受到一些冲击。   闻又微怕里面一些名词不好理解,忍笑解释:“我朋友她们算中间商,这次是代表这个饮料去找了一些做探店的账号,要拍在饭店吃饭时喝饮料的场景。没想到遇到这种号主。”   周止安以拳抵唇,眉眼弯出一个弧度,他看向闻又微,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懂了。   在闻又微低头去按下一条语音的瞬间,他很好地掩饰了眼神里压抑着的近乎疯狂的怀念和贪恋。语音很好笑没错,但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疯了一样怀念的是这样的场景,是闻又微同他说笑,此刻人在他面前,旧日时光重现,他想这一幕想得心脏发疼。   周止安有过人的记忆力,能清晰记起每一个闻又微同他说话的曾经。   闻又微毕业之后参加工作,那时他还在学校。刚开始工作那段时间,她常常会兴致勃勃同他分享自己遇到的事,说到有趣处自己先乐不可支。里面涉及到周止安陌生的领域或者名词,她就会这样自然地穿插在讲述里解释给他听。   家庭原因很早就让周止安感知到人生是很寂寞的,如果能有一个人让你觉得人生不寂寞,那无论如何都不要失去对方。   分开的那三年他无数次想起闻又微,甚至会幻视某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出现,随意地往他怀里一靠,然后神采飞扬地开口:“我跟你讲,你一定要听,这件事太好笑了。”   他所理解的人生没有那么有趣,从懂事起就充满了沉重的令人无法背负的东西,但闻又微很不同,她是生命力旺盛的野火,会“蛮不讲理”地点亮所有阴郁晦暗。   透过她的眼睛,世界是另一种颜色。   第五条语音:那个狗东西说他在赶过来了,让我先把他老舅弄出去,还嘱咐我给他穿上外套别着凉。我是冲上去把他抱出店的,这要是没举铁半年今天我得死在那儿。   第六条:进去的时候忘戴口罩,还好老板愿意和平解决删店里监控,我跟他说这段视频一旦传出去,第二天我就会吊死在他的店门口。   闻又微放下手机,示意播放结束,气氛又微妙地回到狗血言情剧场,闻又微偏了一下头,收敛情绪道:“是不是?就很好笑。”   周止安展颜,笑容明朗。   过了一会儿他问:“过得好吗?微微。”微微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缱绻得异乎寻常。   闻又微停顿片刻,这两次相遇实在微妙。一次她刚遭遇骚扰,一次大周末跑来接受精神洗礼,硬要说“好”看起来像在逞强,于是她说:“在追问人生的意义。”   “进度如何?”   闻又微想了想:“迷茫中。”   周止安对此未作点评,把拌好的青咖喱拌饭放在她面ᴶˢᴳ前:“尝尝。”然后他拿起了勺子柄的末端。闻又微不合时宜地想,搞什么,他不是要在这里喂我吧。   事实证明周止安只是想把勺子递给她。   闻又微松一口气,忐忑地希望自己未曾暴露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揣测。   不能怪她多想,她才二十七岁,而他们在一起七年,占据了她人生的四分之一不止。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些年跟她谈恋爱的周止安,她会说是“无可指摘”。   说来很不好意思,两人大学谈恋爱那会儿,周止安确实常常给她喂饭。看到的都会点评说这恋爱谈得也太作了,当事人都不以为然,年轻的时候谈恋爱不作什么时候作?   某次寒假周止安去她家,晚饭过后闻小小拉着徐明章出去轧马路。徐明章想起保温杯没带,临时回来一趟,不幸目睹了周止安正在一口一口给闻又微喂水果,而闻又微正对着电视打游戏,目不转睛。   徐明章都已经羞耻了,尴尬得几乎边扭边说:“闻又微你自己没长手吗?”   闻又微头也没转:“手不够用啊。”接着对周止安说:“再来一块儿。”   周止安不好意思地对徐明章笑笑,然后从善如流接着喂。   徐明章不忍心看下去,夹起保温杯就出了门,没忘记叮嘱他俩,在大学食堂可千万不要互相喂饭,周止安看闻又微一眼,已经把头埋下去了,闻又微把口中的水果嚼碎咽下,然后爆发出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   在食堂喂饭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二位确实做不出来,自己在家就不好说。赶上闻又微赶方案赶得昏天暗地腾不出手,周止安就很好脾气端着碗追着让她吃几口。   是以闻又微有那么一阵恍惚,她不知道勺子递过来的那个瞬间,有没有一些往日碎片在周止安脑中同步播放。   等闻又微吃到七分满足时,周止安递来一杯白水,顺手把餐后甜点给她推过去,开口说:“有一阵我在想,人类追问人生的意义,就好像一块小蛋糕去问蛋糕的意义是什么。”   他的举动太过理所当然,闻又微觉得此刻如果婉拒好像会显得非常突兀,于是她接受了那杯白水,也接受了看起来非常可口的甜点。同时周止安的话叫她一顿。   他笑笑:“小蛋糕自己吃不到小蛋糕,人类赋予它的很多评价,是否好吃,是否适口,对它都没有意义。别人眼里的‘意义’是一种外部评价,自己体会到的才是意义。”   金色的小餐叉切入蛋糕的一角,闻又微拿起送到自己嘴边,抿出一口清新甜美滋味。如果此刻眼前这位不是旧人,她或许很乐意去要个联系方式,甚至发展一些短暂的恋爱关系。   可他是周止安,她必须审慎。   当你确定那个人很好,如果邀请对方进入自己的生命,就需要更加小心。因为那不是单纯的“得到”,到手之后无论束之高阁还是随意摆放都可。那更像是移植了一株珍稀植物,你欣赏它,需要它,于是希望它能够在你的园地里成长得更好。   这顿饭很快吃完。不提前任这茬,周止安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能让人舒适地跟他吃完一顿饭。   周止安买完单回来问她:“怎么回去?”   “朋友说来接……”   闻又微话没说全自己先愣了一下,朋友,梁爽,提到她两人顿时又有点好笑。梁爽受此磨难,今天怕是来不了了。   “我送你。”他说。   闻又微觉得这是失控的表现,她想要避免周止安的浓度持续在她生活中增加,迂回婉拒:“怕耽误你的时间。”   周止安低下头去,那个瞬间笑容有些落寞,眼神却很宁定:“我有很多时间。“   闻又微毫无办法了。片刻后她站起身来,舒展眉目:“那好,有劳了。”   周止安笑起来露出整齐的小白牙,有跟他年纪不符的羞涩,声音很轻:“有幸。” 第14章 旧梦本身   到了闻又微家楼下。她想我该请他上去喝一杯咖啡吗?两人曾一起在这里住过很久。旧人,跟无数过去生长在一起,有时会让人分不清你到底在怀念那个人还是过去的自己。   可她踌躇,既然自己选择分开,又何必一起故地重游,好似有意邀请一同点亮旧梦。周止安似乎察觉她的困扰,主动开口道别,让闻又微回家好好休息。   闻又微看向他,被激起奇异的叛逆。他凭什么先退一步,倒像算准闻又微不会开口邀请。   她的唇角微微向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那是很典型的闻又微胜负欲作祟时的表情,她说:“上去喝一杯咖啡吧,连着开车疲劳驾驶可不好。”   周止安的手指顿了顿,眸光微闪:“方便吗?”   “方便。”   两人一起往闻又微家的方向去,闻又微努力忽略心中说不清的情绪:“听说了,周教授。还没有恭喜你。”社交辞令,刻意拉远的距离。   周止安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偏头去捕捉闻又微的目光,闻又微恰好侧开脸,于是他展颜兀自笑了一下,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   上了电梯,闻又微越发觉得此情此景诡异至极,她大可去别处请周止安喝一杯咖啡,喝完清清白白道别。头脑一热叫了人上来怪得不能再怪。但自己先开了口,还能怎样?装也要装得若无其事,上了台就得演完。   回家打开机器正要去萃咖啡时,手机弹出消息提醒,闻又微手忙脚乱。周止安走过来,熟稔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我来吧。”   闻又微心中暗叹一口气。这咖啡机最初买回来最常用它的人是周止安。   她工作后践行晚睡晚起的当代社畜作息,象征健康生活的厨房小家电买了不少,但大多没时间真的用,购物如同许愿。只要周止安在,做早饭磨咖啡的活儿总是周止安做。   她现在闭上眼能想起周止安刚洗漱过,穿一件干净的棉白 T 恤在厨房磨咖啡的样子。周止安看起来高而瘦,保持了良好的运动习惯,衣服之下的身体结实、线条优雅,闻又微喜欢从后面抱住他,手不老实地伸进他棉白 T 恤的下摆,在他劲瘦的腰际摸个一把两把。   这边咖啡出完,她的消息也回好,按掉手机,看到周止安一手握住手柄转过身来,语气轻缓:“要敲吗?”   骤然袭来的回忆叫她身形一顿,仿佛那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迎头一击。闻又微买回咖啡机最快乐的事是敲粉饼。周止安每次把前面的事做完,敲粉饼的环节留给她。那时闻又微会扑过去,一手揽住周止安的脖子,一手拿住手柄,往敲粉桶上一磕。磕出来的形状是否完美会决定她是说自己厉害还是甩锅给周止安——怪他没把粉碗擦干或者份量没放准。   周止安怎么都会说好。在那漫长而短暂的七年里,他总这样任闻又微予取予求。   此刻他握着手柄,以一个看起来相当松弛的姿势询问闻又微。无人听见他胸腔里心脏的巨大跳动。   他在紧张。   若她拒绝呢?   三年了。   分开的过程对他而言惨烈如同剜去半颗心。他所见的闻又微对他从来热烈明朗,分手决定从她口中说出,他恍然意识到如果她想,她也可以变得很残酷。周止安很少回忆那一段,更怕重温一遍来自闻又微的拒绝。   此时他静静朝她看过去,呼吸都放缓,像拿好玩具等待一只难以取悦的猫。另一只手在身后,撑在大理石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闻又微若有所思。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静如止水,但她动了。款款走过去,接过周止安手里的手柄,那一刻周止安几乎心跳骤停。   她伸手轻轻一敲。很好。咖啡粉压成的粉饼,圆,且完整。   那一刻还是有小小欣喜,她下意识扭头对上周止安的目光。周止安半晌回过神来,极力克制使自己的声音:“很不错。”言毕,他转身去端咖啡。幸而咖啡杯的容量足够,手指的微微颤动不致使咖啡泼洒出来。   闻又微垂眸盯住自己手指半晌,心说好险,早恋对象选得挺好,快三十了还有一张让人色令智昏的脸。她总在周止安身上体会到令人错乱的时间。咖啡粉饼敲出来的那一刻,她恍若看见二十二三岁的闻又微扭头笑问他“我厉不厉害?”,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会在满屋咖啡的香气里接吻。   此刻她看向杯中一层薄薄的奶沫,闻又微抿了一口,咖啡液丝滑馥郁。她心想真是糟糕,把人带回来就是错的。说什么故地重游怕重温旧梦,周止安是旧梦本身。   两人端着杯子,各自说了一些有的没的,闻又微假装社交,周止安假装配合社交,平和地交换现状。默契地,谁也不去碰那些陈年往事。毕竟这间屋子里的陈年往事用潮流前线的说法来讲,过去像糖,甜到忧伤。   那时ᴶˢᴳ她刚工作不久,周止安在读研。两人年纪轻轻,尚未遭受生活毒打,对一切都新鲜,喜欢对方喜欢得要死。好不容易凑到周末能黏在一起,无人知晓处,怎么疯怎么作怎么来。这里全都是甜蜜的过去所留下的残影,每一处都是极好的回忆触发器。   咖啡喝完,闻又微的杯子放回茶几。杯底碰到大理石的装饰面发出“叮”一声轻响,恍如结束的讯号。   周止安自觉主动,他站起来,拿起杯子去水池冲洗。这不是客人该做的事,但他再自然不过地做了。   闻又微坐在原处,听着厨房传来的水流声,远远看周止安细细洗杯子的背影,终于禁不住低低开口:“周止安,你想要什么呢?”   背对着她,周止安眼睛没有抬,杯子洗干净还要擦掉水渍,他近乎温柔地用洁净的鱼鳞布摩挲过咖啡杯的外壁,用低而缓慢的语气说道:“送你回家,做一杯咖啡,杯子洗净放回原处。”   生活说到底,还有什么呢?无非是这样琐屑又真实的构成。   闻又微捂住眼睛,曾感受过的无力和悲哀涌上她心头,而与此同时,那种因周止安而生的巨大的无法拒绝的甜美也浮上来,二者混合成一种美丽又令人绝望的东西,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止安无可指摘,周止安始终最好,可如果是重蹈覆辙呢?   他或许觉察了闻又微矛盾的心理活动,周止安的喉结动了动,杯子放好,他转身回来:“微微…”   闻又微已经恢复平静,等着他的下文。周止安擦干净手,刚刚洗杯子时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线条优雅的半截小臂。他整理自己的袖口,闻又微神情微妙地注视,而后听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先走了。”   他放过了追问。闻又微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若问为什么会分手,从最开始就有迹可循。   闻又微高三时他去外地读大学,两人见不着面,她有过很想念周止安的时候,想看到他的脸,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触碰那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她曾想过进入大学他们会花很多时间在一起。而当真的身处其中,闻又微发现,其实她不会那么选。   高中时每天挤出来的那一点课后散步相处时间或许才是常态,因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就算进入恋爱关系,也没有办法完全以对方为中心,更不会有大把大把时间能泡在一起。   大学一年级的闻又微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新生原本就有很多可做的事,熟悉新地图,认识新朋友。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大型 RPG 游戏,她不想错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任务支线。只在最开始时有空跟周止安一起吃过两天午饭,而后都是跟室友、课友一起。   两周后室友之一开始恋爱,脱离出成形不久的饭搭子团队,每天午饭跟男朋友一起吃。直接结果是忽然间好像跟宿舍的人不熟了,再在班会遇到都有些陌生跟不上大家的节奏。   闻又微不想这样。   新环境她还是挺喜欢的,高中气氛严肃压抑,一切以升学为先,她这样跳脱的个性在其中像半个异类。到了这里难得感受到一切兴趣和爱好都全然被接纳,她有一种舒展的快乐。她甚至想这或许就是大学的意义,你可以在这里成为任何一种人,有很多副本等着你去开启,有很多可能性等着你去探索,只要你愿意付出相应的精力和时间。   她还是一个骄傲的“我最行”主义者,到哪里都要在环境中最快确立属于自己的优势地位。社团、学生会、小组活动,她的时间几乎填满。闻又微买了一辆高大的二手赛车,每天在校园不同区域穿行忙碌。多半时间都在紧赶慢赶,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敲得键盘起火。   但她享受这样的状态,丰盛,多彩,体验着使人应接不暇的新鲜。   周止安也忙,他修习心理,大二开始细分方向,专业课数量陡增。跟闻又微不同,他天生适合学术,到哪儿都会被导师第一眼看中,因而除去繁重的学习任务,还多了些课题要参与。闻又微意识到在这种节奏之下,跟周止安相处的时间被挤压。不过这并不使她烦恼,周止安在她心里自有一个安全区,即便不能日日相见,她也不会觉得两人就因此疏离。   稍微得空就会在手机上聊个只言片语,他们都习惯了对方可能突然去忙别的而无法及时回复,也习惯了随时接上之前的话题又兴高采烈开始。   一切就像本该如此那样平顺前进。   但,当一个人过得过于自由自在时,很快就不免要感受到约束她的力量了。 第15章 这是好理由   徐明章每天会给女儿打一个电话,内容总是一致,相互问候,报报平安。他能想象的女儿的大学生活是跟周止安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切都被周止安照应得很好。眼下听多了她的校内外活动忍不住要嘱咐,觉得她总单独行动听上去不安全,能跟周止安一起还是跟周止安一起为好。   这自然招来闻又微不满,解释说他俩不是一个系,又非同年级,都是大好青年,各有自己的要紧事,怎么能和跟团游似的,还天天保持行动一致。   徐明章絮絮地叮嘱,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那天徐明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跟社团的朋友聚会,一起在外吃烧烤,说会玩得晚一点回去。徐明章十点多问她在哪儿,她回复说外面聚会,有很多朋友一起,叫他不必担心。可徐明章哪能真不担心,熬到十二点多还没睡,又问一次,闻又微说在学校旁边小酒吧,聊会儿天就要回去了。   她没打算骗他说已经回去了事,一来觉得这没什么好瞒,二来长久的信任建立在不欺骗的基础上。徐明章一直过于紧张她的安全问题,若是随口敷衍他几句将来被发现,只怕徐明章更要慌神。   社团刚刚组织过一次成功的大型活动,大家都高兴,闻又微又遇到几个颇聊得来的朋友,知道时间是有点晚,但也没觉得是大事。心知亲爹放心不下,出去给他打了个电话,详说情形——同行皆熟人,听起来是酒吧,其实来玩的只有附近校友,跟最近的一个校门相距不过三百米,安全系数颇高。再有半小时就准备聊完回去,住一栋宿舍的女生除她之外还有三个,不会落单,要他宽心早点睡。   徐明章在那头倒不像容易被安抚,沉声开口,问她怎么到了大学如此胡闹,简直,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闻又微微微皱眉,不过根据她对这位爹的了解,他的言辞常常不能精确地跟本意匹配,可以想象他今日着急上火,于是在自己的语料库里搜索了足以表达愤怒的话语扔过来,真正想说的或许仅仅是你该早点回宿舍。闻又微道:“爸,就是正常社交,玩高兴了晚了一点,很多人一起,不会不安全的。你放心睡吧,别跟着我熬大夜。”   徐明章在对她的教育上时有挫败,知道自己未能说服闻又微,卡了半天终于灵光一现,找到新的突破口,问:“你在外面玩这么疯,给你小周哥哥说了没?”   闻又微一顿,就不怎么高兴了,原先那点带笑的语气也压下去:“我们不搞报备那一套。”   对于闻又微突然的严肃,徐明章哼笑一声,好似终于发现一招制敌的切入点:“怕我跟他告状了吧?”   闻又微耐心逐渐告罄。她学不会像闻小小那样,碰上徐明章犯轴的时候能慢条斯理讲道理,或者圆滑地避开矛盾另寻出路,她在父亲面前不高兴了就是直白的不高兴,语气生硬道:“没懂你的道理。他又不是我导员儿,还管我正常社交么?”   徐明章“哼”一声,心情倒比开始好:“你是小孩儿,我不跟你讲,我找他接你回去。”   闻又微心中大喊救命,知道再僵持争吵下去徐明章只怕更急,真要搬周止安出来。于是万千叮嘱,劝他别这样,保证马上就回。徐明章在那边语气都透着好笑,满意道:“还得是有人能管住你。”   闻又微这次没回嘴,闷闷挂了电话。   这不是第一次父亲提起类似的话,虽然提及的场合也都没有什么大矛盾,但依然让她有微小的介意。这种介意存在感微妙,有时候小到你觉得不该去认真感受,多一分体察都像是不知好歹的多心。可它带来不适感又难以忽略,像卡在喉间的异物,总叫人想要细细探察,解决了才好。   她打小被养成这种不愿受多余约束的性格,只要言行不过分,父母也都听之任之。徐明章喜欢嘴上说说,更多时候也就是说说而已,最后还会向着她。就像他不满她的假睫毛和打成七星连珠的耳洞,但闻又微第一支贵价睫毛膏是父亲ᴶˢᴳ买的,第一副真金白银的耳钉也是父亲送的。   他去金店的时候还很犯了愁,不知道七个该怎么买,店员说都只能成对卖,于是他最后他买了四对耳钉回来。   对于她被养成这样的性格,闻小小觉得理所应当,人就要这样活;徐明章却总有害怕犹疑,一边忍不住放任,一边忍不住要修剪,始终别扭挣扎。随着闻又微越长越大,已然是个过于活泛完全不怕管的样子了,徐明章禁不住总想叫她“规矩”一点。遇到有龃龉他又不能“赢”过闻又微时,更暗自着急。   现在好了,有了周止安,徐明章像找到一伙的。一个能管着她的人,总要被搬出来压一压她的跳脱。徐明章偶尔得意之时掩饰不住那种轻快,似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终于有人交接。   闻又微心知这其中任何一个人对她都绝对算不上有恶意,但每每听到总不免烦闷。可惜稍有辩驳便陷入另一种家长里短的氛围,好似她只是因为被说中心事而害羞,能做出的最得体的应对是红着脸照单全收,承认自己因这份情意被吃得死死的。   被管束,被禁止,以爱为名的占有,她见过听过很多,从前未曾细想。当自己被放进这个框架,她觉出不适。   今晚这茬尽管闻又微再三叮嘱,徐明章大约还是跟周止安通了话。   不多会儿她接到周止安的信息,问她在哪里。闻又微怕他真折腾过来:我爸找你了?再有半小时我就回去了。同栋的有三四个,很安全,放心。   周止安“正在输入”了一会儿,最后发来几个字:我去接你,好吗?   闻又微只怕他行动快,拒绝起来干脆:不要。   她咬住下唇,心中烦躁开始上涌,心知如果徐明章给他打了电话,周止安属实不好交差,怎么做也难选。闻又微自己说“人很多很安全所以不用接”可以,周止安如果说这话就显得没心。   可她不想周止安这样过来,除开“没必要”,还有她认为的犯不着。   周止安明显斟酌了一番:我到宿舍门口等,好吗?看你一眼,我更放心。   闻又微想也没想:不行。   她打起字来手指翻飞:别听他的,不然我会跟你吵架。   闻又微手速提起来,给他发了一个定位:在这里,已经准备回去,到了给你报平安。   周止安过了半晌回复:好。   她放下手机,却没办法松一口气,好像成功争取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此刻彻底没了跟人聊天交游的心。好在夜色渐深,朋友们也都意兴阑珊,各自收拾好往宿舍区走。   闻又微心知自己对周止安的拒绝显得冷硬,只要她点头,让周止安来接她,在周止安的见证下安全回到宿舍,这件事就算皆大欢喜地过去了。可她觉得不该是这么回事儿。她不想妥协。   她想跟徐明章表述清楚,为什么她对周止安不是“怕”,为什么不该说周止安能管着她。她想跟父亲掰开揉碎她介意的部分,不在于晚归该不该叫男朋友来接,而在于徐明章是否该觉得跟周止安讨论她的事比直接跟她沟通更算数。   可惜这个道理重复一万次的结果都差不多,她唯有生硬拒绝来表达“我不喜欢这样”。   闻又微做这番拒绝并非一时脑热,心中无悔,可此刻走在新朋友当中,心不在焉看着路灯下的条条人影,难免浮上对周止安的歉疚,像因为这份拒绝而一同否定了他对她的关切。   路边有小贩推着三轮卖花,一簇一簇包装精致的鲜切花,开在路灯下,旺盛蓬勃。闻又微目光落在其中一把,她停下来,先跟朋友们告别,自己选了一把粉色的小雏菊,付完钱拿上花,信步朝周止安的宿舍区走去。   边走边给他发消息:没睡吧?大路,出来迎我。   周止安着装整齐,不像一时半会儿匆匆打理出来的,他该是早就准备好出门。单手握着手机,一边走路一边张望,终于……寂静街道上,他的视线中出现了高马尾的女孩儿——闻又微单手举着花束,朝他热情挥手。卖花小贩洒在花上的水珠随之散开,被路灯的光亮一照,于夜色中划出数道清亮的光线。   周止安手机放回口袋,加快步伐,闻又微亦向他奔来。下一刻他被拿着一把花的女孩扑了满怀。   周止安眼中闪过惊喜诧异,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议。闻又微在拥抱的那个瞬间感受到了他并无怨尤,心想他总是这样,对一切都接纳良好。因晚归而与父亲生出的矛盾此刻在她心中逐渐平息,闻又微道:“如果你帮我爸来管我,不是好理由。但我想见你,所以来了,这是好理由。” 第16章 如果不是周止安呢   周止安接过她临时起意买的花,对她这番举动的意图一片了然,因此目光格外柔软。   此刻实在很晚,怎么都得回去休息了。周止安一手拿着花,一手牵着闻又微送她回宿舍。算起来是两人这两天里头一次见上面,默契地没选快速直达的大路,手牵手从校园蜿蜒的小径穿过。   闻又微低头看两人被路灯照着融合在一起的影子,心想幸好是来了,她不再被愧疚折磨。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故作轻松挑起话头:“我爸很喜欢你,他欣赏你、放心你,我没有‘婆媳矛盾’要处理,这挺好的。”   周止安嘴角弯了弯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闻又微带着点困惑:“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努力试图掰扯清楚:“我爸像是觉得把我交给你了。虽然这个说法很常用,他也没有恶意。可是我,我……”   她扭头去看周止安,交握的手捏得更紧:“我想不出怎么说得更圆融一点。但这个道理是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恋爱了,建立了新的关系,有了交集。我在意你的感受是因为你在我心里是重要的人,但那不是……我就属于你了。”   她烦恼于这番话好像有很多撇清的意思在里面,当对象是周止安的时候,说出来显得小题大做,还有几分伤人,又觉得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趁势拿来讨论一番也是好的。   “我们老班也是,可能高中那几年我让他烦得头秃,后来老家见到我他老说有你制得住我他就放心了。什么镇压啦,管得死死的啦,不知道的以为我跟雷峰塔结亲了呢,以后进西湖风景区都不用买票。”   周止安神情复杂地看过来,闻又微又轻又快地冒出一句:“抖包袱呢,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周止安很给面子笑了一声,又无奈轻轻摇头。   闻又微接着说:“你知道吗周止安,我有用控制变量法想过这个问题。”   “嗯?”   “是因为你太靠谱了,所以他们都更相信你,还是……就算不是你,是一个别的什么人。爸爸也会因为我跟他在恋爱,而觉得他可以管我。他甚至会越过我,去找他觉得说话更算数的那个男人去沟通。”   周止安握住她的手忽然攥紧。   闻又微:“你能明白么?如果那个人不是你,会顺杆爬,他会很高兴所有人一起帮他确认他对我的优势地位。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会管老婆,女朋友听话,好像是什么很厉害的能耐。”   “你是那个恰好的变量,让一切看起来皆大欢喜。事实上,它……”她说到后面,自己都不知想表达的是什么了,这概念微妙而复杂,她讲述的对象是自己喜欢的人,而她在跟他说的事关于他们之间的边界。   周止安此时轻轻切入:“我明白。”   “真的?”闻又微的声音细听有些飘忽,想来即便对象是周止安,她也不确定这份明白有百分之多少落在实处。   周止安慢条斯理,这并非一蹴而就可想清楚的事,他显然也在边想边说:“爱,关心,占有,支配。有时候它们会表现成一样的东西,但性质不同,出发点不同。我不确定我完全懂得,但我想我知道你介意的是什么,微微。”   他偏过头看向闻又微,目光宁定:“我们的位置本就是对等的,没有谁天然高出一头,如果其中一个人忽然显得高了一些,一定是另一个人被迫蹲下了。我想那不对。”   闻又微跟他靠得更近了些,在做刚刚那番剖白的时候,她心底有一种无法被理解的孤寂。她试图表达过很多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像是她在说傻话。周止安的这一句“明白”有了别样的珍贵的意味。   闻又微一会儿想,这真不容易,周止安真难得;一会儿又想,可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两人一路走到闻又微的宿舍楼下,不得不分开,她回身又抱了抱周止安:“快回去吧,瞧这折腾的。”   周止安笑容温软:“微微,收到花,我很开心。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很开心。”   灯下的少女神采飞扬:“ᴶˢᴳ那可不,主动沟通,主动处理问题,我可是在修炼成为很厉害的成年人呢。”   周止安莞尔:“记得跟叔叔阿姨报个平安,好好睡觉。”   闻又微走上楼,透过楼梯转角处的小窗向外看,这块玻璃平时没有什么人会去擦,透过它的一切显得朦胧起毛。但那条路此刻甚为冷寂,周止安的背影在路灯下格外清晰。她就那样驻足看了一会儿,接着低头给老爸发消息说周止安已经送她回宿舍,请他放心。   对于老徐同志,闻又微又跟他强调一遍不要绕过她去找周止安。徐明章对她的坚决感到诧异,在他心里周止安和闻又微已然是一家人,他和女婿沟通,这有哪里不对呢?闻又微实在没有办法:“那你不如等我结了婚再说吧,还没到时候呢,他做不了我的主。”   老徐听了,自有揣测,小心打探他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他指出闻又微脾气向来刺人,小周这样好的人,即便有什么矛盾也要好好沟通,不要狗脾气上来就口不择言。   闻又微叹气,心说一时半会儿跟他可能掰不出个所以然。她无法把自己所想塞进徐明章脑子里,双方对彼此说的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像读天书。所幸纠结的也都不算大事,正如她所说,周止安这个正当恰好的变量使得一切看似皆大欢喜,闻又微说不通,只好作罢。   后面大事果然来了,那是在闻又微的大二下学期。   她得到机会出国交流半年。在准备时并无万全把握,没和父母提起,眼下有了结果,闻又微兴冲冲电话里同徐明章报喜。不巧徐明章近日看多国际新闻,得知她要出国的消息,担心比欢喜多。   他甚至没顾上恭喜女儿,第一个问题是周止安去不去。熟悉的烦恼涌上心头,闻又微拧着眉头解释他俩所学不同,适用的合作交流项目也不同,周止安去干什么呢?   于是徐明章给出了明确反对意见。闻又微的所有解释都归于无用功,半分也未使他动摇,只有他的情绪越发不受控。闻又微属实惊了一惊。   父女二人以往也经常有不对付要呛几句的时候,在这种争执中徐明章的姿态十分固定——苦口婆心为主,偶有固执己见语气生硬时,但那是少数,最后也都会妥协。   这一次闻又微领教了他罕见的堪称疾言厉色的时刻。徐明章的声线不可自制地升高,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他似乎又惊又气。在他的理解里,这个交流项目危险至极,恍若闻又微不是去学术交流,而改当战地记者。   她明智地中断这番意料之外的纯情绪输出的交流,转而去问闻小小到底怎么回事。   大约她从没出过这样的远门,闻小小这回都有些担心,说徐明章是关心则乱。她也问:“你小周哥哥真不去交流吗?如果他也出去交流,你们一起去 G 大之类的项目是不是也可以?我记得你提过一回,说那个项目每年去的人多也不限专业。”   闻又微这次真的困惑了,耐着性子解释:“那跟我的方向不太对口,项目风评一般,去了意义不大。而且妈妈,我的交流项目和周止安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也犯傻了?”   闻小小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又咽下去。闻又微不解:“怎么了呢?我爸怎么就觉得那里完全不安全呢?我跟他怎么说他都不听。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闻小小叹一口气:“这事……没事,你爸那里我再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太担心,妈妈会支持你的。想来不是谁都能去的项目,你能拿到机会,妈妈为你高兴。”   一直以来家里大事小情颇有商量,一家三口都对这个协作模式适应良好,陡然遇上徐明章油盐不进的特例,闻小小竟也有些棘手。这次她甚至没能使得丈夫态度稍稍软化,徐明章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固执,态度明确,说不准就是不准。   那叫做“为父”的权柄他从未抽出来用过,此刻拿出压箱底的利器,非要应证一下它的锋芒一般,对闻又微话已经说到“你若拿我当爸爸你就听我这一句”和“我当你爸都管不了你了吗!”   气得闻又微血直往脑子上涌。她吃软不吃硬,若对方有理,哪怕言辞激烈闻又微也不会觉得被冒犯,而此番徐明章全是摆当爹的威风,她当然全不买账。又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徐明章的准不准完全不影响她的决定。学校有补贴,她自己也有实习收入,更不要说还有闻小小站在她身后。   她气的是父亲的态度,好似认识这么多年的人忽然变了样,她甚至伤心地往坏处想,是这一次真有什么刺激了他,还是父亲从来就这样居高临下看她,只是以前没有发现过?   连着两天,闻又微都没跟他打电话。   徐明章架不住一直冷战,最后说去国外交流可以,找个项目跟周止安一起去,不然他就去找闻又微的辅导员。这一句瞬间点燃闻又微怒火,徐明章的越界程度终于使她直接顶撞:“开什么玩笑,你还讲不讲道理?凭什么周止安去我才能去?”   徐明章坚持到底:“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看新闻了吗!那里大白天出去的女孩子都会被,被……隔着海呢!又不是我能半夜开车就到的地方,小周不去,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   话赶话赶得她生气:“安全问题我跟你解释过一万遍了!一万遍!为了这个正常日子都不过了吗?按你的说法我应该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最安全,我连大学都不用上,家门也不必出了!”   徐明章:“我那么说了吗?我让你跟小周一起!你怎么这么犟?”   闻又微气得手抖,先前就没掰扯清的旧怨一齐涌来:“我是跟他谈恋爱,不是卖给他了!你是手里捏着我的卖身契,然后转让给他了吗?他是我的新主人是不是?你还是我爸吗?如果不是周止安呢,是随便一个人,我只要跟他谈上恋爱就归他管吗!谁能保证所有人生大事都步调一致,他不去我就不能去,以后是不是他不上桌我还不能动筷子吃饭呀?你是我爸爸呀!你跟我才是一伙儿的,你在想什么呢你?” 第17章 牙印   闻又微一通输出,明明开始是生气,最后把自己说到委屈了。闻小小在旁听得揪心,徐明章这次连她也劝不住,一听女儿要自己出国半年,像要了他的命。   他因目标国家的恶性社会新闻惶惶不可终日,而那受害人照片寻常得找不出错处,既非浓妆艳抹,也非穿着暴露,如果这样都能大白天遭遇不测,那闻又微呢?她过去了,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她是那种听劝的人吗?她不会把自己藏起来的,她到哪里都要活在人群关注中心,她就是那样招摇,要到处结交朋友,要到处去玩。可是……万一呢?   这件事上他罕见地不退一步,两个犟得要命的人碰上,谁也说服不了谁。   暑期将至,闻又微铁了心不回家。她自觉也气得有理,以为这项目很好争取吗?她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拿到交流资格以为父母会跟她分享喜悦,没料到受了好一顿挤兑。她心里一直对父亲充满感激敬重,如今他那些摆权威的话,说一句就让闻又微的敬重减去一分,她理解不了,也不愿再听,沟通进度算是彻底僵住。   周止安也还在学校,他原有些课题扫尾。加之母亲秦臻常年不在家,就算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过,在哪儿区别不大,索性留下来跟闻又微一起。   知道她这两天跟家里闹了不痛快,此事周止安不便发表意见,只能无声陪着。   他从图书馆过来,在操场上找到了正坐在台阶上生闷气的闻又微。她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像一朵郁闷的蘑菇。周止安迈步走过去,闻又微听到动静头也没抬。   周止安打量她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陪着并肩无言好半晌。最后闻又微似乎终于沉默够了,喉咙里发出小狗被踩住尾巴的声音,用脑袋去撞他的胳膊。   周止安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欲摸她的头发。   闻又微依然愤愤,扭头一把捉住他的胳膊,她心中恼怒不知如何消解,最后一撸他的袖子,找准位置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周止安疼得下意识一缩,但很快反应过来,克制住动也没动,伸着胳膊任由闻又微咬他。   咬完闻又微又觉羞愧,她为徐明章所说感到愤怒,可这愤怒冲着周止安去,又好似周止安承受了无妄之灾。她没滋没味地讲:“这没道理,不该是这样的。”   愤怒使得她的表达无比流畅:“他觉得我就是你的一挂件儿,如果他有你这么一儿子他就开心了。我ᴶˢᴳ实在不懂,他养我十几年,看着我长大,却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那么说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是什么心血来潮就能跟团去的周末两日游吗?是我辛辛苦苦准备了半学期,好不容易拿到的机会。”   周止安收回胳膊,不动声色把衬衣的袖子拉下来盖住牙印,平和道:“他或许只是担心。你们信息不对称,你知道的是有老师,有同学陪伴,活动范围也在学校附近,是安全的交流项目。但他看到的是你孤身去国外半年,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那里,总要多想。”   闻又微遇到愿意跟她吵架的就比谁都会吵架,听周止安柔柔说话反而没脾气,也和缓下来:“我说了。架不住他听不进去。其实我知道他人很好,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他除了为我考虑还能为谁考虑呢?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这次连我妈都劝不住。”   她看到了周止安盖住牙印的小动作,一把握住他那只手的手腕,轻轻把衣袖拉上去,原本咬得发白的地方开始转红,闻又微懊恼地想,我不该冲他去的。   她拉住周止安:“洗一下弄点碘酒,你可别破伤风了。”   周止安说没破皮,不要紧。   闻又微听得心里一惊,伸手轻轻碰那处牙印,小声嘟哝道:“对不起。”拉着他去冲洗过,又从包里掏出碘酒棉棒,还是给他处理了一下。周止安看她又怂又闷的模样,带着笑安慰:“没破”,闻又微小声嘟哝:“那可不好说,我这牙尖嘴利的,万一是个肉眼不可见的小伤口呢。”碘酒涂完她稍稍放心,然后半晌低头不语。   闻又微彼时二十出头,极有主意的行事作风使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处事成熟,此刻敛去所有锋芒,瞧着有几分可怜可爱。周止安愣愣看了她一会儿,没忍住伸手戳她的脸,闻又微刚把人咬了,此刻正心虚,任由他多玩了一会儿也不动,一本正经叹道:“这算新仇旧恨吧,气他不信我。做什么都一定得加上你他才放心。”   周止安猝不及防背上共犯名声,一时无话。闻又微仰头看天:“其实……我可以不管他想什么,甚至我就这么不交代地出国他又能怎么样呢?可那是我爸爸,他对我很重要,我希望他能支持我。”   “可我时常不能理解他。他好像一面觉得我很有出息,让他很有面子,他为我骄傲;一面又觉得我怎么都不是一个能独立自主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一个有人看管的女的。”   周止安陪她静静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开口:“你需要……我去跟他说点什么吗?”这语气极为斟酌,都知道这句话在此处不够恰当,如同反例,可惜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硬从“不合适”的解决方式里挑拣出一个更有效的。   闻又微压下心里那种无力感:“如果他找你你就说吧,不然他在家可能急疯了。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暑假也不会回去。”   闻又微铁了心不向这毫无道理的“不准”妥协,不再跟徐明章说话,还给自己找了一份一周出席四天的小实习,把不回家这件事落实得板上钉钉。   长这么大没和家里闹过这样的矛盾,闻又微心里不好受,父母想来亦然。徐明章在家如何焦灼不得而知,闻小小则是拣了个周末,直接过来了。   闻小小年轻时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没要闻又微安排,自己定好酒店,还在点评软件上找了一家评分高的小茶室,给闻又微发去定位。   陡然在此处看到母亲,闻又微实在想念,先前还是硬气小将,那一腔无论如何不会低头的倔强将她撑得斗志昂扬,见到母亲,诸多委屈却一齐涌上心头,她一头钻进闻小小怀里,喊了声“妈”。原有许多铿锵有力的话能掷出去,随时可以展开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此刻却终于只剩下在母亲面前因感到安全而柔软的那一面。表达起不满来也很孩子气,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道:“我爸可气死我啦。”   闻小小笑起来眼尾已有皱纹,这但无损她那浑然天成的生命力带来的美丽。她始终活得有劲儿,蓬勃而舒展。闻又微有很多次遇见自己觉得过不去的事情时,但只要看到母亲便觉得一切都能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闻小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轻快道:“挺好,妈一见你就知道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妈妈很放心你。”   闻又微那时总觉得自己是很特别的,她自信于自己应对生活的方式,自诩不需别人肯定,可闻小小这番话依然叫她开心。她正处在急切获得成长的阶段,离开家,初入社会,很希望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融入其中,迅速把自己打磨出一个优秀的大人该有的样子来。   母女二人就这么在同一边坐下,竹帘放下来,将此处隔绝成一方小小的私人空间。   闻小小重重揽了揽女儿的肩膀,而后像下了什么艰难决定,缓缓开口:“你知道你有一个姑姑吗?”   “姑姑?”   闻又微心里过了一遍超市前摇摇车上听过的东西,“爸爸的姐姐叫姑姑”,她困惑:“我爸有姐姐?他不是家里老来得子,老徐家独苗吗?”   “老徐家独苗”从她口中说出,含一种微妙的讥讽意味。徐家爷爷奶奶观念传统,却只有徐明章一个儿子,儿子之后一心想要孙子。可惜闻又微不是,闻小小也没再生。于是二位老人为了有后,干亲认下好几个。逢年过节闻又微能在徐家见到一堆跟二老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孙,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哥哥弟弟会走到她面前,有的说“我是你哥哥,你叫我哥哥”,有些说“我是你弟弟,姐姐发红包”,闻又微就会战术后仰,恨不能把脸上五官都抹去,只挂上表示惊异的两个大字,“你谁?”   因此她对徐家实在难以生出好感。   闻又微从不委屈自己,何况这世界上有捧着她长大的父母,不缺人爱她,她也不去讨瞧不上她的人喜欢。于是从不试图亲近徐家爷爷奶奶,礼节勉强做到七分,真情实感就没有了。一直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徐明章这种她眼里的古板人似乎不介意她跟自己父母辈的疏离。她哪怕把这份“懒得理”做得再明显一点,徐明章都恍若不见。   闻小小今日忽然这么一问,闻又微有点懵,她除了知道她爸姓徐,徐家算上干亲人丁兴旺,对徐家了解真不多,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印象里也没人提起过。   闻小小细细叹出一口气,像拎起什么重物前的深呼吸准备,她说:“你爸有个姐姐,大他两岁。很早就投湖死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闻又微微微张口,满眼写着“我没懂”。   闻小小把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幅度小而缓慢,眼里原有怨愤和嘲讽,却又因一层浓厚的悲悯,将之过滤成更为柔和与无奈的东西,最终只剩一种悠远的惆怅,她道:“她叫徐招君,招来的招,君子的君,你爷爷奶奶,想要儿子呢。” 第18章 他怕呀   徐家父母会觉得徐招君这名字起得好,因为徐招君两岁时,徐家就得了个儿子,徐明章。因父母忙碌,徐明章几乎可算是姐姐带大。徐招君个头还够不到灶台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踩在矮凳上给一家人做饭,做家务的时候用包被和布绳把弟弟背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徐家父母的旧有观念之下,徐招君在家何种处境可想而知。徐明章呢?父母常年因忙碌而缺席,名义上的“母亲”的位置空悬,真正像他母亲的是他叫做姐姐的人。   他对徐招君诸多维护还有一个原因,这一点徐明章跟妻子提起的时候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和姐姐的长相有七分肖似,在徐明章个头追上之后,姐弟站一起如同双胞胎。徐明章因这稍显“女气”的长相,在村中受了不少不清不楚的调侃,有人将他和姐姐称为一对姐妹花。种种环伺的不平之下,他自觉与徐招君的命运绑定更紧。   徐招君十五六岁头上就有人要给她说亲,对象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平素不仅言语骚扰徐招君,连他也一起出言轻侮,徐明章气得把想说亲的媒人往外撵。父母倒不在乎,笑骂儿子几句了事,十五六岁说亲在当地不算太小,谁都有这么一遭的事,有什么不能聊呢。   徐招君的初中读完,留给她两条路,去城里打工或者嫁人,当然也可以并行。徐明章彼时在学校受了教育,知道那都不是向上的路,徐招君想学,于是徐明章拉上她学校老师上门游说,硬撑着说怎么都得让姐姐把高中读完。徐明章是姐姐在父母面前的代言人,哪怕同ᴶˢᴳ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才会被听到。   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徐明章自知每一点他索取的东西,最后往往会落在徐招君头上,变成需要她向外掏的。当时徐明章头脑也还活泛,在老师帮忙下,申请了隔壁县里一所公办寄宿学校,靠奖学金和助学金生活,不多花父母的钱,这样算起来家里也只像养了一个孩子。中间虽有诸多争吵,好赖徐招君是进了村里高中。那个满是男孩的高中。   为省下路费,徐明章有两年没回过村。   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逢年过节,徐明章攒下零用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总问他是不是考了第一,能上什么学校,能不能分配工作。徐明章隐隐感觉,他和徐招君在这个家里的区别仅因为性别不同,他们没有被当做孩子去养育,是各有功能的……物件,得到的父母之爱同样浅薄。   而徐招君会去看他,借来自行车长途跋涉,给他送自己做的食物。但路途实在遥远,他也不让姐姐常来。徐招君有一回冒着雨来了,注视弟弟许久,徐明章问她怎么了,她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本新的练习册,说是自己期末考很好,老师奖励的,她想送给他。徐明章笑,说你自己也要用的呀,可徐招君很固执。风大雨疾,小布包没那么防水,练习册多少渗了点进去,纸页摸起来发软,再带回去未必好用了,于是徐明章收下,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样的天气来,再有一年他就会自己回家看她。   最后那一年他没见过徐招君,只埋头备考。他这样人家的孩子,想给自己谋个出路得削尖脑袋。   十五岁那年他读完初中,欢欢喜喜回家,发现家里盖起一间新屋,也发现姐姐没了。   同一个村子的人,有时会生出某种比地缘更紧密的联系,他们被观念、家族绑定成一个集体。徐明章生活在村中的时候是不像男孩的男孩,因而被排除在核心的年轻群体之外。出去读书几年,跟村里谁都不亲厚。没有人告诉他清晰的来龙去脉,只有那些模糊的议论使他心惊。   他此刻方知徐招君高中入学不久就被村里流氓侮辱,不愿嫁给对方了事,不干不净的说辞于她如影随形。最后她放弃了学业,出去务工。但也没走太远。做服务生的徐招君遇到了来城里打工的那些人。他们去她工作的餐馆围着她说荤话,毁了她以为逃离就能开始的新生活。终于徐家父母也给她电话叫她回去,赶紧把婚结了。   徐招君回了村,彩礼送到的当晚,她跳了河。   徐明章一边心惊一边拼凑事实,他后知后觉反映过来徐招君冒雨前来的那一回,她或许已决定好要赴死。世间只剩一个亲人,值得她做最后的告别。   徐明章浑身发冷,问爸妈谁是凶手:“是谁,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父母不肯说。   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几家人凑了钱算作赔偿,买他们闭嘴。父母甚至告诉徐明章,他因此得到一个机会,再读两年书年纪稍大点就能去有编制的村里单位,那是那个时代的金苹果。徐明章以匪夷所思的神情听完这段话,他看着家里新建的一间大屋,觉得每一条砖缝里都流着属于徐招君的血。他的姐姐,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但有这样能耐,总不过那几户人家。他开始想他能做什么,然后绝望地发现,他竟不知有什么合理合法的办法。倘若一个“理”字走得通,徐招君还至于跳河吗?   于是十五岁的少年拎起一把柴刀向外走,冷铁在月色之下透出森然的光。   父母那时还不算太老,父亲一把抱住他,斥责他的多事:“你疯什么疯,你能耐了,你要逼死你爹妈吗!我们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呢!”而母亲不住地给他磕头,眼泪鼻涕混了满脸:“别去,别问。招君死都死了,她活不过来了。但你要活着,老徐家要有人活着。”   他不肯低头就被捆起来,丢进厨房的柴火堆里。两天后徐明章向父母认了错。   他被放出来的那个晚上,在村头的桥上烧纸钱,彻夜哭他的姐姐。他一边哭一边喊,说我不知道谁害死了你,但是你知道。你的魂魄要回来。一个个的,都别放过。   那一夜的村子悄无声息,除徐明章凄厉的招魂声,只有被声音惊起的狗吠,仓皇路过的飞鸟的扑棱,其余人声皆寂。   在她遭受不幸时,这座庄村也曾是这样的安静。那种沉默如同一种注视,无人知道沉默里会生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唯祭奠的火光照亮黑魆魆的夜色,被风吹起来烧了一半的纸钱像着火的蝴蝶。   徐明章父母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没有人出来揍他,也没有人让他闭嘴。也许桥头燃烧的纸钱里,真有一双枉死的少女的眼睛在看,叫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敢上前。   闻又微惊闻这段旧事,心里堵得慌:“然后呢?”   然后,徐明章没有再回过村。他跟家里几乎断绝联系,咬着牙自己考上学校,自己找工作。   闻小小说他们承诺给他那个单位没几年被裁撤,原先有编制的也都没了,世界上的事,怎么说的准呢?徐明章靠自己谋了一条出路,至少晚上睡得着觉。   没几年前他得到消息,原来村大队里大队长的儿子从建筑工地摔下去死了,徐明章当晚带着老婆出去,在无人的路口,烧了一堆纸钱以告慰姐姐的亡魂。   是否有从犯无从知晓,那是一桩谁也不再提的悬案。村中有一部分人甚至不理解徐招君的举动,好似她不识好歹,只要嫁了,怎么没有日子过呢?偏要给所有人找晦气,每次路过那条河都要想起底下曾捞起过一具女尸。徐明章很少再回那个地方,逢年过节,也是回家坐坐就走。   闻小小说完这件事,两人一起沉默地消化许久。   半晌,她看着闻又微,轻轻道:“你爸他……他是怕呀。”   闻又微想起她曾在某一节选修课上听老师说起,当一个男性有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时,他的某一部分社会身份也会变成女性,感受同样的惶恐,被放在同样的凝视之下。当然,这前提是,他真的跟她站在一起。   闻小小道:“他有多高兴有你当女儿,就有多害怕你遇到危险。”   那段旧事使徐明章留下心病,一直到二十四五岁头上还没娶妻,在当时算个“老光棍”。   徐明章总在梦中见到姐姐,她停在十几岁的年纪。梦里的徐招君跟从前别无二致,柔顺,和婉,她旁边围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们伸手张嘴,对她指指点点,每说一句话,少女的身上就多一道流血的口子。徐明章梦里的自己被挡在人群外围,他奋力想去够到姐姐,可惜就如同那两天被捆住丢进柴火堆一般,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她脚下的积血越来越多。   他实际没能亲眼见到姐姐的惨死,徐招君是跳河走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多血,可他总梦到赤红赤红的画面,好像那一幕曾真切发生过。   那时心理健康的说法还未普及,一个人若有心病便只好自己熬着,或者求诸神佛。他不信神佛,若真有那种存在,他姐姐不该含恨而死。于是他独自消化那场悲剧的余波。   随着心病日重,他无法再正常恋爱结婚,他再看到年轻女孩,总有一种不属于他的担忧出现。每个年轻女孩都好像能成为那个扎着两道麻花辫表情柔顺的徐招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受无法预知的伤害,然后在人群中间,被他人的言辞割伤、流血。 第19章 而你终将去往远方   徐明章自觉在这世间做不到对谁保护周密。如果再有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女性出现,他想不出如何才能使她万分安全。   父母着急张罗他的婚事,他咬死不愿,离家也远,不再年轻的双亲倒也无法强逼。除晦的神婆和大仙请了许多次,将家里燎得云山雾罩,没人说得清这个独苗儿子到底中了什么邪。最后他们放弃了,隔壁村上认了两个干亲,给红包,办酒,干儿子磕头,家里瞧着又人丁兴旺起来。   又过几年,去徐明章那里看病的一个老太太说他是罕见的正派人,定要给他介绍自己的一个远亲。   闻小小说到此处插入评语:“人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不十分满意呢,我想要一个壮壮的丈夫,你爸高高瘦瘦的,长得比我还漂亮可怎么行。”   “后来呢?”   “后来啊……”   徐明章本意是拒绝,架不住介绍人热心。于是他决定走个程序,买了点东西,去闻小小工作的厂前面等她,想着见上一面再说不合适就好了。   那天赶上闻小小工厂下班,她穿着裙子骑车出来,正被男工友调笑。ᴶˢᴳ徐明章远看她觉得像照片上的相亲对象,倒没敢确认。只是那位出言不逊的男工友口中讲些乱七八糟的——骑自行车动作别太猛,别头一回给了车座。徐明章拳头握紧,他上前一步,冲将过去——   却差点被闻小小飞车撞倒。   闻小小不是好惹的,对方招惹她,她直接两下子加速,车轮准确地从人脚背上轧过去。她没料到有人会冲过来,紧急刹车玩了个漂移,回身没忘记恶狠狠对那工友道:“再敢张你那张破嘴,我从你脸上轧过去!”   吼完了才回过头来看徐明章,又一脸很有礼貌的样子:“诶,不好意思,没撞着您吧?”   徐明章替她捏把汗,没顾得上回答这句,严阵以待对着那男工友,出乎他意料,被轧过脚背的人没敢过来找茬,竟没脾气就这么一脸怂相一瘸一拐地走了。徐明章还懵了一懵。   他此刻终于想起问身边的姑娘:“你是……闻小小吗?”   闻小小把车头调转回来:“是我,怎么啦?”   她个头不高,眼睛很大,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理直气壮”的气质,像一株根系发达生机蓬勃的植物,又像一只灵巧的猎豹,有尖牙和利爪。   徐明章惊诧地意识到,这一次很不同寻常,他见到闻小小这么久了,没联想到那个流血女孩的意象。他的恐惧因为她的“蛮不讲理”而霎时消散。于是他有点羞赧了,斯斯文文把买的水果递给她,又附上自己的照片和介绍信:“你好,我,我叫徐明章。”   可惜闻小小并未看上他,礼物也没要,人倒是客气,说自己年纪小,不着急,再选选呢。她这样直白徐明章也有数,心有遗憾,但未纠缠,以为就此没了缘分。   再见到她是在邻市,他跟同事一起去上级市开会,同事先走,他在火车站送人一程。结果在候车室碰到半夜里孤身等车的闻小小。闻小小说她是去帮哥哥结账的,哥哥做生意,有外地客户,结算不过来,她帮点小忙跑跑腿。   徐明章听了,差点没被吓得背过气去:“你就这样一个人到处跑?”   闻小小甚至有几分得意:“我比现在小的时候就到处跑了。”   徐明章按住心口:“一个人,坐这种深夜的火车?结账回来还带着大笔现金?”   闻小小带点困惑:“对呀。”   于是送完同事的徐明章没走,他在隔着闻小小一个座儿的地方坐下了。他知道闻小小没看上他,凑上去怕招人烦。闻小小的车在凌晨四点多,等了一会儿她合衣闭眼,在此处小睡。徐明章一直在旁边守着,心中充满困惑和担忧。听介绍人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父母应该也是第一次养女孩儿,他们敢把最小的女儿这样放出来,真是不知社会险恶。   闻小小到点儿醒来,见徐明章已换了个位置,坐在她对面,熬得像一只乌眼鸡。闻小小乐了,终于回过神来:“你……是在等着送我吗?”   徐明章避而不答,问她:“到了那边有人接你吗?当天回来还是在外面过夜?”   闻小小看着他又笑了。她接过徐明章接来的热水,一边对他说:“我当天回来,晚八点的车到这里,然后跟车回家。”   徐明章又不放心,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那……我来这里等你。”   闻小小格外坦荡:“行啊,隔壁(市)有家烧饼可好吃了,你要是来接我,我就给你捎一个。”   他对烧饼没有兴趣,只是被这情境唤起内心深藏的恐惧,想确认闻小小真的安全。那天下班他就去了火车站,见到闻小小全须全尾地出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闻又微没这么详细听过这段旧事,撑着下巴看她:“你觉得他人很好,所以跟他结婚了吗?”   闻小小露出些怀念的神色,眼里含笑:“那也不是,接触了才发现你爸那个人有他的好。”   她又道:“不过嘛,那时候我也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没想太多,大家都结婚我也就结了。再后来有了你。”   闻又微微微一眯眼:“他真不受他爸妈影响,没想过要儿子啊?”   提到这,闻小小轻轻摇头,神情端肃些许:“你出生前他跟我提了一回,说如果是个女儿……保不准姐姐有了投胎转世的机会。”说了之后徐明章自己很快就道歉把话收回,怕老婆生气觉得不吉利,而闻小小并不在意。她没见过徐招君,却因为那不平事对她抱有深切的同情。   闻小小说:“真有了你之后,你爸很欢喜。”   闻又微接茬,多少带点旧怨:“然后发现爷爷奶奶都不喜欢孙女。”   闻小小笑出声。她确实为此生气过,但这么多年一家三口很好,徐家父母倒因为始终有这番执念而成为外人。随着闻又微长大,他们老去,这份执念更显得可叹可笑起来。   闻又微出生后,徐家父母不高兴,小孩刚抱出去,闻小小还没下病床,二老就拉着儿子说要准备起来再生一个,徐家得有孙子。   还有一件徐明章没跟老婆提过的事,是他看到父母原本在送来的一筐鸡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里面该是贺喜的钱。知道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他母亲把红纸包不动声色抽回,悄无声息递给父亲,他父亲塞进大衣口袋里,像是那个红纸包从未出现过。   徐明章当场气得让他们走。闻小小不知道他们因何而起争执,倒也不多问,她知道丈夫心里的恨从未平。他十五岁生受了父母一跪,对亲姐的惨死无能为力,而后含恨远走他乡。自他懂事,没有哪一件事让他觉得跟父母是一伙的,他恨他们的偏颇和对姐姐的漠然。似乎他也恨当年的自己,若真的提上柴刀出了门呢?是不是倘若见了那几个恶人的血,他后来梦里的徐招君也会少流一点血。   他在女儿姓名那里写上闻又微——闻小小的女儿,徐家爷爷奶奶被他的惊人之举气得哭到眼睛肿。   徐明章原以为此刻会是一种报复,真到临头,却只剩悲哀,他摇头,漠然看向父母:“徐招君,招君都死了,徐家哪里来的人呢?”   徐家父母不喜欢闻又微,可他的女儿也不必讨他父母喜欢。徐家不喜欢女孩儿,就不配再有新的女孩儿了。   “他就是怕呀。”闻小小说,“他每天衣服不换,等你的消息,说你回去了,关好门窗了他才敢睡。你跟小周在一起读大学,他很开心。说不然那么远的地方,知道你晚上没回宿舍,在家会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不愿跟你说这些事,怕说了之后你再也不敢出去玩,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对不对?”   他有时站在受害者对面,做排除法,看什么样的人容易被害,他要怎么才能让妻女免于可能的劫难。有时代入受害者的家属,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要如何养育一个女孩儿才能让她此生都安全无虞。他想她应该是活泼跳脱的,可旁人呢?要是旁人的言语和审视都不准该怎么办?别人要说她怎么办?那些言三语四怎么办?   他知道姐姐为何而死。她的肉身被侵犯一回,而后又被言语杀死一次,最后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她洗过很多次衣裳的河里。   徐明章因长姐如母一般的养育而与她产生羁绊,因此共享了徐招君的恨和恐惧。后来又有了妻女,无法再做一个单纯的男人。如果世界只存在于一家三口共居的屋檐下,那她们怎么都好,他怕妻女活得不痛快,又怕她们活得太招摇,挡不过这世间的恶意。   闻又微安静下来,半晌之后开口问妈妈:“那他现在想通了吗?”   闻小小慢条斯理:“有了你,他就有一颗心挂在你身上,这不是放得下的事。他想把你始终圈在安全的地方,但这不可能的嘛。他说如果你在国外需要爸爸过去,他连票都不知道怎么买。”   闻又微心中一阵复杂。   闻小小说:“他打电话给小周,小周跟他说了你们在那边可能的大概情况,叫他放心。”   闻又微蹙眉,小声:“我也说了。他没听。”   闻小小些许无奈,揉揉她的头毛:“小周教他办护照和签证,教他怎么买飞机票。他其实不会去的,但是这些事做了,心里定一点。觉得你有需要爸爸的时候,你爸能过得去,他这两天忙这个呢。忙起来了,就没那么慌了。”   闻又微终于经历过挣扎,开口问:“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的态度……”   闻小小眼里带着一种宽和的笑容,坚定摇头:“你爸爸走出了他的村子。但这一辈子也没去更远的地方。他听到和看到的东西,跟你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他本意不是让你委屈,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了家门,你总是要面对其他人的。ᴶˢᴳ爸妈都不会跟着你一辈子。”   闻又微眼睛发红,闻小小将她揽进怀里,说话声音不高,却以她始终沉稳而坚定的态度传达出来:“你终归要去更远的地方的。也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不能半夜拎着鞋子出门就去保护你。教你一直藏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上哪有怕事恭顺就活得顺心的道理。”   “放心去吧,去长见识,去长本事吧,微微。”她这样说。   你要成为一个更强壮、更有力量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去往父母辈都不曾抵达的地方。没有人承诺远方一定更好更美丽,但你应该拥有那个选项,足够多的可选项使人生开阔成为可能。 第20章 优先级   闻又微最终顺利去了交流项目,按照约定每天给家里报平安。由于时差和交流生活的忙碌,她有那么几次回复不大及时,老父亲又难免好一顿着急。最后闻又微索性拉了一个有周止安在的家庭群,徐明章找她找不到,周止安能及时出来解释,现在那边是几点,微微可能在干什么。   闻又微给他发消息:辛苦你了,脑婆。   那一年主旋律是忙碌,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开揉碎来用,但闻又微兴奋地喜欢这样的晕头转向。拓展认知边界的过程,能使人获得发自内心的快乐。她彼时很相信自己的人生会是一本容量无限的相册,前路会有更精彩更丰富的东西,被她不断获取和收藏。   在陌生环境,小团体的凝聚力会更强一些。同去的在学校时只有照面之缘的人,也因共同的文化背景而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批学生之间常有聚会:有时一起做饭,有时一起约户外,还有文化交流小活动。团队社交之余,总要发发合照,相互点赞评论,显示彼此之间联系紧密。   闻又微也不例外,聚会回来发一两张照片。陡然刷出周止安的点赞,她略显心虚地想,得有三天他们都没通话了。他们依然时有消息往来,大多时候聊天会断在闻又微这里——看起来不着急等一个答复的,她也就不急着使对话继续。先搁一会儿~然后保不准就忘了。   后来还是先接到闻小小的消息,说她在市区医院看到了周止安和他妈,她才知道他妈妈生病,周止安那几天从学校回了老家。   闻又微有点傻眼:“这么大的事,他也没跟我说一声。”   闻小小道:“你事情也多,他跟你说了没有什么用嘛,不想你一起着急吧。”   闻又微声儿都小了一点:“好吧。跟我说说怎么了。”   “这不是你爷爷住院吗,我去送饭碰巧看到的。不过他妈问题不大,小手术,个把礼拜就能出院,我还给他们捎带送了两天饭呢。”   闻又微:“我可真……一点没察觉。不过,妈你送饭合适吗?”她没怎么见过周止安的母亲,在心理上也始终觉得他们的恋爱与其他人和事无关,一涉及到双方长辈这些闻又微就觉得微麻,多少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   闻小小大方一笑:“人家逢年过节对我们也礼数周全得很,在一个地方有照面就算熟人。这次遇上了稍微搭把手,都是小事。我看护工也请了,照应挺好,就是小周不放心,想守着她几天,他妈劝他回去他也不走。诶,看着挺累的,你们现在年轻人都忙,电脑不离身,要做的事情多。”   闻又微心情复杂地听完:“没事就好。唔,我回头给他拨个视频,这几天不是正有小组汇报,还赶上一起去的朋友生日嘛,啥也顾不上。”   闻小小语气轻快起来:“看到聚会照片了,宝贝染金发了,真好看。像多了个混血的女儿。”   闻又微哈哈大笑:“你刷我朋友圈啦?”   闻小小:“看到小周打开了。”   闻又微咳了一声。   闻小小道:“我对那孩子不算多了解,这回看他跟他妈相处的劲儿有点明白了,闷着呢,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人,有些事你不问他也不会说。”   “唔……”闻又微没想好怎么说。   闻小小含笑道:“妈可没说要你多主动关心他,我是你亲妈不是他亲妈。可是人嘛,都是相互的。你如果感觉到他惦念你,喜欢他这样惦念你,也要叫他知道你惦念他。人和物件儿不一样,不能放在一边,想起来再拿。”   闻又微因这番对话发呆想了一回,或许不完全是出去交流之后时差和忙碌带来的问题,细想自大学以来二人关系就好似停滞,不得不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周止安在她心里安全到不需要经营。   “放着”,这话也不只闻小小一个人说过。   闻又微室友之一得知她在恋爱时还颇为惊讶,问她是不是有一个意念中的男朋友。闻又微只好强调:“真人,活的。”   室友:“那你这是放置 play 啊。”   闻又微有点猝不及防。出来之后确实有一段时间没顾上,周止安使她有点太放心了——那是一个随时都在的人,闻又微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到处跑,她一点不也担心哪天回头的时候人就不在了。   一棵稳定生长在她人生花园里的树,以至于……她偶尔会忘记给他浇水通风。   另一个原因在,她是自己就会成长得太好的生物。恋爱如今对她的意义跟高中相比似乎没有变化,还就是晚自习前的“散步时光”。他的存在使她快乐,使她觉得人生锦上添花。她在一些文学作品里常常会看到离开对方会死的爱情,闻又微觉得那具有观赏价值,但放在现实生活里她无法想象。   周止安不构成她人生的基础建设。如果不怕显得凉薄,这句话的表述该是“没有周止安,她也过得挺好的”。若换一种稍微浪漫点的说法,他是生活之外的惊喜。   但这些因素凑在一起,她也不免要想,我做得不够好吗?   她给周止安打电话,用刻意显得洒脱的声音来掩饰心里的小小不安:“周止安,你有事情要跟我说呀。你不说为师怎么会知道呢?”   周止安在那边低低笑出声:“今天变唐长老了是吗?”   闻又微也跟着他侃:“对呀,这不远渡重洋求取真经呢么。”   周止安顿了顿,竟颇有几分郑重,声音一软:“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闻又微心头微微一涩,但她向来如此,越感性的时刻越喜欢说烂话:“你这猴头,几天不见师父就想得慌啦?”   说完她咂摸了一会儿,低低道:“这个剧场感觉不大对。过于禁忌了,嘶,好羞耻……”   “你也感觉到了吗?”周止安声音里明显带笑,像是没憋住,他坏心地补了一句称呼,吐字发音格外缱绻:“师父。”   闻又微脸都麻了:“停,停下,停下。”   周止安还挺好哄,闻又微百转的心思在跟他一个越洋视频之后忽然就定了下来。   闻又微回忆起来也觉得那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人生阶段,彼时她十分年轻,不怕遇到新的问题,反而有一种处理矛盾的兴奋,勇于消弭人生路上所有忧患。那之后闻又微自我观照,给自己找到了新课题——主动沟通,更多表达,建立更健康的亲密关系。人会和时间一样流动,需要有新的交流和互动,才能一起往前走。   她半夜不睡给周止安写邮件,暖黄的灯光下,年轻女孩表情郑重又柔和。   抬头是:我亲爱的周止安。   打完这一行字她轻轻“嘶”了一声,仿佛剖白的情感浓度过高,竟叫她觉得羞赧。但还是写了下去:我有两件事要说,第一是我好想你啊。   第二探讨我们近日不充分的沟通。   说来其实……我的时间没有那么捉襟见肘。是初到新环境,在这里要做的事占据了我的优先级列表。举例说明天有三个标红的待做(简称“一定得做”),五个标蓝的待做(简称“可做可不做”)。其中一项标蓝是去附近拍照片,这件事总归要做,我有空就会尽快勾掉它。   但如果你开口说:“闻又微你就那么忙吗!就不能陪我说说话吗”,你看,拍照这件事也可以挪去别的时间做。倘若你想我,在我这里是第一优先级的事(在吹牛,感动就行,别问太具体)。   我想我和你总有默契,有些事不说也总觉得对方会明白,但我们到底不能像天使那样交流“像天使那样交流”→指“天使交流观”,简单粗暴理解,因为天使没有肉体,ta 们的交流不需要中介,可以直接进行有效的思想交换。 比三体人效率还高,不会有误解,不会有信息损失。 参考《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还需要一起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才能共享彼此很多的人生。   ps.你在我这里发起的待做永远有提至标红的优先权。   落款是:啊啊啊啊啊!我死了!好羞耻啊!的闻又微。   点击发送ᴶˢᴳ。好像写了一封情书。   她在异国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面颊发烫。周止安眉眼温柔的样子如在眼前。   再一次他们视频的时候周止安问她:“什么时间回来?我知道是 8 号,几点定了吗?”   闻又微:“唔,还没那么早定。怎么问起钟点了?”   周止安道:“放在我标红的待做上。”   闻又微大喊“好汉饶命”,恨不能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这仿佛是一个比谁更能忍耐羞耻的游戏,周止安看着镜头里的闻又微,轻轻开口:“微微,我很想你。”   他的心是一口轻易不展示波动的古井,此刻这一句“想你”恍若从深井传出的回响。远隔千山万水,闻又微却觉得听到了心脏的扑通。   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中流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奇妙动人。   闻又微语音挂断后没有睡着。一直以来,她谈着恋爱,却仍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恋爱”。是问一句“你愿意当我男/女朋友吗?”倘若得到肯定的回答,那两人之间关系便算作恋爱了吗?获得了称呼,就获得了实质吗?   这些她仍未有答案,但她确定她喜欢周止安这样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   他的存在是一种轻飘飘又令人踏实的东西——他总能理解她古怪的想法,听她“大放厥词”;他是一个能与之分享视野,使快乐加倍的好朋友;还会让她在很多个只有自己的瞬间心想,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更有趣吧。   她想其实……她的生活是不是会过得精彩,人生图鉴能收集到多少成就,或许跟周止安没有关系。但少了他就无与为乐者,是人生一大憾事。   闻又微思及此,忽有所悟,不顾此刻距离两人通话已过去三个多小时,她从床上坐起来,给周止安发过去语音—— 第21章 不冷就不抱了   “我想到了!你知道吗周止安,你对我来说,是跟苏东坡一起看月亮的张怀民!”   周止安愣了一会儿,声音里带着憋不住的笑:“微微,我终于知道了读书时就困惑过的那个问题。”   “昂?”   “张怀民不是没睡,是被苏东坡语音叫醒的。”   “……”闻又微,“拜拜了您嘞。”   周止安敛起笑意,低低地问:“所以……想张怀民了吗?”   闻又微隐约觉着味儿不大对:“等,你等等,我觉得他俩应该不是那种关系。”   周止安也反应过来,两人隔着网线一起乐不可支。   ……   在成长的过程里,有些人学会闭嘴,有些人学会了更好地说话。   闻又微彼时生命力蓬勃,从环境里获得充足养分,亦有广阔空间,留给她的唯一任务就是野蛮而奋力地生长,将自己的枝丫舒展向更远处。新问题带给她的从来不是困扰,反能生出兴奋,是人生这场游戏里的新任务,完成之后会获得经验奖赏和人物属性加成。   她发起的这番关于沟通的剖白使双方都极为受用,虽远隔重洋,多日未见,但意外的,俩人关系好似进入新阶段。   他们爱上互相写邮件,那是电子时代的信笺。比从前有更多话可说,分享快乐,也分享脆弱。   闻又微有时上完一节精彩的课,会长篇大论同他分享自己的心得,随心而至,想到什么都写上,她在一番畅快的输出之余还会想:还得是周止安啊,不然这些要说给谁才会懂呢?   周止安写来的邮件抬头有时是“与我相差 12 小时的微微”“七颗耳钉美少女”“我思念的闻小姐”。落款有时是“错过早锻炼的周止安”“想念闻又微的周止安”“不愿再读文献的小周”。   一字一句织就,跨越距离的红线。闻又微都保留下来,导出成 PDF 收藏。   那学期很快过去,她一边满足于增长见识,给人生相册增加新的美丽回忆,一边归心似箭——她太想念周止安了,跟思念父母的心情不同,那种想念几乎是焦灼的,使心头发烫。   她怀念与他牵手一圈圈绕着操场的塑胶跑道走,怀念课后跟他拍着大腿说起课堂内容。怀念周止安身上清爽的味道,干燥温暖的手。也是此刻她意识到,这两年他们共度时光太少,想在脑海中拿出来翻阅都缺素材。   尽管周止安早早问过,回去那天她却没要周止安去接。同行的还有老师同学,自有安排,不适合互诉衷肠。行李放回去她才告诉周止安自己已经跟他同在一片土地。   周止安早就到了,抱了一捧花,穿了那件闻又微最喜欢的大衣。这天寒地冻的,闻又微打量他一番,不免笑容扩大:“不冷吗?”   周止安鼻子有点红,这一身风流倜傥,就是属实欠点保暖,闻又微一把抱上去,圈住他的腰,埋头在他怀里:“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周止安硬撑:“不冷。”   闻又微微微松手,笑道:“不冷就不抱了。”   周止安一把将她按回怀里,没叫她看着自己,认输一般道:“就快冻上了,你行行好。”   闻又微忽然很心软,她开口:“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周止安微微低头嗅她的头发,轻言软语:“你们系有其他人发了。”   集体行动的事嘛,不算秘密,有同学上飞机之前就发了大家离开时的纪念合照还晒了登机牌。   闻又微:“那你怎么没戳穿我?”   周止安:“我猜你是想回来再告诉我。”   她把周止安圈得更紧了些,大衣之下,冬天的毛衣被柔顺剂浸泡过,经体温烘出一种清新又温暖的味道:“好想你啊周止安,好想你。”   十分难得,闻又微在学校过了几天什么也不着急做的日子,等着周止安做完学校的事一起回家。她一脑袋浅金色的头发回来还没换掉,周止安似乎也喜欢极了,没事总要上手揉个两把。再一次他抬手时,闻又微用怀疑的目光盯他:“是咱俩久别重逢,还是你被我发现了什么隐藏癖好?”   周止安红着脸,同时淡定改换策略,偷偷从她背后伸手,用指尖去碰她的发梢。   两人近日腻在一起的时间过多,冬天他常穿的那件毛呢大衣不可避免沾上一两根金发,闻又微眼尖伸手去捉,挑剔地找他茬:“平时摸个一把两把就算了,怎么还想着外带呢?”   周止安抿着嘴笑,接过她的头发一圈圈绕在自己手指上,垂眸看着浅金发丝几乎在手指上绕成一圈戒指,抬眼看她时轻声又促狭道:“小蒲公英精。”   闻又微大怒,扑过去勒住他脖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什么?”   周止安顿了一会儿,从脖子根都可疑地红起来,而后清晰又平静地开口:“是绕住我的情丝。”   闻又微捂脸,顿感微麻:“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人都红着脸蜷缩在一处,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恋爱中人的小把戏,恰逢最乐意尝试和探索的年纪,对手又如此称心合意,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过不两天,两人一同回家。家里见她平安回来就万事都好,家庭氛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和谐,谁也没提闻又微出国之前那点不痛快。徐明章做了一桌子菜,其中几个是他在短视频 app 上现学的新玩意儿,叫她尝尝。招呼时还有些别扭,“求和”“示好”看起来是当爹之后不会做的事,因而显出一副“我随便做做,你也随便尝尝”的样儿。   闻小小笑着对她说:“你放心吃,你爸演练过多少遍了,这是正式汇报演出,错不了。”   饭后闻小小拉着她要细听她在外面各种见闻,十足好听众。徐明章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老婆旁边,拘谨像个没买票来蹭场子的。中途听她说起大家结伴去看夜景,一起开车出去玩之类,徐明章欲言又止,又得了闻小小眼神威慑,最后到底把自己的点评给咽下去,只说“这一趟开心就值”。   父母各有工作,她这一回来倒成了家里最闲的那个,只剩下交流的心得体会和回校的经验分享要写,也唯有此刻最有当大学生的实感。白天没事就跟周止安相约出去玩,或者来家里看电影。   没几天终于待得发腻,闻又微提出来:“周止安,我们出去玩儿吧!”父母对此全无意见,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   闻、周二人分工而行,一人负责行程规划,一人负责生活事项,找酒店,找餐馆。闻又微喜欢要求明确同时忍耐度高的人,最怕问喜欢什么的时候不说,旁人做了主之后还要含蓄表达不满。在这点上,周止安是个极好的旅伴——能坦诚直白说出自己的要求,若筛选下来没有最合适的,也怎么都行。   有对比就有偏好,闻又微彼时还不算经历过社会毒打,只是颇受过一些小组项目的折磨。在此番做攻略过程中不禁感慨:“天哪,我们如果有一起做的项目,ᴶˢᴳ一定丝滑到不敢相信。”想了想又很快自己否定:“算了。我们重合的项目不多。”   周止安开始若有所思:“其实……”   闻又微反应很快,笑眯眯道:“不要。只要有咱俩一起做出来的东西,我看起来就像挂名的。”   周止安没说话,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闻又微碰了碰他的手以示安抚,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怪我太美丽吧就。诶,到那边晚上想吃牛肉锅还是特色小吃?”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   周止安收拾行李时举手申请带上电脑。他的保研事项进展顺利,导师任于斯在学界颇有名头,早早定下意向,故假期也会远程打打杂。特意跟闻又微这么一提,以示对旅伴的尊重。   闻又微早不动声色把自己的电脑塞进行李箱收拾好,此刻听得他这个要求,压下心虚,一本正经凉凉地问:“周止安,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周止安作出被逼无奈、泫然欲泣的表情。闻又微大手一挥:“准了,谁让朕宠你呢,拿你没办法。”周止安狗腿道:“吾皇圣明。”   两个年轻人盘算好,从北往南一路玩过去。行程第一站选在某个景区爬山。及至攻略做好,闻又微已经开始想象两人如何一览众山小了,该死的大数据却给她推送了一条为什么情侣不能一起去爬那座山。闻又微点开,领会了一个新的民间传说,而后面无表情关上。   行程改是不可能改的,但看了这么一眼多少有点叫闻又微惆怅。   两人在高铁上时,她凑过去悄声问周止安:“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传说中的情侣旅游禁地吗?”   周止安一顿:“我们选的不会就……”   “倒不必这么聪明,”闻又微道,“你信吗?”   周止安当真想了一下,然后说:“噢不信。是概率吧。高峰时单日能承载几万人的景点,其中有人回去不久后分手也正常。也可能有人回去不久之后感冒,有人回去不久之后打麻将输了。总不能都是山神显灵,山神九九六也忙不过来。”   闻又微本来真是随口一说,听得周止安这个反应,忽而多打量他片刻:“你听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   “咳,哪儿能,”周止安坐姿倍儿挺拔,表情镇定,“因果关系得靠实验证明,没证明就不是真的。”   闻又微好笑地觑他一眼,摇摇头,转而去看自己的电子书。其实字句全未从她脑海中过,她在想周止安刚刚的反应。   去交流时某天闻又微感叹天气真好,还看到了罕见的飞鸟,一个外国同学说那你的 PRE 会顺利的,这是你们文化里重视的 omen(预兆)是不是?   预兆……相信预兆的人未必笃信那一套因果规律,但“在意”这件事,会让人生出理性之外的虔诚。闻又微不再提什么“情侣旅游禁地”的事。她对周止安有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总觉得他无论什么情况都会表现得稳如老狗,近来或许她成长了一点,也跟周止安再近了一点,能发现他也会害怕、也会对什么事心里没底。这很真实。   闻又微眼睛没有离开电子书,左手伸过去,指尖作足,悄悄爬上他的右手腕—— 第22章 哎哟,委屈啦?   闻又微反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喝水,一边不时抬眼打量周止安。她目睹着周止安从洗完澡出来就整个人不大对,一会儿同手同脚走路,一会儿又强迫症一般去抚平酒店的枕头。   闻又微观玩够了,搁下杯子,手肘撑在椅背上看他,淡定开口:“宝贝,你在干什么?”   周止安猝不及防被点名,强行稳住声线:“我不紧张。”   闻又微扑哧笑出声,惹来周止安毫无威慑性反而盈盈含水的目光。   他一声不吭对照检查表再确认了一遍两人爬山和山顶过夜要带的东西。行程这样安排,今天到得太晚,先休息好,次日去爬山,上去之后直接山顶过夜,正好第二天看日出。   闻又微未紧追上去戳破他那点窘迫,并非她忽然转了性子做好人,而是自己也微感心虚,怀疑这是一种“投射”,其实紧张的是她自己。见他收拾停当,闻又微抬手关掉环境灯,室内陡然陷入昏沉的温暖中。周止安好似被施法定身,独留一双眼还能动,看她,垂眸,又偷偷看两眼,乘人不备把眼珠子转走,再伺机一瞥。闻又微受不了这越发暧昧的氛围,先发制人:“还不上来,你预备打地铺吗?”   “我……”   不等周止安说完,她起身一把将周止安拽过,故作老成:“年轻人不要杂念太多,早点睡,明儿爬山呢。”碰到的手腕皮肤发烫,闻又微下意识手一松。   周止安“嗯”了一声,听来有种不合人设的乖巧。   一室静寂,互相假装淡定,而不算平静的呼吸声出卖各自的主人。谁也没那么快进入睡眠状态。闻又微知觉这体验犹如溺水,暧昧浓度再上升一点她就快不能呼吸了,此刻忽听得周止安开口:“微微,我有东西想给你。”   “什么?”   床头灯映照之下,他手里那只精巧的盒子,展开是一枚银白的戒指。闻又微没敢说话,沉默地炸了毛。她满眼的惊疑不定全没掩饰住,周止安语速快了些,解释道:“你有很多当饰品戴的戒指,我想这应该不突兀。”他指着内圈的一个图案:“是甲骨文的‘念’。”   听这苗头,闻又微长舒一口气。   大约她对虚惊一场的庆幸表现太明显,被周止安捕捉到,他神色微滞。闻又微灵活转开话题:“这是什么,‘念’?”   “是。”周止安说这学期有一门古文字选修,讲到这个字时老师提起过有一种非官方说法认为甲骨文的“念”是上面一个捕兽夹,下面一颗心。心被捕获,被占据,于是念念不忘。他在与闻又微短暂的分离里与此种说法产生了遥远的共鸣,遂去定做一枚这样的戒指,他觉得她应该拥有它。   闻又微心想但凡换个对象说这句话,她都得觉得微麻,甲骨文是让你们这么用的吗?而此刻看着戒指内圈一颗被钳住的心,竟觉得连带自己的心脏都有几分被拿捏的酸软。她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不正经地问:“怎么,老师课堂上给你讲典故,你就在下面满脑子想这些?”   周止安这回没害羞,坦荡地看向她眼底:“嗯。”   闻又微噎住。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半晌后伸出去:“喏,给我戴上。”   周止安看着挺冷一人儿,但时有举动叫闻又微怀疑他的潜意识之海是否飘荡着粉色小气泡。可这种感觉也很不赖。她想恋爱不就是这样,两人自带结界,说些只有彼此会懂的话,做些只有在对方面前会做的事,兴许旁人多看一眼都嫌腻,但自己在其中体验山呼海啸的柔情万丈自己知道,犹如某种神秘主义体验,非亲历不可得。   她靠着周止安,在昏晦的暖光里张开手指,凝视刚刚被戴上的戒圈。   她道:“或许把'兽夹'和'心'分开刻,能凑做一对。"   周止安展颜:“那你要哪一半?”   闻又微:“那你先说,心代表谁,兽夹代表谁。”   周止安带着明知故问的笑意打量她:“送分题啊?”   周止安伸手摩挲被她戴上的戒指,闻又微看了一会儿,轻轻开口:“不会的,周止安。那听起来太疼了。”   “嗯?”   闻又微以一个轻巧的姿势蜷在他怀里:“心是很软的,钳住了怕疼。”   周止安微微怔住,而后露出笑意来,像之前那样,一根根手指滑进她的指缝,紧紧相扣。那一年周止安生日收到闻又微送的戒指,内圈刻着一根羽毛。   回到当时,闻又微戳戳他,心想情话时间应当控制长度,以免说尽,于是换了话题问:“嗳,如果明天我爬不上去你会背我吗?”   “会。”   闻又微笑:“才不要。每一座山我都会自己爬上去。但是……跟你一起很不赖。”   周止安倾身过来,伸手绕过她的脖颈,两人细细接吻。周止安圈住她的时候碰到闻又微腰上痒痒肉,她不合时宜笑出声,刚刚被拉到极致的紧张和暧昧顿时“砰”一声被戳散,两人对视一眼,抱在一起笑作一团。   就只是笑,傻乎乎地高兴。   没有人再往下做什么,那原本不在今天的计划里。脑袋跟脑袋凑一起,又开始说话。   大约很年轻的爱人相恋多少带着玩伴之谊,有一起探索世界、一起经历成长的乐趣,喜欢、高兴、想待在一起。话说到中场,目光碰到目光,又心中痒痒要凑上去讨一个吻。亲到面红耳热之际唇齿分开,不多会儿再续起先前的话题。   不知聊到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手被周止安扣住。纯情到不可思议。   后ᴶˢᴳ来闻又微收到过周止安送的很多戒指,造型不一,各有意义。她几乎想用“敬业”来形容周止安在这段感情里的表现。   登山过程按下不表,对两个年轻人来说,过程劳累但体验感极佳,经历肉身的疲惫之后,两人在美到不真实的云海之上,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闻又微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事你只会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做,之后并非不能,而是心境不同。她只有一次二十多岁,也或许只会遇到一个像周止安这样的人。   很快登山的兴奋劲儿过去,二位年轻人为自己天真的冲劲儿买单了,如果不是考虑到影响社会文明程度,闻又微几乎想爬着去酒店。   她抓住周止安的手,神情悲痛:“帮我确认一眼,我的腿还在,对吗?”   周止安一副同受难的表情,说:“视觉上是这样。”   运动之后肾上腺素的分泌所带来的神经兴奋很快被肌肉酸痛所替代。她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充满困惑,原以为是创造美好回忆的甜蜜之旅,结果二位什么也没做,先进行了高强度的体育锻炼,相对累成两条死狗。   及至两人互相捏完小腿放松,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周止安接到来自导师的电话——一个紧急搬砖需求。怎么说?劳其筋骨跟苦其心志密不可分,乃是宇宙的一种磋磨人定律。   任于斯教授问他在哪儿,周止安直说跟女朋友在外面旅行。于是导师很斟酌了一番,对话出现短暂空白,周止安最终发挥了自己“善解人意”的好风度,咬牙说能整,让他说要求。导师也就真没再客套。   画风就变成了这样——在闻又微“你去吧,去了就别回来”的威胁中,周止安满脸悲壮打开双肩包去取电脑,苦哈哈开始搬砖。   闻又微幽魂一般从他身后飘过,凉飕飕地问:“周止安,你在做什么?”   周止安也一顿,紧张回过头来,磕磕巴巴道:“数,数据处理。”   闻又微挑起一边眉毛,戏瘾拉满:“我们在景区这么有氛围的房间里,你身边是久别重逢的心上人,而你做出这种事,你还是人吗?”   她难得从周止安脸上看到这种悲伤小男孩一般的表情——他看起来就快要流泪了。   闻又微还想再逗他,自己已经忍不住要笑:“真的,我和 AMOS 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周止安眼中有泪,盈盈含怨看向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他说按照任教授的性格,若不是真急需,不会打这个电话。听他说了在外游玩还没下定决心客套一番,说明真没人能临时挖了。不过周止安接活无怨尤是一回事,做起来心有不甘是另一回事。他看看闻又微,再艰难把目光挪回自己的电脑,抿紧了嘴唇。   闻又微笑出声:“算了,我帮你吧。”   她抱来自己的电脑,拖了张椅子在周止安旁边坐下:“我的应统选修还有你课外辅导的贡献,记得吗?我挺行的,你放心。”   她每说一句,周止安眼里的怨念就更深一点。闻又微看得好笑,伸手把他的上下嘴唇捏在一起:“哎哟,委屈了。厌学啦?”   “唔,窝不想读酥了。”周止安含混不清地承认。   闻又微满脸“痛心疾首”:“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周止安冷静了一会儿:“你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闻又微:“真客气假客气?”   周止安揉了一把她的头毛,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掩饰自己的歉疚:“半夜做统计分析是精神虐待,我不能这么对你。”   闻又微看了他一会儿,没再提帮忙的事,但也没走,打开电脑写自己开学要交的分享,主打一个陪伴。   她进度过半,起来倒了个水顺便拉伸了一下肩颈,见他苦哈哈的模样忍不住再次出言撩拨:“敢信,本以为我们会发生点什么的,谁能想到是彻夜 AMOS 呢。”   周止安有苦说不出,涨红了脸:“我……”   闻又微简直要因此过于愉悦了,伸手摸着周止安的脖子,一边假模假式地摇头叹息:“虽然我很想说要么咱俩的事先速战速决一下……但想想那简直更惨。”   周止安脸红爆炸,心态也爆炸:“啊啊啊啊啊!”   闻又微笑够了才伸手点点他的桌面,冷艳道:“快点干活儿,年轻人不要杂念太多。”   杂念太多的年轻人周止安头一次觉得学术如此令人痛苦。但肉体倒很诚实地投入工作。一时房间里静极,只有两人的呼吸和鼠标键盘声。闻又微做完一趴,困意上涌,她没勉强接着熬,给周止安冲了一杯咖啡自己去睡。   周止安起身关掉房间的环境灯,只留书桌上一盏照明。   等他再忙完,关掉电脑,掀开被子捉住闻又微的腿,轻轻捏了捏,闻又微迷迷糊糊睁眼,周止安柔声问:“好点儿没,还酸不酸?”   闻又微疼了下意识一缩,周止安按住她继续揉:“别动,不然明天起来更难受。”闻又微就没动,眼睛闭了回去,含混地说了些“爱妃甚好,朕,欣慰”之类的胡话,又沉沉睡去。周止安哭笑不得。   次日两个精神和肉体都遭遇过严重摧残的年轻人去看了日出。   周止安的情况比她还要严重些。二位大眼瞪小眼好一番,谁也没先说话,都像刚被毒打过,灵魂还没归位。   直至一起看着日光的金线破云而出,周止安开口:“你说,等我们老了会是这样吗?”   闻又微的声音听起来一半醒了一半心死如灰:“你说的是熬夜搬砖的部分,还是浑身上下酸痛不能动的部分?”周止安成功被她再次勾起想哭的冲动之后,闻又微乐了:“如果是老了还能一起看日出的部分,那我很高兴。” 第23章 知道,我不在乎   在途中,闻又微见到两棵盘根错节长在一起的树,它们早早被种在一处,生长的痕迹里都有对方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和周止安。时间比一切事物都更有力量。她和二十岁出头的周止安就是这样,生命的其中一部分变成对方的形状。   出去吃饭时她会脱口而出“一份中辣,一份微辣”,微辣是周止安的;而周止安一到黄昏时就格外敏锐,总要注意逡巡吃饭的地点,如果去的地方附近没有饭店他就提前带好零食。闻又微问他怎么回事,周止安平静指出:“你饿了之后半小时内吃不上东西就会很易怒。”闻又微噎了一下:“……我有这么明显吗?”   周止安咬唇:“你有。”   闻又微扭头,试图逃避他的目光。艰难道:“这是因为……本我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所以疯狂攻击自我。外在表现为愤怒和狂躁。就……人之常情。”   周止安想笑没好意思笑,目光纯良而诚恳:“我懂,不是你的错。”   “嗯。”闻又微肯定道,“本我的事,弗洛伊德听了都得体谅。”   旅行途中两人遭受过一回生活毒打,知道了再年轻也有力有不逮之处,索性节奏慢下来调整计划,能走哪儿算哪儿,跟高强度体育锻炼说拜拜。在路上会让人不断跟生活的不完美之处和解,总有些事会脱出掌控,但也时有惊喜。   假期快要过完的时候他们回到家,新的学期也即将开始。   闻又微的发色还没换,徐明章在她去学校之前终于还是提了。开场白是:“你如果就这样进教室……”   闻又微一抬眼,徐明章接着说:“老师会记住你,下次专门点你的名。”   闻又微:“……”   这一句竟叫她觉出几分道理。   徐明章自有修炼,这次不讲他的老一套,旁征博引一通,说过于出挑不是什么好的人生哲学。你看,古人传下来的智慧,就是要讲中庸,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想不招麻烦就要把自己藏起来,要闷声发财,要锦衣夜行。   闻又微这回没就此问题跟爸爸争个高低。主要她自己对新发色的热情也就维持了那么一阵儿,想到要去补染觉得麻烦,答应了等长出新的头发就变回黑色。并宽慰徐明章在学校里这没多大关系,Z 大校园向来崇尚自由风气,只要碍不着别人的事,穿成什么样都没人会说你稀奇。   却没想到后面真因此生出一桩烦心事。   闻又微出去一学期,有些不得不修的大课落后进度,只能跟低年级选在一起。课上没有熟悉的人,就自己坐在最后一排。不幸这学期选出的课表排布格外残酷,前面两节早八的课上完,再骑飞车赶来,老师一开口闻又微就开始犯困,撑着下巴神情呆滞地放空。   课间有两个男生过来,一个穿格子,一个戴眼镜,格子男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她来自 R 国还是 H 国,闻又微停顿三秒之后,用有意磕巴的英文回答:“不好意思,我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太好,你们有什么事吗?”   而ᴶˢᴳ后格子男和眼镜男对视一眼,用一半方言一半普通话沟通上了……   当天闻又微跟周止安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一茬,周止安皱眉:“然后呢?”   闻又微神情微冷,啃排骨的时候牙齿都在生气用力:“他以为我是靠什么奇怪的方式进来的外籍学生,‘阿格’还跟那个‘阿镜’说我看起来什么也不会,就是来嫖学分的,说‘我们帮她做小组项目,让她请我们去喝酒,再带点朋友出来玩’。”   周止安目光一凝。   “我没加他的微信,说有朋友会跟我组,”闻又微说到这里狡黠一笑,“等着吧,期中 PRE 我让他们看看谁不会。”   周止安也说不清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你想干什么?”   闻又微满不在乎:“不干嘛,谁让他们把我当傻子,有小组互质环节呢,最好他们是真的很厉害,不然就等死吧。”   “微微……”周止安眼里的担忧明显。   闻又微拍拍他的手:“好啦,我只是吐槽一下,你别担心。”   “下次课我陪你去?”   “哈哈,不要,不要天天跟你黏一起。”   第二周课间休息时那俩又来过一次,还是要加微信,闻又微觉得烦,继续假装外宾一顿糊弄,随后遁去卫生间。她在那之后就没怎么跟镜、格二人有交集。上完前面的课来得晚,大多时候得从后门偷溜着进。再遇到课间自己跑得比兔子快,没多在教室待。   她的目标明确,打算毕业后即工作,彼时已早早开始为大实习做准备,一边还得修落下的学分,忙得连社团活动都少去,因而没想分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采取“能躲就躲”的策略。等到期中真正开始 PRE 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忘记要“寻仇”了。   不巧闻又微小组的展示在前,她还是负责上台演讲的那个,这回总不能装英语中文都不流利。她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眼瞄到格子男震惊愤怒的脸。   接着对方在小组互质环节开始了对闻又微小组课题的猛烈抨击。   提问是正常的,萍水相逢的课友对其他小组展示提问到硝烟四起就不正常了。   闻又微内心只剩一句 OS:草了,这人不至于吧。   闻又微同组的人也没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充满忐忑看向她。教室里静得出奇,只剩格子男听起来又怒又抖的声音,机关枪一般瞄准他们的展示内容。闻又微很快镇定下来,她是遇强则强的性格,心里憋着一口气的时候爆发力惊人。   发挥稳定,全数挡回。   结束时她说完“谢谢聆听”,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   最后镜、格二人上台 PRE,闻又微满脸“慈祥”坐在下面盯着他们,笔记做得比听老师讲课时认真。那二人看她这架势已经知道不好,目光掠过闻又微时自己开口都心虚。   等到提问环节,闻又微看向二人,歪着脑袋一笑,随即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   她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被质询的二人表现几乎可用惨烈来形容。而闻又微面上笑容未改,让人恨得牙痒。   下课时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往外走,特意路过那两人的座位,半笑不笑地说:“同学,喜欢用‘看起来’给人下定论的毛病,得改改。诶还有,小心眼的毛病也是。”言毕,迤迤然离开。   ……   周止安听完她的“英勇事迹”看起来没跟着痛快,闻又微知他忧心,一边嘬着柠檬水一边朝他卖萌:“我先声明啊,这可不能怨我,他们如果今天不找我茬,我都忘了还有这俩儿呢。我没给他们留面子不假,但他们一开始也没给我留面儿啊。我但凡准备有一点不充分,那不得泪洒讲台?”   她又说:“诶,其实这有什么的,说破天也就是课堂讨论嘛,不到结仇的程度。”   周止安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闻又微的轻松半点也没使他的担忧消解。   她瞅瞅周止安,放下水杯,道:“你安啦,Z 大又不是好考的,他们还会为这种事在学校找我麻烦不成?”说着舀了自己碗里一勺酒酿递到他唇边,眉眼微微弯起含笑。   周止安的担忧读条被强行打断,近在眼前的主要矛盾成了“女朋友打算在学校食堂喂我吃东西,我该不该配合?”   这种羞耻度拉满同时又显得道德沦丧的事,他这么一个严谨低调的人儿,也没纠结太久,盯着闻又微,红着脸张开嘴——   他的“啊”还没发音全乎,闻又微的勺子调转,那一口利落地喂给了自己,然后捂嘴乐得前仰后合。这不是周止安第一次上这种当,但每每有下一回还是乖乖往坑里跳。周止安对此毫无办法。   他想了想依然不放心,正要接起刚刚的事说点什么,身后走过去一个男生,见到闻又微跟她打了个招呼,闻又微也高兴挥手:“嗨~霸哥!”   周止安认得他,跟闻又微一起去交流的学霸男,那一期交流生的集体合照里,他站在闻又微身后。见他回头,学霸男也跟着招呼了他一下。   等人走过去,周止安问她:“又是你给人起的外号?”   闻又微笑道:“霸哥可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了,他不是还辅修了计算机嘛,所有任课老师知道他这外号后都不敢点他的名儿。”   周止安心领神会一笑。   闻又微不愿接着讨论之前的事,她承认自己最后把人问得下不来台并非全出于学术精神,多少带着私怨。但没打算反思自己是否有错。   于是刚好接着霸哥的事,不叫周止安把话题岔回去,她道:“说起霸哥,他可有意思了。我们同一期拢共去的就那么些人,有小组项目也一起做。回来有同组的美少女晒了合照和成绩单,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她状态下面直接说‘跟霸哥一起就是好’‘抱到一条粗大腿’,结果霸哥直接回复了人家,说是大家一起做的,小组有分工,还贴了最终成果文档的下载地址,没忘记说分工页在最后。”   她说着笑起来:“是不很敞亮一人儿?”   周止安也听得神色一缓:“确实。”   “不过这些人真的很奇怪,”闻又微用有意夸张的强调和表情,“哇,歧视不要太明显厚!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小时候不吃米,吃曾国藩《冰鉴》长大的呢。看一眼就能给人写判词,比小组成员还清楚别人小组分工。霸哥这种,一看就是带大家飞的人,而我们有些朋友,不管做了多少,都是别人眼里的花瓶。”   她说得活泛,周止安听出其中意味却有点笑不出来:“你又被谁说了什么?”   闻又微下巴微扬:“小事情,没什么好提。”   周止安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有时候出于臆测的社会评价,它无法证明被评价者做了什么,反而忠实地反映了评论发出者的内心世界。所以微微,你不必……”   闻又微乐:“知道,我不在乎,反正奖学金是我拿。”   周止安见她似乎有意翻篇儿,轻轻笑了一下,把手边的那盘小酥肉又往她跟前推一把:“多吃点,不然太多了拿不动。”   闻又微吃完之后搁下筷子,再开口时显得颇为冷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看人的目光是自带加权的。有些人在他们眼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着,就仿佛他已经搞定了一切。而另一些人,不管做了什么,在别人眼里看起来都像贡献有限的那个。”她微微眯眼,转向周止安:“我说,下次你如果跟人组队,记得高亮贡献比例,君子不会沉默地占便宜,也不会看着人沉默地被抢走功劳。”   周止安喉结动了动,他想说什么,最终只郑重地说了个“好”。   闻又微高兴起来:“真乖,不要用那种听家训的眼神看我,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学期尾声,课程陆续出分,闻又微跟镜、格同选的那门课她拿了 A。她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谁料——只是一个开始。 第24章 十问(上)   当晚闻又微在校内论坛看到一个匿名帖子,名叫《美女学霸的高分秘籍》,里面放了一张她模糊不清的背影照,一看就是偷着拍的,虽没指名道姓,但她这头发颜色属实较为好认。底下还有人贴上了她接受校内自媒体采访贴的生活照。帖子里所说的“秘籍”是每选一门课就搞定一个男学霸,然后拿到一个 A。闻又微出去交流时跟学霸哥一起做的项目也被当做其中一个论据抛出。   一个合格的心机花瓶形象立住。因这帖子十分戳中看客胃口,“美女”“学霸”两个标签吸引的流量十足,竟很快飘在热门。   闻又微没遇到过如此离谱的事,一时竟有些茫然。背后的嘀咕她有听到过,但那些不见光的言语像终会消失的气泡,不至让她自寻烦恼。这样近乎指名道姓泼脏水是另一回事,把明ᴶˢᴳ晃晃的“恶意”写在字里行间。   她对其中所述内容第一反应甚至是好笑,Z 大治学风格如何,考核机制如何,每个在其中的学生都再了解不过,在学校论坛发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信?   但随着她往下翻阅,发现这般内容竟有人附和,看上去还颇为真情实感,好似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于是事情就变得不好笑了。   再往下连她高中时跟周止安的“早恋故事”都被扒出,刚考上 Z 大时的“双情侣”新闻也在其中,论据又加一。被点评说高中就抱上学霸大腿,一手好茶艺修炼多年,不然怎么能从化学只考三十分的太妹摇身一变 Z 大学子。又有人说,还不知道这大学是怎么进的呢。   前两页看起来是某个小群体的狂欢,风向一边倒,期间有人指出这样编排一个姑娘不负责任,立马被人质疑“你也是其中一个?”“怎么?张口就说是编排,你是当事人?”底下有几条被折叠的评论,想来不太干净,否则不至于被校内论坛屏蔽。   与闻又微相熟的朋友见到这样内容自然不忿,现身说法者有,反驳歪曲言论者有。闻又微粗粗一看,觉得有条有理很站得住。   但当一种谣言被半娱乐化之后,严肃的辟谣是无力的,都可以归于“洗什么洗?”“笑死,嗯嗯嗯,你都对。”   周止安过来找到她,关心她情绪是否稳定,说跟法学院的朋友沟通过,这样的程度已经可以报警,他同时在沟通律师。闻又微不知听进去几句,慢吞吞答复:“知道了。证据我先保留,你也暂时什么都不要做,容我再想想。”   她看起来心态很稳按兵不动,实则有大半是毫无头绪。比起愤怒或者伤心,一种巨大的困惑占据了她的心神。闻又微强迫症一般睡前又刷过一遍那帖子,依然很想知道发帖和回复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说法。   她不知该如何去证明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如果要她去澄清,该说些什么?“我是靠自己考上的大学”“我没有以任何不正当的方式获得好成绩”,这种话竟然还要强调一遍吗?   第二天周止安陪她在校外吃午饭,全程话不多。闻又微见他不怎么下筷,夹了一块锅包肉过去:“多来点肉,看你最近绿的,注意营养均衡啊。”   周止安看向她时眼里满是担忧,声音很轻:“不开心就不要勉强自己说这些。”   闻又微知道在他面前没必要假装事情对自己毫无影响,抿了一下唇:“我其实就是,真的不懂。”   她语气平静,语速也不快:“你说这个帖子的逻辑性它站得住吗?给我写得,一会儿感觉手眼通天,谁都搞得定。但仔细一看,想要的只是课程得 A,还是以抱学霸大腿的形式,也不嫌迂回。有这能耐为什么不去找助教或者导师?”   话头一起,她觉得畅快些许,接着说下去:“都搞色诱了,还尊重了程序正义,这道德水平,谁听了不觉得感人?”   闻又微肯说这些比闷着装没事要好,周止安静静注视着她,由她自己往下讲。她道:“我也不理解,高考为什么能抱学霸大腿获得成功,我还能让学霸给我替考吗?所有包括了现场试卷考核的课,怎么借助场外力量?助教是吃素的吗?任课老师是瞎的么?然后我们又绕回来了,如果助教和老师我都能搞得定,还去抱学霸的大腿干什么?主打一个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吗?我最不理解的是,要在短短的新学期,在一群陌生人中精准地找到那个能带我拿 A 的学霸,有这眼光,学校招生办怎么还不跪着给我个编制。”   她说完这句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微摇头,声音低低的,有不易察觉的颤动:“那甚至是一个校内帖,受众经过筛选对么?可是这样为什么还有人信呢?”   周止安胸中堵得难受。那种一直在积攒的愤怒和对闻又微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被酿成一种苦涩的酸楚,终于在此刻完全浸没他的心脏,快要漫过他的喉咙,使他喉间一阵发紧。他的所学里有很多理论可以去解释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比如当一种谣言被广泛传播时,它的事实就不再被看重,传播它的人共享了一种情绪的狂欢。再比如那些越来越难听,越来越离谱的话,它算一种“群体极化”,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群体之中,不必为此承担具体的责任,于是毫无负担输出恶意。   可是……他无法向眼前的女孩解释为什么她会遇到这些。他听到她认真在找原因,就像每一次她有什么做得不够好时,总这样跟自己为难到底,然后她会近乎固执地去打磨自己,下一次要做到无可指摘。   周止安的拳头攥紧了,他心里有一把被愤怒点燃的火,可他不想张口叫她看见那些燃烧后的黑烟。闻又微眼珠转了转,又换了个角度:“或者,你觉得它反映的是大家对于公平性的焦虑吗,还是……更多人仅仅出于猎奇而围观?”   他的心几乎要碎了,再也无法听她这样剖析下去,艰难地开口:“微微……有时候恶意的存在,就仅仅是因为,有人心怀恶意。”   闻又微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她终于放过自己,不再假装还有那点关于对人类观察的兴趣。   她的表情也沉凝下来,变成单纯的厌恶和心烦,再开口时声音透出一种灰心丧气的低:“我想过,或许我做了什么不重要,也无人在意我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不是一个议题设置,没有人想借此讨论考核机制是否真的存在不公,是否真的有一个人破坏了教育公平。这更像一场被预定好的行刑,架一个人上去,让看客享受正义裁决的狂欢。而我刚好有能被捕风捉影的东西……”   周止安握住她的手:“既是捕风捉影,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闻又微深深呼吸:“好吧,我们去找律师。让他们发吧,不怕他们说得更过分一些。”   一直以来她活得理直气壮,好像只要足够坚定、足够有勇气,所有事都能解决。如今细细想来,那大多是……原本就有道理和规则可言的事。对象明理,才有理可说。   若解释会失效,辩白会被曲解,说话是越描越黑,沉默是果然心虚。那你还能做什么呢?   最后怕只剩下怀疑自己。   闻又微一边努力调整心态,一边积极解决。就在她和周止安跟律师沟通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霸哥以他一如既往的敞亮姿态出现,在帖子之下晒出一个逻辑清晰、条理明确外加排版优美的 PDF 文档,关于跟闻又微合作的小组项目。他马赛克掉其他同学个人信息,按照时间线,贴出小组往来邮件内容,将分工和成果一一对应展现。闻又微在其中做了什么,什么时间节点完成,跟小组成员如何沟通和修改,都相当明确。   霸哥的回复是:好的小组合作建立在分工明确的基础上,我 XXX(学号:3090211XXXX)作为小组成员之一,实名担保以上内容真实性。   在霸哥的发言之后,整个帖子的风向忽然变了,楼歪到不知何处。   若以完全抽离的视角来看,闻又微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传播现象。大众舆论,它不像一个绳结,解开就好;也不像一块石头,击碎即可。它是一阵风。风难以被战胜,风无孔不入。但新的风会取代它。   足够新异,足够让人觉得“竟然还可以这样”的事物,会获得新的关注,瞬间扭转局势。   霸哥的 PDF 一出,评论掀起新的波澜:   “阿霸让这个帖上升到了它原本没有的高度。”   “捶地。我只是吃个瓜,还收获了一个 PPT 模板。”   “是假的。我没见过每个人都在干活儿的小组。”   “按这个邮件时间,美女两版之间迭代只花了一天半,质量和效率都很惊人……是不是不用睡觉?”   “接靠谱队友。”   “草,文……献……量……爆……炸……是真读书啊?”   令闻又微感动的是,随后她看到了更多朋友的回复,这些正向发言也终于开始被正视。其中一条来自同去交流的小组女同学:“我也实名认领,为分工的真实性和小组同学的能力作证。同时问前面跟风的人一句——有导师认证和学校教务处审核通过的成绩你不认可,匿名区连名字都不敢说的人随口一句爆料你照单全收。你“主持正义”时,到底是为求真,还是它暗合了你心里的偏见?你有证据说明她拿到了不该拿的成绩,还是你不能接受她漂漂亮亮地拿到了你辛辛苦苦也拿不到的成绩?”   “实名+1,本人对分工的真实性负责。”   在舆论风向开始转变ᴶˢᴳ,朝着“良好小组合作分工小技巧”去的时候。帖子被发帖人自己隐藏了。   闻又微盯着电脑桌面,直至弹出屏保,她才稍稍回神。   要这样结束么?我是不是,不用解释什么了?那一刻她甚至有了一种近乎怯懦的庆幸。   然而很快,现实告诉她,这世界上的善与恶,有时都会超出人的想象。 第25章 十问(中)   闻又微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她打开,看见里面若干群聊截图。   聊天内容从两张照片开始,一张里面是周止安、闻又微和他的导师任于斯。周止安做出一个介绍的姿势,闻又微穿着一条运动短裙,正对任于斯微笑。她能回忆出那天是刚从网球课回来,顺路去找周止安吃饭,遇到他跟导师说话,于是周止安跟任教授说,这就是闻又微。   第二张是她和任于斯一起走下教学楼的台阶,背景天色已晚,从照片的角度看像是她在挽着对方。先入为主从她挽着任于斯这件事去想,闻又微一时竟回忆不起她和任于斯何曾有过这种交集。   最终她想起某天晚课结束,她把电脑充电器给忘在三教的五楼,出来后看到同样结束晚课又最后走的任教授,因为有见面之缘就跑过去打了个招呼。任于斯看起来脸色不好,问她有没有带甜的零食,说是犯了低血糖,教学楼近前的小卖部又正好关了门。于是闻又微给了他一根巧克力,任于斯缓了过来,下楼梯时她不放心,跟在后面搀他一把。   闻又微当然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什么问题,她无愧于心。但看着这张照片,回忆起那天的事,她感觉自己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教不在本部校区中心位置,甚至可算“偏僻”,平时若不是上课的点儿本身就少人。再加上晚课结束后,那都几点了……为什么有人会拍到这样一张照片?难道说,有人一直跟着她吗?   而下翻之后,那个群聊里的对话更使她触目惊心。   “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学长的保研♂秘籍。”   “你懂什么叫‘共享式师生关系’。”   “我就说,现男友都没说话,阿霸积极得像个舔狗。现男友看起来对爆料都无法反驳吧。糊涂的只有霸兄。”   “热知识:每一个你追不到的女神后面都有一个*她到腻了的男人。”   “据说周神常去心院小图书馆自习,有人组团偷电脑吗?孩子想看点刺激的。”   “看学术♂交流吗?”   “6。”   ……   闻又微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是真实的人类所发出的内容。手机险些从她手中滑落出去,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   不用她自己去查证截图内容真假,无论出于“正义曝光”还是“猎奇围观”的心态,那一段聊天记录已经被传得满天飞。它的传播效率超出所有人想象。闻又微自己都在她很少说话的不同大群里看到过两次。不用说那些她看不到的更隐秘的讨论。   她和周止安放在更大范围去看都只是普通学生,知道他们是谁的人尚且有限,但任于斯学界名声在外,内容又过于骇人,根据朴素的谣言传播公式,这件事终于成了路过的蚂蚁都得吃一口的新鲜大瓜。   在她看得到的反馈里,对这一桩事不信和批判的人居多,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堪称人渣。少数人觉得这是私下开玩笑的事,错不在口嗨,在于把它翻到明面儿的人。   或许更大多数是带着打量的围观,他们没有发出声音。   拖到期末尾声的课不多,闻又微不想被看出因此受到影响,每一节都照常去上,仿佛若因此事觉得脆弱也是可耻的。她必须表现出不受影响的样子,才好显得清白。   可这滋味并不好受。她无法抑制地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总会禁不住想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或许都看到过那些像是从烂泥里掏出来的讨论,然后自寻烦恼地猜测,他们会相信几分。她连他们可能的内心活动都会脑补到——或许觉得世上没有空穴来风,或许觉得既然能被这样说,她一定不算完全无辜。   谣言首发者有罪,可围观和传播之人呢?太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向谁要一个说法。   那些日子的空气都像是凝滞的,她连呼吸都觉艰难,也不愿见到更多的人。室友没有晚课的时候她就自己出去待着。闻又微找了间空旷的教室,躲在最后一排开着电脑。她原有一份期末小论文要交,但屏幕打开,一个小时过去也没敲下一个字。   教室里人极少,零星三两个分布在角落,看起来都是社恐程度爆炸的人,不然不至于跋山涉水找了这么间偏僻教室自习。一个双马尾女生进来又出去,闻又微余光瞄到她似乎多看了自己几眼。她无法控制自己脑中负面的念头——“认出我了么?”“她是怎么看待那些传闻的?”“她为什么认出我就走了?”“不,不是的,也许她只是路过,我不该想这么多”……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屏幕,而屏幕上新建的文档依然空空如也。   不多时,那个双马尾的女生又进了教室,并直直朝她走来。在闻又微僵硬的表情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掏出身后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如果有第三人在场,就会发现这姑娘的表情比闻又微还要紧张。有一个瞬间闻又微荒谬地以为这会是一场暗杀,接着她就看那女孩又紧张地离开,回去自己座位。   她给闻又微留下的东西,是一张卡片和一朵花。   卡片上面写着:学姐,你很好!祝你快乐,要开心!   双马尾的女孩儿估摸她看完了,有点羞涩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闻又微愣了好一会儿,对她小幅度挥了挥手。   不久,闻又微给她留下一张答谢的纸条和一盒巧克力,然后自己合上电脑走出教室。   校园人来人往,她一时竟找不到能把自己好好藏起来的地方。她在学校接待的酒店定了一间房,刷开房门,关上。   那天是闻又微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哭。   人会在经历一些事之后明白自己是“幸存者”,从前你觉得人生顺遂得意,好像全凭自己努力争取。如今有这么一遭忽然叫人觉得,甭管是谁,能一直快乐高兴走下去,还得少遇到一些烂事。但真遇上了,又要怎么办呢?   事情发生以来她也不太想面对周止安。这心情很复杂,就像从前她不愿被说那算是早恋一样,她近乎骄傲地认为和周止安不是那两个字里能被概括的关系。这种联系是她心里极为重要的存在,不愿被这样编排。就像一双干净的小白鞋,它不该有别人乱踩上的脚印。她也不想看到他小心对待自己的样子,她并不易碎,不想看见周止安面对自己时的斟酌。   不多时律师发来消息,问二人是否有时间,邀请他们一起通话。律师是往届校友,算他们的学姐,她说论坛帖的调查结果出来,事实基本清楚,是格子男和他室友所为。格室友常年混迹各种论坛贴吧,对“闻又微”这样的姑娘偏见深重,格男把自己的“课堂受害经历”添油加醋一说,引得格室友“热血上涌”,于是扒出闻又微的各种边角信息,半臆测半泄愤,写了那些东西,又呼朋引伴地“团建”一回,才有了先前一边倒的恶评。   但镜、格二人全不知晓那个聊天群的事,他们连任于斯是谁都不知道,这听起来也不像假话。   周止安说:“知道了。”而后又跟律师沟通了几句关于后续如何处理,闻又微听着他冷静到异常的语气,微微皱眉。   今天他原要过来,被闻又微拒绝。此刻她总觉得周止安的状态不对,他依然逻辑在线,问的都是要点,闻又微说不上具体不对在哪儿,但直觉认为周止安很反常。   结束跟律师的通话之后周止安给她拨来语音,说好好休息时语气格外轻柔。闻又微追问:“你还好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没有,”周止安道,“你在休息了吗?真的不需要我来陪你?”   闻又微想了想还是说:“不用。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周止安那边听得见猎猎风声,他说:“好。那晚安。早点睡,微微。”   闻又微心怀困惑挂掉电话。这样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还是放不下心,没有拨电话,给周止安发过去消息:“你在哪里?”   周止安五分钟没有回复,闻又微想,玩球,他出事了。   周止安……倒也没出大事。他此刻异常平静,甚至还把人带到了校医室处理伤口。   有时理智会告诉我们事情总有更好的解决方式,理智也会告诉我们如何当一个更完美的受害者,静静等待正义降临。但另一种更本能的冲动是比起维权,更想要复仇。想听见拳头砸过去,拳拳到肉的ᴶˢᴳ声音。   若说先前关于闻又微的论坛爆料他们还能互相说服忍着愤怒去寻求更理性的解决方式,而那些聊天截图一出,周止安已经无法控制爆裂的情绪。   他非常清楚哪怕此事得到最好的法理层面的解决,对闻又微而言,又算什么呢?她经历过的痛苦无法挽回,看过那些内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真的信了,或者出于猎奇心态再传播一次,她都会再受到一次伤害。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于事无补的结果也还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和精力去争取。   他更想一个个去把 ID 之后的人揪出来,当面问问他们为什么能对一个毫无了解的人如此揣测,然后……狠狠地打。   所以当他得到线索,找到始作俑者时,他真的这样做了。   闻又微电话拨过去,很快接通,她直接问:“你在哪里?”   “我——”周止安还没说完,她听到了空旷背景音里,嚣张又极有辨识度的鸟鸣。闻又微微微眯眼:“校医院是么?你在校医院?”   周止安微愣:“你怎么知……”   闻又微:“我骑车过来,七分钟,你哪儿也别去。”   挂断电话,闻又微飞车赶路。   很晚了,无人的偏僻校园地带,只有高大的建筑在昏黄路灯下投出无声的影子,偶尔惊起的鸟鸣传得格外悠远。周止安站在路边等她,站姿板正拘谨,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车被她停在一边,闻又微跑过去,将他上下粗粗检查一遍,周止安任由她查看动也不动,很是乖巧,若不是拳头上的红痕和破皮出卖,或许真能瞒过去。她想,他确实跟人打架了。   “没有伤吧?”   “没有。”   “另一个人呢?”   “没了半颗门牙,其他也还好,没有什么后遗症。”   “还在里面?”   “处理完让他走了。”   “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我跟你细说。”   闻又微拉着他要走:“别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周止安“噢”了一声,闷头闷脑,乖乖跟在她身后,等着闻又微锁车。他又小声问:“你怎么猜到我在这儿?”   闻又微缩了一下脖子:“鸟,是灰胸竹鸡。”   “昂?”   她先前选过的两节课之间绕过校医院路程最近,不幸偶遇几次这种鸟,因为形貌丑陋,叫声又极其嚣张,令闻又微印象深刻。好在它们活动范围也很固定,没在学校其他地方见过,打那之后闻又微对校医院这块“宝地”都是绕着走。   她能冒着生命危险再来这里找周止安,闻又微简直为自己的壮举感动,她锁完车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如果以后有人问你,这辈子有没有人为你拼过命,你记得告诉他们,我顶着遇到天敌的压力来找过你。”   周止安扯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看向她的目光忧郁而柔和。闻又微拉上他的手,带他回了自己定好的房间。   “说吧,是谁。”   “跟你原没有关系,他想报复的是导师,捎带还有我。” 第26章 十问(下)   周止安在沉默的空档看了她一眼,闻又微从中分辨出一丝羞愧,他抿了一下唇:“是同系的研究生师兄,因为论文一直……不能毕业,他认为任老师故意卡着他不放。纠缠老师也有一段日子。”   闻又微没想到是这个展开,瞪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周止安说那人不是要拍闻又微,是那段时间蹲点教授,想找机会再跟他说情,捎带拍到那些照片,后又有意选取了角度引人误会的发出去,做了一番看图说话。   闻又微迷茫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跟任教授说了吗?”   周止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任老师跟我提的。他这几天在国外,也看到了……”   闻又微神色微僵。   他唇角抿紧了,伸手覆盖上闻又微的手,将她的手拢在手心里紧了又紧,接着缓缓把事情说完:“为了能毕业,他去老师家送过礼。任老师不让他再去,说有事学校里沟通,但老师家门外的监控还是拍到过他好几次。过程十分纠缠。老师看到这件事……之后给我提供了一个方向。我本只打算去试着问问,没想到他看到事情闹大早就害怕得不行,稍微吓一吓就全都说了。”   写不出论文的师兄恨上任于斯,觉得他有意为难。捎带也恨上被任于斯看重的周止安,他不愿承认周止安优秀,也不愿承认任于斯不肯给他“放行”是出于对学术的较真,在看到论坛的爆料帖之后灵感大盛,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解释”,并报复性地在一个平时就什么都敢说的群聊中传播了自己的臆测。   比起探寻真相,咀嚼一个汁水十足的大瓜显然更戳中看客需求,于是它就这么被引爆了。   两人共享了一阵沉默,闻又微抬头看到周止安正在看自己,眼神十分小心。   闻又微一哂:“怎么一副你做错事的样子?”   周止安低声道:“他出于对我和对导师的不满,编排了这些话,却让你卷进……”哪怕这是一个看起来“谁也不干净”的绯闻,受到最大伤害的却是闻又微。事实澄清后任于斯的学界地位和风评不会受太多影响,对周止安呢?传谣的人哪怕在嘲讽时也管他叫“周神”,只有闻又微……   他想,这不公平。虽然在本来就一团糟的事情里找公平显得徒劳,但他依然觉得这令人愤懑。   闻又微轻轻嘶了一声,挑起眉毛,用有意缓和的语调:“我说……我不学心理也觉得这种需要干预。你们系到底行不行啊?”   周止安看向她,了悟了她此刻玩笑的意图,眨了眨眼,小声道:“经济系的人也会经济犯罪,师门不幸的事,哪个系都有。”   闻又微笑了一声:“明天如果你路过校训石记得绕远,我怕它裂开崩你一脸。”   周止安看向她,眼里有笑意。但那个笑容还未成形,被更多的心酸和怜惜代替,他将闻又微圈进怀里,埋头在她颈间,说了一声“对不起”。   闻又微伸手拍拍他的背:“不要替烂人给我道歉。运气不好的事,就别自我审判了。”   她稍缓过来之后心有余悸:“在此之前我确实想告到底,想要一个说法没错,但如果对方是这样的情况……我,我不确定。想到要接触都觉得……”闻又微语未尽之处,脸都皱在一起:“你先揍了他也是把柄,万一他说你故意伤害呢?”   周止安:“别担心。我跟他说了,赔偿和道歉都没有问题,他也大可去找警察,我做过的事不会否认。”   闻又微看着他。   周止安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森然的意味:“我当然愿意道歉,还可以公开道歉,顺便告诉所有人为什么我打掉他半颗牙。如果他有需要,我还可以之后每年给他巡回道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去他生活的地方。”   闻又微听出味儿来:“你……”她在诧异之余心想,我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别的,理智和得失这种事,他早就想过了。此刻我们是一伙的,这很重要。于是她道:“真有你的。”   周止安笑了一下。   她垂着眼安静了片刻,禁不住轻叹:“可是招惹烂人……烂人能够做出的烂事没有尽头。”   周止安对此倒像是考虑过,大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他的偏激和怯懦一体双生,需要知道我在任何时候都能比他更豁得出去,才不敢做更多。任老师跟学院在沟通处理办法,情况我明天再跟许律同步一遍。该承担的责任他都跑不掉。”   闻又微神思有些恍惚:“但愿不要被逼急了做出什么报复行为。”   周止安垂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轻得近乎叹息:“这已经是最狠的报复了。”再看向闻又微的时候他眼里多了一些沉郁的东西,又道:“我很抱歉,微微。”   ……   得知并非有人故意尾随自己偷拍,闻又微对此生出一丝诡异的庆幸。她不太想承认,在最近的糟糕事件中,这甚至算得一个“好消息”。   那根紧绷的弦松下去,她这时才想起来饿,叫了外卖来吃。   周止安拉开一罐汽水递过去,带着点打量:“跟许律的沟通你也一直兴致缺缺,不想碰这件事对不对?”   “不全是,我……觉得他们的道歉没有价值,”闻又微缓缓开口,“不是出于‘宽容’或者‘大事化小’这样的心态,他们应该付出代价没错,但他们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有错,最多只是认输,或者觉得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想计较的人。”   她转头看向桌上摆着的那一朵粉色的花,来自那个自习室里的社恐双马尾女孩儿,目光忽然柔和而坚定:“我需要澄清,但不是对那些本来就心怀恶意的人。”   她凑过去目光雪亮地盯着周止安:“为什么他们只敢追着我一个人泼脏水?从开头去想,如果ᴶˢᴳ一个草包能被录取,学校招生办问题最大。如果一个花瓶能拿高分,每一科老师都要为此蒙羞。他们不去说后面的事,只追着我不放,不过是觉得抨击的对象足够安全。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正义使者想求真相?只是看人被言辞困住而挣扎,被放在关注之下剥光了滚钉板,围观起来自有围观的刺激。轻飘飘评价几句,甚至火上浇油几句,又怎么样呢?攻击的对象又不是什么惹不得的人,他们会想,难道他们这些看热闹的,还会有代价吗?”   闻又微越发坚定:“他们不敢问的,我要问。还要敞开了问。”   ……   第二天,在闻又微大学生活里存在感一直不强的辅导员来找她了。江杳晴,算她同系学姐。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闻又微放心。江杳晴说:“你别怕,这事学校会严肃处理,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闻又微意味不明看向她,江晴一把揽过她:“别用这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你这么诧异显得我工作不及时。我靠,我来晚了吗?我也是刚看到就汇报了,这才刚有结论。”   闻又微眨巴眨巴眼,对她的跳脱有点跟不上:“没,不是。”   江杳晴敞亮,她也就把话明说:“实话说,我怕导儿你是来劝我……是不是学校也不希望事情闹大?”   江杳晴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表情,大喇喇把她圈在身边:“没有闹大这种说法,被造谣了要个说法能叫闹么。我给你交个底,不要用老眼光去看学校处理问题的方式。就说 Z 大这块招牌,我们每个人以后都要说自己是这里走出去的。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还有教授和知名校友,以为大家会很开心跟烂人共读一所学校,看着学校砸招牌吗?还不赶紧叉出去!诶,不过也不是我说叉就叉,具体得看他们情节严重程度,学院还在研究。”   闻又微插不进话,只能被动听她输出,在一边默默点头。   她接着宽慰闻又微:“我也才看到不久,没想好怎么找你说。从他们做的事来说,我不能讲问题不大。但对于你,我想跟你说,别把它当成过不去的大事。有时候嘛,沉默的螺旋粗暴理解→为了避免自己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而被孤立,会积极参与被广泛欢迎的说法,持相反观点就不说话。于是沉默的一方更沉默,另一方看起来声势越发地大。会让你以为自己很孤独,遭遇了一面倒的误会,可这个世界上正常人还是最多的,谁心里没有是非黑白呢?只是他们未必都能及时发声。”   闻又微心中定了几分,她看向江杳晴,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盘算:“导儿,关于怎么澄清,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帮我一起完成跟学院的前期沟通吗?”   ……   之后闻又微实名在校内沟通版块发了帖,名为十问 Z 大,正是以之前的帖子和聊天截图内容为素材。   一问 Z 大招生是否存在不公平操作,是否严格按流程录取。   截图是帖子里的言论,“双 Z 大情侣,谁知道怎么考上的。男的是学霸没错,但女的在高中据说化学考三十。”   二问老师是否存在课程考核不合理,给分机制确有他人所指出的漏洞。   依然来自截图:“大腿抱得好,评优少不了,下辈子让我也投胎长个*,体验一下不用自己做作业就能拿 A 的快乐。”   三问学校保研机制是否存在黑幕。   截图内容:“划算还是周神划算,睡腻了还能倒个二手。”   这样洋洋洒洒写了十问,条条尖锐,对她自己和学校都是。帖子一出,谁看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就在大家观望这帖子会被删掉还是闻又微会被请去喝茶的时候,学校回复了。   回复得四平八稳,但坦荡无回避,一个都没落下。   事件相关的开帖里,也有人琢磨出这意思了。这正是之前闻又微跟周止安说的——如果一个学生能以学术以外的方式取得成绩,学校就算不上无辜。如果一个人在一个体系内合理取得的成就可以轻易被谣言否认,应该一起感到耻辱的还有这个体系。   任何一个明智的、清醒的地方,都应该知道这不仅是某个个体的保护,而是对系统公平的澄清。她理所应当得到正面的回应。 第27章 谢谢你让我陪你   这个漫长的学期终于真正结束。离校之前周止安在食堂门口等她吃饭,看到闻又微从外面跑过来。她剪了短发。   “剪短了?”   “嗯,留着麻烦。”   “怎么麻烦?”   闻又微顿了一会儿,嘴角带笑:“还得先漂了再染,不然就青黄不接的,你说烦不烦。”   周止安笑笑没再多说。他看了闻又微一会儿,伸手去抚摸她新剪的短发,表情和动作都很柔和,像对待一只初生的小动物。   他忽然开口:“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微微。如果不急着回家的话。”   “好呀。”闻又微答应得很快。   于是两人各自跟家里打了招呼,没有回去,直接从学校出发往云南走。   他观察到闻又微似乎变“懒”了:有时在酒店捧一本书能消磨一个下午,而一个下午过去还没翻动几页,不像是看过了才翻,倒像是恍惚觉得这一页停留时间够长了,于是动手揭过。与从前翻书如吃书的模样大不相同,肉眼可见她并不沉浸,也不为阅读内容兴奋。另一个变化是她不爱出门了,那种兴致勃勃到处拍照的乐趣好似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周止安看在眼里。   今日闻又微又睡到很晚才起,跟他出去逛了一个附近的景点就不想再动,到了晚饭的点儿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房间里有一把靠窗的圈椅,放了个软极的坐垫,她把白色的纱帘拉起来,搬着椅子坐在透光的纱帘之后,像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安全洞穴。   周止安走过来问她出不出去,她抱着周止安的胳膊,笑眯眯同他讲:“晚饭给我带回来好不好?不想动了,小腿走得疼。”她的神态一如往常,看起来只是寻常的偷懒、撒娇。周止安心中沉了沉,又温温柔柔地说好。   不多时他从外面拎回食物,放下东西笑着凑过去亲亲她:“两步路也不愿意走,让我看看是谁家的懒猫成精了?”   闻又微保持着窝在圈椅中的姿势,看起来调动了百分百的社交能量,用很有精神的语气应答他:“这里太舒服了,气候和景观都好,你坐下也会不想动的。”   周止安拉着她起来坐到桌边,筷子递进她手里。见闻又微开始吃东西,状似无意地开口问:“晚一点外面有个小众乐队来唱歌,要不要一起去看?”   闻又微慢慢转动自己的脑袋:“你想去看吗?”   “我想。”周止安很笃定。   她“噢”了一声,埋头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那我跟你一起。”   周止安面色缓了缓,静静看着她毫无兴致的吃东西的模样,开口:“没一个好吃的么?”   闻又微微怔,嘴边挂着笑意,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筷子又拿稳了,选了那一盘看起来最素的芥蓝多吃了几口。咀嚼过程缓慢如同质检,看起来是一份受难的工作,连味儿恐怕都没尝出来。   而后她被周止安哄着去换了衣服出门。   这本该是她最喜欢参与的热闹。而在游人和灯火交织的欢快氛围里,周止安瞄到了她一瞬间的出神。那是一种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不快乐的表情,更精准一点说,她不在这种氛围里,似这场热闹的旁观者。桌上酒杯里的液体都会随着大声的音乐微微晃动,而闻又微脸上有无法掩藏的无动于衷。   周止安问她是不是累了想回去休息。闻又微点点头:“我困了。你还想再待一会儿吗?”   周止安紧紧牵着她的手,笑道:“我跟着你。”   “你不待会儿了?”   “跟你一起才有意思。”   夜里出来他穿了件长风衣,有些夸张地把闻又微裹进风衣里,两人像连体婴一样向外走。私下怎么黏糊都好,周止安在外面很少这样表演叫人看了伤眼的情侣行为,好在周围乱哄哄的,也无人在意。闻又微因他的行为微感诧异,但似乎对这种需要和接触又颇为受用,微微弯了一下嘴角,把手放进他的口袋。   她洗完澡又捧着书窝回被子里,还是那本荣格的《红书》。等周止安洗澡出来,她把书递过去:“喏,你来读。”   闻又微眼见着身体又往下滑了一截,就快完全躺进被窝里了。周止安接过书,目光落在闻又微摊开的那一页,清了清嗓子读下去:“认识你的界限,对你是至关重要的。若你不认识它,你就是在你想象里的人为障碍和其他人的期望之中漫步,但你的生命不能承受被人为的障碍所限……这段引自荣格《红书》”   闻又微一手搭在他小臂上ᴶˢᴳ,更往他怀里缩了缩,微微阖眼。   周止安因她这样的小动作笑了一下,低低地问:“又困了?”   闻又微喉咙里“嗯”了一声。   周止安伸手去摸她的后颈,带着安抚意味的小动作似乎取悦了她,她动也不动,闭着眼睛不说话。   周止安的声音越读越轻,最后他合上书放在一边,眸光沉沉注视着身旁的女孩,踌躇片刻,开了口:“微微,回去之后,找心理咨询的老师聊一聊吧。”   “什么?”她倏然睁开眼。   周止安的目光宁定,又带着一种湿润的温柔意味,让她想到清晨起雾的湖。她舒出一口气,终于自我坦露:“我……很明显么?”   周止安的指腹轻轻在她后颈的皮肤上摩挲,他叙事时的口吻独特,语气平且正,但有一种质地柔软的温情底色,叫人不由自主听进去:“你最近很少戴喜欢的饰品,说话不多,走路靠边,看起来很想被藏起来。”   “好惨。”闻又微轻叹。   周止安:“或者,你愿意跟我说说么?”   闻又微撑着自己从半躺的姿势换成坐靠在床头,周止安就近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了上去。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件事里……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鼓励,我希望自己能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勇敢。”   她微微闭眼,又睁开:“许律给我发来他们的道歉信,还有举着身份证和道歉信拍的照片,我顺手存在手机里。今天找攻略截图的时候忽然在相册里翻到那几张脸,当时我想把手机烧了。”   闻又微说:“我希望能说一句,这都是小事,对我毫无影响。我轻轻松松打败了烂人。它没有战胜我,我知道。但……我也没有因为战胜它而变得完全不在乎。你看,我其实很厌恶这件事,我希望它从未发生——”   周止安“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他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把被子拉起来围到两人的颈前,室内温度有点低,此刻他们这样依偎在一起,像是冰天雪地里两只互相取暖的毛绒小兽。   他这样“幼稚”的举动叫闻又微觉得有趣,她说了更多的话:“以前上文学鉴赏课,谈到复仇情节里的心理机制。那时候只是觉得挺爽的。好人受难的成分虽然看起来憋屈生气,但你知道在这个故事里它终会被解决,所以也没那么难受,更没有切肤之痛。自己遇到之后发现……无论它的解决看起来有多圆满,对于亲历者来说,都糟糕极了。”   她握住周止安的小臂:“我偷偷反思了自己,是不是我做得太过了,没有给人留余地,才有了他们的报复。然后我又反思,我怎么竟然在反思自己。”她自己笑了一声,周止安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听。   她扭头看他:“后来我想起那时我跟你讲课堂上的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告诉我不要去招惹他们。”   “嗯?是不是?”她伸手去戳周止安的脸。   周止安握住她手指,送到唇边碰了碰,透着小心和珍重。   他道:“也许是自卑,自卑让他们对外界的反馈更加在意。一次拒绝,在你看来是正常的表达,他会觉得那否定了他的全部人生。所以觉得被冒犯,被耍,有超出想象的愤怒。”   那一次被闻又微岔开话题之前,他确实想说那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是事已至此,他想那些话本就不该说的。   他可以想象她在被误会成白嫖学分的花瓶时,那个小小的恶作剧得逞该如何得意,那是很“闻又微”的反应。还有他未能亲眼得见的,她在课堂上挡住突然的发难为自己赢得掌声还把对方问到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想那一幕一定精彩极了。她下巴微抬的时候,骄傲又漂亮。   他想,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尤其已经到了此刻,延毕男的看图说话又是她的错么?那明明只是无妄之灾。她怎么小心都无法避过。   于是他微微摇头:“就算你能做到无可指摘,只要对方心怀恶意,事情还是会发生。”   闻又微:“我知道你那时想说的或许很有道理,我也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委婉一点,这次算不算我给自己招来的祸。但脑海里另一个声音也很强烈,它叫做凭什么?   “对,凭什么。”   周止安轻轻地重复。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周止安关掉灯,在她身边侧躺下,展开手臂把闻又微完全圈起来。触碰在此刻有别样的意味。她感受到温度。这使她想起看过的一本书里,有个叫马丁•格伦瓦尔德《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的人说,人类需要皮肤的接触来确定自己的存在。那种温暖而柔软的触碰,此刻超出恋人之间的暧昧情动,使她获得了一种在其上的平静和安心。   终于,她似乎能去直面一些什么:“我这样不太对,是不是?我感觉到了,可,我就是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再去干点什么。啊!我当了扫兴的旅伴。”   他轻轻拍着闻又微的后背,一边笑道:“不算,心理健康是个连续谱粗暴理解,心理健康在持续变化的过程中,有时候偏向健康一点,有时候偏向不健康一点,都正常。没有明确的分界来衡量某个人完全健康或者不健康。,情绪有起伏不是很正常吗?这是创伤的正常发展阶段心理创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协商(无法接受现实,想尽一切办法让事情没有发生)→抑郁(缺乏动力是典型特点)→接受,想否认它,希望它没有发生也都是正常的。阶段往前发展,就说明在朝前走了,对不对?”   “我不够勇敢。”   “在正常的必经阶段里,每一步都好好走过来就很勇敢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谢谢你陪我。”   周止安很正经:“谢谢你让我陪你。”   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摸索他的嘴唇,手指轻轻滑过,描出他的唇线轮廓。   无声相拥,亲吻。闻又微想,她二十多岁的时候不敢说很懂什么是“爱”,但在黑暗中握住周止安的手,皮肤与皮肤相贴,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存在。 第28章 不要在我面前为别的男人流泪   再走进校园的时候,闻又微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为旧事所困。   假期结束周止安送给她一枚新的戒指,画幅有限,刻画抽象,但她看出来了,那是海水和天空的分界。   闻又微十七岁曾说:天地广阔,都是我的。   小时候对这个世界的盲目乐观和莽撞的热情,在猛然被糟糕际遇敲了一闷棍之后,它还在吗?你会依然觉得人生有趣和开阔吗?   周止安送给她戒指的时候说:“世界是很大的,微微。”身后的会被永远留在身后,而你有敞亮的前方和无数的来日。   新学期开始的大实习,她拿到了去太和的机会。   面试过程严苛,一轮轮刷人毫不手软。大约许多人也在此刻第一次感觉到被“挑拣”,进学校的时候多少曾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赢得羡慕,算作一种小小的“成功”,数年之后从这里出去,又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求职者。没有哪个阶段性的成果能够人吃一辈子,生活由不断的朝前走组成。   闻又微去面试时的心态格外好。漫长的对答之后,面试官问她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闻又微兴致勃勃:“有,有两个。”   她说:“第一个问题是,您在这里最有成就感的瞬间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如果我想做得跟你一样好,我需要在哪些地方做得更好。”   面试官看着她笑了,露出有些怀念的神色来:“最有成就感的瞬间——”   ……   收到正式邮件那天她高兴得把周止安抱住向上用力,周止安察觉她的手收紧。因为使劲儿,闻又微的面目表情都显出几分狰狞,就这么意图不明维持许久也没把他松开。周止安被勒得有点喘不上来,吊着最后一口气表达自己的困惑:“你……要不你说说,您介是个甚么意图呢?”   闻又微憋屈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脑内图景,说她是想把周止安抱着举起来转圈圈,参考影视剧里常见的快乐时刻,让周止安小腿勾起,离开地面。多浪漫呐,是不是?   多新鲜呐,周止安心想,但他明智地没说出口。   “是你太高了,叫你双脚离地有点困难。”她道。   “扑哧。”周止安没留神笑呛了,差点在这种时刻乐极生悲。   闻又微含恨瞪他。   周止安试图挽回:“要不我自己蹦一下呢?”   闻又微留给他一个铿锵有力的“哼”,扭头就走。   若让 27 岁的闻又微回头看,她会说刚进入职场时遇到的都是小事情。但对于刚刚二十出头的闻又微,来自职场的“毒打”开始了。   小实习时她的角色算打杂的,有具体的ᴶˢᴳ事项,具体的完成要求,如同带着通关攻略的游戏关卡,最多做起来烦一点,花的时间长一点,但总会解决,而且是目标明确地解决。   到了太和,一切开始变得不同。说起来倒不算坏事,没拿实习生当勤杂工,拉着人就直接进了项目。闻又微看着自己分到的任务,心想他们真没拿我们这些小白当外人,一面欣慰,一面又不是很有底。   如果万事都像打游戏就好了,先有练习场搞一搞,技能练熟了先出去匹配点低段位对手,再一步步向上爬。但事实上,事情来了就是来了,不会先问一句你能不能消化。   琐事一茬接一茬,几乎是毫无缓冲地把人推进一场大雨里面,连把破伞都不给,劈头盖脸一顿淋。   闻又微开始体验地铁单程通勤一个半小时去上班儿。她最开始对每天的通勤时间预估乐观,以为找到了平衡工作和恋爱的好办法——通勤时间留给她和周止安聊天儿,正好弥补两人没时间相处的缺憾。   结果好么,全用在工作对接上了。初次遇到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不做时间规划,有问题不知道在工作时间说完。多来几次就明白了,上班时间可能也是个连续谱,没有明确分界,只要人在网在,到哪儿都是上班时间。   有时候她微妙地喜欢那种忙碌,头一回抱着电脑在地铁上改表格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挺酷,至少在工作强度上接近了自己期待中职场精英的样子。忙碌,意味着有人需要你,这还不赖是不是?但后面隔三差五搞一回,闻又微已经不敢把电脑装进包里上路。她穿有口袋的长裤,宿舍钥匙和纸巾都塞兜里,手机穿了挂绳套在脖子上,电脑抱在手里,主打一个加班自由,随时随地,电脑一展开就能做表。   前半个月快结束的时候,闻又微第一次因工作而崩溃。她忍住了没在人前发作,给周止安发了消息在地铁口等她。   末班地铁到站,在出口见到熟悉的人。她一头撞进周止安怀里:“我好想死。”   周止安有点太了解她了,知道这种程度约等于“我活得挺好的,只是需要倾倒黑水”,附近没有在营业的餐馆,两人在便利店买了热饮,去教学楼旁的台阶上坐。   “有些雷我觉得我已经想到了,甚至预防了,但还是会发生。那对接人不守时,我心里有数,所以提醒了他两回,有一回还是在大群里。但他就是交不上来东西,我好说歹说让收素材的人再给我三个小时,那人赶出了一版,结果内容不符合要求,规格全错,他好像完全没听进去我之前说了什么。带教老师跟我说,这是我的问题,我应该准备好备用。”   她的愤怒和种种其他情绪在地铁上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原有一个更带情绪的腹稿,被她自己删除。剩下这一版平铺直叙到有点无趣,但她想说的其实也就这么多。   周止安是个好听众,听完点点头:“那你怎么想?”   闻又微表情有点闷,但愤怒浓度不高,委屈浓度也有限:“我在心理上不怪自己,觉得能想的我都做到了。我是个新人,这不是犯错的借口,但我也不会无视这个客观事实,我可以用它来原谅一下自己。”   “但是,”她抿了抿唇,“老师讲的意思我懂,我又不做具体的设计或者搭框架,是组织和统筹的工作,我需要保证完成。保证完成就意味着,其他环节如果出了问题,我得兜底。不然我的这块工作完全可以被一个流程工具代替。”   周止安看着她,眼里有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说:“但我就是有点憋屈,他没搞出事情之前,我催都要催得客气一点。如果我说‘大兄弟,你别怪我催得紧,你看起来就是个会掉链子的傻逼,我怕一句话没说到位,你连累我一起死’,这合适吗您说?”   闻又微抹了一把眼睛,她哭了,但声音挺稳,好似眼泪只是一种宣泄的副产品,虽是她亲自哭出来的,但跟她关系也不是很大,她抽抽两下接着说:“我是该有个备份兜底的,我知道。但想想如果我真的兜底了,他没做好也什么事都没有,我要去发个疯去打他小报告吗?别把我气死吧。”   闻又微胡乱抹了一把脸,周止安瞅了瞅,掏出纸巾又给她仔细擦了一遍。   闻又微吸吸鼻子,继续她这种自觉主动的想开过程:“我没必要跟那个人计较。我知道工作是为自己做的,我也不会一直跟他对接。完成我的工作,解决我工作里遇到的事,才是我要在乎的。他怎么做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他可以摆烂,但我还想留下来拿正式 offer,我拼他干什么。嗐,这么想其实也没啥,我当时就是差点炸了,觉得背了一个不该自己背的锅。”   闻又微想着想着觉得思路打开:“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的。硬等着他出东西确实太傻了。”   全程没给周止安发挥的机会,她自觉自己这一通说完,话都说尽了,此事已有结论。   闻又微眼泪早擦干净,看着他道:“你说点什么吧,不要让气氛这么尴尬。”   周止安想笑没好意思。   “很像痛苦的职场一对一,”她晃了一下手机,“但现在是恋爱时间。不要让我们的关系看起来那么像同事。”   周止安不知想了什么,眼里氤氲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闻又微有不好的预感,开始紧张地盯着他。周止安开口时便觉得羞耻,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开,最后被自己强大的信念感拉回了,看着闻又微的眼睛,腮帮子鼓了鼓,终于开口:“下次不允许在我面前为别的男人流泪。”   说出第一个字时他就已经后悔了,但年轻人嘛,就是很会硬撑了啦,强忍羞耻把最后一个字说完,尾音都完全颤抖,几乎要飘起来。   闻又微拳头硬了:“啊哈哈哈哈哈神经病啊你!”   周止安看起来也已经麻了,他做出了这种毫无底线的事,自觉毕生的节操都毁于今夜,问道:“气氛缓和了么?”   闻又微:“微麻。”   周止安没打算放过她,继续言语调戏:“闻又微微麻是吗?”   闻又微咬牙:“周止安你给我安静啊!”   那个阶段是新鲜事和糟心事并行,她在吐槽之余总有人类观察的乐趣,周止安又是一个极好的听众和理论爱好者,两人像找到新玩具。她搞点人类观察的素材回来,过滤掉属于保密协议的部分,有空就拉上周止安,一起饶有兴致去盘这些人和事。   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关系,亲密的恋人,好玩伴,好朋友。   工作最令闻又微痛苦的部分是她开始意识到很多事并不完全在掌控中。   小时候她会做一件非常“讨人厌”的事——假期提前学完下一学期的内容。这样再开学时,老师说什么她都会,她就会觉得很爽。   后来再没有机会让她预先准备好所有事。工作并不是形成方案、做好分工、按照项目管理进度往前平顺推进就好,还有无法穷尽的新情况,这样那样的小意外。   她讨厌不在掌控之中的事,那些都意味着她可能无法拿到百分百的好结果,因此痛苦。但没见过到的新情况,想不到的神奇展开,往往又意味着认知边界的拓展,让她觉得快乐。她乐观地想,发现自己是笨蛋的时候,说明你游到新的海域了。   闻又微在又痛又快中一点点融入职场。与此同时,那单日来回三小时的通勤终于叫闻家父母心疼得受不了,她电话回家的时候提了一嘴考虑去校外租房方便工作,徐明章在闻小小旁边听到了,说家里四只手赞成,闻又微说只听过四脚朝天,哪来的四手赞成,他说我跟你妈每人都双手赞成。“每天早出晚归不是个事儿,哪有半夜还在路上的,别管怎么样赶紧找个舒服点的地方,下了班很快能回家。”   闻又微说好,她打算看看附近的合租。   徐明章急了,直接从闻小小那里接过电话来:“合租能保证你都跟女孩儿住吗?”   “这有点不好说。”闻又微在此之前就看了一些经验帖,中介带人看房以成交为目的,哪怕先前答应了全给你找女室友,等合同一签,依然是有人想租就带来看。不能写进合同的口头条款,都只能一律按顺口溜听。   “你自己租个整的,钱爸爸给,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合租,知道不?”   闻又微:“诶……”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关于钱的问题。眼下实习而已,到手没有那么丰厚,单间她还能自己 cover 掉,整租嘛,嗨呀。她主要还不是很想要家里接济,有了一份几乎算全职的实习,心理上大踏步向成年人迈进,正在感受那种“成ᴶˢᴳ熟转化期”的心理爽感,还向家里伸手就爽得不太彻底。   徐明章没听到她答应,开始苦口婆心:“找个安全的小区。你要是没时间找,我和你妈周末过来。”   “诶诶诶,我自己我自己,”她说,“我自己先看,您别着急。” 第29章 17岁的闻又微,你愿意跟我恋爱吗   找房租房这种现实剧场属实痛苦,朝南朝北差着五百一个月,想找个阳台大点儿的,又得加六百。单看数字痛苦程度还不够具象,如果以实习工资去换算,闻又微头一回有了“成年人的生活所需花的都是血汗钱”的领悟。   她的青少年时期对钱不算很有概念,满城的娱乐项目跑圆乎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父母带着该玩的玩过,有新开的店就去吃,未曾尝过窘迫滋味,心理上一直觉得家里还挺有余裕。来了太和,对比一下同事的消费水平,她给自己划分到的阶级属于“贫下中农”。   不仅经济上如此,其他方面也很快淹没于人群。   论学历,本科在这里不算突出,在得知每天汇总日报的那个闷头老兄是位博士而她的带教老师没比她大几岁还是个双学位的海归之后,闻又微不由感叹此处真是学历通胀,她开始见了谁都挺虚心;论见识,她忽然发现自己底儿也确实不厚,偶尔在团队的小饭桌上听人讲起过往经历,感觉别人比自己多活了两辈子;论家底,这就不用论了。   哪怕论天赋,也能见到一些人,他们会叫你知道自己从前自得的那点小聪明完全不够看,甚至连努力程度都算有限。有些人类看起来如同满级账号,是专供普通人仰头观看好治愈颈椎病的。   闻又微在此深刻体会到了一种“被淹没感”,她是个普通的新人,还处在可替代性很强的阶段。   但她并不十分惆怅,进来的时候更多冲着太和的名声,此刻倒真的有点喜欢这种自己什么也不算的地方。像从原来的一个很小的容器被放进了一个更大的容器里,理论上她不喜欢自己没有存在感,可这种“空”和“普通”使她很有斗志。   闻又微肉眼可见变成了一个更收敛、沉稳的人,原先那种时不时要露出来的二五八万气质被磨得圆融。   从前周止安见过她最安静的时刻是沉进文献里,那时她虽然盯着屏幕什么也不说,但有一种藏不住的匪气,对着文献都像有台词,“小东西,你娘来收拾你了!”   如今偶尔流露出的“静”就是真的沉下去的静。是植物向下扎根,是静水流深。   他在一旁默默打量她,然后心想,原来是这样的,原来看着她一点点蜕变,跟她一起长大是这样的感觉。   闻又微今天不去公司,在图书馆的开放小圆桌跟周止安凑一处各干各的活儿。   她分享了同事热心开车送她去地铁站,而她不会开车门的故事。   “我没见过那个把手造型,跟同事也不是特熟,想搜索怎么打开他的车门,然后我发现,不知道他的车是什么车。还得是发达的网络,靠搜图找出了攻略。”   周止安撑着下巴看她,她说:“他们说到酒我不认识,茶我也是一知半解。有时候觉得应该参与一下话题融入更快,又很怕暴露我的无知。但其实比想象中有意思,像解锁了一个空白图鉴,展开了一个从前没进去的世界。好坏不论,至少挺新。”   “开始有很多需要够一够才能拿到的东西了,对不对?”周止安问。   “是酱“是这样”,非错字,互联网潮流用语,”闻又微道,“当你感觉自己只是一滴水的时候,意味着这个地方很宽阔,它是海洋。”   周止安眉毛一扬。   “不是我说的,带教老师说的,”闻又微道,“我们工友管这叫 PUA。”   周止安拳头抵着唇,无声笑起来。   “我啊,我觉得——宏观叙事上,是没有哪个地方应该这样加班,搞这种劳动强度。这不对。它会使得整个社会都……哎,说远了。具体到个人,这是我能够到的最好的可能性之一。我需要它。太和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自有规则的体系,只有我去适应它的份儿,哼哼,至少在我刚进去的时候是这样。”   她在周止安认真的注视里忽有些心虚:“嗐,远呢。先得留下再说。”   周止安伸手去握她的手,对闻又微的新际遇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喜欢她骄傲张扬的样子,有时不愿看她被世界磋磨,可她还有一种逆流而上的生命力,最后往往会成长得超出任何人意料,那也很好。   “会顺利的,不要紧张。”   “嘿,我不紧张,”她带点笑意,半个身子凑过去,小声,“嗳,说在太和工作,一年经验抵三年,你这比我大的一岁不抵用。我很快就是你的小闻姐姐了。”   周止安眼里带些揶揄打量,很快变成纯然笑意:“好啊,小闻姐姐。”   闻又微感到脸都微麻,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诶诶,可以了。”   周止安没叫她得逞,一把将她手腕扣紧了:“那怎么行,小闻姐姐让我喊的。”   闻又微脚趾都在用力,紧张环顾周围,压低声音:“我们正在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别逼我揍你。”   “我错了,”他垂眸,又抬眼凝视闻又微,吐出几个字来缱绻得恼人,“小闻姐姐。”   闻又微另一只手一抖,险些把一杯咖啡呼在键盘上,周止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闻又微以口型说了一句“莎了泥”杀了你。非错字,一种潮流前线的互联网用语。。   她的屏幕还停留在租房信息搜索,闻又微想起自己来此确有正事——今天该把要看的房找好,可见有时恋爱和干活儿不可兼得,周止安实乃祸水。   父母推动她一把,闻又微也变了想法。打算实习工资全拿来租房,公司有饭补车补,额外花钱的地方很少,加上从前存下来的生活费,整租一间倒也可行。   放宽预算房子就好找了,看起来都更像样。   看房当天周止安陪着一起。   两人先被中介带着看了几间,过程中持续感受震撼。   说“安静不怕被打扰”的那个,荒得像聊斋外景地,闻又微推开窗,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松鼠从窗外的密林掠过;说“精装修、家电齐全”的那个,白日里不开灯就是个小黑屋,闻又微问采光怎么解决,中介说这是藏风聚气的好格局,讲究的就是个不透。还有一间声称是一室一厅整租,进去了才知道,这是隔出来的,这间整租了没错,但隔壁那间不整,还得来共用卫生间,如果她介意,每月房租可以减两百。   闻又微跟周止安对视一眼,相顾无言,走出去之后她虚弱地把住周止安的胳膊:“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傻逼,只是缺乏社会经验。”   周止安拍拍她:“没事,我不会嘲笑你。”   闻又微要流泪了,周止安继续道:“但我会记很久。”   闻又微:“莎了泥。”   周止安低低笑,看向闻又微时有些担忧:“走得动吗还?”   “还成。”她扭头向周止安,有意调戏,“你要背我呀?”   周止安似笑非笑:“抱着走都行,你可别只是说说而已。”   闻又微臊得慌,两步朝前快走:“多大人了,怎么不干点正经事说点正经话呢。”   俩正经人奔着最后那间房东直租去了,这是闻又微在公司内网扒拉到的房源。   从房东到房子都正常得像假的,闻又微感动得差点泪洒当场。   房东是太和的老同事,据说装修时准备当婚房用,结果赶上项目顺利,当年内就拿了一笔巨额年终,买了更大的。这间没舍得卖,索性打包一起装修了对外租。   闻又微看他朋友圈,关注内容已经从行业动态转向周易和炼金术,精神状态云山雾罩,透露出一种吃饱了之后的独特缥缈。   她喜欢这里,宽敞明亮,布局合理。对于新生活的具体想象忽然扑面而来。   闻又微很快跟房东敲定,转了定金。房东说他有事先走,晚上合同发来给她先看,改好了明儿打印带去公司签掉。临走还爽快地留了钥匙,说你们俩可以慢慢再看看,缺什么硬件要添置的打招呼就行。   两人在沙发上并排坐了片刻,闻又微扭头看向周止安,再自然不过戳了戳他的腰侧,在他纯良的注视下开口:“嗳,要不要跟我同居?”   周止安的神情有些傻气。   闻又微恍惚了一会儿,其实她问的时候没过脑子,纯属情绪驱动,理应让“本我”出来为这提议背个锅。她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周止安说话了,笃定而愉悦:“好。”   闻又微跟他拉着手回去,心里有一种复杂的甜蜜。   她能冷静分析出自己的心理动因,这阶段变动太多,人总想在变化的生活里抓住些什么ᴶˢᴳ,她下意识希望有个人能在她身边,周止安当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等他应下这件事之后,闻又微细想又觉得他未必方便——   周止安本科毕业在即,该修的课都修完了,进入论文阶段,但要回学校的时候也不算少。她冷静了一番,再确认的时候还有些踌躇,坐在他对面开口:“我说,你真的想跟我一起住吗?实验也得在学校,再有导师沟通什么的,总得回去。你是不是单纯不好意思说不?”   周止安看着她:“你想还是不想?”   “我当然是想,可是,这不是你来将就我的事儿,从我通勤变成你通勤,还是一样折腾。”   周止安笑道:“不勉强,没有课了,自己看和写的时间多。宿舍的东西我不完全搬走,真有事要总待学校就回去住几天。”   闻又微在琢磨,没说话。   周止安用目光追着她:“你是不是有别的考虑?”   闻又微咬着唇:“周止安。”   “嗯?”   闻又微道:“我有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说。”   闻又微有点紧张,手不自觉纠缠在一起,手指搓手指:“有很多时候我不确定你是为了配合我,还是真的也觉得很好。”   周止安愣了一下。   闻又微小小吸一口气,她觉得这种话纯属诛心,不适合往深了说,甚至最好不要开口。   但也是工作之后才有感悟,听懂人说话可能是这世界上最难的课题之一,人们的言辞与本心往往并不匹配,他们的真实想法总要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装饰一遍,再曲折表达出来。旁人的心思猜不猜得准另说,但周止安……她不希望他勉强。   “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眼神沉静,盯着闻又微。   “我……”   或许近期际遇使然,闻又微从前觉得自己得到一切都理所应当,近来这种骄傲频频被打破。她在生活变动中忙里偷闲回顾了自己和周止安的恋爱史,意识到从最开头这恋爱就是她“要求的”。她只给了周止安“好与不好”的选项,而周止安明明就是个不会说“不”的人。   当她尽力委婉表达完这个意思,周止安起身,走了过来。   闻又微有点慌:“干嘛?”   他在闻又微面前蹲下来,平视她:“我就知道,有些事我该先开口。”   “什么?”   周止安:“我想问 17 岁的闻又微,你愿意跟我恋爱吗?” 第30章 小周是我和你爸给你定制的未来智能伴侣   要么怎么说色令智昏,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闻又微自己也说不清她算不算得到答案。她当然很喜欢周止安,也感觉到周止安喜欢自己。   他是个挑不出错的恋爱对象,就是有时不太真实,像个没有自我坚持和需要的人。她和再聊得来的朋友出去,两人都要为吃什么做一番讨论,各有妥协再达成一致;而周止安对她提出的一切都太没有异议,都太适应良好。   她白日做梦的时候想过,也许某天,可能就在她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妈闻小小会说,其实小周是我和你爸给你定制的未来智能伴侣,续航时间快到了才告诉你,你记得充个电。她就会恍然大悟,难怪他这样处处合心意。   但上述可能性过于神经,她跟谁都没提。   除开在这段关系里的贴合度,他本人也情绪稳定得有些异常。在这快速变动的人生阶段,闻又微见过很多人的崩溃时刻。   太和的群面结束那天,闻又微路上饿了买了根烤肠,吃完往地铁站走,天色已晚。   不巧偶遇校友之一在路旁绿化带坐着,正崩溃地给家里打电话说找工作的不顺。   闻又微心里一突突,但觉得细看不礼貌,或许没人想被观看自己的崩溃,于是沉默地路过。走过去之后许久她还在纠结,到底是停下来关切一句好,还是就那么走过去更合适。   近期还有零星的社团聚会,来的都是老人,唱歌唱到最后大四的学长眼含热泪,问就说是歌太感人了,其实唱的是《青藏高原》,呀啦嗦之后嗷嗷嗷,接着嗷一嗓子开始哭,过渡得丝滑惊人。   人是受氛围影响的动物,周围人看起来精神状态都不大稳定。变动,在多数时候伴随着不安。熟悉的模式、已确立的优势地位,在此时被瓦解,下一步什么样还说不清。   各有对前程的不确定,又不愿被比了下去,有时撑出个心里有数的样,但到底还年轻,只要有个倾诉的口子,每人能倒出两吨黑水来。   而周止安例外。闻又微自己到了这个阶段才恍然意识到,他当时竟就这么平静丝滑地过去了,没有崩溃时刻,也没有倾倒黑水。细想他或许真没什么可烦恼,保研顺利,导师看重,再开学就是从本科生宿舍到研究生宿舍,过两条街的事。   当闻又微跟他这样表达自己的烦躁和对他的羡慕嫉妒时,周止安自觉主动卷起袖子,胳膊伸过来:“洗干净了,给。”   闻又微龇了龇她的一口小白牙,挣扎一番,一本正经挺直腰杆:“不要。我长大了,有成熟的情绪处理方法。”   “怎么个成熟法?”   闻又微拳头握紧,小声呐喊:“啊啊啊啊啊!”   周止安笑了。   换来闻又微怒目而视。她怒了没一会儿,很快泄气,没精打采趴在周止安腿上,扭了个头看他:“你为什么没有烦的时候?”   周止安一点点捋她头发,慢条斯理开口:“谁都有烦的时候。但事情慢慢做总会做完,不管好坏,也总会出个结果。”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闻又微想尽力从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来,“你一点儿也不焦虑吗?实验没结果的时候也是?文献难读的时候也是?”   她比周止安小一岁,他遇到所有关键转折点都在自己之前,周止安经历的时候她帮不上,或许跟她说不着,等她到了那一步,周止安看她就是过来人心态了。父母面前更不用提,他总是更像大人。   周止安目光飘远了,任于斯也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稳。   周止安那时跟他说:“我不把一帆风顺当做理所应当。有我能做的部分我努力做好,不预设百分百的好结果,心里没有落差。”   大概因为这种心态,任于斯格外看重他。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闻又微,对她此刻的郁卒颇能理解。   他总被当做“别人家的孩子”,被老师家长拿去讨嫌地挤兑那些小孩儿,但在他心里,那个真正的别人家孩子是闻又微。他见过她的父母,可以想象她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如何成长,在闻又微的世界里,大部分事物都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只要有意愿,就会换来好结果。   也因此她进入职场后格外痛苦,一直以来习惯的模式被挑战,必须重新适应这个不偏向谁的世界。   对周止安而言,那种稳定和顺遂的东西,自懂事起,就没有期待过。如果不抱有任何期待,际遇就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时能觉出意外之喜。   就像他在高中礼堂做毕业演讲时,明知谁也不会来,无论他说的好还是坏,都不会有家人在这一刻为他骄傲。但他遇到了闻又微。   这些他从未对闻又微说起过,也还不打算说。   他只是偷偷庆幸,觉得这已经很好很好。   ……   租房的事敲定好,周止安同她分担了房租,叫闻又微再次微妙地烦恼了一下。   她对周止安的家庭情况始终没很明白,知道他爸走得早,妈妈职业收入应该很不赖,他属于被放养的状态。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用度上不会亏待。可毕竟他还在读书,她觉得人家住学校也挺好的,没必要跟她折腾一通。她开了口,周止安不好拒绝的可能性最大。   房租的事聊完,周止安揉搓她的脸,揭过这一页:“好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要去选一点软装的东西吗?”   “也对。”   闻又微最大的好处是已经决定的事不重复拿出来纠结,别的不说,跟周止安一起住,她其实很期待。   这事她也跟父母提了,果不其然,有周止安在,徐明章觉得安全系数陡然增高。闻又微心想好么,连毕业前同居这种事都算不得叛逆了。   事情敲定后,父母来了一回。   四个人一桌吃饭氛围还挺好,徐明章对周止安的满意溢于言表,问完他的学业规划之后“挤兑”闻又微:“你怎么不跟你小周哥哥似的再往下读,看你这班儿上的,正式录用之后也每天那么忙吗?”   闻又微道:“正式员工更忙,我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徐明章一听,不无感慨地说:“你要是留校也读个研,搞学术不是挺好的么?环境单纯,更适合女孩儿。还能跟你小周哥哥一起。”   闻又微瞄他一眼,有小小的郁闷。她进太和实习跟父母说的时候,觉得父母也是真ᴶˢᴳ心高兴。此刻隐隐觉出,父母对太和的概念模糊,不知道它到底算不算好,也不知道好不好进,大概只觉她找了份工作,于是纯属捧场。   就像小时候家里送她去学画,不管画了什么鬼画符的东西,闻小小都觉得她是天才,要装裱起来挂墙上。后来闻又微懂事一点就不爱动笔画了,她意识到她妈自带一米八厚度的滤镜,并不是她真能画好。   此刻徐明章这么一问,闻又微顿了一下,用浑不吝的语气开口:“搞学术不行,我不是那块料儿。”   周止安目光掠过她,看向徐明章,温言道:“太和很难进,真要论筛人力度比我们大。微微做得很好才有这个机会。”   闻又微朝她爸一抬下巴。   徐明章:“你看看,你小周哥哥多谦虚。”   闻又微低头给自己灌了半杯白水。   闻小小拍她丈夫:“说好当个贤惠的长辈,我看你撺掇他俩吵架呢。”   徐明章承认错误倒快:“那没有那没有,我只是这么一说。诶,小周以后出来会干什么?是当教授吗?”   周止安道:“有留校的想法,也看之后研究的情况。”   徐明章听完看了闻又微一眼,他此举是习惯化思维驱动。醒悟及时,眼神传递出去的意思,嘴巴忍住了没说。闻又微也没真的生气,就是想挤兑回去,自己抢答了:“你不问我就主动说了啊,我的进阶之路是给资本家打工,从年轻打工仔变成中年打工仔,等 35 岁被裁员了就去跑顺风车。”   一句话把大家给说乐了。   徐明章被噎了一下,也觉得好笑,问周止安:“她跟你也这么说话吗?”   周止安有点腼腆地笑,并未开言。   闻又微:“他又不惹我,我干嘛挤兑他。”   闻小小压了压自己手腕:“诶诶,吃完再说相声,菜见不着人下筷子都要着急了。”   她戳戳徐明章:“去加个汤来。”   周止安坐在外面,敏捷地起身先去了。   他一走,闻又微说她爸:“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别人家孩子呀?”   徐明章臊眉耷眼的:“小周又不是外人。”   他看人没回来,多问了一句结婚这事两人怎么打算的,是不是毕业就安排?   这一句让闻又微有点懵。徐明章不好意思开口似的:“都住一起了,你们还没考虑这件事吗?”   这是闻又微最怕的情况。她仿佛看见自己隐约的忐忑具象化了,住一起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看起来好像必须要给他俩的关系一个结论了。而结婚就是那个结论。   近来她属于成年人的烦恼有点多,这件事连放在“待思考列表”都没有机会,只想赶紧揭过:“早呢,我们自己的事您别着急。”   徐明章:“那你自己的事你们自己聊了吗?”   她很愁。   她没忘记在景区的酒店里,初次看到周止安拿出戒指的时候自己吓成什么狗样。   此刻对婚姻的了解完全是蒙在一团雾里。总觉得这件事离自己很远,远到谈论具体的好与坏都显得没必要,远到抬头看都觉得颈椎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周止安这件事最后会导向他俩得结婚。   闻又微还算有空的时候胡思乱想过一回,她认为这其中有一种是本能的东西,你喜欢一个人,想拥抱他,接近他,有荷尔蒙的吸引,这很正常,属于生理驱动。   你喜欢一个人,想跟他待一起,你会关心他,有心事想跟他说,这也很正常,属于心理需要。   但是你喜欢一个人,你想跟他结婚,这属于社会文化的启迪。是大家都说,你得这么做。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呢,也没谁能给个好理由。   可这些想法她没说出口,说了约等于向徐明章发起辩论邀请。   徐明章不会压着她马上跟周止安领证,她跟他也辩不出个结果,眼下要说无非是互相拿话甩对方,各讲各的理,最后谁都不得痛快。   于是闻又微很像样地沉吟片刻,语气也稳,不像准备跟他吵架:“还年轻嘛,再看看,万一有更好的呢。”   徐明章比她紧张,叫她别犯浑,任由闻小小快把他胳膊戳烂他还是要劝谏一句,周止安已经是难得的好对象。   闻又微以他担心的那一套恐吓他:“人马上回来了,快吃你的,说这话让人听见以为你很着急嫁女儿呢。”   徐明章顷刻坐直了,看着派头都不太一样。   闻又微笑了一下,面儿上没表现,心里只觉得成年人不好当。 第31章 怎么一提到,就泪汪汪呢   周止安去加菜的时候买过单,徐明章直说这怎么能行。他一面满意一面坚持客气,跟周止安拉扯得很沉浸。   闻又微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周止安买单好像挺有礼数,真买了老徐又蛮不好意思。   人情世故的学问她还没修到家,下意识去看闻小小。闻小小笑眯眯挽住徐明章:“我们过来玩,两个孩子想尽一下地主之谊,你说谢谢就行。小辈们有能力请你吃饭该高兴。”   她看向周止安一脸慈祥:“小周辛苦,改天你跟微微出去,让她请你,你们好朋友之间不必客气。”   闻又微看向她,默默心里感叹,还得是妈。   闻小小要拉着她去逛街,周止安送徐明章到酒店楼下。   闻又微同她感叹:“我要多少年才能修炼成这样?”   闻小小笑:“你跟好朋友出去怎么算,跟小周就怎么算。非得一点点都掰扯清楚,哪怕你想的是不占人便宜,看起来倒不亲切了。他也个明白孩子,这次你多一点,下次我多一点,有来有回,谁也别吃亏。”   闻又微轻叹:“我能不能只跟他谈恋爱,永远不考虑这些问题?”   闻小小乐得瞅她,伸手比划了一个到自己肩膀的高度:“我还想你永远这么大,就在家读书,到哪儿啊我挽着你就去了,也不用整月整月见不着人。你看能行吗?”   闻又微抱着她一边胳膊:“诶,妈妈。”   “你爸中意小周,你有落差啦?”她说。   闻又微接话:“也没有。我知道,他想周止安对我好,于是把他看得起起的。跟小学去班主任家里送鸡蛋一个意思。”   闻小小笑得不行,好像闻又微说得格外有趣。她就是这样,是一个信奉“闻又微最可爱主义”的妈妈。闻又微:“我只是觉得他不用这么做。周止安怎么对我,我心里有数,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我爸呢,一面抬着他,一面想他对我好,他自己意识到自己这种心理的矛盾之处了吗?你说他累不累?”   闻小小听了一会儿:“他是这样的观念,好在小周也是明理的人。你爸那里,你只要记得他对你没有坏心,也没有外心。我们再欣赏小周,再觉得他好,那是因为你跟他好,你永远在最先。”   闻又微挽着她胳膊,觉得有妈妈在,心里都是定的。要是一辈子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像很多个从前那样也挺好。遇到事情只要眼神往闻小小那里飘,妈妈就会帮她解决。喊一声“妈”万事大吉。   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闻小小会变老,她还会再成长。等有一天闻小小遇到什么为难的时候,眼神会看向她。那才是一个正常的循环。   她俩进了商场闻又微才明白她逛街不是自己要逛个新鲜。闻小小大手一挥给闻又微刷了几套不便宜的职业装。   “我猜你顾不上,”她说,“肯定在算呢,想着不找家里拿钱了,自己工作了要自己搞定。”   “这是不是也没什么问题。长大成人嘛,靠自己了。”   闻小小叫她把袋子拎好:“你把我的聪明孩子弄哪儿去了?出门在外,样子总要搞一搞的。包呢,有喜欢的吗?没有我就给你做主了,白色手提那只挺好,你爱不爱背是一回事,得有一个,免得需要的时候抓瞎。”   闻又微几乎不知说什么好。她得承认,妈妈的道理没错。   回了酒店被她叫上去,闻小小给她转了笔账,闻又微一看,够她两年房租。   她当然不肯收。   闻小小说乔迁嘛,哪有不收礼的,这是父母一起给的心意。   “没到这份儿上,”闻又微,“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拿。”   徐明章见她不收也着急,在旁边烧水泡茶的动作都停了,看看她俩,没找到合适的话来插言。   闻小小坐下了,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别人都在讲的道理,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她说:“我们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有手有脚就得出去干活儿,干躺着吃家里的不合适。但现在时代不同,你再不懒,刚工作的这两年都不会过得轻松。那些年轻小孩过得苦,是因为他们懒么?再勤快,架不住到手就那么点,房租刨刨,吃喝刨刨,还有的剩么?”   闻又微看着她笑:“我还年轻,又不是一直这样,攒攒体验嘛。”   “轴啊你,这脑筋肯定是随的你爸。”闻小小ᴶˢᴳ说。   徐明章正端着杯子来呢,陡然被闻小小飞了个眼刀,心里很苦,默不作声把杯子给放好了没敢说话。   闻小小:“别算这一时的账,没那个必要。我们不是大富之家,没有什么要继承的。不是叫你吃点苦,给你多打磨打磨,改明儿你能成才袭个爵。一家就三个人,多做几个菜都吃不完的事,还能分出几个家不成?”   徐明章终于想到台词了,抬高音量试图一锤定音:“我和你妈的,都是你的。”   闻又微没忍住乐:“我还没表态说我的就是你们的呢。怎么先客气了?”   闻小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看了一眼窗外流光溢彩的夜间灯火,感叹:“大城市好啊。有吃的有玩的,没事去跟小周一起看看演出,到处逛逛。你年纪轻轻是找了个工作,不是找了个地儿改造。别把自己框进去了。”   闻又微一愣,恍惚被她妈点醒。   最近跟愁云惨雾的同龄人待一起太多,几乎忘了还有其他生活可言,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接受了搞好工作才是一切。你看,人沉入环境是很快的,而且在其中的时候,看不见别的。   “红包我收了,谢谢二老。”闻又微活泼道,“过了实习会好很多的,太和给的大方。”   谁知这一句竟没能叫闻小小宽慰,反而忧伤起来,她看了又看闻又微,轻轻开口:“父母给你钱,因为父母跟你是一家人。公司给你钱,那是称量着给的。拿一千的工资,有一千的活计。两万的工资,有两万的活计。钱多是好事,可钱多不是好拿的。你能拿到多,妈妈为你开心,可妈妈一想到那是工资,就不敢想你要有多累了。”   闻又微心里陡然一酸。   她先前只以为盼儿女有出息是父母所愿,如今才渐渐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是“我不敢想你有多累”。   ……   送他俩回去的那天闻又微从未那么感性过,她感到一种使自己刻骨的分离。   跟父母挥手作别时,好像挥别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一想到工作后没有那么长的假期,跟父母见到的机会越来越少,心里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喜欢读书的时候:回了家就能看到爸妈,学校还有周止安,对她而言重要的人都在一起。可她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很好,但不可久留。   她不知这种矛盾该怎么调理。父母那辈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上学、工作在一个地方都能包圆,抬抬脚走两步就能见到爹娘。有人说成长就是离开父母,可闻小小那句话说的多对,家里拢共就三个人呢,离了谁都显得寥落。   父母是这样的存在,在身边的时候心里是定的。真要跑远了,离了父母,自己也能做得很好。但哪怕二位都没病没灾,陡然一提到,想起来就泪汪汪。   紧接着闻又微收到工作邮件,他们要面临一次分流。   接踵而至的变动叫她几乎丧失斗志,回了家能看到周止安是她为数不多感到安慰的事。她对着他惆怅道:“周止安,我还没长大,是不是?”   “什么样叫长大?”   “至少,跟父母分开,不会那么……”   周止安宁定地看着她:“任何成熟状态下,跟自己有感情的人分离,都会很难受。”   “又是什么学科理论吗?真好。我当初要是跟你选一个系,是不是现在也会懂?”   周止安揉揉她的头毛,笑说:“缓过来了?”   “一半儿一半儿,”闻又微拱进他怀里,手环抱住他的腰,长长舒出一口气,含混不清道,“给我抱抱。”   住在一起之后,俩人开始用同样的洗护,清爽的柑橘味,闻又微喜欢得要命,感叹说早该如此。气味自带空间标记属性,像一个结界,将人轻巧又安全地包裹起来。闻又微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没有做好准备,只是一个表面大人。实际不想接受任何分离,也不想生活有很大变动。还要分流,谁知道又会怎么样,不晓得能不能做好。啊!不做了,累了,回家了。”   周止安用一种顺着她的语气:“那明天去辞职。说太累了,不要做。大四没什么课,高高兴兴玩儿一年。”   闻又微从他怀里出来,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周止安伸手揽住她后颈,叫闻又微也没离太远:“怎么样?”   闻又微一口气顺过来了,对准他下巴咬了一口:“等着吧,非得拿到正式 offer 不可。多大点儿事,怎么就难死我了?”   周止安用上了译制片的腔调:“瞧瞧,多有出息的小姑娘。”   闻又微还没够:“等着,工作好好干,玩儿我也会好好玩儿的。”她跟着也字正腔圆,好似唱戏:“你小闻姐姐怕过什么?人生这条路啊,我闻又微,横着走~”   说完自己羞耻地大笑,惹得周止安和她一起头抵着头开始傻乐。   周止安亲亲她,满眼都是喜欢。   未必要她说一句俏皮话,或者做点什么奇趣的事,只要见到她,他心里属于欢喜的水位线就到了临界点,她的一举一动算是好理由,叫他笑出来的时候不显突兀。周止安无法跟其他人表述那种快乐,闻又微使他心里多了一种满溢又轻盈的东西,饱胀的甜美流溢到心里每一个角落,又使他轻得随时可以飘起来。 第32章 欢迎你的加入   与分流消息同时来的新闻,是带教老师这就要走。   他前一天还在传播企业价值观,看起来被“太和理想”浸渍入味儿,大有在此九死不悔的意思。结果离职早在程序中。   闻又微先前真情实感受了一回鼓舞,骤然得知这消息懵了一懵。大学时看过的美剧里,不通人情的古怪天才眼见同事人前人后变脸,迷茫地问,那我怎么知道以后你跟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呢?她产生同样的困惑。   又觉得这问题简直太孩子气,拿出去跟人讨论都不好意思。   无论她有多抗拒变化,分流结果还是出来了。   新团队,上司叫九岸,一个女同事叫小薰。其他人的业务暂时跟她关系不大,不多提。同时分过去还有一个研究生快毕业的男实习生,叫立洄。   人有需要,就有自我学习的动力。闻又微开始学着如何默默去观察人:   小薰不爱多事,待人接物和气,一说话就笑,很得九岸信任;   九岸是个年轻的 leader,穿衣打扮极有格调,看起来每季度平均要吃五斤时尚杂志才能保持这般潮流程度。脾气不差,但语速极快,显得耐心非常有限,一开口就让人跟他进入一种快节奏;   立洄外表不扎眼,很“大学生”。跟她方向不同,对行业观察、数据处理更感兴趣。都不算难相处。闻又微把千头万绪的事情握在手里慢慢捋,忽然觉得新环境还行,做起事来不难受。   在正式 offer 没拿到手的时候,她兴师动众搬了家,自己心里也有压力。父母眼里闻又微得到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未曾有过“努力了但不成功”的事,故今次格外忐忑,生怕一顿忙活之后未能顺利留用,那可不就尴了个尬。   工作群里半夜发来需求,理论上她不点开次日再看问题也不大,但思及未落定的 offer,爬起来勤勤恳恳把规划大致一做,什么时间反馈给什么人,态度良好给出。   九岸在她的回复之后比了个大拇指。   闻又微想,天惹,到了九岸这个层级,竟也得工作到半夜?这公司的晋升到底值得期待吗?   等她一通忙完,发现周止安醒了,转过来正静静看着自己。   她放下手机抱过去,老气横秋地感叹:“小周啊,我算是悟了,人的成长就是从不高兴了不能扭头就走的那一刻开始的。”   周止安说:“扭头确实不能走,要走得抬脚。”   闻又微扑过去闹他:“我咬死你。”   周止安也不躲,似笑非笑:“来,都是你的。”他如此这般闻又微就没什么办法了,侧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起伏不说话。   人生困顿之处,甭管有没有旁人拉一把,都还得自己经历。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口中说着抱怨,心里并非真的厌工。眼下这段工作是有点磨人但能搞定的困难程度,又自己租了房,不用住在宿舍四人间,随时有热水洗澡,跟喜欢的美丽少年同居,想想还是快乐居多。   自打搬来此处,她和周止安之间又越过一个界限。像两块磁铁被吸引在一起之前的临界点,越过那个极值,忽而生出无穷的亲密的需要。   喜欢触碰,喜欢亲吻,喜欢拥抱。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几乎要长在一起。   闻又微自己都会说:“好腻歪啊周止安,咱俩没有一个人能独立行走吗?”   周止安颇为羞耻地自省片刻,然后决定诚实面对内心,说:“没ᴶˢᴳ有。”两人对视一眼就笑着抱成一团。   主卧换了两米二的大床,闻又微无比满意,每天能高兴地从他怀里滚到床边,又从床边滚回他怀里。“真好啊,真好啊,这就是成年人的快乐吗?”   后来闻又微想,她确实不会再像喜欢周止安这样去喜欢另一个人了。人一生里会产生多少可称是“可燃物”的心情?她的所有可燃部分,都在那个年纪投掷进跟周止安的关系里。   再回头去看依然觉得那是很好的,像一个荒唐又甜美的梦,充满无人知晓的旖旎秘密。   后来她买下这套房子,房东问是不是觉得这里位置和布局都很好,他还说他买完这间房就发达了,要不是举家准备出国还真不舍得卖,闻又微说是啊,住习惯了很喜欢这里。   实际这里回忆太多,对她来说不是一间租住了很久的房子,是一块巨大的,属于回忆的琥珀。   她有时觉得自己被困其中,却并不想从中逃离。   ……   人与人会自动形成群体,消息像星火,在小群体的密林里蔓延。分流的用意据说是二选一。未有任何官方说明,但实习生们全盘接受了这件事。   闻又微暗想,自己和立洄擅长的东西完全不同,要这样二选一的话,团队到底知道自己要招什么样的人吗?   但心里却有比较。明显立洄跟九岸熟悉起来更容易,很快有了哥俩好的意思。进入新团队还没多久,立洄已经能搭着他的肩喊“九哥”。闻又微还没有契机跟九岸再近一点。   团队里搞小饭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立洄挨个分筷子,是个热心大哥模样。轮到给闻又微,他纸巾勺子都递得殷勤,用刻意柔软的口吻:“小闻妹妹年纪小,要多照顾一下。”   闻又微一抖,直觉尴尬下意识张口:“啊!大家都是同事,哈哈哈,别这么客气。”   立洄道:“客气什么?我本科刚实习的时候也这样,总觉得很慌呢,啥也不会。”   闻又微隐约觉着话不是这么说的。   小薰看了立洄一眼,又问闻又微:“你九几的来着?”   闻又微答了。   小薰笑起来:“真好,年轻有年轻的好处。你就是在这里工作十年还年轻力壮,有的是上升空间。”   立洄捧着碗,也跟着笑。   下午九岸有新的项目会,在办公区域外站了一会儿,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接着点了立洄一起。   晚上大家都忙,就俩实习的闲一点,手里没有急等要交的活儿,闻又微走到立洄跟前:“洄哥,吃饭么?我们一起去食堂,回来给大家带呗。”   立洄“哦”了一声,小薰远远听到了,说:“好啊好啊,你俩去,给我带个拌面,不要葱。”   立洄起身,拿上手机跟她同去。本身差着几岁,又不是校友,无共同话题可聊,唯一能说的工作好像谁都不乐意碰,气氛撂在地上,看起来没人想救。   买好饭,面对面吃上,立洄一直看着手机,自带结界,这次也不拿筷子和纸巾了。闻又微心想,你倒是也挺好懂。   她不喜欢这种机制。考试是你过线了不碍着别人,大家都好就大家都过。而筛选带上了有你没我的意味,猛然就“狼性”起来了。   立洄开始令她烦恼。   总不经意提起她是个小孩,学历是本科。一起开会的时候抛出高深的理论模型,九岸很有兴致听他讲,立洄会扭头看闻又微:“你们本科学过这个吗?”   闻又微就笑笑地看着他:“我现在就在跟你学呀。”   九岸要去见个 KA 客户,吃饭的时候问了一句是不是闻又微住得离公司近点,跟客户约在周末,怕立洄过来折腾,打算带她去。   立洄体谅在先:“九哥,小微还有男朋友呢,你怎么周末不让人歇着陪家属?”   闻又微看了他一眼,以玩笑的口吻抱怨:“洄哥你还知道我有男朋友,上次半夜找我对内容,家属都吓醒了,问我跟谁聊这么晚。”   九岸扭头:“嗯?你们半夜还沟通业务?怎么不在群里给我看见?”   立洄表情收敛:“一点小东西,我确认一下。”   闻又微露出一个元气十足的笑,配合他揭过这一页:“我们在偷偷勤奋。”   小薰听着像是被逗乐。   九岸扭脸看她,完全是老熟人之间的口吻:“你笑什么?”   小薰懒洋洋看向闻又微:“微微记得摸准你洄老师的规律。抓住洄老师体谅你的时间把活儿给他,不体谅你的时间记得关机。”   闻又微也笑:“学习学习。”   闻又微笑完了去看她,小薰并没有接住她的目光。好像她什么也没说,什么偏向也没表达,只是跟着一起开玩笑,说了句逗乐的俏皮话。   考核二选一的事闻又微从未开口问过九岸或者小薰,只怕尴尬。但时至今日,一番纠结后,还是去找了小薰,直接问留用机制。   小薰打量她半晌,看起来没有平时那样随和慵懒,她不戴上笑容面具的时候,其实是副精明相。闻又微想,本来是该这样的,这里没有傻子。小薰道:“你怎么才来找我?立洄当天就找过我了。”   “我……”   小薰每一句都很脆,不似她平时那样给出去的言语全不带力道:“有什么不好意思问?你是来工作的,工作就是双向选择。不是只看公司满不满意你,该问的要问,该提的要提,别以为自己只能等着被安排。”   “那……我们是二选一吗?”   “对,”她说,“但是,都留和都不留,也有可能。”   闻又微隐隐明白了,她直白道:“我想留下。”   小薰拍拍她的肩膀,又笑起来:“希望你如愿。”   “诶,还有一句,我跟立洄也说过,”她道,“做事是你们自己的事,考核是我们的事,不要为了考核做多余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明白,谢谢小薰姐。”   九岸分了项目的一趴给立洄负责,其中有需要闻又微协助的部分,立洄来转达。他说了任务,没提具体需求。闻又微年轻时候脾气也狗,不愿跟不喜欢的人多话,问了两句见对方态度冷淡,蹦字如受难,惹来闻又微不快,她觉得不过是寻常需求,也不再追问,望文生义把东西一做。   文件发给立洄,问是不是这个意思。   立洄说发群里吧,也给九总看到。   闻又微就发群里。   于是当天两人就被满面寒霜的九岸拎进会议室。   他直接问闻又微为什么做了这么个东西。   闻又微表情不变,没说话,她在想。那最多不成熟,再严重不过叫人看了发笑,不至于把九岸气出个好歹吧?   立洄倒像明白,看一眼闻又微,挂了个三分亲切的笑容在脸上:“微微其实你,应该先跟我确认好。”他又转向九岸,很快接上先前的话:“其实主要错在我,这两天在跟进上次说的,半夜还在电话会,没时间多跟她……”他说着声音熄了下去,因为九岸脸色属实难看得肉眼可辨。   闻又微见九岸看向自己,说不慌是假的,可是这东西只是发在内部群里,做的时候也没敷衍,就算不对,能不对到哪里去?她懒得再辩,如果工作就是充满这种无意义的拉扯,那还有个毛意思,留下也未必很快乐。于是直愣愣地道:“我确实没问。立洄跟我说完任务我就按自己的理解做了。现在具体有什么问题吗?”   九岸看立洄:“为什么要她自己理解?我跟你强调过要点的。”   立洄直了一下身子,他有片刻犹豫,似乎觉察事情走向不如原先所想,但他又想试试自己的盘算是否依然奏效,于是顶住了压力开口:“我也是怕微微年轻出问题,自己熬夜做了一份备用。”   场面更冷了。   闻又微觉出味儿来,这太明显了,明显到如果九岸看不出门道他就不该坐在这里。她的表情凝固不动,内心弹幕疯跑。   九岸陷入沉默,不知道在调理自己的无语还是愤怒,好一会儿才耐着性子开口,有一种生吞了两个圣僧之后勉强达成的平静:“你们都很厉害。进来的实习生没有哪个是不厉害的。那为什么要把你们分进团队呢?”   他看看两人,见二位谁也没有要跟他互动问答的意思,自己说下去:“因为没有团队,你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你是天才,还是个不怕过劳死的天才。”   他脸上有一种“虽然很烦但不得不说”的表情,闻又微后来见多了才懂他,九岸是个潮流的年轻人,没到愿意苦口婆心跟人讲道理的程度,这种道德教育碍于职级不得不做,说轻了唯恐不到位,说重了怕被年轻人背后叨咕“爱当爹”。因此每到这种他不得不说几句的时刻,他都相当地,烦。   九岸:“公司考核的时候不会说你,立洄,做得好不好,你,闻又微,做得好不好。我都够不上被ᴶˢᴳ单独拎出去考评一次。公司看的是更大的团队,团队又是什么?说白了,公司花了多少钱,养活了跟你一伙的人,然后跟你一伙的人,又一起产出了什么些东西。”   他说着情绪开始起来:“你的队友做了无用功,对你不是好事。你以为你跟谁比呢?内耗,内耗很好玩吗?以为来了吃现成的蛋糕,六块蛋糕,杀死另外五个小朋友,自己就能吃个整圆了吗?那蛋糕哪儿来呢?前人给你做好了,你接收遗产呢?想不到吧,没现成儿,得自己做。做不出来团队就死了。”   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会议室静得落针可闻。九岸说得投入,但内容正直得跟他这种性急小潮人的人设都不太相符,两人也就各怀心思地听。   九岸咬了一下腮帮子:“我进来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太和没有单兵作战。最开始我觉得是套话,后来晓得,合作不是套话,不是我们多待几年就道德品质高尚了,就开始讲好听的价值观了,是你会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能牛逼到单兵作战的人。你出身名校又怎么样呢,绩点前三又怎么样呢,你一个人,能做出多大的动静?”   他轻轻一哂:“你的同事拖后腿,你的同事被你指着绕弯路,不意味着你比 ta 好,你要在这里拿第一名了。”   九岸的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如果你的老板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就意味着你进了一个傻逼团队,上了一艘破船,稍有变动,你们就要一起被干,掉,了。”   他观察二位的表情,虽然烦,该说的还是得说下去:“听着假吧?假就对了。你现在都不信的东西,以后更不会信。以后不信,就走不远了。你可能待在这里拿着太和的 title,也觉得客户挺傻的,是被你骗钱的傻逼,用这个观念去对接,没有两个来回,他就不再信任你了。你没意识到只有你真的帮他解决问题,他感受到你是真心的,你们的合作才能继续。”   九岸缓了又缓,语气稳点了,手头不断转动的笔暴露他的焦躁未减分毫:“人跟人区别挺大,在有些时候。好比你让我考试,我考不了你们那些高分。但人跟人有时候区别也不大,傻子都能知道谁对他好,他要找谁玩儿。工作只有一个部分吗?是你要比谁好?是你给谁创造价值,哪些人愿意跟你玩儿!这里没有第一名,只有能带大家一起创造价值的人和更大的利益共同体。”   “少爷小姐们,再想想吧。”九岸终于忍不住刺了一句,起身率先离开会议室。闻又微觉得他未必是台词说尽,是耐心撑不住台词的进度条了。这位年轻 leader 脑袋上每一根烟花烫过的头毛都在诉说自己的烦。   他们目送九岸离开,甚至不约而同站起身来。闻又微沉默片刻,转向立洄:“要求是什么,现在可以跟我说吗?我想重做一版。”   ……   闻又微的职场第一课。在最渴望技巧和套路,最想要快速接近成年职场人的时候,九岸抛过来的两个关键词,是真诚和合作。   那一期实习结束的时候,九岸走到她面前,看着终于没那么不耐烦了:“欢迎你的加入,快点毕业滚过来一起加班。” 第33章 小周很喜欢你   而后时间过得很快。   如果有什么值得一提,周止安毕业前院系有舞会,他请闻又微一起。因之前的事,大家都算认识了他们,走进去就在目光中心。闻又微抬起下巴迈出步,在那一刻好像明白他为什么邀自己前来。   周止安给她套上舞会的手腕花。   闻又微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而后感叹:“我眼光真好,你长大了,还没有长残。”   周止安眼一抬。   闻又微想起很早的事,饶有兴致:“嗳,你知道最开始我爸劝我别早恋,他说‘闻又微!你就不能等等吗?’,你猜我跟他说过什么?”   周止安平平开口:“不能等,万一长残了怎么办?”   闻又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止安笑:“结合上下文推理,传统艺能,老做题家了。”   闻又微直乐。   进了场,她见到任于斯。聊天群事件后闻又微就没去周止安上课的教室找过他,没时间是一回事,也怕任于斯见了她尴尬。原是什么也没有的关系,因这一茬多少有点怪。她犹豫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说一声谢谢。   当初在发帖之前他们各自去跟学院做了大量的沟通。无论如何强调回应的必要性,这个想法刚提出的时候都显得太过大胆。学院最先在提出折中的解决办法后去征求过任教授的意见,而任教授坚定地支持了两个年轻人。   闻又微正踌躇,任于斯走过来,风度良好一伸手:“闻小同学,请你一起来跳这支舞。”   闻又微应下。   任于斯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邀请她,他态度坦荡,闻又微也从容起来:“‘脱敏’吧。对所有人都是。”   任于斯爽朗大笑:“聪明孩子。”   音乐结束他送闻又微回到周止安身边,没忘记递一句悄悄话:“小周很喜欢你。”   闻又微笑眯眯:“我也很喜欢小周。”   校园生活的尾声,是那一年周止安骑车带她在学校每个角落拍照。   闻又微调侃他:“留影这么多干什么?你只是搬去另一个宿舍楼啊,连上课教室都还那么几间。”   周止安:“但和闻又微同校的日子就只剩一年了。”   闻又微口中说着“哎呀,微麻微麻”却又高兴地在后座抱住他的腰,开口又娇又甜:“好奇怪,明明没有要分开,却开始想你了,周止安。”   话说出口时潜意识或许已然知觉到,是该想念的,因为稳定而轻快的无忧时光已经过去。不用想太多的闻又微和周止安也只在那个年纪。   不管怎么努力,两人生活里的交集确实在变少。闻又微的重心逐渐放在太和的工作上。周止安也更多沉浸文献和实验。   再后来她毕业,不像最开始接触工作时遇到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打量一番,也没有那么多有趣、值得拿出来分享的新鲜事。若人生以游戏论,那种打开新副本的刺激并非时时都有,有些时候它会长久地在一个地图停留,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经验进度条,要玩家慢慢积累才能升级开启新关卡。   她开始更了解九岸,发现他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九岸表现出的“急”与“不耐烦”有一部分源于他在太和之外另有副业。   这件事影响了他的项目选择,太麻烦太耗心力的能躲则躲,既要保证他在太和有一席之地,又不全心扑在此处。小薰对此知情,也无所谓。闻又微观察她对工作的要求极为明确,喜欢不烦的团队关系,想要保持现状,只要没人在团队内生事,她就那样懒洋洋还很爱笑。稍有苗头,小薰就会像扫除垃圾那样手脚利落把事情摆摆顺,然后大家继续一团和气做着稳定工作。   这对刚进去不久的闻又微来说都算好事,上司不给她找麻烦,半放养,自己埋头把事做好就万事大吉。   只是琐事无休止,且不会有节律地一波波过来。休息日仅是一个代表日期的数字,即便肉身不出席到公司,只要有网,就在工作。   每天走得早,回来得晚。她还算新人,对哪方的对接人都不敢十分硬气,沟通需求随时来就要随时回应。从公司忙一天回到家,精疲力竭时收到信息说“对焦一下”,内心弹幕开始跑脏话,但身体诚实地打起精神,加入在线会议。   随着时间过去,闻又微意识到这跟“熟练”无关,原先她以为刚进去时的忙碌有大半是自己还没上手,现在稍有领悟是这工作本身就在侵占生活。   她被纠缠在这样的工作节奏里。而周止安打理好家里的一切。   或许算好事,但也成了闻又微的纠结之一。   一则源于周止安的陪伴看起来太勉强他自己。他已不在时间弹性的毕业季,研究生生活不算轻松,但他陪她在这里,要不停往返于学校和两人的住处之间。周止安这学期的课表她看了都觉得累。课选得集中,他每周回校住一晚,当天选晚课,第二天去上早八,早锻炼也集中在那天去刷。   但如果闻又微看起来忙昏头,他晚课后依然会不嫌麻烦地回来,第二天做好早餐再走。   二则周止安做得有些太到位,叫闻又微微妙感觉受之有愧。   她急于打开更多关于工作的副本,只要是新体验,对苦活累活都来者不拒。出差有时一走十天半个月,周止安会回学校去,在她回来的前一天回家,把家里收拾清爽。厨房台面没有落灰,浴室瓷砖每一块都亮晶晶,餐桌上甚至会摆着带露水的鲜花。   闻又微一边感叹如果没有周止安她的生活ᴶˢᴳ可能因这天杀的工作而失序,一边又觉得他实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两人都试过把这部分琐碎而无尽的活计转包出去,周末找人来家里打扫。而后获得新的生活经验——家务并非一句“找人上门”能彻底解决明白的事。找到合适的人打理干净,不另受气,还要花点运气。在接连几次不愉快经历后,闻又微甚至有点 PTSD,转而求助智能家电。一段时间实践之后得出结论——科技仍需努力。洗碗机不会去擦灶台,清理不掉水池滤网上的残渣。扫地机器人不能负责刮干净浴室的水,扫不掉纱窗上的灰。那些琐屑的部分,做了的时候看不出来,几天不做却很清晰。   赶上班里同学聚会,职场新人们开始崩溃地互倒黑水,说起能理解为什么需要家里有个人。时间献祭给工作,走出家门是光鲜齐整的职场人儿,回家关上门,精神状态和生活环境一样凌乱。   周止安默不作声承担了这个部分,闻又微没法理所应当接受。   那天她坐在沙发上,周止安在她跟前的地毯上坐,闻又微靠过去捏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说:“有时觉得你是被我骗回来的。”   “嗯?”   闻又微犹豫许久,语气和措辞并未达到自己理想中的最恰当,但又觉得实在是该说:“你有没有想过,回学校住?”   说完她在沙发前电视屏幕的倒影上看到周止安一瞬间的错愕,闻又微觉得自己语气或许不对,是不是表错意了,她笑了一下,力图表达得轻松:“我觉得你要累死了。这样两边跑可磨人,怎么倒像是你每天通勤上班儿,提前当社畜了?”   周止安没接这玩笑,按住她的手,问:“你想说什么?”   闻又微卡了一下,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脑袋抵着脑袋,小声:“我无以为报嘛。”   周止安扭过头来,没开口。   闻又微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有点讪讪的:“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节奏是有点疯,但我——其实不讨厌。只是觉得把你拖进来了。”   闻又微开始讲道理:“你看,这么算,这份工作性价比很低。表面看起来投入了一个人的工作量,其实还得有一个人照应生活才能支撑这样的工作强度。”   周止安:“你不喜欢这样,是不是?”   如果闻又微再敏锐一点,就会觉察他的话语里更多关注的是对方,有很多的“你”——“你怎么想”“你喜不喜欢”,但是没有“我”。   闻又微:“嗐,不是这么说。我又不是不知好歹,有什么不喜欢?但人的本性是顺流而下……讲道理,换了我妈这样照顾我,我都得觉得‘啊!我无以为报啊!’”   周止安目光沉沉:“那我是你什么人?”   闻又微愣了一下。她没敢说话,干巴巴表演了两秒灵魂出逃。   周止安缓缓转开目光,自己放过了这个话题:“微微,我不是勉为其难。”   闻又微开口:“周止安,你理想的未来生活是什么样儿?”   她想到更具体的那个词是“未来家庭生活”,但“家庭”二字到了舌头尖上,有点太重,叫她没吐出字来。   周止安细细打量她许久,拉过闻又微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握紧了:“跟你一起。”   不知怎么了,闻又微莫名感到一种酸涩。在她顺遂平和的人生早期,确实无法准确捕捉和理解他语气中近乎祈求的柔软。只是本能地被戳中了一下,而后忽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故作轻松道:“然后呢?”   “怎么都行。”他垂着眼,说话很轻,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闻又微仿佛笑他的孩子气:“无欲无求啊你。”   周止安把那双手握紧了,抬眼看她,表情认真,又说了一遍:“怎么都行。” 第34章 难怪每次跟你去西湖都下雨   事情在闻又微这儿没翻篇,又想找妈了。赶上出差回程,绕路回家一趟过了个夜,跟闻小小说起。   “不管未来怎么样,眼下我们确实有一部分绑定关系。工作是我的选择没错,但因为这个绑定,他被动卷进来了。我也不能装傻是不是?”   闻小小有点好笑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叫小周不要管你?”   闻又微瘫在床上猫不是狗不是方言说法。比喻非常烦躁,觉得啥也不对的状态。,跟天花板面面相觑:“不是的,妈妈。你知道吗,浴室没有肉眼可见的脏东西,和浴室每一块砖都亮晶晶还飘着香薰的味道,不一样。这些事上不设限,他用了很多心思。就好像……真的在经营一种生活。”   闻小小一脸“哎呀呀”的表情。   闻又微:“可是,我觉得自己……不在状态。”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小狗似的凑进闻小小怀里:“我印象里,你跟我爸每天回了家就很开心,怎么做到的呢?我有时候下了班还没烦完,不想说话。但又不想叫周止安看出来。”   她说着自己倒先明白了,她和周止安没在这种情况下相处过。读书那会儿撑死了烦恼有限,对闻又微而言,都是稍微努力就能搞得定的事,堪称正反馈大全。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也是高兴居多,有空更多关注对方,能手拉手获得更多新奇人生体验。而眼下,闻又微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新阶段,周止安的状态或许没变,但她开始每天有很多难以消化的事,还不知如何让这个版本的自己跟周止安相处。   有时候她在电脑屏幕前加班,余光看到在给花浇水的周止安,会忽然走个神冒出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周末吗?跟我这么待一起他会觉得没劲吗?   他们至今表面没有矛盾,因为他总是像水一样,能顺着她的边界去流淌,可是……   闻小小说人的状态有高有低,只能吃喝玩乐在一起那是酒肉朋友。周止安又不是傻子,他的所做已经表明了态度,劝慰闻又微不必自己烦恼太多。如果觉得有所亏欠,那就加倍对他好,一起生活不就是这样嘛。   她问:“你们讨论过结婚的事吗?妈妈不催你,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闻又微轻轻摇头,看向妈妈:“结了婚,我就合法享受这些吗?”   闻小小露出一个三分不解七分好笑的神情:“这是什么话。”   她看向困惑得很真诚的闻又微,又没接着笑下去:“小周喜欢你,想跟你一起好好过。你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呢?”   闻又微虚弱道:“我跟他认识的时候十七岁,只是想跟他手拉手逛操场。”   闻小小乜斜着眼看她。   闻又微跟她妈说话时语气就黏糊,慢吞吞地讲:“这几年一直都挺好的,对吧?没有要掰的理由。只是再往下呢,就让人觉得好像该有个说法了。他也似乎提前进入了一种……生活的状态。可是……难道一个人十七岁的去问另一个人要不要谈恋爱,她的潜台词会是,你要不要以后跟我结婚吗?我现在都没想明白的事,十七岁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   “那你就只是不想结婚呗。”闻小小指出。   “我不知道,”闻又微说,“可能就是因为不知道,又是个很大的决定。才觉得不该做。如果跟现在没有区别,就不是非得结婚。如果结了婚有区别,那还结婚干什么?”   闻小小想了好一会儿:“你们现在对家庭的看法跟我们不一样了。”   闻又微眨眨眼,没否认。   闻小小:“妈妈只能感觉到不一样,具体呀也说不好。如果早两年,妈是不会懂你这个问题的。现在我也看那个什么音啊什么抖啊上面的短视频,知道你们想法不同了。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就不知道结婚是什么,大家都结,人又不讨厌,我就结了。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但是——”她停了一下,“这个事说不准。也有结了婚不如不结的。小周人不错,对你好,你愿意考虑就可以考虑,不嫌早了。不过最近妈妈经常觉得,很多事我们都不再懂了。只能说给你的建议不是为了害你,但这建议好不好用,适不适时,要你自己把握。”   闻又微哼哼:“自己做决定,然后自己负责。”   闻小小笑:“对呀。这个事,最好还是你跟小周聊明白。说到底,是你们之间的相处。”   闻又微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妈,你有没有觉得他……”   “怎么了?”   “有些过于……迁就?诶,算了,我也说不上来。”   诚然,周止安脾气一直都挺好,两人几年下来没红过脸。   闻又微不知道这算他人格发挥稳定,还是自己最近脾气越发地狗,于是衬托之下显得周止安格外柔情似水,甚至到了使她觉出微妙的地步。   那天开完会她回到家,周止安在做沙拉。他刚洗过澡不久,发尾还有一点潮湿,闻又微闻得到自己喜欢的ᴶˢᴳ洗护的味道。   她有无法排遣的压力,心里闷得要命,走到他身后一言不发伸手圈住周止安的腰。在他刚说了一句“微微”,话还没讲完的时候,闻又微张口咬上他的后颈。   周止安一颤,闻又微收紧了勒住他腰身的手。   她叼住那块皮肉,如果牙齿再尖利一些,或许能刺穿韧而薄的皮肤。研磨,撕咬,闻又微不松口。   终于在听到周止安隐忍的抽气声之后幡然醒悟。看到留在他肩颈侧深深的牙印,闻又微自觉后悔,舔了舔被咬出凹陷印痕的地方,又轻轻用嘴唇碰了碰。   “疼了?”   周止安转过来,目光纯良又充满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闻又微摇头:“不算,是我耐受性还不高。事情不会自己过去,不会自动变好起来,我需要解决它,下次想到的时候不要再烦。”   “那吃饭。”他说。转身去拿盘子的时候,周止安的背心边缘摩擦到刚刚被闻又微咬过的地方,疼痛勾起他面部下意识的痛苦反应,但那个表情出现得极为短暂——他不想在闻又微面前表现出来。   “周止安,如果你有觉得不合适不舒服的地方,会跟我说的吧?”她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但还是想问。   周止安看着她笑了:“我说过,怎么都好。”   闻又微走近他,接过盘子,带着打量:“我上辈子救过你吗?你其实是青城山下一条小蛇?”   周止安垂眼含笑,语气轻而缓地接上这个玩笑:“难怪每次跟你去西湖都下雨。”   闻又微把盘子放桌上,直勾勾看着他。看着看着,叫她自己读出几分忧愁意味:“周止安,我……”她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他会这样呢?是真的很喜欢我吗?还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好得有些……太仁慈了?   他伸手将闻又微圈进怀里,双臂慢慢收紧,那手似乎嫌不够用,不能将她网得再牢靠一些,呓语一般感叹:“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微微。”   闻又微:“对不起……”   他倾身将头埋在闻又微颈间,相拥毫无缝隙:“不要这样说。”   他喃喃道:“我很喜欢你,所以……都可以。”   闻又微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毛,周止安沉默而贪恋地去蹭她的掌心,睫毛轻轻发颤。   她问周止安要不要恋爱的时候那还是一个有点独有点冷的少年人,如今她更多看到他驯顺跟柔软的一面。这很不赖其实,又让她有点好奇,是不是最近相处时间太少,拿来吵架不划算?还是她加班时长太惊人,硬生生把每一天的短暂相处都逼成了小别重逢?   后来她想那应该是不安。一段关系中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同时察觉有问题呢?只是她的方式是希望周止安不要那么努力,周止安的方式是尽可能使一切保持原状。   再后来闻又微跟着同事学会了抽烟。老实说那玩意儿不解愁,只是看起来像一种“成年人标配”。就像穿上西装人会不自觉挺拔身姿,她把那当做计时器用,烟点完就强迫自己停止焦灼去做事。   头几回怕被周止安察觉,嚼完口香糖,洒了香水才回家,周止安嗅到她的头发:“同事会议室抽烟?”   闻又微:“……是啊,最讨厌那些没素质的人了,二手烟害人。”   周止安掐住她的腰倾身去吻她,闻又微笑着往后躲:“你干嘛?”   周止安一针见血:“你在不开心。”   “没多大事,”闻又微按住他的肩膀,有安抚的意思,边笑边说,“有几个混球卡我项目进度卡得我要吐了。我知道该怎么解决,只是想先烦一会儿,在心里把他们怒骂一遍。”   她揉搓周止安的脸,哄的意思明显:“去看个电影或者自己玩儿好不好?把我丢在旁边。”   周止安抿了抿唇。   “我先去洗澡,乖啊。”   他想了想,说“好。”   暖风打开,热水洒下来,闻又微仰头,疲倦地闭上眼。   人生痛苦有一部分来自野心和比较。同一届进去的新人,有人已经获得一次晋升。这是她焦灼的引线。   闻又微近日意识到在九岸这里她缺少走得比别人更快的机会。现状并不差,但她不在想求稳定的年纪,她才二十出头,想要更多更好的新机会。那个一边传播“太和理想”一边走完离职程序的讲师还是留了一些使她印象深刻的东西,比如他说“你在一个地方就要做那个地方最不可或缺的人,在最赚钱的部门,做最核心的业务。你只想有一口饭吃,去哪里都可以,会过得比在这里轻松。但既然来了太和,为什么不做这里走得最快,爬得最高的人呢?”   管它对不对呢,闻又微年轻的时候很买账这一套。   虽然进来之后对太和的滤镜逐渐减少,但确实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也在那些使人肝疼的忙碌中感觉到自己变得强壮。长力气,是个能被清晰意识到的过程,在一次次选择和判断里面,她知道自己做得比从前更好。   事情的琐屑烦恼不足以打消她享受这部分快乐,她留下的意愿坚定,还打算跑得更快一些。也算她运气不错,在她思考怎么才能获得新际遇的时候——   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叫陈述。 第35章 我只是在吃醋   闻又微小时候她妈带着她去听算命的瞎子唠嗑,瞎子老说什么人十年一个大运,人生都是有高有低。明明是个搬一张破板凳坐在别人墙根下讨生活的人,说得却好像看透世间万象。   闻又微那时想象不出什么叫走低。她人生至此目标都相当明确,又顺遂如顺风行船。追逐更多的成就感,去往更高的地方,就是能激起她生命热情的东西。她对如此事物的价值深信不疑。   近来有一个跨部门的双 S 级协作项目,闻又微被抽调过去帮忙。项目负责人叫陈述,进来的层级比九岸高。之所以跨部门因为他还是个光杆司令,自己的团队没码齐,从其他部门借了些人来用。上面大概也有借此掂一掂他管理组织能力的意思。有什么比跨部门管理更膈应的活儿呢?如果这都能做好,那可不是一般的修行。   九岸原先让闻又微去就是打个酱油,毕竟沾上“跨部门”三个字,一不留神就会惹锅上门。谁知闻又微在这横向拉起来的业务团队开过两次会之后,组内对焦工作时一汇报,九岸发现她接的是一口巨锅。   九岸看着她,多半天没话讲,眼神看起来不像在打量,是在诊断——判断她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他说:“你不会推掉吗?这一趴你不做没人能压着你接,就说自己部门业务太多就好啦。”   “啦”字的尾音上扬,读第二声,问得铿将有力。他这句就断在此处,后面没讲出来的话不适合摊开说——这种横向业务,做好了是陈述协调得好,有能力;做得不好,如果问题出在闻又微这儿,但凡陈述一推锅,九岸多少得受些牵连。   闻又微心知部门划分如此,九岸的未尽之意她也明白,诚恳道:“九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组内的活儿,也不会把事做崩。如果搞不定我自己背着锅走,不给部门添麻烦。”   九岸对自己进行了一会儿情绪管理,道:“……行。你需要什么协助就说。”   闻又微嘿嘿笑:“这怎么好意思?”   九岸一挑眉:“只是意思意思。”   然后顶着他一头最新的潮流纹理烫,在闻又微视野中远去。   有新的目标就有奔头,她非常欢喜地接下这口巨锅,连带着对人类观察的兴趣都回升了。说起来有点对不住九岸,这个横向项目组才拉起来没多久,闻又微已经对陈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理想中的上司就这样。   “太有趣了,陈述这个人。”她在跟周止安吃饭的时候说起。这是她近期难得的眉飞色舞时刻:“我小时候看电视剧里面经常出现那种情节,说九连环不用解,一剑劈开就行。先不说高不高明,主要是别人想不到啊,陈述就是一个会直接劈开九连环的人,别人在瞻前顾后的时候,他直接冲过去就把麻烦碾碎了。是不是很神奇?”   周止安今天已经听她讲了很多陈述,笑道:“看出来了,是很对你胃口。”   闻又微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嗯?敷衍我呢。”   她穿的袖口宽松,讲到激动处不大在意,袖口险些扫到食物,周止安倾身,拉了一把她的胳膊,然后把她袖口往上卷了一截再松开。闻又微对他甜甜一笑。   她如此推崇陈述,因为这人的出现给了正在与瓶颈期搏斗的她一个巨大的启发。   九岸教新人的第一课是“真诚与合作”,而后在他当甩手掌柜的期间里,闻又微发现职场还有撕咬与争斗。抱着合作的心是基础,但又不能ᴶˢᴳ是与所有人一团和气的态度,还要去据理力争,要去抢。   这该怎么做,她就犯难了。   她先前工作时有相当一部分痛苦来自于“如何高情商解决问题”——如何既扮演“好人角色”,又快速推动业务相关人拿到结果。她的新人时期力图客气周到,哪怕业务往来不多的人,只要接触了,觉得没照顾到对方情绪,都要再去跟进一下。一边做事,一边哄人。时至今日,已然感觉做一切都束手束脚。   陈述使她思路打开——意识到“过度”追求圆融的解决是徒劳的。   尤其在太和这个地方,都是为了拿结果,不是奔着跟一切人哥俩好去。不对人吆五喝六是当然,但工作范围内的事,也没有谁更高人一等,要哄着捧着去做。有时候“不得罪人”和“把事做好”天然冲突,两个里面只能选一个。你认准了奔着做事去,旁人也晓得了你是这样的人,过程中有些摩擦反而能理解。如果你自己选了在钢丝绳上玩杂耍,非得在艰难的平衡中接住每一个小球,稍有没照应到的地方别人心里就会想,你是不是有意忽略了我。   按陈述的话说:“你年纪轻轻,来上班要业务先行,别小时候看点四大名著就比着王熙凤学做人,纠结怎么把话说出花,那是力气花错地方了。”   闻又微跟周止安说:“上次有人东西没给到位,我在陈述的建议下买了一兜咖啡过去,用那老哥的名义分给他和同事。那老哥,哈哈,差点以为我去寻仇的,要上他眼药,后来发现我只是请客。但我没走啊,电脑也带上了,就坐那老哥工位旁边,当着他老板的面儿,盯着他把要给我的东西赶完了。陈述的名言——多问十句不如多跑一趟。”   周止安想到那个画面也不免好笑:“你们部门协作这么艰难?他该按时给你的东西不给也没问题吗?”   闻又微晃了晃脑袋:“没办法呀。都说自己需求多呢,毕竟都像牲口一样在赶进度。你强调一万遍你的需求很急,只要拖你不出事,他就是可以拖。你脾气越好呢,就越扮演了可以被拖的那个人。我之前吧,觉得催狠了得罪人,每次好好跟他说我的进度真快赶不上了,估计他也没当回事儿。直到我冲过去——他后来跟我说他吓死了,看到我驻扎在他办公区,怕我表演当场发疯。”   她说着很是兴奋,眼里几乎灼灼发亮:“我觉得很神奇,工作不是事情来了,把它做完那么简单。跟人合作的部分,也不是规划好分工就成了那么简单。而是不停不停想新的办法,把各种可能掉链子的环节都圆上。”   比起力求稳定甚至不把工作重心放在这里的九岸,陈述身上可学的就太多了。   但周止安的反应不如她想象中热情,闻又微说完冷静些许:“好啦,我说太多工作了。你是不是听烦了?”   周止安眼波很静:“我只是在吃醋。”   闻又微捧腹大笑。   他说得太平和,叫闻又微无法当真。   “人都结婚有孩子了,跟我差着,我数数,算了我也不知道他多大,反正有代沟呢。”闻又微凑过去,“偷偷说,如果这次项目顺利,我打算内部转岗。”   “转岗?”   “我想跟着陈述。”她道,“机会难得,他自己的团队还没码齐,不然冲他的层级,我要按部就班地来,未必够得着。但最好是他能先跟我提,这样我才可以谈条件。”说到此处闻又微颇为乐观,笑眯眯像一只得逞的猫。   对于陈述当自己上司期间的表现,如果要形容,闻又微会说他对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缺乏边界,对自己对他人都是。   但同时他也是个聪明人,会给自己筛选队友。他嗅得出一个团队里,谁愿意辛苦一点往上爬,谁无所谓事情成不成,只图到点就走。他知道自己的需求给到谁会被好好执行,给到谁会被当做傻逼老板的奇葩任务。   他的任务分配极有技巧,每个人拿到手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故此他表面看来甚至是个和气老哥。   闻又微并不掩藏自己的态度,她的意愿明确,想承担更多工作,要更多机会。她知道陈述也在寻找队友。这是互相给出的信号。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而后闻又微深切体会到了他是如何无孔不入地把工作塞满生活:   她会半夜接到陈述的电话,因为他突然想起某个事就拉个会要聊。随时有想法就随时开会,随时论证可行了就下手,快得目不暇接。他自带一种可怕的驱动力,对于只想在此获得一份稳定工作的人是噩梦。   有一回出差路上,陈述抬头看见某个品牌的大楼,忽然说:“走,我们去看看他们老板在不在,聊个天。”   闻又微觉得他疯了,但从那一家大楼出来时,他们拿着刚达成的重要合作意向。   陈述的工作作风声名在外之后,很多人都对她“报以同情”,但事实上……她很喜欢。跟陈述一起干活儿会获得非常可怕的正向反馈机制,一切都太快,太新,太不可思议。   她从前自觉已算敢做的人,见了陈述才知道,还有更多九连环可以一剑劈开。   协作项目结束之前,陈述问闻又微在九岸那里还有什么没收尾的事,让她赶紧搞搞结束。闻又微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陈述:“来跟我玩儿,别在九岸那里‘吃低保’了。”   闻又微心说,这话要给九岸听见,他得在内部论坛匿名喷你两百楼。陈述先开口,她就有余地,道:“可我们还什么都没聊呢。”   陈述满不在乎笑道:“不就是待遇,都给你按顶格争取,这点东西还要来回聊么。九岸那里你自己好开口的吧?搞得定哦?”   闻又微张着嘴好一会儿,说了个“行”。   晚上回家乐得抱着周止安狂笑不止:“我是看重那点钱的人吗?好吧我是。我是看重陈述的层级高吗?好吧我也是。但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工作终于好玩起来了!”   “那会比之前更累吗?”他问。   闻又微一顿,撇了撇嘴,这一刀扎得挺准。   人类啊人类,灵与肉的需求永远不是很协调。   想睡懒觉,想早早下班有自己的时间是真。但成就感又像一种上瘾物质,她停不下来。“好机会”不是中彩票,一朝得到,兑奖就够了。它意味着更多忙碌和更多心力。闻又微不怕工作更累或者更烦,她唯一纠结是与周止安相处的时间会更少。   在九岸团队里再怎么烦,他也不过是个甩手掌柜,闻又微尚且能自己给自己减减负。但陈述是个工作的疯子,进去了就要跟着他的节奏转。   闻又微搓搓周止安的脸,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沉静:“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嗯?”   “以后每周末我去学校找你。”   “什么意思?”   闻又微静静看着他。从前她还不算太懂如何对一个人表现温柔,周止安教会她这件事。看向对方的时候,爱到足够拈轻怕重,就恨不能言辞和举止都包裹上羽毛。   她的声音平缓:“我听到你跟同学的电话了。为什么要找别人帮忙去协助任老师在外地的讲座?你的‘家里有事’具体是什么?”   周止安不说话。   “你不回答我就自己猜了啊,因为我要出差五天,回来那天你们刚好出发,对吗?如果你走了,我们就又要很久见不上。”   闻又微轻轻叹出一口气,伸手把周止安圈住,脑袋贴着他的脑袋:“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完全失去了安全感这种东西?” 第36章 客体永久性   没有人能在当下对自己的处境做最清醒的判断,很久很久之后回看时,当时被忽略的东西才会在记忆的追光之下纤毫毕现。   周止安在读书,闻又微在工作上走得太快。他们的状态逐渐对焦不上。最开始她乐观地想过也许只要顺其自然,属于这个阶段的阵痛就会过去。但周止安的迁就终于到了令她不安的程度。   闻又微握住他的手说:“‘客体永久性指儿童理解了物体是作为独立实体而存在的,即使个体不能知觉到物体的存在,它们仍然是存在的。此处只做话题引入之用。’还是你告诉我的词呢。我们是需要时时相处才能保证在一起的关系吗?我会出差,会加班,会经常不在家,但是……我会回来啊,不是不在你眼前就不见了。毕业之后很多事变得不一样,可我们会有新的相处的办法对不对?”   周止安盯着她,那里涌动着一种深切的,她无法完全厘清的情绪。   他说:“你想要我搬回去吗?”   听到他说“你想要”,闻又微甚至有些无措:“我希望你能完整地度过自己的研究生生活。东西不需要全搬,你本来就两边都ᴶˢᴳ住,拣要紧的带就好。”   她道:“如果那个讲座是你不想去的,比如无聊啦,不想给老师打白工啦,我觉得都可以。可是……不该是因为这个。我不在意讲座,我在意你在切割自己。你听过那句家乡话吗?一颗心不能挂两头。每一段经历都很珍贵,我不希望你有一天想起来觉得这几年过得拉扯,总在艰难地保持平衡。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呢?”   他看上去已经接受了这个决定,只是很平静地问:“那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吗?”   闻又微笑起来:“如果回来得晚,冲个战斗澡就睡。没时间做饭就吃外卖。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活法。”   周止安垂眼,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捉住她一根手指小幅度来回摩挲,不说话。   闻又微:“我不觉得这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但我现在很喜欢在其中能得到的东西。被挤占掉的时间,是我自己选择的代价。把它转嫁给你,不算解决方式。”   她努力用更多肢体的接触去消弭周止安的不安。周止安终于被她细密的亲吻弄到不可抑制地小声笑起来,闻又微脑袋抵着他的脑袋,声音轻而软:“我喜欢自己在你这里的优先级,但更希望我们都能轻松一点。就算不能每天见面,很多事也不会变的,对不对?”   那天他们相拥而眠,周止安将她圈得很紧,高半度的体温使他变成一个热源,闻又微背后渗出薄薄一层汗,努力了一下还是没睡着。   她终于轻轻把周止安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拿开,蹑手蹑脚下床。周止安听到动静睁开眼,望向她的表情无辜夹杂幽怨。闻又微马上声明:“没说不行,我开个空调。”   她拿到遥控器,将房间里的冷气打到充足,然后躲进被子里,结实地抱住周止安。   “高兴了?”   “嗯。”   他毫不掩饰,让闻又微忍不住要笑:“你好奇怪,像到了易感期ABO 文学中的一种设定,指 alpha(人类的一种)到了特定生理周期,非常需要伴侣的抚慰。需要信息素。”   “那是什么?”   “当我没提,你可别去搜。”   “记住了,明天就去搜。”   “哈哈哈,你好烦。”   就如同年轻的闻又微不懂人生有高低这回事,她也不能理解周止安深重的不安来自何处。她对世界的感觉太安全了,不怕自己去任何地方,也不担心与任何人短暂分离。   那一年陆续发生很多事。她在陈述团队找到自己的位置,徐明章在她生日时送了她一辆车。叮嘱如果出差从车站回来最好自己开车,不要晚上打车。   周止安更多在学校住,闻又微做到了有空就开车去学校找他。那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切看起来又很好了,比从前还要柔情蜜意。她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有些品质必须在跟人相处的过程中习得,她学会安静听人说话,学会更柔和的表达。   那天她跟周止安说好在家一起做饭,两人兴致勃勃去买了食材。结果洗菜时一个电话过来,陈述叫她去公司开会。   闻又微问能不能线上,陈述驳回:“不不不,过来见个客户,他们老板今天在,你要认认人。”   闻又微看向周止安,他说没关系,他在家做饭,等她回来可以吃。闻又微匆匆抓起外套出了门。   好容易这边应酬完,闻又微带着终于解放的心给周止安发消息,说出公司了,十分钟到家。   陈述车开过来,说捎她一段儿,闻又微当然说好。然后跟陈述在车上聊了起来,两人一碰就觉得还有很多事儿可做。她没忘记捎带发条消息告诉周止安“要再等会儿”,等她说完下车发现周止安已经在楼下。   “你等很久了吗?”她跑过去。   “没有。”   闻又微看着刚开走的车:“那个就是陈述。”   周止安平静指出:“他看起来不是很老。”   闻又微拳头轻轻抵在他肩膀,笑道:“什么呀,互联网有真老头吗?”   吃饭时她说起:“突发情况,我明天得去一趟西安。”   “跟陈述?”   “对,两个人。”   周止安的表情微滞。   她捏周止安的脸:“你不对劲。”   周止安:“能有别人或者……”他开了个头,没有说下去。闻又微是个边界非常明确的人,有些事他知道自己不该开口。   闻又微好像懂了他的介意,有点好笑地说:“你怎么回事?陈老板跟我,是互为工具人的关系。”   “你很欣赏他。”   “谈不上方方面面欣赏,但作为领导他很有能力。”闻又微给他倒上气泡水,“好啦,他不重要。跟我说说你在学校里的事吧。”   那天周止安表现得很粘人,抱住她之后,闷不做声咬上她的锁骨。跟闻又微不同,他的牙齿始终不肯真的落下去,只有唇舌反复试探,看上去即便为发泄情绪也是和风细雨。   第二天要出差,闻又微醒得很早,她起身时,被他一把扣住了腰。他看向闻又微,眼里有固执的光芒。   “我要出差。”她说。   “又要几天看不见了。”周止安的声音发闷。   闻又微笑着用脑袋去顶他的脑袋:“幼稚行为。”   周止安没有放开,闻又微静静回看他:“你要松开我了,宝贝。”   周止安拿开了手。   闻又微含一点纵容的笑:“我会想你的。”   她去镜子前穿衣服,一粒粒把扣子扣好,回来在周止安唇上咬了一口以示薄惩,听到他吃痛的声音,然后道:“下次不准把印儿留在那儿。”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刚搬来这里的那段时间他们过于亲密,那种相处会把人惯坏。她当然也觉得那是很好的,他们喜欢对方,愿意粘在一起,几乎像一个人,可她能十分平顺地接受自己走进另一个阶段。毕竟人最终只能作为个体去成长。   她可以想象是因为两人状态的不对齐使他担忧,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份不安如此深重。   出差途中,她向陈述去问,如何保持工作和家庭的平衡,陈述似乎对这个问题相当惊讶,还有一丝微妙的,不耐烦。   他说:“你这么年轻,要考虑平衡什么家庭?”   闻又微:“年轻也有家庭嘛,我来取取经。”   陈述哼笑一声,目光看向远处:“不找平衡。”   “啊?”   “还是我跟你讲的那句话,大部分人的精力根本不足以让他们面面俱到,你想好自己要什么就行了,没必要分散那个精力。”   闻又微觉得他在信口开河:“那你家里怎么办?”   “都我老婆管,我只负责打钱回去。”   他的态度理所应当到让闻又微觉得离谱:“可是……一年也不回去几次,不想他们?小孩还认识你吗?”   陈述乐了:“我要他认识我干嘛呢,养孩子又没有工作有成就感。等他长大了我给他房子买好钱存好,就算尽到父母的责任了。还指望他给我养老不成?真要养老得看护工。”   闻又微表情管理了一番才没在他面前皱紧眉头,她尽可能委婉:“相处了才会有感情,是离太远也见面太少了吧?”   陈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好笑:“那你觉得能怎么解决呢?我没事多回去几趟?哎我问你啊,Work-life Balance,是写在纸面的公司文化吧?你的工作是我布置的,你能不能 balance 我还不清楚么?我们的大目标是公司定的,能不能 balance 你觉得公司清楚么?”   闻又微无言以对。   陈述笑:“选一个就得放一个。纠结这个说明你没看清楚,也没想明白。”   闻又微简直想用脑袋去撞前面座椅的椅背,但上司面前这不合适,于是她只是保持了沉默。   过了半晌陈述问:“怎么,家里不支持你的工作?”   “那没有,”她说,“就是……我纯属好奇,算我是师母吧,对你天天不着家没意见吗?”   陈述:“证都领了怕什么。我按时打钱,她照顾家里。我要是过劳没了,她们下辈子生活也不愁。”   陈述表情终于柔和了些许,染上一点稀薄的人味:“我老婆,很好。有些事兼顾不了没办法,不过天塌下来她还是我老婆,这就行了。”   “……”闻又微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心里只转悠一个念头——人,复杂的人。   她习惯于用看“圆”的眼光去看人,总觉得一个面做得好的人其他方面也应该很厉害,但她意识到陈述有一点说的是对的,普通人的心力有上限,没有人真的过着每一面都很好的适宜生活,一面做到极致的人,其他事也可能都处理得破破烂烂。思及此,她几乎要当场原谅一下自己最近给周止安带来的不安全感。   飞机进入平流层,她转头向窗外,看见一片空阔的蓝。   陈述那一句“领了证怕什么”使她印象深刻……她忽然在想,周止安,想过这件事吗ᴶˢᴳ?   这是一个关于如何证明我爱你的命题。如何证明我始终会爱你,证明即便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相逢,即便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会爱你?   可言辞能够被矫饰,说出来的不算。行为又不代表永恒,今天做到的明天可能就变了。那该如何证明我爱你呢?   结婚,会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第37章 我只觉得是承诺   出差回去后不久得到消息,是闻又微的爷爷去世。她对徐家感情淡泊,但有徐明章这层血缘关系在,闻小小叮嘱她面上该做的要做到。周止安请了假陪她一起。闻又微无数次跟他一起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动车窗外是快速掠过的夜景,身边是相处多年的恋人,她凑过去,以八卦的口吻:“周止安,我发现了一件事。”   “嗯?”   “你送我的戒指,可都不便宜。”   周止安瞳孔放大一瞬。闻又微目睹他这样表情,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等他回答,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   老人过世,有很多需要忙,闻又微被安排去招待上门来的亲戚,周止安跟在她身后。   有亲戚早知他们的恋爱关系,见到他俩站在一起,寒暄时问什么时候结婚。周止安脸上挂着笑,不知道该怎么说,闻又微歪了歪头,笑道:“快了。”   她用余光瞥见周止安一顿,好似整个人瞬间被击中,被定了身。闻又微心情陡然复杂起来,又很快被扔进另一种更加饱胀的使心脏发酸发软的情绪里。   周止安的手就垂在她手边,她悄悄伸手握住他手腕,稍稍用力。先笑眯眯送走亲戚。   终于到了只有两人的时候,周止安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刚刚说……”   闻又微告诉自己,哪怕只看这一刻周止安的表情,她也认为自己的决定正确。   闻又微睁大眼睛,有意拖着语速:“刚刚说什么?”   “你说快了。”他一字一句非常笃定,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最后两个字的声线不稳,闻又微看到他同样微微颤抖的睫毛。她忽然没有了继续观赏这份诧异的意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忧伤的爱怜。她迈步过去,两人距离极近,闻又微的心也跳得快起来。这句话说出去好像就不能回头了,可是她想,我该说的,是不是?   命运没有回答她,她只能自己问自己。如果想使这段关系变得圆满,是否这就是答案。   于是她开口了:“你愿意吗?”   言毕,她第一次在周止安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他的眼睛因为覆盖了水泽而显得亮晶晶,突然降临的喜悦使他无措像个孩童。而后他久久凝视闻又微,又低低笑起来:“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你想要一个家庭,对不对?”   “和你一起。”   “想要孩子吗?”   “看你。”   闻又微对他笑:“你好像傻子啊周止安。”   周止安也冲着她笑,两人此刻看起来都不聪明,他在跟闻又微这样笑了许久之后忽然握紧那双手:“你真的愿意吗?为什么会……”   闻又微罕见地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想可能,我没有办法完全想清楚再跟你说。万一,头脑一热是个好选择呢。我不知道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会怎么样,但总归……跟你一起,应该都会找到解决办法的吧。”   她对上周止安的时候,占上风居多,没有哪一次面红耳赤至此。她深呼吸给自己打气:“不就是一个承诺嘛,对不对?你看,我不害怕给你一个承诺。哎,说点什么吧,怎么变成像是我跟你求婚?”   周止安:“我又晚了一步。”   闻又微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是他曾经送过的戒指之一:“现在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送戒指了吧?”   周止安红着脸,眼尾都染上绯色。   她想,他真可爱,睫毛抖抖的样子,好像一只小鸟抖落羽毛上的水珠。   “我……”   闻又微目光宁定:“这是你先开口的机会哦。”   他的喉结动了动:“可是……我想你有选择的自由。”   双方都很清楚,这件事只会有一个指向圆满的答案。如果他开口,她答应了,一切都好。如果不答应呢,开了口就不能回头。她也许很难拒绝,可他希望她说愿意的时候没有勉强。   “所以你每次编个理由给我,送我戒指?”闻又微自己说出口都会觉得微麻,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不是编的理由,它们都很有意义。”他咬了咬牙,终于开口,“是每一个,我想问你,可不可以跟我结婚的瞬间。”   闻又微原想尽可能轻松地去说这件事,就像她期待的那样,让这件事变得稀松平常,不要看起来伤筋动骨,好像会把现有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可是周止安说完那一句的时候,她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流经自己的脸。她明明已经猜到了,她也不悲伤,是眼泪自己跑出来。   闻又微拥抱周止安,被一种轻飘飘的快乐包裹。   他们承诺了要永远在一起。那一刻好像回到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周止安说“好”,然后拉着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   原来答案就这么简单吗?她甚至有些诧异于这份轻松。   徐明章得知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说:“真好啊,你怎么自己想通的?家里没人敢跟你开口,你那样性格。”   闻又微眉毛挑得老高:“怎么了?我性格哪里不好,我性格像我妈。妈!爸爸骂你。”   闻小小走进来,徐明章立正站好:“中午吃什么?我去做饭。”他说完麻利开溜。   闻小小伸手摸她的头发:“这么突然,你想好了吗?”   闻又微小幅度摇头:“我怕再想我就下不了决心了,但我很喜欢周止安,他也是个好人,对不对?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闻小小迟疑:“你……没有别的原因要结婚么?”   闻又微很是反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没有啦。嗳,妈你怎么是这个表情,如果是真的,不算喜上加喜吗?”   闻小小这才神色一缓,佯装不高兴,小声道:“要疼死的。”   她说:“以前觉得你能和小周走到这一步是好事,趁爸妈也还年轻,看着你解决人生大事。真的说到这里又觉得你还小呢。还在给我当女儿,怎么就要给别人当老婆了呢?”   “不是大事,就领个证。”她摸摸闻小小的胳膊,有意使气氛轻松起来。不知为了开解闻小小,还是那个不确定的自己。   “我爸很高兴吧?”   闻小小说起来也觉得好笑:“中午就坐在他的保险柜前面盘算,要怎么给你买房。就那点出息,高兴也是高兴,但多说两句还哭了。”   闻又微内心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这真的是一件大事吗?值得所有人这样情绪不定。它对我而言,到底会重大在哪里呢?   她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承诺,是爱人之间的承诺。可为什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呢?   “对了,今天周止安的妈妈来了。”   “诶?”   闻小小说:“你爷爷这个事,她来送人情。小周应该也跟她讲过你们要结婚,不过没说几句她就走了。”   周止安母亲姓秦,叫秦臻。闻又微见到她的次数不多。印象里是个极为利落但寡言的女人,她看人时很少目光停留,碰上就很快挪开,好像生怕跟人产生什么联系。   “她说什么?”   “说你们如果想好了要结婚,她为你们高兴。让我们有什么条件告诉周止安,她都答应,都会配合。”   闻又微缩了一下下巴,有点愣:“好像有点怪呢。”   闻又微:“我一直觉得他们相处模式挺别扭的,可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话说回来,我就算结婚也是跟周止安结,是不是也不用管这些?”   闻小小怜爱又忧愁地看着她:“小孩儿说话。我怎么看你都还是个小孩呢,怎么舍得。这个事,我还是得再打听打听。在你嫁过去之前,至少得搞搞清楚。”   “怎么就嫁过去了?我哪儿也不去。跟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闻小小哼哼两声:“这话我比你有发言权。我才是结过婚的那个。”   “您说得对。”   闻小小打听到的也没什么不正常,跟她从前听说的内容大差不差。周止安的父亲周唯尚是酒后出的车祸,在周止安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秦臻家里亲戚也不多,自己带着他。她的工作很好,本来都做到管理岗了,不知道怎么自己苦学转了技术,现在倒也不错,是个工程师,有职称。   闻又微想想这倒很符合她的气质。“也说得过去吧,就是太忙了,所以顾不上孩子,显得不亲。”   闻又微希望自己能喜欢即将结婚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是她找到的对这段关系的最优解,也或许是唯一解。她跟其他人说起的时候,也希望他们反应尽可能平和ᴶˢᴳ,就像吃饭喝水,而不要是“啊?你要结婚啦!”,这会勾起她内心深藏的不确定和说不上来的恐惧。   与此同时,闻又微的事业正得意。他们刚刚敲定了大型的项目,周期将持续一年。闻又微在方案形成阶段贡献最大,近来陈述对她的表现相当满意。   又赶上闫钧大方,张罗着要组织团建。他手底下与陈述部门平行的还有一个团队,叫林度的负责人在带,闫钧让两个团队同去。   林度部门有个技术出身的老哥,叫寻文。年纪跟大家比起来都大一些,闻又微不喜欢他,他总自来熟用拉长的音调管她叫闻妹妹。闻又微多次表示不喜这个称呼,他叫她的时候没理。她说你换个称呼,下次叫我闻总我就理你。   寻文捧着杯子晃悠到陈述这里:“陈老板,我举报啊,有人想篡位。”   陈述看他一眼:“我们团队文化鼓励员工篡位,都不如我还有什么奔头。”   寻文还想再给她上点眼药,陈述爱答不理,他讨了个没趣自己走了。   团建消息一出,去的地方有海,寻文得知后开始到处问大家穿什么去,见到女同事就高兴地说要一起约下水游泳。说还是闫哥选的地方好,在彼此面前下过海了,有了把柄,以后只能一起好好干。当然这话他是等闫钧走了才说,可见分寸较为弹性。   陈述从会议室回来,在办公区转了两个圈,又把大家招呼到一起:“这么两个组一拼,男女比例有点失调啊,你们有家属的就带家属一起,费用组内给报。”   闻又微带了周止安去,周止安看起来也适应良好。两人自打确定了要结婚,感情倒是更好,到哪儿都想腻在一起。 第38章 具体的恶人   团建的第一顿饭,两个团队外加家属一起。闫钧到了喜欢“四世同堂”的年纪,数着团队里的新人旧人,展望展望未来,兴致颇高,让能喝的跟他一起喝。   寻文酒过三巡,走下座位轮流跟人举杯,被他敬酒说上几句的女同事多少嫌烦,碍于大老板在,不得不脸上挂笑。等他走到周止安跟前,开口道:“我们闻妹妹可是不好惹的,在我们这里,陈总的部门,她那是一人之下啊,只在他一个人下面,你们在家里谁上谁下?”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没人跟他的玩笑一起笑,寻文略显尴尬地又哈哈两声。干笑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尴尬的回音。   闻又微在桌子底下攥住了周止安的手,没叫他开口。她眼睛睁大,三分真三分假,夸张道:“你这话好吓人啊寻哥。都是员工,按专业和贡献晋升分的级,哪有什么上下,钧哥带的是正经企业的现代部门,你出去别这么说,别人听了该说我们搞封建等级,像江湖帮派了。”   闫钧放了杯子看寻文,脸色不是那么好了。这一刀扎得挺准。闫钧近来业务冒得快,林度又是他从外面挖来的,不算太和纯血,内部传言闫钧这是要另立山头。事实上他年纪也不轻了,是打算多有点稳定业务线傍身,在太和当接班人的,不想得罪最大的老板,对手底下人也忌讳这般说法。   寻文讪讪地要坐下,陈述却发作了,他杯子撂下的动作就不轻。跟他平时总是笑盈盈化解问题的样子不同,此刻难得严肃:“你得道歉,寻文。人家小姑娘的家属还在这里,你说这种话,传出去谁放心让家里人来我们这儿工作?太和就是这样的企业?”   闻又微没想到他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眼睛微微一眯。   友商最近因为这样的事上了新闻,太和内部风纪抓的紧,只有寻文这种老油条才会觉得时代从未朝前走,以为只要遇上脸皮薄的同事就高枕无忧。   作为他的上司,林度已经很感觉不妙了,自己先站起来说:“对不住,对不住,今天高兴么,寻哥也是喝多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寻文有了几分酒醒的意思,看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   回房间之后,周止安忽然开口:“陈述,他能那样说不容易。”   闻又微看着他笑,压低声音:“想不想听一个八卦?你可以理解为我不识好歹版本的解读。”   “嗯?”   “陈老板看林度不爽很久了。”   这得从闫钧的制衡之道说起。闻又微刚进去的时候听人说,做业务的人在业务没孵化出来的时候就像给皇帝怀了孩子,怀的时候非常矜贵,等这个孩子生出来,稳定长大了,部分老板担心你“母凭子贵”,就得把孩子抱去别处养。   陈述的业务起得快,有能力,不过闫钧深信那一套——把人喂太饱了就不会跑很快。于是打着架构调整、资源整合的旗号,挪了一部分给林度去做。林度仰仗闫钧给的资源成事,当然很好拿捏。   陈述呢,陈述到了这个层级,想晋升,路径也很明确,他不能轻易得罪闫钧。业务还是要继续做的,被拿走一块饼自己就要再做一块饼,是这么个事儿。   所以陈述膈应林度,对他们整个部门都不大瞧得上。也很乐意让闫钧知道,林度那一拨人挺破烂,不是什么好选择。   闻又微往床上一倒,叹了口气:“寻文不敢记恨陈老板,但我以后还跟他有对接。我也不想得罪隔壁林老板,不然早就发作了。嗐……”   但她很快又乐观起来:“不过说就说了吧,也没什么好怕的。等我到他们那个年纪,他们也许早就不在太和了。闻老板有的是前途呢。”   周止安贴过来,揉揉她的脸:“很辛苦。”   闻又微摇头:“我喜欢。马上有大项目来了,赚它个大的!”   夜里还有烧烤会,吧台上食物一溜摆开,大家聚一起吃东西,三三两两聊天。   周止安在房间接了个导师的电话,说晚点下去。   有人跟闻又微闲聊,问她跟男朋友感情这样好,结婚是不是也提上日程。   闻又微想这没什么好瞒:“快了,想等他毕业就结婚。或者毕业前的寒假,就怕可能太赶。”   “那可快了,什么时候要孩子?”   闻又微想了想,她还没考虑这个话题,就说:“顺其自然吧。”   陈述在那头拧着眉毛看了她一眼:“现在年轻人流行早婚么?”   闻又微笑:“不早了,我们在一起也很久了。”   她没有觉得具体哪里不对,但直觉告诉她不是很对。后来她知道了,那天说的话在陈述耳朵里没有一句对。   闻又微团建回来就做好心理准备,会开始更忙。她的大项目要来了!   婚礼没在她心里占太多份量,上网搜了一下备婚流程,看起来事项繁多。这所有事里面,只有周止安说“想跟你一起”的时刻令她开心,其他部分还不能勾起她具体的期待。   徐明章那天吃饭的时候跟她说高中班主任要请,他应该来致个词。闻又微确实很感激这位负责的老师,可一想到他也许会说“你以后要听小周的”,就觉得这婚礼嘉宾唠不出自己爱听的嗑。   闻又微试图逃避:“等周止安毕业吧,他毕业前应该也有的忙。”想着能逃一时是一时。   新项目的启动会来了!陈述精神百倍展望了一下前景,目光逡巡一圈在座各位,最后道:“这个事情,松松先来领着,又微协助。”   闻又微脸色一变,开什么玩笑?   这个决定太惊人,她的困惑也太明显,以至于在座的都不约而同看向闻又微。陈述恍若对这诡异气氛未闻,没有解答任何人的疑惑。   松松是团队元老靳姐走之前招进来的男生,靳姐回家带孩子了。   他顶着个西瓜头,看起来很有点无辜,扭头向闻又微的时候几乎要哭了。这不是他想要的项目,是一口他接不住的锅。   会后闻又微马上出门拦住了陈述:“等等,我不明白。”   陈述非常平静:“这个项目周期一年,需要高强度的投入。我希望它的 PM项目管理/项目经理状态稳定。”   闻又微简直想拿喇叭戳进陈述的耳朵里,对着他的脑仁大喊:“我知道啊!我当然没问题。”   陈述不欲多言:“你再想想吧。我下午得走,跟秦老板约了,周四回来。先就这样,松松有不知道的地方你跟一下。”   闻又微着实是懵,她对陈述的愤怒到达了顶点。凌晨三点让她改内容的时候不说她不稳定,周末去公司一遍遍排练提案的时候不说她不稳定。现在资源到位了,项目启动了,她的状态不稳定了?她买不了这个账!   松松看起来已经要吓坏了,跟过来叫她:“又又又,又微姐……我……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闻又微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一口气:“走吧,会议室。”   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傻子,只是先前压根没想过这回事。眼下反应过来,更有种气都不知道朝哪儿出的憋屈。陈述出差遁了ᴶˢᴳ,没法跟人当面掰扯。闻又微以一种狂躁夹杂抑郁的心态强迫自己跟松松一起去完全项目进度细化。   她看着松松,想到了离职的靳姐。忽然开始好奇,她当时为什么走。于是她约了靳姐出来喝茶。   ……   靳姐从前留着短发,身上的女性气质稀薄,每一根线条都利落到极点。如今看起来松弛很多,像个温柔姐姐,也更愿意笑。或许因为没有了利益关系,突然变得可以说更多话。   闻又微知道她和陈述早在来太和之前就有交情,但此刻也忍不住要当着靳姐的面吐槽他:“我不明白。合作这么几年了,他竟觉得我因为结婚忽然就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结了婚我也要工作啊。”   听她说完所有,靳姐的表情就变得很温和,带着过来人的淡然,她笑:“我怀孩子的时候,你相信我不会影响工作吗?”   “当然相信,我为什么不信?”闻又微说,“你进产房当天还在群里回消息。我们都有印象。”   靳姐低低笑:“最早听说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点害怕?怕我的活儿压给你们?”   闻又微顿了一下,最终坦诚道:“有。后来我想过,如果真的多承担一点,也能理解。可是你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甚至比其他人做的都好。”   靳姐听了禁不住微笑放大,而后撑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你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当时做得好好的要离开。”   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因为……我快要累死了。”   闻又微看向她。   她说:“松松刚进来的时候老是掉链子对不对,我们说他是年轻人,粗心,多做做顺手就好了,下一次还是会把活儿给他。但是,我如果出现失误,我害怕别人觉得……因为我是一个宝妈。”   闻又微下意识摇头:“不……不是……”   靳姐的笑容宽和:“我只有比别人做得更好,才能证明不受影响,没有……傻三年。晚回消息五分钟,都怕陈述觉得我在奶孩子,我的生活只剩下这件事。你说我当天还回了消息,在工作群里没掉链子,但我当时想的是,凭什么呢?为什么我进了产房,却不能心安理得休息,还要继续表演对工作的热情。因为……我怕。我怕自己不再显得专业了。”   闻又微说不出话了,她看着靳姐,感觉自己动不了。总是在拼命的靳姐,努力到被人说卷死了的靳姐。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吗?   “在别人眼里的专业度排序,一开始都是以零为起点,但对后来的我来说,以负值为起点。我不敢再出任何问题。松松来的时候,正在我们业务跑得很顺的时候,你记得吗?”   “我记得。”   “他有一次把给供应商的表格做错,差点造成大损失。但认错态度很好,大家都没说什么,陈述甚至没过问。业务跑得快嘛,这都是小事。松松私下里跟我说,觉得大家都好好哦,能来这样的部门真是太幸运了。你猜我在想什么?”   闻又微安静地看着她。   靳姐说:“我在想,我要从这里离开了。如果给错表格的是我呢?我自己会怎么想,大家会怎么想?所以那天之后不久,我就跟陈述提了离职。”   闻又微呼吸都放缓了,她像是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靳姐:“我现在的工作还是述哥介绍的。我们也一直有点交情。所以,算我为陈述说一点话吧,话说你现在生陈述的气吗?”   闻又微想了又想,说:“当然。”   靳姐道:“你的成本算在他的团队里,如果你有什么决定,他不愿意承担这个部分。再往上,因为公司不愿承担这个部分,所以你们谁的团队里有这个情况就谁自己吞了吧。再往上……”她停下,笑了,“你看到的唯一在做选择的人是陈述,所以他是一个唯一具体的大恶人。”   靳姐微微挑眉:“怎么样?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一次都贡献给你了。”   闻又微几乎是趴在了桌子上,艰难地找回言语:“我……我没有别的原因要结婚,只是跟周止安已经七年了,该有个说法。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   靳姐用一种美好的笑容听完她的话,然后说:“这句话里,陈述一个字都听不懂。对他来说,结果也没有区别。他只要确定有人能稳定地干活。”   闻又微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很可惜。没有人认为她的结婚决定跟爱情有关,或者就算认为了,又有什么不同呢?所谓爱情,所谓安全感,那太私人了。在此刻她意识到,她把事情想得简单,结婚还伴随社会身份的转变。   她开始痛苦。她唯一觉得要结婚的理由,是她喜欢周止安,而他想要一个更密不可分的联结,想要一个家。   她在愤怒的顶点想过要去找 HR 投诉陈述的行为,理性的那一面告诉她,拿到结果的概率微乎其微。太和需要陈述做业务,这里的精神跟陈述一致。最悲伤的故事是,太和已经算是一个……相对,好的选择。   那一周见到周止安,闻又微问他有没有跟老师同学说起结婚的事,周止安说导师知道他有计划。   她问:“他有什么说法吗?”   周止安说:“他说恭喜,很为我高兴。”   闻又微低头想了一会儿心事:“我知道我们说过晚的那个选项是你毕业之后,但是……依然有点太早了。我们,再推迟可以吗?”   周止安多半天没说话,似乎在分辨她的情绪,他没有问具体的原因,只是说好。   闻又微解释:“因为,项目很重要。我不想在这个时间段分心。”   “嗯,我明白。” 第39章 隔夜不可食用   闻又微知道,周止安想要的家,至少是比两个人眼下更亲密的生活状态,还有更深的具有社会意义的联结。她想,其实我给不了他的。眼下是这样。再往后呢?说不清是两年三年,还是五年十年。或许跟那个项目已经关系不大,是她想要的成就感在另一条路径上。   而矛盾在于,她无法把自己捏碎了揉进他的生活梦想里。   闻又微终于意识到用结婚来解决安全感的问题,并非明智之举。她可以说服自己一切都很好,很正常。这只是每个人在必做的人生大事上,必经的小小困难,痛苦难免,但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她要学习的只是克服。   但……结婚这件事越清晰,工作对她来说就越重要,这是近乎直觉的念头。说起来可能不是很对得住周止安,近期在闻又微脑海中占据主导的是拿回项目。   陈述回来就被她请进会议室。   闻又微跟他直说:“我不愿意协助松松,因为他领导不了我。如果协助就是把他做不了的事都包圆,那和我直接来 PM 有什么区别?”   陈述沉吟片刻:“出去说。”   “就在这里说吧。”闻又微坐在椅子上不动,她的态度坚决。   会议室有摄像头,平日无事没人会去调这些资料,影像权限等级也很高,相当于保密。但若有人投诉举报,原始影像会被拿出来作为证据。陈述知道有些话放在明面是不对的,所以他不会在这里说。   他静默半晌:“那你怎么想呢?周期持续一年,高投入度,做得到吗?”   “我当然可以。”   “你知道口头保证对职场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真出了问题谁来兜底?”陈述甚至露出笑容,脸上写着和气,“我也不想今天当了好大哥,明天就当傻逼了。”   闻又微没笑,转而问:“如果有更合适的选择,也不会是松松来带队,对吗?”   她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个项目我们一起争取的时候我投入了多少,你看在眼里,述哥,你不该觉得我会半途而废。”   陈述看起来有点愁了,眼中甚至有了恳切的意味:“姑娘。你得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有些事一头扎进去,再抽身就难了。我把它给你,我也要冒风险的。”   闻又微不想再绕圈子,她声音不高,语气惊人平静:“我不会在这期间有任何个人重大变动。”   “诶诶,诶!”陈述连忙提高了声音打断,字句清晰,差点被吓出播音腔,“跟这没关系,我们只说工作。我们只是在聊工作的专注和卷入度。我充分支持员工的所有个人决定,这也是太和应有的人文关怀。”   闻又微看着他,笑了:“述总。我在立项期间的贡献度最高,没有人比我知道如何让它落地得更好。项目 PM 应该是我,我需要这个项目,这个项目也需要我。这是我的诉求,也是业务导向的考虑。”   她又说了一句:“如果不能成为它的 PM,我会选择离职。”   陈述就这样松了口:“接过去就好好做,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被替代的危机感,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闻又微走出会议室的ᴶˢᴳ那一刻心想,换 PM 这一出只是个敲打。陈述如果真有心换人,她三言两语根本掰不过来,他只是想告诉她,不要觉得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无可替代。   靳姐走后陈述能放手丢整个项目过去的人就剩闻又微,这谁都看得出来。但这份倚重有限定前缀,是给能随时在线、对工作保持高投入度的闻又微。   她没有跟周止安提起这件事,也不知该怎么提,于是就毫无交待地比从前更忙。   或许是项目太重要,或许是陈述有意试一试她的决心,这位上司变得比从前更加使人有压迫感。她体验到了靳姐所说的“不敢出错”。平日里尚在容错范围内的事,放在“即将结婚”的设定下,她的专业度忽然就变得可疑,要用更及时的响应,更周密的计划去自证“我依然专业”。   熬过艰难的头两个月,陈述逐渐松了松那根弦,他毫无意外地给了闻又微又一次晋升的机会,薪酬福利更上一层楼。在同年进太和的人当中,闻又微的晋升速度已是第一梯队。   她曾在厌工情绪到达顶点时,把陈述这个人翻来覆去琢磨。最后她发现只要用“一切为了工作”就能把他想明白。此人诉求十分稳定——要好用的能做事的员工,像打磨一把刀,他不在意小钱,只希望工具好用。   某种意义上说,“工具人”这个词形象生动,需要功能稳定、耐摔打,还有尽可能少的个人情况,把作为“人”的部分抽离出去,剩下一个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工具”。   闻又微曾爱屋及乌地选过心理系的导论课,她想如果有机会扫描一下陈述的大脑,能发现他缺少某些功能模块也说不定。他看起来也没有对家庭的需求,只有拿下新的项目,获得更多资源能令他两眼放光。   等闻又微从繁杂的工作里稍稍得以喘息,她恍然意识到跟周止安的见面频率已经变低很多。有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但“不知不觉”这个说法也很可疑,是真的毫无知觉吗?还是知觉到了,只是不愿承认、无力干涉,就放任其变化?   周止安跟从前有微妙的不同,他不再那样“粘人”,不再有时刻跟她待在一起的需要。对闻又微的一切安排都接受良好。   闻又微有时会想,他生气了。   可是每次见到他又还是那个温柔贴心的恋人,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他们从无嫌隙。   她想不明白的时候会自己偷偷生气,觉得这算什么,工作已经消磨掉她的大部分意志,为什么还要对相处七年的人去猜心?有时又自省,是自己对他忽略太多,周止安除了接受,难道还能拉着她吵一架吗?再一想,为什么不能吵一架呢?为什么他永远沉默求全,让她甚至没有接受一次指责的机会?   他们约定过结婚的两个时间点,一个在他毕业前的寒假,这已然过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期,谁也没有点破。像一开始就被放在冰箱角落的食物,主人搁置之时就该想到,下一次拿出来的时候它已过最佳赏味期。   另一个时间点在他毕业后,如今他毕业在即,对闻又微来说是一个不断逼近却无法落实任何行动的 deadline截止日期。   她每次见到周止安都想知道什么时候会碰到他的底线,等周止安自己开口:“你到底还想不想结婚?给我一个说法。”可是他没有,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配合,配合……并细致地给她尽可能的照顾。   有一个周末他来了,而闻又微出差的城市暴雨,飞机延误,他独自在家过了一夜。   闻又微回来那天周止安导师有召唤,只能先走。她回家打开门,他已离去,屋子被收拾得干净。她收到他的消息,说做好的红酒雪梨在冰箱冷藏室。金针菇肥牛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但如果晚上不想吃需要处理掉,过了夜就不能再食用。   她被难以言明的愧疚攫取了心脏,抱出那一盘红酒雪梨,食物色彩鲜艳,而周围一切似乎变成灰白。她的眼泪无端往下掉。   她在痛苦之中能清晰地捋出自己每一个念头,就像手伸进胸膛里,掏出了心脏,于是能分明看清其结构。   那是压力。她依然爱她的工作,喜欢从中获取的成就感,可她也不再能以全然获取经验的心态去做事。她唯恐出错。这使她被反复抛进焦灼的海浪里。   那是羞愧。她早先接受的观念里,爱一个人就要为他勇敢,为他付出。可她无法因此舍弃任何东西,甚至不能做到和周止安同样好。那我是真的爱他吗?也许我没有“爱别人”这种勇敢而伟大的能力,并且我羞于承认。   她知道还有一个选项——她可以换一份工作,也未必很差,将来好兼顾家庭。可这很快被她自己排除。她爱自己,爱周止安,也爱喜欢周止安的自己,这三者有先后顺序。她十分清楚,若这一次勉强自己去维持了这段关系,或许终有一天,她会不爱自己,也不爱周止安了。   周止安呢?他会怎么想?   她想到了会议室里的那个摄像头。   陈述在那个摄像头下面,讲不出不正确的话。   周止安的心里也有一个摄像头吧?叫做“风度”,叫做“人设一致性”都好。他那样的性格,疼了不说,烦了也不说,表达不满都很隐约。闻又微几乎有理由相信他近期不再粘人的表现已经算一种表态。   但也许再等很久很久,这个人都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失落。他有多能够迁就别人,她在这七年里已经深有体会。闻又微甚至开始怀疑,从前种种亲密他们算天然合拍,还是从前她就得到了足够多的迁就?   于是就只剩一条出路。她告诉自己,他们之中需要有一个人来喊“停”。   终于,那一天周止安站在她面前:“微微,我有一个机会,要出国三年。”   “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   周止安:“之前一直在考虑,但没有确定下来,也没有机会告诉你。”   “是近期下的决心吗?”闻又微心往下沉了一点,又奇异地轻松些许。   周止安微微蹙了一下眉,接着点了点头。   “好。”她说。然后她久久凝视周止安,神情异常温柔。到这一步,下定了决心,痛苦和亏欠感都被按下暂停键。她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去审视相恋七年的人。她发现他这样好。做这样的告别竟有些舍不得。   “你怎么了?”周止安迟疑地问。   “三年,也许会改变很多事,我们更不能常常见到了。”   周止安捕捉到她眼神中的异样,忽然开始心慌,他下意识去捉她的胳膊,语速不由自主加快:“不,微微,异地会有些困难,但我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的,中途有假期,还有可以提前修完的课,我可以……”   “周止安,”她打断他,笑容里有一种对他毫无办法的意味,“你要一直这么累吗?”   周止安真切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头,他只能凭直觉去寻找此刻合适的言语,尽管他有另一种预感,这是徒劳的:“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写邮件,拨视频,到哪里都不会很远。我……”   闻又微看着他,笑得很漂亮,眼泪也同时掉了下来。   她想,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要逼他证明什么,我只是在等一个让大家都解脱的契机。而到了这一刻,他还在努力维持我们之间的脆弱平衡,还在好人的角色里试图消弭矛盾。   “周止安,我们……就到这里吧。”   说出这句话,像落下一把刀。 第40章 Andso it is   闻又微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眼睛,吐字轻而清晰:“我们在一起,走不到你想要的生活里。我不勉强自己,也不想再拖着你。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不,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呢?”他握住了闻又微的胳膊,用力到她觉得有点疼,“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是因为结婚是吗?那我们不提这件事了,不结婚好不好?”   闻又微摇了摇头,让自己说下去,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刻刀的刀尖经过那颗被剖出来的心:“周止安,你真的想过吗?还是,你只是在一个无法说不的处境当中,话赶话到了这里?”   周止安微微怔住。   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17 岁,谁也不知道未来走向如何。一直以来没有理由分开,但也许……到了现在,也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了。”   褪色。多奇怪的想法,可她每说一句,就似乎能看到周止安褪掉一层颜色。原来人类也可以肉眼可见地失去色彩。   “我不明白。微微。为什么……”   闻又微定定看着他,忽然极轻地开口:“你的导师在给你写推荐信的时候,有问过你,结婚这个决定会不会影响你未来ᴶˢᴳ的学术专注度吗?”   她说完,看到周止安短暂愣了一下,然后像被扼住了喉咙。   这句话在她舌尖盘桓许久,要不要说她亦有踌躇。时至今日,它就这样冒出来了。也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了她对周止安一直以来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感情,自己从不愿面对——她嫉妒他。   分手都不会太好看,那我们把刻薄话再说两句吧。她道:“三年。如果我们寒假的时候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等你回来,孩子会叫爸爸了,可我想象不出那时候我会在干什么。”   周止安下意识摇头:“那我就不会离……”   他戛然而止。   没错,她说的没错。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们都会削足适履。   闻又微听到他说不下去的话,忽然笑了一下,而后看向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周止安:“一定要这样吗?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会有解决办法的,我们可以一起想出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闻又微:“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人手拉手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因为我们都会下意识选择迁就。胳膊被压麻了也不会叫醒对方的人,两个人生气了加一起凑不出一句重话。我们会这样纠缠下去,忍耐下去,直到谁先受不了,然后因爱生恨。”   周止安一时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她说:“还记得那一次你放弃竞赛,我说你装逼吗?不久之后我就交了一张大题全空的化学试卷。你看,我们很像,总在做差不多的事。”   “我曾经试图给自己洗脑,结婚就好了。我不是真的喜欢结婚的决定,只是我觉得做出这个选择,会让一切好起来。你……”她说到这里笑了,又有点无奈,“你这几年,真的过得轻松吗?那些照顾太细微太珍贵了,我无法心安理得。”   他的语气已然痛极了:“我从未不甘愿。也没有勉强过自己。”   闻又微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柔软的怜爱。这个答案她也猜到了,她相信他没有言不由衷。   只是她不知道这对周止安来说算不算一个有迷惑性的梦。人在为爱付出的时候,往往越痛越不可自拔。这如果放在纸面,会极具观赏价值。但她自诩爱这个人,没有办法欣赏这份现实的有血有肉的拉扯。   “小时候读过的爱情故事里有一句话,说这世上的怨偶并非在最初就是怨偶。”她说,“你都明白的周止安。这是路径依赖粗暴复制一下: 一旦进入某一路径(无论是“好”还是“坏”)就可能对这种路径产生依赖。 一旦人们做了某种选择,就好比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惯性的力量会使这一选择不断自我强化,并让你轻易走不出去。,对不对?就这样下去,谁也不用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会一点一点被消磨。”   他对分手的抗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闻又微轻轻再捅进去一刀:“到此为止都很好,如果现在结束,就会永远那么好了。”   利刃更深入一寸。这一刻,周止安的眼里,惊惶大于悲伤。   若以过去七年为人质,他唯有束手就擒。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选的长毛地毯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说话。闻又微先前说的足够明白了。他此刻只有“不愿”的态度,但不再有“不愿”的立场。   他注视闻又微,爱慕的,不舍的,悲伤的,绝望的,最终糅合成一种浓郁美丽的哀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在恍然大悟的这一刻发现,用“不知道”来形容,显得有些刻意无辜了。他现在知道了,只是还无法消化。   其实在他跟闻又微恋爱以来,这种隐忧就时时出现,只是它们那时看起来并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甚至稍微粗神经一点,就很好一笔带过。如今,这个问题终于再次被血淋淋地放到他们面前,周止安发现他竟然不知还能做点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来让事情变好吗?”   闻又微笑了:“谢谢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这七年很好。”   然后她看到周止安的眼睛慢慢变红,她知道自己的也是。像照镜子一样,映出彼此的悲伤。   伤人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尽,可以放下手里的刀了。她几乎为周止安的悲伤而心碎。挪到他身边,伸手去摸周止安的脸,低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你开始讨厌我了吗?”他问。   也许回答“是”会结束得更轻松,可是她想在这件事上诚实。   “我爱你。”   她捧着周止安的脸,同他接吻,不知道是谁的眼泪,尝起来发涩。   “还可以抱抱你吗?”他问。   闻又微一把抱住了他,她从不知道自己这样能哭。周止安的脑袋被她抱在怀里,她感觉到水泽氤开上衣的布料。   他们就那样哭到哭够了。闻又微把冰袋递给他:“我们好像两个傻子。”   闻又微说:“戒指我不还给你了。如果你觉得凭什么这个女人不还我这样的贵重物品,我可以买下它们。”   周止安本能地因为她的玩笑扯了一下嘴角,看向她的目光没变,轻轻开口:“谢谢你还想拥有它。”   她说:“为什么不呢?过去又不是假的。”   她起身去拿水杯,背过身的时候说:“搬家也太狼狈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吧,紧要的拿走,不拿也没关系。我们不是因为怨恨分开。”   “对了,怕你处理前任的东西太彻底,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我送你的羽毛戒指,也是真金的哦。”   周止安仰头看她,外面天色已晚,夕阳斜斜照进来,将他勾勒出一个不真实的轮廓,他说:“我知道。”   ……   他们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夜。像回到在云南的那个晚上,沉默相拥。   皮肤和皮肤相贴,触觉感受系统遍布皮肤表层,经传入神经逐级传导,最终到达大脑皮层中央后回。感受到贴近,感受到存在,感受到你。   黑暗如此安静又严密地将人包裹起来。至少在这一刻,我们可否假装,暂时忘记一切。   忘记事务——   假装没有人明天要去工作,要去扮演晋升势头大好的精英职场人;   假装明天没有人要去读书,要去扮演未来好前途的名校研究生;   忘记身份——   你在哪里出生,小城镇还是大都市?你是什么性别,男还是女?你读什么样的学校,大众眼里它算好还是不好?   勾完所有选项,社会评价体系自动生成,有一张张模板告诉你该有什么样的人生:你在什么位置,下一步该怎么努力,走到哪一步就打败了百分之多少的人,被评价,被比较,被观看。   无法贴合那张人生模板的时候,你痛苦吗?   你为什么而痛苦?因为你的灵魂饥渴地期待成为那张模板中的样子,而你没有实现吗?还是你……你不在乎那张模板,甚至不理解那张模板,但够不到它,依然让人觉得可耻?   周止安在黑暗中睁开眼,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世界成为荒原,以永夜为背景。   肉体凡胎,赤条条来到人间,从懂事起,他对此间最深刻的感受是孤独。而在这样的旅程里面,有一天终于遇到一个人,她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伴侣,最好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她是雪地里的一个视线落点,是黑夜里点燃篝火的旅伴。   两个都没有睡着的人,心里在想同一件事,有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社会期待,没有角色模板,甚至没有性别。   未来,到底什么才是未来呢?放在更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一切都会变得很小。文明会变成遗迹,伟大的建筑会成为废墟。我们最终或许只会成为很小很小的两个点,微不足道的两粒宇宙尘埃。   而我会记得,曾经和你相遇。   ……   她看到他也在看她。他们握紧了对方的手。   明天一觉醒来就不是这样了。多重社会身份,拼凑出一个坚固的人生坐标。你知道此刻撕心裂肺不愿剥离的东西,并非生命的全部。   还有更现实的人生。世界并不因为你有一份柔软爱情而待你格外温柔。这里依然是丛林。你要生活下去,要赚钱吃饭,要照顾家人,要自我实现,在奔赴爱情之前,你还需要变得更加强壮,变得更有力量。仅有玫瑰不够,你还需要捕食,需要长出利爪和尖牙。   该哭的已经在那个漫长的午后哭完,连同怨、憎一起,用吸水纸巾擦干。   此刻平静无怨尤。   次日醒来,洗漱,互道早安。   周止安在做三明治,闻又微去做了咖啡。   一起吃过早餐。闻又微换好上班的衣服,去门口换鞋。   她回头对周止安道了一声“再见”。   周止安站在原地,鞋子还没有换。他想对她像从前那样笑一下,但这样的尝试失败了,他试了第二次,最后自己放弃,没有ᴶˢᴳ再去牵动嘴角。你看,肉身有时候很忠实于灵魂。他只是看着她,专注的,平静的,爱意比哀伤更浓。   然后她看到他挂上了钥匙,好像在说,我接受了这个决定。   闻又微对他挥了挥手,她不敢再说再见,因为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哭腔。但或许,红着的眼睛已经出卖了情绪。闻又微歪了一下头,看着同样神情狼狈的对方,做了一个记得把眼泪擦掉的动作。   这一次周止安笑了。   像他十八岁那一年。从那一年开始,少年看到那个女孩儿闯入他的生命,从此她说的每一个笑话,都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然后门关上了。   闻又微转身,向前走,按电梯。   她知道,再回来的时候,周止安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是她自己告诉他,我们就到这里。 第41章 有什么比边界更能说明问题   “然后你们就三年没联系?!”   闻又微看着对面一脸八卦兴味的好朋友,无奈扯了一下嘴角。   闻又微:“他很快就出国,还在他的学期开始之前。期间一直没有回来过。也不能这么说,或许回来过,但我就不知道了。每一年,他还是会给我父母寄礼物。我爸妈觉得都是小辈,没有谁对不起谁,会接问候的电话,给他寄过家里的吃的。他给我发过消息,打过电话……”   闻又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告诉他的是,往前走吧,不要回头看。如果没有下定决心,过去的惯性又太强,就都会被困在原地。”   旧梦很容易重温,那个人当初叫你爱上的地方还会反复让你爱上。但也可能是重蹈覆辙。   她在说的过程中,梁爽捧着脸看她,一脸梦幻,闻又微陷入微麻,她何曾见过好友的脸上露出这般表情,下意识后缩:“别这样。”   梁爽感慨:“相比之下,我这恋爱白谈了啊。”   闻又微轻笑一声:“这话如果给苏老板听到,我可不负责任。梁爽是之前写过的一本言情里的女主,cp 是苏承骏,一个靠脑补攻略自己的霸总。不影响本文情节,知晓他俩关系就中。”   ……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回调。   梁爽原本不知闻又微和周止安还有这段过去,只是出于因公事把她一个人丢在讲座现场感到抱歉,于是又找时间请她吃了顿饭。期间以撞破八卦的态度开口:“可以啊你!进展太快了。”她眨眨眼:“怎么样?教授是真的颜值很高,还很有风度吧!”   闻又微完全呆住。她知道自己这位朋友消息灵通,但没想出她能从什么渠道知晓自己和周止安的关系。   或许她的诧异超过了当下语境中应有的程度,梁爽没卖关子,立马抛出解释。   原是那家青咖喱太有名,到处是探店的人。该死的大数据还有同城推送。梁爽在其中一个探店视频背景里看到了周止安给她拌完饭递勺子的一幕,只以为这是一次进展惊人的浪漫邂逅。   闻又微听完,怔了一会儿,然后微微闭眼,投降一般:“我们……谈过七年。”   梁爽:“……”   她脸上的震惊过于深刻,闻又微觉得好笑:“不要表情管理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梁爽“啊”了一遍,从第一声到第四声:“原来,那个跟他谈到硕士毕业的初恋校友是……我的天哪。”   从旁人的角度去回看自己那段人生经历,闻又微觉出一种复杂而奇妙的滋味。她喜欢自己过去的人生曾与周止安产生的联系,但又因时过境迁,酿出难以言明的酸涩。   然后梁爽抓住闻又微,定要听一听这段旧事。闻又微发现自己不排斥,倒像见到迟来的牧师,有了祷告和忏悔之机,她捡要紧的说完:“……就是这样了。”   “所以你现在对他,是不是还?”梁爽以目光询问。   闻又微看向虚空之中,轻轻开口:“我不敢去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放任思绪勾起周止安,因为一想起就会被巨大的歉疚淹没。   她那样了解他,知道他害怕分离,个性又“独”,却在他进入新环境的同时,残酷切断联系。周止安一个人在异国的时候,那些日子过起来会难吗?可惜两人到此地步当不成朋友,怕一不留神就故态复萌。   闻又微说:“但我不后悔。”只要想一想如果有一个平行时空的闻又微做了另一种选择,之后可能会在某天吵架的时候忽然说“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比现在更好”。或者平行时空的周止安没有去读博,某一天突然后悔错过的那一纸录取通知。   “这比分手更恐怖是不是?更无法面对。”她说。   梁爽面带惆怅听完,想了一会儿:“可能也有点太早了,那才刚毕业几年,我二十四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明天干什么工作都不确定。那时候要去处理关系一辈子的课题,很难。”   闻又微点点头:“同龄人状态变化也快,都怕被落下,要赶紧跑。”   两人在唏嘘中共享了片刻沉默,梁爽忽然眼里亮晶晶地看她:“嗳,我算是你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吗?”   闻又微对上她纯洁清澈的目光一时有点懵,梁爽给她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在她心中人设稳定,处事利落又人情通达,不知道怎么今天甚至有些……像个小孩儿。   闻又微睁大眼睛看她,幽幽传递疑惑。   梁爽眼巴巴:“你会跟我分享这段感情进展的对吧?后续对我很重要。”   闻又微被逗笑,又带点困惑地说:“你真觉得,我跟他……”   梁爽一脸正义:“教授会随便给人拌饭吃吗?你会随便吃别人拌的饭吗?”她行动力极强,拿起手边的勺子:“我给你拌饭你能接受吗?”   闻又微立刻慌张:“等,等等……这还是太快了有点。”   梁爽大笑:“你看。不一样嘛。有什么比边界更能说明问题。”   闻又微跟着笑完了,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周止安——在那天送她回家后,并没有再发来其他消息。轮到闻又微疑惑,他明说了自己想要的是哪一种生活,却没有后续,这总不会是“如果不明说追求,就不会被拒绝”那么俗套的戏码吧?想多了闻又微自己心虚,她难道该对此有期待吗?   三年了,既然早做过决定,还回头做这番念想干什么。   她道:“算了。我还有自己现在的主要矛盾没解决。”   这真是成年人的好处之一:永远不会只有一件烦心事。当你为情所困的时候,还可以想想自己的工作。   梁爽抬了一下眼,了然道:“陈老板搭上鲁老师那条线了,变动很大吧?”   她对于这样的消息知道再多,闻又微都不会觉得奇怪,当下对她的说法表示了肯定。鲁老师,鲁敬,算是太和的真•高层,核心得不能再核心。   闫钧看中陈述的能力,又想拿捏陈述,鞭策他在自己手底下跑得快一点。但陈述又怎么是甘愿扮演老黄牛职场老黄牛:勤勤恳恳但一般无缘晋级,专注处理苦活累活角色的人,自有他的本事,搭上元老级鲁敬,完成了一次“飞升”。   鲁敬这人,业务能力不突出,向上管理是应声虫,向下管理是和事佬,但架不住进去得早,又很得大老板信任,经历太和架构多番调整,高层人来人往好几茬,不仅地位岿然不动,还把太和从建立之初的优势业务握在了手里。   只是近几年,时移世易,他手里业务的增长优势不再明显,为了维持业务运转,运营成本越加越多,很有些尾大不掉的意思。鲁敬当然有插手新业务线的想法,苦于一直没找到好的切入点。先前倒是收了几条业务线,不过在他一番指教下做得破破烂烂,最后都悄么声熄灭,让业务负责人背着锅走了。陈述能跟他勾兑上,大概也想过怎么不步前人的后尘。   闻又微对着同事说不了这种八卦,对梁爽反而好开口:“我对鲁老师……猜不透他会怎么调整业务。陈老板也很神秘,现在半点风不透。”她对陈述本人满不满意另说,业务能力上讲不出他一句不好的话。单论做事,还是有成就感的部分居多。但眼下陈述举家投奔鲁敬,万一鲁老师不是个贤惠的上上级,往后工作是个什么作风还不好说。   梁爽宽慰道:“陈老板有自己的一套,不会任摆布。在来太和之前,他的位置就已经相当好,不用奋斗也有饭吃。以他的野心,还会再向上走。看得出来,哈?”   闻又微忽然好奇:“换了你,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不留的原因有什么?”梁爽问。切换到这种职场语境,她的反应灵敏脆生,问题抛过去像乒乓球撞上球拍,回弹就在一瞬间。   闻又微微微迟疑:“也许……觉得在做的事情,都不是很有意义。”   “那我会留下。”她想也没ᴶˢᴳ想。   “为什么?”   “我做过的离职谈话里,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好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只是急于摆脱眼下某一种处境,或者某种因素。但是,大部分,”她又强调了一遍,“很大一部分,都无法通过离职来解决。”   闻又微心领神会了一下,她承认这是对的。   梁爽对着她一笑:“如果你只是短暂迷茫,我会劝你不是随便去哪里都能找到跟现在差不多的工作。实话说,进入陈述的团队,这样快的晋升速度,已经有很多不可复制的部分。”   “所以你会坚定地留下,因为这个团队和老板已经算很难得?”她又问一遍。   梁爽折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接着饶有兴致打量闻又微片刻,语气切换到好友模式:“不要忽略你自己嘛。上司的信任,在这里能调动的资源,也是你在这里不一样的地方。人不是只能等着被环境影响,对不对?”   闻又微眼一眯。就像她之前跟水清说的,从某一刻开始,陈述在她眼里变成一个非常标签化的上司,在那之后,她的沟通多少带着消极抵抗。很少主动提出她想做什么,而是陈述的东西给过来,她判断能不能做,做到什么程度。这个道理,她跟水清讲的时候会说,放在自己身上,又常常视而不见。   梁爽的话没错,如果运气足够好,找到一个差不多位置刚好有空缺的公司或许可行,但……任何地方都不是一进去就能放手做事的。工作是人和环境的叠加,这叠加并非简单一加一,单说跟老板的信任成本,现在察觉不出来,换一家公司从头开始建立,就会知道那也是需要时间和经验一点点喂出来的。   梁爽舒展了一下肩颈:“有些原因非走不可,但有些……如果没想清楚,就先自在一点,放放羊,摸摸鱼嘛。陈老板不 push,就懒一点动。”   梁爽对她笑:“一直对自己标准太高,状态就很难持续。换了我是陈述,看你偶尔摸个鱼会更放心。可惜他在老板的位置上,这话大概不好直说。”   闻又微垂眸想了一会儿,也回之一笑。人需要有一个浅利益相关的好朋友,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又有安全的边界。   ……   闻又微第二天早上去到公司,见陈述带进来一个脸很方的年轻人,从长相、穿着到举止,把“精英”二字烙在身上。   陈述给大家介绍:“廖承,以后就是大家的伙伴了。”自打靳姐走后,每一个团队成员都是闻又微跟陈述一起面试的,眼下很明显,廖承的到来不需知会闻又微。   廖承将大家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闻又微身上,开口十分亲厚:“一来就觉得团队气质很不一样,我们一起一定是太和最强啊。”陈述哈哈大笑,是对他满意极了的样子。   众人目光里各有内容。陈述登基在望的时候招来这么个人,会是“新太子”吗?闻又微的位置似乎顿显尴尬。   但闻又微自己不尴尬,她打算先待着,字面意义的待着。正如梁爽指出的,她是陈述的下属,但也不全仰仗陈述活着。就算陈述另有安排,想把她挪出去也不容易。   这么一想,她甚至在这种变动中获得了几分祥和宁静。   廖承进来第一天请了众人一顿豪华下午茶。在大家的感谢声中,大大方方开口,表明自己的定位:“我来了就是要带大家一起赚钱,钱赚了就是要花。花在自己人身上我心里舒服。”   闻又微饶有兴致地看,她自己不会这样说话,但别人这样做的时候,她觉得很有观赏价值。   廖承问过并记住了每一个人的饮食偏好,在闻又微说他太客气的时候,他说:“讲客气就见外了,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把你们每一个人照顾好。”   水清闻言,下意识一缩下巴,而后默默看了闻又微一眼。闻又微慢吞吞喝自己的茶,没有用眼神跟她交流多余的话。   晚上廖承买单,带大家一起去吃附近人均最贵的海鲜烧烤。   他的饭连着请了一个礼拜。有时是单独带人出去吃,有时以同好身份找几个同事一起,比如组个王者局;或以地域为维度,组个麻将局。   一周之后,他对这团队每一处边角都摸得透彻。不过闻又微只在最初集体晚餐时收到过他的一次邀请。 第42章 打破傲慢   闻又微见过的精英不少,大多有点抬着下巴看人,其表现出的谦虚亲和里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似乎那种“亲和”并非因为人类良善本性,而是一种被学识、修养磨出来的东西,当它被展示时,表现的是资源厚度。   廖承乍一看,就完全是这种人。   但他身上还有一种奇特的……可塑性,他可以随时把自己身上存在感极强的“精英范儿”揉捏成任何形状,然后毫无不适地放进任意他想要的模具里。   来了不过一周,他跟陈述团队大部分人已经熟稔得像拜过把子。能跟水清聊上几句她喜欢的电影,午休时和松松凑一处看宅舞看得兴致勃勃。   廖承的优势简直太明显了。那位鲁老师,闻又微目前只打过遥远的照面,而廖承已经跟鲁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亲如一家。他在走道与鲁敬的特助相遇,声音洪亮地互相招呼,还能上演好兄弟抱一抱,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个更像真太子。   水清转着自己的椅子,悄悄挪到闻又微身边来,低声道:“我更喜欢你。”   闻又微笑:“干嘛?开始二选一啦?”   水清小声哼哼:“选不选,我都要表态。”说完,她又丝滑地转着椅子溜走了。   ……   松松来找闻又微,面露难色。当一个人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要么他肠胃不大舒适,要么他做了什么自觉有愧于对方的事。闻又微:“说。”   松松结结巴巴:“又微姐,我,那个,承,承哥让我去给他帮个忙。我能去吗?”   闻又微:“什么忙?”   松松明显有点慌,把事情大概这么一说。他也没忘表态:“我,我觉得事情不大,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嗯,做了也不会影响现在的进度,我有数,但……还是要说一下,我,我跟着你的。”大家都有共识,做事不是问题,接锅才是。而锅,又有责任追溯路径。帮个小忙没什么,就怕把自下而上的人全扣进去。   闻又微想了想:“答应了就做。写在周报里,高亮一下是哪个模块的业务。述哥自己会看的。如果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记得随时跟廖承问清楚,私下问不清楚就群里艾特。”   松松说知道,临走没忘补充一句:“我是因为吃了他太多东西,呜呜。”闻又微点头:“多吃点,有人请当然要吃。”   那天开完周会,陈述留了闻又微下来:“你现在手里的项目,跟我盘一下。”   她如今手里在做的倒不是很多,大多是常规项目维持运转,跟前两年情况有不同。   如果说这几年生活给她上过最深刻的一课,应该是理解了一句话,叫做“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因为政策变动和不可抗力因素,闻又微接连两个大项目搁浅,有些勉强能上的项目也收缩了体量,不敢投入更多资源,未来成长性可想而知。   打那之后闻又微多少有点提不起劲。现有的事情不是不能做,但人的胃口好像被惯坏了。   那种爆裂的成就感使人上瘾,想看到今天二百,明天二十万,后天爆炸成两个亿的变化。她以前还很信奉陈述说过的一句——“互联网没有小成”,不上不下的业务只能说不死也不活,可以做,没必要。在他眼里,只有两条路,熄灭了或者迎来效果爆炸。换句话说,没做到爆火的业务,都算残次品。   在行业整体态势最好的时候,这一套理念她深信不疑,也这样推动自己。最开始那两年几乎做什么都能成,闻又微一度觉得自己非常牛。后来渐渐领悟,成功也许是个小概率事件,世界上没有一条叫做“努力等于成功”的真理,你如果做了但就是没结果呢?如果你手里的牌已经出尽,但就是差了一点运气?那该怎么办?   除你之外,还有世界。世界上的每一个因素、每一个人发生了变化,都有可能最终影响到你。中二时期那种“我即世界”的观念被打破,闻又微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是有傲慢的。   直到自己灰溜溜捡起用尽全力但没拿到结果的项目残骸时,才发现那些不如自己“成功”的人未必输在“努力值”上。   回到会议室里。陈述说他在盘人,让闻又微也说说自己的想法。闻又微一捋,陈述听完笑了:“那不是你自己在带的么?你把它给水清是什么考虑?”   闻又微:“该有晋升的机会了吧。她哪一个维度都不差,只是没赶上好项目。”   “那你自己ᴶˢᴳ呢?”   “我啊,我看述哥安排。”   陈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晚上跟鲁老师的酒局,他点名要你去。你去么?”   陈述说完目光非常平静,不在说一个通知,而是另一种……知会。   闻又微忽然有点明白了,问:“有什么业务是我需要直接向他汇报的吗?”   陈述哼了一声:“鲁敬,他是什么德行,你在太和这么久没听过?”   这份瞧不上有点明显,闻又微心想,原来陈述对他的新老大,是这个态度。   鲁敬,他的传闻在太和内部流通过不少。闻又微意识到自己排斥这些变动大概也有这因素在。以前鲁敬离他们太远,有些事停留在传闻程度,但谁没事想去试试丑闻的真假呢?   她微微一眯眼:“带我去了只怕不加分,还很冒犯啊。述哥回来有什么任务转达就行。”   说完她有点好奇陈述会是什么反应,而对方似乎对结果早有预料,“嗯”了一声说:“得给他找个理由。”   言毕他一眼看到廖承从外面经过,喊了一声小廖,廖承大步走过来,两人没说几句,廖承手搭着他后背,汇报起情况:“噢!晚上的项目都安排好了,微微去吗?”   陈述:“不去。”   廖承笑了一下,也不意外。   闻又微在这个瞬间恍然明白过来,陈述,很聪明。在闫钧手底下的时候,闫钧是个有点劲儿劲儿的学院派,要看到徒子徒孙跟他差不多,他就会有一种陈述知人善用,自己团队人才兴旺的欣慰感。到了鲁敬这里,显然是另一番天地,陈述需要另一种类型的好帮手。廖承在这方面的会来事甚至还在陈述之上。   他们的酒局吃完,接到鲁老师派来的一个新活儿——给 S 市做个公益性质的项目,主要为带动当地农产品销售。据说是有当地的年轻干部想给本地果农找找出路,辗转向大老板递过一次话,大老板顺手扔给鲁敬。   酒桌上,鲁敬就指给廖承去做这个事。   指示也很明确,要显得他们尽到心力,声势要足。   事情拿回来,闻又微会上听廖承讲完项目背景,再听到执行时,她皱起眉:“我有问题。”   她说:“我们做的这些宣传,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当地能受益的部分很小。直播只做了一场,投入也不多,更多在公关层面。”   她知道她和廖承如今相对关系尴尬,直接指出这一点显得咄咄逼人,可眼下不说,难道等陈述拍板了再提吗,于是接着说下去:“项目背景里要解决的问题,和给出的具体举措没有对应上。”   廖承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又收回,极有风度地解释:“所以我说,这就是当地自己要解决的事了,攻坚战,就是要慢慢打的。我们能把资源给它,声势做出来已经很好。能不能抓住机会,还要看他们自己。”   闻又微:“可是,现在就有卖不出去的水果。这不是我 YY 的,是写在你项目背景里的。”   廖承做了一个明显在克制的表情:“微微啊,其实……你要这么说就严格了。这个项目只是个……你能明白吗?鲁老师让我们给个交待,做出来就行了。当地呢,可以说在专业化、规模化这块是一抹黑,前面介绍你也听了,他们根本就没发展起来,怎么承接这个资源?卖东西是一句话的事吗?总得有人来组织采摘、打包,物流吧。他们如果这些都整明白了,也不会有今天这茬了对不对?”   廖承笑了一下:“哎你说,到时候你去农民家里从打包开始帮忙还是我去呀?”   闻又微没接他的玩笑,就事论事:“这部分我理解。”   廖承:“不是完全没帮忙卖货,这不是有一场直播吗?销量数据我肯定会做得好看。”   闻又微平静地摇头:“我查过,这家公司的老板什么都做,干的是买东卖西的活儿。都不一定是从当地收来的水果,倒一手这样卖出去,说是助农,合适吗?”   这就确实是廖承偷懒找的供应商了,图一个专业、服务好、省心。廖承没管她了,转向陈述,脾气很好地解释:“述哥,情况是这样,近期确实呢,也没有精力那么周到地跟好这些个细枝末节。”   闻又微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说:“项目给我吧。”   室内气氛陡然尴尬。   她看廖承神色也不自在,自己神情先缓下来,又说一句:“分给我玩儿啊,我最近很闲,再闲一点就要被老板开了。”这句话正常是不该说的,哪怕是玩笑。   但她想告诉他,这不是因为“你做不到的我打算来试试”,而是她确实想做,所以这是一个示弱和卖好。   廖承没怎么犹豫,表示没意见,当着陈述的面就跟她交接了,虽然这种事让人多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这种纯面子任务不可惜。更何况,要按闻又微的说法去做,那可真是不太容易,他也很想知道她到底准备怎么接好这口锅。   会后他叫住闻又微,两人一起走到楼梯间:“你知道咱俩定位不冲突吗?”他眉毛拧起来,因为情绪到位,人都显得不装了。   闻又微笑:“团队里所有人的定位都不冲突,都不可或缺。”   廖承“嗐”了一声:“哎我说你。”   闻又微敛了笑意,正经看着他说:“我知道。”   廖承卡了一下,转而道:“给你个建议。这事说的时候你没在现场,就是个人情和面子活儿,鲁老师也是接的大老板顺手丢下来的东西。你看着资源给的多,其实没人指望它真能出什么结果,它就是个,就是个表态你明白吗?我支持你们工作,我努力了,你看我投了多少资源。你面上漂漂亮亮地做了就行了。如果真那么好做,为什么这么多年也还是停在老样子呢?你要较真搞出其他问题我们反而容易吃挂落。”   “知道,”闻又微说,“谢谢你啊。去喝个茶么?我请你。”   廖承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还是摇头:“你们学院派……”   他好像非说这一句不可似的:“你说得有理,话又正又亮。但我跟你说,不要为情怀做事,一不留神你就会把自己做恶心的。” 第43章 公主   “情怀”这个词太大了,闻又微压根没去想。只是这样量级的资源,如果不能真的产出点什么,那很可惜,对吧?   S 市地理环境特殊,农产品品质有优势,但很多事就是这样,人吃水果之前不会把全世界所有水果按口味和性价比拉个排行,多是看到哪个吃哪个,想起来哪个吃哪个,而“看到”和“想起”是有前提的。没有路子,好东西也会烂在地头。这是残酷的资源不平衡。   闻又微把事情接过去之后,如廖承所愿,她开始痛苦。   她几乎要理解为什么廖承只想做个表面好看的数据结案,真要下手做事,放眼一看,哪儿哪儿都是缺。再好的资源这样给过去,也很难发挥作用,就像病人不会用手术刀在自己身上拉口子。   廖承给大家买了下午茶,给闻又微那杯送到她手边:“怎么样,好玩吗还?”   闻又微幽幽看他一眼,没说话。   廖承乐了一下,身姿挺拔地离开。   正在她举棋不定时,陈述给她推过来一个人:“朋友介绍的,是当地大果农。”   闻又微看向他,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哎哟述哥。”   陈述扭脸,没接住她的打量,人类习惯于扮演坏人的时候,偶尔“好”一下,自己脸先麻:“朋友给推荐的,你自己再判断一下。人给你找了,干活儿去。”   她想学廖承的表情阴阳他两句没想到陈老板也有情怀,但想想只说了“谢谢”。   岑商,S 市当地大果农,开了一个店铺,运营得不上不下。但好在头脑灵活会找路子,为人热情,对当地情况相当了解,闻又微跟他电话沟通几次,感觉到说的都很实在,也想把事情做好。   岑商啪啪啪甩了一堆小视频过来,有人指导摘果子,有人负责分拣和包装,看上去井然有序。“你别看我们规模不大,这是销路没起来,一旦路子打开了,组织这些人可快得很。不过术业有专攻,我们在这个时代,有很多东西赶不上了。”   岑商把他们种的水果往闻又微公司寄了不少,说让他们试试。打开之后颗颗饱满色润,满室果香。松松深吸一口气感叹:“哎哟,难怪皇后娘娘喜欢瓜果香,这也太好闻了。”陈述从外面回来,拿起一个在手里抛接:“哟,那个什么老岑送来的?东西是不错啊。”   闻又微忽然想到什么:“嗨呀,别给我吃完了。我去打个秋风。”   九岸早就离职,小薰自己带起一个部门,不久前刷到她们在做的一个项目,里面有位大主播合作,闻又微带着水果找她想办法加了个塞,人情坑位。两千份水果ᴶˢᴳ放上去,三秒钟卖空。   陈述对这结果还算满意,说没有投入能做成这样,看来这块如果好好搞,保不准真能做个大的。他说:“老夏,就是给我介绍岑商的那个人,他也给我电话了,说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早知道应该多上一点。”   闻又微皱眉:“我对他们的承接能力还是有担心,第一步不想迈太大。”   陈述笑:“这个事你找老岑再盘一盘,他一家肯定库存有限。当地的对接人从鲁老师那里是找不到了,老岑如果靠谱你就问问他。事情做得有里有面,对大家都好。”   “行。”   ……   岑商给闻又微电话来,几乎要把感谢的话说尽。陡然在电话里听了套颁奖词,闻又微不大自在,只说不必如此。岑商好像打了鸡血,说得舍不得停,他强调说自己开这公司就是为了回馈乡里,不为自己赚钱,这里工作的都是当地人,摘果一天三百,打包的按底薪加计件提成。就差直说扶持他等于扶持 S 市,闻又微不得不笑着打断,问他还有多少货,岑商毫不犹豫,说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可不是好兆头,闻又微提醒他:“岑总,品控很重要。不能赚这一波的钱把口碑做坏了。”   “当然当然,”他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不分档位,接下来只卖一种,就是特级果。卖相不行的做果醋,做酒,做罐头,我就是自己亏本我都认了,不会给客户的,要把咱们这里特色水果的口碑做起来!库存我都加好了,借着你们这阵风,我们 S 市啊!也打开销路。”   他追问闻又微后续怎么上,闻又微此刻内心的不安冲破了预警水位线。先前那一波直播结束,岑商店里东西卖空到下架状态好几天,现在……哪来突然那么多库存?只卖一种特级果……不,这也不对,别说数量问题了,更可能是分拣的人手都没有了?这个苗头很不好。   她只说后续举措还在规划中,客气几句挂断电话。   而后闻又微拉了个群,把天南海北的同学拉在一起,说请吃水果,每人三份,拍完她报销,务必寄到不同地方,收到记得拍张图给她。   几天后,返图陆续到达。不出所料——不同地区的人收到水果的发货地不同,她猜是倒了一手,找了好几家合作。水果成色的区分就更恶心了,一线城市收到的普遍更好,三四线城市收到的干瘦可怜。也许考虑了一线城市用户更懂得维权。   闻又微分批次拉了三十多个人去买,这可不能用巧合解释。   她扮演了难缠的客户去找客服,指出他们产品直径都不达标,跟详情严重不符。   在她咄咄逼人之下,客服说可以退款。闻又微说不行,她要补发,要跟详情一样的货,不然会去投诉给消协。   客服说:没有货了亲亲,要补发只能等到明年哈。   她对着屏幕生气。廖承那一句“你不要为情怀做事,一不留神你就会把自己做恶心的。”简直堵了她的心。   岑商送来的特级果还没吃完,在办公室里飘着宜人的果香,她从高大辉煌的写字楼里看出去,忽然在想,在这栋楼里,我们看到的一切都不会太差。可是,那是真的吗?   当地的水果在网上没多少提及量,闻又微在短视频平台用关键词去搜,找到一个在做直播的果农,这位大姐昵称叫大柚柚。   直播间冷清,闻又微挂着耳机,听她跟人唠嗑,说东西种出来也愁,卖不出去,采下来会看着它坏,宁愿不摘就烂在地里。她描述之前果子熟透之后掉下来的样子,说最开始有鸟来吃,后来鸟也吃不完,熟透的果子掉下来摞一起,脚踩上去一踩一冒一脚的水。   她通过自己直播能卖一点,量不大。为了备损会给买家多发一些。   闻又微代入她的处境发愁,心想这个解决方式也不是很经济,重量一超,物流成本又上去了。但如果迭代在包材上,成本是另一种高。事情没做起来的时候,哪儿哪儿都难。   但到底该怎么去做这个事呢?这里的问题都不是她能通过一次两次小宣传解决的。或许廖承才是对的吗?没有人提更高的要求,鲁敬的意思早就传达过了,找个省心的供应商转包出去,数据做漂亮,大家都高兴。或者你在意了有用吗?你看这个世界,它跟你不是一条心嘛。   可是,如果就这么随便做做,如果那个大姐看到了他们铺天盖地的助农报道呢?   她会怎么想?她也许会想,他们到底助到哪个农了呢?为什么我没有收到帮助?我不是当地人吗?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拿着一台二手破手机自己做着观看量不过百的直播,每天担心路上会不会有损耗,赚的钱有没有赔的多?   陈述还不知道这情况,兴冲冲来问她后续打算怎么把事情搞大,闻又微踌躇片刻:“述哥,会议室。”   人是陈述辗转介绍来的,闻又微也没法管陈述尴不尴尬了,这是个风险点,知会上级没毛病。也许岑商最初有热情和意愿,但在尝到甜头之后,他的想法改变了,想借着这个风,给自己赚一笔。   闻又微跟陈述汇报的过程中也逐渐把事情想得更清楚,这不仅是赚个黑心钱的事儿,如果他们真的把声量推上去,到时候再集中爆发出售后问题,参与的所有人都得喝一壶。最差的情况是当地果农名声彻底坏掉……闻又微说不出话了,真有他的。岑商,他这么做之前自己想过后果吗?   陈述看完她给的证据,面色越来越沉,最终啐了一声:“狗东西。”   闻又微顺理成章把后续宣传暂搁,说自己要再想想该怎么做,陈述说行。   她走出公司大楼,回看这栋建筑,被割裂感占据心头。数字看太多,有时会让人失去对生活的真实感知。她有恨,岑商先前的每一句话都很动人,他知道当地缺什么,知道闻又微他们能带来什么,但他最后选择了自己先赚一笔。   “狗东西。”她也啐了一句。   车喇叭响。   廖承开车从她身边经过:“哎,送你一段啊?”   闻又微:“谢谢,我想自己走走。”   廖承笑了,把车停靠边:“这么晚,又这么生气,别井盖都看不见。”   闻又微拉开了车门。   她坐上去没说话。廖承再开口,像正常人多了:“你用什么心态去做的这件事?”   闻又微看他一眼,依然无话。   廖承懒洋洋开口:“别把自己当施粥的。你就是个普通干活的,拿工资的全职员工,意思说公司买下了你的工作时间,用公司的资源去给公司做事而已,心态摆正。”   闻又微转过来一点,她在听。   廖承:“有成就感,有人感激你,那是捎带赚的。没成就感,也没有谁欠你的。遇到恶心人和事,是这份付费工作中的一环。”   闻又微听着像在宽慰,又觉得这话实在是……她禁不住好奇:“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廖承哼笑一声:“你毕业就进了太和,在你们这种人眼里,有真实的世界吗?”   “你想说什么?”   廖承:“没什么,就是表个态,你要是现在后悔了,决定用哥们儿的办法把这项目做完,哥们儿也不会笑你的。”   闻又微觉得在这语境下说一句“我不会妥协”才比较有气势,但她看向远处沉默了。廖承狐疑转过头来:“不是吧,打击这么重呢?”   闻又微硬生生压住心头的恨,平静得像在劝自己:“没有。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有什么难理解的。你说他是不是想为当地做点事?未必没这个心。能吸收一部分果农干活儿是真,到处找路子也是真。你说他想不想赚点黑心钱,更想。内心阴暗一面谁都有,但有些人能战胜它,有些人不能。”   “所以下一步什么打算?公主。”   “公主?”   廖承似乎对脱口而出这个称呼也不尴尬,解释道:“我来之前就听说了闻又微不好惹,陈述都不敢跟你说重话。找的男朋友也是二十四孝好男友类型,就差天天把你捧手里了。”   闻又微淡淡问:“两厢情愿的事,有谁不满么?”   廖承半真半假地笑:“那倒没有。就是想这职场也是同人不同命啊,为什么有些人得去给陈老板挡酒,有些人说不想做的事,陈老板都不指派。”   眼看着要到闻又微的小区了,她扭头:“真想知道?”   “那肯定。”   闻又微:“你要是连续三年在他的团队业绩贡献度里占比最高,让陈述给你挡枪他都愿意。”   廖承微微一愣。   到了,闻又微拉开车门之前对他笑了一下:“哪天你要是想通了,决定用姐们儿的办法去工作,姐们儿不仅不笑你,还很欢迎。” 第44章 我想留下来   闻又微回到家,那个叫大柚柚的ᴶˢᴳ大姐还没有下播。直播间反正没几个人,她就在镜头下教孩子写作业,骂骂咧咧又连哄带劝。孩子埋头写的时候,她在一边打包水果,动作熟练流畅。   闻又微冲了个澡回来,然后对着那块屏幕发呆。在廖承面前她不愿认输,而实际她提不起劲,无法克制地去想如果她没发现岑商的意图呢?她太想打电话把岑商骂一顿了,但只要一想到那位老哥带着哽咽说“当地不容易”的声音,她又膈应得觉得再也听不到他说话才好。   此事叫她觉得十分窝囊,负面情绪涌上来,连带怀疑自己从前做的事都是不是有价值。   她去阳台抽完一根烟之后回来,大柚柚还在打包。她的速度极快,没有一点多余动作,但并不给人麻木或者机械之感,是她目标明确又极有行动力,使得整套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盯久了竟能叫人看出平静的意味。   闻又微蹲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给她发弹幕:这么晚还在打包,累不累?   那个女人慢吞吞用手指指着字读出来,乍然一笑:“累也得过日子。”   平时人不多,一句话就能让她唠很久的嗑,她说:“谁过日子不累?各有各的累法。”   闻又微跟着她笑了一下。而后她了解了关于大柚柚的更多事,读完小学就出去务工,之后嫁人,生孩子。再后来死了丈夫,她不舍得不管婆婆,于是一个小的,三个老的,加上她,组成一个互相拉拽着向前走的五口之家。   她很骄傲地说家里现在的房子都是她打工赚钱找人翻新做好的,甚至拿起手机带闻又微看了一圈她的家。不过这几年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她也不敢一直在外务工,看别的地方水果卖得火热,回家把果园收拾起来,村里干部也有给他们培训,教他们搞搞直播卖货。她乐观表示,现在销量是不太行,不过刚起步,不着急。人流量不多的时段,她就去网上找找直播课,学新的东西,学了就用,总会变好的。   闻又微想,S 市的干部最先找到大老板的时候,说的会是什么呢?他们应该是希望这样的果农能够有一条出路吧。如岑商那样的人还需要他们拉一把么?如果图省事,资源没落到需要的人那里,最后只有岑商吃饱了。   这个女人的利落和干劲儿也使她印象深刻,她不禁问自己,换了我在这种处境里,我能做得跟她一样好吗?   手握更好的资源,应该意识到这其中有幸运的部分,然后给出更好的回答。   大柚柚的快递面单放在小孩桌上,小孩挠痒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一瓶九分满可乐,全洒,打好的面单都湿了水,褐色液体泼出一个大圈。   我靠。闻又微单看都觉得崩溃。   那女人反应迅速,把小孩抱到一边,拿了布来一点点把可乐擦干。她好像没有用于烦恼的时间,动作快,但不慌。在闻又微为她着急的时候,她已经处理好所有事。   小孩嗫嚅跟她讲“对不起”,大柚柚说“没事,以后晚上少喝可乐”。接着她拖了张小板凳,新打的快递面单就放在板凳上。她的思路清晰,响应快,还能做好后续改进,防止同样的问题再发生。   原来她会这样做,闻又微想。纠结一百遍,看起来很棘手的问题还在那里。放着,它不会自己变好,至少你要先动起来。   小孩有题不会,大柚柚看了一会儿,自己脸上出现跟他同样的困惑,然后举着小孩的作业本到镜头前,问有没有人会做那道题。闻又微截了个图,接着一句句在评论里发解题思路。   小孩作业写完,大柚柚的打包也结束,她要下播了。闻又微买了三十份水果送回家,准备让她妈分给亲朋好友。   陈述曾说没有小成。可是……怎么会是“小成”呢?太粗糙的尺度无法拿来衡量人,人是一种很精细的生物,各有各的精细,也各有各的“大成”。   那么,动起来吧姑娘,看看自己手里有什么,不要辜负你已经获得的一切。她无法告诉别人那个晚上她下了怎样的决心。第二天闻又微去找廖承帮忙,问鲁敬最初主动联系大老板的两个年轻干部到底是何许人,她打算去当地看看。   廖承:“真下狠心干啊?”   闻又微:“对啊。”   廖承:“我跟你说,鲁老师压根不想干这种吃力未必讨好的事,他现在是不知道你在这么整,这个口一开,保不准让你马上停了。”   闻又微笑容和善:“廖老师,你是去了解项目背景的,又不是去给我上眼药的,别让这种事发生嘛。再说,哪怕只是个公关层面的样子活儿,有当地干部出镜也更有说服力,对不对?”   廖承没言语,闻又微:“这回我欠你个人情。”   廖承哼笑一声:“等着。”   ……   她说要去当地一趟,准备好了说服陈述的话术,但只是一提,陈述就痛快批准:“挺好,下次老鲁问起你,我就说你顶撞上司,获罪流放。”   闻又微:“他不会中途叫我回来,让我少做点没用的事吧?”   陈述多精明一人:“如果有这苗头,我就说你太重视他了。鲁老师派的活儿,下面的人都按照 300%的标准去做。”   闻又微做了一个接受不良的表情:“鲁老师保不准得当真。我要不驻扎当地别回来了。”   陈述哼了一下:“你别说,是个办法。”   他又对闻又微道:“放手做,别想太多。你也没重要到老鲁天天能想起来。”   闻又微:“那太好了。”   不知为何,因着对鲁敬这个人的不待见,她微妙地感觉跟陈述站在了同一阵营,颇有些刚认识时一起打拼项目的战友情。可这老大分明是陈述给自己选的。多稀奇啊。   拿到了这个开始,闻又微内心轻松一大截。她也忽然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所困——太和太大了,每一个进去的人首先都想着如何融入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时间久了,会混淆“我想成为的我自己”和“能在太和适应良好的人”。会觉得留下才是唯一的意义,而为了留下,为了往上走,总先一步给自己的内心设下许多框架。   闻又微有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缩小成太和的那一栋写字楼。每一天,不是她走进写字楼,而是写字楼在她的意识当中拔地而起,好像人生地图只剩下这一栋建筑,在这里一层层往上走,就是此生唯一该做的修行。   被困的只是工作时间吗?还是价值观,思考方式,连同看世界的眼光一起,都被框在了那栋写字楼里?   出差之前她跟梁爽说,终于想明白离职的理由了,太和是一个过于有塑造力的模具,被放进去的人,往往活着活着就变成了一个岗位,失去灵魂和自己。   梁爽:“所以,你的决定是?”   闻又微声音轻快:“我要留下来。”   以一个活着的、更自在的方式。   先前陷入的这种迷茫,它真的值得困住我这么久吗?我得像那些更有生命力的人那样去生活,把自己手里有的东西用好。   我的头脑和身体都很强壮,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有沟通的办法,只要愿意去争取,我还可以有更多能调动的资源。   我并非只能在一个体系下被动求生。已有的所有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去做点什么吗?我不是一个只能被审视,被塑造,被评价的角色。我还可以去争取,去创造。   不需要等待生活告诉我,下一步命运的海浪将把我带往何处。我想活得,比现在有劲儿一点。给自己,给他人,都带来更好的可能性。   早班飞机。   闻又微心情很久没那么好过,过了安检一边给爸爸打语音,一边找路:“你放心啊,当地有人接待的。我到得早,马上买个咖啡去候机了。嗯嗯,等我妈起了你跟她说一声,落地了我在群里报平安。”   不怪闻又微找路没找到,原来的咖啡店装修了。搜了个新的按照导航七绕八绕走一圈,还没闻着咖啡味儿。   正痛苦中,迎面看到一个栗色卷发的小帅哥,长得不算太高,阳光可爱,还是个混血,最多二十二三的年纪。他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杯咖啡,用英文问:“你在找咖啡店吗?”   闻又微没开口,以眼神传递疑惑。   那小男孩一脸聪明相:“你先盯着我的咖啡,又在看我来的方向。”   闻又微:“哇哦,福尔摩斯。”   “我带你去。”   “太感谢了,告诉我在哪里就好。”   他低声,可闻又微还是听到了,他说的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乐了,好俗套的一句话,但他本人气质太清澈,听来竟没有什么不适。闻又微忽略这一句,道:“有劳给我指个方向。”   他揉揉自己的肚子:“我又饿了,得回去买个三明治。”   闻又微笑:“好,那一起ᴶˢᴳ。”   他说自己叫 Oscar,跟闻又微交换名字,闻又微说她叫 Vivian。   并肩走了不到三十米,闻又微发现,这位混血小帅哥实在是,太,能,说,了。话多且密,但长相和表达方式讨巧,很难让人讨厌,就是耳朵略遭罪。   “Vivian,你是不是要去做一份很期待的工作?”   “为什么这么说?”   “工作日这样早,应该是出差。但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闻又微笑眯眯:“也许我没有工作,只是出去玩儿呢?”   “你还带着电脑包。”   “你是侦探小说爱好者吗?”   “不,我只是一个心理学博士。”   这让她想起某个人,她打量 Oscar:“可你看起来很年轻。”   他笑起来露出一侧的小虎牙:“因为我同时还是个天才。”   “好吧,这很有说服力。”   闻又微拿到咖啡,发现他在打量自己,目光又落在自己左手的戒指上,她说:“天才心理学博士,你的目光有些让人紧张。”   Oscar 的笑容人畜无害:“爸爸已经告诉过我了,不要把见到的每个人都当做案例。”   “那你父亲说得很对。”   Oscar:“可以在心里分析,不要说出来。”   闻又微:“……所以你刚刚分析出什么了?”   “我在猜你会买什么口味,然后我猜对了。”他晃了一下脑袋,栗色微卷的头发轻轻跟着摆。   闻又微出了咖啡店,径直往登机口走,Oscar 跟上来:“诶,你不问我怎么猜的吗?”   “我已经买完了,无法证实你刚刚说的真假,才不问。”   “噢,你很难被骗。但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闻又微看着他,在他憋屈的目光里坚定摇头。   Oscar 跟她走到了同一个登机口,闻又微:“你也是去 K 市?”   “不,我去 S 市,那里没有机场。”   真巧。   他顺势坐在闻又微身边候机。   “天才,你看时间三次了,在等同行的人?”   “我哥哥,他被学生耽误了一点时间,希望他能赶上。”   闻又微没太往下想,她原打算掏出电脑干一会儿活儿,但怕被身边这位观察,于是选择了发呆。   目光落在戒指上,它被她放在盒子里很久,如今拿出来依然喜欢那个造型,内圈是一颗象征被捕获的心。   周止安。   嗐……周止安。   世界很大,所以你该一直向前跑,不要为谁停留。但世界这样大,也理应能放下一枚小小的戒指。   登机时间到,当闻又微在自己的座位落定,看到 Oscar 一脸纯良地坐到她身边时,她感到了世界的魔幻。   Oscar 自己感叹:“诶妈呀!什么样的巧合!”   闻又微差点笑出声:“你的中文听起来很……五湖四海。”   他此刻才热情拿出手机:“巧合发生三次,值得认识一下,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好不好?”   闻又微正考虑如何拒绝的时候,一个温和好听的男声响起,叫了 Oscar 的名字。   坐在一排的两个人同时回头,都很诧异。   闻又微诧异是因为她看到了周止安。   Oscar 诧异,因为他接下来说的是:“哥?” 第45章 琥珀   周止安跟 Oscar 小声交谈几句,而后说:“我们交换一下位置。”   这语气一如既往,是属于周止安的温和,但又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容置喙的部分。然后天才少年就像个干坏事被抓包的小学生,站起来,对闻又微挥挥手,朝前面的座位走去。   闻又微:“……”少年,你怎么也不挣扎一下。   周止安在她身边坐下,闻又微莫名其妙感觉自己靠近他那一侧的耳朵开始发烫。   “那是任老师的儿子。”他说。   “啊?”   周止安轻声解释:“Oscar 一直在国外,这两年任老师身体不好,他拿到学位就回来了。”原来如此,难怪管周止安叫哥。   周止安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含笑:“他对学科很有热情,经常会抓住偶遇的人开始分析,任老师不让他这样做。”   “任老师很有智慧。”她刻意忽略心里被激起的那一点涟漪,用再自然不过的态度接上。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对了。”   “嗯?”   “不要告诉他我们之间曾经……”   她话音没落,看见周止安脸上闪过一丝受伤,闻又微心里一揪。她即刻侧过去一点,小声:“我不是,我是说……他如果哪天忽然知道,可能,反应会比较有趣。”她眨了一下眼,那是闻又微在跟他达成恶作剧意向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周止安微怔片刻,目光垂下去的时候不经意掠过她手上的戒指,随即莞尔:“好。”   空姐刚提醒完关掉手机,客舱里不知怎么忽然静下来,两人也一时无话。闻又微下意识想去看手机,发现屏幕已黑,于是她的全部感官和心神都不得不投入到当下,来感受这份微妙。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靠近过道的位置。说来也奇,周止安不出现的时候某些念头完全被关闭,也不出来打扰她。而周止安一回来,这些情绪就像是某些传说里的心蛊,从沉睡状态被唤醒,搅得她心神不宁。   Oscar 离他们的位置有些距离,从闻又微的视角看过去,这位少年已经戴上耳机从座位上往下滑了一截,看起来已经进入稳稳的飞行状态,位置也不会再换回来了。也就是说……这几个小时,她就得在周止安身边度过。   她能清晰地嗅到周止安身上浅浅的柑橘香气,这是最近她爱上的一个洗发水的味道。这点蛛丝马迹使她觉出一点不可与人言的甜美,惯性使然也好,有心为之也好,哪怕分开后,周止安依然保留了这样的喜好,如同某种印刻。   但这香气又逐渐变得有侵略性,一点点,丝线一般将人缠绕,使她内心遭受折磨,禁不住想,搞什么,差点赶不上飞机是因为洗了个头才出门吗?在招惹谁?   飞机起飞时的推背感上来,她下意识转头,跟周止安两两目光相对。闻又微年轻的时候爱演,每到这种时刻就握住周止安的手,还要口中轻呼一句:“抓住我,轻功带你飞!”起飞时的推背感,手和手紧握刺激皮肤表层带来的触压觉,是深藏于脑海中的绑定记忆。   而周止安显然也没忘记,对视的瞬间彼此都确认了这件事。闻又微脸颊发烫,有些太熟悉这个人了,而近日心境亦有变化,这种狭小空间内的相处实在是……磨人。   OK,装睡吧闻又微,她对自己说,你还可以装睡。   闭上眼,不多时困意竟真的上涌。闻又微猛一点头,自己醒来。要死了,还是醒着吧闻又微,万一真的睡过去,一觉醒来靠在前男友怀里,而世界没有毁灭,生活还要继续,那可怎么办呢?   草了。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下遇到啊!闻又微内心抓狂。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交谈声很轻。   闻又微:“我去 S 市有项目调研。你呢?听 Oscar 说,你们也是去那里。”   “是,任老师跟当地有合作,有课题,已经跑过好几次。”周止安眼里带着不必细究也能察觉的笑意,他很高兴。   闻又微打量他,自己神色也跟着稍稍一缓。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台词,想到 Oscar 的那一句就借来:“你很期待在那里的工作?”   周止安微微张口,只是看着她笑,笑容幅度不大,矜持而满足。   闻又微用眼神递过去疑惑。   周止安:“困不困?刚刚已经瞌睡到点头了。”   闻又微深吸一口气,赌气般闭上眼侧过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她听见周止安似乎笑了一声。   死亡。非常死亡。   闻又微不怎么自在地挪了一下,她不想被看见自己发红的耳朵尖。   她开始想她为什么会戴着那个戒指出来。如果偷偷摘下呢?不,他已经看到了,不必有这种心虚行为。那是个饰品,周止安自己说过的。可他也说过,那是一个……想要问她愿不愿意跟他结婚的瞬间。   她恨自己的记忆力,想给自己来一拳,昏过去最好。   飞机上的熊孩子呢!短视频外放呢!怎么用得上你们的时候,一个也不出现?随便什么,来一个,求求了!可周围好像已经陷入了名为周止安的结界。   安静。好安静。人类可以隔着这样的距离被听见心跳吗?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听到他的心跳了呢?   侧着睡太难受,她又悄悄转正,靠在椅背。但紧紧闭着眼,以鸵鸟般的方式逃避。天气预报说 S 市当地温度高,她带的薄外套被塞在行李箱,但机舱里是冷的,她下意识搓了搓胳膊。片刻后她听到周止安的声音:“你好,可以麻烦给我一条毯子吗?”   不多时,柔软的织物覆盖,那条毯子盖在了闻又微身上。   她睁开ᴶˢᴳ眼,静静地看向周止安。周止安用口型说:“睡吧。”   “”啊啊啊啊啊!!”   当然,这只是她内心的声音。   她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现在面向周止安,静静与他对看。我不允许只有我一个人尴尬——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好理由。   周止安也不说话,目光安静而温柔。   并排的两个人静静相对,呼吸跟呼吸交缠在一起。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和周止安像两只靠得很近的昆虫,被滴落的树脂捕获,于是那一刻凝固了,时间和空间一齐消失,他们跟对方的目光一起成为琥珀。   她的意识回到了那个夜晚,分手前的夜晚。万物都倒退成为背景,剩下只有赤裸的灵魂和恋人的眼睛。   嘴巴无法说出来的话,眼睛可以。   或许各自心境有变,在当下的具体想法亦各有保留。但有一部分强烈灼热、无法掩藏——   你还好吗?   我很想你。   闻又微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眼眶发热,鉴于周止安同样没出息地红了眼,她觉得自己这般也算人之常情。“睡吧。”在她流泪之前,他先挪开了眼,叹息轻不可闻。   看,他还是很会认输。   闻又微重新闭上眼睛,那一刻像摄入过量咖啡因,她不得不紧靠椅背、深深呼吸来使心跳平复。而后意识越来越沉,梦境从十七岁开始,从他们在学校后操场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她梦见无数个周止安和数不清的昨日。   ……   “起床了,微微。”   “唔,周止安。”黏糊糊的语气,她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意,眉眼弯弯。   说完她怔住,不是这样的,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了。   时空魔法消失,机舱广播开始播放到达提示。   闻又微正了正色坐好,二位各自装了一装,神情恢复如常。此刻该扮演什么?哦,达成过一致的,理应是萍水相逢,初次见面。   Oscar 已经起身走过来,周止安表情淡定。他们陆续走出廊桥,Oscar 睡饱了,恢复热情活泼社交状态,转身问她:“Vivian,你要怎么过去?”   “我打一辆车就好。”   “诶你要去的具体地点是哪儿?”   跟陌生人她肯定不说,但他身边站着周止安,闻又微没有担心。她说了具体去处,Oscar 一听就乐了:“巧合第四次发生,我们一定要成为好朋友了!”   闻又微:“嗯?”   “这里情况不太一样,你等两个小时也未必有车肯去,而且路不近。我们常来,有预定好的车,一起走吧。”   闻又微卡壳了。挺好,乐极生悲,她光顾着想来之后要做什么,这趟没有老板同事一起,使她过于放松,这些全没事先考虑到。   正在踌躇,Oscar 以看穿她担忧的态度:“噢我们才刚认识,但你可以放心,我们是好人。我哥是 Z 大的教授。哥,你的教师卡借我。”   周止安闻言,从卡包里抽出自己的校园卡和身份证递到她面前:“我姓周,在 Z 大任副教授。不放心可以拍下发给你的家人。我们租的车空间宽敞,一起走吧。”   “……”闻又微沉默了。   卡包还是她送的,好幽默的场景。   她努力在 Oscar 面前不表现出异样,微笑看向周止安:“这样年轻就是副教授。周先生真是,年少有为。”   “客气了,”周止安顺势接过她的行李,“走吧。”   Oscar 看起来很快乐:“我哥人很好吧。第四次巧合耶!我们真的应该成为朋友。”于是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救我!救救我……”很遗憾。这依然只是闻又微内心的声音。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跟他提议不要戳破,此情此景,难道比直接戳破好多少吗?   走到车跟前,Oscar 面露难色,问她会不会晕车。闻又微说不会。Oscar:“那我坐前面,我吃下去的三明治好像想要从我的喉咙里爬出来。”   闻又微:“……不,不必详细描述。你还好吗?”   Oscar:“会好的,我要去前面闭上眼睛。”   周止安放好大家的行李走过来,她转向周止安:“他……晕车。好像要吐,你去看看吧?”   周止安皱了一下眉,大走过去关切几句,回来的时候不那么担心:“没事,他不大有这个毛病。”   “噢,那就好。”于是他们又并排坐到了一起。   闻又微手机打开,终于找到吐槽的机会,她告诉梁爽:我,正在死亡……见到周止安了。我们同路,都去 S 市,现在还上了一辆车。   梁爽:?   闻又微:不过还有个弟弟,是他导师的儿子,没有单独相处倒是。   梁爽发了一个眼睛睁很大的表情:所以,这个弟弟知情吗?   闻又微:没……弟弟还不知道,我让周止安瞒着他。   梁爽发了个震惊的表情。   闻又微把大致情况跟她这么一说:已经后悔。没想到我们还有再同路的机会……就,不得不演下去。   梁爽:等,等一下。就是说,他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你们,在他面前,假装初见?   闻又微心虚:……你这么一说,这好像确实……   梁爽发来一个表情包,上书一句流行语——这也是你们 play 中的一环吗?   闻又微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然后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周止安以眼神询问,Oscar 也转过头。   闻又微想死。   周止安拧开一瓶水递了过来,柔声:“晕车难受?”   闻又微含了一口水,摇头。   Oscar 目光灼灼:“你是刚刚手机里看到什么了吗?”   闻又微一抬眼,意识到 Oscar 大概在后视镜里瞄到的,她:“没什么,朋友发了一个表情包,很搞笑。”   Oscar 兴奋起来:“表情包?也发我也发我,我的表情包需要融入。”   闻又微的手几乎是颤抖的……她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没有想出她其实可以不发,或者随便发,只哆嗦着给 Oscar 转发了那一张。   Oscar 表情纯良,字正腔圆地读出那句话,然后向二位求助:“这是什么意思?”   很好,闻又微想跳车了。跳吧,此刻最好一了百了。   而周止安淡定开口:“网络流行语。跟你以前学的‘沙发’‘板凳’差不多,都有围观的含义。”   闻又微以奇异的目光看他,意思是“真有你的”。 第46章 你不能接受吗   有相同的目的地,甚至同住一家招待酒店,Oscar 兴奋于这样的缘分,把他们来此的工作说出更多,此时闻又微意识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并非完全基于巧合。   S 市下属的一个区有两位年轻干部,一个叫张小云,一个叫蒋非,都是本地人,比他们大了七八岁,自学校毕业后回来建设家乡。打最基层做起,如今已是能拍板的角色。   二位年轻人脑子灵活、也肯干,最早联系到 Z 大是因为留守妇女和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引起他们重视,Z 大的响应也积极,由任教授主持牵头,跟当地部门在这里共建多个心理卫生服务站。后续结果证明这份尝试很有价值。Z 大的教授也还时不时过来一趟,给这里的驻村干部培训授课,给居民做主题心理健康讲座。   任教授自己在这里有长期课题研究,一直都跑得勤。只是近两年他做过几次手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样高强度出差,调研部分更多由自己的学生接手,Oscar 也在其中。   司机就是当地人,听了他们的话头,自己主动接上,说他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普法教育、医疗关怀……桩桩件件,都在落实中。而不用说,经济发展其实是最大头的,当地在很多方面做了努力。   到了酒店门口下车,闻又微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情况比她想得好很多。酒店似乎也是冲着景观酒店去打造,干净敞亮,还很上镜。她走进去随手拿起一张旅游手册,最末页印着两位区政府负责人的照片,旁边是职位,负责事项,还有私人号码,说在当地任何时候遇到任何情况,或者有意见要提,都可以拨打这个电话或发送短信。   这勾起她一些奇妙的记忆,她下意识转头向周止安。   Oscar 去卫生间的空档里,闻又微道:“我们来过这里,对不对?”   周止安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错过车的那一次。”   那是一个暑假,俩人因为没有赶上原定的高铁,临时换了路线转车,要在这个小站点等待一小时。他们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戴着袖标的年轻人,在车站给来这里的游客发水果,邀请他们品尝当地特色。还给他们发印着一串号码的卡片,消费、出行、紧急情况,各有对应可拨的号。当时闻又微和周止安只觉得贴心又稀奇。   眼下,闻又微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去打量自己手中的宣传册:“这么多年竟然一直ᴶˢᴳ都……天哪。”   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会在当下就得到回音,那个时候也远没有这样发达的自媒体能使这些努力被更多人看见。今日到了当地,她才把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忽然想起两年前还曾看过这里的报道,说有两个年轻干部整顿旅游村收费乱象,新闻也曾小火过一阵。   所以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有从不放弃希望,努力向上生长的人。   今次的偶遇,也不算巧合使然,我们都向前走,就最终会在某些时刻再次交汇。   她比原定时间来得早一天,对接人发来消息说负责人在下面乡镇耽误了,今天赶不回,待会儿先让其他人来带她去附近看看,闻又微说不用麻烦,按照原定的时间沟通就好。本来就是她着急先到,没有给人增加工作量的道理。   这一路见到的发展和细节都让闻又微想起廖承那一句“不要带着施粥的心态”,此刻她深以为然。   她把行李放好,Oscar 先敲开她的门:“Vivian!晚上跟我们出去吃东西吧!这里的夜市很棒,你一定要去体验。”   他身后站着周止安,她看她一眼:“方便吗?”   周止安:“方便。”   “好啊。”她答应也爽快。   Oscar 似乎很高兴自己来过多次,在闻又微面前能扮演半个当地人,兴致勃勃给闻又微介绍这里的城区。他讲不全的时候就会求助周止安,由周止安补上。   自表情包事件后,闻又微稍有些无法直视他。唯一庆幸自己和周止安演技过关,看起来并未让这位少年察觉什么端倪。   Oscar 是尽职的好导游,闻又微也再次感受到了当地搞好经济的诚意和决心。于是另一种疑惑浮上她的心头——   这样有想法有能力的两个年轻干部给大老板递过话,说的会是什么呢?难道大老板想的也是像鲁敬吩咐下来的那样,搞搞数据,做做样子活儿?随便给个交待?   她总觉得这中间有谁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很可能这个拍脑袋的人……就是鲁敬了。   三人逛累了,找了个露天的茶座坐下,老板放着当地方言唱的歌,旋律低缓轻柔,听上去像有情人的低诉。   天还没有黑透,而远远的,月亮已经爬上来。晚风也轻悄。   Oscar 抱着一杯茶一边消食一边感叹:“好开心,我记得有一句诗说什么,天涯,还有什么月亮。”最终他得出结论:“同是天涯沦落人?”   闻又微笑出声:“如果现在来场暴雨浇我们一头,这句诗就用得很对。”   Oscar 听出她弦外之音,转而问周止安:“哥,应该是什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啊对!”Oscar 感叹,“真好,我喜欢关于月亮的诗。古代的诗人总是喜欢写人们在花和月亮下的相逢,参照物的选择很有趣。”   “是这样,”周止安的目光轻轻掠过闻又微,忽然道,“还有一句也是这样。”   “什么?”Oscar 问。   周止安眼睛看着闻又微:“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北宋,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闻又微差点当场蹲下。你清醒一点啊!搁这儿诉衷情呢!   她好想说这位少年看起来只是中文不好,不是傻子,日他哥的,万一他学过这首呢?哦!不要日他哥了,他管周止安叫哥。   Oscar 问她:“这是写什么的?”   “说……”字句在舌尖打结,她组织语言失败,“对不起,我……读书的时候不太用心。没学过这首。”   “噢!那看来不是流行的诗。”   他问周止安,周止安笑了一下:“说的是只要有心,就会再相遇。”   闻又微低头喝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是周止安疯了还是自己疯了。或者世界已经疯了,毕竟当代年轻人,有几个精神状态正常的?   她看到 Oscar 清澈的眼睛,内心羞愧,谁也没料到后续还有这番交集,当着无辜的少年,她几乎要罪恶感爆棚。总觉得周止安今夜好像有点疯,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闻又微着急把话题转出去,她扭头向 Oscar:“对了,我还没问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啊!”Oscar 难得慌了起来。   闻又微:“?”   她困惑地看向周止安,周止安矜持微笑:“没获得允许我不能说。”   Oscar 似乎很满意,对她说:“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   闻又微没再追问,但 Oscar 的反应使她好奇。   回去酒店,闻又微洗完澡,走到这一层延伸出去的小露台上。她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视野非常好,能把周遭景致尽收眼底。此刻月至中天,月色普覆下,万物获得一种神秘而安宁的美。   她的手放在栏杆,看着外面的景致出神。   听到身后脚步声,她也不意外,是周止安。   “Oscar 睡了?”她问。   “嗯,他吃饱了就困。”   说完闻又微觉得气氛有点太……她岔开话题:“所以他的中文名叫什么?”   周止安笑笑看着她,轻轻摇头:“不能说。”   嗯?闻又微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不满里面带着几分孩子气:“我会保密的,快告诉我。”   “我答应过,这是秘密。”   “我又不会泄密,我想知道。”   周止安带着浅笑,挪开了目光,他是准备闭口不言了。   闻又微顿了一顿,就像忽然踩空一脚,她获得了一种非常罕见、非常特殊的心理体验。   这时她猛然意识到,来自周止安的拒绝。这是第一次,清晰而明确的,他拒绝了她。   他在她的心里太安全了,哪怕此刻她理智上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三年,该退回到陌生人的位置,她也对这份拒绝感到了不知所措。   道理她明白,也许那个名字不太好听,Oscar 有自己的隐私,周止安呢?他只是信守跟朋友之间的约定,这份“不说”很有道理。可,可是……可是她是闻又微,他是周止安,他们是闻又微和周止安,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是该这样的,你们分手了。分手不是离开了这么简单,是他从此不会任你予取予求,所有他曾经给你的“特权”都会被慢慢收回。   闻又微忽然安静下去,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空白。   “任宝贝。”他毫无预兆地开口。   “什么?”   “任老师……年纪很大才有他,有点太……喜欢了。”他道,“并且那个时候,大概没想过要把他带回来吧。”   那个名字不再重要了,闻又微正深陷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慌乱和沮丧中。   她意识到自己从前没认清一些事,她几乎记不起跟周止安是普通朋友时是什么状态,好像从认识周止安的那一天,她就得到了在周止安那里的“特权”——   他的目光永远追随她,他永远能注意到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和需求。她的边界清晰,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液体,会顺着她的边界流淌。   她以为分开之后海阔天空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实际上,她忽然发现,似乎连自己在他那里不再具有特殊地位都不能接受。   如果世界上从此没有这个人,断了念想那是一回事。如果他就在眼前,可这份关系清楚地由深转浅……闻又微觉得呼吸困难,无法再在他面前待下去了,连假装的表情平静都做不到:“累了,睡觉了。晚安。”   说完转身就走。   下一秒手腕被拉住。   温度更高的掌心贴合她手腕的皮肤,烫得心脏都微微一缩。她太害怕自己的这种心情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放手。”话说出口,自己都诧异于这份失态。   “生气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那不是在问“你生气了吗?”而是他很确定。语气中夹杂着怜爱惋惜,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浓郁而哀伤。   闻又微试图用力,未能挣脱,她确实生气,她对自己生莫名其妙的气。而周止安不愿成全她挣脱的行为,在她失败的尝试后,闻又微猛然转身回来,瞪着周止安。   他就那样看着她,一面是占有欲,汹涌热烈;一面驯顺温和,写着“我对你束手就擒”。   闻又微踮脚,凑上去,咬上他的嘴唇。   就像很多个从前。   心里那个声音说:闻又微你太霸道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没有哪一条自然规律向你保证会有人永远爱你。你跟他说过分手了,在说出分手的那一刻你就该意识到,你们会渐行渐远,他会不再爱你,你们将不再是你们,你不能接受吗?   她下口比任何一次都狠,尝到腥甜血气,松开。   扭头,走。   这一次周止安没有禁锢她。   她自己知道,她害怕了。 第47章 我哥不对劲   闻又微:我知道很晚了,但我需要ᴶˢᴳ倾诉。   她的消息发出去,梁爽的电话打进来。   接通,闻又微说:“我做了一件……很死亡的事。”   梁爽听到她仿佛下一秒就要自绝于人世的声音,用刻意轻松的语调:“比混血少年读出表情包更死亡吗?”   闻又微:“……我。”   梁爽:“你说吧。”   于是闻又微说了。   梁爽听完陷入沉默。许久后,她斟酌着开口:“又又,你有没有意识到……或许你没有在心理上接受他会不属于你这件事?”   她说:“这个人给你的安全感范围,似乎非常,非常地,深,而广。”   闻又微倒在床上,内心颓丧:“……是,而我甚至不能接受他收回。”   梁爽:“那你觉得教授感觉到了吗?”   闻又微怔住。   无论你是否注意到,人类总在凭借自己对一段关系的亲密度认知,来判断是否该对某个人提出某种要求。关系深还是浅,我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如何……它们会决定我如何对待这个人,对这个人又该有什么样的期待。   她意识到她在周止安那里得到的是一种非常深刻和宽广的接纳,那几乎没有边界。他在每一次、每一次的相处和反馈中,让闻又微确定了这件事——他是绝对的闻又微至上主义者,她在他面前永远不会被拒绝。   她也习惯了那种拥有,习惯了“被接住”。   而直到“失去”的这个可能性被摆在她面前,闻又微仔细想,发现她从前有很多视而不见的部分。周止安人很好,对谁都温文有礼,但对谁都做到这个地步吗?双方都心知肚明,那是因为爱。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代的爱。   她惊觉自己在心理上从未打破过对周止安的这份信任,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相信,他对她还是一样,不会变。分手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稍长的暂别。   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太安全了,“分离”并不使她真正痛苦。   就像她知道,妈妈出差了,回来之后,妈妈还是一样爱自己,还会带回来很多零食和玩具;爸爸送她去幼儿园,看不到爸爸的时候,爸爸也会想她,到点他就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来接她回家。她如此安全而稳定地拥有这些爱,即便不在眼前,也不会消失。   而今天,周止安只用一个小小的犹豫让她知道了,这不一样。周止安给你的爱并非他天然应该给出,他有收回的权力。真正的分手也不是这样的。不是那种让你感觉安全的暂别,是你看到这个人在你面前,但他将不再爱你。   梁爽的话更让她察觉,她自己都没领悟的这份依赖,周止安……是明白的吧?   那他,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   三年前,分手之后周止安的果断离开,是伤了心,还是……亦可算作一种放过?   他那么了解她,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她更像是把他放在那里了,然后心定神安地去做自己的事。   她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只小怪物,而周止安用他无尽的耐心和温柔喂养了它。   小怪物先前表现平静,完全不打扰闻又微正常工作、生活,因为它只觉得这是短暂的离别,周止安给它的安全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而一旦它知道那是正式的告别,那只小怪物就会开始不知所措,它会焦灼、会失望、会愤怒、会害怕。   闻又微暗自心惊。   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说爱会使人患得患失了。因为主动权实际上掌握在付出爱的那个人手里。当你意识到自己不能失去的时候,它的甜美就会变成另一种使人绝望的东西,你如此渴望它,而没有人保证会向你稳定供应。   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这迟来的痛苦,是因他先前选择了放过。   可想明白这件事,闻又微忽然对自己有了另一种不确定,连带对自己的道德标准都疑惑了起来,又给梁爽发过去一条消息:那我到底算喜欢他还是需要他?   或许,我只是在占他便宜?谁不想拥有一个温柔贴心的好恋人呢。我是因着这些好处,不舍得放手的吗?是不想失去那份特殊的对待,还是不想失去他?   梁爽:控制一下变量嘛。换成别人,代入他为你做的事,看看还能接受吗?   闻又微恍然大悟。   她几乎要快乐起来了,真好!原来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周止安。   所有的亲吻、拥抱、触碰,无微不至的照顾,无话不说的亲密……所有这些,如果不是周止安,换成另一个人,哪怕对方的肉身更美丽,学识更渊博,不行,都不行。   太好了,她在无处安放的痛苦中抓住了另一种使她轻飘飘的快乐——原来我只是喜欢他。   ……   闻又微去了 24 小时药店。   她不尴不尬开口,问嘴唇被咬破应该买什么药。店员:“溃疡么?不严重就来点消炎止痛的。”   闻又微:“外面……从外面咬破的。”   店员:“……”   片刻后周止安收到她的消息:门把手上挂了袋子,药在里面。   周止安回复:嗯。   闻又微对着“嗯”出神,还学会惜字如金了是吧?捏你 Nei 头!   难以成眠的夜晚。她盯着天花板,想生活可真是,完全不让人逃学——错过的每一课,少想的每一个问题,最终……这些课题都会被摊开在你面前,逼着你面对,直至重修及格。   第二天一早,有心或无意,在酒店西图澜娅餐厅相遇。   任宝贝热情邀请她坐一起吃早饭。他一边搅动自己杯里的咖啡,一边问周止安:“哥,你的嘴巴发生了什么问题?”   周止安转头看他,明显顿了一下,而后说:“不小心咬到的。”   他去拿牛奶的时候,任宝贝凑近闻又微,小声:“我哥不对劲。”   闻又微:“嗯?”   任宝贝:“那不是自己能咬出来的。骗不过天才我本人。”   闻又微微僵,以棒读的腔调:“……哇哦。”   任宝贝:“他有情况,在我睡着之后他出门了。”   闻又微低头又给面包覆盖了一层果酱,仿佛是怕面包着凉,继续神思恍惚地接话:“成年人嘛,有点感情生活很正常。”   任宝贝严肃:“可是我哥很……贞洁。”   闻又微表情扭曲,她看了一会儿任宝贝,评价道:“你的中文风格我很喜欢。”   任宝贝非常开心:“是吧,我直接跳过了常用词 3500,学的高阶词汇。是不是很亦幻亦真?”   闻又微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周止安端着牛奶回来,问他们在说什么,他还顺手给闻又微带回两小颗涂面包的黄油粒——闻又微的习惯,高热量食物要集中在早上吃,涂“致死量”黄油和果酱最美味。   她心虚地一把扣住那两个小盒,拢在手心,希望任宝贝没察觉什么异样。对方果然一切如常,答周止安的话:“在聊成年人的自由和八卦。”   周止安看了闻又微一眼,闻又微盯着他嘴唇上的伤口,而后,目光对上目光。他心里的预判似乎是闻又微会心虚挪开眼,但她没有。于是变成对视,谁也没先撤走一步。   直到任宝贝狐疑地打量二位。   她把先前拿好的吸管撕开半截纸质包装,用手捏着放进他的牛奶杯里,接着扔掉刚刚握住的另外半截包装,轻巧使吸管脱身,再自然不过开口:“伤口别沾水。”   周止安浅浅一笑:“谢谢。”   ……   之后各忙各的。闻又微见到了那位女干部——张小云。也是在她的介绍下,闻又微深深感受到这一趟来得很有意义,同时深切应证了先前鲁敬那一套的……傲慢。   这绝不是“水果滞销,帮帮我们”。当地有详尽的规划和可落地的方案,已经想尽办法找了钱,有投入,有好的政策倾斜。甚至他们的眼光还很长远,已经想到五年后、十年后,以这里的生态为基础,这件事可以做到多大。他们需要的是合作。找上太和无非是希望借助他们已经成功的模式和现有资源,使这件事成功的概率更大,起得更快。当然,他们也找了太和的竞争对手,亦有沟通。   闻又微想,这才是正常的。如果张小云和蒋非不想为当地做实事,他们就不会找到太和。如果他们想做点实事,那这件事落地的方式就一定不是刷刷数据,做做公关,演演公益。   鲁敬,到底在想什么呢?他看不上这样从头开始的“小业务”?还是他没有发现这里的可能性?又或者……他根本没当回事,只是随便转手一口锅,不出问题就万事大吉?   闻又微想着忽然又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他的理解还是大老板的授意?不过无论是哪个,都太傲慢了。   或许,已经取得过一次成功的人,是有资格傲慢的,只是这份傲慢理应有时限。   世界在变,一切都在变。快速增长的行业,可能会昙花一现,盛开和凋零的速度都极快;一文不名的小地方也可ᴶˢᴳ能藏着足够有力量的大机遇。今日的“智者”在明天还能跟得上时代吗?踩准时机为自己赢得的高位,优势光环会存续多久?   这几年里,她开始更多理解世界的变化和浮动。没有人会走在一条永远不向下的路上。而你想要在好的位置上留得更久一点,唯一可称是铁律的东西,就是保持虔诚,保持虚心,对所有的可能性都心怀敬畏。   她认为太和需要一个这样的业务,这是很好的机会,将来还会是可复制的模式。只是她还不确定自己的眼光足够准确和长远。开完会出来,她被带着去看了当地更多基础建设。回程途中给陈述语音简短把事情一说。想了想,还是分享了她的困惑。说不知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万一最开始这是大老板的想法,那岂不是一切都白搭?   陈述没跟她顺着这个往下聊,但对事的态度认真:“我知道了。你跟他们把情况了解清楚,刚说的每个环节都捋明白。这周回来,我们再详细沟通。”   闻又微说好。   公事结束,她握着手机点开跟任宝贝的对话框,问他们今晚有没有时间,感谢他们捎她一路,请吃晚饭。   任宝贝说有,在闻又微询问下,他还给她推荐了两家特色菜,考虑到周止安的情况,闻又微选了口味清淡的那一个。   她换了身衣服下楼,他们准时在等。任宝贝:“哇哦,Vivian,你看起来很光彩!”   闻又微转向周止安,平静带点疑惑:“光彩是什么意思?”   周止安垂眸笑了一下,吐字缱绻:“很漂亮。”   闻又微“哦”了一声,做出理解的表情,扭头对任宝贝:“谢谢。你很有眼光,也很有风度。” 第48章 我在追他   饭桌上,闻又微有意让任宝贝多说一些关于他们在这里的事,少年似乎处于语言爆发期,中英夹杂,话头一起就能说个不停。他讲述中关于周止安的部分让闻又微此刻听来都觉得十分奇妙。他们谈了七年恋爱,她又好像还能认识一个新的他。   任宝贝说起他们在走访时遇到一个老妇人,身上经常有不明原因疼痛,多次去医院检查都没发现问题。周止安在跟她几次交谈后,让她的儿子固定每两天给她在同一时间打个电话,不要错过,一个月过去,这位老妇再也没有发过病。   闻又微惊奇:“什么原理?”   周止安:“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她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只有生病的时候会得到关注。当关心变得有确定性时,她的不安逐渐消失,身体疼痛也就被治愈。心身疾病,心理社会因素在疾病的发生与发展过程中起重要作用。 此处仅为小说情节,不一定科学,建议看看就过~”   “有意?”   “不,她自己也没意识到。”   每次疼痛之后检查不出问题,这个结果也让她窘迫,她只能反复去找自己真的有病的证据,潜意识里用不利于健康的方式去生活,变成“希望自己有病。”老妇未必有如此清晰的脑内路径,只是下意识去执行。   闻又微想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被察觉,那她岂不是一直就……陷入这个死循环里?”发病,检查无果,被家人指责、冷落,再次希望自己发病。   周止安点点头:“很多心理疾病都无法得到被正视和治愈的机会。”   任宝贝觉得这个现象很有趣,说他们在走访时发现,人们宁愿认为自己被狐仙儿或者什么东西附身,也不愿面对自己可能是精神上压力导致的疾病。   心理健康问题没有得到广泛认知,它在人们心中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精神病”,约等于“疯子”,是耻辱和边缘人的象征。   闻又微:“这很像有些神话里认为恶魔会隐藏自己的真名。找到它的真名,恶魔就有望被打败。”   任宝贝:“噢,我喜欢这个说法。”   周止安:“是,但在不知’恶魔的真名’时,就只有一个个独自忍受痛苦的个体。他们只知道难受,却不知如何处理。甚至有些不希望别人看出来。”   有段时间当地驻村干部报告说发现留守的老年人被情感主播诈骗案件频发,当然这背后有一部分是深深的情感关怀缺失。有些得知被骗也不愿醒悟,如果不是这种形式,甚至没有人会关心他们一句,最近过得好不好。   几乎所有心理疾病,或者没有到疾病程度的心理困扰,治疗指导手册里往往都会提及,需要良好的家庭和社会支持。然而这其实……非常难得。真正能在爱和关怀中生长的人,大约可算少数幸存者。   她歪着头静静打量周止安,不知想了些什么。可能确实,人在属于自己的专业上会散发出独特魅力。   青春期看过一句话,说人不再自恋的时候,就真的爱上别人。年轻的闻又微会想,开什么玩笑,我可爱我自己了,很难不自恋。后来她意识到这句话或许说的是,从“看见自己”到“看见别人”。   能看到“他人”的时候,“自我”其实,更为广阔了。   那些年里面她对周止安的倾诉欲更多,周止安接得住她所有的古怪念头和情绪,她总想跟他说话。她也听,但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听他说话”这样有趣。   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冷静得近乎冷酷,但又藏着温厚的悲悯,这很……迷人。   “所以 Vivian,你在这里会待很久吗?”任宝贝忽然发问。   闻又微回过神:“看情况,我在这里的主动权有限。也许这一趟就不来了,也许以后常来。”   她说着倏然顿了一下,因为周止安伸长胳膊去拿装水的玻璃壶,当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衬衣袖口往上收缩,露出一截线条优雅的小臂。   他保持了良好的健身习惯,每一次小臂露出来,肌肉紧实流畅,皮肤光滑而柔韧,闻又微对他这个部位着迷。所以在一起的时候,闻又微喜欢给他买衬衣,买手表,买袖扣。   很快,她意识到这个恍惚过于不恰当,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   正当此时周止安电话响起,抱歉地说去旁边接听。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处,任宝贝立刻扭头看她,眼巴巴的,透着焦灼,像是家里的小狗准备开口说话了。   闻又微:“你怎?”   任宝贝看起来很痛苦,但他捂住了嘴。闻又微:“有话想说,又不确定该说?”   任宝贝疯狂点头。   闻又微:“说吧,只有我们知道。”   “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任宝贝手指没有离开嘴巴,声音发闷:“但可能会很冒犯。”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眼里写着“问我!问我!快问我!”   闻又微乐:“冒犯人会被揍,但憋着不说会死,嗯?”   任宝贝一口气说出:“前臂,下颌线,还有喉结,对不对?”   闻又微目光倏然锐利。   他得到答案心满意足,轻轻晃动脑袋:“我几乎可以用肉眼做眼动分析眼动分析: 复制一下百科,用眼动追踪技术,记录人眼所注视的位置及眼睛运动的轨迹,这样可以最直观地了解心理学被试对研究目标不同部位的关注程度,及其决策的深层原因和认知加工过程。。”   闻又微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还看出什么了?”   任宝贝正在组织语言,闻又微看准时机打断他的技能前摇,目光灼灼:“我在追求他,你看出来了吗?”   “……”任宝贝噎住,施法过程中被打断的郁闷写在他脸上。   闻又微快乐了。这很幼稚,但她喜欢赢。   她打量对方,忽然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怎么猜到?”   “你问他嘴唇为什么破的时候。”她说,“你们住一间,醒来就能发现的事,何必等到早餐再问。不过,他当时很惊讶,我猜你起床时已经问过,他知道你问的是第二遍。”   任宝贝:“呜呼!你真棒。”   闻又微没接这茬,转而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面,”任宝贝说,“你是相册里的那个女孩儿。”   “相册?”   说起来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哥有一个只放在家里的平板,他从不拿出房间。我以为里面有一些……成年人的收藏。”于是他就趁周止安不注意偷看过一回,结果发现里面是闻又微跟他一起的照片和视频。   她在任宝贝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想起那都是什么了。   他说背景是云海的那一次,应当是某个秋天去爬山,周止安正给她录视频,闻又微看到云海之上的彩虹,对着镜头大喊:“周止安,周止安,快看!那里是彩虹啊!哇不要管我了,是彩虹,快许愿!”   还有她录给周止安的生日祝福:“二十岁的周止安,生日快乐!两年了耶,真羡慕你二十岁就找到了这辈子最爱的人。我要唱歌了!你准备好。”视频里的女孩儿换了个ᴶˢᴳ装,一本正经,像去参加什么颁奖晚会,BGM 响起,闻又微手指虚扣手指,拿于胸前,“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正经唱了没几句,她自己笑倒。之后脸颊红红对着镜头:“好喜欢你呀周止安,这一年也好喜欢你。明年也要给你过生日。”   ……   闻又微如同被封印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回忆是一场突降暴雨,她此刻心脏潮湿得往下滴水。   “所以 Oscar 是影帝的意思吗?”她问。   任宝贝:“我说过我是天才,你没有信。”   闻又微:“你演我,我们不是朋友了。”   “诶,不要这样小气,跟你说话很有趣。”   “除非你答应,不要再用你那一套理论观察我,控制住你的分析欲望。”   任宝贝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哥也会这样,只是他不说出来。”   “……”闻又微炸了毛,“你吓到我了。如果有一天我再次拒绝你哥,理由就会是我不想被这样观察和分析。”   话说出口的下一秒,她看到了周止安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   闻又微:“……”   任宝贝虽然也没说话,但眼神出卖了他的兴奋。   周止安淡定地开口:“不会。我的方向是认知神经科学,不是咨询分析。”   闻又微:“……”   他走过任宝贝的座位,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脑袋:“Oscar,别忘记老师的话。人不能被扁平成案例。”   任宝贝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闻又微顿了片刻,冷静开口:“所以,接下来我们都……不用装了是吗?”   任宝贝:“真可惜,我也不能装中文不好了吗?”   闻又微:“……我莎了泥。”   任宝贝:“这是恼羞成怒。”   闻又微扬眉:“周止安你管管吗?”   周止安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了。   闻又微表面淡定,内心已经酥脆地崩塌,心想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景,要不我跳个窗吧。   噢,跳窗似乎也不合适,说好是我请吃饭,我还没买单。   回去路上任宝贝悄悄给她发消息:还有!戒指是他送给你的,有特殊意义。   附带一个小狗歪头的表情。   闻又微:你又对了,天才。附送你一个秘密。   任宝贝:嗯?   闻又微: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那是那个晚上她想清楚的第二件事。   陈述说的话没有错,人的精力有限,你不可能同时做好所有事。但这个“做好”的标准有些十分可疑,有多少是你自己想要的,有多少是别人告诉你的?   人总在趋近某种标准,怕自己失去参照活错了。但是,达到那个标准,又算活对了吗?   她曾经以为在太和不断往上走,见识更大的世界是自己想要的。   最后反而行至逼仄处,连带着怀疑起人生。没有“自我”的成就,像没有人的文明。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到的反而会把自己压垮。   真正获得力量的那一刻,是她在那个直播的女人身上学到的——她理应有力量去掌控自己的人生。学识、资源、已获得的成就,它们是工具,不是目的,而我是使用它们的人,我有更多主动性。   关于感情,三年前,她觉得他们像被世界围攻的一对小可怜。   那个“标准”也是别处来的——你如果不能跟他结婚,不能给他一个家庭,你就不够爱他。   可是闻又微忽然想开了,不是这样的,那是别人对关系的定义,不是我的。我们是否相爱,关系是否健康,能不能走下去,我和周止安说了才算。   我不妥协,我为什么要妥协?我为什么要被逼着二选一?   你说人生不能两全吗?不,它只是不能像你理解的那样两全。   到下辈子我也想不出来怎么一边在家把饭做好、把地拖好,一边完成加班开会。   但是,只有那样才叫爱吗?   我依然喜欢他,我察觉到他依然爱我,我想试试我们能不能不被模板框柱,基于我对自己和他的信任。   我不想理会这个世界逼我做的二选一了,也不想再给自己遗憾。   我相信自己已经足够强壮,强壮到能为自己赢得生活。   更大的世界和爱,我都要。   只是在来之前她没有意识到周止安对她有更重要的意义。她原先只以为是喜欢,未曾预料到这中间还有深不见底的需要和依赖。   任宝贝:你怎么会主动告诉我?   闻又微:看起来拉拢你会让我比较有胜算。   任宝贝:我真高兴。有你出现的时候,他更像一个完整的人。   任宝贝给她建议:去找他聊聊他的过去吧,我的老师说,过去里面藏着未来的答案。   闻又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十年前我就认识他了,还有什么过去是我没有了解的吗?   三人吃过饭回酒店,这一路气氛略有些诡异,不知道都各自消化了些什么。   闻又微的房间先到,跟他们道别,任宝贝蹦蹦跳跳先行一步,心照不宣给二位留下单独说话的余地。   周止安走在她身边,声音低低的,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促狭意思:“在追我,怎么不送我回房间?”   “……”闻又微抬眼,看表情是准备当场消失。   周止安解释:“没有故意偷听。走廊太吵我又走回来,隔了屏风听的电话。”   闻又微虚弱:“就不能假装没听到吗?”   周止安眼里含笑:“这很难。”   闻又微小声吐槽:“多少做个人吧。”   几步之外的任宝贝:“再等等!我还没走远!”   闻又微:“……” 第49章 把翅膀还给你   眼看着任宝贝进了房间,周止安才说:“明天我得回去一趟,任老师又做手术了。”   “诶?那他……”她看向任宝贝的方向。   “老师还没打算让 Oscar 知道,想等结果出来再说。”周止安道,“就让 Oscar 在这里继续他的工作吧。”   “唔,”闻又微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他,“你……”   周止安等着她开口。   闻又微想,算了,他该听的都听到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好藏:“去楼下走走吗?小花园。”   周止安嘴角弯弯:“好,先去拿一件外套吧,外面冷。”   两人并肩沿着酒店后的小花园走,她莫名其妙拥有了近似高中表白前的心情,看夜色在他的头发上流淌,映出幽蓝的光。这一切很真实,却又像一个颠倒现实的梦。   慢一点,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要对他再珍重一点。   闻又微想了又想,最后选择的开场白是:“当初为什么答应分手?”   周止安停下来,长久地凝视她。   闻又微:“Oscar 说,我应该听一听关于你的过去。我有错过的部分,对不对?”   周止安垂眸,过了片刻:“不是你错过了,是我出于私心,一直没有提。”   “嗯?”   他拉着她在一棵花树边坐下:“我同你说过我的生父为什么去世,还有印象吗?”   “记得,酒后的车祸。”   周止安:“他是自己生日那天走的,因为他喝了酒,要去追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是我妈。”   闻又微沉默了。   ……   周止安的生父周唯尚,用好听的词去形容是个文青,年轻时疯狂地喜欢一个会唱昆曲的女人,跟着她演出的大篷车到处跑。但他没有娶到她,是否对方不喜欢他,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到了结婚的年纪,娶了周止安的母亲,秦臻。   秦臻对爱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年纪到了,跟周围所有人一样,她选了一个看起来合适的。她那时觉得周唯尚长得不错,虽然条件差点,没有工作,但……她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打从心里自信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去经营好。她相信那一套理论——生活和家庭,都需要经营。只要她足够用心,足够能吃苦,她就会经营出一个温馨的小家。   只是她没想到有些事与经营无关,也并非她的努力可以补足。   小小的周止安听到爸爸向妈妈说的最多的话是“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有多快活;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跟刘兰出去唱戏了;如果没有你,我哪会做这种憋屈的工作。而事实上他的工作,是秦臻拜托长辈给他谋的一份闲职。周唯尚捅出篓子,还得秦臻去擦屁股。   秦臻做一切都会受到指责,哪怕家是靠她养的。周唯尚似乎在他的生活里看不到任何如愿之处,且他给自己的所有不如意找了一个源头——他娶了秦臻。   有一天,周止安看书入迷,秦臻让他早点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关切,周唯尚却摔了一个酒杯,玻璃撞击到墙角,砰一声,发出碎裂的巨响,他疯疯癫癫道:“有你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过得舒心了,是吗!”   秦臻脸色苍白,周止安吓得眼睛睁很大,他害怕地去抱住妈妈:“妈妈,我不看了,我去睡觉。你不要管他。”   秦臻眼神有那么一刻柔软,又很快冷静下来ᴶˢᴳ:“随你。”她走开了,沉默地去拾取玻璃杯的碎片。   周止安的记忆里,妈妈是喜欢过自己的,但渐渐就没那么亲切了。   她会对他说:“你是他的种,你们两个,我谁也管不到,谁将来都不会念我的好。”   周唯尚或许意识不到,他一次次强化了她对这个家的厌恶。他像是会释放毒素的人,使她开始回避所有亲密和互动。   他死在他自己生日的那天。喝酒之后去开车,要追那个唱昆曲的女人。他以为醉生梦死、梦里寻情是件浪漫的事。   周止安后来很多次想,周唯尚如果在车祸现场立刻咽气情况都会好一点,但事实是周唯尚吊着一口气没死,拖到了秦臻带着周止安赶到医院。   然后周唯尚对秦臻说:“你开心了吗?就是你管着我呀,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都是因为你。”他简直太幽默了,他才三十几岁,跟秦臻结婚也不过几年。但婚姻这个借口好用,被他拿来解释自己所有的平庸。   秦臻不可思议地摇头,脸上血色褪尽。   周止安躲在妈妈身后,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周唯尚对他笑了一下:“你长得真好,可惜不是我和刘兰的儿子。”   然后他死了。   周止安这辈子唯一有恨的人,就是他的生父。周唯尚在生命尽头还在展示自己愚蠢的多情,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他负责,反而所有人都欠了他另一种生活。   在最需要生活安定感的童年时期,周止安失去了父亲,因为父亲恶毒而愚蠢的发言,他也相当于失去了母亲。   在那之后,或者说,其实从很早之前,秦臻就不再接纳他了。周唯尚使她感到了在这个家里,动辄得咎,她怎么都是错的。   周止安总想得到母亲的关注,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可是母亲……她会给他准备好一切,只是态度疏离得近乎冷漠。   吃完饭他去洗碗,以前秦臻会夸他的,后来她什么也不说。有一回打碎的碗割破了周止安的手,秦臻紧张到几乎神经质,大睁着眼睛,又神情麻木地带他清洗伤口和涂药。周止安小声说:“不疼的,妈妈。这是正常磕碰,我会很快好起来。”秦臻只是带着恐惧处理好他的伤口,然后表情茫然地离开。   而后她再也没让他进过厨房,不准他在任何时候给自己帮忙。   周止安想,也许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周唯尚还在,他就会说:“都怪你呀,你看你怎么当妈的,这个家有你还能有好吗?”   再后来,秦臻见他喜欢吃鱼,连着三天都做了鱼,周止安说:“妈妈,我们吃鱼三天啦,明天换一个好不好?”   后面秦臻不再做饭,她给周止安预定了小饭桌,从此,家里就没开过火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给他钱,去外面买东西吃。   年幼的周止安曾为此难过很久,他想跟妈妈一起吃饭,哪怕他们在餐桌上也并没有正常的交流。   当然后来他明白,那并非秦臻对他提要求的报复,她只是……把这错误理解成了指责。   周唯尚给秦臻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本人的命还长久。   这个可怜的女人午夜梦回都能想到一个人在咽气之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我的不幸,都是因为你”。她开始害怕评价,害怕跟人交往。   尤其在周止安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她甚至要觉得周唯尚那句话有理,如果他是周唯尚和刘兰的儿子,也许他会得到爱吧。   周止安跟周唯尚相貌的三分相似,有时会勾起她的恐惧,她能想象出也许这个儿子某天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你不会当一个妈妈。   工作呢,哦,工作也是。她原本已经走到管理层,但她逐渐不敢给员工反馈,好像她已经无法为任何一个人负责。   唯一可庆幸,她还有聪明和坚韧的部分没有被周唯尚打压下去,她放弃薪资优渥的管理岗,转而去学了技术,比别人更拼命,跟自己较劲,也终于在一层层往上走了。   只是她始终没能驱散自己的心魔,那个年代,也没有谁能告诉她,你的心里生病了,你该找个医生去看看。   随着周止安渐渐长大,他似乎也习惯了跟这份冷漠与毫无反馈相处,他学会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使她操心。他试过故意考差一点,但秦臻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平静冷淡,像对待陌生人。   他高中时秦臻被公司抽调去外地,问他想要留下还是一起走。她说:“你自己选择吧,我不会左右你。”   周止安想了想:“我自己留下。”   也许见不到他,秦臻会过得舒展一点。他开始独自生活,跟母亲保持着遥远疏离的关系。成绩很好的时候,班主任会打电话给她报喜,秦臻也会表现体面。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家庭的表象。   属于少年人的中二时期,周止安这样独来独往也不算很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晓得该如何跟人变得亲厚。班里的于霄算是他的好朋友,不过当他偶尔抱怨周止安总是很“独”的时候,周止安会暗暗着急。他颓丧地想,其实我没有跟人变得亲近的能力。他害怕被看出自己的“不正常”。   他觉得自己被世界丢下,像在流浪动物认领站点,有些运气好的会被领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噢,或许也有过,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住那份善意。于是他学会酷酷地坐在人群以外,表现得像是他也不需要别人。   所有悲伤的故事终结在闻又微出现的那一天。   她认领了他。   她那样聪明有趣,个性活泼又会讨人喜欢,她比他遇到的其他所有人都更好的一点是,她完全不怕被拒绝,又极有主见,总会眼睛亮亮地凑过来,向他抛出层出不穷的新鲜主意:“嗳,周止安,我们一起。”   周止安当然会说“好”,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况了。   她曾问他,到底是真觉得好,还是只是为了配合他。周止安想,我该如何告诉你呢?那不是勉为其难,没有一点点不愿意,跟你有关的一切,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可能性。   闻又微几乎难以呼吸:“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一直没跟我说起这些吗?”   她不知该如何理解,是自卑吗?不愿这样的家庭故事被人知道?   周止安的声音发涩:“不,因为那个时候,我偷偷把你当做这个世界给我的礼物。”   “后来不是礼物,是跟你讨债的了?”她轻声开玩笑。   他贪恋地看向她的脸,轻轻摇头:“惊喜的降临很好,它依然是喜悦,是恩赐。但是,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礼物,是生活给的补偿。我不能那么认为。”   因为闻又微,首先是她自己。   在最开始,他没有那么敢去爱闻又微。   他只是喜欢她,对她提出的一切都觉得很好。同时他也会想,她这样活泼自由,如果哪一天,她不再喜欢我了呢?我要做好她会离开我的准备。   他不断提醒自己,再往前一步就会很危险了,你无法接受失去她,而她是自由的。   可是她太好了,他只能完全清醒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闻又微的心揪了一下,噢,这种痛苦,她正在经历,前不久她才意识到。   周止安最开始不信命运,可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像闻又微这样的人,占有欲最强烈的时候他有很多疯狂的念头,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呢?她的所有都像是照着我的心意生长出来的,她就是礼物,是命运赠予我的礼物,是生活给我的补偿。   每一天、每一天,他早上醒来,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的水位线上涨,你要完蛋了周止安,他对自己说,你又爱上她更多一点。   在最初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两人无间的亲密几乎使他获得了一种“退化”的快乐。   好好被爱的时候,会变成小朋友、小动物,变成时时需要拥抱的幼稚鬼。   周止安有时候会想,闻又微的人生有一种遗憾,就是她不会明白被她自己爱上的时候是什么感受。那样舒适、柔软,难以抵挡,又充满新奇色彩,使人快乐得轻飘飘。   所以不安随之而来。   她的成长太快了,她的眼里有更大的世界。她会走很远吗?当她走很远之后,她还会爱我吗?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她。   他此刻终于承认自己曾经的自私:“我想过,家庭是那个方式,让我永远拥有你。”   把她变成妻子,留在以爱为名的家里,然后她就不会再走远了。她只能等你回来,眼里看着你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了,看起来利落又果决的她,其实是个心软得要命的小姑娘。   他只是表现出了不安,闻又微就向他提出了结婚的方案。   然后他看到了闻又微的痛苦,他ᴶˢᴳ也开始痛苦了。   他想要跟她结婚,如果那“只”代表她对他永恒的承诺;   他不想要跟她结婚了,他发现世界不是这么想的,“结婚”对他们而言,不是同一回事。   闻又微爱他,他知道,她会为了消弭他的不安全感选择让步,可在那之后的一切都让他意识到,当你试图困住一只有翅膀的鸟时,那只会加速失去。   闻又微:“你心里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分手意味着什么,对么?”   周止安温和地看着她。温和又哀伤。   他比她大一岁,经历、学科,都使他想过更多。他意识到他们都还太年轻了,那是闻又微需要好好去工作的时候,她是一只亟待磨尖爪子的小兽,她需要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争夺自己的领地。而不是被拉扯着……关心他的情感需要。   她总说他因为太愿意照顾她而一颗心挂两头,而实际上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她提出结束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这种痛苦的可能,同时理智告诉他,是的,这是眼下对你们最好的方式。   他也知道如何结束,使得这种分离更少痛苦。   硬说是他选择放过,那也算吧。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没有办法再眼看着她自我拉扯。   闻又微:“你想过这样多,却都没有告诉我。如果当时你跟我说了,我……”   周止安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柔软。   他猜得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他想过一种可能性,三年前,在闻又微问他为什么那么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可以告诉她这个悲惨的童年故事,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因为她是一个……这样心软的小姑娘。   去跟她表达啊,说“我好惨,爱我吧”,把伤口撕裂给她看,她那么喜欢你,那个时候又还那样懵懂年轻,她会心软,会头脑发热,会不惜付出余生的温柔想治愈你。   然后你就拥有她了,你会得偿所愿。   可他知道,不是那样的。   如果有人那样爱你,你至少要当一个磊落的好人,不要把爱变成圈套。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也不会想在她面前破破烂烂,你不想要同情,不想撕开伤口,你更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站在她面前,好让她更爱你。   他喜欢她送他的戒指,也喜欢她对爱的定义——爱是羽毛,是翅膀那样的东西。   在你觉得脚下有万丈深渊时,那个人的爱会将你托住。它也会拂过你的心,使你心里酥酥,轻飘飘。   我爱你,本能使我想要占有你,可是正因我爱你,我才要把翅膀还给你。   周止安不想对她有秘密,在爱上闻又微的时候他就想,他们会是恋人,也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但有一些故事,只有放在时过境迁时,它才不会那么重,不会变成绳索,将对方套牢。   闻又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颤抖:“那三年,难受吗?”   “我曾找过我的心理老师。”他说起这段的时候已经很从容。他近乎残酷地对自己下手,把自己雕刻成了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人。他的神情甚至宁定得不太像这个年纪,但他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能够举重若轻说起旧事。   那一定不是“我好惨,你要好好爱我”,而是“我想给你看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自己”。就像他十八岁那年,知道她在台下看他演讲时,他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好。   十年过去,很多事变了,但他内心那个的少年还跟从前一样——她看向我的时候,我要成为一个更像样的人。 第50章 不可能的拥有   那天,周止安在心理咨询室里流下眼泪,说:“我失去了她。”   他的心理咨询老师说:“你没有失去她。因为我们本就不可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你听过一个苹果可以拥有另一个苹果吗?如果不能,那一个人,如何去拥有另一个人呢?你们是平等的、并列的。   你所能拥有的只能是自己的回忆和体验。那七年里,她真诚地爱你,你也真诚地爱她,你们创造了共同的回忆。你已经永远得到那些回忆,它成为你的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它变成了你的生命,不会再失去。   周止安站在她面前:“我接受这个说法,就好像过去的你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所以我心怀感激。”   闻又微伸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   “我……”闻又微,“曾经,我会想,你有哪怕一次,恨过我自私吗?”   在他说话之前,闻又微开口:“我想的是,如果你不恨,那我应该羞愧;可是如果你恨呢?我就会想,他凭什么这么说。”   “这三年里,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带着行李箱去会议室,闭着眼能画出到机场的路。”她又笑了一下,“可是我不真的讨厌这种生活。不是指过劳的部分。我是说,我喜欢自己能逐渐去控制和解决更多事。"   周止安了然地点点头。   那一刻闻又微想到了徐明章,徐明章总说她和闻小小天真,好像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周止安的剖白使她忽然理解了父亲最初面对她和周止安恋爱时的焦灼——顺流而下是很容易的。爱情甜美而有迷惑性,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逐渐自洽,然后无法觉察不适了。   她后知后觉地庆幸大家都做出了更好的决定,才好在再相逢时没有怨尤。   一时无话。两人沉默地绕着花园小径,错开半步走。眼前是现在的周止安,又像隔着时间,跟三年前的周止安对看。他不再是那段分手里的“完美受害者”,但好像成为一个更真实的、活着的人。   周止安的呼吸都悄悄变缓了,他有一部分从容其实是装出来的。闻又微,她会因此不再爱我了吗?可是,这些是我该说的,我不应再有任何隐瞒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其实恰好解开了闻又微近日的困惑。   她正在体验那种新鲜的“恐惧于失去”。   周止安使她明白,“我得到了谁”“我失去了谁”这个表述不对,对方是跟你一样的人,你们永远也无法建立所属关系。   关于爱呢?她先前未意识到自己也付出了爱,滋养了这段关系,才使得曾经的交汇动人。周止安不是天降在她生命里的完美恋人,不是稳定的爱意供应商。   爱是相互的、流动的过程,每个人都需要被关注,需要得到反馈。“给出-获得”使得关系持久,如果只会接收,对方再浓烈的热情也会逐渐消退。   这个结论竟使她微微轻松。   心里打上的结被解开,随着夜风轻轻消散。她已经了悟,哪怕再依赖一段关系,再不愿失去某个人的爱,都没有什么办法能保证它的永恒。   但爱人者得爱,如果幸运的话,你付出的爱,会得到回音。   在夜风快要连星星都吹散的时候,她快走两步,与周止安并肩而行,转头看他,下巴微抬,眼里亮晶晶,字句清晰地问:“可以牵手吗?”   周止安在听清楚的那一刻,好像快要流泪了。   他扣住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十七岁那一年,闻又微对他表白后,少年的嘴角和眼尾,微微弯起的雀跃弧度。十年后,这弧度与从前重合。   “更冷了,我们回去吧。”   “嗯。”   他们回到酒店的走廊。   “明天你出发太早,我不起床送你了。一路顺利。”   他站在对面,稍稍低头看她:“晚安,微微。”   闻又微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想了些什么,飞快抱了他一下,而后自己心如擂鼓关上门。她有些紧张,因而动作飞快。   听到砰一声巨响后,转念一想,妈呀,没把门摔他脸上吧,光顾着自己紧张了,没看准位置。   焦糕非错字。意为“糟糕”,一种娇俏的互联网潮流表达。,他的鼻梁还好吗?别破相了吧?OMG,为什么没有声音,直接昏迷了吗?   想完这些也就是一瞬间。   她急匆匆再拉开门。   周止安还没来得及挪步,看起来有点懵。没跟上她突如其来的反应。   他稍微愣了一下,却换得一个长久的拥抱。   “晚安。”这次她确认了,关上门不会摔到他的鼻梁。   周止安看着眼前再次合好的门,低低笑起来:“晚安。”   ……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闻又微在当地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了大柚柚的家:“你好,姐姐,有空聊一会儿吗?”   坐下来,沟通上,她发现这个女人头脑灵活,有一张清晰的脑内地图——对她的水果生意有哪些优势,遇到哪些卡点,看起来都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这是要养活自己的事,不能全等着别人给你喂饭,你说是不是嘛?”   闻又微对她笑,掏出了一个本儿:“太好了,我还有很多问题,我们看起来能说很久。”驻村干部先走一步,闻又微留到了晚上,边说边帮她一起打包。   大柚柚说:“你不要看这ᴶˢᴳ里现在这样,好起来也会很快的。种过果树吗,妹子?”   闻又微摇头。   她说前面几年不结果,但你要等,还要勤快一点看护,真到了挂果的时候,果树林就是一天一个样了。   闻又微看向远处,忽而很有信心:“好啊,我也相信,一天一个样儿的时候会很快到来。”   ……   她在回公司之前请了个假,打算回趟家,在内部流程软件发起申请。   陈述给她发来消息:提什么申请,自己偷偷去了我也不会知道。   闻又微:怎么还提倡薅公司羊毛呢?   陈述:没事,就这样吧,下乡那么辛苦的事做了,计较这一天假期干什么。自己撤了。   闻又微就撤了,根据她对陈述的了解,大约是鲁敬给了他什么不痛快。上一次陈述有类似举动是被闫钧在会议室当众指教过一回,于是怒带全部门按顶格标准吃了一顿日料,走的招待费。   他这么说,她也不多问,乐得买了票回去。   这三年里面,她回家的次数也少。跟周止安分手后,家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总怕父母什么时候提起。反正工作也需要她到处出差到处跑,索性在公事上把精力用尽,逃避可耻,但逃避有用。   此刻回过神来,恍然察觉自己对父母的关心不够。   她近日获得了新的对爱的认知,意识到自己还没从这个角度去打量过跟父母的关系——从她出生的那一刻,父母的爱就稳定得像角色设定的初始值。最近她才意识到,没有人是一种工具,只为你提供稳定的情绪和照顾。因为血缘获得的关系,父母对你有义务、有责任,但爱是另一种东西,你有付出、有交换,才有流动。   不要把他们就那样留在原地,有新的交集才有新的联系。   闻小小和徐明章看起来也随年岁变老了些,但精神状态都很好。许久未见到她,很是惊喜。   “今年年假还没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南方玩儿吧。”她说。   “你有时间吗?”徐明章不可思议。   “有,怎么没有?”她说,“工作是做不完的,日子也要过嘛。”   徐明章很不好意思:“你要忙啊就紧着你先忙,我和你妈管得好自己。”   “怎么回事嘛爸,”她笑说,“那就不管我了吗?我还是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没人要陪我出去旅游吗?”   闻小小直乐,去捶徐明章:“你个傻子,女儿要带我们出去玩,你说高兴不就好了吗?”   晚上她拉了闻小小来自己房间聊天,闻小小感叹:“妈妈每一次再见到你,都觉得你又长大一点。原来那样小,像根小棒槌一样抱在怀里,现在也是个这么好的大人了。”   闻又微抱住她,接连喊“妈妈”。   闻小小:“你怎么啦?”   闻又微乐:“没事儿,就想多叫叫你。谁没事儿不都想喊妈嘛。”   “对了,”闻又微问,“后来还有见过周止安的妈妈吗?”   闻小小顿了一下:“见过。”   闻小小这个时候才说,就在他们分手不久后,她去市民中心办事,在窗口遇见过秦臻,那个时候她在办出国。   说秦臻看起来没有什么不满,只说两个孩子年纪都不算大,对于成家来说还早,做家长的应该尊重他们的想法。倒像是劝慰闻家父母。   “然后,我们也有再见到过。”   “嗯?”   “她时不时出国嘛,回来了见到面,我跟你秦阿姨……偶尔也会说几句话,比之前还熟了一点。”   “嘿,没听你提过。”   闻小小拍拍她的手,安抚一般:“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相处,你不要多想。父母终归不能代替你们生活,你们也长大了,能为自己选择。”   闻又微听完,笑说:“别紧张,我明白的,妈。”   闻小小就顺着跟她八卦了几句,说这算是出国旅游的力量吗?秦臻像变了一个人,瞧着有精神,人也舒展起来:“你秦阿姨其实挺有气质的,就是以前都不跟人眼神碰上。”   闻又微知道原因。周止安提过,那三年里,会定期带她去接受心理治疗。   他不像青少年时期那般无助,对母亲的回避拒绝毫无办法。他治好了自己,回头去看母亲,知道该把她也拉出来。   周止安明白那个习惯于被冷漠对待的自己其实很难开解母亲,他们像两块互为因果的冰,遥远疏离地共处二十多年。可是他跟从前也不一样了,他得到那个女孩儿给他的爱和勇气,将他从自童年形成的行为定势中解救出来。   勇敢一点,像她那样,学会表达爱,不要害怕被拒绝。   秦臻因为过去的阴影不再做饭,他开始给秦臻做饭,还会问秦臻,他做得怎么样。   秦臻不敢给人评价,她在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时几乎是无措的。周止安也很紧张,其实他害怕被母亲拒绝,他的记忆里有无数次秦臻一言不发离开的样子。   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害怕,那是你的妈妈,她只是生病了,不是不爱你,她也不会伤害你。如果那个自己太弱小,还不敢面对,假装你是那个女孩儿吧,如果她在这里,她会怎么说,怎么做。   于是面对像冻住一般的秦臻,周止安笑着问她:“培根烤嫩一点好吃,还是烤到边缘也焦焦好吃,你更喜欢哪一个?”   秦臻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周止安表情更柔和了一点:“你喜欢旁边也焦一点的是不是?刚刚吃这个多。我也喜欢这样的!那以后我都这样做,你说好不好?”   他看到秦臻的眼里蕴蓄了水泽。许久之后,她对周止安缓缓点了点头。 第51章 你遇到她,很幸运   那之后大约又过了半年,秦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给周止安做了早餐。   周止安有点愣,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想到闻又微,那个女孩儿永远热烈真诚,她高兴的时候恨不能拉着全世界一起跳舞。   他对秦臻说:“妈妈,我很高兴。你不做饭的时候也很好,但吃到你做的饭我很开心。因为是妈妈做的饭。”   秦臻看着他,像是有点呆了。   一个月之后,她第一次问出了:“好吃吗?今天的鱼很新鲜,我觉得清蒸会好。”发出评价邀请,意味着我有面对的勇气,也相信不会被你伤害。   周止安注视着母亲,他们终于在餐桌上面对面流泪。   这么久以来,你也很委屈吧?   在周唯尚死后的二十多年,秦臻第一次说出自己对他的恨。她曾意识到过自己对周止安的忽略,可愧疚也是很重的情绪,她的内心已经无法再承担一份这样重的东西。不如继续冷漠下去吧,总归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   她曾想过也许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也许在她临死前,可以跟周止安说一句对不起。   但少年长大之后回过头来,向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周止安轻拍她的后背:“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他不会再出现了,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秦臻终于跟他说出抱歉:“我没有成为一个好母亲,但你成为了很好的人。”   周止安摇头:“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只是不会跟我说很多话。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很好了。”   还要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她二十出头就嫁给了周唯尚,嫁人之前她是个热心又爱张罗的姑娘,习惯于照顾好所有人,安排好所有事,重视所有人的反馈。可谁能想到,她寄托最多少女情怀的一段关系,带给她无尽的指责和打压。她也曾挣扎过,怀疑过,可是关起门来,在那个家庭里,她最终完全浸没于周唯尚编织的语境中。能幸存下来,再把周止安养大,她已用尽力气。   后来周止安会在课业没有那么繁重的时候带秦臻出去旅行,会跟她说:“妈妈,你的丝巾选得很好看。我们去河边拍照好吗?我很会拍照,在这里留影吧。”   秦臻打量他,她没有教过这个孩子这些,可是周止安最终成长为一个细致柔和的人,学会了爱与尊重,学会了欣赏和表达。   素来不问这些的秦臻开口:“你跟以前很不一样,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吧?”   周止安顿了一下,浅浅笑开。   “你遇到她,很幸运。”   “嗯。”   她构成了他生命里所有明亮的部分,覆盖了灰白的底色。   “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细问,”秦臻有些艰难地开口,“她是不是因为,觉得我们家……”   “不是的,”周止安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是我还不够好。”   “你还想她吗?”   “想,”他说,“我一直想。”   让我们再把时间线拉回。闻又微和闻小小的夜谈。   闻小小知道做家长的有些话不该说,但看着她还是有担忧:“有再遇到能处得来的人吗?一直就看着你到处跑。”   “妈,你觉得我该找个人恋爱吗?”   闻小小揉了一把她的头毛:“哪有该不该。妈妈只是希望你的人ᴶˢᴳ生不寂寞。”她看向闻又微,如同叹息:“我跟你爸爸有你的那一天起,就希望你没有遗憾,总觉得那个时候,你也不是因为……不喜欢小周了。”   闻又微轻轻开口:“我恋爱了,妈妈。”   “嗯?”轮到闻小小惊讶。   她笑:“你也认识的。”   “谁?”闻小小带着点期待又带着点不安。   闻又微说:“周止安。”   ……   闻又微这次一回公司,发现八卦满天飞。陈述,陈老板,可太出息了!   鲁敬一直把在手里的优势业务线,太和的真•核心模块,竟肯让陈述染指。这种位置没在鲁敬手底下待上大几年一般碰不到,得是嫡系中的嫡系才行。   但闻又微结合多番八卦考虑后,又觉得也有道理。   业务是太和的核心没错,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增长空间实属有限。鲁敬把在手里,更是玩不出什么花活。他又不肯丢面子,怕别人说他的业务能力有缺。总压着底下的人想榨出一点数据层面的好看来,做不成就走,真正负责业务的被开过好几茬。但也总有人想来那个岗位镀镀金,毕竟名头唬人。   这两年外部环境影响下,不退就算好事,但要论增长……可太难了。原本跟着他的人大概也没有谁再有勇气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上。   于是这时陈述出现了,他有能力有业绩,还敢背着“军令状”去接下这个挑战,站在鲁敬的位置,不给他好像才说不过去。对鲁敬来说最坏的可能性是再把陈述开掉嘛。   陈述的位份一到手,行动起来手脚利落。甚至鲁敬手底下原来一个高管也被他弄走,那可真是鲁敬多年心腹,业务能力也有。闻又微再一打听晓得了,是背着锅走的。人与锅一一对应,底下人把锅顶完了,显得鲁敬就很英明。   但其实闻又微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目标还是太难实现,她不知道陈述这是在干什么,若他努力了还是做不成呢?也背口锅回家过年?   陈老板虽有时表现热血,但不像那种会头脑发热的赌徒。   不过这些都轮不到她操心,只把自己该做的跟他一汇报——S 市提供了很好的机会和政策,想在这里做到“小成”十拿九稳。最关键的是,这个业务提供的想象空间也很大,人在经济环境收缩的时候,或许会减少购物,少在游戏里氪金,少出门旅游,但谁都得吃饭,都有消费新鲜蔬果的需求。跟土地有关的生意,可以踏实地做很久,也可以做到每一个地方,延伸到更多品类。   陈述:“所以你判断能做。”   闻又微:“能做,未来十年都能做。我们的优势还在于,我们知道怎么做能让它更好,养活更多人。”   陈述:“谁去做?”   闻又微看着他,这个,好像不是她能……   陈述:“说呀。”   闻又微:“……”   陈述:“你不说我给你指一个人。”   “昂?”   “你去做。”   闻又微反应也快:“砸了算谁的?”   陈述:“那成了算我的吗?”   闻又微心里已经大概有数:“团队业务都是在述哥指导下做的,怎么不算?”   陈述哼了一声:“你今年刚毕业?开展业务还需要带教老师吗?”   闻又微被噎了一噎,笑道:“在客套。这么大的盘面给我,给的权限也不会低,我总要意思意思。”   陈述一哂:“用不着点我,哪次让你们打仗的时候没给足干粮?”   “您说得对。”   她想了想又问:“那……接下来是要跟鲁老师汇报?”怎么说呢,她确实不太想在鲁敬手底下做事。相比之下,陈述这种绝对业务导向的老板是好相处的那个,或者说不必相处,把事做好,有结果可拿,陈述就会展现他的果断和大方。   如果她自己带一个这样大的项目,将来得向鲁敬汇报,这时她首要考虑的不是层级和权限提升的快乐,而是……如何解决那种不适。被鲁敬点名过两次酒局闻又微都遁了,如果有工作交集,那……   “不用。”陈述没好气似的。   “半年时间,我把你先塞到老江的架构下面去。”他倒像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你的事该怎么做怎么做,所有审批跟我汇报过就行,不用从鲁老板那里走。”老江,也算公司老人,资历不比鲁敬差,不过位置挺边缘,人没什么斗志,他带的那一小块业务稳定但前景有限,跟谁也碍不着。   闻又微:“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陈述没说话。   闻又微只以玩笑的口吻:“那我不问了。不过述哥,我可听说了您老在鲁老师那里背的 KPI,半年之后万一您没了,我这不相当于地下工作没了上线?”   陈述鼻子里出了个气,神情倨傲:“半年后谁没了还不好说呢。”   闻又微稍微有了个猜测。虽然有些弯弯绕绕的事她没完全明白,但眼前的机会不错。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像流放,闻又微眼下倒有些喜欢,天高皇帝远,自己组业务模块自己当老大,有风险,但能放开手脚。简直像有了一座猴山,不要太快乐。她没出会议室就已经想好,她自己的部门要每天六点准时下班。   风险呢,风险是她最不怕的事。闻又微又找回自己的斗志了,没有现成模式可抄,没有标准答案,这意味着,她如果成了,她就会是标准答案。哈,真好。   廖承在玻璃门外张望了两回,陈述把事情跟她交待完,终于对他招招手,廖承开了门,探进半个头:“述哥,晚上安排好了,我们七点出发过去吃饭就来得及。”没忘捎带跟闻又微打个招呼。   陈述说好,让他先去。接着扭头对闻又微,像是不吐不快:“哎,你说,吃出那么大个肚子,里面能榨出几两有用的业务?”他在肚子那里比划了一个凸出去的弧度。   闻又微眉毛一抬,知道他说的是鲁敬。这太有意思了。   她一直觉得陈述其实挺傲,他极有能力,一视同仁地瞧不上所有业务能力不如他的人。但他也很聪明,知道自己在谁手底下做事,想往上爬要获得谁的信任,可这不代表他很看得上对方。他对鲁敬的看不上近日已经到水满则溢的程度。   闻又微听了这么个话头,扯了一下嘴角,慢吞吞说:“业务不知道,油水应该不少。”   陈述乐了一下,推门出去。   闻又微心想,他仿佛不是来拜码头的,是来卧薪尝胆的。   闻又微又找了水清进来,临走前她转交过去的事,这中间大多没有什么进展。这很奇怪,不是水清的风格。   闻又微打量她片刻,开口的语气就很缓了:“本来我该问项目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要关心一下,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这句话一出,水清泫然欲泣。   “诶,你……”   水清:“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做好。”   闻又微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还是很困惑:“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还是你遇到什么事儿了?”   水清摇头:“没有,我,我就是觉得……其实我挺笨的,没有很好的成长性。”她没具体说遇到什么事儿,但字里行间,自我评价都相当地低。   “咱这样啊,先不下结论,”闻又微说,“回去把现在遇到的关键问题,和你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先列出来。明天我们再来沟通,一个一个解决,可行吗?”   她说可以。   闻又微又去找了松松,问水清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松松说看到她跟一个男的一起来上班,恋爱了吧,也可能是最近吵架了,有一天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第52章 所谓的常模   闻又微下班早了一回,跟周止安说好去看一趟任老师。对方曾向他们施以援手,知道他手术,于情于理要去看看。   任于斯老了很多,闻又微都有些无法辨认出他的模样了。他见到闻又微笑了一下:“啊是你,像悟空的小姑娘。”   “悟空?”她下意识用眼神去问周止安。   任于斯说:“那时候你一脑袋黄头毛,总来心院找小周。”   闻言,闻又微和周止安下意识相视而笑,笑完忽然察觉这个举动的亲密程度过高,两人又都不约而同低了一下头,各自不知想了些什么。   任于斯感叹:“过去好多年啦,你们毕业都还像昨天,一转眼小周都要接我的班了。”   “是啊。真快。”   实际她和任于斯不算多熟,只是去尽个心意。问候几句也就不再打扰他休息,出来之后问周止安任老师怎么老了这么多。   “Oscar 的母亲去世后,他……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这两年做过好几次手术了。”   “诶……”闻又微卡壳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问到不该问的事,“Oscar 的母亲?”   周止安略带惆怅一低眉:“她和任老师,算是错过了一生吧。”   闻又微意识到这里大概有故事,但没再问下去:“ᴶˢᴳ那 Oscar 现在知道他……这个情况了吗?”   “嗯,手术结果还好,Oscar 过几天回来。”   “那就好。”   闻又微完全看不出 Oscar 家中遭逢巨变,先前只以为他是个生活无忧的天才,乐观到没心没肺。周止安说他个性如此,来了学校之后,本科生爱玩的社团和活动一个都没落下,他有心,大概只是不用沉重的方式去诠释爱。   ……   两人又提到学校,勾起她一些非常具体的回忆,闻又微恍然发现这三年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人。   在大学的几年,她很享受大学生活,但毕业后没再回学校走走。不知不觉中,“太和员工”比“闻又微”更能代表她自己,好像活成一个昵称,一个职位。意识到我是一个“人”的瞬间,心理体验很奇妙。   机器和工具没有来处,但人有。想来不怪有人会说她是陈述的狗腿子,也有人说她像女版陈述,大约某些时刻看起来一样的人味儿稀薄。   他们一起往外走,闻又微假装不经意问:“往后……你还去 S 市吗?我,或许之后会常驻。”   “有出差机会,”他道,又好像明白了她的意图,“没有机会我也会制造机会的。”   闻又微眨巴眨巴眼,心说这多不好意思,我还在旁敲侧击环节呢,你挑这么明干什么?   他笑:“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闻又微神情古怪:“你还想乱来?”   周止安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不,是说……学校有工作安排,出差也是正常协调时间,我,不会为了能一起就……嗯……”   他看闻又微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明白了。闻又微窘了一窘,长长“哦”了一声,强行转换话题准备遁走:“不早了,回家了。”   周止安拉住她:“还没吃饭,去吃饭。”   闻又微没说话。   周止安:“黄牛肉火锅好不好?”   闻又微:“……”   谁会拒绝黄牛肉火锅啊!   ……   闻又微坐上车忽然笑了一下,周止安:“我应该假装没听到,还是应该问你为什么笑?”   闻又微:“问吧。”   周止安:“想到什么这样开心?”   闻又微:“这里好吃的店一只手数得过来,再算上那家烤肉,那家牛肝菌馄饨,唔,我们差不多还有五次以内吃饭的机会。”   周止安扭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弯弯翘起。   闻又微:“你笑什么?”   她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一点点得意模样,藏不住的少年气。   “我现在很会做饭。”他说。   他从后视镜里捉住了闻又微的目光,一触即分,闻又微挪开眼,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问:“下次去 S 市什么时候?”   “下周二。”   “当天到就行吗?晚一点的车怎么样,我上午的课结束就过来。”   闻又微笑笑地看着他,里面默许的意思明显,周止安又道:“我来买票,坐一起好不好?”   闻又微顿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她已经发现了,跟周止安在一起,一切都会太顺理成章。于是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慢一点,不要放任自己一时上头,不要让感情掩盖可能的分歧。   ……   谁能不诧异于食物的力量,火锅吃过一轮,闻又微感觉内心都宁定不少。   服务生过来换了一次碟子,又出去关上门,隔着渺渺雾气,闻又微开口:“其实……我不知道你对未来生活的预期是什么?坦白说,我依然很喜欢你。但是……”   周止安停下筷子,毫无障碍地抓住了她想说的点:“我想过,有一个概念很好解释这件事——常模。”   “嗯?”   “人为设定一个值,跟这个值对比,就能区分出哪些在正常范围内,哪些不是。”   血压有正常范围,智力有正常区间,你得出自己的,数值对照一比,就知道高还是低,好还是坏。   他说:“我们都听过人生的常模。”   闻又微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目光安静,中间升腾的雾气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很柔和。   周止安道:“我有时会想,常模是否是很多人人生痛苦的根源。那个标准明明被设定得太高,却让人觉得都有才是正常的。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结婚生子,儿女成双……”   “我小时候最恨的是周唯尚为什么要跟我母亲结婚。如果他那么看重自己的爱情,娶不到那个女人他明明也可以不娶其他人,后来我想,他在趋近那个常模。”   周止安稍稍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下去:“常模存在,让无法趋近它的人有压力,也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周唯尚不去想他应该做到什么才能拥有他想要的生活,而是无论他有多么失败和懦弱,他都觉得自己应该有个老婆,有个孩子。这是……’应该的’。”   闻又微盯着他,她从未听周止安说过这些。   她慢吞吞开口:“是……那个‘常模’,已经不是代表‘普遍正常’的标准,而是一个几乎象征了世俗意义里‘圆满’的标准。”   她没有权力去定义谁值得拥有“圆满”的人生,可是她觉得,至少,这个道理应该是,一个想要有家庭、会对家庭负责的人才能拥有家庭,而不是“老子他妈的管你个屁责任,老子到了年纪就要有个家”。   她说:“很奇怪,总觉得这个‘常模’最开始说的是对人自己的要求,你要学会爱人,明白什么是责任,你要找到自己兴趣所在,找到能贡献价值的地方……但这些都很抽象,于是就变成了用外在标准去衡量——你要成家,要有稳定工作,要有孩子。渐渐的,就是管你什么样呢,反正正常人都有这些。没有你就完蛋了。”   周止安以眼神肯定:“‘常模’被广泛接受,得不到就使人焦灼、痛苦,甚至愤怒。但这个‘正常’是被人为定义的,没有人向你保证,得到了你就会快乐,你就会毫无怨尤。那个标准里,囊括不了所有人,涵盖不了所有个体的需求。”   ……   他实际已经说得很明白,闻又微明知故问:“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周止安微微往后靠了一点,以一个更放松的姿势看向她:“你问过我一次了,微微。生活还有什么呢?”   “常模”提供的人生指导意见,未必真正是每一个个体想要的圆满。   “标准人生”里面有你歇斯底里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你没有它会死,还是没有它,你怕自己看起来不正常?或者说你甚至到了下一个阶段,会想凭什么这个世界不给你一套配置齐全的人生?   周止安看向她的时候,脸上出现一种满足而恬淡的笑意:“我想这一天想了很久,我们都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看着你吃饭,跟你说话。就是这样了,微微。”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好像驱散了什么很沉重的东西:“这就是全部,微微。”   闻又微多半天没动弹,也没说话。   良久,她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很久以前。但我花了点时间去厘清它们。”他说,“人的本心与所为常常相悖,可能有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扭曲。我也要问自己,是否出于伪善而编织了这一套说法。是否我只是怕你不要我,所以想用它来取悦和讨好你。还是我真的这么想。”   他说到如此地步,像碗底最后一点东西都被刮干净,再下去一勺,只能听到金属与瓷碰撞的声响。   闻又微抿了一口薄荷水,眼也不抬:“唔,再加一份牛肉一份牛杂,我好饿啊今天。”   周止安笑了,出门加菜去。   ……   等他回来,闻又微突然抛过来一个问题:“那几年,有遇到其他喜欢的人吗?”   周止安看着她,眼里带着了然:“人不是一定要恋爱。”   任宝贝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周止安并非木石,也不是圣僧,可是……恋爱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迹,被特定人、特定情形才能触发的奇迹。奇迹并不会反复发生。   闻又微:“你怎么不用同样的问题问我?”   周止安表情平静,但他没有说话。闻又微:“你害怕那个答案?”   周止安:“我会嫉妒。人在嫉妒的时候并不好看。”   闻又微开口:“有一段时间我很烦,认识了一个能说会笑的,小模特。那个人……看起来有种缺心眼的乐观。项目结束那天,我们吃完饭,我开车送他,我们在车上接吻了。”   她的讲述中断,室内忽然静得惊人。   然后她笑了一下,接着描述后面的事,车厢内,被误触的导航突然出声,周止安的声音响起:“微微,我们一起去哪儿?”——她的导航语音包是从前周止安录的,闻又微一直保留下来,她的理由是,懒得换。   周止安的表情十分奇异,看起来既痛又快。   “然后我给他打了个车,让他自己回去,就这样结束了。”她说,“你知道吗,我…ᴶˢᴳ…其实我会怕,是不是因为,感情上……已经太竭耗,所以无法跟其他人从头开始。或者,关系的惯性之类的。到底是无法接受其他人,还是只是觉得磨合起来太烦。”   她说出口又有点像认输:“我十七岁认识你,在那之前,还得刨一刨什么都不懂的年岁,算下来就像是我打从通人情、有记忆的那一刻就开始喜欢你了。真可怕,是不是?如果这只是惯性呢?”   “我们可以做个实验。”   “怎?”   周止安走过来,俯身凑近了。他身上清浅的柑橘气味忽然将闻又微整个人包裹起来。   什么,他要吻我?她体验了忽然的心跳失速。   搞什么,服务生会随时进来加菜吧,别疯了。她的心中呐喊,却又被点燃期待。   再有谁稍往前一点就要碰上,呼吸先一步纠缠在一起。而他只是凑近了,像是渴望至极却没有落下尖牙的野兽,他稍稍退开一点,眼中含水,直直盯着闻又微,声音低沉而温柔:“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闻又微:“……” 第53章 我的衬衣扣子在你手里吗   闻又微是个从不肯落在下风的人,但跟她以往表现不同,今次被周止安这般撩拨一回,她安静得出奇,服务生敲门进来加了菜,她吃完了又小半斤牛肉,平和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周止安心里一沉,这是生气了?可她看起来如此安宁祥和,半分没有恼火的迹象。完全不恼?那就更不像闻又微了。   周止安心中惴惴送她到楼下,正要告别,闻又微淡淡开口:“怎么不送我上楼?”   周止安求之不得。但莫名开始紧张。在电梯里,他禁不住从反光的电梯壁上去打量她,可她的表情完全不出卖情绪,当真看来十分稳定。   电梯门开,走到她的家门口。闻又微像瞄准时机的豹子,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人搡在门板上,另一只手垫在他后脑。然后张口咬了上去。从喉结,到下唇。   松开他衣领,空出的手滑下去,掐了一把周止安的腰,在他下意识张口时趁虚而入,完全掌握了节奏。   周止安在前三秒是懵的,所以那最开始是一场单方面的“侵略”。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则完全失去抵抗意愿。闻又微喜欢赢,而他喜欢拱手这样的胜利。   像是一场战斗,又像一种试探,身体的记忆比言辞诚实,她知道周止安最吃哪一套。   听到他完全乱掉节奏的呼吸,闻又微眼里跃动愉悦的光,一边同他温柔地接吻,一边伸手灵巧地勾开他衬衣最上面两粒扣子。敞开的衣领,手伸进去,摸到紧实滚烫的皮肉。   微小的电流经指尖蔓延流窜,她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继而轻巧地驱动指节在他胸口划出蜿蜒的酥麻。   她的动作有些急切,仿佛想应证一切依然在她掌控中,想更快看到对方的失控;又不断不断提醒自己慢下来,她享受这个追逐的过程。   在周止安明显僵住的时候,她的嘴唇停留在周止安耳朵边缘一点,将触未触,终于把那个句式还给了他:“周教授,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周止安眼睛赤红含水。她在此刻对他说了“晚安”。   开门进去之后没忘记提醒对方:“记得扣子扣好再进电梯,里面有监控。”   周止安:“……”   关上门,闻又微终于放心地脸红。手机响,周止安给她发消息:扣子崩掉了,在你手里吗?   闻又微:“……”   闻又微打开门,看起来恼羞成怒:“什么质量,这就崩了?你到底是不是碰,瓷……”   一看,衣服好好的,已经扣严实了。   他笑容明朗,语气轻快:“骗到你了。”   闻又微忽然恍惚了一下,被这笑容晃了眼,迷了心。   周止安走过来快速抱了抱她:“晚安,微微。下次见。”   ……   他很快乐。是的,他此刻很快乐。   走进电梯前他的嘴角就止不住上翘,四下无人,他放任自己笑出了声。可还是很快乐,走出单元门,在回头看向那栋建筑时,无法掩藏的快乐不断不断从心底冒出来。   他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像经历长冬的植物,在惊蛰之后复苏,欢喜与快乐活泼泼地从心底舒展开,长势茂盛无法抵挡。他又在笑,连周围的空气都甜美起来。   “闻又微——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闻又微第一次听到时以为是错觉,她跑去窗边,看到二十八岁的周止安在楼下,双手卷成筒状,对着她的房间喊话。那是他十八岁时都不曾有过的开朗外放。闻又微远远看出去,人影是模糊的,可他的快乐鲜明而生动。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飞速奔去开关旁边,快快按动四次——明灭明灭,眨眼眨眼。   这是高中时,他送她回家之后他们约定的小小信号。闻又微那个时候会说:“嗨呀,你送我回家,我也想送你回家,可是这样送来送去,我们就要来回一晚上了。”   她后来说:“那我给你亮两次灯好不好?就像在眨眼一样,我也看着你回去。”   父母知道他俩这点小约定,闻小小捂住心口,觉得两小无猜很是有趣。她对周止安了解之后,看待闻又微十七八岁时的早恋故事就像看两只喜欢玩在一起的小猫小狗;徐明章则从现实角度考虑,问闻又微能不能换个办法,家里开关要是坏了还怪麻烦的。在闻又微半天没理他之后,他买了一个巨大的手电筒回来,让闻又微下次带给周止安,并告诉她其实不用他送,天黑了爸爸会接你回家。闻小小对此表示:“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明灭明灭的灯,周止安看到了,他快乐得想要流泪。   ……   人生很长,世界很大,你会跟很多人相遇。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让你觉得人生不寂寞。   只有她。   使你察觉轻飘飘的快乐,也给你刻骨的思念,构成所有热烈的爱与痛。   他曾看过关于智力和专一水平的研究,说对伴侣的忠诚是智商的映射。相识-约会-确认意愿-做爱,短平快的关系,提供不了深层次的快乐。人如果只能理解短平快的刺激,停留在感官层面的满足,就不可避免寻求更多新鲜感。但心和灵魂的空缺,无法被这样浅薄地填满。   永远热烈地去爱一个人,像是种下一棵不停生长的小树,它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样子,那是真正独一无二的体验。   他在跟闻又微的交互中,得到了一切。   十七岁的闻又微,戴着七颗亮闪闪的耳钉,会在气氛肃穆的礼堂跳上讲台把一束花塞进自己怀里;明明紧张得要命,却会装作很有底气,同他说“跟我谈恋爱吧”;   二十出头的闻又微,顶着一脑袋浅金色的头发拱进他怀里,会傲娇地说“不冷就不抱了”;也会在他因为听到情侣旅游禁地传说而不安时,粘乎乎去拉他的手,叫他放心;   被家里照顾得很好,什么都不怕,会说“天地广阔,都是我的”,再后来也被世界磋磨,会抱着他哭,但哭完会笑,眼泪还没干就会说“怎么就难死我了呢?”,每一个,每一个她,生动得不可思议。   他在闻又微那里得到过最多的关注和表达,最多的拥抱和爱。她总说他很好,她不知道,他总希望自己更好一点,好配得上女孩儿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   “知道了。快跑,在邻居往楼下泼水之前!”   闻又微发出这一条信息,抱着手机在床上滚来滚去。   我依然爱他,这个认知真叫人高兴。依然是会生长的快乐,并非出于惯性,并非我已经死在生活里,再也爱不动新的人。   捧着手机等他回复的那一刻,也奇妙极了。还在非智能手机时代,她会把手机放在桌肚里,靠摸按键去盲打,跟周止安聊天。那时只会疑惑,怎么跟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待很久。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怎么会有那么多想要跟同一个人共度的时间呢?   她开始疯了一样怀念两人在此处共度的时光——那时刚换上这张巨大的床,铺了滑溜溜的真丝四件套,闻又微舒适得在床上打滚。周止安看到她从床边滚过来,单手捞住她,将她带到自己身边。闻又微说:“哎呀不是这样的,快放开我。”   “嗯?”   “我现在是一颗小球,在光滑平面做匀速直线运动。理论上如果这张床无限宽,我就可以一直滚下去。”   周止安表情奇异,而后一“扑哧”。   闻又微戳戳他:“笑什么,你快试试。真的很滑,滚动起来毫不费力。”   周止安眸色渐深,在闻又微还打算说服他的时间里,他一把抱住了闻又微,连带她一起在床上滚了一遭。   而后他盯着趴在自己身上,脸有点发红的闻又微,心里鼓噪着一万种忐ᴶˢᴳ忑与甜美。闻又微埋头拱进他怀里,抱怨说:“嗨呀你这个人,做什么都要跟我一起。”   我太粘人吗?表现得那么明显……他还没有想完,就见闻又微亲了亲他,甜甜蜜蜜地说:“真好呀,喜欢这样。”   心放回肚子里,他回吻闻又微,我也很喜欢你,最喜欢你。   有那么一瞬间闻又微想把他叫回来,想想控制住了自己发消息的手。遇到这个人,一切就是会太理所应当。她不得不多提醒自己几次,别一时脑热,慢一点来,别着急。   第二天去公司,水清已经带着理好的表单来找她。   闻又微看过,慢条斯理说:“现在遇到的卡点,你想出的解决办法,都一一对应,看起来已经完全理顺了。能告诉我,你还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水清垂着眼:“我觉得……我的成长性并不高,迟早会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的,而我缺乏预见性。”   闻又微略感奇怪,好像没有谁没事的时候会用这种看起来复杂又很屁话的词度量自己,这个说法也有点太居高临下,连陈述都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去这样评价。   “哪儿学的词?”   “其实……是我男朋友说的。”   闻又微坐直了,心想松松说的对啊:“恋爱了,最近吗?”   “认识有小半年了,最近这俩月才……”她有些忐忑。跟同事聊婚恋话题,危险行为。   闻又微只当寻常八卦来问,笑问:“怎么认识的,也在太和吗?”   水清表情稍缓:“嗯,以前的学长,他前段时间社招进来的。”   “哦,叫什么?”   “立洄。” 第54章 是人与人   闻又微知道问题在哪儿了,因而颇狂躁了一阵。她一时想不出该以什么身份劝说水清,从什么点切入能使得接受起来更容易。   亲密关系,该死的亲密关系。多数时候,两人一旦进入亲密关系就会变成一种奇特的共同体,其他人都好似局外人。所以在亲密关系中受到的伤害,不要说自拔,往往就连察觉到问题都不容易。它是空气湿度一样的东西,无色无味,无法捕捉,等察觉不适时往往已经失去自拔的力量。   这么久以来她认识的水清是个头脑清醒也很有勇气的姑娘,立洄,为什么能……   闻又微想,她对立洄有预设立场,先前立洄话里话外说她年纪小,没有职业气质,学历不突出,她一个字也不买单,只觉得对方是个心机用错地方的傻逼。但如果一个人以“优秀可信”的第一印象出现在你生活里,有学历滤镜,有校友滤镜,各方面看起来都是个正常人,那还能及时察觉到问题,能分辨出是“他有问题”还是“我太敏感”吗?   可是……这该怎么说呢?谁要突然被同事关心一句——你男朋友是不是在 PUA 你?这好开口吗?   第三天。闻又微带了一堆礼物去公司,团队里每个人都有,接着挨个拉去说几句话。她即将调岗去 S 市,虽说不是就此不回,以后毕竟不在同个办公室并肩战斗,做个小小告别很说得过去。   她记得水清喜欢某个小众艺术家手作的玻璃杯,原打算等她生日再给,现在是好时候。   水清说:“好有仪式感。但你这样我真有了你要去远方的感觉。”   闻又微笑:“嗐。什么远方,纯属流放。”   水清抿嘴笑。   “走之前聊一聊嘛,这么一想才发现跟好多人每天待一起的时间超长,比我跟我爸妈待一起的时间还多。”她说,“我觉得你特好,要不是 S 市太远,我跟陈述打一架都想把你要走。”   “我?”   “惊讶什么?”闻又微道,“上次见到‘加蓝’的老板,她跟我说想挖你,被你拒绝了。但她还是念念不忘,说你看起来有一种‘只要接到手的事,就会负责到底’的气质。”   水清微微睁大眼,有些踌躇:“我不知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成年人嘛,当面夸人像社交辞令,对不对?背后夸是真夸。平时或许不会天天说,心里都有数。”   她观察水清的表情,大约这时她才从社交状态切换到听人说话。   被夸谁都喜欢,都想听更多。水清看向闻又微时,眼里还多了一些更迫切的东西,像在寻求确认。   闻又微说下去:“松松跟我提过,说他自己做事心里还是慌,跟着你才有安全感。我嘲笑他来着,问是不是就想找个给他兜住锅的小伙伴,他说你不仅负责,思路也贼清晰,跟你一起做事,知道努力都不会白搭。”   水清眼里亮亮的,抿了一下唇。她眼睛垂下去,想了好一会儿,又说:“有这么好?”   闻又微轻松道:“陈述都发配我了,我这属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说完她们一起笑。   水清看向她,慢吞吞开口:“我不知道,我有时候就是需要别人的评价。老怕自己做得不好。反馈对我很重要。也会……太依赖评价。诶,你,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吗?”   闻又微:“也有,但是收到评价下一步会想他凭什么审判我。好区分哪些比较有道理,哪些只是对方想爹我一下。‘爹’是动词。”   闻又微凑近了一点,完全以吐槽的口吻:“陈述如果说我业务能力不行,有理有据我就服气,说话难听点我也认。廖老师要是阴阳我,我就会想,他来这里做出几个项目了,他开会时提了什么比我高明的点吗?啊你可别跟廖老师说。”   水清慢慢笑开。不知她自己是否意识到,那是在这个语境之外的动容。   “教再小的孩子都得先有个教师资格证,怎么随便谁爹我几句我就要当真了,哪怕对方是以为我好的立场。是吧?”闻又微说到这里情绪也上来,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立洄那个傻逼”,于是挖了一勺绵绵冰送进自己口中,先把不合时宜的愤怒冻住。   水清看了她一会儿,自己嘬着吸管,不多会儿主动开口:“旁边那栋,走了一些人。”   环境不景气,有些人是主动提前找了下家,有些被裁。闻又微:“嗯。”   水清:“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运气好,跟到了好的团队,接触了好的项目。我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如果让我再找其他工作,我都想过去其他地方面试的场景……能不能拿到一个 offer 还不知道。”   闻又微放下勺:“这其中有一部分人,离开太和会意识到自己曾经取得的一些东西是水涨船高。但是……”   她盯着水清:“我们相处这么久,你有判断力、执行力,视野好。这些不是谁给你的,是你稳定的个人素质。”   她说:“陈老板现在手下业务虽有变动,调整期适应起来难受难免,但以他的本事之后一切都不会很差。他也很认可你。幸运怎么了?又不是过错。做过的项目就是你的,哪家 HR 面试的时候还要因为幸运值给你的业绩降个权重吗?你就是可以走很远,都是你自己赢来的。”   水清眼睛睁得很大,好似这番话冲击了她的已有认知。她往前趴了一点,说出一些平时不会讲的话:“陈老板他……你知道吗?我觉得他每次开会的时候看我们,心里都在想,我们是没进化好的物种。”   闻又微乐了:“他的反馈有问题,你见他夸过谁吗?但他不委屈自己,觉得不行的人,一秒都不会犹豫请走,对于留下来的,他只会想你们为什么不能有丝分裂,这样他就可以做更多项目了。”   水清嘴角微微向上,她没有说话,看着闻又微,想了一会儿,又看看她。   闻又微把碗里的绵绵冰挖完:“吃完了,我们回去吧。”   快到办公区的时候,水清开口:“也有人说你是去镀金的,再回来就是另一个职位了。不过,不管怎么,我都有点舍不得。”   “嗯?”   她说:“你一走,这里看起来就更像‘兄弟会’了。”   闻又微看着熟悉的办公区和会议室,刚进来的时候男女比例三七开,会被调侃阴盛阳衰,然后她目送着很多人离开。她想,如果陈述跟鲁敬是同一种人,也意味着她在太和的职业生涯到这里就几乎触顶。廖承做了一个示范,告诉她那个体系里更适合什么样的人,那里没有一个留给闻又微的位置。   停在这里,下去,或者换一条路。   “那你更得牢牢钉在这里,等我镀完金回来。”闻又微说。   她们握住了对方的手。   ……   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闻又微给廖承送了张楼下咖啡厅的储值卡:“整个部门的下午茶都被你包了,快骑虎难下了吧。赚多少啊,经得起这么送。”   廖承看着她笑,也没说话。闻又微说得没错,谁让廖老板定调高,这事也不能刚来时殷勤,后续突兀停掉。闻又微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人也没那么深不ᴶˢᴳ可测,只是来时气势汹汹很唬人,立住了一个人情通达会来事的形象。   说完这么一句她就走,廖承叫住她:“谈话环节呢,到我不说几句?”   闻又微乐:“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廖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做戏也要做全套嘛。”他眼里分外了然。   闻又微一顿:“走吧,去连廊。”   两人一起往外走,到了无人处,廖承一哂:“水清,是不是?”   闻又微这次是真诧异:“我这么明显呢?”   他欣赏够了闻又微的惊讶才缓缓开口:“放心,他们都没我聪明。”   闻又微不信,所以她看起来颇为不悦。   廖承语气缓了些:“那姑娘瞧着人明显不对,我来就发现了。最近尤其反常,周报里进度滞后明显,我猜你回来就会找她,但你不是也一直没跟她深谈么。我还知道她男朋友就是从前被你优化掉的那个,世界太小,碰巧我还听过他前同事对他的吐槽。”   “……”闻又微沉默片刻后开口,“廖老师,你知道你这样特吓人吗?”   廖承抽出根烟,他向闻又微伸出烟盒,闻又微摆手拒绝了:“最近在健康生活。”于是他的烟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没动,闻又微:“没事你抽吧,我不介意。”廖承看了她一会儿,把烟放了回去。   “你放心好了,我谁也不会说,只是这么一猜,谁知道你不经吓。”   闻又微瞄他一眼:“行吧,还有什么?快点谈话结束,我不加班啊。”   廖承原本胳膊撑着栏杆,现下换了个姿势,转过身来跟她面对面:“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闻又微没接茬。   “刚来的时候,我想着反正咱俩不会有太多交集,只要你别惹我,我也不去跟你沾边。”   闻又微:“那你很明智。”   廖承一笑:“很多人都特简单你觉得吗?要钱,要更好的晋升机会,要被肯定,要被重视。有些人你看他一眼,就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他会引你为知己。”   闻又微憋着一口气听完:“你吃书吗?”   “什么?”   “我从前有个上司喜欢吃时尚杂志,每月五斤打底。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吃《厚黑学》,还有什么《识人术》之类的东西。”   廖承微微张口,这话明显冒犯,但他片刻怔愣后却像被取悦,看着闻又微笑了出来:“你真的……”   他笑完了说:“刚来的时候我觉得你们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假公主,谁要是将来娶了你,那是请了个祖宗回去。”   闻又微:“……?”   “我说——”他起了个话头,忽然显出几分正经,不错眼盯着闻又微,“估计你也没能看得上的人。要么找人给你做狗,要么宁愿自己忍受空虚,我说得对么?如果你也觉得我还行,我们可以来一段短平快的关系。”   若不是为了保持社交礼仪,闻又微会狂笑出声,她硬生生忍住,最后发出一个困惑的单音。   廖承站直了些:“各取所需。你不想回了家有个人能摸得着、看得见么?在这里加班到半夜回去,手机铃声响了发现是老板。累了委屈了,不想有个人能抱一下,说说话么?”   他说出自己的结论时表情认真,平素的游刃有余都被削薄几分:“我们可以保持谁也不用负责的关系。不在同一间办公室,还要更方便一点。我可以每周去找你。我很有品的,节日、纪念日礼物都有,以让你带得出去为标准,你想出去旅行、看展、看话剧,我都会买单,怎么样?情绪价值拉满,你想结束我也不会纠缠。”   闻又微掀了一下眼皮,平平地问:“喜欢我啊?”   廖承僵住了没动。   闻又微:“喜欢我怎么不问要不要当你女朋友,要不要认真谈个恋爱?”   廖承微妙了一下,他仿佛在判断闻又微这段话背后的真实诉求是什么,以一种异常谨慎的语气开口:“实话说我觉得你不适合恋爱结婚,一般人供不起你。一言不合……看起来会把全家人叫到一起,然后当面扇我。”   闻又微以一种听到什么好笑至极的话语的表情看着他,没说话。   廖承已经知道自己这次球打偏了,但不知道问题在哪儿,微微皱眉:“……我以为你不是那么传统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问得更直接一点,还要看展、旅行这么迂回,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廖承难得张口结舌。他本来以为他知道的,可当这个问题被迎面抛来的时候,他恍然发现他其实不明白。   闻又微乐了,感叹:“好惨啊廖老师。”   她非常宁定,把嘲讽和恶意剥除出去,让叙述平淡更接近事实:“你好像不觉得,自己有让别人爱上你的能力。”   她说:“想有人拥抱、互相慰藉,听起来你很想有人爱吔,但你给出的解决方案没有办法让你得到。‘各取所需’,‘短平快’,是不是觉得听起来很酷啊,有一种‘爱情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的感觉。不想还是不敢?”   廖承动也没动,这体验十分奇异。就像你穿了一件衣服,感觉脖子那里勒得慌,又总找不出问题在哪儿,这时忽然有人小声提醒,兄弟,前后穿反了。尴尬是有,但也忽然意识到,哦豁,原来是这么个事儿。   闻又微打量他,觉察到他身上那种矛盾的割裂,无论工作还是情感,向往的,和他自己实践的,总在背道而驰。   闻又微正色,有几分诚恳的意味:“我挺看得起你的,廖承。你极其聪明,也非常有能力,但看起来对自己和他人都不是很有信心。本来我不该说这些,是最近有点太热爱人类了,当我好为人师吧。”   廖承微微一挑眉。   “精英,高知,”她看着廖承数,吐字清晰,“你认识每一个人的时候,都把标签先推给他们,那就是你全部的自己。你跟所有人的相处,是标签的匹配和交换。”   闻又微平静道:“你不相信有人会真的欣赏你,真的爱你,所以一直在做一些……不涉及真心的交换,跟同事也是。但潜意识里,又不喜欢这种靠表面交换得来的联系。”   他直直盯着闻又微:“你很了解我?”   闻又微笑笑没说话,但目光笃定。   他手机响了一下,暗灭了,放进口袋里,最后一点玩世不恭和故作轻松也被收敛起来:“我承认,我是很喜欢你,你要试试吗?说不定你真的很有本事,我就心甘情愿给你当狗了。”   闻又微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表情管理了半天方才开口:“你理解的恋爱里面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人与人在谈恋爱?”   廖承:“什么?”   “廖老师,我觉得你特别能。但……先说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是觉得你看到的世界,好像被偏折过。陈述跟我夸过你,你不想做的事,完全有底气不做,未必没有现在走得远。至于感情,如果你爱上的人是公主,那你是跟公主对等的人,怎么会是狗?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我觉得人一点也不简单,想建立利益交换容易,想有真正的能填满你内心空洞的联系,很难。”   廖承神情一动,意味深长看过去:“你就是这么收服别人的?”   闻又微觉得好笑,已经到不想再伪装的地步,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行吧,算聊完了。没事我就下班了。”   她走出去两步,听到廖承喊:“喂,闻又微!”   闻又微扭头看他。   廖承:“如果我先付出了爱,对方却不爱我呢?”   闻又微:“你在谈感情,还是在跟供应商聊违约条款?”   廖承电光火石间不知想了什么,他的神色松了松,又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我很期待你在 S 市能做出些什么,不要让我失望。”   “不用为我的业务担心,每一年我的贡献度都是第一。” 第55章 切除阑尾   闻又微在心有余力时就会去理解很多人为何成为眼下的样子。人是一种可塑性极强的生物,环境影响力和自我生长的可能性相互影响交织,稍有一念差池,呈现出的人就会完全不同。   她总在一些奇特时刻想起周止安。他是一个将变量控制到极致的可能性,稍有偏折,她看到的就不会是这样一个干净美好的青年。   闻又微忽然觉得她不要再等。先找了 Oscar,给他发消息:或许,我能从你这里得到周止安的课表吗?   Oscar:【文件】   Vivi(闻的微信昵称):【竖起大拇指.JPG】惊人的效率。   Oscar:猜到你会问,没想到你才来。   Vivi:。   Oscar:所以今晚你要约他吃晚饭吗?   Vivi:有没有建议?我正在想怎么开口比较丝滑。   Oscar:我刚回本市,理由可以是庆祝我回来。就吃那家港式吧。   Vivi:欢迎你回来,但是……【ᴶˢᴳ羞涩表情】今晚我打算约会,不是聚会。   Oscar:我不去【甩头表情】。让他回来的时候给我打包一份脆皮鲜虾肠粉。   Vivi:……我现在就给你点外卖。   Oscar:【纯良的注视.JPG】噢,这意味着他今晚不会回来了是吗?   Vivi:!我只是怕你饿。   Oscar:怎么?他还会回来吗?真令人失望【纯良的注视.JPG】   Vivi:……够了。   正当此时,周止安的消息过来: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闻又微顿觉不妙,果然是背后不能说人,他怎么刚好此时发消息来?一想还是觉得不对:是 Oscar 跟你说了什么?   周止安拍了一张图。Oscar 背对着他坐在他前面,34 寸的巨大显示屏正对周止安,而这位天才混血少年——他在全屏聊微信。   Vivi:。   An(周的微信昵称):别担心,只有我看到。   闻又微恼羞成怒:我取消外卖,让他去喝风。   过不一会儿又发:在配送了(。)算了。   An:到了叫我,我冲出去吃掉,不给他留。   Vivi:哈哈哈你怎么回事?   An:我不允许你不开心。   闻又微手抖了一下:你最好当着我的面也能说出口。   An:我会尝试。   Vivi:?   Oscar 的消息跳出,是一张图,这感人的像素,明显是偷拍的。放大后能看到周止安正疯狂嘴角上扬。   闻又微乐了:我很满意。您还喝点什么吗,甜品要不要?   Oscar:晚上只吃八分饱,足够惹。谢谢泥。   Vivi:中文腌入味儿了【竖起大拇指.JPG】   她没要周止安来接,选了一家距离适中的店,以最快见面为准。远远地,在店门口看到对方,两人莫名其妙相视而笑。她想这真神奇,原来我每一次见到这个人都会拥有新的快乐。   走进门,点完菜之后,两人隔着圆圆的小桌,互相看对方。   她问周止安:“你笑什么?”   周止安眼角眉梢都染上温和而柔软的意味:“你笑什么?”   闻又微强装镇定:“这里的菜好吃,所以等菜也很开心。到你了。”   周止安闻言嘴角一弯,眼里快乐的意思藏不住,他盯着闻又微,平静而喜悦:“我喜欢你。”   闻又微险些捂脸。   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深深呼吸把脸上藏不住的情绪压下去:“你好像……有一点点,变化。”   “好,还是坏?”   闻又微含笑,又带几分审视:“不如来探讨变化的原因。自学的吗,还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   周止安闻言,笑意被他微微收拢,看向她时好似剖心:“以前放在心里的话,现在我会说出来。”   闻又微心中微微一震,又佯装混不吝,懒懒把语调扬上去:“你怪我从前不会读心?”   周止安笑起来,大约他已经猜到这一句说出之后闻又微的反应,而后他慢慢收敛神情,说出口时表情腼腆犹如少年,甚至带着青涩的忐忑,他说的是:“我想让你听两遍。”   简直了。   闻又微心想这台词太危险,说话时嘴角稍微弧度弯得大点,都不免显得油腻异常,可是当周止安注视她,轻声说出那一句时,她觉得应该掏出自己的心,对他说:“它是你的了。”   她有多半天没说话,只是歪头看他,目光深深浅浅流转。   周止安问她在想什么。   闻又微轻声,面容端肃:“坐过来点我告诉你。”   周止安挪过去,小臂末端碰到小臂末端,皮肤相触之际,有微小的电流窜过。闻又微努力忽略那一瞬间的悸动,声线压得平平,态度自然,仿佛话不是她自己说出来口的:“在想爱情心理学有没有提到,第几次约会的时候上床比较合适。”   周止安一顿,闻又微饶有兴致欣赏这一幕。那本该是一种纯然暧昧,但那一刻似乎两人都想到了中间漫长的分离,因而对视中多了几分悲切意味。他在那一瞬间表情的变化像接住某种许可,不止如此的许可,还有在那之外,更为深远的接纳。   而后就见周止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简直快要流泪了。   闻又微困惑:“你?”   周止安含恨:“晚上要回去……答应了任老师……今晚帮他电话给几个本科生论文反馈。”   闻又微:“……”无语,大无语!内心连标题都编好了,家人们!谁懂啊!   她面上八风不动,轻轻一蹙眉:“哦?我有邀请你么?为什么跟我解释这个?”   周止安抿了抿唇,他看起来很委屈。闻又微心软了,上一秒想的是“呵,你小子”,这一秒已经到了“我可真该死啊!明知道他最缺乏安全感,我抖的这是什么破包袱。”   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闻又微一边戳着碗里的面,一边转开话题:“这么晚的时间反馈?我以为这是正常工作时段该做的事。”   周止安些许低落:“毕业班学生得实习,要配合他们的节奏。”好吧,能理解。闻又微毕业前也差不多是这样,她当时还没觉得给导师添了这老大麻烦。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要反馈很久?”   周止安这次看起来真的要哭了:“原想写在批注里以文本反馈,试了两段发现批注比正文多。”   他看到闻又微眼里含笑,委屈翻倍:“如果可以,我想自己帮他们写。”   闻又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   两人各自安静吃了一会儿。周止安问她还要不要加点什么,闻又微拉着他:“不要,走吧。”   “去哪里?”   闻又微瞪他,吐字都带火星:“车里啊。”   周止安领悟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走出西图澜娅餐厅门,握着她的手心开始微微泛潮。   闻又微挠了挠他的手心,周止安扭头,两人又腼腆地相视而笑。车库四下无人,她轻悄开言:“周教授,这么容易紧张?”周止安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   在周止安要帮她拉开车门的瞬间,闻又微按住他手腕,将人扳过来,同他深深接吻,轻声呢喃:“周止安……”   下一秒,闻又微的工作通讯软件响起,没来得及说出的情话被迫掉头,闻又微:“……存档一下,稍等。”   周止安睁大眼睛,颇为无辜。   她打开界面,发现是水清的请假提示。说突发肚子疼已经去医院了,情况严重,预先请了明后两天的假。   看到了多少得问一句,她发过去:还好吗,到医院了没?   过了一会儿回复:在了,【叹气表情】急性阑尾炎。   闻又微:有人陪吗?   片刻后,她回复:我自己。   闻又微握着手机,无言看向周止安,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   周止安捉住她的手指,送到唇边碰了碰,盯着她没说话,已经明白这是马上得走的意思   “这样我会真的怜爱你,”闻又微深吸一口气,又道,“送我去趟医院,然后回去给本科生改论文吧。”   坐上副驾,周止安俯身过来给她扣好安全带,下一秒钳住了闻又微的下巴,声音有些许喑哑:“亲我,微微。”藏在祈使句里的,渴求,讨好和贪恋的交织。   闻又微无法不成全。   ……   医院。   水清被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等着安排手术。   她对于闻又微会此刻赶来感到诧异,自己状况糟糕极了,有个熟人在,她不好意思,却又矛盾地感到安慰。闻又微:“没事,我最近很闲。有什么需要我去跑一跑的你说。诶,男朋友来了吗?”   “他太忙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他。”水清说。   闻又微“噢”了一声,大概猜到情况,没深问。   水清过了半晌开口:“正常的话……他应该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闻又微说,“但我知道,同事关系,得知你一个人来我也会不放心。”   水清被安排手术,她给了闻又微钥匙,去她家里帮忙拿点东西,术后至少得在这里住上三四天。小手术不想让远在家乡的父母担心,好在医院也有能陪床的护工可请。阑尾手术不算长,一个半小时后她被推出来,得知一切顺利,闻又微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闻又微开车去看她,见她还是一个人。   水清说起自己的男朋友:“他……说中午就那么一点时间,来回太赶了。”   闻又微:“有什么项目绊住了吗?”   水清十分平静:“只是觉得工作日请假不好。他……还没有让他的老板知道自己在恋爱。”   闻又微没说话。   水清想了想:“你认识他的。他还跟我说过关于你的……八卦。”   闻又微:“嗯?”   水清似乎非常愧疚:“他说你跟九岸是因为……所以他录用了你。后来你跟九岸分手,进了陈述团队。”   闻又微乐了:“我跟陈述不会也有什么感情纠葛吧?”   水清摇头:“我不信。我知道你不是。”   闻又微买了水果来,但水清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吃,ᴶˢᴳ于是她给自己边扒橘子边说:“跟你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坏小子。尤其那种对别人都不好,就对我一个人好的人设,哇,好迷人。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恶人’,是没有爱的。如果一个人理解的世界就是那样,那没有人是幸运儿。他的冷漠、偏激,给出去的时候无差。”   水清忧愁地看向她:“我要怎么判断是该磨合一下,试着改变对方,还是先放过自己?”   “问自己吧,你在过程中快乐吗?支持你走下去的东西,是你真切感受到的快乐、被满足。还是别人给你洗脑的‘谈恋爱就这样’‘没有人是完美的,多处处就好’?”   “我家里……很喜欢他,觉得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她说,“在学校的时候,他也……很优秀。”   “那你的体验呢?”   水清摇了摇头,似乎当真很茫然:“我不知道。”   她好像是在问闻又微,又像在问自己:“我总觉得是不是差不多,也就,也就可以了。如果找不到理想中的那种人呢?我又错过了眼前的,是不是很可惜……”   闻又微:“错过他,会比现在更糟糕吗?”   水清一愣,怔怔看了她许久。   还有一些后话现在提了吧,水清出院后不久,告诉闻又微,她跟立洄分手了,她在其中全然没有提到闻又微的事,怕立洄会觉得闻又微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推动角色。   随后水清很好地完成了她接到手里的项目,那一年顺利晋升。   她说告别一段糟糕际遇,像割掉一条发炎的阑尾。只有真的切掉了,才会发现原来切掉之后对身体毫无影响。 第56章 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子集   闻又微原想问周止安周末有没有时间,再一想近日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是命运在暗示,不要心急,不要心急——两人一旦加速进展就会有各种事来打断。   她想想又觉好笑,原本混不吝的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到了这件事上格外拈轻怕重。   结果是周止安先发消息来问她下次去 S 市什么时候,闻又微说下周二,他问是否当天有约,如果当天能到就行不妨等等他,他结束上午的课过来,好一起出发。   闻又微说好。   周止安:我来买票,坐一起好不好?   闻又微捧着手机笑起来,这人。她回复:好,但要装作是偶遇。   另一条消息跳进来,是 Oscar 问她周末要不要来学校看他演出,他会在学校的活动里唱歌。Oscar 说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都希望有年纪稍大的哥哥姐姐一起玩,这很酷。闻又微答应了。   Oscar:可是我哥不在噢!他周末有安排,去邻市开会,周一才能回。   Vivi:我可没问【歪头表情】我没有在围绕你哥展开社交。   Oscar:假装我没看破。期待你来!   Vivi:请好儿吧您就。   Oscar:我需要翻译【可怜巴巴表情】。   Vivi:【得意表情】说好的中文八级呢?   闻又微猜测 Oscar 跟人相处的热络是因为孤独。他失去了重要亲人,换了国度跟随自己的父亲生活,而眼下任老师身体又不太好,他大概急于建立熟悉的人际网络。包括他似乎真把周止安当做哥哥这件事,她想除了周止安跟他相处确实不错之外,Oscar 也有需要把人拉近到类似亲人的角色。   当天闻又微如约回去 Z 大,到了门口却发现校园已经不是全开放模式,门卫大爷拦住她说要做进校登记。闻又微问怎么操作,大爷问她是校友还是市民,闻又微说校友。   大爷说那你自己扫一下注册登记就行,你们有校友邮箱。   闻又微愣了愣,大爷像是对这样的见太多了,利落报出一段指导:“学号加学邮后缀,初始密码身份证后六位。想不起学号就走市民登记通道。”   Z 大对学生的福利——毕业后学号邮箱转为校友邮箱,容量不大,但一直都保留。她记得当时对这个功能的宣传颇为煽情,说什么每一个从 Z 大毕业的人你都永远不会跟 TA 失联,毕业班的学生看了这句嗷嗷又哭一回。而真的毕业后,她一次也没打开过。   闻又微恍惚片刻,没有去扫码,而是点开自己的邮箱 app,登入校友邮箱。下一秒她像被钉在当场,说不清来自何处的预感成真——那个很久未打开的邮箱里有很多未读邮件,除开零星的校庆宣传,余下都来自同一个人——周止安。   她骤然想起了分手前,周止安急切而焦灼地跟她争取:“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写邮件,拨视频,到哪里都不会很远。我……”   写邮件……天哪……   脑中的画面还有大学二年级的闻又微给他写过——“我想我和你总有默契,有些事不说也总觉得对方会明白,但我们到底不能像天使那样交流,还需要一起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才能共享彼此很多的人生。”   门卫大爷眼看着这姑娘忽然僵在原地,整个人像遭遇了重大冲击。   大爷:“姑娘……你是没有网吗还是怎么了,你跟大爷说。”   闻又微深吸一口气,胡乱抹了一把脸:“没,没事。谢谢,谢谢您!”   她飞快完成注册流程,进了学校。   邮箱匆匆扫过一眼,关上,没有戳开里面的内容。   她也没有打算跟 Oscar 分享这件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是周止安的秘密,现在也是她的秘密了,她要藏起来,回去自己偷偷看。   ……   Oscar 请她在他上台时帮忙拍几张照片,他要发给爸爸。   闻又微恍然明白过来,大概他的良好融入有一部分是不想病中的父亲为自己操心。她说:“放心吧,我可是专业的,连修图都给你包掉。”   闻又微尽职尽责给他拍了一套舞台照。在台下听年轻人唱歌的时候也当真沉浸在这份热闹里。结束后 Oscar 和他的朋友们要一起去小酒吧。闻又微另有安排不打算去,但回家路上她感到了一种轻松。   这大概就是刚工作时闻小小跟她说的别把自己框进去了。没有另一种生活做支撑,就会在工作里越陷越深。只用一种维度衡量自己,时间久了,人就会变成这把尺子上的一条线,失去其他侧面。   做不一样的事,发现新的回家路线,吃新的店,交新的朋友,人会不那么容易被当下淹没。   ……   闻又微回到家,点开其中几封邮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对着屏幕流泪。终于她无法再看下去,站起身,去阳台点燃一根烟。而那根烟她也没有抽,只是任由它在夜风中慢慢燃尽。随后她回到屋内,洗了个澡,坐下来,再次打开屏幕。   原只觉得震撼和惊喜,而顺着那些字句看下去,她觉得那很残酷,就像发现周止安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爱一个人,发现对方秘密的时候,无法用恶作剧的心情轻松去说“哈!被我发现了吧!”,那些东西太轻又太重了,几乎已经是一个人最隐秘最柔软的内里。就像她已经走到了他的心室里,她在其中根本动也不敢动,怕稍微动一动,把他碰疼了。   或许,既然这三年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察觉,那此刻该装作看不到吗?   可是她又庆幸,也许这就是文字和记录的意义,这三年她所错失的周止安,变得有迹可循。闻又微关掉所有其他页面,最大化邮件界面。   开始写回信。   她设置了一个定时回复。   她也终于知道了,在周止安眼里,这段关系是何模样。   他说他们的开始——   “你问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因为不会说‘不’才显得跟你配合良好。可是微微,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拒绝你的,你是闻又微,最耀眼的那个女孩儿。”   “认识你之前我就在学校庆典见过你,你穿白色的制服,走在军鼓队前面拿着指挥棒。所有人都在看你。”   “我总跟你说我不相信命运,因为它对我不够好。你问我要不要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像听到命运的声音,它对我说‘我们和解吧,我把闻又微送到你面前了’。”   他说他如何接受分离——   “高三那一年,我见过你的父亲。他对我说:‘我知道你们小男孩这个年纪都在想什么,可叔叔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是我的眼珠子,心尖子。她把你当做一个很好的人去喜欢,叔叔希望你至少也要以一个好人的方式去对待她。不要因为她喜欢你,就去做过分的事。’”   “你去交流的那一年,我曾以为我们会就那样结束,以渐行渐远的方式。学生时代的滤镜会消失,你会见到更大的世界,也许会发现我的平庸和乏味。我……无法再拥有你。可是你一次次教会我,如何跟人走得更近,如何与人建立更亲密的联结。终于在某一刻我意识到,ᴶˢᴳ我们之间有了独一无二的关系。”   “还记得你修应用统计的那个学期吗?你的老师总是出差,助教代讲,讲不明白。你拿着书来找我,那时候……我很快乐。我喜欢你那样看我,我也喜欢我可以解答你的全部问题。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你所好奇的世界不会是我的认知的子集。有时候我希望我的手掌无限宽阔,被捧在其中就能满足你的所有需求。但我逐渐明白,那只是我的私心,不是闻又微的未来。”   “放开你是很一件很难的事。我心里有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让我把你带回家成为妻子。也许我不该说那只是一个心底的声音,那其实就是我的一个愿望,我不想放开你,也不想离开你。如果说出口,我猜你会成全我。你好像不知道,你有多心软。”   “可我还有另一个愿望,它比任何一个念头都要强烈——我希望你永远是走在最前面拿着指挥棒的那个女孩儿,永远不要失去那样蓬勃、健壮而美丽的生命。”   “我无法以拥有物品的形式拥有你,你也永远不会是我的子集。”   “为了与你再相遇,我需要很努力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比独自占有你,让我更觉得安心。”   他还会写他的生活日常——   "做 pre 之前吃牛肉汉堡了,是你说吃多了会很牛。如果 pre 不通过就回来写邮件谴责你。你会打喷嚏吗?"   “任教授做了一次手术。我想回去看他,他让我好好发论文,不必担心他。跟我说情感生活没有了,是专注学术的好时候。你听听,这老头像话吗?”   写闻又微在他生活里留下的印记——   “小组合作里有一个印度女同学,她的口音被白男嘲笑,还问她如果在她的国度,她的种姓等级够不够让她学到这些。我的环节里面 highlight 了她的小组贡献,驳斥了白男。就是这样,对不对?你教过我。”   “妈妈问我为什么知道拍照找角度,那当然了,我从前可是闻又微的专用摄影师。”   写他对从前的回答——   “你说我们之间,是胳膊压麻了也不会开口的关系。可是微微,我觉得那没有什么。早上醒来发现胳膊被压麻,是因为前面的夜晚都有你在身边。你……有更好的枕头了吗?”   “你跟我说没有所谓情侣旅行禁忌,爬了山也不会分手。闻又微,你这个骗子,欠我一个解释。”   还写他的……思念——   “于霄说见到了你。还说他为我讨说法,被你怼了一遍。你做得好。他是笨蛋吗?怎么没想到拍一张合照。我很久……没看过你了。”   “闻又微,我很想你。” 第57章 七星连珠的奇迹   周二,候机厅。   看到周止安出现的那一刻,闻又微禁不住嘴角朝上。   他走过来:“好巧。”   闻又微眼里带笑:“你的座位在哪?”   周止安递上自己的机票,闻又微:“哇哦!我们坐一起。”   周止安:“这么巧,那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闻又微眼里笑意快要溢出来,差点演不下去。周止安定定看着她,朝她伸出自己的手,闻又微握住了。   她坐在周止安身边,想到他们已经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未来应当还有更多可同行的机会,内心忽然无比宁定。她扭头看看窗外,又回头来看看周止安,自己低头小幅度笑了一下。   推背感上来的瞬间她找到周止安的手抓住,闻又微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们相看的那一刻,她相信周止安也什么都明白了。   片刻后,闻又微想起什么似的:“Oscar 什么都知道,你也很能装。上次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识破了?”   “飞机上。”   “……”   “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有一个明显慌乱的表情,是想藏起什么不被我发现。但那时我还不完全确定。结合后来他的种种举动……”周止安见她神色不对,赶紧解释,“我们没有达成过一致,只是……自然而然就……”   闻又微想幸好今日鞋底厚,不然得被她抠漏了,想起假模假式的开始,简直要大喊救命,她将声线拉平,强撑出几分镇定:“所以 Oscar 说得没错,你会偷偷观察别人,在心里分析,然后不说出来?”   周止安的表情十分纠结,看起来想要解释又无可解释。   闻又微冷冷:“现在开始到下飞机,我们都不要再说话,你也不准靠近我。”   周止安满眼无辜,眼巴巴看着她。   然后她靠着周止安睡过去,等空姐过来发飞机餐时她睁眼,没动,先瞄了周止安一眼,周止安求生欲爆棚,小声:“你自己靠过来的。”   闻又微抬眼:“我问了吗?”   周止安抿唇:“那没有。”   闻又微扬眉:“那你还试图先一步甩锅?”   周止安诚恳:“我有错。”   闻又微刻意板住脸,捏鸭子嘴一般轻轻把他的上下唇捏在一起,不准他再说话。   周止安却看向她,眼里满是欢喜,叫闻又微单方面欺负人的举动没有成就感。她有些受不住他这样的注视,佯怒:“笑什么,我只是在玩弄你。”   周止安发音含糊,眼里笑意藏不住:“怎么玩弄都行。”   闻又微摇头叹息:“可耻,太可耻了。”她感到脸热,松手。   手却被周止安拉住,他将那只手捧起,送到自己唇边,闻又微紧张,下意识去看周围,他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却只是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方才放手。   闻又微不跟他生气了,自己坐好,接着甜蜜蜜笑起来。周止安扭头看她,闻又微笑得眉眼弯弯,轻而快地说:“恋爱很快乐。”又补充一句:“跟你一起。”   ……   到了当地却马上开始各忙各的,匆匆修整一番后各有公事占据时间。闻又微几乎是落地就被叫去开电话会,他们在这里的项目刚起步,要忙的事情大大小小多如牛毛。   经历此前种种,两人似乎达成一种共识——进展太快恐遭天谴。于是谁也不急着再往前一步,不强行去校准时间。   周止安中间有几天要下乡镇去,他们零星在早餐时间于西图澜娅餐厅见过面,中途偶尔有空在手机上你来我往几句。但没有人再因此不安,知道对方会在,做什么心里都很定。   闻又微来此是代表太和跟 S 市政府正式建立合作。如她之前判断,S 市也并非“寂寞等待”大企业的帮扶,太和的竞争对手亦有涉足这块市场的意愿,在多番商榷后,太和做这件事的决心更大,愿意拿出的资源更多,因此获得 S 市的青睐,有了后续的可能。   在这里将建起一个新的部门,或者说公司。依陈述所言操作,闻又微被放在另一位职级很高的老人架构之下,她自己虽然职级没升,但天高皇帝远,权限和自主空间都陡然变大,在这里、这个项目上,几乎都是她说了算。   事情刚起步时难免琐碎,闻又微人生地不熟,原在自己的时间表里放了三天去跑相关手续和行政文件,结果是张小云自己开着车来了,带着她一上午解决了所有事。闻又微深感震撼之余,对这里更多了一成信心。   她忽然问起张小云当初怎么想到回来。张小云如今算这里能拍板的人,但她毕业回来的时候也是从基层开始,以她的头脑和能力,在当时应该有“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张小云笑了一下:“不怕你笑话,我出去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地铁。”   她接着说下去:“然后我就想,什么时候我的家乡也能有地铁。”   闻又微愣了一下,问:“你从来没有想过留在外面吗?”   张小云姿态笃定:“我希望这里的人都有机会出去看看,也希望外面的人愿意过来看看。”   她对闻又微真正想问什么好像非常理解,不觉冒犯也不介意多聊:“看起来有留下和出去两种选择,但一代代如果都做同样的选择,有能力有想法的人都走了,最后其实这里的人就没有选择了,对吧?我们高中班里很多人都回来了,这几年看着越来越好,我们的下一代人就不用再想出去还是留下的问题,他们真正有了更多选择,是不是?”   闻又微不知该如何形容,张小云像是活在另一种价值观里的人。那种价值观没有人会说它不对,可在某些语境中,它似乎是不时尚的。闻又微毕业后所见的一切跟这很不相同,陡然见到完全在这样价值观里成长起来的人,对方笃定、坚韧而明亮,使闻又微感受到一种新鲜的冲击。   “你会觉得这更有意义吗?”她有些谨慎地问。   张小云笑起来,眼尾一点纹路使她看起来更加自然:“那看你怎么定义它。但我知道,这里到下半年有两个产业园能落下去,有更多人收入会好起来。都是能看得到的变化。”   …ᴶˢᴳ…   闻又微在酒店一直住到周末,才有时间给自己搬家。   之后要常驻这里,总该有个更像样的住处。认识的当地人很热心,给她推荐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一间闻又微去看过一次觉得哪儿哪儿都好,很快定下。   她几乎要爱上当地的物价,租了一间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而租金不足她在太和附近租房时的一半,人走进去发现宽敞到感人。   搬进去的那一天,周止安的事情也解决完,有整天时间跟她待在一起。   两人一起走进屋时她有一种时空重叠之感,闻又微想,我并没有放任自己去感受过失去他的日子,我其实已经很想、很想他了。那三年里,关于周止安的所有心情,都像被液氮低温保存,拿出来的那一刻,鲜活到令她自己心惊。   闻又微没打算把她的家搬来,需要用到的都提前网上买好,要添置的家具买了能拼装的,大大小小快递一堆放在客厅里。   她跟周止安一起拆快递、拼家具。到了饭点叫来外卖坐在地上吃。   画面不断闪回,那一年刚刚工作的闻又微问他要不要同居,然后他们在太和附近兴奋地拥有了第一个“家”。时空重叠之感,她想周止安的感受也是同样。   他总在偷偷看她,眼里写着无声的感慨。   她拆快递时周止安都看到了——双份的电动牙刷,属于他的尺码的拖鞋、睡衣,甚至日常衣物都备了两三套。   周止安禁不住一直在笑,她问笑什么。   周止安眼睛亮亮,明知故问:“怎么东西都是双份?”   闻又微对他这点小把戏一眼看穿,又很乐意满足,她道:“因为我爱人有时会过来。”   “爱人?”   “嗯。”   她凑过去一点,开口:“他很好哦。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喜欢他。”   “那么早?”   “嗯。”   “一直喜欢同一个人,不会厌烦吗?”他状似无意,问得却又小心。期待答案,又害怕听到不合预期的回答。   闻又微乐:“不一样。”   “怎么?”   闻又微想了想,她很认真在回答这个问题:“最早的时候,那段关系好像是一条线,需要去刻意维系,不断把耐心和关注编织进去,不然怕它断了。但近来越发感受到,它已经成为一棵小树,会自己生长。跟一个人建立这样一段‘活着’的关系,不会厌倦,只有期待。我的爱人教会我,爱是会生长和流动的东西。当你从一个人身上找到这种体验之后,就不会再想有其他了。”   终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七七八八收拾好。   闻又微坐在长毛地毯上,三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们也是这般相对,只不过是哭尽了眼泪。此刻她看着他,笑意柔软:“我是不是还没有正式跟你提过?你要先说吗?”   “我们可以一人说一次。”   “那好,”闻又微笑,她从虚空中拎了一串空气,放进周止安手心,“这里的钥匙给你。”   这间是密码锁,已经录过他的指纹。周止安会心一笑,做了一个把它放进口袋的动作,两人因这番无实物表演又笑一回。   闻又微正了正色:“周止安,我……在你这里,有过一次不守约记录。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给出期待,却让人的期待落空,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微微……”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她笑,“就只说现在和未来吧。周止安,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确定希望自己的生活里有你。”   周止安看着她,慢慢笑开。原来人在最快乐的时候,是会想要流泪。   他从自己随身的电脑包内侧拿出一个长盒。看起来是首饰,闻又微想,但应该不是戒指。   他打开递到她眼前,七颗,形状肖似,镶嵌不同色宝石的耳钉,底下写着星球的名字。   “这是?”   “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奇幻故事,说七星连珠发生的那一天,通常伴随奇迹。”   闻又微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周止安眼里潮湿,可分明又有笑意:“对我而言,你就是这个奇迹。” 第58章 我学会了自己开屏   那天吃完饭,闻又微牵着周止安出去在附近散步。   “今天有本科生的论文吗?”她问。   周止安仿佛觉得好笑:“来之前都处理好了。”   闻又微仍有担忧:“任老师会有什么突发任务找你吗?”   “我拜托了 Oscar,能做的他都会顶上。”   闻又微小小松了一口气,周止安问:“今天不加班,也没有同事的紧急情况?”   “没有,”她很淡定,“在这里我是老大。”   她说完轻轻晃脑袋,周止安觉得她这样很可爱。也许这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好处,闻又微有很多种样子,他觉得幸运,自己能够见证一切。   爱一个人,首先,你会希望她获得舒展的生命。   天色已晚,闻又微手向后牵着他,把人带进浴室。   这里也很宽敞,她把周止安牵到一边,松开。退后两步,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她脱掉自己的裙子。   她看了周止安一眼,周止安接住她的目光,伸手,去解自己衬衣的钮扣。   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层层剥掉自己身上的衣物。没有阻碍,没有隔阂,没有秘密。   浴室里的雾气已经升腾起来了,空气湿度太高,连视线一起模糊。   看到周止安流泪的那一刻,闻又微恍然意识到,哦!不全是雾气的缘故,我应当也是哭了。   他们走到一起,拥抱,接吻,动作斯文而青涩。   那个长长的吻结束,周止安稍稍后退一点,闻又微以眼神询问他。他的声音仿佛被水浸泡湿透,些微哽咽:“我想,再看看你。”   闻又微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水汽入侵心脏,把一切都变得柔软、厚重而潮湿。然后她毫无芥蒂地向他展示自己——那是漂亮而富于生命力的身体。   周止安的心理咨询老师没有说错,遇见的人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闻又微有纤长紧实的肌肉,松弛状态下没有侵略性,用力时肌肉线条优雅分明。健身习惯是他们一起培养出来的,他们曾无数次一起跑步,一起打球。从高中的操场,家乡的体育馆,到大学的跑道,小区附近的健身房。   退开一点,互相凝望。他们见证了对方如何去雕刻自己,一点点变得更有力量。   对闻又微而言,眼前是她很熟悉的身体,她先伸出手,指尖从他的身体表面描摹过去,像穿越时空而来的人,在触摸某种文明的遗迹。   动作激起周止安微微颤栗,他看着她,既悲且喜。   她的指尖从他的侧脸沿着下颌线收束下去,再到喉结,喉结上打几个转,沿着脖颈到胸口,到突出的一点。那里看起来脆弱而美丽,于是她凑上去,轻轻舔了舔。如愿听到周止安轻轻抽气。   而后她直起身,安慰一般把他抱进怀里:“我很想你。”   洗澡,擦干,互相吹干头发。   之后周止安的动作有点凶,他同时在哭,哭到闻又微无措。眼泪变成滚烫的岩浆,跟恋人的手一起,在皮肤表层炽烈蔓延。一切情绪都被放大了,她的感官在这一刻异常清晰,是关于周止安的一切——呼吸,洗发水的柑橘香气,皮肤的温度。   太清晰,太炽烈,以至于几乎不堪承受。她伸手抵住周止安的胸膛:“唔,等一……”   周止安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忽然冒出一句:“三年了。”   这一句一箭穿心。像一种神迹,在瞬间使她与周止安产生某种联结,周止安的三年在她心里呼啸而过,爱与痛都纤毫毕现。   于是闻又微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的胳膊松了劲儿不再抵抗,又轻轻摩挲他的脸,那一刻有了许可和接纳的意味,声音轻缓而甜美:“斯文一点。”   周止安埋头在她颈间,眼泪灼热滚烫。   所有被时间囚禁的爱和思念,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时间不断不断倒回,在那个分手的夜晚,他们也曾这样赤裸相对。   茫然出现在人间的旅客,前后无人,四下荒野,你是唯一、唯一一个我看得见的同伴。我想确认你存在,确认我被你需要,确认我们相爱。   所有他不曾说出口的恐惧和孤独,闻又微感受到了,在那一刻几乎为之震颤。“周止安……”她轻轻叫他的名字。   “微微,闻又微。”   人间真的,好孤独啊。   万幸,你也在这里。   周止安凌晨三点多钟醒来一次,恍惚间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一场大梦。睁眼看到闻又微在身边熟睡,他把右手放在心口位置,让心跳慢慢平复下去。   视线逐渐习惯了室内昏暗光线,他细细看她,觉得很满足。   大概近日被工作折磨出惯性,周止安重新闭上眼之前下意识摸出手机,打开邮箱。   右上角小红点跳出邮件提醒,另一个邮箱账号有新邮件。他看向身边熟睡的人,奇妙预感涌上心头ᴶˢᴳ,又不敢确信。教师有教师工作用邮箱,他登录的校友邮箱一直只用来给闻又微发邮件。   点开,邮件送达时间在刚过去不久的零点,想来是她设置的定时发送。周止安脸热了一下,因为那个时间点他正埋头在闻又微的怀里哭。   周止安给她的邮件里写他在候机,写他一个人出发时的孤独。闻又微给他的回信里说,“我想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刚刚经历了又一次一起出发的旅程。”   “你知道吗,周止安,最近我总在收获答案。大大小小的命题都有。上次我看到有人说——不放弃成长和爱的人,就会给生活找到答案。陷于眼前的困境时,我会为自己感到沮丧、失落。但近来最深刻的体会是,一切曾经给出的善意和爱,都不会消失于无形。它们终会在某一天,以其他方式回来。另一件事是你教会我的,学会去爱他人的那一刻,自己也已经得到了永恒的、关于那一刻的爱的领悟。”   次日清晨。   闻又微醒来去洗漱,她路过厨房瞄了一眼正在做早餐的周止安,听见她起身的动静,里面的人顿了一下,而后一举一动多少带点表演性质。   闻又微识破也不说穿,洗漱完出来抱着一杯温水慢慢喝。   她踱到周止安身边,也不看他,有意无意绕着他走了两圈,毫不意外听到周止安呼吸开始变了节奏。   闻又微停在他身侧,这是一个退一步面对面、进一步背对背的站位,她转头能看到他越发红的耳朵。   “早啊。”闻又微说话了。   周止安僵硬片刻,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台词:“嗯,早!微微你……外面等我,就好了。”他握着木制汤勺,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以便自欺欺人说服自己,他还是个正经人,正做着正经事。   闻又微无声笑了一下,放下水杯,从他身后圈住了他,轻悄开言:“小周哥哥,昨天好棒。”   周止安羞耻了。   歪头捕捉到他表情的那一刻,闻又微获得了快乐。   周止安羞耻并纠结中,这其实是……很好的,他甚至有些想要她反馈得再具体一点。但是……嗨呀呀。闻又微声音更轻了一点,语气淡定:“早上的‘叫醒服务’也很棒。”   周止安“唰”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   如愿观赏到周止安这番表情,闻又微满意,这就要走。   下一秒被周止安钳住手,他眸光深深:“喜欢?”   闻又微愣了一下,坦率道:“喜欢。”   周止安目光柔软,但动作毫不放松,汤勺早被他放下,灶上关了火,他将闻又微禁锢在自己与厨房门之间,喑哑开口:“那我要一点奖励。”   ……   早餐桌上。   闻又微说起她后续工作安排:“之后是每两周回去一次,跟老陈通通气。”   “老陈?”   “陈述。”闻又微笑,“将在外嘛,对陈述就不是很尊重了。”   周止安乐得摇头。   她说:“当年,陈述让你很有危机感吗?”   周止安:“无差别地嫉妒所有你看得上的人。”   闻又微:“?”   周止安:“霸哥也曾是。”   闻又微差点把咖啡喷出去:“霸哥?那么久之前你就……说起来毕业我就没他的消息了。”   “后来他回校做过一次宣讲,我又见到他,”周止安说,但他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嫉妒,还藏了些隐秘笑意,果然,他补充了一句,“他已经秃了。”   闻又微低头,失笑:“我就说……用脑太多头发容易出油无依据,仅为闻又微习惯性扯淡。。”   而后她看着周止安,两人心照不宣笑起来。周止安随即神色微敛:“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对自己失去掌控的关系而感到不安。”   他已经说过,闻又微也明白:“所以你现在……”   周止安学着她得意时的样子微微抬眉:“嫉妒没有用。我学会了自己开屏。”   “哈哈哈哈哈哈,”闻又微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周止安你……”   ……   对关系有安全感,不意味着分开时不会难受。周止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要先走,闻又微同他演了一回执手相看泪眼。   一会儿觉得工作害人,惹得有情人一个月加起来相处不到几天;但真把人送去机场,回来打开电脑进入状态,又觉得工作还是挺有趣的。   她给周止安发:谈不完的恋爱和做不完的工作,都好好啊!   周止安:前半句认可,跟你一起。后半句,它符合劳动法吗? 第59章 腼腆,但笃定   闻又微见到了她名义上的上级老江。作为核心又能远离各种争斗,谁远看他都得说一句“生存智慧满级”。但他真人看上去并没有一眼可见的精明或狡黠,是个非常普通的干瘦中年人,像闻又微从前见过的很多中学老师。   老江问她知不知道陈述为什么选她做这个业务。闻又微跟他不熟,没好意思说“因为我挺行的”。于是她迂回地问:“当初我有其他竞争者吗?”   老江倒真的报了几个名儿。闻又微觉出味儿来,肯定了一件事——跟 S 市的项目太和本来就想做,她不出这个头,也会有别人去做。眼下能顺利到她手里,她该感谢自己的“多此一举”。至于鲁敬……她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可能因为他的傲慢和失察,失去了一些信任。   老江问:“那现在知道为什么是你了么?”   闻又微没说话,但她隐约有了答案。   老江说出的几个名字她觉得都不错,比她职级高,做过成功的项目,不过“成功”和“资深”在太和快要成为一种魔咒,大成过一次的人再做新项目往往都很失败,还是手下人怨声载道的那种失败。   其实不难理解。人能成功一次,往往同时是“做对的事”和“时机”的叠加,后者玄一点叫运气也没错。但人的心理如此,容易忽略属于时机的部分,认为都是自己努力带来的,有些人接下来靠输出当年的成功方法论吃一辈子。   老人做新业务,容易陷入一种惯性,带着“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的心态,没法沉下心去慢慢捋顺业务逻辑。还有一部分是位置太高,已经不敢、也无法面对失败。最后就硬上,硬干。业务框架还没搭起来,就把指标往下一摊派,跑死了员工,也挤不出成绩,最后刷刷数据,热热闹闹迎接崩塌。   太和自己骄傲的“太和节奏”也是问题的一部分,这几年多有尝新之意,但大多以失败收场。正常情况下,起新业务得悠着点来,项目越重要越不能着急,你总得有个论证成与不成的过程,前期多经历几次“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循环,先把业务逻辑跑顺。而太和的胃口显然也被早年的强劲增长势头喂坏了,恨不能每周发一次业务捷报,别说没有纠错的时间,就连正常成长的时间也被压缩。   成长不快的就几乎算是失败业务,这种氛围下,底下人该怎么办?只好硬做,瞎忙。真想做事的被逼走,用更高的薪水招新人。或者假数据做做,假装一切都好,继续往下跑。跑到假数据也掩盖不了方向错误的地步,找一个负责人扛好锅再开掉。   老江见她是个不好开口的样子,自己先道:“你们觉得太和很大吧,还有成长空间,而我们觉得,太和已经很老了。”   “陈老板的想法我认可,让可靠的新人放开手脚去做。不需要表面数据,不需要每周发个捷报,成了就是成了,不成再说不成的话。但太和真的不缺假业务了。”说完他看向闻又微,好似十分想确定她听懂了,又补充道:   “我也不会多干涉这件事,怕你束手束脚。陈老板要你每个月回去汇报一下也只是帮忙把关,不要踩到前辈已经踩过的坑;若有我们能出力的,好及时协调资源给你。不是要你带着生造的增长数据回去,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们有此洞察,闻又微还颇感意外,又多了些信心。   闻又微觉得每个人都知道先前那些起不来的业务是怎么回事儿,但太和的好处和坏处都在于,它太大了。大到在某些方面已经尾大不掉,就按照惯性跑下去一时半会儿也没问题。   她曾困惑过,站得更高的那些人知道有这个问题吗?现在老江的话告诉她,是的,他们知道。   这才是正常的。她想。   当初核心的几个人——大老板渐渐退居幕后,更多时候像个吉祥物。二老板徐泠很有能力,不过她一直在做海外市场,最初这活儿没人看好,这几年海外市场的增速开始惊人,硬拉着太和整盘的业务都好看了些。再有像老江这样的,跟谁都不争,守着自己的偏远“封地”过日子。已经功成身退、拿钱人走的不提,剩下的,还有鲁敬把着太和原有的核心业务,闻ᴶˢᴳ又微没见过他在太和创业之初的样子,不知他是否也曾明智过,她见到的鲁敬已经是个能力和洞察都不足的中年老废物了。核心业务…诶!闻又微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这块业务眼下……好像已经落到陈述手里了。   闻又微有意从老江那里打听这番安排的用意,她有太多好奇的地方和猜测,但老江一看不是个八卦的人,也不接她的话头,闻又微只好寂寞地作罢。   无论如何,跟老江一番沟通后,知道新的业务线对太和来说也是大势所趋,闻又微的心更定。   她开始投入到工作中,去解决具体的困难了。新项目启动需要的人手就够她烦上一烦,哪怕在本部拿到的位置没有那么好,人们大多也希望留在那里。做现成的业务,甭管增长难度如何,好赖有一口稳定的饭吃,短时间内死不了,太和也不可能让原有业务死。新业务,如果做个一年半载,没成,回去之后还有好位置吗?能留下大概率也是被边缘化。   她忽然意识到,除了“新人做新业务更有希望”这种甜美的理由之外,也有一部分是,真没什么人愿意来。成就傍身的那几位即便答应被“发配”来此,估计要的条件都不会太低。   而陈述知道她是真•说走就走。不养植物不养动物,虽说有一个家,水电一断,到哪儿都行。那几年里被工作塑造出的“人味儿稀薄”不是说说而已。闻又微心想,好家伙,我这是性价比之选啊。   执行层她就索性在当地招,这对当地人来说是好选择。按太和标准给薪酬,又不用离家太远,真被闻又微挖到几个有活力又有能力的年轻人。当然努力的不止她自己,老江给她送来几个技术人才。闻又微经历了兵荒马乱的头半个月,终于把场地和第一波人员码齐。   最开始闻又微也担心做不好怎么办,现在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相信不敷衍自己,也不敷衍别人,最终结果就不会很差。况且来 S 市的项目不是一个拍脑袋的决策产物,每个环节都被论证过可行,没道理不成吧。   最坏的结果是顶锅离职,大不了房子卖掉过来这里种树,按照这里的消费标准她可以提前退休。   ……   趁回去给老陈汇报进度,她找时间去见周止安。周止安当天有课,但正好,闻又微一早就好奇周止安讲课时是什么样,索性自己回了趟 Z 大,偷偷从教室后面溜进去,听周止安讲课。   讲台上看台下一切都尽收眼底,周止安瞄到有人进来下意识多看一眼,见是闻又微,瞳孔倏然放大。   但两人都极有分寸,闻又微只跟他对视一眼,而后轻悄悄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完全只把自己当个来听课的学生,多余眼神都没再递。周止安下意识弯了弯嘴角,又极快恢复如常。目光偶尔落到闻又微身上,有不易察觉的柔软。   闻又微奔着看人来的,听了一会儿当真听进去觉得有趣。但她桌面儿太干净,除了手机啥也没有。身边男同学挪过来一点:“同学,你没带书吗?要不我们一起看?”   目睹这一幕的周止安:"……"   但也没什么可做的。继续讲课吧老师。   闻又微小声:“谢谢你呀,我用手机拍课件就行。”   ……   两节连堂,第一节 课内容讲完,周止安目光落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就有学生走上前去找他问问题。闻又微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愣,禁不住自己低头先笑起来。   大约她演得太像来听课的,旁边同桌问怎么之前没见过,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课上的信息好同步。身后也有人拍拍她,问能不能交个朋友。   周止安轻轻扫过来一眼,闻又微差点笑出声。   但他其实做什么都不合适,等上课铃再响起,又照常讲完下一节课。课程结束,闻又微先走了出去。周止安解答完学生问题,在教学楼外见到闻又微撑着伞等他。   她笑着开口:“北食堂做砂锅的那一家还在吗?”   周止安:“在,套餐还升级了,有八个口味。”   闻又微的快乐很简单:“好呀,走走,请我吃食堂。”   周止安接过她的伞撑好,两人并肩同行,过了一会儿闻又微觉察他多少有点猫不是狗不是。   闻又微:“你想说什么?”   周止安抿了抿唇,而后吐出两个字来:“挽着。”   “嗯?”   “挽着我走。”腼腆,但笃定。   “嗨呀,真拿你没办法。”闻又微笑眯眯挽上他的胳膊。 第60章 不要提房价,我现在听不得这个   周止安带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本市人才引进政策好,Z 大近年又着力想把心理学科发展起来,给教职工的条件都很大方,周止安享受副教授待遇,拎包入住。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刚迈进去一步,闻又微差点把自己弹出来。   因为这里,太像了……   两人在太和附近那间房子里,曾亲手添置起一个共同居所。大到沙发、茶几、书架,小到抱枕、地毯,都有他们的回忆。眼下他住的地方,所有软装看上去几乎是一个翻版。闻又微的咖啡机买得太早已经停产,她看到周止安的厨房台面上放着的是同个品牌新出的型号。   周止安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疼痛与甜蜜同时发生。他想过若有一天闻又微来此,就会是这个反应。她会心疼,所以他想把这件事藏起来。而另一种隐秘的期待是希望她发现,好似物证,盖章他从未改变的心意。   但其实在添置这些东西时,没有刻意或者悲情意味,那几乎是他下意识的选择。他和闻又微一起选过那些东西,再来一次,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那些都使他感到舒适和安心。   他有时会欺骗自己,环境没变,就是一切也都没变。像无数个从前那样,她下班回来,他在厨房做晚餐。先是开门的声响,然后她放好鞋子和包,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   高兴的时候黏糊糊叫他名字,周止安,周止安;撒娇的时候喊“小周哥哥”;郁闷起来会咬他后颈,闻又微曾问他这算不算口欲期没过好的后遗症,周止安一边揉她的脑袋一边说:“不要担心,你可能只是快长牙了,宝宝。”那会惹来闻又微气呼呼看他,眼睛瞪圆。周止安便对她张开手臂,等着她扑到自己怀里来闹腾。   而现在命运眷顾了他,幻想成为现实,闻又微真的出现在这里。   周止安把一杯柠檬水递到她手边。她坐下来,静静待了片刻。   闻又微缓了一会儿:“我有个问题。”   “你说。”   “如果不是那次恰好遇见,其实……”闻又微顿了一下,问出这些不容易,“你回来后一直没有找我。”   她好奇答案很久,可真说出来,就觉得也是诛心的话。最开始她要怀疑是不是对周止安来说感情淡了,可有可无,所以他的态度才暧昧不明。她如果不朝前一步,这段关系还有进展吗?可是……后来又一切都好,所以她才不明白,要多问一句。看到此番场景,她确信那三年里,他依然没变,可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想明白了呢?周止安。你宁可自己待在这里,也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吗?”   周止安窘迫片刻,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有……一些方案。”   “方,方案?”   周止安看起来颇为局促,这内容听起来太中二,他想的时候觉得很是那么回事,但说出口觉得羞耻。   太仓促的重逢建立的关系不牢靠,如果一次两次的偶遇后,闻又微表现出不耐烦呢?他用什么理由缠着人不放?所以他有意识地想给俩人生活制造一些……更合理的交集。   其一是搬到闻又微隔壁,成为邻居。   “但是你对面的租约没有到期,也不愿意提前搬走。那时我也曾跟房东商量想买下那套房。”他回国拿了一笔丰厚的人才引进补贴,打算再找任老师借一笔解决首付,“可惜当时房价涨势很好,房东不愿出手。”   他说到这里,见闻又微的表情有些许痛苦,好似不忍听。周止安心里抽了一下,又有幸福的眩晕。他知道他爱上的女孩是全世界最心软的姑娘。这些事他不肯提起也有这样的原因,周止安心里的那个小人止不住扭动起来,脑婆太爱我了辣,她只是听到我这种程度的折腾都会桑心!非错字,互联网潮流用语   他知道自己为这段感情付出的所有努力,都会被闻又微小心收藏。他其实没有那么脆弱容易受伤,但闻又微总会这样,她的爱会变成羽毛,小心翼翼托住他的心。   周止安不希望让这段经历听起来太遗憾,于是故作轻松道:“倒也不算很可惜。最近那个房东又还联系我,房价跌了近三成ᴶˢᴳ,他有些着急。”   “不,不要说这个,”闻又微终于痛苦地咬住了自己手指,她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落泪了,“不要提房价,我现在听不得这个。”   周止安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呃,他的理解出了些偏差。   闻又微虚弱地捏住一个抱枕,嘴唇颤抖:“……我当时,买在山顶上指房价高点。”   周止安沉默了。噢,那真的很悲伤。   他纠结而怜爱地看着她:“这个……”   “别说了,”闻又微几乎窒息,这个话题太痛,稍微一碰,她这种坚强女人也会落泪,她忍着痛苦提醒对方,“暂时别买……可能还会跌。”“跌”字说出口,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碎成片的声音。   周止安:“……好。”   闻又微此时看起来已十分痛苦,悲伤到不能自已,虚弱地倒在周止安怀里。周止安察言观色,抓过她的一只手,盖在自己左胸上,闻又微伸手捏了两把。周止安问:“现在好点没?”   闻又微怪不好意思的,但还是矜持地“嗯”了一声。周止安笑了。   他很喜欢她,闻又微某些微表情能叫他欢喜得要命,此刻把人圈在怀里,禁不住又去揉揉她的脸。闻又微羞赧道:“好了,你接着说。”   周止安说还有校企合作。这并非全出于私心,也是学科发展的需要。Z 大跟太和之前就有往来,主要在工业心理层面提供一些技术支持,但一直做得不温不火,周止安回来之后做了一些努力,力图使合作边界拓展。   太和开始注重科学管理,也请 Z 大教授去给他们管理层讲管理心理的内容。“任老师声名在外,我争取了机会,跟他一同去做这件事。”   他说:“去过几次,有一次还见到陈述了,但他没认出我。”   闻又微:“……什么时候的事?”   周止安说了,闻又微想起来,有一回陈述抱怨公司搞许多傻逼培训耽误他时间,太和花了大价钱请人讲课,但陈述其实没听,他那时在工作群里忙审批。当然也没机会认出那是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周止安。   她其实……有点明白陈述为什么会这样。用周止安的理论来解释,陈述是一个笃信“工具人假设”前管理学阶段对人的看法。资本家把人当做会说话的工具。的人,对他来说,员工是会说话的工具——   想要人干活儿就给够钱,然后当工具一样用,不好用了就拿赔偿走人。有时间琢磨下属心理、让下属保持心理健康斗志满满,他还不如多干点事。所以这种培训课,对陈述来说就跟太和提倡的 work-life balance 一样,属于说是要说但谁也不会当真的东西。他当然听都没想听。   周止安说起陈述去了,闻又微觉出味儿来,语气平平开口:“打扰了,您这计划没成功是因为我级别还不够。”   周止安噎了一下,他今天无意中伤害闻又微两次,这很不好。立马抓过她另一只手盖在自己右胸,诚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闻又微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声音可分辨地软了起来:“我明白。”   温情时刻又回来了。   周止安感叹:“但我没想到是命运带你到我面前。”   “不是我带她到你面前的吗?”   “……”   忽然出现的人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闻又微盖在他胸上的手倏然紧了一下,周止安但凡差点定力,都得“嗷”出声。   两人面面相觑,再看看刚开门进来的 Oscar。Oscar 无辜道:“路过球场我跟你们打招呼了,谁也没理我。”   闻又微:“……”不好意思,她当时正跟周止安手拉手回忆过去,哪能注意到这些。   Oscar 一脸郁闷:“我看到你们往这个方向走,猜是回家。我还发了消息,食堂有新的夜宵窗口,问你们要不要去吃。”   闻又微乐了,见他头上还挂着汗:“行,你快去洗个脸,待会儿我们一起去。”   拿起手机才发现,Oscar 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一个三人群,叫“关爱 Oscar 健康成长”,他在里面说不想一个人去吃夜宵。   “他真的很需要家人是不是?”Oscar 走进卫生间,水声响起后,闻又微悄声问周止安。   周止安:“每个人都需要良好的社会支持,能表达需要是健康的。”   “那你需要我吗?”闻又微盯着他。   “我需要你。”他坦然道。   闻又微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故作平淡开口:“如果你的计划一个也没成功,我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了呢?”   周止安:“不会,我知道。”   “这么笃定?”   “我相信命运。”   闻又微:“哈哈,你怎么,这可一点也不唯物。”   不得不掏出这个秘密时,他像是认输,又像松一口气:“那几年,我一直很想知道,最后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我忍不住去‘翻了答案’。”   闻又微被这回答打败了:“灵媒?还是什么……算命的?”   周止安对她腼腆笑起来:“他们都说我们天生一对,前世就很相爱。”   闻又微一边说着“教授你的钱可真好骗啊”,一边将他拉近自己,小心翼翼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   Oscar 刚从卫生间出来又退了回去:“你们继续,我干脆冲个澡吧。一身汗,我需要很久。”   两人停下了。   Oscar 又探出头来:“也别太久,夜宵窗口开放有时限。”   闻又微恼羞成怒:“窝莎了泥!非错字,意为“我杀了你”,互联网潮流表达。” 第61章 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才会有正常人的同理心和好奇心   当闻又微身处新的办公室,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她喜欢挑战没错,但也并非盲目乐观。初到 S 市,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对未知的恐惧,也使她觉得一团乱麻,心头有或多或少的不确定。   真上手之后却发现,按部就班,一点点做,也能进行下去。等过段时间再回头看,原来事情已经被解决很多了。   小时候她听过两只钟表的故事,旧的钟表跟新的钟表说,不要想每年要摆三千两百万次你做不到,其实只要每秒钟滴答一下。甚至偶尔不想滴答也没关系,停下来花点时间想一想,不要放弃,它最终就不会差太远。   近来想最多的是人的问题。早先有陈述在,他扮演了她职业生涯里的一个“反派”,但这反派陡然不见人影,闻又微意识到他其实还是一个瞭望和兜底的人。至少只要是陈述确认过的事,他会说砸了算他的。   眼下她听着办公室里键盘的声音,新成立的部门,新组在一起的同事,大家看起来都很在状态,闻又微偶尔会带着点不安去想,再过三个月、六个月,我会让他们觉得在这里工作很值得吗?   起步阶段闻又微在外面跑的时间多,还没有整天整天跟大家待在一起。   今日她做完手头的事,一抬头发现已经六点半,谁也没走。天气不好,外面黑压压的,里面已经开了灯,整个办公区灯火通明。白而亮光线构筑起一种结界,大自然有日升月落和刮风下雨时,但写字楼里没有,这里的一切是非自然的,走进去的人好像不懂疲倦,也不下班。   闻又微走过去,挨个问:“不回去吗?”   都很客气,说不回去。   闻又微站在工位之间的过道环顾一圈,清晰开口:“这里的事情才刚起步,已经需要加班来做了吗?”气氛顿时尴了一尬。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远调而来的新老板是对什么不满,但她语气听上去又不像在阴阳谁,只是单纯困惑。是以这个情形显得更加诡异,都只好在心里慌乱地猜。   闻又微深吸一口气:“如果大家都不打算走,那我们就开会吧。”   那个瞬间,她看到有几个人脸上写着“果然如此”。其中有个叫沛洋的男同事,他年纪稍大,先前主要做物流管理,在一线城市做过几年后回到当地创业,没成,闻又微招人时看中他经验和对当地的了解。但接触后发现他大概是看自己年轻,总想指导她做事,她交待的内容他总得讨价还价几番。后面她就不太爱听他说话,以简单把事情交待完为好,目前他负责的具体内容不多,主要在跟当地果农的联络沟通。   闻又微目光掠过,看见他听到开会后翻了一个幅度谨慎的白眼。她心里有数,对于她这种年轻管理者,年纪大点的并不服气,只是冲着太和的名头和薪酬来此。但他有他们能用得上的经验,专业上她目前没有什么不满,亦无更合适的人替代,能先把事情做完就成。   想想她之前也还不十分喜欢陈述呢,但不影响她把陈述交待的事情做好。   ……   会议室里,人都到齐,闻又微开口:“各位,现在都在想什么呢?”ᴶˢᴳ   无人说话。   闻又微笑道:“在想专挑下班时间开会,好傻逼的老板。连跟朋友怎么吐槽,朋友圈内容怎么编辑,都有腹稿了吧?”   一半尴尬,一半开始笑。   闻又微收敛神情:“讲两个事情。第一是我们不用发日报。我还没有提过工作汇报规则,有些朋友工作习惯很好,来了就会发当日日程给我并抄送全组,现在已经每个人都会发日报了。但在我的理解中,并不是每一天每一件事都能有进展,天天发,天天列,事情的变化不大吧?”   有几个年轻人奇异地看着她,好似诧异这种内心 OS 怎么会被摆上台面。   闻又微接着道:“有时候对比一下,日报内容是一天天复制下来的,‘常规维护’‘日常跟进’,好像只是为了交待一天时间花在哪里,证明自己没有摸鱼。也有些朋友复制过去,日期都没改。”她顿了一下,有人开始笑。   闻又微:“我不需要这个,大家在这间办公室一起工作,我就会默认你们每个人每天都在做好自己的事。”   “但我们要有每周汇总,在周报里以项目为维度看到进展,你需要支持的部分,觉得当下流程里需要改进的部分。当然这些你随时有了就可以随时找我。”   闻又微说完去看他们,大家的反应也很不同,几个年轻人拣重点做了记录,如沛洋这般没什么反应。叫慧雯的策划姑娘小声欢呼“好耶!”,接触到闻又微的目光又有些不好意思般收敛神情。   闻又微跟着她笑了一下,而后正色:“第二件事,写在招聘信息上的六点下班是真的。”   “?”   “!”   真•面面相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年轻人们各个伸长了脖子等她解释,看起来还怪可爱。   闻又微看了一下手机时间:“长话短说两件小事吧。上礼拜慧雯跟我说,对果农的宣传文案要加上‘免费’两字,软件‘免费下载’,官方账号‘免费关注’,我第一反应是这还用说吗?难道有人会觉得这得收费吗?事实证明她的洞察非常正确,调整后的数据说明了一切。果农不用我们的后台不是不想用,是他们怕下载软件花钱,怕看我们的教程也花钱。而因为这个‘怕’,他们甚至试都不会去试。这个结论是她出去玩的时候跟果农聊天聊出来的。实话说,在办公室里干坐一个月,我也想不到还有这个原因。”   慧雯眼睛亮亮的,轻轻晃了晃脑袋。   “还有亮亮。”   被点名的年轻人坐直了。   闻又微道:“亮亮先前的任务是把通用 Q&A 文档上传,他发现里面专用词汇太多,互联网黑话,哈,对果农不实用,再考虑到他们对互联网的使用苦手苦手:古早互联网流行语。引申为“不擅长”,亮亮把每一个常见问题都做成了短视频,找当地人用方言讲解配音。这个举动得到很多好评。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干的时候,他说自己只是闲得慌。但我想他跟慧雯一样,是带着自己的眼睛和心在工作。”   “但如果,”闻又微话头一转,“你每天半夜才下班回家,完全没有生活可言,眼睛一睁就开始疲劳作战——是不是有一吨黑水要倒?大差不差把事情做一做就算对公司最大的仁慈。”   “正常人类有休息、娱乐的需求,出去走走看看,跟其他人说话。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才会有正常人的同理心和好奇心。讲得更高一点,理解和洞察也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她说,“每个人手里的业务,80%的部分,你做和别人做没有什么不同。能使它产生关键区别的 20%,需要带着更多观察和思考去做。前提是,这份工作首先不让你讨厌。”   年轻人们相信了,看起来有跃跃欲试的快乐。   沛洋一直皱着眉头,终于开口:“有其他供应商或者对接人要加班怎么办?”   闻又微:“我试过有一个周末决定不工作,两个下游供应商一直在找我确认内容。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下周三之前确认好都完全来得及。对接人后来熟悉了跟我说,是公司要求的,他们认为大公司喜欢周末完全不掉线的供应商,他们想展示自己不介意 24 小时在线。卷嘛,就是一个人,一家公司先开始了不正常的节奏,相关的人员和业务也都会被卷进去。但是——   我们拥有‘开始’。所有的项目进展,都在我们自己把控中,可以按照正常人类的节奏展开,供应商也是一样,能分担 KPI 的高性价比供应商不好找,能在工作时间解决问题、不拖着甲方加班的供应商应该不难找吧。工作习惯太差的,要换。”   “那来不及算谁的?”他说这么一句,几乎有点呛的意思了。跟其他年轻人的目光不同,在沛洋看来,闻又微这纯属媚下之举,没经验的会被骗,有经验的就知道说一套做一套的老板不在少数。到时候出了问题,谁做谁顶锅。   “算我的,”闻又微没有犹豫,“任务拆分的时候,也请每一个专项负责人衡量好工作量和时间,如实反馈给我。我问你两天能不能完成,问的是正常工作强度两天能不能完成,不要在分配任务之初不好意思开口,咬咬牙接住,加班到第二天晚上做不完再告诉我是工作量太大,人已经做到崩溃了。相互信任和沟通不是客套话,是我们后续能够好好合作,不至于互相埋怨的基础。”   “这样我们不会太慢吗?”亮亮握了一下拳,小声喊,“要互联网节奏!”   闻又微乐了一会儿:“如果业务逻辑是通顺的,我想我们只要像正常人那样,有正常程度的责任心,它就会成。当然了,还得用心。没有听过跑不通的业务,靠加班能加出来的道理。紧急事件没有办法,如果日常工作量就是很大,那应该通过加人解决。”   她的目光掠过这里每一个人,最后开口:“如果一个业务成不成,取决于某个员工能不能在自己的环节上‘显灵’,或者能不能以‘过劳’的形式去修补业务的漏洞,那很抱歉,是将帅无能的事。在这个特定语境里,是我闻又微无能。”   终于没人再提问题,大家似乎想到六点下班的前景高兴了起来,闻又微起身:“希望在这里工作对大家来说都不是那么令人痛苦的事。不要想起工作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为了糊口而不得已来到这里,不得不忍受一切。基于尊重是相互的,需要大家在正常工作时间里做好属于自己的部分。我也相信工作中能收获到的成就感是很迷人的,互相不要敷衍,才会找到它。”   年轻朋友们几乎要欢呼起来。   “我说完了,耽误了大家半个小时,”闻又微转向人事,“盼娟姐姐记得把这半个小时的加班时长算给大家。”   ……   跟小说情节不同,现实生活中的改变是逐渐发生的。那天之后大家兴奋了一段时间,但闻又微知道这不是一次性说几句话能成功的事,还要一点点沟通,一点点捋顺。只停留在言语层面的东西听起来很虚,就像是一个口味新奇的饼,没人敢确认它跟其他饼有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所谓的像个正常人那样工作,所谓的建立信任,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信,得用时间和行动去说服对方。但相信的人会开始给到好的反馈,形成正向的循环。   她跟周止安也讨论过人的问题,关于她还没有机会去听的管理课程。   周止安说也要对人有一点信心。   无论到什么层级,想着完全驾驭别人是不可能的,但人最可贵的是还有自我成长,当他们感受到被尊重和信任时,能爆发出的主动性和自我成长性往往也会超出人的想象。   ……   又过一阵,闻又微回去跟陈述汇报一次。她心里隐隐有数,架构调整,严格来说她不算陈述的员工了,当然更不用跟鲁敬汇报,这也意味着这事将来成与不成,跟鲁敬都没什么关系。两人碰面都没在太和的会议室。   闻又微:“哦豁,跟地下工作似的。”   陈述哼笑一声:“干大事么,藏着来。”   “我能问这事大到什么程度吗?”   陈述看着她没说话,不多会儿又自己开口:“你就快知道了。”   他转而问 S 市那边的情况,闻又微说:“分拣、仓储、物流,这些跑通了,当地比我们想的给力太多,初级加工厂他们早在规划建设,拿来就能用,他们就是事情自己没做过,需要更成熟的运作体系来带一下,怕走弯路浪费了时间和钱。”   “行啊,那你们第一波准备怎么做?”   “备了五万份货,先让头部主播来带,把我们当重点品去宣传。当地也审核了所有内容,预计下周就ᴶˢᴳ上。”   “五万份……”陈述咀嚼了一下这个数字。闻又微一看他的表情,意识到他不满意。他果然问:“只能盘出这么多么?”   闻又微:“不是。产量很足,没放进来。”   “主播过往这个品类最好战绩是多少?”   闻又微噎了一下,然后说:“十二万份。”   陈述看着她,啥也没说,但眼神的意思明确,那你为什么做不到?   闻又微慢条斯理:“我主要是想……先稳妥着上。所有这些流程还没磨合过,我怕……”   陈述打断:“你要上五万份了,流程还没磨合过。你特意飞回来一趟是为跟我开玩笑吗?”   闻又微:“……我的表述有差池。是怕数量一下子上去,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陈述:“你的意思是,五万出不了问题,再多就得出。是吗?”   闻又微:“……”她一时无话可说。   “那你把控够精准的,我再问一句,五万零一份会出问题吗?”   “……”   “再加三千份呢,能出问题吗?”   “……”   陈述心情极差和极好的时候,都喜欢这种把人逼到墙角的沟通。   闻又微不得不承认:“是我信心不足,前面环节捋过很多遍,跑得通。但怕出意外,这是保守估计。”   陈述:“那我就理解了。你再想想,你是去创业的还是去持家的?五万份,卖出去了又怎么样呢,都不算个大新闻。忙活一通下来,开个不疼不痒的头,谁还有信心追加投入?”   闻又微再次噎住。   她缓了一会儿说:“如果要卖出五万份,现在的权益就不够了,或许要绑一些有当地特色的赠品,嗯,前期,也要有一些有爆点的宣传。直接上肯定不行。”   陈述:“你看,已经有办法可想是不是。你不是没有 KPI。这个事情友商也想做,S 市跟我们合作了,他们可以找别的市,别的产品。祖国很大的嘛,对不对?不要没人在你身后盯着就开始想着养老,我听说你们六点下班,告状的邮件都写到老江那里了。”   “……”闻又微在这件事上不打算让步,“六点下班是真,但事情可都没耽误啊。”她看陈述的表情不是真的介意他们下班时间,反而是卖了个消息,告诉她团队里有人心不齐。   当着老板的面,她没好意思翻白眼,神经病啊!越级告状也告点好的行不行,不要拖累所有人啊!   陈述没纠结这个问题:“那就这样,我拍个数字,十万份,卖出去,以后这些事你说了算。卖不出去,第一波没打响,那就是钝刀子割肉的活儿,以后做起来只怕你自己都难受。”   闻又微没说话,十万份,怎么让它实现,这是个问题……   陈述:“你还是不敢想。业务成了,S 市打样出来,公司能复制这个模式,新的公司你是老板,以后越过我向更高的层级汇报。你只把自己当执行当然做不了决策,你都没想过这个事,怎么可能成功呢?”   他继续说:“就说十万份,你没想过十万份的事,等老天显灵给你往多了卖吗?你说五万,我相信你能做到。但你既然能做到五万,为什么不想十万,十五万?缺在哪里,哪些是能补上的,哪些是不能的,为什么不能,你都想过吗?你说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我都放心。但我不放心你每一步走得都太实了,那你只能回来给我做执行。”   闻又微:“我明白了。”   陈述用手点点桌面:“十万份,我能期待一下吗?”   闻又微前后想了一通,最后开口时说:“十五万吧,一把梭哈。” 第62章 然后她听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展开   闻又微会承认有些听起来使人痛苦的话,它也有道理。陈述所说未必很好消化,但她也被点醒——为什么我不敢想呢?先给自己设了个限,想都没想过的地方,更不要提如何抵达了。   她回去跟大家开会,说首次亮相销售目标改为十五万份。需要大家先各自想一想能在自己的环节里做什么来使得这个变化发生,明天上午带着想法再一起来碰。   其他人都无异议,有哀叹和惊叹,但大概只觉得是上面大老板发话,也没多问。沛洋问为什么要改。闻又微不得不说,他对重点其实抓得挺准。   她坦白道:“因为五万做成了也不是大新闻。上来把头开好,后面才有更多果农愿意相信我们,也才有更多资源能够进来。不是慢慢撬动各方,是直接炸开一个口子,后面不用人工挖隧道。”   沛洋:“那为什么一开始不定十五万?”   闻又微看着他:“因为我最初的想法保守了。”   “哦,那我就明白了。”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其他人神色各异,慧雯和亮亮看沛洋一眼没说话,诧异者有,无所谓者也有。   闻又微:“不要紧张。KPI 变动这件事,锅算不到大家头上。主播经纪那边我沟通过,告诉我说当时另一家卖到十二万份是因为他们备货到了极限,只能卖十二万。想个有趣点的说法,包装包装,讲好故事,十几万份不是出不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这话不能全信。对他们出货量有信心是一回事,十五万还是有挑战。有劳大家先敞开了想。下周就要上,时间也很紧张了。”   “没问题。”是慧雯。   “下班前我们就碰一下嘛,我担心来不及哇。”是亮亮。   有人先表态至此,氛围起来了。沛洋没再说话。   事实上,闻又微的底气不在于经纪人的随口一说。回来之前她跟主播经纪见过一次。先前打听到他们有意跟某品牌建立直播渠道的独家合作,但品牌老板一直没拍板确认。   这大概算在太和工作的优势之一——闻又微跟这位年轻老板相熟,互相有信任基础。对方并非不想合作,而是对渠道独家颇有担忧,闻又微答应找机会组个局,帮大家来沟通这件事。   另则这算是助农的活儿,主播想争取以当地政府名义颁个奖过来,要个名头,放在公司面子上好看。再加上赠品权益若干,让渡更高的销售分成,于是十二万份的销量保底,他们能签在合同里。经纪口头说十五万问题也不大,只不过在合同里要谨慎一点。   口头的事,闻又微没当真,能签在合同里的才是她有底气的部分。但同时她也很想知道,如果不是靠这主播一个人呢,这件事如何做起来?这才有了脑暴和开会的一出。   下午年轻人们张罗着开会,闻又微买的下午茶也到了,亮亮出去接过来给大家分发。   她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出乎她意料,大家好像都很有干劲。闻又微真想给陈述拍张图,配上文字解说——《不加班、对工作没有积怨的重要性》。   一个黄毛小平头积极抢在最先发言,说现在有明星在 S 市拍戏取景,用当地名义给他们剧组送个水果看看行不行,万一能在 vlog 之类的里面蹭上呢。   “诶,这个好玩儿,”闻又微想了想,“就是政府名义不好弄,万一明星出点负面新闻大家都麻烦。借用商会名义去探班问题不大,谁来跟?”   小平头自己举手:“我,我可以吗?”   闻又微乐了:“你是不是想去追星来着?”   小平头捂脸扭动。   闻又微笑着应下这件事:“待会儿我给商会的人电话。你要想个场面些的说法,不要像是去纯蹭的。代表商会欢迎他们来 S 市取景宣传旅游,或者预祝成功之类的昂~经费也可以有。”   “真的可以有经费吗?”   闻又微眨眨眼:“我司不是最不缺钱吗?”   小平头感动了。   闻又微又道:“省着点花。”   慧雯的想法是另一个风格,闻又微在跟她的午餐时间说起过自己几年前来此见过张小云和蒋非在火车站发名片卡的故事。慧雯自己就是当地人,对近几年的变化感触更深,说这些都是好故事,应该把关于这里的故事讲出去。她有这个想法很久了,这次又有充足的推广费用和资源,觉得抓住这个时机,给出足够打动人的内容,不怕没有传播力。   “好,”闻又微问,“时间上来得及吗?”   慧雯说自己早就在看,内容和传播账号她都大概有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想这些很有趣。”   闻又微心中微震,看着她一时没言语,她希望最后的结果能不辜负大家的努力,也希望再过半年、两年、五年,这里还会让同事有这样的热情。   亮亮提到可以跟奶茶品牌合作,做新的口味饮品。还有其他诸多新鲜想法,有些周期太长这一次用不上,但想法有趣,大家也都觉得后期能推进。   年轻人们很容易相互熟悉,就着彼此的想法聊开,又不缺插科打诨的,闻又微一边觉得脑袋要被吵ᴶˢᴳ到爆炸,一边又有些诡异的欣慰。   沛洋没参与到其中,在一边用看小孩的目光看他们,有一种越看越愁的意味。闻又微看到了,心想,他这么在这里干活儿,估计也挺难受。她点了沛洋,问他有什么想法。沛洋往后靠着,双手交叉,缓缓开口:“这些都太虚了,这种事情我们以前也做过,都是别人玩剩下的。”   “……”会议室很安静。   闻又微:“嗯。以前有什么经验我们可以借鉴吗?”   沛洋坐直了:“来买东西的人没有人听你讲故事,我吃个水果还要先听人讲一段悲惨世界吗?对不对。从用户心理出发,用户要什么呢,要便宜啊。今天你便宜,我买你的。明天别人的东西便宜,我买别人的。我今天买了你的,发现明天有人比你便宜,那我就骂你;什么粉不粉丝,情不情怀,人就是这么回事儿。S 市它也就是个地方,谁都有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什么出奇呢?你讲这个别人听不进去,真出货就得靠低价。”   慧雯瞪大了眼睛看他,好像想要开口又没组织好语言,只剩生气可以先一步从眼里传递出来,于是眼珠子瞪得更大一些。   闻又微:“哈,用户心理挖掘起来可有的说了。说具体的吧,有没有可操作的办法我们一起学习一下?”   他噎了片刻,而后道:“除了单份的 SKUSKU,最小存货单位;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款,一个规格,可以做个买三送一,三份价格发四份,或者买三送二。首重只要出一次,续重虽然有增加,但发货量上去了,快递公司这些都能谈,对我们更划算。”   闻又微想了想:“有道理。我们是该增加 SKU,这可行。”   沛洋大概做好了再说点什么的准备,见她这样利落地肯定了,反而顿住。   闻又微把众人注意拉回来:“看到了,今天大家都是带着想法来的,特别好。第一波十五万如果成了,我们就太牛了。现在我跟大家一对一明确一下各自要做的具体的事和时间节点,先确认好的就可以先离开会议室动起来……”   她不敢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但又禁不住在心里盘算,如果按这个节奏把事情落下去,保不准十五万份还能卖超。   但闻又微冷静了一会儿,没敢把这个乐观预期说出口,还是稳一点,再稳一点,任何时候都别上头。   晚上回了家跟周止安视频扯淡,问起他的 KPI 情况,她理解中的大学教授教学和科研两条线都得向前冲,想必也不轻松。   闻又微:“快,说点你很惨的事让我开心一下。”   视频对面的周止安笑眯眯:“其实每天都很快乐。”   闻又微:“工作不饱和啊你?”   周止安当真看起来心满意足:“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做好。”他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模样,但隔着网络,又好像说什么都很有勇气:“还跟喜欢的人在谈恋爱。每个约定见面的时间都很有盼头。”   “嘶。”闻又微想做个微麻的表情,结果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想想也是,身体健康,有个人能听懂你很多废话、笑话、白烂话,有一份值得去做点什么的工作,目前遇到的唯一困难在于如何把事做好,这已经……没什么好抱怨了。   闻又微扬眉:“好乐观啊小周,是因为最近也没有本科生论文要改了吗?”   一提这个,周止安抿了抿唇:“……你是懂怎么让我伤心的。”   闻又微瞬间罪恶感爆棚:“我错了宝贝,过几天回家看你。”   周止安正色:“我不吃饼。”   闻又微感叹:“工作到底怎么改变了你!”   跟他扯了二十分钟的淡,闻又微回血,继续去干自己的活儿。   事情其实推进很顺利,但她说不准还有一点莫名不安来自何处。   打开手机刷到大柚柚又在直播,这算另一件使闻又微高兴的事,大柚柚思路清晰又很愿意跟人沟通,她会把自己能得到的资源用到极致,这还没有多久,直播间流量已经跟早先大有不同。   她甚至会主动帮他们去跟当地人联络,像拉家常那样把事情做了,利落又圆融,令闻又微佩服。   睡前再看一遍进度表,闻又微告诉自己,大家都很有干劲,我也应该放心才是。不要那么骄傲,也不要那么焦虑,我不是这里唯一在干活儿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等我表演。   该做的做好,剩下的,看天意吧。   ……   天意很快就来了。   这天她是半夜两点接到的电话。神智都还没归位,睡眼朦胧地接通,然后她听到了世界上最离谱的展开——主播,酒驾被查。   主播经纪跟她道歉的话几乎说尽,同时没忘提醒赶紧找备用方案。其他品类备了货,一时卖不完还能等等,他们这个品类备了货要是卖不出去,那就不是等等,而是等死了。   闻又微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目标改过,新的合同才在路上,如果对方敲了章,还能说是违约,但眼下,这算什么?   说好的小概率事件实际不可能小概率事件实际不可能性原理:指在一次试验中,概率很小的事件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并不是说完全不会发生啦,此处仅为闻又微单方面迁怒一下。呢?垃圾 Z 大,统计学老师还我学费!   主播经纪说公司旗下的小主播可以用,免费给他们播,帮她解决两万份,不够他自己掏腰包。可到顶也就是两万份了,那么大的出货量谁也没办法。   “……”闻又微已无话可说。别说合同没签完,就算合同签完了,这也不是把锅往对方身上一甩就能结束的事,还有十五万份的备货该怎么办?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凑巧了。   如果是一般的意外,哪怕主播生个病什么的,助手能开播,都不至于如此。可酒驾是什么鬼,出了这种负面消息,一时半会儿都人出不来,更别说开播了。   她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   为什么把十万提到十五万,是我急功近利了吗?是我太想表现自己,眼下的困难是命运给我的敲打?   不,不是这样,她又想,十五万份是可以卖出去的,这本该是一个令所有人振奋的开始,虽然我们无法应证这种可能了。   愤怒、悲伤、郁闷都不解决问题,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陈述第二天就会知道这个事,在他打电话给她之前,她得先有个方案。觉不用睡了。她知道,   这事如果砸了,她欠很多人交待。 第63章 是每个人都希望它成的时候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追责和骂人都得往后稍稍,先解决问题。明天一早新闻就会出来,大家都会知道这件事,得先心态稳住,不要绷。   第一个给她发来消息的是张小云,闻又微意识到她比自己想的更关注这件事。   张小云看到了新闻,她大概想听一个辟谣,很遗憾,闻又微给她盖章了消息的真实性。   张小云顿了一下,她似乎已经非常习惯做跟人有关的工作,也习惯了遇到问题,很快完成心态转换,转而开解闻又微,她说这种意外谁也不会预先想到,发生了要解决,他们会核算一个保底方案,看是否加工厂能消化掉这些已经完成采摘或者在采摘中的果子,明天核算好告诉她。   闻又微说自己还在想办法,没完成的采摘可以暂停,但还没到要低价变成原料的时候。   第二个打来电话的是老江,闻又微接到他电话时有个不合时宜的疑问——都核心了也要加班到半夜两点多吗?   老江说是陈述电话他的,后面闻又微就明白了,有些事陈述暂时还拍不了板,所以由老江跟她沟通。老江说没人指望靠这一波赚钱,太和每年公益投入也不在少数,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太和要按收购价每斤补贴给果农,不让合作伙伴吃亏是底线。   他说:“还要跟你讲的是,这个事情是意外,不是谁的工作出了问题。就算这件事的解决不圆满,你也要想办法把业务继续做下去,人心不要散,你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么?”   “我明白。”   在挂掉电话之前,她说:“谢谢。”   老江难得笑了一下:“姑娘,你是太和的员工,我是太和的股东。这种事你不用谢我。”   电话结束她给陈述发了一条消息:述哥,谢谢。   陈述又冷艳上了,发了一个老派的“OK”表情。   她去找梁爽,点开对话框,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闻又微心想,又一个凌晨两点不睡的人。   梁爽第一句话是:看到新闻了。   闻又微如实把情况一说,她目前的打算非常直接,广撒网,把小主播拼起来,先看能卖掉多少。   梁爽发了一张表单过来:这里的我都很有把握,明天把具体的产品信息和价格权益给过来就能沟通好。可以让你们的同ᴶˢᴳ学不要重复沟通。   闻又微:好,我开一张共享表。   这是一张非常奇特的表单,因为它随后陆续加进来一些不属于太和也不属于项目组的成员。   小薰早上六点回复了她,她睡得晚起得早,也痛快接过表单,说他们有一些独家合作的,问题都不大。   闻又微正跟她讨论呢,梁爽的电话忽然打过来,闻又微怀疑她是一杯拿铁成精,不需要睡眠,只听梁爽道:“我想起来了,你跟前上司的关系怎么样?其实你可以试试九岸。他要开自己的第一场带货直播了。”   闻又微:“?”   她只知道他出去之后自己做短视频和直播,印象里还做得相当不错。不过她有一段消沉期,只盯着手头的任务把自己过成一个 KPI 全自动处理机器,对人都没有兴趣,平时短视频也很少刷。九岸出去做了什么,她还真没有关注过。   没料到对话框里,小薰跟她说了同样的话:找找九岸,说不定有惊喜。   她结束跟梁爽的电话,打开她们发来的九岸主页链接,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他正在跳舞。   没有特别夸张的妆容或者服饰,但整个给人的感觉可以用“明艳”来形容。   她当时完全没发现九岸还有这样一面——有一种蛮不讲理的漂亮和生命力。她禁不住回忆在会议室里给新人做价值观教育时,烦得像要当场爆痘的那个人,跟眼前这位在发光的人,是同个人吗还?   她感觉到了九岸的快乐。他以前说几句话都不耐烦,好像每个人都在给他添麻烦,但此刻他“活”过来了,简直在绽放。   下一秒她注意到了他的视频热度惊人。闻又微不禁要想,其实新媒体的传播迅猛,但信息分发又是割裂的,这么高的热度,如她这样对此不感兴趣的人,也可以完全没刷到过。互联网,好像也没有真的互联,反而形成一个个信息茧房,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梁爽补充说他筹备的第一场带货直播肯定会做得漂漂亮亮,数据不会差。但九岸选品十分挑剔,根本不对外开放招商口,有品牌想多花钱也上不了。所以这事只能她自己去沟通。   闻又微说好,偷空跟小薰感叹了一句:比起在公司时,他现在真的好快乐啊。   小薰:他一个礼拜能赚咱们一年的年薪,很难不快乐。   闻又微:……   她忽然觉得手里的工作不香了。   事不宜迟,她给九岸发过去消息,把大致情况一说,想约他见面沟通。发完消息陷入忐忑,好久没联系,也没工作上的交集,九岸保不准懒得理她。又想想自己还是勤快的,逢年过节问候和礼物都没落下他,不至于半点旧情都无。   没过半小时,九岸的回复来了,发了个地址:带着你的东西来我办公室,十一点。   闻又微:推迟两个小时行么?我在 S 市。   她边回消息边打开了软件订票。   九岸:哦你是飞过来。那不要管时间了,随时到了随时喊我。   ……   闻又微提前约好车,下了飞机直奔乘车口,往九岸公司飞驰而去。   九岸在门口等她,引她进来时路过前台,抓起一包纸巾抛进她怀里:“汗擦一下。”   闻又微:“……谢谢。”   进了会议室,他说:“当年我知道你为什么走,不过那时候我也做得挺不开心,每天像戴着面具工作,只能保证肉身出席。”   闻又微点头:“看到短视频了,这是找到舒适区了九哥。”   九岸伸了个懒腰,看起来非常自在:“是啊,找了个合伙人,不用去烦管理的事,我只要做好自己就能养活团队。”   闻又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行政走进来,闻又微原以为她是来送个水,没想到她送来一份午饭。   九岸:“你先吃了再说吧。”   闻又微快流泪了,她一路狂奔而来,早饭午饭都没吃,也不知道饿,现在被猛然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快饿扁。   实际她来之前把问题和意向已经说过,剩下的应该是九岸有什么就沟通什么,并不需要她多言。九岸把水果拿在手里观玩一会儿,沉默片刻后开口:“你知道这是我唯一不吃的水果吗?”   闻又微:“……”   她刚咬下来的一口三明治差点卡在喉咙里,搞什么?   但她觉得九岸既然叫她过来,事情应该是有门,所以她斯文地把那一口嚼了咽下去,以充满人文关怀的口吻:“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吗,方不方便说?”   九岸显然对她的发问十分满意,带着点惆怅缓缓开口:“其实我是 S 市人。”   “啊?”一口果汁差点从她鼻子里冒出来。   闻又微觉得这饭还是不吃了吧,每一口都伴随危险。   九岸轻轻一哂,旧事并不令人愉快,但时过境迁,他好像也能和解一部分:“我小时候,也跟着家长去摘过果子。指甲盖里都是叶子和果皮染的色,洗也洗不干净。太阳大,晒得人皮肤开裂,回家洗脸都疼。我烦死了那种日子,所以从来不吃这玩意儿。考出来,就是为了再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要摘果子。”   闻又微明白了。只是这氛围,更不适合吃饭了。   九岸瞥过来一眼:“你吃你的,我说我的。不影响。”   他道:“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我走出来了,这里的水果也想自己走出来。”   他的合同准备好了,一式四份,盖了章。里面的条款对闻又微这方来说可称友好。合作本身他没问题,只是对执行细节十分挑剔。闻又微听他说着要调整的地方,不得不佩服,他的龟毛其实是专业的一部分,这都是奔着销售目标的实现,闻又微当然很乐意配合。   他最后说:“我这里就都 OK 了,合同你带回去,跟当地先沟通好。他们未必乐意用我。但我也不会为这个改风格的。”   他眉毛一扬:“假睫毛都不会少粘一根。”   闻又微:“我懂。”   跟官方的合作项目,就是有这个担忧,首先怕出舆论上的事。先前那位什么错误也找不出的主播也还经过一番审核,呵,谁知道能临了还有酒驾这茬呢。九岸,他的形象或许用传统眼光来看过于跳脱,闻又微还真怕当地对他有疑惑。   她出了九岸公司上了车,赶紧给张小云打电话,收到九岸的主页之后对方反应非常平静。张小云说自己刷到过他,没想到也是 S 市人。九岸也有准备,自己的履历都整理好了,求职一般给闻又微发过来,方便她转达。   张小云看过之后说,从 S 市考到名校,进太和工作,再到自己创业,这明明是一段再励志和清白不过的履历了。让闻又微和他放心,先做事,谁有意见她会扛着。   “太好了,那我们就确认下来了,谢谢!”闻又微说。   张小云道:“不用谢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那个年轻人。”   ……   至此闻又微没完全松下这口气,九岸这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好似开盲盒,先前来的人都是看他跳舞的,在他改卖货的时候,会为他买单么?   上飞机前她打开共享表单,发现从各个小主播那里预计能出的货已经七七八八加到了六万份,闻又微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力量,是啊,不是只有她在工作,她的朋友和同事,每个人都在为这件事出力。   有消息进来。   慧雯: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在办公室等你。   闻又微:七点半左右,怎么啦?   慧雯:我们做了方案。先发你!回来讨论看看能不能行。   闻又微带着困惑打开她的文档,发现先前讲的内容,都调整到了可执行可落地的程度。从五万到十五万,目标改变后,每个人要做的事,没有因为主播的意外而停下。她走的时候匆忙,只说了一句“一切照常”,没料到大家真的效率极高地把事情向前推进。   然后慧雯发:我们都在!   还配了一张会议室里大家在一起的图。   闻又微看完她的文档已经没有任何疑异,清晰、明确、可操作。她挨个把要做的事截图,勾好,给她发过去:以上确认,往下做吧。用章或者付款来不及审批的找盼娟姐姐,我打过招呼。   慧雯:好!   慧雯:我们能行!   闻又微笑:那当然。   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问自己,觉得这件事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是什么?并不是那个主播经纪拍着胸脯说“十二万份给你签到合同里,十五万也问题不大”的时候,而是大家在会议室里,每一个人都在为如何做成这件事出力的时候。   就像昨天夜里两点她接到的一个个电话,就像今天表单里新增的一个个名字,就像眼下,每一个人都在做同一件事,都希望它成。   她忽然在想,先前从五万到十五万太顺了,顺利到其实她只是用了在太和能接触到的资源就轻轻松松解决了这件事。   她ᴶˢᴳ自己一直在说,不要被太和的框架框住。那如果今天不是这样的一个大公司呢?如果她没有那么好的资源呢?该如何去做成这件事?   主播的意外好像是一种命运的暗示,逼着她去想,如果不用太和的方式做事,你自己会如何使这件事成立?   闻又微在旅途中闭上眼睛,飞机掠过云层时,她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第64章 不是我异想天开,是你看不到可能性   闻又微下了飞机,立马给沛洋打电话。   接通后沛洋开口:“已经下班了,我在做饭,有什么能明天说吗?”   闻又微顿了一下:“我知道,这算你加班时间。有空听我说个事吗?”   沛洋:“你说。”   闻又微把自己的想法一捋,找那么多小主播,其实就是人海战术嘛。如果人海战术可行,能不能把这件事再试着推到极致?   于是她的想法是,他们完全可以把当地的果农都拉来开播。一个大柚柚或许不够,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呢?到时这件事本身就会成为新闻。哪怕一个人卖出去一件,一千个人也总有一两个能爆的是不是?   而且因为那位主播出事儿,积压的备货需要售卖出去,这事没什么不能说,果农的难处可以直言。尬煽情不必,感情牌能打也没必要不打嘛。   闻又微道:“你对当地更熟悉,我想知道,我们在最短时间内能组织到多少个这样的果农,有什么需要我去拉人协助的地方。”   沛洋发出了“呃”的声音。   闻又微:“嗯?”   沛洋:“不可能的。”   “什么原因?”她问。   他好像快要无语了:“农民诶,农民懂什么啊,他们卖点都背不全的,别说背,字都认不全。”   闻又微:“这个可以解决。未必要每个人都照着文档去读卖点,直播形式可以有不同。我找你想问的是到原定下周开播时间,我们能组织出多少个这样的人,你有预估吗?或者没有预估也行,嗯,没做过没有底是正常的。那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最需要解决的难点在哪儿,我还可以协调其他人一起来做。”   沛洋感觉出她可能是真想做这个事,老板傻逼员工受苦,无语之余更有了些愤怒,隔着听筒那种对离谱想法的鄙夷传递过来:“真做不了。你要我给你业务判断,这就是我的业务判断。这件事不可能的,你以为你沟通的是什么人?是农民诶!农民诶!农民就是你说一句话,这里面有五个词他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他们什么素质诶!能干嘛啊?摘摘果子打打包,出苦力还行,你搞这个他们不可能的。”   论证完这些他好似觉得确实非常离谱,那点对瞧不上的上司的忌惮也没有了,低声找补一句:“搞笑来的,怎么想到这种事啊。”   闻又微开始生气,她生气到极致反而出言冷静:“你有问过吗?你有联络过至少一个人,问了他们愿不愿意配合吗?”   沛洋声音里甚至带笑,那是一种非常自得的,带着“我还不知道这些?”的骄傲的笑意:“我不用问,我一直就跟这些人打交道。”   闻又微挂断了电话。   她在回去的网约车上想了又想,还是想争取一个结果。   给沛洋发了一条消息:纯主观的判断我不需要。去实际联系几个人看看,听听他们怎么说。   沛洋过了一会儿回复:好的。   然后她收到加班申请,沛洋因公申请加班三小时。   闻又微深吸一口气,这个节骨眼上,她决定就先这样,行。她通过了申请。   她能理解沛洋的态度,噢,用理解不准确,她只是“明白”——他并不愿意被比自己更年轻的女孩领导,来这里看重的是一个进入太和的机会。   给老江的举报邮件有越级沟通的意思。实际上早在他跟闻又微有业务上争执时,他就会说:“那我们去找江总讨论一下这个事,看看他怎么判断我们的分歧。”   闻又微当然没接过这茬,老江只是她名义上的上司,哪管这个,但这里的弯弯绕绕她也没法跟沛洋说。故此在沛洋眼里,她大概打断了他很多个“可能”被江总赏识的机会。嚯,那确实仇够大的。   如果说早先闻又微地位很稳,他也不好直接表现什么。这件事一出,他大概认为闻又微还能不能继续当他上司都不好说。根据太和以往的惯例,出了事,负责人顶锅走。他也就提前在心理上给自己放假,不用忍着恶心去跟她相处。   闻又微陷入短暂的自我怀疑,但她很快想,不,不是的,可不可操作不需要你来用你并不比我高明的脑袋给出一个主观判断。我明明已经看到有成功案例了,大柚柚,还有被她带着学会直播的那些人。他们自己都会给自己找出路,有人再拉一把,怎么可能完全没希望?   不是我异想天开,只是你看不到可能性。   ……   她让司机改了道,直接去了大柚柚的家。   “姐姐,我有一件事,如果你能来,也许会大不一样。”   她把想法一说,大柚柚说行啊,盘人这事她擅长,教会他们直播问题也不大。白天去果园忙,晚上有空干这个,她最近做直播颇有成效,村里好些人好奇呢。老头老太都会鼓捣鼓捣拍拍视频。   闻又微看着她:“你不用再想想吗?或者……没什么其他疑问吗?”   “想什么呀?这本身也是我们自己的事,事情来了就做呗。”   但她也很快想到,靠她一个人最多拉来几百户。这里的果农有万余户,光靠她自己是发动不了的,如果闻又微需要更多,她们还得再一起想想办法。   闻又微先前没敢想的很乐观,大柚柚的态度一出,她颇多了些底气,看到真实的可能性,拉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保准会给我们指条路。”   她带着大柚柚去了张小云的家,张小云带她们进了书房,问闻又微有什么需要。   闻又微直白说出自己的需求:“我想要三千个果农,能够在下周同一时间段开播。”   张小云也很干脆:“你告诉我,在你的判断里,这件事做成了是什么结果,做不成是什么结果,我好知道自己叫多少人动起来合适,出多大的力。”   闻又微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可行性问题她也做了准备,怎么操作、怎么开播,亮亮早做过功课,教程非常友好,不用认字,能听方言就能学会,他们只需要一台有镜头能连网的手机就能开播。   闻又微怕她担心开播内容,又是那一套农民不懂说话的问题,她抢先说明,到时候她和同事会给到几个版本的直播形式参考,说白了就是互联网叫卖嘛,不行就放一张纸写上价格。人能做到哪个地步,丰俭随意。时间如此紧急,也不强求了。   张小云看出她似乎非常紧张,一直在做解释,于是伸手捏了两把她的肩膀,声音带笑:“对,就是叫卖。在互联网出现以前,这里的果农也是靠着叫卖起家的,你对他们有点信心。”   廖承那句“你不是来施粥的”又一次浮上闻又微心头,她想,对,我不是来施粥的,也不是来喂饭的。他们是人,是会主动给自己找出路的人。他们跟我的区别,只在于资源和机遇。   “那,有可能么,组织起这些人?”这是问题的关键。   张小云:“我现在不敢跟你说完全可以,但一半肯定没问题。”   在听了很多的不能之后,这个“能”可太珍贵了。张小云这句宽慰使闻又微差点眼泪掉下来。   闻又微看着她,也好奇这该怎么做到。   张小云道:“组织人可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   从她家里出来,闻又微松一口气。先送了大柚柚回去,自己回家路上终于有空查收未回复的消息,捎带刷刷新闻。   然后刷到大数据推送,来自可能认识的人——《90 后女老板每天上班如演戏,女的油腻霸总你见过吗?》,这账号的 ID 叫“沛哥说职场”,头像还是自拍,嗯,一张熟悉的脸。   闻又微:……   “沛哥”说这是一条匿名投稿,投稿人自述公司里年轻女老板对业务完全不懂,每天只晓得穿衣打扮。像他们这种有经验懂业务的不被看重,倒是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一些毫无社会经验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在过家家。最可怕的是她不懂业务还独断专行,近期捅出一个大篓子,坐等被摘帽。投稿人爽了,所以来跟大家分享喜讯。   配图是一张聊天截图,没有头像,话是闻又微说的话。   高亮了那一句:“纯主观的判断我不需要。”   “沛哥”点评道:如果顶头上司是傻逼,我建议你们找机会和更大的老板接触,展现自己的专业能力,以求遇到伯乐。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你有两条路,离开公司另谋去处,其二ᴶˢᴳ么,如果公司你也不愿走,不得罪她就可以了,傻逼是会给自己搞出问题来的,你等着就行。   下面被骂了几百条,是他近期流量最好的一条状态。   “越没本事的人越喜欢下命令。”   “稿主来张照片看看,看是有个好爹还是有个好干爹啊?”   “拳头硬了,她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演戏啊,想邦邦把她的脸砸扁。”   “建议申报工伤,跟这种老板一起干活每天下班还得去洗个胃。”   “笑不出来,共情了跟着她干活的人,已经觉得很难过了。为什么工作这么难啊!这些折磨人的傻逼能不能早点死!”   ……   闻又微面无表情退出去。   想想换了个小号去留了个言:呜呜,我也遇到过这种老板!但是我没投稿,我自己发的,忘关隐私里的通讯录推荐,就是这么被老板发现了!【流泪】【流泪】【流泪】   发完她莫名快乐了起来。   而后盼娟给她转发了这条状态:这狗东西。   闻又微:我看到了,姐。先不要动,啥也不要做。   盼娟:招了这么个东西进来,我自己写检讨,这么多年人事白干了。这刚进来的时候不是好大哥吗,看苗头不对现原形了?   盼娟是跟着她一起从本部过来的人,算资深人事,多年修炼,颇有道行。她女儿出国了,老公常年不在家,陈述当时说要给闻又微配一个有点办法的人帮忙管人的时候,盼娟也没什么犹豫就来了。   她大权在握,职级实际比闻又微高,但平日极为低调随和,这里初创阶段,一切都是业务先行,闻又微知道她一直在托着自己,让员工知道这里谁说了算,而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倒像个负责后勤的。她深为感念盼娟这份好意,盼娟只说如果业务成了,她想在这儿养老。   闻又微当时跟她开玩笑说:“姐姐你可不是养老,你就是真老了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老。”   眼下盼娟的怒火闻又微完全能理解,她也膈应这事,但还不是时候,有另外的主要矛盾得解决,她道:别气,姐姐。咱先忙,空下来我再来跟你对这个。   盼娟:哎。   盼娟:最近不容易做,陈老板也给我打过招呼了,你就放心在外面跑吧,公司我盯着。   闻又微:放心着呢,快睡吧。事情都会解决的。 第65章 普通人如何为自己创造奇迹   如果沛洋有能力又愿意做事,只是对闻又微不服气,可能闻又微会遗憾未能跟对方建立良好沟通,鉴于这位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说明,他的偏见使他甚至不愿进行正常工作,闻又微反而没有遗憾了。   但怎么把人请走也是个问题,眼下另有要事,她得把这个往后稍一稍。   接下来大柚柚以她强大的沟通能力和热情向人展示了,很多人缺的只是资源,给到她一点机会,她可以创造世界。   闻又微也第一次近距离见证了基层组织能力的强大,这对她来说不喾于旁观一场奇迹。   家里有会上网青年、中年的,基层有自己的联系网络,能很快沟通上。   年轻人出走,只有老小在家的,靠驻村干部电话、敲门去找……   等闻又微他们的内容出来时,确定能开播的果农已经超过了三千个。   她也顾不得跟张小云说话是不是要严肃一点,给她发过去:太牛了姐姐!   张小云发了一个戴墨镜的微笑表情:基础操作。   原定计划是在同一天,小主播开播,九岸开播,果农开播,至少声势上过得去。果农的自救也算一个话题点,媒体都做好了准备。   但大家讨论后多少有点不放心,觉得要提前两天测试一下果农一起开播这件事。因为……不确定性,还是太大了。亮亮最近已经快把嗓子喊哑,他跟驻村干部一起去跑,跟大家反复强调是下午六点,下午六点!最近多少有些紧张过头,中午在办公桌上趴着睡着,闻又微用眼神示意慧雯把他桌前的杯子拿走,别不小心把咖啡洒到键盘。   结果亮亮一察觉有人靠近,下意识坐直了:“晚上六点!是晚上六点!早上六点没人看!”   众人:“……”   还是提前试试吧。   于是这天六点,在人们下班的时间,刷到了 S 市的果农集体开播。   S 市附近的人最先发现,怎么一刷推荐都是果农,以为自己的 app 坏了。   巧的是有一个正赶上家长在教孩子写作业,教了半天没教会,气得孩子家长一起哭,这段悲惨经历被推上热门。再一看标题,也是卖水果的。   接连又刷到几个,都是果农对着镜头结结巴巴讲,有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社交媒体上到处问。   慧雯刷到了就去解答,简短清晰地告诉他们因为主播之前出事,他们今年本来会迎来一次销售爆发,但失去了希望,目前在积极自救。   谁也没想到,这事被一个当地生活的大号截图出来,果农自救,瞬间成为当地热点。   “好惨啊,东西看着都挺好诶,价格也好便宜,这么卖赚钱吗?”   “XX 主播害人不浅,出来谢罪!”   “我草,我哭了,刚看到一个老爷爷对着纸在念水果的卖点,想到我爷爷了。”   “博主把链接置顶一下吧,买哪个能帮到他们,是不是哪个直播间下单都一样啊?”   当地响应迅速,官方账号对这件事做了说明并给出购买指南。张小云自己出镜录制一段视频,没有提惨的部分,重点介绍了 S 市水果的优势,要大家买得放心,欢迎两天后来看正式直播。   克制而真诚,这是极好的宣传。   测试只定了半个小时,而话题已经冲到热搜。   测试结束时竟也有了不小的销量,大家都在办公室里,看着后台数据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闻又微说:“我们好像……提前把预热做完了。”   融媒体的同事给闻又微发来消息:微总,这次真牛了。多家媒体找来了,采访,有时间吗?   闻又微:行啊,越快越好。明后天能发的优先,拖半个月的那种先不接待啊!   同事:懂!   闻又微:能给我们挂上售卖链接吗!   同事:别太夸张了咱。   ……   这未播先火,陈述已经给她打来电话,拉着媒体的人一起开了个会。   人造热点常见,天降热点靠命。大公司还要图个好彩头,友商就算能做同样的事又怎么样呢?有这样的天降热点吗?   这一波有此机会,太和愿意出钱再添一把火,往大了做。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力量的故事呢?是关于普通人如何为自己创造奇迹。   更多关于 S 市的故事被挖掘出来,慧雯她们原先准备好的一个也没落空。从几年前在火车站发名片卡的张小云和蒋非开始,一个水果的故事就这么被放在公众眼前。   热度一波接一波,原先敲定的小主播只觉得是人情活儿,加个坑位带带货,时令鲜果嘛,价格合适,卖也不会太难卖,有了这一出,有些在封面上紧急加上了他们,要当做主推来做。   陈述说这就是关键的事你做对了,剩下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两天很快过去,关键时刻到来,大家都没离开,闻又微也蹲守在办公室。   第一波得到关注的消息被所有果农知道,大家的反应都很积极,卯足了劲儿要在正式开播那天做点什么。   这使闻又微也格外有干劲儿,感觉自己不是在对着空气做事,人类有血有肉,他们会对你付出的一切努力给出反馈。   六点,来了!   这甚至像个大型的普通人如何讨生活的速写,有些文案背不熟,只会说挺甜的,你尝尝吗?普通话烫嘴,怎么说都有方言的味儿,但这很亲切。   有些不敢叫卖,对着镜头表现局促,还是换了一件新衣裳来的,紧张巴巴用手捋自己的衣角。   但普通人也会为自己创造奇迹。   一个哑巴,说不出话,写了张纸摆在镜头前:我不会说话,也不会说谎,水果很甜。   闻又微看到,扭头向慧雯:“是你准备的吧?”   慧雯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对夫妇,看起来家庭环境不错,笑得很大声,两人说起话来一唱一和。也没有悲苦意味,就只是在过日子,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开朗夫妻,从线下换到线上来卖水果。   一个老头,噢,他没时间管镜头,在喂水果给自己的孙女吃,那果子看起来真甜。   闻又微和同事们分了几个组一直在观察,对于流量表现好的,不断追加更多流量推广。   大家也都知道了,事情这样做是有效的,有人在帮他们,所以他们也会帮自己,谁也不掉队。   接下来甚至看到离谱的,有人在喷火。   工作群里气氛很欢乐:   -这都什么啊!传统节庆项目吗?   -好像过年啊哈哈哈。   刚说完“过年”这句话,就刷到一个年轻人的直播。她是打车回来的,在包饺子,背景音乐里放着《ᴶˢᴳ难忘今宵》,她说除了大年三十,每个普通人还有每个人自己的年,对于这里的果农而言,一年丰收一茬,卖好了就是过年,谢谢大家带他们过年。   先前以为是整活儿,没想到还有这句话。   闻又微有些眼热,本来想在办公室不要表现得太感性,但一看大家都哭得像鬼,所以管他呢,明天再考虑职场形象这回事吧。   氛围起来之后画风逐渐跑偏,看起来都不准备睡了,吹口琴的,跳舞的,闻又微甚至看到了村里一个大队的人在舞灯。   有一户很可爱,镜头前只有一只小狗,是典型的憨厚田园犬长相。它乖得要命,蹲在那里也不走。嘻嘻哈哈之后有人说,那是因为那户人家只剩一个老奶奶了,身体不好,大半时间都躺着,村里知道开播有大公司和政府会给他们补贴,不愿错过这一户,把她家里的小狗抱到镜头前,好歹也算是播了。   闻又微默默截下来,给到推广的同事:“快,这段要放在热门。”   她的心情十分割裂,一方面像个看客那样单纯为其中属于“人”的部分而动容,一会儿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去分辨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传播。这甚至有些残酷,你知道那些使人动容的、流泪的东西,其实都有悲伤的内核,而你不断渲染和推广的,正是这样的部分。   可是……这正是通往目的的道路,比起她,那些站在镜头前面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们愿意把这样一面拿出来,因为他们要生活。   七点,九岸开播了,闻又微比任何时刻都紧张,大头压在这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他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连假睫毛都不愿少粘一根,今天的装扮依然明艳,却有了些庄重的意味。   他拿起水果的时候开口说:“我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一口了。我是 S 市的人,小时候家里卖不出去的就吃,我都吃吐了。读书就是为了离开那里,再也不用回去……”   闻又微听得眼眶潮湿,看到工作群里也哇呜哇呜一片,亮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一个午睡抱枕哭得喘不上气,慧雯和小平头手忙脚乱把纸巾往他脸上压。   闻又微紧张地喊:“留个透气孔,别闷死了。”   在她擦眼泪的时候错过了一秒屏幕,直播间 BGM 陡变,九岸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换装。他把庄重的外衣脱了,果然,他还是他。   这位也是有点太会了,不让看客的注意力一秒落空,煽情结束立马接上整活儿,看他顶着水果跳舞的那一段她实在没绷住,面目表情顿时纠结起来。   但结果已出,加给他的库存秒空。再上架,再秒空,再上架,再秒空。最后实在不能加了,才意犹未尽地转向下一个品。   尘埃落定,最终卖出去 32 万份,这也是当地当时能发出去的极限。九岸卖出去 12 万份,他有此成绩在手,谁看了都得说已经算顶流主播,商业价值更上一层楼。小主播一起大约出了 10 万份的货,比预估的乐观很多。剩下都是果农自己的成绩,躺在床上让小狗直播的老奶奶打败了所有人拿到带货冠军。   得到这个结果,闻又微反而平静下来,她知道一切都不会太差。   人们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就像大柚柚说的种果树,你没有敷衍自己,也没有敷衍别人,浇水,施肥,除虫,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等。   每个人都发了状态,实打实的成绩,数据海报一出当真好看。   沛洋也发了。   文案是一致的——我们在一起能创造奇迹!   闻又微再打开手机,发现“沛哥说职场”删除了吐槽演霸总女老板的那条状态。   大家看起来有种极度兴奋之后的疲惫,闻又微说聚餐改天,先回去睡个好觉吧都。   打车回家,她走到楼下看见自己的房间里灯亮着。   周止安在两个小时前给她发来消息:回家等你,安心干活儿,不用着急回。   闻又微给他的回复是:那怎么能!想到你来,我简直归心似箭。   周止安:【微笑】我不吃饼。   周止安:安心,会有好结果。   闻又微:嗯!   兜兜转转,她没有失去会等她回家的那个人。   打开门。   她朝周止安飞扑过去,周止安接住了她。   “好快乐呀周止安,”她说,“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周止安将环住她的手圈紧了,轻轻叫她的名字,微微,微微。   也许你也有时沮丧,付出过的努力都没有得到回音;也许你也有过困顿,在大众给出的“框架”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人生。但哭过要笑,累倒了要记得再爬起来。   命运会奖励不放弃成长与爱的人,她们最终会在生活里找到答案。 第66章 尾声-你好,闻又微   两个月后,远在 S 市的闻又微听到八卦——鲁敬的办公室已经易主。   太和的架构调整公告还没出,内部早已沸腾。   未能亲见那一幕实在可惜,闻又微用一顿下午茶找廖承买了这个消息,根据他的描述,情况大概是这样:   大老板问起鲁敬 S 市的项目进展如何,鲁敬一时没想起那是哪里。大老板又提示一回,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个八百年前就甩给手下去做的小公益。他怎么会知道后续到底如何,只跟大老板说放心,他过手的业务不会有问题。   然后大老板点了竞争对手的名,说他们最近进入生态生鲜业务,势头起得不错,你有什么想法吗?   鲁敬说我们也要干,太和底子好,几个月就能反超的事。   大老板问他准备怎么做,鲁敬说上来都是烧钱。他有一套闭着眼能脱口而出的方法论:现在已经过了互联网红利期,没有谁能靠一个两个新点子、新模式活下去,你做了,对手抄起来也快,做新业务就是真正的“军备竞赛”,比人,比钱,胜者为王,谁坚持到最后一秒,谁就能把业务吃掉,让竞争对手光着屁股走人。而太和不用说,在军备竞赛这块比得起。   大老板以一种遗憾的目光看着他,说了一句“原来你是真的没有看出来。”   而后他问:“老哥哥,你自己退么,还是我把你转给调查部门?”   鲁敬在诧异中收了大老板扔过来的一叠调查资料——骚扰员工、收受贿赂,至于抢功、瞎指挥,相比都算小事了……他问鲁敬:“你已经是这里的股东了,太和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生意吗?你带着什么样的心在做这些事?”   这么多调查资料看起来不是一天两天能收集齐的,鲁敬很快觉出味儿来。但他也不十分慌,公司里他得罪的人不少,嫉妒他的更多,一直以来他能站得稳,除了大老板的信任还因为他手里把着太和的核心业务,于是他并未翻脸,好声好气提醒眼前这位,有什么矛盾可以好好说,他在这里,核心业务才稳得住,毕竟那可都是鲁敬的“亲兵”。   而下一秒鲁敬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这句话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他的体系,经历了一次换血。   陈述,廖承……是的,这两个人,使他最近过得有点太舒服了,晕头转向在权力里。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亲力亲为”的一部分,对自己看重的业务模块要知道进展到哪一步,有哪些新动向,陈述来了之后,渐渐把他变“懒”了。   他最早甚至很是自得,比他有能力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当他的手下,烫手山芋一样的 KPI,还得拍着胸脯兴高采烈接过去,如同收受恩惠。   陈述跟他从前接触过的所有下属不同,他简直太有能力也太有自我驱动力了,完全不用他操心。以往那些人会跟他说,“鲁总,这样做是不行的,这样是达不到的”;而陈述不会,他会说“在鲁总手底下做事,比在谁手底下做事都更有动力。您都肯把业务给我,我要是不把心掏出来做,那我就是没心肝。”   他甚至不用鲁敬暗示,会自己说:“鲁总做业务的气运一直都好,如果成了,那是我们有一点小能耐,借上您的东风;如果不成那是我扶不上墙。在鲁总手底下都不成,去哪里还能成呢?我自己扛着锅走。”   再加上会来事会带气氛的廖承,鲁敬在自己家都没找到过这种“儿孙满堂”的快乐。而现在他晓得了,不是儿孙满堂,是狼子野心。   但他是谁?他是鲁敬,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他也会给自己找机会。大老板想做的这种结合线下的业务,开疆拓土时期都是苦活累活,谁接?他主动向大老板示意自己愿意做。友商已经进入市场,太和不能落下。他愿意放下身段,亲自去盯。   大老板面无表情看向他,问他有多久没看过业务周报。鲁敬想起来杀了陈述的心都有,因为近期……给这位最大 BOSS 的业务复盘,也都由陈述代笔ᴶˢᴳ,鲁敬放弃思考有段日子了。他一周以前还在感叹,有了陈述之后,他到了这把年纪在公司体验到了放暑假的快乐。   “不用你了。新人的表现超出想象,你有关注过么?”大老板说。   鲁敬:“什么新人?”   “她曾是你手下的手下,”大老板说,“知道她为什么不在你手下继续做么?因为你两次点名要她去酒局,人家不敢待在你的部门。”   鲁敬没说话,因为他其实……没有很确切想起来是谁。   “你不会把人当做人来尊重,他们在这里也就发挥不出一个人的作用。”这句话他说出口,似乎也觉得多余,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没必要了。只最后一句是心里话,“老哥哥,我宁愿你当时拿着钱功成身退,也不想看我们一步步走到这里。”   他用 S 市的项目做了一个小测试,鲁敬向他证明了,那个头脑灵活、眼光毒辣的大哥不见了,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业务,也没有人,更没有……旧日伙伴。闻又微愿意出头去做这件事是个小意外,但有其合理性,大家也都乐意顺水推舟,以当下结果来看,这个冒险很有价值。   总之陈述就是这么将鲁敬取而代之。   闻又微简直要感叹太能屈能伸了,换了她,或许会死在跟鲁敬表态的环节,那些台词她想不出陈述是怎么说出口的,难怪他那段时间怨气比鬼都重。   闻又微去恭喜他升职,顺便问陈述前段时间的迂回操作是不是这个原因。   陈述没有直接回答她,给她发了一个时间,说你到机场帮我接个人,见了她你就明白了。   ……   那天闻又微看到了一个女人,美丽,自然,利落。闻又微猜不出她的年纪,她身上有一种见惯风浪的自在,神情举止间又有藏不住的生命力,仿佛从未遇过摧折。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这位很像她妈闻小小女士。   抛开这点她也隐隐觉得眼前这位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更具体的:“不好意思,您是……”   对面的女人一笑:“看来公司里我的照片果然不够多。”   “徐泠!”闻又微惊呼。   紧接着立马改口:“哦不,徐董!”徐泠,太和起家时的二老板。   徐泠笑眯眯向她伸出手:“你好,闻又微。”   从她口中,闻又微终于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一年半以前,陈述看好的业务曾被鲁敬手底下的人抢去,结果当然是做坏了,陈述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徐泠当时在国内刚开完会,在机场等待起飞,陈述冲进候机室找到她,请她给他十五分钟。   闻又微其实有点回忆不起来这茬,毕竟鲁敬把控太和核心业务的那些年,好业务被他的亲兵拿去实在不算什么新闻。陈述一直是想做些什么的,可惜他在闫钧手底下没有这种机会,想拿的业务又抢不过别人。投靠徐泠,是他的釜底抽薪之选。   陈述跟徐泠说了自己的业务判断,说太和这样下去肯定会死。他既然上了这艘船,就不希望它沉。   闻又微心中暗叹这份行动力和豁得出去。   但她并不相信陈述是单纯热血和正义感使然,他一定从什么路径发现了大小两位老板的隐忧——太和需要新人去做新业务,给高层进行一次换血。可鲁敬也在这么多年积累了大量的资源,轻而易举动不得,哪怕搞出一点小问题,以太和的体量都可能是一桩大丑闻。他们需要鲁敬心平气和完成权力交接,而别说“交接”这样伤筋动骨的词,就连切出一小块肉,只要鲁敬不愿意,只怕都不好做。   于是陈述跟徐泠达成了一致,他争取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说要一个人放弃权力或许很难,但要一个人在权力带来的眩晕里放弃思考,却值得一试。   徐泠对闻又微笑了笑:“知道为什么是我来找你吗?”   闻又微这次没有装傻:“我想,我有更大的业务可以做了。”   徐泠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   她说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周期性,海外业务平稳,这几年增长也到了瓶颈。她更看好国内市场,在她熟悉的土地上,能找到更大的可能性。大老板早几年就让她回国,重新把业务盘活,眼下一切时机都好,所以她回来了。   “我在给自己找伙伴,我想一定要来见见你。”   闻又微其实想到了,她说:“我还以为会先见到述总。”   “述总,”徐泠眼里带笑,重复了一遍她对陈述的称呼,然后问,“跟他平级不好吗?”   闻又微睁大眼,徐泠:“我来之前问过他,什么时候把你和你这块业务,转回到他的架构之下,想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闻又微:“原以为我知道,但听这个话头,我应该猜不到了。”   徐泠:“他说这块业务他就不抢功了。从头开始是你做的,一个新的模块,他也未必能比你更高明,硬把业务放在他的架构之下让他领导没意思,不如让太和多一个敢想敢做的管理层。”   闻又微有点说不出话。   徐泠含笑:“别着急感动。他因为他的明理获得了好运,你的这位前老板,正式任命就快下来了。”   陈述放弃对闻又微这块新业务的领导,无论是价值观上的“明白”还是审时度势层面的“明白”,都说明他相当“明白”。   鲁敬当时就是在太和搞“圈地行为”。无论懂与不懂的业务,都要把在手里,算他的业绩,结果瞎指挥,底下的人上不来,新业务起不了,有能耐的顶锅走。陈述已经大好前程在望,他做出的这个选择,亦是一个明智表态。   闻又微笑了:“原来如此。”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相信我们会相处愉快。”徐泠再次握住她的手。   闻又微:“我很期待。”   她的工作有新的安排,S 市这里本就不是目的,而是一个阶段。   盼娟打算留下,她喜欢这里的工作节奏和气候,没有回本部的意愿。   闻又微在多番考量和内部一次小小的汇报评比之后,指定慧雯成为这里新的负责人。值得一提的是,大柚柚被破格录用成为太和员工,她大概是公司里第一个小学学历的项目经理,但没人会怀疑她的能力。   闻又微想起自己刚到太和时,曾因学历被挤兑,她忽然想,有时候我们走了太远,已经忘记为什么出发。为了高效筛选员工,学历成为其中一个维度,最后却莫名成了学历的军备竞赛。大柚柚入职的事被当地报道一次,对太和跟 S 市来说是双赢,它使得人们燃起一种新的梦想,人的发展并非线性——输在起跑线就会输掉一生。好的游戏规则是,如果运气没有那么好,拿到的初始资源很烂,也应该拥有新的机会拿到下一场比赛的入场券。或者,让我们不要用比赛去称呼人生,这原该是一场更有温度的人间漫游。   处于优势时理应意识到那其中有幸运的部分,去拉起更多人,让规则更友好;处于劣势时也不要放弃自我成长,毕竟人生这种与随机性相伴的因果游戏,谁知道下一次谁又会因什么获得好运呢?   慧雯和大柚柚内外分工,有盼娟把关,闻又微忽然升起无限期待,或许这里会有更有劲儿的故事展开。   徐泠的野心比她想象得更大,她在机场附近的咖啡店就迫不及待跟她说完自己的初步规划,问闻又微:“怎么样,光看这些都觉得不轻松吧?”   闻又微眼里发亮:“不,这太有趣了,我已经开始期待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