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作者:春溪笛晓   文案   纪云彤和顾元奉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这桩好婚事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纪云彤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顾元奉。   结果顾元奉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对她说:“你再敢到她面前胡说八道,我们就解除婚约吧!”   纪云彤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和顾元奉不一定会顺利成婚。   既然如此,她也要为自己做些打算了……   嗯,买点庄子铺子,再物色个心仪的美男子?   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就是总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直至顾元奉气急败坏地提剑杀上门,纪云彤才发现自己到底忘了啥——   等等,他们的婚约怎么还没解除?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轻松 古早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云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是说好解除婚约吗?   立意:人先要学会爱自己。 第1章   “纪云彤,你找盈盈说了什么?!”   纪云彤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未婚夫,只觉得荒谬至极。她不甘落后地怒瞪回去,气道:“你是我的未婚夫,我只是让她离你远一点,我有什么错?”   纪云彤和顾元奉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出生起就被家里人凑做一对,纪云彤也一直以顾元奉的未婚妻自居。   顾元奉却早就烦透了纪云彤,因为纪云彤总是仗着未婚妻的身份管东管西,还总拿他跟几个堂兄弟比较,说什么他再不努力就要被他们给比下去了。   她以为人人都像她们家那么乱糟糟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顾元奉一看到纪云彤就觉得烦。   “她是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你这种人连朋友都没有吧!”顾元奉骂道,“你再敢到盈盈面前胡说八道,我们就解除婚约吧!”   纪云彤如遭雷击。   顾元奉说出口时本还有些后悔,见到纪云彤那副模样以后又觉得合该把话说狠一点,要不然她还真觉得自己非要和她成亲不可。   他才不是非她不可,她那么喜欢他那几个堂兄弟,不如嫁他们去!   一直到顾元奉转身走人,纪云彤都没回过神来。   顾元奉说要和她解除婚约。   纪云彤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她和顾元奉从出生起就有婚约在身,她一直觉得自己及笄后就会嫁给顾元奉,所以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顾元奉身上。   可是顾元奉为了别的女孩子说要和她解除婚约。   顾元奉亲口说的。   纪云彤眼睫轻轻颤了颤。   如果顾元奉不娶她,她该怎么办?   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她从出生起就和顾元奉定下婚约了呀,不嫁给顾元奉她该怎么办?   她一直在为顾元奉的前程操心,怕他比不过几个堂兄弟,怕他以后不能顺利袭爵,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如果不能嫁给顾元奉该怎么办。   纪云彤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开箱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   里头值钱的东西还是不少的。   因着她有一桩好婚约在身上,所以族中长辈都对她另眼相待,逢年过节给钱银和赏赐都很大方。   顾元奉逢年过节也会给她送点礼物。   以前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嫁给顾元奉,所以对这些东西都不甚在意,只觉得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   现在看着这些积蓄却安心了不少:哪怕婚约解除了,她的日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只不过没了那桩好婚约,这些东西不一定保得住。   纪云彤思量片刻,决定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连着手头的银钱一起置办成店铺和庄子。   哪怕自己不善经营,租出去或者在有需要的时候转手卖掉,总归比东西干摆在这里保值。   纪云彤拿定了主意,叫来自己心腹大丫鬟绿绮,命她把几户准备当陪房的人都找过来。   既然有可能嫁不成了,这些人也要另作安排。   她一个退过婚的人,想来大房那边不会给她找比顾元奉更好的婚事——想找估计也找不着。家里这种情况以后肯定是靠不住的,所以她得自己准备好退路。   纪云彤把各项事宜安排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以前从未这样为自己打算过,一番忙碌下来竟觉得……不为嫁给顾元奉后的生活做准备,也挺有意思的。   入冬后,底下的人物色到几个不错的庄子,纪云彤正好不想待在家里,便决定亲自出城去看看。   天有点冷,好在马车中铺了毛毯、烧了暖炉,一路上倒不至于受冻。   到了地方,纪云彤跳下马车,抬头看着冬日暖阳下的原野,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今天出城做少年郎打扮,随行的绿绮也扮作小厮。她边给纪云彤披上披风,边和纪云彤介绍这个庄子的情况:“这边民风淳朴,地也肥沃,不少贵人都在这里置办了庄子……对了,顾家也有个庄子在附近。”   纪云彤脚步微顿,本想转身就走,忽地又想到备选的几个庄子里头只有这边有温泉。   顾家的庄子在附近就在附近,她又没必要避着他们。   是顾元奉悔婚,又不是她悔婚,见了面也不该她绕路走。   纪云彤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进去看庄子。   除了很不巧地和顾家庄子凑在一起,这庄子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而且因为庄子主人急着要用钱,给的价格还相当低廉,纪云彤逛了一圈就决定把它买下来。   光是这温泉池子就值了。   纪云彤买到了心仪的庄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她问领路的管事这边有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城去实在可惜。   管事介绍道:“要说有什么好玩的,这边恐怕没有。不过好吃的小人倒是知道一处,山脚下的牛首村里有位张大娘,她做的馄饨味道那叫一个绝,许多达官贵人过来都爱去吃上一口。”   纪云彤便领着绿绮转道到山下的牛首村里找传说中的张大娘。   许是因为牛首村占据着交通要道的缘故,这小小的村落竟开着好几家店铺。   正是吃饭的点,张大娘家的馄饨铺子热闹得很,已经坐了不少游人和客商。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纪云彤让绿绮坐下一起尝尝张大娘做的馄饨到底好在哪儿。   这么冷的天气,那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时确实诱人得很。   几口小馄饨下肚,纪云彤只觉整个肚肠都暖和了。她对正在招呼客人的张大娘夸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张大娘乐道:“寻常农家手艺而已,哪有贵人你说的这么好?”她热情地给纪云彤多舀了几个馄饨,说是送她的,“你这孩子太瘦了,该多吃点。”   纪云彤笑眯眯地道了谢,心里也觉得自己是该多吃一点。   时人以瘦为美,她为了让顾元奉出去有面子,看到很多好吃的都忍着不吃。   现在想想,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婚约的自己好像有点傻。   绿绮有些担忧地看着纪云彤。   纪云彤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愉快地吃完了自己面前那碗香喷喷的馄饨。   两人吃饱喝足,起身正要往外走,忽见三个人从外往里走。   全是熟人。   为首的是顾元奉,旁边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周颂,另一个则是……前段时间纪云彤去警告过的,顾元奉的红颜知己姚玉盈。   姚玉盈今天也是一身男装,看着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两拨人撞到一起,周颂先反应过来,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顾元奉,乐道:“看看,你的小未婚妻追你追到这里来了。”   顾元奉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冷眼看向对面的纪云彤。   纪云彤懒得搭理他们。   既然顾元奉不想娶她,她也懒得管他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   十几年的羁绊一朝斩断,纪云彤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舍不得。   以前她觉得顾元奉出身好、长相好,人也还算聪明,就算缺点儿上进心也不是不能掰过来。现在想想,他生来就什么都有,确实没必要上进,她以前的做法的确很讨嫌。   与其相看两厌,还不如一别两宽。   只不过要她给他们好脸色看,那也是纯属做梦。   纪云彤冷笑看着眼前的两男一女:“好狗不挡路。”   周颂气道:“你——”   纪云彤推开挡在门口的顾元奉,迈步走出馄饨铺子。   外面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纪云彤从小就很喜欢雪,这会儿全然忘了见到顾元奉他们的郁闷,开心地和绿绮商量起来:“今晚吃锅子。”   绿绮见纪云彤没有受顾元奉他们影响,马上应和道:“回城后正好顺路买点羊肉。”   主仆俩有商有量地上了马车。   直至马车碾着路上的薄雪走出一段路,已经在馄饨铺子里落座的顾元奉三人才聊起天来。   姚玉盈道:“纪姑娘好像还是在误会我们,奉哥你真的和她说清楚了吗?”   顾元奉道:“不用管她。”   周颂也哈哈笑道:“没错,不用管她,她回头又自己黏过来了。她今天故意跟过来又朝奉哥摆冷脸,估计是想玩欲擒故纵让奉哥哄她吧。”   顾元奉本来因为纪云彤的态度有点不舒坦,听了周颂的话后又觉得很有道理。   纪云彤从小就是他甩不掉的麻烦精。   他这次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去哄她的。   纪云彤要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一定要当面啐他们一口。   可惜纪云彤听不到。   她的马车走出没多远就坏了。   赶车的还正好是个刚上路没多久的新手,只学过怎么赶马车,没学过怎么修。   纪云彤嘀咕:“遇到晦气东西就是这么晦气。”   她跳下马车,正有些发愁该怎么回城,就见有个背着书笈的年轻书生面色犹豫地立在旁边。   纪云彤心中一动,主动过去和书生搭话:“你会修马车吗?”   年轻书生面庞俊秀,眼神清正,只是性格有些内敛。听纪云彤开了口,他才找了棵可以挡雪的树把书笈放下,腼腆地说道:“我父亲生前是个木匠,我跟着学过一点,一些简单毛病应该能修。”   纪云彤谢道:“那就麻烦你啦。”   哪怕是作少年郎打扮,纪云彤也没特意掩饰身上许多独属于少女的特质,她一开口便叫人听出她是女孩儿。   年轻书生听得面上一红,忙说道:“不用谢,我就是试试看。”   纪云彤在旁看着年轻书生上前伸出手检查马车出了什么故障,那双手骨节分明,与寻常的文弱读书人大不相同,一看就是颇有力量的类型。   对方明显不是居心不良的登徒子,检修起马车来专心至极。   等他忙活完抬头对上纪云彤那满含欣赏的目光,耳根不由又有些发烫,结结巴巴地说道:“问题不大,已经修好了。”   纪云彤笑问:“不知公子家住何方?今儿我们得早些回城,等雪化了我再登门拜谢。”   年轻书生忙说不用。   纪云彤再三追问,他才说自己在牛首村的塾馆教书。   纪云彤坐上马车回城。   等走出一段路,绿绮才小声问道:“姑娘,你真的要去登门道谢?”   纪云彤道:“本来就打算腊月过来小住几天,正好顺路。”   绿绮犹豫:“可是……”   纪云彤拿起本书懒洋洋地倚着车壁翻看起来,随口答道:“别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顾元奉不是说她没有朋友吗?她觉得他说得挺对,她确实该多交几个朋友了。 第2章   纪云彤回到家,被大伯娘喊了过去。   老太太去世后家中就是大房在管事。   纪云彤父母在外为官,带了弟弟和妹妹到任地,只留她一个人在老太太身边尽孝。   既然从小没怎么相处过,她与父母自然不怎么亲近。   母亲生她的时候险些大出血没了,一直不怎么喜欢她,老太太病故后也没打算接她过去,她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本家住着。   纪云彤对父母的冷淡没什么怨言,母亲生她遭了大罪,又给了她那么一桩好婚事,她还有什么可怨的。所以她虽和父母关系平平,却也不忘在年节托人把家书和节礼捎过去,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听说你买了庄子和铺子?”大伯娘开口询问。   纪云彤点头:“有些首饰和旧物不是时兴的款式了,卖掉换成庄子和铺子比较值钱,到时候我出嫁带出去也更给我们家涨脸。”   大伯娘听后一噎,心里有些泛酸,她嫁入纪家的时候什么陪嫁都没有,一直被婆母拿来说事,妯娌也都看不起她。   纪云彤才十四岁,却能自己买铺子和庄子,真就是同人不同命。   “你有主意就好,我也是看你年纪小才过问几句,你别怪伯娘多事。”大伯娘拉着纪云彤的手说道。   纪云彤“嗯”地应了一声,乖巧地回握大伯娘的手。   大伯娘也是可怜人,三叔战死后三婶守了寡,两人没留下孩子。族老提出让大伯兼祧两房,意思就是大伯去给三婶帮帮忙,让三婶给三叔留个后。   这么荒唐的事,大伯竟还答应了。   更荒唐的是三婶连生了三个女孩儿,族老就让他再兼着努力努力。这不,大伯娘这边只得了个大儿子,三婶那边已经怀上第四胎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再这么生下去,也不知哪边才算是兼的了。   这还只是大伯娘面对的糟心事之一。   糟心事之二是老太太生前偏疼小儿子,掌家的事一直交给小婶婶去打理,等到老太太去世以后交给大伯娘的已经是个空壳侯府。   问就是侯府本来就不富裕。   还是三婶拿出钱出来应急,才叫侯府的日子不至于捉襟见肘。   代价是大伯又宿三婶房里去了。   纪家这一摊子事说出去着实惹人发笑,难怪顾元奉瞧不上。   纪云彤问道:“大哥回来了么?”   提到儿子,大伯娘脸上的笑容就真切了几分,忙说道:“回来了,刚还问起你呢。现在他在书房温书,你过去和他说说话吧,他读书上的事我都不懂,你多跟他聊聊。”   纪云彤应了一声,起身去书房找纪家大郎。   纪家大郎今年十六,大名纪兆丰,小名冬郎,一听就知道是下雪天生的。他长了一张肖似大伯娘的脸,阔脸盘,浓眉毛,自带一股正气。   这脸生在男子身上还可以,生在女子身上便不怎么讨喜,是以大伯娘在夫家的处境一直不怎么好。   “三妹妹你回来了。”见到自己堂妹,纪兆丰忙起身拉纪云彤坐下。他脸色涨红,带着明显的喜悦:“你怎么猜出这次诗会的题目的?我提前做的诗得了张大学士的夸,他还要收我当学生。”   纪云彤道:“猜题有什么难的,多读读邸报就可以猜出来了。还得是大哥你自身有才学才能入张大学士的眼,要不然就算提前十天八天知道题目也是枉然。”   纪兆丰敛起笑说道:“三妹妹说得是,我太高兴了,有点得意忘形。”   纪云彤道:“你的拜师礼我帮你准备,免得出什么岔子。”   纪兆丰又有些不确定:“真的要拜师啊?当时张大学士也就提了那么一句,后面我都挤不到他面前去……”   纪云彤恨铁不成钢:“就算只是张大学士酒到酣处随口说的,你听到了就是真的。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反正拜不成师你也没损失。”   纪兆丰见她恼了,忙说道:“好!那就劳烦三妹妹你帮我张罗张罗。”他也知道自己母亲不擅长这些,只能让自己这个早熟的堂妹辛苦一下了。   纪云彤摆摆手,笑着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还等着大哥你以后当我的依靠呢。”   纪兆丰立刻保证:“我从小就把你当我亲妹妹,以后顾元奉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出头!”   纪云彤笑了笑,没和他说自己和顾元奉可能成不了亲的事。   眼下帮纪兆丰拜个名师才是最重要的。   侯府的爵位传到纪兆丰这一代就不是侯爵了,纪兆丰要是不争气一点,袭爵后估计只能得个闲差。   纪家上一辈都是拉拔不起来的,不拖后腿、不打歪主意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   至于这一辈么,四房的堂弟已经被老太太宠坏,三房的三个妹妹和她玩不到一块,纪云彤扒拉来扒拉去,也只有纪兆丰这个堂哥还可以扶起来。   纪兆丰马上就要拜师了,没必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夫家可以换,娘家换不了,她得给纪兆丰的仕途争取个好开局。   纪云彤道:“你拜了师,剩下的我就帮不了你了。”她屏退了其他人,与纪兆丰说起心里话,“我说句难听的,我们家中长辈都是靠不住的,等你与张大学士关系亲近以后可以请他为你的婚事把把关,争取能娶个好嫂子帮你主持中馈。”   纪兆丰到底还是个只知读书的少年郎,听后不由面上一红。他知道纪云彤说得有道理,认真点头应道:“我晓得的,三妹妹已经帮我太多了。要是能拜师成功,我一定会好好跟着老师学习。”   纪云彤得了他的保证,便着手去给纪兆丰张罗拜师的事。   她不仅准备了拜师礼,还请出位与张大学士交好的金陵名士来当见证。   一切安排停妥,纪云彤才让纪兆丰登门拜师。   张大学士本来确实只是喝多了随口讲了那么一句,可见到纪兆丰还带着他的老友来当见证,先是愣了愣,接着才哈哈笑着说道:“好,好,你这学生我收下了。”   骤然拜得这么一位名师,纪兆丰的身份一下子水涨船高。   须知这位张大学士可是当过帝师的,虽然自请过来金陵养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京师那边对他依然十分看重。   不少人都纳闷纪兆丰走的什么狗屎运,竟叫张大学士给看中了。   也有些人知道那场让纪兆丰大绽异彩的诗会,酸溜溜地表示就那水平我上我也行。   得了实打实的好处,外头的人怎么说纪兆丰都不在意,他高兴地回家向家里人报喜。   纪大夫人自然是高兴的,不仅张罗了一大桌子好饭好菜,还把纪大老爷给请了回来。   纪大老爷本来就想回来的,得了妻子的邀请自然顺着台阶归家,很是夸赞了纪兆丰一番。   纪兆丰没见到堂妹,吃过饭后私下问纪大夫人:“三妹妹呢?”   纪大夫人道:“她说今年腊月太冷,要去新买的温泉庄子上过冬。”知道纪云彤在拜师上的事出了大力气,纪大夫人忍痛掏出一锭银子给纪兆丰,“你要是记挂着她,就给她买点好吃的送过去。”   至于穿的戴的,纪大夫人舍不得钱。   这马上又要过年了,年关难过啊!   纪兆丰很清楚就这点钱根本远远比不过那份拜师礼,可他也知道他们大房有多拮据,便也没说什么。他接过那锭银子谢道:“孩儿让母亲操心了。”   ……   另一边,纪云彤已经抵达温泉庄子。   现在庄子上已经配齐了丫鬟婆子、仆从庄户,纪云彤想在庄子上住到年后都没有问题。   午后,纪云彤泡着热腾腾的温泉,开始考虑年后怎么进入金陵女眷社交圈。   别人都是长辈带着出去露脸,可她们家几个长辈……不提也罢。   哎。   要不再去蹭蹭她的前未来婆婆,建阳长公主。   反正婚约现在还没解除,正好可以在顾元奉悔婚前再利用利用。   提起建阳长公主,那也是一言难尽。   建阳长公主明明是当今圣上最敬爱的姐姐,可以自己在京师开府过逍遥日子,偏偏要跟着丈夫来金陵入住顾家,悉心侍奉公婆,对顾家人手松得没边,好东西不要钱似的给小叔子小姑子那几家人送。   她甚至因为自己生顾元奉时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张罗着要给顾父纳妾。   要不是当今圣上暴跳如雷地说皇家丢不起这个脸,顾元奉恐怕会有一堆庶弟庶妹。   纪云彤本来都做好了进门以后和这位婆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准备,现在不用嫁给顾元奉了,她就发现自己的想法也有问题——人家建阳长公主自己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关她什么事?   在旁人嘴里,建阳长公主还是个人人夸赞的好女人呢。   纪云彤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   既然不准备嫁到顾家去,还是别跟这些人沾边了吧。   她这人自私自利又庸俗不堪,和顾家母子俩根本不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纪云彤决定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年后再为自己的婚事做打算。   温泉不能泡太久,纪云彤很快出了汤池。她愉快地换上男子装扮,准备带着谢礼去拜访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书生。   广交朋友从……君子之交开始?   她这人可是最听劝的。 第3章   塾馆周围是竹林,雪已经化完了,竹叶在朔风中轻轻拂动。   恰逢腊八,孩子们没有来上课。纪云彤沿着悄寂的林间幽径往里走,不一会就瞧见竹林深处的几间茅屋,看着虽然简陋,走近却觉幽静清雅。   那日见过的年轻书生没在读书,而是坐在檐下用破开的竹篾在编制着什么。   听到纪云彤主仆二人的脚步声,书生抬起头望过来,清俊的脸庞上霎时间满是诧异,接着他慌忙放下手里的竹篾,起身迎向提着谢礼的纪云彤。   纪云彤笑盈盈地道:“那日多亏了你帮我们修好马车,要不然我们就恐怕要被那场雪困在路上了。”她说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半点突然造访别人家的局促。   书生忙说:“小事一桩,不值挂齿。”   纪云彤没和他客气来客气去,径直把谢礼塞到对方手里,说道:“都是些文房四宝,你要是用不上就拿来嘉奖你的学生。买都买了,你就别让我拎回去了,多累人。”   书生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纪云彤的注意力落在他正在做的竹制品上,讶异地问道:“你是在做灯笼吗?”   “对,做灯笼,”提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书生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道,“孩子们喜欢,快过年了,给他们做几个。”   纪云彤眼睛亮亮的,看着书生说道:“我也喜欢。”   对上纪云彤的笑脸,书生又有些结巴了:“那我、我给你也做一个。”   纪云彤马上搬了张学生坐的矮木凳,坐到边上准备观摩他做竹灯笼。   趁着处理竹篾的空档,两人还交换了姓名,书生名叫柳文安,本来就是牛首村人,他父亲以前不仅干木匠活,还兼任村中塾师。   后来他父亲得了急病去世了,他便边守孝边暂时接替塾师的伙计,免得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业。   至于他的母亲则早早被接回娘家,去年便改嫁了。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已经可以养活自己,母亲能有个好归宿的话他也高兴。   “那柳贤兄你出了孝期以后是准备去应试吧?”纪云彤好奇地问。   柳文安谦虚地答:“我的学问还不足以应试,得再多苦读几年再说。”   纪云彤的目光转到柳文安正在处理竹片的手上。   旁人看人都爱看脸,她不一样,她爱看手。   顾元奉的手就很好看,她以前时常光明正大地在他射箭以及写字时盯着看。顾元奉说她不知害臊,她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可是未婚夫妻,她看自己的未婚夫有什么不可以?   现在纪云彤觉得吧,不看就不看,世上好看的手又不止顾元奉那双。柳文安的手就很好看,整体修长而有力,指侧因为长期握笔而磨出了薄茧,一看便是用来写字的手。   纪云彤盯着看了一会,才想起人柳文安可不是她的未婚夫。她不动声色地聊起了别的话题:“我想学做灯笼,你能教我吗?”   柳文安道:“当然可以。”   他放慢动作演示给纪云彤看,显然已经习惯了耐心对待每一个人。   纪云彤只跟着学了一刻钟,便已经把竹灯笼编得有模有样。她星眸灿亮,转头由衷地向柳文安道谢:“多谢你教我,我还以为编这个会很难。”   柳文安说:“是贤弟聪慧过人才学得这么快。”   纪云彤把竹灯笼举高到眼前晃了晃,低低地说道:“有年腊月,我父母难得回来金陵过年,父亲心血来潮给弟弟妹妹扎了花灯,他们高兴地提着灯跑过来给我看。我以为扎这个很难,所以没有我的,原来不难呀。”   柳文安微顿,看向眼前唇角犹带着笑意的少女,第一次有些恨自己嘴拙,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起。   他默不作声地给纪云彤编起了新花样。   纪云彤也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都已经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其实也没多难过。   她的目光很快又转回了柳文安的双手上,仗着学编灯笼的由头光明正大地欣赏了半天。   临近黄昏,纪云彤愉快地提着最好看的灯笼走出竹林。   不想她们主仆二人才出了牛首村,又遇到正要回温泉庄子的顾元奉一行人。   纪云彤今天心情好,再次迎面撞上顾元奉他们也没冷言冷语,而是笑盈盈地和顾元奉打了个招呼:“好巧。”   顾元奉见纪云彤笑眉弯弯,心也软了下来。她已经好些天没来缠着他了,应当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去他朋友面前胡说八道了吧?他说道:“这么晚了,不好再回城,你跟我们一起去庄子上住一晚吧。”   纪云彤先是一怔,接着才说道:“不用了,我有自己的庄子。”以前她没想明白,顾元奉去哪她就跟到哪里,换成自己被人这么黏着也会觉得烦。所以吧,两人之间闹成这样也不能全怪顾元奉。   为了不破坏今天的好心情,纪云彤回完话就准备转身离开。   顾元奉没想到纪云彤会这么说,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抓住纪云彤的手腕。   纪云彤差点没拿稳手里的灯笼。   她很不高兴地转头看向顾元奉。   纪云彤的脸全拣着父母的优点长,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瞳眸亮而有神。近距离对上这样一张脸,纵有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   顾元奉收紧攥着纪云彤手腕的手掌,耐着性子说道:“别胡闹,你们纪家在这边哪有庄子?”   纪云彤有些后悔跟他们打招呼了。   现在她听到顾元奉说话就没来由的烦躁,大好的心情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纪云彤边挣开顾元奉的手边没好气地回答:“我上个月刚买的。怎么?就许你们在这边买庄子不许我买?”   她正想着该怎么赶紧把顾元奉打发走,忽听有人喊了声“三妹妹”。她抬头看去,只见她大堂哥纪兆丰骑驴找来了,还背着个沉甸甸的书笈。   纪兆丰走近后才发现顾元奉他们也在,讷讷地说道:“你是要跟顾贤弟他们一起过腊八吗?”   纪云彤道:“不是,凑巧碰上的。外面太冷,我们先回庄子再说吧。”   纪兆丰“哦哦”地应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朝顾元奉他们憨笑了一下,迈步跟在纪云彤身后进了庄子。他嘴里还积极地向纪云彤献宝:“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糕点,还有云来楼的酥油小烤鸡……”   纪云彤手里好东西多,要是买衣裳首饰,他们大房那点钱全掏光了都买不着让纪云彤看得上眼的。   吃食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纪云彤爱吃什么,能变着花样给纪云彤多买几次。   说话间兄妹俩渐行渐远,顾元奉只能听见纪云彤软声回着纪兆丰的话。   具体说的是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顾元奉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刚才这只手还抓着纪云彤的手腕,触感温热柔软却宛若无骨,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捉不住它。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感觉?   旁边的周颂见顾元奉神色不对,赶忙说道:“奉哥你才刚在这边买了庄子她就跟过来买,真是做什么都离不开你。”   顾元奉回过神来,更觉自己刚才那种感觉荒诞至极。   他和纪云彤还在娘胎里就订了婚,不管纪云彤是真闹脾气也好假闹脾气也罢,过两年总归是要嫁给他的。   而且现在这样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本来就不喜欢纪云彤总追着他跑。   顾元奉冷淡地说道:“走吧,天都黑了。”   另一边,纪家兄妹俩相携进了庄子。   等确定顾元奉他们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纪兆丰才关心地问:“三妹妹,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纪云彤想了想前段时间那场争吵,“嗯”地应了一声,说道:“对,吵架了。你要给我们劝和吗?”   察觉纪云彤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危险,纪兆丰马上说道:“我才不劝,三妹妹你比我更有主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纪云彤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头问纪兆丰:“今天拜师顺利吗?”   一提到拜师的事,纪兆丰顿时傻乐起来:“顺利,可顺利了,我还在老师家吃了顿饭。”   乐呵完了,纪兆丰又忍不住问:“你怎么请动澄川先生的?”   澄川先生是张大学士的至交好友,也是金陵颇负盛名的当世名士,一手丹青那是连先皇都曾夸过的。   正是有澄川先生在旁见证,纪兆丰这次拜师才能那么顺利。   纪云彤道:“以前认识的。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只要能投其所好,请他出面帮点小忙不是难事。”   她不懂书画,但顾元奉喜欢,她本来想方设法搭上澄川先生的线,是打算请澄川先生画幅画给顾元奉当生辰礼的。   现在用不上了,她索性把人情用到纪兆丰身上去,省得时间久了人家都把你忘了。   纪兆丰知道事情肯定没纪云彤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可看纪云彤不想细说,他也就不多问了,只手脚麻利地把自己背来的吃食摆到桌上。   纪云彤吃得挺开心,留纪兆丰在庄子上住一晚再走。   她自己又在庄子上多待了几日,闲暇时就画几个图样去寻柳文安,问他能不能照着图样做出来。   一来二去,纪云彤屋里多了许多雅致的竹器,两人关系也愈发熟稔了。   眼看年关将至,纪云彤和柳文安说起自己要回城的事,让他可以把信送到她的庄子上。   冬日漫漫,读书读到什么有趣的内容或者生活里有什么趣事都可以通过书信往来分享一二。   纪云彤走远以后,柳文安捏着那张写着庄子地址的纸,藏在纸下的指头不由自主微微用力。   ……他似乎没有她心中那般风清月朗。   真正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装作看不出她是女孩儿,任由她一次次登门与他往来。   另一头,纪云彤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马车上只剩主仆二人,绿绮忍不住问纪云彤:“姑娘,你真的只是想和柳公子交朋友吗?”   纪云彤挑眉:“不然呢?”   绿绮道:“我怕姑娘你喜欢上他……”   纪云彤道:“有什么好怕的,”她一脸自然地说出这段时间的考察结果,“他也是不错的夫婿人选,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家里的事都能由自己说了算。而且他才学很不错,我估摸着比大哥要强一点,以后下场应试考个功名并不难。”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柳文安长得挺符合她的喜好,手还很好看。   绿绮听后就放心了。   倒不是她被纪云彤列举的条件轻易说服,而是她们家姑娘那语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买猫买狗货比三家。   压根没有堕入爱河的迹象。 第4章   纪云彤回到家,正好纪母那边派人来了,是个慈眉善目的嬷嬷。   只是这位嬷嬷说起话来虽然温和,语气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夫人怕姑娘年纪小,做事不周全,让我过来帮姑娘的忙。”   纪云彤笑了。   以前她都不太接触同龄人的圈子,一心为日后嫁到顾家做准备。所以前年父母守完孝离开的时候,她主动揽过了为父亲那些故交走年礼的活,一来为了扩大婚后能接触的交际圈,二来也可以提前拿这些事练练手。   纪云彤自忖自己过去两年没出什么差错,更没贪昧家里什么东西,年礼置办得各家都挺满意。   结果母亲派个嬷嬷来“帮”她,直接就说她年纪小,做事不周全。   纪云彤对旁边的青罗说道:“你去把前两年的礼单拿来,让嬷嬷拿着当参考。”她吩咐完了,才转头看向纪母派来的嬷嬷,面带柔和的浅笑,“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太舒坦,正巧担心办不好这件事。刘嬷嬷你来得正好,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做事肯定周全,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刘嬷嬷一愣,没想到纪云彤会直接撂担子不干。   她确实是纪母派来敲打纪云彤的。   纪云彤这两年要了不少钱说是要帮家里走年礼,那么小一姑娘拿着那么多钱哪可能忍住不乱花?   今年纪云彤再来信说起此事,纪母就留了个心眼,把身边的刘嬷嬷派出来让她盯着纪云彤筹备年礼。   正气恼着,青罗已经拿着往年的礼单撩起门帘进来了。   二房这边只有纪云彤在住,算是纪云彤的私人地盘,她身边的人都是她亲自挑选、亲自调/教的,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青罗不爱出门,平时帮纪云彤打理着府中诸事,做起事来相当利落。   都是体面人家,往来的年礼都是有详细单子的。就算刘嬷嬷不想动脑子也可以参考前两年的礼单去办,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纪云彤最近都在考虑退婚以后的事,确实没什么心思去办这件事,所以很干脆地把事情放了手,随刘嬷嬷自己忙活去。   “二房这边的人你随便支使,她们办事都是很踏实的,不会偷奸耍滑。”纪云彤冷淡地道,“没什么事的话不用来请示我,嬷嬷自己拿主意就好。”   说完后,纪云彤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不再搭理远道而来的刘嬷嬷。   刘嬷嬷拿着礼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道难怪夫人不喜欢这个女儿,哪家女儿气性这么大?   才回到家就遇到这么扫兴的事,纪云彤有些郁闷。   她命人把自己从庄子上收拾回来的东西抬到书房,把里头那些精巧的竹器取出来逐一摆上,最后把柳文安给她编的灯笼悬在了书桌边。   一通忙碌下来,纪云彤心情好多了。她不是别人喜欢的女儿,不是别人喜欢的未婚妻,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很喜欢她自己。只要她用心去找,想来也会找到情投意合的伴侣,没必要非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纪云彤倚在软榻上拿起本闲书随手翻着,就听绿绮跑进来说顾家那边来人了。   “领进来吧。”纪云彤懒得动弹,倚在那里随口吩咐。   来的是个小丫鬟,长着一双乌眼睛,口齿相当伶俐:“纪姑娘,各家的掌柜眼下都在府上,公子让你过去挑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纪云彤还没回应,那小丫鬟又笑盈盈地说:“姚姑娘已经在选了,纪姑娘再不过去可就选不上好的了。”   纪云彤本来不准备去的,闻言乐得笑了,按住要骂人的绿绮说道:“走,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绿绮狠狠瞪了那小丫鬟一眼。   纪云彤面上倒是挺平静,正好她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马车也还在府上候着,去一趟顾家不算麻烦。   纪云彤对顾家熟悉得很,不需要人领路就径直找到了顾元奉几人。   仔细一看,好几家店铺的掌柜都在,还领着不少捧着时新款式供客人挑选的伙计。   纪云彤迈步入内,大部分伙计都晃了晃神,只觉这姑娘眉目如画、灿若骄阳。   刚才他们都暗自觉得那姚姑娘气质绝佳,虽不是什么艳丽的相貌,却叫人见之难忘。现在一看,什么气质恐怕都压不过这样一张脸。   纪云彤径直走到顾元奉面前,指着那个小丫鬟问他:“是你让她来给我传话的?”   顾元奉见纪云彤语气不对,皱着眉头问:“是我让她去的,怎么了?”   啪!   纪云彤扬手往顾元奉脸上扇了一巴掌,没留半点力。   周颂和姚玉盈都被纪云彤的举动震住了,他们是以同好的名义和顾元奉结交的,可平时明里暗里也都捧着顾元奉。   纪云彤怎么敢打他!   纪云彤打完人,顿觉神清气爽。她迅速退后了几步,省得顾元奉还手,她对彼此的体力差距还是心里有数的,很清楚自己这次能得手完全是打顾元奉一个措手不及。   底下的人都是听命行事,她不跟她们计较。   直接找顾元奉算账就好。   纪云彤看向那已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的小丫鬟,只觉和这些人多待一会都觉得恶心。   他不满意婚事说一声就可以了,她在家又不受宠,父母不可能为了她得罪顾家。他本来就想选谁选谁、爱娶谁娶谁,闲着没事派个丫鬟来作践她做什么?   纪云彤大步迈出门外。   一阵寒风迎面吹来,纪云彤觉得有点冷。   路上遇到建阳长公主身边的杨嬷嬷,对方见了她后迎了上来,笑道:“殿下刚才还念叨着姑娘,姑娘不去见见殿下吗?”   纪云彤微微一顿。   她虽然有许多观念都和建阳长公主不同,但她确实是个很好的长辈,她对谁都好得很,每逢年景不好还设棚施粥,设立的义庄更是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建阳长公主对她这个准儿媳当然也很好,要不然以前她也不会总觉得建阳长公主被别人占了便宜。   只是若是换个人给她当准儿媳,建阳长公主的态度应当也不会变,还是会对对方好得不得了。   她侥幸占了这个身份十几年,所以才侥幸占了这份好十几年罢了。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不去了,您代我向她问个好。”   纪云彤没有多做停留,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杨嬷嬷微愣,见前头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忙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进门她就看到顾元奉正用小厮递过去的毛巾敷着脸,都快过年了,出去见人的机会太多,他不能顶着张肿脸出门。   周颂两人见势不妙,都找了个由头告退。   那些掌柜和伙计也都不敢多留,生怕触了顾元奉霉头。   这些往外走的人正好和循声而至的杨嬷嬷撞了个正着。   瞧见这架势,杨嬷嬷大致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听说上次顾元奉一掷千金为这个姚玉盈买了把古琴,纪云彤知道后就和顾元奉吵了一架。   那点钱对顾家来说虽然不多,但顾元奉一个有婚约在身的人在外面高调砸钱讨别的女人欢心确实不像样。   杨嬷嬷客气地朝周颂等人笑了笑,迈步入内问顾元奉:“郎君这是怎么了?”   顾元奉气道:“我怎么知道?纪云彤那家伙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以前纪云彤就挺不讲道理的,但也没有动过手,谁知她这次上来就打他。   杨嬷嬷道:“姑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看向跪在地上啜泣的小丫鬟,“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嬷嬷过去帮着建阳长公主把顾元奉带大,在顾元奉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顾元奉听她这么一问,也想起刚才纪云彤也不是一进门就动手打人,而是先问是不是他派的人。   顾元奉面色不善地看向那小丫鬟。   他这个挨打的人都没说什么,她就又是哭又是跪!   杨嬷嬷道:“我把她带下去问清楚再来回禀郎君。”   建阳长公主性情柔软,当今陛下便给她指派了两个能顶事的嬷嬷。   杨嬷嬷就是其中之一,她很容易就撬开了小丫鬟的嘴。   原来这小丫鬟撞见过顾元奉与纪云彤上个月那场争吵,便觉得纪云彤可能当不了顾家未来女主人了,所以传话时才敢那样奚落纪云彤。   真就是拿着主家的工钱,还想着作主家的主。   建阳长公主出了名的待下人仁厚,只要不犯错每个月都能拿到不菲的月钱。   寻常丫鬟在府上干个两三年,不仅能攒出丰厚的嫁妆,嫁人时还格外吃香——谁不知道顾家家风清正,驸马和公主一直很恩爱,顾元奉这根独苗也不是什么风流浪荡子(可惜最近因为一掷千金的事风评略有下滑)。   杨嬷嬷做主把丫鬟解雇了,以后永不聘用。   小丫鬟没想到自己会直接丢了这份好差使,当场又跪了下去想求杨嬷嬷饶过自己这一回。   杨嬷嬷不吃这一套,直接叫人把她撵出府去。   这么有“主见”的丫鬟,谁敢用哟!   这次还只是让自己人之间起了嫌隙,下次焉知她会不会在哪个贵客面前自作主张?   杨嬷嬷又去见顾元奉。   她建议顾元奉去哄哄自己的未婚妻。   顾元奉难以置信:“她打了我,还要我去哄她?”   杨嬷嬷道:“你的态度底下人都看着,这次那小丫鬟敢自作主张,还不是因为你没给足姑娘面子?换成殿下被底下的人这样欺辱,你难道会无动于衷?”   顾元奉道:“那怎么能一样……”   杨嬷嬷道:“夫妻本是一体,怎么不一样?姑娘可是你的未婚妻,她没脸了你脸上就有光?”   顾元奉还是生气:“爹娘都没打过我!”   杨嬷嬷无法,只能让人开库房取些好东西去当赔礼。 第5章   纪云彤出了顾家,坐上马车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打了人的手。   打顾元奉一巴掌这种事爽归爽,就是有点费手。她应当去挑跟趁手的鞭子,以后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今天实在有点晦气,纪云彤吩咐马夫去寺里走一趟,上柱香驱驱邪。   马车才刚停在寺门前,又遇到一对眼熟的母女,许家主母和她家大姑娘。   这许家大姑娘才名远扬,以能书善画闻名,更重要的是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称得上是金陵名门贵女的典范。   其实往上数两代,两家祖父都是武将出身。   区别在于许家祖父发迹后抛弃发妻另娶大儒之女,生得儿女个个都得大儒亲自教养。   而纪家祖父不仅守着自己的发妻到老,还逼着儿子也履行婚约,娶了已经父母双亡、没有娘家可依仗的未婚妻。   兴许许家祖父的选择是对的,许家儿孙如今走出去旁人都交口称赞,而她们纪家则逐渐沦为笑柄。   只不过家中这点污名倒是叫她父亲官运颇为亨通,才三十好几就已经是封疆大吏,以后兴许能入朝为相也未可知。   这主要也是因为当今圣上是个疑心病重的,你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圣人,他只会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像她父亲这样有不大不小的话柄在身上,且既无缘于爵位继承又有出众才敢的能臣,当今圣上是最喜欢的。   纪父在家守孝那会儿,纪云彤有意观察他的日常行事,甚至跟着纪父养成了定期翻阅邸报的习惯。   这些事虽无益于闺阁中事,却叫纪云彤渐渐开了眼界。   她有些疑心她父亲是故意放纵大伯他们胡来的,反正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当弟弟的也管不了兄长的下半身,所以由着大伯弄出荒唐的兼祧。   须知旁人的兼祧都是挑个孩子兼祧两家,他不一样,他个当大哥的愣是去歇在自家弟媳屋中。   兴许是在强势的祖父病故以后,他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桎梏,可以圆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了——   他本就不喜欢祖父强行让他娶进门的妻子,一直羡慕几个弟弟可以娶到出身好、相貌好的妻子。   至于三婶……   纪云彤也没法说什么,她知道这世道像自己这样不用受父母管束的反倒是少数,能有自己小金库的更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是在家时被教导说“父母在,不有私财”,出嫁时又被教导说“出嫁从夫,以夫为天”。   三婶父母已经病故,兄嫂又不待见她,要是带嫁妆回娘家肯定没好日子可过,所以三婶最初选的是留在侯府守寡。   后来经不住族老说和、大伯诱挑,她便半推半就地应了兼祧之事。   等两人有了孩子,她便生出了笼络住大伯的心思。   说到底,还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哪怕知道这个依靠可能不太靠得住,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也让她不由自主地这么希冀着。   所以说,这里头是一堆烂账。   这几个家伙连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楚,就别指望他们能在教导儿女这件事上下功夫了。   纪云彤叹了口气,没再继续琢磨下去。   她遥遥朝那仪态端方的许家大姑娘笑了笑,没有进一步与对方寒暄的打算,准备早些进寺里把香给烧了。   她是跟着祖母长大的,她祖母本就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有想求什么事的时候才带她来拜佛,所以她对来佛寺的态度也是“碰上事了来拜拜”。   不得不说,言传身教还真是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她虽不太赞同自家祖母的许多想法和做法,有时候却还是不知不觉间把对方的处事方式学了不少。   听说她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曾在祖母那里受过磋磨,兴许这也是母亲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一来是没怎么带在身边过,二来则是觉得她被祖母“教坏”了。   一个被恶婆婆“教坏”了的女儿,自然比不过亲自教养出来的一双儿女。   纪云彤正想着,忽听身后传来许家大姑娘的声音:“你十五那天有空吗?”   纪云彤觉得这人肯定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所以脚下根本没停。   结果身后又传来了对方追上来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对方喊出的“纪三”。   她们没互通过亲友间喊的小名,许家大姑娘只能按纪家兄弟姐妹的排行来喊人。   纪云彤转头看向许家大娘子。   许家大娘子见她终于停了下来,忍不住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才再次问道:“你十五那天有没有空?”   纪云彤和对方素无交情,听她这么问只觉有些稀奇,不由问道:“有空又怎么样?”   许家大娘子道:“十五那天是我生辰,到时候我会在梅园设宴,请的都是同龄的女孩儿,你要是有空的话可否赏光来一趟?”她一看就是不常跑动的人,此时说话时耳尖和鼻尖都有点红,很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纪云彤没想到许家大娘子会邀自己赴宴。   她以前一心跟在顾元奉后面跑,没什么闺中密友,许家大娘子这邀请倒是给了她一个结交同龄人的好机会。   纪云彤笑道:“好,到时候我会去的。”   许家大娘子闻言居然当场给她掏出份帖子来。   “往年你都不收别人的帖子,我还想着该怎么当面给你,幸好今天在这里碰上了。”许家大娘子一脸的欢欣。   纪云彤心中倒有些疑惑了,颇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怎么感觉她和许家大姑娘这位“模范闺秀”应当有过什么交集。   可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疑心归疑心,纪云彤还是收下了帖子。   既然要去蹭人家的生辰宴,纪云彤也不好立刻翻脸不认人,只能与许家母女俩一起去上香。   还耐着性子听了会佛法。   许母自己儿女孝顺、生活美满,见纪云彤竟是自己带着仆从来上香的,心中不免生出些怜爱来。   纪家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纪云彤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都已经去世,家中连个能给她做主的长辈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许母便对自家女儿说道:“她是个可怜孩子,这几年家中都没长辈能带她出来露脸,到时候你多给她介绍介绍。”   “她不可怜。”   许家大姑娘驳了一句。   许母微怔,没想到女儿会这么反驳自己。   许家大姑娘放下掀开车帘的手,转头看向面露疑惑的许母。她敛了敛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情绪,缓声重复道:“我觉得她不可怜。”   纪云彤应当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纪云彤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总会尽力去争取。   相比之下,身在樊笼而不自知,任由别人一点点剪去自己羽翼的人才可怜。   纪云彤并不知道许家母女俩的谈话,她坐着自家马车回到府中,就听人说刘嬷嬷在等着她。   绿绮帮纪云彤解下披风,一脸促狭地笑道:“她应该是发现夫人给的钱备不齐礼单上的东西吧。”   许多好东西不提前准备好,花个十倍八倍的价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纪云彤抬手弹了绿绮额头一下,让她别在刘嬷嬷面前太幸灾乐祸。   她虽然也不喜欢这人,但对方到底是母亲面前得脸的嬷嬷,敲打敲打就得了,没必要真撕破脸。   她们母女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纪云彤转道去了处理外事的地方,坐下先饮了口青罗送上来的热茶暖了暖身子,才问刘嬷嬷找自己做什么。   刘嬷嬷仔细比对过这几年的礼单,知道若是不精打细算、好生筹备,夫人给的钱肯定凑不出这么漂亮的年礼。   她着急了一下午,脑子渐渐也冷静下来:她们家这位大姑娘有那么一桩贵不可言的婚事在身上,哪里瞧得上这三瓜两枣?人家根本不可能贪图家里这点东西。   也就是大姑娘离夫人远了,夫人身边又有人在挑拨,所以才走了这么一步昏棋。   母女俩本来就没什么情分可言,闹这么一出恐怕就更疏远了。   刘嬷嬷只想尽快把事情办完,好回去劝劝自家夫人。   刘嬷嬷是个知趣的人,给纪云彤说了不少好话,还说夫人其实也很挂念她云云。   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彼此都心知肚明。   纪云彤早过了祈求父母垂怜的年纪,见刘嬷嬷服了软也没有为难她,叫人领着她去取那些已经预定好的年礼。   都是些相熟的店家,不仅愿意把好东西留给她,价钱还要比外面更便宜几分。   打发走刘嬷嬷,纪云彤总算是松快下来。   这一整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真是片刻都不得消停。   想到十五那天要去赴宴,纪云彤便与青罗她们一起挑选起当天该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   她正犹豫是穿艳丽点的红衣好,还是低调点的鹅黄衣裳好,就听人说顾元奉来了。   通传的小丫鬟才刚把话传到,顾元奉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第6章   两人从娘胎里就有婚约,小时候便总凑在一起,去对方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男女大防什么的更是从来不讲。   以前纪云彤去顾元奉家也从不避讳,顾元奉在那光着膀子习武,她都能在边上津津有味地看,还缠着让顾元奉也教她几招。   她们其实也算有过一些两小无猜的相处时光,只是随着年纪渐长,顾元奉就不爱带着她玩了,嫌她总爱当跟屁虫。   见到顾元奉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纪云彤先是疑心他来报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接着才气道:“你怎么能直接闯进别人家后院?你去周家也是这么去看周颂他表妹的吗?”   姚玉盈就是周颂的表妹,因为母亲改嫁而寄住在周家。   顾元奉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他们之间的事和姚玉盈有什么关系。他见纪云彤居然在选衣裳,不由也恼火起来,怒道:“你以为我想来?”他一屁股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猛灌一口,试图平息心底的火气。   纪云彤凉凉地道:“那是我喝过的。”   顾元奉一滞,把手里的茶杯搁下,冷哼:“你喝过的又怎么样,你小时候总不肯喝药,都是看我帮你尝过了你才喝。”   纪云彤从小就娇气,总要他哄着让着,每次他一不耐烦,她就掉泪珠子,他母亲瞧见后每次都一脸难过地看着他,弄得他不得不去哄她。更可恶的是,她得逞后还背着母亲朝他做鬼脸。   说到底,她就是仗着母亲偏爱她。   顾元奉觉得他现在一看到纪云彤就烦,和她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脱不了关系。大家都是同龄人,他凭什么要一直哄着她?   今天这事确实是那个传话的丫鬟有问题,但那又不是他授意的,她不分青红皂白打他一巴掌就算了,父亲回到家听说了始末竟还把他撵出家门,说是不哄好纪云彤就别回家了。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   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等看到纪云彤在那挑适合赴宴穿的衣裳首饰以后,顾元奉就更生气了。她这不是挺好的吗?哪里需要他来哄?他才需要人哄!   纪云彤见他一脸气不顺的模样,也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她让青罗她们先把拿出来的衣裳收回去,挪开顾元奉对面的圆凳坐了下去,问他:“你既然不想来,还跑过来做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彼此间的距离很安全。   顾元奉转头看她。   她在家未施粉黛,可十三四岁的少女本就不用脂粉妆点,自然就好看又讨喜。   她小时候便仗着自己长得可爱,惯爱在母亲面前装乖讨好,母亲喜欢她,父亲便也偏向她,父母哪里知道她在他面前有多恶劣,从小到大但凡旁人想跟他玩,她就会去把人欺负走,非要他只跟她腻在一块。   他又不是她的玩具,他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要任她摆布。   顾元奉冷笑道:“你明知故问有意思吗?还不是你跑过来乱发脾气,我爹知道后把我赶来了。这一招你从小到大都用百八十遍,还用问我为什么来?”   纪云彤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从前都对顾元奉做了什么。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有问题,所以她心平气和地回道:“以后不会了。”   顾元奉一顿,目光定在她脸上。   “以前是我不对。”纪云彤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这段时间想了挺多,觉得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就像祖父强行扭着大伯迎娶大伯母,结果大伯一直都不甘心,对祖父这个决定耿耿于怀。   大伯母在婆家的处境也不好。   当然,兴许对当时举目无亲的大伯母来说,能嫁入侯门已经是羡煞许多人的好事了。即便提前知晓了后来的种种,大伯母说不准也还是愿意嫁。   但她不一样。   她虽不得父母宠爱,却也是侯门之女。只要不想着高嫁,别非要和第一段婚约的门第比个高低,她的选择还是很多的。   她并没有非要强行嫁给顾元奉的理由。   纪云彤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再去你家碍你的眼,你也别来我家碍我的眼。”   顾元奉听后气笑了:“我爹都说我要是不能让你消气就别回家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她明知道他爹娘偏心她,还说什么不会再去他家的鬼话!   纪云彤也不耐烦了,也冷笑道:“那要不我给你写个条子说我已经消气了,让你回去交差?”   顾元奉道:“行,你写吧。”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   建阳长公主对她确实挺好的,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就彻底断了往来。   她叫绿绮取了笔墨来,提笔给建阳长公主写信。   先是感念建阳长公主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好。   她母亲不在身边,建阳长公主在她心里就是最接近母亲的存在,可惜她不嫁给顾元奉的话,这份好就不属于她了。她虽觉得自己从小冷心冷情,可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所以写起这些话来真心实意。   接着就是说起自己和顾元奉的矛盾,两人闹到这一步她也有错,所以她没有怪顾元奉,觉得委屈的时候也已经亲自给自己出过气了。   最后就是让建阳长公主不必再为他们操心,他们以后不会再吵架了,希望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云云。   不知不觉就是很长一封信。   纪云彤写完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的相处骤然断绝,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她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顾元奉不想娶她,她非逼着他娶,将来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把信拿给顾元奉,让他转交给建阳长公主。   顾元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当场就要看看她到底写了啥。   纪云彤不满地道:“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非礼勿视都没学过吗?又不是给你的信,你看什么看?!”   顾元奉理直气壮:“我不看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歪曲事实?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害我白白挨了好几次打!”   纪云彤懒得理他。   顾元奉把信看完了,赫然发现纪云彤居然真的有在好好写。   他狐疑地看着纪云彤。   纪云彤冷眼扫向他:“怎么?这么想我写告状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重写一封。”   顾元奉见她这般态度,也不再多留,拿着信回去交差了。   纪云彤坐在原处好一会,起身让人把桌上那套茶具换走。   她早就该知道的,世上本来就没有理所当然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如早早放手去找自己想要的,免得耽误了别人也耽误了自己。   另一边,顾元奉拿着纪云彤的信回到家,径直去了建阳长公主的住处。   他把信拿给建阳长公主看。   一副“我已经去过了你不能再骂我了”的郁闷模样。   建阳长公主见状觉得他肯定没好好跟纪云彤说话,拿过信仔细一读,心突突直跳。   这信里写的哪里是“我不生气了”?   这信写的分明是“谢谢您这些年来的偏爱但是我和他可能不太适合您不用再为我们操心了”。   建阳长公主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些接受不了这件事。   她生顾元奉时伤了根本没法再生育,一直以来就想要个女儿,当初看到玉雪可爱的纪云彤那叫一个喜欢,每次见了都要抱住亲香半天。   也就是纪云彤年岁渐长,她才稍稍收敛一点。   眼看纪云彤马上就要及笄,可以嫁到他们家来了,儿子居然把人气跑了!   顾父从外面进来,见到建阳长公主捂着心口,知道她心绞痛怕是要犯了,马上又是找药又是喂药。忙活完了,他才挥挥手把杵在一边碍事的顾元奉赶了出去,关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建阳长公主服药后气稍顺了一些,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们阿彤是有主见的孩子,既然能把话说出口,那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   “你说我把阿彤认作干女儿怎么样?”建阳长公主开始琢磨起来。   顾父无奈地道:“要是婚事不成,只怕她不愿再登门。”他也是看着纪云彤长大的,知道纪云彤是什么性格。   建阳长公主不甘心:“阿奉是阿奉,我是我,怎么能算作一块?她从小那么亲我,连她亲娘见了都要说酸话的,她认我当干娘怎么就不行?”   顾父劝道:“你先别急,他们可能只是闹别扭而已,不一定真闹到那一步。”   建阳长公主闻言也觉得有点道理,但还是对身边的杨嬷嬷吩咐道:“你整理一份各家未婚儿郎的名单上来,免得到时候匆匆忙忙什么都不了解。”   她代入角色特别快,这就成操心女儿婚事的老母亲了。   顾父面色更无奈了。   旁人都羡慕他尚了公主,公主还那么温柔体贴,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后甚至主动张罗着给他纳妾——却不知那恰好是他们夫妻俩婚后唯一一次争吵。   他们夫妻俩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婚后妻子不仅甘愿随他回金陵定居,还格外厚待他的家人,从来不摆公主架子。直至妻子张罗着要给他纳妾前,他都觉得他们应当是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   当时他对着那份候选名单气得脸红脖子粗,少有地仪态尽失,妻子却很不理解他的激动,说是她想要个像纪云彤那么可爱的女儿,让他去跟别人生一个给她养。   提到让他去找别人,她居然连半点芥蒂都没有。   碰上这种别的男人听了会眼红不已的“美事”,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懂。   感情这种事,还真是谁先动心谁就容易输得一塌涂地。   也不知他们那不争气的儿子到底懂不懂自己想要什么。 第7章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许家大姑娘的生辰到了,纪云彤拿了份不厚不薄的礼前去梅园赴宴。   梅园顾名思义,那就是赏梅的好去处。   腊月开得最盛的还是腊梅,小小的黄色花朵开满枝头,叫纪云彤想起了顾元奉院子里那棵梅树。   以前每到腊月,她就爱去那边采腊梅,有时候够不着还撵顾元奉上去给自己摘。   她倒不是要梅枝插在书房里赏玩,而是想拿来做腊梅茶,闽州那边的白毫茶配上她自己采的腊梅花干,放个三五年喝着都很香。   顾元奉一边不甘不愿地爬树,一边说她真是大煞风景。   谁家种了梅树不是拿来赏玩的,就她惦记着拿来做茶!   纪云彤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能给茶添点香不也是一桩妙事吗?   赏梅一年到头只能赏那么几天,做成腊梅花茶那可是随时都能喝上的。   “你来了?”   纪云彤正定定地望着近前一枝腊梅,就听见了许家大姑娘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只见今儿许家大姑娘终于换上了鲜亮些的衣裳,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妙龄少女的模样了。   纪云彤夸道:“你这样穿真好看。”   许家大姑娘笑了笑,回夸道:“你更好看。”   许是因为当年祖母被骗嫁给有妇之夫的事叫她曾外祖失了颜面,所以曾外祖管教起父亲他们来格外严格。   到了她父亲养儿育女的时候也都是从严不从宽。   但凡她们姐妹簪个好看些的簪子就会被喝骂半天,说她们不知自爱,小小年纪就想学那青楼妓子以色侍人。   那样的话要是传出去,谁能相信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说的。   若非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表哥又出面说同意她在梅园开宴,恐怕连今天的生辰宴都办不了。   等到婚后嫁到表哥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毕竟表哥可是曾外祖的嫡亲曾孙。   许家大姑娘没有多提那些扫兴的事,亲自引着纪云彤入内,趁此机会与纪云彤交换了闺中小名。   许家大姑娘名叫许淑娴,亲朋好友私底下都喊她“芸娘”。   纪云彤道:“我小字晚晚,不过很少人喊了,你喊我阿彤就好。”   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娘生她的时候从凌晨一路生到第二天傍晚,当时天色欲晚,彤云满天,纪父便给她取了“云彤”二字当名字。   至于晚晚,则说她顽皮得折腾了她娘一天一夜(这还只算真正痛得喊哑嗓子的时候),出来得太晚了。   据说弟弟妹妹出生时就很顺利,几乎都是才发动没多久刚到就生出来了,连经验丰富的稳婆都啧啧称奇。   小时候她被寄养在祖母膝下,母亲每次回来都要与她说一说这一件事,以至于后来建阳长公主喊她晚晚的时候她忍不住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小名。   在母亲眼里,这也是她不懂事、不亲人的罪证之一,说是生她的时候遭了那么大的罪,现在说她几句都不乐意。自那以后,母亲便再也不喊她小名了,只剩父亲偶尔还喊一喊。   只是父亲在外为官,回来的次数少之又少,连平时的家书都是母亲在回复,所以这小名大抵等于不再用了。   纪云彤与许淑娴一起穿过拱门,相携出现在众人面前。   两人年纪相仿,平时却鲜少聚在一起,众人见她们一起出现俱是一愣。   若论各家女儿谁的颜色最好,许多人哪怕嘴上不太服气,心里怕是要掠过纪云彤的名字。   是以纪云彤和她们往来得少,她们也不会去结交纪云彤,都说好花还需绿叶衬,可是谁又真的甘心当绿叶呢?   没想到许淑娴却是没这个想法,还主动挽着纪云彤的手。而纪云彤今天的打扮也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至少没穿她平日里最爱的红衣。   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今日受邀的都是差不多该谈婚论嫁的女孩儿,或多或少都听父母分析过各家的情况,暗自一琢磨又觉得正常。   许淑娴要嫁的可是柳相之子,而纪云彤则要嫁给建阳长公主的独子,两人都是要嫁入高门的,可不就得多多往来吗?   一时间有人羡慕,有人惆怅,有人觉得自己前路茫茫。   等到坐下做了几轮游戏,所有人的心情也渐渐松快起来。   难得有一场只有她们女孩儿凑一起玩的聚会,何必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纪云彤以前也就是没把心思花在交朋友上,她有心思与人结交,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闺阁之中的所见所闻就那么一点,而她过去十几年却是长辈们口中“不安分”的存在,投壶送钩她都熟悉得不得了,玩着玩着还能把握主动权决定什么时候换个玩法。   聊起天来她因为和谁都不太熟,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听别人说居多,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插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   半天交流下来,纪云彤大致把各家的情况都给摸清了。   相比于通过邸报分析朝廷以及金陵这边的局势,参加这种宴会与她而言倒真有几分像是来放松玩乐了。   纪云彤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没意思,但看着渐渐围拢到自己身边来的同龄姑娘,她竟觉得还挺愉快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些有点小心思但不多的小姑娘们在不久之后就要嫁做人妇,因为她们真的没什么心机。   赏梅宴结束后,纪云彤与人约好开春再聚后便别过一众姑娘归家去。   不想她才刚到家三婶就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二堂姐。   二堂姐比她年长一岁,已经及笄了,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想也知道她二堂姐这情况不好嫁人,因为她二堂姐和大堂哥才相差几个月,也就是说大伯母刚怀上大堂哥没多久,大伯父就迫不及待地张罗“兼祧”之事,跑去与自己守寡的弟媳同房。   见过不讲究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难怪旁人都要在背后骂他们家风不好。   有个那样的爹,哪个好儿郎敢和他当姻亲?这也是她让大堂哥别指望大伯父给他张罗亲事的原因,大伯父一出面绝对坏事。   纪云彤知道托生在谁的肚子里不是自己能选的,只是她与这位二堂姐实在话不投机,她每次一开口没说几句话就掉眼泪。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巧的是,三婶也是个能哭的,母女俩一起出现,纪云彤脑仁已经开始犯疼了。   这不,三婶开口喊了声“阿彤”,眼泪就落下来了。旁边的二堂姐见状,鼻子也开始泛酸,话都还没说呢,就哭上了。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无奈喝道:“别哭了。”   三婶这才勉勉强强把泪憋了回去。   二堂姐则是没憋住。   三婶开始拉着纪云彤的手诉苦,说她在这边谁都不认得,别人也不愿意跟她往来。   三婶摸着隆起的肚子自怨自艾:“像阿彤你今天去的这种宴会,我是没机会带你二姐姐去参加的了。”她期期艾艾地看向纪云彤,“下次再有人邀你赴宴,你能不能带上你二姐姐啊?”   纪云彤看向犹自垂泪的二堂姐,冷静地问道:“您给二姐姐准备了嫁妆吗?”   三婶顿住,面色有些赧然。   她自己的嫁妆以及丈夫战死后留下的钱财都被她拿来补公中的窟窿以及供给纪云彤她大伯父去挥霍了。   还是感觉肚子里这胎是男孩儿,她才开始学会拒绝对方的索求,想着留一点家底给即将出生的儿子。   三婶讷讷说道:“我们还没分家,公中应该会准备吧。”   纪云彤无言以对。   侯府账上穷得响叮当,一年到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就算能给她三个堂姐妹准备嫁妆又能准备多少?   每到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虽然与父母之间算不得太亲近,但钱银方面父母还真没亏待过她。   别家女儿要想像她想买铺子就买铺子、想买庄子就买庄子,绝对是痴人说梦。   见三婶摸着肚子不言语,纪云彤气笑了:“谈婚论嫁是想结两家之好,你这样和出去结仇有什么区别?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这一胎是儿子也没用,你看大伯父像是谁给他生了儿子就对谁死心塌地的吗?你把儿女生下来又从不为她们考虑,还指望我这个十几岁的侄女帮你找几个好女婿,不觉得太强人所难了吗?”   三婶听着纪云彤的话,怔忡了许久,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要是不生个儿子,下半辈子能指望谁?我总要生个儿子才行的。”   纪云彤听着她的话,只觉战死沙场的三叔真可怜。   她三叔为保家卫国丢了性命,挣来了能供妻子衣食无忧过好下半辈子的抚恤——他甚至还留下遗书让三婶带着丰厚的嫁妆择个好人家再嫁,可是三婶现在却一门心思要跟大伯父生个儿子。   值得吗?这真的值得吗?   可是她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三婶,因为三婶她也只是一个……才迈出闺阁没多久就守了寡的可怜人。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纪云彤不知道。   她也才十四岁。   她也正为自己的婚约踟蹰难定。   她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别人的人生太沉重了,她实在背负不起。 第8章   纪云彤并不是心软的人,她还打算顾元奉成婚的时候都不爱和三房往来,只是维持着面子上的情义而已。   天底下可怜人多得是,她又帮不了那么多。婚姻之事难道是去赴几次宴就能敲定下来的吗?人家看的还是你本人的能耐以及你的家世背景。   要是你本人能支棱起来,家世差些倒也问题不大。偏偏就算撇开三房那堆烂事不提,她二堂姐这双泪泉似的眼睛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真安排她出去相看,结果话没说几句就眼泪哗哗地流,这上哪谈婚论嫁能谈成?   纪云彤道:“二姐姐若是能忍住一个月不掉半滴泪,并且保证出去的时候绝不摆个哭脸,我倒也愿意与她一起出门。要不然大家都玩得开开心心,就她一个人在那哭哭啼啼的,你说晦气不晦气?”   三婶没声了。她自己就是个爱哭的,养的女儿也爱哭,这哪能忍得住?   送走三婶母女俩,纪云彤回到自己的书房提笔给父母写信,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操心不了别人的婚事,还是让她爹娘去琢磨吧。   说不准他们能在外头给二堂姐找个靠得住的夫婿呢?她爹如今也算一方大员,愿意娶他侄女的人应当还是有的,反正她蹚不了这趟浑水。   写完信,纪云彤看墨汁还剩下一些,便提笔给柳文安也写了封信,说是不知牛首村那边有没有腊梅,希望他帮忙留意一下,来年她正好去采上一些来配白毫茶。   纪云彤才刚写了一半,书房厚厚的门帘又被人掀开了。   顾元奉裹着一阵冷风大步走了进来,看起来很有些来势汹汹。   纪云彤把书案上的信盖住,起身迎上像是来找茬的顾元奉:“你来做什么?”   顾元奉今夜也出去赴宴了,结果在请客的狐朋狗友手里看到个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不是他去年送给纪云彤的生辰礼吗?   那是个刻着山水画的金葫芦,山水是他临摹的名家之作,他觉得自己临摹得挺好的,恰巧那年给纪云彤的生辰礼还没着落,便叫人照着画雕到拇指大的金葫芦上。   至于为什么要送金的,那当然是因为纪云彤这人太俗,就喜欢点值钱的东西。   顾元奉认出那金葫芦后就炸了,差点就动手打了那狐朋狗友一顿。还是对方解释说自己是在店里见加工师傅正要把这玩意融了,才加钱用等额的金子给留了下来,顾元奉才稍稍消气。   等去那店里一问,才知道确实是纪家仆从拿着批金饰过来想熔成金条,这东西只是其中之一。   顾元奉花钱买下朋友手里的金葫芦,怒气冲冲地带着罪证过来找纪云彤算账。   这是他送的礼物,她居然叫人把它熔了!   她眼里难道就知道金银俗物,一点都不看重别人的心意?!   顾元奉把金葫芦掏出来往桌上一扔:“我来做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纪云彤拿起他扔到近前的金葫芦,手微微顿了顿。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东西了,没想到它居然还会再出现。   “不就一个金葫芦吗?”纪云彤垂眸看着书底下露出的信笺一角,并不去看气急败坏的顾元奉。她捏着那个金葫芦说道,“怎么?你送礼物还管别人怎么处置?我不喜欢了还不能把它熔了卖掉?”   顾元奉怒道:“你就差那么一点金子?”   纪云彤道:“那肯定的,我哪里像你,在外头一掷千金也眼都不眨一下。”   顾元奉听后更生气了,只觉自从他买下那把琴后纪云彤就一直在闹脾气。可她又不爱弹琴,好琴当然得送给懂琴的人。   真送给她怕是没两天就被她转手给卖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顾元奉冲过去从纪云彤手里抢回金葫芦,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撂下狠话:“今年别想我再给你送生辰礼了!”   纪云彤闻言忍不住笑了。   “正好我今年也不准备送你了。”   纪云彤回了一句,坐下挪开书看向那写到一半的信。   墨还没干就被盖上,上头的墨迹已经糊作一团。   纪云彤听着顾元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笔想要重新给信起头,脑中竟有一瞬的空茫。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彼此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了。就连父亲守完孝后去赴任能把她留在金陵,也是因为她身上有这么个双方长辈都认可了的婚约。   纪云彤把面前那半纸废信揉作一团,抬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应该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看一些以前没有看过的景致,而不是一味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纪云彤提笔重写了一封信,聊起了最近读到的书、最近遇到的趣事,最后才问了一句:“等到春天我想去放纸鸢,你会做纸鸢吗?”   另一边,顾元奉气愤地回到家,看到纪云彤往年给他送的砚台想狠狠扔地上,拿到手又有些舍不得。   去年那位金陵城最有名的刻砚大师已经去世,如今这砚台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也就纪云彤当初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才能哄得人家给她刻了这么一方砚台,要不然人早就收刀十几年了。   错的又不是砚台!   顾元奉把砚台放了回去,又把金葫芦摆在旁边。   纪云彤不要正好,他可以拿来搁笔!   一想到纪云彤,顾元奉又是一阵气恼。   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他越想越郁闷,抬头看见窗外那棵开得正好的腊梅树,忽地想起以前纪云彤年年都跑来摘花。   今年纪云彤没来。   上次她过来,只在前院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   顾元奉气冲冲地起身,叫人喊几个家丁过来,命他们动手挖树。她凭什么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烦死人了。   家丁见顾元奉一脸气闷,不敢触他霉头,那么大一株梅树愣是让他们三下并两下地连根挖起。   家丁上前请示:“公子,挖好了,是要挪出府去吗?”   顾元奉吩咐道:“先把多余的花枝给切了。”   家丁依言照办,很快把那株腊梅切得光秃秃。   这腊梅已经有点年头了,小时候他还能爬上去踩低花枝给纪云彤摘花。   现在回头一看,它除去花枝后居然只有那么大一点,瞧着既不结实,也不高大,跟记忆里需要仰头去看的模样相去甚远。   顾元奉让一部分人负责抬树,一部分人负责扛着花枝,浩浩荡荡地直奔纪家。   到了纪家门口,他还撞上个纪云彤手底下的人,看样子是要去外头办事。   顾元奉喊住那小厮,狐疑地追问:“你不会又要去卖什么东西吧?”   他现在觉得纪云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给她送什么她都能卖掉换钱。   钱钱钱,她这么看重这种身外之物做什么?他以后还会缺她钱花吗?   那小厮是负责给纪云彤跑腿的,正要去给纪云彤把写好的几封信送出去。他冷不丁地被顾元奉拦住一问,忙说道:“钱银的事小的是不经手的,姑娘只是让小的去给老爷他们送信。”   顾元奉听后没再拦着,摆摆手让对方跑腿去。   并没有看到小厮揣着的信不止一封。   事实上便是看到了他也不会太在意,他从来没想过纪云彤会背着他和别人往来。   顾元奉再次迈入纪云彤所住的院子。   其实这是二房所有人共用的院落,只是纪父他们回来得少,整个二房便都由纪云彤自己作主了。   她听人说顾元奉又来了,顿时也心中有气,不等顾元奉往里闯就起身走出书房。   瞧见那群小厮抱着的花枝,纪云彤愣了一下。   接着她就看到了那棵光秃秃的梅树。   人家在原处长了几十年,愣是让顾元奉给挖了出来。   许多人的一生应当就像这梅树一样,要被裁剪成什么模样、要被移栽去什么地方,都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不管它曾经怎么努力把根扎牢,不管它曾经怎么努力应对一次次风霜雨露,它对旁人而言到底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它能怎么样呢?   它不能怎么样。   纪云彤没有看向顾元奉,只看着那被夕辉笼罩着的金色花枝,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顾元奉听纪云彤语气淡淡的,心里很不得劲。他转头看去,只见纪云彤立在离他数步之远的地方,金色的夕阳洒落在她脸上,将她鬓边细细的绒毛映照得分外分明。   “你不是喜欢这花吗?我连着树一起给你送来了。”顾元奉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说好话哄人。   纪云彤听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她哪里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肯定是他一看到这树就觉得烦,索性直接叫人挖了送过来,免得一看到它就想起以前的事。   顾元奉觉得纪云彤是在嘲笑他,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纪云彤收了笑意。   她终于转过头和顾元奉对视。   四目相对。   顾元奉喉头莫名一哽。   “那你派人帮我送去庄子那边吧。”纪云彤轻声说道,“我觉得它应该想长在山上。” 第9章   顾元奉走后,纪云彤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堆花枝许久,最后还是让人把上面的花苞摘下来。   花到底是无辜的,何况她确实喜欢喝添了腊梅花的茶,于她而言是娱心娱目的好东西。   接下来几日纪云彤没再出门,倒是收到许淑娴悄然让人送来的“笔谈本”,说是每人每次只能写一页,轮流在几个密友间流转,可以抄上自己写的诗文或者画几笔小画、写读书感悟荐书。   按照规则,这笔谈本自己写完要选一个人选传递过去,且这个人不能和自己前一位重复——如此来回传递,传到最后一页时它的最终主人就出现了。   这是闺阁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小乐趣,纪云彤以前不是那个圈子的,没机会参与,不由翻开细读起前头的内容来。   许淑娴认可的朋友还是很有意思的,每一页写得都很用心,纪云彤逐页看完后只觉心情愉悦得很。   这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纪云彤挑拣出自己读过的游记里最有意思的一本,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读后的感悟。   一页写完,她照着那日聚会时留下的印象让绿绮跑一趟,给那天见过的一个圆脸姑娘送去。   自己则拿着刚抄下的书单出去买书。   出入书坊这种地方,纪云彤也习惯穿男装,倒不是觉得去书坊不适合作女子装扮,而是男装行动更加方便,还不用考虑怎么搭配发饰和妆容。   长发随意一束,她素面朝天就可以轻松出门了。   至于旁人怎么看她,纪云彤倒是不怎么在意。   纪云彤本来就是书坊熟客,不仅时常来买书,还在书坊订了邸报,书坊这边负责抄写好送到各家府上。   “郎君来了!”见了纪云彤,伶俐的伙计登时笑眼弯弯,那嗓儿是清越动听,好似泉儿叮咚响。   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   纪云彤也觉得好听,下意识看了眼对方的手,发现那竟也是双颇好看的手。自己曾经觉得独一无二的东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风景。   好是好,但并没有那么特别。   纪云彤收回视线朝对方笑了笑,熟门熟路地入内找书去。她一本一本地找过去,不一会就把书找齐了大半。   等转过下一行书架,纪云彤忽地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正拿着一本书翻着看里面的内容。   不是柳文安又是谁?   阳光正好照在对方执书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曲起托着书,看起来煞是好看。   纪云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喜欢欣赏别人的手,兴许是种天生的癖好,没什么道理可言。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对方的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看向怔立原地的纪云彤。   淡淡红晕慢慢爬上他的耳根。   柳文安忙把手上正在翻的书放回去,转身向纪云彤问好:“贤弟也来买书?”   纪云彤“嗯”地应了一声,笑着问道:“你来买举试要用到的书吗?”   柳文安点头:“接下来几天塾馆不上课了,我过来看看有没有能用到的书。”   纪云彤道:“我倒是听一位长辈推荐过几本,你可以看看有没有用。”她在周围看了一圈,抬手在书架上抽出三本熟悉的书递给柳文安。   市面上与举业有关的书多如牛毛,恰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所以商家的广告词看起来愈发浮夸,年轻人走进来绝对能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该从何挑起。   最后被忽悠着买了些“状元速成宝典”之类的书。   纪云彤说的长辈是顾元奉他爹给他请的西席。   因为顾家给的钱够多,所以这位西席哪怕不想多个旁听生,大多时候也只是当她不存在,由着她黏在顾元奉身边旁听。   这些年听下来,对方如今勉勉强强也认她当半个弟子。   顾元奉不是为了应试而读书,那位西席授课的内容比较随意,无非是让他们从能识文断字到懂些人生道理而已。   但是要说他在举业方面不行,那又有失偏颇,因为他当年也是考过状元的,只是格外不喜欢官场生活才早早辞官归家而已。   纪云彤为了拉拔一下自家堂兄,特意跟对方请教了许多举业上的事,还让对方列了个书单让纪兆丰自己埋头苦读去。   纪兆丰没别的长处,就是特别听话,只要给他一个方向,他就能卯足劲去下功夫。   这也是纪云彤愿意为他花点心思的原因。   这样的人也许不能大富大贵,但好歹能成长成一个靠谱的大人,不至于像他那个自己没出息还贪欢好/色的爹那样只会拖家里后退。   她那大伯父可是能从三婶那里骗钱去哄青楼妓子开心的奇葩存在。   倘若她遇上这样的男人,真就是连与对方住在一起都做不到。   她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是天性善妒。   但她觉得脏。   纪云彤敛起思绪,抽下最后一本书递给旁边傻站着的柳文安,笑着说道:“我记得的就这几本了,你下次若是看到有用的书也可以给我说说,我家中兄长也正在习举业。”   柳文安忙应道:“好,我找到好的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讲。”   两人又聊了一会,眼看纪云彤要继续去找书了,柳文安才鼓起勇气喊住她。   纪云彤转眸看柳文安。   柳文安一颗心怦然直跳。   “我、我会做纸鸢,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柳文安一紧张起来又有些结巴。   纪云彤想了想,没想出特别想要的样式,她说道:“我想要能飞很高的。”   柳文安一愣,对她的要求照单全收:“那我回去好好想想。”   纪云彤满意了,没有再与柳文安多聊,转身去找剩下的两本书。   等纪云彤拿着书去结账,迎面又碰上顾元奉。   这人身后又跟着周颂和姚玉盈,三个人就跟连体婴似的,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纪云彤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把书递给负责结账的伙计。   伙计笑吟吟地拿起柜台边上一本话本对纪云彤说道:“郎君,要不要捎上一本这新出的话本子?看过的都说很好看,我们这么熟,我肯定不会骗你的。”   纪云彤觉得书好不好看不要紧,人家说话这么好听,又是笑脸盈盈的,买上一本也无妨。她欣然笑道:“那好,你一并算上。”   她付过银子接过自己挑好的书,转头就发现顾元奉脸色有点不好看。   纪云彤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也不太关心他是什么想法。   当她决定放下婚约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的喜怒哀乐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了,他身边有什么人也与她毫不相关。   真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   就好像以前她的周围筑着四面围墙,她仰头看去永远只能看见那一隅天穹。   直至有一日那面墙突然被拆开了,她才发现天空原来那么辽阔,而她其实也并不需要坐在庭中等着日升月降。   这种感觉快活极了,快活到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到那一方天地里去。   纪云彤抬头看向顾元奉:“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想买书也别挡着别人进出啊。”   顾元奉看了眼那眉眼讨喜的伙计,心里很不高兴。这不知哪来的阿猫阿狗,也敢明目张胆地说他和纪云彤很熟,怎么个熟法?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都和这些不入流的人往来吗?   她还朝那伙计笑。   这段时间她跟他闹脾气,已经多久没那样跟他笑过了?   顾元奉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灼着,烧得他很难受,偏他又不能发作,因为他没必要和路边的阿猫阿狗计较。   可还是生气。   顾元奉道:“我一会去找你!”   纪云彤觉得他这人莫名其妙,在这么多人面前她实在不想和顾元奉纠缠不清,找了个理由拒绝:“我等会要去许家一趟,你别来了,来了我也不在家。”   顾元奉更气了。   他偏要去!   他就不信她晚上也不回家!   纪云彤哪里知道他的想法,她回家后让人去了趟许府,看看许淑娴那边方不方便接待她。   不方便的话大不了她再去寺里拜拜。   实在是不想见到顾元奉。   难道是她上次拜的时候不够诚心?   两家离得不远,绿绮很快得了许淑娴那边的答复,说是随时欢迎她过去。   纪云彤收拾收拾出了门。   到许家门口的时候,她遇到了许家大哥,许家大哥是个老古板,见纪云彤一身男装打扮先是皱了皱眉,接着就转开了眼,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明明柳文安也不时会有这种闪避的表现,换个人做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纪云彤笑了笑,朝对方问了声好,也不等对方回不回应,由许淑娴派来引路的婆子领着去了许家后院。   许淑娴早就站在院门口等着了,见了纪云彤便热络地拉着她往里走。   纪云彤道:“家里可能来不想见的客人,所以唐突登门拜访,还好芸娘你不嫌弃我。”   许淑娴道:“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扫榻相迎。”   纪云彤见她这般态度,忍不住问出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总感觉许淑娴对她的态度不像是最近刚认识。   “我就知道你忘记了。”   许淑娴笑道。   “你帮过的人肯定很多,忘记了很正常。”   纪云彤觉得许淑娴对她的认知有问题,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许淑娴娓娓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娘和你娘都去山上据说很灵的寺庙里求子,我们都被带过去了。”   “那天我爹罚我们跪在客院里挨训,你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院墙上,趴在那儿笑嘻嘻地学他说话。”   “他讲一句,你就学一句,等他恼火地转过头骂你,你就用力往他头上扔了颗鸟蛋。”   那段日子其实不怎么美好。   她上头虽然有个兄长,但那只是意外出生的庶子,她父母还是想生个嫡子。   那个求子的寺庙规矩多,非说说要一家人一起去拜,像她们这种求儿子的人家要把所有女儿都带过去的。   既然一心想要个男丁,父母看着她们这些女儿自然愈发不顺眼,关上客院门后只要她们犯了错就对她们又是惩罚又是斥骂。   具体什么叫犯了错大抵是由着父母的心情来决定的。   有时候连她们没做到笑不露齿都要跪着挨半天的骂。   纪云彤用鸟蛋砸她父亲脑门的时候,她心里忽地生出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也想……用点什么砸她父亲脑门。   后来她知道了纪云彤的名字。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关注着纪云彤。   她想和纪云彤做朋友,很想很想。   只是以前纪云彤眼里从来没有她们。   直至外面开始传言顾元奉一掷千金去讨另一个人欢心,她才每次外出都把帖子带在身上。   她知道纪云彤不会容忍自己的未婚夫和别人纠缠不清。   纪云彤兴许会把目光从那个家伙身上挪开。   许淑娴想第一时间让纪云彤知道有很多人想和她交朋友。 第10章   纪云彤从小就不是好脾气,就像她母亲说的那样,说她两句,她要反驳十句,还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从来不肯随便低头。   要是顾元奉得罪了她,她能想一百个办法还回去,从来不肯吃半点亏。估计顾元奉一直都挺烦她的,只是以前有长辈在上面镇压着才没说出口而已。   现在挺好。   许淑娴说的事纪云彤也有点印象,那时她母亲想生个弟弟,带她去那座山寺里祈福。   当时她也才四五岁,哪里能安安分分跟着听经念佛?每次都是坐上一会就跑出去上树祸害寺里的鸟窝。   谁知道才刚摸到鸟蛋就听到隔壁有个男的在骂人。   她趴墙上一看,两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小姑娘正在那儿挨训。   纪云彤觉得那男人骂得真难听,就笑嘻嘻地学起了舌。她有丰富的惹恼长辈的经验(毕竟实践对象有她家里所有长辈),最清楚什么语气能轻易激怒这些大人,很快就气得对方转过头来瞪她。   机会来了!   纪云彤瞄准对方的脑门把刚掏来的鸟蛋砸了过去。   正中目标!   对方气急败坏。   纪云彤哈哈大笑,麻溜下树跑了。   至于后来对方是什么人,纪云彤一点都不关心,自然也不知道那地上跪着的居然是许淑娴。   当然,她那天还是被她父亲撵去佛堂跪了挺久,因为她一个女孩儿居然敢爬树!   “原来是你啊。”纪云彤只觉得世事真是奇妙。   她问许淑娴后来是不是还会挨罚。   许淑娴温婉一笑:“最初几年当然还会,后来我求着祖母让我去曾外祖家读书,回来后时常打着曾外祖的名义规劝父亲少玩乐多做事争取谋个实职,规劝兄长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他们便不太爱管我了。”   她们家曾外祖,那可是上一代人的噩梦。   当初祖母嫁入许家的时候并不知道祖父已经娶过妻,等得知此事时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能怎么办?气得曾外祖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决定亲自教养两个孙子——也就是许淑娴她爹和她叔。   她用曾外祖那一套规劝她爹,可不就让她爹根本不想见到她吗?   许淑娴说道:“至于母亲,她性情素来软和,我与表哥定亲后她便不怎么约束我了。”   这也是她能交上那么多朋友的原因。   纪云彤听得瞠目结舌。   居然还有这样的应对之法。   只是要先做到许淑娴这种让长辈无可挑剔的程度,纪云彤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有气憋着不发,心里就不舒坦。   虽然性情不同,处事态度不同,许淑娴依然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   纪云彤跟她聊得很愉快,直至天色渐晚才起身归家去。才踏入自家院子,青罗就出来向她说起顾元奉一直没走的事。   在此之前她们两个人在彼此家中消磨一整天都不稀奇,从来都是不分你我的。   现在纪云彤却觉得他一个外男有事没事就跑进自己院子里来实在太过分了。   纪云彤敛起交上闺中密友的欢欣笑意,大步迈向自己的书房。   她掀开门帘往里一看,就见顾元奉大爷似的坐在自己的躺椅上,拿着她刚买的话本子在胡乱地翻看着。   纪云彤走过去把话本子抢走,不高兴地怒道:“你要看书不会自己买?”   顾元奉见她面带恼色,语气也是他熟悉的,不像前几次见面那样不冷不淡,心里那种不明不白的躁意散了大半。   察觉了自己的想法,顾元奉发现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居然觉得纪云彤对他颐指气使才正常。他哼道:“我只是想看看那个跟你很熟的伙计到底给你推荐了什么玩意。”   顾元奉记性好,书被抢走了也没忘记刚才读到什么内容,故意把里头引用的两句文人酸话念给她听。   “情浓时热烘烘买笑追欢,兴阑也冷冰冰意断恩绝……哈哈,你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玩意?”   卖笑追欢之流一听便知是秦楼楚馆之语,闺阁女子通常是不该看的。   只是这些与欢场女子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男人,恐怕都是某个闺阁女子的父亲或者未来丈夫。若是不多看一看,如何知晓他们在外头到底是什么德性?   意断恩绝……这么厚一本话本子,顾元奉竟在里头记下了这么一句,不得不说世事真的很奇妙。   纪云彤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顾元奉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最不耐烦看这些酸言酸语。”   纪云彤道:“我倒觉得这句写得挺好的,把你们男人的嘴脸写得活灵活现。”   顾元奉不服气:“什么叫我们男人,我从来都洁身自好,根本没去过那些寻欢作乐的地方。”   纪云彤道:“那是你嫌那些地方脏,不是你心里不想。”   像周颂明里暗里想把表妹塞给顾元奉,顾元奉拒绝过吗?周颂那家伙总在他面前嚼她舌根,他也从不反驳半句,估计还觉得那家伙说得有道理。   就他这样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洁身自好!   纪云彤脸上的嘲讽实在太明显,惹得顾元奉怒道:“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云彤懒得和他多聊。   第一次觉得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纪云彤开口赶人:“天都要黑了,你还不回去?”   顾元奉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起身说道:“我来就是想跟你讲讲中午的事,你平时别随便什么人都结交,尤其是那些油腔滑调的家伙。不要别人哄你几句你就信!”   纪云彤压根不知道顾元奉讲的是啥事,更不知道顾元奉对伙计早前那句“我们那么熟”耿耿于怀。   她点着头敷衍:“嗯嗯嗯,你走吧。”   顾元奉一看就知道纪云彤根本没听进心里去,不由倾身欺近,用两只手捧起她的脸。   两人年纪相仿,早些年身量都是差不多的,有时候纪云彤还能比他高一点点,当时她没少嘲笑他。结果过了十二三岁,顾元奉就拔高了不少,现在两人体型已经有了一定的差距。   纪云彤冷不丁被那双热腾腾的手捧住脸颊,不得不抬起头来与顾元奉对视。   她们从小就很亲近,怎么嬉笑打闹都没关系,偶尔她走路累了甚至会直接跳到顾元奉背上要他背着走。这样的亲密接触在此之前并不算什么,可是……她们明明要解除婚约了!   纪云彤掰开他的手恼道:“你做什么?!”   顾元奉手心还留着纪云彤脸上的余温,捧着她脸的触感仿佛久久不散,让他一颗心跳得有些快。可他不想被纪云彤看出端倪来,所以强行压下了心中莫名的鼓噪,理直气壮地说道:“以前我不听你说话,你不都这样干的?”   纪云彤只觉得自己以前真是手贱。   她把顾元奉往外推,推到门边上才说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随便来我家,更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和书房——还有,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不然别怪我去找你娘告状!”   顾元奉本来一直任由她推着走,听到她的“约法三章”后马上说道:“那你能做到吗?你这样推我算不算动手动脚?”   纪云彤收回了手,冷眼看着他说道:“我能做到,这次是我没注意,下次我会记得让人直接把你赶出去。”   顾元奉不高兴地看着她。   纪云彤道:“你别再过来了。”   顾元奉另不另娶她不管,她还要嫁人呢。   他这样纠缠不清,她还怎么和别人相看?   就算她未来丈夫肯定要找个好脾气的,但人家脾气再好也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前未婚夫藕断丝连。   她自己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自然也不想未来相守一生的伴侣受这样的委屈。   没定下来的时候可以多挑选挑选,定下来以后就不该再和其他人有什么牵扯。   顾元奉只觉心里那簇火又烧了起来。   “你当我多稀罕来你这里?我才不稀罕!”   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怒气冲冲地走了。   纪云彤把额头轻轻抵靠在门边,静静思量着近来的种种变故。   她没有退婚的经验,不知道自己应对得算好还是不好。   “姑娘……”   绿绮担心地喊了一声。   纪云彤道:“我没事。”   他们从出生那年就认识了,彼此间牵扯得太深,所以要连根拔起的时候难免会有牵扯到血肉的时候。只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处理……事情总要解决的对吧?   她已经做好把过往一切统统抛开的准备了。   顾元奉都能把解除婚约说出口了,她才不会死皮赖脸抓着婚约不放。   另一头的顾元奉一路生着气回到家,只觉纪云彤真是不可理喻。还说让他别随便去她家,她来他这里什么时候打过招呼?   一想到她对个书坊的伙计都能露出笑脸,对他却没个好脸色,顾元奉就觉得心里那簇火烧得更旺了。   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顾元奉是带着怒气入睡的,结果在梦里也不知怎地竟出现了话本子里的内容,主人公还是他和纪云彤。   故事正进行到他们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闹别扭,纪云彤说要和他分开,他气急败坏地……   亲了上去。   顾元奉在阵阵心悸中醒来,只觉面上臊得慌。   他怎么会……怎么会想对纪云彤做那样的事!   他才没有那种可耻的想法!   都怪那本乱七八糟的话本! 第11章   顾元奉心里有点不清不白的想法,接下来几天还真没有再去找纪云彤,每日还是与周颂他们去参加各种以乐会友的聚会。   他有许多爱好,每样纪云彤都爱跟着凑热闹,只这一样纪云彤是不耐烦学的,一方面是她觉得一首曲子弹个百八十遍太无聊,另一方面是她不喜欢当初教他们琴的先生,也就是周颂的三叔。   过了十岁,顾元奉就不太爱跟纪云彤腻在一起,见纪云彤不爱学琴,他便专门下功夫学琴;纪云彤不爱参加这类聚会,他便专门参加这类聚会。   周颂总说他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顾元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算他们以后要成婚,又怎么能这么你我不分地黏在一块?   他总是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空闲的,上哪都带着纪云彤算什么事?别人私底下不知道会怎么笑话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做了那场梦以后顾元奉就挺不得劲的,连听人弹新曲都没滋没味的。   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   周颂他们看出来了,却不太想提醒顾元奉。   毕竟顾元奉要是散了,这些聚会就办不起来了。场地要钱,酒水菜肴要钱,乐师舞姬也要钱,要没有顾元奉这个手头松的,他们哪里风雅得起来。   顾元奉不在家的时候,纪云彤倒是去拜访了建阳长公主,与建阳长公主说起自己的打算。   那日顾元奉说的话也不止她一个人听见,建阳长公主也是知晓的。等年后她过完生辰就及笄了,照理说应当开始相看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和建阳长公主说一声才好。   毕竟建阳长公主对自己人是真的好。   “是阿奉他没福气。”建阳长公主拉着纪云彤的手让她坐进一些,“要不,你做我干女儿好了。”   纪云彤没想到建阳长公主接受得这么快,还要拉着自己认干亲。   思及过去建阳长公主维护自己、疼爱自己,纪云彤一时沉默下来。   她这些天已经尽量不去想自己舍不得的东西,在心里数遍了这桩婚事所有的坏处,编排了顾家的诸多不好,极力说服自己该如何割舍这一切……   只是对着眼前温柔慈爱的建阳长公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无论看起来多么冷静理智,她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建阳长公主看得心疼极了,忙伸手把纪云彤抱进怀里,在心里把自己那个害纪云彤伤心的儿子骂了又骂。就说了生儿子不好,竟干些糟心事!   “我们不要他了,以后你只喊我娘就好,我们再也不理他。”建阳长公主哄小孩似的哄道。   纪云彤在建阳长公主怀里哭了一会,这些天来的委屈尽数都哭完了。   “这段时间我还是不过来了。”   纪云彤说道。   建阳长公主道:“相看的事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人给你整理个名册,你先看过他们家中的情况和画像再决定接不接触。”   她拉着纪云彤的手舍不得放开。   这么好的儿媳,自己那个蠢儿子怎么就把握不住。   建阳长公主道:“过了年我就让人把名册送去给你,你要是有相中的就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们见面。你放心,就算你相中状元郎,我也派人去京师来个榜下捉婿给你捉回来。”   纪云彤破涕为笑:“能考状元的怕都不年轻了,家中肯定已经有妻儿。”   “那我们肯定得抢个年轻的。”建阳长公主道,“明年你的及笄宴还是在景园办吧,我早就已经让人开始筹备了。到时候我直接把景园记到你名下去,以后你成婚也好宴客也好,都可以在里头办。”   纪云彤道:“我怎么好要您的景园?”   建阳长公主道:“那是我的嫁妆,本来就想留给我女儿的。可惜我生不出女儿来,幸亏你娘把你交给了我,这些年也算是全了我儿女双全的心愿。”她难得摆出不容拒绝的长辈架子,“反正在我心里它只该属于你,你必须得收下。”   两人说了好一会的话,纪云彤才起身归家。   纪云彤走后,建阳长公主就让杨嬷嬷去把顾元奉找来。   结果杨嬷嬷过去一看,顾元奉不在,显然又跟周颂他们出去了。   建阳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本来也是想给自己儿子一个机会的,可纪云彤都已经明明白白说不想顾元奉和周颂那个表妹往来了,顾元奉还整天跟他们凑在一块,而且对纪云彤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这孩子也不小了,该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了。   何况这段时间她们都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两个小的能不能自己和好。   现在事已至此,还是随他去吧。   顾驸马从外面回来,就见到建阳长公主眼眶红红的,不由过去关心询问:“这是怎么了?”   “阿彤刚来过了。”建阳长公主叹气,“以后都没人管那小子了,他应该挺高兴吧。”   见建阳长公主怏怏不乐,顾驸马也觉他们这儿子当真不像样。   本来他还想给这小子提个醒的,现在这小子害建阳长公主哭了一场……他的提醒没了。   顾驸马拍着建阳长公主的背安抚道:“且看他能高兴到几时。”   与此同时,顾元奉那边聚会结束,正与周颂他们一起骑马回家。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寒冬腊月的雨有点冻人。   顾元奉在路口和周颂这对表兄妹分开走,正要快点回家,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从身边驶过。   他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纪云彤的马车。   顾元奉好几天没见到纪云彤了,见状下意识地调转马头追了过去,在马车边“纪云彤”“纪云彤”地喊。   纪云彤连车帘都没掀,让马夫赶快一点,别让人凑上来搭讪。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赌气地驻马停在雨中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当天纪云彤出了城,准备在温泉庄子待到年后再回去。   往年她还有兴致代表父母出去走走礼,今年她把这桩差事扔给了刘嬷嬷,又不想大过年的与三婶她们打交道,索性便待在庄子里头与绿绮她们一起过年了。   这次连不爱出门的青罗都跟了过来。   青罗和绿绮都是被父母卖掉的,她们被卖的时候已经记事,清楚地知道是家里人不要自己了,想拿自己的卖身钱给家中兄弟换彩礼娶媳妇。   所以她们都是没家可回的人,要是回去了只会被缠上,一辈子没完没了地出卖自己供养她们。   还是跟了自家姑娘,她们才过上如今这种安稳的好日子。   绿绮铺好红纸,央着纪云彤写春联;青罗也拿着红纸在仔细地剪窗花,准备把庄子这边好好装点一番。   不管姑娘要嫁给谁,不管姑娘以后去哪里,只要是姑娘在的地方那就是家。她们那么好的姑娘,以后肯定能觅得两情相悦的良人,和和美美地白头偕老。   纪云彤看着绿绮她们忙忙碌碌,一颗心仿佛也慢慢活了过来,就着烛光提笔写下对于新一年的美好祈愿。   不管如何,日子总要好好地过。   当天晚上又下起了雪。   是好大的一场雪。   早上起来的时候雪已经积了挺深,纪云彤来了兴致,要来梯子爬上屋顶亲自扫雪。扫着扫着她便坐在屋脊上看着太阳高高升起,洒落漫山遍野的金黄。   如此盛景,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忘却烦忧。   纪云彤赏了一会这一年到头难得看几次的雪景,才在绿绮她们担忧的目光中从屋顶上爬了下去,换上一身男子装扮说是出去散散心,让她们不用跟着。   不是绿绮她们不好,而是她们太过小心翼翼。   要放下一个曾经想过要厮守终身的人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   这一点她自己就很清楚,不需要旁人再提醒。   纪云彤沿着白皑皑的山道走了一段路,没过多久便见到了那熟悉的塾馆。   塾馆周围的竹叶上也积了雪,看起来别有一番意趣。   纪云彤赏了一会沿途的雪景,才扣响塾馆的门扉。   马上要过年了,孩子们这段时间都不用上课,塾馆中就知道柳文安一个人住着。   柳文安正在屋中读书,听到叩门声时愣了一下,接着心脏又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等又一阵叩门声响起,柳文安才镇定下来,合上桌上的书起身前去开门。   本来他对功名之类的没有太大的追求,并不急着下场去应试。   可他后来仔细思量着早前纪云彤问他的话,便知她是喜欢上进的人。   这也是他进城去挑应试的书回来闭门苦读的原因。   他知道她必然出身富贵、生活优渥,必然是近来遭了变故才会心血来潮想与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交朋友。   他没有太多的妄想,只是不希望她对他这个朋友感到失望而已。倘若将来他金榜题名,而他未娶、她亦未嫁,他兴许……会有资格想上一想。   柳文安心乱如麻地去开门。   门外的纪云彤抱着路上折的花枝,艳色的梅花映得她的笑颜比往日更好看。   “我看这花开得正好,就顺手折了几枝来看你。”   纪云彤笑盈盈地朝他道明来意。   柳文安忽地感觉鼻头有些发酸。   为这几枝本来不可能属于自己的花。 第12章   纪云彤走的时候,向柳文安讨了根竹笛,是柳文安最近新做的。   她对琴不太感兴趣,对这些吹奏类的乐器倒是有那么一点偏爱,只是以前她花太多心思在顾元奉身上,没空闲去摸索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而已。   现在她发现自己有大把的空闲,所以该打理资产的时候打理资产,该发展兴趣爱好的时候发展兴趣爱好。   刚才围炉闲聊的时候柳文安提到自己平时会教学生吹笛,纪云彤就来了兴趣,当场让柳文安把她教入门了。   剩下的就是她自己回去琢磨了。   新手学乐器总是不太容易的,即便纪云彤有那么一点天赋也花了好几天才吹得像模像样,心情愉悦地去找柳文安讨教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进阶练习。   这时年都已经过完了。   纪云彤学完一曲回到庄子,就见到个不速之客。   居然是顾元奉又来了,还拿着她书桌上的竹制笔筒在那看来看去。她近来把书房不少文房用具都换了竹制的,自然都出自柳文安之手。   见纪云彤回来了,顾元奉把手里的笔筒扔回桌上,问她:“你怎么往书房里摆这些寒酸的东西?”等看见纪云彤手里的竹笛,他还嘲笑,“你这岁数才学乐理会不会太晚了?”   纪云彤以前没觉得顾元奉说话这么讨嫌,现在没了那层过去一直蒙蔽她眼睛的东西,她才发现以前所谓的亲密无间不过是假象,他们合不来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过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听出纪云彤语气的嫌弃,顾元奉不高兴地道:“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应先生现在在我庄子里,应大哥也来了,你要不要过去见见他们。”   应先生就是顾父当初为他们请的西席,去年他有事去了京师一趟,应当是最近才回来。   纪云彤最开始是去蹭课的,后来应先生教着教着就对他们一视同仁了。   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的还有应先生之子应修齐,此人……十分唠叨,一旦发现你思想有问题,能拉着你聊上一整个时辰。早些年他们吵了架,在应修齐面前都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被他提溜过去进行没完没了的思想教育。   纪云彤横眉问道:“你是不是恶人先告状了?!”   顾元奉道:“你要是觉得自己没问题,怕什么告状?”   纪云彤道:“我会怕你?!”   都是认得好些年的老熟人了,纪云彤也没再梳妆打扮,径直跟着顾元奉去了他家庄子。   顾家这个温泉庄子也是去年才刚置办的,纪云彤此前也没来过,不过她对这庄子没什么兴趣,对跟顾元奉聊天也没兴趣,只催促他走快一点,她要被冻死了。   顾元奉道:“知道冷你还跑出去外面学吹笛子。你想学不会跟我讲?我教你不就好了!”   纪云彤很想给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我不用你教。”   顾元奉忽地顿住脚步。   纪云彤差点撞到他背上。   “你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纪云彤质问他。   顾元奉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你在跟谁学?”   纪云彤道:“关你什么事?我爱跟谁学跟谁学。”   顾元奉抓住她手腕。   纪云彤也冷下脸:“放开!”   顾元奉咬牙追问:“你、在、跟、谁、学!”   她这段时间没有来找他,私底下都在做什么?以前只要他们一天没见面,纪云彤就要盘问半天,问他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   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纪云彤一次都没主动找过他。   顾元奉越想越觉得纪云彤肯定背着他做了什么,她明明对什么乐器都不感兴趣,以前每次一听他说要去周家就说她不想去。   纪云彤觉得顾元奉气急败坏的模样有些可笑,“呵”地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想学点什么还要跟你报备吗?你上次说我什么来着,说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怎么?你交朋友就是问心无愧,我交朋友就是对不起你?这就是你说的尊重?”   顾元奉噎住。   话确实是他说的。   只是当时周颂来说纪云彤去找他们麻烦。   一想到纪云彤往日的作派,顾元奉就觉得自己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   现在纪云彤拿这话来堵他,他确实辩驳不了。   可是纪云彤哪来的他不认识的朋友?   这一点顾元奉在听闻纪云彤与许家大姑娘往来的时候就没想明白,因为他从来不知道纪云彤还认识这么个人。   顾元奉想再逼问纪云彤几句,又不好把自己说过的话往回吞。他心里跟火烧似的,却只能努力装出不那么在意的态度试探着追问:“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纪云彤不想继续和顾元奉掰扯,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跟你没关系。”她已经见到不远处站着的身影了,挣开顾元奉的手迎上前去喊人,“应大哥!” 第13章   虽然纪云彤和顾元奉都喊一声“应大哥”,但应修齐其实只比他们大三四岁,眼下还不到十八。   他身量已经长开了,性情又是稳重可靠的类型,看着便比顾元奉要成熟许多。   纪云彤疑心顾元奉恶人先告状,想害她被应修齐念叨,所以一见面就找了个应修齐感兴趣的话题:“你来这边正好,山底下的牛首村里那位张大娘家的馄饨好吃极了,金陵城里都没哪家店比得了,不少人都专门过来吃。”   应修齐平生只有两大嗜好,一爱书,这是随了应先生;二爱吃,据说这是随了他母亲,只是他母亲去得太早,他也是从应先生那里得知的。   应先生丧妻之后没有再娶,独自抚养应修齐长大成人,等应修齐稍长几岁便带着他到处游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尝遍天下酸甜苦辣。   后来还是顾父极力邀请,应先生才到顾家当了西席,纪云彤现在爱读游记就是给应家父子俩带起来的兴趣。   眼看聊得差不多,应修齐应该不会再念叨自己了,纪云彤才问道:“先生呢?”   应先生父子俩到顾家时纪云彤两人都才七八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猫憎狗嫌的年纪,还得是应先生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才镇得住他们。   不过那几年不仅应先生让她们很服气,她们其实也让应先生……很服气。   这不,应先生去京师办完事还要回来金陵看看他们,可见她们这两个学生也给应先生留下了不少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   应修齐道:“刚泡过温泉,喝了点小酒,正醉着。”他父亲酒量一向很浅,几乎是沾酒就醉。好在醉得快的人一般醒得也快,应修齐边引着纪云彤入内边说,“应该快醒了,我去看看。”   纪云彤跟着应修齐入内,果然见到应先生伏在那里似是睡熟了。   应修齐上前喊了声“爹”。   纪云彤蹑手蹑脚走过去,准备跟小时候一样去捏应先生的鼻子,人为帮助应先生醒酒。可惜她还没把想法付诸行动,手就被顾元奉从身后捉住了。   纪云彤转头横他一眼,示意他快松手。   顾元奉把她的手抓得更紧。   纪云彤正要和他理论,就听还在醉梦中的应先生好像说了什么。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应先生喊的是个人名。   她转头看向应修齐。   应修齐怔忡在那里许久,叹着气把一旁的毛毯拿过来盖在应先生身上,示意纪云彤两人先出去。   几人聚在侧屋烤火,应修齐才和纪云彤两人感慨:“爹这几年都没再写诗,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娘,没想到他还一直念着。”   他曾经以为他爹是为了他这个儿子不受委屈才没有再娶,后来意外发现他爹在他娘祭日写的悼亡诗,才知道世间竟真的有深厚到连生死相隔都无法淡却的感情。   刚才他爹喊着的就是他娘的名字。   纪云彤听后也感慨良多。   她虽还没出嫁,却已听说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男子有痴情的,也有薄幸的,不可一概而论。   在重新审视自己与顾元奉这幢婚约之前,纪云彤觉得他们肯定会成婚的,她理所当然地觉得顾元奉属于她,理所当然地安排着他们的未来。   至于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几乎没有考虑过。   却不知世间婚姻想要琴瑟和鸣、恩爱白头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纪云彤没提自己和顾元奉那些糟心事,而是关心起应修齐来:“应大哥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她记得应先生这次带应修齐去京师就是跟他的婚约有关。   应修齐洒脱一笑:“退了。”   他的婚约是他爹刚考上进士那会定下的,只是双方口头约定而已。   如今他爹当了十余年的闲云野鹤,对方却在官场上节节高升,他爹便特意带他去做个了结,不好耽误了人家嫁人。   早在出发之前,他爹便告诉他这婚事可能有变,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纪云彤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宽慰道:“退了就退了,应大哥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我也这么觉得。”应修齐边笑答边把烤好的热橘子剥开,很自然地分了几瓣冒着热气的橘肉给纪云彤。   见顾元奉看了过来,他也分了几瓣过去,仿佛对两个师弟师妹都一视同仁。   顾元奉接过应修齐递来的烤橘子,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刚才猜测纪云彤背着他在外面跟别人往来的缘故,他总感觉纪云彤和应修齐也太亲近了,尤其应修齐还退了他身上那个娃娃亲。   现在应修齐没有婚约在身了。   小时候他们小应修齐几岁,应修齐又是沉稳早熟的性格,三个人看起来就像差了一辈。现在纪云彤坐在应修齐那边,两人看起来居然有点……亲密无间。   顾元奉往嘴里塞了瓣烤过的橘子,只觉有点酸。   应该是橘子的问题。   好在应先生酒很快醒了。   纪云彤跟着顾元奉两人去问候这位阔别数月的师长。   纪云彤和顾元奉都是不用考科举的,应先生不怎么看重他们的功课,随意地考校了他们几句便和纪云彤聊了起来:“听澄川说你给他送了坛自己酿的酒?”   纪云彤道:“我家里还有两坛呢,先生想喝的话我让人全给您送来。”   应先生道:“我这酒量,喝什么酒都一样。”酒劲还没完全过去,他脑袋有点疼,用手撑了撑额头,缓了一会才继续说,“你这堂兄运气倒是挺好,今年那张振玉怕是就要回京师去了,拜了这样一个老师,他前程应当不会差。”   纪云彤微微笑道:“那我兄长运气确实不错。”   一看纪云彤脸上的浅笑,应先生就懂了。   早在第一次见面,他就察觉这女孩儿身上有种和他亡妻很相似的气质。   当初他到地方上为官,大半事务都是妻子在处理,若非遇到了那场夺走许多人性命的时疫……   应先生接过应修齐递给他的热茶喝了一口,对纪云彤说道:“这样也挺好。”   他回到金陵后先到的顾家,已经从顾父那里知道纪云彤和顾元奉如今的情况。   顾元奉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纪云彤又太有主意,两个人确实不太适合。   既然纪云彤已经开始为以后的事谋划了,他也就不再多劝什么。   他让应修齐送纪云彤回去。   顾元奉听着觉得不太得劲,等应修齐领着纪云彤走出一段路后才回过味来:为什么先生让应修齐去送她?!   顾元奉心中有些警惕,马上起身跑了出去,大步跟上纪云彤两人。   纪云彤正给应修齐介绍着自己最近尝到的新鲜吃食呢,顾元奉就缀到他们后头了。   “你跟来做什么?”纪云彤对顾元奉这家伙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顾元奉道:“应大哥是客人,哪有让客人送你的道理。”   纪云彤驳道:“应大哥算什么客人?我们都喊大哥了。”   顾元奉心里更加气闷,喊大哥是喊大哥,可又不是亲大哥,孤男寡女的难道不该避避嫌?只是这种话他又不好当着应修齐的面说出口,只能强行跟了一路。   等到了纪云彤庄子前,顾元奉才终于按捺不住了,对应修齐说道:“我们还有点话要说,应大哥你可以先回去吗?”   应修齐笑了笑,很有风度地说道:“好。”他抬手摸了摸纪云彤的脑袋,“明天一起去吃张大娘家的馄饨。”   纪云彤一口应下,笑着目送他往回走。   一转头却见到顾元奉黑如锅底的脸色。 第14章   应修齐都走远了,纪云彤对顾元奉便没什么好脸色。   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警惕地看向最近很爱往她跟前凑且还爱动手动脚的前未婚夫。   退婚的事她还没写信与父母说,父母肯定会觉得是她的问题,好好的婚事居然闹成这样。   她已经做好自己相看好再给家里说的准备,反正只要对方的品行过得去,父亲应当是不会反对的,母亲本也不想管她,她只要嫁出去就行了,嫁给谁估计不怎么重要。   决定放下归决定放下,要她和顾元奉好言好语说话,纪云彤还是做不到。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顾元奉见到她后退的动作,心里更不高兴了。她和应修齐聊得那么开心,对上他就冷着一张脸,区别对待得太明显了。   顾元奉警告道:“应大哥刚退婚,你还是尽量别和他单独相处,叫旁人看见了不好。”   纪云彤听到这话后不由笑了,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你还知道被别人说闲话不是好事?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被别人议论呢。”   顾元奉道:“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事?!”   纪云彤冷笑:“外头说你一掷千金讨人欢心,你不是觉得挺骄傲的吗?”   顾元奉道:“我说过我和盈盈只是朋友,我从来没跟她单独相处过!”   纪云彤本来不想再和他掰扯这些事,瞧见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又没忍住开了口:“那你澄清过吗?你所有的朋友,你身边的下人,全都觉得你们不止是朋友,你澄清过半句吗?”   “你以为你府上的小丫鬟怎么敢来我面前说三道四?还不是你自己乐在其中。”   “还别人看见了不好,你把别人闺名挂嘴边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别人听见了不好?”   “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以后我都改喊应大哥一声‘修齐哥’好了。”   顾元奉本来就对纪云彤刚才和应修齐的亲近耿耿于怀,听到这声“修齐哥”以后脑子里那根弦终于崩断了,气恼地怒道:“你敢!”   纪云彤见他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不由又往后退了几步。她不想落了下风,抬高声音还了回去:“同样的事你能做,我不能做?真是好笑。”不等顾元奉反应过来,她已经砰地把门关上,把顾元奉彻底挡在门外。   顾元奉看着横在眼前的门板气到不行,偏又不能硬闯。   经纪云彤这么一说,他也发现自己那么喊姚玉盈确实不太妥当,纪云彤会生气也很正常。   她要是当时跟他说了,他肯定会改的,是她越过他去找周颂兄妹俩麻烦,他才会跟她吵起来……所以这不全是他的错!   眼看纪云彤已经回去了,顾元奉也只能回了自己的庄子。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才刚合上眼耳朵旁又冒出纪云彤喊的那声“修齐哥”,顿时更睡不着了。   纪云彤都没这么喊过他!   接着他又想起纪云彤昨天拿着的那根笛子,还有纪云彤书房里那些他没见过的竹器。   都是竹子做的,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   再仔细想想,好像就连纪家二房那边也添了不少精巧的竹器,说明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那纪云彤年前就认识对方了——对了,记得他第一次在温泉庄子这边看到纪云彤的时候,她大白天提着个竹灯笼,那灯笼的样式还很新奇。   那也是竹子做的。   一旦冷静下来,顾元奉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   他这么翻来覆去地分析了大半夜,得出一个结论:纪云彤和他吵架以后认识了不知什么人,这一个多月里一直在跟对方往来!   这下顾元奉更睡不着了。   他得找机会查清楚这事,不能叫纪云彤蒙混过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防着纪云彤改口喊“修齐哥”。   他太了解纪云彤了,她这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从来都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翌日天还没亮,顾元奉偷偷摸摸地观察应修齐什么时候出门。   应修齐才刚退婚,要是被人看见他和纪云彤单独出门多不好。既然是他们喊了好些年的应大哥,他合该为应修齐的名声着想!   他们吵架就吵架,牵扯别人做什么? 第15章   纪云彤昨晚也没睡好,梦见小时候犯了错,应修齐把她提溜到一边进行了为期半个时辰的思想教育。她一大早就给吓醒了,忍不住坐起来叹了口气。   绿绮过来给纪云彤梳头,嘴巴也没闲着,和纪云彤说道:“我看应公子挺好的,要不姑娘考虑一下应公子。”   应修齐比纪云彤大三岁,性情稳重,会照顾人,应先生学问好,到哪都受人尊重;他本人的学识也不差,若非年纪还小,应先生让他多游历几年再考虑入仕,想下场应试应当是不难的。   纪云彤想起昨晚的噩梦,一脸的敬谢不敏:“别胡说八道,哪有你这样乱点鸳鸯谱的?”   她敬重应修齐,也亲近应修齐,但真要让她考虑嫁给应修齐,那肯定是……想都不愿意想。只怪她小时候太能惹事,还经常被应修齐逮个正着,这家伙不想他们气坏应先生,小小年纪就端起师兄的架子负责念叨他们。   绿绮见纪云彤是真的不打算考虑,便也没再多提。   她们都是只关心纪云彤的,未来姑爷是谁她们都能接受,只要纪云彤开心就好。   其实她们心里还是隐隐有点担忧,担忧纪云彤没有真正放下,又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她们家姑娘向来是要强的,一旦做了决定就会逼自己贯彻到底。   就像姑娘在夫人她们面前从来不肯服软一样,她们姑娘明明也曾羡慕二小姐和三少爷能够在夫人她们身边长大,最终却还是倔强地选择留在了金陵。   青罗私下跟她说,姑娘这是在害怕,害怕自己开了口还是被拒绝,所以索性自己先不要了。   只要她不想要,那就不会因为得不到而伤心难过,更不会因为苦苦强求而受到伤害。   她们本以为至少顾家这桩婚事是好的,毕竟建阳长公主对姑娘的偏爱也算是弥补了姑娘心底的遗憾,没想到临到姑娘快及笄了会闹这么一出。   与其说姑娘足够果断,倒不如说姑娘是不愿意去面对,决定狠狠心一股脑儿全斩断就好。   绿绮在心里叹了口气,仔细地帮纪云彤把头发束成方便行动的简单马尾,只希望顾元奉别再有事没事跑到她们姑娘面前晃荡。   十几年的相处哪里是说忘就忘的,她们都担心姑娘在急于摆脱顾元奉的情况下贸然接受其他不知底细的人。   不说这对于对方来说公不公平,对于姑娘自己来说也不是明智的做法。   ……说到底,还是顾元奉的错!   绿绮送纪云彤出门与应修齐会合,不出意外又见到了跟着应修齐一起出来的顾元奉。她回去后不免和青罗骂了顾元奉好一会,气愤地表示下次顾元奉再过来一定要把他赶出去。   还让青罗和她统一战线,绝对不能让他再来打扰她们姑娘。   青罗正在给纪云彤绣帕子,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到底是公主之子,真闹开了对姑娘没好处,我们就别给姑娘添乱了。”   当今圣上只有建阳长公主这么个姐姐,而建阳长公主又只有顾元奉这么个儿子,顾元奉作为皇帝唯一的亲外甥,哪怕去了京师都是能横着走的。   现在这种情况能好聚好散是最好的,要是不能的话吃亏的只会是她们姑娘。   绿绮知道青罗的分析一向都有道理,只能带着满腹气闷给纪云彤盘账去。   另一边,纪云彤三人已经来到了张大娘的馄饨铺子里头。   张大娘显然还记得纪云彤,笑着招呼纪云彤快坐下,问她们这次都想吃点什么。   三人叫好自己想吃的,分别在四方桌子的其中三面落座。   应修齐夸道:“这汤闻着就很香。”   纪云彤道:“对吧,我向来不爱喝汤的,上次过来也把汤给喝完了。”   顾元奉不动声色地试探:“你年前年后都住在这边,平时都上哪儿玩?等会可以带应大哥去走走。”   本来纪云彤已经尽量忽略顾元奉这人的存在了,听他若无其事地插话,只觉他这人真是碍眼。她说道:“这么冷的天能有什么玩的,我也不知道周围有什么好去处。”   这时张大娘过来给他们端来热腾腾的馄饨,听她们似乎在讨论上哪玩,笑着给她们介绍道:“眼下正是梅花开的时候,穿过塾馆那边的竹林往东走有个赏梅的好去处,开得最盛时漫山遍野全都是,许多人都爱去看梅花来着。”   听到“塾馆”二字,纪云彤心头一跳。   但她很快在心里告诉自己婚约都已经解除了,她想找谁玩就找谁玩——就算她和柳文安是解除婚约前认识的又怎么样,她和柳文安只是朋友。   按照顾元奉的说法,他没资格拦着她交朋友,而且还要尊重她的朋友。   纪云彤转头问应修齐:“那我们一会去看看?”   应修齐笑道:“好。”   顾元奉感觉那种不舒坦的感觉又冒头了,不由往自己自己嘴里塞了个馄饨,恶狠狠地堵住自己差点没忍住蹦出来的酸话。   应修齐对纪云彤笑得那么温柔做什么?   昨天还主动邀纪云彤一起来吃馄饨,要不是他自己跟了过来,现在吃馄饨的只有他俩,等会去看梅花的也只有他俩。   应修齐才刚解除婚约,怎么一点都不避讳?   三人吃好了,就趁着今儿天色放晴登山寻梅去。去塾馆的路纪云彤已经走过许多遍,早就熟记于心,踏入竹林没多久,她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应当是年后塾馆开学了。   纪云彤下意识地往塾馆方向多看了几眼,越过篱落远远望去,只见柳文安立在讲堂之上,分明也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郎,身姿却已修长秀挺。   他本来正手执书卷考校学生们的诵读情况,忽地心有所感般转头往竹林中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遥遥相触。   纪云彤脚步微顿,正犹豫着要不要和柳文安打个招呼,手腕就被顾元奉给扣住了。   纪云彤转过头,想甩开顾元奉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   顾元奉用力之大,仿佛想要将她的手给掐碎。   纪云彤怒道:“顾元奉你做什么?”   顾元奉昨晚也只是在翻来覆去地怀疑,怀疑纪云彤可能背着他认识了什么人——现在已经不用怀疑了,纪云彤就是背着他找了个野男人!   她居然敢背着他和别的男人私会!   应修齐本已经往前走出几步,听到纪云彤吃痛的声音后立刻倒回来把顾元奉拉开,不赞同地说道:“你弄疼阿彤了。”   顾元奉听到这声“阿彤”,心里怒火更甚,她还说他喊别人闺名有问题,应修齐不也喊她闺名吗?看到眼前那片宽阔的翠竹,他一下子想到了纪云彤书房里摆着的那堆竹器。   她把他送的东西全卖了,原来不止是为了卖钱,还是为了换上那些玩意!   有应修齐在旁边,顾元奉没有马上爆发,而是一路盯着纪云彤看。   盯得纪云彤都快没心情赏梅了。   只觉顾元奉那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   既然都已经来了,纪云彤决定无视顾元奉那令她如芒在背的目光,认真挑了几枝梅花准备带回去插在书房里添点梅香。   回去的时候顾元奉一直没说话,纪云彤也乐得不搭理他,只与应修齐聊了一路。   等到了该分别的路口,顾元奉迈步跟在了纪云彤身后。   应修齐抬手想拦下他,顾元奉却侧身躲开了,冷声对应修齐道:“应大哥,我们都很敬重你这个师兄,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对上顾元奉警告般的视线,应修齐知道自己插手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他叹着气劝道:“你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顾元奉不知道应修齐说的是什么事,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找纪云彤算账。   谁要敢拦着他,他就对谁不客气!   顾元奉快步追上纪云彤。   纪云彤明显感觉到顾元奉紧跟在自己身后,那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她覆笼住。   纪云彤受不了这山雨欲来的气氛,转过头质问顾元奉:“你跟着我做什么?”   顾元奉凝视着纪云彤转过来的脸庞。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基本都住在这边的庄子里,在他眼皮底下去找别的男人——   到现在她都还这么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纪云彤。”   顾元奉喊她的名字。   纪云彤心猛跳不止。   “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   顾元奉迈步逼近。   “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得忍着你让着你?” 第16章   纪云彤不知道他哪来的脸说这种话。   是,以前他是忍着她让着她,可他不是已经说要解除婚约了吗?那天的争执她不想去回想太多,但他是亲口说要解除婚约、亲口说不想娶她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早就说了,你以后不用忍着我让着我了,我再也不会去找你!”   纪云彤也提高了声音。   他以为就他会吼人吗?   顾元奉怒道:“所以你就去找别人?你就背着我去找外面的野男人?!”   纪云彤后退了两步,不想让顾元奉离得太近。听到顾元奉说什么野男人,她也生气了:“什么野男人?我和他只是交个朋友,你可以交朋友,我为什么不可以!”   顾元奉听到朋友两个字就怒火中烧。   “你敢说你们见面都有旁人在场?孤男寡女你说什么朋友!”   纪云彤不服地辩驳道:“我一直作男子打扮,怎么能算孤男寡女?”   顾元奉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后退,气急败坏地骂道:“就你这身打扮,瞎子才看不出你是女的!他看起来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还装作看不出你是男是女,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这时代女子穿男子衣裳不是什么稀奇事,金陵城中随随便便都能找到十个八个,可别人又不是眼瞎的,纪云彤这模样谁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子?哪家少年郎能长她这样?!   听顾元奉还骂起柳文安来了,纪云彤马上说道:“不关他的事!我说了我们只是朋友!”   顾元奉现在恨死了朋友两个字。   纪云彤居然敢借着交朋友的由头光明正大去找野男人,被他逮个正着还这么理直气壮!   顾元奉气得收紧了手掌,冷笑道:“不关他的事,那就是你瞒着你有婚约在身去勾搭别人是吧?”   纪云彤见他越说越难听,只觉他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已经都解除婚约了!”   纪云彤脱口而出。   顾元奉冷眼看着她。   对上顾元奉布满寒霜的眼神,纪云彤忽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是年前去的顾家,当时顾元奉又跟周颂他们出去了,她便与建阳长公主说了解除婚约的事。这段时间顾元奉一直没有找上门,她以为顾元奉也已经接受了退婚的事,这两天总找她茬也只是心里不痛快而已。   建阳长公主难道都没跟他提起吗?   纪云彤强调道:“你娘都同意了!”   顾元奉满脑子都是“婚约已经解除”几个大字。   看纪云彤的表情她是真的这么认为,所以她才这么理直气壮是吗!   顾元奉道:“我娘同意了我怎么不知道?”想到自己那永远无条件偏颇纪云彤的亲娘,顾元奉感觉她确实做得出私自答应退亲这种事。他眼神更冷了,“就算我娘同意了又怎么样?我们的婚书还在金陵府衙放着,我怎么不记得我去把它取回来过!”   两家定下婚约后,有诚意的人家都会把婚书送到府衙去留档。   那种口头定下的婚约就跟应修齐那桩娃娃亲一样解除了就解除了,对双方都没什么影响。而他们的婚书是他们习字以后建阳长公主领着他们去府衙写的,当时说得清清楚楚,如果要取回婚书就得跟和离一样双方亲自去取回销毁。   要是不亲自到场,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自愿解除婚约的?   纪云彤这段时间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一切,都没想起还有婚书这一出。   那时候她和顾元奉刚把常用字学了个遍,建阳长公主就说她们该“学以致用”了,便带着她们去府衙写婚书,她和顾元奉那时候哪里懂婚书上头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遇到忘了怎么写的字还得停下来讨论呢,一点都不知道害臊的。   当时谁会想到会有需要去取回这份婚书的一天。   即使已经有意识地想摒除过去的一切,却还是时常猝不及防地被那潮水般涌出的记忆淹没。   纪云彤挣开顾元奉的钳制,也冷下脸说道:“我们这就去府衙取回婚书!”   顾元奉道:“取回婚书好让你和野男人双宿双飞?你做梦!”   纪云彤和他分辨起来:“你亲口说过要解除婚约!”   明明是他先说的,他凭什么不同意!   顾元奉见她不仅没有否认,还在那里振振有词,眼眶都气红了。她才认识那个野男人多久?她才认识那个野男人那么几天,就要退掉他们十几年的婚事!   还说是他提的!   顾元奉快被她气到理智全无:“我那时候是让你别整天没事找事,而不是真的要和你解除婚约!”   纪云彤被他拔高的声音震得耳朵都有点疼,不甘落后地还了回去:“我这人就是爱没事找事,改不了的,你还是直接换个未婚妻比较容易。”她还给他提建议,“我看周颂他表妹就不错,她跟你志趣相投,又能接受你到处交‘朋友’,以后肯定能大度地给你纳十个八个美妾。”   顾元奉正要说什么,一辆马车停在他们不远处。他一向要面子,立刻把到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转头看向那辆马车。   居然还是他们顾家的马车。   顾元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马车上下来的是建阳长公主身边的杨嬷嬷。   见到顾元奉和纪云彤两个人单独在外头说话,杨嬷嬷一愣,一时有些犹豫该不该让人把马车上的名册和画像给拿下来了。   顾元奉问:“杨嬷嬷你来这边做什么?”   杨嬷嬷强笑道:“我奉公主之命给姑娘送点东西。”   顾元奉道:“什么东西还要杨嬷嬷你亲自送过来?”   他母亲最是念旧,杨嬷嬷是从宫里跟过来的老人,平时在府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母亲要给纪云彤送东西哪里需要劳动杨嬷嬷?   顾元奉的直觉一向很敏锐,他走上去掀开车帘往里一看,只见里头摆着几叠名册以及一箩筐的……画卷。   纪云彤不爱琴棋书画,他母亲不可能给纪云彤送字画这些玩意。   他走上车抽出其中一轴,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画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郎。   顾元奉当场把画撕成两半,狠狠扔在纪云彤脚边。   纪云彤没有说谎,他母亲确实同意解除婚约了,还悉心给纪云彤物色适龄的相看对象供她挑选。   看这厚厚的名册,看这一箩筐的画像,寻常人家给自己女儿择婿都没有这么用心吧?   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只有他觉得她只是在和他闹脾气!   顾元奉眼眶通红地瞪了纪云彤一眼,直接吩咐赶车的马夫:“回府!马上送我回府!”   马夫不敢违拗顾元奉的意思,跟杨嬷嬷交换一个眼神后就径直载着顾元奉回城去。   纪云彤和顾元奉吵了一架,有点累了。   她问杨嬷嬷为什么顾元奉好像不知道她去顾家提过退婚的事。   杨嬷嬷也觉得这件事有点糟心,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闹成这样她也难受。她一脸无奈地说道:“公主和驸马还没找着机会和他说,驸马说是大过年的闹起来不太好。”   其实驸马的意思是未必就真到了退婚的程度,想压一压这件事等两个孩子冷静下来再说。气头上的话哪能当真?真把婚事退了指不定该怎么后悔。   纪云彤看了眼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画,拾起来让听到动静出来看看是怎么个情况的绿绮把它处理掉。   别人拿出来相看的画像不能随便丢在路边,叫外人拾去了不知得惹出什么事端来。   她吩咐完了,才收拾好心情请杨嬷嬷入内歇歇脚。   另一头,顾元奉很快回到家,直奔建阳长公主居处。   建阳长公主手头也留着份名册,此时正在认真翻看着各家儿郎的情况,听到顾元奉急促的脚步声后忙把那名册合了起来。她关心问道:“我儿这是有什么急事?”   顾元奉听到这声“我儿”,眼眶顿时更红了。   他大步走上前把建阳长公主掩住的名册夺走,打开一看,上头果然是他想的那样,全是金陵未婚儿郎的家世背景、家庭情况。   他用力把名册往地上一摔。   建阳长公主被他吓了一跳,还是顾父赶过来扶住她,及时给她喂了颗药,才叫她的呼吸和心跳稳了下来。   顾父骂道:“你回来跟你娘逞什么威风?你不知道你娘有心疾吗?”   顾元奉见状也知自己做错了,可他心里委屈得要命,眼泪都快往外冒了。他说道:“要我哄着让着纪云彤的时候你们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要我跟纪云彤解除婚约你们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你们还当我是你们儿子吗?婚约是我和纪云彤的,你们凭什么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答应退婚!”   顾父说道:“解除婚约不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先说不娶人家的,难道人家还要上赶着嫁你?你现在觉得难过了?你现在觉得委屈了?阿彤听你那么说的时候就不难过不委屈?你就是觉得人家肯定得嫁给你,才敢把那种话说出口是吧?”   顾元奉被顾父说得哑口无言。 第17章   若不是遇到纪云彤,顾元奉自己本身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家中就他一个孩子,既不需要他去建功立业,也不需要他为钱财烦忧,只要他不去作奸犯科,想干什么都没人拦着。   同龄人之中就数他日子过得最舒坦,就连顾家其他几房那些个堂兄弟姐妹都夸他捧他,没有人会让他不痛快。   就纪云彤得了他爹娘的偏爱,从小到大让他吃了不少瘪还让他没办法。   这么一想,顾元奉心里那簇火又嘭地烧起来了。   她哪里会难过、哪里会委屈,她明明就已经看上别人了!   “反正我不会退婚。”顾元奉怒道,“你们答应了没用,我反正是不会去取回婚书的。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倒要看看谁敢打她主意!”   顾父气结。   敢情别人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两个人吵架他不去好好求对方原谅,还觉得是别人的问题。真以为你把其他人赶跑了,她就能搭理你了?   顾父向来是温和端方的,此时都被他激出了几分火气,骂道:“你想娶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嫁,我们顾家做不出强娶别人家女儿的事!”   顾元奉一脸倔:“你们不能给她相看别人!”   建阳长公主见顾元奉眼眶通红,不由有些心软。她放缓了语气和顾元奉商量:“那你得把阿彤哄回来,不能再惹她伤心。”   顾元奉本来想说“我才不会去哄她”,想到马车上那堆名册和画像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以前纪云彤没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难道不可以?先把他娘哄住,他再去找纪云彤算账!   “好。”顾元奉一口答应下来。   顾父一看自家儿子那表情,就知道他准没听进心里去。可建阳长公主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能让顾元奉再在她面前闹腾,只能摆摆手打发他赶紧走人。   顾元奉出了门,越想越气。他让纪云彤伤心了?她哪里像伤心的样子?她这段时间交朋友不知交得多开心,又是赴什么赏梅宴,又是私会什么野男人!   一想到纪云彤与那个穷书生遥遥对望的情景,顾元奉心里就跟针扎似的,又难受,又愤怒。他骑马出了城,直奔纪云彤的庄子而去。   纪云彤刚让人送走杨嬷嬷,想到早上那场闹剧脑仁微微发疼,提笔想给柳文安留封信,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顾元奉今天那个态度,婚约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了,这家伙说不准还会跑去柳文安面前耍横,她怎么都得给柳文安提个醒。   说到底,柳文安是不知道她身份的。哪怕他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装,那也不清楚她与顾元奉的关系……   这件事是她的问题,她当时确实是存着“既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的想法去与柳文安结交的。   事实上这世道男子三心两意会被夸潇洒风流,女子若敢三心两意却只会被认为不贞不洁不守妇道。男人会将女人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哪怕自己不怎么喜欢,也绝不允许别人染指。   顾元奉虽还未加冠,算不得真正长大成人,却已经逐渐展露了这一特质。   他再怎么烦她腻她,也绝对不会允许她背着他去找别人。   只是从前都是她追着顾元奉跑,所以没机会见识到他的这一面而已。   纪云彤提笔写下“柳贤兄”三个字,又写下一句“见信如唔”,接下来脑中便有些空茫。年前约好过春天来了他们一起去放纸鸢,她还没看到他做的纸鸢,如今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是她没有处理好自己这摊烂事,她不能害了他。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争执声,是绿绮拦着顾元奉闹出的动静。   可顾元奉哪里是几个丫鬟仆妇能拦住的,很快就大步迈进书房来。   纪云彤放下手里的笔,下意识挪过旁边的书册把才写了开头的信盖住。   顾元奉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他记性一向很好,一下子想起年前有次他去找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表现——当时他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她肯定是心虚地想遮掩什么!   他迈步走上前去,一把扫开挡在信笺上的书。   上面的“柳贤兄”三个字瞬间映入眼帘。   顾元奉怒火中烧。   果然是这样!   她果然背着他勾搭野男人!   她要是心里没鬼,她心虚什么?!   纪云彤看见他难看的脸色,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顾元奉越过书桌朝纪云彤走了过去:“你慌什么?难道我还会跟你动手不成?”   纪云彤也不知道顾元奉会不会,毕竟她自己在气头上是真的会跟顾元奉动手。以己度人的话……   纪云彤又继续后退了两步才停下。   不是她不想再退,而是她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是靠墙的书架。   哪怕正愤怒着,顾元奉也被她气笑了。   她也知道害怕吗?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跟野男人往来吗?他迈步逼近,用两臂拦着纪云彤不让她躲开。   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了任何距离。   他们此前也不是没有这么贴近过,纪云彤耍赖让他背着走的时候也会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手紧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说话,热乎乎的鼻息直接喷在他耳边。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小,甚至都没有男女有别的意识,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可现在将纪云彤困在自己双臂之中,顾元奉却想到了……那晚的梦。   过了十三岁,他就长得比纪云彤高了,体格也比纪云彤健壮不少——哪怕纪云彤也爱跟着他习武,却还是能被他轻易困住。   他想对纪云彤做什么,就能对纪云彤做什么。   顾元奉的目光落在纪云彤近在咫尺的唇上。她一向伶牙俐齿,没有道理的事情也能被她说得似乎是她占理,这样厉害的一张嘴,真让人想……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纪云彤对上顾元奉那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眼神,心里是真的有些慌了,只觉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失去控制。她从来没有见过顾元奉这模样,不由伸手想要推开他:“你回府问过了吧?我没骗你,你娘是真的同意退——”   纪云彤话还没说完,眼睛就骤然睁大。   她试图推拒的手被顾元奉扼住,整个人一下子被抵在书架上。   顾元奉亲上她微启的唇,肆意品尝她唇舌的滋味。   趁着纪云彤还没反应过来,他那素来受她青睐的手掌托住了她纤白的后颈,修长而有力的五指配合得当地逼迫她仰起头承接这一吻。那些不中听的话,顷刻间全都化作了急促而灼热的呼吸。   直至察觉纪云彤正微微发颤,顾元奉才结束了这次放肆的侵略。   纪云彤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见顾元奉不躲不避地挨了,她不解气地又抬手打过去。   这次顾元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得逞。   他看着纪云彤有些湿润的眼睫,心里竟生出种近乎恶劣的快意来。   “退婚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顾元奉凑近亲了亲那比他梦中还要柔软甘甜的唇,说出的话却满含威胁之意,“听说读书人名声很重要,名声不好连功名都考不了。你再敢去找那个野男人,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满嘴礼义廉耻、满肚子男盗女娼的!”   纪云彤听得气血翻涌:“你敢!”   顾元奉道:“他自己都做得出来,我为什么不敢帮他宣扬宣扬?”他含怒看着刚才还在他怀里任他亲吻、现在为那个野男人气红了脸的纪云彤,“你最好记清楚,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不会对你动手,不代表我放过你在外面找的姘头!”   纪云彤只觉这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推开他和他理论:“什么叫姘头?我和他就是朋友间的正常往来,怎么就叫姘头了?”   顾元奉冷哼:“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要是让我发现你和他还有往来,我、一、定、让、他、身、败、名、裂!”   纪云彤气得眼泪直直地往下掉:“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来就是想写信告诉他我不会再去见他了!”   顾元奉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心里却还是不怎么高兴,因为纪云彤居然哭了。   他都多少年没看到纪云彤哭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是爱哭的性格,从来都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份。   顾元奉伸出手用力抹掉纪云彤颊边挂着的泪珠子,长着薄茧的指腹磨得纪云彤眼尾微微发红。   不能再去见那个野男人就让她这么伤心吗?   顾元奉咬牙说道:“你写,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写!”   纪云彤向来要强,察觉自己居然在顾元奉面前掉眼泪,有些恼自己的不争气。   可是她太难过了。   她知道这婚肯定退不成了。   只要顾元奉不愿意解除婚约,这婚就不可能退。   连她交个朋友顾元奉都这样,她真要和谁相看他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建阳长公主固然是真心实意疼爱她的,可顾元奉也是建阳长公主的亲儿子,真闹起来还不是让建阳长公主左右为难?   她自己家里呢?   这样好的一桩婚事,家中上下只会觉得她想退婚简直是头脑发昏。   没有人会支持她。   纪云彤提笔给柳文安写起了信。   信的内容写得很平常,只说家中有变日后恐怕不便再往来云云。   她与柳文安之间本就没有越界之举,也不必特意与他交待自己早有婚约在身。   顾元奉在旁看她一句一句地写完了,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只是觉得她湿润的眼眶有些碍眼。他都不追究了,她还敢为那个野男人哭!   顾元奉再次恶狠狠地抹掉纪云彤脸上的泪痕,威胁道:“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纪云彤转开了脸,轻轻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所有情绪。   他什么时候客气过? 第18章   那天纪云彤是与顾元奉一起回的城,因为顾元奉不许她再到这个庄子来。   纪云彤对此并不抗拒,既然她这一个多月来的挣扎全无作用,那她再待在庄子上也毫无意义。她在家中待了几日,偶感了一次小风寒,自己吃了些药,过了两天也就好了。   这日一早外面鸟叫声特别吵,纪云彤起得很早。   她才用过早饭,就听青罗说她母亲来了信,纪云彤打开一看,信上既没提年前走礼的事,也没提三房几个堂姐妹的婚事,说的是让她不要为了那点儿风流韵事和顾元奉闹脾气,男人浪荡一些很正常,眼下她马上要及笄了,真没了这桩婚事她还能嫁给谁?到时候连累弟弟妹妹也跟着丢脸。   想来是刘嬷嬷在金陵这边听说了外头的传言,回去与她母亲讲了。   纪云彤把上头的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才轻轻地把头抵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新绿的柳枝。   春天来了啊。   “姑娘。”绿绮忍不住喊道。   纪云彤收起信问道:“药熬好了?”   绿绮把药端了上来。   虽然纪云彤的风寒已经好全了,但大夫说还是得再吃两副药稳固稳固。她一向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夫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绝不会不听医嘱自作主张。   纪云彤把药喝到一半,顾元奉就找来了,仍是大摇大摆地直接往里走。   她自从上次争吵过后就让绿绮她们别再拦着他,反正也拦不住,何必白白让绿绮她们挨他骂。   见纪云彤正在喝药,顾元奉忙走过去问:“你生病了?”他察觉纪云彤面色有些苍白,顾元奉边叫人去把府医领过来边拿走纪云彤手上的药碗说道,“你哪里不舒服?找的什么大夫?这药你先别喝了,等府医过来了再说。外头庸医那么多,耽误了病情怎么办?等娘知道了又要骂我!”   “我已经好了。”纪云彤说道。   以前她总觉得他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所以理所当然地支使顾元奉做这做那,连生病了都要赖在他家让他哄着喝药,却不知他做这些从来都只是为了向建阳长公主交待。   由始至终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是她强人所难了。   世间男子皆风流,哪怕是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不还是爱把“书中自有颜如玉”挂在嘴边,想着自己将来凭借读书出人头地后能有娇妻美妾在怀。   纪云彤拢了拢身上的外衫,问顾元奉今天过来做什么。他们从庄子上回来后谁都没理谁,各自回了自己家,以顾元奉的脾气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找来的,估计他还觉得自己头上绿云盖顶,一直在生闷气呢。   顾元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马上说道:“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到时候晚饭你得去我家吃。”他跟他娘说他已经把纪云彤哄好了,他娘就让他喊纪云彤一起去过上元节。顾元奉道,“在娘面前我们得跟以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吵起来。”   “好。”纪云彤直接答应下来。   纪云彤应得这么痛快,倒叫顾元奉警惕起来,生怕她到时候又反悔跑去告状。他说道:“那天我亲你的事你不能跟娘讲,她身体不好,不能生气的!”   纪云彤心想,他居然知道这是会惹人生气的事。   只是她实在不想和顾元奉讨论什么亲不亲的。   “好。”   纪云彤还是一口应下。   即便顾元奉不说,她也不会去建阳长公主面前吵的。以前她找建阳长公主告顾元奉状也都是挑一些不会真惹建阳长公主生气的事讲,无非是趁机撒撒娇罢了,他们现在这些事有什么好讲的呢?说了也只会让建阳长公主为难。   这世上像建阳长公主这样待她好的人本就不多,她怎么可能真的让建阳长公主整日为他们烦心。   顾元奉见她还是不怎么搭理自己,心里气得要命。他那天就是说了她几句,她转头就背着他找了别人,现在还只用“好好好”来敷衍他!   “你跟我生什么气?”顾元奉不高兴地说道:“你又不是没亲过我!”   纪云彤矢口否认:“我才没有。”   顾元奉道:“哪里没有?就在去年,去年你来找我去打马球,见我没睡醒就凑过来想弄醒我。”   纪云彤起身用力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顾元奉一脸“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还张嘴咬她捂上来的手指。   纪云彤吃痛地收回手,瞪他:“你属狗的吗?”   顾元奉见她脸色都恢复了红润,心里舒服多了。   还是这凶巴巴的模样更适合她。   他哼笑道:“我那天早就醒了,你偷亲我的事我清清楚楚,怕你害臊才没告诉你。”   当然,顾元奉绝对不会提在那以后他也有挺长一段时间很不自在,想躲着纪云彤。   他总觉得心里烦躁得很,一时翻来覆去地想“难道过两年他们真的要成亲”,一时又莫名其妙地想“就碰了那么一下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要知道他到今年都才十五岁,哪里能想得出自己要怎么给人当丈夫。   还是给纪云彤这么不讲道理的家伙当丈夫。   他就想着绝对不能一直被纪云彤压着一头,要不然成婚后他的日子哪能好过。   哪想到纪云彤气性这么大,转头就找了个野男人来气他!   顾元奉道:“你亲我一次,我亲你一次,算是扯平了,你不能再告状了!”   纪云彤还没回话,府医就过来了,是负责为长公主诊病的中年女医。   她给纪云彤诊过脉,又看过前一位大夫开的药方,才笑着对顾元奉说道:“这位薛大夫家中世代行医,别看他年轻,医术在金陵城中是排得上号的,不用另外开药了。”   顾元奉敏锐地捕捉到女医话里的两个字:年轻。   “有多年轻?男的女的?”   顾元奉追问。   女医微讶,有些纳闷顾元奉怎么突然对个医家感兴趣。她如实说道:“薛大夫才二十出头,是个俊俏郎君,而且还未成婚呢!”   她们这些医家之间相互嫁娶的很多,提到自己这个行当中相当抢手的单身汉,这位平日里话不算多的女医都忍不住多夸了几句,给顾元奉讲起这位薛大夫如何在家中医馆风雨飘摇之际独自扛起祖辈招牌。   现在薛大夫已经相当难请!   女医讲得兴起,没注意到顾元奉脸色越来越黑。   等女医走后,纪云彤慢慢把绿绮重新热好端上来的那半碗药喝完。她放下药碗后看向还杵在旁边臭着脸的顾元奉:“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顾元奉随手拿过绿绮捧过来的蜜饯喂给纪云彤,状似无意地发问:“那位薛大夫那么难请,你怎么请来的?”   纪云彤刚才听他问起“男的女的”,就知道这家伙脑袋里又开始瞎琢磨了。她吃下嘴里的蜜饯,如实回道:“他们家医馆离得不远,前几年祖母生病,经常请他祖父过来诊病,他也会跟着过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家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   以前顾元奉来她们家没这么勤,大多时候都是她去顾家玩耍,自然不清楚这些事。   他一向看不上纪家,只有父亲他们回来时才会过来拜会。   不过纪家这几房之间的糟心事也确实叫人瞧不起就是了。   顾元奉见她一脸坦荡,感觉自己再问下去好像很在意似的,只能说道:“你下次还是别找外头的大夫,喊府医过来给你看就好。”   纪云彤还是回了声“好”。   顾元奉心里那种不得劲的感觉又上来了,伸手抱住了转开头不看他的纪云彤。   纪云彤冷不丁被他环住腰,只觉浑身一僵。   她们以前不是没有抱在一起过,只是那时候她们都还小,再怎么亲密都是轻松自然的。   不像现在,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顾元奉身上那热烘烘的气息,还有他那越来越明显的侵略性。   顾元奉其实也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他手心都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热汗。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把纪云彤抱在怀里,总感觉鼻端全是她身上的馨香,顿时有些舍不得撒手。   “魏竟那小子派人来约战说上元节后想在马球场上跟我们一决高下,要不要应战?”顾元奉思来想去,挑了个不那么容易引起争吵的话题转移心里的紧张。   魏竟是当今皇后的弟弟,是魏国公的老来子,人称小国舅。   那也是个不学无术的主,组了个马球队后没事就爱找人约战,屡约屡败屡败屡约,在找输这件事也算得上是挺有恒心的了。   纪云彤和顾元奉也有个马球队,只不过这个马球队上场后的分工是这样的:队伍里的专业人士负责给她们喂球,她们负责尽情享受进球的快乐。   魏竟认为他们这么做很无耻,一天到晚想证明自己的玩法才是最懂马球精神的。   整天等着别人喂球算什么本事!   可惜业余的就是干不过人家专业的,哪怕她和顾元奉有时候连送到球杆下的球都打不进去,那也比魏竟那堆毫无配合度的乌合之众强。   想到魏竟每次输到跳脚的模样,纪云彤笑着多回了一个字:“也好。”   在家里和庄子上猫冬那么久,这段时间天气渐渐转暖了,正好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第19章   喝完最后一天的药,许淑娴就登门来看望她,还带来自己做的点心。她为了活得轻松一点,平日里得费很多心思去学东西,闲暇时便爱给自己做点好吃的犒赏肚肠。   纪云彤见她做的点心是梅花形,外面又是春光清朗的好天气,就邀许淑娴一起坐在临池的亭子里聊天赏梅吃点心。   许淑娴见纪云彤这边的锦鲤养得圆胖可爱,起了喂鱼的兴致,讨来点鱼食撒到水里。没一会,连那些潜在底下的锦鲤都冒出头来了,抢食抢得很欢,可见它们是凭本事长这么胖的。   纪云彤尝够了许淑娴的手艺,也坐到亭边看着那些只知张大嘴巴争抢食物的蠢鱼,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能说它们蠢呢?   它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它们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这本就是世间芸芸万物的本能,有什么蠢不蠢的。要是能选的话,它们也想当个投食的人,优哉游哉地看别人为了那点东西抢来抢去。   当个乐子。   许淑娴转头看向她,关心地问:“你的婚事……”她听人说纪云彤和顾元奉应下了魏竟的约,上元节后要一起去打马球。如果纪云彤顺利把婚约解决了,应当不会再和顾元奉相携出现了。   “以前是我没想明白。”   纪云彤转过眼看向池中那群锦鲤,眸底映着池面的粼粼波光,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以后不会了。”   纪云彤缓缓说。   那声音与柔柔吹来的春风一样轻。   像是说给担心自己的朋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以前她固执地想要牢牢抓住顾元奉这个人,固执地认为他是属于她的,他必须听她的话,眼里只有他,心里也只有她。事实上她这桩婚事人人夸好,又有几个人是冲着顾元奉本人夸的呢?   无非是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的家世,因为他有一双开明又好相处的父母。他是家中独子,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不爱理俗事,只要嫁给了他,府中一切就是自己说了算。   这才是这桩婚事惹人艳羡的地方。   她本就不该把全部心思放在他身上。   要是早些想清楚多好,她连这次的伤心都不会有。   看着坐在明媚春光里比初开的花儿还好看的纪云彤,许淑娴的鼻头不知怎地有些发酸。   想好好地在这世上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许淑娴约纪云彤上元节一起去看灯,上元节可是连她们许家女儿都能夜里出门赏灯的节日,今年她想与纪云彤一同过。   纪云彤知道许淑娴书读得好,闻言笑着说道:“那你要帮我赢最好看的灯。”   对上纪云彤亮亮的目光,许淑娴只觉纪云彤想要天上的月亮自己都能给她摘下来。她认真保证道:“到时候你想要哪盏我都尽量给你试试看。”   上元节前两天,各家各户就开始试灯了,绿绮也指挥着底下的人里里外外地挂灯。   纪兆丰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个自己作画题字的花灯,说是要送给纪云彤赏玩。喜欢就挂着,不喜欢也没关系。   纪云彤见他显然是用了心的,便笑着打趣:“你是不是拿送我当由头练练手,想着做熟了以后好做来送给我未来嫂嫂?”   纪兆丰涨红了脸,忙说道:“怎么会?我是诚心想送你的,绝不是拿来练手。”   纪云彤很给他面子,让绿绮将花灯挂了起来,又问了纪兆丰与张学士相处得如何。   得知张学士很喜欢他的踏实受教,她才点着头说道:“虽然爵位传到你这一代,我们侯府的牌子就该摘掉了,但大伯现在还是个侯爷,大哥你也还是个侯府公子。只要你足够虚心上进,以后陛下总会高看你一眼,你的前程不会差的。”   倒不是说当今陛下看重侯府出身,而是降等袭爵这种制度难免会让许多人心里不太舒坦:我豁出命去拼军功挣来的侯位,怎么传个两代就屁都不是了?   为了不让这些降等袭爵的人意见太大,皇帝总要意思意思地在即将降等袭爵的年轻人里头挑拣几个比较不错的,许他们一个好官爵。   也算是一种安抚手段。   纪云彤就是想让纪兆丰抓住这个机会。   听了纪云彤的分析,纪兆丰背脊都挺直了:“我会努力给阿娘挣个诰命!”   虽然他娘嫁过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但他外祖父和外祖母当年也都是为国捐躯,后来祖父为阵亡将士争取来不少抚恤,她娘那一份算下来也是不少的。   可惜他娘感念祖父力主让父亲娶她进门,坚持把钱交到公帐上去……而祖父一死,账上的钱没多久就被四房以各种名目卷走了。   现在四房早已带着钱搬去京师过潇洒日子,只留给他娘一个空壳侯府以及他爹与三房那些糟心事。   明知道自己该专心读书、不该想这些烂事,可是每到午夜梦回他还是……恨啊!恨自己年纪太小,什么都做不了。   纪兆丰决定这就回去埋头苦读。   纪云彤也是看中了纪兆丰是个重感情的,才有意拉拔他一把。她立在原地看纪兆丰走远,忽地看见了拱门处露出的半丛修竹。   她垂下眼,没再多想。   与此同时,牛首村也在张灯。   这可是一年才那么一次的上元节,城里有城里的热闹,村里也有村里的热闹。   富有富乐,穷有穷乐。   村民们知道柳文安家中孤贫,过几年又是要去应试的,便都托他帮忙做灯,家中宽裕的给钱,家中不宽裕的给几颗蛋,总归是能让柳文安温饱无虞、备考无忧的。   柳文安感念众人的照顾,灯做得很用心,教学也很用心,读书更是一天都没松懈过,看起来一切都好。   至于他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的是什么,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事实上早在收到那封信之前,他就知道纪云彤是谁了。那次在书坊中相遇,他便听了纪云彤与顾元奉的交谈。   他们在金陵城中很有名,不须他刻意去打听,那些讨论就自发地钻进他耳朵里。可明知道她与旁人有婚约,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听说那个人让她伤心了,也许他们会解除婚约。   直至收到那封带着泪痕的信,他才从那恍惚如梦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他自私的妄想会给她带来麻烦。   甚至已经给她带来麻烦。   柳文安彷徨自责,辗转难眠。   还是在再次看到她给他挑的几本书后,他才从那种难言的痛苦中渐渐挣脱出来。   他得……考个功名。   这样以后那个人要是对她不好,他才有资格去争取。   若是他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他凭什么和那个人争?   也许当个微末小官在许多人眼里依然一文不值,但他没有好的出身,只有科考一条出路——所以,他得考个功名。   ……   转眼到了上元节当天,纪云彤一早就过去顾家陪建阳长公主用早饭,聊起自己在庄子上见到的趣事,哄得建阳长公主眉开眼笑。   “回头我也去住几天。”建阳长公主道。   纪云彤看了眼旁边的顾元奉,嫌弃地说道:“去我庄子上,别去过他那边,他总带些乱七八糟的人过去,那汤泉都不知被多少人泡过。”   顾元奉一听就来气了,什么叫他总带乱七八糟的人回去?她又在说他朋友坏话!   纪云彤慢条斯理地给建阳长公主剥瓜子,嘴里说起周家三叔是个爱流连花街柳巷的,听说脏病这玩意也能通过共浴之类的传给旁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建阳长公主听后顿时忧心忡忡,转头问顾元奉:“你没和他一起共浴吧?当初我就说你爹不该找他教你学琴,你们父子俩还不听。”   顾元奉也觉得心里毛毛的,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等发现自己明显又被纪云彤牵着鼻子走了,他马上恼羞成怒地说道:“娘你别听她胡说,人周叔根本就没有脏病!”   纪云彤笑了:“有也不会告诉你。谁得了这种病会到处嚷嚷?”   她就是看不惯这种男人,自己整日在外风流潇洒,妻子在家里以泪洗面。   她曾不小心撞见周三娘子的母亲在劝她“男子哪有不风流的,你生个孩子就有依仗了”,后来周三娘子确实生了孩子,但依然无可避免地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有天她与顾元奉去周家学琴,见到周三娘子一个人坐在池边看着水面出神。察觉她的到来,周三娘子朝她挤出一个笑脸。   那笑比哭还难看。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周三娘子病逝的消息。据说她娘家担心她留下的孩子受欺负,她才死没多久就让她妹妹嫁过去当了填房,替她照顾没出生多久的儿子。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乐意去周家了。   这种事顾元奉从来都不会在意,毕竟男人死了妻子有什么要紧的,想再娶多得是人愿意嫁。   女人自己想不开,和他们男人有什么关系?   倒显得她对周家的反感是在无理取闹。   反正已经在建阳长公主面前给周家上完眼药,纪云彤也不再和顾元奉探讨周家老三得没得病的事。   她依偎到建阳长公主身边撒起娇来:“娘,我想学管家。”   建阳长公主被她这声娘喊得心都快化了。   要不怎么说她想要个女儿呢?臭小子就是没女儿讨人喜欢。   想到她这段时间受的委屈,建阳长公主一口答应下来:“好,你先管着试试看,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得了建阳长公主的准话,纪云彤转头朝顾元奉浅笑起来。 第20章   顾元奉被纪云彤笑得心里一咯噔。   这笑容他太熟悉了,每次她背着建阳长公主朝他这么一笑,最后都是他要遭殃。   顾元奉马上道:“我们都没成婚,你喊什么娘?”   纪云彤道:“娘说要收我当干女儿,你要是还想娶我,那就当娘的女婿吧。”   这实在太荒唐了,顾元奉听得满脸不敢置信,建阳长公主却觉得这个说法挺妙。她点着头说道:“没错,阿彤给我当女儿,以后你当女婿吧。”   她等这声娘都不知等了多久,现在终于有机会听了,那肯定是不能让阿彤改回去的。至于这一看就还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的混账小子,就让阿彤好好治他一治吧。   顾元奉闻言看向他爹,却发现他爹也在给他娘剥瓜子,压根不打算为他说话。   顾元奉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纪云彤莫不是根本没想着要退婚,而是一开始就想要拿管家权进一步压着他?   纪云彤才不管他是什么想法。   建阳长公主夫妻俩的事,那肯定是不用纪云彤经手管的,纪云彤主要是接手顾元奉院中诸事。   有建阳长公主派来的嬷嬷协助,纪云彤将一干记在顾元奉名下的产业盘点了一下,发现他确实有一掷千金的资本,拿钱烧着玩都没问题。   难怪他账上的支出从来没人管,平时记上一笔都是为了管账的对账方便。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先把上头大部分开支给断了,理由嘛,当然是开春要盘账。   还有顾元奉身边这些人也是该换的换、该提拔的提拔、该敲打的敲打,换上自己用着趁手的。   纪云彤忙活的时候,顾元奉一直跟在旁边看着,就想看看纪云彤到底要玩什么花样。见纪云彤要撤换他院子里的人,他倒觉得没什么所谓,左右不过是些日常伺候的,以前就因为纪云彤换过几次。   他可不会像纪云彤那样整天和身边的丫鬟主仆情深。   只是对纪云彤不让他支钱这点,顾元奉意见很大,当场就和纪云彤理论:“你凭什么不让我支钱?这样我还怎么出去玩?”   纪云彤微微一笑:“真要有什么正经支出,我也不会拦着你。我就是看了账目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出去都是你付钱?你不会连个能回请你吃喝玩乐的朋友都没有吧?”   顾元奉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同好交流,谁付钱根本不要紧。”   纪云彤道:“那你急什么?反正你们只是同好交流,整天揣那么多臭钱在身上不是侮辱你高雅脱俗的爱好吗?有人问起你就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你改当娘的上门女婿了,家里的母老虎管得严,以后都拿不到钱了。”   顾元奉的关注点一下子转移了:“你还知道自己是母老虎?”他砸吧了一会又觉得不太对味,横眉竖目地质问纪云彤,“我怎么又成上门女婿了?刚还只是女婿!”   纪云彤道:“我们成婚后你还住家里对吧?”   顾元奉道:“那肯定的,不然我住哪?”   纪云彤道:“那不就得了,你都住到岳父岳母家了,还不是上门女婿吗?”   顾元奉磨牙。   还能这么算?   纪云彤当然也知道不能这么算,真要建阳长公主换她当女儿、不认顾元奉这个儿子肯定是不可能的,现在不过是建阳长公主觉得她受了委屈,所以才由着她治一治顾元奉而已。   既然退不了婚,那就不退好了,看谁先受不了!   纪云彤道:“你不按我说的办也行,我们这就到金陵府衙去。听说今天府衙正好开印,我们现在过去马上就可以取回婚书一别两宽。”她说着还站起身来,拉起顾元奉要他一起出门去。   官衙过年期间都会封起大印不再办事,到年后才重新开印。这不是巧了吗?   顾元奉想梗着脖子说“去就去”,又猛地想起纪云彤在外面藏着个野男人。他气呼呼地说道:“你想都别想,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只不过是断了他的钱而已,他找几个正经理由不就把钱支出来了吗?   何况他手头又不是没有闲钱。   顾元奉信心满满地说道:“我的朋友都是雅好琴棋书画的同好,哪里会像你这样张口闭口就是钱!”   纪云彤道:“那我们就这样办了,以后记得别让人家在外面随便报你的名字。你实在想付钱就掏你自己的私房钱当场付了,没有的话别再让人来家里支,不然到时候没脸的可是你。反正我是不会给的!”   顾元奉再次磨牙。   果然,她就是故意的!   她就是仗着他不会退婚管东管西!   可他要是不答应,她肯定又要搬出“去府衙”来堵他。   真是岂有此理!   纪云彤见顾元奉在那愤愤不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情颇好地说道:“今晚我跟人约好了去看灯,一会吃过饭我就出去了。”   顾元奉一下子警惕起来:“你约了什么人?”   纪云彤坦荡回应:“许家大姑娘,前几天就约好了的。”   顾元奉放下心来,嘴硬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没打算和你一起过上元节,我也早就有约了。”   纪云彤“哦”地应了一声,继续翻起了底下新送过来的账目,对他跟谁有约一点兴趣都没有。   无非又是那些出门吃喝玩乐后全都报他名字的狐朋狗友。   她觉得这些人恐怕连自己招妓都让他出嫖资。   说实话,像顾元奉这样的朋友她也想交一个。   也不是她看不起顾元奉那些狐朋狗友,而是一想到他们把那周三爷捧得那么高,她就觉得这群人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脏得要命还自觉风雅。   不退婚是吧?   这可是他自己要娶的!   以后顾元奉要敢学着那周三爷去风流快活,她就把他那玩意给剁了!   虽然现在他对外面的女人不太感兴趣,但是保不定他以后会不会也成了那样——人要学好难如上青天,要学坏可就容易了。   不过现在顾元奉还保持着干干净净的童子身,出去“潇洒”的话他估计觉得自己亏大了……介于这家伙一时半会还不会在外面胡混,纪云彤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纪云彤整天盯梢他,有事没事就要他跟人绝交,顾元奉觉得她烦死了。现在纪云彤不搭理他,他又觉得浑身都不得劲,想把纪云彤手头的账本抢走好叫她把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来。   顾元奉道:“你就不问我跟谁有约?”   纪云彤头都没抬,随口顺着他的话敷衍:“哦,你和谁有约?”   明显一点都不关心。   顾元奉噎住。   他故意说道:“我约了周颂他们游船去。”   纪云彤听出来了,他就是犯贱。   明知周家兄妹俩跑来她面前耀武扬威过,明知她以前在意他和那个姚玉盈的传言,他偏要提。   生气吗?还是有一点。   但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纪云彤合上账本给他提建议:“周颂恐怕付不起租画舫的钱,你记得多带点私房钱。”   顾元奉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明明最讨厌纪云彤整天没事找事,明明最讨厌纪云彤管东管西,可现在纪云彤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不知怎地又难受起来了。   她不是该生气吗?她不是该发脾气吗?她为什么一下子就不在乎他了?看她这模样,好像连账上那点钱都比他重要似的!   顾元奉难受得要命,却又不懂自己在难受什么。他生气地说道:“你眼里难道只有那点臭钱吗!”   纪云彤说道:“对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以前在她心里,顾元奉排第一,钱排第二。   她和顾元奉一起跟人学书画,顾元奉学成的是高山流水,她却是学成了……画图样卖钱的好本领。教他们作画的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她在外面决不能说是他学生。   顾元奉总说她庸俗,可她要是不庸俗,难道还指望靠着祖母的慈心过活。她祖母眼里只有四房的堂弟,就连大堂哥都不得祖母喜欢,她会对一个孙女有什么慈心才稀奇!   父母倒也不是不管她,只是父母的钱同样给到公账上,具体给谁用还是得看祖母的意思。   她向来不爱跟人低头,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弄点体己钱。   要不然她就她祖母给的那点月钱,连和顾元奉礼尚往来都做不到。   其实只要她开口,顾元奉也会像对他那些朋友那样把钱拿给她随便花。哪怕他不给,她跟建阳长公主撒撒娇也什么都有——但她傻,她要顾元奉这个人,不想别人觉得她只是依赖着他们才能生存的菟丝花。   现在想想,她就算不花他的钱,别人也会觉得她花了,别人也还是觉得这桩婚事她占了大便宜。   顾元奉也依然看不起她,觉得她庸俗不堪、烦人至极。   她真是傻。   纪云彤道:“现在退婚还来得及,要不然你以后都得对着我这个眼里只有那么几个臭钱的市侩小人。”   顾元奉听她又提到退婚,立刻就炸了:“退婚退婚退婚,你除了拿这个威胁我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纪云彤淡淡道:“我不是威胁你。”   她不是威胁他,她是真觉得既然他这么瞧不上她,他们根本没必要非要绑在一起。   他不听劝非要绑,就得受着她这脾气。   顾元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炸得更加厉害:“你做梦!”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只是说了几句气话,纪云彤就真的要跟他退婚,而且到现在都还打着解除婚约的主意。   他当时确实是头脑发昏才那么说的。   可他们十几年的相处就不算数了吗?   “是我错了行了吧!”   顾元奉不甘不愿地挡在纪云彤面前道歉。   “我那天不该那么跟你说话,是我错了!”   纪云彤看着他那“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的表情,点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话。   是他错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他都纡尊降贵地承认错误了,她再抓着不放就是小肚鸡肠。   可委屈死他了。   不得不说,纪云彤还是很了解顾元奉的。   顾元奉见她还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确实觉得委屈极了。他气愤地说道:“我出门去了!”   纪云彤才懒得理他,由着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傍晚纪云彤陪着建阳长公主吃过饭,回到自己的院落梳洗打扮准备出门赴许淑娴的约。   她在顾家这边本来就有自己的院子,直接就和顾元奉的院落挨着。   既然打定主意要看看顾元奉能忍到什么时候,她索性在这边住下了。   纪云彤才刚坐到梳妆镜前,就见绿绮也跟了过来,非要亲自帮纪云彤梳头。   表情还特别严肃认真。   纪云彤被她那严阵以待的模样逗笑了:“你这是做什么?”   绿绮道:“我要让姑娘今晚当整个灯会上最好看的女娘!”   气死瞎了眼的顾元奉! 第21章   纪云彤也有爱美之心, 小姑娘哪有不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她没有什么惊艳全场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好看就行了,不用管旁人喜欢不喜欢。   以容色事人,结局向来是色衰而爱驰, 这一点从她那挂着侯爷名头的大伯这些年来换了多少任相好就知道了。   兴致来时都是恩爱缠绵,兴致过了便弃如敝履。   纪云彤曾偶然救过一个差点投河自尽的花楼女子, 对方没了死志后自言少年时也曾是人人追捧的欢场魁首, 有许多人为她一掷千金, 也有许多人为她立下山盟海誓。   那时候她太年轻,总是轻信于人, 后来才发现哪些甜言蜜语不过是淬着糖的毒/药, 消磨了她的年华, 拖垮了她的容颜, 还带给她一身病痛。   活着还不如死了。   纪云彤没说什么,只叫人送她去薛继那边治病。   薛家祖父与她祖父有交情, 祖父死后也还一直为他们家看病。   后来薛家祖父去世,他的两个徒弟合谋要坏了医馆名声自立门户,薛继父亲早逝,薛继当时又才刚弱冠, 医术虽然比那两个“师叔”好,却很难独立支撑起自家医馆。   是纪云彤私下让人出面帮医馆度过了难关。   薛继感念她的帮助, 将医馆记了她的一份,她每个月只消坐在家里便能分到薛继派人送来的分红。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她遣人送去的病人,薛继自无不尽心的道理。听闻那女子病治得差不多后就离开了金陵, 虽不知如今在哪里生活, 应当是不会再求死了。   纪云彤不是多有悲悯之心的人,也是绿绮的话触及了她的记忆, 她才生出些许感慨来。   “到时候逛灯会时戴个面具,谁看得出是美是丑。”纪云彤由着绿绮折腾,嘴里却笑着打趣,“说不定熟人当面碰上了都认不出来。”   绿绮还是帮纪云彤从头收拾到脚,不仅额上的花钿画得分外认真,连脚指甲这种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都仔仔细细给她染了莹润漂亮的颜色。   “反正我们家姑娘就是要从头好看到脚。”   绿绮小声嘟囔。   这一通收拾下来,都快错过约定的时辰了。   纪云彤领着绿绮上了马车赶到约好见面的地方,下车后怕许淑娴等久了,也没管什么斯不斯文,风风火火地往说定的地点赶去。   前头的路今晚不让马车走,各府的马车都停在这一带,纪云彤一路越过不少车马。她今天穿着一身红衣,分明也没用多少脂粉,一眼看去却相当明艳照人,引得不少人悄然把目光转向她。   纪云彤很快找到了在对面柳树下等着自己的许淑娴,她正要过桥去与许淑娴会合呢,就听桥边有人喊她:“喂,纪三,你今晚怎么一个人?难道最近的传言是真的?”   纪云彤转头一看,就瞧见是魏竟骑马凑到桥边一脸好奇地朝她发问。   纪云彤问他:“什么传言?”   魏竟道:“就是顾元奉在外面有人了,你要和他退婚!是不是真的啊?”   纪云彤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魏竟最不爱听人弯弯绕绕讲话,一点都不想琢磨纪云彤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纪云彤没否认到底,他便两眼放光地说道:“你要是和他退婚了,不如加入我的马球队吧!”   他早就注意到了,每场比赛都是纪云彤在做战略安排。她一个女孩子体力上是会拖队伍后腿的,可她在场上却一直都显得游刃有余,显见是战略安排得当的缘故。   纪云彤被他逗笑了,欣然答应下来:“等我退婚了,一定考虑你的邀约。”   魏竟喜不自胜:“那我们说好了啊。”   本来他对别人退婚不退婚的不太关心,现在他决定每次见到顾元奉就去关心几句。   要知道他这人典型的又菜又爱玩,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组建一支踢遍金陵无敌手的马球队!   待到那时,他还要带着马球队去征战京师,告诉大伙他魏六爷又回来了!   万事俱备,就差等纪云彤退婚了。   不行,等会他就去找顾元奉聊聊。   男人大丈夫要有担当,退个婚还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   纪云彤并不知道魏竟心中的离谱打算,她挥别魏竟过了桥,很快便与许淑娴会合。   今夜到处都灯火通明,各府女眷都出门游玩,官府也怕出点什么以外,每个路段都有官差值守,无论在哪碰上歹人都只消走几步便能向官差求援。   纪云彤还是第一次不跟顾元奉一起过上元节,感觉看什么都挺新鲜的。她远远见到立在柳树下的许淑娴,快步跑过去问:“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许淑娴只觉有一团火朝自己扑来,烧得她连早春的薄寒都感觉不到了,只觉由衷地欢喜。她笑着说道:“不久,我也才刚到。”   纪云彤兴致勃勃拉许淑娴去挑面具。   她以前就想拉顾元奉戴,可顾元奉不爱戴这个,觉得人家画得丑,戴上去有辱他那张俊脸。   尤其她还说要戴一对儿的,他就更不乐意了,撇下她转身就走。   现在想想,他估计早就觉得她烦了,年前才会脱口说出解除婚约的话。   这会儿顾元奉之所以死咬着不肯去取回婚书,想来是发现自己居然成被退婚的那个,觉得丢人,坚决不愿意。   等他回过味来指不定得怎么作妖。   也是她年前那段时间正在气头上,想得不够周全。要是她把事情解决了再与柳文安往来,就不会被顾元奉拿住把柄威胁她了。   只是那种时候她哪里想过什么周全不周全呢,就只想着……   她不要他了。   别人也挺好。   纪云彤把扫兴的事摒出脑海,认认真真地把那成对的面具往许淑娴和自己脸上比划,问许淑娴相不相衬。   许淑娴觉得什么都和纪云彤相衬,纪云彤就算戴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也肯定好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而且看向纪云彤的眼神熠熠发亮,仿佛她是世上最好的宝贝。   纪云彤还是第一次听外人这么直白地夸自己,心里有点美。她以为只要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没想到被别人喜欢的感觉也挺好。   两人都没约别人,纪云彤只带了绿绮,许淑娴也只让几个丫鬟婆子远远跟着,挑好面具后便手挽着手一起赏灯去。   灯会上到处都有猜灯谜的地方,各家出的花灯也都别致好看,纪云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感觉都挺喜欢。   她猜谜其实也还行,不过今天说好要让许淑娴给她赢的,她就只负责在边上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喜欢哪盏。   许淑娴显然也下足了功夫,许多灯谜她都是扫一眼便能解出来,哪怕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拿到的花灯她也不虚,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直至许淑娴挑穿了几个灯谜擂台,纪云彤才终于得了盏自己最喜欢的,开开心心地提着它去找地方歇脚。   她倒是不累,就是怕许淑娴口渴,毕竟全程都是许淑娴在解灯谜。   两人在沿街茶楼临窗的位置上坐下,齐齐摘下面具透了口气。   茶还没上来,纪云彤爱不释手地拿着新得的花灯看来看去,末了还跟许淑娴说要是她们那本笔谈本传到她手里来了,她一定要把许淑娴今天的厉害表现全写在上头!   许淑娴道:“都是图个乐子的谜题,没人会出得太难,你要是想解肯定也能解开。”   纪云彤也是从小受名师教导的,虽然她认为自己样样都没怎么学,她的学识却肯定超过世间许多男子。   许淑娴听她表哥兼未婚夫提到过,纪家那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纪大郎突然成了张学士门下爱徒,绝对不可能是光凭他自己的本事。   她这表哥在外人面前相当守礼,私底下却爱跟她分析各家情况,其心思的曲折程度堪比山路十八弯,她听着都觉得累。   估计是在外面当君子久了得找个人唠嗑唠嗑,而她的嘴巴向来又严实得很,绝不会跟旁人说起他的这一面。   柳家表哥说他私底下也见过纪兆丰几次,他天赋不高也不低,性格木讷得很,唯一的优点可能是学得非常踏实。   这样的人要是没人提点,说不准一辈子都是个埋首书堆的书呆子。   不能说纪兆丰以后一定没大成就,但绝对不可能把时机抓得这么准就是了。   许淑娴听后就想到了纪云彤。   如果纪云彤是个男子的话,兴许只消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平步青云了,哪里需要去扶持自己资质平平的隔房堂哥。   只可惜她没生为男子,纵有本事也无处施展。   两人歇息够了,便去河边赏灯。   金陵城中河流交错,每到上元节不仅街上热闹,水上也热闹得很。   此时有好事者租了船队挂满彩灯在水上竞相追逐,宛若火龙在河面掠行,看得众人惊叹连连。   纪云彤正好走在桥心,见状扶着栏杆看看这条火龙到底有多长。   这时一艘船从桥下窜出来,船上玩得很欢的好事者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不是魏竟这位小国舅又是谁?   魏竟同样注意到桥上的纪云彤。即使纪云彤戴着个面具,他也把人认了出来,边朝她招手边欢喜地喊道:“纪三!纪三!”   不少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这声叫唤把目光转到桥上,只见桥上立着两个衣着鲜亮的少女,戴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面具,看不清具体是什么长相。   只不过有的人光站在那儿就能叫人油然生出好感来。   纪三是谁?   哪个是纪三?   纪云彤并不在意对别人投来的探究视线,笑着应他:“这是你弄的船队?”   魏竟一脸骄傲,积极地想要寻求纪云彤的认同:“对啊对啊,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纪云彤实话实说:“你这阵势有够热闹的。”   魏竟马上让船队齐齐调头,兴冲冲要再给纪云彤欣赏一遍他捣鼓出来的“火龙”,说是让纪三满意了就重重有赏。   这位小国舅也是个手松的,说是重重有赏那肯定是真的赏。众船夫听后一点都不觉得陪贵人玩耍累,一个两个都卖力地给桥上那位被小国舅称为“纪三”的人表演拿手的“游龙过江”。   这次两岸和桥上的喝彩声更响亮了。   纪云彤也被这欢欣的气氛感染得笑了起来。   这世上快活的事还是挺多的。   另一边,正在画舫上的顾元奉听到不远处的热闹动静后觉得有些烦躁。   以前他和纪云彤上元节都是一起过的,就算他想另约别人纪云彤也不许,说他们是未婚夫妻,今天就该他俩一起过。   今天纪云彤不拦着他了,他却没觉得多有意思,这些曲子他早就听烦了,秦淮沿岸的风景来来去去也就那样,他也有点看腻了。   他满脑子都想着纪云彤现在在哪,是不是真的跟那许家大姑娘在一起。   万一纪云彤骗他的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顾元奉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提前退场回岸上去找纪云彤,就看到外面的有一队“火船”开了过来。   想来刚才就是这些人闹出来的大动静。   顾元奉本来没打算理会,结果为首那艘船上的人朝他喊话了:“顾六!顾六!”   顾元奉虽是家中独子,在族中他这一辈里头却是与魏竟一样排第六的,平时便也有人喊他顾六。   顾元奉起身出去一看,就听魏竟喊他停船,说是有事要上船跟他聊聊。   顾元奉和魏竟平时不怎么一块玩,只在马球场上比较熟。听魏竟说要找他聊事情,顾元奉还觉得挺纳闷的。   不过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关系向来不差,人家都开口了,顾元奉便大方地把他放到船上来。   只不过等魏竟坐下一开口,顾元奉就后悔放他上船了。   这家伙第一句话就是:“你什么时候退婚?”   顾元奉不高兴地说道:“谁说我要退婚?”   魏竟向来没心眼,嘴巴也是藏不住话的,大喇喇地说道:“很多人都在说啊,说你外头有人了,要和纪三/退婚。”   场中其他人都静了下来。   不少人悄然把视线转到周颂兄妹俩身上,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传言的主角之一就是周颂他表妹。   要不然谁家整天把自己表妹带来这种聚会啊。   顾元奉却是从来没听过这种传言,他一直都觉得是纪云彤捕风捉影故意找茬,自己由始到终都清清白白。他怒道:“胡说八道!”   魏竟见顾元奉发怒也不在意,犹自喜滋滋地说道:“我才没有胡说八道!我刚问了纪三她都没否认,还答应退婚后加入我的马球队呢。”   顾元奉冷眼看向魏竟。   魏竟道:“真的,她亲口说的,既然你都找了别人就干脆点把婚退了吧。”   顾元奉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纪云彤又骗他,还说是约了许家大姑娘,结果是和魏竟见面。她什么时候又跟魏竟好上了?她怎么跟谁都能好上!   顾元奉起身说道:“我和她退不退婚关你什么事!”   魏竟道:“当然关我事,她都答应我了——”   听他还这么嚷嚷,顾元奉气炸了,抡起拳头打了上去。   答应什么?   纪云彤答应他什么?   怪不得她非要和他退婚,原来是在外面有人了吗!   魏竟没想到顾元奉冷不丁就要动手,火气也上来了。他可不是什么打不还手的人,马上喊着自己带上船来的护卫一起上,双方人马很快扭打在一起。   吓得画舫赶紧靠了岸。   这两个可都是得罪不得的主啊!   谁出了事他们都要遭殃!   听闻画舫上的贵人打群架,连金陵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都给惊动了,亲自领着人过来把两个领头打架的给逮了回去。   这位指挥使姓陆,也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岁。他爹是救驾死的,当今圣上不仅没让他降等袭爵,还给他安排进了金陵这边的五城兵马司让他当指挥使。   他显然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空降指挥使都干得有模有样、叫旁人挑不出错来。   要不是他自己希望就近留在金陵照顾体弱多病的祖母和母亲,当今圣上恐怕早就把他调到京师去了。   对于逮捕顾、魏两家人的心肝宝贝这种事,陆指挥使下起令来一点都不虚,还当着顾元奉两人的面冷笑:“大好的日子你们跑画舫上打架斗殴是吧?今天你们家里人不亲自来领,你俩就别想回去了,待在这城南兵马司里好好反省一晚!”   魏竟道:“我们就自己打打架,也没有影响别人,你凭什么抓我!而且是顾六先动的手,你抓他就是了,抓我干嘛!”   顾元奉气急败坏:“你不来我面前犯贱,我会对你动手?!”   魏竟不服:“我怎么就犯贱了,我就是催你赶紧把婚退了。”   陆指挥使懒得插手他们毫无营养的争吵,把他们分两边关押起来随他们互骂去。   没过多久,魏家那边就急匆匆来人把魏竟给领走了,根本舍不得他遭罪。   陆指挥使抱臂立在门边看着不远处的灯市。   没一会,灯火之中有人朝兵马司这边走来。   他凝目望去。   少女的身影在他眼瞳中逐渐变得清晰。 第22章   纪云彤是在快散场时收到的消息, 当时她都目送许淑娴上马车了。   结果驸马那边派人来跟她说,让她顺便去兵马司那边捞一下顾元奉。   建阳长公主有心疾,上元节这种热闹日子她是不出门的, 驸马自然也不出门,只在府中给妻子画花灯。得了仆从偷偷报过去的消息, 驸马便让人找纪云彤去。   也不急, 不用特意去找人, 候在马车边就行了,等纪云彤玩尽兴准备归家了再去捞人。   合该让他吃点苦头受点教训。   纪云彤听了仆从的话也是一阵无语。大过节的, 这家伙怎么把自己作进兵马司的牢里去了?   即便很想让顾元奉直接在牢里过夜算了, 纪云彤还是考虑到公主知晓后可能会担心, 转道带着公主府的仆从去捞人。   五城兵马司之所以叫五城兵马司, 就是因为它在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城中都设了点,分别管着这五个城区的治安问题。顾元奉赶巧在城南这一带犯的事, 便被带到了城南兵马司关押了。   纪云彤没到之前还想着是哪个家伙敢把顾元奉给逮了,远远瞧见抱臂等在城南兵马司门口的身影,她就恍然了悟。   原来是这一位。   还是半个熟人。   纪家祖父还在那会儿,倒是与陆家有点儿交情, 当初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   只不过到第二代两家走的路子就不太一样了,纪家冒尖的是纪云彤父亲这种走科举出头的封疆大吏, 陆家出的则是陆父那样的天子亲信。   当初去年陆父意外身故,纪云彤还曾代表父母过去吊唁, 与陆家女眷说了会话。   那时她也见到了陆骥。   当时他正面容冷肃地跪在那里守灵,仿佛天生有着那么一张冷脸。考虑到男女有别, 纪云彤没有特意上前攀谈, 只是在离开时跟他道了个别。   按照朝廷规定的“以月代年”守孝制度,为官者守满三个月孝就可以官复原职, 家中儿女也可以自由婚嫁,算算日子,这位陆指挥使也才走马上任没多久。   “陆世兄。”纪云彤上前和陆骥打招呼。   上元节跑来兵马司捞人,她也觉得挺丢人的。只是都已经摊上这事了,她也只能迎难而上。   陆骥“嗯”地应了一声,看向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   过了这个年,她应当就十五岁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纪云彤的时候,她才刚五岁大,长得粉雕玉琢,性情活泼得很,爬树爬得很熟练。那时他也才十岁大,正跟着父亲到纪家做客,冷不丁瞧见院墙上冒出颗小脑袋来,着实担心她会从上头摔下来。   陆骥绕过拱门来到树下,试图用糕点哄她下树,她却说自己才不会随随便便相信陌生人。   是个颇伶俐的小孩,像只快活的小鸟。   这些年陆骥跟着父亲在京师定居,偶尔回金陵来看望祖母,也会听说一些关于纪云彤的消息。无非是许多人艳羡她有那么一桩好婚事,说上那么几句闲话或酸话而已。   最近关于顾家与纪家婚事有变的消息甚嚣尘上,陆骥这个掌管金陵治安的指挥使自然也有所耳闻。   陆骥道:“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找我。”   纪云彤微怔,本来她还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呢,没想到陆骥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抬起眼,对上陆骥认真的视线。   他显然不是多话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对别人允诺,既然说出口了,肯定是会践行到底的。   陆骥看出了她的讶异,说道:“你不是喊我世兄吗?”   对陆骥而言,世上许多人和事都是无关要紧的,他并不关心别人的看法,也并不关心什么人情往来,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自己认为该纳入“自己人”范畴的便纳入。   他父亲去得突然,家中祖母年迈,母亲柔弱,弟弟年幼,偏偏他袭爵的事又还没确定下来,族中许多人便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过去有交集的人家中也有不少人觉得他们家降等以后便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了,连派个人来吊唁这种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一场丧事办下来,陆骥也算看遍了人情冷暖。   后来陆父父亲护驾有功的事情传回了金陵。陆骥作为家中长子不仅得了不降等袭爵的恩典,还得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差使,一时间陆家宾客盈门。   但陆骥心里记住的只有在此之前登门宽慰过他祖母和母亲的人。   寥寥无几,弥足珍贵。   定好的婚事若是出了变故,女孩子总是比较吃亏的。   他知道纪家的情况,纪云彤父母不在身边,族中长辈又没一个靠得住的。   既然他应下了她这声世兄,便不会对她的事袖手旁观。   纪云彤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一个指挥使当靠山,这些天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散了不少。   即便近来有那么一点儿不如意,但也叫她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人对她怀有善意。   先有芸娘,后有陆骥。   就连魏竟都热情到让人讨厌不起来。   虽然没有这些依仗她可能也会和顾元奉杠起来,但谁不喜欢身后有退路的感觉呢?哪怕他们只是信口那么一说也足够了。   纪云彤开心地道:“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我肯定会开口的。”   陆骥见她眉眼带上了笑意,心情莫名也跟着明快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少女,不就该这么快快活活的吗?   他领着纪云彤入内找顾元奉。   顾元奉正在牢里咬牙切齿呢,一时恼魏竟,一时恼陆骥,一时又恼纪云彤。牢房逼仄得很,不仅暗无天日,还脏兮兮的,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而陆骥居然把他关在这里将近半个时辰!   他家离城南兵马司比魏竟家要近,怎么他家里还没让人过来接他!   想到自家事事以他娘为先的爹,顾元奉心都快凉透了:他不会真的要在这种地方过一整夜吧?这牢房里还有上一任囚犯留下的吃喝拉撒遗迹,熏得他都快吐了。   再想到纪云彤居然背着他去见魏竟,还骗他说和约了许家大姑娘,顾元奉就委屈得要命,眼眶又酸又涩,只差没掉下泪来。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狱卒赔着笑脸打开了牢门,讨好般对顾元奉说道:“公子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家里来人接你了,您快出去吧。”   顾元奉瞪了那狱卒一眼,也知道自己没法跟这些人计较,只能气咻咻地走了出去。   因为生气没看路还把自己额头给撞红了。   这牢房通往外头的通道着实是低矮又狭窄,他身量又已经长开了,不猫着腰走路可不就容易撞到头吗?   顾元奉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捂着自己脑门抬眼一看,瞧见了纪云彤正和那个姓陆的说着话。他马上跑过去质问:“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迟过来的?魏六都被接走很久了!”   陆骥皱起眉。   看来这家伙还是没关够。   纪云彤也被他气得不轻,他以为她想来接人啊?   要不是考虑到建阳长公主不能受刺激,她肯定直接不来了,等驸马想起自己儿子再来接他回去!   她不想在陆骥面前跟顾元奉吵,那实在太丢脸了。   纪云彤冷笑:“不想我来你可以回牢里待着,我回去换别人来接你。”她说完不再搭理顾元奉,与陆骥道了别便转身往外走去。   顾元奉才不想回牢里去,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进那种地方了。   他转头狠狠瞪了陆骥一眼,想到自己还没和纪云彤算账,不由大步追了上去,赶在纪云彤撇下他让马夫驱车回府前强行挤了上去。   纵使马车里头足够宽敞,多了个手长脚长的家伙还是很碍事的。   纪云彤见顾元奉一脸凶相地钻进车里来,心里顿时生出几分警惕。   她已经从陆骥嘴里知道顾元奉怎么会被关进城南兵马司了,是魏竟跑去他面前催他退婚,他就抡起拳头打人。   魏竟肯定不会傻傻挨他打,两方都是不服就干的横脾气,事情很快演变成聚众斗殴事件了。   人是会变的。   像她自己以前还觉得他们肯定会成婚,现在已经不那么确定了。而顾元奉以前在她面前从不还手,顶多是和她吵个架,可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变了呢?   顾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心里的怒火噌噌噌地往上蹿。他是想找她算账没错,但他又不会对她动手,他干不出那种事!   她提防他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在她心里他就那么不堪吗?!   “你心虚了对吧?”顾元奉深吸一口气,“你心虚了是不是?”   纪云彤在旁人面前也算冷静理智,对上顾元奉却总是容易被他挑起火气来。   听了顾元奉无端的指控,她觉得这人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心虚什么?你大过节的和人打架打进牢里去要我过来捞人,你都不觉得害臊的吗?还说我心虚!”   顾元奉一听她说到打架,马上想到魏竟跑来他面前要他赶紧退婚的事。他怒道:“你骗我说约了许家大姑娘,实际上是去见魏竟!你背着我去见魏竟!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他打起来?是他跑来催我和你退婚!有人为你冲锋陷阵,你很得意对吧?!”   纪云彤哽住。   她就是话赶话地应了魏竟一句,哪里想到魏竟真的跑去催啊。   但这件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我们就是路上遇到的。”纪云彤冷眼看着顾元奉,“他问我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你让我怎么答?是你没在外面一掷千金讨别人欢心,还是你没说要解除婚姻?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帮你澄清?”   顾元奉想到魏竟早前在画舫上也说得言之凿凿,一时也有点动摇了。他解释道:“我不是想讨谁欢心,我讨她欢心干嘛?我以前给周颂他们也买过琴啊,都是一块玩的,总不能大家都有只她一个人没有。我哪里知道外头会传成那样啊?”   纪云彤垂下眼,神色依然淡淡的,看不出信没信他的说法。   见纪云彤听了他的解释表情没什么变化,顾元奉想挪过去和她继续分辨。   纪云彤抬脚狠狠踢他。   顾元奉登时疼得“嗷”地叫唤了一声,只觉自己的腿肯定给纪云彤踢青了。   “你做什么?!”   顾元奉愤怒了。   纪云彤说:“你身上臭,离我远点,别凑过来。”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   可纪云彤这么一说,他也疑心自己身上臭了。他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总感觉上头真的有股极其难闻的味道。   顾元奉浑身不自在,掀开车帘催促马夫:“赶快点,我要回去洗澡!” 第23章   纪云彤回到府中, 绿绮就叫人去备热水,让纪云彤泡泡脚再睡,夜里能睡得更好一些。纪云彤今天和顾元奉吵了两架, 确实觉得有点累,只穿着一身素白中衣把脚伸进绿绮端来的热水里。   绿绮在边上说道:“要不我给姑娘按按脚?”   纪云彤道:“不用, 泡一泡就好, 你也忙了一天, 这个时辰就别忙活了。”   绿绮正要说自己不累,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的同样是只着中衣的顾元奉。   他俩的院子有个小门相连, 想去对方那边连院门都不用出的。   小时候他们谁夜里睡不着, 就偷偷溜去对方院子里闹腾一会, 玩够了两小孩便脑袋抵着脑袋、脚抵着脚呼呼大睡。   只是这几年他们年纪渐长,纪云彤大多都住回了自己家, 这扇小门便用得少了。   纪云彤都快忘了这门的存在,冷不丁见到顾元奉风风火火跑过来,只觉自己莫不是走了步错棋。她只是拿走管家权想看看自己和顾元奉谁受不了谁,不是想把自己送入虎口!   “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干什么”纪云彤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睨着顾元奉质问。   顾元奉道:“我洗完澡了, 总觉得还是有股味道。”他凑到纪云彤面前把手伸了过去,“你闻闻, 你快闻闻看到底洗没洗掉那股味。”   纪云彤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来的,骂道:“谁要闻你啊!”哪个正经人这么晚了跑别人屋里, 让别人闻他身上有没有味道?他要不要脸?他到底要不要脸!   顾元奉见她生气了,才注意到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连漂亮的锁骨都依稀可见。再往下看, 她没穿鞋袜,正泡着脚呢。   她的脚好看得很, 白皙却不纤弱,看着就健康而有活力,连脚指甲都是精心修理过的,上头还涂着浅粉色的甲油,很衬她偏白的肤色。   不知是不是被盆里冒着的热气熏的,顾元奉感觉自己从耳根到脸颊都有点热。   他终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和纪云彤都已经长大了,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妻,这意味着他们以后是要成婚的。   一时间顾元奉连心口都有些滚烫了,慌忙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能感觉出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对劲。   纪云彤含怒看他:“你还不走?是想留下帮我洗脚吗?”   顾元奉本来没想的,听她这么一说就开始想了。   他们反正是要成婚的,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那他……他帮她洗洗脚又有什么不行的?顾元奉这么一想,人也蹲到了纪云彤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脚掌。   纪云彤只觉自己的脚被攥住了,那灼热的气息一下子将她包围,仿佛一张挣不开、逃不掉的网。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顾元奉,没法相信他还真敢这么做。   顾元奉仰头询问:“要怎么洗?”   他身边连个能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哪里知道女孩子的脚是怎么个洗法?瞧见纪云彤慌乱而恼怒的神色,顾元奉下意识把手掌收得更紧,他掌心是热的,耳根是热的,胸口是热的,整个人都是热乎乎。   纪云彤看着他像小时候一样蹲在自己身边,鼻头不知怎地有些发酸。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他不是觉得她很烦人吗?他为什么不愿意退婚,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   她从小就不是什么乖巧性格,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过度的占有欲,别人不经她同意碰了她的东西,她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扔掉,祖母总骂她不服管不孝顺。   纪云彤红着眼挣开顾元奉的手,一脚把他踹开。   他凭什么说疏远就疏远、说亲近就亲近!   顾元奉猝不及防被她踹得往后一踉跄,本来有些生气地要质问她做什么踢他,一抬眼却对上纪云彤泛红的眼眶。   他心里忽然也难受得要命。   他是觉得纪云彤脾气大,是觉得纪云彤整天缠着他有点烦,是觉得和纪云彤成婚以后的日子会暗无天日……可他没想过要惹纪云彤哭,没想到要惹纪云彤伤心,他就只是想他不能一辈子都被纪云彤压一头、什么事都得听她话吧。   尤其经常是听人嘲笑他被管得太严,他才会口不择言地拿那种话威胁纪云彤。他以为以纪云彤的脾气,只会和他大吵一架或者想办法整治他!   如果知道纪云彤会直接想和他退婚,如果知道纪云彤会这么伤心,他肯定是不会那么说的。   顾元奉眼眶也红了,起身伸手抱住纪云彤祈求道:“我们不退婚行不行?我们不退婚好不好?你别想着退婚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纪云彤感觉温热的泪滑落脸颊。   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认错了,他知道错了,他迷途知返回到她身边了,一切难道不能和以前一样吗?   母亲在信里说,男人风流是常有的事,一时的风流算不了什么,他们总会回到家里来的。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迷途知返她就要欢喜接受呢?还没成婚他就能为了外人威胁她要退婚,谁知道成婚以后他会做些什么?   已经不一样了。   可换一个人会更好吗?   纪云彤也不知道,她才刚满十五岁,连及笄礼都还没办,她哪里知道该选怎么样的夫婿才能过得称心如意。   也许世上本就没什么称心如意可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纪云彤都忍不住想,各家女儿从十三四岁起就被安排议亲,十五六岁就被安排嫁人,是不是怕她们再长大点就不好哄骗了?要是她们想得太清楚太明白,是不是就不想嫁人了?   可是女孩子不嫁人又能有什么样的活法?   她不知道。   兴许没多少人知道,也没多少人想过这问题。   纪云彤转开脸威胁道:“你再不回去我就让人去把娘喊来,叫娘问问你大半夜往女孩子屋里钻的毛病跟谁学的。”   顾元奉见纪云彤不愿意给他准话,整颗心空落落的。但他也已经意识到他们都长大了,这么晚了他确实不该待在她院子里。   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顾元奉回了自己院子,整夜都有些睡不着,一时想着纪云彤要退婚,一时想着纪云彤掉的泪,只觉自己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可是他不知道丢在哪,想捡回来也不知道上哪儿捡。   翌日一早顾元奉一脸憔悴地醒来,忽地想起今天他们还跟魏竟约好了打马球。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早上两人去陪建阳长公主吃早饭,顾元奉像是跟食物有仇似的,吃得杀气腾腾。   他得吃饱才有力气去打魏竟个落花流水!   马球场上的事,算不得打架斗殴了吧!   陆骥来了也没法再逮他们去关起来了!   至于陆骥关他们这个仇,以后迟早找机会回报他!   “你这又是怎么了?”建阳长公主见自家儿子吃个早饭还一脸凶相,不由纳闷地问。   顾元奉冷哼:“约了魏六打马球,我得多吃点。”   纪云彤嘲讽:“吃太饱小心吐。”   顾元奉听后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当即放缓了他风卷残云般的进食速度。   建阳长公主看着两小孩你来我往地说着话,终于放下心来。要是两孩子能和好,那当然是最好的,阿彤嫁到别人家去哪有嫁到自己家好?   早饭过后,纪云彤两人就出了门。   他们约在自家的马球场上打球,来的也都是相熟的人。两边的主心骨都还没到,所以众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着天,主要聊的还是昨晚的事。   有人感慨陆骥不愧是陆骥,一点都不给建阳长公主和魏国公面子。   有人则八卦顾元奉和魏竟今天还来不来,他俩和纪云彤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他们可是为纪云彤打起来的啊。   还有人在讨论魏竟用火龙讨好“纪三”的事,外头的人不知道魏竟喊的纪三是谁,他们这一圈人谁还不清楚?   说实话,要是纪云彤真和顾元奉退婚了,他们也有些蠢蠢欲动。   少年人的心思都简单得很,首先当然是觉得纪云彤长得很好看,是别人比不了的、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那种好看。   其次就是纪云彤特别会玩,光是马球这一样她就玩得比他们还溜,要能跟她在一起得多快活啊。   既然他们到了年纪都是要娶亲的,为什么不娶个跟自己玩得来的呢?   真要考虑什么家世背景,纪云彤也不差啊,至少长辈那关能过得去。   人家亲爹可是靠自己升上去的封疆大吏,再历练几年说不准就入京当尚书之类的大官去了,将来当上宰辅也不是不可能,这不比许多混吃等死、爵位迟早要降等的勋贵强?   众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就察觉背后有道仿佛凝成实质的杀气袭来。   那当众扬言说要“当天退婚当天上门求娶”的少年转过头一看,就发现顾元奉和纪云彤不知什么时候到了。   顾元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不用想都知道,刚才那道杀气肯定是他放出来的。 第24章   纪云彤倒是没在意他们的议论。   约莫从六七岁开始, 小孩们就有意识地分开玩,男孩子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女孩子。   纪云彤不乐意, 她非要跟着顾元奉,顾元奉玩什么她就玩什么。   她也不光是为了黏着顾元奉, 而是打心里觉得这些东西挺有意思。   骑马有意思, 打球有意思, 读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有意思,一群小孩轮流偷拿家里的酒出来围坐在一起学大人行酒令也有意思。   别人笑话她离不开顾元奉, 她一点不在意, 他本来是她未婚夫,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她就是要跟他一起玩这些!难道他们能玩的东西,有什么是她不能玩的吗?   她不仅要玩, 还要玩得比他们好,叫他们心服口服。   所以周围这些同龄的她基本都认识,其中不少还是她的手下败将。   除了周颂那批人。   她不爱去周家那边,不爱参加他们打着听新曲儿名头组织的“同好聚会”, 自然与他们那堆人不熟了。   既然都是老熟人了,难得有她的乐子可看, 他们私底下不议论才奇怪。   见顾元奉一副又要找人干架的模样,纪云彤笑了笑, 好心地提醒他:“陆指挥使说你下次要是再被逮住就要在牢里过夜了哟,到时候公主出面都不管用。”   顾元奉一下子想到自己昨晚的遭遇, 他居然硬生生被关在那个又脏又臭的逼仄牢房里整整半个时辰!   顾元奉磨牙:“一会我们场上见!”他威胁完别人, 又转头瞪向纪云彤。在家里喊娘,在外面就喊公主, 她是不是真的还想着退婚?他气咻咻地把纪云彤拉到一边,看了眼刚才说话那家伙,开启疯狂诋毁模式,“别看他比你小一个月,实际上他身边通房丫鬟都两三个了,他不干净,你别理他。”   纪云彤挑眉:“你对别人家的事情知道得还挺清楚的。”   顾元奉撇撇嘴:“又不是我想知道的,是他们自己在外头炫耀,只是在你面前他们不说那些浑话而已。要不我这两年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信了他们的鬼话。”   纪云彤本来也没考虑这些人,点头说道:“有些家伙小时候还好好的,长着长着就变了。”   其实吧,纪云彤觉得变了也是正常的,他们大多天赋平平,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出将入相的可能性,估计一辈子也就指着家里了。   既然没什么大追求大志向,家里又供得起他们吃喝玩乐,他们可不就当个尽情享受的纨绔去了吗?   只不过顾元奉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他新交的那些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去哪儿了。   大抵是像陆骥那样早早承担起养家责任,或者像柳文安那样好好读书去了吧。   明明纪云彤是顺着自己的话在说,顾元奉却疑心她是在指桑骂槐。他想和纪云彤理论,就听魏竟跑过来喊:“纪三!”   顾元奉改为瞪向魏竟。   魏竟注意到顾元奉的存在,也转头瞪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都觉得昨晚是对方害自己进城南兵马司的。   魏竟和顾元奉对瞪完,转头怂恿纪云彤:“要不你今天就来我们这队?”   纪云彤道:“你不是最清楚吗?马球最讲究配合了,马球场上临场换人和战场上临场换将有什么区别?”   魏竟一听,只觉纪云彤果然是自己知己,要是纪云彤别老跟顾元奉一起暴打自己就好了。他开开心心地说道:“那说好了,等你退婚了就来我这儿,我们一起养支天下第一的马球队!”   一笑起来,他就牵扯到昨晚挨了揍的地方,笑容都变成龇牙咧齿了。   偏他还是在那傻乐呵。   果然是家里最宠的孩子。   据说魏竟出生那年他长姐正好封后,魏家上下都觉得他是个有福气的,上上下下都惯着他。   这种全家人的心肝宝贝,那肯定是到哪都有人捧着的,是以养得他愈发天真无忧。如今他那些玩伴都已经各有心思了,就他还一门心思捣鼓他的马球队。   不考虑嫁给他去应付他那一大家子长辈的话,纪云彤觉得魏竟这样还挺可爱的。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一直天真。   顾元奉一语不发地盯着纪云彤,很想把她脑袋掰过来,不让她噙着笑意看魏竟。   好像很喜欢魏竟这人似的。   她以前什么时候看过别人。   偏偏纪云彤还在生他的气,他连“你不许再和魏六说话”这种话都不能说,要不然纪云彤更不理他了。   顾元奉只能恶声恶气地挑衅魏竟:“今天还打不打?”   魏竟立刻冷哼:“当然打。”   双方都上马各就各位,哨声一起,俱都在场中活动起来。   今日过来看球的好事少年人有些是真的来看比赛的、有些是想来瞧热闹的,有些则却是特意来看纪云彤的。   听闻前朝打马球这一活动男女皆宜,女郎们也会相约聚在一起,只是他们开国皇帝不喜女子太过张扬,其皇后也是温良恭俭,亲自撰写《女戒》教导各家女眷要安分守己、少些抛头露面。   据传有次有位宫嫔在宫中练马球被那位帝王瞧见了,竟下令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宫嫔的脚给剁了。   那血淋淋的画面吓得皇后落了胎。   得了那位帝王一句“晦气”评价。   从此球场上便没了女孩儿的身影。   即使后来也出了两位稍微宽仁些的皇帝,许多人都已遗忘刚改朝换代时的血腥与野蛮,却也没有人会让自家女儿再去打马球。   不去说,不去提,阴影却始终存在。   此时已是冬末春初,明灿灿的阳光照耀在宽阔的马球场上,少年们时而分散、时而聚拢、时而相互追逐夺球。而在那群少年郎之中,那唯一的少女身姿轻盈、应对从容,乍到人间的烂漫春光仿佛都聚拢到了她身上,引得许多人挪不开目光。   她真好看。   有种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喜欢的蓬勃生机。   眼看场中少女击进一球,少年们齐齐喝彩:“好球!好球!”“纪三!你最厉害!”“纪三!再来一个!”   有个少年一边喊一边手舞足蹈地给纪云彤摇旗呐喊,一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人。他转头看去,立刻露出了见了鬼似的表情。   “陆骥?!”   他这一声脱口而出的惊呼,引得其他人也静了一下,悄然转头看去,果然,还真是陆骥!   陆骥看着那串鹌鹑似的小子,在里头瞧见两个偷偷逛花楼被他逮住过的,只点点头没说什么。   如果纪云彤和顾元奉婚事当真有变,这些人也绝不是她的良配。   陆骥的目光转回场中,看向那正与队友配合着夺对面球的少女。   少年们忍痛放弃最佳观赛位,挪得离陆骥远了一些,暗自讨论起这位煞星过来干嘛。   估摸着是怕这场马球又打成群架,特意过来镇场子的。   陆指挥使当真是为金陵的治安问题操碎了心!   算了,别管这煞星了,还是看球吧,别错过了精彩的!   不能怪他们一见到陆骥就缩头缩脑,实在是自从陆骥袭了爵、当了指挥使,家里人就爱拿陆骥来教育他们。再加上这家伙整天冷着一张脸,从来都不爱搭理他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的冷漠气息,他们可不就一看见陆骥就头皮发麻吗?   这厮可是连顾元奉和魏竟都敢关进牢里去的!   他们家的面子哪里有建阳长公主和魏国公大?   纪云彤正在场中打球打得尽兴,倒是没注意场外来了什么看客。   她打完半场,身上出了不少汗,心里却痛快多了。   中场休息,有人过来给纪云彤送了杯茶水。她转头看去,有些讶异。   这是薛继身边的小药童,从小跟着薛继学医来着。   “你怎么在这?”纪云彤灌下冷热正好适口的茶水,随口问了一句。   小药童乖巧笑应:“今日师父无事便亲自过来了,说是正好歇一歇。”   纪云彤点头,马球场这边的事是她在管,平时租借给别人打球倒是无须考虑什么,但她自己过来的话就得把仆从、厨子、大夫一应配齐。   马球这活动有时候难免会受伤,不说坠马这种意外了,打着打着双方打起来也不是没有的事。   像刚才顾元奉和魏竟就时不时抡起球杆给了对方一下,纯属借着打球报昨晚的仇!   这不把大夫备上的话,出了事麻烦可就大了。   纪云彤考虑到自己也不是经常过来,便把这活儿留给了薛家医馆那边,每次准备打马球都派人去知会一声,让薛家医馆指派个擅长治跌打损伤的大夫过来候着。   没事当然最好,有事那就能当场处理了。   没想到薛继居然自己过来了。   想想也没啥问题,铁打的人也是要休息的,薛继二十岁就不得不接手医馆,连腾出空来娶个妻的空闲都没有,不出来透透气迟早把自己累垮。   纪云彤道:“难怪这茶喝着有点熟悉,是你师父泡的吧?”   小药童正要应“是”,就听顾元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什么茶喝着有点熟悉?”   他坐到纪云彤身边抢过她手里剩下的半杯茶,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纪云彤气结:“你喝我的茶做什么?”   顾元奉想到自己听了一耳朵的话,心里憋着火。   可他这段时间已经和纪云彤吵太多次了,不能再惹恼纪云彤,要不然纪云彤又要拿退婚来威胁他。   顾元奉只能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小药童,语气不善地质问:“你是谁?你师父又是谁?”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纪云彤还认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家伙! 第25章   纪云彤一听顾元奉那语气, 就知道他要作什么妖了。她打发走那小药童,转头看向顾元奉:“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她们之间的事已经在太多人面前闹了笑话,纪云彤实在不想顾元奉再在外面发疯。   顾元奉窝火地道:“我就是想问问什么人泡的茶让你觉得熟悉!”   要不是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完了, 他肯定还要再喝几口解解气。   这又是她背着他交的朋友吗?在他撇下她去找周颂他们玩的时候,纪云彤就在找别人玩了?她时常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坐在一起品茶聊天?   一想到那个画面, 顾元奉就浑身难受, 心里又酸又涩。   可他想到纪云彤昨晚哭了, 又开始想纪云彤听到他跟周颂表妹的传闻时也是这么不开心的吗?难怪纪云彤要去找周颂他们茬,他现在也想冲到那些妄图趁虚而入的家伙家里, 把所有东西砸个稀巴烂。   这么一想, 顾元奉又有点理不直气不壮了。   纪云彤见顾元奉脸色变来变去, 没好气道:“他师父就是薛大夫, 比我们大七八岁,祖父还在世时就经常跟着他祖父来我们家行医, 我喝过他泡的茶有什么稀奇?”   顾元奉追根究底:“那他怎么在这里?”   纪云彤道:“每次我们打马球,我都会让薛家医馆那边派人过来啊。他今日正好有空就自己过来了,当大夫就不能偶尔偷闲来看看球吗?”   顾元奉想起那天府医说这薛大夫年纪轻,医术却很了得, 更关键的是他还没婚配。   唯一庆幸的是这家伙是医籍。   当朝的户籍制度特别划分出了医藉,规定学医的人家后代中必然要出个学医的继承医籍, 就跟军户出身的必须再出个人顶上去服兵役一个样。   当医官或者当民间大夫看起来挺受人尊敬,事实上平日里碰上权贵也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   就算纪云彤当真被对方迷了眼, 也得为自己的儿女多考虑几分。   可明知道纪云彤应该不会看上这种入了医籍的人,顾元奉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她连穷书生都觉得挺好, 说不定哪天就鬼迷心窍觉得嫁个医籍也挺好呢?   顾元奉只觉一股子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年纪还小,不懂得其中厉害。她就算真和他退婚了, 那也还是跟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自己有义务给她分析分析!   顾元奉马上给纪云彤讲起了医籍的诸多不好。   纪云彤本就有看邸报的习惯,遇到不懂的内容便会找应先生他们请教,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她当初帮薛家医馆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是想着自家祖父与薛家有交情,现在有人图谋薛家医馆、逼迫薛继这个势单力孤的薛家独苗,她让人出面解决一下又不费什么事。   听顾元奉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像你这样的出身傻子才会想要嫁给医户你可千万别当那种没脑子的傻子”。   纪云彤真没这个想法。   只是顾元奉讲得口若悬河,她都找不到打断他的机会。   直到旁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纪云彤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去,就瞧见是薛继过来了。他身着一袭素青衣裳,缈若仙人似的立在那儿,如画的眉目中满是自责与伤怀。   见纪云彤望了过来,薛继苦笑着朝道歉:“对不住,阿彤。我不知道你未婚夫会误会你我的关系,给你添麻烦了。”   纪云彤顿时觉得顾元奉真是过分,拿别人出身说事居然还让本人听了去!   出身这东西是别人能决定的吗?像青罗和绿绮她们难道想出生在会发卖女儿给儿子换彩礼娶媳妇的家庭吗?顾元奉自己生来富贵,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薛继这样凭自己保住祖父医馆招牌的人呢?   换成他待在薛继那样的处境,难道能比薛继做得好吗?   就他这德行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   以前她怎么会觉得他这家伙样样都好?   纪云彤朝顾元奉怒道:“顾元奉你差不多就得了!”   顾元奉刚听到薛继那声“阿彤”就想炸毛了,结果纪云彤居然还为了薛继骂他!   这个姓薛的当他听不出来?   那几句话哪里是在道歉,分明是在装模作样煽风点火!   她对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毫不设防,还让他喊她“阿彤”!   顾元奉既委屈又愤怒,生气地质问纪云彤:“我误会?我误会什么了?那你说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薛继不急不缓地代答:“阿彤是我们薛家医馆的东家。当初阿彤在薛家医馆险些被毁时出手相帮,这份恩情薛某一辈子铭记于心。”   他还跟顾元奉讲了薛家和纪家的渊源,当初纪云彤母亲产后险些没了命,还是他祖父救回来的。那次他也跟去了,所以纪云彤还在襁褓中时他便见过了。   纪云彤祖父是个念旧的人,与人往来从不看家世背景,只看有没有真交情。即便他们是别人瞧不上眼的医户出身,他们祖孙俩在纪家也从未被怠慢过——当然,前提是这是在纪云彤祖父这座大山还镇在上头。   后面交情就淡了。   除去常年在外为官的纪父,也就纪云彤行事仍有她祖父之风。   薛继语气慢悠悠的,仿佛真的只是在跟顾元奉回忆往昔:“那时阿彤都还没法睁眼看人,想来你也差不多吧。”   顾元奉听明白了,这家伙话里的意思是他比自己更早认识纪云彤!   他一阵气血上涌,恨不能当场把薛继揍一顿。   结果纪云彤突然望向看台方向,颇为惊讶地说道:“陆世兄什么时候来的?”   顾元奉闻言跟着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陆骥注视着他们这个方向的视线。   他一激灵,昨晚被关押在城南兵马司地牢里的记忆如潮水般朝他涌来,逼仄、潮湿、阴暗,还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这狗东西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元奉恶狠狠地瞪了眼薛继,又恶狠狠地问纪云彤:“下半场还打不打了?”   纪云彤道:“当然打。”   薛继没再说什么,轻笑着目送他们再次下场。   等离薛继远了,纪云彤才警告顾元奉:“刚才你也听到了,薛家祖父救过我母亲的命,你别去没事找事。接下来医馆那边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我全算你头上!”   顾元奉咬牙切齿:“纪云彤你不要太过分!”   照她这么说,他还要给这劳什子薛家医馆保驾护航不成?!   纪云彤不理他,径直上了自己的马,留给他一个毫不留情的背影。   顾元奉拿纪云彤没办法,只能把气撒在魏竟他们头上,下半场那是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球杆挥得那叫一个用力。   等下半场结束,魏竟看向纪云彤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怨念:“他今天怎么这么疯?”他说着还撩起手臂给纪云彤看,向纪云彤控诉顾元奉趁机打他。   纪云彤见他那白生生的手臂瞧着比许多女孩儿还纤弱,可算知道他为什么总输了。   纯菜的。   纪云彤正要应和两句,顾元奉就挤过来把魏竟给推开了,骂道:“要撒娇回家找你娘去,你找我未婚妻干嘛!”   他身上也没少挨魏竟的球杆打,只是他要脸,不可能当众撩起来给纪云彤看。   魏竟这家伙真不要脸!   魏竟不以为然地反驳:“你都要退婚了。”纪云彤可是他相中的未来合作伙伴,他提前和自己的合作伙伴打好关系怎么了?   顾元奉都要被他气死了:“我没有要退婚!”   魏竟看着傻乎乎,说起话来却相当扎心:“你不干净了,纪三都不想要你了。”   顾元奉气急败坏:“我哪里不干净,我干干净净,连别人的手都没摸过!”   魏竟道:“你看,你还想摸别人的手,你不干净了!”   纪云彤都被魏竟给逗笑了。   顾元奉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要蹲大牢的要蹲大牢的要蹲大牢的”,才控制住没抡起拳头砸魏竟脸上。   一整场马球打下来,纪云彤身上也汗湿淋漓,心中的郁气散了大半。   她和魏竟说了下次再约,便去与还没离开的陆骥说话。   见都见到了,总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人。   她问陆骥怎么过来了。   陆骥道:“正好没事,过来看看。”   纪云彤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不就是刚才小药童说过的吗?   看来今天金陵城中确实没什么大事。   见纪云彤若有所思,陆骥冷静补充:“很多重点盯梢对象都聚在这边。”   纪云彤:“……”   懂了,这群纨绔子弟整天游手好闲、撩事斗非,要是能盯住他们的话金陵城的治安估计能好个好几倍。   纪云彤同情地说道:“辛苦了。”   陆骥道:“不辛苦,我拿朝廷俸禄的,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何况他也想来看看。   见纪云彤鬓边的发丝都浸了汗,微微凌乱地贴在她颊边,陆骥继续道:“你出了汗,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别生病了。”   纪云彤点点头,别过陆骥和其他人准备回府去。   这次是来打马球的,她没有坐马车,而是直接骑马来的。   回去的时候她也骑马,冬末春初天气还有点冷,她系上了自己的火红披风。才刚上马,顾元奉就跟了上来追问:“你去跟陆骥那狗东西说了什么?”   纪云彤笑了,反问他:“你这么好奇刚才怎么不跟上?”   顾元奉才不承认是自己怂,嘴硬地说道:“我不喜欢他,和他没话可说。倒是你,怎么看起来跟他聊得挺好?”   纪云彤说道:“我去多谢他昨晚把你抓了,总算有人能给你个教训了。我还跟他说,以后你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我第一个向他举报,争取多关你几次让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顾元奉恨得牙痒:“别人关了你未婚夫,你还觉得他做得好?!”   纪云彤笑而不语,一夹马腹把顾元奉给甩开了。   这就生气啦?   最好气死他! 第26章   打过那场马球, 顾元奉越想越不对劲,夜里又有点睡不着了。   第二天他找人查了查那薛家医馆,赫然发现那姓薛的居然每个季度都去给纪云彤诊平安脉, 还给纪云彤送医馆的分润钱。难怪纪云彤连他泡的茶都喝得出来!   就那么几个钱,也值得她和那姓薛的往来!顾元奉心里有些憋闷, 想从小门溜过去找纪云彤, 却见那小门已经被封死了。   呵, 以为这就难得倒他吗?顾元奉一向是打着不走撵着倒退的,别人越让他干什么他就越不想干, 反过来, 别人越不让他干啥, 他就偏要干啥。   顾元奉麻利地爬上院墙边一棵树, 翻上院墙轻轻松松跳了过去,直奔正在纪云彤的书房。   春光正好, 纪云彤捧着书倚在窗边随意翻看着,顾元奉摸过去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来,她伸手按住被春风吹起的书页,转头看向窗外新绿的庭院。   ……然后就看到顾元奉翻墙朝自己跑来。   纪云彤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顾元奉又是爬树又是跳墙又是跑, 到了纪云彤面前气有些没喘匀,不由扶着窗台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   纪云彤本来有些恼他又干出这种没边没界的事, 见他这模样顿时被气笑了。   门就开在那儿,他绕几步路就能进来了, 非要翻墙越院算什么事?   喘得跟哈巴狗一样。   顾元奉抬头一看,见到纪云彤眉眼带笑, 心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跳得格外厉害,好像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似的。   她在窗里, 他在窗外,两人隔着窗户,距离说近也近,但没近到挨在一起,可只要他探过身去就能亲她一口。   顾元奉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两个人玩闹就是玩闹,他从没生出过别的心思。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得不一样了,他越来越……想亲近她。   “你笑什么?”顾元奉心如擂鼓,故作凶横地威胁道,“你再笑我就亲你了!”   纪云彤:?   自从上次叫他得了逞,这家伙是越来越没分寸了!   一想到上次被他逼得躲避不开就来气,纪云彤直接卷起手头那本不怎么合她心意的闲书,站起来可着劲敲他脑门,把他敲得连退几步还不解气,骂道:“你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顾元奉捂着自己被书敲疼的脑门,只觉纪云彤对他越来越凶了,梗着脖子回:“想的当然是你!”   自从知道纪云彤真的想和他退婚,他就感觉周围那些人全都对纪云彤居心叵测,一个两个都想把纪云彤抢走。纪云彤呢,对他这么凶,对其他人却都笑盈盈的,他连个书坊的伙计都不如!   顾元奉越想越气,恼怒地跑回窗边和她理论:“我现在睁眼想的是你,闭眼想的也是你,你以为是我想想的啊!”   这意思仿佛他自己整天瞎想是她害的。   纪云彤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难怪他总活得这么自在,原来是有事全怪别人!她睨着顾元奉:“你自己在那东想西想,还能是我的错不成?”   顾元奉语塞。   纪云彤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你为什么把门给封了?”顾元奉换了话题。   纪云彤冷笑:“防贼。”   顾元奉哽住。   这不就说他是贼吗?   纪云彤就是说他,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的意思:“没想到没防住,贼还会翻墙,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她抬眼看顾元奉,“你一大早翻过来做什么?”   顾元奉听她这么一问,又支棱起来了:“我就想跟你说说那个姓薛的。你都要及笄了,不是小孩儿了,别让个外男整天登门,叫人知道了多不好。”   一想到那个薛继,顾元奉就浑身不得劲。一个男的长成那招人的模样就不说了,说起话来还那么气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他认识纪云彤的时间比谁都长。   襁褓里头见过算什么认识,纪云彤肯定不记得他们那时候见过!   纪云彤道:“现在谁家不定时请大夫诊个脉?我们纪家虽然没落了不少,也不至于连请平安脉都请不得。旁人知道了又能说什么?”   这请平安脉是京师那些权贵人家的风气,早前在金陵这边并不流行,纪云彤也是因为从小有大半时间住在顾家才知道还有这个讲究。   前些年薛家医馆出事,纪云彤便与正在家中守孝的父亲商量着帮他度过难关。   也不须特意做些什么,只需把薛继引荐给纪父官场上那些故交,让薛继每次转季时过去诊个平安脉,那些作妖的小人便都消停了。   纪父也记着薛家祖父当年救过自己妻子,自家理当还了这份恩情。   他考校过薛继,见薛继有真本领在身的,便也应下了纪云彤的要求。只是当时纪父还在孝期,不便出面走动,便把人手给纪云彤让她自己安排去。   纪云彤也安排得挺好,一番运作下来不仅薛继多了几家足以驱散宵小的“常客”,连带金陵城中许多有名的大夫都拓展了平安脉业务。薛继年纪太轻,除却给纪父面子那几家人外,其他人当然是找资历更老的名医!   但这也足够了。   那些欺师灭祖的小人屁都不敢再放一个,灰溜溜地走人。   薛继也以弱冠之龄逐渐成为了金陵小有名气的医家。   那是纪云彤第一次见识到人脉和权势的用处。   她想着父母常年不在家,大伯母她们又是立不起来的,便将年节期间与这些人家走礼的事要了过来,哪怕她年纪还小现在没法代表家里去正经走动,以后嫁了人也大有用处。所以她把准备年礼的事要过来以后,每年都是极为用心地去办。   哪怕去年腊月跟母亲派来的刘嬷嬷闹了些不愉快,她也没真彻底撂担子撒手不管。   这其中的诸多思量与诸多考虑,纪云彤是没与顾元奉讲过的。   他总嫌她市侩又庸俗。   现在想来,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自然不值得费半点心思去汲汲营营。   纪云彤道:“我看不是别人知道了不好,是你自己又在瞎想。难道在你眼里我真就是见一个爱一个、随便来个男的我跟他有私情?”   顾元奉又被纪云彤堵得没话了,他以前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草木皆兵的时候,就连纪云彤对路边的小狗笑一下,他心里都不太得劲,总感觉纪云彤喜欢那小狗胜于喜欢他。   他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单怪他瞎琢磨,是纪云彤变得太快了,她好像一下子就不喜欢他了,不爱问他去哪,不爱拦着他交朋友,不爱缠着他讲东讲西,连和他待在一块都不乐意了。人哪有改变这么快的,都是她不好,才叫他疑心她有了别人。   何况也不全是他疑神疑鬼,纪云彤是真的与别人私下往来,她被他逮个正着还为那个野男人哭得那么凶。   顾元奉这么一琢磨,又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了,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背着我找了外面的野男人!”   这话题是又绕回去了!   纪云彤一听野男人就生气,扔下手里的书说道:“对对对,我找了野男人!我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不愿意答应跟我退婚,你说你是不是犯贱!”   顾元奉满脑子都是“她承认了”“她承认了”“她承认了”,他眼眶一下子红了:“我就不退!就不答应!凭什么你什么都由你说了算,凭什么你想管着我就管着我、你想退婚就退婚,我是随便你呼来喝去的狗吗!”   纪云彤很想说谁敢养他这样的狗,可见到顾元奉泛红的眼眶又觉得没意思。   说不准真惹毛了这家伙,他还会去找柳文安麻烦,还不如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算了。   纪云彤抬手戳他红通通的眼尾,淡声问:“你既然总说我市侩,说我这人太庸俗不懂你们的风雅,为什么又觉得我会和你退婚去找个没家世没背景的野男人?”   顾元奉迟疑起来。   对啊,纪云彤最喜欢钱了,也最喜欢计较身份地位,总逼着他别和周颂他们胡混、唯恐他会被顾家其他有出息的堂兄弟比下去。   纪云彤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而跑去招惹什么穷书生?   莫非那什么柳文安当真是她故意找来气他的?   他确实也疑心过纪云彤根本没想过退婚。   看来他上了她的当!   顾元奉虽觉得气愤,却又莫名感觉整个世界都明媚了。   她根本没想着退婚,也没想着找别人,她只是想气气他而已。他早该想到的,她怎么会一言不合就……就不要他,她最爱缠着他不放了。   她肯定就是听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才故意让他觉得她在外头也有别人。   顾元奉哼道:“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看我这么紧张你,你很得意对不对?”   纪云彤心想,耍个傻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她转头看他:“以前我整天追着你管着你,那么紧张你,你心里头很得意?”   顾元奉不吱声了。   他哪里有很得意,他还觉得挺烦的。   不管怎么说,纪云彤没喜欢上别人就好。   解开了梗在心头好些天的心结,顾元奉心思又活泛起来,探过身去和纪云彤商量:“你让我亲一下,我就不怪你了。”   纪云彤警惕地看他。   顾元奉道:“我们反正是要成婚的,你让我亲一下有什么要紧?”   想得倒挺美!   纪云彤重新抄起书给他脑门来了一下,把他打得连连退后,才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是要成婚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又为了哪个莺莺燕燕要解除婚约?给我离远点!”   顾元奉咕哝:“不给亲就不给亲,打什么人。”说完见纪云彤一副要绕出来教训他的凶样,他不敢再多留,赶紧转身溜了。   好男不跟女斗!   等大摇大摆跑出纪云彤那院落,顾元奉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本想骂纪云彤一句“母老虎”,话到嘴边又忍不住乐滋滋地笑了起来。   母老虎没喜欢别人,还是他的母老虎。   是他的,是他的! 第27章   接下来几日, 纪云彤不是看书就是盘账,琢磨着顾元奉这些产业和账上的余钱可以拿来做点什么。   既然顾元奉不在意钱财,又不愿意跟她退婚, 那她肯定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纪云彤准备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先在景园那边盘个印坊和书铺, 安排从印刷到销售一条龙产业, 到时候多招募些女孩儿来写书。市面上这些话本大抵都是男子写的, 内容要么净是些陈腔滥调、臭不可闻,要么净是淫词艳句、不堪入目, 要是能多一点女孩儿写的书, 她平日里也能多些有趣的消遣。   花钱嘛, 谁不会花。   她这个未婚妻不想花, 外面有的是人替她给花光。   还不如给她自己找点乐子。   纪云彤有了想做的事,自然就不太搭理顾元奉了。她每日草拟打理自家景园的章程, 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去问问建阳长公主或者出去走走,日子过得分外充实。   现在她觉得顾元奉是对的,人长大了总不能一天到晚黏在一起。   账面上有花不完的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过这种日子谁能不快活呢?   纪云彤想开了, 其他人倒有点想不开。   顾元奉那日被纪云彤糊弄过去了,每天也和纪云彤一起陪着建阳长公主吃饭聊天, 叫建阳长公主享受到了儿女双全的乐趣,便又叫他哄到点钱出去玩耍。   纪云彤也不说什么, 只要这家伙不回来找她支钱, 他上哪弄钱花她都不会管,全凭他自己本事。   事实证明切断玩乐资金这个决定还是有点用的, 最近他的狐朋狗友想要点什么,他都一如既往地表示“想要就买”,但是不再主动掏钱替对方付账了。   虽然吃饭听曲还是他付钱,但额外支出几乎全被砍了。   在顾元奉心里,有钱他就付,没钱他不可能为了其他人回去跟纪云彤要钱,要不然纪云彤又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可不是什么傻子,相信他的朋友也没把他当傻子,所以他决不能回去找纪云彤支钱给他们付账!   一切在顾元奉这里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可是同好!   但是在别人那儿,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捧着顾元奉固然是因为他的出身在他们之中是最好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顾元奉真的很好哄,相当于多了个可以随意取用的钱庄当朋友。   实际上他们对顾元奉喜欢的那些曲子都不甚感兴趣,要是没好处可蹭,他们哪里会一天到晚围着顾元奉转。   有这个闲工夫,去听点不光能听且还有点“附加活动”的曲子不好吗?谁家干听曲子能从年头听到年尾啊?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哄顾元奉去那些有“附加活动”的地方,或者领顾元奉去赌场玩。   可顾元奉嫌弃赌场吵闹,铜臭味还重,去了一次就不去了;至于秦淮两岸到处都是的花楼,他也是谁劝都不往里钻。   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哪里能去那种地方。他要敢踏进花楼,纪云彤就敢提刀过来找人,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何况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地方的脂粉味,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   他只觉得呛鼻。   之所以会带姚玉盈一个女孩子玩,还是周三爷去扬州前把人托付给他们的。人家当舅父的都开口了,他们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姚玉盈乐理方面尽得周三爷真传,琴弹得比周颂还要好上几分,顾元奉还挺喜欢听她弹琴的。所以周颂每次要带上她一起出来玩,顾元奉也没有拒绝。   现在和纪云彤闹了那么一出,顾元奉便和周颂说他们三个别单独往来了,平时大家一起聚聚就好。   他虽然没心没肺,但这段时间也算体会到了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苦楚,所以哪怕不至于和周颂兄妹俩彻底断了往来,也不会再单独和周颂兄妹俩待一块给纪云彤添堵。   顾元奉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怎么想就怎么说。   众狐朋狗友一听也就明了了,感情顾元奉对姚玉盈根本没兴趣,那他们早前还那么捧着周家兄妹俩干啥?   说实话,周家那情况还远不如纪家呢。姚玉盈还是寄住在周家的表小姐,平时连他们都不会考虑娶的。   即便不提家世,姚玉盈这长相也有点寡淡。   不少人觉得这样聚下去没意思,周颂再组局来的人便少了。   周颂本以为顾元奉话里话外都挺烦纪云彤,挑拨他们的关系应该会很容易才对,结果他们忙忙碌碌那么久,纪云彤居然连顾元奉的财权都给笼络过去了。那他们到底在忙活什么?   这日的“雅聚”散场,周颂这对表兄妹回到家,脸色就有点难看。   周颂责骂:“你怎么连讨好个人都不会?我给你创造了那么多机会,你一次都把握不住!等三叔回来知道你把事情搞砸了,看你怎么交代!”   姚玉盈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手下的琴弦。   她母亲再嫁后她就寄住在周家,三叔教她读书,教她弹琴,教她乐理,她原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个好长辈,结果三叔见她学有所成后便要她和周颂去……试着拆散顾元奉和纪云彤。   说是要是她成功了就能傍上顾家,哪怕当妾都比嫁给别人好。起初她是不愿意的,后来跟着周颂出去几次,见识了顾元奉的挥金如土,她便有些羡慕了。她实在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穷日子,不想为了那三五两月银忍受大舅母的冷嘲热讽。   虽然这有点对不起纪云彤,但……她只是想过上好日子而已。三舅说她要是办不成,就随便找个朋友把她嫁过去,她很清楚她三舅那些朋友是什么德行。   女人进了他们的后院能被无声无息地磋磨死。   与其被送给那种男人,还不如尽力争取一把。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故意去纪云彤面前“耀武扬威”,并且故意让人引顾元奉过来看到纪云彤怒气冲冲地警告他们。   顾元奉果然上套了,当场就和纪云彤吵了起来。   少年人都是冲动的,只要他们就这么吵下去,婚约肯定会告吹。   没想到过了个年,顾元奉两人又和好了,而且顾元奉现在连花钱方面都开始听纪云彤的话。   还当着其他人面让他们别再单独找他。   一切都搞砸了。   姚玉盈手按在琴弦上,不知怎地想起有天她看到纪云彤打马而过,身姿有着难言的飒爽。   即便看不清她的容颜,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久久难以忘怀。   那样的女孩儿,又怎么会是她会弹几首曲子就能比下去的。   哪怕她有意识地照着纪云彤的衣着打扮学,那也是画皮容易画骨难,根本学不到纪云彤那种藏不住的肆意与自在。   想必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学得来。   至少她平生只见到那么一个纪云彤。   想到顾元奉一脸自然地在她们这些“朋友”面前说“我家有个母老虎”的得意样,姚玉盈就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拆散他们。   “要不,还是算了吧。”   姚玉盈合上眼说道。   周颂道:“那三叔那边怎么交代?你把事情搞砸了,等三叔从扬州回来饶不了你!”   姚玉盈不说话。   就这样吧,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婚事本来就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嫁给谁不是嫁呢?她这样的出身,能挑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呢?就算拆散了顾元奉和纪云彤,顾元奉也不会娶她的,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周颂见她这副模样,不由骂道:“真是没用的废物。”   纪云彤早些年来了几趟周家,他三叔瞧见后便觉得她是个美人胚子。去年见纪云彤渐渐长开了,他三叔越发惦记上了,想找机会把她弄到周家来。   只是碍于纪云彤身上那桩婚约,他平日里那些肮脏手段使不出来罢了。   要是能拆散纪云彤和顾元奉,他只需要略施手段便能把人弄到手。   一个还没及笄的女孩儿,哪里能逃脱花场老手的算计?至于他后面续娶的原配庶妹,反正她在娘家也不是什么受重视的女儿,找机会让她“病逝”就好了。   周颂和姚玉盈都是由周家三叔教养长大的,许多事都捏在周家三叔手里,心里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怕。   周颂觉得要是姚玉盈能成功,他也算和顾元奉攀上亲戚了,以后还愁不能把顾元奉的钱当自己的钱花吗?   结果姚玉盈这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周颂无奈地说道:“我觉得那家伙根本没开窍,我们做再多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兄妹俩正说着话,背后突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看来你们没把事情办成?”   周颂和姚玉盈浑身一僵,转头看去,只见周家三叔正在解开披风。他长了副好皮相,一双桃花眼瞧着十分风流,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本性有多恶劣。   周家三叔走过去捏起姚玉盈的下巴,跟估量货物似的端详着她的脸蛋。接着他掏出手帕边擦着自己的手边嫌恶地说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第28章   金陵向来文气鼎盛, 本来就不少印售一体化的书坊,纪云彤不管是想找现成的人才还是盘现成的作坊都很容易。   何况她现在能支配的钱可太多了,她和顾元奉账上的都不算, 建阳长公主还给她塞钱。   塞钱频率是这样的:顾元奉从建阳长公主那里讨走多少,建阳长公主就给她塞多少, 力求让她感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   纪云彤想到自己和顾元奉吵架时还在心里编排建阳长公主和顾家的诸多不是, 心里还挺惭愧的。只是她那时候要是不多往不好的方向想, 如何舍得下定决心割舍这一切。   出于那只有自己知道的愧疚,纪云彤平时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便捎带回来哄建阳长公主开心。结果就是……建阳长公主给她塞了更多好东西, 若非她坚决推辞, 建阳长公主连自己的私库都要交给她来管。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还没出正月, 纪云彤就当上了书坊主。   顾元奉乐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纪云彤每天都在忙自己的事。即使那天纪云彤把他哄好了(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哄自己), 没了纪云彤每天跑来找自己玩儿,他心中还是有些警惕。   这天两人陪建阳长公主吃过晚饭,顾元奉忍不住跟在纪云彤身后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纪云彤觉得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起始资金还是他俩账上的钱来着。   她说道:“我准备在景园旁边弄个书坊, 到时候我与芸娘她们便可以在景园那边聚会。她们有不少爱写诗的,我可以挑写得好的帮她们印刷成集送给亲朋好友。还有, 现在的话本不合我口味,我要看点别的。”   如果有女子能写出符合她口味的话本子投稿当然好, 若是实在没有好稿子,男子改改那些乱七八糟的妄想写点她爱看的也成。   一旦收到符合自己口味的书稿, 她就砸钱大力把它推广出去。   一来叫写书的人能通过读者的认可得到足够大的成就感, 以后有写更多好书的劲头;二来也叫那些爱写什么富家千金倒贴穷书生、相府小姐痴恋酸腐文人的家伙看看,老一套已经不吃香了!   说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纪云彤的眼睛熠熠发亮,对书坊的未来充满期待。   顾元奉看得一愣一愣,他好像没见过这样的纪云彤。   也不是没见过。   记得小时候纪云彤也是这样的,说到自己想做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模样十分可爱。   因为纪云彤总能琢磨出很有意思的玩法,顾元奉小时候总是爱跟在她屁股后面听她指挥,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是将军,你是小兵,你要听我话。”纪云彤总这样说。   顾元奉一开始很认真地当小兵,后来在外面有人笑他说哪有女孩子当将军的,他就回来学给纪云彤听了。   结果纪云彤罚他绕着院子跑圈,说他居然敢质疑军令,该罚!他虽然委屈地辩驳说“大家都是这么讲的”,但还是老老实实跑完了好多圈。   谁叫他喜欢跟纪云彤玩呢。   谁叫他喜欢纪云彤……?   顾元奉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时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他肯定不愿意和纪云彤退婚的,但要说他对纪云彤是那种想和她白头偕老的喜欢,又……不是很愿意承认。   他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说不过她,以后难道要一辈子听她的?他喜欢的东西她看不上,她喜欢的东西他也看不上,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真要成婚了,他岂不是得全按着她的喜好来。   这也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躲着纪云彤的原因,他根本没做好和她成婚的准备。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纪云彤那灼亮的眼睛,顾元奉很想跟她一起做她说的那些事。   就好像小时候一次次被她忽悠着到处闹腾、干下各种各样的傻事一样。   顾元奉道:“那我做什么?”   他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她要约许家大姑娘她们在景园聚会,她要邀不知哪冒出来的才女写话本子,这都是他参与不了的。她的计划里难道没他的份吗?   纪云彤没想到顾元奉会这么问,也愣了一下。   这句话她以前好像经常听到,在他们刚认识的好多年里顾元奉都爱这么问,总问她“那我做什么”“这次我做什么”,她就认真想该安排他做啥。   两个人儿时的相处,细算起来也确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候总感觉随便玩点什么,都能快快活活地过完一整天。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关于未来的计划里都没有了对方呢?   纪云彤也不知道。   是顾元奉先觉得她烦人的。   她再也不烦他了。   纪云彤眼里的光彩骤然黯淡下去,转开头说道:“没你的事。”   顾元奉本来有些生气,看见纪云彤不再灼亮的眸光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又开始难受,明明他们都说好不退婚了,明明他们都说好要像以前一样了,为什么感觉还是什么都不同了。   纪云彤再也没主动找过他,纪云彤总是移开眼不看他,纪云彤做什么事都不打算再算他的份。   “我已经让周颂他们别再单独来找我了。”顾元奉伸手拉住纪云彤,“我真的一次都没和他表妹私下见过面,一次都没单独和他表妹说过话,每次见面其他人也都在场,再不济都有周颂在。是周三叔把她托付给我们,我们才带着她玩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纪云彤一听他提到周家三叔,那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又浮上心头。   别人都说此人不慕名利,姿仪卓绝,为人风流而不下流。可她还是觉得他下流,若非嫁给他这么一个人,他妻子也不会年纪轻轻抑郁而终。   既然这么喜欢流连花丛,他怎么还要娶妻呢?只管在外面风流快活不就好了。   纪云彤气道:“你好好用你的脑袋想想,谁家正经长辈会把没出阁的亲外甥女托付给你们这堆纨绔子弟?!”   顾元奉辩解:“周三叔他行事一向不拘一格。”   纪云彤听得一阵恶心。   这人自从当初听过周家三叔弹琴,就觉得对方格调高雅、造诣高深,伙同那群整天哄他钱花的家伙把周家三叔当宝捧着。说不准周家三叔的嫖资,也有不少是他给贡献的!   一想到以后顾元奉不知会被这种人带歪成什么样,纪云彤语气不善地说道:“你觉得他这么好,不如娶他外甥女去吧。这样你以后就能跟着喊他一声舅舅,岂不是亲上加亲?”   顾元奉也生气了:“我说了我不喜欢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你为什么不信我,还一天到晚把我推给她!”   纪云彤道:“你不是都要为了她解除婚约了吗?这还不算喜欢,要怎么才算喜欢?”   顾元奉道:“我没有要解除婚约!”   纪云彤懒得再理他。   是是是,那只是他的一时气话,是她自己不够聪明直接当了真,是她不够识趣没有痛哭流涕求他别退婚,是她不够大度一想到自己的东西被旁人碰过就直犯恶心。都是她的问题,他一点错都没有!   纪云彤挣开顾元奉的手快步往回走。   这家伙还不如出去跟周颂他们胡混去,现在除非有建阳长公主在场,否则她俩一见面就得吵起来。   顾元奉见纪云彤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心里又是酸酸涩涩的,愈发难受了。   要是可以回到他们吵起来那天,他肯定是不会说那几句话的。   他怎么就把话说出口了呢?   纪云彤还在气头上,顾元奉也不好追上去再说什么,只能郁闷地回去练琴。许是因为心里总想着纪云彤,他练来练去也练不出个样子来。   等到有人说周颂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口等他出门玩,他才想起周家三叔从扬州回来了,今天应当是周家三叔组的局。   想到纪云彤提起周家时的不喜,顾元奉心里犹豫得很,怕自己这一去会惹得纪云彤更不高兴。可周三叔出门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他要是不去应约多不好?   顾元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还是拾掇拾掇领着两个小厮出门去。   顾元奉院子里新换上的都是纪云彤挑的人,所以顾元奉前脚刚出门,后脚就有人去隔壁向纪云彤禀报此事。   现在她们这两个院落的月银都得从她这里开,赏银更是得由她来给,底下人自然都听她的。   纪云彤正拉着绿绮她们分坐在榻上研究书坊叫什么名字以及自己选什么别号好,听了小丫鬟的汇报后眼睫微垂,停顿片刻后才问:“谁跟着出去?”   小丫鬟禀道:“是史全和史义。”   纪云彤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让过来报信的小丫鬟退下。   这两个小厮也是她以前专门挑个顾元奉的,身手挺不错,脑筋也比较灵活,主要是负责盯着顾元奉让他别着了其他人的道。   也不是她一直爱这么越俎代庖,而是有时候实在是看不过眼。   那时候她还很笃定他们会成婚,听到顾元奉回来说“赌坊又臭又吵我不喜欢”后她都快被气死了。   这些人今天敢带他去赌坊,明天就敢带他去妓/院,迟早引得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嫖赌!   她说他交朋友眼光不好,他还坚决不承认,一个劲说大家此前都没去过的,只是有些好奇才结伴去看看。现在看过了,他觉得很没意思,以后决不会再去了。   纪云彤没办法,只能挑了两个靠得住的小厮跟着他。   就这样,他还怪她管太多。   现在的话……   纪云彤把目光转回自己列出来的几个备选书坊名上。   同行好像都在自己主持刻印的书上署名某某堂主、某某斋主,她是不是也要入乡随俗地起个这样的称呼?   相比悬而未决的书坊名以及她自己的名号,顾元奉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第29章   金陵到处都是私家园林, 今天顾元奉去的地方也是个私人园子。   只不过这地方平时也跟梅园那样可以租借给旁人设宴游玩,且常年都有同好雅聚、珍玩拍卖等项目可以参与,顾元奉一掷千金为佳人的名头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周家三叔便是这处园子的主人, 据传前任园主与他志趣相投,欣赏他的才华高妙, 所以无偿将园子转赠于他。这么大一个园子说送就送, 谁听了不得羡慕不已!   那是从那时候起, 周家三叔在金陵算是声名鹊起。他一个没机会袭爵的侯府三房,日子过得倒是比他兄长要风光许多, 到哪都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宾。   就连顾父这位驸马爷也觉他算是个姿仪不凡的风流人物, 由着顾元奉跟着他学琴。   至于男人寻欢问柳那点事, 顾父自己不喜欢那种地方, 却也不会对旁人的风流行径说什么。   君不见国子监周围便建了不少花楼,叫那些年轻学子一出门便能享受那“骑马倚斜桥, 满楼红袖招”的待遇。   若是非要拘着儿子什么都不让他接触,他往后说不准就轻易被外头那些人把魂勾走了,再叛逆些说不准还要哭着喊着要跟青楼妓子厮守终生。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秦淮河畔多少富家子弟散尽家财、多少寒苦学子荒废终身, 大抵都是情/色惑人。   家中长辈管得再严,也不可能一辈子把儿孙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还是得让他自己多瞧瞧、多看看、多长些见识,学会自己去分辨好恶与是非。   现在他们都还在, 出点什么事他们也能兜底,若是等他们撒手人寰再叫人把他骗了去, 那后果恐怕就是引祸上身、举家败落了。   顾元奉不知道他父亲的诸多考量, 他跟着周家三叔学琴确实学到了不少真本事,也通过周家三叔结识了不少精通曲艺的乐坛前辈。   所以在他的认知里, 周家三叔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不仅教授琴技颇有耐心,言语间还从不轻慢任何人。   就连对待那些出身不好的歌伎舞娘也是语带怜惜的,说她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愿意一视同仁教导她们如何弹唱。   顾元奉自己不爱去那种地方,但也觉得周家三叔对她们这般爱惜也不是什么错处。   有时搞雅聚需要人弹唱新曲他也愿意给这些女子一些表现机会,唱得好了肯定是不吝于给额外赏钱的,唱得不好当然没有。他又不是傻乎乎的冤大头,要是连他们自己弹唱都不如,他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   今日珍宝馆那边也有一场拍卖,卖的都是些难得的乐器,无一不是出自大家之手。   本来顾元奉最近没了在外头报个名字就记账的便利,对这种拍卖已经不甚热衷,不过他在珍品名册上看到一对漂亮的玉笛,顿时想起了纪云彤想学吹笛子的事,便又兴致盎然地跟着去了珍宝馆。   一双玉笛的话正好他和纪云彤一人一支!   众狐朋狗友见他要去参加拍卖,又支棱起来了,围着顾元奉一通吹捧,明里暗里问他是不是回去镇压住了家里的母老虎。   顾元奉以前没觉得他们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那会儿他正是最想躲纪云彤的时候呢,只觉得他们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纪云彤真是烦人得很,事事都要压着他管着他,还没成婚就不让他干这个、不让他干那个。   现在再听其他人说这些话,他便有些不高兴了,他自己喊母老虎事一回事,他们怎么能跟着喊。他和纪云彤怎么样相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脱离了同好这重身份去看这些朋友,顾元奉便觉得他们话有些多了。   总感觉他们就像是小时候那些老是对他说“怎么能让女的当将军”“应该你来当将军”的家伙差不多,都是他们害他惹纪云彤生气的!   顾元奉不高兴地说道:“你们嘴巴怎么这么碎,我的未婚妻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我就从来没说过你们的未婚妻。”   众狐朋狗友一静。   见顾元奉都这么说,谁也没好再讲什么,只能跟着他进了珍宝馆。   相比起其他拍品,这玉笛的起拍价格倒是要便宜一些,因为做这双玉笛的好像是个女师傅,原本是夫妻俩一起做玉雕的,丈夫去世后才自己自立门户。   她做的玉雕颇有巧思,只是总卖不出价钱,这次也是女儿生病实在需要钱才求到珍宝馆这边来,希望能把这双玉笛送来寄拍。   哪怕只能以低价卖出去,珍宝馆抽成后剩下的钱也能解了母女俩的燃眉之急。   顾元奉不知其中原委,但觉得这玉笛挺好看,纪云彤说不定会喜欢。他也不看人家底价多少,上来就按着自己手头的私房钱数额把价给报了出去。   别人见价格猛地拔高了那么多,转头一看,还是顾元奉出的价,顿时都没了竞价的心思。   左右这也不是他们心仪的拍品,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和顾元奉争个高低。   顾元奉如愿得了想要的拍品,接下来便不再喊价了,只在旁边瞧个热闹。   周家三叔问他:“怎么突然买玉笛?”   顾元奉对周家三叔从不设防,如实说道:“阿彤最近想学吹笛,我买回去教她。”   周家三叔拿过其中一支玉笛把玩了一番,笑道:“这笛子确实不错,用来入门挺适合。以后若是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话,可以带她过来我这儿,我有许多适合笛子的曲谱和珍藏的名家笛子。”   顾元奉知道纪云彤最不喜欢去周家,本想实话实说的,又觉得有点伤人心,只能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以后再说吧,说不准她也就一时兴起,不定能坚持学。”   周家三叔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笛,口中笑道:“夫妻之间若是有共同的爱好当然是最好的,你可以多劝劝她,否则成婚后两个人没话可说多不好。”   顾元奉不知周家三叔心中有什么样的龌龊念头,只觉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取回周家三叔拿过去的那支玉笛放回锦盒里,斗志昂扬地说道:“我一定把她教会!”   周家三叔看着他天真不知事的模样,面上带着轻浅的笑意,心中却像浸在毒汁里似的,难受得紧。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明明愚蠢得很,没有半点才学,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却还是样样都占了最好的。   让人真想……从他这里抢走点什么。   即便恨不得马上能如愿以偿,周家三叔知道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须得徐徐图之才行。   纪家那边倒是好办,她父母都不在身边,纪家留在金陵那两房又是一盘散沙,他只消说通那个爱流连秦楼楚馆的纪家大伯便能轻松得手。   事成之后,他还能白得个前途无量的岳父,这不比他父亲给他挑的小门小户好多了。他父亲就是偏心大哥!   只可惜建阳长公主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顾家本身在金陵也是极难撼动的名门望族,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所以得先搅黄了顾家和纪家的婚约。   周家三叔笑着邀顾元奉他们去听他从扬州带回来的新曲,他可是特意让人学了好些天才带她们出来弹唱的。   顾元奉一听有新曲,马上来了兴致,收好玉笛与众狐朋狗友一起听曲去。   扬州的曲调与金陵这边有些差别,到底一个是江南、一个是江北,顾元奉觉得这些新曲都颇有意趣,向周家三叔讨了乐谱要回去学学。   正说着,又上来一个琵琶女,这琵琶女长得弱柳扶风,还未弹奏便已秀眉微蹙,似有满心难以言说的忧愁。等她弹奏起来,曲中更是有着千般痛、万般恨。   顾元奉听得不大舒服,等对方弹完了不免多看了几眼,只见那琵琶女眼中含泪,一副痛苦不已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顾元奉忍不住问道。这琵琶女的技艺确实高超,他虽不喜欢这种叫人难受的曲风,却还是觉得对方的琵琶弹得极好。   琵琶女见顾元奉注意到了自己,便微微转开脸留给他自己带着泪痕的侧颜,这是周三叔调/教出来的,说是她这样哭最能惹人怜惜。   “我母亲生了重病……”琵琶女说着便轻声啜泣起来。   顾元奉道:“那你还来弹琵琶干嘛,赶紧带她去看病啊。”   众狐朋狗友:“……”   不是,你顾六的心肠是铁做的吗?   琵琶女只能垂着泪说道:“看病需要钱,所以我才求三爷让我来弹琵琶。”   顾元奉明白了,原来是需要钱啊。   他正想给对方赏点赏钱让她带她母亲看病去,忽地想起自己刚把私房钱都拿去买玉笛了。   他再看了那琵琶女一眼,发现这琵琶女长得还挺不错,顿时生出个绝妙的主意来。   顾元奉说道:“你带你母亲去薛家医馆治病,到时候你报我的名字就成了,诊费我给你付,就当是听你这一曲的赏钱了。”   那姓薛的还没娶妻,又是二十好几血气方刚的年纪,见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孩儿说不准就动心了。   他真是太聪明了!   周家三叔手里一直端着杯酒旁听,顾元奉不上套他也没太失望,笑着招呼众人继续欢饮。   散场之后,顾元奉正要骑马归家,就遇到个身穿素黑衣裳的妇人侯在边上等着他。   顾元奉不认得对方,纳闷看了对方一眼。   那妇人上前向他道谢,说是没想到玉笛能拍卖出那么高的价格,她一下子就凑齐了孩子的药钱。   顾元奉这才知道原来那玉笛是她做的,摆摆手说道:“不用谢我,我是看那两支玉笛好看才买的。”   妇人依然是千恩万谢地立在原地目送他走远才急匆匆赶回家去。   回到家后顾元奉直奔纪云彤的院子,边掏出玉笛给她看边和她说起今天的奇事。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出来凑药钱。   好怪。 第30章   纪云彤听后, 忍不住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顾元奉。   顾元奉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总感觉纪云彤瞧不起他。他哼道:“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纪云彤没有贸然下结论,而是仔细问起这两人的年纪与言谈内容。   听到那位女玉雕师的情况时, 纪云彤眉头动了动。玉笛做起来并不容易,它不像竹子那样中间本身就是空的, 要把玉石雕琢成品质上乘的玉笛非常考验本人的技艺。   有这样水平的人, 应当不至于伙同旁人谋算顾元奉什么。   至于那琵琶女……   这一听就知道是有心人安排的, 像宴饮期间互赠美人这种事,对于许多男人而言并不稀奇。   她听应修齐提到过京师那边有“扬州瘦马”的说法, 也就是当地盐商为了更好地官商勾连, 特地培养出许多纤弱美丽的女人送给京中的达官贵人。   当然了, 这些盐商自己也会挑喜欢的享用, 男人可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   之所以叫“瘦马”,那是因为他们专门去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孩儿低价买回来培养, 类似于商贾把瘦弱的马匹回来养上一段时间再待价而沽。   这些“瘦马”要是能卖出个好价钱还好,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便会被安排去做皮/肉生意赚回牙人在她们身上的投资。   这种把人当牲畜买卖的事情看似荒谬,实则离她们并不远。绿绮她们小时候就差点被这样卖掉,后来只是把她们发卖去当丫鬟竟也算是她们家里人心软了。   毕竟金陵这边早就响应朝廷号召不蓄私奴, 家中的小厮丫鬟一概按官府要求签的活契。   当然,上有对策下有对策, 要是实在想把仆从长久留下来伺候,大可意思意思地将他们收为义子义女, 命他们改称主家为爹娘哥姐之类的,听起来就跟一家人似的。   不管怎么样, 总归比卖去当“瘦马”稍微体面一些。   纪云彤最初也是不懂这些的, 听了别人闲话也一知半解。她拿去问应修齐,应修齐起初不肯说, 后来见磨不过她,只好给她讲了。   应先生是清高孤傲、性格纯粹的读书人,连官场上那些脏污都忍受不了,更何况是这等乱七八糟的勾当。应修齐能了解这些,也只是因为常年与应先生周游各地、见多识广而已。   联想到周家三叔刚从扬州那边回来,纪云彤听了顾元奉的描述便想到了众人口中的“扬州瘦马”。只是顾元奉这么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值得谁那么大费周章给他送这种“瘦马”?   纪云彤仔细琢磨了一会,也觉得有些古怪了。她看向顾元奉:“席上就你们几个,没旁的重要客人了?”   顾元奉不知道谁才算得上是重要客人,纳闷道:“就我们几个啊,今天只是为周三叔接风洗尘而已,喊别人来做什么?”   纪云彤又多看了顾元奉几眼。   她前些年一度还因为自己比顾元奉略高一些嘲笑了他很久(气得他一度不想理她了),可现在两个人的身量渐渐拉开了差距,她的体格不知不觉便追不上顾元奉了。   按照《内经》的说法,女子二七之年算是初长成,而男子则是二八之年。他这个头约莫还能再窜高个一两年,那些个獐头鼠目的纨绔子弟尚且有人愿意追捧,顾元奉这身量、这相貌,还有他手松到没边的花钱态度,确实也是不少人的好选择。   再想想那些小时候曾一起玩耍的同龄人如今要么已经有了通房,要么已经偷偷摸摸去逛过花楼——这么一算,顾元奉才十五岁就有人想给他送瘦马也不稀奇。   顾元奉被纪云彤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问:“你怎么突然盯着我看?”   纪云彤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都说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顾元奉整天跟他那堆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怕不是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元奉莫名其妙:“我要懂什么?”   纪云彤便把自己的推测讲给他听。   人家安排这场聚会估计就是想让那琵琶女来个“救母之恩以身相许”,他难道还真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给顾元奉讲了“扬州瘦马”的事,他要是也参与这种“买卖”,那他无疑是帮凶!   要是没有人买,谁能想出这种糟蹋人的买卖?   顾元奉听后却换成他盯着纪云彤看。   纪云彤停下来,问他:“你做什么?”   顾元奉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给你讲的?”他都不知道什么扬州瘦马的说法,怎么纪云彤居然知道?还讲得头头是道!   纪云彤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说道:“我问应大哥的。”   最近应先生受朋友之邀去苏州了,应修齐自然也跟着过去。人不在眼前,顾元奉这些天都没再想起他们来,现在听纪云彤说是应修齐给她讲的扬州瘦马,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窝火。   以前应修齐总是摆出师兄的架势对他们进行啰里啰嗦的思想教育,结果私底下居然和纪云彤聊这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吗?   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背着他聊这种玩意的?!   顾元奉也不想把人往坏里揣测,可现在他总感觉自己就跟那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似的,只觉周围是十面埋伏、耳边是四面楚歌!   反正是个人都想跟他抢纪云彤。   纪云彤感觉顾元奉的神色不太对,立刻挪到离他远一些的位置上,以防他又开始发作。她不高兴地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是他自己出去与人厮混,是他自己险些着了别人的道,怎么他那脸色看起来像是有人给他戴了绿帽似的。   不用想都知道,这家伙脑子里肯定没在琢磨什么好事!   两个人本来是挨着一起坐的,纪云彤直接挪到对面去了,顾元奉便觉身边骤然一空。   他也不高兴地说道:“你平时就跟应大哥聊这些东西吗?他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怎么私底下居然跟你讲这些!”   纪云彤替应修齐辩白:“不关应大哥事,是我那时候听到这个词不懂是怎么意思,缠着他问了挺久,他才肯给我讲的。”   纪云彤这话一出,顾元奉本来只有三分火气的,现在直接给气饱了。   什么叫缠着他挺久?!   她到底知不知羞?!   顾元奉心里越发后悔了。这两三年来他与周颂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纪云彤都在做什么?她与别人相处也跟和他相处一样亲密无间、毫不设防吗?   一想到那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可能发生的情景,顾元奉气得要死,忍不住站起来质问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纪云彤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只觉自己坐着回话好像落了下风,不由也站起来继续和他辩驳:“我说什么了?我们从小有不懂的问题不都去问应大哥吗?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顾元奉听着她理直气壮的回话,恨不能亲上去把她的嘴巴给堵上。可他没敢付诸行动,既怕纪云彤哭,又怕纪云彤告状,这可是在家里呢。   本来好好的,又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顾元奉也有些郁闷。   仔细想想他们从前的确是有什么问题都问应修齐,他确实没道理发作。   顾元奉只能把满腔憋闷咽了回去,改为给纪云彤看自己买下的那两支玉笛。   玉笛一长一短,粗细也略有不同,这长短粗细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它们的音色。   短的吹起来比较轻快,适合初学的;长的调子比较醇厚,须得有一定基础才能掌握。   顾元奉介绍道:“不过不管长笛短笛,指法都是差不离的,我可以拿这根长笛来教你吹短笛。”说着说着他又眉飞色舞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憋了一肚子气,“你放心吧,我一准能把你教会!”   纪云彤见他莫名又快活起来了,便也不打算再跟他吵架。   她听完顾元奉挨个给她演示了两根玉笛的音色差别,语气幽幽地问:“你买下来后洗过吗?”   纪云彤还给顾元奉仔细分析起来——   笛子这种东西就算是新做的,制笛人也得吹一吹看看能不能吹出调子来对吧?   就算这位制笛人心细如发,还给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再拿出来卖,那在拍卖过程中又怎么保证它不会再被别人碰?   珍宝馆那边得拿出来验货吧?有客人见了感兴趣说不准还会上手拿起来看看吧?要是更不讲究一些的,恐怕还直接上嘴了。   听了纪云彤的话,顾元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想起周家三叔确实有拿起玉笛来把玩过。   要是别人也这么做过呢?   顾元奉立刻把玉笛放回锦盒里,让人赶紧拿去洗干净再送上来。他一边吨吨吨灌茶漱口一边埋怨纪云彤:“你怎么不提醒我?非得等我两支都吹给你听完了才说!”   还说得那么详细具体。   他总觉得她是故意的!   纪云彤也端起茶喝了一口,遮掩住自己微微翘起的唇角。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那又怎么样?   谁叫他自己做事不经大脑直接上嘴?   活该! 第31章   纪云彤还是收下了顾元奉送的笛子, 因为那玉笛做得实在漂亮,她再去外面找怕是找不到了。   只是对顾元奉的入门教学她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她已经学过了。   顾元奉也注意到了, 他想起年初那会儿他们之所以大吵的那一架,就是因为他发现纪云彤在跟别人学吹笛。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好像姓柳对吧。那个姓柳的是怎么教她的?是不是也像应修齐那样嘴上说不教, 实际上纪云彤多缠磨几句便教了?   一时间, 顾元奉只觉心里像是被人倒了一锅热油似的。   偏偏纪云彤还觉得她做得没错,她觉得是他在外面找了别人, 所以她也可以在外面找别人。可他明明没有找, 是外面的人在瞎传!   顾元奉气闷地说道:“你都跟人学过了对不对!”   纪云彤看到他买玉笛的时候就感觉话题会往这上面扯。她跟他一起翻旧账:“你不也去指点别人弹琴。”   顾元奉道:“那怎么能一样?”   纪云彤冷笑:“怎么不一样?就你自己是以乐会友, 别人干什么都龌龊?”   顾元奉说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个想法。   以前别人不管是起哄他还是起哄纪云彤他都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那些风花雪月和他们毫不相关, 现在听别人说一句他们会退婚、听别人说一句想替他娶走纪云彤,他就觉得很生气。   大抵是从前他很笃定纪云彤是属于他的,她无论如何都会嫁给他,所以别人怎么说他都觉得没问题。   现在他听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纪云彤见他答不上来, 冷哼道:“你这种人叫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顾元奉知道再说去又要吵起来, 只能说道:“既然你都学会了,那你吹给我听听, 我瞧瞧你学到的有没有问题。”   纪云彤也没打算和顾元奉吵,她把自己那支玉笛擦拭干净, 照着自己早前学到的技巧试着吹了吹。乍然换了玉笛, 她好一会儿都没有吹响。   顾元奉立刻就来劲了,上去给她调整指法, 教她怎么把气从腹部提上来。   还想伸手示意纪云彤该怎么收腹。   纪云彤疑心他是想趁机搂搂抱抱,放下玉笛转头质问道:“说话就说话,你手往我身上摸干嘛?”   顾元奉本来就是藏着点贼心的,骤然被纪云彤点破了心思,嘴比什么都硬:“我才没有,我这不是怕你听不懂吗?我把手放上去就知道你收腹时是不是太用力了。我跟你讲,太用力也是吹不上来的!”   纪云彤被他的振振有词给气笑了:“你教别人也是这么教的?”   顾元奉道:“我又没教过别人。”   他向来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乐意让那些腌臜事玷污了自己的爱好,要不然他也不会跟那些在席上吹嘘自己睡了几个通房丫鬟的家伙断交了。   也就是对上纪云彤,他脑子里才总不由自主地冒出想和她亲近的念头来。他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怎么就不能更亲近一些?难道她还想着要退婚找别人去?   顾元奉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心里就很不舒坦。他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恬不知耻地提议道:“你要觉得吃亏也可以换你摸我肚子,看看我吹笛子的时候肚子是怎么收的。”   纪云彤很想拿手里的玉笛梆梆梆敲他脑袋。   可惜这玉笛确实颇合她心意,她舍不得就这么糟蹋了。敲坏顾元奉的脑壳也就罢了,万一敲坏了人家费那么多心思做的新笛多不好!   纪云彤没好气地道:“不用你教了,我自己先练练。”   顾元奉不听,非要在旁边看着她练习,一边看还一边在心里冒酸水,想着年前年后那段时间是不是有另一个人像他现在这样看着她。   对方美其名曰要教她吹笛,便能光明正大地仔细看她的唇,仔细看她的手,仔细看她的颈项与身体。   而纪云彤对这样的人依然毫不设防,第一次吹响笛子时还会开心地转过头朝对方笑。   即便纪云彤只是想找人气气他,也难以保证对方没有生出点别的心思来。   许多事是不能细想的,一细想就感觉宛如百虫噬心,难受得要命。   明明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明明他们才是从小就腻在一块的未婚夫妻,怎么临到快成婚的时候却突然有那么多人想要趁虚而入?   纪云彤没管顾元奉在瞎想什么,自己渐渐摸到了要领,便愉快地吹起了自己唯一会吹的曲子。   等她终于顺利吹完一曲,天色都已经不早了,她转头看过去,才发现顾元奉还在边上。   纪云彤睨着他:“你就没点自己的事做吗?”   顾元奉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一琢磨,竟是他自己以前对她说过的。   顾元奉气得要死。   她怎么这么记仇!   顾元奉凑过去哄她:“以后你想学什么都别找别人行不行?你跟我说就好了,我什么都能教你。”   纪云彤道:“我想学你出去多交些朋友,看看有没有人送我点美男子,嗯,先让他们弹琵琶给我听,再唱几首小曲,最后垂着泪跟我说他爹死了,没钱安葬。只要我愿意替他葬了他爹,他以后就对我以身相许,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就算没名没分也没关系,他们心甘情愿。”她颇为向往地讲完了,转头看向脸色其臭的顾元奉,“怎么样?这个本领你不是会吗?快教教我。”   顾元奉气道:“你都上哪知道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想到那画面,顾元奉感觉自己都快疯了,她看起来居然还那么期待!   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期待的!   纪云彤道:“你今天不就亲自给我演了一回,你说我还要上哪知道?”   顾元奉噎住。   纪云彤不说,他都快忘了这事儿。   刚回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今天碰上的事有点怪,现在听纪云彤这么一分析,他顿时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顾元奉不明所以:“她找上我干嘛?她要找也该着周三叔,他最怜惜她们这样的人了。”   纪云彤道:“可能是你最近有了风流名声,所以旁人也想给你送几个合你心意的红颜知己吧,毕竟你出手可是出了名的阔绰。”   顾元奉不乐意:“我怎么就有了风流名声?”   纪云彤道:“有没有又不是你说了算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那么多人都在传,你还能管得过来不成?”   顾元奉说不过她,只能倔强地道:“反正你不能想这些腌臜事。”   纪云彤道:“那你还夸下海口说什么都能教我?”   顾元奉道:“你这是在强词夺理,要不是你给我讲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纪云彤道:“现在你知道了,然后呢?你还不是要去跟他们混在一起!一次两次你可能没动心,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呢?”   顾元奉一阵气闷,觉得纪云彤又给他胡乱安排罪名。   光一个纪云彤都让他招架不来了,他怎么会对别人动心!   顾元奉道:“难道就因为那弹琵琶的哭一哭,我就要跟所有人断交吗?他们说不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纪云彤听了他的话后忍不住笑了,心里的气愤竟散了大半。   她气什么呢,人长大后本来就是会变的。   顾元奉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顾元奉了,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亲密关系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也不单是他一个人在变,而是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龄人都在变。   既然顾元奉这么喜欢他这些朋友,她为什么非要当个恶人劝他离他们远一点?只管当个乐子瞧瞧就好。   说到底,还是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愚不可及的期望罢了。   其实没什么必要。   变了就是变了,没了就是没了。   她就是总想不开,才老是和他吵。   纪云彤笑道:“我要是个男的多好,怎么都得跟你拜个把子,跟着你这个好兄弟一起出去多找几个红颜知己。到时候我跟人家情到浓时兜里没钱,就让你这个好兄弟掏钱帮我那些个红颜知己赎身。”   顾元奉听她这么埋汰自己,一脸不乐地说道:“我才不会那么蠢。”   纪云彤现在心平气和得很,闻言凉凉说道:“假如周颂跟你说自己遇到个真心相爱的女子,并告诉你对方是一不小心沦落风尘的,身世多么多么可怜。他很想救她脱离苦海,可惜自己囊中羞涩办不到,想问你借点钱,你借是不借?”   顾元奉语塞。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肯定是会借的,而且还会跟周颂说“不用还了”。   纪云彤道:“所以说,我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呢。我肯定和你当好朋友好兄弟,天天跟在你身边喊你哥,争取跟你关系好到逛窑子都全记你账上。”   顾元奉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强辩道:“你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们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纪云彤道:“那我们找人查查,看看他们里头有几个爱去的,查到几个你绝交几个怎么样?”   顾元奉不答应:“哪有交朋友还背地里去查人的道理?”   “你当然不敢答应。”纪云彤笑道,“别人不说,周家你恐怕就不能去了吧,谁不知道你们一致推崇的周三爷满天下都是红颜知己。”   这下顾元奉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他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他那些朋友真的都爱去那种地方?   再想想纪云彤说过去那些地方胡来的人都容易得脏病,顾元奉就浑身不自在,压根不敢邀他们去自家温泉庄子泡汤泉了。   连跟他们同桌吃饭都有些发怵。   一直到去与建阳长公主夫妻俩一起吃饭,顾元奉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建阳长公主问纪云彤:“这又是怎么了?”   纪云彤毫不犹豫地揭顾元奉的底:“今天有人要给他送美人,他估计正想着人家呢。”   顾元奉马上就炸毛了:“我什么时候想了?我根本就没有想!”   都是没影的事,她怎么还告状!   还说得好像他真的瞧上了对方似的。   纪云彤才不搭理他气愤的眼刀,如果他们注定要成婚,那她当然不喜欢二手的。   倒也不是还执着于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而是她嫌别人用过的太脏,脏到她光是想想就要吐出来的那种。   他要是打定主意非娶她不可,那就得乖乖洁身自好!   她可不想得病!   建阳长公主夫妻俩对视一眼,问顾元奉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元奉一脸郁闷地把当时的情况如实讲了,强调说道:“我就是听她弹的曲子怪叫人难受的,才问她怎么回事。我真的没别的意思,要知道还有劳什子瘦马的说法,我连问都不问!”   顾父看了他一眼,询问道:“这瘦马的说法又是谁给你讲的?”   顾元奉一听就来劲了,马上开始指着纪云彤反告她的状:“是她给我说的,她说她问的应大哥。应大哥居然给她讲这些东西,爹你下次可得说说应大哥,他好好一读书人怎么这么不像样!”   纪云彤:“……”   这下改纪云彤磨牙。 第32章   饭后纪云彤陪着建阳长公主散步, 顾父则把顾元奉拎去单独谈话。   对顾元奉这个儿子,顾父一向是不拘着的。驸马这个身份看似风光,实际上在朝中并不怎么招人待见, 也就是摆着当个吉祥物的存在。   顾父自幼读书习文,也曾有过经世治国的抱负, 只是后来他不顾家里人反对求娶了公主, 从此便只待在金陵吟风弄月了。   建阳长公主身体不好, 顾父本来已经不打算要孩子,生下顾元奉这个孩子本来就只是意外。   要不是发现时为时已晚, 不宜再去了这胎, 顾元奉恐怕都没机会出生。   哪怕嘴上不说, 顾父心里对于这个差点要了建阳长公主命的儿子还是有那么一点介怀的。   何况公主之子看似是风光荣显的皇亲国戚, 实则从出生起被许多眼睛盯着,若本身没点过人的天赋着实很难有什么大作为。   当今圣上还在世时固然赏赐不断、圣恩不衰, 可要是将来换了个人当皇帝,这份恩荣可能就没有了。   所以在顾元奉的教育问题上,顾父对他从来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他健健康康长大就成了。   目前两小孩的矛盾顾父也看在眼里。   纪云彤从小就有主意, 顾元奉也从小都愿意听她的,事事都让她拿主意。   可现在两个人都渐渐大了, 顾元奉显然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是磨合得来两人便能顺利成婚, 要是磨合不来……   顾父看了看偷眼觑向自己的儿子,说他还小吧, 他又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说他已经长大了吧, 他在很多事情上明显又还懵懂无知。   顾父开口问他:“你是真的喜欢跟周颂他们一起玩?”   顾元奉冷不丁被顾父这么一问,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顾父道:“你当真觉得他们与你志趣相投, 他们喜欢的东西和你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   顾元奉微微一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弱了下去:“当然……”   顾父道:“行,那你继续跟他们玩去吧。”他见顾元奉一副大大松了口气、想要找机会溜走的模样,慢悠悠地补充了句,“本来想过了年就给你引荐几个苏州大家的,既然你更喜欢周颂他们,那还是算了吧。”   顾元奉听后马上不想走了,积极凑到顾父身边问什么时候带他去苏州拜访名家。   至于不能带周颂他们……反正什么时候都能跟他们一起玩,也不差这么几天。   顾父道:“想好了?”   顾元奉道:“想好了!”   顾父没再和他说什么,摆摆手让他自己玩儿去。   顾元奉开开心心地往回走,正好遇到从建阳长公主那边出来的纪云彤。他凑过去问纪云彤:“知道爹刚才和我说什么了不?”   纪云彤还记着他刚才告应修齐状的仇,根本不搭理他,加快脚步想把他甩掉。   顾元奉不乐意了,追上去说道:“爹说要待我去苏州拜访很多厉害前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你想去我就跟爹说一声。”   纪云彤说道:“是我说想去苏州拜访那边的藏书家,娘才说跟我一起去的。”   既然想搞书坊,纪云彤当然得去学习一下别人的经验。   听闻苏州那边有几位藏书家不仅藏书无数,搞书籍装帧的水平也堪称一流。   正好许淑娴和她未婚夫要去苏州曾外祖家一趟,纪云彤便和建阳长公主说了此事,说想去开开眼界。   建阳长公主怕她自己去拜访别人不愿意见她,所以才想着陪她去看看,顺便自己也散一散心。既然建阳长公主想出门走走,那顾父肯定也要去。   顾元奉本来还得意洋洋等着纪云彤央求自己呢,听了纪云彤这话后顿时感觉一瓢冷水兜头浇下。   他气愤地说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讲?”   纪云彤道:“你这么爱跟你那些朋友玩,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还要问你是要跟我出去还是要跟他们出去?”   顾元奉道:“你跟我说了我肯定跟你出去啊!”   纪云彤道:“我又不想你跟着去。”   她这次出行的计划里本来就没算上顾元奉,难得有机会和新朋友相约出一次还算远的门,她做什么要喊上他这个扫兴的家伙?   顾元奉听出纪云彤话里的嫌弃,心里郁闷得要命,气呼呼地说道:“我也一点都不想跟着你!”   纪云彤“哦”地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撇下他回了自家院子。   心里无波无澜。   当晚一夜好眠。   第二天纪云彤一大早就出门了,她约了许淑娴在景园见面,与许淑娴商量以后要怎么改造景园。   她准备在景园也安排一座藏书楼,到时候网罗各种藏书把它填得满满当当,她大小也是个藏书家了!   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彤藏楼,而她的书坊名则叫彤载堂。   彤字既取她自己名字中的彤字,也取彤管之意。古时女史所用之笔常被刷成朱红色,所以叫做“彤管”,后来也用来代指女子文墨诸事。   往后在外头遇到同行或者同好,大伙便该喊她一声彤载堂主人了。   许淑娴听了纪云彤的打算后说道:“直接用你的名字会不会不太好?”   比起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想法,许淑娴更擅长曲折迂回地达成目的,所以对于纪云彤这个决定还是有些担忧。   纪云彤道:“我听闻从前读书人考上功名都要去雁塔题诗,每到一处驿馆或客店也要看看有没有空白的墙供他们题诗写字,他们可一点都不觉得用自己的名字不好,只恨不能把自己的名字满天下传扬。我只是用个彤字,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也是纪云彤选来选去选了这两个名字的原因,男子的名字可以到处传扬,怎么到了女子就要藏着掖着。   许淑娴对上纪云彤熠熠发亮的眼睛后便把所有顾虑压了下去。   是啊,她们凭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许淑娴笑道:“若是真有人要说三道四,还能说这两个名字取自《诗经》。”   《诗经》里有首《彤弓》,前两段的起始句便是“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彤藏与彤载显然是从这里取出来的。   这就是纪云彤如今喜欢和许淑娴往来的原因,许多事她不必说得太透许淑娴都能懂,比和顾元奉说话轻松多了。   纪云彤兴致盎然地对许淑娴说道:“你字写得好,要不你来帮我题匾额吧。”   许淑娴道:“我的字恐怕还拿不出手……”   纪云彤道:“哪里拿不出手,比我强多了。大不了等你以后觉得自己字更精进了,再给我题一面新的匾额。”   纪云彤笑盈盈地和许淑娴展望未来,说是等她日后成了书法大家,她便把这些匾额都摆出来搞个展览,叫别人看看我们许大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顶峰的!   许淑娴哪里有过这样的野心?可听着纪云彤的话后却莫名有些心动了。   她们在闺阁与后宅之中能做的事本来就少,书画已经是她们难得能光明正大去接触的东西了……纪云彤所说的那个顶峰的风景,她也想去看一看。   那会是什么样的风光呢?   许淑娴道:“只怕我十几年后看了我现在写的匾额,恨不得把它劈了当柴烧。”   纪云彤乐道:“能留下一点能当柴烧的东西,不也很有意思吗?”   两人快快活活地笑闹了一会,都觉得如今的日子愈发有滋有味了。难怪男人们都爱出去交朋友,遇到志趣相投的友人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得知纪云彤不太乐意顾元奉在这次苏州之行中烦扰她们,许淑娴大方地表示可以贡献出自己的未婚夫挡她一挡。   两人在景园里待到傍晚,纪云彤本还要送许淑娴归家去,结果在门口遇到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那里的顾元奉。   纪云彤把许淑娴送上她们家的马车,转身看向凭空蹦出来的顾元奉:“你跑来做什么?”   顾元奉道:“我听说你在这边,顺路接你回家。”   其实顾元奉是专门找过来的,还让人喊个丫鬟去看看纪云彤在景园里头做啥。   这园子是建阳长公主的嫁妆,平时都不给别人进去的,今日园中又有纪云彤请的客人,自然更没旁人了。   顾元奉就在不远处的茶寮里蹲着,听着小厮时不时来回报一句纪云彤和许家大姑娘在干嘛。   于是他就知道纪云彤在里头跟许家大姑娘又是一起读书,又是一起游园,又是一起品书论画,又是一起弹琴吹笛,又是一起喝茶吃点心。   哪怕隔着景园高高的园墙,顾元奉仿佛都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   顾元奉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纪云彤说的,如果她是男的就要出去找很多红颜知己。   她这都不是男的,不也找了个红颜知己吗?   顾元奉心里那叫一个酸,只觉该陪着纪云彤做那些事的都是他自己才对。   要不是他年前跟纪云彤吵了架,哪有这个许家大姑娘什么事?!   以前她们同在金陵十几年那么久,也没见她们有什么往来啊!   顾元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现在不管男的女的都要来跟他抢纪云彤!   顾元奉凑到纪云彤身边说酸话:“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前她都不跟你往来的,现在突然跟你这么要好,说不准她是别有所图的。”   纪云彤没想到这种话还能从顾元奉嘴里说出来,他还知道世上有“别有所图”这回事啊。   世人还总说什么长舌妇,纪云彤只觉男人的舌头也没短到哪里去,看顾元奉这家伙不就一天到晚都在嘴碎!   纪云彤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你那些朋友了,你也别来对我的朋友说三道四。”   顾元奉发现人就是这么奇怪,纪云彤说让他跟朋友绝交时他郁闷得很,纪云彤说再也不管他交什么朋友时他也郁闷得很。   如果纪云彤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的话,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想跟周颂他们一起玩了。 第33章   纪云彤翻身上马, 余光扫见顾元奉那一脸不知在琢磨什么事的表情,也没有搭理他,径直打马归家去。   顾元奉见纪云彤走了, 也忙一夹马腹追了上去,嘴里埋怨道:“我来接你回家, 你怎么都不等等我。”   他的目光落在纪云彤被风吹起的长马尾上, 她出行总爱骑马, 所以也不戴繁复的发饰,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把头发束起来。   记得约莫是她刚来月事那会儿, 纪云彤也有段时间不太爱骑马了, 还开始变得爱美, 每天总要打扮个把时辰才出门。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她的新装扮有什么不同, 又嫌要等她梳妆打扮太烦,于是扯着她不太合宜的金簪笑她像个暴发户。   气得她追着他满院子跑。   顾元奉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追上纪云彤问她:“你这两天月事是不是要来了啊?”   纪云彤没想到他冷不丁问这么一句,只觉他简直荒唐。谁大街上讨论这个?她朝他扬起马鞭:“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顾元奉知趣地闭了嘴。   他就是觉得要是她刚好来月事的话,这几天去苏州玩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要退后几天。   也不是他想记这些东西的, 是纪云彤以前非逼着他记,要是他一时忘了, 答应了不适合的活动——比如打马球之类的,纪云彤就会很不高兴, 说他一点都不关心她。   顾元奉一直觉得挺不服气,他一个男的为什么要关心这个。她一个女孩子非要人记住她什么时候来月事, 都不觉得害臊的吗?   两人一路并骑转过一个街角, 顾元奉忽听有人在楼上喊自己。他抬头看去,只见周三爷倚在窗边朝他们笑, 别听别人都喊他一声“三爷”,实际上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八岁,这么倚在那儿轻轻一笑,神色有着说不出的潇洒温柔。   纪云彤也抬头看了眼,只觉看到只开屏的花孔雀。   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别处,却见不远处的书铺前有个熟悉的身影。   纪云彤微微一怔,抓住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接着她回头问顾元奉:“你还走不走?”   周三爷闻言笑道:“你们回去吧,我看天色不太好,一会怕是要下雨。”   纪云彤听后微顿,又忍不住看向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与顾元奉一起归家去。   不知是不是顾元奉乌鸦嘴,回到家她月事正好来了。纪云彤觉得当个女孩子真是麻烦,每个月都要为这点事折腾,她换上新的月事带,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色。   许是为了应和她的担忧,雨点忽然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纪云彤起身私下吩咐绿绮:“你找个我们自己的人,让他带上伞跑一趟附近那家书铺……”她与绿绮说起自己方才见到的人,低声叮嘱,“要是他还在就把伞送给他,不在就算了。”   绿绮心里有些担忧,但又怕自己不安排下去的话纪云彤会自己出门去,便依言找人出门跑个腿。   纪云彤倚在窗边静静看着外面的雨幕,也弄不太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   她主动去结识一无所有的柳文安,是想抓住当时正巧来到眼前的浮木,还是真的觉得他人挺好挺可爱?那她如今对顾元奉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们真的还要成婚吗?以眼下他们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她确实不该去招惹别人。   以顾元奉那横脾气,他肯定能说到做到。他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要脸面的主,叫他拿住把柄绝对会闹个天翻地覆。   这要是换成她自己那也是一样的理,顾元奉要是真敢在外面招惹别人她绝对不会轻轻放过。   从这一点来看她和顾元奉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都不该去祸害别人。   坏了别人前途多不好?   纪云彤正抱着汤婆子暖暖肚子,就见顾元奉从外头跑进来了。   顾元奉一看她躺在那里有些恹恹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记错了。他挪了张凳子坐到纪云彤边上,得意地说道:“我就说你月事该来了吧?我刚已经去跟爹说过了,这几天天气不好,我们等天气放晴了再去苏州。”   纪云彤微怔,这才知道他路上是想说这事儿。她打掉他偷偷摸摸想伸过来揉她肚子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顾元奉理直气壮地道:“娘不是说来月事会不舒服吗?我就是想给你揉揉,让你舒服点。”摸不着肚子,他便伸手去把她脸转过来朝向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顾元奉心里又莫名有些鼓噪起来,“你唇都有点白了。”   他想把它亲回红润的模样。   纪云彤察觉他的意图,猛地退后与他拉开距离。   不管是从前情窦未开时懵懵懂懂的轻触,还是上次愤怒状态下的撕咬,都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肌肤之亲。只是骤然打破那层不知何时开始隔在她们之间的壁障后,顾元奉便愈发爱做这些越界的事。   仿佛一下子就从烦她腻她变得爱与她亲近了。   兴许是到了有这种念头的年纪,上次得逞后叫他食髓知味了。   纪云彤也不半躺着了,盘坐起来纠正他越来越不守规矩的行为:“你别动不动就想亲想抱,没有正经人家成婚前就干这种事。”   顾元奉还是嘴硬:“我又没有想。”   何况他们与别人又不太一样,纪云彤从小有一大半时间是住在他们家的,他娘对纪云彤比对他还好。   就像她们自己说的那样,纪云彤才是女儿,他倒像是女婿了。   这么一琢磨,顾元奉又乐滋滋地凑上去说道,“你都要招我当上门女婿了,我们还能是什么正经人家不成?哪个正经人肯给人当上门女婿啊!”   纪云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只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无言以对归无言以对,纪云彤还是不可能让顾元奉再得逞。   她伸手把他那颗脑袋推远,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娘若是知道你私底下是这副德行,你再想退婚可就没机会了。”   到时候他就算不想娶她,建阳长公主也会压着他娶。   他现在反过来缠着她,应当也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得了去。   等他这股劲头过去了,不知会怎么后悔自己现在的决定——说不准还要把过错都推给她,说她故意算计他、勾引他、赖着他不肯放手。   她可太了解他了!   他们是可以退婚的,根本不必绑在一起相互折磨。   顾元奉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退婚”两个字,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把纪云彤抱进怀里:“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退婚!”   他都已经说了那么多遍了,纪云彤为什么还是要提!   纪云彤本想挣开,感受到顾元奉环住她的手臂有多用力后便放弃了,她怕自己挣扎起来这家伙会趁机做更过分的事。   想到话本里那些女子偎入男子怀里是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描写,纪云彤只觉得……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   她想打爆顾元奉的狗头。   顾元奉心里也空落落的,明明他如愿以偿抱到了人,却没感觉很快活。   他甚至察觉只要他稍微一放开手,纪云彤就会离开他,从此以后都离他远远的。   纪云彤向来都既倔强又决绝,当初发现她父母更偏爱她的弟弟妹妹后,她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亲了。   她是什么性情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把这份决绝用到他身上。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处,对她而言只是吵了一架就不作数了吗?她怎么可以……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顾元奉把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有机会挣脱。   “你别想着退婚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顾元奉恶狠狠道,“你下次再提退婚,我就当着娘的面亲你一口!你不是说了吗?娘要是知道了,婚肯定就退不成了,娘还会让我们马上成婚!”   饶是纪云彤努力说服自己别和这家伙计较,还是被他气得不轻。   别的事情上蠢得要命,怎么威胁起她来脑筋就转得这么快?   果然还是很想打爆他的狗头。   纪云彤瞧准时机伸脚狠狠往他要害处踹去。   顾元奉本来正不愿意松手呢,冷不丁被她踹了一下,脸都疼青了,连连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坐在那里掏出手帕开始擦自己脚的纪云彤。   她踢他那么狠,还嫌脏了脚?   纪云彤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冷笑说道:“你想清楚了,以后我们真要成了婚,而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肯定能半夜起来废了你那玩意。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肯定知道我能说到做到!”   顾元奉现在处于很想马上回去看看自己有没有被踢处毛病来、又不想就这么灰溜溜离开的矛盾状态。   他决定学她撂下狠话:“你要敢在外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肯定也——”   纪云彤睨着他:“你肯定怎么样?”   顾元奉咬牙道:“我肯定也让人把你在外面找的姘头给阉了!正好皇帝是我舅舅,我还能给他提供进宫当太监的门路,你看我人多好对不?”   纪云彤:“……”   好个屁!   顾元奉自觉震慑住了纪云彤、叫她没话可说,马上火急火燎地回自己院子检查伤势去了。 第34章   这天的雨下得很大, 柳文安被困在书铺里出不去。   他正面露忧色地看向外面的天色,就见书铺的伙计走了过来,说是有人给他送了把伞, 只说是他们家公子给的,也没有讲是谁。   柳文安接过伞后又朝街道上看去, 只见街道上行人匆匆, 全都是他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他不认识这些人, 这些人也不认识他,他对于这座金陵城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穷苦书生。   有谁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给他送一把伞?   柳文安手指轻轻落在伞上, 这是一把很寻常的油纸伞, 应当是贵人府中下人用的, 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   想来只是她吩咐了一句, 底下人便取了伞给他送来,全程都没有经过她的手。   此事本无关风月。   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点头之交, 见到对方困在大雨之中也会让人给他送一把伞。   只是柳文安的一颗心仿佛也被漫天大雨冲刷着。他抚着伞柄安静了好一会,最后没有把伞撑开,也没有买费心挑好的书,而是徐步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无关风月, 无关风月。   可一颗心却难以抑制地开始思念。   思念着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她。   读了十几年的书,此时全无用处。   枉为君子, 枉为人。   伙计本来正守在柜台前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看到那踏着雨水渐行渐远的身影后愣了一下, 忍不住犯嘀咕:“真是个怪人,不是有人给他送伞了吗?实在不想打伞, 等雨小些再走也成啊……”   ……   初春的大雨其实不多见, 拢共也就下了这么一天,接下来两天都是濛濛细雨。   纪云彤在家读书习字, 也不觉得无聊。   书坊虽还没有正式开业,但她上个月便已经命人待在收稿处征集稿件,还命顾元奉各个产业的掌柜张贴征稿宣传布告。她给出的稿酬是十分丰厚的,还表示每季都会选出最好的稿件进行额外嘉奖。   重金之下还真有不少人纷纷把稿子投到了收稿处,正好这几日闲得很,纪云彤便把收上来的文稿拿出来品读。   只三日的功夫,不少稿子就荣获纪云彤附上的退稿批语。   要不是征稿时说好以一旬为期,不满意的稿子将会原样退回,纪云彤都想直接把其中一些稿子扔进废纸篓了。   这些玩意不是写法太老套,就是内容太贫乏,一言以蔽之,难看!   许是征稿日期太短,收到的都是那些职业文手的存货,纪云彤一时半会还没发现特别心仪的书稿,更没有看到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稿子。   前路漫漫!   纪云彤也没太着急,权当是打发雨天的消遣。   顾元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挨了次踢,这几日倒是不过来烦扰她了,但他也没出门,每日就待在院中弹琴作画,看起来竟是打算修身养性。   兴许得养上几天才能出门浪吧。   到天正式放晴时,府中上下也准备好前往苏州。许淑娴与她未婚夫柳二郎是去柳家给柳老太爷做寿的,顾父与柳老太爷也有些交情,也准备去柳家拜会他老人家,便邀他们同船一起走。   也不是太远的路,柳二郎并没有推辞。到了登船当日,来的却不止他和许淑娴,还有个布衣少年。   柳二郎对顾父说道:“只是我一位族弟,要与我们一同去为老太爷祝寿……”   说是族弟,其实关系远得很,从祖父那一辈就已经不怎么往来了。   柳家是出过两代宰相的家族,对旁支族人多有照拂,但也仅止于开办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有没有出息全看他们自己的天赋。   他这位族弟关系又更远一些,连族学都没去过。据说他祖父是在族学读过书的,只可惜他祖父去应试总遇到意外,最后蹉跎成乡野中的教书先生。他祖父无颜面对曾对他满怀期望的族中长辈,便不再回族中去。   说实话,这位族弟找过来的时候柳二郎都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该怎么称呼对方。他问过对方的近况,又考校了对方的才学,便存了将他带回去给祖父见见的念头。   对方显然也是希望能与族中修好的,今儿便与他们一起早早过来等候了。   顾父何等聪明,一听便知柳二郎话中未尽之意,朗笑道:“我就喜欢跟你们年轻人待一起,感觉自己都年轻了许多。”   柳二郎说道:“世叔本来就还年轻得很。”他笑着给旁边的布衣少年介绍,“安弟,这位是顾七叔,娶走了我们长公主殿下这位京师第一美人、当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驸马爷。”   布衣少年虽一身白苎衣袍,面对顾父时却没有半分卑怯,上前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晚辈名文安,还未取字,世叔喊我名字即可。”   顾父看着眼前沉稳斯文的少年郎满心感慨,说道:“犬子和你差不多大,可一点都不懂事,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   柳文安心想,是啊,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   他轻轻捻动着自己的衣角,正思量着该如何回话才适合,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朝他们走来。   柳文安转头看了过去。   纪云彤和顾元奉来了。   纪云彤快步走在前面,像是想要把身后的顾元奉甩掉。   顾元奉哪里愿意被她甩开,亦步亦趋地紧追着她不放。   两人似乎刚起了什么小争执,少女的脸庞带着几分薄怒,在春日阳光下看起来分外生动鲜活。   原来她生起气来是这样的。   柳文安在心里这么想道。   纪云彤快要跑到登船处,才注意到在场的还多了个人。   她一下子愣住了。 第35章   柳文安注视着纪云彤片刻, 给了纪云彤一个轻浅的笑。只不过不管是眼神还是笑意都是一触即散,他很快便露出几分讶色:“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贤弟。”   接着他便把落在纪云彤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去,仿佛怕自己的视线冒犯了纪云彤似的。   顾父的目光微顿, 看向温文尔雅、守礼至极的柳文安。   却听柳文安说道:“年前我从城里买书归家,遇到纪姑娘的马车坏在半路, 就帮忙修好了。”   柳文安不慢不紧地解释着, 语气之平静仿佛全无私心。   事实上这些话他在前去找柳二郎攀关系的时候已经暗自琢磨过无数遍, 不管旁人怎么想、不管旁人信不信,他都要摆出再光明磊落不过的态度帮她把这件事揭过去。   只要事情过了明路, 其他人就再也不能拿纪云彤曾与他往来的事当拿捏她的把柄。   何况这也不算是说谎, 他们本就是这样相遇、这样往来的, 他只是隐去他们还曾私下见过好几回的事没提而已。   他们本就没有过什么逾越之举, 见了面也只是谈书谈曲或者说她画图纸他来做而已,纵使那些时日里他满心欢愉, 却也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不曾越线半分。   她理当问心无愧,不必为这些事蒙受任何人的责难。   柳文安面露歉意:“晚生愚钝,没能看出纪姑娘不是男儿身, 此前多有唐突,还望世叔见谅。”   顾父看了旁边那双小儿女一眼, 笑道:“年轻人本就该多交些朋友,哪里谈得上唐突不唐突。这一路上你们正好作伴同行, 可以多相处相处。”   顾元奉本来还没认出柳文安来。   他那天本来就只是远远地看到立在塾馆中教学生读书的柳文安,过后他也没特意去看看柳文安到底长什么样。   顾元奉从小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中长大, 心里还是存着一点自负的, 觉得纪云彤不会喜欢一个穷书生,觉得自己样样都胜过对方、纪云彤肯定只是为了气气他才故意与对方往来。   那么喜欢他、那么爱黏着他的纪云彤, 怎么会突然就喜欢别人不喜欢他了呢?   所以顾元奉也只是那天嘴上威胁了纪云彤,实则根本没把柳文安这人放在心上,他连这家伙是圆是扁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姓柳的。   结果这姓柳的居然敢光明正大找了过来,还光明正大说起纪云彤是怎么和他认识、怎么和他往来的!   顾元奉都要气炸了。   偏偏他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意味。   还说出那样的话来,说什么路上多相处相处。   顾元奉不由抓住了纪云彤的手腕,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那日是他没细看,今天离得近了,顾元奉才发现这柳文安长相很出众,一看便是很能让女孩儿倾心的类型。   他一身白衣,明显不是什么好出身,可这份清寒更叫他添了几分少年人少有的坚韧,以至于他光是立在那儿便跟茕茕独立的修竹似的,看似一阵风吹来就能叫他弯下腰,实则历经风雪也依然高洁秀挺。   若非知道柳文安曾和纪云彤有过往来,顾元奉恐怕会很高兴地上去结交对方。   可这人极有可能对纪云彤抱有不清不白的别样心思!   他只要稍微一放开手,对方就会趁虚而入把纪云彤给抢走!   说顾元奉这人愚钝,他有时候又敏锐得很。大抵是对于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他一概不当回事,对于自己关心的事便像只猎狗似的,鼻子灵得很。   纪云彤本有些失了方寸,怕顾元奉在人前胡言乱语,也怕柳文安当真因为自己受了牵连。听了柳文安在顾父娓娓说出她们往来的过程,她一下子明白他刚才给她的那一抹笑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她是女孩儿,知道她有未婚夫,知道她恐怕会因为两人意外的交集而处处受制,所以他来了,他主动把事情在所有人面前把所有的一切摊开了讲得清清楚楚。   他们只是堂堂正正地交朋友。   顾元奉不能再拿姘头之类的话来侮辱他们、威胁他们。   纪云彤一下子想到竹林间那间小小的塾馆,那是个幽静而安宁的地方,待在里面似乎远离了所有的凡尘俗务,连她这样的俗人也不必再汲汲营营地谋划将来。   也许没有她的刻意闯入,柳文安依然每日待在林中读书、习字、教书,他会一面当着村里人尊敬的教书先生、一面不急不慢地悉心备考。他的世界干净而纯粹,不会沾上任何污点。   可她把他拉了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虽然他连目光都没再投向她,但纪云彤知道他是为她来的,他是为了帮她澄清而来的。   柳文安本可以不出面的,他只需要专心备考就好。等他日后金榜题名,旁人就算知道有过这么一桩事,也只会夸他果然是年少风流。   现在不一样,现在他还一无所有,他若是因为这点事失了名声,乃至于得罪了公主与驸马,那于他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可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那些时日的难堪,知道了她的处境并没有旁人口中那么惹人艳羡,知道了她有可能因为早前的一时兴起困入荆棘之中。   所以他来了。   纪云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她很少寻求别人的帮助,更喜欢事情能由自己掌控的感觉。   即使是在建阳长公主面前撒娇告状,那也是会挑选那些不会真的惹建阳长公主伤心或生气的事讲。   那只是她试图让顾元奉完完全全听自己话的手段,而不是她真的那般依赖和信任建阳长公主,什么事都想着让建阳长公主给自己做主。   她清楚地知道建阳长公主不是她亲娘,建阳长公主是顾元奉的娘。   招惹柳文安也是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时兴起觉得他红起耳朵来真可爱,一时兴起地觉得他专注做事的样子真可爱。   她想,他什么都没有,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他还是个读书人,得注重自己的名声,所以就算她招惹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却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即便生来就是个君子,也是有血有肉有心有情之人。   怎么会无所谓。   她真不是个好人。   她和顾元奉一样不把旁人当回事,只想着自己能畅快,只想着自己能舒心。   她不该去招惹柳文安的。   纪云彤看了眼自己被顾元奉攥着的手腕,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她不能再害了柳文安。   纪云彤对顾元奉说道:“你放开,我要去跟芸娘说话。”   顾元奉这才发现还有别人在,是许家大姑娘和她未婚夫柳二郎。   柳文安姓柳,柳二郎也姓柳,难道这个柳是同一个柳?柳文安是许家大姑娘她们带过来的吗?纪云彤突然和许家大姑娘这么要好,难道是与她们商量好了要再和这姓柳的暗通款曲?!   顾元奉道:“我不放!”   他就不放!   他一放手她就要离开他!   顾元奉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快要被纪云彤逼疯了。她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开他?就因为他不听她的话了吗?就因为他不肯听她的话了所以她要找个更听她的话的人?   这会儿他已经忘记了是他自己先口出恶言,也是他自己先想方设法疏远纪云彤,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纪云彤不要他了。   顾元奉鼻头发酸,有点想哭,又不想在柳文安他们面前丢脸,于是强行忍着。   “顾元奉。”   顾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元奉闻声望了过去,对上顾父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   顾父见他那眼泪都快掉出来的可怜样,终归还是心软了。他叹着气说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陪你娘登船。”   顾元奉只能松开手去了建阳长公主身边。   纪云彤顿了顿,也跟了上去,与许淑娴一起陪在建阳长公主另一侧。   建阳长公主虽已经成婚多年,于许多事情上却不甚敏感。   这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心脏生来便不太好,所以御医一直叫她情绪别大起大落,什么事都别太往心里去。   正是因为她这种性情,她对当初顾父这位驸马是怎么打败一干情敌把她娶回家的事一无所知,只觉驸马是她皇帝弟弟替她挑选出来的良婿,两人在许多事情上都志趣相投。   是以她对成婚后的日子也相当满意。   至于更多的情爱纠葛,对于她这个从小患有心疾的人来说就有点奢侈了。与其吃尽情苦头、识尽愁滋味,不如就这样糊涂一世。   对刚才那有些怪异的气氛,建阳长公主是察觉不了的,她还问纪云彤:“你交了这样一个朋友,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他长得可真俊,才学肯定也不差吧?”   建阳长公主这么一句由衷的感慨,成功酸坏了顾家一大一小两个男的。   纪云彤心里本还有些伤怀,听了建阳长公主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我和柳贤兄也没再见过了。”   顾元奉听得愤愤不已。   她是不想见吗?   她是被他唬住了才不敢去见!   更可气的是,这姓柳的跟着柳二郎跑过来以后,她居然光明正大喊起了什么“柳贤兄”,显然是拿准了他不能再用这件事威胁她!   偏偏爹娘还在那鼓励她多交朋友,一点都不在乎他这个儿子难受不难受! 第36章   初春的天气还有点寒凉, 一行人到了船上便烧起了小火炉,在船舱中围炉而坐。   船是公主府自家的船,船舱开着八面大窗, 打开窗时敞亮得很,即便关上了窗, 篷顶上也有采光用的明瓦, 至于书橱、桌几、茶炉之类的物什更是一应俱全, 船舱里头宽敞又舒适,待在里头比许多人家里还舒坦。   到了夜里, 还有几处分隔开的舱房可供人歇息。   行船要稳, 船速便不能太快, 哪怕今天是顺流而下, 且还是顺风而行,恐怕也得走上一昼夜才到。纪云彤也曾去过几次苏州, 知道船上路途漫漫,也带了几篇书稿到船上看。   建阳长公主和许淑娴知道她是为即将开业的书坊审稿,也要分几份稿子过去看。   几个女子围着火炉看书稿,顾父便带着三个少年郎到另一边品茶聊天。   即使是第一次坐这种只有贵人才能乘坐的船, 柳文安也丝毫没有露怯。   他始终没有急着表现自己,遇到懂的话题便答上几句, 不懂的便直言不懂。   几轮交谈下来,顾父愈发欣赏起这个少年郎来, 有时候坦然承认自己见识不足也是颇难得的品质。   许多人要么是要面子地不懂装懂,要么是恼羞成怒认为别人瞧不起自己。柳文安小小年纪, 心性却这般沉稳, 顾父觉得自己倘若有个亲女儿,也是愿意把她嫁给这样的年轻人的。   看了眼自家那个坐在那儿都不安分、目光时不时往纪云彤那边瞟过去的儿子, 顾父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知道紧张了,早干什么去了?   顾元奉也是疑心纪云彤会不会跟柳文安眉来眼去,所以忍不住经常往她那边瞧。既想逮纪云彤个现行证明自己的怀疑没有错,又酸溜溜地暗自难受。   幸而一直到晚饭时间,纪云彤似乎都没特意关注过柳文安。   入夜后众人各自回房歇下,顾元奉和纪云彤的房间还是在两隔壁。见外面静悄悄地没了声音,顾元奉凑到两人房间中间隔着的那堵薄墙笃笃笃地敲了三下。   纪云彤本就没有睡,听到动静后不高兴地凑到墙边说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敲什么敲?”   一听纪云彤没有睡,顾元奉就隔着墙跟她理论来:“你跟许大姑娘交好,是不是为了通过她和她未婚夫跟那姓柳的继续见面?”   纪云彤一听他那怀疑的语气就来气:“我哪里知道他跟柳家二郎有关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会来!”   顾元奉想起纪云彤刚到码头时的失神,知晓她说的是实话,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泛酸,嘴上便又说起了酸话:“那你高兴了,能跟他一起去苏州玩!”   纪云彤道:“我今天连半句话都没和他说。”   顾元奉道:“说明你心虚了!”   纪云彤道:“我哪里敢像你这样做什么都不心虚,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我说了不喜欢你的‘朋友’你还非要去跟对方玩,回头自己不喜欢我的朋友却威胁我说要让别人身败名裂。”   顾元奉噎住,小声辩驳道:“这怎么能一样,我当时就是以为你又是以前那种不喜欢……”   小时候纪云彤就爱管着他,他交上别的朋友她就生气,有时还让他选要跟谁玩,选了别人她就再也不理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受不了的。   要不他怎么会想躲着她,拿周家当个难得的清净地。   他只是还没想好他们成婚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而已,纪云彤就已经决定不要他了,她什么都不想管他了。即使是把管家权要了过去,她也只想管着账面上的钱,对他这个人没有半分在意。   他害怕她会喜欢上别人。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为这种事害怕。   他们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他未来岳父岳母都放心地把她交给他们家,她与自己家里人都不太亲近、只与他爹娘相处得像一家人。这种情况下,她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可他把解除婚约说出口以后,她一下子就变了。   她做的所有打算都没有他了。   就好像血肉长在一起十几年的连体儿,有朝一日突然被硬生生撕做两半。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接下来我们各走各的,你去找你想要的另一半,我也去找我想要的另一半。   要不是见到了纪云彤的眼泪,他会以为她一点都不疼,她一点都不难过,她一点都不在乎。   可明明她也疼,她也难过,她也在乎。   她只是转过身把伤口藏起来不让他看到。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顾元奉把脑袋抵到薄薄的木板墙上,喊她的名字:“纪云彤,纪云彤,纪云彤。”他一边喊,还一边用脑袋轻轻往墙上撞,咚、咚、咚,听着就像小时候他们大半夜不睡觉隔着墙对暗号。   纪云彤听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撞击声,鼻头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酸。   世上哪有那么多能永远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总想要,又总要不到。   即使能找足一万个理由说服不要想,还是很想要。   她太讨厌失望的滋味了,所以决定由自己先扔掉。   扔掉那些自己得不到念想,腾出空来去装别的好东西。   纪云彤也把头轻轻靠到了薄墙上,两个人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隔着墙挨在一起。   小时候的顾元奉多傻,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她想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到处撒欢,从来不去想什么将来,也从来不用考虑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如果人可以不长大该多好。   可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大到不可能再只有彼此的年纪了。   其实他们都已经对她很好很好了,只是她没能让自己长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真是又别扭又叫人讨厌。   “顾元奉,我好难过啊。”   纪云彤哽咽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没想让任何人听见。   但顾元奉还是听见了。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千万万支利箭扎到了他的心口。   她不爱哭的。   可是他让她哭了。   他让她哭了三次。   比起前两次争吵时纪云彤掉的泪,这夜深人静时近乎无声的低泣更让他心碎。   顾元奉把手臂枕在自己眼睛底下,感觉温热的泪水慢慢濡湿了自己里衣的衣袖。   他明明没有想过要真的让她难过。   第二天一早,顾元奉顶着两个核桃眼起来,眼眶红红的,看着怪可怜。   底下的小厮见了,忙去给他热了两个鸡蛋帮他敷敷眼。   顾元奉本来没那么多讲究的,一想到船上还有个柳文安在,马上又坐好由着底下人给他敷眼睛。   要说父母把什么遗传给了他,那肯定是他的一张好皮囊了。   他的身高随了父亲,长相则随了母亲,要知道他娘当年可是京师第一美人,听说喜欢她的人不知凡几……但是她一个都不认识。   可见许多人就是这么肤浅,只看一张脸便心心念念要求娶。   据说因为他母亲总是一露脸便让其他人失了光彩,所以挺多同龄女孩儿不太爱跟她玩,唯有纪云彤母亲与她往来密切,所以两人尚在闺阁时便称得上是闺中密友。   后来两人同时怀上孩子,便有了指腹为婚之事。   总而言之,他娘的脸哪怕只传给了他七八分,且还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但……肯定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吧!   以前顾元奉也没琢磨过什么皮相不皮相的,现在他倒希望纪云彤能肤浅一点,看在他长相基本随娘的份上别想着退婚了。   为了这个伟大的目的,他决不能顶着这双核桃眼出去!   顾元奉还真认认真真敷好眼睛才走出自己的房间。   眼看船要走到中午才抵达苏州,吃过早饭后顾元奉竟主动和柳文安说起话来,问柳文安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约纪云彤她们打牌。   柳文安微微一顿,笑着答应了。   两人便相携过去建阳长公主那边寻纪云彤。   纪云彤看到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时候愣了一下,没想明白顾元奉怎么突然能心平气和地柳文安走在一起。   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的失控,纪云彤又有些懊恼。大抵是深夜时分,人总是比较脆弱一些,要不她怎么会被顾元奉的几声叫唤硬生生唤出眼泪来。   顾元奉没错过纪云彤眼底的讶异,他凑过去说道:“还有挺久才到苏州呢,要不我们打牌吧。我们男的这边出两个人,你们女的这边也出两个人,输了的得往脸上贴条子!”   纪云彤也觉看书看乏了,便问许淑娴和建阳长公主谁想上。   建阳长公主笑道:“我一向不擅长这个,等会在边上看你们打就好。”   纪云彤就问许淑娴会不会玩。   许淑娴道:“会的,表哥教过我。”   四人便分坐牌桌四面,建阳长公主坐到纪云彤后方看她的牌,她的驸马则坐在她旁边不时给她投喂点吃的。   柳二郎也没上,同样坐在许淑娴后方不时给她递上茶水供她解渴。   顾元奉本来还准备认真打牌来着,结果左看看右看看,两边竟有一对情深意浓的爱侣。   再看看对面那被自己邀到牌桌上来的情敌,顾元奉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碎成一片片。   他忍!   他要叫纪云彤看见他也是很大度的!   只要她不是真的喜欢上别人,他不会再为这些没影的事跟她吵了!   纪云彤不喜欢这姓柳的,这姓柳的又算他哪门子情敌?   根本算不上!   顾元奉愤愤地把手里的牌打了出去,然后发现自己不小心出错了。   这局他输得很彻底。   纪云彤这个赢家便给他贴条。   顾元奉本来有点郁闷,等感受到纪云彤摁在自己额头上时又莫名快活起来。   ……如果赢不了,他就要一直输!   还得让纪云彤赢。   嘿。 第37章   一行人在牌桌边上打了半个时辰, 就发现顾元奉脸上全是纸条,全是纪云彤给他贴的。   偏他自己还挺乐呵,一点都没因为自己输得多而觉得羞耻。   纪云彤都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见顾元奉这家伙存心捣乱故意要输, 众人也不惯着他,都不陪着他玩了, 改为围坐在一起玩飞花令之类的轻松游戏放松放松。   在场的大多年纪都小, 便也不玩什么罚酒的, 饮上一口清茶便算是罚过了。   顾元奉没再作妖,纪云彤这小半日倒是过得挺惬意。到了苏州码头处, 柳文安三人就与她们作别, 径直前往柳老太爷府上。   这是自家人的待遇, 顾父他们要登门自然得提前递个拜帖另约时间, 要不然就太冒昧了。   顾父先带人去安顿下来,因为想在这边小住些时日, 所以他直接租了个园子,乃是清贵人家留下的,布置得很是雅致。   主人家去了外地为官,园子暂且空着, 顾父提前与对方说了一声,便把园子讨来小住几日。   到底是别人家的园子, 白日里又要一起出去,四个人也没住得太分散, 而是挤在同一个院子里。没了外人在,顾元奉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纪云彤。   做了这么久的船, 纪云彤正想洗个澡歇会呢, 就瞧见顾元奉来了。她转头问他:“你不好好歇着,来我这边做什么?”   顾元奉邀功道:“我今天没拦着你和那姓柳的见面了。”   纪云彤听了他骄傲的语气忍不住笑了笑, 这对他来说看起来是很大的让步了。她说道:“所以我也要允许你去跟周颂他们交朋友对吧?”   顾元奉虽觉得这事和周颂他们没关系,但还是觉得机不可失,马上和纪云彤商量起来:“这样好不好?以后我们都可以自由交朋友,谁都不拦着谁,但是我绝不和女的单独相处,你也绝不和男的单独相处。”   难得出来散心,纪云彤也不想和顾元奉讨论扫兴的人和事。她一口应下:“好。”   纪云彤应得这么快,顾元奉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纪云彤余光瞧见了来到不远处的绿绮,对顾元奉说道:“我要去洗个澡,你该回去了。”   顾元奉“哦”了一声,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耳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热。   在他们大吵一架之前,他从来没对纪云彤生出过什么过分的想法来,也从来没有好好思考过未婚夫妻是怎么样的关系,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就多了许多念想,再看到纪云彤时便渐渐有了男女之别。   从前那些再自然不过的亲密无间,如今回想起来却叫他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纪云彤总说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可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偷偷摸到对方房间里,与对方挤在一张床上睡。只因他们当时年纪还小,所以父母就算发现了也没管,由着他们脑袋挨着脑袋盖着被子说悄悄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   还是十岁以后才慢慢没那么黏糊了,可只要和儿时那样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依然分不清男女的界限,即使双方谁越了界都还是反应不过来。   直至那日午后阳光晴好,他在自己的屋里午歇,本来他已经醒了,可暖烘烘的阳光照得他不想睁开眼。接着他听见了纪云彤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也不知怎么想的,故意继续闭着眼装睡。   纪云彤过来喊他,他也不睁眼。本来他是想看看纪云彤喊到什么时候会发飙,结果他感觉到……纪云彤凑上来亲了他一口。小时候他们也会亲亲对方的脸颊或者开开心心地抱抱对方,但那天纪云彤亲的是他的唇。   哪怕只是一触即离,他也觉得唇上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一直烧到他耳根那边去。   纪云彤应当也是紧张的,很快就退开了。过了一会她才又上前继续推他,喊他出去打马球。那天下午他球打得不好,纪云彤却难得地没有数落他,因为她自己也没打好。   那时候他们都才十二三岁,她兴许只是一时兴起才那么做的,而他也没有做好给人当丈夫的准备……他们都还太小了,小到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他总想着,等他们长大了再想好了。   所以他开始躲着纪云彤。   只要纪云彤总粘着他、只要纪云彤管着他这管着他那,他就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也许他躲着的并不是纪云彤这个人,而是伴随着纪云彤而来的那个问题:他做好和纪云彤过一辈子的准备了吗?   他总觉得自己不去想的话,就不用太早回答了。   可现在……   顾元奉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了那过分活跃的心跳。   他发现纪云彤分明还是纪云彤,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和她更亲近一些,和她重新成为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这份渴望与儿时懵懂的亲近是不一样的。   他想和她成亲,他不想任何人把她抢走。   他想继续和她快快活活地做所有想做的事。   另一边,纪云彤并不知道顾元奉的想法,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午歇够了才去寻建阳长公主用晚饭。   晚饭时应先生父子俩也过来了,应修齐看起来瘦削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苏州这边的饮食。   纪云彤对这位从小为他们操心了不少的师兄还是挺关心的,只要他不开启念叨模式的话那绝对是天下第一好师兄。她对应修齐道:“应大哥你清减了不少,这次跟来的厨子有会你们家乡菜的,要不让他们单独给你做两道开开胃。”   应修齐朝她笑了笑,说道:“无碍,不是饮食的问题。只是最近在考虑要不要去应试,有些苦恼。我这人闲散惯了,恐怕不适合官场。”   纪云彤不太懂他们这类人的烦恼,这样的烦恼对她来说有点奢侈了。   她要是能科举的话,那肯定是觉得自己能考上就马上去,恨不能自己十几岁就来个三元及第,风风光光地到处炫耀一番。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想想就挺快活,可惜她一没有资格科举,二没有真正寒窗苦读过。   纪云彤道:“若是我俩能换一换,我肯定早早去考个功名,到时我把师兄娶回家,让师兄你只管待在后宅当个闲云野鹤好了。”   世情向来如此,只要生为女子便没有人督促你上进了。倒不是怜惜你女子扶风弱柳怕你累着,而是……反正努力了也没用,还不如学点治家手段。   学那些不等用的东西做什么,就算你学究天人那也没你出头的份。   纪云彤这话也就调侃一下。   俗话说得好,越是难搞的学生越是能让老师印象深刻,纪云彤这人从小难搞到大,自然也叫应修齐父子俩烦恼了许多年。   是以他们几人都熟悉得很,说起话来没那么多避讳。   结果今天这桌上却有三个人听得神色微变。   最听不得这种话的当然是顾元奉。   她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若是男的不仅要去外头结交红颜知己,还扬言要娶应修齐!   那他呢?   她把他放到哪里去了?   顾元奉都快气炸了,但又想起自己刚和纪云彤说过要“大家自由交友”,他只能先把这股气憋了回去。   改为偷偷观察起应修齐的神色。   应修齐的手微微颤了颤,面上却没表露出什么异样来。那日他目睹纪云彤和顾元奉起争执,第二日本想过去调解的,可他父亲直接带他来了苏州。   坐在客船上的时候,父亲问他:你在高兴。高兴什么?   应修齐答不上来。   不敢答,不能答。   事实上退婚以后他的心情就是轻松的,感觉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搬开了。他并非觉得对方不好,只是他们又没见过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对方家里觉得他不是好选择,决定解除婚约另择良婿,他诚心诚意祝愿对方能觅得如意郎君。   而在得知纪云彤要和顾元奉退婚的时候,他心里那份单纯的轻松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几分欢欣。   纪云彤本来就是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儿,与她相处过的人很少能不被她吸引。   如果顾元奉伤害了她、如果顾元奉当真为了别人而和她退了婚,那他……为什么不能想一想?   有些想法一旦冒了出来,便再也回不到最初了。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事实证明他藏得太拙劣了,以至于他父亲一眼就看了出来。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读书人最重名声,他要知道避嫌。   应修齐叹着气笑道:“阿奉一看就是个悍妇,你娶了他怕是就娶不了我了。”   纪云彤闻言转头看向顾元奉,赫然发现顾元奉果然是一脸“我很生气”的模样。   可见应修齐说他是“悍妇”是极有道理的。   纪云彤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凑过去两手并用捏他微微鼓起的脸颊,嘴里还挤兑他:“听到没有,你是悍妇。”   顾元奉本来正气恼着,见纪云彤主动凑到自己身边来就不气了。   他察觉应修齐转开眼不再看他们打闹,当即也不躲开了,一边由着纪云彤蹂躏他的脸一边理直气壮地承认:“我不仅是悍妇,还是妒妇!”   纪云彤就说他犯了七出之条。   顾元奉反驳说他娘可是公主,她不敢休他。   一顿早饭吃下来,应家父子俩都觉嘴里没滋没味。   顾元奉也总是不自觉地往应修齐那边看两眼。   他疑心应修齐喜欢纪云彤。   而纪云彤明显还把应修齐当以前那个一本正经的师兄,根本没考虑过男女之防!   这不,桌上几个人明显都思虑重重,也就纪云彤是单纯在吃早饭。 第38章   纪云彤在应修齐面前确实不太设防, 要知道小时候应修齐就少年老成,总替应先生管着他们。   她和顾元奉明显又是个事儿挺多的学生,时不时气得应先生白发都多长了许多根。   因着应先生后来对自己还挺好的, 纪云彤有时候也不太想惹他生气,便央着应修齐不要把自己干的事告诉应先生。   应修齐挺讲原则的, 也不是事事都要告诉大人的, 只要她老老实实听完他的思想教育, 再回去把该罚抄的内容给抄了,他也能帮着遮掩一二。   三人就是这么熟稔起来的, 其中纪云彤又和应修齐更熟一些, 因为那会儿顾元奉经常都只是“共犯”, 拿主意的还是她, 负责和应修齐讨价还价的自然也是她。   应修齐一开始觉得头疼,后来管多了倒也摸索出点经验来了, 不再只会学大人模样板着脸教育她们两个问题学生。   本来应修齐以为纪云彤应该是个相当快活的小孩,毕竟她每天看起来都无忧无虑的。   直到有一天他撞见纪云彤在偷偷抹眼泪,过去紧张地关心了很久,她才说她想祖父了。   祖父去世前一年, 她被父母带去山上求子了,她觉得很奇怪, 父母不是有她了吗?为什么还要去求子。   她在那山中的庙里听了很久,才听明白, 原来女孩子不算“子”,得男孩子才算。那庙里的僧人给母亲解卦时还说, 是她占了弟弟的位置, 须得她诚心诚意地斋戒数日才能把弟弟求来。   纪云彤虽不想要什么弟弟,甚至不太理解弟弟是什么东西, 但看寺里的斋饭味道还不错,便也没有闹腾。   这趟求子之行结束以后,她母亲果然怀了弟弟。   第二年弟弟出生了,父母带她到那据说求子特别灵的寺里还愿。她们还没下山,就听人来报说祖父意外堕马,送回家时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一年,父母如愿以偿有了弟弟,而她没了曾经很疼爱她的祖父。   有时候家里出了乱七八糟的事,纪云彤就忍不住想,要是祖父在就好了。   她祖父是个爽朗大方的人,平时总爱哈哈大笑,纪云彤小时候爱学他笑,父亲说她这样不淑女,祖父却把她抱起来朗笑道:“不淑女也是我孙女,我孙女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不用在意旁人怎么想。”   有祖父坐镇,一家老少谁都不敢作妖,连心思最先飘起来的大伯也被强压着履行婚约,其他人自然更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只可惜他早年常驻军中,管不了家中太多事,时常为此心中有愧。有时家里吵起来了,只要没有触犯到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他便也只能暗自感慨:“怪我,怪我,家国难两全啊。”   索性抱着纪云彤这个最不怕他的孙女出去躲清净。   纪云彤也是那时候认全了祖父那些故交,其中有些是高门大户,有些是贩夫走卒,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见上面祖父都哈哈笑着和人打招呼。   纪云彤也学着哈哈笑。   旁人便说她真像祖父。   只是人生真的太无常了,他们匆匆赶回家的时候祖父已经撒手人寰,她连祖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哭得稀里哗啦,对父母说:“我讨厌弟弟,我讨厌弟弟。”   母亲气得打她嘴巴:“关你弟弟什么事?你不要胡说,叫人听了去不知会怎么编排你弟弟!他才刚出生你就要把这种事安到他头上去,哪有你这样当姐姐的?”   纪云彤没有再说了,但她还是讨厌弟弟。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没有道理,但她还是和弟弟亲近不起来,母亲便觉得她冷心冷情,难怪当时生她的时候那么艰难。   没有祖父的家,很快就变得乱七八糟。   父母去外地赴任的时候没带上她,纪云彤年纪还太小,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讨祖母喜欢,只能躲去顾家整日与顾元奉一起玩。   建阳长公主与她娘关系好,又一直想要个女儿,便专门给她整理出个院子来。   只是在顾家和在自己家还是不一样的,不管建阳长公主多喜欢她都不一样。   纪云彤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但从小就有这种感觉。   早几年纪家那些事还没闹出来,外头倒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   后来大伯蓄谋已久的“兼祧两房”东窗事发,许多人提起纪家便带上几分嘲笑意味。   纪云彤也没想着维护她家中两个快要烂到骨子里的叔伯,但她也是纪家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眼看着纪家风评每况愈下,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纪云彤心里自然很难过。   这日听顾元奉话里话外也有点瞧不上纪家的意思,纪云彤就有些难过。   她想祖父了。   想那个朗笑着说“我孙女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祖父。   祖父凭着军功争来个侯爵,结果子孙后代都没熬到第三代失爵就已经把家业败了得差不多了。别说别人嘲笑了,祖父本人泉下有知恐怕也要被他们气活了。   所以不能怪顾元奉瞧不上眼。   只怪大伯和四叔他们不争气。   纪云彤好面子,不想被顾元奉知道自己哭了,所以一个人悄悄躲了起来,没想到竟叫应修齐给发现了。   应修齐也是第一次看到纪云彤这副模样,平时纪云彤都是骄傲肆意、意气飞扬的,从来没在他们面前掉过半滴眼泪。   对上那红通通的眼睛,应修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想好好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竟有些词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纪云彤好受一些。   即便平日里表现得再要强,她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啊。   应修齐想了想,只能坐到小小的纪云彤身边略显笨拙地替她把满脸的眼泪给擦干净。   “我有时也很想我娘。”应修齐缓声宽慰纪云彤,“我爹也想,一有空就会给娘写诗,说娘生前最烦他写这些酸话,现在她烦也没用了,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天天都给她写,最好叫她烦得入梦来找他。”   “想也没有关系的,那么好的人本来就应该被我们记住。下次你再想你祖父,就跟我说一声,我带你去祭拜他。你若是不想告诉别人,我们就不告诉别人。”   纪云彤第一次觉得爱长篇大论教育他们的应修齐没那么难以亲近了。   哪怕后来她和顾元奉也没少气应先生父子俩几次,但在纪云彤心里应修齐始终是很靠得住的师兄。   所以平时和应修齐开起玩笑来纪云彤从不避讳。   并且不太理解顾元奉一天到晚在胡思乱想什么。   如果顾元奉在外面交的是应修齐这样的朋友,她也不会总和他吵起来了。   只不过像应修齐这样的才学与人品也不可能遍地都是就对了,像周颂他们那种把顾元奉当冤大头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鲫。   听闻当年纪家乍然富贵,她大伯也是被一堆新交的狐朋狗友引上了歪路,没几年就变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人家就是专哄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傻子。   要是没有大伯这个先例在,纪云彤反应都不会那么大。   今天纪云彤要去拜访的藏书家正好是应先生的朋友,纪云彤便决定与他们一起出门。   顾元奉一听,心中顿时警惕起来,立刻说他也要跟着去。   顾父乐得和建阳长公主单独相处,对此没有意见。   应先生他们自然也没理由不让顾元奉跟着。   应先生本来就担心应修齐没有死心,倒是觉得顾元奉一起去更好。   哪怕应修齐表现得再稳重老成,应先生也清楚自家儿子今年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这个年纪正是最冲动的,万一他贸然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会坏了三人这么多年来的情谊。   若是纪云彤当真与顾元奉退婚了,那倒是没问题,一家有女百家求,应先生也不反对。可纪云彤这不是没有退婚吗?   顾父待他如知己,他不能放任应修齐做不该做的事。   何况应先生心中也隐隐有种难言的忧虑:纪云彤的性情和他亡妻颇为相像,应修齐的脾气又随了他,看着他们待在一起,他就难免会担心日后他们也不能圆满到白头。   大概是自己走过了那样的路,知道那条路上有多少荆棘,便不太想自家儿女再去走一遍。   若是没有与他一起去地方上为官,他的妻子是不是就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妻子死在巡堤期间,那场意外是天灾,但也是人祸。哪怕他泣血上书换来了朝廷严惩贪官污吏的裁决,也换不回自己的爱妻。   应先生知道妻子肯定是不后悔的,若能重来一遍她兴许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可他这个活着的人始终在后悔。   所以听到纪云彤说她去为官、应修齐守在后宅的时候,应先生有一瞬间想直接带应修齐走,走得远远的。   他去官场走过一遭,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辞官的选择看似不慕名利、潇洒自由,实则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少年时说起过要去做的事,他一件都做不了。   还不如不看、不听、不想。   他实在不想他们的孩子也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元奉一起同行也好,这样也能叫应修齐看清楚自己是没有机会的。   趁早死了心才是最好的。 第39章   在苏州出行, 大多都是乘船,尤其是要去底下的乡县,那走水路自然最便捷。既然只是去拜访朋友, 几人便没有乘坐公主府的大船,而是乘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一路上纪云彤和应修齐了解着这位藏书家的情况, 顾元奉插不上嘴, 只能在边上听着, 很有点郁闷。   幸而约莫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瞧见了目的地。船夫随意地往岸边一靠, 就算是把人送到了, 几人也是水乡长大的, 熟练地往岸上那个小得不能再小、只有几级阶梯的码头一跳, 便笑着挥挥手与船夫道别。   船夫摇着橹“欸乃”一声,唱着歌儿行船远去, 看着相当自由自在。   顾元奉伫立岸边认真听了一会,感慨道:“他唱的歌儿还挺好听的,回头我得把词给记下来。”他本来是要跟纪云彤嘀咕的,结果转头一看, 纪云彤已经与应修齐父子俩走出老长一段路了。   顾元奉愣了一下,心中又生出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以前只要他在场, 纪云彤从来不会撇下他,就算不想陪着他也会强行拉着他走人, 而不是直接把他一个人扔在原地。   不管他再怎么想回到从前,很多事还是不一样了。   顾元奉快步追了上去, 只听纪云彤和应修齐已经没再聊那儿藏书家了, 而是望着远处一处新坟聊到了回金陵后去祭拜纪老将军的事。   应修齐说月底就是纪老将军的忌日了,问纪云彤需不需要他陪着去祭拜。   顾元奉本就觉得应修齐居心叵测, 一听到这个话题后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虽然喊应修齐一声“应大哥”,但应修齐总归不算纪云彤什么人吧?   他为什么要陪纪云彤去祭拜纪老将军?   他为什么连纪老将军的忌日都记得?!   眼看应先生刚转了个弯,看不到他们三个在后面做什么,顾元奉马上抓住纪云彤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走。   应修齐也停下脚步,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的顾元奉。   他想说点什么,却怕自己开口后只会火上浇油。   应修齐看向顾元奉。   顾元奉也看了眼应修齐,见应修齐不避不让地跟自己对视,他只觉心里跟被火烧灼着似的。他和纪云彤都当应修齐是师兄、喊他一声“大哥”,应修齐怎么可以对纪云彤生出情意来?   还在他这个未婚夫面前这么坦荡自然!   若非他如今也算是稍稍开了窍,根本看不出应修齐的居心叵测!   顾元奉把目光转回纪云彤身上。   纪云彤皱着眉,不知道顾元奉又怎么了。她说道:“走路就走路,你拉着我做什么?”   顾元奉连应大哥都不想喊了,气恼地追问:“他为什么要陪你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解释道:“以前都是我陪阿彤去的,所以我才会问一句。”   他这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顾元奉听后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什么叫以前都是应修齐陪她去的?   纪云彤要去祭拜祖父不是该喊他陪着去吗?为什么是应修齐陪她去!   他才是她的未婚夫!   在她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难道她早就不想和她成亲了,他那天脱口说出的那句解除婚约是不是给了她提出退婚的机会?   “他在撒谎骗我对吧?”顾元奉试图向纪云彤求证,“他说的肯定不是真的对不对?”   纪云彤不了解顾元奉弯弯绕绕的想法。她说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应大哥骗你做什么?”   她那时候还小,不能自己出城,有应修齐带着便能去了,这有什么问题。应修齐当时就说了,他很敬佩她祖父的为人,也想年年随她去她祖父坟前上柱香。   顾元奉听她亲口承认了,心里难受得要命。他说道:“那我呢?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喊我?”   纪云彤转开脸,不想对上顾元奉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又不喜欢纪家,我喊你去做什么。”   他都看不上纪家了,她做什么还要喊他去祭拜祖父。自家那些烂事她自己也受不了,但是也不代表她乐意听到顾元奉也说纪家闲话。   要是顾元奉去祖父坟前说上几句,祖父泉下有知得多难过。   不过祖父在世时家里的许多问题就已经存在了,祖父自己未必真的不知道。   ……唉。   纪云彤不想在这里和顾元奉吵这些事,又转回头来朝顾元奉建议道:“老师已经和人约好了,你要是不想去的话现在就回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顾元奉心里的火被纪云彤望过来的眼神给浇熄了。   他嘴里有些发苦。   是的,他是不太喜欢纪家,毕竟从他们懂事起外头就有不少人开始议论纪家那些事。   纪老将军去世时他又还小,印象根本就不深,所以他对纪家的印象就知道那堆不堪入耳的破事。   还有纪家那对和纪云彤不怎么亲近的父母。   见纪云彤自己也不喜欢她家那堆亲戚,他在纪云彤便也没藏着掖着,平日里说话难免带上点瞧不上纪家的意味。   纪云彤听了也没说什么,他便觉得她是不在意的。   可他好像错了,纪家其实有她在意的人。如果她和纪老将军感情很好的话,应该很不喜欢听到别人对纪家的种种议论吧?   可纪云彤不想听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别说了呢?   就好像纪云彤以前说顾家总有亲戚跑来打秋风一样。他认为顾家许多人都挺好的,便当场与她争论起来,说是顾家人哪有那么不堪,只是族中人口众多,难免会出几个不好的。那也不能一杆子把顾家所有人都给打死吧?   要是真遇上家中一些品德败坏的家伙,他不仅会跟纪云彤一起骂,还会和纪云彤合谋捉弄对方让对方出个大丑、从此不敢再登公主府的门。   所以她要是跟他说了,他肯定不会再在她面前说她不爱听的话。   她怎么能说都不说一声就在心里定了他的罪?   还一直背着他和应修齐去纪老将军坟前祭拜。   他们以前的亲密无间难道都是假的吗?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   顾元奉很想转头就走,又不放心让纪云彤继续和应修齐相处,只能说了句“我才不走”后就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们去追应先生。   纪云彤是带着目的来的,很快收拾好心情跟到了应先生身边。   她今天也是一身男孩儿装扮,看着便是个俊秀的少年郎,与应先生他们走一块也不算引人注意。   等到了应先生那位朋友家中,对方虽多看了纪云彤一眼,却也没拦着不让她进自己的藏书楼。   得知纪云彤想开自己印书的书坊,这次是想过来取取经的,对方也没有藏私,带着他们过去看自己珍藏的前朝书版,也就是雕版印刷术的底板。   不管什么时代,怀旧的人都不少,藏书爱好者也时常以前朝之书为贵。   眼前这位藏书家便是崇古的,他为很多已经佚散的书籍复原了前朝刻本,依赖的就是这些他花大价钱搜罗来的书版。   纪云彤看了一圈,发现不是自己想观摩的类型,不免有些失望。   那藏书家眼尖得很,看出纪云彤的想法,不由笑问:“你不喜欢这类旧版书?”   纪云彤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您这些书版都很好,但我想刻的书可能不太适合这么正经的版式。”   藏书家不以为忤,大方地引着她到另一间藏书室介绍道:“新版书我也收了不少,平时也爱翻上一番,其中很多都是朋友印好送来的,装帧得颇有新意,你要是对哪种版式感兴趣大可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引荐引荐。”   纪云彤知道自己是沾了应先生的光,自是对藏书家再三感谢。   她想了想,又好奇地问:“苏州这边有女书工吗?”   所谓的书工就是绘制雕版样式的人,刻工只需要拿着样式在雕版上依葫芦画瓢刻出来就行了。   纪云彤在金陵看过人刻书版,也问过女孩子能不能当刻工,因为她刚见识过女玉雕师的作品,觉得既然连玉都能雕,那木头为什么不能雕?   但金陵的刻工听后都笑了,说哪有女孩子干这个的,这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   既然女刻工不好找,纪云彤就想问问有没有女书工,这活儿还更轻松一些。   可惜金陵那边还是没找着。   见眼前这位藏书家看起来很好说话,纪云彤便与他问起了这件事。   纪云彤既然打算印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当然更偏向于给各种岗位都多找点女孩子。一来这样方便自己时刻跟进,二来女孩儿也更懂女孩儿的口味。   听了纪云彤的话,藏书家怔忡了一会,才说道:“倒是有一个。”   纪云彤两眼一亮,问道:“您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藏书家道:“她是我外孙女,书版画得很好,但她是个哑巴。”   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一栋小楼,脸上多了几分叹惋。他年轻的时候很多事都没想开,觉得女儿不嫁人很奇怪,非逼着她出嫁。   后来没过几年女儿就因为在婆家受尽委屈而香消玉殒了,外孙女也因为是哑巴的缘故遭女儿夫家嫌弃。   也是女儿去世后才有人告诉他,她的丈夫不许她写诗,说那都是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语,没有正经女人会写这玩意。他们把她的书稿全烧了,如果她不听话就对她非打即骂。   可她不想家里担心,回家后都是报喜不报忧。   他得知女儿出嫁后的处境后悲痛欲绝,带着人登门把外孙女抢回来亲自教养。   只恨女儿被教得太懂事。   他那么聪明毓慧的女儿,出嫁短短几年便被磋磨死了,每每看到外孙女肖似女儿的脸庞他便痛心不已。若是可以重来,他肯定不会逼女儿出嫁。   旁人的议论有什么要紧的?   思及陈年旧事,藏书家的神色有些悲恸。   即使他已经尽力补偿,还是没办法让外孙女完完全全走出幼年的阴影。   藏书家说道:“你若是不嫌弃她说不了话,可以去找她交流交流。”   因为热爱玩雕版的缘故,他外孙女很多时候都是躲在自己住的小楼里自己画版式自己雕,不怎么爱出去交朋友。   若是有机会的话,他也希望外孙女能走出小楼,跟同龄人那样快快活活地活着。   只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契机,而他又不愿意再对外孙女的生活横加干涉,所以决定顺其自然。   现在契机似乎来了。   早在带纪云彤过来拜访前,应先生就与他简单地提到过纪云彤的情况。   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儿,且还和他外孙女差不多年纪,要是两人能成为朋友他自然高兴。 第40章   既然是女孩儿之间的见面, 对方的外孙女又不是特别爱见外客的类型,纪云彤便由侍女领着前往不远处那栋小楼。   刚才纪云彤已经从藏书家口中得知他外孙女如今随他姓何,单名一字菁, 小字芊蔚。   侍女也提前入内与何菁说了来的客人是什么人。   两人很快便见上面了,何菁不能说话, 纪云彤便与她笔谈, 言简意赅地聊起自己的想法。   她倒也不是非做出什么宏伟事业不可, 只是觉得连闲书都没几本她们女孩儿爱看的,话本子里讲的全是那些酸腐书生的美梦, 想想心里便有些不平。   既然她如今有不少可供她支配的钱, 那不如买些自己看得上的书稿自己印书。赚了钱算她自己的本事, 赔了钱则算顾元奉的, 反正他也不在乎钱。   兴许只要旁人看到她给的钱多、印的书好,连酸腐书生都捏着鼻子写些符合她们喜好的东西呢?   纪云彤虽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挺天真, 可她本来就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为什么不能天真一点?   听闻前朝曾有公主名满天下,来到帝京的读书人纷纷携自己的得意佳作前去干谒。即便她不是什么公主,能给的兴许只有钱, 应该也能吸引来一些为五斗米折腰的人!   何菁看了纪云彤的打算后心中微震,想到了幼时母亲被烧掉的那些书稿。   当时她还是个懵懂孩童, 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因为书稿被烧、再也不许写诗文抑郁而终,随着她在外祖父身边一天天长大, 她才明白她那所谓的父亲烧的不是几叠诗文,而是她母亲多年的心血。   还有她在那种环境中活下去的意志。   曾经快活自在活着的人, 如何能忍受被人关进囚笼里时刻锁住她的手脚乃至于锁住她的灵魂。   何菁想起母亲去世前夕, 曾经竭力抬起枯瘦的手轻抚她的额头,用游丝般虚弱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已写信给你外祖父, 他会来接你走的……到时你跟他走罢,你外祖父他,应当不会再那么狠心了……”   她没有看过母亲说的那封给外祖父的信,但渐渐也明悟那封信应当字字泣血,否则外祖父在面对她时不会始终怀着浓浓的愧疚。   外祖父看她时的目光,像是透过她看着她早逝的母亲。   母亲是想用那再无光彩的后半生,换她一世安稳自在。   何菁眼里忽地水光氤氲。   若是不用付出那样的代价,女孩儿也能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该多好?她们凭自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非到了年纪就非要找个人嫁了。   像她外祖父这般博学、这般开明,年轻时也未能免俗,还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人生子,觉得有丈夫有孩子才是女子圆满的人生。没想到有的人成婚前好好的,成婚后却变了副面孔,硬生生把她磋磨得万念俱灰、存了死志!   纪云彤见何菁神色不对,虽不知具体内情,却还是凑过去说可以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哭。   何菁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书版世界里,没有同龄朋友。本来她的泪水还能忍住的,纪云彤挨近一宽慰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忍不住偎着纪云彤痛哭了一场。   与此同时,小楼外的顾元奉和应修齐正在单独说话。   应先生与他的藏书家朋友对弈谈天去了,应修齐本想去找两本书看看,却被顾元奉给拉到庭院中说话。   到了中庭,顾元奉就问他:“你年年都陪她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道:“对。”   顾元奉气愤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应修齐道:“阿彤喊我一声‘应大哥’,是我的师妹,而且我也真心敬重纪老将军,我为什么不可以陪她去?”   顾元奉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应修齐这副模样。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很有道理,而他才是那个没道理的人。   顾元奉怒声质问:“你敢说你心里对她没有想法?”   应修齐微滞。   以前是没有的。   或者说少时的相处朦胧而纯粹,如果永远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永远只是单纯的少年情谊。可若是一不小心捅破了,那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无数妄想会在心底疯狂滋长,长出来的枝枝蔓蔓全都与她有关。   “是,我是有。”   应修齐终究还是承认了。   顾元奉听他居然真的敢承认对纪云彤的心意,顿时被气炸了,气急败坏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应修齐道:“对,本来阿彤是你未婚妻,我永远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但那时候是你让阿彤伤了心,是你说要和阿彤解除婚约,是你突然让我发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我和父亲从你父母那里知晓了你们要退婚的事,正好我的婚事也退了,我才意识到,我也可以求娶阿彤。”   “对这件事,我应修齐问心无愧,阿彤也没有半分错处。”   “该反省的是你,师弟。”   “到现在你都还觉得自己没半点错处、错的全是别人吗?”   应修齐知道自己要是想把纪云彤抢走,不应该出言点醒顾元奉。可由着顾元奉这样横冲直撞下去,受伤的只会是纪云彤。   喜欢一个人不该为了“得到”对方而坐视她受伤害。   顾元奉一下子哑火了。   他确实经常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别人在外头瞎说,是纪云彤瞎信外头的胡话不信他,是父母偏帮纪云彤不帮他。   可他还是能感觉出纪云彤的眼里渐渐没有他了。   明明纪云彤还在他身边,却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很明显,这些辩解说服得了他自己,但说服不了纪云彤。   她不信他了。   她不再期待他的任何回应与亲近。   她不想再和他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出了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   “我都跟她认过错了,”顾元奉鼻头发酸,“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伤心的。我要怎么做才算是反省?”   应修齐耐心地询问:“你说的认错,是指嘴上说一句‘我错了’吗?”   顾元奉哽住。   他想起自己和纪云彤认错的过程,有些说不出口。   应修齐瞧见他那表情,进一步猜测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算我错了行了吧’?”   顾元奉不敢吱声。   应修齐仰起头,对着早春的天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早该猜到是这样。   他们这师妹做事看似果断决绝,实际上心肠向来软得很,若是顾元奉当真诚心诚意认过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冷不淡。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让顾元奉一直这么作妖下去。这样的话,纪云彤肯定会受不了这家伙……   可惜想到记忆中那个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女孩儿,应修齐又强行压下了这不该有的想法。   “你知道阿彤为什么想跟你退婚吗?”   应修齐问。   顾元奉低着脑袋说道:“她觉得我喜欢别人了……”他答完了,马上又补充,“但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她又不让我跟别人交朋友才说了句气话。”   应修齐摇着头说道:“你为什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听到你说出口了。”   顾元奉道:“我不会再说了。”   应修齐道:“她只是从小要强,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你想过她在家中的处境吗?自从纪老将军意外故去以后,纪家上下没一个她能亲近的人,纪老夫人偏疼小儿子小孙子,父母又只把弟弟妹妹带在身边抚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偏爱她、维护她。”   “她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么一个人——毕竟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们是日后要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妻,你们从出生起就与对方有了那么一段姻缘,所以她才理所当然地跟你亲近、理所当然地跟着你、理所当然地管着你。”   “这一份理所当然,在她听到你亲口说出解除婚约的时候便已经没了。”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句气话,对她来说并不是。”   如果顾元奉给不了她想要的,她便不要了。   她多聪明一个人啊,从来不抱有虚无缥缈的希望。她知道脱口而出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埋在心底的想法,与其让过往种种美好化作利刃伤到自己,不如当场把它剜出来扔掉。   即使痛苦万分,即使鲜血淋漓,也比沦为卑微乞怜的可怜虫要强。   要与别人抢的东西,她才不要。   顾元奉生来就什么都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想到纪云彤在疼爱她的祖父去世后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因为不管想说什么大人都有无数种借口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不管想要什么大人都有无数个让她得不到的理由,所以在知道可能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便不说也不求了。   应修齐说道:“阿彤她为什么不喊你去祭拜纪老将军,因为你总是说纪家不好,你打心里看不起纪家。她没办法改变这件事——她那时候没办法让家里变好,没办法让纪家让你看得起,所以她才不跟你说。”   为什么纪云彤后来要帮薛家这种纪老将军的故交,要费心帮她堂兄谋划?   她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维护她祖父的尊严,叫她祖父泉下能瞑目,不必始终因为那么几个不肖子孙遭人嘲笑。   纪云彤的这些想法,顾元奉这个未来的枕边人却丝毫不知。   “你现在占着未婚夫的名分,我没办法与你争抢。”   应修齐坚定地讲出自己的态度。   “可如果你还是仗着自己‘年少无知’伤害她,我会向她表明心意求娶她——即便你是公主之子,只要她不愿意嫁你,你也不可能强娶。”   纵使很清楚自己这些话很不合礼数,应修齐还是没忍住说了出口。   他要让顾元奉知道,纪云彤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第41章   吃午饭的时候, 纪云彤和何菁一起出来了。   何菁已经很亲近地跟在纪云彤身边,眼眶还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场。   纪云彤呢, 也和何菁亲近得很,还代何菁和何老说话:“芊蔚说想随我一起去金陵开书坊, 不知您同不同意让她跟着我们走。”   纪云彤与藏书家说起到时候的落脚问题, 建阳长公主没有等到她及笄, 已然把景园转到她名下。   她目前准备把景园分隔为南北两园,南园作为起居的地方, 北园则是藏书和宴饮之处。   两边会有明确的分隔, 住在南园里头不会有外人相扰。   何菁若去了便住在那边, 起居都是些信得过的丫鬟婆子伺候。平日里她与建阳长公主得了空也会过去小住几日, 或者带朋友过去聚上一聚,到时候想不想一起出去玩全凭何菁自己的意愿。   何老听着纪云彤的介绍, 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他看着眼前做少年郎打扮的纪云彤,心里想如果这当真是个男孩儿多好,就凭着纪云彤能让自家外孙女和她倾盖如故的本事,外孙女嫁她应该不错。   一想到成婚, 何老神色又有些黯然。唉,算了, 外孙女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他也为她留够后半生能花用的银钱与产业。   难得外孙女交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老自是没有不同意她随着纪云彤回金陵的道理。他朗笑着说道:“出去走走好,你们这个年纪就该出去寻乐访友, 才不算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何老也没想着占纪云彤的便宜, 他给了纪云彤一份书稿,说是可以由她独家承印售卖。   这书稿乃是前朝那位极具盛名的永乐公主身边女官所写, 已经尘封了近百年,记载着许多生动有趣的前朝秘闻。   据说他们那位开国皇帝少年时曾在那位永乐公主那里受辱,所以当年打进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永乐公主府给烧了,连带对这类女人都十分憎恨。   开国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所有关于永乐公主的诗文与书稿都被焚毁了。只是读书人向来是朝廷越禁什么,就觉得它越稀罕,不少藏书家都有悄然藏起书稿。   可惜他们都只敢翻阅,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拿出来刊印天下。   还得是现任皇帝爱好文学,登基后持续了几十年的解放了印刷禁令,允许天下书坊在官府登记以后自由印刷任何书籍,其中便包括那位永乐公主相关的书籍。   纪云彤确实在建阳长公主那边看到不少永乐公主相关的书。   据说都是皇帝陛下送来的,意在让建阳长公主看看人家前朝公主是怎么活的,希望建阳长公主能学着点。   建阳长公主收到后放在一边没有看,回信说她也想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可惜身体不允许,噎得她那皇帝弟弟好几个月都没再给她来信。   在当今皇帝的推动之下,江南一带的印刷业这十几年来蓬勃发展,纪云彤也是看准了这行有多火热才决定弄个书坊。   没想到何老手头还有这样的书稿。   纪云彤道:“为什么您不自己印呢?”   何老说道:“我老了。”   年轻的时候因为禁令不能印,后来爱读这份手抄稿的女儿去世了,他便再也没翻阅过。   不忍看。   以这几年永乐公主相关书稿的热门程度,只要纪云彤能好好将这份书稿刊印成书,绝对能让她的彤载堂一举成名。   这样她不管是想收到好稿子,还是想吸引更多同好,想必都可以如愿以偿。   纪云彤本只是想腆着脸挖个人才,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这次纪云彤可谓是满载而归。   何菁这边还需要收拾收拾,顺便挑拣两个信得过的丫鬟随着她奶娘一起前往金陵伺候,今天便不与她们一同回去了。   归途中纪云彤想着何菁母亲与永乐公主的事。   永乐公主生于王朝末年,不仅精擅文辞,还有着不比男子差的救国图强之心,可惜死于皇帝猜忌以及奸贼陷害。   何菁母亲出嫁前有机会读过许多书、憧憬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世道的逼迫嫁人生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难得的强硬,叫她婚后求助无门,有苦只能自己往回咽。   这都是相当出众的两个女人,且她们的出身也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好,却还是没能好好地过完一生。   可见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与苦楚,生为女子尤甚。   纪云彤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间或又与应先生他们聊印书的事,全程没注意到顾元奉也是心事重重。   直至下船后和应家父子俩分开走,纪云彤才被顾元奉拉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说话。   纪云彤也是跟进去后才发现这巷子里静得很,她心里有些警惕,不由看向近在咫尺的顾元奉。他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之中,一半的脸露在夕阳底下,叫纪云彤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走这条路做什么?”   纪云彤仰头问他。   许是因为体格渐渐有了差异,又在争吵中目睹过顾元奉的另一面,纪云彤现在对顾元奉的靠近总存着几分警醒。   顾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知道两人之间现在的隔阂比他认为的要大得多,他选的谈话地点也确实不怎么能让人安心。   在庄子上的时候他确实气昏了头,而且也确实……觉得终于轮到自己欺负她了。他比应修齐说的还要坏,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还觉得能叫她乖乖受他欺负是一件欢愉至极的事。   兴许过去这些坏毛病都藏着没泄露出来,所以两个人才能开开心心相处那么多年。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而纪云彤同样也一清二楚。   藏无可藏。   偏偏还有那么多人看到了她的好,那么多人想要把纪云彤从他身边抢走,他们都那么好,都那么君子,都那么情深义重,都背着他与纪云彤有这样或那样的牵扯。   他们还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如果他不好好对她,就会向她言明心意排除万难求娶她。   她明明应该只有他。   她明明应该只属于他。   顾元奉伸手把她困在背后的墙壁上,凑上去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纪云彤呼吸一滞。   背后已然是幽巷中的墙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她觉得有点冷。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有别人?”   顾元奉手撑在墙上,也觉得掌心有些发凉。   她不想他跟别人交朋友的心,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而且了解得更加刻骨。   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他不知道的关于纪云彤的事,每一个人都能说出要与她共度怎么样的未来,哪怕纪云彤还没明白他们的心意,哪怕纪云彤真的只把他们当朋友或者师兄,他也嫉妒得想要发疯。   “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们本来就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不是吗?”   顾元奉很想伸手紧紧抱住纪云彤,把她困在自己怀里哪都不让她去、谁都不让她见。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想独占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剪去她的羽翼、拔掉她的爪牙,叫她从此以后只能待他在他身边。   那样做的话她就不是纪云彤了。   顾元奉保证道:“我这就写信和周颂他们绝交,再也不去找他们,反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纪云彤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好笑。   以前她一直说不喜欢周家,他却非要往周家跑。   现在她都不怎么在意他跟谁交朋友了,他倒是说要跟周颂他们绝交了。他若是诚心与周颂他们交朋友,她只会说他蠢,可如今看来他竟不是诚心的,想绝交也就是去一封信的事,那他以前宁愿与她吵架也要跟他们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是觉得自己能惹她生气很厉害吗?   相识相处这么多年,她们竟都那么地不了解对方,难道是幼时的亲密无间因为蒙蔽了她们的眼睛?   顾元奉道:“你笑什么?”   纪云彤道:“笑你好像什么都可以当儿戏,婚约可以,朋友也可以。”   兴许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半点都不需要犹豫。   “我的朋友都是真心相交的,和你不一样。”纪云彤说道,“我不会为了你和任何人绝交。”   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以前还因为总想着与顾元奉成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连同龄的女孩儿都结交得少,一心只想着婚后如何与各家夫人交际。   现在她对成婚没那么期待了,渐渐也就觉出广交朋友的乐趣来了。   许淑娴、何菁她们都各有各的好,别的女孩儿也相处起来也都有趣得很。   至于应修齐他们,纪云彤更是不可能列入绝交范畴,她跟他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能是说绝交就绝交的吗?   若非与柳文安相识的时机不太好,她可能连柳文安都不至于断了往来。   毕竟即便不列为伴侣人选,柳文安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顾元奉心里泛着酸,却又不能把应修齐的心思告诉纪云彤。   应修齐自己不说,估计是不想坏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若是纪云彤不同意他的求娶,他们恐怕做不回师兄妹了。   顾元奉不说,则是怕纪云彤真的考虑起应修齐来。   他才不可能说破应修齐对她的情意!   顾元奉说道:“我没让你和任何人绝交,我只是想清楚了。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跟你吵架了,你不喜欢的人我看都不看他们半眼。”   纪云彤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   只不过顾元奉嘴里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她半句都不会信。   纪云彤推开他说道:“再不回去娘要担心了。”   顾元奉知道她没把自己的保证当回事,只能郁闷地跟在纪云彤身边往回走。 第42章   接下来几日, 纪云彤照例去拜访苏州的藏书家。   这些人也不全都像何老那么好说话,有的直接给纪云彤吃闭门羹,有的则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   顾元奉倒是出奇地安分, 顺利进了藏书楼后还主动帮纪云彤找内容或装帧有意思的书。他见纪云彤用炭笔在小本子上简略画出些好看的样式以及各种人名,便也跟着弄了一本。   这忙着忙着, 顾元奉也觉出点趣味来了, 对纪云彤说道:“我也想印些画册曲谱之类的, 能在你的书坊里印吗?”   纪云彤转头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顾元奉道:“我有钱的, 拿我的月钱印, 反正我也没啥用。”   如果不出去跟人“雅聚”的话, 他还是很好养活的, 一天三顿都在家里吃,顶多是买些作画材料之类的。   不过这些材料一般有他皇帝舅舅送来的好东西, 他只消买点儿海船运回来的番邦颜料即可。   真要买这些东西,纪云彤肯定不至于不给他批钱的。   总而言之,他有钱,印几本书完全没问题。   纪云彤倒也没有拒绝顾元奉的要求, 顾元奉有点儿正事干也好,总比时常出去给人当冤大头强。   两个人对这行当来说都是新手, 凑一起能琢磨出一堆五花八门的问题去追问人家专业人士。尤其她俩都是不太要脸的,别人笑她们问得太无知, 她们也不恼,非要人家给个答案不可。   估计下次再登门, 人家都不太想给她俩进屋了!   转眼到了柳老太爷寿辰当天, 纪云彤跟着建阳长公主夫妻俩前往柳家贺寿。   公主一家亲自到来,哪怕柳老太爷家里出过两个宰相, 那也是要开中门迎接的,仆从们的态度也十分恭谨。   入了府,小辈就待在一块玩。纪云彤去了女眷那边,很快与许淑娴会合,由许淑娴介绍给其他女孩儿。   等到有机会两个人说说话了,纪云彤才与许淑娴说起何菁的事。到时候她肯定是要介绍许淑娴与何菁认识的,所以先给许淑娴提上几句,免得两人见了面互不相识。   许淑娴没想到纪云彤来一趟苏州,竟还拐了个朋友回去与她一起筹措书坊的事。她压下心里的小吃味,笑着说道:“你觉得好的人,那肯定很好,我也想早些见到她。”   纪云彤见她也乐于结交何菁,便放下心来。   在座的都是柳家女眷或者与柳家交好的人家,女孩儿大多都是知书达理的,纪云彤想着她们应当都挺爱读书,便把自己带来的书坊名笺分了一圈,邀她们以后要是去了金陵的话可以来景园玩。   若是有什么故事想分享的,也可以抄上一份托人送到收稿处,即便不稀罕这点儿润笔费,说不准能通过故事的刊出找到同好呢?   听纪云彤这么一游说,不少人都有些心动了。   纪云彤又给她们说起自己的打算,不仅长篇话本可以单独印成书,一千字到百来字的短故事也可以编入每季出一本的集子。   古时便有人传抄《笑林》,里头俱是些惹人捧腹的名人轶事。在场的大都出身书香门第,想来各种典故逸闻信手拈来,也可以用自己的话写出来分享分享,往后她们每季读上一读,也算是多了个开阔眼界的路子。   她们的稿子若是选上了,该给的润笔费肯定会给,且无论长短都会送上样刊一本!   纪云彤还把自己在苏州这边的落脚处告诉她们,说是她们回家后马上写的话,这几日还能直接把稿子给她。她在路上与建阳长公主她们一起审完稿子的话,说不准下个月样刊和润笔费就送到她们家了!   要是觉得不好意思用本名,起个别号代替也行,只要留个能收到样刊的地址就成了。   不得不说,纪云彤说服人的本领还是很强的。等到柳老太爷寿宴开始时,不少女孩儿心里想的已经是“我回去后要写啥”。   纪云彤回到建阳长公主身边落座。   顾元奉早在一边待得不太耐烦了,见纪云彤回来后马上凑过去说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纪云彤当然不会说自己刚才硬生生把初次见面变成自家书坊潜在作者、潜在读者发展大会,她笑盈盈地说道:“与芸娘她们聊得好,自然就晚过来一些。”   这几日两人没再吵架,又有了能一起做的事,相处起来倒是渐渐有了点往日的融洽。   一听她是跟许家大姑娘凑一起,顾元奉心里又有点酸,总感觉这许家大姑娘也是突然冒出来的。   以前她们根本就不认识,结果这人趁着纪云彤和他吵架凑了上来,纪云彤莫名其妙就和她越来越好了。   顾元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趁虚而入!   他们一个两个都趁虚而入!   纪云彤不知道顾元奉又在暗自郁闷,她注意到柳老太爷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一个是他的得意孙儿柳二郎,另一个则是……柳文安。   开席以后,众人纷纷向柳老太爷祝寿,有人好奇有些脸生的柳文安是谁,柳老太爷便给他们介绍起来,说这是他族弟的孙儿,从前长在金陵,如今少年失怙、母又改嫁,一个人孤苦伶仃。   柳老太爷还表示自己已经考校过这孩子的才学,天资比他族弟当年更胜一筹,决定接下来两年要把柳文安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众人俱都忆起柳家是有过那么一号天资过人却考运其差的倒霉人物,便纷纷开始夸赞柳老太爷又得一好苗子。   纪云彤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挺为柳文安高兴的。   柳老太爷虽没有官职在身,但他有个正在当宰相的儿子,柳文安得了柳老太爷的认可,代表着将来他入了官场可以得到柳相的帮扶。   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还真不是虚话,要不怎么每次科举结束后编《进士录》都先把家世和籍贯给写上?无非是别人都是先看从哪儿来、出生在什么家庭,才决定以后用何种态度与你相交。   兴许这种官场风气不是好事情,可只要你踏进其中便免不了要按照既定的玩法来走。也许偶尔会出一两个意外与变数,但恐怕也是旁人选中的棋子而已。   除非你成为执棋人。   可天下又能有几个执棋人?   任你有通天的本领,入局后都得先乖乖当棋子。   这一点是纪云彤读邸报时得出来的感慨,年前她与柳文安对坐幽篁之下闲谈之时便曾讨论过这个话题。   那时候纪云彤还跟柳文安感慨:“棋子虽然可怜,许多人连入局当棋子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指的是那些考不到功名的读书人,更是无数连考功名机会都没有的女孩儿。   其实前朝有过女孩子参加童子科的先例,那女孩儿说没有规定女子不能考,坚持要应试,且还给她考过了童子科。   童子科是针对少年天才的考试,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孩童前去应试并且表现出众就可以授予官职。只可惜朝廷知道这件事后不咸不淡地给这女孩儿封了个命妇品阶中的“孺人”,便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   到了今朝,那些制定新朝科举制度的人想到还有这么个漏洞,当即把它给补上了,明确规定女子不得应试。   开国皇帝看到这一改动后龙颜大悦,表示有些女子“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无不骇愕”,着实没有女人样子。   他们新朝的女子就要贤良淑德,不学前朝那些亡国作派!   所以纪云彤才说,许多人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从一开始路就被堵死了。   纪云彤想,虽然自己眼前没有路,但柳文安能有个好前程她也为他高兴。若是他能走到高处看看那里的风景,将来他们白首相逢时与她坐在幽篁之下讲一讲,说不准也算是一桩美事。   筵席过半,酒气有些熏人。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说了一声,起身走到外面透透气。   屋外已是皎月当空。   纪云彤仰头看了一会月亮,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不远处停下了。   纪云彤转过头去,看到了喝酒喝得面上薄红的柳文安。   他的眼睛是清明的,并没有喝醉。   “怎么出来了?”纪云彤问他。   柳文安看了会在他们脚下轻轻拂动的婆娑花影,过了许久才保证道:“我会试一试,不一定能成。但我会用一辈子……”   纪云彤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正要抬头与他对望,眼前却多了道身影。   是突然蹿到他们中间的顾元奉。   顾元奉抓住纪云彤的手,把她拉得离柳文安远一些。   别以为他没听到,这家伙说什么“用一辈子”!   男人对女人说一辈子,能是想说什么?!   顾元奉警惕地看着柳文安,警告道:“你别想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柳文安喉间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连功名都还没考到,说什么都是虚的。   纪云彤却是不高兴了:“谁说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顾元奉道:“你都快及笄了,难道我们不是等你及笄就成婚?”   纪云彤道:“我没答应过,你也没问过我。难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只由你说了算,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顾元奉噎了一下,有些恼她在柳文安面前不给自己面子,想和她吵两句,又想到还有个应修齐在虎视眈眈,顿时只能把气闷在心里。他哄道:“那肯定是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我们快进去吧,不然娘要担心了。”   纪云彤便与柳文安道了个别,诚心祝愿他早日金榜题名。   柳文安道:“多谢。”   待纪云彤两人走远了,柳文安缓步走到纪云彤站过的位置上,仰头注视着她刚才凝望过的月亮。   他会尽他所能,让她也有机会入局。   用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想让她也有机会……当上执棋人。   她应当是天上月,而非旁人手中花。 第43章   散席之后,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三人一起回落脚处。   本来分别时顾父还邀应先生父子俩过去同住,应先生拒绝了,说他现在是受友人之过来小住的, 不好随便离开。   顾父也没勉强,与应先生父子俩话别以后转头一瞧, 发现自己儿子脸色其臭, 好像旁人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你这是又怎么了?”顾父边与他护卫在建阳长公主车驾旁, 边随口关心了一句。   顾元奉刚才听顾父邀请应先生父子俩就很不乐意了,可说话的人是自家亲爹, 他又不好跳出来反对, 只能把话往回憋。   “没什么。”   顾元奉嘴硬。   顾父说道:“看到阿彤身边有这么多青年才俊, 知道紧张了是吧?早前我们让你去哄阿彤, 你不是挺不乐意的吗?”   顾元奉脸色更臭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是犯贱,以前纪云彤爱管着他的时候, 他觉得纪云彤烦人;现在纪云彤不管他了,他又想纪云彤多看看他。   尤其是还有人要和他抢纪云彤。   顾父道:“最近不要跟周家的人混在一起。”   顾元奉以为顾父也是觉得周颂叔侄俩不好,蔫答答地说道:“我已经写信与他们断交了,阿彤不喜欢他们。”   顾父挑了挑眉。   “也好。”顾父道, “阿彤看人的眼光比你准,你多听她的就对了。”   顾父没拦着顾元奉自己交朋友, 也是想多锻炼锻炼他的识人能力。结果锻炼了这么几年,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小子就没那个天分。   这方面可能是随了建阳长公主。   听了亲爹的话,顾元奉更蔫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也没觉得纪云彤可能会被别人抢走, 可他和纪云彤一吵架,想跟他抢纪云彤的人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连他爹都让他听纪云彤的话, 是不是他真的不如纪云彤?他要是不如纪云彤的话,纪云彤为什么要喜欢他?   要是他觉得哪个人不好,他肯定是不会喜欢对方的。就连周颂等人,那也是他们琴弹得不错,又能搜罗到许多新曲子,他才爱跟他们玩。   如果纪云彤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非要和他解除婚约,他该怎么办?柳文安已经认回柳家,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穷酸书生,他连可以威胁纪云彤的东西都没有了。   顾父见他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无奈地摇摇头,给顾元奉传授经验:“你要做的不是方方面面都赢过谁,而是要打动自己的心上人,叫她和她家里人看到嫁给你后会是最快活最美满的。”   “做这些的时候你必须是真心实意地做,而非忍着脾气想着‘等我把你娶到手就如何如何’。如果你是抱着这种想法去哄阿彤的,我劝你还是早些歇了心思,直接解除婚约算了。”   顾元奉不敢吱声。   顾父睨了他一眼。   顾元奉嘴硬:“我没有。”   顾父道:“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你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你是什么脾气阿彤一清二楚,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她也一清二楚,你自己既不是真心的,她当然不会信你。”   顾元奉着急地辩解:“我是真心的!”   察觉到纪云彤真的想和他退婚以后,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牢牢抓着纪云彤不放,他不想和纪云彤解除婚约,他不想让纪云彤从他身边离开。   他不愿意去想她心里喜没喜欢过别人,不愿意去想她和别人都背着他做过什么,他只想她留在他身边。而且他现在越来越想……亲近她,想男人亲近女人一样与她亲密无间。   这种想法最开始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它才好。   结果他和纪云彤吵了整整两个月的架。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顾元奉强调道:“我没想着成婚后就如何如何。”   顾父见他那副死不承认的样子,摇着头说道:“如果阿彤是我亲女儿,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嫁你的。”   顾元奉不吭声了。   很多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像顾父这样了解他的人,更骗不了曾和他朝夕相处的纪云彤。   他心里就是想着快点和纪云彤成亲,这样纪云彤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谁都没办法再来和他抢。最好是纪云彤一及笄他们马上完婚,到时候他想对纪云彤做什么都名正言顺,纪云彤没办法再拒绝他。   纪云彤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想法。   如果知道前面是个笼子,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谁会当真愿意往里钻?   鸟儿可能会为了一口食物被哄进笼中,人又为什么非要住进笼中?   连他自己当初想到要成婚都犹豫得很,何况是纪云彤那么喜欢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以前她愿意嫁,不过是因为她年纪还不大,还想着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嫁给他会比嫁给别人快活。   结果他把一切都打碎了,那个他们花十几年一起构建出来的未来在他把解除婚约说出口时就不复存在了。   笼子原形毕露。   而他还一直觉得她只是在和他闹别扭。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落脚处。   顾父与建阳长公主回了房,纪云彤也要回去,却被顾元奉拉住了手。   春日的夜晚,空气有些潮湿,夜色中花香氤氲,也不知是什么花不合时宜地开在夜里。顾元奉手心有些热,不知是天气闷的,还是紧张的。   “我们在园子里散散步好吗?”顾元奉祈求般问她。   纪云彤忽地记起顾元奉以前也爱这样装可怜,小时候他见到她带别人玩,就要可怜巴巴地凑上来说没人陪他玩。她听后很有点愧疚,就事事都喊上他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身边渐渐就没了旁的朋友。   只要顾元奉在,她就只跟他玩。   后来顾元奉却开始觉得她烦了。   她怎么会觉得顾元奉蠢笨,现在看来他不知多聪明,想必他以前装乖卖巧哄完她以后还在心里觉得她傻,他嘴上哄几句她就信。   纪云彤挣开他的手说道:“这么晚了,散什么步。”   顾元奉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纪云彤抬眼看他。   顾元奉也垂眼看过去。   他已经长得比纪云彤高,所以总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一直挨纪云彤欺负。可仔细想想,纪云彤也没有多欺负他,只是别人多笑话几句,他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已。   反而是他总想仗着自己长大成人了,想变着法儿欺负纪云彤。   他真是坏透了。   两人还是踏着月色在园子里散步。   如果是小时候,他们刚到苏州时应该就把这里的一草一木给看个遍了,那时候看什么都新鲜。   现在他们住进来这么久,也没好好在园中走过几回,都是踏着晨曦出去,踏着余晖回来。   如今仔细看去,这园中的景致也是十分好的,处处都藏着园主人的巧思,走个几步便是一景。   纪云彤看着一株长在园墙边的树,心想如果自己才几岁大的话,那肯定是三两下就能蹿上树,而后跟猫儿似的爬到墙上。   要是顾元奉也在,她就会招呼顾元奉一起爬上墙,两个人开开心心并排坐在上头玩耍聊天,丝毫不管旁人在底下如何着急。   真是两个坏小孩。   长大以后,想快活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纪云彤转过头去看顾元奉,一下子对上了顾元奉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好像都不看路,只跟着她走,只看着她。   纪云彤疑心他是不是又想拿柳文安说事,率先开了口:“我刚才只是到外面透透气,和柳贤兄只是碰巧撞上了而已。”   顾元奉听她提起柳文安,嘴巴有些发苦。   她前脚才出去,柳文安后脚就跟上了,还对她说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能是碰巧的吗?   他们这些君子嘴里说得好听,背着他接近纪云彤时却一点都不含糊。   顾元奉迈步想离她更近一点儿,却又担心她朝他露出警惕和抗拒的神色,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一时间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顾元奉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纪云彤问道:“那你要说什么?”   顾元奉又有些难受了。   他们以前不必特意找话题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纪云彤从来不会问他“你要说什么”。   顾元奉忍不住伸手抱住纪云彤。   纪云彤没料到他忽然困住自己,微微慌乱地抬脚踢他,骂道:“你做什么?!”   顾元奉脚上被她踢得痛极了,可他不仅没有放手,还把脑袋埋进纪云彤颈窝。   那滚烫的气息烧灼着纪云彤的肌肤。   “我每天都想这么做。”顾元奉说道,“我每天都想哄你马上和我成婚,到时候谁都没法再来跟我抢,而且我想亲你就亲你想抱你就抱你,我做什么你都没办法再生我的气,因为你已经嫁给我了,我对你做什么都行。”   纪云彤气道:“你疯了吗?!”   顾元奉道:“我是疯了,纪云彤,我快疯掉了。他们都喜欢你,他们都想把你抢走!”   没错,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这么恶劣。既然装模作样纪云彤也不会信他,那就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听话。   他没有那种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也毫不在意的胸襟。   以前没察觉也就罢了,现在知道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她还浑然不知地与他们往来,顿时就跟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心似的。   顾元奉带着纪云彤往后退了两步,将她抵到了身后的廊柱上。   他禁锢着纪云彤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纪云彤只觉有温热的泪水淌落到自己颈边。   这家伙哭了。   怎么会有人放完狠话后自己先哭上了?   纪云彤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感觉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荒谬得很。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们这样的未婚夫妻。   近不了,远不了。   拿不起,放不下。 第44章   “你哭什么?”纪云彤不挣扎了, 她靠着廊柱,感受着春日夜晚微凉的风。   她觉得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东西。   即使顾元奉一次次地越过未婚男女的界线,即使顾元奉满嘴都是听着叫人不高兴的话, 她依然对他没有太多的防心,依然敢和他一起走昏暗的巷子, 依然敢和他独自夜游寂静的庭院。   她依然信任着他。   信任着她差一点就决定要离开的他。   也许她在等, 等有一天他真的发疯彻底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信任;又或者等她自己不能再忍受, 不顾所有人反对也要结束他们这段关系。   可顾元奉总是这么聪明,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她以为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却忽然又表现得比他这个听他放狠话的人还难受。   他们明明抱在一起, 手中却都不忘紧握着利刃, 时刻提防着来自对方的伤害——   并告诉自己对方要是敢扎自己一刀,那自己肯定要第一时间扎回去。   可其实追根究底, 他们之间也没发生什么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的事情。   他不过是与旁人闹了点传闻,她也只是与旁人见了几面,有什么不能和好的呢?   哪里用闹得那么难看。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便很难再恢复如初。   他渐渐长大了, 忽然发现自己是要面子的,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当个听她指挥的“小兵”;她也突然发现自己有更喜欢的活法, 而非所有事都在为嫁给他做准备。   他们其实都不想再回到从前了。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可能是,他另找一个能听他话的新未婚妻, 她也另找一个能听她话的新未婚夫,这样便皆大欢喜了。   纪云彤见顾元奉只抱紧自己不说话, 便把这个建议说给顾元奉听。   他不用勉强自己, 她也不用为难自己,大家都可以快快活活地过各自的日子。   一听她想要找别人, 顾元奉终于抬起头来怒瞪她:“你想都别想!”   纪云彤抬手戳了戳他通红的眼眶。   也不知是气红的还是哭红的。   明明他随随便便就能抽身,却闹得好似被困在笼中的困兽是他似的。   顾元奉对上她微微湿润的眼睛,一颗心顿时又酸又涩,那点儿怒气全没了。他说道:“我不想找别人,我从来没想过找别人,你也不要想行不行?你不想那么快成婚,我们就先不成婚,我什么都听你的。”   纪云彤道:“我要是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会信吗?”   顾元奉哽住。   他哪里会信,纪云彤根本不可能全听他的。   纪云彤道:“你不信,我也不信。”   顾元奉道:“那不一样,我从小都听你的。”   纪云彤道:“你是听了,可你心里不是挺不服气的吗?”   顾元奉想说“我没有不服气”,又发现自己这几年确实对纪云彤处处管着自己的事很不满,一时没话可说了。   “那以后有事情我们商量着办,谁有道理就听谁的。”顾元奉道,“我不高兴了会告诉你,你不高兴了也告诉我。”   纪云彤伸手推他:“你一直这么抱着我,我现在不高兴了。”   顾元奉耳根一热,乖乖收回了困住她的手。   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还留着环抱她的余温。   他就是想哄她早些成婚,到时候他就算天天亲她抱她,也不用挨她巴掌了。别的事全听她的,他一点都没有问题的。   纪云彤不知道顾元奉在那琢磨什么,只觉他脑子里肯定没想什么好东西。见夜色渐深,她说道:“该回去睡了。”   顾元奉马上提起灯笼给她照亮回去的路。   一直送她到房门口。   见顾元奉还往自己房里看了两眼,纪云彤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顾元奉吃痛地退后两步。   纪云彤进屋把门关得牢牢的。   顾元奉回到房里脱了鞋袜一看,左腿右腿的淤青很对称,一下是抱纪云彤时挨的,一下是刚才在纪云彤房门前挨的。   她不管下手还是下脚都是一点都不留情。   真是母老虎。   当初她习武和骑马还是他教的呢!   顾元奉暗自嘀咕了两句,最后安慰自己男儿大丈夫这点痛不算什么,收拾收拾睡下了。   接下来几日一行人还是待在苏州,纪云彤遍阅各家藏书,对于何家所藏的《乐游苑纪事》如何印刷已经有了初步想法。   也就是记载永乐公主身边女官记录她生平逸事的那篇书稿。   这是打响彤载堂名声的第一本书,决定了接下来能不能收到足够多的优质稿件,所以纪云彤觉得自己再怎么用心都不为过。   回金陵的路上,纪云彤除了陪建阳长公主说话,就是跟何菁、许淑娴一起商量书稿的版式该如何设计。许淑娴虽不像何菁这样专门深入了解过雕版怎么搞,但她读的书多,能给的意见也多,一路聊下来三个女孩儿都兴致盎然。   哪怕何菁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也明显越来越多。   偶尔商量出好的想法来了,还会拿去和建阳长公主讨论讨论。   顾元奉就没那么快活了,他不得不陪着顾父和柳二郎下棋,不时瞅两眼和别人聊得颇开怀的纪云彤。   眼看纪云彤一次都没注意到他偷偷看过去,顾元奉心里又开始酸溜溜了。   可惜纪云彤身边围着两个女孩儿,他就算想找借口凑过去找纪云彤玩都没法挨着她,只能郁闷地和柳二郎他们聊天对弈。   唯一比较值得宽慰的是柳文安留在了苏州,应修齐又要陪着应先生去别的地方访友,相当于他一下子甩掉了两个情敌!   顾元奉就这么时而欢喜、时而憋闷地熬到了船只靠岸。   纪云彤坐了这么久的船,也觉得有些乏了,径直跟着顾元奉跳下船舒展筋骨。   两人正很没形象地捏捏脖子踢踢腿,就见不远处走来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居然是挺久没见的陆骥。   纪云彤先注意到他,笑着喊了声“陆世兄”。   陆骥有公务在身,听了这声招呼后朝着纪云彤点点头便算是回应了。   顾元奉还是有点怵陆骥,想到自己被关过一个时辰就有点牙痒。他凑到纪云彤旁边酸不溜秋地说道:“左一个柳贤兄,右一个陆世兄,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哥哥。”   纪云彤听后冷笑:“好啊,我喊你哥哥,你喊我妹妹,以后我们当兄妹得了。”   顾元奉被纪云彤噎得没话说了。   这话可不能叫他娘听见,要不然说不定他们真成兄妹了。   这时其他人也都下了船,顾父也注意到刚才经过的陆骥,与建阳长公主说道:“那便是陆家那孩子了,他祖父与阿彤祖父交情不错。”   建阳长公主道:“瞧着是很不错的青年才俊。”   顾元奉在旁听得哼了一声。   顾父横他一眼。   顾元奉这才想到自己打架斗殴打进城南兵马司的事他娘不知道呢,立刻不敢再哼唧了。   与许淑娴她们分别以后,建阳长公主想起自己不久前那份名册里看到过陆骥的名字,不由和顾父讨论起来:“他还没成婚吧,怎么耽误的?”   顾父道:“前头订过两次婚,都是面没见上对方人就没了,许多人都说他命硬克亲。他父亲出意外没了,这传言就更盛了。虽是些无稽之谈,可讲究这些的人家大都不敢把女儿嫁他了,偏他自己又是个面冷的,婚事就更不好说了。”   时人成婚要么是利益联姻,要么是在自己相熟的人家里找。   许多地方把公婆称作“舅姑”也是这个原因,女儿大多是嫁给表哥,很多时候她们的公婆可不就是自家舅姑妈?   要是个知冷知热会哄人的,婚事肯定不愁。   可就陆骥这性情,身上还背着个命硬的名声,想成婚恐怕不容易。   何况嫁给他还得照顾他那一家子老弱妇孺,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很差,陆母性情软弱不能当家,底下还有个年纪尚小的弟弟。   江南人家大多爱惜女儿,谁肯把自家宠爱着长大的女儿嫁过去?   顾元奉听得连连点头:“这种人谁敢嫁。”   他一个男的看着都犯怵。   纪云彤没想到陆骥的婚事竟还有这么多坎坷。听顾元奉在那说什么没人敢嫁,她反驳道:“陆世兄人挺好的,以后肯定能觅得良缘。”   顾元奉闻言又哼了一声。   他不想为了无关要紧的外人和纪云彤吵架,所以没再发表自己的“高见”。   纪云彤先送何菁去了景园那边。   没想到刚踏入景园,就见负责收稿的人找了过来,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纪云彤引对方入议事的花厅中坐下说话,才知晓她不在这几日收到了一份特别的文稿。   这稿子写得很荒唐,许多内容不仅不堪入目,还颇骇人听闻,偏偏还给人一种……里头全都是真事,而写这份书稿的人正在向她们求救的感觉。   彤载堂虽还没有正式开业,收稿的宣传却已经遍布金陵,不少人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书稿投了过来。   万一自己不仅能拿到润笔费,还能一举拿下彤载堂承诺的巨额奖赏呢?   由于来稿良莠不齐,她们这些负责收稿的人都会先把书稿交叉审个两三遍,尽可能挑出立意符合彤载堂要求、正文写得也很不错的书稿给纪云彤这边做最终审核。   没想到筛出这么一份稿子来。   要是这书稿上写的当真是真事的话,那金陵城中恐怕要出一桩大案了!   纪云彤接过书稿认真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她把书稿通读一遍后思量片刻,与何菁说了一声便领着人出了门,去兵马司那边询问陆骥有没有回来。   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骥就从外面迈步入内。 第45章   陆骥见了纪云彤, 眉头微微动了动,屏退了其他人邀纪云彤落座,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纪云彤把事情原委给陆骥讲了, 陆骥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对金陵的治安情况最为了解。   如果这份书稿里所说的内容有可能是真的, 那当然是由陆骥去验证和查办最适合。   倘若只是虚惊一场, 那自然最好。   书稿里头提到个身世凄凉的花魁, 其中的描述与纪云彤曾偶然救过的那个轻生女子颇为相近,她便把当时的事一并与陆骥讲了。   那时候纪云彤年纪也不大, 知晓与个风尘女子有接触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所以这件事她没与任何人说起过。   结果书稿中有些内容竟与那花魁自嘲过的事颇为相近。   说明书中诸多人物可能确实真有其人。   陆骥听完纪云彤的陈述, 认真翻看起纪云彤递来的书稿。   这篇书稿写得相当触目惊心, 讲的是一个妻子意外发现丈夫在当掮客的故事,他们每日聚在一起肆意淫乐, 还时常拿自己的女人出来交换着享用。   既然她的丈夫是掮客,那所做的事当然不止是这些,他们还会想办法满足一些有特别癖好的达官贵人,无论是喜欢良家的、风尘的、年长的、年幼的, 他们都会尽力满足。   只要来了,无论多残酷的癖好都能得到满足。   就连那些得了脏病的达官贵人, 他们也会强迫对方看中的女人去伺候对方,那位曾名满金陵的花魁就是这样得了一身见不得人的病。   这只是他们拉拢“盟友”的手段, 对于看不顺眼的人他们的手段更为肮脏,有时候甚至会设法弄走对方年幼不知事的孩子, 回头养得变了模样再当做瘦马送回京师去。   更残忍些的还会直接略施手段把人送到他们家中去, 以看他们骨肉相淫为乐子。   这些人的做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意外撞破丈夫秘密的妻子日夜忧惧,最终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很难想象在繁华热闹的金陵城中藏着这样一处魔窟。   纪云彤也想不出来世上会有这种地方。她过去听到瘦马之类的说法, 也不过是一些穷苦人家卖掉自家儿女,书稿中这些人的行径却有些丧尽天良了。   更可怕的是,这书稿中描述的那个魔窟离她们似乎不远。   她甚至隐隐猜出了它可能藏在哪里。   周家老三那个园子。   她见过周三的亡妻,记得对方朝她露出的比哭还难看的那个笑脸。   如果这份书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对方当时是不是正处于无法对所有人言说的煎熬之中?人面兽心的丈夫、刚刚出生的孩子、反复叮嘱她不要给家里蒙羞的娘家人……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得了别人?   所以她死了。   记得她病逝以后,嫁到周家的是……她的庶妹。   纪云彤见左右无人,便把自己的猜测与陆骥说了。   她疑心周三当初接手那座园子根本不是什么知己相赠,而是接过了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产业。   陆骥看着眼前聪慧伶俐的少女,顿了顿,才说道:“这些事我们已经着手在查了,你不用太担心。”   纪云彤微怔。   陆骥道:“你的分析很有用,我先命人想办法把他现在的妻子带出来保护好。”   还会进行必要的审问。   这些就不必让纪云彤知道了。   “我送你回去,最近你尽量少出门,必须出门时也尽量多带些人。”   陆骥站起身说道。   他接手五城兵马司后就察觉出这园子有问题了,只是背后牵涉太广,想一举解决实在不容易。如果贸然抓了那几个小喽啰,难免会打草惊蛇让真正作恶多端的人得以脱身。   陆骥已找过张学士、顾驸马,他们虽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之间可能藏着点腌臜事,却也没细究过背后到底是何等肮脏污秽。毕竟这些人与他们见面时都是笑脸相迎的,他们又如何能觉察出对方背后藏着怎么样的龌龊面孔。   顾驸马看过他搜罗的部分罪证后,对自己的识人不清十分惭愧,表示会亲自去趟姑苏柳家与柳相那边通个气,配合五城兵马司把这个毒瘤连根拔起。   张学士也表示到时候会联名上书朝廷要求严惩涉事者。   现在只需要与柳相那边一起收网就可以了。   这件事看似只是情/色交易,实际上涉及到掳掠妇孺、戕害人命等诸多恶劣罪行,但凡家中有女眷的人都不可能乐意与这种丧尽天良的家伙为邻。一想到有这样的人待在自己身边,任谁都会寝食难安!   虽然顾驸马肯定有派人暗中保护着纪云彤这个准儿媳,陆骥还是决定亲自送纪云彤归家。   他担心有人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对她做点什么。   不想刚出了兵马司大门,顾元奉就从边上冒了出来。   早前纪云彤要送何菁主仆几人去景园安顿,顾元奉没好跟着,只能乖乖陪着他爹与他娘回府。   等把他娘送回家歇了会,顾元奉马上跑出来接人了,生怕一会没跟着纪云彤又遇到哪个不要脸的家伙说要娶她。   结果到了景园那边一问,才知道纪云彤不在了,再仔细追问才知晓纪云彤去了城南兵马司。   一想到自己被关进牢里的经历,顾元奉就不太敢进去,只能在外头来回徘徊,等着纪云彤出来看看她去干嘛。   没想到竟看到陆骥送纪云彤出来。   想到纪云彤早前还说陆骥人挺好的,顾元奉有些气闷。   她怎么感觉谁都挺好的?还自己跑来找陆骥!万一这些找不到媳妇的家伙多见她几次对她心动了怎么办?   现在顾元奉总感觉谁都想和他抢纪云彤。   这种担心也不全是无理取闹,因为他亲耳听了次别人对纪云彤的表白!   纪云彤已经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许多人会像他一样突然发现她有多好。   顾元奉警惕地瞪了陆骥一眼,跑过去挡在纪云彤身侧说道:“我们一起回去就好,陆指挥使不用送了。”   陆骥看了纪云彤一眼,说道:“好。”他最近忙碌得很,明里要弄出些别的动静来降低那些人戒心,暗里又要紧盯着别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作恶,其实不是特别有空。   纪云彤看到顾元奉这副见了谁都要龇龇牙的恶狗模样,有点头疼。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家伙又在瞎琢磨什么。   难道她在这家伙心里已经受欢迎到只要是适龄的未婚男子都会喜欢她的程度了吗?   为了不让顾元奉在陆骥面前丢人,纪云彤拉着他赶紧走人。   顾元奉本来正提防着陆骥是不是也想趁虚而入,被纪云彤这么一拉又快活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纪云彤走了。   他背后要是长条大尾巴,这会儿不知得摇得多欢。   两人一起回到家,顾元奉径直跟着纪云彤去了她院子里,嘴里问她:“你去找陆骥做什么?”   纪云彤看了眼紧跟着自己的顾元奉,忽地想到他整日跑去周三那里搞什么雅宴,心情顿时就不怎么好了。她把顾元奉推远了,说道:“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真要跟他讲了,他不知会不会跑去找周三通风报信。   谁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说不定在他心里什么朋友知己比是非善恶还重要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纪云彤便有些犯恶心。她横眉怒道:“你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顾元奉没想到刚才还好好的,回来后纪云彤就撵他走,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样。   他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跑去兵马司找陆骥而已!   顾元奉不乐意了,生气地道:“有什么是我现在不能知道的吗!”   纪云彤转开眼。   顾元奉凑过去和她讲道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谁不高兴了都要说出来,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   纪云彤顿住。   她知道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自己应该信任顾元奉才是。   可她现在真的不确定自己到底了不了解顾元奉。   纪云彤垂下眼说道:“我说了,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可以去问爹,他若是相信你就会跟你讲。”   写这份书稿的人是信任彤载堂才把书稿送过来,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不能到处嚷嚷,尤其顾元奉此前还爱和周家叔侄俩一起玩。   他嘴里说的要绝交,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顾元奉得知连他爹都知道,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但不告诉他。   难道他在他们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顾元奉心里又酸又涩,想和纪云彤吵上几句,又发现根本无从吵起。   应修齐说得对,是他先毁了她对他的“理所当然”。   顾元奉眼眶红了红,转身大步往外走,怕自己走慢了又要在纪云彤面前掉眼泪,弄得好像他想在她面前装可怜一样。   他又不是想要她可怜他。   顾元奉跑去找顾父。   建阳长公主歇下了,顾父正在书房看信。见顾元奉眼眶红红地跑了过来,他放下手里的信揉了揉眉心,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天到晚莽莽撞撞的?”   顾元奉问:“你们是在和陆骥那家伙商量着要做什么吗?”   顾父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说道:“和你没什么关系。”   顾元奉道:“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顾父见他那副委屈样,也觉他是时候该磨磨他这性情了,缓和了语气道:“听完以后你这段时间都别出门,能做到吗?”   顾元奉一顿,决定先答应下来再说:“能做到。”   顾父让他坐下说话。   与此同时,正在自己屋里小憩的纪云彤听到绿绮匆忙来报:“姑娘,那个姚家娘子来了。”   纪云彤愣了一下,才想起姚家娘子指的是谁。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她都差点把姚玉盈给忘了。   “来了就来了,又不是来找我的。”   纪云彤道。   绿绮提到那姚玉盈也有点气愤,只不过还是如实禀报:“她好像是来找姑娘的,刚见到我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骂她她也不还嘴,只说想见姑娘一面。”   纪云彤想到周家那情况,知道姚玉盈兴许也是察觉了什么才跑出来想找人求援。   顾元奉说过要和周家绝交,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应当也不会再见姚玉盈了,所以姚玉盈才转为找她。   思及姚玉盈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从这里出去以后也不知会不会遭遇不测,纪云彤便说道:“别拦着了,让她进来吧。” 第46章   姚玉盈入内时确实有些狼狈, 身上穿的是平时方便出行的男装,只是衣袖沾着不少泥污。她头发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 弄得纪云彤都疑心外面是不是下雨。   纪云彤命人去拿毛巾和热水来,先给姚玉盈收拾收拾再说。   姚玉盈却顾不上这些了, 一下子跪到了纪云彤脚边, 泪眼婆娑地恳求:“纪姑娘, 你能不能救救我?”   纪云彤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一出,第一反应是要是叫顾元奉看到了, 不知又会说什么话, 怕是又觉得她在欺负人。等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 不知怎地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年前那次争吵虽然已经算是揭过了, 两人之间的裂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她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觉得顾元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的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纪云彤看向姚玉盈, “是想让顾元奉再看见一次我怎么盛气凌人地欺负你吗?”   姚玉盈一僵,对上纪云彤那双本应快活又明亮的眼睛。   她呼吸微微凝滞,想到了自己年前所做的事。   那时候并不是纪云彤主动找他们茬的,而是周颂故意带着她去纪云彤面前挑拨, 纪云彤才顺势警告他们几句。   就是那么几句,正好叫周颂让人引来的顾元奉听个正着。   他们利用了纪云彤直来直去的脾气, 利用了纪云彤对顾元奉拈花惹草的无法容忍,也利用了顾元奉的好面子和好胜心。他们都知道顾元奉一直都为自己总被纪云彤压一头而不太高兴, 所以他们才会用上那样的挑拨方式。   一时间姚玉盈继续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她眼里的泪终归还是没忍住, 簌簌地落了下来。   纪云彤本来有些厌烦, 看到她这副模样又有些不忍。   她本就喜欢长得好的,要不然以前也不会那么喜欢顾元奉。姚玉盈的相貌虽不是艳丽绝俗的类型, 这缀上点泪后却脆弱得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纪云彤暗想,如果自己是个皇帝的话,那肯定是昏君无疑,谁长得好就偏爱谁。她伸手把姚玉盈拉起来,亲自拿起热毛巾帮姚玉盈擦去脸上的泪和颊边的泥污,问道:“你怎么这般狼狈?又为什么要我救你?”   姚玉盈本想止住泪的,听了纪云彤的话后泪水又止不住地往外淌,哽咽着道:“我舅舅要把我送人,我没有地方去了。”   她意外听到了舅舅的打算,他准备今晚把她送给贵人玩弄,说对方就爱她这种良家处子。   纪云彤闻言一凛,今晚他们要聚会的话,是不是就是陆骥他们等的收网良机?她赶忙先让人去与顾驸马说一声,自己则详细追问姚玉盈还知不知道更多。   姚玉盈只知她舅舅私下认得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别的却是根本不知晓。   姚玉盈嗫嚅着说道:“他说、他说今晚还准备了另外几个良家女子,我不知道他们把人安排在哪里,听到这里我就逃了。”   她没敢走正门,钻的狗洞,跌跌撞撞地跑出一段路后却不知去哪儿好。   天地之大,哪儿又有她的容身之处?   接着姚玉盈想起别人曾谈论起纪云彤,说她这些年帮忙安排了不少阵亡将士遗孀。   这个念头只是不甚明晰地掠过脑海,姚玉盈已经直奔公主府。她不打算去求顾元奉,她怕周颂他们来哄上几句,顾元奉就把她送回去了。   根本靠不住。   姚玉盈含泪恳求:“我读过书,会算数,琴也弹得不错,你随便给我安排个差使,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被舅舅送给那些人。纪姑娘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受够了那种只能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想成为不靠别人也能活的人,只是周颂他们根本不会放过她。   周颂年纪不大,却已经坏透了,她就是听到周颂主动说要给她下药才跑的。   纪云彤已经知道周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听到他们连自己的家里人都不放过,只觉世上果然不是所有亲人都能当亲人的。   细究起来,她与顾元奉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存在,要不然也不会周颂他们稍一挑拨就吵起来。   与姚玉盈的关系其实不大。   是他们自己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成婚这件事而已。   纪云彤语气软和了几分:“这几日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过段时间你如果还是这么想的,我再给你找个差使。”   姚玉盈听后鼻头又是一酸。   没想到纪云彤这么容易就答应要帮她。   如果换成是她的话,她肯定不会轻易原谅对方的。   “纪姑娘你也要小心。”   姚玉盈忍不住说道。   纪云彤疑惑地看着她。   姚玉盈道:“我和周颂年前故意找上你,是我舅舅授意的。”   纪云彤皱起眉。   姚玉盈道:“舅舅他想拆散你和顾公子,然后他自己娶你进门,他早就看上你了……”   纪云彤没想到周三叔居然有这样的心思,愈发觉得整件事都恶心透了。   周三叔看上她,恐怕除了见色起意这种原因外,还有拉她父亲下水的意思,她父亲虽不太管家里的事,对仕途却是十分上心,这些年可谓是节节高升。有多少人曾被他们这样盯上,用以达成他们见不得人的目的?   他们男人用起邪门歪道来,真是肮脏透顶!   纪云彤正要说话,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顾元奉闯了进来,冲到姚玉盈面前质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姚玉盈被吓了一跳,连连退后了几步。   纪云彤见顾元奉像是疯了一样,不由把姚玉盈挡在自己身后,冷声喝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顾元奉是真的快疯了,刚才他爹已经把所有事给他说了一遍。   他爹现在全力配合陆骥那边的安排,正是惭愧于自己此前的识人不清。   顾元奉本来不信周三叔居然是那样的人,可罪证都摆在眼前,他根本没办法不信。   接着他又想到纪云彤对他的不信任,纪云彤知道了这些事,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讲。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眼无珠?是非不分?   顾元奉备受打击,得知姚玉盈来找纪云彤后马上紧张地过来看看,生怕纪云彤看到姚玉盈后想起年前他们吵的那场架,又生出和他解除婚约的想法。   他越来越没有把握留住纪云彤了。   如果纪云彤已经一点都不喜欢他了,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和他成婚?   结果他过来后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他们之所以会吵架是因为周颂他们的设计,他听到他觉得光风霁月的周三叔在觊觎他的未婚妻!   周三叔都已经娶过两次妻了,想娶纪云彤不是痴人说梦吗?   除非他想把那些龌龊手段也用到纪云彤身上。   在此之前,顾父说他在识人方面不如纪云彤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他何止是不如纪云彤,他简直是瞎了。   一想到纪云彤差一点就真的和他解除婚姻、周三叔的计谋差一点就得逞了,顾元奉只觉天旋地转,从来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自己愚蠢无能。   别人只要随便挑拨一下他就能上套。   顾元奉看着把姚玉盈护在自己身后的纪云彤,鼻子开始泛酸。他伸手用力抱紧纪云彤,手掌止不住地颤抖。   她看似凶得很,实际上最心软了,别人只要说几句软话她就能原谅对方。   她是很聪明没错,可要是有人利用她的这份心软呢?   差一点。   他差一点就让纪云彤落入险境,成为别人试图用卑劣手法夺取的猎物。   还有外人在,纪云彤本想推开顾元奉,察觉他的惶恐和颤抖后又顿住了。   即使面上一直保持着镇静,但她其实也有些后怕。如果对方来明的,她自然不会上他们的当,可通过陆骥的调查可以知道他们的手段脏得很,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   若是落入那样的境地,谁又有办法保证自己绝对能脱身?   纪云彤等心绪平复过来后便推开了顾元奉,转身对姚玉盈说道:“你先安心住下,如果他们今晚真的会聚在一起,那事情应该很快就能了结了……”她让人把姚玉盈带去换身干净衣裳。   只不过等姚玉盈走远后,她又吩咐青罗找几个人盯好姚玉盈的住处。   一切还没尘埃落定,她也不能全信了姚玉盈的话,万一姚玉盈是怀着别的目的才来顾家的,说不定会坏了陆骥的安排。   周颂他们今晚会聚头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也还得陆骥他们去验证。   还有顾元奉……   纪云彤道:“这几天你哪都不要去。”   顾元奉想说自己肯定不会添乱的,对上纪云彤看过来的眼神后又蔫了,乖乖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应道:“我全听你的,保证哪都不去。”他现在恨不得寸步不离跟着纪云彤,哪里有心思往外跑。   见顾元奉明显安分了不少,纪云彤又派人跑了趟景园确认何菁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   主要还是得叮嘱何菁这几天也尽量别出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景园是公主府的产业,没有人敢在那边胡来。   纪云彤有条不紊地把各项事务一一吩咐下去,才发现顾元奉还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   纪云彤感觉被他这么盯着怪瘆人的,忍不住伸手把他眼睛合上。   “你怎么还不回去?我这边有外客在,你别总往我这边跑了,除非你还想着什么妻妾双全的美事。”   纪云彤冷笑。   “我可是说过了的,你要么别娶我,娶了我就别想找别人!到时候我把你阉了你也不愁没前程,正好去当个大太监,毕竟皇帝可是你舅舅,他不提携你提携谁?”   顾元奉只觉身下一凉,还是倔强地建议:“要不把她安排去别处住……”   姚玉盈住在纪云彤这里算怎么回事,那不是每天都提醒纪云彤他干过什么蠢事吗?   纪云彤没理他,只问道:“你走不走?”   知道再赖着不走纪云彤肯定要发飙,顾元奉只能乖乖走了。 第47章   姚玉盈的出逃并没有引起周三叔他们的怀疑, 因为周三叔的妻子说有事要姚玉盈帮忙,周三叔便把将姚玉盈送出去的事暂且搁置了。   傍晚周三叔出门后,他的妻子坐在庭院中吹着凉风。她姓林, 家中只是个小门小户,便觉得周家是门好亲事, 于是姐姐都还没下葬便把她嫁了过来。   林家这么上赶着, 周家人自然都不太瞧得上她, 就连姐姐留下的儿子也看不起她,平时都被养在他祖母身边。   林娘子像个无人在意的影子一样生活在周家, 间或在故纸堆里寻觅到一些嫡姐留下的文字, 间或又在纸上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   周三叔从来没正眼瞧过她, 她所做的事便一直没人发现, 她恭顺,卑微, 如尘埃般毫不起眼。   但她最开始是想知道嫡姐是怎么死的,后来则是想让人知道嫡姐是怎么死的。   她得知陆骥被任命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时曾去陆家吊唁,尝试着留下过一些暗示,可惜也许是因为陆骥太年轻, 又或者是刚接手五城兵马司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没有消息。   林娘子想, 她再等等,她可以再等等。   近来她又听人说起彤载堂的事, 说那是纪家三娘开的书坊,正在砸大价钱收稿。   纪三是个相当特别的姑娘, 她在许多长辈嘴里都是个不服管的存在, 她学骑马,学射箭, 习武打马球,男子学什么她便要学什么,还要学得比许多男子好。   林娘子还未出嫁时,便听家里人背地里说纪云彤闲话:得亏她命好,早早定下了那么好的娃娃亲,要不然谁敢娶她?   纪云彤不仅背靠公主府,她堂哥不久前还拜了张学士为师,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纪云彤命真的很好,那能不能分一点运气给她们呢?   林娘子这么想着,设法把手中的书稿送了出去。   她知道要是书稿没能送到纪云彤手里、而是被丈夫发现,自己很可能活不成了。可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希望早一点让所有人知道“丈夫”的真面目。   以慰嫡姐在天之灵。   那个教她读书算数的嫡姐啊,温柔善良,有着世上最柔软的心肠。   谁都不知道她人生中最后那几年遭遇了什么。   林娘子在周家一点点地发现了那些事,一点点地发现了是什么逼得她的姐姐抑郁而终。   她那么好的姐姐啊,因为那么一个畜生而香消玉殒。   她不想再等了,哪怕孤注一掷,也想揭开那个畜生身上的人皮,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笃笃笃。   有人在外面敲窗。   林娘子微顿,打开窗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个脸生的小丫鬟,对方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您可以自行出门吗?我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来接应您的,如果您有办法出门,我们的人会在外面把你接走。”   林娘子心中说不清是悲是喜。   她甚至不想分辨这是不是陷阱,关上窗独坐一会,便起身出门去。   无论是真是假,都让一切在今晚了结吧。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纪云彤夜里没有睡意,起身自己研好墨,写了一整晚的字,写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辨不出自己写的什么。   只觉得手酸软得厉害。   一大早,各种消息就不胫而走。   金陵城出大事了!   甚至不止是金陵城的大事,还牵扯到许多桩跨越十几年的失踪案,其中甚至涉及国公府当初弄丢的千金!   这些消息一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俨然有闹得满城皆知的势头。   以至于不少人家都站出来表态,说自己对此不知情,自己家与这几家人不熟。   张学士与顾驸马连夜上书朝廷,要求严惩这些泯灭人性、罔顾人伦的家伙。   这背后最大的一条鱼,恰好是当今圣上近几年愈发看不顺眼的左相的爱子,所以在那位痛失爱女的老国公领头状告左相教子无方之后,皇帝便下令彻查此事。   掌过权的人都是经不住查的,只要一查那肯定是抄家起步,灭不灭族看主要你和皇帝的情分。   朝中即将迎来一场大洗牌。   柳相这个右相有望更进一步,而张学士这位曾经的帝师则有望补上柳相腾出来的缺。   一切虽不算是提前商量好的,却是许多人心照不宣默契促成的结果。   周三叔的败露不过是棋局中极小的一步而已,若非恰好升上来个陆骥,也许这都不会成为君臣几人收拾左相的契机。   不过这些事暂且与金陵这边没有多大关系。   对于金陵人来说,属于刚知道有那么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方,它便已经被五城兵马司给抄没了。而那一个个涉事的祸首也都已经被抓进牢里去,有些连家都被抄了。   可谓是雷厉风行。   经此一事,陆骥的煞星之名更加深入人心。   因为他真的是能抄人家的。   林娘子因为告发有功,被允许与周三和离,从此重获自由之身。   府衙问她要不要把她姐姐留下的孩子带走,林娘子说不要。   在周家众人的咒骂声中,林娘子只拿走了自己微薄的嫁妆与姐姐的遗物。至于那个孩子是死是活,她并不想关心,在她心里周三叔最好就是断子绝孙。   流着周家人血的孩子,她才不要。   林娘子去了趟公主府,想当面拜谢纪云彤。   纪云彤道:“我什么都没做。”   林娘子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说道:“你把好运气分给了我们。”   那是在她姐姐藏起来的那些一天比一天压抑的记录之中,唯一一次语气轻快的记叙。   她姐姐说那天来了个笑得很好看的小姑娘,见到她独坐在池边后主动过来与她说话。   小姑娘说自己最近运气很好,每次打赌总是赢,赢来了许多有趣的彩头。   说着还把手上戴着的小玩意摘下来给她带上,说这就是她赢来的,不太值钱,但说不定能分她一点好运气。   虽然姐姐最终还是没熬过来,但是林娘子觉得在那一刻,她的姐姐应该是有稍微开心一些的吧。   如今周家能这么快遭报应,说不定就是因为纪云彤分给她们的好运呢?   林娘子道完谢就要走。   纪云彤忙留住她问起她将来的打算,如果没有想好去处的话可以到彤载堂做事,或者到彤藏楼打理书籍也行,等想好了要做什么再去做也不迟。   如果她和离后能过得很好,往后说不准有更多在婆家处境不好能鼓起勇气去和离,而非在困在那样的后宅消磨自己的一生。   就像何菁的母亲一样。   过去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了,兴许以后可以改一改呢?   也许她们的力量是很微小的,能做到的事也很少,而这顽固的世道是很难撼动的——可她们只要撬动了一点点,压在她们头上的东西就少了一点点。   她们一点一点地去做,焉知没有做成的一天?   林娘子听得有些动容。   她本就不知自己和离以后能做什么,听完纪云彤的话后便决定加入彤载堂。   月底是顾元奉的生辰,纪云彤说到做到,并没有给他准备礼物。   顾元奉虽然很郁闷,但一想到是自己理亏,立刻又蔫了下去。   只能垂头丧气地过完了这个叫他难受至极的生辰。   转眼来到三月中旬,纪云彤的生辰到了,也是纪云彤举办及笄礼的日子。   及笄礼前夕,建阳长公主正式把景园改到了纪云彤名下,还顺便给纪云彤塞了一堆产业与各种好东西。   说是顾元奉有的她也要有。   听了这话,纪云彤不由伸手抱住建阳长公主,把脸埋在她怀里喊了声娘。   顾驸马见两人这么黏糊,给顾元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还不快把人哄回去。   不争气的混小子!   顾元奉一脸郁闷。   他也想哄啊,可他能怎么哄,他的产业和库房钥匙早就归纪云彤管了,他拿什么来哄!   最近他想试着靠自己的本事赚钱给纪云彤准备生辰礼,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想卖画人家都不要,说他又不是名家,画根本不值钱。   可他要是到账上支钱,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真是得自己去尝试了才知道原来赚钱这么难! 第48章   纪云彤生辰这日清早, 纪家那边来人了。   原来昨日纪家父母已经归家,只是到家时已经挺晚了,便没有派人过来知会纪云彤。   纪父这次要调任入京当兵部尚书, 走马上任之前有省亲假,正好回金陵一趟祭拜先祖, 顺便参加纪云彤的及笄礼。   对纪云彤这个女儿, 纪父虽不怎么管, 却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聪慧伶俐,婚事也很不错, 余下几个儿女年纪尚小, 看不出日后会如何, 但这个女儿肯定会过得挺好。   顾驸马虽只顾风花雪月, 但顾家还是颇有底蕴的,更何况建阳长公主还是当今圣上最爱重的姐姐——纪父很乐意有这样的亲家。   所以只要时间赶得上, 纪父还是不会错过这场建阳长公主亲自筹备的及笄礼。   婚姻结的是两家之好,他们要是表现得对纪云彤毫不关心,那这亲不是白结了吗?   纪父都没让人喊纪云彤回家,而是说一会他们直接去景园, 免得耽误了她的及笄礼。   纪父还对妻子耳提面命,今天这种日子要一家和睦, 不能闹出任何不愉快。   还让她把两个庶弟带给纪云彤认识认识,自家兄弟姐妹日后要相互帮扶。   提到两个庶子, 纪母就有些苦闷。   纪父总在外面忙,根本不管后宅诸事。她虽不至于嫉妒那两个妾室, 这几年却也有些心力憔悴, 庶子生个病就是她不尽心,害他被这些杂事烦扰。   有时她也会想, 这是他的妾室、他的庶子,他自己快活了,为什么要她来操心?   后来她又想,她十五岁便嫁给他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在所有人面前给足了她面子,后宅的大事小事都由她这个当家主母拿主意,从来不做那些宠妾灭妻的荒唐行径。所以,她这样应该也算过得很好了吧,没什么值得埋怨的。   此时纪母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只是有那么一瞬的不高兴,接着便露出丈夫最喜欢的贤良大度笑容:“好。”   纪父没注意到她一闪而逝的不乐,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甚在意,只要妻子好好地把后宅管好就可以了,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并不重要。   纪母带着几个儿女到了景园,很快见到了建阳长公主。   建阳长公主还是一如年轻时那么美丽,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见到纪母后愣了一下,接着便让人领着孩子们去玩耍,拉纪母做到自己身边说话:“阿宛,我们许久没见了。”   阿宛是纪母的小名,只是出嫁以后便没人喊了,就好像出嫁后她便一下子从自家的女儿变成了别人家的妻子,再回家也只是个外人。   建阳长公主与她相识于闺阁之中,倒是一直都这么喊她,仿佛她始终都是她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纪母竟有些鼻酸。   “阿沅。”纪母也喊建阳长公主的名字。   建阳长公主“哎”地应了一声,把她拉到梳妆镜前说道:“你这个妆不衬你,我给你洗了换一个。”她边亲自帮纪母洗去她脸上过于庄重、像是老了十几二十岁的妆容边说道,“今天是阿彤的及笄礼,我们要让她有两个叫人羡慕的娘。”   纪母安静下来。   建阳长公主说道:“记得我们怀上阿彤她们的时候曾说过,若是我们生了女儿的话,一定要让她当世上最快活的小姑娘。”   她们幼时都过得并不快活,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上快活的日子,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生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   只是有时候女子成婚也只是从一个漩涡进入另一个漩涡,她们的姓名、性情以及曾经的思想都会被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纪母十五岁就嫁人了,十六岁就生下纪云彤,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当一个母亲,每次看到那个孩子,她就想到自己九死一生的生产经历。   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咄咄怪事:世上居然会有人害怕看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当时就是这样的,她当时就是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她当时就是……不喜欢那个孩子。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她也想当过当个好母亲,可是她们母女已经亲近不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不冷不淡地相处着。   以至于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那么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与建阳长公主一起畅想过要如何把自己能想到的能给予的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纪母伏到建阳长公主肩上失声恸哭。   建阳长公主轻轻拍抚她的背哄着,等她的泪止住了才再次帮她擦干净脸,像还在闺阁之中那样相互给对方描眉染唇。   纪云彤从早上起就一直被人按着梳妆打扮,已经有些苦不堪言。   等见到纪母与建阳长公主一起过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人既陌生又熟悉。   “母亲。”纪云彤喊了一声。   纪母心中微酸,缓声说道:“你及笄后便算长大成人了,以后要……”她顿了顿,到嘴的说教变了个样,“自自在在地过自己的日子。”   纪云彤微怔,似是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来。   纪母伸手轻抚纪云彤还没用上半点发饰的乌发,发现这个女儿要是站起来的话应该已经快与自己一样高了。   对于如何活得快活这件事,她没有太多的经验可以传授给这个女儿。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好,但是又清晰地感觉到她这样的活法不是这个女儿想要的。   所以……就让她自由自在地活吧,看看她最后到底会活成什么模样。   是不是像她们当初期望的那样快活。   这日沉寂了小半个月的金陵城似乎又活了过来,街上车水马龙,往来的俱是些装饰华美的马车,许多人纷纷议论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知情人中有些嘴松的便把话传了出去,说是纪家女儿的及笄礼。   人家父亲马上就要升任尚书了,准婆婆又是当朝公主,金陵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可不就纷纷前往景园赴宴吗?   有人笑话纪家和皇室果然不守规矩,一个及笄礼办得这般盛大,岂不是把这姑娘的生辰八字公告天下了?   哪有姑娘家这么张扬的?   当事人确实都不守规矩,纪云彤走完及笄礼流程后还命人给到场的女眷都派发了彤载堂的名笺,宣传即将刊印成书的《乐游苑纪事》以及长期收稿计划。   许淑娴她们也都帮着忙前忙后。   等宾客散去后,纪云彤才与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见面。   平时见得少,纪云彤虽不像幼时那样不喜欢自家的弟弟妹妹,只是见面后仍比寻常姐弟、姐妹要生疏不少。   而那两个庶出弟弟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父亲在旁人口中也算得上是洁身自好的典范了,只在家中纳了两个年轻妾室,从不在外面乱来。   纪云彤给了几个弟弟妹妹见面礼,又考校了几句他们的学业。   只消问出他们在读什么书,她便能信口给他们差出几道题。   一母同胞的弟弟倒还好,也不知是随了爹还是母亲管得严,性情从小就稳重老成,纪云彤怎么问他就怎么答。   妹妹和两个庶出弟弟却是睁圆了眼,尤其是两个庶出弟弟,忍不住凑到她近前问:“姐姐你也读《论语》《诗》《书》吗?”   纪云彤笑了笑。   应先生当了再多年的闲人,那也是有状元之才的存在,她若是连几个孩子都考校不了岂不是白喊他一声老师了?   看着那被自家母亲这个宽厚嫡母养得白白嫩嫩的脸蛋,纪云彤不由伸手捏了捏,说道:“怎么?我要是没读过你们就想随便答几句糊弄我?”   小孩子被捏了脸一点都不生气,还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夸道:“姐姐好厉害!”   顾元奉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纪云彤被几个弟弟妹妹团团围在中间。   连最年长的那个嫡亲弟弟似乎都忍不住越挨越近,不甘心她更亲近弟弟妹妹。   顾元奉:“………”   她不是和弟弟妹妹关系不好吗?   早前她身边围着许淑娴她们也就罢了,为什么宾客都散了纪家人还在啊!   接着他才想到,纪云彤本来就还是纪家的女儿,还没嫁到他们家来呢。要是纪家要把纪云彤接走怎么办?   以前去外地当官不带纪云彤也就罢了,去京师当京官那肯定有可能带上。   顾元奉顿时紧张起来,这在他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喜欢纪云彤,去了京师那还得了。   他厚着脸皮赖在旁边等着。   等到别人都不好意思再占着纪云彤,顾元奉才凑上去对纪云彤说她的彤载堂才刚起步,肯定得留在金陵才好。   纪云彤一眼瞧出他在紧张什么,问他:“以前我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你心里是不是挺高兴?”   她若是没有家里人可以依靠,便只能依靠他们之间的婚事了。   顾元奉不敢吭声。   纪云彤说道:“我不会去京师的。”   至少现在不会。   就像顾元奉说的那样,一切都才刚起步,她不可能就这样跟着家里人去京师。   顾元奉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玉娃娃,对纪云彤说道:“这是我自己雕的,可以让它们并排坐在任何地方,书架上也行,书桌上也行。我没赚到钱,就只能送这个了。”   纪云彤垂眸看去,只见那两个小娃娃俨然是她们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脸,圆圆的脸,还晃着两条圆圆的腿。   那时候她们爱一起坐在所有高高的地方说悄悄话,在树上,在院墙上,在屋脊上。   小孩子胆子都大,一点都不怕摔。   人长大后是不是还不如小时候勇敢?   总是怕摔。   总是怕受伤。   纪云彤看着顾元奉自己一脸认真地找了地方把白玉娃娃摆了上去,就跟儿时他们挑选说悄悄话的地点一样慎重。   顾元奉忙活完了,转头对上了纪云彤望向自己的目光。   他心中既空茫又滚烫,不由迈步走过去蹲到纪云彤面前,叫她不必抬头就能看着自己。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对方。   纪云彤伸手捂住顾元奉那双仿佛烧灼着她的眼。   她不让看,顾元奉就不看了,乖乖地顺着她温热的手掌合上眼睛。   这家伙明明是只满心恶念的恶狼,却总是装出一副丧家犬的可怜模样来骗人。   仿佛只要施舍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就愿意摇着尾巴讨好你似的。   谁这么傻总是上他的当?   纪云彤看着那张颇合她喜好的脸,怔忡了片刻,终归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亲上那近在咫尺的唇。   顾元奉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很想抱住纪云彤加深这个吻,却怕纪云彤会一脚把他踢开。   只能就这么让纪云彤不深不浅地亲着。   她想给他多少便给他多少。   只要她给,他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