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作者:南方赤火   文案:   彤,故宫文物修复实习生。   有一天,她发现,世上的文物成精了   周朝的圭,北宋的瓷,快雪时晴帖,富春山居图   都幻化成美人云集……   `   还有……   喂!那边那个皇帝,快住手!   不许往美人脸上盖章!   `   后来,拥有盛世美颜的国宝每天从故宫地库里溜出来,窝在她家客厅里,跟她抢遥控器。   “再造之恩,难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亏就亏了吧。”   “喂,轻拿轻放。”   `   本文是主角穿梭于文物世界之中,从盖章狂魔·乾隆的毒手下拯救国宝的放飞爽文   `   ※又名《乾隆!放开那幅画!》   ※乾隆是反派,反派!CP是千里江山图!   ※一切设定都是作者扯淡,如有bug请装没看见   ※作者专栏求收藏么么哒   ※微博@南方一只雀~来TX呀~   一切机关、组织和个人都有依法保护文物的义务。   ——《中 华人民共 和 国文物保护法》第七条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传奇 现代架空 爽文   主角:佟彤 ┃ 配角:各种可爱的书画文物们,王希孟,赵孟俯,乾隆,宋徽宗 ┃ 其它:南方赤火,文物保护,千里江山图,故宫 ================= 第1章 灭火器   《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文/南方赤火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2019.6.21   “……这次特展的压轴《千里江山图》呢,则是北宋时期的青绿山水孤品,我国37件禁止出境的书画类文物之一,建国以来只公开展览过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午门左雁翅楼展厅里灯光昏暗,一幅幅传世名画静静躺在厚厚的玻璃展柜里。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们喁喁低声,观摩赞叹。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正娓娓而谈。她梳个小马尾,一张白白净净娃娃脸,戴副细框圆眼镜,声音柔柔糯糯,显得十分软萌可爱。   她身边围着二十来个人,个个听得十分认真。一个中学生还不时低头做笔记。   小姑娘胸前戴了个名牌,上面写着:【故宫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 志愿讲解员 佟彤。】   这次特展一票难求。大伙雨天打伞,晴天戴帽,霾天戴口罩,身上备着水壶干粮。开门“故宫跑”,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被后头的人推出展厅的时候,脸上无一例外写着俩字:值了!   今天是特展的最后一天。佟彤是专门来做讲解员的。   “……它的创作者王希孟在历史上寂寂无闻,只有这一件作品。所以我们可以说,《千里江山图》之所以能够享受如此高等级待遇,原因只有三个字:画得好。”   观众中忽然有人插话:“而且没让乾隆糊一脸印章。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它成为国宝了吧?”   人群中一阵会意的大笑。大家看看旁边展柜里的其他古画——相当一部分都在显眼处被盖了不少形态各异的鲜红印鉴,仿佛被贴了一身的老中医小广告,美感大打折扣。   “见画就题字,见帖就盖章”。看来鉴宝狂魔乾隆已经在人民群众里拉到了相当的仇恨值。   “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千里江山图》是十二米长卷,要从头到尾盖满章,也是件体力活儿,乾隆估计做不来。”佟彤抿嘴一笑,自然而然地拉回了话题:“……现在我带大家进入正殿展厅,记得按次序排队,不要停留,拍照不要使用闪光灯,观看时间五分钟。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   刚说完,就有两三个观众举手。   “小姑娘,展出的这个是真品吗?你们怎么鉴定的?”   “千八百年的画了,是不是掉色很厉害啊?是怎么保护的?”   “五分钟哪够用啊!你跟我们说说,待会重点该看什么。”   ……   佟彤一一耐心解答。到最后,那个学美术的高中生提出了几个很专业的笔法上的问题,佟彤也不假思索地答出一串干货。   观众们窃窃私语:“瞧人家一个小姑娘懂这么多!故宫招志愿者都得是研究生学历吧。”   佟彤脸一红,腼腼腆腆地解释:“不不,我是文物修复的实习生,最近观展人流多,我才来帮忙的。我们志愿讲解员门槛不高,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报名……喂,那位先生!闪光灯关了!”   *   刚进入正殿展厅,佟彤就看到一道晃瞎人眼的白光。   十三米长的展柜周围人头攒动。大家恨不得脸贴在玻璃上,在五分钟的观展时间里,不遗毫发地捕捉国宝的每一丝细节。   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十分特立独行。他一头披肩发,络腮胡,一身绣满金龙的中式褂子,胸前一个巨大的玉貔貅,腕子上一副包浆浓厚的紫檀木手串。   那白光就是从他手中发出来的。佟彤再仔细一看,那不是手机闪光灯。而是个迷你聚光手电筒。   手串男弯着腰,电筒对准玻璃底下的画作,一寸一寸地挪移。   一边照,一边用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啧啧,这透光,不愧是真品!这叫双丝绢,是宋代的……去年我也经手过几件……”   旁边游客纷纷皱眉,又怕他不好惹,敷衍地点头。   佟彤快步走近,伸手握住手电末端,声音严肃而礼貌:“先生,保护文物人人有责。请勿用光照射展品。”   手串男见是个比他二十来岁小姑娘,压根没正眼看:“不就是不让开闪光灯吗?我没开啊。”   佟彤依旧彬彬有礼:“我是工作人员。先生请您收回手电筒。”   她说话带京腔。手串男瞥一眼她的胸牌,看见“志愿者”仨字,鄙视地一斜眼。   一口比她更拽的京腔:“不照两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拿赝品糊弄人?我告儿你,我是专业搞鉴定的,知道我经手的文物都值多儿钱吗?”   还是“专业人士”,看来不是蠢,是纯坏。   不过,用闪光灯、手电照射文物虽然恶劣,照个三五分钟也不算违法。故宫博物院不是执法机关,能做的也只是劝阻而已。   佟彤尽可能严厉地说:“这是违反博物馆规定。请您立刻收起手电筒。”   手串男脸色一黑:“干嘛?我花六十块钱进来的。我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不然我叫保安了。”她晃了晃对讲机。   佟彤天生软妹气场,就算她说“我杀人了”都没人当真。只好搬出保安来。   手串男看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闻声而来,这才撇了撇嘴,朝她瞪一眼。   “同行相轻啊,啧,看个画儿都不让。”   手串男翻着大白眼,在群众们鄙视的目光中拂袖而走。   ……   故宫博物院每天的游客成千上万,出几个奇葩很正常,佟彤习惯了。   她讲了几场,口干舌燥,打算回办公室喝口水。   出门一拐弯,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年轻女声小声抱怨:“这儿不能抽烟吧!”   一个大嗓门压了回去:“没人管!”   佟彤回头一看,只见走廊拐角处,赫然躲着个包浆手串。   他百无聊赖地敲着栏杆,眺望底下的午门广场。看来是不死心,想等那个难缠的志愿者下班,重新混进去“鉴宝”。   而且他居然叼着半截黄鹤楼,吞云吐雾嗦得挺带劲!   他正好站在两个监控中间的死角。巡逻的保安大概是去帮忙疏散人流了,一时间没管到此处。   烟味扩散难闻。刚才那个提意见的年轻女生被他怼了一句,敢怒不敢言,往旁边挪了几步。   佟彤微微动气,白皙的脸蛋上飞出两道红晕。   “先生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她走上去,“故宫是文保单位,需要严格防火,不能吸烟。”   手串男一看又是她,脸一抬,冷笑一声:“小妹妹,处事要圆滑,懂不?你这种态度我要投诉的。”   仿佛是笃定了这个娇滴滴的软妹子拿他没办法,手串男又嗦了一口烟,故意弹出一点烟灰,直落到汉白玉栏杆上去。   佟彤慌忙伸手一挡,“喂!”   烟灰落在她袖子上,烧出一个圆圆的小焦圈。   旁边排队的几个游客连连皱眉,有人小声说:“欺负人小姑娘,怎么这么没素质啊。”   手串男:“老子就是没素质,怎么着吧你?”   佟彤掸掸袖子,一字一字问:“您这烟不灭是吧?”   手串男装聋作哑。   “那您让一下。”   手串男一愣,只见那个腼腼腆腆的小女生一个弯腰蹲起,从他脚边的消防柜里搬出个便携式灭火器,用力晃两晃,拔掉保险销,后退几步,对准那个烟雾缭绕的侧脸。   滋啦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好几个人立马举起手机,记录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佟彤放下灭火器,按下对讲机一个按钮,不慌不忙地汇报:“有火情,已扑灭。”   *   二十分钟后。   手串男顶着一头白`粉,一边咳嗽一边控诉:“没错!是我报的警!这是……咳咳,这是故意伤害罪!人民警察要为民做主啊……咳咳咳,你叫他们院长来!我认识院长,把她开除了!”   旁边立着个民警小伙子,看着这个苦大仇深的白毛女,一边做笔录一边乐。   “梁队,你说怎么办?”   他身边的女警“梁队”,身高一米七往上,一头齐耳短发,一张脸冷若冰霜,看不出表情。   佟彤缩在旁边,跟她形成个最萌身高差,可怜兮兮地轻声叫:“梁湘姐……”   故宫的工作人员跟故宫派出所的片儿警们早就是熟脸了。更别提她俩还是小学同学。   但梁湘一个严厉的眼神射过来。佟彤一缩脖子,识趣地住口。   梁警官拉一拉警服衣领,遮住里面的嫩粉色hello kitty衫。   “算你聪明,没正对着人脸喷,没伤着人一根毛。”她冷冷说:“给人家大哥赔礼道歉,然后跟我回所里进行批评教育。”   手串男腰板一挺,紫檀木手串盘得哗哗响,“人民警察让你给我赔礼道歉!”   佟彤看着他那副“你是风儿我是沙”的造型,心情也不坏,朝手串男鞠了一躬,非常诚恳地承认错误:“大叔对不住,我没看到那火星儿后头还有人。”   手串男表情一僵,一时间想不出哪里不对。   “内什么,人民警察,她还要赔我精神损失费……”   梁湘拿着一叠文件翻了翻,打断他的话:“至于您呐,明知是禁烟场所还吸烟,根据《北京市控制吸烟条例》,罚款两百。您等下,我找支笔开单子。”   手串男眼睛骤然瞪大,咚的一拍墙:“岂有此理!老子在景点抽烟从来没人管!”   梁湘嘴角似笑非笑:“哦,以前还有很多次啊?那是屡犯不改,以前是没人跟您较真。今天既然您报的警,那我们得尽职尽责。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说说清楚。”   *   佟彤接受了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从故宫派出所回到文保科技部办公室。   她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办公室里,书画组组长老康正举着保温杯喝茶。   那保温杯与众不同,外型是个青铜酒觚状,做得十分逼真,不知是哪个文创商店出品。老康行走琉璃厂,好几次被人偷偷摸摸地拉住,问他这件古物出不出手。   佟彤一缩脖:“师傅。”   故宫文保部门延续封建传统,上下级之间以师徒相称,很有武侠感。   “小佟!”老康师`傅一脑门子官司,“你瞎惹事惹到网上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佟彤一缩脖,摆出后悔样:“师傅说得对,以后不敢了。”   老毛病了。平时娇滴滴的像个林妹妹,可一旦有人触她逆鳞,分分钟变身黑旋风。   可这也不能怪她呀!谁让她长着一副看起来好欺负的脸。要是换个金链子社会哥上去干涉,手串男哪还敢一再挑衅。   老康:“以后?你还敢以后??”   老年手机怼到佟彤眼前,上头赫然是微博热搜。不知道谁给他发来的。   #男子故宫嚣张抽烟遭灭火器喷脸#   顶头的新闻言简意赅两句话,配了个摇摇晃晃的小视频,从佟彤端着灭火器开始,到手串男满头雪花满地暴走,总共十几秒。   这年头信息传播比光速快。佟彤的脸拍得不太清楚,可胸前的证件却黑白分明,“故宫博物院”几个字清清楚楚。   老康手指头一滑,痛心疾首。   “你看看你看看,底下已经几千评论了,都是骂你的!咱们故宫好不容易努力成了网红,你就给整个这么恶劣的社会影响,回头上面要是追究,我可保不了你!”   佟彤心惊胆战,扫了眼第一名热评,点赞四位数。   【这视频看得我太愤慨了!虽然故宫的工作人员整体来说素质不错,但这次也太恶劣了!随地抽烟虽然不文明但也不能这么对待吧!还是说现代社会女性都堕落成这样了?只会用灭火器远程撒泼解决问题了?……】   佟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老康的铁青脸,食指点了点屏幕上的【展开】。   “……师傅,您再往下看。”   热评的后半部分:【……她就不能直接用灭火器砸吗!】   热评底下几百回复。   【滚!没有意大利面了!】   【二营长,把老子的意大利炮……泡糖拿出来给乡亲们分下。】   【我的40米大刀懒得收了,友军厚葬吧。】   【兄弟挺住,手动帮你加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狗头]】   手指再往下滑。原来底下还有【更多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干得漂亮】   【硬核劝阻,引起舒适】   【你们考虑灭火器的感受了吗23333】   【有人知道那个傻B 进局子了吗?别又是和稀泥】   ……   老康师`傅扶了扶老花镜。他不是一般老年人。做了大半辈子的文保工作,认得甲骨文,能写大篆书。眼前这些简体字虽然高深莫测,但他琢磨琢磨,也懂了七八分。   他喝一口枸杞养生茶,藏起嘴角一丝微笑,继续嘴硬:“那你也得写检讨。”   “我写我写。”佟彤忙不迭。   “还有,”老康说,“《千里江山图》明天撤展。那个强光手电筒对画作有没有造成损伤,还需要额外鉴定一下。你明天过来帮忙吧。”   佟彤:“明天,周六?”   “加班。”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了开文了!新题材,大家看个乐儿(*/ω\*) 第2章 闹鬼   第二天,秋雨淅淅沥沥,大风吹落槐树叶。   佟彤起个大早,披件风衣,蹬着小蓝车,风驰电掣赶到故宫,抢了个打卡第一。   展厅安防严密,层层落锁,就连院长也不能单独进。   组里其他人还没来。保安给她开了第一层门,她叫了个值班的师兄,俩人各自拿着不同的钥匙,又穿过几道门,来到午门正殿展厅。   还没进门,师兄刘祺的手机忽然响了,弹出一个微信对话框,对方备注“亲亲大宝贝儿”。   刘祺眉开眼笑:“小佟你先进去,我……有点急事,两分钟。”   刘祺母胎单身三十年,一朝铁树开花,追到一个如花似玉小女友,恨不得把她装手机里天天带着。   佟彤甜甜一笑,给他一个来自单身狗的关爱:“慢慢聊,不着急。”   她自己推门进展厅,开灯,开空调。   十三米长的定制展柜横亘在她眼前。浩瀚华美的千里江山图静静躺在中央。   目光跟玻璃展柜接触的一瞬间,佟彤手里的钥匙落在地上。   脱口而出:“有鬼!”   *   只见玻璃展柜中的千里江山图,不再是片刻之前的青山绿水。泛黄的绢布面上,赫然出现了一方又一方的朱印和涂鸦,成了十二米长的红配绿!   展柜配的是防爆裂防侵入的特殊钢化玻璃,只有用钥匙才能开。别说谁胆敢暴力破坏,就算是让狗啃了一口,瞬间响起的几重警报就能直接惊动一公里外的中南海。   可是现在,玻璃完好,展厅死寂,只有雨声滴答。   佟彤想:起太早了,幻觉。   突然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炸雷,雨声骤然增大。   她本能地一缩脖子,再眨眼一看,只见千里江山那所剩无几的留白上,极慢极慢地又浮现出一方大印,好像鲶鱼出水,泥塘干涸——朱砂丹红瞬间跃出纸面,凝固成泥。   展柜纹丝不动。   展厅里警报器鳞次栉比。红外、微波、超声波、声控……   可是,没有任何外界侵入迹象,眼下这些警报器都是空摆设,一个个闪着岁月静好的小红灯。   佟彤强迫自己镇定,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千疮百孔的名画拍个小视频,打算先留证。   摄像头转到展厅一角,她看到一个人。   一个蜷缩倒地的男人。在手机灯光中瑟缩了一下。   *   佟彤第一反应,这是个滞留的游客。   故宫闹鬼的都市传说在网上开花结果。佟彤来实习的第一天,老康就笑呵呵辟谣:“那些都是我们编出来吓唬游客,让他们到点按时走人的。”   “辟谣”适得其反。隔三岔五就有游客藏在犄角旮旯,妄想混过闭馆,来个夜探紫禁城,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清宫旧影。   当然,无一例外会让清场的保安请出去。   佟彤刚想出门叫师兄,那个人忽然抬头看她。   昏昏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微光。   那眼神并非乞求,甚至算不上求助,却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震。   佟彤鬼使神差,小步子走过去。   才看清,他全身竟是伤痕累累。素净的脸颊上一道血印,滴水的风衣狰狞地撕开口子。   像电影里那种,被反派追杀到绝路的男主角。   佟彤赶紧问:“您……”   本想问“您需要帮助吗”,却见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一个地方。   那手骨节修长,白皙得不像凡夫俗子。指尖泛着带光泽的青色,仿佛藏着夜间新月。   佟彤顺着看过去。他指着那千疮百孔的《千里江山图》。   她心一跳:“您……你干的?”   那人摇头,风帽下薄唇翕动,口型分明是“帮忙”。   佟彤:“您等下,我出去叫人……”   那人却一道眼神把她拉了回来,依旧固执地伸手,指着《千里江山图》。   佟彤觉得自己明白了:“您是让我……不是帮您,是帮它?”   她指指展柜里的文物,欲哭无泪,“我倒是想帮啊。”   那人眼睛一亮,微弱地说了几个辨不清的字。   佟彤俯身去听。那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   佟彤“哎哟”一声,突然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   然后……   咚!   她落地了。   落在一个穿黄马褂的清宫侍卫身边。   *   她这是空降到横店了?   午门展厅里,展柜们无影无踪,千里江山图也消失不见,换成一堆老式的桌椅家具。墙上挂着一排刀剑。   那个神秘的重伤员凭空蒸发,地上一点血迹也没留下。   只有几个面目凶恶的长辫子马褂,正走来走去的,像是巡逻。   这分明是忘了在脑门上贴条的僵尸啊!!   佟彤拔腿就往北跑。北边神武门外就是故宫派出所。人民警察救我!   跑了许久,没人来追。   佟彤回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刚从一个清兵身体中间穿过去。   那个清兵却仿佛只是踉跄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身边,没见到可疑之物,跟同伴嘟囔两句,继续巡逻去了。   天空湛蓝,没有雾霾和PM2.5。   佟彤发现,整个故宫似乎变回了清朝时的样子。空旷的养心殿前广场上,几个长辫子太监忙碌穿梭。   不,不完全是清朝。那个现代的故宫,像是被调成了半透明色,叠加在清朝故宫之上。   佟彤仔细分辨,可以看到路边的消防栓、指路牌、供游客休息的长椅、大树周围的铁栏杆……   都以一种影影绰绰的状态存在着。但那些太监宫女显然看不到,依旧脚步匆匆。   而佟彤本人,也影影绰绰地虚浮在空中,成了个没人能看到的阿飘。   她震惊了好一阵,才冒出一个念头:   ……穿越?   跟刚才那个神秘的重伤者有关?   *   两个小太监从她胸前穿过,一边互相催促:“快点快点。皇上要的茶不能凉啊。”   佟彤借一阵风,飘在小太监身后,一路进了养心殿。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坐在书房正中。见到小太监,眼皮抬了下。对于趁虚而入的佟彤,他半点表示也没有。   佟彤一眼就认出来了:乾隆!   ——郎世宁的肖像画果然很写实。   只见乾隆皇帝左边玉如意,右边铜暖炉,手持一个镶玳瑁西洋放大镜,一双眼睛在镜片里忽大忽小,正聚精会神地观摩一幅古旧泛黄的绢画。   佟彤再次惊诧:“千里江山图!”   绵延千里的青山绿水,群山涌动,江河流淌,野渡渔村,水磨长桥,每一寸细节都绮丽浩渺,光彩夺目。   书房里贵气逼人。正上方高悬御书牌匾“三希堂”,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瓷壁瓶,小室隔扇横眉装裱名家字画,下面多宝阁里摆满精致的工艺品和文房用具,角落里还坐着一尊西洋进贡的彩色雕花自鸣钟,镶宝石的钟摆自得其乐地晃来晃去。   但这一切的富贵堆砌,都不如那画中的一粒水珠来得灵动。   佟彤小心翼翼地走近。   乾隆突然抬头。   她吓了一大跳。却见乾隆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后面一个人身上。   乾隆开口:“和珅,你看这画儿可是真的?”   一个眉清目秀、面白唇红的胖子躬身答道:“皇上您看,这画上虽无署名,但根据画中的笔法、石青颜料的磨损程度,以及后面蔡京的跋文真迹,可推知此图是距今六百年的宋画无疑。灵气与技艺兼具,应当是一位无名天才,得宋徽宗赵佶亲自指点而作。”   他笑容满面,声线优美,音调和体型一样圆润,让人听了熨帖。   后面跟着的几个文玩专家齐声附和。   乾隆哈哈大笑:“好,好!朕今日又得一宝!赵胖啊赵胖,你玩物丧志,昏庸亡国,可曾想你的千里江山会归入朕的书房,作一摆设耶?”   他诗兴大发,吆喝道:“笔墨伺候!”   皇上才思敏捷,每天都要写它十几二十首诗,“御诗集”至今已堆满二十五间书房。小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熟练地捧出一方米芾用过的琅琊紫金砚,用银斗注入济南进贡的珍珠泉水,磨得墨浓,再提一支宋徽宗宫廷御制的瘦金细长狼毫笔,毕恭毕敬地递给皇上。   乾隆蘸墨挥毫,在一座山头旁的留白处题了首七言绝句。   他饱读诗书,又有天下顶尖文人辅佐,每天又孜孜不倦地创作联系,自然文采斐然。作起诗来不仅辞藻通俗易懂,而且还画龙点睛地用了几个鬼都不认识的生僻字,更难得的是,每一句都完美押韵,当真令人肃然起敬。   和珅喃喃跟着读完,真情实感地跪下磕头:“皇上的诗才真是直追李杜,愧杀三苏,奴才再读一百年书,也及不上皇上万一!”   乾隆捻须微笑:“诗词小道。朕忙于政务,偶写几笔,陶冶性情而已。”   佟彤飘在一旁,眼睛都急红了,拼命叫:“喂,不许在人家的画上涂鸦!”   没人听见她的哀鸣。   乾隆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墨宝,命人取出小儿手掌大的“乾隆御览之宝”,沾满印泥——   佟彤豁出去了,冲上去就伸手去拦。   巴掌大的“乾隆御览之宝”穿过她的手掌,“咣当”落到打油诗旁边。   好好一幅清秀山水,多了块霸道抢眼的高原红,红配绿,颇辣眼。   御书房内侍奉的几个小文官纷纷侧首,不忍目睹这等焚琴煮鹤之惨状。   乾隆皱眉,问:“怎么,嫌朕盖章多了?”   和珅忙油嘴滑舌:“宝马配英雄,红粉赠佳人,皇上的御鉴怎么会嫌多呢?这画卷如此之长,就算盖上几百印章,又有何妨?况且市面上的假冒宋画,有了皇上御鉴,便是钦定的真迹,定然会让假货无从遁形,使此画身价百倍。这宋代无名画师九泉有知,想来也会深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   乾隆哈哈大笑。他的御桌上一排作案工具:“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隆鉴赏”、“秘殿珠林”……   乾隆还不尽兴,挑了一枚椭圆形的“御书房鉴藏宝”,瞄准了一排沙鸥。   佟彤欲哭无泪。《千里江山图》何等珍贵,老康带着师兄师姐上手修复的时候,连块颜料渣都不敢碰掉。   多一笔则太多,少一笔则太少。那么完美的构图和色彩,居然有人忍心给毁掉!   乾隆这是把古画当涂鸦本呢!   可惜她身为穿越而来的透明生物,一举一动都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她对着乾隆拳打脚踢,对乾隆来说,大概也就是多了几股扰动的空气流。   眼看“古稀老人”的印章当头落下——   佟彤急得满屋子暴走。忽然看到养心殿角落里,飘着一个影影绰绰、半透明的消防柜。   她蓦地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穿越到这个鬼地方的使命。   她抄起一个透明灭火器,对准乾隆那光滑的发际线。   滋啦啦——   干粉的力道汹涌澎湃。乾隆突然闭眼,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拿着印章的手停在半空。   和珅连忙凑过来:“皇上您怎么了?”   乾隆:“咳咳……咳咳咳……”   他只觉得一阵妖风扑面而来,然后就开始不断咳嗽,话都说不出来。   小太监们慌成一团:“传太医,快传太医。”   乾隆被人扶去寝殿。《千里江山图》被晾在一边,让人卷了收起来。   *   佟彤低头向下看。她的透明身躯逐渐变成实体,啪的一声,脚踏实地。   太监宫女们都消失了。头顶上方出现一个监控摄像头。脚下的青砖上浮出个电力井盖。   故宫变回了现代的故宫。秋雨点点,落在窗棱。   一个极其肉麻的男声逐渐靠近:“……么么哒,我也爱你哟。”   刘祺浪笑着收起手机,走进展厅,笑容凝固。   “哎,小佟,你怎么了?跟见鬼了似的。”   佟彤惊奇地打量这位师兄,半天才问:“现……现在几点?”   刘祺不明所以,又把手机掏出来:“我就在外头站了两分钟啊。现在六点五十。师傅他们马上就来。”   佟彤张口结舌,僵硬地转过头,去找刚才那个重伤的“游客”。   角落里空无一人。   这这……这不是横店,这是聊斋啊!   她逃出展厅,掏出手机,抖着手拨号。   “喂喂,故宫派出所吗?” 第3章 千里江山   五分钟后。展厅大灯全开,一溜警车吱哇乱叫地停在午门底下。   佟彤瘫在小板凳上,有气无力地介绍案情:“……就是这样,千、千里江山图,突然就变样儿了……多了一堆图章涂鸦,都糊满了……对了!警察同志……”   她没敢说自己“穿越”的事,怕被直接警车开道送进安定医院。   她缕一缕思路,刚要麻溜交代那个消失的重伤员,只见一个小民警从展厅中央走过来,带着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说:“这位报警的女……同志,麻烦你过来看一下。”   佟彤立马服从命令,跟过去一瞧,当场坐地上了。   青绿迫人、开阔无垠的千里江山,干干净净地舒展在玻璃展柜里。角落里的几方无伤大雅的小小红印,与昨天展出时一模一样。   *   “五个摄像头一直对着展柜中央,”小民警一口炒肝味京片子,“监控画面我们看了,跟照片儿似的,纹丝儿没动。”   佟彤觉得五雷轰顶,“可,可是……有个人……”   “外头彻底搜查了,监控也看了,除了你、你师兄和保安,没别人来过,也没有游客滞留——是吧,梁队?”   梁湘叼着块小熊饼干,打了个睡眠不足的呵欠。   她半眯着眼,问佟彤:“昨晚上熬夜刷热搜来着?”   佟彤:“没、没有……”   梁湘是她的小学同学。小时候生病动过手术,耽误两年上学,转到佟彤班上时,女生们自然而然管她叫梁姐。   小学时的梁姐身体弱,拥有可以不上体育课的特权。谁知后来风水轮流转,梁湘不知开了什么挂,事业线一路跑偏,最终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分配到了故宫派出所。   据说还徒手捉拿过好几个小偷。   梁湘眨着一双火眼金睛,打量眼前这个可怜吧唧的老同学:面色苍白,冷汗没干,眼神里有种吃错药了似的懵然。要不是十几年的老熟人,她有冲动给这姑娘做个尿检。   佟彤不敢在梁姐面前扯犊子,匆忙想起来:“我……我有证据!”   急急忙忙摸出手机,点开相册——   最近一张照片,是她昨天下午拍的故宫猫,在红墙下搔首弄姿。   那个满目疮痍的千里江山图小视频,她颤着手录的,足足十秒钟,不见踪影。   *   案件最终被定性为“过于热心的朝阳群众神经过敏看错眼了”。梁湘大手一挥,收队。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除了开展厅的那把钥匙。佟彤当时手抖掉在地上,不知落进哪个地砖缝,一时找不到。   刘祺悄悄对老康说:“师傅,压榨徒弟适可而止。您瞧她累得。”   老康觉得佟彤今天的异状另有原因。他拍拍小姑娘肩膀,轻声安慰:“成了网红不要紧,别有太大压力。要是有人敢人肉你什么的,有咱们故宫兜着。”   老康连夜补课,弄懂了不少网络黑话。   佟彤只能感动地点点头,假装自己是个压力山大的新晋网红。   这种状态是肯定不能碰文物的。梁湘顺带给佟彤请了个假。   “走吧,我今天正好休假,送你回家休息休息。”   *   警车发动,慢悠悠融入帝都早高峰。   车窗前面吊着个古灵精怪的hello kitty。驾驶座车窗里伸出一只胳膊,薅下了车顶的警灯。   窗外小雨无声,细水冲不走雾霾。   “小彤,”梁湘调小了收音机音量,忽然问:“你们内个千里江山特展,下次办是什么时候?”   佟彤一乐,随口说:“上次展览是三十年前。下次……估计得等你退休吧。”   梁湘仰天长叹:“遗憾。”   在故宫派出所当了一年民警,紫禁城里的每条小巷子都巡逻遍了,朋友圈计步永远是独孤求败,可却没功夫作为“游客”,看一看自己喜欢的展览。   佟彤安慰:“回头我给你本高清扫描画册,你……”   “谢了。”梁湘一点不客气。   佟彤还有点恍惚,忽然问:“梁姐,你说故宫不会真闹鬼吧?你们档案里有没有……”   交通灯变绿。梁湘一边挂挡,一边懒洋洋地说:“你放心。我在这一片儿巡逻三百多年了,一个鬼影都没见过。”   佟彤:“……”   收音机里的相声演员替她说出了心声。   “我可去你的吧!”   *   秋雨缠绵不停,薄雾升腾,将整个城市罩成烟灰色。   故宫往北三公里是后海。在这种天气里依旧是游客如云。   在一片酒吧、咖啡馆和网红奶酪店背后,藏着无数陈年落灰的窄巷子,像细细的旧绒线,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和现实分隔开来。   其中一条很不起眼的巷子,墙上的红路牌写着“煤厂胡同”。   警车停在胡同口。梁湘摇下车窗,递出一把伞:“好好休息啊。”   佟彤打伞往家走。她从小就住在这个胡同里,邻居们都是老熟人。   若在以往,大爷大妈们看到她回家,都会亲切地打招呼:“小彤,回来了啊。”   可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她路过毛大爷的理发店,毛大爷朝她诡秘一笑。   她路过程奶奶的水果摊。程奶奶朝她挤眉弄眼。   她迎面碰上周阿姨家的老猫。那猫平时不搭理人,今天却围着她喵喵叫。   她来到自己家门口。门口立着个陌生人。   佟彤呼吸一滞。明白邻居们为什么这个态度了。   那是个顶多二十岁的男人,身材高瘦,容色清隽,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晃荡出些许不羁。   佟彤心中的判定,在少年和青年之间摇摆了几次,最终定格在“少年”上。只因他有一双过于干净的眼。   他的双眼是细长的,薄薄的眼皮盖住慵懒的倦意。根根分明的睫毛下,目光似流水,淌出十里韶华。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挑出一记嫣红的泪痣,一瞬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在灰蒙蒙的胡同里出尘绝俗,犹如红尘中一颗明珠。   跟他一比,佟彤高中暗恋的校草就是个路人甲。   而现在,这个颜值能够原地出道的翩翩美少年,在一众大爷大妈的围观下,正礼貌地跟周阿姨搭讪。   “请问……”他无视身边一圈八卦的目光,声音清冷,“煤厂胡同23号,佟彤,可是住在此处?”   *   佟彤站在几步之外,一脸懵然。   围观的大爷大妈们看着她窃笑。   问路的少年转身,目光扫过她的脸。   “佟姑娘。”   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热忱,但那声音无比的干净透彻,让人听不厌。   佟彤迅速脸红:“呃,您……您找我有事?”   旁边大爷大妈个个面露微笑,那表情分明是“别装了”。   这年头科技发达,手机上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除了查户口的片儿警,还有谁会不辞辛苦地守在人家门口等人?   周阿姨拎着一捆大蒜走过她身边,轻声笑道:“哟,看不出来啊小彤。多久了?”   佟彤:“……”   有嘴说不清。   佟彤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手上。修长的骨节,手指微微弯曲,好像握了一弯月亮。   这手她认得。再看他的面容,苍白俊美,听他嗓音,中气不足,如同大病初愈。   和昨晚展厅角落,那个虚弱惨白的面孔堪堪重合。   只是没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佟彤心中一惊,脱口就问:“你是什么……”   问“你是什么人”显然不合适,可要问“你是什么鬼”……   更不合适吧!   清冷的少年泰然自若,静静看着她双眼,说:“别误会。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   佟彤脸上写满问号,“你是谁”三个字卡在舌尖出不来。   她才主意到他的衣着。她猛一看时,以为他不过是披着一身长长的风衣。眼下定睛再细瞧,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靛青色的苎麻圆领长袍,是一身古装。   却又不像电视剧里那种走路拖地的夸张古装,也不是汉服党出街的常见款式。而是一种她没见过的剪裁。猛一看去,很容易错眼认成一件长款的宽松风衣。   他显得费解:“天天见,你不认识我?”   旁边几个大爷大妈笑出声,大概觉得佟彤实在是演技感人。   “小彤,还不快请人家院子里坐坐?”毛大爷指着她家大门   佟彤家住的院子,高墙红门,门口还竖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上溯两百年可能还是哪个高官贝勒的府邸;然而现在已经挤了六七户北京土着,成了彻彻底底的大杂院。   几十平米的院子里兵荒马乱,各种私搭乱建的窝棚把院子分割成小型华容道,中间的过道暗无天日,窄得让人必须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碰到头顶的蓬乱电线。每家人守着几个暗无天日的小屋,没有厕所没有厨房,灶台是露天搭出来的。每到饭点,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油烟交响乐。   胡同住户们久居其中,不以为丑。   少年朝大杂院里瞥了一眼,没有进去的意思。   “你可以叫我希孟。”他说,“昨日蒙姑娘救护,特来相谢。告辞。”   竖着耳朵的大爷大妈们:“哟呵,好名字,洋气。”   佟彤呆滞半晌,心中冒出的第一个疑问竟然是: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报警时,你不是登记了身份证?”他答。   眼看那个清雅俊逸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佟彤一拔腿追上去。   “哎,等等,爷,别走!”   *   “你……你方才说你是谁?”   少年走得闲庭信步,好像没有重量。佟彤却拼足了劲才追上。   他放慢脚步,并没有回头。细细的雨滴落在他肩头,熠熠发光,如同笔墨勾勒的画中人。   “我就是千里江山图。”   “……你也可以叫我希孟。那是我的字。”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傲气:“你若不信,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吧。” 第4章 创作层   走出煤厂胡同,时间飞速前进二十年。   南锣鼓巷人气旺盛,老酸奶与自拍杆齐飞,旅游团共小文青一色。咖啡奶茶香裹着的波西米亚长裙迎风飘舞,水面上鸭头攒动,浮满了四十块一小时的出租脚踏船。   “别走别走,我信我信。”   在这么一副游人如织的社会主义和谐画面里,佟彤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世界观。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画师,平生仅此一幅绝唱,二十岁英年早逝。   而眼前的人,长衫皂履,显得纤弱纯净。   他抬眼,眉目如画,面部轮廓柔和而线条分明,瞳仁青黛,仿佛与身后的水波融为一体,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伶伶然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写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画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不得不承认,他整个人的气质,确是画中的意境。   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地表示难以置信。但他的气质太脱俗,说出的话那么理所当然,让她觉得哪怕一点点怀疑都是亵渎。   “失、失敬啊前辈,”她有点语无伦次,“您老人家还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围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万一是无良节目组在线整蛊。   摄像机没看到,却见到身边一个黑森森的手机摄像头,移动着对准了玉树临风的小哥哥。   几个路过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窃窃私语,最后谁也没好意思去搭讪。一个红衣妹子拿出手机偷拍。   咔嚓!一道闪光灯。   自称希孟的少年一惊,本能地瑟缩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赶紧抢上去挡在他身前:“你没事吧?”   他面对强光的退缩像是纯出本能,比常人受惊时的反应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个红衣妹子,礼貌说道:“手机收了,别乱闪人。”   红衣妹子发现自己忘关闪光灯,把偷拍对象惊着了,自己也有点慌乱。被佟彤一说,脸红到耳根,连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没事。”希孟淡淡说。   几个妹子飞快地走远。佟彤轻声问他:“真没事?”   “有点晃眼而已。比昨天那个手电筒差远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仿佛是笑佟彤大惊小怪。   手电筒。   佟彤十分确定,当时展厅里绝没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则她肯定会注意到。   心里本来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后面,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个话头,“……还是去我家坐坐?”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邀约。然而希孟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会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刚才希孟朝大杂院里瞥的那一眼,她总觉得有点嫌弃的意思。   希孟:“是有点。”   佟彤:“……”   你美你说得都对。   她不提大杂院了,小心问:“对了……那现在故宫地库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恒温柜不透明。文物入库之后,除了固定的例行检查,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开柜子看。   耳边掠过一声“捏糖人”的吆喝,仿佛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   希孟:“哦?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发觉佟彤在贫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马上回去。免得你们难做。以后有缘再见。”   *   不是,这撩完就跑,几个意思?   佟彤赶紧追了几步,好歹跟他肩并肩,朝旁边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宫吗?走这边儿胡同比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弃,我给带路。”   尽管这位高冷的爷看起来没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这么轻轻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这是世纪大事,惊天巨闻哪!   就算是做梦,她也不能这么快醒。   希孟却不给她面子:“我认识路。”   “那我给您打伞。”她殷勤地把伞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怕受潮。”   佟彤赶紧再追两步,挡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么回事?”她以进为退,锲而不舍。   希孟眼底闪出一丝疲惫,好像觉得这种事怎么还需要问。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给您挡过那么多次闪光灯的份上。”   希孟终于不赶她了。他安静地沿着胡同一边走,许久,终于开口解释。   “凡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有灵智。我们居于‘创作层’,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的生命层和我们的创作层可以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   佟彤点点头。他清楚闪光灯和手电筒的事,说明他即便是作为一副静静的画,也是有意识的。   她说:“可我们从来没感知过你们呀!”   “没有吗?”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雾霾天里愈显清晰,“你全神贯注欣赏书画的时候,没有觉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声说:“有。”   一幅意境深远的作品,能轻易影响人的情绪、心态、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问:“所以,我在看画的时候,画也在和我说话?都说些什么?”   他问:“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点头,张开耳朵,准备聆听八百年沉淀的人生哲理。   “嗯,也没什么。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拜托千万别开闪光灯’、‘不要贴太近展柜玻璃都花了’,‘好无聊,什么时候才撤展’,诸如此类的话。”   佟彤:“……呵呵。”   希孟压根没觉得自己损了人,继续说:“创作层和生命层一直平行并存,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世界里,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故。闯进来一个人。”   佟彤问:“谁?”   “乾隆。”   *   佟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重新确认了一句:“就是那个喜欢在书画上盖章的大猪蹄子?可、可他死了两百多年了啊!”   “在创作层,时间是可以回溯的。”希孟说,“乾隆本是‘你们的世界’的人,却不知为何,突然闯入了创作层,并且把他那喜欢涂鸦的爱好带了过来。他瞄上了我。大约是因为我最近正在展出,身上的人类气息比较重。”   佟彤听得半懂不懂,不好意思请他掰开了解释。停了脚步,自己闭眼琢磨。   乾隆的印章毁了不少书画,然而《千里江山图》很幸运地逃脱了魔爪。乾隆收集到这幅画之后,仅仅是在卷首卷尾各盖了两个大戳,在留白处题了一首诗,就将它锁进了内府——算是十分克制了。   这其中的原因,专家们也分析过。乾隆非常附庸风雅,偏爱充满哲思的文人画。《千里江山图》这种大气磅礴的青绿山水,大约不太入乾隆的法眼。   《千里江山图》长近十三米。乾隆的印章再大,也不至于喧宾夺主。大部分画卷还是干干净净的原貌。   但是希孟说,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可以回溯的”。   佟彤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乾隆得到了《千里江山图》,兴致勃勃地在上面涂鸦。和珅在旁边煽风点火。   难道是……   她猛地抬头。希孟微微蹙着眉,指尖揉着眼角的泪痣。   “没错。那是一段被改变的历史。乾隆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在我身上盖了七十六枚章,题了三百九十一个字,把我变成了一幅惨不忍睹的废画本画。”   他虽然“长命八百岁”,但大部分时间都被雪藏在权贵的书房,建国后才开始公开展出,时间加起来不过几个星期。   虽然不算久,但好歹是个速成班,能让他有机会接触这个光怪陆离、飞速前进的社会。   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言辞中带着古朴的雅意;却又偶尔一本正经地杂入几个流行网络语,不知从哪个游客那学来的。   “而与此同时……”他接着说,“由于两个世界的突然相通,我被弹到了你们的世界。你看到的那个浑身伤痕的人就是我。”   佟彤回忆片刻。   “你让我帮你……我还以为是要帮你叫救护车什么的,可是你抓了我的手,施了什么法术,然后我就……就真的穿越到了乾隆的时代,阻止了他对你的疯狂毁坏,让你保持了原有的模样。”   希孟挑眉:“还要我再谢一次吗?”   佟彤:“等会,让我静静。”   她靠在个石墩子上,闭着眼睛梳理了一下方才听到的海量信息。   一,历史上那个喜欢盖章的弹幕小王子乾隆,突然开启了疯狂毁图模式,比以往更加勤奋地涂鸦。   二,她穿越到了两百多年前,用灭火器喷了乾隆一脸,又全身而退地回来了。   三,人类的世界和艺术品的世界,打通了。   四,她身边就站着个绝色的艺术品。   ……   怎么看怎么像是做梦。   她摸出手机,开始拨号。   希孟警惕问:“你做什么?”   她特无辜:“给、给文物局打电话啊。这么大事儿,得上报国家啊。”   “还真有觉悟。”旁边小哥哥眉头一蹙,她手机信号就歇菜了。   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字说:“今日的事故实属意外,因你也卷了进去,我才跟你多说几句。其余人知道得越多,就多一分不确定的风险。”   他语忽然瞥了她一眼,泪痣一挑,隐约笑意。   “再说……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佟彤:“……”   不会。梁湘肯定得押她去做尿检。   她想起来什么,有气无力地问:“那、那展柜里那个乱七八糟的画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拍了视频的……”   希孟轻描淡写地说:“是我造的幻象,为了让你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果。”   佟彤激动了:“你还会造幻象?那……”   这位大仙至少八百多年的修为,是不是可以上天入地啊!   希孟慵慵懒懒地看着她,显然没有“表演一个试试”的兴趣。   *   佟彤泄气,克制地不瞪他。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爷空有好皮相,实际上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主。   她为了他,慷慨挡闪光,飞身堵手电,勇闯异世界,硬核怼乾隆,差点吓出心肌梗塞,还报了个假案,不知道在派出所里留了什么精分的案底——他好像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看他那副嫌弃的样子,就连刚才那次道谢只怕也是勉为其难。   她愤愤不平地想,搁在那个满是艺术品的“创作层”,这位小爷多半也是个凉薄的渣男。   她哪点对不起他了?   希孟静静等她腹诽完毕,忽然问:“那你知道,我们两个世界,是为什么突然互通的吗?”   佟彤持续感到他目光中的微妙嫌弃。她小声说:“玄学的事,哪有什么因果啊……”   “两个层级之间,其实有一个很隐秘的连接点,它的位置或有变动,却始终不为人所知。有点像你们科学家口中的‘虫洞’。”他对现代知识的涉猎还挺广泛——前几天刚好有几个理论物理研究生来看展,全程在讨论毕业论文,“但如今,我知道它在何处了。”   不知怎的,佟彤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她不懂就问:“在哪儿?”   他抬眸,意味深长,“就在午门左雁翅楼拐角的灭火器阀门里。” 第5章 表情包   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佟彤的手机嗡嗡一响,弹出来一条公众号推送。   是故宫官方公号关于消防安全的自吹自擂。说是自故宫消防队成立以来,49年零火灾,实现了“把一个完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可不是吗……”佟彤喃喃说。   这年头人口爆炸,两个世界的连接点,放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有可能被轻易开启——熊孩子乱摸,故宫猫误触,巡逻的保安随便一踩,等等。   只有故宫的消防器材,从安装完毕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要在柜子里无所事事地守望,直到被过期撤换,也等不到一次用武之处。   除非,有人手欠……   佟彤低头,看着这双有自己想法的手,心情一言难尽。   她不认命地嘟囔:“难道之前没人开过那个灭火器?”   希孟:“不知道。就算有,你是第一个能够穿梭于层级之间的人类。”   佟彤兴致缺缺地自我评价:“哦豁,天选之子。”   *   她正琢磨该怎么将功补过,忽然听到希孟低低笑了。   “不过,干得好。我在故宫住了三百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佟彤赶紧心虚地一笑:“前辈您过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保护您的安全义不容辞。”   人妖(?)殊途,要见一面不容易,谁也不想头一回“建交”就给对方留下个乖戾的印象,因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两句商业互吹,算是补上了友谊小船的洞。   *   前面一个宽敞的十字路口,一串红绿灯整齐划一。   希孟问:“往哪拐?”   “往南。”这是北京人的习惯,指路不说前后左右,非要东南西北。“现在红灯,先别走。”   路边支着个卖报卖水的小摊。佟彤凑过去,手机扫了个码,从摊子上顺走一样东西。   “给,您戴着。”她递给希孟。   “这是什么?”他惊讶。   “墨镜。”她指指对面,“雾霾太重,对面车子都开远光灯了,我怕您受不住。”   希孟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绿灯亮了,四周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对面果然射来好几束张牙舞爪的大灯。   他犹豫着把镜腿架上耳朵。以前也见过进了展厅不摘墨镜的装逼游客,知道墨镜怎么戴。   一身汉装的美少年,半张脸上遮了个潮流偏光镜,一下子生出了桀骜而瑰丽的气质。   旁边几个骑车的女孩纷纷侧目,共享单车骑得歪七扭八。   佟彤伸长了胳膊给他打伞,觉得自己像是大明星的小助理,还不发工资的那种。   *   这姑娘太殷勤了。过了马路,希孟淡淡道:“佟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佟彤乐了,乖巧说道:“别别,您是祖宗,我是晚辈,应该的。”   笑话,结交到如此咖位的大佬,还不得猛拍彩虹屁。虽然对自己可能没什么好处,但彩虹屁又不要钱,拍就是了。   希孟嘴角一抽,说出一句埋藏心里好久的话:“那,那能别一句一个‘您’吗?我这模样很显老吗?”   佟彤低头沉默了好一阵。   “不不,我不是为了跟您客气。”她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脸,“我俩不算特熟是吧?”   希孟点头,不明白她的意思,“认识两个月。”   “我们北京话里,对于我们这种关系的第二人称就两种,要么用您,要么用你丫。”   佟彤眨巴眼:“您挑一个?”   *   佟彤把天聊死了。希孟后来就没理她。   他拥有八百年的沧桑积淀,没兴趣跟一个凡人丫头斗嘴皮子。   到了神武门对面,希孟单手摘下墨镜,交还给她。   “佟姑娘留步。”   佟彤从善如流地停步了。她今天本来就应该请假在家休息,不好再让同事看见她出门乱跑。   虽然她心里还浮着一串疑团,虽然她还想拽着这个神秘的小哥哥唠上一天一宿,但……   彩虹屁也拍够了,人家几次三番地表达了“要回去”的意愿,她再死乞白赖缠着,多丢人类的脸啊。   再一抬头,满眼游人,没有希孟的影子。   *   佟彤怅然若失,打开手机上一款速写app,想把此时此刻的心情记录一二。   盯了半天屏幕,文思枯竭,写不出一个字。于是顺手勾勒,简单指绘了一个傲娇美少年的侧颜。然后写上日期。万一以后觉得自己今天是平白做梦,可以留个证据拿来缅怀一下。   她是学美术出身,素描底子深厚。   绝色少年飞快地成型。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微微的小嫌弃,特别传神。   退出app,才发现手机推送里一堆闪烁的通知。   *   《少女,不要怂,正面刚!》   一篇流量推文在朋友圈里转载。开篇配图赫然就是“故宫职员硬核怼人”的舒适片段。   熟人们瞬间认出了那个肩扛灭火器的娇小身影。几十条未读消息大同小异。   “小彤小彤,视频里是你吗?”   有直接问的,有群里艾特的。更有甚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灭火器视频做成的gif表情包,已经让人配了“高分喷雾”、“变gay喷雾”、“欧气+1000”之类的文字。   “灭火器女孩”的喷雾表情包已经小火了一波。   还有过分的,比如把灭火器喷出的干粉P成了金币的“变富喷雾”。   还有佟彤周围闪烁着一堆“智商-100”的“智障喷雾”。   更过分的,还有把佟彤脑袋P成熊猫头、容嬷嬷、王尼玛的……   底下一群人收图,俨然成了表情包的跳蚤市场。   佟彤傻了一阵,实在是不愿意见到“灭火器”仨字里的任何一个了。她揉揉太阳穴,发了个釜底抽薪的朋友圈。   【是我。】   配了一个从影视剧里截下来的乾隆的表情包。   她暗搓搓的心思是,拿灭火器喷抽烟的算什么,喷乾隆才真的爽啊!   *   佟彤扫了辆小蓝车,穿过人流,劈开尾气,在雾霾中冲锋陷阵,轻快地掠过了堵在路上的一众公交、出租、私家车、旅游大巴,在车上乘客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一骑绝尘。   等回到后海步行区,她锁车走人,拿起手机一看,朋友圈已经集了七八十个赞。   而且居然还有一个好友申请:   【你好灭火器少女,我是苹果视频制作组的飞飞,请问方便接受采访吗?】   苹果视频是微博红V,以选材独特闻名,捧红过不少草根奇葩。   佟彤骤然看到这个大牌,心里忽悠一大跳。   她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完全没意识到流量的可怕。   她暂时还没有转行当网红的打算。想了想,赶紧把刚才那条朋友圈删了。至于那个飞飞,她没理会。   *   佟彤回到煤厂胡同,本以为生活重新回归平淡。   却不料,理发店的毛大爷依然对她挤眉弄眼。   水果摊的程奶奶看着她,脸上皱纹褶成花。   两个大概是从后海瞎逛过来的游客,身上挂满购物袋,像两棵鼓鼓囊囊的圣诞树,正艳羡地打量着佟彤家的朱红大宅门,以及门口立的“私人住宅,游客止步”,指指点点。   “哦豁,四合院!怕不要几千万,浪个住得起哟!”   佟彤闪过“游客止步”,摸出钥匙开门,昂首阔步进了院。   眼看两棵圣诞树变身柠檬精,她唇角一翘。   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院子正中,大槐树下,两排晾衣绳之间的石凳上,端坐着一个人。   一只白皙的手正搭在斑驳的石桌之上。修长而灵活的手指,正温柔地描摹桌上刻着的象棋棋盘。一双大长腿无处蜷缩,只好挨在石凳旁边的丝瓜架上。   见到目瞪口呆的佟彤,他轻轻一笑。   佟彤完全失语。   说好的撩完就跑呢?   她气哼哼地说:“您不是嫌我这院子丑吗?”   “我……回不去了。”希孟双腿一舒,心安理得,“地库门口有道符。”   *   佟彤心一咯噔。她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至今还没退团,不至于招惹太多牛鬼蛇神吧?   不过当希孟用手指把那道“符”的样子画出来,她哑然失笑。   “不怕不怕,这是中国消防的logo……等等!”   她摸出手机,迅速点开刚才收到的那条公众号推送,手指上滑。   “把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个六百年”——一千来字的王婆卖瓜后头,跟着一条言简意赅的叙述。   佟彤快速念道:“……巴黎圣母院火灾为我国文博界敲响了警钟。我院对消防安全高度重视,已经安排了突击检查,排查火灾隐患,并即日起升级消防系统,地下仓库三期率先采用中科院最新研制的阻燃材料……”   最后是一张配图。技工们正热火朝天地对地库进行升级改造。   希孟余光看到那照片,叹了口气,神态懊丧。   “没想到,现代科技发达至斯。区区一种涂料,居然挡得我走投无路。”   *   佟彤傻眼了一会,微信里跟什么人问了几句话。   希孟饶有兴致地看她在手机上噼里啪啦的打字。心里忽然想,这姑娘手指灵活,应该是个丹青方面的可塑之才。   佟彤一边看回话,一边说:“我问了消防中队的大哥,这个高科技涂料只是试验性地应用在了……嗯,不巧,您所在的那个恒温区,并没有把地库全糊死。等升级工程结束,脚手架撤掉,应该就能让您正常出入了……我问问要等多久……嗬,至少半年……”   为了保护古旧文物,书画展出之后入库,做完必要的检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开箱的。这半年里,只要故宫不发生大规模安全事故,没人会发现千里江山图的失踪。   佟彤收起手机,才发觉一件棘手的事。   “这半年……呃,您老人家有别处可以待吗?”   话说完,才发现问了白问。这年头房价畸形,有几个能阔绰到在帝都有多余房产的?   他老人家要是真能狡兔三窟,现在就不会厚颜无耻地出现在她这个脏乱差大杂院的现场。   希孟疏落不羁地往后一仰,发觉石凳没靠背,又不动声色地直回来。   “既来之,则安之。还要烦佟姑娘给我找个容身之地了。”   他说得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理所当然。   然而佟彤为难:“这……”   “我要求不高,恒温恒湿,光线别太强就行。”   “……”   “对了,面积不要太小。故宫的地底铁柜实在是令人抑郁。”   “……”   “等半年期满,我自有办法回去,你不用担心。”   “……”   佟彤心里喊,我家小门小户,实在容不下您这么大一尊佛啊!   可灭火器是她喷的,“虫洞”是她给开的,于情于理,她怎么也得负责一下善后。   放任他在人间流浪?磕了碰了咋办?   希孟弯腰,从地面一丛青草里拾起一串钥匙,站起来,挂到佟彤手腕上。   他的指尖微凉,片刻拂过,像浸了一泓甘泉的细瓷。   “别再把钥匙丢了。”他淡淡一笑,眉目舒展。   妈的!   佟彤心里非常不淑女地骂了一句。   不愧是大佬,国宝,全国人民的心尖肉,恃美行凶的大ip……   这人一笑起来,她完全没抵抗力。   刚才他的嘲讽、嫌弃、忘恩负义?不存在的。   她一咬牙,破釜沉舟地说:“嗯,附近有几个主打古风的民宿,我大概能给您包三个月……哦不,两个月……”   她摸出手机查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顺便把购物车里的萌物都删了。   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如您所见,这篇文就是个毫无逻辑的放飞文,一切宇宙规律作者说了算╮(╯-╰)╭   CP见文案,就是貌美如花的隔壁小王~ 第6章 真香   忽然院门吱呀一响。   佟彤原地一跳:“诶,我姥姥回来了!”   *   佟彤生在大杂院,长在胡同口。不过自从高中开始,她父母就响应国家政策,跑非洲修高铁去了,难得回一次国。   大杂院里的其他住户,多半都借着经济腾飞的东风买了房,早早就搬到燕郊大平层,尽情呼吸自由的空气去了。院子里此时人烟稀少,没小时候那么热闹。   只有佟彤姥姥故土难移,一直住在大杂院里。佟彤大学工作都在北京,也就顺理成章地跟姥姥住在一起。   姥姥社交丰富,是个老年登山群的群主。今天本来约了一帮老伙伴去香山看红叶,不巧天气不佳,又是秋雨又是霾的,大伙摘几片红叶照了相,就提前各回各家,买菜接孙子去了。   佟姥姥进门的时候嘴咧到耳朵根。胡同里的老伙伴们早就八卦地跟她说了。   “你家小彤带了个小伙子回家呢!”   “啧啧,可俊!跟电视上内个小谁似的!”   “就是有点傲。但是真俊呐!”   “您也得敲打敲打,姑娘家的不能这么主动,不好的……”   最后一句话姥姥颇不以为然。她家小彤乖着呢,不用她操这个心。   ……   佟姥姥把登山杖戳在墙根,一眼就看到了她外孙女和一个小男生在院子里说话。   ……比电视上内个小谁还俊。佟姥姥想。   姥姥好客,碰上个上门推销的都得给人家塞俩枣。这时候脸上笑出千沟万壑,热情地招呼:“小伙子,坐!小彤你真是的,也不知道招呼招呼,快给人家倒点水!……”   希孟好奇地看着佟姥姥的登山杖,问佟彤:“这是何物?”   这东西过不了安检,他在故宫没见过。   佟彤没时间跟他科普这些鸡毛蒜皮,赶紧整出一副无辜的笑脸,给姥姥搬个凳子,使劲朝老人家使眼色。   ——姥姥您多想了,他虽然戴着个墨镜,可他不瞎啊!   姥姥开始查户口:“小伙子九几年的?是小彤同学吗?北京人?……”   佟彤打断:“内什么,姥姥,他是……”   该怎么给这位爷编个泯然众人的身份?   姥姥已经脱了冲锋衣,换上花套袖,里里外外开始忙:“留下来吃饭吧!哎呀小彤,你带朋友来家也不说一声,家里都没菜,姥姥给你们做个疙瘩汤?小彤快,用那个‘饱了吗’定俩菜?还是去外头撮一顿?”   希孟一时听得有点懵。他虽然已经过了普通话八级,但普通话和北京话又不一样。来逛博物馆的游客也很少以这种语速唠家常。他一字一字分辨,觉得有点超纲。   “我……老人家……”   佟彤眼看小哥哥要掉马,千钧一发之际,梁湘的脸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磕磕绊绊地编好了瞎话:“他是梁湘的同事,嗯……特警,要抓一个藏在咱们片区的嫌疑人。为了隐藏身份,暂时住在咱们院儿。我跟梁湘说了,让他暂住我爸书房。”   佟爸爸连年不着家,书房基本等同于储藏室。里面有个简易的沙发床。   姥姥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希孟的眼神带了赞赏,喃喃道:“警察啊?”   现在警察也能留长发了?怪时髦的。   佟彤点头:“嗯,姥姥别轻易跟别人说。”   然后飞快地对希孟说:“别乱说话,保持微笑。”   姥姥神情严肃:“一定配合政府工作。”   她把希孟推进书房,还不忘给姥姥宽心:“放心,不会给咱们招事儿。他不是一般人!”   *   大功告成,佟彤关上门,拉过一张皮椅子,坐在上面愣神。   一抬头,希孟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有点窘迫:“我……我平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不怎么撒谎的。”   希孟四周看看,轻声说:“听闻京城居不易,你这一室,要付多少租金?”   佟彤乐了,大大方方一叉腰。   “哪能跟您收钱呢!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给您住半年,蓬荜生辉——对了,回头我给铺个床。屋里的杂物别乱动。”   她说这话,是因为希孟已经好奇地打量起了书房里的物件。   一张老式办公桌,玻璃底下压着几张不同年份的全家福。桌上一摞杂书,旁边一个书架,架子上五颜六色,堆着厚厚一沓水彩画。   中年大叔谁没点附庸风雅的爱好。有那么一阵子,佟爸爸迷上了水彩,每个周末都去公园写生。   希孟指尖轻挑,翻了几张水彩画。随即马上移开了目光。   佟彤忽然好奇,想听听大佬的评价。   “画得怎么样?”   希孟嘴角抽了抽,“辣眼睛。”   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辣眼睛。他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突然有些发红,扶着额角眩晕了几分钟。   还真不给面子。不过佟彤也知道,自己老爹的艺术天分,实在如同A股市场一样捉摸不定。   让她惊讶的是,希孟小爷对美丑实在是挑剔得很。几幅丑画,居然对他造成了肉眼可见的伤害。   本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百毒不侵,未曾想软肋在这里。   她忽然问:“但这些画也算创作品吧,它们也能进入‘你们的世界’么?”   希孟揉太阳穴:“在‘创作层’大概是几桶地沟油吧。天分这事,不能强求。”   佟彤彻底死心,赶紧把那沓画翻个面儿塞进书架深处,心想以后可得小心,不能让太丑的东西入他眼。   忽然佟姥姥在外面叫她。   “小彤!说拿饮料怎么没回音儿了呢!姥姥开了箱饮料,给人民警察喝点儿啊!”   佟彤答应一声,拿了两罐饮料进屋。   “累半天了,先喝口水……诶,还没问,人间的东西您吃得惯吗……”   希孟一抬眼,眼前赫然一罐某品牌椰汁。   他还没来得及戴墨镜。   他轻轻骂了一声佟彤听不懂的话,晕过去了。   *   国宝美丽归美丽,惜乎太脆弱。   还好他不久就醒了,没有让佟彤担一个故意毁坏文物罪。   他坐在皮椅子上休息,桌子上随手取了一本佟爸爸的《摩托车维修:从入门到精通》,慢慢翻看目录。   他从游客口中听过摩托车,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觉得挺新鲜。   他看得投入,书页簌簌出声。   佟彤发现,这位爷表面上高冷欠揍——当然他性格也许确实孤傲——但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初入人间,处处谨慎,不愿惹麻烦。   可一旦他放下戒备,还是很直率纯真的。   比如现在……   看书看入迷了,压根不理她了。   书房朝北,采光一般,因此装了天窗。日光下移,从天窗里照进来,孔雀开屏似的落了他一身,勾勒出清隽淡雅的侧颜。   佟彤借口收拾屋子,全方位多角度地欣赏了好久。   真不愧是国宝啊,她想。   直到书房里一尘不染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留下,小声说:“我回屋歇着去了。晚饭叫您——对了,您想吃啥?”   希孟从书里抬头,有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   “你觉得我需要吃人间的食物吗?”   “……”   好,知道您金贵。   “那我不打扰了?”   他朝她温润一笑,表示送客。   佟彤:“……”   不是,谁是房东来着?   *   晚饭,佟彤下了打卤面跟姥姥一起吃。老人家肠胃弱,面做的清汤寡水。   姥姥还问呢:“人民警察不跟咱一起吃饭?”   佟彤酸溜溜说:“不了,他有伙食补贴。”   姥姥“哦”了一声,心想也是。人家是有特殊任务的,就得深居简出嘛。否则打草惊蛇,让犯罪分子跑了,不就白忙活了吗?   ……   姥姥去睡觉之后,佟彤在房间里回顾这水深火热的一天,觉得自己真不容易,应该犒劳一下。   二十分钟后,一辆“饱了吗”小摩托从胡同口飘然而来,在四合院门口丢下一盒小龙虾。   不能让姥姥发现。佟彤悄悄把小龙虾偷渡回房,关了门。   ……   正大快朵颐,忽然有人敲门。   笃笃笃。   佟彤吓一跳,蹑手蹑脚看了猫眼,才用胳膊肘压着门把手,用脚把门勾开。   希孟玉树临风站在门口,目光集中在她的双手。   ——都戴着塑料手套,红光透亮,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香气。   佟彤不知道他深夜造访所为何来,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您这是……”   希孟声音低沉:“什么香气?”   佟彤噗嗤一乐,抓住机会怼了一句:“您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他嘴角一抽,嘴硬:“我觉得我还需要熟悉一下这个世界。”   ……   二十分钟后,又一辆“饱了吗”小摩托从胡同口飘然而来,在四合院门口丢下两盒小龙虾。   真香。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上榜,求个收藏吖~ 第7章 摩托车维修   吃完小龙虾,两人相视一笑,轻手轻脚把把垃圾拎到院子外,消灭罪证。   希孟还算挺有担当,接过垃圾袋就往垃圾桶里抛。   “等等!”佟彤飞快制止了他,发出一句灵魂拷问:“小龙虾算干垃圾还是湿垃圾?猪吃小龙虾吗?……算了我查查。”   身边突然一声有气无力的:“湿垃圾,扔一起就行。”   佟彤吓一跳,才发现垃圾桶旁边还有个人。   那辆外卖小摩托居然还没走。一个简易工具箱摊在地上。外卖小哥蹲在地上,答了她这一句,又拿起手机给谁打电话。电话大约没接通,小哥急得满头大汗。   佟彤关心问:“怎么了?”   小哥愁眉苦脸,指了指工具箱:“刚从您家出来,车就坏了!我这还有好几单呢!得了,今天一天白跑,还得扣钱……”   希孟半跪下来,借着手机光亮,静静检查了一下那辆抛锚的小摩托,忽然说:“小毛病,很快就能修好。你这里有Y型扳手吗?   ……   十分钟后,摩托车成功发动。外卖小哥骑上去试了试,敬佩得五体投地。   “您是蓝翔出来的教授吧?”   小哥乐得合不拢嘴,飞快地道了谢,一骑绝尘地走了。   佟彤也合不拢嘴——惊的。   回到家,她殷勤地给他开水龙头洗手。   “您……您啥时学的修摩托?难道有游客天天在您跟前念叨摩托车维修技术?……”   她忽然想起什么,难以置信地问:“不会是我爸那本《摩托车维修》吧?”   他也就随便翻了一个多小时啊!   希孟冲掉手上肥皂沫。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他不以为然地说:“是,怎么了?”   他笑笑,嫌弃佟彤的大惊小怪:“我也就是比一般人学得快点而已,别那么惊讶。”   佟彤一想,可不是么。他上辈子可是18岁画出传世名作的神童啊。   学个修摩托车算啥啊!   *   转眼快十点了。佟彤不知道文物需不需要睡觉。就算他不需要,万一他又想体验生活呢……   好在书房里有张沙发床。佟彤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破损异味。   最后她拎来个塑料篮子。   “那个,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您……”她有些忸怩,“但您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吧?”   篮子里装了全套洗漱用品,加两条新毛巾。   希孟手里的《国家地理》已经翻了一多半。他放下杂志,有点疑惑地看着佟彤从篮子里掏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瓶子。   “浴室在东边。要是想洗澡的话,把墙上那个金属手柄往上提就行。要热些就往左,要冷些就往右。调节水压大小的话……”   佟彤发现自己在给一个刚认识的小哥哥讲解怎么洗澡。   好好一个四合院,愣是让她讲出了高端spa的既视感。   她硬着头皮,假装自己在背书。   “……您要需要换洗衣物,我立马去买,超市还半个小时关门……”   背完书,一抬头,发现希孟的神色有点恼羞成怒,好像是被她瞧不起了。   “这就不用姑娘操心了。”他慢条斯理的,一样样拨弄她带来的东西。她为了给他多点选择,各种功效和香味的都拿了点过来,让他选,“这种漱口水带酒精,用了容易口干,我就不用了。这个‘霸总’牌洗发水是生发的,难道在佟姑娘眼里我发量堪忧?这款面霜就是小绿书里流行的美白神器吧,价格不低,破费了……不过,你觉得我需要美白?……”   佟彤静静听他讲课,心中划过六个大字“有眼不识泰山”。   “打、打扰了,那您自便……”   *   也挺好,这年头古董有觉悟,懂得自己与时俱进,用不着别人帮他适应社会。   佟彤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晋江看小说,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   小说看了老半天,男女主从初识到都快领证了,外面依旧没声响。   佟彤老大担忧,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外面张望,没有人。   又来到浴室门口,她惊了。   水漫金山,沿着地砖缝儿,曲曲折折地流了满院子!   几大瓶洗浴用品已经成了沉没的泰坦尼克。塑料篮子在水面上漂浮,像孤独的救生艇。   佟彤慌忙叫:“希孟你还好吗!”   里头静了一刻,才听他出声。   “佟姑娘,你家浴池漏水。”他的声音还尽可能的优雅淡定,但语速已经很诚实地比平时快了一倍多,“怎么办?”   佟彤一跺脚:“你早说啊!吼一嗓子叫我啊!”   “……”对家没吱声,大概自觉理亏。   她哭笑不得:“我家这是淋浴,不是浴缸。你要放满水是不可能的,是用花洒……”   里头的声音无比惊讶:“自动喷淋?”   那不是故宫消防的配置吗?   人总是容易高估自己。物件也不例外。   他也许从百万游客口中听到了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方方面面,什么小绿书小白书能说得头头是道,可那毕竟是纸上谈兵,实践经验为零。   她不知道,这幅死要面子的画儿,刚才一个小时在浴室里是这样度过的:   “原来这就是现代城市的供水系统。好像和故宫的不太一样……哦,好烫。”   “镜子……名不虚传。难怪现在小姑娘那么喜欢照镜子。”   “原来我在人间是这幅模样……嗯,平平无奇。”   “不过在人类中还算优秀。”   “很多游客都提到过,‘大热天的,回酒店要洗个澡’。可见洗澡应该是很方便的——可能现代的浴池都会自动加满水吧。”   “这么多瓶瓶罐罐……似乎都差不多,根本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多区别。都打开研究一下好了。”   虽然他不知道,有些游客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好不容易凑近了展柜,为什么不专心膜拜他的尊颜,却偏偏兴高采烈地讨论美妆和自拍。   让他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深深寂寥感。   然而,一个悲催的事实是,来故宫参观特展的游客们聊天聊出天南海北,唯独没聊过浴室花洒的具体使用步骤。   他又没看过《浴室维修指南》。   佟彤赶紧想辙,马不停蹄地指点他进行浴室排水工程。   ……   还好里头的肇事者只是过于自信,智商还算在线。稍加指点,他就知道该怎么收拾自己捅的篓子。   “给,拿着。”佟彤抱起一团旧浴巾,“拿去吸水。”   “……”   佟彤一转头,看到高脚凳子上整齐地叠着几件汉服。   “赶紧的,我闭眼不看。”她学梁湘那种大姐大口气,“再耽搁水就渗进墙砖缝里了,还得请人来修,我姥姥非得跟我急不可。”   里头依旧没声,只是传来一股子惊讶的气场,显然是惊异于她的厚颜无耻。   佟彤叹口气。这人连虫洞小绿书都知道,但在某些方面仍然和她有巨大的代沟。现在不是保守的时候啊亲!   “你不是会幻化么?给你自己幻个羽绒服不就得了?快点。”   一门之隔,那边又是为难,又是无奈:“装裱挂轴都留在外面了。”   佟彤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原来他的衣裳都是装裱材料幻化出来的。   她没办法,小声哄他:“你把门开开一点点,伸一只胳膊出来就成,我保证不往里看。”   希孟欲言又止,“这……”   佟彤糟心她浴室的墙砖,心里一急,舌头出溜,说出一句她日后追悔莫及的话。   “拜托,这两个月我跟着师兄师姐做修复鉴损,您老人家上上下下我都拿放大镜看熟了,精确到毫米——乖,伸手,有点儿当文物的觉悟。”   里头没声了,大概是无言以对。   慢慢的,门开了一条吝啬的缝,浴帘里悲愤地伸出一条手臂。   佟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白皙的肤色,劲瘦修长的线条,手腕处隐约几条青筋。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小臂外侧的一道刺青。那是一束交错的浓黑线条,瑰丽而流畅,似水墨山石,又像写意书法。墨色深入肌理,一直延伸到手肘之上,刻印出一气呵成的丹青。   水墨刺青,放在当下也算是个新潮事物。然而他的这一副刺青,细看之下,犹如长在他肌肤里的常青藤。   佟彤没敢瞎问,心想刺青文身什么的,搁他那个年代或许很普遍。梁山上不还有什么花和尚九纹龙吗,文得满身都是,一看就是混社会的。   他这样的也许还算保守呢,顶多是个混社团的。   佟彤还在发愣,手中的一团浴巾被抓了去,浴室门严严实实地关上,热气怼了她一脸。   *   经过最初一天的鸡飞狗跳,“临时征用民房的特警小哥”已经逐步进入状态,偶尔在院子里见到佟姥姥,也能冷淡而礼貌地露出一个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当然他不常出门。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借阅书房里的书。从《国家地理》到《机械工程控制基础》到《逆天邪君:称霸异世大陆》(天知道为什么佟爸爸会有这种书)都慢慢地翻了一遍。   佟彤跟他道别的时候,他正拿着本书在读。   “那个……前辈,我今儿去驾校,您好好休息。”   希孟从书页里抬起头,明显的不满。   “佟姑娘去驾校做什么?”   看他那意思,家里住了个国宝还不二十四小时好好照顾,还不务正业?   佟彤理所当然:“学车啊。”   希孟是大牌,到哪儿都有专人陪送。佟彤不一样啊。文保科技部有时要出门跑任务,比如寻个稀有材料、或者去相关部门办各种手续什么的。   才不给报销打车费呢。部里有辆小旧车。驾校费用自理。   佟彤赔笑:“我科三已经挂两次了,爷,放我走吧。”   可能是这句“科三挂两次”给了希孟一点优越感。他大度笑笑,表示随她走。   佟彤给他个充满电的旧手机,是从抽屉里找出来的,连上家里的无线网,装了几个常用app,教会他怎么用。   “这里可以看电视——中央台,北京台,各种地方卫视——国家大事和国际新闻应有尽有;这个可以在线读书,不过你省着点用,我没充太多钱;这个是微博,帮您了解民生百态。”   “童童不过儿童节”是她的微博名,注册的时候随便写的,由于没冲会员,一直没法改名。   这个号她只是偶尔上,随手拍点工作生活日常。一般也就是来自师兄师姐的两三个点赞。   她先飞快地取关了不少沙雕营销号,再递给他。   “要找我,就给‘故宫文保科技部’发私信。”她说,“那个号现在主要是我来打理,师傅不太会玩网络。”   “故宫文保科技部”虽然是官号,但一没加V二没对外宣传,现在只有一百来个粉丝。反正这个号皮下也没几个人,发过的微博屈指可数,主要是一些内部会议和领导视察的信息,浏览量三位数。   “有事儿联系我。”她谆谆告诫,“这手机里没卡,出了家门就不能用了。不过您没事儿也别出去,免得再被人晃闪光灯。”   用微博联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家里的固定电话早就淘汰了;微信需要绑定手机号,发短信打电话也需要手机卡。而佟彤现在没有多余的手机卡。   “知道了。”   希孟对手机还是很熟悉的。每天几万人流量对着他拿手机拍照。他对各类手机的了解秒杀大部分普通人。   他稍微练习了一下就熟练上手。先随意点开微博,往下滑了几次,疑惑地问:“……这么多转发锦鲤是什么意思?”   佟彤脸一红:“日常迷信,您不用管。删了也成。”   都是她以前年幼无知的黑历史。现在她早不信这个了。   他极淡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只会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佟彤:“……”   这人不是来自“创作层”,而是来自不损人不舒服星球吧!   见他似乎心情好,佟彤犹豫片刻,大胆又问:“昨天你、你的手臂……”   她指指那个刺青的位置。   希孟轻轻斜她一眼,皮椅子高冷地转了半个圈。   “您不是都瞧遍了么,问我做甚。”   佟彤觉出他语气不善,陪着笑脸说:“……也不用称呼我为‘您’吧,这么客气……”   “要不,你丫?”   佟彤:“……”   好像又莫名其妙把他惹生气了。看来刺青的事是个不可说的逆鳞。   *   佟彤休假结束,重新到岗,大家都关心地问她“神经衰弱”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小彤小彤,”刘祺还特别热情地介绍,“我女朋友有个亲戚是做心理咨询的……”   佟彤甜甜一笑:“不用了师兄。我这都是缺觉。睡一觉就都好了。”   说起缺觉,年轻人们各有各的苦衷。大家笑着抱怨一通,把这事抛一边去了。   佟彤想起赖在自己家里那位爷,悲愤地想,要是真“睡一觉就好了”,那敢情好!   今天的工作量不大。上午主要是对刚刚结束的特展工作进行经验总结,展望了一下即将到来的小长假布展需求;下午,院里送来一幅刚刚被人捐赠来的明代绢画,要求尽可能修复到展出水平。   这种级别不高的画,由于保护条件没那么好,往往比名画更难修复。鉴于它受损严重,更要慎之又慎。因此大家只是稍微讨论了一下修复方案,然后就送去扫描归档了。   到了下班时间,众人一秒散。文物组的宗旨是慢工出细活,坚决不加班。   佟彤挂念她那个“合租室友”,第一时间跑出去扫车。   却被老康拦住了。   “小彤啊,”老康端着个青铜酒觚保温杯,满脸堆笑,“这是电视台的人,你们认识一下。”   一个穿着时尚、染着棕发的女孩快步走来,伸出右手,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佟小姐你好,我是苹果视频制作组的飞飞。我们微信联系过的。” 第8章 盛世美颜   佟彤反应慢半拍,才想起来,自己拿灭火器怼人的视频在网上传开以后,似乎确实有个“苹果视频”的人加她微信,说要采访。她没理会。   做媒体的就是牛X,这么快就扒出她身份,直接找到工作单位了!   飞飞察言观色,见她面色不善,微笑着解释:“你别误会,我们有职业道德,绝对不允许人肉——是这样的,你有个老邻居张浩然,对不对?他正好是我表妹的男朋友的同事的学长,这才让我凑巧看到你的朋友圈。我也知道不能打扰你的正常生活,所以直接来故宫询问。当时你在工作,我也不好冒昧,这才等到现在。”   旁边老康微笑颔首,肯定了这个说法:“是啊,你瞧瞧人家还肯等到下班,也算是有诚意了——刚才这姑娘跟我说了,现在很多人都对博物馆里的不文明行为深恶痛绝,尤其是抽烟的。你那个视频啊,反响很大,所以她们想做一个后续采访。我也看了她工作证,是正规单位。你就配合一下,顺便宣传宣传咱们故宫的防火消防工作。”   老康还不太了解“自媒体”是怎么一回事。听飞飞自我介绍是做节目的,理所当然觉得是电视台。   现在年轻人都心高气傲,老康知道,靠他们这些老古板宣传文明观展保护文物,“收视率”很难上去。佟彤闹了这么一出,正好是个契机,让电视台播一下,效果肯定比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劝阻要强。   飞飞微笑:“你是不是要回家?我们边走边聊,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把摄像的同事叫来,随便拍几段素材,你想打多厚码就打多厚码。”   ……   领导都发话让她配合了,佟彤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算了,我又不是明星。甭糊脸了,给我拍瘦点。”   苹果视频的人,媒体嗅觉很敏锐。挖掘“表情包主人公背后的故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等见了真人,飞飞又发现,那个行为凶残的女主貌似还有个娇软萝莉的外皮,很适合突出反差萌,引起大众的兴趣。   至于宣传文明观展,是为了拔高一下节目的格调,更容易获得领导批准。   佟彤配合着拍了几段自己的日常——给师兄师姐打水,细心搞卫生,红墙下逗猫,等等。   飞飞很高兴:“就要这么软萌!然后再前方高能,把灭火器骑脸视频插进去来个对比。”   佟彤发现,飞飞其实很好说话,没有她第一印象认为的那么功利。   她表示自己要早点回家,飞飞就提议叫人开车送她,车上再录一点语音文本素材。   佟彤一怔,“晚高峰开车啊?那成,等我先打包点夜宵,车上吃。”   飞飞被逗笑了,不好意思道:“我们公司在五环外,我确实不知道城里晚高峰那么可怕。那我陪你走。也不算远,对吧?”   佟彤在路上打开话匣子,把自己工作以来遇到的各种奇葩游客吐槽了个遍。   北京姑娘嘴贫,把飞飞逗得时时大笑。   佟彤记着老康的宏愿,着重描绘了那些用尽十八般武艺躲开摄像头偷偷抽烟的。   “……不过一般人呢,劝阻几句也就把烟熄了。只有内天内个大叔,不知抽的是哪年的古巴雪茄,宝贝似的舍不得掐,还把烟灰往栏杆上弹,那就绝对不能忍了……”   说话间已回到煤厂胡同。飞飞问:“可据我所知,午门上的栏杆都是现代才修建的,不属于古建筑。在那里吸烟也算毁坏文物吗?”   倒不是她杠,她是真外行。   佟彤在自己家门口停住脚步,耐心解释:“栏杆本身是不会点燃,但烟灰有温度,万一弹到电线上引起短路,或者沿着油脂污垢、檐柱装饰等蔓延到木结构上,后果不堪设想。”   飞飞:“难道以前有过类似的教训?”   佟彤却答不上来。在她印象里故宫就没发生过火灾。前些天那个公众号文章不是还说什么,“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飞飞见她面露难色,善解人意地拉回话题:“没关系,这个问题不在提纲里……”   这时候,忽然四合院的大门一闪,从里面飘出一个清越的声音:   “类似的教训多得是。道光五年有嫔妃吸食鸦片,烟灰引燃纸张导致大火;光绪十四年贞度门失火,是灯油满溢,爬上墙柱所致;民国十二年建福宫失火,是因太监有意踢倒香炉,香灰闷燃,波及房屋数百。”   斗方小院里,青松般的少年翩然而出,似乎不经意的如数家珍。   旁边的摄像立马会意地调转了镜头。   佟彤:“哎,你怎么出……”   眼看飞飞询问的目光,只好给他背书:“嗯,这我朋友,借住,借住……不不,不是故宫工作人员……待业……他说的都对,他比我懂多了。”   能不对吗!都亲身经历的。   没想到采访快结束了还能有这么个彩蛋。飞飞连忙问:“请问这位朋友能出镜吗?”   希孟不知道她来头。倚着门,随意点点头。   过去几个月他习惯了被万众瞩目,被长`枪短炮拍习惯了,只要不打闪光灯,他一概没意见。   飞飞快速地百度了希孟刚才提到的其中一桩火灾——果然时间地点起因经过都没错,而且细节上似乎比网上说的还翔实!   难道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学者?那怎么还“待业”呢?   她又问了一些关于故宫的问题。这个乱入的小哥哥随意答个只言片语,细节上都真实得无可挑剔。   关键是,他不可能事先知晓飞飞的提问,也就是说,他完全是即兴闭卷作答,没有提前做过功课。   飞飞听得一愣一愣,讷讷问:“你们北京人都这么牛X吗……”   ……   旁边的摄像小哥也眉开眼笑,摄像机快端不稳了,找到各种美好角度,对着盛世美颜一阵狂拍。   苹果视频本来就是网红起家的,知道观众喜欢磕颜。尤其是这种乱入的路人,更是给人惊喜。   可惜盛世美颜似乎没有继续搭理他们的意愿。又随便甩了几句干货,就转身回去了。   佟彤赶紧跟在他后头进了门,回头跟飞飞挥手道别。   “不好意思哈!今天就到这!”   ……   飞飞和同事离开的时候,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   本来今天只是给爆款表情包女主拍点素材,没想到小小的四合院里藏龙卧虎,隐藏着这样一位扫地僧般的大拿,而且气质出众郎艳独绝——这已经不仅是“高手在民间”这么简单了。   飞飞一边翻看刚才关于佟彤的素材,一边在脑海里生出新的策划,嘴都快合不拢了。   *   四合院里,佟彤有些抱怨。   “爷,您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觉得希孟肯定是去享受飞飞他们崇拜的目光去了。不然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要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人家摄像机镜头前呢?   他似乎是略微不满,冷冷道:“我是给你解围来的。让人盘倒了很有面子吗?”   佟彤:“……解围?”   他以为飞飞是来考她试的?   是飞飞追着她拍摄聊天,她不乐意随时可以退出的嘛!   她失笑:“我其实那是……”   她识趣地没细解释。人家也是出自一番好意,不能老泼冷水。   “嗯嗯,那多谢啦。”她笑着说。   但是……   佟彤又发现了盲点:“你不会是一直在门口等我吧?”   要么怎的出来这么及时呢?   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宝贝儿,毕竟还是很需要她照顾的吧。   佟彤有点小窃喜。随后眼前一花,看到了自己的旧手机。   “是又怎样?”希孟不满,“你忘记给我装外卖软件了。”   *   转眼又到了周末。佟彤去驾校学了一天车,周日领着希孟出门,沿着海子压马路。   她说的很好听:“您宅了这好几天,也该在外头逛逛,熟悉一下‘宿舍’周边环境。我在这一片儿住了二十多年,不夸口的说,这儿地上蚂蚁都认得我。”   免费民宿不说,还附带导游服务。希孟想挑刺也挑不出来,微微颔首,说:“有劳了。”   经过浴室一役,他终于在佟彤跟前不敢倚老卖老了,见到什么不熟悉的东西,都理所当然地往后一靠,等她先用。   佟彤也只好暂时客串试毒小太监。知道他傲气,也就不费力解释,只是任他观察。   出门的时候,佟彤再次看了下微信。   【梁湘:被迫相亲,十万火急!后海‘美好时光’咖啡厅,周日早10:00】   佟彤轻车熟路地回:   【已出发。十分钟后到位】   这不是第一次了。梁湘有一个生怕自己的警察闺女孤老终生的妈。每次“被迫相亲”,佟彤都承担起了搅局重任。要是梁湘脱不开身,她就勇敢现身,用各种狗血理由把人叫走。   对面像是时刻盯着手机,立刻回复了“赶快”,外加一个动态表情包。   手持灭火器的佟彤发疯似的反复喷射,头顶闪烁四个大字“加速喷雾”。   佟彤:“……戏精。”   ……   后海“美好时光”咖啡厅。   向勤楠端起咖啡,笑容诚挚:“我妈说了要找个一米七以上的改善基因。梁小姐的条件很符合要求。还有啊,现在自拍不开美颜的女孩子不多了,说明你很有诚意,你明白吧?”   梁湘低头给咖啡加糖,隐藏了一个小白眼:“……呃,其实我经常爆痘痘,很难看的。”   向勤楠:“没关系,青春痘生个孩子就好了。对了我妈说最好生俩。梁小姐今年25岁对吧?那咱们可要抓紧了。如果是顺产还好说,如果第一胎剖腹产,第二胎再等好几年就是高龄产妇了,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你明白吧?”   梁湘:“……其实我身体不好,小时候生过大病。”   她盯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佟彤回的微信是七分钟前。   向勤楠:“没关系,还可以做试管嘛。不过试管很贵的,这部分花费最好你们家承担。毕竟现在男女平等了,女人不能老是伸手管男人要钱,你明白吧?”   梁湘嘴唇微动,心中默默重复:“他大伯是退休警察,救过我爸命。他大伯是退休警察,救过我爸命。”   她咬牙说:“我家穷。”   向勤楠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但你是独生女呀,你家的房子最后不是都归你?——对了冒昧问一下,你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我是个很传统的人,你明白吧?……”   还有一分钟……   梁湘腾的站起来,用手背暴力抹掉口红。   向勤楠:“诶你去哪儿?”   梁湘从Hello Kitty连帽衫口袋里摸出警官证,指着不远处一群骚动的游客:“那儿有情况。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小伙伴们的轰炸和浇灌~   感谢 开心的美女、璨钰x2、嚯嚯嚯嚯嚯火娃、代雁、m、吃饱的小肚腩呀、Estate、寒夜琴挑、其恕x2 的地雷   感谢 未晏斋 的火箭炮   感谢 T.Cx5、代雁x28、靖猗、上与浮云齐x3、墨染x10、漫漫仙萝x5、清欢、丹砂 的营养液 第9章 娇娇   其实游客扎堆也不是稀罕事,多半是路边有个无证卖艺的。   梁湘就是寻个因头逃跑。佟彤这个磨蹭鬼,加速喷雾都不能让她提早一分钟。   跑到跟前才发现,一个小酒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人。从那乱如钢丝球的长发上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她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制式,打满了青一块红一块的补丁,飘着七零八落的乌黑穗子,有点像过气多时的乞丐装;而她的脸上黑黑绿绿的,不知是脏污还是劣质眼影,总之有点像横店里那种化妆化得很不走心的鬼子尸体。   四周人头攒动,都是围观的。这女人应该出现有好一阵了。   酒吧门口支着落地伞,金属立柱,一人多高,普通人用力推不动。   她就靠着这个伞柱嘤嘤哭泣,哭到伤心时,竟然直接把伞柱举了起来,挪个位置,搂在怀里继续哭。   围观人众哗的一阵惊呼。这落地伞怎么也得上百斤吧!   光鲜亮丽的游客们看起来大同小异。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辣眼睛的怪力神,十分吸引眼球。   说是乞丐吧,又不太像。北京公共场所早就规定不准行乞,有专门的流浪人员收容所。后海这块地方更是重点旅游监管地区,十年前就没乞丐了。   众人七嘴八舌。   “喂,姑娘,你怎么了?”   “……这是行为艺术吧!”   “别是精神病……”   “别过去别过去,这年头碰瓷儿的太多……”   怪力女眼神呆滞,看向虚空,对于人们的问话一概不回应。   忽然她身子一挺,举重若轻地放下落地伞,站了起来,脸上一道一道的淌黑水。   围观群众纷纷惊叫,你推我挤地后退,把“被碰瓷”的风险让给别人。   只有一个人岿然不动,反而上前一步。   “我是警察。”   梁湘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亮出警官证:“这位女士先别哭,请问你有什么困难吗?”   怪力女瞪着她那张警官证,左看看又看看,试探着问:“……捕快?”   多么古朴的用辞。梁湘差点以为是电视台的整蛊真人秀。四周扫了一圈,没看见守株待兔的摄像机。   她又问:“身份证?”   怪力女:“身……什么?”   似乎完全没有理解她的话。   梁湘命令围观群众疏散,掏出手机打算联系附近巡逻的片儿警。   就在这时,她看到“群众”里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彤!”梁湘一边拨号一边气急败坏:“你迟到了!”   *   佟彤见梁湘居然不在咖啡厅,有点奇怪,笑着解释:“这不是交通堵塞了吗……”   说到一半,忽然看到那个抱着落地伞的怪力女。   后头跟着那个愁眉苦脸的酒吧侍应生,大概是奉老板之命,追踪这把价值不菲、命运多舛的伞。   她心中蓦地闪过一道不明觉厉的情绪,觉得不大对劲。   怪力女见到佟彤,突然朝她扑过来。   “女侠,佟女侠,救我!”   梁湘塞回警官证,用力合上掉到脚面上的下巴。   “小彤,你……你跟这个人,你们认识?”   “没……”佟彤赶紧澄清,“没有,不认识……”   梁湘转眼注意到佟彤身边的美少年,冲他伸出右手。   “梁湘,警察,小彤的老同学。这位怎么称呼?”   希孟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想拱手。双臂刚一动,又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   佟彤小声提醒:“握手。”   他没照做,忽然问:“那天在故宫那个又打手电又吸烟的刁民怎么样了?”   梁湘有点莫名其妙,这人当时在现场?那她应该记得啊。   她随口说:“行拘十天。怎么了?”   接着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小帅哥,指着怪力女乞丐问佟彤:“她说她叫娇娇,但拿不出身份证。你好好想想。要真不认识,我只好把她先送去收容所了。”   佟彤:“……娇娇?”   脑海里拼命翻自己朋友圈。不记得有这号人啊。   怪力女娇娇躲在落地伞后面,自己也知道这幅面孔羞于见人,只是眨巴眼看佟彤,大声抽泣,不时翻出个白眼偷偷看她。   佟彤觉得有点瘆得慌。   刚想再说“不认识”,忽然身边浮起一条清冷的声线。   希孟的声音带了些许震惊。   “不,”他说,“你认识。”   佟彤忍不住抬头看他。这几天他一直“暗中观察”,极少主动说话。   他已经自我保护地戴上了墨镜,转了半个身子,专心凝视海子里的水波。   “佟姑娘,恕我冒昧,这女子也许和我是同乡。”   佟彤整个人石化。   不会吧,又一个“创作层”的来客?   其实刚才见到怪力女娇娇的第一眼,她心里就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别扭预感。   她急忙悄悄问:“那她是谁?”   “不知道。”   只有梁湘莫名其妙。小彤啥时候交了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朋友,说话都自带古风BGM。   语C群面基吗?   *   酒店侍应生都快哭了。娇娇死死抱着落地伞,宣称佟彤不管她,她就不撒手。   侍应生小哥空有八块腹肌,跟娇娇拔河,占不到一厘米的便宜。   为了社会的安定和谐,佟彤一咬牙,对梁湘说:“嗯,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可能是失恋受刺激了。我这就联系她家长。”   ……   梁湘有点恍惚,看着佟彤左手一个旷世美男,右手一个怪力如花,消失在了游客群中。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   还得跟向勤楠了结一下。两家不能撕破脸,该用什么理由呢……   梁湘满腹心事,解锁手机,一眼就看到了一串微信新消息。   【向勤楠:什么时候回来?咖啡我都喝完了】   【向勤楠:你没有结账。连AA都没提】   【向勤楠:我妈说了拜金的女人不能找,你明白吗?】   【向勤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梁湘大喜,人家看不上她。不用她苦心孤诣找理由拒绝了。   她兴高采烈地发了个50块红包过去。   红包被拒收。对方已经气愤地把她拉黑了。   完美。   ……   一路上佟彤旁敲侧击,辣着眼睛把娇娇的尊容看了个遍,愣是想不出在中国书画史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娇娇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毕竟,很多画作的正规名称都是后人给起的,作为“当事画”,她两眼一抹黑。   娇娇扭扭捏捏地扯着佟彤的衣摆,抽抽噎噎地哭。   “要出阁了啊……明天就要出阁了,这副模样可怎么见人呢,嘤嘤嘤……满身都是章,我不活了……只有你能帮我,女侠不要丢下我不管啊……”   佟彤赶紧撇清:“怎么叫‘只有我能帮你?’我只是普通人一个……”   娇娇:“但是你能阻止乾隆!”   合着她英雄救美,拯救千里江山图的事迹已经英名远扬了。   希孟虽然惊讶,但显得淡定多了,只评论一句:“没想到昨天的事,影响了不止我一人。”   佟彤再次缅怀了一下那个英年早逝的灭火器。问他:“你真不认识她?”   “我只知道她大约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他慢条斯理答,“我交际又不广。”   娇娇也知道希孟是“同类”,看着他干干净净的脸庞,更加心碎,冲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骂道:“你瞅啥!”   因为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希孟捂着眼睛,眩晕了五分钟。   佟彤心疼不已,护短地怼了那个娇娇一句:“瞅你咋地。”   希孟轻声对佟彤说:“你们先回去。我在附近走走。”   再跟娇娇同框,等于自杀。   佟彤寻思他不至于迷路,点点头,帮他连上“我爱北京”的公共wifi。   “有事叫我。”   *   佟彤寻思:看娇娇的气场,大约也是个价值连城的国宝。她会说普通话,说明不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她不属于宋代,如果她是一幅画,隋唐元明清都有可能。   如果是书法或者其他艺术品,那么年代还可能更久远。   问题是,中国古代哪个艺术家,是这么一副大力出奇迹的如花形象?仅有的几个女画家——管道升、文俶、柳如是、傅道坤……不是大家闺秀就是章台花魁,而且没听说过小名叫娇娇的。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此时也感到黔驴技穷,翻出手机开始百度。   耗光了这个月的流量,也没百度出个所以然。   直到看见自己家门口,才反应过来——   总不能把娇娇也说成特警吧!   *   佟彤冥思苦想。书房已经贡献出去了。父母的卧室是肯定不能对外开放的。要娇娇跟自己“同居”——且不说姥姥会不会有意见,自己半夜睁眼得吓死。   正盘算,偏偏手机嗡嗡响个不停,一副不把电量耗尽誓不罢休的劲头。   她把手机拎出来禁言。屏幕上闪过一条微信。   张浩然:“小彤,有个记者管我要你的信息,我手滑就给了,你不介意吧?”   佟彤看到“张浩然”这个名字,心里活动了一下。   张浩然是她发小,两家门对门。   虽然张浩然家十几年前就买房搬走了,但两家人还经常联系。   而且由于俩人年龄相近,两家大人半开玩笑地给他俩结了娃娃亲。有时候佟彤去他家借个东西,张浩然的妈就打趣:“儿砸,你媳妇来了!”   因为这一句“媳妇”,张浩然一路发奋,成为学霸,跳级拿奖,考寄考托,终于成功远走大洋彼岸,逃离了万恶的“包办婚姻”。   是他是他就是他,被飞飞辗转套出了佟彤的个人信息。   张浩然也许是跟傻老外相处久了,人比较单纯,过了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不是应该跟佟彤报备一下。   虽然飞飞没有恶意,事后也跟佟彤互相加了微信。但这事儿终究做得欠考虑。   佟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跟张浩然寒暄两句。   “没事儿,记者那边我已经搞定了——话说,能帮个忙不?”   *   佟姥姥正在侍弄她那些吊兰。猛一见佟彤领回来个移动颜料架,吓一大跳。   “小彤,这这这……”   这不会也是乔装改扮的特警?   姥姥狐疑地眯眼。在老人家心目里,这种打扮的女生一般都跟黄D毒沾边。   姥姥轻声警告:“别往咱家领!回头再把客厅弄脏了!要么就让她洗干净!”   佟彤赶紧说:“不不,她是张浩然的同学,搞行为艺术的,来北京找工作,先在张浩然家借宿几天。”   姥姥吃惊:“然然的同学?”   佟彤悄悄塞了个蓝牙耳机,听到了那边张浩然的回话。   “……你同学?借住我家内破房子?成成成,没问题。”张浩然急于将功补过,连声答应,“你让她顺便给我做做大扫除,把上个世纪那些杂物破烂儿给处理掉,我就不收房租了……没事儿,我能做主。钥匙在门边牛奶盒子里头,有根电线拴着。”   佟彤摸出门钥匙,喜滋滋地回语音:“回国请你吃涮羊肉。”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第二件文物出场了   能猜出她是谁吗? 第10章 刺青   嘎吱一响,佟彤推开张浩然老家的房门,马上被呛出几声咳嗽。   张浩然家的老房子没租没卖,一直闲置。他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打算把这套房子给以后的孙子当学区房。   因此现在这房子也就有个储藏的功用。扑面一股尘土气。狭小的房间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活活一个九十年代民俗展览馆——一架行军床,床上堆着老式电视机,花暖瓶,一团校服,几箱蒙灰的磁带。另一边铺了塑料桌布的桌子上,散着无数初高中练习册,每页都留着黑黑的手印儿。   张浩然他们搬家的时候大约比较急促,这些物件都歪七扭八地乱堆着。反正也用不着,他们也就没再管。   让文物住这么个逼仄的仓库,太委屈了。但她一时也没别的办法。   姥姥也探头一看,皱了眉:“然然怎么搞的,就让他同学住这么个地方?”   佟彤不敢多解释,怕穿帮,只含含糊糊地说:“他说会找人来收拾……”   娇娇好奇地环顾房间,“收拾?”   佟彤在一堆杂物上抹了两指头灰,悲观地盘算:“这、这得打扫一个月吧……或者请个搬家公司……”   话没说完,她惊愕无比地看到,娇娇一手提起卷厚地毯,一手拎起个电暖炉,举重若轻地将它们托上了高层储物柜。   “……是这样收拾吗?”   ……   半小时后,佟彤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感动得内牛满面。   “慢点儿,歇歇……”   大件家具电器,都让娇娇风卷残云地拎起来吸了个尘,整整齐齐地靠墙叠放。就连张浩然的高中练习册都给摆成了图书馆。靠窗剩下一张小行军床,已经年久失修,铁丝弹簧有点扭曲。娇娇随便一捏,扭曲的地方就恢复原状。   然后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风卷残云地清理了房间的死角,把垃圾装进一人高的编织袋,两个指头拎出房门。   “佟姐姐,”她乖巧地问,“垃圾丢去何处?”   佟彤快给娇娇跪下了:“亲,能顺便帮我收拾一下房间吗?”   娇娇一张脸黑里透红,眼巴巴看她:“帮你收拾房间,你能帮我恢复原状吗?”   *   人家讨好到这份上,佟彤觉得义不容辞。   “包在我身上!”   不就是再穿越一次,再拿灭火器喷一次乾隆吗!要是周边没灭火器,肯定也能找到其他工具阻止大猪蹄子下毒手。   希孟告诉她,由于那个灭火器的加持,她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穿梭时空、连接人间和文物世界的人类。   其实后来佟彤也偷偷试过自己这个能耐,脸都憋紫了也没成功过。她推测,大概是需要跟当事文物有身体接触——比如握住手——然后才能穿越到相关年代。   救希孟那一回,是他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天旋地转,她就穿越了,来到了乾隆毁图现场,落点精确。   她试探着对娇娇说:“伸手。”   娇娇伸出一只乌漆嘛黑的手。可以看出,那只手虽然又脏又糙,但骨节纤长,如果换成浅色均匀的皮肤,应该是一只很好看的女人手。   佟彤握住娇娇的手,闭眼冥想……   身体确实有些奇怪的感觉,好像轻轻漂浮,坐在一辆正在启动的汽车上。   那汽车轰隆隆扭动了几下——熄火了。   佟彤再努力。她闭上眼,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座密闭的电梯,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按钮,通向古往今来。   可她不知道该按哪里。电梯始终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她被甩了出去。   佟彤睁开眼,垂头丧气:“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也不知道该穿越到何时何地,落在哪个节骨眼啊。”   在冥想的时候她顿悟。人家穿越是落点随缘,她这个穿越能力,是定向越野。   就跟手机导航一样。握手相当于联网。然后还得输入目的地,导航才能为你服务。   你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这导航就算连上北斗卫星,也爱莫能助。   娇娇脑子一团浆糊。佟彤好声好气问她:“是乾隆把你整成这个样子的?”   娇娇带着哭音娇嗔:“还能是谁。”   佟彤又说:“我倒是可以帮你,但我首先要知道你是谁。对不对?”   穿越也要讲究个基本法,最起码得有个时间地点啊。   娇娇有点迷惘:“我是娇娇啊。”   “我是问……算了,你可记得你生前……嗯,就是你还是人的时候,外面是什么时代?”   娇娇的颜值被糟蹋得惨不忍睹,智商大约也颇受波及,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阵,才说:“外面没时代。我一直在皇帝身边。”   佟彤觉得越来越离谱了。皇帝身边、貌若如花的女画师?   娇娇:“皇帝好重,足有两百多斤哦。”   佟彤目瞪口呆:“……你要是唠这个我可不困了啊!”   可惜娇娇只抱怨一句就完事儿,留下无数遐想空间。   佟彤无奈。   “……算了,你先在这院子里住几天,熟悉一下环境。我慢慢想办法。”   *   佟彤回自己房间喝水。院子里,姥姥正晒太阳。   姥姥睁眼,朝张浩然家努努嘴:“小彤,你劝劝那闺女,让她洗个澡!她不是还要找工作呢吗,哪个单位会收这种人啊!”   姥姥苦口婆心,只想让娇娇洗澡。佟彤也只好敷衍:“她身上那个颜料吧,得慢慢擦掉,不然伤皮肤。”   姥姥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哟!男孩子留长头发,女孩子往自己脸上瞎抹,成何体统,哎!”   一听“男孩子留长发”,佟彤才猛然发觉,希孟也该回家了吧!   她跟娇娇都耗了快俩小时了!够他在后海转八圈了。   点开微博,她心里咯噔一下。   “故宫文保科技部”收到“童童不过儿童节”的私信。只两个字。   “民宿。”   佟彤一头雾水。   怕不是嫌她这里住宿条件过于简陋,真要她去包民宿?   真要这样,为啥不当面说,还要网上联系?莫非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没脸直说?   娇娇要讨好“大救星”,见她皱眉,急人之所急地说:“莫非适才那位公子遇到麻烦了?我可以帮你……”   “别别,好意心领了。”佟彤赶紧说。   以娇娇这副鬼模样,“金屋藏娇”是必须的。否则分分钟收容站的干活。   但娇娇这话也提醒她了。希孟这么个傲骨嶙嶙的家伙,就算想住希尔顿总统套间也会理直气壮地提出来,不至于拐弯抹角给她发私信,跟羞涩粉丝似的。   遇到麻烦了。   他还有无线网,说明没出后海wifi覆盖范围。   佟彤对娇娇说:“别出去。要是我姥姥批评你你就乖乖听着。”   心累。两个大宝贝儿。   佟彤披衣出门。她是四九城活地图,一边往后海走,一边脑海里沙场秋点兵,过了一遍后海附近所有的民宿。   悦来客栈、长亭外民宿、黄梨精品酒店,déjà vu民宿……   佟彤脚下一拐弯,往déjà vu的方向走。   隔二十米,就看到那民宿门前站着几个人,围着里面一个气质脱俗的少年,在争论什么。   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在庸庸路人当中无比耀眼。   佟彤给自己发了个小红花。猜对了!   希孟还没来得及学拼音,手机上用的是手写输入法。如果他是在别的民宿门口有事,私信里肯定会把民宿的名字写全嘛!   就写俩字“民宿”,显然是因为,前头那堆字母,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输入。   所以去déjà vu没错!   佟彤拿出神奇女侠的气场,拨开人群从天而降。   “吵什么吵!”她大大方方往希孟身前一站,表示这人我罩着。   *   希孟为了保护眼睛,不看娇娇,提出单独行动,在附近逛一逛再回家。   佟彤今天出门的理由本来就是“带他熟悉环境”,此时也不好拒绝,嘱咐了一些安全事项,就跟他分别了。   他沿着岸边缓缓独行。今日秋高气爽,清风凛冽。   一个路边小摊上,不知哪个美院学生勤工俭学,支着个画板,在给路人画速写,一百五一幅。   希孟饶有兴致地观察人类。   那个拿着根铅笔涂涂画画的学生,笔法清奇,显然不属于他见到过的任何一个流派。   他看人,人也看他。画速写的学生很快就注意到他,眼睛都亮了。   “帅哥,画像吗?给你免费,只要留个底在我这里挂着就行了!”   他没兴趣,转身走人,经过一个名称满是外文字母的民宿时,又被吸引了。   民宿底层外包了一个门脸,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张照片,原来是个刺青馆。   而且是个很有特色的刺青馆。样片贴出来,全是飘逸灵动的丹青水墨——后背上一枝莲花、肩膀上一对雀鸟,还有祥云、锦鲤、仙鹤、山水、梅兰竹菊……   照片旁边还贴了一些新闻报道,说这个店里的刺青师陈亮是国内“水墨刺青第一人”,原本是国画的家学渊源,毕业后毅然转行,获过各种大奖,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甚至还有好多老外是他的忠实顾客。只不过他本人淡泊名利,选择大隐隐于世,在北京开一家小店,旨在传播中国文化云云。   此时陈亮正在店里,给两个慕名而来的小姑娘选图案。忽然看到门外晃过一个束马尾的少年。   他头顶挂着墨镜,左眼眼尾赫然一记嫣红。   陈亮本人也留着非常文艺的长发,也算个小网红。可跟外面那人一比,他的马尾辫就显得过于油腻了。   陈亮有点郁闷,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让助手开门,把人唤进来。   “帅哥,过18岁了吧?我看你气质不俗,来个刺青配一下如何?只要能帮我们宣传一下,我免费给你做。”   陈亮经验丰富,一眼就瞧出来,就他那副容貌气质,白皙的皮肤配上俊逸的水墨,把他的照片往店里一贴,客流量得蹿升至少三成。再请专业摄影师照一组宣传照,足够上一波杂志了!   希孟皱皱眉,只是奇怪:“免费?”   今儿是怎么了,人人都上赶着给他免费服务。简直佟姑娘附体。   陈亮以为他犹豫。毕竟刺青这东西并非人人能接受。   “帅哥你看,我们是正经有资质的,绝对安全卫生。你看我们的图案都是很高端有美感的,不是街头混混那种穷嘚瑟版,就算让爸妈看见了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看你的气质是清冷那一款的,可以在锁骨或者手背上做一对仙鹤,吉祥如意,还能改运。如果你大胆一点呢,整背的水墨山水也是很好的,给你女朋友一个惊喜……”   店里选图案的两个小姑娘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么一个帅哥会青睐什么图案呢?她们两个选择困难症的也可以参考一下嘛。不过以他的条件,就算文个皮卡丘都气质爆棚啊。   希孟没听陈亮的推销,自己翻看他的图案册。   陈亮暗喜,看来有戏。   谁知他翻了没几秒钟,口袋里摸出个墨镜戴上了。   陈亮以为是外面太阳晃眼,赶紧让助手放下一半窗帘,问:“帅哥觉得哪一款比较……”   “辣眼睛。”他合上画册,随口评价。   陈亮:“啥?”   希孟摘下墨镜,神情有点不可思议:“这种学徒水平的图案,你就直接往顾客身上刺?据我所知就算是有现代科技,刺青也很难洗的吧?”   陈亮:“……”   准备下单的两个小姑娘:“……”   陈亮的助手年轻气盛,当时就不干了:“我们老板获过国外大奖的,光国画基本功就打了十几年!我们店里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您外行还是别妄加评论了。您要是想纹骷髅头十字架什么的,左拐八百米有另一家馆子,399全套包售后。”   他觉得这小白脸多半是想在美女面前装逼。装逼就装逼吧,还拉踩;关键是,他还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觉得脸红!   陈亮心眼稍微多一点。他看到“小白脸”的袖口里隐约露出一角刺青。   那颜色、质地、形状,俨然比他的手艺更高一筹。   他放下图册,先前的顾客也不管了,冷冷道:“帅哥原来是同行啊,您是哪个馆的?”   陈亮的水墨刺青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要是同行来偷艺甚至砸场子,那事情就严重了。   希孟更是一头雾水。问他是哪个馆的?   “我博物馆的。”   陈亮:“……”   玩我是吧!   希孟没觉出自己说错什么话:“我只是说,你——您的技术还有待提高,不太适合现在开业。既然您不爱听,我告辞便是。”   他没兴趣吵架。佟彤许诺晚上给他点羊蝎子,比小龙虾还好吃。   陈亮怒发冲冠,往他前面一挡。   “留步!” 第11章 化妆刷   陈亮气冲冲地往外一看,外头已经聚了好几个好奇游客了。   他这刺青馆高调拉风,贴着一堆奖章、新闻报道和名流合影,路过的游客十有八九都会格外留意一下。   更别提,突然冒出来个不像凡人的小白脸,上来就把人家“水墨刺青第一人”diss成了学徒水平。   剩下的那十之一二也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围了过来。   陈亮捋捋自己的马尾辫,有点出汗。   这要是气势上输人一头,让人在网上一传播,他网红也别当了,等着被群嘲吧。   “兄弟,”他冷冷道,“你把我心血创作说成少儿水平,想必自己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敢问贵馆开在哪里,有作品吗?也让我观摩学习一下。”   希孟想走,门都被堵住了,无奈说:“我没店,也不会刺青,更不会教别人。随口一说,冒犯之处莫怪。”   他是真不想在这儿耗下去了。谁知道现代人这么玻璃心,听两句实话都炸。   他摸出手机给佟彤发信。刺青馆被花花绿绿的照片贴满了,找不到名字,就发了“民宿”俩字。   也不是求助的意思,就是觉得佟姑娘也许能够理解这位陈先生的脑回路。   换言之,大明星懒得跟凡人扯皮,把小助理叫来处理一下。   陈亮却愈发怒了。诋毁人不要本钱,还想溜?   “要么您在我这儿现场做一个,”他甩出一张人造皮,“要么赔礼道歉。否则咱派出所见,诽谤罪没跑。”   希孟连看都没看,“都说了我不会用那机器。”   “那你描张图也行啊!”刚才选图案的小姑娘之一忽然开口,语气还挺兴奋,“随便画个什么,省得人家说你不专业。”   小姑娘可能是做销售的,态度又好嘴又甜,还殷勤拿来纸笔:“帅哥一看你也学过画,也许流派和这位陈老师不一样。大家切磋一下,不要吵嘛。”   要么说颜值即正义。小姑娘这是向着他说话。只要他证明一下自己,还不伤陈亮面子。   陈亮幸灾乐祸地没出声。他在这方面有自信,自己绝对是是国画界最会刺青的,刺青界最懂国画的。这小白脸就算是中央美院在读,头一次上手这些专门为刺青而定制的丹青图案,十有八九就是公开处刑。   他暗示助手赶紧开摄像头,录下这打脸的一段,回头匿名投稿到本地公众号去。   果然,“小白脸”茫然接过铅笔,回头看了看外面那个画速写的学生。她丝毫没被身边噪音惊扰,手持铅笔画得正入神。   “这笔我不会用。太硬。”他无所谓地一笑,“这里有毛笔吗?”   大伙面面相觑。又不是摆摊算命的,谁随身带毛笔啊!   陈亮冷笑出声,对门里门外围观群众喊道:“大家看见了吧,这是无理群闹……”   “吵什么吵,”忽然一个陌生女声插入了争论,“谁说他不会?”   *   佟彤听到那些看热闹的议论纷纷,再看陈亮店里这架势,秒懂。   平心而论,她觉得陈亮的作品确实很出色。但再出色又怎样,凭什么跟国宝过不去?   陈亮看到来帮腔的是个软萌小妹,压根没把她放眼里,不耐烦地说:“会会会,我服了!您哪,赶紧把男朋友领家去,大周末的干点什么不好,误了我的生意,误工费你赔得起?”   佟彤不理他,飞快翻手包,抓出一支化妆刷,塞希孟手里。   “能用吗?”   *   接下来,刺青店里看热闹的游客们,目睹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个“无理取闹的小白脸”,接过化妆刷,抖掉上面的粉,捏捏刷毛硬度,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   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刷毛沾了墨,取过桌上一张顾客登记表,试了一下。   第一下,他随意画了条弧线,似乎是试一下纸笔的触感。   第二下,那条线就变成了一尾飘逸的锦鲤。   是照着画册里的一个图案画的。形状虽然类似,但相比之下高下立判。陈亮的锦鲤是装饰性的死物,这尾锦鲤,却似活了。   小说里的武侠高手功夫到了一定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何惧一把化妆刷。   两个顾客小姑娘惊喜地“哇”了一声。   陈亮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他不光从这一笔上看到了功力,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没看清对方是怎么画的!   化妆刷不吸墨,很快就干了。一个小姑娘飞快地拿出一盒染眉膏。   “帅哥,能画海棠吗!我一直想纹这个图案。”   希孟点点头,有意无意瞥了佟彤一眼:“嗯,这墨不太好用,刚才画废了。”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这逼装的!   这次希孟并没有完全照着陈亮的底稿画。他像是随意一抹,几株写意的海棠花跃然纸上。   陈亮:“……”   他一个底稿要打好几个小时,还要修修改改。这货却像是在画速写!   这哪个学院教出来的?   陈亮更加确信这货是对家派来砸场子的了。这不可能是即兴,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肯定是从什么渠道偷看了他的画册,练熟了!   他咬牙说:“画册里的内容不算!你能……你能……”   希孟还在探索化妆刷的十八种笔法,兴冲冲地抬头:“怎么?”   陈亮顺手指着门外路过的一只哈士奇:“你能把它也画成水墨的,算我输!”   ……   十几秒钟后,一只水墨哈士奇跃然纸上——其实只是一个轮廓和五官,但怪就怪在惟妙惟肖,既有二哈的诙谐,又有孤狼的冷傲,完全是门口那只二哈的古装美颜版。   “牛逼了!”   “哈士奇成精了!”   “这搁画廊里能卖几万吧?”   围观群众欢呼起来。   有人小声说:“我不介意把这个二哈纹身上!太帅了!”   希孟渐渐找到了手感,像玩儿似的,在纸上试验化妆刷的各种笔法。有时候他并没有画什么具体的东西,但仅仅是粗细不一的线条,也层次分明,刚柔相济,转折间玄妙毕现,让人欢喜赞叹,好像带着几百年的深沉积淀。   染眉膏很快见底。围观人群中一个美女兴奋地掏出一管YSL口红。   “帅哥,给我留几笔!……”   ……   佟彤完全不心疼她的化妆刷。她虽然知道希孟在丹青上不是凡人,但这大宝贝儿完全刷新了她对艺术的认知。   她特别有责任感地拦住疯狂的人群:“别上前,别挤坏了!我朋友业余、业余……没有工作室!不接受约稿!……别开闪光灯!!!”   陈亮的助手还在垂死挣扎地跟大家科普:“他画得好而已!刺青最要紧的是用针、上色……我老板……”   吃瓜群众根本不鸟他。多年营销的“第一人”居然让一个乱入的业余选手给秒了,大家喜闻乐见,哪耐烦听专业解说。   陈亮面无人色地挥挥手:“憋说了。”   用针、上色什么的,难归难,但都是熟练工种,只要努力就能出成绩。   但是创造力和审美,很大程度上全凭天赋和眼界,是没法通过机械练习来提升的。   围观人众渐渐散去,刚才那两个选图案的小姑娘拎起包包,吞吞吐吐。   “那个,陈老师……订金能退吗?”   陈亮无力地朝助手做个手势:“……去给人家转账。”   佟彤赶紧拍拍希孟肩膀:“深藏功与名。快走,一会儿电视台的该来了。”   希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刺青界掀起多大地震。只觉得人家终于不缠着他了,门口人也散了,终于能出去了。   他乖乖地跟着佟彤出门,一边问:“还未请教,英文输入法应当如何切换?方才我找了半天……”   ……   后面陈亮也没心思开店了,让助手锁了门,瞪着那几张登记表,苦苦思索。   “……我真是学徒水平?我真是学徒水平?……”   他忽然一抬头,吩咐助手:“快,跟着那小白脸,看他去哪!”   *   煤厂胡同四合院里,娇娇在发呆。   “佟女侠救我,佟女侠不救我,佟女侠救我……”   她不知从哪里学的撕花瓣。然而此时她手里拿的不是鲜花,而是一朵易拉罐铁皮做的铁片花。大概是张浩然小时候的手工作业。   佟彤站在窗外,眼看她用黑黑的指尖轻轻一撕,铁片就像纸一样被撕成一瓣一瓣的。   她一路上都在跟希孟抱怨,她把脑海里的数据库都翻遍了,也猜不出娇娇是历史上哪个画师。   力气这么大,怕不是凿石鼓文的?   “那我可真是爱莫能助。要是她能像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还不忘拍个彩虹屁。   彩虹屁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不说别的,刚才刺青店里那些围观群众们,表情态度比佟彤真挚多了。   他听着佟彤鞍前马后的套娇娇的身份,看她焦头烂额,眼底浮起淡淡一笑。   “佟姑娘,谁告诉你,我们画中人的形象,就一定是画师本人了?”   佟彤猛地怔住,“什么意思?”   她转头,大大方方将希孟打量了一分钟,突然醒悟。   “你是说,画娇娇的人,未必是她这个形象?”   她头一个见到的成精文物是千里江山图;他的形象就是历史上的画师王希孟。   受这个思维定势的限制,佟彤在确认娇娇身份的时候,想当然地以为,娇娇这副形象,跟那个画师应当差不到哪去。   可这显然并不现实。如果一个画师格外高产,一生绘了百八十幅传世之作,个个都是他本人的模样——那文物世界早就遭遇克隆人危机了。   希孟显然是一个特例。   她忽然有种被骗的感觉,质问身边的盛世美颜。   “那你,到底是不是王希孟?”   他微微垂目,指尖摩挲一片掉落的槐树叶。   “你说呢?”   居然跟她打太极。佟彤顿时恼了。   那年杏花微雨,合着她先前那一声声“前辈”都错付了?   她特别礼貌地回应:“您玩我是吧?”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里多了一罐某品牌椰汁,眼看就要怼到盛世美颜面前。   他脸色一变,立刻闭眼,举手。   “佟姑娘,有话好说。”   刚才她接到私信出门帮他解围,为什么还会“顺手”带上这个??   佟彤见好就收,椰汁丢回包里。   毕竟她也不敢暴力伤害文物,做做样子而已,免得这小爷觉得她好欺负。   *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千里江山图,也是王希孟。”   他带着淡淡的自豪说完这句话,倏然眉梢微垂,陷入了一瞬间的忧郁。   “只要你也能用生命作出来一幅画,死后你也会留在画里。”   佟彤努力理解这句话,忽然感觉心如旷野,无尽悲凉。   “你就当我是……一个画师的孤魂附在了物件儿上,历经千年,飘飘荡荡,忽有一日成了精吧。”他说。   佟彤唏嘘一刻,十分警惕地问:“什么时候成的精?”   希孟唇角微弯,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狡黠,“1948年。”   *   希孟始终不敢看她的手,生怕里头又变出饮料来。   “至于娇娇,”他说,“我可以感觉出来,她身上的画师气息很稀薄。”   佟彤敏感地理解了这个暗示。   “你是说,她的画师,十分高产?”   希孟高冷地不言语,回书房。   *   佟彤问娇娇:“画你的人,是男是女?”   娇娇这回没犯迷糊:“男——男的。”   佟彤点头。娇娇大概是哪个文人画的仕女画。   这并没有帮她缩小范围。古往今来的仕女画太多了,加起来够组成个女儿国。   娇娇不断嘟囔:“明天就要出阁,怎么见人啊……”   佟彤问:“你要嫁给谁?”   满面黑尘中,娇娇的目光忽然亮了一刻,一张脸变成了黑里透红。   她像梦呓似的说:“可……可他非我族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佟彤累觉不爱,拍拍大腿站起来。   “算了。不管你是谁,我先带你去洗个澡。”   *   两个小时后,娇娇舒舒服服地从浴室出来。   佟彤不敢偷懒,花了半小时给她讲解花洒浴霸的用法。剩下一个半小时,娇娇把她的沐浴露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搓,洗得水漫金山,皮肤一点没见白,该黑黑该红红,那颜色就像长在她身体里似的。   佟彤想起些希孟中招那天,全身都是惨烈的伤。看来乾隆的随性一抹,在文物身上就会体现出各式各样的不可逆伤害。   她感慨:“你该去代言护色洗衣液。”   娇娇:“……护什么?”   佟彤刚要解释,娇娇显然没听,捋着湿漉漉的头发,恍惚说道:“公子呢,也喜欢洗澡。”   佟彤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哈?”   “……哪个公子?”   娇娇嘻嘻一笑,特别花痴:“纳兰公子每次来看我之前,都会仔细洗澡,身上香得熏人,嘻嘻嘻。”   这话说的,风月无边,引人遐想……   只可惜女主不是人。   佟彤突然醒悟,给娇娇扣上一顶大草帽,攥着她的手就往外跑。   “你个磨人的小妖精,我知道你是谁了!”   厨房门开,姥姥探出半个脑袋,疑惑看她。   佟彤小声说:“我带她去理发!一会儿就回来吃饭!”   ……   书房里,希孟听着外面动静,轻轻丢下手里的化妆刷。   “真是沉不住气啊。”他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寒夜琴挑、其恕x2、璨钰、123x2 的地雷   感谢 123 的手榴弹   感谢 jojox10、叶子x10、小麻雀x6、晏晏x4、南桥x20、1234567x10 的营养液 第12章 醇亲王府   后海北沿游人不多,房顶上一群鸽子渐行渐远。   一辆挂着“三轮车胡同游”小旗的三轮车慢悠悠行驶在路上。车上坐着一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   蹬三轮的大爷左手松把,指着路边一处朱门紧闭的大院,十分敬业地介绍:“这个,醇亲王府!又叫潜龙邸,知道为什么吗?这是溥仪的出生地!溥仪知道不?爱新觉罗·溥仪……”   小情侣置若罔闻,醉心于各种自拍。   大爷不爽。他拉客也喜欢拉文化人,不喜欢对牛弹琴。   扯了扯嗓子,把压箱底的讲解词亮出来:“……别看醇亲王府现在是单位,不开放参观,但历史可悠久,可不止溥仪那个年代——它过去是谁的府邸,你们知道不?”   小情侣依旧你侬我侬。   路边却有个小姑娘接话:“纳兰家!这里原来是纳兰明珠、纳兰性德他们家的府邸,对不对?”   大爷如获至宝,三轮车蹬着,扭回头笑道:“姑娘学历史的吧?我拉一百个人,能答上来的不到两三个……”   ……   佟彤微笑着朝大爷挥手,转头问娇娇:“认得这里吗?步辇图桑?”   *   《步辇图》,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作者为唐朝画家阎立本。描绘的是贞观十四年,吐蕃王松赞干布仰慕大唐文明,派使者禄东赞到长安朝见唐太宗的情形。   画中,唐太宗李世民身着便装,威严端坐在步辇之上,身边宫女环绕。他面前是吐蕃的使臣禄东赞。后者发型独特,身穿民族特色的小团花联珠纹袍。拱手而立,面对皇帝诚挚谦恭。   整幅画设色庄朴,用笔流畅,气势吞吐,叙事清晰,尽显初唐贞观气象,具有极高的艺术和历史价值。   ……   佟彤一开始便推测,娇娇被“弹出”到人间界的落点,应该和她落入乾隆手里的地点比较接近。   但后海周边藏龙卧虎,名人故居一抓一大把。娇娇到底是被谁家“金屋藏娇”的呢?   佟彤不厌其烦地套话,果然,无意间听娇娇花痴地提到,纳兰公子见她之前要沐浴。   佟彤心里就大约有数了。娇娇大约是纳兰的藏品之一。而且是比较珍贵的藏品。   果不其然,眼前的醇亲王府——昔日的纳兰府,其实就在娇娇出现地点的几百米外。只不过当时娇娇被人围观得太厉害,佟彤赶紧把她带回家了,没在旁边多转转。   但确定了娇娇是纳兰的藏品,其实还远远不够。   因为纳兰性德不仅拥有“大清第一才子”的头衔,为现代文青们的朋友圈装逼事业贡献出了无数好词好句;   他还是个囤积癖、收藏达人,“断舍离”的完美反面教材。   曹植的《丰乐碑墨迹》、怀素的《草书老子清静经》、苏轼的《寒食帖》、赵孟頫书《法华经》 、《墨竹图》、《鹊华秋色图》、《水村图》、《秋林书屋图》、《步辇图》……   都曾经是他府上过客。   只可惜几十年后的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纳兰家族没落,被和珅觊觎家产,陷害获罪,许多古玩字画因此被没入清宫内府,到了乾隆手里。   佟彤一开始也没想到娇娇居然是《步辇图》的化形。毕竟这幅画的主体是拉风的唐太宗和谦卑的禄东赞。宫女什么的只是陪衬,属于完美隐身的路人甲。   架不住娇娇话多。   “我一直在皇帝身边啊。”   “皇帝好重,足有二百多斤。”   ……   废话,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老爷们,体型比身边宫女大两圈,好意思在舆轿中葛优瘫,让六个小姑娘抬着,平均一个人承担三十到五十斤。   一千多年的负重训练下来,娇娇可不是修炼成怪力女侠了么!   而“步辇图”三个字的题名,则是后来人题的,很有可能是武则天——无怪娇娇不知道自己的官方名字。   *   娇娇眼望王府的朱漆大门,黑脸上淌过黑色的眼泪,不知在怀念什么。   “……明天就要出阁了,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啊嘤嘤嘤……”   佟彤这才想起来。娇娇已经念叨过好几次“明天就要出阁”——什么意思?   “你不是好好儿在我们故宫地库里呆着呢吗?”佟彤问,“最近又没展出,不会——”   话没说完,手机一阵急促的滴滴声。佟彤低头。   是她那个书画修复组的群信息。她立刻点开看。   群主老康给所有人群发了一份上级通知,是关于首都博物馆的“天路文华——西藏历史文化展”的,附带一份设计精美的海报。   “首都博物馆?发错群了吧?”佟彤嘟囔。   老康那富有节奏性的语音一条条发送过来:   “首博的这次展览,《步辇图》是压轴!”   “本来我们不想借的,领导拍板也没办法!”   “这是步辇图首次出宫展出!大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能让文物有任何疏漏!”   “周一下地库取文物,做例行检查!领安全手册!”   “再强调一遍,谁也不许迟到!否则中午请客!”   ……   底下已经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回了OK的表情,队形十分整齐。   佟彤跟风回了个“OK”,心情复杂:“原来你管这个叫出阁啊。”   今天周日。   可以想象,娇娇如果回到故宫地库,当工作人员们开箱查验时,她就会定格成花花绿绿的“被糟蹋版”,闪瞎所有人的眼。   佟彤感到不寒而栗,自言自语:“那可就是文博界地震了啊……不不,全国都得地震。故宫从院长到清洁工都得停职检查。”   娇娇摇头,伤感地说:“不会的。世人会忘了我旧时的模样,接受我的新形象。”   佟彤差点跳起来:“啥?”   眼前一闪,她看到了娇娇制造的幻象。   ……   由于两界联通,时空错乱,乾隆发疯,把《步辇图》刷成了弹幕墙。   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刷新记忆,接受这个新的历史进程。   《步辇图》相关的照片、书籍、百科、文献、一切的一切……全都静悄悄地刷新替换。   仿佛是在游戏里打了个补丁,抹掉了“另一种可能”存在的痕迹。从此世上没有干净的《步辇图》。   佟彤作为这场事故的唯一知情“人”,只有她还保留着《步辇图》原本模样的记忆。   幻象中的佟彤,徒劳地向别人解释“步辇图不该是这样的”,得到的回应永远是:“你魔怔了?这幅画一直是满目疮痍,被乾隆盖满了章,两百多年了没变过啊。”   ……   幻象消失。佟彤此刻的心情可以用一个表情包来形容。   太可怕了.jpg   除非,回溯时间,穿越到惨案发生之前,阻止乾隆的罪恶之手,才能强行将历史拨乱反正。   “快!”佟彤小声说,“还有不到24小时。我帮你把乾隆那个大猪蹄子给喷回去!”   *   醇亲王府大门紧闭,门口岗亭里两个保安,旁边柱子上挂个白底黑字的木牌,表明是国家某机关单位。   门口的保安大叔见这小姑娘目不转睛盯着王府大门看,十分好脾气地提醒:“小姑娘不好意思,我们是不开放参观单位。想参观您可以去对面的恭王府,能逛俩小时。”   佟彤笑着答应,藏回了大树后面,踩到一块被树根顶裂的青砖。   她握紧娇娇的手,闭上眼,默念。   “回到1790年,纳兰成安被抄家的时刻。”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耳边呼的一声急风,天旋地转。   咚的一声,她落地了。   *   佟彤踏入空空荡的醇亲王府。抬头看,朱漆剥落,蛛网抽丝,墙角水缸空置,角落积灰,院子里青砖隐现,杂草丛生。   她回到了1790年。   她谨慎起见,花了十几分钟熟悉环境。   和上次穿越一样,来自现代社会的垃圾桶、消防栓、共享单车停车桩,都变成半透明状,影影绰绰叠加在空气当中。   门口站着一个半透明的保安大叔,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佟彤的闯入。   抄家已经进入尾声。佟彤听到官兵们来来去去,搬着各种沉重的家具物件。   尽管醇亲王府不开放参观,但她小学时在这里上过英语班,大概记得院落结构。   佟彤知道自己眼下是阿飘透明人,但还是不敢太放肆,找个墙角贴着,慢慢挪动到书房的位置。   书房门口守着几个人。   还没走近,就听到有人朗声说话。   “皇上,纳兰家已经抄检完毕,最名贵的玩意儿都在这里了。奴才不敢擅自做主……”   和珅的声音真好听,简直是人声版a□□r。   另一个人说:“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纳兰家没出第二个大词人,倒出了一堆乱写歪诗,讥讽时政,藐视朝廷的不肖子孙,也是让人唏嘘。如今家也抄了,人也罚了,和爱卿,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好歹给纳兰家留点儿最后的面子。”   Boss来了,说话的是乾隆!   乾隆显然是被和珅邀请,来鉴赏纳兰府中的收藏的。   佟彤悄悄挪近几步,扰动了一只蝴蝶。有个亲兵疑惑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书房门开着,里头一对光溜溜的大脑门儿。   乾隆心里没什么波澜。纳兰氏在康熙爷的时代可谓荣宠加身,出了个权臣纳兰明珠,还养出个大词人纳兰性德。但到了他乾隆朝,早就没落了。获罪抄家什么的,他一点也不在意。   也知道大约是和珅罗织罪名搞出的冤案。但和珅是自己身边第一知心宠臣,爱怎么闹怎么闹,他懒得管。   他唯一关心的,是从纳兰家里抄来的文玩珍品。其中那幅《步辇图》,他已经欣赏了一上午,爱不释手。拿着几方大印,喜欢得不知该往哪儿盖。腹稿作了几首长诗,卷面上地方不够写,难以取舍。   佟彤迅速制定了方案:她决定装神弄鬼,让乾隆认为《步辇图》不吉利,放弃将它据为己有的念头。   她轻手轻脚地迈出一步——   “什么人!”一个亲兵突然大喝。   佟彤吓得寒毛直竖,赶紧缩回去。   这人练过什么邪功?透明人都能感知到?   她绕了半圈,绕到从书房后门,蹑手蹑脚地推门——   吱呀一声,响得人牙酸!   几个亲兵同时惊觉:“咦,后面有人!快护驾!”   佟彤撒丫子往外跑。上次她去乾隆御书房“做客”,一点声响都没出啊!   亲兵四处追来。在他们眼里,一个模糊的影子正踩着青草奔跑。   亲兵们也有点愣,壮着胆子喊:“谁人在此行邪术!快,快让人去找狗血!调弓箭手!……”   佟彤惊恐地发现,路边那些长椅、垃圾的桶、灭火器之类的现代物件,已经透明得几乎无法看见。而自己的身体,透明度降低了很多,甚至能看出颜色来。   她飘起来也更加费力,不得不双脚落地,用力奔跑。   佟彤百忙之中回头一看,一群亲兵举着大刀追在她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从前面堵过来,人人嘴里喊得响亮:“刺客哪里跑!”   眼看就要落地成盒。她猛地急转弯,如果她没记错,西边院墙上有个小门。小时候上英语班,她经常从那里溜出去买零食。   她使出洪荒之力朝那里狂奔。   好在王府宽广空旷,此时正处于抄检状态,门庭冷落,人丁稀少。   跑到西边墙根底下一看,佟彤腿一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原来那小门是后来才开的。现在还没有呢!   佟彤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完全实体化。她的脚下显出清晰的影子。   “捉刺客!”   “哪里跑!”   “捉住刺客,大家护驾有功,都有重赏!给我上啊——”   人声越来越近。佟彤一咬牙开始爬墙。   院墙两米多高,她跳起来都够不着边。   突然,墙头垂下来一只修长的手臂。   “佟姑娘,抓住!”   佟彤想也没想,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提。上面的袖口边缘露出一抹乌色的刺青。   她自己猛蹬墙砖,终于狼狈不堪地越过了墙。   扑通一声。她滚了一身土,墙外大街上静悄悄。   立刻又被拉着狂跑。跑到了王府大门。由于乾隆御驾降临,门口守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御前侍卫。   佟彤:“哎哎,别自投罗……”   御前侍卫发现了他俩,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   与此同时,佟彤踩到了那块被树根顶裂的青砖。   砰!她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吸尘器拉住后背,一路穿墙打洞地飞速后退,身边带着一阵风儿一阵沙,缠缠绵绵地上下翻滚……   ……   她睁开眼,眼前站着个穿制服的保安大叔。   “姑娘,都说了我们单位不开放参观,您怎么还没走呐?” 第13章 奶茶   任务失败。   佟彤从惊魂中缓过劲儿来,看看手机,时间居然才过去一分钟。   路边有个奶茶店,她过去买了杯最贵的奶茶压惊。   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奶茶,大量的卡路里落肚,她才惊魂稍定,自己的的确确是回到了温暖而安全的二十一世纪。   “不是,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也能穿过去……多谢……”   希孟没理会她语无伦次的道谢,整整衣领,对奶茶小妹说:“来一杯同样的,谢谢。”   然后才云淡风轻的看她一眼,“我跟你们人类又不一样,穿梭时空对我来说不难。只不过耗费点体力罢了。”   奶茶小妹原本在偷偷观察盛世美颜,不小心听到如此中二的宣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手抖多加了一大勺珍珠。   佟彤小声汇报:“那里的人能看见我!”   明明上次她还是阿飘,灭火器怼到乾隆脸上了,人家也没发现屋里多一人。   希孟:“能看见你才是正常的。你说你初时身体透明,不被人所见,大约是因为你第一次行使穿越技能,还没适应。”   佟彤气得仰天长啸:“这新手保护期也太短了吧!”   上次穿越时的透明状态,的确像是“适应期”。又因为上次的整个穿越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还没来得及让她发觉身体透明度的细微变化。   而今天,她在醇亲王府里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尽管在现代只过了几分钟——足以让她慢慢现出原形。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的每次穿越,她都得用肉身凡胎去和古人硬刚。   佟彤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小身板,觉得这技能还不如没有呢。   希孟又看了一眼娇娇,冷冷道:“你冒冒失失让人家去涉险,还让我费时费力出手相救,怎么一点愧意也没有呢?”   娇娇弱弱地答:“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听说你那次不是很顺利吗……”   说到一半,她才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毛一挑,不服气道:“我要道歉也是向佟女侠道歉。你算什么呀,比我小几百年的小不点,别教训我。”   希孟被佟彤“德高望重老前辈”捧惯了,一听居然有人管他叫小不点,脸色立刻黑了。   “你们唐人的技法,在我们看来已经落伍了。当年我们画院里专门开过课,研究你身上的败笔。”   娇娇脸胀红,“你……你……你一副山水画,还、还敢鄙视我们人物画……”   “怎么了,山水画就是比人物画强。”   眼看两位就要神仙打架,佟彤连忙和稀泥。   “别别,两位都是人间瑰宝,希孟最近展出过,对我们现代社会了解比较多。娇娇你多听听他的没坏处。”   然后对希孟笑道:“我聪明伶俐,锦鲤附身,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吗?您老人家也不必太光火,情意我心领了……”   希孟虽然嘴上不说,但暗中还是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不然不会这么及时地出现在现场。佟彤该谢还是要谢。   谁知他一扭头,翻脸不认人,“谁发火了,我是怕以后没人给我收拾房间。”   佟彤:“……”   娇娇麻木地站起来,埋头就走。   佟彤问:“你去哪儿?”   “回故宫。”她干巴巴地说,“恒温柜里呆着去。丑就丑点,我还要命呢。”   娇娇现在化形为人,但她不可能愿意永远以这副不忍直视的面孔生活;一旦她回到本来形态,又不在为她特别定制的恒温柜里,必定会让她已经很脆弱的本体更加受损。   因此,放弃治疗,回宫躺平,似乎是唯一的结局。   佟彤失望地小声说:“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她不由得看希孟。他毫无反应,看看那杯加了额外珍珠的奶茶,朝奶茶小妹微微一笑:“你好像忘记收钱了?”   那姑娘脸蛋激红,连忙收回花痴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摸出一张二维码。   佟彤看他那副悠然的模样,似乎并不着急?   她特别自觉地上去扫码,转头轻声说:“娇娇的事,是不是有别的办法?快告诉我。”   他小心地朝娇娇那副花花绿绿的躯壳瞥了一眼,目光有点嫌弃:“《步辇图》又不好看,依我看,救不救都没什么区别。”   佟彤暗地里一咬牙,按捺住想揍他的冲动。   她付了一杯奶茶的钱,冷冷地告诉奶茶小妹:“我可没说请他哦。”   奶茶小妹感到身边气压骤降,不知所措,慢慢收回递奶茶的手。   希孟:“……”   佟彤朝他甜甜一笑。您有本事变人民币啊!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走。   ……   半分钟后,转了回来。   “办法不是没有。” 他盯着那杯双倍珍珠的奶茶,“就是有点麻烦。”   *   所有被人创作出来的物品,都有灵智。它们在“创作层”里永生。在那里,每一件作品都拥有一个独特的小世界,这个世界拥有作者的创作初衷、设定、情怀、愿景。   “创作层”和人间世并不相通——直到佟彤用那个灭火器开启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路。   大猪蹄子乾隆在线发疯,往艺术品上到处题字盖章,相当于从意识层面入侵了那件物品的“创作层”,大肆破坏,发泄他的占有欲和膨胀的自尊心。   “如果你进入娇娇的‘创作层’,阻止乾隆的破坏,就能够一劳永逸地扭转他的潜意识,让他永远打消对《步辇图》的不良居心。”   希孟简短地解释完毕,满足地用吸管一颗颗的吸着黑糖珍珠,“而且,正如我们在人世间不会受到普通的物理伤害,你在‘创作层’也是无敌状态,不会受伤或死亡。”   佟彤听得入神,见他奶茶见底,又赶紧给他上供了一罐老酸奶。   她问:“那,我要怎么阻止乾隆的破坏呢?他在娇娇的‘创作层’干了什么?”   “这我不知。我没去过娇娇的世界。你需要自己去探索。”   佟彤恍然大悟:“就是刷个沙盒副本啊?”   “什么盒?”他蹙眉。   “……没什么,您继续。”解释起来太麻烦,回头给他买几个游戏他就明白了。   “但正如我所说,有点麻烦。”希孟揭开酸奶盖,好奇地舀了一小勺,“由于你是在意识层面进入‘创作层’,在你行动的时候,你的身体会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有点类似灵魂出窍,其他人叫你叫不醒。这样肯定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对吧?”   佟彤严肃地思索了一下。如果她真的昏睡了好久,比如三天三夜——那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人在医院,身上一堆管子。   而且,姥姥多半也得在医院……   这个风险不可谓不大。   她问:“在创作层和现代的时间流速一样吗?”   “未必,取决于那个创作层的复杂程度。”   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她权衡良久,咬牙给自己立了个flag,“我就试这一次,以后谁再找来我都不管了。”   仿佛是听见了这句话,娇娇已走出十几步,却忽然停步转身,看了她一眼。   佟彤坚定地看着希孟:“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挑眉:“你确定?”   佟彤点点头,忽然一笑,指了指他手里一直没扔的酸奶盖。   “舔吧,我不看。”   *   进入“创作层”的方法,说起来简单,但全世界大概没几个人能做到。   佟彤找出一本《中国历代传世名画》的高清画册,翻到了步辇图的那一页。   希孟借了佟爸爸的一套水彩画笔和颜料,略微探索了一下用法。   “不太趁手,将就用吧。”   他指着画面里,唐太宗身后的一片空白:“这里?”   佟彤刚想客套地表示“您说了算”,他却抢先结束了征询。   “……就这里吧。我说了算。”   唐太宗身边原本围着九个仕女,其中六个抬步辇,两个前后掌扇,一个执华盖。她们统一穿着浅色上襦和红绿间色高腰裙。   娇娇捂着脸,敬畏地看着希孟画笔轻扫,唐太宗身边渐渐出现了第十个仕女。   “你你……你不是山水画吗,怎么也会画人物?”   希孟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   第十个仕女衣袂成型。她手捧一个木匣,神色庄重,站在执华盖的仕女身边。   她梳着秀丽的发髻,面孔五官十分简洁,只寥寥几笔,但神韵毕现,带着个甜甜的微笑。   佟彤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小心提问:“呃,我能……能不穿那种裙子吗……”   胸小,怕掉。   希孟完全不通融:“与众不同,会让人家起疑心。”   娇娇猛点头。那是她的世界,一切都得按她的规则来。   也就是希孟,笔下的仕女和原版的神韵酷似,几乎看不出区别。   佟彤依然忐忑:“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他十分淡然地摇头:“这图里容不下多一个男人了。”   ——也是,宫女是陪衬,皇帝身边几千个;然而《步辇图》里的男性都各有各的身份,如果硬要“加塞”一个,很容易造成创作层的崩坏。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佟彤回到自己卧室,坐在床上,捧着画册看了半天,一边嘀咕“这么唯心的招数真的能奏效吗”,一边伸手触碰画中的自己。   印刷纸面上微起波澜,从她的食指开始扩散,扩大成一个破碎的旋涡。佟彤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一头扎进那旋涡里。   *   卧室门外,希孟看到的则是,佟彤好像是突然喝醉,摇摇晃晃倒在了床上,画册落地。   只不过她的落点计算得略微有误,这一头栽下去,没栽进枕头,反而咕咚掉下去了!   还好床下堆着一群抱枕,没让她磕着。   希孟看着在抱枕堆里倒栽葱的佟彤,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去,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   不然看着跟宿醉了似的。   他出门,心里想着佟彤方才的嘱咐:“要是我明儿早上还没回来,你帮我请个病假。”   刚关上卧室门,忽然看到身边一闪。佟姥姥起夜,赫然看到那个年轻“特警”正在摆弄她外孙女的卧室门。   佟姥姥揉揉昏花的老眼,愤怒地就要开口质问。   谁知“特警”小哥十分淡定,缓步回到被“征用”的书房,经过佟姥姥身边时,还好心提醒:“最近这一片治安不好,您提醒着小彤,睡觉时别忘了锁门。”   佟姥姥一愣:“……这样啊,谢谢。”   *   佟彤低头,暗自惊愕。   她现在身穿浅色上襦,胸前系着红绿间色裙,身配香囊,足蹬翘履,身条婀娜毕现。   窥镜而自视,只见自己乌髻如云,面带桃花妆,活活一个雍容娴雅的盛世淑女。   ……就是胸小了点。   她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听到身边有人催她:“快动身罢,大家已在用膳了!”   “大家”是唐代对皇帝的称呼。佟彤迅速扫视周围,只见自己身处一座华美宫殿,雕栏玉砌,绒毯香炉,几个同样装束的宫女急行在她身边。   佟彤赶紧跟上脚步。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   “……听说这回是真的,那吐蕃使者通过了大家所有的考验——公主要嫁去吐蕃了!”   “啧啧啧,听说那里穷山恶水的,要我们的金枝玉叶在那里过一辈子,委屈哦!”   “嘘!瞎说什么大实话!”   ……   佟彤确定了。这就是娇娇的世界,《步辇图》牌大型沙盒副本。   现在是贞观十四年,吐蕃王松赞干布派使者禄东赞到长安通聘。   这个世界里,有着娇娇的灵智和愿景。而乾隆即将闯入——或者已经闯入这个世界,作为头一号大反派,他会破坏娇娇的愿景,让这个世界变得七零八落。   佟彤费了老大功夫进入画里,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乾隆的破坏。   这是意识层面上的战斗。如果她胜利了,乾隆就会永远打消对步辇图的歪念头。   乾隆的意识在这个“副本”里,而他的身体,也许现在正在养心殿里呼呼大睡呢。   “创作层”将不同时空的人联系在了一起,何等奇妙。   佟彤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乾隆,尽量把他对娇娇的破坏欲消灭在萌芽之中。   ……等等,娇娇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老是穿清朝多没意思╮( ̄▽ ̄")╭   先来个大唐吧 第14章 大明宫   佟彤身边一个五个宫女。走了一阵,又有四个前来汇合。看样子她们就是《步辇图》中出镜的那几个纤弱仕女。   她们是去换班的。人人步履匆匆,偶尔闲聊几句。   佟彤用余光飞快地打量周围的小姐妹们,觉得谁都不像——娇娇出现在人间时,已经接近毁容,看不出本来的容貌。   而娇娇的那个被破坏的脆弱愿景,又是什么呢?   佟彤大胆叫:“娇娇!”   立刻有一个小姑娘回头,脚步不停:“什么事?”   娇娇的本来面目竟是个小美女,丰腴圆润的大唐流行款。   身在画中的她并不认识佟彤。冷不丁被她叫了名字,居然似乎有点慌乱,把什么东西往袖子里藏。   佟彤:“……呃,没事……你的簪子有点歪。”   她不敢多问。希孟警告过她,万一让人看出她是个混进来的李鬼,整个世界就会崩坏,她马上就会被弹出去。   佟彤盯着娇娇的背影看了好久,猜不出她到底会怎么惹上乾隆大boss。   ……   很快,宫女们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宫殿,进行了简单的搜身,各自上岗。   两百斤重的李世民便装打扮,正准备去会见禄东赞。   六个宫女抬起步辇。佟彤捧着木匣,学着宫女们的步态,静静地跟在后面。   希孟把她画得惟妙惟肖,真实可信。加上佟彤刻意随大流,没人对她起疑心。   接下来的剧情和佟彤所知的差不多:李世民坐在步辇上,接见了吐蕃使者禄东赞。   典礼官和翻译官侍立一旁。众人的打扮和《步辇图》描绘的一模一样。   和画中不同的是,禄东赞原来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相貌也是一表人才,既有少数民族的粗犷野性,又有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礼节。他汉话流利,时常引经据典,翻译官只是个摆设。   不愧是从众多使臣中脱颖而出,替主公赢得大唐公主的男人。   而在画中,他的体型被缩小了一些,容貌也失色了不少,衬托出李世民的尊严和威仪。   阎立本毕竟是大唐宫廷的御用画师,老板的马屁该拍还是要拍。   佟彤瞥了娇娇一眼。她抬着步辇,目光却一直聚焦在禄东赞身上。   而禄东赞,在与李世民对话的间隙,也在大胆打量皇帝周围的宫女。当他看到娇娇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娇娇脸红成了桃子,立即垂下了眼睫,抬着步辇的手微微颤动。   佟彤心里一跳,立刻意识到:   他俩认识!   她突然想起初见娇娇的时候,她那些梦呓般的怪话。   “可……可他非我族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这个“非我族类”,开始她还以为是指跟娇娇人妖殊途的纳兰公子。   现在她明白,娇娇整天嘤嘤嘤的,是在挂念谁了。   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这位史上最强媒人,完全get到了他的苏点。   他是藏地贵族,吐蕃重臣。此前已经帮松赞干布娶回了尼婆罗的尺尊公主,使吐蕃的国际声望大增;这次出使大唐,他凭借机智和勇气,秒杀了其他五国求亲队伍,赢得了李世民的青睐,“六试婚使”的传说至今为藏民津津乐道;在这之后,他更是东征西讨,改革摄政,成为文体两开花的一代权臣。   此时的禄东赞尚且年轻,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温驯下面藏着执着和野心。   ……   会面很简短。文成公主嫁去吐蕃已成定局。双方互相说了些走过场的套话。禄东赞被封为右卫大将军。   李世民很快摆驾回宫。抬着步辇的宫女们扭身后传。   娇娇的袖子里掉出一方手帕。她似乎没注意到,甚至还踩了过去。   佟彤悄悄回头。只见禄东赞留在原处,和大唐官员们客套了几句,忽然掉了个手串,弯腰捡了起来。顺便捡起了那方手帕,塞进袖里。   周围的汉藏官员们有的也看到了,但都付诸一笑,并没有大惊小怪。   大唐盛世,包容而开放。   *   深夜,掖庭宫。   宫女的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娇娇无声地穿衣,拎起一个早就打好的包裹,跨过一个个小姐妹的铺位,蹑手蹑脚往外走。   佟彤一骨碌爬起来跟上。   她发现了娇娇的秘密,这一晚上硬打着精神没睡。否则以娇娇的无声无息,怕是得到第二天天亮才能被人发现失踪。   佟彤跟着娇娇,一路披星戴月,在宫内小步快走。   也许是大唐盛世没什么威胁,四周守卫极少。路上偶尔遇到几个,大约已经被娇娇贿赂了,并没有阻拦。   长安城的大明宫,比紫禁城大多了,也气派多了。   佟彤不禁感慨:一张小小的图画,“创作层”里居然包含了这么丰富的细节和信息。   也难怪。《步辇图》的作者阎立本,就是大明宫的总设计师啊!   其实《步辇图》的真伪尚有争议,有人认为它是宋代摹本。但佟彤现在可以明确地认定,即使阎立本真迹已不存在,那个绚丽丰饶的画中世界却传承了下去。   娇娇又抄了几次小路,很顺利地来到了掖庭宫出口。   佟彤跟在后头感慨:这私奔也太顺利了吧!   还是因为,这本来就并非真实历史,一切剧情娇娇做主?   她正感慨呢,忽然前头黑影一闪,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拦在了路当中。   娇娇吓了一大跳,轻轻“啊”了一声。   佟彤也赶紧躲到树后,全身紧张。   如果这个世界里娇娇说了算,那么任何剧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会猝不及防吓一跳。   佟彤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   ……果然。   是乾隆。   是一个年轻、帅气、梳着发髻、穿着圆领袍、cos成一个大明宫侍卫的乾隆。   只有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的狂妄讨打,像一只约架中的孔雀。   乾隆拦住娇娇,冷冷地问:“你去哪?”   娇娇过了好一阵才似乎认出眼前的人,退一步,小声说:“你来干什么?”   乾隆居高临下地看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喜欢那个异邦蛮夷,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父母亲族,看他们会不会同意!”   娇娇一怔,“你管不着!”   乾隆:“我怎么管不着?我俩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如今你却不知羞耻,要去委身别的男人。我不允许!”   娇娇柳眉竖起,一点不含糊地回道:“你我青梅竹马不假,两情相悦就算了。我是曾经喜欢过你,但现在我喜欢别人了,有错吗?”   ……   佟彤在黑暗处观察,听得乐了。   瞧这剧情,这走向,阴魂不散的前男友啊?   乾隆因为膨胀的占有欲,不惜在文物上留下各种图章印记;而现在,同样是因为占有欲,他要阻止娇娇奔向爱情。   乾隆得意洋洋:“好女子就不该三心二意。你乖乖嫁给我,我既往不咎!否则……哼,否则我在你脸上划他十七八刀,看还有谁要你!”   说着他真的伸手往腰间摸。   “放肆!”佟彤从阴影里奔出,怒气冲冲地一喝,“住手!”   乾隆吃了一惊:“你是何人?”   佟彤把娇娇挡在身后:“爷,您趁早绝了念想吧。大清早完了,这里是大唐,不讲究什么从一而终。”   误入创作层的乾隆并不记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听到“大清”两个字,迷惑了片刻,觉得这国名似曾相识。   他马上板起脸,冷笑道:“好,又一个擅自出逃的宫女。这宫里头简直没规矩了!来人……”   “等等!”佟彤上前一步,“谁说我们是擅自出逃的?”   由于剧本脱缰,娇娇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只会看着乾隆的刀鞘,嘤嘤嘤的发抖。   佟彤只好硬着头皮独挡boss。   她必须跨过乾隆的阻拦,把娇娇平安送到禄东赞的驿馆,才能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归秩序。   乾隆显然不买账,“哼,难不成你们还是奉命出宫的?谁那么无聊,大晚上派人出去遛弯儿?”   佟彤心中迅速转。乾隆她俩打不过,不能力敌,只能智取;而她并不知道这个沙盒世界能容忍她自由发挥到什么程度。万一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或是让乾隆察觉出了娇娇有“外援”,副本崩坏,前功尽弃。   她说:“我俩是奉……奉……”   奉皇命出宫显然太假,皇帝不可能亲自使唤一个小宫女;搬出太后、皇后也不安全,乾隆身为宫廷侍卫,随便找人一核实就露馅。   最好找一个低调、地位却不低的人做靠山,方能唬住乾隆。就算他跑去核实,也得花一阵工夫。   可是,佟彤能想到的都是名人。低调没存在感的,都早就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了。   她卡壳了几秒,眼看乾隆的脸上浮现出疑惑。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夜色晃动,墨色的天空无端模糊。   佟彤本能地意识到:不好!   乾隆起疑了!   这个副本已处在崩坏的边缘!   佟彤脱口就说:“武才人命我们出宫办急事!”   乾隆还没“否则”出来,被噎回去了。   “武才人?哼,是哪根葱?”   才人嘛,比宫女也高不到哪去,按理说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然而不知怎的,乾隆听到“武才人”三个字,心里无端一跳,一阵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席卷全身。   他现在的身份是大明宫侍卫。所知仅限于贞观十四年。   武才人……好像是个、挺厉害的角色……   佟彤喝道:“让开!”   乾隆还在琢磨“武才人”三个字究竟有什么妖,居然不由自主让了半个身子。   周围的景色重新凝固。“副本”稳住了。   佟彤推了娇娇一把,拔腿就跑。   但是娇娇身体重如铅,已经吓得完全跑不动。   “吓死我了……多谢姐姐……你拉我一把……”   佟彤生气:“自己跑!我的手还得提裙子呢!”   王希孟这个大猪蹄子,把她裙子画那么松!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争取固定中午12点更新 第15章 没大没小   大街上相隔一致的整齐灯火,一路延伸到北部宫城,肃穆而壮观。   长安城内万籁俱寂,正在实行宵禁。   然而娇娇也许是提前做足了功课,又或许是主角光环加持,一路畅通地来到了吐蕃官员下榻的驿馆。   驿馆里静悄悄,门口坐着几个守卫,都在打呼噜。   佟彤跟娇娇同舟共济了一路,甚是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道别。   “以后要保护好自己,该硬刚就硬刚,别那么怂……”   娇娇羞涩地点头:“多谢姐姐今日护持。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敢问姐姐尊姓?”   佟彤才不会答呢,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随意带转话题:“快进去啊,你男朋友等你呢。”   娇娇脸蛋一红,娇羞地点点头,敲了敲禄东赞卧房的窗。   好一桩红拂夜奔的佳话。   笃笃笃。   笃笃笃。   无人回应。   娇娇脸白了,嗫嚅道:“不可能……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   佟彤本来已经打算“事了拂衣去”,冷不防遇上这个神转折,也有点懵。   “……怎么,禄东赞也是大猪蹄子?”   她让娇娇原地别动,自己轻手轻脚出去转了一圈。   “……她是我的人!”拐角处忽然一声压低了的怒喝,“就算让我杀了,你也别想带走!”   银灰色的月光下,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举着大刀,暴跳如雷。   他的对面,禄东赞手无寸铁,神色无辜。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佟彤连忙缩了回去。   看来乾隆贼心不死,莫名其妙放走了娇娇,又来找禄东赞的麻烦。谁知道他是怎么混过宵禁的。   好赖皮一男的!   佟彤心想:看来躲是没用的。要把乾隆彻底驱除出创作层才可以。   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   禄东赞装了几句傻,发现对方不买账,微微蹙了眉头,英俊的脸庞蒙上阴影。   “郎君是天可汗派来的吗?如果不是,怕是无权对我们使臣亮刀吧。”   他说得彬彬有礼。   乾隆却蹬鼻子上脸,指着禄东赞的鼻子威胁了一句又一句。说什么他和娇娇是青梅竹马,娇娇早就跟他海誓山盟,等来年皇帝放宫女出宫,两人就成亲。他吐蕃蛮子骗走一个大唐公主也就算了,还想买一赠一,也不问问全国人民答应不答应。   而禄东赞始终没有动怒,甚至言语中步步退让。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大唐是不好惹的,他不能让个人恩怨演化成外交危机。   正僵持,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清脆的女声。   “喂,那个禄东赞,你再怂下去,全大唐子民都要看不起你啦!”   两人同时转头。月光下,只见一个笑靥明媚的宫女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她背靠墙壁,双手交叉抱胸,显得拽拽的。   佟彤:裙子快掉了,得抱着胸才能撑住。   乾隆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刚才那个把他忽悠瘸了的宫女,娇娇的“同谋”。   “哼,你又来干什么!擅自出宫,该当何罪?”   刚才他头疼了半天,始终想不出来“武才人”到底有何可怕之处。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自己一时疏忽,让这姑娘唬住了。   因此他格外没好气,又吼道:“快滚快滚!”   佟彤不理他,转而望向一头雾水的禄东赞。   “你是吐蕃重臣,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廷侍卫。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跟你争女人,你却不敢回一句狠话——这要传到大家耳朵里,他只道吐蕃人人都是懦夫,还怎么放心把公主嫁给你主公?让她千里迢迢的远走他乡,天天让人莫名其妙的欺负么?”   禄东赞静静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宫女。   乾隆的闯入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平衡。而佟彤的干涉,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天平迅速扶正。   禄东赞微微一笑:“方才有件事忘记告诉郎君。天可汗赏识我,今日刚刚提出要许给我一位大唐女郎,以兹嘉奖。我以齐大非偶,婉拒了。不过现在我又后悔了。明日我便入宫觐见,将那位大唐女郎要来身边。天可汗想来定会慷慨应允,不会因为一个宫廷侍卫的阻挠而让我失望而归。”   佟彤又惊又喜。好像历史上确实有这么回事。李世民想拉拢禄东赞,要给他许配一个美人,他没答应。   《步辇图》中原本没涉及这段剧情,但禄东赞被佟彤一激,还是很给力地把这事抖落出来。   乾隆完全不信:“……你?”   突然,一直没吭声的娇娇惊叫了一声。   几个驿馆守卫已经围了上来,“何人在此喧哗?”   看来是被吵醒了。娇娇的私奔计划临近破产。   乾隆来了靠山,理直气壮地叫道:“这里有人要拐骗宫女,你们快管管!”   佟彤却没慌,仿佛没看见那些守卫似的,走到乾隆跟前,怼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你死了心吧,等明天娇娇就是吐蕃媳妇了。你就算闹到皇帝圣驾跟前也没用,李世民说了算!”   乾隆气得直吹胡子:“李世民又能把我怎么样!我……”   他忽然住口,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禄东赞目瞪口呆,像看智障一样看他。   而那些驿馆守卫全炸了:“呔!居然敢直呼圣人名讳,果然是反贼!拿下!拿下!”   一番搏斗下来,乾隆双拳难敌四手,被人横拖倒拽,带离了现场。   一个驿馆侍卫朝佟彤施了一礼:“多谢姑娘通风报讯。若非姑娘点明,谁能想到,那个人模狗样的侍卫居然是个造反的疯子。”   佟彤赶紧还礼,讪讪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   从在驿馆看到乾隆的那一刻起,佟彤就意识到,要想一劳永逸地把他踢出创作层,除非让这里的人们对他的身份起疑,使乾隆的世界彻底崩坏。   而乾隆冒认了宫廷侍卫的角色,这一点应该是副本bug,没人会对这个身份产生怀疑。   正如佟彤空降此处,落地就是宫女,对其他人来说属于默认配置,理所当然。   如果佟彤随随便便喊一声“这人是假冒”,大概率会被当做胡说八道。   于是她决定换个策略。在乾隆和禄东赞对峙的当口,佟彤迅速找到了驿馆守卫,告诉他们:那个宫廷侍卫是反贼!你们把他捉了,就是大功一件!   你们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她故意对乾隆煽风点火,逗引他直接说出李世民的名字。   乾隆的扮相再真实,他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在现实中的那个大清国,他和李世民同为帝王,而且他觉得自己比李世民还伟大。   直呼李世民的名字,对他来说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这三个字超越了他的角色设定,不假思索地从他口中滑出来。   直接导致他的身份OOC,怎么都圆不回来。   驿馆侍卫们都石化了。这人到底是疯啊还是傻?   乾隆被捉拿归案,再审讯几句,定然会暴露出更多的漏洞,被踢出创作层是早晚的事。   ……   月光下,娇娇和禄东赞执手相望,深情无限。   娇娇:“人道吐蕃气候严苛,风土荒芜,可我不在乎,只要跟在你身边,处处都是长安!”   禄东赞:“你相信我,不管旁人如何阻挠,我定要将你明媒正娶,否则永不回逻些!”   ……   佟彤满意地望着这个大团圆的结局,慢慢抽身退出。   她听到城中报时的更鼓,突然意识到:从下午到半夜,自己在这个世界耽搁七八个小时了吧!   她快步走回掖庭宫,冷不防面前挡了一片阴影。   几个婢女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宫装打扮的少女,她的面容绝美而冷峻。   佟彤:“……”   不是吧,还有支线任务?   她赶紧行了个礼,挂了个万能的微笑。   还没等她打出招呼,那少女却先开口了。   “谁给你的胆子,假传我命、擅自出宫了?”   佟彤一听这话,差点跪下了。   按理说,此时的武才人也不过是上初三高一的年纪,跟佟彤一比,小屁孩一个。   但架不住她气场足啊。在凛冽夜色的衬托下,活脱脱一个暗黑萝莉。   佟彤心想,武才人应该是被她“触发”出来的,属于隐藏剧情人物。   就是不知道,她是NPC还是boss……   还没等佟彤想好怎么回应,武才人又似笑非笑地问她:“别人混出宫游玩,都是假借杨妃、韦妃她们的名头,可没有拿我当挡箭牌的——你又为何非要拿我这个不值钱的名号骗人呢?”   ——毕竟是萝莉,虽然气场十足,但掩不住一丝好奇。   而她居然如此迅速地得知了一个小宫女的动向,想来在宫里不乏人脉和眼线。   看来是boss级别的人物。   佟彤不敢作死,跟她说实话:“在我心里,您比后宫所有人都值钱。”   武才人冷笑一声,掩饰住了一个讶异的眼神。   “你这宫女有点意思。我去通个关节,明日你来我身边侍候吧。”   佟彤目瞪口呆。   “这、这……”   “怎么?”暗黑萝莉凝目看她。   佟彤心话,我马上就要功成身退的人了,明天就不在这儿了啊!   但她敢当面拒绝武则天的offer吗?   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被武才人尽收眼底。   她眸子深邃,“你……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这句问话,佟彤脚下剧烈震动,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她掉马了。   但她已完成了最主要的任务——娇娇和禄东赞有情人终成眷属,乾隆被踢出了这个世界。   以这种方式退场,也挺好的。   *   佟彤迷迷糊糊睁眼,醒在了自己的床上。   天光大亮,她有点困惑。   她不怕冷,平时上床睡觉都是把被子盖在腋下,露出肩膀。   而现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到了脖子根,捂得她热乎乎的。   她掀开被子,手边的画册依然摊开。印刷的《步辇图》中,那个被画上去的第十个宫女已经不见了。   佟彤感慨了一会儿,听到屋外有人说话。   “……嗯,是的……佟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可否免于应卯上工?”   “……哦对,请病假……就是这个词。”   “……我?……嗯,不能算是吧。朋友而已。”   佟彤一骨碌爬起来,推门一看,希孟坐在石凳子上,特别慵懒地握着她的手机。   还拿倒了。老康的大嗓门嚷嚷出来,都快成外放了。   “什么?又请病假?……”   她一把抢过手机。   “诶,师傅,那个……不是,我病好了,马上就出发!”   她挂掉电话,希孟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说让他帮忙请假,却没考虑到他连手机都用不利落——他见过的游客虽多,可谁在膜拜国宝的时候还有心思打电话啊!   好不容易找到通讯录,翻出老康的电话,拨通了还挺高兴。没过两句瘾,就让她给打断了。   这晚辈也忒没大没小了!   佟彤感到这人在生气,连忙安抚:“是我耽搁久了,不好意思哈……”   她简单说了一下在画中的经历。   他听到乾隆被人围殴捉拿,短促地笑了两声,又问:“可有受伤?”   “没。”佟彤答,“和你说的一样。若有人怀疑我,我就直接被退回来了。”   她揣上家门钥匙,蹬上运动鞋,忽然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您还挺关心我的嘛。”   他不屑一顾地哼一声,站起来给她个后背,甩下一句:“你还没给我下外卖软件呢。”   佟彤语塞。这不一直没时间嘛!   她看了看表,朝他的背影一作揖:“晚上再说。中午我给你定好吃的,么么哒。”   然后急急忙忙跑出院子,直奔胡同口。   一排小蓝车旁边,亭亭立着一个圆润的小美女。   她身材娇小,穿着浅色T恤,一件红绿条纹的及膝短裙,笑容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  严格说来,禄东赞来大唐的时候,大明宫尚未投入使用。这个bug大家就装没看见吧~   不过也可以圆。阎立本是大明宫的总设计师,所以他作画的时候自然以大明宫为蓝本啦~ 第16章 小蓝车   佟彤一下就认出来了:“娇娇!”   娇娇腼腆地欲言又止,最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   佟彤一晚上东奔西走没睡觉,仗着年轻,只是有点头晕黑眼圈。娇娇一个拥抱过来,她觉得黑眼圈值了。   摆脱弹幕的娇娇,肌肤莹白,秀发乌黑,脸上化着复古的淡妆。   不过……   佟彤忍不住指着她脖子上一块小晒斑,小声问:“怎么还有啊?”   娇娇笑了:“你不会以为我会变成完美无瑕的纸片人吧?——昨天你只是帮我赶走了乱题乱画的,但我身上还有其他人的钤印啊。”   《步辇图》自完成至今,也辗转经历了十几个藏家之手,重新装裱数次,让人加了不少题跋和印章。   但,真正爱惜作品的藏家,纵然会题字印章,也会根据画面构图来选择钤印的大小和位置,以“不侵画位”、“不伤画局”为前提,小心不破坏书画原本的意境,甚至与原作互相增益,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就像你们人类,每个人都有胎记、斑痣等独特的辨识特征。”娇娇告诉她,“我身上那些无伤大雅的钤印题跋,我都可以将它们幻化成不起眼的身体记号。”   “比如这个,”她大大方方指着那片小晒斑,笑道,“是纳兰公子的‘楞伽山人’印,位置是不是很性感?”   佟彤点头:“而乾隆的那些涂鸦……”   “太多太大了,满脸都是,没法幻。”娇娇掩面,不堪回首,“不得已才找你做手术来了。”   佟彤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希孟手臂上的刺青……   娇娇问:“诶,出什么神呢?”   佟彤:“没什么。我得赶紧上班去。”   娇娇马上说:“我跟你一起回去。还真想念我那个恒温柜呢。”   佟彤扫了一辆车,骑上去。   娇娇头一次看到小蓝车的操作方式,好奇地摸摸,心想,这是佟女侠的“坐骑”?   她急于报恩,兴致勃勃地说:“不用费力,我带你走。”   佟彤忽然身体腾空。娇娇像拎菜一样拎起了小蓝车,边走边问:“敢问路在何方?”   佟彤感动得连连摆手:“不不不必了,快放我下来,我不想当唐太宗。”   她给娇娇也扫了辆车,变速器调到最大档,指点她骑上去:“裙子掖好,扶好把,蹬这里就行了……喂!”   娇娇“哦”了一声,一点没用力,就以大约60迈的速度冲出去了。   一个惊喜的尾音拖在后面:“呀——好过瘾!”   机动车道上,一辆小轿车无端被自行车猛超,驾驶座车窗里探出一个惊恐的脑袋。   佟彤在后头拼命蹬:“哎,等等,别这样,会被交警拦的……”   ……   风驰电掣到了故宫。佟彤刷新了自己的最快通勤记录。   她擦把汗,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怎么一点也不喘啊?   平时她这个速度骑车,没五分钟,早就面红耳赤,瘫倒如泥了。   可现在呢,似乎自己的体能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昨晚她睡眠不足,精神状态也并非最佳。   她生出一个十分不靠谱的联想:难道……是因为步辇图?   难道她在里头客串了几个小时的大力宫女,出来之后也成了力量达人?   吓得她赶紧搬起了小蓝车——比以前轻松,但依旧需要用点力。大概只提高了20%的体能,没有像娇娇那么逆天。   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忽然听到娇娇问:“女侠,从这里到吐蕃,有多远的路?”   佟彤吓一跳:“你想干嘛?”   娇娇低头,幽幽地说:“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禄东赞怎么样了哦……”   佟彤赶紧把小蓝车从她手里抢走:“别别,别动着念头。人家早就转世轮回不知多少次了,你就算找到,徒增伤心……”   娇娇鄙视地看她一眼,“我当然不会去寻真人啦。但愿他在吐蕃,有影像留下来,像我一样……嗯、我只是想去叙叙旧……”   佟彤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   “这个小蓝车吧,”她解释,“它不能出北京,你擅自把它骑走算盗窃。就算你骑出去,它是按路程计费的,你要是骑到西藏去,那我下半辈子只能当老赖了。”   娇娇失望不已,嘟囔:“这什么狗屁规则。”   佟彤一耸肩:“这边也无能为力呢亲。”   娇娇没办法,只好跟她告别:“那我回去了,地库见。”   佟彤“嗯”一声。刚好旁边来了个同事,跟她打招呼。   “小佟,这是你朋友?来参观的?”   佟彤跟同事聊了两句,这才回头,想跟娇娇再道个别。   人已不在了。小蓝车被挂在路边护栏上,离地二尺高。   娇娇大约觉得这护栏是停车位……   *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首都博物馆人潮涌动。   展厅门口,金光灿灿的一行大字“天路文华——西藏历史文化展”。   这次展览规模宏大,文物众多,吸引了不少首都市民。   新媒体行业令人头秃。做完又一个选题,好容易歇一天假,飞飞约了几个好友前来看展。   《步辇图》安然躺在玻璃柜里。作为此次特展的重磅文物,西藏与内地文化交流的见证,它被安排在展厅正中,旁边竖了好几块牌子,密密麻麻地叙述着它的背景、历史和意义。   画中之人栩栩如生。唐太宗威仪万千。禄东赞矮小卑弱。几名宫女各有各的婀娜多姿,同时叙说着一桩流传千古的轶事。   飞飞的一个闺蜜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图中一处,悄悄对身边的同伴说:“哎哎,你看!那个女的在对那个男的抛媚眼!”   飞飞回了几条微信,看了一眼,不屑一顾:“切,你怎么跟我以前那个看谁都像早恋的班主任似的。”   闺蜜急了:“这儿,你看啊!”   几个好友围过来,发现新大陆:“哈哈哈,还真是!以前居然没注意过!”   绢面上的笔触已有些斑驳,但仔细看,其中一个抬步辇的宫女隐约含笑,虽微微低着头,目光却看向禄东赞的方向,神色矜持而坚定。   飞飞若有所思,对着《步辇图》出神许久,脑洞大开,一个悠然绵远的爱情故事逐渐成型。   回到家,她打开电脑,登录自己拥有众多粉丝的晋江网作者号,毫不犹豫地挖了个新坑,流畅地敲出了第一章 。   *   与此同时,佟彤正在回飞飞的微信。   其实飞飞前几天就联系她了。但佟彤一直在为娇娇的事焦头烂额,大好周末,莫得休息。   飞飞的微信往下沉了几十层,等佟彤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好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内容。飞飞只是告诉她,上次采访的素材已经制作完毕,将在某日某时通过“苹果视频”发布,希望佟彤到时候本尊转发一下。如果她没有微博号,可以赶紧申请一个。   可惜这个“某日某时”早就过了。这种流行素材的讲究时效性,“表情包女孩”的热度迟早会降,不能拖。   佟彤只好回了个抱歉的表情:“周末太忙了,没看到哈,不好意思。我只有个30多粉丝的小号,现在转发还来得及吗?”   飞飞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打了字又删。   最后她终于幽幽地回复:“你那个小号不是早就火了吗?别告诉我你被盗号了。”   *   佟彤火速登录微博。   999+未读消息闪瞎她眼。   苹果视频惯会戳网友的点。除了那条十来分钟的采访片段之外,还别有用心地拼了个九宫格,全都是让人捧腹的灭火器表情包。   网友的人肉技能是逆天的,马上就有人圈出了女主。   【#男子故宫嚣张抽烟遭灭火器喷脸# 女主找到了!快来围观故宫小姐姐鸭!@童童不过儿童节】   【哈哈哈去主页确认过了,是本人。相册里还有那只出镜的喵星人呢。】   【360度翻转打滚求结尾那个乱入的小哥哥信息!】   【应该是故宫职员吧,有没有现场在故宫的确认一下?】   【应该不是。扒遍了官网没看到。】   好么,几千条评论,将近一半都是关于那个神秘帅哥的。吃瓜群众果然只有七秒记忆,只记得最后一分钟的惊艳,前头那些制作组精心埋藏的笑点都没几个人提。   不过这也产生了意外的传播效果。这条视频底下的评论转发比苹果视频的其他微博多一倍。   佟彤心里偷偷乐了一会儿,心想要是真有人愿意出钱买帅哥信息,她能赚得盆满钵满。   她又来到自己的主页,这回彻底目瞪口呆,手机都快掉了。   “童童不过儿童节”的粉丝已经从两位数暴涨到四位数。在她最新一条微博(一周前的转发锦鲤)底下,几千评论蜂拥而至。   佟彤先点开自己的相册,看看没什么羞耻的照片,这才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评论按时间顺序排列。   一开始都是苹果视频观光团过来打卡的。   随后有人问她各种问题,比如灭火器的手感是不是丝滑流畅,求她那身衣服的某宝链接,在故宫当文物修复员需要什么学历,包不包五险一金,等等。   然后有人翻到她之前的博文——多半是工作日常——对她发的照片进行各种评论。   佟彤随意浏览了一阵,发现有点不对劲。   很多留言下面,都有“童童不过儿童节”的认真回复。   比如,有人问:“想去故宫看杏花,求指路。”   @童童不过儿童节:御花园西北角的玉翠亭,坤宁宫西北角的静憩斋,寿康宫的门口,都可以哒~   有人问:“妈呀,这是在做手术吗?”(一张佟彤师傅的工作照)   @童童不过儿童节:是组长老康在做揭裱。这项工作需要手极稳,组里他做得最好。不过依我看,他的功力还没到炉火纯青,比当年清宫内府的人还差着点儿。   这条回复下面盖了几十层楼,基本上都是“哈哈哈哈小姐姐吃顿好的”,“哈哈哈老康听了想打人”。   佟彤盯着这条“自己”的回复,莫名后背一凉。看看回复时间,正是自己进入《步辇图》副本拯救娇娇的那个夜晚。   合着那晚上他没睡觉,拿着她的手机,一直在帮她回馈粉丝!   佟彤捂着胸口,头脑里两个小人,一个让她摔手机,一个让她继续看。   两个小人很快分出了胜负。她心情复杂地继续往下看。   有人问:“故宫这么多文物,你觉得哪个最漂亮?”   @童童不过儿童节:当然是千里江山图咯!还用问。   佟彤“切”了一声。自恋。   有人问:“小姐姐有男朋友吗?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头像是自拍,阳光帅气健身小哥一枚。   @童童不过儿童节:辣眼睛,不考虑。   佟彤:“……”   反了你了! 第17章 不差钱   “我是帮你的。让人盘倒了很有面子吗?”   希孟面对她火冒三丈的质问,理直气壮地解释。   而后他似乎有些委屈似的,放轻声音,又说:“我都是尽量模仿着你的语气来的。”   佟彤脑子里又有个小人蠢蠢欲动,劝她自己:他不懂咱们现代人的规矩,没什么账号隐私之类的概念。当初不是你主动把账号给他用的吗?也没规定什么操作不能做啊。   可是一想到他歪在她家沙发床上,也许嘴角还挂着悠然自得的笑,在她账号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画面,简直讨打得很。   “答疑什么的就算了,有人爱显摆就显摆,”她横他一眼,“你怎么还替我回答私人问题啊?”   “就是那个要当你男朋友的啊?”他更是不解,“一点诚意没有,放我年轻时候那叫调戏良家,要送官的。”   佟彤哭笑不得:“合着您只骂他一句还是学雷锋了。”   “不是骂,是阐述事实。”   希孟唇角一扬,好像邀功:“还有好几个私信骚扰你的,都让我举报拉黑了。”   确实,佟彤看到的那些评论留言,友好的居多,没有网络上常见的恶意。   “您老人家够潮的,”她小声说,“还能找到举报按钮啊?我从来没找到过。”   她气消了大半,拿过手机刷刷,总算看完了他一晚上的胡作非为。   “故宫文物修复师”这个身份在网上自带光环,她的很多新粉丝都是文博爱好者。对她的那些工作照也提出了不少专业性的疑问。   有些疑问,佟彤自己拿不准。甚至老康都不一定能确切回答。   毕竟,很多文物递藏的断层太多,中间经历了什么,现代顶尖的考古学者都未必知晓。文物工作者们为了谨慎起见,很多时候也只能束手束脚,不敢妄作定论。   但希孟都很大方地一一回答了,这些答案看得佟彤目瞪口呆。   ——要是能整理一下,送到组里去,怕是直接能把故宫的文物修复工作推进十年!   其中几条回复偶然被文博大V转了。   【这年头网红也这么拼了?@故宫博物院招的都是什么神仙小可爱?】   然后她就彻底火了。   *   佟彤望着自己不断增加的粉丝数,陷入了沉思。   “现在我可成了欺世盗名了。”她总结,“咋办?”   “欺世盗名?”希孟失笑,“就凭我帮你回的几句话?”   他当然不觉得了,好比一个博导随手帮小学生写了两道寒假作业题,举手之劳,说“欺世盗名”也太抬举了。   跟他没法说。她话锋一转:“爷,要不我给您新开一个号,保证俩月混成金V。到时候光接广告就能月入过万。不定还有经纪公司来签你出道……”   “没兴趣。”他默默给手头的炸鸡撒椒盐,“反正我过半年就回了。”   佟彤“哦”了一声,发财梦破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几乎忘了,他原本是不属于这里的。   正无话说,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敲的是那个大红朱漆的院门。   十有八九是游客。姥姥在外头遛弯呢。   佟彤冲外喊了一声:“民宅,不开放参观!”   敲门声却并未停止。锲而不舍了半天,外头终于有个声音说:“外卖。”   佟彤倒是刚定了麻辣香锅。书房里的小爷厚着脸皮蹭吃蹭住,大有在半年内尝遍全国美食的劲头。   她怎么办,供着呗。   她乐观地想,每天几顿饭就能包养盛世美颜,早晚看一眼,长寿好几年,那简直是跳楼大甩卖了好不好,吃亏的应该是他才对……   她拉开门,没闻见麻辣香锅的味儿。   刺青师陈亮,剃了一头扎手的板寸,正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扇门。   他后头跟着那个大高个助手,拎着个沉甸甸袋子,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   佟彤顿时寒毛一竖。   那天吃了个瘪,这是……找茬儿来了?   还剃了个监狱头,一看就来者不善。   她咳嗽一声,“我没定外卖,你们走错门了。”   也许陈亮不记得她了呢?   但陈亮对于那天那个提供化妆刷的“帮凶”,显然记忆深刻。   “小姐你好,那天那个来我店里的帅哥,是住这里吧?”陈亮一句话戳穿了她的装傻,“我从苹果视频上看到的。”   佟彤:“……”   是祸躲不过。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派出所就隔两条胡同,中南海离这儿也就三公里,他还能上天不成?   “真不巧,”她冷冷道,“刚搬走。”   话音刚落,后头一声好听的嗓音。   “佟姑娘,要帮忙提吗?”   一看门口不是麻辣香锅,希孟一怔。   他自己现身,佟彤没办法,只好干巴巴地说:“呃,有事吗……”   没想到陈亮一个箭步,朝希孟鞠一大躬。   “帅哥,上次是陈某有眼不识泰山,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佟彤有点懵,“哈?”   陈亮赔笑:“从视频里看到你们就住附近,冒昧直接过来了,别见怪。”   陈亮自从上次被踢馆,想派人跟着希孟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想到助手跟丢了,本来挺懊丧;但他平时也刷微博,看了苹果视频发的那段采访,前几天在刺青店里装逼的小白脸赫然出镜。再听两句,发现他对故宫熟悉得不像话,好像在里头住了好几百年了似的。   高手在民间。陈亮顿时浮想联翩,不会是那种世代相传的守护人之类的吧?   又是历史专家,又是丹青高手,陈亮灰溜溜地去理发店剪了头,表示认清现实,剃发明志。   况且这几天他刺青店的客流量明显下滑,已经说好的单子,人家也纷纷来退定金。他这店原本就依仗网络流量来吸引客人。那天让人当场打了个脸,围观的人虽然不多,但只要有一个人在相关论坛、点评软件里提一下,对他的打击都不可估量。   陈亮让助手打开纸袋,里头五彩缤纷,一兜子水果。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本来他想买烟酒的,但他回忆一下,这帅哥实在太出尘,仙气缥缈的,送烟酒多三俗啊。   超市逛了一圈,最后买了一堆进口水果,还都是贵得离谱的有机产品,非常显诚意。   佟彤看着那堆自己平时舍不得买的水果,偷偷咽口水。   但她也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人想干嘛?   她笑了笑,站门口没挪窝,“甭那么客气。您今儿来,还有别的事吗?”   陈亮见她没有把自己请进去,有点失望地看了看希孟,那意思很明显。   这儿谁做主?   希孟撇撇嘴,直接把那袋子水果提院子里去了,那意思也很明显。   本大明星懒得跟你谈,找我助理吧。   陈亮只好转而对佟彤赔笑:“没别的意思,我看视频里头说你朋友现在待业。只想问一下,他有兴趣加盟我的店吗?就是……就是做顾问,不用固定上班,每天来指点一下就成……”   佟彤没想到,这人是来送offer的!   陈亮:“我记得视频里你说过,你朋友是借住这里?正好我跟déjà vu民宿的老板有交情,可以给他要一个包房,解决住宿……”   陈亮被教做人,沮丧归沮丧,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也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那天闹剧刚结束,本着损失最小化的精神,他马上就打起合作的主意。   要是真能三顾茅庐把这人给挖来,那以后就是他的活招牌,连上次被他狠狠打脸的糗事都能丧事喜办,变成一桩美谈。   陈亮寻思,看他又是“借住”又是“待业”的,大约是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吃泡面吃到吐的那种,急需金主撒钱。   自己多出点钱,再说点好话,人家一定能把自己当伯乐。   他连合同都拟好了,文件袋里取出来:“报酬嘛,我可以按市场最高价……”   佟彤一乐,马上问:“市场最高价是多少?”   陈亮笑道:“你先问他愿不愿意。”   好嘛,这位小爷也是个人精。好在态度还算诚恳。   那佟彤也就跟他诚恳一下:“我朋友不差钱。你知道他每个月生活费多少吗?”   陈亮一怔,心想哦豁,原来是个二代。   他试探问:“一万?”   佟彤笑而不语。   “五万?”   佟彤摇摇头。   陈亮慌了:“六……六位数?”   其实佟彤也不知道具体数字。她只知道,去年国家给故宫的专项拨款预算是11.2亿。而半年以前,为了接待某国家领导人,院长拍板投入了“一小笔资金”用来升级修缮文物库房,金额是四个亿。   陈亮成功被她忽悠住了,笑容逐渐消失,慢慢把合同塞回文件袋。   他讪讪道:“那个,其实……他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合作入股,享受一下创业的乐趣……我是真觉得他特别适合这一行……当个兴趣爱好也可以……”   佟彤不好意思再逗人家了,说:“我去和他商量一下。”   其实她也知道,陈亮作为“国内水墨刺青第一人”,能拿出手的报酬定然也很可观。要是换了她做主角,说不定已经在线跟老康辞职了。   但希孟连身份证都没有,让他抛头露面讨生活,迟早惹麻烦。   况且他只准备在人间待六个月……   错亿啊!   陈亮见她似乎是婉拒了,连忙递过手机。   “加下微信吧,这个是我私人号。要是商量好了,千万告诉我啊!”   *   佟彤跟希孟说起陈亮的邀约,不出所料,他表示没兴趣。   “我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作为画界天才,他在其他领域也近似学霸。在读完了佟彤老爸的藏书之后,他最近开始学英语。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收看少儿频道的英文启蒙节目。   他从她手里拿过遥控器,轻轻按两下,电视里就传出了欢快的: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作者有话要说:  故宫的财政拨款那段,都是故宫前院长单霁翔的新闻采访里说的~   大家都想看哪些文物出镜,可以在评论区里提吖o(* ̄▽ ̄*)o 第18章 女装大佬   佟彤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最近工作忙,组里新接了几样修复任务,佟彤刚刚转正,决心加倍表现。   故宫刚刚从海外拍卖会购回一幅青绿山水,急需抢救性修复。   同样是宋代画院出品。但和《千里江山图》不同,它的用色谨慎而含蓄,山石树木也更加狷瘦沧桑。如果《千里江山图》的化形是蓬勃的少年,这幅画就像是个阅遍世情、郁郁寡欢的中年。   书画修复过程繁复,扫描、鉴定、清洗、揭裱、贴折条、补色、固色……   佟彤尚处于学徒期,主要跟着打下手。   由于海外藏家保存不善,这幅画的绢面磨损严重,甚至有虫蛀迹象。文物局特批,剪了半厘米同样是文物的明代的绢,一丝一丝的织补上去。   但还有不少“疑难杂症”,大家研究了几个星期都无从下手。比如三四部分交接处,长亭底部那块疲损 ,是被古代一个不负责任的工匠补的,边缘早就开始起伏卷翘发脆。书画组的师傅们无不痛心疾首。   刘祺连女朋友都顾不上了,食堂吃饭的时候,不顾手机滴滴滴乱响,只是目光呆滞。   “那人到底用的什么浆糊啊?那人到底用的什么浆糊啊?”   就因为分析不清楚成分,前辈们不敢轻易修这一块儿。刮掉明显不合适的部分,就只能是“保持现状”。   “实验室那边说,再给他们一个月时间,要一样样排查。”师姐海晨浏览微信,一边皱眉,“黄花菜都凉了。纸这么脆。”   佟彤扒拉几口红烧肉,假装很随意地说:“依我看,那是加了过量明矾的生豆糊,还发了霉。折条年代大约是元初。”   师兄师姐同时:“哈?”   佟彤有点心虚:“师姐,让学霸们往这个方向验一下呗?”   反正是排除法,先验哪个都一样。   晚上下班之前,实验室发来贺电,佟彤的猜想一点不差。   整个装裱室响起一片哀叹:“那是粘经的,怎么能用在绢画上呢!脑残啊!”   都说修文物就像是和古人对话。修补这幅画的古人比较倒霉,招到了来自几百年后的一顿臭骂。   随后大家才想起来问:“小佟怎么分析出来的?”   因为她这么一句,节省了至少一个月的工作量。老康都没这么百发百中。   佟彤犹豫了半天,小声说:“我……我把刮下来的部分尝了尝……”   海晨停下了往嘴里送薯片的手。   刘祺捧着胸口做呕吐状:“灭火器少女要进军慢手了?”   老康脸色发绿,摸出手机打算拨120。   佟彤赶紧宣布要去厕所。   其实她再大胆也不敢把那团几百年的不明物送嘴里啊。再说了也不可能尝那么准。   是希孟,昨天晚上在听到她抱怨的时候,随口轻飘飘说的。   “那幅画是清宫旧藏,民国时才流失海外,跟我做了几百年邻居,天天破口大骂当年那个三脚猫的裱糊匠。”   佟彤晚上把他拉到后海吃了一顿烤肉季。   之后又有几次,也是靠他的第一手信息,解决了所有人的焦头烂额。   当然她不会全都拿来主义。自己也趁机学习,找了不少相关的文献读,自觉专业水平更上一层楼。   老康十分欣慰,觉得招对人了。   一天午休,他给佟彤买了一份饭,跟她谈心。   “小佟啊,你这个业务水平上升得很快嘛。唔,我还听说你在网上给群众做文博科普,粉丝挺多的。你这份心,我们都很欣赏。”   大冬天的,室内暖气太足,佟彤汗都下来了。   “那个什么,应该的……”   都怪某个幕后黑手推波助澜啊!   “我跟院长商量了一下,”老康说,“不能浪费你这个‘收视率’。以后你要好好经营这个账号,跟网民互动互动,发点照片什么的。你是年轻人,肯定能吸引不少粉丝。”   佟彤一愣,第一反应是:“这是要调我去宣传部啊?”   “当然不是了!”老康喝一口茶,“你用业余时间做这些就可以了!反正你们年轻人下了班不也就是上网吗!”   佟彤心里呐喊:不,我下班之后还要伺候大爷呢。   老康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微博上不是有那些……叫什么,大威——又做本职工作,又在网上当网红,他们不也就是发发日常,发发照片嘛!顺带普及各种专业知识,一举多得!小佟我看好你,先吸引他十万粉丝再说!明年咱们书画组不愁招不到人了!”   佟彤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家做梦。   ……我能买粉吗?   *   老康居然是来真的。当天晚上就让故宫官博深情介绍了一下这位“甘愿将自己青春奉献给文保工作的高材生”,给她涨了几百粉。   ……离十万还差八千里。   不过佟彤觉得老康也就是心血来潮,想尝个网络的新鲜,说不定过两天就忘了。   她蹬着小蓝车回家。老远就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拉着个硕大的行李箱,全身臃肿,步履蹒跚。   理发店的毛大爷,水果摊的程奶奶,居委会的周阿姨……全都从各自的家门里探出半个脑袋。   佟彤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希孟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也被这么全民围观过。但那时候街坊们的反应都是:这小伙子真俊哪!   可是这一次,大家都围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朝那个人指指点点,没一个上前搭讪的。   佟彤快步走过去,自己也有点毛骨悚然。   这个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实。黑头巾,黑面罩,黑袍子,黑皮鞋。层层叠叠,不露一寸肌肤,像个移动的垃圾袋。   只露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珠子定在她身上。   佟彤已经是跨越次元壁的女人了,此时仍是寒毛直竖。   她飞快地瞟一眼自家关着的大门,小声问:“呃……找我?”   对方沉默。   佟彤:“Hello?”   对方眼中显出疑惑的表情。   佟彤:“安塞俩目阿莱依库——我给您叫个车去牛街?”   她的耳边忽然一热。   “这个人在此处等你两个时辰了。”希孟轻声告诉她,“我赶不走。”   *   佟彤赶紧往旁边蹿一步,搓搓耳朵尖。   ——不是,您这么贴心的咬耳朵给谁看呢!不知道围观的大爷大妈都上了年纪耳背啊!   希孟却以为她是在质疑他的第二句话。   “我真赶过,我说了你不接‘生意’了,人家不信我也没办法。”   佟彤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一字一字问:“我接啥生意了,工商局注册了吗?”   他十分无辜:“一开始是从首都博物馆传出来的。现在……大概全国文物都知道了。”   ……   夜深人静,首都博物馆的各路文物纷纷化形,围在娇娇身边听八卦。   由于这些文物都是从别家博物馆借的,他们回去之后继续向本馆的同学们八卦。   ——不得了,有个人类跑进我们的创作层行侠仗义啦!   ……   佟彤设想了一下上述场景,不明觉厉。   移动的垃圾袋看到希孟在跟她说悄悄话,突然上前一步。   “喂,你很机车哎!咱们男生这么八卦是找不到女票的。”   佟彤:“……”   希孟:“……”   黑面罩说话了!   温柔的声音雌雄莫辨,听口气似乎是个男的!   黑面罩转过身,“抱意思,请问你就素那个超厉害ㄉ佟小姐吗?”   佟彤一时间有点恍惚,好像穿越进了弯弯偶像剧。   “我、我没有很厉害……”   “厚厚,你表谦虚啦。人家是来找你帮忙的。你造我是……吧?”   “我造我造。” 佟彤一开口居然被带歪了,“但我真不是接生意的,前辈海涵哈。”   副本有风险,闯关须谨慎。就上次她脑袋一热,决定帮娇娇讨回公道——先是身穿大清,差点被乾隆的侍卫们当叉烧给剁了;然后魂穿名画,虽然没遇上实质性的危险,但也算是在未知领域中步步惊心。   比如,万一当时她应答不当,直接被武才人赐个一丈红,会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她有点怂。乾隆爱盖章就多盖几个吧,反正各大博物馆里不缺比她更惨的“受害者”。   黑面罩失望:“可素人家真的不想就酱紫出镜ㄝ!几百年都是酱紫过来的,我受够了啦!来一趟好不容易的……”   佟彤一听“几百年”,浑身一紧,赶紧开门把人推进去。   “我那些邻居们都不禁吓,您悠着点儿。”   *   过了门槛关上门,黑面罩蹲下打开行李箱。   “你表嫌弃哦,这素我千里迢迢给你带的礼物,我造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佟彤急忙摇手,“等等,别这么客气……”   箱盖打开,明晃晃银瓶乍泄,全是文物!   翠玉白菜、肉形石、斗彩鸡缸杯、乾隆碧玉玺……   满满一箱子!   佟彤吓得举起手机:“别别别给我,我我我报警了啊!”   黑面罩莞尔一笑,又拿出一个迷你毛公鼎,“不是真的,是博物馆商店的礼品啦。我一样带了一个。”   希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   佟彤没好气:“你俩认识?”   “一百年前他还不这么说话。”希孟摇头叹息,走了出去。   佟彤心里猜测了半天,小声问:“您……到底是男是女?”   “很重要吗?大多数文物本来又没性别。”   话虽这么说,但嗲音小哥还是沮丧地甩甩手,“本来是男的。自从两百多年前被套上这么多零碎之后,就只能穿裙子遮一下了。”   哦豁,女装大佬。   佟彤问:“可否见一下零碎……哦不,见一下尊容?”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除下头巾。底下的头发被染成了明黄色的鸡毛。黑袍脱下,臃肿不堪,里出外进地堆砌着无数混搭元素:几件红橙黄绿的旗袍马褂,袖口一只卡通鹅,几件薄厚不一的东北红配绿大棉袄,全身上下像九十年代的门帘似的,挂满了廉价塑料珠。   难怪他走路困难。这身杀马特行头扒下来,估计能武装一整支廉价剧组,温暖三五个山区小学校。   佟彤看到那只卡通鹅,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他是谁了。   最后,对面的混搭男孩抚摸面罩,面露难色。   “人家不是故意要吓人的厚……但……”   佟彤赶紧说:“不用摘了,您脑门上是不是有个大写的‘神’字?”   作者有话要说:  聪明的小朋友肯定猜出来这是谁啦   相信我,他会变好看的!   PS:翠玉白菜、肉形石、斗彩鸡缸杯、乾隆碧玉玺、毛公鼎……这些都是台北故宫的精品馆藏 第19章 大白鹅   “可他是《快雪时晴帖》啊!!”   佟彤围着希孟转圈圈,“王羲之的墨宝!”   “我知道。”他咬着陈亮赠送的进口车厘子,满眼嫌弃,“但我没想到,分别几十年,居然变成这么个嗲精。”   《快雪时晴帖》,传为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手迹,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   它是乾隆最得意的收藏之一,一直保存在清宫内府。直到近代烽火迭起,《快雪时晴帖》命运沉浮,于1949年被运往台湾,一直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   巧得很,在北京故宫推出青绿山水特展之后,台北故宫也举办了“书画菁华特展”,拿出了不少压箱底的宝贝,《快雪时晴帖》赫然在内。   所以那个自称叫雪晴的男孩才说,“可素人家真的不想就酱紫出镜耶!”   因为《快雪时晴帖》实在是被乾隆祸害得无从下笔了。原件短短四行28个字,让乾隆盖满大印不说,每次拿来欣赏都忍不住提笔点赞,题了70多处、上万字的弹幕,甚至在左右绫裱处挖出空白写字,可谓每毫米都利用到家。   什么“神乎技矣”,什么“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什么“天下无双,古今鲜对”……   彩虹屁一个接一个,对着书圣的脸狂喷。   他不仅自己写,还让周围大臣写,到晚年老花眼了,还让别人替他写。   他不仅在上头题字,还题诗,还作画——山寨了元代钱选的一幅《王羲之观鹅图》,续在原作后面,整得像小学生作业里的看图说话,生生把好好的书法作品变成了配图小人书。   乾隆在《快雪时晴帖》底下水了那么多层,以原本纸张的大小自然写不下;于是他一截一截在后头接纸,生生把巴掌大的一张信笺接成了加长版卷筒卫生纸。   如今的《快雪时晴帖》,好比一条五米多长的大风筝,其中99%都是乾隆瞎涂的。往空中一放,天空为之捂脸,只有用望远镜才能找出王羲之的“二十八骊珠”。   最夸张的还在后头:乾隆对该帖欣赏备至,情不自禁在骑缝处写了个硕大的“神”字,跟王羲之的原稿肩并肩。   ……   如今,顶着脑门上一个“神”,拖着一身冗余的杂牌,《快雪时晴帖》化成了一个杀马特女装大佬,来到了海峡对岸。   他亮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只有你能帮我哎!”   佟彤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也这么说,娇娇也这么说,都说只有自己能帮他们?难道因为她是修文物的?   她说:“我虽然是修文物的,但……但我只会用物理化学的方法修,没学过你们这种玄学的方法啊。况且组里我资历最低,有大把的文物修复专家……”   雪晴微微惊讶:“你真不知道?”   佟彤不解:“……我不知道什么?”   雪晴没再说话。   佟彤跟他大眼瞪小眼,感觉有点头晕。   “……您还是先把黑衣服穿回去吧。”   他这一身装扮可比娇娇吓人多了。娇娇出现在大街上,顶多是收容站的干活。他这身花花绿绿的套娃,估计会直接送精神病院。   佟彤一边感慨着,一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上次娇娇来五彩斑斓地出现在闹市,是因为次元壁打破,乾隆在线发疯,使得原本还算干净的步辇图,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弹幕墙。   佟彤仗义出手相助,属于“拨乱反正”,还《步辇图》以原本的模样。   而《快雪时晴帖》,它已经被乾隆破坏得乱七八糟,毫无扭转的余地。   可不是吗,刚才雪晴早就说了,“几百年都是酱紫过来的,我受够了啦!”   佟彤意识到这点,刚才“两岸一家亲”的雄心壮志顿时冷了。   “真不好意思,”她抱歉地说,“不是我推脱,但您这一身行头都已经是‘完成时’了,我爱莫能助啊。”   雪晴还在一样样从行李箱里摊东西:“王希孟那小子是怎么告诉你的?我们的创作层和人间界连接起来以后,乾隆在里面肆无忌惮的发疯,把许多原本无辜的文物都破坏掉了。”   佟彤听他似乎有diss希孟的意思,不知为何有些抵触,“嗯”了一声。   不过平心而论,《快雪时晴帖》算是书画类文物中的老前辈了。即使对于是否王羲之的真迹有争议,那也最晚是唐代摹本,比希孟老了几百年,叫他一声小子不算嚣张。   雪晴捋捋头发,一丛黄毛里露出一双英俊的凤目。只不过涂着粉色的睫毛膏,完全湮灭了那种古典美。   “可是你想没想过,”他说话一急,弯弯腔就没那么明显,“像我这样一身陈年老伤的作品,也是乾隆发疯手欠之后的产物?只不过由于你们人类的记忆刷新,你们对我这副样子习以为常,从来没想过,我也许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和被你帮助过的步辇图桑没区别。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在你记忆里我们的模样。”   他这话说得绕来绕去,换了别人可能就晕了。   但佟彤好歹是受过各种好莱坞科幻大片教育的,一下就听出了他的重点。   “你是说……我可以扭转历史,把《快雪时晴帖》重归纯净?像妇联的平行宇宙那样?”   那摆在博物馆里,不知有多气派!大家再也不用在一片弹幕里寻找真迹了。   雪晴睁大一双无辜的眼:“妇联?台湾没这个部门哎。”   他失望撇嘴:“我造你不信……”   “我信我信,最起码得试试啊!”佟彤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我想起来了,希孟那小子确实对我说过,时间在创作层是可以回溯的!”   话音未落,房门开一条缝。   有人倚在门框上,半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   “希孟那个什么?”   佟彤假装四处看风景:“前辈。德高望重寿比南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前辈。”   *   院门吱呀一声响,佟姥姥拄着登山杖进来了。   “小彤,今儿晚上不做饭了,咱出去吃……”   姥姥笑眉笑眼的喊了一句,眼看佟彤房间里走出一个移动的垃圾袋。   佟彤追在后面:“别乱走……”   见姥姥已经愣住了,佟彤赶紧解释:“这位吧、这个是……”   前几天那个“搞行为艺术的”小姑娘已经搬出去了,想来是洗心革面找到了工作。今天院子里却又来了个更奇怪的陌生人。   姥姥不禁皱眉:“这也是然然同学啊?”   佟彤:“不不,是……是……对了,是他们学校交换生。外国的,沙漠那边儿过来的。这不是响应一带一路吗,人家大老远来学中文,刚下飞机。宿舍还没批下来,先住这儿。”   娇娇还在首博展出。张浩然的老房子暂时空着。佟彤朝那大门一指。   雪晴很上道地朝姥姥鞠了一躬,眼睛一弯,黑头巾黑面罩底下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姥姥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行为艺术”。   佟彤在姥姥身后拼命打手势,不让他说话。要是姥姥发现他是男生穿裙子,非得立刻赶人不可。   姥姥拉住“外国友人”的手,笑呵呵地大声说:“远来是客,你瞧小彤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在家里开伙了!——话说,姑娘吃得惯中国菜吗?哎呀小彤她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   自从全权负责了希孟的食宿之后——主要是食。其他方面他基本上不怎么花钱——佟彤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个理财规划,不然半年后他老人家拍屁股走人,她的花呗可没人继承。   雪晴几十年没回大陆,闹着想吃涮羊肉,问她附近有没有高分餐厅;佟彤考虑再三,决定出去买菜。   当然她嘴上说得头头是道:“您这副模样出去,下一秒特警就来了——话说您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雪晴被勾起一点委屈:“本来想搭捷运,可是安检好严格哎,我又不想脱衣服,只好走过来的。”   佟彤为首都地铁安检员点赞。他们知道自己拦下的是《快雪时晴帖》吗?   *   饭桌前头的电视里放着新闻,正好播到台北故宫的“书画菁华特展”。   硕大的海报前面,记者拦住几个看展归来的游客:“请问你们对这次展出的镇馆之宝《快雪时晴帖》有什么看法吗?”   台北市民甲:“我以前只知道王羲之字写得好,没想到他还会写诗耶!还写了那么多首。”   台北市民乙:“而且他还会画画耶!”   台北市民丙:“而且还会刻印章。真是全才。”   得,这是把乾隆的涂鸦全当成王羲之的墨宝了。   记者: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   雪晴听着新闻,望着一锅热腾腾的涮羊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佟彤轻声安慰:“我帮你,不变卦,我帮你!”   佟姥姥热情劝:“快吃,快吃!——小姑娘还不把面罩摘了,这儿又没外人!”   雪晴摇头笑笑,夹起一片羊肉蘸了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准确送进了嘴里。   谁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   佟彤一乐,自己吃两口,转头一看,希孟看着那锅冉冉升起的热气,居然也若有所思,神态和雪晴相似,似乎是有些哀伤。   蒸汽氤氲之下,眼角那滴泪痣格外明显。   她偷偷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容说,“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进入他的创作层。”   佟彤直觉觉得他有所隐瞒,但又不好意思刨根究底。   *   进入画中的方法,希孟已经给她演绎过了,看似很容易:在画中不留痕迹地添一个人物进去就行了。   要怎么进入书法作品呢?   “不难,就是需要点创造力。”希孟将毛笔蘸了墨,试了试浓度,自言自语。“想不到我堂堂千年文物,到人间被人当枪手使,还没薪饷。”   佟彤已经摸出几许哄他的门道,笑嘻嘻地说:“前辈就是前辈,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您一人有这个本事。我不找您找谁呢?”   他嘴角扬起一抹微微的笑意,又马上压了下去。   “没见过世面。比我有能耐的前辈多了……嗯,不过在人间,这话倒是不假。”   他抚着高清画册上的“快雪时晴”几个字,调了半天墨色浓淡,却始终不曾下笔。   佟彤有点紧张,问:“我要怎么进去呢?”   “给,”希孟忽然把笔递给她,“拿着。”   佟彤下意识接过笔。笔头上全是墨,忽然滴了一大滴,正好落在画册当中。   佟彤:“哎呀!”   *   “哎呀!”   佟彤拿着笔,不知所措。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雅致书房。窗外秋色盎然。   房内一方小几,几张坐榻,周围堆了几叠纸,香炉里飘出一烟沉香。   一个中年男子慵懒坐榻上。他穿着随性的纱衣,衣摆随风轻动。他风姿俊朗,面相偏阴柔,但眼中精光两点,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他望着面前纸上的一大滴墨点,转头一看,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又走神了?给我换一张。”   这话是对着佟彤说的。   佟彤发现自己穿着晋代的襦裙,梳着简单的小环髻,跪坐在他身侧。一手拿着那支闯祸的笔,一手还握着墨,正在砚台上研磨。   敢情是个负责磨墨的书房小丫头。   那么那么,她伺候的这位老爷是……   窗外忽然一阵嘎嘎乱响,一队大白鹅昂首挺胸地路过。   美大叔精神一振,把面前的纸一推,起身到窗边去跟鹅群打招呼,目光里宠溺无限。   佟彤心中土拨鼠尖叫。   书圣,受俺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  鹅控美男王羲之,哈哈~   明天入V~会一早就更!万更   谢谢大家支持,老规矩V章红包雨,来者有份吖o(* ̄▽ ̄*)o   `   感谢 素湍绿潭、Pinkx6、纨绔衙内不成婚x5、代雁x2、吃饱的小肚腩呀、璨钰x2、m 的地雷   感谢 东南枝x9、长夜白x10、四条眉毛陆小鸡x5、花里看天庭x49、若耶红叶x3、Siamcax9、明月奴、A.XUANx10、Pinkx20、靖猗 的营养液 第20章 琅琊王氏   王羲之爱鹅, 那是千古美谈。   山阴有个道士,养了一群好鹅。王羲之去求买, 道士贼精,说只要右军手书《黄庭经》一部, 便将鹅悉数相赠。   王羲之欣然写毕, 笼鹅而归。老道士捧着墨宝, 乐得嘴角都收不回去了。   大概就是这群鹅吧……   佟彤觉得这群鹅除了肥点白点,跟自己在农村里看过的也差不多。不知道哪里戳了书圣的点。   反而是王羲之本人,比她想象得还要风流倜傥神采飞扬。他撅着屁股趴在窗边玩鹅的背影, 都无比的优美洒脱。   这也不奇怪。传说他年轻时, 朝中大佬郗鉴听说琅邪王氏出帅哥, 派人去王家给他的宝贝闺女郗璿选婿。王家小伙子们听到消息,一个个用心打扮, 优雅庄重地出镜,唯恐被别人比下去。   唯有王羲之不以为然, 日上三竿了还躺在床上吃早饭,哈喇子流了一肚皮。   那慵懒的姿态秒杀了前厅所有的王家兄弟。   郗鉴:就他了!   “东床快婿”这个词就是为他定做的。   如今, 中年的王羲之风度不减。他回过头,温柔地催促:“换张纸啊。”   佟彤赶紧答应:“是,老爷。”   王羲之脸上现出很奇怪的表情。   “我这个年纪就耳背了吗?你叫我什么?”   佟彤心里捶胸顿足。电视剧看太多了!这时候哪有“老爷”的称呼。   还好她有点历史知识储备,赶紧正襟危坐, 改口:“郎、郎君……”   ……虽然是魏晋时期对主人家的正常称呼,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她换了张新纸。王羲之正襟危坐,提起了笔。   佟彤心跳加速。   她要见证《快雪时晴帖》的诞生了!   可现在还没到冬天下雪时节啊……   只见王羲之笔尖起落, 开始……   记账。   “兰亭一会,”他念念有词,“欠谢安酒钱三千,玉佩两双;许询弄脏阿璿亲手缝制的衣袍一套,该赔多少呢……献之这熊孩子打碎古董酒爵一只,家里找个相似的送去算了……嗯,张珉,山阴张珉……”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张珉还托我办事呢,瞧我这记性。”   他用笔杆敲敲砚台,随口吩咐:“去催一下方管家,张珉托的事尽快办一下。”   佟彤应了,心里正琢磨方管家是谁,走出门外就明白了。   门外站着个面目精明的瘦子,微微弓着腰,一看就是管家模样。   “张珉啊,唉。”听了佟彤的询问,他打开话匣子,“他也挺不容易的。”   *   佟彤知道,《快雪时晴帖》的内容短小,是一封信札,总共二十几个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一个认同度比较高的翻译是:   王羲之拜上:刚才下了一阵快雪,俄而转晴。想你一切都好?那件事情没能帮上忙,心里纠结至今。世事多无奈啊!王羲之拜上。   收信人是“山阴张侯”,也就是来自浙江绍兴的张先生。   这个“张侯”是何许人,始终没人考证出来。   而就在刚刚,王羲之说起:张珉托的事尽快办一下。   佟彤心中涌起强烈的预感。这个张珉,就是收信人“山阴张侯 ”。   王羲之在帖中埋藏了一个愿景。这个愿景被乾隆破坏,导致《快雪时晴帖》变成了头顶“神”字,拖着弹幕的大风筝。   会是什么愿景呢?   事没办成,王羲之表示抱歉和无奈。   那么帖中的愿景,会不会是“帮张珉办成这件事”?   这个副本里,乾隆又是谁?   他又将化成什么形象,如何搞破坏?   佟彤觉得自己在盲人摸象,忽然心生警惕,偷偷瞥一眼身边的方管家——他一身谦卑的服务业气质,应该不是那个唯我独尊的大猪蹄子。   *   “那个张珉,也是名门子弟,一把年纪了没娶妻。”方管家一边走,一边对佟彤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佟彤乖巧说:“不知道,方翁您说。”   方管家叹气:“当年永嘉之乱,士族衣冠南渡,离散者众多。那时候咱们家郎君也不过是垂髫之年。张珉比他年长几岁,正是青春年华。他有个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女郎,两人感情很好,约定将为夫妇。只不过南迁之后,就再也没了她的消息。”   晋朝时期,中原政局纷乱,导致匈奴攻破中央朝廷,大批士族臣民从洛阳南逃,称为“衣冠南渡”,是为第一次中原政权和文明大规模南迁。   这一悲壮的历史事件,直到现代都令读史者扼腕。   佟彤跟着嗟叹了几句。   方管家:“说来也巧。咱们郎君不是爱鹅吗,前几年去临川游历时,听说当地有个老妇人养了一只好鹅,他慕名前去拜访。可是到了人家家里,那鹅已经被妇人杀了吃了。郎君难受了好久。后来兰亭会上,他把这事跟朋友们说了,顺带描述了一下那老妇人家里的环境。说那妇人虽然家贫,但屋内摆设雅致,像是没落士家之女。墙上挂满了她自己画的腊梅,画得还很有章法。   “郎君凭记忆,简单模仿了几笔那老妇人的腊梅。这时候张珉突然噌的站起来了,酒水溅了满身。   “他流着泪说:‘那是我教的!当年我天天跟她一道画腊梅!’”   佟彤怔住,“那妇人便是张珉那个失散的青梅?”   当时还没有“青梅竹马”这个成语,但方管家也知会了她的意思。   “不是青梅,是腊梅——张珉当时便托郎君去探访一遭。但你也知道,最近咱们府里出了点事,便耽搁了。正好如今时机合适,你去向郎君回话,我明日便去临川走一遭。”   佟彤激动得搓手手,“我能跟去吗?——我是说,万一那位夫人有什么疑虑戒备,同为女子,也许我能让她更信任些。”   方管家哑然失笑:“你一个小丫环,还想抛头露面的出门啊?”   *   ……也是。眼下虽然不是大清,但男尊女卑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衣冠南渡之后的士族,虽然是“保存中原文化的火种”,但也把糟粕一并带了过来。   佟彤没时间跟别人纠结这个问题。   她心中忐忑。按照王羲之后来寄出的那封信——未果为结,力不次——这次寻访应该是无果而终的。   多半是遭到了大boss乾隆的阻挠。   她必须出手,让王羲之的人找到张珉的青梅,才算功德圆满。   提醒方管家路上多加注意?人家多半不会当回事,还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她当机立断,收拾行李,女扮男装,偷了匹马,趁着夜色跑路。   *   单身女子晓行夜宿,放在任何时代都有风险。   但佟彤有个超级外挂:她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也就不可能被肉`体消灭。最坏的结果就是人设崩坏,被弹出去。   况且东晋时期的江南属于新兴开发区,还没有后来那么稠密富庶。有时候几个小时路上没人影,危险的反倒是豺狼虎豹。但豺狼虎豹也都精得很,知道她不能吃,也就不浪费时间出来吓唬人。   士族人家讲排场,磨磨蹭蹭的算了吉时才出发。佟彤反倒比他们走得快,根据方管家的描述,很快就找到了当年那个老妇人所在的村子。   村里人烟稀少,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情绪。   人们在传言:“朝廷又要北伐了,挨家挨户征兵呢!”   晋室南渡之后,许多爱国志士毋忘在莒,时时提出北伐大计,收复河山。   只不过朝廷偏安,加之内耗严重,北伐次次失利,直到淝水之战才翻了一次盘。   佟彤不是史学家,但作为“历史上着名的以少胜多战役”,淝水之战的年份她还是背过:公元383年,指挥官是当年参加过兰亭会的谢安。   已是王羲之死后的事了。   所以人们口中的这次“北伐”,很可能是某一次劳民伤财的失败之举。   民众们的情绪也不甚乐观,悄悄讨论着如何逃兵役。   佟彤向人打听那个养鹅的老妇人。   “你是说梁夫人啊?”熟悉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婶告诉她,“她这几年多病,不怎么出门了。”   大婶给她指了路。   佟彤来到梁氏的小院门前。   院子果然雅致,种了菜,养了鸡鸭,显得很有生活情趣。   不像几家邻居,为了逃兵役,全都家徒四壁,大门紧锁,青壮年都不知躲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   想想也是。一个孤寡老人,又不需要当兵,此时反倒过得比年轻人舒坦。   佟彤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阻碍了王羲之的人寻访到梁氏呢?算算时间,方管家带的人,约莫今晚就该到了。   她决定暗中观察。   刚找个地方藏好,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两个趾高气扬的官吏骑马驾到。村民们纷纷躲进屋里。   这两人径直停在梁氏的院门口,开始踢门。   “开门!征兵!”   佟彤吃一惊。找错门了吧?   吱呀一声,房门半开,露出一个端正祥和的老太太的脸。   她气质超然,年轻时必是美人。   “使君们找错门了吧,”她捂着嘴咳嗽两声,彬彬有礼地说,“妾独身居住,家中并无男丁。”   其中一个恶吏眯着眼,腰间的刀当啷一晃。   “我不管!上面通知,你家得出一个名额!叫你家老头子来!”   佟彤听着他们对答,心中有数。   那喊话征兵的“恶吏”,分明是乾隆化身啊!   虽然相貌和真实的乾隆略有差距——毕竟佟彤进入画中也是经过一番化装的——但那神态可是栩栩如生。   乾隆身边那个小吏也跟着插话,声音圆润好听:“我看这老妪贼眉鼠眼的,定然在撒谎。”   佟彤又是一惊。   和珅怎么也跟着穿过来了!   这年头穿越还能带小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王羲之和鹅的几个典故都是历史上有记载的~ 第21章 快雪时晴   乾隆跟和珅两个人都是寻常小吏打扮, 手中挥舞着几张纸,想来是征兵的命令。   梁氏叹气:“妾守寡多年, 家中儿子都已参军了。使君还请放过老妪吧。”   乾隆跟和珅对望一眼。   “不管!”乾隆冷冷道,“反正我们今日就是要从你家征一个人!不然上头没法交代!你没儿子, 那就你自己顶替吧!到了军中还可以洗衣服做饭, 还有点用!”   和珅翻身下马, 拎着个粗麻绳,忠实地履行着狗腿的职责。   “老婆子,请吧。”   左邻右舍有人探出头来看, 见官吏居然连一个老妇人也要征去军中, 都觉得蹊跷, 敢怒不敢言。   只有佟彤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乾隆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征兵吏,他就是来捣乱的!   正是由于乾隆的横插一脚, 方管家来打听人的时候,梁氏这里怕是已经人去屋空了。   她本来就晚年多病, 这一离开,大约就是一去不回。   对张珉来说, 那就是终生的遗憾。   梁氏哀求:“待妾身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   和珅趁机闯进她家左顾右盼:“头儿,这些腊梅是她画的?挺好看啊,咱带回去?能卖不少钱呢。”   梁氏急忙哀求:“使君!那是妾的珍贵之物,还请留下吧。”   乾隆背着手欣赏那几幅腊梅, 眼神跳跃,仿佛已经计划好了在哪里题诗盖印。   “你人都被征了,家里东西能留给谁?”他嗤笑, 命令和珅,“摘下来带走!”   梁氏绝望落泪。   “慢着!”佟彤觉得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飞快地跑进院子大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让年迈老妇人去参军的道理!你们的征兵令呢!”   乾隆和珅同时一怔。   “你是什么人,别多管闲事!”   他们眼里看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小伙子。多半是跟这个梁氏沾亲带故,出来打抱不平的。   但乾隆他们拿到的剧本就是要把梁氏强行征走,怎么会被别人一句话就喝止。   佟彤心里飞快地转着对策:像上次那样,让别人对乾隆的身份起疑心,估计是行不通;这附近都是淳朴村民,见了官老爷像是见了天,谁敢质疑他身份真假。   只有拖到方管家过来……   她灵机一动,指着乾隆手里的纸,“你别管我是谁,你说你们奉命征兵,文书呢?我看看!”   和珅一叉腰,大摇大摆地怒道:“谁知你认不认字!再瞎捣乱,把你也捉了!”   几个村民探头探脑,听到居然有人跟官老爷吵起来,瞠目结舌不敢动,看佟彤的眼神就像看个死人。   佟彤随机应变,又喊:“文书既然不肯拿出来,说不定是假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官府的人,今天抓了丁,说不定明天真官府又来征兵,咱们老百姓还怎么活啊!就算他们是真的,连老妇人都要抓走,明天说不定就来捉咱们的老娘了!官府里都是青天大老爷,绝不会做这种损阴德之事,大家说对不对!”   她嘴里喊着,眼睛时时瞟那几个乡亲,打算来个煽动群众斗狗官。   和珅冷笑,仿佛看穿了她的阴谋。   “反正我们今日接到的命令,就是带走一个壮丁。”他心平气和地笑道,“可惜壮丁没有,老妇人也能代替。各位乡亲们若家里有壮丁,愿意替这位老婆婆,那我们当然成人之美,让老婆婆留下来。”   乾隆本来有点含糊,听和珅这么一说,也点头称是:“就是就是。乡亲们,哪家愿意助人为乐啊?”   他说完,四处看了一圈,果然那些探头探脑的乡亲们都像打地鼠似的,嗖的一声全缩回去。   佟彤咬牙切齿。和珅不愧是多年的奸臣成精,心术高手,玩不过他。   这个狗腿,办起事来主子还积极!   乾隆呢,比起上次在大明宫里,智商也有所提高,没那么容易被她忽悠住。   梁氏虚弱地咳嗽两声,叹气。   “小郎君仗义执言,老妇感激不尽。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留恋的人了,就让我跟他们走吧。死在军中,也算为国捐躯了……”   说着她颤巍巍提起包袱,惨笑着,打算真跟乾隆他们走了。   “等等!”佟彤不死心,大声说,“您不是在这院子里埋了两罐金子吗?怎么,也不打算要了?”   梁老太太一愣,“没有啊……”   佟彤抢上一步,挡住她迷茫的眼神,然后赶紧掩口,假装说漏嘴了。   这话让和珅跟乾隆听见了。和珅的双耳动了一动。   “什么?这院子里有两罐金子?”   佟彤假装沮丧,一言不发。   “快说,金子在哪?”   和珅爱财,这个刻在骨子里的性格,也被他带到了副本里——即使他在这个世界里并不记得自己本来的身份。   方才看到梁氏画的腊梅,他第一反应就是“带回去卖钱”。   佟彤抛出两罐金子的诱饵,果不其然,和珅被钓住了。   “头儿,”他跃跃欲试地撺掇,“把这老太太的金子挖出来,再带她走不迟!”   被和珅这么一推波助澜,乾隆也表现得十分像耳朵软的昏君。   “嗯……可以,甚好。”   和珅厉声问:“小子,金子在哪?要是敢诓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佟彤四处张望,拖延时间。   直到和珅挥刀威胁,才假装害怕,随便往菜地里一指:“嗯……似乎是在这里吧……”   梁氏不懂佟彤的意图,急得浑身出汗,小声说:“妾一生清贫,没有什么金子!”   “闭嘴!”和珅得意一笑,“当我们傻呢?”   反正梁氏早晚是他们手里的,和珅从墙边捡了根锄头,撸起袖子就开挖。   乾隆犹豫了片刻,也拿起一只铲子,做样子挖了两下。   贪财之心,人皆有之。况且乾隆是因为“占有欲”作祟而进入这个副本的,他自然想要占有老太太的一切。   乾隆君臣俩给梁氏免费锄了回地,萝卜山药都挖出来好几茬,自然是连个金原子都没挖出来。   正当乾隆露出怀疑神色之时,佟彤小声对梁氏说:“啊,我忘了,当初你辟这块菜地之前,把金子转移到屋后去了吧?”   ……   日落西山,月上梢头。月光苍白,照出两个挥汗如雨的影子。   佟彤拉了个席子,坐地上给梁老太太捶背。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车轮辘辘响。方管家终于带人赶到了此处。   佟彤喜上眉梢。   在这个副本里,她没法阻止乾隆的执念;她只是略做拖延,给他加了个支线任务而已。   方管家没认出女扮男装的佟彤,也以为她是梁老太太的某个亲眷。毕竟她只是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没什么知名度。   见梁氏院子里有两个征兵吏,方管家也十分奇怪。   他自我介绍了一下,搬出王羲之的名头,说是特意来寻访这位梁老夫人的。   乾隆是王羲之的脑残粉,不然也不可能把《快雪时晴帖》奉为圭臬,天天抄,月月临,从三十多岁到八十多岁,每年不忘初心地往上刷弹幕。   此时的乾隆虽然身份换了,但是对王羲之的崇拜还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听到方管家来历,不由自主收起狂妄的气场,弱弱地解释:“我们是来征兵的……”   士族也没法和朝廷作对。方管家十分公允地提议:“在下跟这位夫人有些话要说。不如你们明日再来?”   乾隆这回很给面子,点头同意,客套了几句,就跟和珅打马离开了。   整个村子都松了一口气。   佟彤也松了一口气。   也许乾隆明日还会再来。但王羲之的愿景是“找到梁氏”。只要方管家如实回报,这个愿景就算已经达成了。   ……   上次王羲之买鹅的时候,方管家就跟梁氏打过交道。   “这一次,嗯……冒昧打扰,请问夫人是否认识一个叫张珉的人?”   方管家说明来意,梁氏沉默。   “不认识。”她最后说。   蛤?   这剧本不对啊!   佟彤赶紧小声提醒:“就是那个善画腊梅的、南渡时和您失散的那个……”   梁老太太见她都知晓了,叹口气,似乎在回忆当年。   “我知道。张郎……我已几十年没见了啊,张郎……”   佟彤黯然神伤地应和着,直到听见一声深情的“张郎”。   ……突然想笑肿么办!   她赶紧转过头,使劲牵着嘴角,假装感动而泣。   梁老太太淡淡一笑:“既然还有余力派人寻我,想来他这辈子过得也不错。不过,小郎君,不瞒你说,我与张郎幼时要好不假,但后来我嫁人生子,拙夫家境品貌都不及他,但对我是极好的,我的心思啊,早就全都给了我的丈夫孩子……什么,你问那些腊梅?因为我故去的丈夫喜欢看我画画,于是我才天天画,月月绘。他也不会纠正我笔法不对、构图不佳,只会夸我画得美。”   佟彤:“……”   说好的青梅竹马、半生相思呢?   只能说缘法不能强求。   方管家也愣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交差。   梁老太太慈和一笑:“我知道,张郎若得知这些定会伤心,因此这些年从没动过寻他的心思。几位郎君,你们若慈悲,就给老妪我一个清静吧。”   她说毕,大声咳嗽,告罪进屋,没再出来。   *   方管家恍神了好久,面露愁容,不停嘟囔:“这可怎么办呀……”   佟彤一点不沮丧,甚至哼起了歌。   王羲之的愿景只是找到梁氏的下落。现在已经实现了。   “就将梁夫人的原话带回去好了。我可以为方才的事情作证,”她提醒方管家,“如何向张珉回话,郎君自会定夺。”   方管家这才发现她就是府里那个小丫头,下巴一下掉地上了。   “你你你……你是怎么出来的!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你擅自离府,该当何罪!……”   佟彤无所谓地朝他一耸肩。   “实在抱歉,吓着您了。不过我好歹也算帮您拖延了时间,否则……”   她刚想表明身份,挥挥手离开这个世界,方管家却眉毛一竖。   “大胆刁奴,还敢顶嘴,给我抓起来,带回府里,交给郎君发落!”   ……   佟彤在小黑屋里唉声叹气。   跟上次一样,该办的事都完成了,没想到又惹上了要命的支线。   ……也好。能最后瞧一眼那个爱鹅的美大叔。   眼前一亮,小黑屋门开一角,有人把她提溜出来,请郎君裁决她的擅自离府之罪。   王羲之依旧宽袍大袖,歪在书房的榻上,慵懒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   “阿奴,我平日待你不薄,怎么逃了?”   这时候还没有仙剑,“阿奴”是年长者对年轻人、地位高者对地位低者的通用称呼。   佟彤学着小丫环的语气,委屈开口:“阿奴没逃,阿奴家中恰好有远亲识得那位梁夫人,得知她被官府盯上,即将被征兵吏掳走,方翁那里又行得慢,只怕到时扑了一场空,这才决定擅自离府的。不瞒郎君说,阿奴一个人跟那些征兵吏周旋了两个时辰,方翁才赶到的呢。”   王羲之那双飘逸的眉毛拧到了一起。   “是这样哦?”   方管家回报主人的时候,为了自己贪功,自然省略了小婢女乱入的情节——况且他也确实不耐烦问佟彤,他到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佟彤乖巧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了的纸。   “梁夫人绘的腊梅,为了谢我,给了我一幅。郎君可转赠山阴张侯,便是佐证阿奴说的这番话。”   王羲之接过,又看了看跪在旁边的方管家,面色冷峻起来。   “方翁,你没跟我说实话。你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一点儿也不给别人留啊。”   方管家嘴唇哆嗦,指着佟彤叫道:“郎君糊涂了?她一介女流,擅自离府远行,给咱们府上丢了多少脸!郎君难道还留着她不发卖?难道还要听信她的话,治罪于老奴么?”   王羲之冷笑:“她女扮男装,也并未仪容不整,行得比你的马车都快,丢谁的脸了?人家北朝有木兰替父从军;我南朝女子若都如阿奴一般果决勇敢,养出血性男儿,又何惧与北朝一战?”   这话太铿锵,超出了方管家的理解范围。老人家懵在当处。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番话,窗外的严秋天气忽然急转直下,锋利的北风刮过屋檐,落下一片片早冬之雪。   佟彤脸红过耳,心里一个劲儿地喊:郎君过奖了,阿奴只是个正常女生啊!   王羲之叫她:“阿奴无罪。给我取纸笔。”   晋时文人不拘世俗,从不把世人的偏见放在眼里。   得知自己府上出了这么个敢作敢当的小丫头,王羲之心情甚佳,顷刻间挥毫写就一封信。   “封好,和那幅腊梅一起,让人送给张珉张郎吧——我在信里说了,‘未果为结力不次’,就不强求梁老妇人跟他破镜重圆了。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佟彤捧着新鲜出炉的《快雪时晴帖》,心潮澎湃。   她大胆向书圣表白:“郎君的字真好看。”   王羲之大笑:“阿奴也识书?不妨告诉你,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是两根手指头捏笔的。像这样……”   佟彤瞠目结舌,脱口而出:“像捏圆珠笔一样??”   轮到王羲之一头雾水:“圆珠笔?”   ……   佟彤回到了现实中的煤厂胡同。抬头看钟,时间已是大半夜了。   她靠在自家书房的沙发床上,回忆王羲之的音容笑貌,良久才算出了戏。   身边一点灯光。希孟倚在沙发床另一头,捧着一本《国家地理》读得入迷。书册挡住了他下半边脸,只露出一对精致眉眼,眼神偶尔朝佟彤的方向飘一下。   佟彤大为感动:“这么晚了,你一直等我到现在啊?”   他翻一页杂志,不紧不慢地说:“不客气。反正我也不需要睡觉。”   佟彤:“……”   您占了我一间书房,还骗我给你铺床叠被,这么久了说你不用睡觉??   他见她要炸,轻轻一笑,十分无辜地解释:“我不是想体验一下人类的生活嘛。”   佟彤的火气还没点着,就被他的笑容浇灭了。   ……你美你说得都对。   就像他明明可以辟谷省饭钱,她却上赶着天天请他吃好吃的。都是自找的。   她恹恹地问:“成功了吗?”   希孟指指她身边的画册。   佟彤翻开那一页。   从小到大以来遇到所有的惊喜,都比不上这一刻来得震撼。   *   《快雪时晴帖》,成为了干干净净的一张泛黄信札。   它的前后左右,仍然有不少钤印和历代名人题跋。但乾隆那些抢镜的弹幕消失了。他只是像之前的历代藏家一样,很克制地题了几十个字的御笔,表明自己对王羲之的崇拜。   丰富而精悍的题跋和原文相得益彰,整个帖子让人看了无比舒坦。   佟彤如痴如醉,打开手机,找到昨天的新闻。   硕大的海报前面,记者拦住几个看展归来的游客:“请问你们对这次展出的镇馆之宝《快雪时晴帖》有什么看法吗?”   台北市民甲:“太震撼了。没想到这么小的一片纸,能写出这么丰富的书法艺术。”   台北市民乙:“很漂亮的。我能想象王羲之写信时的心情。”   台北市民丙:“帖子后面的名家题跋,虽然不多,也很值得一读。”   ……   佟彤小声“卧槽”,又点开百度搜图。   她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历史。   佟彤一跃而起,旋转跳跃闭着眼,不能发泄她心中的洪荒能量。   现在是凌晨时分。她的微信联系人基本上都睡了。   佟彤登上了自己那个被“垂帘听政”的微博,发了一条新博。   【问一下大家,有人最近参观台北故宫吗?看到快雪时晴帖吗?】   很快炸出了一堆夜猫子。   【看到了,怎么了,原件特别小,差点错过[捂脸]】   【还没去,明天去】配图:层主跟特展海报的合影。   【排了好久的队呢!】配图:一张模糊的展厅照。   (这层底下全是提醒“台北故宫展厅内不许照相”的)   【你在台北吗?求面基!】   【小姐姐这么晚了还不睡?】配图“催眠喷雾”。   ……   佟彤浏览着一条条回复和图片,坐在沙发上傻乐。   她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还保留着《快雪时晴帖》平行记忆的人。   直到希孟放下《国家地理》,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你明天上不上班?”   得嘞,这是赶她走。   *   跨出房门,她忽然看到院子里立着个人。   那是个潇洒阴柔的美男子,穿着魏晋风格的衣裳,襟如白雪,大袖翩翩,纱衣露臂。月光照在他身上,犹如明珠润玉,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绝美气质。   可惜他一开口,人设立崩。   “佟小姐!你真好厉害你造么!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酱自由过ㄟ!” 第22章 烧烤   佟彤喜欢骑在小蓝车上思考人生。在车水马龙之间穿梭, 带着雾霾和汽油味道的轻风拂面,带给人一种极限运动的感觉。   今天她骑在小蓝车上, 反思《快雪时晴帖》的事。   她利用这个次元相连的漏洞,轻轻易易改变了书画的历史, 把乾隆乱涂乱画的印记“拨乱反正”。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难道自己真的体质特殊?和乾隆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而且, 清除乾隆的涂鸦, 虽然对于文博界来说是大快人心之事,但对乾隆来说,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他刷那么多弹幕也很费力气的好嘛!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原来那件风筝版《快雪时晴帖》中, 有乾隆的这么一句:“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跋矣”。   乾隆晚年, 对于自己乱题乱画的习惯也颇有悔意, 所以给自己立了个小小的flag。并盖上“太上皇帝”的印章表明决心。   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当了太上皇帝, 距离驾崩还剩一两年,《快雪时晴帖》已经“把玩”了五十多年, 盖了几百枚大章,写满了跋文, 连环画也画了,也没地方再添别的内容了。   但,毕竟是一个态度。   所以,佟彤觉得, 自己帮助书画们回归原状,也算帮乾隆挽回一下早年的过失。   但话说回来,乾隆到了晚年反倒清醒起来, 那他早年的疯狂涂鸦,是吃错了哪门子药?   *   从神武门进,顺着建福宫西墙骑个两分钟,再穿过一条长夹道,就到了文保科技部所在的西三所。   佟彤刷卡进去。还没到上班时间,木器组的小黄正在喂猫;金石组的大锋正给他种的枣树修枝;摹章组的萱萱刚拿钥匙开门,照例先冲院子里吆喝一声,这是多年的迷信,提醒院子里的好朋友该挪地了;钟表组还没人来,屋里传来错乱的报时声。   漆器组的老刘在院子里打拳,还跟佟彤打招呼。   “小佟,车学得怎么样了?”   “约了下礼拜再战科三。”佟彤夸张地做了个害怕的表情,“得赶紧给自己买个保险。”   老刘哈哈大笑。   佟彤刷卡进了书画组的小院。   办公室里齐齐整整,几个师兄师姐围坐了一圈,神情都有点凝重。   师兄刘祺抹抹眼角,对大家说:“我真想好了。大家同事一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以后我就在后海常驻,大伙常联系。”   刘祺要结婚了。五环外一套小两房,宣判了他三十年的还贷徒刑。故宫的工作虽然稳定而高大上,但私人画廊开出的薪酬显然更适合养家糊口。   师姐海晨一笑,举起一瓶红茶。   “没事儿,支持你。以后再来故宫别忘了买票。”   文物修复这项职业,最需要的就是耐心。修一幅画花个一年半载是常事。   真喜欢这个的人,多低的工资也赶不走。不适合这一行的,给再多钱也干不长。   因此大家都很豁达,都恭祝刘祺早生贵子,祝他小孩早日成为富二代。   刘祺把他留下的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影响大伙的进度。   给文物动手术的活计都留给了其他师兄师姐。   至于实践经验有限的佟彤,刘祺转达了老康的意思:   “‘赵孟頫书画特展’下个月开展。《人骑图》的装裱有半厘米卷边,你弄一下。”   相比修复,摆弄装裱是较为安全的活计,因为不涉及原始的画芯。   让佟彤处理卷边,相当于一个新手任务,所需仅耐心而已。   佟彤意气风发地应了:“没问题。”   刘祺点头走了,临出门,又不放心,回头嘱咐一句:“赵孟頫的画哎!认真点儿,别浮躁。否则师傅手撕了你。”   *   赵孟頫是历经宋元两代的艺术界泰斗,其人“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   搁现在大约就是作协委员、社科院院士、书法家协会会长、中央美院院长、音乐学院院长、国家文物局局长……   这么说吧,他要是咳嗽一声,全国艺术界跟着震两震。他要是给自家小孩批改作业,随手划的大叉叉都能让人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收藏。   他留下的书画精品特别多。许多书法作品在现代也是很流行的字帖。   “特展”选取的只是一小部分。据说门票已经预售出一半了。   佟彤自然要跟风,利用员工福利,提前给自己留了张票。   *   晚上,佟彤带希孟、雪晴出门吃烤串。   谈到了刘祺的离职,颇为唏嘘。   “干这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走了,手头的工作可以让我们临时客串,但组里终究是缺人手。这年头招个合适的学徒不容易,我还想荣升师姐呢,怎么也得三年五载吧。”   雪晴眼睛一亮:“我可以去吗?”   他今日又是女装大佬的一天。用他的话说,穿了几百年大长裙,真有点习惯了。   他于是换上魏晋风格的长裙,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英姿飒爽,端庄妩媚,可以直接去演花木兰。   但他一开口……   “好久没回北京故宫了耶。不造那里还是不是老样子……”   佟彤差点笑出声,好心告诫:“木兰姐,您回头上街千万别说话,给首都人民群众留点想象空间。”   然后再给他泼冷水:“你没身份证,也没银行账户,人家工资都不知给你打哪个卡里去。”   雪晴想了想,怀里摸出一本证件,问:“这个行吗?”   佟彤接过来一看,哦豁,台胞证。   她惊讶:“你怎么弄到的?”   “幻化的,”雪晴笑眯眯,“用了赵孟頫的跋。”   佟彤乐得喘不上气,赶紧给还回去:“算了算了,你这没法考公务员。”   她哪担得起这责任啊!   雪晴失望了一阵。不过出胡同口他就高兴了,惊喜发现:“诶,这里也有奶茶耶!来一个黑糖波霸鲜奶加芋圆,半糖少冰谢谢噢!”   说着十分壕气地掏出一沓崭新的人民币。   奶茶小妹看看倾国倾城的女装大佬,又看看他手里的钞票,不知道该先花痴哪一个。   佟彤赶紧拦住了:“别别,我请。”   他要是掏新台币也就算了,姑且认为是他在台北街头捡的;这一张张粉嫩的毛爷爷要是真币,佟彤情愿直播喝豆汁。   雪晴看着冤大头扫码支付,又发现新大陆,压低声音悄悄问:“蛤?你的行动电话还能当信用卡使喔?”   奶茶小妹忍不住笑了。   恢复原状的雪晴身边似乎有一圈令人愉快的光环,任何人跟他离得近一些,就会感到无来由的身心愉悦。   也难怪。他出生于一个快雪时晴的早上,原本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天气。   排队等奶茶的还有几个汉服党,看着雪晴窃窃私语:“台湾那边的汉服运动这么先进了?这一身魏晋复原得可以啊!喔喔喔,还有那个帅哥,这宋制得一万往上了吧?是明星吗?”   人家俩俊男美女(?)招摇过市,佟彤穿一身运动衫,觉得自己又成了小助理,气不打一处来。   她轻声问:“你俩能穿正常点吗?”   反正是幻化啊,随便幻。   雪晴端着奶茶,眨眨无辜的眼,“人家不造北京的流行趋势啦。这不正在观察嘛。”   希孟则表示委屈:“我以为你喜欢这一身呢。”   佟彤老脸一红,甜甜地回:“您穿啥都好看。”   希孟:“真的?”   佟彤本来是客套一下,没想到他还当真了,还追问!   只好真诚地点点头,“真的真的。”   还眨巴两下眼。   然后趁他心情好,给他百度了一张当红小鲜肉的言情剧照,“明儿这么搭就挺好。”   他看了一眼就把眼睛捂上了。   “泯然众人。”他评价,“一点也不显我气质。”   佟彤扶额。您还嫌自己气质不够啊?   “我爸书房里左数第三个书架倒数第二层有几本时尚杂志,您好好研究着,肯定有适合您气质的。”   希孟不领情:“我就一定要拾人牙慧啊?”   幻化可能挺费工夫的,他俩谁也没有回去换装的意思。佟彤于是自己跑回家,飞速换了一套唐制襦裙出来。   是她找一个熟识的裁缝,按照娇娇的衣着复制的。胸前系带长短合适,绝无下坠之虞。   终于不像小助理了。   回到原处,刚才那几个汉服党买好奶茶,见了佟彤三人,眼珠子彻底转不动了。   几人商量一阵,最后一个穿明制的男生走上前来。   “请问……可以认识一下吗?”   他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温文尔雅,普通话咬字特别清晰,大概以为这仨人都是对岸的。   希孟和雪晴属于过把瘾就跑,一看真引来了陌生人,不声不响双双往后退一步。   佟彤被迫“挺身而出”,只好微笑:“你们是……?”   她生怕后头两位祖宗掉马,神色不由得有点警惕。   男生以为她是在戒备自己,连忙自我介绍:“我们是清华美院的学生,也是汉服爱好者。今天重阳节活动,只是想……”   佟彤一听“清华美院”,乐了。   “哟,学弟呀?”   与此同时,对面好几个人同时认出了她:“那不是故宫的灭火器少女吗!”   *   一边是学姐,一边是粉丝。双方沾亲带故,愉快地合了一张影。   雪晴看啥都新鲜,高高兴兴地被人推上了C位;希孟嘟囔一句“幼稚”,想离开镜头,让佟彤拉住了。   “爷,那是我学弟学妹哎!给点面子。我让他们别开闪光灯。”   希孟:“我干嘛给他们面子……”   咔嚓!合影完毕。照片边缘留下了一个没看镜头、满脸不情愿、甚至带着三分撒娇气的小帅哥。   眼镜学弟名叫叶雨石。他跟佟彤交换了微信,把照片发给她。   “一块吃烧烤吗?”叶雨石邀请。   佟彤:“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件文物猜猜是神马,有线索了哟   注:赵孟頫(读fu三声) 第23章 无人驾驶   烤串吃着, 啤酒喝着,暖气烘着, 生活在此一刻无比惬意。   佟彤跟几个学弟学妹怀念了一下大学生活。   雪晴在旁边欲言又止,灌了几罐燕京之后, 终于忍不住大着舌头说:“清华当年跟着我一道搬家的, 怎么北京还有一个啊?”   叶雨时等人: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jpg   佟彤忙圆场:“他刚看了本民国小说, 有点入戏。”   其实两个清华的渊源众所周知。只不过雪晴被关在恒温柜里久了,信息有点闭塞。   雪晴不乱说话了,转而跟学弟们聊天吹水。   “微信号呀……我没有呢。脸书……也没有喔, 不好意思哈。”   女装大佬太高冷, 啥联系方式都要不到。几个大学生都要面子, 也就不多问了。   大家转而抱怨起毕业设计来。   美院难考,毕设更难。你十八般武艺都用上, 在评委老师眼中可能也就是一坨shi。   叶雨时盯着手机里的草稿照片:“总感觉就差那么一点儿。教授每次都一句话,让我去感悟、感悟……感悟个头啊!我最近看到这稿子就犯恶心。”   希孟听了几句, 忽然凑近佟彤耳边,轻声问:“素描、油画、版画……这些都算美术?”   佟彤知道他失落, 尽可能委婉地说:“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画法,西洋人有西洋人的画法。也没有难易之分。”   果然见他眉目黯然了,抿了一口啤酒。   他虽是一幅画,到底是王希孟的灵魂寄托。他不敢自诩青绿山水第一人, 但对自己的技法还是很自信的。   如今却忽然听说,他所知晓的一切,放在大学院系里也不过属于“国画”一个分支。   而且属于很难就业的那种。   他不说话, 静静听着学生们讨论,默默记着专业名词。   叶雨时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他过分内向。毕竟刚才照相都不好意思露脸。   “同学,你也是美术生吗?”   佟彤呛了一口孜然,赶紧捂嘴。   希孟年轻,一张脸顶多二十岁。听得又认真。   叶雨时心想,难道是要考美院的高中生?不对,没那么小;但也许是复读的呢?要知道,考他们学校的学生,复读三五七年的有的是。   旁边几个美院学生也笑了:“你有什么问题,今儿大家给你传授经验。”   确实,别看这几个貌似学渣,可考取美院的时候都是妥妥的学霸,万里挑一的别人家孩子。   佟彤使劲朝人家使眼色。你们眼前这是尊大神,只有你们向他请教的份,别弄反了……   把他惹毛了,再像虐那个刺青师一样打她学弟学妹的脸,多过意不去啊。   希孟这次却没亮出大佬的架子,反而谦虚地推辞了一下:“多谢指点。我已有师承了。”   叶雨时笑道:“哦?你被哪个美院录取了?”   但凡学生都有点母校情结。这话问得不免有点酸。   希孟:“翰林图画院……”   佟彤一串烤鸡心把他嘴堵上。   同时用口型使劲暗示:憋问了,比咱们学校牛B多了。   那是当代国家一把手,同时也是当世头号艺术家亲自规划、开办、执教的学校哎!   叶雨时几个人都没明白。好在年轻人话题多,马上又有别的可聊。   佟彤叫:“服务员,再来二十串……”   话音未落,烧烤店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汽车鸣笛,紧接着尖叫一片。那服务员石化在厨房门口。   一辆轿车突然失控,冲进步行区,刮倒几个人,闪着大灯,直直地朝烧烤店撞过来!   叶雨时:“快躲!”   顺手拉过坐在他旁边的雪晴。佟彤背后却是一排固定的卡座。眼看轿车冲到眼前,希孟踢开几把椅子,抓住佟彤胳膊用力一拽——   佟彤急了:“别……”   那车灯能晃晕了他!   汽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声。   正当佟彤觉得万事皆休的时候,空气突然安静了。   轿车停了。半截车头已经冲进烧烤店,玻璃门碎一地。   希孟挡在她前头,不出所料晕得很彻底,虚弱地坐在地上,打翻的啤酒浸了他半边衣袖。   幸免于难的工作人员和食客们挤在一起,心有余悸。   那轿车并不是主动刹车的。只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弓箭步挺立,双手顶着前引擎盖,脸都憋红了。   佟彤喜出望外:“娇娇!”   娇娇把那车往外推了两步,跑到佟彤面前,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你们人类发明的东西这么不靠谱吗?”   *   娇娇在首都博物馆展览完毕,兴高采烈地化形为人,来找佟彤吃喝玩乐。   正好看见轿车失控。她虽有一身怪力,还是费了老劲才把那车给停下来。   当然,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她也是个险遭剐蹭的受害者。大家只以为这车是碰到障碍,自己停的。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几个被蹭到的路人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再看那轿车——驾驶座上居然没司机,空的!   几个警察也十分意外。还在拍照,那倒霉司机自己跑过来了,说他本来开得好好的,路边有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冲他招手,告诉他轮胎没气了。他刚下车准备检查,那车自己就溜了,成无人驾驶了。   “也怪我停在了斜坡上,”那司机一脸懊丧,“可我明明记得拉手刹了啊!我明明拉手刹了啊!”   大伙摇头叹气:“这事闹的!”   烧烤店的人还在联系保险公司。佟彤把希孟扶起来,看看全须全尾,才和叶雨时在线买单,趁早走人。   几个人惊魂未定,决定各回各家,睡一觉压惊。   叶雨时十分礼貌:“学姐,以后常联系。”   临分别的时候,希孟忽然叫住叶雨时,轻声对他说了句话。   佟彤看到,她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弟表情一下子僵了,随后狂喜得像个表情包。   往家走的时候,佟彤悄悄问他跟叶雨时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微微别过脸,藏住一个微笑,“给他的毕业设计提了点建议。”   *   如今佟彤家的院子里塞了三位文物,就显得有点拥挤。   好在雪晴和娇娇不像希孟似的,非腆着脸要求人类的全套过夜设施。他俩很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不需要睡觉,拼一间房,给个沙发休息就成了。   佟彤十分感动,贡献出了自己的平板,让两人没事玩玩。   其实除了倒霉的希孟,娇娇和雪晴完全可以回各自的博物馆过夜。但既然已经被弹进了人间界,他俩谁都不愿意早早回去。   所谓“来都来了”。   雪晴还提出:“而且跟你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啦。谁造乾隆那个家伙会不会卷土重来噢。”   佟彤被他说得心中一凛。   不会没完没了吧?   至少现在看来还没这个危险。   *   佟彤家里库存的旧手机不够用了,到胡同里转悠一圈,低价收来两个淘汰的老年机——毛大爷的孙女刚拿了入职奖金,给他老两口换了两台屏幕比脸大的智能机。   “给,一人一个。”她耐心教会雪晴和娇娇用九宫格输入法,“要是有事,登我微博账户,给‘故宫文保科技部’发私信。”   娇娇立刻就开始玩上了,瞬间关注了一堆营销号。   雪晴则第一时间找到了美颜自拍,开始研究。   佟彤赶紧再提醒:“别乱发微博,不然找你们要房租。”   佟彤每天发点文保小知识,或者随手拍的花草鸟猫。现在她那个账号已经快一万粉丝了(主要是猫片涨的),她难得有点偶像包袱。   娇娇还不服,指着希孟所在的书房,“他为啥就能拿你的账号发?”   希孟在上网做科普上了瘾,每天都要临幸几个高难度问题,享受网民的膜拜。   但人家膜拜的是故宫小姐姐,他居然也心安理得的照单全收,偶尔向佟彤炫耀。   佟彤感到有点打脸,严肃道:“回头我跟他谈谈,谁都不许滥用权限。”   心累。跟管幼儿园似的。   *   佟彤来到文保部办公室,难得清静。   “赵孟頫书画特展”已经开始布展。《人骑图》已经摊开在裱画室,做最后的检查和修补。   图中,一乌帽朱衣人骑马徐行,笔墨工稳,意态宁静。   画面不大,也就一尺来宽,主题也十分简单,在赵孟頫的诸多画作中算不上抢眼。   但是,因为其独特的寓意,它却被历代文人所珍爱,拥有众多题跋和……   没错,印章。   若按面积来算,90%都是乾隆贡献的。   别人的印虽然也不少,但都很谦逊地找个角落呆着,不跟赵孟頫的墨宝抢镜;   只有乾隆他老人家,为了向全世界昭告他“赵孟頫粉丝团团长”的身份,在画面上全方位多角度狂轰滥炸,最大的那两个印,“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和“八征耄念之宝”,一个顶别人十个,每个印边长10公分,加起来比画里的人还高。   更别提其他形状各异的印章,串成一串串糖葫芦。   《人骑图》里那匹可怜的骏马,就这么在一堆漂浮的湿疹和痱子当中,生无可恋地向前走着。   眼前还晃悠着乾隆的御笔,像毛驴鼻子上的胡萝卜。   ……   讨厌归讨厌,乾隆的印章到现在也二百多年历史,也算是文物的一部分。佟彤他们现代工作者照样得把它当祖宗供着。   佟彤在师姐的带领下,上手处理了一下装裱上的卷边,转眼一上午过去。   她瘫在椅子上放空,心想:这幅倒霉画要是能化形,估计是个满脸□□子,能当门神使。哪儿打仗往哪儿一站,转眼就是世界和平。   她促狭地扑哧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空旷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哀怨的男声,“在下这副惨样你还笑得出来?”   佟彤一个激灵。左右看看没人,大约知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   她现在也算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跟非人类在一块儿也能谈笑风生。   但现在这副光景,总觉得有点不对……   《人骑图》好好儿的摊在她面前的大桌子上呢!   她问:“您尊驾在哪儿呢?”   对方立刻说:“光天化日的还有监控,现在没法化形,只有你能听见我声音。”   佟彤吃了一惊。过去没听说过希孟、娇娇他们有这项本事。   难道文物也会修炼进化?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那个声音陪着小心,“你替我把乾隆的爪子印消掉,在下必有重谢。”   佟彤赶紧澄清:“我、我不是为那点儿谢……”   “姑娘侠肝义胆,已是声名远播。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佟彤:“……”   那个声音轻轻一笑,又显得有些落寞:“其实很容易。你……只要让我平安到达目的地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专栏坑品保证~   自动订阅,你值得拥有o(* ̄▽ ̄*)o 第24章 粉丝围堵   说实话, 佟彤真挺心动的。   并不是说她身为跨越次元壁的天选之人多么责任重大;她这几次下文物副本也并非完全费力不讨好。   跟娇娇跑了一趟长安,她除了全方位多角度观光了历史中的大明宫, 更是似乎增长了力气,虽然不如娇娇那么逆天, 起码每天骑车上班不喘气了。   雪晴那一次, 她只是短暂地在王羲之书房里停留了几分钟, 看王羲之写了两篇稿子,观摩了一下他拿圆珠笔一样的握笔姿势;但过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写字变好看了。大概是那几分钟的熏陶所致。   ……   那天海晨看到她的修复笔记, 惊为天人。   “小佟, 你替我写结婚请帖吧!”   佟彤瞠目结舌, “师姐,你这进度也太快了吧!昨天你不是还发了个朋友圈征友?”   “男朋友大概还在准备高考, 先预约着呗。”海晨甜甜一笑,“主要是吧, 你这字也太好看了!什么时候练的?”   ……   佟彤自己偷着乐。   这就是小说中的“看高手过招,哪怕只看清一招半式, 自己受益无穷”吧。   只有希孟这位小爷,啥好处都没给她。   *   当晚,希孟听她把这想法一说,十分不满。   “你不觉得认识我以后, 很多事情变得容易了吗?”   佟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全然不信。   “什么事儿变容易了啊?”   他慢条细理地给煲仔饭倒酱油,说:“花钱变容易了。”   *   佟彤气得决心三天不理他。   过了半个小时, 她捧着杯奶茶去和好:“爷您大人大量别计较,再帮我这一回嘛。”   里头没吭气,只传来杂志翻篇的声音。   佟彤好声好气说:“你看,我从小长在皇城根下,故宫的展览没少去。每次他们大张旗鼓的搞什么书画精粹,兴致勃勃买票进去一看,基本上都是十全老人的个人专场,拍照都没兴趣了——对面那个故宫想来也差不多。这样的生活多没意思啊!您就当给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凡人们一个试错的机会,别让一个大猪蹄子毁了我们对博大精深的艺术的热烈追求。”   吱呀一声,门开一条缝,大约是希孟被她唠叨烦了。   “被乾隆毁过的、以及可能被他毁的作品不计其数,你就打算一样样管过来?”   佟彤腰一梗,“乾隆盖得,我管不得?人家一辈子还写了四万多首诗呢,有志者事竟成。”   希孟被她噎回去了。   她不抖机灵了,又诚恳地说:“最起码这些主动来找我的,都已经经历了不知多久的折磨了,跟当时你一样一样的。你看当初你倒霉的时候,我不也毫不犹豫的英雄救美了?”   这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激发他的同理心。   谁知这人抓错重点,一下子不满:“哦,原来你一视同仁,对每件文物都这么尽心尽力啊。”   怎么还吃醋了?   佟彤赶紧给他顺毛:“当然不是了。我有给别人变着花样买好吃的吗?你看娇娇雪晴他们今晚就是泡面。”   (是他们自己要求尝鲜的。)   北京姑娘嘴贫,你跟她发脾气她跟你讲道理,你跟她讲道理她跟你谈情怀,你跟她谈情怀她问你今晚吃什么。   希孟终于被绕进去了,无话可说。   “那你也不能凡事都指望我。”   佟彤赶紧说:“我也没打算当伸手党的,这不是自己本事太逊,画不成功吗……”   她胳膊底下夹着《中国历代传世名画》,不好意思地翻开。   《人骑图》那一页,已经被她用彩笔添了个小人儿。只是小人儿表情太现代,衣着太粗糙,虽然功底尚可,放在微博上也能被人叫一声太太,但跟赵孟頫的原作并排一站,那就是孙悟空和猴子毛的区别。   希孟看到那小人儿就乐了,嘴上还硬:“呵,你画不成功了才来求我,是否有拿我当备胎之意?”   这人自从玩微博以后,词汇量眼看蹭蹭往上涨。   佟彤觉得他这词用在这语境里有点怪怪的,但哪敢计较。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对比一下你我的功力,人需要鞭策才能前进嘛。”   有的人吧,往好了说是矜持,往坏了说就是贱贱的。求他做事,威逼利诱都不行,就是得捧,而且得360度花式打滚捧。   希孟被捧舒坦了,房门打开,“进来。”   他问:“当个马僮?”   佟彤跟他卖萌:“不是宫女就是丫环,我能当回女主角吗?”   希孟面无表情:“不能。”   *   《人骑图》虽然简短精悍,但其中的内容很值得深思。   明明是元代画家的作品,画中人却cos成唐代衣冠——这是赵孟頫提倡复古书风的产物,又或许是对社会变革的有心回避。   从画作后面的题跋(除了乾隆的)来看,普遍认为画中骑者是赵孟頫的自画像,表现了他志存高远、孤胆独行的内心独白。   因此,当佟彤作为一个小马僮,乱入到《人骑图》的创作层,猛一看到那个骑着骏马、气度不凡的儒生时,立刻意识到:这怕不是赵孟頫本人!   *   她差点又土拨鼠尖叫。   赵孟頫作为元代文化界的现象级元老,是众多流派的开山祖师,其地位不亚于唐之李白、宋之苏轼。   就算是到了现代,他在一群古代艺术家中也是鹤立鸡群。   就拿博物馆的特展起名来说,要么是“青绿山水”,要么是“天路文华”——都是概括展品的特点;   只有赵孟頫他老人家,拥有以自己的名字冠名整个展览的特权。   “赵孟頫书画特展”。听听,多气派。   因为他一个人就能填满整个展厅。   此时正值大元盛世。蒙元朝廷军事政治都很强势,唯有文化上欠着那么一点儿。   赵孟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国家级大拿。   他出行一路,粉丝围堵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佟彤光荣地担起了小助理的重任。   (她嘀咕,怎么又是助理……)   “闪开闪开!”她牵着赵孟頫的马,尽职尽责地朝围观群众喊,“大元律法严惩碰瓷,踢到踩到概不负责嘿——”   不得不说,狐假虎威的感觉还是很爽的。   好不容易挤出城门,佟彤仰头,恭敬请示:“老爷,去哪儿?”   赵孟頫看也没看她,眺望前方,沉声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本官要去大都,赴任。”   *   在进入《人骑图》之前,佟彤百度了一下赵孟頫的生平,颇有唏嘘。   赵孟頫是宋朝宗室子弟,从小就是全科学霸,声名远播,高官厚禄预定。   可惜南宋亡了。亡得惨烈。   赵孟頫作为遗民,在家失业,忽必烈看中他这个汉文化icon,多次请他出山做官。   赵孟頫迫于生计,又或许是不愿一身才华埋没江湖,终于答应了。   都说忠臣不事二主。在很多后人眼里,这是他一生的黑点。   赵孟頫本人应该也对此颇有纠结,在元朝官场上打拼沉浮多年,被各种排挤轻视,最终却不过是统治者的一枚吉祥物。   但这个世界里的赵孟頫,大约还没有遇到后来那些烦心事。他一身红衣,意气风发,打算报君黄金台上意,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裱画室里,赵孟頫的声音告诉她:“你只要让我平安到达目的地就行了。”   不得不说,文物之间消息传递得挺快。这才多久,佟彤的“当事人”已经开始明确向她发布任务了,不用她费心去猜。   但这个要求看起来并不简单。佟彤回头看了看他们刚出的那个城,城门口写着“济南”。   佟彤回忆之前做的功课,记得赵孟頫曾经在济南府做过官,随后被朝廷召令入京。   现在他俩离大都北京还几百公里呢。   路上但凡有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以老赵这副文人身子板儿,估计就直接GG了。   看来这一路任务艰巨啊!   *   佟彤抬头看了看老赵。他优哉游哉骑着马,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杂剧调子,一身红衣灿烂发光,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怡然自得。   “老爷,”她试探着建议,“赶到大都怎么也得十多天,咱们要不要雇几个保镖上路?靠小的一个人,万一路上跳出来个拦路抢劫的,小的一个人也打不过啊。”   赵孟頫却不以为然,俊俏的眼睛一斜,透出不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是朝廷命官,哪个敢跟我为难,不怕掉脑袋吗?”   ……还挺乐观。   怪不得让乾隆欺负得那么惨呢。   又或许,他必须给自己洗脑“大元朝是个治安良好的美丽新社会”,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做官?   换了一般人,几次碰壁,也就不跟老板唱反调。   不过,佟彤不是一般小马僮。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放任老赵作死。   她换个姿势劝:“是是,毛贼强盗都不敢惹老爷,但这一路上豺狼虎豹也不少哇!据说明天咱们就会路过山东景阳冈,那里头有只吊睛白额大虫,吃了十几个人了……”   正说着,突然路边树丛一阵聒噪!   几个张牙舞爪、黑布蒙面的大汉蹿了出来,拦在路中央。刀背上的铁环哗哗响。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呔!兀那狗官,把你的包袱留下!”   *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佟彤抱紧怀里的小马鞭,两股战战。   她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可万一让人大刀砍出副本呢?万一被围殴呢?会不会疼啊?   她脑子里迅速分析了一下轻重缓急。帮助赵孟頫是第一重要的,万一这次不成功,明天他就要去展览了,没时间再来一次;况且如果赵孟頫先跑了的话,强盗们未必会跟她一个明显没有油水的小跟班为难……况且她的力气也比一般女生大一点……再不济可以主动暴露身份,离开地图……   她大义凛然地挡在赵孟頫跟前:“老爷快跑!”   没想到赵孟頫一点没感动,反而有点不耐烦:“躲开。”   嗖的一声,什么东西从佟彤耳边擦过。   赵孟頫衣袖展开,纵马上前!   那匹骏马怒吼嘶鸣,纵身越起,朝着强盗头子就是两蹄子!   “哎哟!”   “啊啊啊啊疼疼疼——”   “饶、饶命……”   ……   不到一盏茶工夫,几个强盗全都歪七扭八地倒在了地上。有些被马踢断了腿,有些被马踹折了腰。   赵孟頫衣袂翩然,十分有高手风范地轻收缰绳,低头轻声嘱咐那马:“教训一下就行了,别出人命,知不知道?”   然后朝目瞪口呆的佟彤一招手:“走啊,愣着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赵孟頫:没想到吧.jpg 第25章 胖昏鸭   本以为护送一个弱书生, 没想到护送之人带了个满级宠物。佟彤的心情难以平复。   她一个劲的提醒自己:这不是真实历史,这是《人骑图》的“创作层”。赵孟頫在画那匹马的时候, 一定是把它画成了一匹天下无双的汗血麒麟神马。   良马需伯乐。这也正契合了赵孟頫出仕时的复杂心情。   现在,这匹神马神气活现地看着她, 仿佛在问:服不服?   就差脚底下蹬一片浮云了。   *   佟彤不再操心赵老爷的人身安全了。   但她心中危机感不减:带着个战斗力这么强的宠物, 赵孟頫是怎么着了乾隆的道儿的?难道是太过于轻敌?   还是说, 这个世界里的乾隆,实力比神马还要强悍?   总之不能掉以轻心。   眼看日头西斜,没入前方山谷。弯弯曲曲的道路旁边, 挑出一个酒招子来。   佟彤再次被害妄想:“老爷, 别是黑店!您不知道, 十字坡那边有个卖人肉包子的……”   赵孟頫朝她信心满满地一笑,纵马上前。   “店家!这个店我包了, 快准备酒菜!”   里头掌柜的跑堂的见是官老爷,毛巾往肩膀上一搭, 忙不迭来伺候。   佟彤跟上,警惕地在大堂里环视一周, 觉得就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客店,没有密道密室什么的。   店里的人对赵孟頫非常恭敬,连带着对佟彤也客套有加。她在店里随意走动参观,没人拦她, 还热情地邀她去厨房,看自家的菜有多新鲜。   佟彤放心了,给老赵拉个凳子, 自己坐下首,吃了一顿丰盛的农家乐。   跟赵孟頫相处一天,改变了许多她原本的印象。在这个俊美儒雅的外表之下,原来有着一个张扬、甚至有点自负的灵魂。   ……不奇怪。以赵孟頫的咖位,要是见人就点头哈腰谦逊客套,那才叫OOC呢。   饭毕,佟彤把神马带到马厩入住,听到那掌柜的一声惊叫。   “……赵子昂赵大人?!我的老天……”   那掌柜终于得知来住店的是个巨佬,惊喜交集,的作揖如捣蒜:“贵客降临,小店蓬荜生辉!大人若不嫌弃,给小人留点墨宝吧!墙上、本子上,哪儿都行!哪怕写个‘本店东西不好吃’呢!”   瞧瞧,荒村野店也有人认出赵孟頫来,还要签名呢。   佟彤赶紧集中精力回头看。不能错过赵孟頫写字啊!   楷书四大家,颜柳欧赵——前三个都是唐朝人,只有一个赵孟頫是后来居上,从前人开发完毕的地皮上生生垦出一片荒,可见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   乾隆的书法就学赵孟頫,可惜东施效颦,学到了赵书的圆润,却丢掉了风神隽秀的骨骼,被人评价为“形似胖昏鸭”。   如今能亲眼目睹赵孟頫提笔挥毫,佟彤连一个笔画也不能错过。   赵孟頫偶遇野生粉丝,笑容满面,一个劲儿的“过奖,过奖”。   但那掌柜的上来就要签名,可能有点过分了。   赵孟頫眉头微皱,“题字就算了。我如今是朝廷命官,要谨防笔迹为人滥用。”   掌柜的有点羞惭,这不是把他当坏人了吗。   但转念一想,人家文化人有文化人的道理,或许是朝廷规矩呢。   只好失望地点点头,一边客套,一边招呼小二布置客房。   赵孟頫看着佟彤,“愣着干什么?给本官打洗脚水。”   *   在博大精深的汉语里,但凡想强调某人地位之高,可以说“你给他打洗脚水都不配”。   佟彤给赵孟頫打了洗脚水,一边揉腰一边想:算了,这是荣幸。   她自己在马厩边上的经济房过了一夜,给那匹战斗力满级的神马喂了夜草,听了它一夜呼噜。   ……   第二天,主仆两人照常上路。   佟彤的警戒心已经放下了三分。她寻思,这野外地图太和平了,不像能刷出boss的感觉。   乾隆多半等在大都城里,等着来一个瓮中捉……   捉赵。   能和巨佬赵孟頫一路同行,就算是做梦她也不敢这么编。   尽管她知道,眼前这个赵孟頫可能只是历史上的真·赵孟頫的一个嵌入书画中的灵魂碎片而已。   但那也是赵孟頫啊!   可恨王希孟,非要给她安排一个马僮的身份,说是不容易穿帮。她身为下人,都不敢冒然跟赵孟頫搭讪聊天。   好不容易寻了个话头,她问:“老爷这次上任,怎的没携夫人一道?”   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也是元代数一数二的才女,和王羲之的书法启蒙老师卫夫人并称“书坛二夫人”。她的作品传世不多,但故宫也收藏着好几幅。   两位文艺伉俪琴瑟和鸣,感情不错。那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词据说就是管夫人所作。   如今赵孟頫新官上任,却没带夫人同行,佟彤不免有些疑惑。   赵孟頫用很轻松的口气说:“女人家麻烦,要带的东西多。夫人和我分路而行——你问这个干什么?”   佟彤赶紧说:“是啊,误了日期就不好了。”   想想也有道理。你看赵孟頫这新官上任,除了一包袱的笔墨纸砚,外加些许银两,几乎没带什么别的行李。整个人轻装得像个出门找事干的大侠。   因为忽必烈曾经对他承诺过,只要他来大都做官,要啥有啥。估计小孩的学区房都给准备好了。   *   赵孟頫的神马脚程迅速,当晚就来到了沧州郊外,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了。   佟彤提议:“沧州郊外有个柴大官人的庄子,专聚天下英豪。不如去借宿一晚?”   赵孟頫像看智障一样看她。   “那是徽宗年间的事了吧。”他嗤笑,“现在哪还有什么柴大官人庄子。”   佟彤一颗心提起来,紧张得汗毛竖起。   没事提啥《水浒传》里的设定。瞧瞧,把年代记错了。   ……还好,世界如常,没有穿帮。   她松口气,忽然看到山坡上有个寺庙。   这个时代里,很多寺院还兼具客店功能。很多贫寒士子甚至在寺庙里一住数年。   赵孟頫也同时看到了庙宇的屋檐。他决定:“去那里借宿吧。”   *   赵孟頫精通佛老之学,许多书法散于名山。他的手书《心经》至今还是销量很高的字帖。   僧人们刚下晚课,听说他大驾光临,从住持到扫地僧,纷纷出来列队欢迎。   “赵施主光临敝寺,难得有缘!快请进!”   元朝统治者崇尚佛法,寺庙里还住着几个从西域来的“访问学者”,当时人称呼他们为番僧。   他们也三三两两的出来围观中原文人的优雅英姿。   佟彤忽然想到,赵孟頫画过一幅《红衣罗汉图》,也是这次“赵孟頫书画特展”的明星展品之一,从辽宁省博物馆借调过来的——画中的主角高鼻深目,胡须络腮,肤色黝黑,耳佩金环,显然是西域人。   和眼前的几个西域番僧形貌相近。   说不定赵孟頫就是从他们这里得到的灵感呢。   但此刻的赵孟頫还没有对这些番僧产生兴趣。反而是番僧们盯着他看了好久,目光凝重。   寺院准备的斋饭清淡可口,佟彤跟着蹭了一顿。   住持老和尚见赵孟頫心情好,也来求墨宝。   “相逢即是有缘……”老和尚捋着花白的长须,慈眉善目地开口,“赵施主若能为敝寺书写一段经文,将来裱在大殿之中,供信众研读膜拜,那是大功德一件啊。传闻天下,也是一桩美谈。”   赵孟頫还了个合十礼,却说:“实在抱歉,弟子终日挽缰赶路,手臂酸麻,写不得字了。以后有缘再说吧。”   还挺吝惜笔墨的。   老和尚努力了几句无果,也只好“阿弥陀佛,甚憾”,回去睡觉了。   佟彤觉得赵孟頫偶像包袱太重。给人家写几个字又不掉块肉。   但她只是个小跟班,也不敢乱提意见。   回到分配给自己的宿舍,坐在门口,听着风吹草叶,静静欣赏萤火星光。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人一头褐发,一身红色僧袍,面容慈和,闲适自在,也在仰头观星。   佟彤心中暗叹。   像啊,太像了。   简直就是《红衣罗汉图》里走出来的。   那个红衣僧很快也注意到她。他信步走近,双手合十,朝她打招呼。   “阿弥陀佛,施主嘎哈捏?”   这一口大碴子味儿!   佟彤心中突然起了个不得了的猜测。   “阿、阿弥陀佛,高僧您好啊……请问您是不是在辽东住过?”   红衣僧似乎知道她想的什么,温厚地一笑。   “施主妹猜错,贫僧就是《红衣罗汉图》,来自辽宁博物馆那嘎达。若贫僧妹猜错,施主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吧?”   他用了一个“也”字。   佟彤目瞪口呆地发现,她的马甲掉得光光的,世界稳定如常,一点也没有崩坏的迹象。   大概是因为,对面的大师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吧?   她惊叹:“怎么,文物之间害能随便串门啊……”   红衣僧笑道:“同一个作者的作品之间,确实是可以互相走动的。但赵施主笔下珠玑无数,贫僧一路云游,寻访多时,才寻到此处,只是想跟赵施主唠个嗑,提个醒。”   佟彤紧张起来,问:“您要给他提什么醒?莫非您也知道有人要害他?”   红衣僧摇摇头,叹口气。   “晚了,来不及了……施主,有缘再会吧。”   他转身,抬头看看月亮,面容严峻起来。   “唉,是时候走了,这可咋整啊……”   *   佟彤一个人立在星光下,慢慢思考。   红衣罗汉是来提醒赵孟頫危险的。   但他为什么又说,晚了,来不及了?   寺院门口的马厩里,神马在焦躁地啃草料,仿佛也预料到有大事即将发生。   佟彤抚摸马鬃,悄悄跟它说了几句话,轻轻解开它脖子上的缰绳。   那马安静地没动地方,目光深邃,一如《人骑图》里的神骏宝马。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解封!今天的更新1/3~ 第26章 面条体   第二天一早, 赵孟頫梳洗完毕,穿上新官服, 来到斋堂用早饭。   那几个番僧已经离开了。小沙弥殷勤端来杂粮粥。   跟粥碗一块送来的,还有本账目似的东西, 另有一支笔, 蘸好了墨, 恭恭敬敬地递过来。   赵孟頫不解,问:“这是什么?”   小沙弥面对国家级大V,紧张得舌头打结, 说不利落话。   “这、这个是……朝廷、朝廷……”   赵孟頫安慰:“别紧张, 慢慢说。”   小沙弥捋直了舌头:“朝廷颁发敕令, 但凡往来路过挂单的汉……汉人,都得登记姓名。施主莫怪, 小的也是今早才知道。您得在这本子上登个记。”   赵孟頫皱了眉。   “朝廷敕令?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最近刚……刚颁发的。没几天” 小沙弥结巴,无意中朝佟彤的方向看了一眼。   佟彤横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沙弥连忙转过脸, “说是违者重……重罚呢。必须签。”   “我是做官的,也要登记吗?”   “是……是的……”   赵孟頫愣了半晌, 叹一口气。   明显是个歧视的政策,但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只好接过笔,蘸了墨。   全寺院的僧人都不上早课了, 溜出来围观赵孟頫动笔。   佟彤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腕。   赵孟頫有点不自在,不停抓鼻子。   但朝廷命令不可违。他还是挥毫在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僧人们窃窃私语,用手指描摹他运笔的节奏路径。   赵孟頫撂下笔。佟彤积极地过来收摊子。   她拿起那个本子, 盯着赵孟頫的字看了好久。   赵孟頫没想到一个马僮也识字,随口笑问:“怎么,你也看得出字好字坏?你瞧我这字写得怎样?”   佟彤看了半天,把本子一摔,冷笑一声,评价:   “形似胖昏鸭。”   *   佟彤飞快地奔向马厩。   “神马,出来!”   神马早就被她解了缰绳,扬着蹄子纵身而出。   佟彤踢了几块砖头垫脚,轻松上马。   “驾!”   “目标济南。前进三!”   *   从见到“赵孟頫”当日,佟彤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官服、官印、还有他随身带的文件之类都没问题。“赵孟頫”的颜,她没见过,不敢乱评价。   但他的性格跟她想得不太一样。不是她印象里的谦谦君子,更像是小人得志的暴发户。   当然,她一个几百年后的现代人,也不敢夸口说多么了解古人的心思。但赵孟頫对仕元做官这件事心存芥蒂,不论忽必烈多么看重他,他都三天两头的内心纠结,这是有许多史料和诗文为证的。   可这个“赵孟頫”呢,动不动就是:本官要赴大都上任啦!   此为破绽一。   “赵孟頫”走到哪儿都有粉丝。客店老板请他题字,寺院僧人请他写经。   他却一概推脱,不留一个字的“墨宝”。   而历史上的赵孟頫绝不是个小气的艺术家。他写字赠亲友、作画送同僚。宋亡之后,他经济拮据,曾一度以字画润笔费来贴补家用。更别提,做官之后,朝廷可着他一个书法家薅羊毛,隔三差五来个命令,让他抄这个,写那个。   就说昨日挂单的那个寺庙。人家这么隆重的招待他,若是按正常赵孟頫的人设,估计给人家留本《心经》不在话下。   可“赵孟頫”却颇为傲慢。住持亲自来请,他都不肯留一个字。   此为破绽二。   佟彤把怀疑揣在心里,一路上旁敲侧击的试探。   如果她伺候的这位是李鬼,那赵孟頫真身到底在哪?   但佟彤也不敢公开询问,唯恐暴露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在途经沧州的时候,她故意装傻充愣,提了个《水浒传》的梗。   水浒传说的虽然是北宋的事,但直到元朝,才逐渐有说书人以此为蓝本讲故事。至于写成书,更是要到明朝了。   也就是说,生活在宋末元初的真·赵孟頫是不可能知道什么柴大官人的。   而如果是有人刻意假扮赵的身份,他可能会忽略这个时间差,默认赵孟頫熟知北宋间事。   所以,当“赵孟頫”像看智障一样看她,说“那是徽宗年间的事了吧。现在哪还有什么柴大官人庄子”的时候,佟彤已经知道,自己大概跟了个假老爷。   此为破绽三。   还有诸多细节,比如佟彤问起管夫人,“赵孟頫”的回答十分直男癌。直男癌就罢了,不能强求古人;可他根本不像是跟她有什么感情。真让管夫人听到,他回家要跪搓衣板的。   最后,寺院里红衣罗汉的现身,那几句期期艾艾大碴子味儿的话,则让佟彤彻底明白了真·赵孟頫的处境。   “神马”战斗力顶级,这一路上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赵孟頫的危险从何而来呢?   除非……   她进入这个副本的任务是“帮助赵孟頫平安到达目的地”。裱画室里的赵孟頫可没说,这个目的地就是元大都。   如果她顺顺利利地就能到达元大都,那乾隆是怎么插手的?   除非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除非这个目的地不是元大都。   或者她护送的人根本不是赵孟頫。   红衣罗汉说,他云游多时,找了无数书画,终于找到此处,“想跟赵施主唠个嗑,提个醒。”   但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更进一步证实了,赵孟頫已经经历危机。住在寺院里的这位,肯定不是他本人。   佟彤觉得神马也早就知道这一点了。这可怜的马儿每天愁眉苦脸的,扬蹄赶路也都狠巴巴的,大有化悲愤为力量的驾驶。要是会说人话,估计早就向佟彤告状了。   于是她夜里去马厩走了一遭,跟神马说好,如果她能揭穿假·赵孟頫的身份,事后立刻就跑。   然后她拿银两贿赂了一个小沙弥,编好理由,让他早上拿着签名本,去找“赵孟頫”签字。   人家向他讨墨宝他不给。朝廷命令总不敢违抗吧!   谁让他那么想当官呢!富贵险中求嘛。   果然,“赵孟頫”推脱不过,只好写了字。   身份可以山寨,书画上的修为造不了假。   一看本子上那几个附庸风雅的面条体行楷,佟彤一口老血。   这不乾隆吗!   *   在揭穿“赵孟頫”身份的同时,“赵孟頫”的面貌开始细微地变化。但具体变了何处,却说不上来。   须臾间,他的眼中出现了乾隆式的霸道与自负。   “你是何人?”   他问得晚了。   寺院中的大和尚小沙弥也似乎突然明白过来,凑着看“赵孟頫”的字,全都是一脸疑惑的表情,欲言又止,好像百姓们看着穿“新衣”的皇帝。   “咦咦,这位赵施主是那位赵施主吗……”   佟彤不管这些。她骑在神马上颠簸,已经跑出了几十里地。   对于自己居然给乾隆打过洗脚水这件事,她内牛满面,简直奇耻大辱,以后有机会一定得找回场子来。   她回忆当初在济南城里,乾隆假扮赵孟頫,路遇百姓围观……   要找到真·赵孟頫的所在,就要回到事情的原点。   神马也确实给力,几乎不用她驾驭,四蹄腾空地狂奔。路边山丘麦田疯狂倒退。   佟彤有点hold不住:“慢点、等等……要翻车了,啊啊……拐弯……”   她方向感本来就差。骑在马背上简直要晕车。   好在神马善解人意,每当她驾驭不住的时候,就贴心地调整速度和方向,让她重新找到路感。   在神马这个老司机的带领下,不到一天工夫,佟彤就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济南。   赵孟頫此前在济南府做官。被乾隆冒名顶替之后,他多半根本没机会出济南城。   佟彤很快向人打听出了府衙的所在。那里已经人去屋空,等待下一任地方官的到来。几个仆役正在打扫庭院。见了马僮打扮的佟彤,只以为她也是来干活的。   神马一进府衙就躁动不安,刨着蹄子,不时到处乱嗅。   跟着神马的直觉,佟彤很快找到一个废弃的储藏室,门口挂着大锁。   门后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佟彤等到周围没人,找到花坛边扔着的一把铁锹,对着那锁猛砍了几下。   储藏室的锁不是什么好锁,一点都不牢靠,没几下就粉身碎骨。   咔嚓!   踢开门,只见房屋昏暗,尘埃漫天,墙角里蜷缩着一个文弱书生,绑着双手堵着嘴。   门外的光线扑面打来,他痛苦地闭上眼。   神马喜不自胜,高声嘶鸣。   佟彤赶紧进去把他解开,架着肩膀扶出来。   “……赵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解封!今天的更新2/3~ 第27章 回头率   赵孟頫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干掉了两张烙饼, 吨了一大壶水之后,终于开口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三天前, 他刚刚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忽然府中闯进强盗。轻而易举将他制服, 然后抢了他的衣帽官印扬长而去, 把他丢在储藏室里等死。   佟彤问:“您知道那强盗是何许人吗?”   赵孟頫摇摇头。他的容貌憔悴不堪, 然而却眼中的神采却丝毫不见暗淡。他神色刚毅,宛若雪中青松。   “贼人没说姓名。”他郁郁道,“不过他得意洋洋地说, 我的盛名享誉大江南北。他要冒我的名字走马上任, 过过万众瞩目的瘾。”   佟彤:“……”   乾隆爷, 您是有皇位继承的男人,难道还不够万众瞩目吗?   乾隆是赵孟頫的头一号脑残粉。碍于年代不同, 没法和偶像面对面交流,只能拼命在他的书画上题字盖章, 以表爱慕。   如今有幸闯入“创作层”的乾隆,并没有去找赵孟頫唠嗑表白, 也没有去找他索要第一手墨宝,而是……直接把他给山寨了!   这真是……粉到深处,我就成了你。   古代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照片,要搞冒名顶替一点也不难。《西游记》里不就有这样的桥段, 唐僧他爹被强盗谋财害命之后,强盗冒名顶替做了官,十八年后才败露。   赵孟頫又说:“多谢足下搭救, 赵某永感大恩。不过……难道足下知道贼人来历?”   佟彤摇摇头,简单地说:“呃……他、他是您的仰慕者。”   赵孟頫怔了半晌,摇头苦笑:“有这样的仰慕者,赵某是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   赵孟頫休息了半日,慢慢恢复了体力。   他站起身,清癯的轮廓风骨宛然。   神马在他身边亲热地轻蹭。   佟彤想起自己的任务,恭恭敬敬地问:“赵先生接下来打算往何处去?小人不才,愿护送您一路到底。”   赵孟頫被她所救,知道她绝非寻常马僮。然而他却也没多问,只是微微一笑,朝她深深一揖。   “那么,有劳了。赵某已辞了朝廷的委任,这次是要回湖州老家的。你可愿陪我走这段路?”   佟彤惊诧不已。他要辞官回家?   这和历史走向不一样!   赵孟頫寂然一笑。   “足下何以不信。昔为海上鸥,今如笼中鸟。赵某实在是挣扎得累了。从今日起,再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不如回家,清静一生罢了。”   这是他深埋在《人骑图》中的愿景。也是历史中的赵孟頫,穷极一生追求的愿景。   佟彤到现在彻底确定,这个赵孟頫绝对假不了。   她问:“您想好了?”   *   一路南下,去往湖州的旅程清静而顺利。   江南好,和风细雨迎面吹来,茶树满山,桑麻遍地,银鱼出水,莲叶接天,好一派清雅悠然的水乡风光。   赵孟頫一路浅吟低唱,路遇寺庙客店,高兴了就随手留几个字的墨宝。不论谁慕名而来和他攀谈,他都耐心地和人家谈笑风生。   神马也受主人的心情感召,日夜神清气爽,踏花归来马蹄香,带走一路春光。   在一片如水墨画般的风景中,赵孟頫勒马,停在一个素净小院前。   “多谢足下一路护持。山高水长,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再向佟彤恭敬一揖。一人一马孑然站立,清风吹过他的身畔,将他的衣襟和衣袖吹得飘起,仿佛谪仙人,融化在水墨般的背景之中。   任务完成,佟彤高高兴兴地向赵孟頫表明了身份。眼看他从惊愕到哑然失笑,周围的风光霁月渐渐模糊。   在被弹出去之前,她忽然冲动,问:“赵先生,你想没想过,你若弃官还乡,便不能用自己的才华造福百姓;就算你一辈子不问世事,后人照样会对你吹毛求疵——你真的不后悔吗?”   “经世济民之事,有的是人擅长,不缺赵某一个。”赵孟頫从容一笑,慢慢关上院门,“但那些书和画,我不作,以后便永远没人作得出来了。”   *   佟彤一醒来,就看到姥姥一张焦急的脸。   “小彤,你可算醒了!这都睡到下午了,可别生病了!”   佟彤抓起手机看时间。这才发现,她在赵孟頫副本里耽搁太久,结束后又累得直接睡觉,已经躺床上十几小时了。   好在她早有预料,挑了个周末,没耽误上班。   她赶紧抓衣服起床:“没事没事,我……我夜里其实没睡,看、看球来着——姥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熬夜了。”   姥姥这才松口气:“没见你以前喜欢看球啊!哎,我说小彤,你交朋友姥姥不管,但你最近交的那些新朋友,可别让他们给带坏了!”   佟彤花了半个小时哄姥姥,心里也挺过意不去。   她想,自己在家里穿越来穿越去的,虽然都是瞬息往来,顶多是睡一小会儿,人身安全很有保障,可万一哪天让姥姥看见了,把她老人家吓到了可怎么办。   还有那些借宿的文物,性格各异,都不是省油的灯,可别说漏嘴了……   她敲敲张浩然的房门。雪晴捧着手机开门。   他可不急着回对岸。博物馆的展柜里,让他随便幻化了一个分身,只有专业文物工作者才能看出差别。只要展览不结束,那件分身没人动,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出走失踪。   大陆太好玩了。他开门的时候,手机上还开着直播页面。   魏晋时期男子本来就化妆成风,出门那粉扑得比女人还厚。女装大佬最近迷上了现代妆容,大有向美妆界进军的架势。要不是佟彤严令禁止,他早就变出一沓沓人民币,去王府井扫荡各大专柜了。   “娇娇呢?”佟彤问。   “有个骑车募捐的公益活动,她在后海看到海报,报名参加去了。她说有事会联系你的。”   娇娇自从那一次把小蓝车骑成了运载火箭,就对这种轻便快捷的交通工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虽然不能骑出北京,但……   “比步辇强多了。”娇娇评论,“要是以前皇帝也能骑车就好了,还能减点体重呢。”   佟彤又问了几句,得知这个活动不需要身份证,也不用交钱,更是没啥危险,这才放心。   希孟也不在院子里。这佟彤倒不惊讶。他的对外身份是便衣警察,老窝在民宅里不出去抓贼,那叫对不起人民群众。   不过他颜值太惊人了,一出门就引起围观,也让佟彤不太放心。   她问雪晴:“他不会还是汉服出门的吧?”   雪晴笑着摇头:“你不是让他照着杂志换衣服嘛。他早上拿着杂志研究了好久,换了一身才出去的。”   佟彤噗嗤一乐。这小爷表面上傲气得很,对杂志上的穿搭不屑一顾,说什么“我就一定要拾人牙慧啊?”   结果呢,还不是背着她玩换装游戏去了。   手机嗡嗡一响,她低头一看,挺意外。   是刺青师陈亮。   陈亮和她互加微信,后来也跟她搭过几句讪,左右不过是想从她这里挖角儿,让希孟当他的艺术顾问去。佟彤没怎么理他,跟人家无冤无仇的也不好意思拉黑。他也识趣,渐渐消停了。   今天他却突然又来了一条消息,置顶在锁屏页面上。   “佟小姐,你的朋友们在我店里,……”   佟彤赶紧点开,看到后半句,“……怕你担心,让我给你发个信。”   好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屈尊纡贵跑去求职了?   不过,陈亮为什么要说朋友“们”呢?   大周末的,左右无事,去溜达一圈。   *   刺青店门口又围了一群人。   佟彤累觉不爱,抱着给希孟大爷善后的心思走近了一看,自己也差点围观上了。   希孟正坐在店门口画画。   单画画没什么可围观的。关键是他今日的形象。   他听从佟彤的劝告,不再长发飘飘汉服出门了。他自己给自己理了个发(其实就是化形的时候稍微变化一下),整成了一头板寸。   没错,就是电视里抗洪抢险抗震救灾的兵哥哥的那种板寸。   他也把汉服换下来了,换成了……   一件军大衣。   毛呢,双排扣,大翻领,黄铜纽扣。倒也不算太臃肿,是九十年代后的改良款式。   白皙纤弱的少年,裹在灰绿色的直筒里,居然还能显出笔挺来,而且更显得肌肤亮得发光。   对男孩子来说,板寸是检验颜值的唯一发型,而军大衣就算是检验身材的金标尺。希孟小爷接连遭受这两个颜值大杀器,风采不输当年。   而现在,这么一个剃着板寸头,裹着军大衣的盛世美颜,坐在路边笑看芸芸众生,手中一支铅笔,静静地画着素描。   说回头率百分之百都算少了。有人专门掉头回来再看一眼。   他看到佟彤,朝她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解封!今天的更新3/3~ 第28章 赵老师   有人颜值高, 360度无死角,随便作, 气死个人。   佟彤被他这个气场影响,也不太好意思上来就损人了, 凑过去悄声说:“怎么回事啊?”   希孟敲敲手中的铅笔头, 也轻声回:“天外有天, 学无止境。我决定学学西洋画法。那个陈亮帮我找了个网课,正看呢。”   果然,他身边支着个不知谁的手机, 里头正在播“素描基础”, 一个老教授正在示范明暗五调子。   佟彤看看网课进度条, 又低头看了看他的“习作”,柠檬了。   入门半小时, 他这“习作”能直接拿去印教科书了。   进度条忽然不走了,跳出来一个大框框。网课试听结束, 接下来要收钱。   佟彤被他的天分震撼了,觉得自己不能耽误了西洋画界的明日之星。接过手机, 利落给他充钱买课。   一边问:“不是,您这身衣服怎么回事?”   他反问:“不是你让我参考时尚杂志么?书房里左数第三个书架倒数第二层,我只找到这一本。”   他拿出一本泛黄旧杂志,封面赫然是《军事天地》。   佟彤:“……我、也许是我记错了……”   她哭笑不得:“可是街上没人这么穿啊!”   “我觉得挺好。”   他唇角微微一翘, 不再搭理她,低头画素描。   显然很享受这种“其实我很低调,我就跟你们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   佟彤还要问他为什么来这儿, 忽然身边有个人叫她。   “佟、佟小姐,”是陈亮那个人高马大的助手,哭丧着脸,楚楚可怜,“你快进去劝劝,我老板要关门歇业了!”   *   佟彤进店一看,陈亮正蹬在椅子上,把那个“水墨刺青第一人”的牌子从墙上往下撤,一脸生无可恋。   店里还坐着另一个人,此时正温和地劝他:“小陈啊,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你基础不错,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最多再练上十年,也就能达到我说的那个入门水准了。关了店可就没有收入了……”   佟彤朝那说话的人一瞧,又惊又喜。   “赵……诶,是你啊!”   赵孟頫正坐在顾客坐的椅子上。他一身休闲西装,金丝边复古眼镜,像极了大学里的明星教授。   而且是一群女学生追的那种。   不得不说,他艺术嗅觉真敏锐。这才脱险多久,来到现代,立刻找到了现代人审美的点。   他认出了佟彤,无奈朝她一笑:“佟小姐,你劝劝你这位朋友。我不过是随意跟他聊了几句,没有让他关门歇业的意思啊!”   陈亮摘下牌子,随便往地下一扔,脸上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情。   “佟小姐,你这位朋友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我今日听他一席话,才知道我以前TM就是在混日子!你跟他说说好话,我能不能拜他为师?”   佟彤差点乐出声来。拜他为师?你知道他的弟子都是什么人吗?   她当然不会把赵孟頫的身份说出来,“呃,不是我不帮你说话,但这位……这位……”   陈亮:“赵老师!姓赵,跟我说了!——他不收徒是吗?我去他班上旁听也成!”   *   佟彤又问几句,才问出今天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孟頫从《人骑图》中化形。他同样是要被送到第三期地库去的,化了形,撞了头,才发现被防火材料挡在门外了。   他开始不知道原因,跟其他文物打听到她的住所,本想来问问该怎么办。   结果直接遇上希孟,寒暄一番,共享信息,这才知道“佟姑娘”居然还管住宿。   那时候佟彤还没醒。希孟霸着一间书房习惯了,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赵老师拼房的请求。   赵孟頫眼看无家可归,娇娇和雪晴都来劝,说人家好歹一代宗师,总不能让他再次流落街头卖画为生,我们文物界的脸往哪搁。   希孟马上想起陈亮来:“我带你去找个人,他好像说能帮忙定民宿客房。”   反正这四合院已经人满为患,不能再压缩自己的住宿标准。   刺青店没精打采地营业着。陈亮见文艺小帅哥大驾光临,热情出来迎接,一听人家居然不是来合作的,大失所望。   更要命的是,当初陈亮和希孟同时梳马尾,陈亮装逼遭雷劈,踏踏实实“剃发明志”,剪了个板寸;今天一看,小帅哥居然也理了板寸,这下两人发型又一样了。难道是故意跟他对着干?   别扭归别扭,还是按照他的吩咐,给他找了网课。   “呃,您随便玩,我这号有无限流量。”   倒是跟小帅哥同行的这位大学老师(陈亮认为),一进门就对他的刺青作品充满兴趣。   “我能看看你的画册吗?”   陈亮本来觉得,装逼小帅哥带来的朋友大概也不是啥好人。但人家都开口了,也不好拒绝,努努嘴,示意他随便看。   谁知赵孟頫越看越感兴趣,当下非常温和地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   每个字都让陈亮醍醐灌顶。   要知道,希孟和赵孟頫虽然都是画界大佬,但待人接物的习惯完全不同。   希孟是一鸣惊人的天才。他的画法大胆热烈,开始并不为业内看好。直到遇上宋徽宗这个伯乐,才得以施展才华,动用整个国家的艺术资源,协助他绘出传世杰作。   若没遇上宋徽宗,他大约也就是个宋代的梵高,郁郁不得志到死的那种。   所以他不拘世俗,比较恃才傲物。陈亮这种级别的小虾米,他只舍得评价一句“辣眼睛”,把他惹毛了,就拿才华碾压你。   而赵孟頫不一样。他立志于复兴传统画艺,传承艺术薪火。他的弟子众多,“元季四大家”基本都受过他指点。还有元代很多少数民族艺术家,在他的指点之下,那字写得,个个都能进博物馆。   况且他名声在外,别人也都买他的帐。他的教诲不敢不听。   因此,赵孟頫但凡看到有志后生,都会提携指点一下,已经成了习惯。   一个是天下无敌手的独孤求败,一个是桃李满天下的张三丰,说不上孰优孰劣。但对陈亮来说,赵孟頫才是他的贵人。   陈亮原本以为自己的艺术水平已经足以支持跨界创作,网上、杂志上也是铺天盖地一片好评。那天让希孟扫了一次面子,他还能自我安慰,大概撞上了个百年不遇的天才,输就输了;   但今天让赵孟頫细心一指点,陈亮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基本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那天碾压他的小帅哥完全是手下留情。   陈亮觉得自己没脸再开店忽悠人了,还是跟着这位赵老师专心打基础的好。   不光撤了招牌,还打算删光各种账号上的所有作品集,让他的助手冒死拦住。   要是赵孟頫是个什么宝刹高僧,估计陈亮当场就得去对街找Tony老师剃度。   佟彤也不忍心看着陈亮的创业成果就这么付诸流水,当然也要劝两句。   “其实……其实这位赵老师有家学真传,是不世出的高人,你不能拿他的标准要求你自己……再说了,你关了店,靠什么吃饭啊?你这店面租约签了几年?不做生意了,房租得照付吧?”   陈亮笑道:“我这刺青店真不怎么挣钱,就挣个情怀——不瞒你说,这整个民宿的院子都是我家产权。我才是收房租的那个。”   佟彤:“……”   打扰了。   *   其实陈亮家也算走了狗屎运。他们是北京土着,本来也住大杂院。陈亮刚出生那会儿,他爹迷上了收藏古董家具,每个月都去乡下收购人家淘汰下来的旧床旧太师椅什么的。   家具本身不算昂贵;但放在家里占地方啊。一堆烂木头,又没用。夜里出门上个厕所都能给绊一跤。   陈亮妈崩溃到差点离婚。   陈亮爹为了挽回家庭,咬牙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私房钱、奖金、稿费、小时候的压岁钱、路上捡的没上交警察叔叔的……把前后左右的四合院都买下来了。   四合院。   买下来了。   囤家具。   当时房价大约两千一平米。   现在他们老两口正在环游世界,天天都是度蜜月。   陈亮是个有追求的富二代。他不去夜店不玩高尔夫,专心水墨刺青。   佟彤觉得他这份初心不容易,好说歹说,劝得他暂时打消了关店的念头。   “原来你是民宿的房东,那好办了。你跟民宿老板说说,这位赵老师正好要找个短租公寓。你让他给我个优惠价,赵老师住在这儿,闲来无事给你指点一二,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陈亮喜出望外:“哪能优惠价呢?免费,一定要免费!” 第29章 学区坟   居然不费吹灰之力搞定了赵孟頫的住宿问题。佟彤心情大好。   希孟看完素描课, 合上本子跟她回家。   和板寸头、军大衣的阳光小帅哥并肩而走,佟彤觉得自己又成背景板了。   她干脆放下包袱, 跟路人们一起欣赏小帅哥的风姿。   她想,要是让他去拍征兵广告, 估计华夏三年内能一统全球。   她开玩笑问希孟:“你要不要也住民宿去?估计陈老板也能给你争取个免费套房。比我家书房宽敞多了。”   希孟想了想, 问:“民宿管饭吗?”   “不管。不过你可以叫外……”   “那还不如书房。”希孟捋一捋他的寸头, 不屑一顾地说,“拿人手短,我在那白住了, 就得给陈老板当免费顾问了。”   佟彤忍不住指出来:“那您现在吃我的住我的……”   他语气一顿, 轻轻白她一眼, 咬牙说:“我不是帮你画小人儿吗!”   “是是。”佟彤甜甜一笑,赶紧拉开话题, 免得伤他脆弱的小自尊,“您画的小人儿老值钱了。”   希孟忽然停步。   佟彤:“啊?”   马屁又拍马脚上了?   他伸手在她身前一挡, “这里堵了,我们绕路吧。”   佟彤抬头一看, 前方路段居然堵成一团。自行车、电动车、行人、狗狗,都危险地在机动车道上晃悠。路边有辆车正靠边停车,但停车技术大概是在新西方学的,车屁股左拱拱, 右拱拱,就是停不正。有个老司机看不下去,在旁边帮忙指挥。但车里的司机满头大汗, 每个动作都反着来。急得那老司机破口大骂。   最后那车屁股顶着马路牙子,成90度了。   害得过往行人车辆都得往机动车道上挤,看着怪危险的。   希孟这种非人类是不怕被车撞的。他提议绕路,佟彤十分感动。   “谢谢关心啦。咱小心点过就成了。”   抬头看,他嘴角微微一抽。   “谁关心你了。我是怕那司机手忙脚乱,不小心开远光灯。”   佟彤:“哦。”   远光灯就算扭开,也不可能冲你开啊。   她很贴心地没有指出这个事实,带着他一块儿绕了条胡同。   一边嗤笑:“你说那人怎么过的路考啊?靠边停车都不会……”   希孟又遇到盲点了:“路考是什么?”   “哎呀妈呀!”佟彤差点没跳起来,“完了!我明天考科三!全忘了!”   *   佟彤平时学车都是见缝插针,工作之余约节课,陆陆续续拖了快一年,平时也没机会私练。   之前考科目三就已经挂了两次。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没啥天分,以后多半是给女司机群体拖后腿的存在。   但在文保组,工作时用到车的机会很多,学会开车必不可少。她刚进组实习,老康就按头给她报了驾校。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上。   明天第三次冲击科目三,她这两天心思完全没在车上,一点也没复习!   *   佟彤顾不得跟希孟贫嘴了,急急忙忙回到家,刷了几个科三备考视频。   第二天,她铁着头来到考场。   等排号等得心焦。大厅的电视里反复播着各种血淋淋的交通事故监控录像,作为对准新司机们的见面礼。   佟彤绕车检查一周,笔杆条直地坐上驾驶座。   考官是个严厉的中年大叔,眉头间的皱纹夹死苍蝇。   “女生啊?”他垂着眼,冷笑一声,“今儿我手底下的女生就没有过了的。不是我歧视女性,但科学研究都说了,女的天生方向感弱,就不适合开车。”   “哟,那您今天坐我的车,可是冒了生命危险了。”佟彤系上安全带,笑道:“您赶紧买个保险吧。”   考官一愣,“……别废话,走吧!”   佟彤不废话了。她怼人也有原则,有些场合必须能屈能伸,自己花钱交的报名费,总不能打水漂。   她挂挡起步。考官大叔吹毛求疵地紧紧盯着她每一个动作   直线行驶、加减档、变道、转弯……   考官大叔眉头越皱越深,手指在评分表里的各种扣分项目上来回扫。   ……居然一个扣分点都没有!   佟彤自己也有点惊讶。今天手顺得不像话,比以前两次考试简直判若两人。   她隐约知道怎么回事。   好像自从驾驭过赵孟頫的神马之后,她的速度感、方向感,直接跃升一大截。   神马狂奔时的时速怎么也有两三百公里。佟彤现在的车速不过五十。   对她来说,太轻松了,简直像开小孩碰碰车。   今天路况不太好,还碰上个事故。但几次超车会车,佟彤表现完美。那考官脸有点青。   还是没分可扣……   佟彤头一次享受开车。几圈结束,她靠边停车,车身距离道路边缘10公分,完美无瑕。   评分表上干干净净,一分没扣。   考官大叔安静了半天,小声问:“你家里是不是从小就让你开车玩儿啊?”   佟彤:“没有啊,就年初报的驾校。”   考官大叔艰难地朝她一笑:“开得不错,比男……比大部分男生还强。”   *   佟彤拿到崭新的驾照,拿在胸前拍了一堆照片,欢天喜地拼了个九宫格,发在朋友圈。   底下一片不相信的呼声。   【老妈:闺女真棒[大拇指]。驾照有了,别轻易上路哦】   【梁湘:马路杀手上路,已通知交警大队】   【老康:太好了,以后可以让你开车出任务了。】   *   了了这一桩事,佟彤第一时间来到déjà vu民宿来看望赵孟頫。   赵老师初来乍到,赶上佟彤忙着考驾照,连个接风宴都没有,只给安排了个宿舍。   好歹人家也是青史留名的大佬,佟彤觉得万分过意不去。   她也不知道那民宿里的住宿条件如何,热水稳定不稳定,墙角有没有蟑螂。万一那民宿里客人多,再让他跟别人拼房,可太说不过去了。   她到了民宿大堂,接待的小姑娘一听说找赵老师,甜甜告诉她:“在三楼呢。”   “三楼哪间房?”佟彤问。   “就,三楼啊。”小姑娘答非所问,蠢萌得不像话。   佟彤只好自己去找。上了三楼才发现——   “哇!”   冤枉人家前台小姑娘了。   整个三层就是个VIP大套房,连接着一个复古风格的阁楼,一个洒满阳光的玻璃茶室,一个种满绿植的露台,全景观俯瞰什刹海。右边是钟楼鼓楼,左边是北海景山,头顶上鸽哨轰鸣,低头看,胡同间的白墙灰瓦顶连成一片。   不管是谁,往这露台上一站,那绝对是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其喜洋洋者矣。   赵孟頫正端着一杯茶,激动地拥抱蓝天。   “大都啊!这居然是大都!如今的大都居然会是这般模样!”   陈亮正伺候在旁边,一边积极地给茶壶续水,一边拍马屁:“想不到赵老师也是好古之人。海淀那边有个元大都遗址,赵老师要是没去过的话,我开车带您去。”   赵孟頫没接话,看到佟彤来了,热情地迎了上去。   “多谢姑娘给我安排的宿处。这个露台简直太激发灵感了。请问……赵某能在这里住多久?”   “到您腻了为止!”陈亮抢着说,“我跟这儿的老板说好了!”   这时候进来一个清洁阿姨,窃笑着嘟囔:“反正这套房太贵了,开业以来就没有冤大头定过。”   陈亮:“……”   还好赵老师没听见。   陈亮原本觉得佟彤就是普普通通一上班族,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想到赵老师居然对她尊敬有加,话里话外客气有加。   虽然这位赵老师本来就是谦谦君子的性格,但他对佟彤的态度明显超过了谦逊的范畴,似乎还带着不少感激。   莫非这姑娘是什么隐藏的大佬?   陈亮不敢多嘴瞎问,只好对她也格外客气。   “赵老师,”佟彤笑着对他说,“您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今儿我做东,请您吃顿北京菜,算是接风洗尘……”   陈亮迅速接过了她的话头:“别别,我来!”   他跟赵老师喝了两次茶,随便聊了几句艺术,自觉功力大进十年,正不知该怎么感谢呢。   他掏出手机,“我认识个做刺身的大厨,日本回来的。咱们就在这露台上摆席吧,别瞎了这景儿!”   陈亮又笑道:“佟小姐,你也赏光呗!我有幸认识赵老师也是托你的福,你别走啊。”   富二代发话,佟彤也就不给他省钱。她这些日子伺候文物老祖宗们都是自掏腰包。昨天刚还完上个月的花呗,金额触目惊心。   因此她原本想开源节流,厚着脸皮带赵老师去吃40块的卤煮来着。   她马上又有点后悔了:那私人大厨很快就位,身后带了一个团队!   在钟楼和蓝天的背景下,助手们搬来冷柜,架起桌子,大厨风度翩翩地开始炫技。那架势,简直像是在皇宫里给溥仪切刺身。   赵孟頫对21世纪的物价没什么概念,道了声谢,愉快地开始尝鲜。   佟彤心里没底,不知道这顿饭值多少钱,只怕欠人家太多,又不好意思问。   她灵机一动,征得大厨的同意,拍了几张照,发在微博里,只配了个微笑的表情。   她现在粉丝已经一万多了,肯定有人见过世面,知道这大厨或者餐厅的名字。回头她再上网一搜,就知道这顿饭大概什么价格了。   三分钟后,她陆陆续续开始收到回复。   【卧槽,这不是前段时间热炒的那个天价刺身吗?一筷子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的那种】   【小姐姐这是去相亲了?】   【帅吗?帅就快点拿下啊啊啊啊后半辈子就可以睡500平米大床了】   【求吃播~~~】   佟彤:“……”   这都什么奇怪的走向啊……   她看了一眼陈亮。这货满眼桃心,一心巴结赵老师。   她觉得这顿饭自己还不起了,只能暗自希望赵老师多教他两招。   忽然露台门开了,门后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佟彤赶紧咽下自己半个月工资,站起身来。   “希——希孟?你怎么来了?”   希孟一身军大衣,两手踹兜,左右看了一圈风景。   他用陈亮听不见的音量,有些不满地说:“有人在微博上晒好吃的。”   后半句没说出来的,显然是:却没通知我。   佟彤一怔,您还喜欢刷我微博啊?   合着是专门来蹭饭的?   可这顿饭不是她出钱啊……   正为难,赵孟頫抬头看到希孟,客客气气地笑着招呼。   “王……老师,既然来了,一块儿吃吧。咱们也许久未见了。”   希孟随意朝赵孟頫点点头,拉了个藤椅坐下来。赵孟頫很热情地给他推荐刺身:“这个、这个、这个,都很不错的。”   陈亮肉疼一阵,勉强一笑:“赵老师的朋友就是我朋友。”   轻声通知大厨的团队:“……再加一个人。”   这小帅哥有才归有才,就是太傲气,一点不给人留面子。陈亮几次三番邀请他来当顾问,他一个字也不带回的。   因此陈亮有点不待见他,觉得他大概只是凑巧有点天生的艺术细胞罢了。   今天一见,赵老师居然管他叫“老师”,居然两人“许久未见”,甚至,赵老师好像对他还挺恭敬的,像对待前辈似的!   陈亮愈发摸不透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佟彤在一旁偷乐。其实希孟不过区区二十岁,论资历和名声都比不上赵孟頫;但赵孟頫谦逊惯了,他在年代上又比较晚,因此很自然地将希孟当长辈对待。   反倒是希孟,对赵老师有点不咸不淡的,只是专心品尝他推荐的菜品。   偶尔两人交谈两句,在陈亮和佟彤听来就是神仙茶话,不明觉厉。   陈亮用口型问:你这些朋友都是哪儿交来的啊?   佟彤一本正经答:故宫博物院。   陈亮恍然大悟,点点头:的确,有文化的人都喜欢逛博物馆。   *   正吃得高兴,忽然听到街道上一阵人声,伴随着摇铃、喇叭、口哨的声音,花团锦簇。   往下一看,一队自行车正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旁边匀速跟着个商务SUV,车里架了个摄像机。骑车的都披着统一的蓝色夹克,像是在做什么活动。   其中一辆自行车一骑绝尘,把后头几十辆车都甩了好几百米。那辆摄像的SUV左右为难,追了一会儿放弃了,专心拍摄大部队。   从楼顶露台上还能看到街边的围观群众:当那辆行驶在第一位的自行车掠过的时候,风驰电掣,好多人差点扭了脖子。   那辆冠军自行车以宛如东风快递的速度,停在了民宿门口。   一个娇小的身影翻身下车,抬头往露台上一看,得意地朝佟彤招手。   *   “嗨呀,爽翻了!”   娇娇一边拿手巾擦汗,一边随手拿过一瓶顶级进口气泡水,吨吨吨一口气消灭半瓶,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赵孟頫给她递了块手巾。   娇娇:“谢谢赵老师!”   这些人里赵孟頫年代最晚,但他的咖位和阎立本不相上下,加上谦逊会做人,娇娇对他也十分恭敬。   陈亮在旁边又小吃一惊:这自行车选手怕不是奥运会冠军吧!怎么,也是赵老师圈子里的?   佟彤赶紧介绍:“业余,她只是业余骑车,只是爱好。”   她记得雪晴说过,娇娇报名参加了一个骑车比赛,好像是助力环保的公益活动。看来是玩得挺开心。   娇娇一眼就看到露台上琳琅满目的日料。   “骑了半天,正好饿了,这我能吃吗?”   一边说,一边拿了个手卷,张口就咬。   佟彤:“等等……”   陈亮:“佟小姐的朋友啊……随、随便吃。我请。”   他虽然是富二代,不过是收房租的那种富二代,不是割韭菜的那种。每月收入还是有上限的。   但他海口都夸了,又不能在赵老师面前显得抠门,只好强颜欢笑。   希孟也瞧出来了,促狭地偷偷笑了笑。赵孟頫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几人刚坐定,有人敲门,进来两个满头大汗的蓝马甲,自称是骑车活动的志愿者。   “这位美女,”男志愿者呼哧带喘,指着娇娇,“是——是运动员吗?我们活动举办了三年,她比以前的最高纪录还快了二十分钟!现在活动结束了,请问您有没有兴趣接受一下采访?我们直播间已经有许多观众问了,您为什么会选择参加我们这个……”   娇娇大快朵颐,“没兴趣。我只是喜欢骑车,不关心什么环保。”   俩志愿者有点尴尬:“额,这个……其实,我们这次活动的前三名,都有赞助商提供的山地车作为奖品,美女要是不介意,能不能下楼领一下奖,我们好拍照发公众号……”   这句话里有好多娇娇不熟悉的词,什么“赞助商”、“公众号”。娇娇面带难色看了看佟彤。   她对佟彤嘟囔:“我也没骑多快啊。上次你告诉过我的,不能超过20公里,否则会被交警查的。”   佟彤赶紧圆场:“我这朋友比较低调。这样,我陪她去。我再关注下你们公众号,以后还有骑行活动,我还让她参加。”   十分钟后,娇娇扛了辆炫彩顶配山地车上楼,眉花眼笑地问佟彤:   “骑这辆车,能去吐蕃吗?”   佟彤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色,心中一沉。   这姑娘也不完全是傻白甜啊!   上次她敷衍娇娇,说小蓝车不能骑出北京;娇娇就没再问。   转眼她就搞了辆顶配山地车来!   说不是故意的,谁信哪!   众文物大为好奇,围着山地车上下打量。   赵孟頫叹道:“现代人设计的脚力机械如此先进,我看都比得上骑马了。”   希孟表示同意:“比溥仪在宫里骑的那种强多了。”   这两位的谈话高深莫测,陈亮再次不明觉厉。   娇娇吃差不多了,忽然又想起来:“对了,刚才我们骑车骑到清华大学,那边的路都封了,只能临时绕路。听封路的交警说,是学校校舍施工,挖出来八十多座古墓!好家伙,墓葬群呀!”   佟彤来了兴趣:“墓葬群?有壁画吗?”   她职业习惯,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   赵孟頫也好奇,问:“哪个年代的?”   希孟则有点幸灾乐祸,小声对佟彤说:“怕是又要有朋友误入人间浊世了。”   佟彤一哆嗦。墓里要是有艺术品作为陪葬的话,在这个两界相通的时代,的确有化形的可能。但跟希孟这些递藏有序的文物们不一样,它们经历了年代的断层,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对现代社会一无所知。这样的文物要是走在大街上,一张口就是中古汉语,那就是实打实的穿越者,绝对会引起各界的注意。   佟彤一撇嘴,说:“难为我还费心给你们遮掩。你好好考虑考虑,万一以后身份曝光了怎么办吧。”   陈亮已经打开微博,一刷就发现:“哇,果然有新闻!”   #清华施工惊现古墓#已经上了热搜。目前还没有太多细节,大多是网友在底下抖机灵。   【哈哈哈哈真·学区坟】   【羡慕这些躺着进清华的】   【我们坐在高高的骨堆上边,听老师讲那过去的故事】   【这就是所谓的上课如上坟吧……】   由于相关地区已经封锁,在专业考古鉴定结果下来之前,各路大V也只能猜测。   有说是明代的,有说是清代的,有人说这里是元大都地界,说不定是元墓。   还有更离谱的,分析了几千字,说是汉墓。   佟彤也陆续收到不少艾特。在不少网友眼中,故宫职员个个都得是考古学博士。   她刚想回“我也不知道”,忽然娇娇插话:“是清代的咯。我记得纳兰公子家的祖茔就在那附近。而且,这些坑多浅啊。”   赵孟頫摇摇头,轻声说:“你看那照片里,墓穴附近散落的玉器,像是汉代物件。”   网上流传的照片是学生们从对面自习室拿手机拍的,清晰度一塌糊涂。   但,赵孟頫是文物鉴定专家啊!给他几个像素,他就能还原出无数信息。   佟彤一听就激动了:“你确定?”   “是两宋间的。”希孟懒洋洋说,“建炎初年,因战乱而北徙的宋人没条件大办丧事,只能因地就简,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墓葬结构。就流行过那么几年。”   陈亮听得一愣一愣的,真心感叹:“几位都是专家啊。”   专家意见不一致,但佟彤确定,谁都不会信口胡说。   她恍然大悟:“是宋人拿了汉朝古物陪葬。后来清朝人修墓,又叠在了宋墓之上,才形成了现在的状态。”   陈亮:“佟小姐真会总结。”   他心里说:真会和稀泥。   佟彤一笑,随手在微博上把这个结论发出去了,加入了竞猜大军。   当然她不忘声明:“跟几个朋友瞎猜的,猜对概不负责哈。”   正说着,露台门又笃笃笃响了几声。一个飘逸美人的脸探了进来。   “不好意思哈,我能进来一下下嘛?”   佟彤回头一看,是雪晴。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居然还跟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一脸茫然地看着露台上的刺身宴,俨然一件刚刚进入人间、还没太反应过来的文物。   佟彤灌了一口清酒,疲惫地迎了上去。   “敢问您是哪位前辈?”她打量小伙子的衣着:干干净净白T恤,运动鞋,手腕上一副运动手表,“是字还是画儿?先说好了,找我可以,食宿自理……”   小伙子一脸懵逼地看着她。   雪晴无辜地眨巴眼,“你说什么呀?他是民宿员工,刚带我进来的。”   佟彤:“……”   雪晴跟大家打了招呼,嫣然一笑。   “听说你们在开派对耶,能加我一个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陈亮:笑着流泪.jpg   八月挑战一下日六~   `   关于设定:   @我是面瘫我骄傲:我想问一下,这些国宝幻化出的人物,是历史上真实人物的灵魂,还是这些国宝本身的意识,还是这两者的杂糅   `   答:是作者本人的灵魂碎片+文物本身的特性。有些高产的作者,作品风格多样,思维碎片很分散,文物化形之后就是全新的自由形态(比如快雪时晴帖,步辇图)。《千里江山图》的作者只有这一件作品,所有的思维碎片都在这幅画里,所以直接化成了作者(他认为是下辈子)。《人骑图》是赵孟俯的自画像,所以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相貌、思维方式都和原作者大同小异,可以认为是赵老师本人。   `   不过所有文物都不认为自己是人。毕竟就算当过几十年的人,后来又做了几百年文物,早成精了。   `   当然所有设定都是我扯淡,不要深究…… 第30章 瓷母   碧水蓝天, 钟鼓荟萃,在后海某不知名小院的露台上, 一叠叠人民币在疯狂燃烧。   一顿私人趴害得富二代陈亮大出血。好在有雪晴在场,气氛极其活跃, 连赵孟頫都变得健谈了三分, 陈亮还是觉得赚到了。   他下定决心, 接下来的半年里老老实实开店挣钱,不再打肿脸充胖子。   “赵孟頫书画特展”布展完毕。佟彤的工作进入了新的周期。   今天是周一,故宫博物院闭馆。文保组也难得悠闲, 没什么紧急的任务。   佟彤在空荡荡的紫禁城里信步闲逛。   太和殿前的广场杳无一人。红墙残院小狸猫, 寂寞的空枝轻轻摇。   普通游客没机会看到这样的故宫。哪怕是最寻常的一个工作日, 故宫里永远是人气十足,到处都是自拍杆。   更别说春节国庆这种长假, 从午门到神武门,那叫一个摩肩继踵, 万国来朝。   作为故宫的工作人员,佟彤近水楼台先得月, 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刻,静静跟自己心仪的国宝面对面,没人挤,没人吵。   而且还不用买票。   但今天她跟“国宝”面对面时, 有点糟心。   延禧宫展出了一批清代御藏瓷器。其中的压轴展品,是“清乾隆各种釉彩大瓶”。   清朝中期,中国制瓷工艺达到顶峰, 各种新奇淫巧的工艺品层出不穷。乾隆已经不满足于已有的形制和审美,决心开创一个新的瓷器品种,来代表自己治下的太平盛世。   “各种釉彩大瓶”应运而生。一般人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大概会浮现一堆瓶瓶罐罐:“各种釉彩”嘛。   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瓶子。就像八大山人一样,名字只是个障眼法。   它全身上下17层釉彩,其烧制的条件各不相同,据说烧500次才能有一次成功,比西方人做化学实验还要复杂。   这一个瓶子成功烧出来,不知累断了多少景德镇工匠的老腰。   从工艺上说,它的确是中国瓷艺的集大成者。   倘若按照常规的方法命名,应该叫做   (此处大喘气)   清乾隆青花五彩斗彩`金彩珐琅彩红釉粉青釉霁蓝釉松石绿釉窑变釉仿官釉仿哥釉仿汝釉酱色釉三羊开泰博古九鼎吉庆有余丹凤朝阳太平有象仙山琼阁蟠螭纹蝙蝠纹花卉纹如意纹万字纹灵芝纹螭耳大瓶   然而谁都没那么大肺活量。于是在文物工作者口中,它被称为万磁之母,简称瓷母。   但它的模样就有点不敢恭维了:单单放大每个小面来看,确实都还算精致美观;但视角拉远,只见一层层毫无关联的颜色和花纹堆砌在一起,腹部绘着“三阳开泰”、“吉庆有余”之类的土味年画,整个瓶子花里胡哨,犹如历年春晚小品集合,充分展现了乾隆“不求最美,但求最炫”的暴力美学。   是乾隆的农家乐审美的绝佳代表作。   通俗点描绘,这瓶子就像是个暴发户,把某驴,某施、某范、某香的专柜扫荡一空,一股脑穿着身上——钱是没少花,然而土掉渣。   这瓶子上过一次央视,论稀有性、工艺性也确实属于“国家宝藏”,因此被摆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开展一星期以来,每天都有不明真相的看展群众围着瓷母打转:此物占据C位,必然有它的理由。   “嗯,挺花的哈,喜庆。”   “也许有什么寓意。”   “好看……是有点好看。嗯,应该是挺好看的。”   整个展厅如同皇帝的新衣现场。佟彤混迹其中,特别想不顾一切喊出来:可它真的丑哭啊!   在瓷母旁边摆着的其他乾隆御制瓷器,什么“黄地粉彩番莲八吉祥贲巴瓶”、“粉彩百花葫芦瓶”、“胭脂红蓝地轧道珐琅彩折枝花纹合欢瓶”、“清乾隆搅玻璃瓶”……一听这命名就知道,也都各有各的奇葩。花团锦簇红配绿,七彩玛丽苏的碗碟们手拉手,共同舞出一曲最炫民族风。   佟彤捂着眼出了展厅,乖乖回到文保组去干活。   *   晚饭时分,佟彤炸了点鸡翅带到民宿,在赵老师的大套房里请大家加餐。   如今她“朋友”众多,一个四合院里放不下。   赵孟頫的客厅十分敞亮,松软的沙发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出来——就成了大家新的聚会地点。   几件顶级国宝其乐融融地围在她身边:《步辇图》扛着桶装水,正在饮水机上换;《快雪时晴帖》在积极收拾桌子上的鸡骨头;《人骑图》在给大家发纸巾;《千里江山图》……   看着电视,吃得正美。   看的居然是CCTV国际台,里头正在播英文辩论赛。   佟彤心里种出一树大柠檬。明明前几天他还在学习少儿英语的啊!   看把他能的!   她悄悄问:“你都听得懂啊?学那么快?”   “英语又不难,比汉语简单多了。”希孟研究遥控器,“这儿有法语台吗?”   “别闲着,去给垃圾桶套塑料袋去。”佟彤命令。   他不满地看她一眼,乖乖起身去干活。   他霸着电视听英文,其他人只能听天书。他脾气又傲,别的文物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也就佟彤能一物降一物,让他稍微听点话。   赵孟頫趁机拿过遥控器,客气地说:“换个节目看看哈。”   换了个古装片。大伙看到熟悉的衣着,都凑了上来。   演了几分钟才发现,原来是怀旧电视剧《神雕侠侣》。蒙古铁骑大军压境,靖哥哥和蓉儿正在死守襄阳。   赵孟頫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默不作声换了台。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娇娇欢呼一声:“《大明宫词》!好浪漫啊!”   看了两眼她就失望叹息:“这大明宫的结构一点不对。”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所有人被迫聆听娇娇的考据和挑刺。   雪晴看不下去,拿过遥控器,熟练地切换到了一款综艺。   似乎是个鉴宝节目。一个酷似和珅的主持人对着镜头,指着一副古旧卷轴,不无遗憾地说:“……根据专家团的意见,这幅王羲之的字,是假的。可惜啊可惜。”   接着他刷拉几声,把手里的卷轴撕了个粉碎!   雪晴吓得原地一哆嗦,手一抖,遥控器甩出八丈远。   佟彤赶紧给捡起来,对着电视一阵猛按,调回了少儿频道。   在汤姆和杰瑞的陪伴下,饭桌上总算恢复了和谐。   *   大家一边吃一边唠嗑。   “……不是我夸张,希孟要是对那瓷母看上一眼,估计那杀伤力等于一百次闪光灯。”佟彤想起白天的展览,疯狂吐槽,“可见技术是把双刃剑,有的能造福人类,有的只能给人添堵。”   雪晴沧桑地做了个点烟的动作。   “别说了啦。当年我在三希堂里住,跟那个瓷母是邻居。我俩没少吵架。”   “吵什么?”众人同时问。   “三希堂”是乾隆的御书房,因为收藏了《快雪时晴帖》、《伯远帖》、《中秋帖》三件稀世珍宝而得名。这书房里面收藏了无数文物,个个都是乾隆的心头好,没事就被拿出来把玩一番,题几个新字。   像娇娇他们被收贮在别处,很少光顾三希堂,也就对里头的八卦一无所知。   “她说我丑。”雪晴夸张地做了个捂脸流泪的动作,改为普通话,学着瓷母语气,“就你那样儿还出来现眼哪?”   他从指缝里睁开眼睛看,本以为众人会捧腹大笑,说什么“猪八戒居然敢嫌嫦娥胖”。   但众人的表情居然都挺严肃的。大家上下打量他,好像真的在掂量他跟瓷母的颜值到底谁更能打。   “恕我直言,”最后是希孟不怕得罪人,淡淡笑着说,“过去的你确实和瓷母不相上下。”   雪晴急了:“你……你真的很过分哎!”   口音是硬伤。骂起人来都软糯有加。大伙反而乐得更欢了。   赵孟頫这个老好人赶紧转移话题:“乾隆自创的那些瓷器风格,在美学上并无太大贡献,这已是业界定论了。但不知诸位眼里,最好看的瓷器又是哪些呢?”   在座的除了佟彤,都是见多识广的,知识层面跨越几百年。   他们听了这个问题,思考了几秒钟,不约而同给出了一个答案。   “汝瓷可算得天下第一。”   佟彤表示同意:“可惜最近故宫没有汝瓷展……”   一阵嗡嗡手机响。佟彤、希孟、雪晴、娇娇同时低头找手机。   赵孟頫很奇怪:“何物在此轰鸣?”   佟彤尬笑:“以后也给您配个手机,方便联系。”   信息来自微博。由于上述四个人共享一个账号,在此起彼伏的“您的账号已在别处登录,本设备强行下线”战斗中,娇娇掌握了主动权。   “咦,有私信。”   私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数字小号。同时发来一张照片。   “请问……照片中间的那位漂亮女生,你认识吗?”   几个脑袋凑过去看。原来学弟叶雨时把那天大家穿汉服吃烧烤的照片po上了他自己的微博。俊男美女华服美衣,骗了不少赞。   佟彤在表情包界也算是小有名气。很明显,有人通过照片认出了她,进而顺藤摸瓜找到了她的账号。   小号所指的“中间那位漂亮女生”,指的是当时被推到C位的女装大佬雪晴。   佟彤指点娇娇回复:“是我的一位朋友。怎么了?”   小号性别不明,多半是来搭讪美女的。   希孟“啧”了一声,略酸道:“原来这就叫漂亮啊。”   “谁让你当时没看镜头。”佟彤习惯性怼他,“不然我私信早爆了。”   雪晴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并不跟希孟在颜值上争风吃醋。她忙着问:“有人找我?什么事啊?”   小号很快就回:“请问你可不可以向她了解一下……她是怎麽变成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怕被误会,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这更让人误会了。怕不是说人整容?   小号沉默了半天,弱弱地解释了最后一句:“我还以为,那些印记永远消除不掉呢。”   假如这时候有人拿卡尺测量佟彤的眼睛,就会发现在短短几秒钟内,她的眼睛足足瞪大了五毫米。   雪晴抢过手机,飞快打字:“你是谁?”   ……   三分钟后,他从手机中拔出头来,微笑着对佟彤说:   “是我的一位邻居。她现在就在楼下。”   *   雪晴再上楼时,身边亭亭玉立,立着一个高挑美人。   美人裹着一次性透明雨衣,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都破了一块块洞洞,露出冰肌玉骨的肌肤,很有些衣不蔽体的感觉。   往厚道了联想,像是刚刚从深山里救援出来的狼狈驴友。   不厚道的联想……像是警队接到群众报警,某民宅内有人从事不法活动,然后……   算了JJ不让写。   美人戴着青色棒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小巧下巴尖。   这个下巴尖的精致程度,连女装大佬雪晴都自叹弗如。   她的口唇淡然朝在场众人打招呼。   “……见笑了。”   娇娇和赵孟頫互相看了看,眼中一个意思:不认识。   唯有希孟,在看到那美人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放下了手里的鸡翅。   “葆光?”他不相信地问出一声,“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打碎了呢。”   那个叫葆光的美人微微撩了眼皮,看了看希孟。   “我也以为你早就烧没了呢。”   佟彤惊诧:“你们认识?”   希孟问:“青云呢?”   葆光黯然,棒球帽下掉了几滴泪:“元军攻占临安的时候就尸骨无存了。”   赵孟頫明显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雪晴自豪地向佟彤介绍:“这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天下最美瓷器。”   佟彤已经震惊得合不拢嘴:“你是——汝瓷?”   “汝瓷中最美的那一件。”雪晴纠正。   *   宋瓷天下第一,其中汝窑为魁。   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专为宫廷烧御用瓷器。   汝瓷似玉非玉,淡雅清严,浑然天成,被喜爱艺术的宋徽宗推崇备至。但不到二十年后,汝窑便毁于金兵入侵,从此再无出产。   到南宋时,汝瓷便已经稀有难得。民间收藏界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及汝瓷一片”的说法。   天青色釉面如同幽静的雨后弧光,其烧制工艺至今未能完全复制。   传世的完整汝官窑瓷器,现如今只有不到百件,打碎一件少一件。每一件都在世界级博物馆或者拍卖行排得上号。   佟彤寻思,这个名叫葆光的汝瓷美人,既然是雪晴的邻居,十有八九也是对岸来的观光团。   但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们文物都能日行千里的吗?还是有什么玄学魔法?有任意门?……”   不然怎么说来就来呢?就算打个飞的也得好几个小时呢。   雪晴笑道:“要旅行很容易啦,各大博物馆间借调展品,时刻有文物在路上运送,我们只要进入它们的创作层,搭个便车就好了。再不济,也可以蹭蹭寻常艺术品的便车。只不过它们的创作层一般很单调,路上不免无聊。   “所以你表怀疑,她跟我当了几十年邻居啦。只不过在展馆的两侧,不常见罢了。”   佟彤赶紧请这美人坐下喝口茶。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们。   她冒冒失失问:“请问您……开片儿吗?“   汝瓷美人棒球帽下露出一张樱桃小口,自豪地抿了一抿,摇摇头。   佟彤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   开片纹理是汝瓷的特色。然而在传世的宋代汝瓷当中,只有一件是无开片的。   “汝窑天青无纹椭圆水仙盆”,位于台北故宫。   它的外形轮廓神似漆器,简约大方,匀称舒展。整器满布匀润透明的天青釉,略厚的釉层完美无瑕,呈淡碧色;转角处的釉层略薄,呈淡粉色,光泽浸润,隐约见到胎体的色泽,没有一丝裂痕。   毫无疑问,当这件世间极品进入了乾隆的收藏列表,面对如此纯洁无瑕的品相,大猪蹄子是一定要在上面留下点个人印记的。   书画可以题跋盖章,可瓷器怎么办哪?   技术上的问题是难不倒乾隆的。他决定——   刻字。   在瓷器的底部,刻下他亲手作的8句56字打油诗,加上落款的“乾隆御题”,一共60个字。   密密麻麻地挤在匀润通透的天青色釉彩之上。   末尾还刻了俩章,做足全套。   世间唯一的无纹汝瓷,从此底部凹凸不平,再也光滑不起来。   最可气的是,由于乾隆的书法也算古迹,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时候,这件汝瓷被抬高,底部放了个特制的镜子,以便让观众们看清底下的“乾隆御题”。   现代化的工业生产线,几乎可以为所欲地制造出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瓷器。相比之下,践行“大道至简”的汝瓷,寡淡得很容易被人忽略。   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保护文物,展厅里的光线通常很暗,又不让开闪光灯,导致珍稀文物的本身色泽总是混混沌沌的,并没有图册上那般惊艳。   反倒是那面意图明显的镜子,更加吸引人的注意。   事实证明,来博物馆蹭空调的吃瓜群众们如果事先没做功课,是很容易被误导的。   “哇塞,乾隆题过字的耶。”   “所以才这么珍贵吧。镇馆之宝呢。”   “也是真好看呢。可惜没花纹噢。”   这样的日子葆光已经忍受了许多年。直到最近的一天,她偶然从一个游客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雪晴脱下黑袍、神采飞扬的照片。   她压低棒球帽的帽檐,轻声对佟彤说:“愚蠢的人类将我刻得千疮百孔。下次展出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再被人从下往上的看了。”   *   和几个月前的一惊一乍不同,现在佟彤面对化形文物时已经很淡定了。她也乐意当这个雷锋,就当自己做了个兼职公益,还能收获大佬做朋友。   可目前和她打过交道的几位都是书画,她也只知道进入书画创作层的方法。   瓷器可怎么办呢?总不能在汝瓷身上画个小人儿吧?   书画和瓷器之间的壁大约很厚。佟彤求助地望着大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葆光被棒球帽帽檐挡着脸,看不清表情,但全身上下都写着失望两个字。   她叹口气,往外走:“人类啊,果然是……呵。”   佟彤有点生气:“等等,您别地图炮,不是所有人类都那么没公德的。你知道国家在保护文物上面投了多少钱吗?”   葆光幽幽盯着她,冷冷道:“贵祖宗做下的缺德事,到了你这里,却撇得挺清。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敢做不敢当。”   佟彤:“……祖宗?”   葆光不吭声。   “等等,”她忽然有点慌,“你说谁是我祖宗?乾隆?拜托诶,我要是姓爱新觉罗,怎么到现在也没人给我打钱呢?……”   葆光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佟彤骤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转头一看,众文物听了葆光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居然都是一副挺尴尬的表情。   最后还是赵孟頫清清嗓子,给她答疑解惑。   “咳咳,佟姑娘,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们总是说,有关乾隆盖章之事,只有你能帮忙?你想没想过,为何是你,每次能轻易进入乾隆渗透过的创作层,相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总归是有些特殊之处的,对吧?”   佟彤弱弱地回:“不是因为我打开了灭火器吗……”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赵孟頫说,“我们认为,你和乾隆……大约有一些血统上的联系,这才能够……”   简直荒唐得令人喷饭。佟彤慌忙掏出身份证,绕场一周。   “没可能的。看好了哈,民族:汉。”   *   “咱家祖上?”晚饭桌上,佟姥姥用筷子挑着面条,笑呵呵问,“小彤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佟彤扒拉菜,尽可能地面无表情,随口说:“我……就随便问问……最近朋友圈里流行饮水思源,大家都在晒祖辈的黑白美照……所以,嗯……”   从赵孟頫那里离开之后,她心里还放不下,反复想了想他们的话。   她真的会是乾隆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后裔吗?   姥姥扑哧一笑:“你不问我都快忘了。你太姥爷那一支据说是旗人,佟佳氏,以前是当官的呢。”   佟彤目瞪口呆:“可咱户口本上一直是汉族啊!”   “建国之后人口普查,你姥爷坚持登记的汉族。”姥姥笑得又红又专,“他是老革命,说咱不能弄虚作假骗取少数民族政策。”   作者有话要说:  姥姥:想不到吧.jpg   `   感谢 m、四条眉毛陆小鸡、璨钰x2、从不追星谢谢、wowow3am、Pinkx2、墨染、凉拌炒鸡蛋 的地雷   感谢 未晏斋 的手榴弹   感谢 无乐少爷他老婆、失忆星球的酋长大人x20、【Lavender】x5、醒时梦逝x5、凉拌炒鸡蛋x30、微雨燕双飞x5、煮酒戏青梅、云想x3、xxjyx10、南桥x5、乐多雅x10、言井x2、lotus_skyx10、林00、小茹、Jessicax20、1234567x20、拜拜~x19、囡囡x5、宅女宅喵、Pinkx29、名若青衣、蓝铃x30 的营养液 第31章 胖佶   寒风凛冽, 佟彤裹着个羽绒服,坐在院子里喝热巧克力, 对月长吁短叹。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书房踱出来,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佟彤掀开袖子, 里面捂着另一杯热巧, 往前一推, 没精打采地说:“给。”   希孟这次并没有理所当然地接过去。他小心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怎么,问出身世真相了?”   佟彤点点头。   “细节不知道,但赵老师说的应该差不离。”   皇阿玛活了87岁, 有大把的光阴用来开枝散叶。说不定是哪个大明湖畔的佟雨荷呢……   她懒得探究细节。   她抬起头, 原以为希孟会挂着他那副日常嘲讽。毕竟乾隆在文物界里是什么名声, 大家心知肚明。   他却没笑,反而轻声说:“也没什么嘛……这个, 出身又无法选择……而且这都过去几百年了……”   他大概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佟彤出于礼貌, 把脸埋在手里听着。   忽然被他拍拍手腕,“哎, 这个给你。”   桌子上被他丢了个小盒子,深棕色,轻盈简单。   佟彤打开一看,吃了一惊。   盒子里是一对轻盈精巧的小耳环。材质不算贵重, 但极具设计感。颜色随角度而变化,极简的几何形态勾勒出层层幻想的空间。简直像是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摘下来的。   “哪儿来的?”她问。   “民宿里住了个西班牙艺术家,是来中国找灵感的。我跟他交流了两句, 他大概很感激,特意做了这个给我。”   “我拿着也没用。”他说得随随便便,“给你戴着玩。”   佟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民宿里高手云集没错,但——就算他说的是真,人家为啥要送他女式首饰呢?   她问:“是你让人家做的耳环?”   “我又不戴首饰,”他说得理所当然,还带着几分得意,“喏,心情好点没?”   佟彤这才明白他转弯抹角意欲何为,虽然很感动,但还是忍不住乐了。   她赶紧解释:“爷您误会了,我没沮丧也没自闭。我也没啥民族上的执念,都是中华儿女为社会主义做贡献,没必要在出身上穷讲究。就算我真是乾隆爷后代,他给的那点基因稀释再稀释,已经不知道还剩几个碱基对了,我何必小题大做呢?   “我只是觉得挺好玩儿。你说,要是我早知道这事儿,改个爱新觉罗的名儿出去坑蒙拐骗,没准现在房子都好几套了。”   希孟一片好心错付,气得把热巧克力一饮而尽。   “也没准早就进局子了。”他说。   “你也误会了,我也没想安慰你。”他嘲讽全开,“只是觉得你现在戴的这对某宝上最多一百块的便宜货该换了,太辣眼睛,每天看着影响我身心健康。”   佟彤才不跟他置气呢,高高兴兴把自己那对券后108包邮的珍珠耳环摘下来,换上他给的。   “可不是吗,我是乾隆后人,审美堪忧,劳您拯救。”   耳环送了又不能吃回去。希孟撇一撇嘴,拂袖而走。   佟彤嘴角上扬,抿光了热巧,叫住他。   “我决定帮葆光一把,”她说,“就当是为老祖宗还债了。”   希孟微微嘲笑着看她,似乎是说,这么义薄云天?   她说完后半句:“……不然你们文物界天天骂乾隆,万一顺便祸及子孙,我不也得跟着倒霉。”   希孟轻轻一咬牙,澄清:“我骂乾隆的时候从来没有祸及子孙。”   “那敢情好。”佟彤赶紧转移话题,“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进入葆光的创作层一探究竟?”   希孟宛如没听见,抬起双手呵气,说:“好冷,我回去歇着了。”   以佟彤对他的充分了解,这该死的天才准是心中有数了。   她喜笑颜开:“就知道您脑子最好使。快告诉我。”   他却不说话了,收起两个空杯子就走。   佟彤:“别钓人胃口,快说呀!”   希孟:“就是要你受点委屈。”   佟彤想了想,大无畏地回答:“我不怕,你快说。”   这时候雪晴的房门开了。他听见院子里两人说话,也心生好奇。   “真的有办法进入瓷器的创作层噢?”   希孟微微一笑,简单说了几句话。   佟彤一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雪晴连忙拉住:“你去哪?”   “买椰汁去。”佟彤咬牙切齿,“这人出的哪门子馊主意啊!他是报复!”   *   五分钟后,佟彤手握某品牌椰汁,在门外冷静了半天,打开拉环,一饮而尽。   她轻轻敲门。   “王希孟,王大爷,我认栽,你帮我进入葆光的世界,让我咬死那个大猪蹄子。”   *   北宋政和年间的某个早晨,汴京皇宫里处处闻啼鸟。宋徽宗赵佶寝宫门口挂的鸟笼里,一只五色鹦鹉叽叽喳喳地叫。   “官家起床!批奏折啦!官家起床!批奏折啦!”   赵佶打着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鹦鹉不知道是哪个大忠臣送来的,嘴碎得令人震惊,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句逆耳忠言。要不是看它珍稀可爱,赵佶早把它一锅炖了。   赵佶迷糊着眼睛看鸟。鹦鹉太大,一锅炖不下。   他嘟囔:“……今日太困,不上朝了。先用早膳。”   鹦鹉不满:“懒政!懒政!”   几个小太监连忙传令下去,几个宫女鱼贯而入,伺候官家洗漱。另有几人托来几套华美衣冠,让官家选择今日的幸运色。   墙角趴着一只可爱的小狮子犬,全身雪白,摇着尾巴,静静旁观赵佶更衣。   倘若有人格外注意这只狮子犬,就会发现它的眼神格外明亮,仿佛有灵智似的,目不转睛地观察赵佶的一举一动,好像也知道,整个寝殿里,数这个人最有故事。   只是当官家换亵衣的时候,它嫌弃地一撇脑袋,很自觉地非礼勿视。   赵佶很快注意到了狮子犬的存在。他眉开眼笑,朝它拍拍手。   “你昨天又乱跑了,还知道回来!过来,给朕抱抱。”   狮子犬——或者说,披着汪星人皮的佟彤,听到如此肉麻的呼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完成任务要紧。她乖乖地迈出小短腿,扑进了赵佶怀里。   ……好胖。   ……真舒服。   舒服得她居然下意识地蹭了蹭脑袋,摇了摇尾巴。   佟彤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动作,后悔得鼻子都酸了。   ……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王希孟那个馊主意!   *   希孟是从陈亮那里得到灵感的。   陈亮是刺青师,负责在人体的肌肤上留下各种符号。这些符号,承载着本人的思维、情感、记忆。   乾隆在汝瓷身上刻打油诗,若类比来看,也属于一种“刺青”的行为——把他的思维碎片强行注入到汝瓷当中。   因此,如果佟彤能成功混入这堆思维碎片当中,就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葆光的创作层。   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乾隆在葆光身上刻下的打油诗,是这样写的:   “官窑莫辨宋还唐,火气都无有葆光,便是讹传猧食器,蹴枰却识豢恩偿。龙脑香薰蜀锦裾,华清无事饲康居,乱碁解释三郎急,谁识黄虬正不如。”   (此诗不必背诵,看过就忘即可)   这句诗的文采有待商榷,但意思很明显:乾隆认为,这件“汝窑天青无纹椭圆水仙盆”,在宋代大概是盛狗粮的。   因为诗中有“猧食器”三个字——猧,读窝,意思是小狗。   上次雪晴来求佟彤帮忙。他没空手来,带了一堆台北故宫文创商品,其中就包括这个椭圆水仙盆模型。   毕竟是台北故宫镇馆之宝,周边文创也做得精美异常。   希孟拿到模型,在底部刻的“猧”字上施以重墨。又用同样的笔触,将“猧”字描在了她的手上。   他知道自己这个设想有点过分。当时给她写字的时候,良心发现地多问了一句:“我可不保证你到了那里是什么品种。你别后悔。”   佟彤被他捧着手腕,执笔在手心描绘,既痒又有趣。她环顾自己的卧室,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成语:闺房之乐。   “不不,绝对没有。”她忙着自我澄清。   于是希孟满意地点头:“嗯,说好了不后悔。”   *   于是佟彤一睁眼,就来到北宋时期的皇宫内部,面前一根肉骨头,有个小太监正逗她呢。   她赶紧跳起来,找了个镜子看看自己,颜值还不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后在一众养狗小太监的惊呼声中,蹦蹦跳跳出了门,循迹找到了官家寝宫。   赵佶撸了会儿狗,就着叮当作响的细瓷碗碟吃了早饭,又喝了茶。   小太监悄声提醒:“圣上还记得吗,今天辰时跟王府子弟们约了一场蹴鞠比赛,您可以开始准备了。”   赵佶想都没想,立刻嘟囔:“不去了。”   他像是心事重重的,慢慢踱着步子,踱到一个定窑白釉玉壶春瓶跟前,细细地看。   他的寝室堪称宝藏:墙上悬挂的书画都是唐宋名家出品,有的是他从宫中旧藏里精挑细选,令宫廷匠人们悉心修复;有的是民间海选而来;更有不少都是他亲自执笔的佳作。格子里摆的瓷器都是钧窑定窑的精品,每一件都是几百工匠的汗水和智慧集大成;屏风是他自己绘的彩云瑞鹤;就连地毯上的花纹都是他亲自设计的,图样流出宫中,立刻风靡全国。   他将自己收藏的各样瓷器端详半晌,摇头。   “这些颜色,都太腻了。撤掉。”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大雨滂沱,雨歇之后,天空中泛出一抹淡淡的青色,湛如秋水,轻若烟罗。   那种颜色令人着迷,让他全身如漂似浮,想永远沉浸在梦境里,徜徉在那天青色的海洋中。   而醒来之后,他环顾自己这间堪称大宋品味第一的雅致卧室,居然无一处带有这种颜色的影子。   俗,太俗了……他想。   鹦鹉聒噪大叫。梦中的灵感转瞬即逝。赵佶赶紧出了寝宫,迅速来到书房。笔墨纸砚已有人备好了。   察觉到官家神色有异,汪星人佟彤颠颠地跟了过去。   长锋狼毫落在纸面,化作一句瘦金体写就的诗。   “雨过天青云破处”。   赵佶抚着纸面,喃喃说:“我要让人烧出这种颜色的瓷。”   *   化身狮子犬的佟彤,望着那七个美绝人寰的瘦金体大楷,恍然大悟,激动得叫了两声,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她现在身处一个汝窑瓷器的创作层。   和书画不同,一件瓷器的作者,未必是一个人。   瓷器的形态是民间智慧演化的结果,一般找不出一个特定的创作者。   制瓷的工匠们当然算“作者”。但他们只负责提供物质和技术上的制作。   而真正赋予汝瓷独一无二的艺术地位的,是宋徽宗。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便是汝瓷那天空般釉色的由来,也是汝瓷轻松摘得天下第一名号的关键所在。   源自宋徽宗的一个梦。   这个副本里,葆光的愿景逐渐明晰:她要让宋徽宗梦想成真,要让天上的颜色掉落人间。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一只养在深宫里的宠物狮子犬,佟彤怎么帮赵佶“梦想成真”?   *   初来乍到,先跟在胖佶屁股后头卖萌吧。   好在她不是人,否则根本没法随意在皇宫中来去。   赵佶呆了半日,命人将那句诗拿去给御用烧瓷工匠,让他们立刻开工,烧出“雨过天青云破处”。   第二日,头一批瓷器就送进了宫。是工匠们紧急停掉手头的任务,连夜调制釉浆,烧出来的试验品。   赵佶拿起一个摔一个。   “太深,太浅,太俗,太腻,太矫情……哎,给我的爱犬当食盆都不配。”   清脆的声音洒了满地。宫人们默默无语,忙着收拾瓷器碎片。   佟彤躲得远远的,心疼得要滴血。   就算是“残次品”,那也是价值连城的御制宋瓷,就算磕破了,摔残了,也能在拍卖行里拍出八位数啊!   但宫人们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要知道,御用瓷器性质特殊,凡是烧制出来而没有被选中的器皿,都要悉数砸碎深埋,不能让一片碎瓷流入民间。   本来就是精工细作,重质不重量;宋代瓷器偏重精巧纤美,烧制破损率高,一炉进去十个,出来一个算运气好的;“幸存者”送到宫里,没被挑中的还要打碎,无怪存世的文物极其稀少。   第三天,送来的瓷器们品相优了许多,但依然不是官家想要的。几个工匠因此而被罚了奖金。   第四天,赵佶依然无心上朝,命人准备车马,亲自去宫外御窑视察。   几个近臣面有难色:“官家,北方来的军报已经被压了一个月了。说是有个女真人阿骨打起兵反辽,势如破竹,已经占领了好几座城。宰相和政事堂几位大人上了奏折,希望能和官家好好讨论一下此人,是镇压还是怀柔,千万要防备其日后成我大宋之患!”   鹦鹉:“上朝议事!上朝议事!”   赵佶刚听到第一个字就开始打呵欠:“区区小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了,朕另有要紧之事——对了,让他们催一下明年的花石纲,别又像今年似的迟到!朕的园子还修不修了!”   大伙不敢再打扰官家雅兴,只好唯唯而退。   佟彤在一边不满地汪了一声。   叫你怠政,叫你玩,十几年后有你的苦头吃!   难怪你家百姓都上梁山造反去了呢!   您老人家赶紧搞定这个“天青色”,去干正事吧!   她自己倒是见过天青色的汝瓷。可她区区一汪,怎么给胖佶提供场外指导?退一万步,就算她能,那就立刻让人怀疑身份,只怕还没被弹出去,先让人当成妖物给剁了。   她张大眼睛到处望。寝宫里陈设雅致,青色、白色、淡蓝色的装饰品都有,就是没有那独特的天青色。   连个相似的颜色都没有。   下午,赵佶从御窑回来,毫无疑问又是失望而归。   他连饭都没心思吃,在御榻上葛优瘫,百无聊赖地玩鹦鹉。   小狮子犬摇着尾巴过来,叼着官家衣摆,把他往外拉。   赵佶觉得有趣:“瞧这畜生还懂事!你要带寡人去哪?”   佟彤把他拉到了画室。   赵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是了,是了!工匠们不解寡人之意,寡人自己调色!”   官家的画室,铺陈着天下顶级的文房四宝,那纸都是绝顶贡品,一刀的成本就是老百姓几个月的家用;光毛笔就排了几个大柜子,每根笔毛都是手工筛选的万里挑一。   几件未完工的花鸟图晾在周围。每一幅都尽态极妍,技法上炉火纯青。要是拿到现代,随便挑一个博物馆都能当镇馆之宝。   赵佶弃如敝屣地推开自己那几幅未完成的画作,铺开颜料架,专心致志地开始调色。   这时候的颜料大多是矿物研磨提纯而成,纯天然纯手工,有些颜色产量稀少,价值千金。   比如《千里江山图》所用的石绿是用绿松石、孔雀石,石青用的是青金石,简简单单的白色用的是砗磲……   每一笔色彩都是磨碎的银子。   而在赵佶的画室,汇集了来自全国顶尖的矿场、无数工匠们精工细作、心血凝成的各色颜料,许多配方都严禁流传,民间见不到。   赵佶调了半日的色,毫不吝惜地一次次试验,稍有不合心意,就整盒整盒丢掉。   但还是没调出他梦中的天青色。   “五色令人目盲”。面对纸面上一片嘈杂的干扰色,他烦躁得乱丢画笔:“不调了!再调就忘了!”   小狮子犬汪汪叫两声,居然把刚才他丢在地上的奏折叼了过来。   佟彤知道这个世界并非真实历史,充其量是历史的再现。但要她眼睁睁看着昏君误国,她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赵佶看到奏折,转怒为喜,狠狠薅了两下狮子犬,命令:“把政事堂的人叫来!”   官家难得管一次国家大事。这次居然主动要见大臣。被点名的各位老夫子们感激涕零,提着老胳膊老腿飞速跑来,有的连鞋子都没穿好。   “圣上,那个阿骨打……”   刚要谈正事,赵佶却嘻嘻一笑,把大臣们请进了他的画室。   画室已经被清理干净,偌大的桌面上铺纸一张,上书七个瘦金大楷。   “雨过天青云破处”。   “各位爱卿,朕近日得一梦,梦中有此神仙色彩。哪位能帮朕找出这个颜色,朕必有重赏。”   宋代文人治国,凡是能担当国家栋梁的,必定也在书画诗文上深有造诣。   艺术家胖佶虽然自己的水平登峰造极,但他不自满不骄傲,坚信三人行必有我师,为了艺术不耻下问,乃是常态。   老夫子们面面相觑,表情都好像吃了蟑螂。   “圣上……这个……臣等今日是来……”   “先帮朕的忙,再谈正事嘛!有来有往才叫礼貌。你们整天把朕指使来指示去的,朕让你们做点事都不行?古往今来有这么窝囊的皇帝吗?”   几个大臣们对这番歪理邪说表示无言以对,只好一个个捋起袖子,为了让官家看一眼国事,先陪他玩痛快了。   一玩就是一下午。老夫子们谁也不会读心术,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颜色,糟蹋了多少纸笔,还是没能换得官家的一次点头。   “好累啊。”赵佶打呵欠,“爱卿们辛苦了,赶快回去歇息吧。朕让人给你们打包晚饭。”   *   夜里,赵佶辗转反侧,心心念念自己的天青色,做梦都在调颜料。   小狮子犬佟彤卧在官家那肥美温暖的肚子上,辗转反侧,也在失眠。   她能感受到胖佶那股焦躁而不甘的情绪。   梦境易逝,有时候刚醒来就忘了。   赵佶很努力地在记忆那个梦境,清醒时几乎每个时辰都要复习一遍,这才勉强将梦中的颜色留在脑海里。   然而梦境终究有忘记的一天。这几天下来,他明显日益烦闷,梦中的色彩在渐渐远去。   如果他始终找不出天青色,葆光的愿景难以维系,那她的命运就无法扭转。   至于乾隆……   这次的副本很特殊。乾隆到现在还没出现——至少佟彤还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反派。   但乾隆肯定在什么地方暗中破坏,让赵佶无法得偿所愿。   佟彤甚至想,难道乾隆化身为催官家上朝的老夫子之一了?但老夫子们显然没能把官家拖到朝堂上去,反倒帮他调了一下午的色。   还是说,乾隆用某种方法,干扰了赵佶的灵感和创造力?   猜不出。她觉得自己除了静待剧情发展,别无选择。   最多旁敲侧击,帮胖佶找找灵感。   然而她发现,胖佶获得灵感最常用的方式是,撸狗……   作者有话要说:  佟彤:被胖佶撸,牺牲好大QAQ   其实佟姓也不都是少数民族啦。比如大明朝有个佟湘玉……(并不   `   几个注解,相信很多读者朋友都了解,不了解也不影响阅读。   瘦金体:宋徽宗自创的字体,气韵脱俗,风格独特,是仿宋体的前身。   花石纲:宋徽宗为在首都汴梁建造花园艮岳,从全国各地搜罗名花奇石,用船运到首都,弄得劳民伤财。现在上海豫园就有一块当年没能运进京的艮岳奇石。   宋徽宗:中国古代杰出的画家、书法家、诗人、词人、收藏家、足球运动员……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   阿骨打:大金国开国皇帝,他的继任者后来把北宋给灭了_(:з」∠)_ 第32章 绝代佳人   寻找天青色釉彩的指令已经传到了全国各地的御窑。已经有成品被快马加鞭地运来汴京——当然, 它们的命运都是一致的,最终归宿都是宫外的垃圾堆。   宫内的气氛愈发紧张, 小太监们完全不敢提“瓷器”二字,唯恐官家又犯神经。   赵佶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了, 撸着狗, 喝着茶, 整个人的状态愈发恍惚。   忽然,怀里的小狮子犬蹿了出去,蹦蹦跳跳奔出了门外。   赵佶:“哎……”   一只小狗而已, 乱跑也没人管, 赵佶让几个太监去追。   但那狮子犬到似有灵性似的, 别人追东她跑西,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   佟彤决定主动出击。再干耗下去, 不定哪天胖佶记忆消退,天青色就永远拜拜了。   她叼着一张纸, 沿着隐蔽的花丛小径奔跑,打算先将皇宫绕一遍, 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或物,可以激发胖佶的灵感。   她用小狗的声音低声哼哼:“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北宋民间富饶,皇室架子不大, 皇宫也修得小巧玲珑——据说曾经想要扩建,但汴京百姓不乐意拆迁,官家拿他们没办法。   不太高的宫墙外, 可以清晰地看到汴京城的一部分天际线:开宝寺的塔尖,白矾楼的阳台,大相国寺的巨钟,还有不知哪个小吃街飘来的袅袅炊烟。作为一只鼻子灵敏的汪星人,佟彤差点跟着那香味出去了。   这是目前为止,全世界最繁华、人口最稠密的大都市。在它那年久失修、疏于维护的城墙之内,住着当今全华夏最为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们。   当然,在人们看不见的阴暗角落,危机和不堪也在时刻发酵酝酿。   她来到后宫,看到袅袅婷婷的美人们簪着花,在开诗酒茶会;她来到前朝,看到几个大官嬉笑并排,在小声讨论官家和李师师的绯闻;她来到太医院,围墙里一片烟雾缭绕,听说里头正在炼丹。   好一派奢华迷醉的太平盛世,如工笔画一般绮丽,又如薄胎细瓷一般脆弱。   忽然,她发现大内中苑东门里,透出一方翠绿树荫。那里面宁静异常,只有阵阵鸟叫。   完全脱离于外面的靡靡之音。   佟彤悄没声跑过去,大老远就听见一个屋子里有人在大声训斥。   “……院体画!院画!知道什么叫院体画吗!咱们是为宫里贵人们服务的!官家让怎么画,咱们就怎么画!哪容得你胡乱涂抹,拂逆官家的意!”   那个声音骂得抑扬顿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你要是想升为正式画师,就听我的!你想画别的,可以!趁早滚出翰林图画院,回家画你村里的小桥流水去!”   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声说:“我……”   “我什么我!你一介小小学徒,吃我的用我的,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洗笔去!”   ……   月亮门外,小狮子犬双眼一亮,脚下拐弯,溜了进去。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翰林图画院诶!   北宋文化空前繁荣,当今圣上是艺术家最大的金主。宫廷设立了完整周密的画院制度,招募全国高手,不仅为宫廷和贵族提供绘画服务,还系统性地临摹古代名画,为中国古典绘画的保存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许多宋代以前的传世书画,在无数的乱世更迭之中,原作早已散佚,全凭那一张张“宋摹本”,才让后人们有幸目睹千年前的大师风范。   到了徽宗年间,画院前所未有的繁荣,汇集人才济济,基本代表了当代绘画的最高水准。   赵佶本人时常亲临画院,当个客座教授,指点画师们的姿势水平。   但最近他心心恋恋自己那个梦,画院都来得少了。布置下的“作业”也懒得批阅。   这不,让一个小学徒钻了空子,居然在工作时间画起别的来了!   画院待诏——大致相当于辅导员——是个山羊胡老先生。他正在捶胸顿足地数落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院体画……我带你这么多年真是白操心了!我还不如养条狗!……”   忽然看到一只小狮子犬跑进了画室。山羊胡正在气头上,呵斥:“畜生滚开!这儿没吃的!”   伸脚就是一踢!   佟彤躲闪不及,眼看一记大鞋底当头落下,呼吸一滞。   这副本太不友好了!   忽然那鞋底停在她眼前。被训斥的那个小学徒拉住山羊胡袖口。   “刘师傅当心,圣上御前似乎有这么一只宠物。”   要是他随随便便为小动物求情,或许还没太大效果;但听了这么一句话,山羊胡神色一变,伸出去的风湿老腿生生停在半路,一下子失去平衡,老腰一歪,手忙脚乱撑在案上,打翻了一碟浓墨,墨水洇湿了上好的宣纸,覆盖了上面的宫装美人。   山羊胡哀叫一声,扑上去:“啊啊啊啊——我的画!”   那小学徒却一点不慌,反而幸灾乐祸地微微一笑。   “毁了也无妨。”他声音清朗,“官家这次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师傅你直接画个美人上去,难道不觉得太过直白,白瞎了这句诗?”   山羊胡见他居然敢对自己的画说三道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   他吼:“那你说怎么办!”   *   作为国家级顶尖的艺术机构,翰林图画院从来不养闲人。画师恰饭也不容易,是要定期考核的。   考官是皇帝本人。   而考试的方法也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出题人——也就是宋徽宗本人——会指定一句诗词,让画师们自由发挥,将诗句化为具象的图画。   这种考试方法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具有区分度:只有技艺精湛、且不落俗套的作品,才能通过考核。画师才可能得到晋升。   这次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出自唐代杜甫的五言诗。   待诏山羊胡为了这次考核,已经夜以继日地在画室里磨了十几天。   他挖空心思回忆自己过去的一个个梦中情人,汇总她们的眉眼五官,精心组合在一起;又厚着脸皮,掏空钱包,跟白矾楼里的李师师姑娘喝了杯茶——这位风尘红颜是官家的心爱之人,把她的神韵融入画里,就连大相国寺里的和尚也得动心。   他忙了这么久,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闲着。小学徒并非正式画师,不用参加考试,于是被他使唤得团团转,黑眼圈都快出来了。   冷不防整幅画全毁,眼看墨汁洇黑美人的香腮,老先生捶胸顿足,又不敢对狮子犬发怒,胡子一吹,打算拿自己这个小学徒撒气。   “混账!你是要气死我才罢休吗!都是你不好,敢跟老夫顶嘴!给我出去!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说着还不解气,一巴掌扇过去。   “叫你再闯祸!“   突然汪汪两声大叫,小狮子犬眼露凶光,恶狠狠地挡在了他的巴掌前面!   它叫声愤怒,仿佛在喊:动动他试试?   *   佟彤刚一听到画室内两人的对话,心中就疑惑:这小学徒的声音好耳熟!   她抬头一看,又惊又喜,差点口吐人言。   “希孟!”   此时此地的王希孟,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是画院里最低等的小学徒。   他穿一身毫不起眼的布衣,前襟和袖口沾满了颜料和墨色,腰间挂了个表明身份的小木牌。   他眉眼清秀,眼角带着明显的红色泪痣,凝目前视,挺直了背,显得孤傲而倔强。   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那副桀骜不驯的脸色和后来如出一辙,甚至比几年后更胜一筹。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挺起胸膛,嘴角浮起一个尚且稚嫩的冷笑,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眼看山羊胡的巴掌就要落下来,佟彤赶紧扑上去挡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威胁这个为老不尊的。   虐待小动物也就算了,无缘无故体罚学生,要不要脸啊?   山羊胡不敢动狮子犬,怕她真是什么圣上宠物,只能气急败坏地瞪着希孟,两腮一鼓一鼓的。   希孟第一次见到这小狗,见它居然也知道站队,也知道给人解围,不由得对她的智商深表惊奇,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甜饼,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佟彤咬着小甜饼。心中咚咚跳,一双钛合金大眼使劲盯他,眨巴眨巴,疯狂暗示。   认识我吗认识我吗认识我吗?   他神色如常,没什么触动的表示。自己也叼了一块甜饼,将小狗抱起来,小心地放到一边。   “这儿有人正在发脾气,你要找人玩,可没找对地方。”   山羊胡气急败坏:“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在画室里吃零食!!”   佟彤有点失望。在葆光的创作层里,希孟大概也是一片别人的思维的影子而已。   她乖乖地退到桌子后面,暗中观察。   “刘师傅,弟子是为你着想。”希孟见山羊胡略微消气了,这才开口,毫不在意地将那幅墨染的美人图推到一边,“这幅作品就别要了。呈到官家眼前,不被他骂就是万幸。弟子的意见是宁缺毋滥,您宁可告病交白卷,也别随便画个俗艳美人交上去。”   山羊胡勃然大怒:“你敢说她俗艳?”   希孟反驳:“官家自诩天下美学第一人,在他眼里,哪个女子不俗艳?”   ……合着你还挺懂男人?   山羊胡咬牙切齿,“可、可……哼,你毕竟又没见过官家……但是……”   他实在说不出口,可自己真的是江郎才尽,没灵感了啊!   想他年轻时也是一方才俊,在乡里声名远扬,赞美声听得耳朵起茧。后来被推选进入了翰林图画院,也有过那么几幅得意代表作,够得上衣锦还乡。   但这人呢,年纪一大,思维僵化,难以避免。   希孟大约也知道刘师傅想说什么。他走到画室一角的小桌子旁,胸有成竹地揭起另一幅画。   “官家这次出的题目,弟子也试作了一幅。虽然无法参与考评,但也算是个练手。师傅若实在懒得再画,把我这幅交上去也行。官家看了若喜欢,也是您教徒有方,您脸上也有光。”   他说完,提起笔,在画中不起眼的地方署了自己的花押,算是完工。   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一幅习作。二尺来长的青绿山水,整幅画疏落有致,却又不显得刻板。肆意的笔触勾勒出空旷而幽静的山峰。峰顶云雾缭绕,山涧活水源源,起伏的岩缝中,崎岖的草木固执地生长。画中唯一一抹暖色,是针尖大的彩蝶飞舞在草木当中,犹如虚空萤火,几不可见。   流畅的线条中,藏着朝气蓬勃的热烈。薄薄的平坦的绢面下,依稀涌动着野蛮生长的暗流。   技法上并非炉火纯青。但佟彤一眼看去,立刻被迷住了。   浓烈的个人风格,完全超出当时的中规中矩的“院体画”范畴。   依稀有日后《千里江山图》的影子。   刘师傅却只将那画瞟了一眼,就拧起眉头,呵斥道:“你逗我呢?你不帮我画美人也就罢了,开小差乱涂乱画的东西,也想作官家的题目?异想天开!交你的卷,我还嫌丢人!你看看你的设色,你的笔法,哪一点是我教给你的?还有你的构图,完全不成章法——”   “章法是人总结的。绘画之道,也不止你教给我的那么一点儿。”希孟毫不退缩,针锋相对,“你实话告诉我,好不好看?”   刘师傅盯着画中山水,居然没计较他出言不逊。   许久,他捋捋山羊胡,哼了一声:“好看又怎么样?你的绝代佳人呢?”   不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山水吗?完全文不对题,还说什么让他交给官家看,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希孟微微一笑。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句诗的意境,不在佳人,而在——空谷。”   他自豪地凝视着自己的习作,“这就是空谷。”   “以幽静山谷衬绝代佳人,方不落俗套。”   刘师傅快疯了,吼道:“佳人呢?佳人呢?你倒是让我看看佳人长什么样儿啊!”   希孟躬身一礼,“饭点到了。弟子先填肚子去了。告辞。”   *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亏待自己的嘴巴,每个月领的那点例钱都换了零食,什么油炸豆糕香糖果子,满满的塞了一口袋。   今天的零食都喂了小狗,他饥肠辘辘,也不管刘师傅在后头吹胡子瞪眼,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径直往食堂走。   小狮子犬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浅蓝色的天空下,一方小院,几顶屋檐。青葱少年走在路上,后面跟着一只纯白小狗,那画面温馨和谐。   希孟端着一张冷冰冰面孔出的门,这会子表情没来得及变化,依旧是冷冷的,低头看着小狗。   但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怎么还跟着我呢?我很忙,而且我的甜饼都没了。”   小狗一仰头,他才看见,原来嘴里叼着一张纸。纸上写了字,隐约看出是美貌的瘦金大楷。   希孟大为惊讶,蹲下接过展开,慢慢读出来。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不是最近官家给御窑出的题吗?”   官家因梦寻色的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汴京城。被一个书痴画痴皇帝统治这么多年,大宋百姓早就习以为常。除了因这事而被责罚的工匠们倒霉,其余人都把这事当笑话看。   佟彤狂点头。你知道来龙去脉就好办了!   希孟却笑了,揉揉她脑袋:“你这小狗,不知高低,怎么把官家的御笔偷出来了。还不快还回去。”   佟彤反倒把那纸往他手里塞,然后叼住他袖子,一溜烟往前跑——   希孟:“哎,你带我去哪儿?”   佟彤四条腿不停,跑到一半才发现,她不认得翰林图画院里的路……   好在路上碰见几个其他小学徒,互相抱怨:“……又要磨颜料……这种体力活儿为什么不能雇外人来做,累断了胳膊我怎么画画啊……”   佟彤跟上这几个人,很快来到一个背阴的小工作间。   那工作间是研磨、提炼颜料的去处。整间屋子像个大药房,一排排大柜子里陈列着各种原料。桶里装着水、油、胶、脂、糖、砂之类的配料。另有大大小小的捣臼、石磨、火炉、碗碟、手套等等工具。   制作颜料是粗活,一般都由学徒们代劳。   角落里堆着一叠叠的粗纸粗布,长年累月被人当做颜料的试验田,涂得没一块好地,处处都是五彩斑斓的黑。   佟彤回头,朝希孟使劲汪汪。   要说目前的大宋朝有什么灵犀一点的天才,那也非他莫属了。   你行你上啊!   希孟猜出了她的意思,不以为然地一撇嘴。   “那么多名家重臣都没能找出那颜色来,难道我就能揣摩上意了?有这功夫我不如多攒点钱买吃的。”   佟彤碰一鼻子灰,忿忿地扯他裤子脚。   他事不关己地走出了颜料工作间,“来,跟我去饭堂。”   *   山穷水尽,佟彤可真要没辙了。   看来在这个世界里,乾隆反派就算不出现,天青色也是个难以完成的夙愿。   也难怪,看葆光的损毁程度,可跟先前几个书画不一样。人家只不过是脸上糊了点印章题字,丑则丑矣,不伤根本;这倒霉的葆光妹子可是直接屁股上被刻字,字字入肉,刀刀见骨,那破坏力更上一层楼。   ——又或者,乾隆已经潜入皇宫,已经搞完了破坏?   她不愿无端猜测,在宫里又自由地转了两天,一个不慎,撞上了出行的官家。   “咦,朕的小狗!”胖佶双眼冒桃心,“你去哪淘气了,害得朕好想你!过来,过来!”   佟彤只好跑过去,舍己为人地被他撸了两下,抱了起来。   赵佶身边前呼后拥跟了一堆人。他信步走了一会儿,居然来到了翰林图画院。   “圣上驾到!圣上驾到!圣上驾到!”   五色鹦鹉站在他肩膀上,神气活现地呜哇乱叫。   院子里,二三十个中老年画师已经等待多时,见圣上光临,齐齐躬身行礼。山羊胡刘师傅也在其中。   官家是来巡查讲课的。前一阵子那个画师考评,大家交上去的作品他都阅卷完毕,感慨良多,特地亲自前来点评。   毕竟,国事可以不操心,朝可以不上,画院不能不管。   这次的考评题目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宫人们展开一幅幅考试作品。   绝大多数都画的是一个纤弱美人,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的诱惑,有的端庄,有的呆板,有的婀娜。   背景则是茅屋、山川、闺房、亭台之类。有的美人旁边还有个小侍女,有时候美人膝上还有个大胖娃娃。   美人各不相同,但相似的是,每一笔每一画,都带着渴望圣眷之心。   赵佶一幅幅点评过去。他果然是冠绝天下的艺术家,字字一针见血,将每幅画的优缺点捋了个遍。   画师们有的羞愧难当,有的茅塞顿开,有的皱眉思索,有的洋洋得意。   “可你们都没有领会题目的意境!”赵佶忽然提高了音量,“朕要看佳人,你们送来了环肥燕瘦、风格各异的佳人,功底都很不错;可若朕单单只要佳人,为何又要加上‘幽居在空谷’这句诗呢?你们又是怎么表现‘幽居’和‘空谷’的呢?别告诉我窗外那几层群山就算数!朕的窗外还有山呢!幽居,幽居又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过吗?……”   画师们面对官家劈头盖脸的批评,都低下头,用若有所思的神态掩饰失望。   都知道官家要的是创意,但大家都是国家级大师水准,努力上面拼天赋,“创意”可不是多熬几夜就能不请自来的。   赵佶等大家思考完毕,才笑吟吟地说:“待诏刘师傅,这次的作品新颖独到,意境深远,可以评为本期甲等。他的画,喏,你们学习学习。”   山羊胡刘师傅喜出望外,再拜谢恩:“圣上错爱!”   太监们展开刘师傅的画,顿时一片“咦”的声音。   那画中并没有半个美人,而是一片工笔细致的连绵山水。山峰奇诡,山谷和缓,留白适中,笔触老辣。   阳光从云彩中层层洒落,落在整幅画的唯一焦点上——空谷中幽兰数朵,篱笆一截,彩蝶绕飞,似有余香。   美人并未露面。然而画中细节,处处暗示美人的存在。   众画师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向刘师傅投去或敬佩、或艳羡的目光。   谁也没注意,赵佶怀里的小狮子犬突然蹿了下去,注视着刘师傅的画作,眼中露出又是疑惑,又是愤怒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感情线(并不   ~   本文参加了晋江征文,求大家营养液浇灌o(* ̄▽ ̄*)o 第33章 镇纸   佟彤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刘师傅这画, 跟那天希孟的“习作”,相似度也太高了吧!   当然刘师傅并没有傻到把希孟的原作交上去。画师们的水准和习惯各不相同, 希孟那一幅原作,个人色彩太强烈, 而且技巧上也有些稚拙, 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来并非刘师傅的手笔。   刘师傅嘴上说“交你的画, 我还嫌丢人”,敢情当面锣背面鼓,转眼就把希孟的构思给山寨了!   高手创作, 最难的是创意, 技巧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刘师傅当即加班加点, 用院体画的风格,把希孟那幅“佳人空谷”洗了遍稿。   果然, 一举夺魁,被官家评了个一级甲等, 立刻官升一级。   刘师傅乐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地捋着山羊胡, 谢过官家,又朝周围恭贺的画师们拱手:“承让,承让!大家共同进步,共同进步, 呵呵呵……”   赵佶也笑得见眉不见眼,由衷地为老艺术家的成就而高兴。   “赏!刘师傅年纪虽高,巧思创意不减当年。赏!”   太监们捧来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打开来,珠光宝气洒满整个院子。   那是一对浅碧色的玛瑙镇纸,雕工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就算放在官家本人的书房里都不过分。   刘师傅老泪纵横。宝物虽珍贵,但更珍贵的,是官家的赞赏和肯定。   让他觉得这后半辈子没白活。   另外几个被官家点名夸奖的画师也各自领了赏。   一片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画院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只有佟彤一个人,哦不,一条狗,蹲在一边生闷气。   节操呢?   窃人创意,这叫侵犯知识产权,放在我们现代要被起诉的!   就算古代人版权意识不强,这么明晃晃的借鉴创意,传在文人圈里,也是要被群嘲的节奏。哪还容你向皇帝邀功请赏!   可她身为一条狮子犬,除了大声汪汪,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真相。   她越想越气,脑子一热,仗着自己不是人,叼着官家的衣摆,就往希孟所在的画室跑。   赵佶大觉有趣:“诶诶,这小狗最近野得很,这是要带朕去哪儿……”   他肩膀上的大鹦鹉猝不及防,两只爪子一趔趄,差点掉下去,气得破口大骂。   “官家莫要虚度时光,还不赶紧回宫批奏折!官家莫要虚度时光,还不赶紧回宫批奏折!”   这话居然起了作用。赵佶想起送鹦鹉的忠臣,又想起御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奏折,再想象一下大臣们捶胸顿足、唠唠叨叨的嘴脸,大为扫兴。   他抬抬脚,把小狮子犬赶走,恹恹地说:“朕不在这玩了。朕回宫坐坐,扮泥菩萨去。”   *   官家一走,天色转阴,眼看就要下雨。   画院里的人互相聊着天,陆陆续续散了。   刘师傅捧着官家亲手赏赐的玛瑙镇纸,乐得老脸开花,一路上恨不得旋转跳跃,意气风发地回到自己的画室。   “小王,给我冲茶……”   茶水却没有及时端上来。画室门口,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倔强站立,质问的眼神冰冰冷,让刘老师傅忍不住浑身一紧。   “嗯,你……你怎么没干活?在这儿干什么?”   希孟没资格参加画作评选,但也已经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刘师傅获奖的始末。他年轻,心高气傲,当时就气得零食都吃不下了。   “刘待诏,”他连师傅都不叫了,“听说您拿了我的构思,在官家面前好生风光?”   中华文化里自古崇尚尊老尊师,刘师傅压根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不就是拿你点东西,忘了跟你说吗,你还急眼了?   他把赏赐的东西放到一边,翘着山羊胡,笑道:“那又怎样?反正你也没资格参加考评。咱们师徒一体,谁风光不是风光,我有肉吃,你才有汤喝呀!别想不通!嘛,这个月额外给你两贯钱买好吃的!今天就去给你取!”   对面的少年并没有被两贯钱所收买。他不为所动,嘴角淡淡勾着嘲讽。   刘师傅微微恼怒,又自知理亏,赶紧加一句:“以后你再瞎画什么,我不管了,行不行?”   希孟依旧臭着个脸。   刘师傅:“那你要我怎么样!”   “你明明可以将我的画作呈给官家,明言是你手下学徒作品,难道官家还会因此而罚你?”他眼带愤怒,愤怒下藏着些委屈,“你不是说了,咱们师徒一体,谁风光都一样吗?”他瞟了一眼桌子上的赏赐,冷冷道,“还是您打算以后每次考评,都‘借’我一回?”   别说,刘师傅还真有这个想法,被希孟点破,顿时恼羞成怒。   “你……你怎么敢这么对长辈说话!你家爹娘怎么教的!”   一片稠密的灰云笼罩了天空。雨点渐次落了下来。吵架声混着雨声,更显得聒噪。   临近的画室里,有几个小学徒探出头来看热闹。   希孟冷笑一声,转头进屋,扯下腰间挂着的出入画院的木牌,一声不响开始收拾东西。   刘师傅气急败坏地跟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希孟鼻子开骂。   “你——哼,你以为你是谁?就你也配见圣上?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做天子门生,再混二十年吧!只要你在我手下,你就给我乖乖的干活!谁不是怎么过来的?老夫当年不也是做了十年学徒?我告诉你,我用你的画,那是你的荣幸!换了别的年轻人,谢我还来不及!哎,你干什么!你收拾东西干什么!告诉你,这招对我没用!”   汪汪两声,竟然是小狮子犬趁关门之前溜了进来,拉着希孟裤脚,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佟彤有点慌了。她没料到自己忙活好几天,居然会是这个结果。   “主线任务”没完成,反倒把王希孟气出画院了?   改变历史进程,会是个什么后果?   虽然说这里并非真实的历史,只是葆光的“创作层”,但也是井然有序的一段思维碎片,容不得胡来吧!   否则,日后的汝瓷,日后的千里江山图,还有其他作品,会如何被蝴蝶效应波及?   她来不及分析这些,只能摇着小尾巴,靠拼命卖萌来挽留。   您真要撂挑子不干啊?   希孟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我来画院进修,只想师从当今圣上。”他余光看了一眼刘师傅的山羊胡,解释道,“这个老头当不得我师傅,我早不想在他手底下干了。”   “我不怪你。那镇纸明明是他手滑自己打碎的,跟咱俩都没关系。”   刘师傅气得七窍生烟,怕让人听见,咬牙切齿小声骂个不停。   “白眼狼……完全没良心……别人家徒弟都对师傅百依百顺,我真是命苦啊……”   他不光是怕损失个一个任劳任怨的学徒;他更是怕,万一这小子破罐破摔,把他“借鉴”创意的事捅出去,名声受损是小,那可是欺君哪!   “哼哼,你想走是不是?”他突然想起什么,挡住门口,“想走可以,先把这几年的食宿钱还回来!还有你糟蹋的笔墨颜料,宣纸生绢……”   希孟微微一怔。他月例微薄,仅供温饱,基本没积蓄。   刘师傅料他掏不出钱来,冷笑一声:“你还是乖乖留下给我干活。否则我就去告御状,告你骗取画院津贴,一告一个准……”   正说着,小狮子犬愤怒地扑上来,超凶地咆哮一声。   喂,你别欺人太甚!   刘师傅在气头上,见一条小狗居然也跟希孟同仇敌忾,更是恼火,也不管它是什么御前宠物,手边抄起个东西就朝她砸过去。   “畜生!我自教训下人,与你何干!滚开!滚!”   小狮子犬汪汪大叫,毫不示弱地张口就咬。   眼看镇纸就要砸到它脑袋,希孟丢下包袱,一把架住了刘师傅的胳膊。   “够了!”他喊,“我不走还不成吗!”   与此同时,小狮子犬灵活地一闪,躲过了当头一击,敏捷地一转身,照着刘师傅的胳膊就咬——   咣当!   一片混乱中,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碎了。   空气寂静了一刻,只听得外面声声炸雷。   紧接着,是刘师傅惊恐的哀嚎。   “镇纸!官家赏赐我的镇纸!”   他刚才气昏头了,随手拿来打狗的,居然是官家刚刚赏赐下来的玛瑙镇纸。   被希孟那么一挡,又让小狗那么一躲,没握住,直接掉在了坚硬的青砖地上,磕得粉碎,露出一层层色彩各异的断面。   刘师傅呆呆地望着那堆碎片,忽然又看了看希孟,眼神里满是恶毒。   “你——好你个歹毒的小子,你以为这对镇纸本该是你的,得不到就毁掉?!你这是有病!你——你不学无术,你觊觎我的成就,你欺师犯上,你嫉妒我!我真是带了一只白眼狼!你敢打碎御赐之物,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叫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希孟也愣了好一阵,呆呆盯着那堆碎片,神色蓦地恍惚了一下。   他忽地转身,扯了一张油纸,蹲了身,默默将玛瑙碎片扫起来,包好,然后出门,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大雨当中。   “你干什么?”刘师傅急着质问,“喂,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但是骤雨太急,他一把老骨头也不敢冒雨出去追,只能气哼哼站在门口,胡乱叫骂。   “想跑?你跑不出去的!翰林图画院又不是菜市场,岂能容你一介白身随意来去!信不信我叫人去抓你——”   正巧这时候两个巡逻的宫人避雨路过。   “哎,来人呐!……”   *   佟彤也不知希孟要做什么,连忙跟出门去,瞬时被淋成了落水狗。   希孟包袱也没拿,只是将油纸包藏在怀里,大步踩着水,穿过几道走廊,跑进了那个不起眼的颜料工作间。   桌子上摊着别人未完工的各种颜料试验品,半新不旧的毛笔、画纸堆得到处都是。   希孟一把拂开别人的东西,摊开一块粗布,熟练地取了若干材料,将纸包里的玛瑙粉末一股脑倒入捣臼,生了火,快速调配起来。   ……   大雨下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有停歇的迹象。   刘师傅终于气急败坏地出现在工作间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禁军长官。一个打着雨伞,一个打着呵欠。   “就是他!”他指着里头的布衣少年,“寻衅滋事,欺师灭祖,还故意毁坏官家赏赐的东西,你们说说,该当何罪!”   两个禁军长官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不信。   里头那个学徒还几乎是个小孩。这些罪名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然而“报案”的是官家赏识的老画师,还是要严肃对待。   先抓起来再说吧。   “喂,小伙子,不管你做了什么,让你师长发怒总归是不对的。跟我们走一趟,问几句话。”   这话已经很客气了。但里面的小伙子还没吱声,反倒是他身边一只小狮子犬蹿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摆谱。   禁军长官刚刚迈步绕过小狗,小狗又挡在他们前面。   打狗还要看主人。看这小狗一身雪白,毛发光亮,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宠物,禁军也不敢乱来,四只靴子无处下脚。   只好隔空喊:“喂,小伙子,出来!”   希孟宛若没听见。他手持一柄小竹扇,伏在灶前,专心控制那一锅融化矿水的温度。   “你这小厮怎么搞的!聋了?给我出来!”   依旧是小狗挡道,一步不让他们前进,仿佛是守着身后一件易碎的瓷。   刘师傅虎着脸,捋起袖子:“这畜生不知是哪跑出来的,待老夫将它捉走……”   汪汪!   小狗凶相毕露,冲着他的手指头就咬。   画师最怕伤手指,刘师傅烫了似的跳回去,忿忿不甘地喘气。   禁军长官商量了几句:“找宫里的驯兽小太监来。”   ……   人狗对峙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直一言不发的希孟忽然从专注中解脱出来,低声说:“成了。”   他熬了一夜,双眼通红,双手支着桌子沿,慢慢站起来。   小狮子犬冲门口的禁军长官汪汪两声,居然退开了,退到少年身边,冲他摇了两下尾巴。   希孟将一个小布包裹小心地拴在小狗身上,拍拍它后背。   “去吧。”   他眼带笑意,顺从地跟着禁军长官离开。   *   佟彤脖子上挂着个小包裹,在皇宫里玩命飞奔。   她找了朝堂,找了后宫,找了炼丹房,找了御花园,还跟胖佶养的那只五色鹦鹉狭路相逢,打了一架,拔掉它一尾巴毛……   最后终于在室内蹴鞠场里,找到了正在头球破门的胖佶。   “呼……呼……”   虽然是个胖子,但也是个灵活的胖子。赵佶朝观众们挥手致意,接过手巾擦了擦汗。   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爱犬,朝自己摇着尾巴飞奔而来。   “你又夜不归宿!越来越不乖了!”   赵佶抱起小狗,正想□□两下,忽然发现——   “咦,这是……”   他讶异地取下小狗身上的布包,从里面端出一个小小的玉盒。   打开盖子,他的呼吸都停滞了。   整个球场内,喧嚣声忽然好似隔了一整个世界。   半晌,他才缓过神来,快步走出球场,抬头望了望天。   便在此刻,天空倾尽了最后一滴水,灰云碎裂,微光杂锦,露出一角淡青色来。   他再低头。玉盒里柔光璀璨,也盛满了整个天空。   雨过天青云破处。   相比之下,那品相还不错的玉盒,简直像是土里滚过的泥。   赵佶激动得双手直抖,颤声问:“这是谁送的?谁送的?”   小狮子犬用鼻子拱了拱玉盒,拱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上面详细描述了这种颜色的配方和制作方法。   落款是落落大方的:“臣王希孟敬上。”   *   “天青色”终于尘埃落定。赵佶整个人神清气爽,破天荒地连着上了三天的朝。普天同庆。   谁能想到,要将玛瑙粉末加入釉彩,才能得到那独一无二的色彩和质地?   他将颜料配方分发御窑工匠,命令用这种颜色入釉。   混合玛瑙的釉料极其脆弱,热一分,冷一分,长一刻,短一瞬,都不能烧制出理想的效果。   然而勤劳而智慧的大宋工匠们攻无不克,排除万难,在烧了不知多少银子,消耗了无数玛瑙原料之后,终于送来一对完美无瑕的成品。   一对天青色水仙盆。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而诞生的作品,它的色彩却简单而宁静,仿佛从天空中取了一抔空气,将俗世隔离在外。   盒子打开的时候,整个宫室都安静了。上至天子本人,下至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青如天,明如镜,莹莹玉石色,璨璨玛瑙光。   它似乎只有一种寡淡的颜色,然而从不同角度看过去,那颜色又微妙地有些不同,仿佛能随着看客的心境起伏而变化,收服一切浮躁难言的情绪。   殿内形形色色的华服美器,此时都黯然收色,臣服于这种无以名状的美。   两件瓷盆不太相同。其中一件,烧制的时候釉面碎裂,爬满了细细的断纹,如梨皮,如蟹爪,如冰裂,如细花。   另一件则光洁无纹。工匠们报称,实验几百次,便只烧出这么一件无纹的。   “圣上喜欢哪种,臣等今后便着力研制……”   大美至圣,怎么能分出高下呢?赵佶当即表示都喜欢。   官家给这两件美器取了名字,无纹的叫葆光,有蟹脚纹的叫青云。二者互相映衬,天造地设的一对。   “御窑所有上下人等,重赏。”赵佶宣布,“汝州附近有玛瑙矿,可在彼处设置官窑,为朕专供此种青瓷。朕不求数量,但求品质顶尖。你们着人去办吧。”   几名官员躬身领旨,退出殿外。   *   “至于你,叫王希孟是吗?”赵佶转头,笑眯眯看着殿上侍立的另一个人,“画院的学徒?”   希孟的梦想就是做天子门生。然而今日真有机会面圣,他却也没忘乎所以,只是换了套正式点的衣裳,脸上仍是那种孤傲倔强的神色。   “敢把朕御赐的宝物打碎了调颜料,整个画院里可没你这等胆大妄为的学徒。”   他只是简单“嗯”一声,挺着胸脯,略带稚嫩的声音答道:“臣唐突。”   赵佶当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让人取来希孟的几件习作,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张又一张。   “难得你在色彩上有如此天赋,画起画来也不落窠臼,没那些乌糟的官僚气。”他说,“听说上次朕出题考评,拔得头筹的那幅画,原是抄了你的?朕看了原画,老刘的确不配做你师傅。朕已让人去罚他了。从今日起,你跟朕学吧。”   殿里的几个小官、太监都惊呆了,齐声祝贺。   画院里的画师们兢兢业业,在考核和比试中艰难谋生,就算是资质出色的,通常也得熬上好几年,再碰上什么机缘,才能被圣上赏识,亲自指点一二;   这半大不小的孩子上辈子修了什么福,直接一步登天,成天子门生了?   若说是因他运气好,蒙出了官家心中的颜色,也不全对。   都知道官家在艺术上挑剔得很,这少年若只是调了个色,顶多给点赏赐完事。   能让官家看中画艺,必定是潜力非凡,才能让官家另眼相待。   希孟微微勾了勾唇角,藏住一抹喜悦之色,规规矩矩道谢。   小狮子犬满屋子欢蹦乱跳。   佟彤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但有点舍不得走。   赵佶看见她,又问:“还有……听说你跟朕的爱犬很投缘?”   听官家说到小狗,希孟嘴角才微微一翘,回:“是它非要黏着臣的,赶不走。”   佟彤气得跳回胖佶肚子上。   搞得好像我是你脑残粉一样。   说一句“我确实和小狗很投缘”会死啊!   昨天那种生死与共的情谊呢?喂狗了?   (不对,不能骂自己……)   胖佶哈哈大笑,指着那件无纹瓷盆,说:“你这孩子挺有意思。这件青瓷得以问世,你功不可没,就赏了你吧。”   希孟赶紧说:“官家宝器价值连城,臣要不起。”   “再好看,不也是个物件,比不上人哪。”胖佶居然很看得开,“你拿去做什么都成。哪天朕的爱犬再找你去玩,你也得有个盛犬粮的食器啊,哈哈哈!”   周围宫人都跟着凑趣,变着花样提醒:“小伙子,快谢恩哪!”   谁知希孟还较真,皱着眉思索一阵,摇头:“陛下明鉴,臣月例有限,养活自己勉强够,要是让别的猫猫狗狗来蹭吃的,恕臣不能款待。”   佟彤气得七窍生烟,头顶的狗毛都支楞起来了。   就这么嫌弃我啊?! 第34章 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   这口嫌体正直的系统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佟彤腹诽:你以为胖佶那么喜欢占人便宜, 他那些御猫御鸟都送到你那里去打秋风?   思及此处,她忽然想起什么来, 朝赵佶的肩膀看过去。   ——那只聒噪的五色鹦鹉呢?   *   直到被弹出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佟彤才幡然醒悟:   那只鹦鹉, 应该就是乾隆!   是它, 一再提醒胖佶“上朝”, 不要管什么天青色;一次次有意无意的阻止胖佶和王希孟的见面。   佟彤化成了小狮子狗,他也相应的变成动物,公平合理。   只不过, 作为一只动物, 它在这个副本里的作用十分有限, 以至于始终没被佟彤当做什么威胁。   而佟彤自己,也并没有像上几次一样, 在创作层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她只是跟刘师傅起了冲突,间接打碎了玛瑙镇纸, 纯出意外。   其余的一切剧情,都是赵佶和希孟的自然推演, 跟她没关系。   但也就是这个小小的“意外”,造成了蝴蝶效应,使她这个任务完成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   再见到葆光的时候, 是在赵孟頫的客厅里。   在赵孟頫生活的年代,汝瓷已经很珍稀了。赵老师对她大感兴趣,咨询了许多专业制瓷方面的问题。   葆光已经不是以前那副衣不蔽体的样儿了。她一身青色衣裙, 长裙飘飘,整个人气质清冷,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见到佟彤,她也没表示多感动,只是一句淡淡的:“你回来了。”   佟彤不计较。她这算是给老祖宗还债,不奢求人家感激涕零。   葆光又说:“我自己去找宿处,不劳你费心了。”   ……得,省事儿了。   但佟彤放心不下啊。文物们在人间界虽然不能受到普通物理伤害,但都各有各的弱点。比如希孟被强光晃到,后果比常人严重很多。他要是凑巧看到了什么辣眼睛的丑物,得休息半小时才回血。   其他文物的弱点,她暂时还不好意思问。不过雪晴很怕别人说他丑;而娇娇每天都会思念禄东赞,哀到极处之时,心口作痛,不得不骑上她那辆极品山地车,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绕着二环跟机动车飙车,用运动来发泄相思。   葆光呢?放任世间唯一一件无纹汝瓷在街上游荡,万一有个磕着碰着,那可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碰瓷”!算谁的?   她清了清嗓子,提建议:“你不如……”   葆光打断她:“我走回对岸就是了。”   佟彤简直无语。文物们被弹出来的地点,基本上都跟它们遭受“毒手”的地点相去不远,也就是北京故宫附近;可她要走回台北故宫……这姑娘有点地理上的概念吗?   还待挽留,陈亮从走廊里路过。   他猛一看见葆光,轻快的步伐忽然慢了半拍。   他作势去饮水机接水,过了好一阵,贼眉鼠眼地绕了回来,手里端着个空纸杯。   “佟姐……”他轻声叫了一声,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肉麻,佟彤明明比他小。   于是换了句天津话找补:“结界,内个姑娘是谁啊?”   “我远房表姐。”佟彤想也没想,“来北京旅游的。”   陈亮余光目送葆光下楼,轻声问:“她什么行程?今天晚饭有安排吗?”   佟彤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敢情你们富二代都喜欢冷艳型的啊!   “你别想,”她特别诚恳地劝,“她家乡特远,海峡对岸。”   陈亮一甩刘海(他忘记自己已经剪了板寸),自信满满地说:“距离不是问题。我追女生还没失手过呢。”   佟彤泼了几句冷水,见劝不动他,也就放弃了,免得人家多心。   您自求多福吧。她想。   *   她念叨的反倒是另一件事。晚上,佟彤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趁希孟吃得高兴,偷偷问他:“葆光当年,真是你的狗粮盆啊?”   希孟叼着一口夏威夷披萨,当场就噎着了。   “……你在她创作层里看见什么了?!”   啧啧,这反应不像装出来的。看来他并不知道葆光的世界有多么丰富,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NPC。   佟彤偷着乐,旁敲侧击问:“你记不记得……嗯、以前,你遇见过一只小狮子犬……”   希孟没说话,慢条斯理把披萨饼掰来掰去,快掰成羊肉泡馍里的馍了,又一小块一小块吃下去。   这才说:“我遇见的猫猫狗狗多了,你指的哪一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那种怡然的傲气,和他十五六岁时的幻影不谋而合。   都挺讨打的。   “嗯,就是当年你在画院……”   她刚想把上一次冒险的经历和盘托出,转念一想,却突然被脑海里的一个念头绊住了。   要跟他说,自己当了好几天的小狗,天天乖乖被胖佶撸不说,还摇着尾巴跟在年轻版的你身后,从你手里面叼小甜饼吃?   太丢人了,换了别人他也许还能厚脸皮的描述一二,跟他说?佟彤几乎能想象,接下来的半年里,每天他估计都要把这事儿拎出来嘲笑一番。就算半年后他渡劫飞升,回到故宫,她每次下地库的时候估计也能听见来自另外一个次元的迷之浅笑。   于是她简略说:“我在皇宫里碰见你了。”   希孟反问:“你确定那是我?”   佟彤猛一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片刻之后才想明白。   首先,创作层里的NPC都只是思维的影子,并非真实存在;其次,由于自己乱入了创作层,改变了既定的事件轨迹,才使得创作层里的希孟跟小狗产生了交集。否则也许他跟什么天青色颜料根本没关系。   也不对……若真是这样,他怎么会一见到葆光就认出来了呢?   这里的逻辑太烧脑,她还没想好再怎么问,就听到姥姥叫她。   小四合院隔音有限,姥姥想叫佟彤的时候,扯个大嗓门,声音穿堂过室,能穿透好几面墙。   佟彤一边叫着“来啦!”,一边扯了块披萨,跑到姥姥房间去。   “姥姥,啥事儿啊?”   姥姥刚解下围裙,正歪在沙发上刷老年手机。   “小彤,你给我的那个碗,有人说是台北故宫限量版?”   佟彤这才想起来。当初雪晴给她带了一行李箱的文创商品,佟彤退也没处退,就收下了;后来姥姥登山缺个装干粮的碗,佟彤就将那只仿宋青瓷碗送她了。这碗是仿造宋代汝窑莲花式温碗的造型——有机玻璃质地,样貌别致,玲珑可爱。   姥姥带着它去登山,往里头泡个面都逼格满满,朋友圈骗了不少赞。   姥姥指着自己微信对话框:“我有个老姐妹的孙女,说这碗是什么限量款,她在网上找了好久都没卖的。她问我多少钱卖,我又不缺钱,就问问你,这碗能送人吗?”   佟彤噗嗤一乐,甜甜地说:“碗给您了。您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自家姥姥是长辈界的典范,从小就尊重她,从不把她的玩具随便送人。就算扔个草稿纸都会先问她一下。   姥姥得了她肯定,这才在微信里聊了几句语音。   “人家说了,这东西在网上也卖大几百,要你出个价。我寻思着朋友之间别谈钱,就给回绝了。人家说不白拿你的,回头拿个好看的盆啊碗的跟你换。”   佟彤不差这一个碗,随口说:“您看怎么办都行。”   *   佟彤回房,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刷朋友圈。   刘祺已经在新公司入职,在一所画廊当艺术总监。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正在陪老外选购艺术品。   梁湘的朋友圈照例是为人民服务的一天。她发了一张衣衫褴褛、神态有些迟滞的老爷爷的照片,配文:“请转发!如有认识该老人的,请与故宫派出所梁警官联系!电话652xxxx。”   然后是飞飞。新媒体人的朋友圈里一般是天花乱坠的工作内容,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发了条个人状态:“承蒙金主爸爸眷顾,没想到写着玩的小说居然卖出版权了哈哈哈哈哈哈,飞来横财,可以歇一段时间了!大家说去哪玩比较好?”   看底下的回复,在综合了大家的意见之后,飞飞决定跟几个闺蜜gay蜜一起自驾川藏线。   佟彤一一点赞。   陈亮的朋友圈里一般都是他的刺青作品。今天却忽然也是一反常态,po了几张高档餐厅的美食图。   幽暗的灯光,浮动的蜡烛,还有比脸还大的白盘子,上面点缀着一小块塞牙缝都不够的肉,一看就是米其林三星级别的摆盘。   配文是:“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这一看就是有八卦。佟彤赶紧点开照片,大图,放大再放大,果然在桌子对面看到了一角天青色裙摆。   她忍不住惊叹:“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这就把葆光妹子约出来了!   她目瞪口呆。话说,文物真的会和人谈恋爱吗?   *   葆光看着对面那个紧张的小富二代,心里有些好笑。   她也有大几百年岁数了。虽然只是个狗粮盆,但也是年高德勋的狗粮盆啊!   她初入人世便经逢战乱,与世隔绝了几百年,重建天光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居然敢兴致勃勃地指挥下人在她身上刻字,那感觉如同钻心剜骨。   让她对人类世界充满失望。   不过今天,那个二话没说就冲入创作层给她扭转命运的萌妹子,还有现在这个,把她当女神捧着、照顾周到百依百顺的刺青师,给她留下的印象都不错。   她充满创伤的内心得到了一丝抚慰。她不介意跟这些人稍微交往一下。   “你尝尝这个。他家的牛肉都是新西兰空运过来的。还有这个白松露,是从意大利拍卖行买来的……”   陈亮怀揣小鹿,好像初恋似的,缚手缚脚,献殷勤都怕人家嫌烦。   好不容易自认为跟女神熟稔了一些,陈亮小心翼翼,询问女神有没有微信号。   葆光满不在乎地答:“对不起,没有。”   陈亮不死心,再问手机号、QQ、以及一切社交网络账号……   没有。   身份证、护照、回乡证……   没有。   甚至连正规学校都没上过!   而且不像是在骗他!   化形的文物来到人间招摇撞骗,雪晴他们还知道低调;葆光才不担心会给人间界带来多大混乱。   要是换了个人听到这些信息,恐怕要么觉得这姑娘信口雌黄,要么早就暗中拨打110了。   但陈亮已经登上了爱河中的泰坦尼克,一路沉到马里亚纳海沟。他哪儿敢怀疑一分一毫。   陈亮心中充满敬畏。这年头还有如此复古的女孩,简直是终南山走出来的小龙女。   他看了看自己握着餐刀的右手,觉得自己比杨过还幸运。   “那个……其实吧,偶尔上一下网也是很必要的,毕竟人有旦夕祸福……”他语无伦次地找话题,“啊啊,不是咒你,我的意思是,万一有急事……那个,不如我帮你申请一个微信,平时就咱们两个联系。你如果需要人帮你换个桶装水什么的……”   葆光奇怪地扬起眉毛:“可我听说,微信需要绑定手机号。申请手机号需要身份证。我什么都没有……”   “谁说的!”   葆光微微一笑:“佟姑娘说的。”   为着这群没有身份证的大佬们,佟彤头疼死了,每天都下决心想去给他们□□。   “她啊?”陈亮哑然失笑,“她不懂的,没必要……”   说到一半,才想起来,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贬低另一个女孩子似乎是很low的行为。   赶紧纠正:“佟小姐说的不一定对。我知道有方法,不用手机号也能申请微信……我给你弄……”   ……   于是葆光有了一个微信号,还附送了一台最新款手机。微信里联系人就陈亮一个。   看着那干净整洁的联系人列表,陈亮觉得成就感满满。   吃完饭,陈亮很绅士地表示,愿意开车送葆光回家。   “就——就到门口。这么晚了,我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单身走夜路啊。”   葆光睁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说:“你送我回台北?”   陈亮:“……”   美貌是美貌者的通行证。他觉得这姑娘天真得可爱。   “原来你在北京还没安排住宿啊?你待多久?我……”   他不敢造次,“去我家吧”四个字在舌头上滚了一圈,滚回了肚里。   “那个,我店面旁边的民宿,你看着条件还好吗?我给你包一间房吧。可惜最豪华的那套已经包出去了……”   “和赵老师做邻居吗?”葆光难得说一句有营养的话,“那也挺好。多谢了。”   陈亮:“……”   怎么这话听着有点怪怪的……   赵老师要是下场跟他竞争,他怕是一点赢面也没有啊……   他徒劳地胡思乱想,结了账,把葆光送回民宿。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后海地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忽然,陈亮后背一紧,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一个黑影拖泥带水地闪进了小胡同里。   “谁?!”他大吼。   跑进胡同里,人已不见了。   外面突然传来葆光一声惊叫。   陈亮“卧槽”一声,连忙跑出去,正看到那个黑影从另一个胡同口里闪出来,直扑向葆光!   这是个好好表现的机会!   陈亮赶紧冲上去,一边吼“干什么呢!”一边抄起包抡过去。   好在附近游人不少。几个人闻声而来,那黑影拖着个大包,落荒而走。   葆光脸色有点白,也不理会陈亮的嘘寒问暖,一言不发地走回了民宿。   *   与此同时,煤厂胡同23号。   雪晴迷上了美妆。在刷了无数视频之后,终于跃跃欲试,管佟彤借了点东拼西凑的化妆品,又让她给注册了一个视频网站账号。   他是王羲之的得意之作,笔意多变,秀美率真。   玩起美妆来,清新脱俗,创意百变,一上手就收获一票粉丝。   但雪晴把马甲捂得很严实,始终不透露自己的姓名来历,也从来不接广告推广。粉丝们始终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弯弯小哥哥——又说不定还是哪个微服私访的豪门继承人。   天天在底下八卦,八不出所以然。   此时雪晴正对着手机涂眼影。弹幕里赞声一片,都夸他配色精巧,手法娴熟。   忽然,一条很不和谐的弹幕横空飘过。   【真丑!】   网上杠精多,雪晴不在意。   谁知第二句弹幕紧接着飘过来。   【就你那样儿还出来现眼哪!】   雪晴看着那句话,耳中仿佛听到了振聋发聩的一声嘲讽。手一抖,眼影刷到了腮帮子上。   他拖泥带水地关了直播,心慌慌,敲开佟彤卧室的门。   “进来,”里头的声音有点嫌弃,“还没吃饱啊?今儿预算没了。饿着吧。”   一看是雪晴,佟彤脸不变色心不跳,迅速转换口吻:“怎么了?大晚上的睡不着?哦对了,忘了你不用睡觉。”   雪晴脸色严肃,一字一字说:“我……我怀疑瓷母也化形来到人世了。”   佟彤半天没反应过来:“蛤?”   雪晴截了那句弹幕,给佟彤看:“除了瓷母,没有人会用这种语气说我丑。”   轮到佟彤睡不着了。   她不怀疑雪晴的话。文物们都是几百几千岁的大佬,没必要骗她这个小虾米玩儿。   可若是巧合也还罢了;要真是那个辣眼睛农家乐大瓷瓶来到人间……   别人还好说,瓷母本身就是乾隆一手设计督造出来的;她该怎么让这倒霉孩子也逃脱乾隆的魔爪?   *   好在瓷母暂时没来找她。佟彤也就把这事先抛在脑后。   娇娇每天骑山地车出去锻炼。一次比一次花的时间长。   佟彤开始以为她只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精力。直到这一天早上,娇娇背个双肩背,推着车,来向她告别。   “我已经熟悉了所有的交规,骑行攻略也看过几百篇了,”她自豪地说,“今天下午就出发去吐蕃。跟你来道个别。”   佟彤僵在原地。   “你……哎,打住,不成,咱们有事好商量,我没亏待你吧……”   娇娇熟练地戴上头盔,“不不,佟女侠待我如春天般温暖。但……”   她微微低头,难为情地说:“我还是放不下他啊。”   若要讲道理,文物们游荡到何处是它们自己的事儿,佟彤也管不着。但她依然觉得不太合适。   “你瞧,你一没有身份证,二没有手机号,三没有微信,万一有点事儿我都找不到你……”   娇娇却一扬脸,对她这个复读机表示不屑。   “葆光早就告诉我了,注册微信不需要绑定手机号。她让陈亮给我注册了一个。”   滴滴一响,佟彤果然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请求,名字是娇娇。   佟彤没脾气了,自己孤陋寡闻,赖不得别人。   娇娇跨上车,“我会每天给你报平安哒。再会!”   佟彤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通过了娇娇的好友请求。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路中央一道白烟,山地车早没影了。   *   继葆光和娇娇之后,佟彤又给雪晴和希孟申请了微信号。趁某次在赵孟頫客厅里聚餐,大伙互相加了一下,建了个群。   佟彤是群主,给这个群起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国家宝藏线下交流会”。   雪晴立刻就不干了:“酱紫不会把我们的身份都暴露了嘛!”   赵孟頫附和:“看着像倒卖文物的。”   也是。万一谁窥屏一看,八成得立刻报警。   佟彤赶紧点头,疏忽了。   雪晴提议:“叫‘男帅女靓同城交友’。”   “好土。”希孟日常嫌弃,放下最近正在学习的《微观经济学》,评论:“而且会被封群的。”   “那你说叫什么嘛!”雪晴就是看不惯他年纪轻轻还盛气凌人的样子。   “真要我取名?”他挑一挑眉毛,看着佟彤。   佟彤赶紧点头,且看这位旷世天才有何高见。   他微微一笑,提议:“那就叫‘希孟全球粉丝后援会’吧。”   雪晴:“去你的!”   葆光一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大概觉得这些人类的把戏实在太无聊。   “不是人。”她忽然说,“咱们都不是人,叫这个名最好。”   佟彤赶紧直言进谏:“这听着有点骂人的意思。”   “骂人怎么了?”葆光无辜一眨眼,“我们都不是人呀。”   佟彤实在是累了,任他们吵吵,把群名改成了:“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   “就这么着了,谁也别提意见。”她环视四周,“怎么样?”   众人卖她面子,纷纷表示点赞。   佟彤豪气地点击建群。   在一片叮咚声中,“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正式挂牌营业。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是才知道,注册微信不需要绑定手机号……   `   【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   群宣:   唠嗑,棋牌,戏曲,养生,夕阳红(划掉)   禁止年龄歧视   禁止讨论理财相关   欢迎奶茶拼单 第35章 买买买   文物们来到人间没多久, 一个个都成了网络重度成瘾患者,兴高采烈地修改了群名片, 没多久又在群里斗起了表情包,线上线下一片混乱。   当然, 被发得最多的表情包, 还是各种版本的灭火器少女……   在这一片安乐祥和的气愤中, 只有赵孟頫赵老师,一个人孤独地看电视。   佟彤“哎呀”一声。差点忘了,现在只有赵孟頫没微信了——他连手机都没有!   希孟的手机是她上大学以后淘汰的旧款, 除了内存不太够, 其余功能都还健在;娇娇和雪晴用的是她从胡同大爷那里低价收来的老年机, 除了外形有点惨淡,硬件都很能打;葆光的手机是陈亮送的。   送手机的时候还有件好玩事儿。陈亮摆阔, 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本来想送葆光一台镶水晶的顶配奢侈机。   谁知葆光一眼都没瞧, 明显看不上。   “这么贵的东西,留着送你女朋友吧, 我懒得用。”   这也是实话。她对现代科技的东西接受度不高,至今不会网上购物。   陈亮对于这句话十分伤心,什么叫“留着送你女朋友”?   肯定是这款手机的错。不够美丽,不够实用, 不够昂贵,不够俘获女神芳心。   店员又推荐了好几款,葆光一样没看上, 无聊得要走了。   最后那卖手机的也看不下去了,咬牙拿出一款多年前的古董存货,砖头机身,数字按键,屏幕只有一块奥利奥那么大。   一直是拿来垫柜台脚的。   谁知葆光却一眼看上了,“这个不错,挺复古的。多少钱?”   店员对她的品味五体投地,当场表示免费赠送,到门外捡了块砖头,作为新的柜台脚垫。   ……   葆光的手机虽然老态龙钟反应迟缓,但装个微信还是能跑得起来的。   于是只剩下个赵孟頫,两手空空,好奇地看着大家手里一闪一闪的屏幕。   佟彤惭愧不已:“差点忘了,得给您也配个手机……”   赵老师太谦逊、太低调了,虽然头顶上套着一圈圈光环,但他从不倨傲高冷,往人群里一站,几乎可以毫无存在感。   赵老师很客气地表示:“不用不用。姑娘能找到如此优美的宿处安置我,赵某已经感激不尽,我也没什么社交的需求,何必再加破费。”   他越是这么说,佟彤越是觉得委屈大佬,良心不安。   希孟忽然摸出自己那只旧手机,很大方地说:“给,你拿去先用着吧。”   赵孟頫对于这位“前朝元老”敬重有加,赶紧推辞:“不不不,太客气了……”   “拿着,”希孟把那个旧手机扔给他,果然是个长辈口吻,“你初来乍到,还是得赶快学一学上网。”   佟彤在一旁惊叹。这人啥时候如此大方无私了。   她马上就得到了答案。饭毕,希孟看着电视上某品牌最新款手机的广告,若有所思地对她说:“反正旧手机不好使。要不买个新的。这个看起来就不错。”   佟彤火冒三丈,抗议道:“不给!您知道我一个月工资多少吗?”   *   眼看自己的花呗债台高筑,佟彤决心从此以后无视希孟一切的无理要求。   她从民宿回家,故意跟希孟离得远,把他甩后头。   自从这小爷出现在她家小院之后,她就开始了凄惨的破财之路。她自己得到什么了呢?除了在盛世美颜身边当个小陪衬,走在路上增加点回头率之外,简直是一无所获。   当然她对文物们仗义相助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但她也决不能助长某些大型熊孩子拿她当提款机的习惯。   她回到家,挂了大衣,出来打水的时候,看到希孟正站在书房门口,仿佛专门等她。   “佟姑娘,”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话音挺诚恳,“我没有一定要你买手机。方才开个玩笑而已。”   佟彤耳朵顿时竖起来。他居然会说这话,四舍五入这不就是“你听我解释”嘛!   是看到她有一点生气的苗头,这才屈尊纡贵的表示一下抱歉?   佟彤忽然想起在葆光副本里,那个傲气十足却心地赤诚的少年。   她看着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忽然一点也不气了。   提款机就提款机,不就是半年的事嘛!半年后,他就回去了。   希孟好像很不自在,低了低头,又挤出来一句:“我不是总故意花你钱。我就是经常忘记你家境贫寒、薪俸微薄……毕竟……”   佟彤听到“家境贫寒、薪俸微薄”几个字,顿时哭笑不得,恨他瞎说大实话。   毕竟他们这种国宝级文物,在故宫的时候,每年的维护费都八位数往上。几千块人民币在他心目中大概就是个零花钱,掉地上都懒得捡。   “是啊是啊,”她赶紧微笑,给他一个台阶下,“我知道您不是故意败我家,您也知道我不是故意抠门,误会而已……”   希孟一看她不怪罪,那神态肉眼可见的就高冷起来,转身回房。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我这儿有个东西,一直忘记给你看。”   他今天“穿”的是军大衣,口袋又厚又深。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佟彤展开一看,一头冷汗,差点又有报警的冲动。   “支——支票?”   看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一张支票,顶头是全国知名大银行,空格里一串大写数字。   “哪儿来的?”   希孟有些好笑,说:“那天在陈亮的刺青店,我随手画了只小狗……”   佟彤小声提醒:“那不是小狗,是哈士奇。”   他假装没听见,“后来围观的有个人找我,说他是开连锁宠物美容店的,缺个logo,请了好几个设计师都没画出想要的感觉,问我卖不卖那个——对了,着作权。我本就是随手涂鸦,就说送他好了……”   佟彤激动地打断:“不能送,怎么能白送呢?”   希孟耸耸肩,大概是看不惯她的财迷样儿,“……但他大概以为我是什么有名的设计师,怕纠纷,坚持要买,就给我写了张支票。我也不知是卖得贵了贱了。总之……”   佟彤:“当时您怎么没告诉我呢!”   他指指那支票,微微一笑:“我看也没几个钱,转眼就把这事忘了。”   佟彤挥舞着那张“没几个钱”,告诉他:“这是我半年工资。”   她说完,转喜而悲,叹口气:“可惜你没身份证,这钱你也领不出来。便宜那个什么宠物医院了。”   希孟很不服气地白她一眼。   “我会傻到写自己名字啊?”   佟彤走到灯光下,展开一看,呼吸停滞了。   收款人姓名,她一笔一划数了,俩字,姓佟名彤。   她脑子里像是放了炮仗,大起大落,无语凝噎:“您不早告诉我!个人支票领取期限是10天!已经过了!”   她打算回房大哭一场。便宜那个什么宠物商店了!   房门砰的一关。门缝里听到一句冷冷的:“不算节假日。这中间不是隔了个国庆中秋长假?”   ……   房门砰的打开。佟彤披上大衣冲出来。   “今儿最后一天。走走走,银行快关门了。”   她手忙脚乱地穿鞋。希孟从从容容地看着。   “请问我可以买新手机了吗?”他问。   “买买买,”佟彤甜甜一笑,“就您看上的那款,顶配。”   *   到银行取完飞来横财,俩人就往手机店走。   佟彤乐得阳光明媚。希孟大概是觉得她这副德性太可笑,也不由自主微微勾着唇角。   经过一个珠宝店的时候,大概是佟彤笑得太甜蜜,门口的销售员一看他俩眼睛就亮了:这两位绝对是刚从民政局领证出来!   销售员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把人往里面请:“新婚快乐!恭喜恭喜!我们店里钻戒正在搞活动……”   希孟好奇地往里头看了看,自言自语:“钻戒?是古董的那种吗?”   佟彤把他拉出来:“你还要不要手机了?”   他不满地嘟囔几声,还是乖乖跟她走了。   珠宝店销售员大概没见过要手机不要钻戒的。看得目瞪口呆,舌头上还带着惯性,喃喃说完了后面的半句:“……折上再打九折……”   佟彤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帅哥,沉痛地得出结论:在别人眼里,她大概就是个包小白脸的……   *   顶配的最新款就是不一样。珠光璀璨丝般柔滑,轻盈地躺在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上,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更美。   连那店员也由衷感叹:“帅哥,你要是托着手机给我们拍张广告照,我这个月的业绩估计能翻番。”   随后又想起什么:“好马配好鞍,像您这种成功人士就没必要在手机上省钱。哎,话说那天我遇上一个美女,多好看的手机都不要,偏偏看上了个砖头机,那感觉简直不要太违和……”   俩人在店员的唠叨声中出了门。佟彤来不及等回家,先连上“我爱北京”的公共wifi,去应用商店装了个微信。   手指刚点完“安装”,进度条刷刷一走,转眼那个绿色小图标就出现在首页。   “真快啊。”连佟彤这个土生土长的21世纪居民都忍不住感慨,“科技改变生活。”   内存更是令人咋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希孟马上想起来:“外卖软件。点评软件。看书软件。”   佟彤:“不急不急。”   两人凑在一起欢声笑语,像装修新房似的,一个个给新手机装常用app。   “试试自拍功能。”她轻声建议。   希孟对于人类科技还是很感兴趣的。毕竟他虽然是几百岁老古董,心理年龄也不过二十郎当岁,正属于追逐潮流的年纪。   他点开相机,调成自拍,研究了一下,不料大失所望:“怎么把人拍这么丑。”   佟彤对他的日常嫌丑已经习惯了,默不作声把手机接过来,对着自己拍了一张——妥妥的明星脸,可以直接去走红毯了!   她觉得希孟不识货:“这是实时修图功能,100%全智能,不用后期美颜……”   她翻到希孟刚才那张自拍,一下子没声了。   系统的确给希孟“就地美颜”了,但……   他那一张脸原本就很完美了。被AI磨皮瘦脸尖下巴之后,反倒失却了那种清隽的气韵。   佟彤心服口服:“我把美颜给您关了。”   这下正常多了。佟彤觉得这款手机的AI还需要多学习。要是能照着希孟的模板给用户美颜,那销量还能再涨50%。   随后她又发现了这款手机的一些新功能,比如一按快门,就能把自拍实时P到各种自定义的背景里去。佟彤随手一设置,刚才她那张自拍就置身于托斯卡纳乡间小路,毫无PS痕迹。   简直装逼神器。   再比如,系统内置了一个无比智能的语音助手,佟彤随口吩咐“把我刚才那张照片发朋友圈”,转眼间她的那张自拍就出现在了朋友圈,还自动配了两句纳兰容若的小清新诗词。   只不过,这个手机登录的是希孟的微信。于是佟彤的自拍就出现在了他的朋友圈里,成了他朋友圈发的第一张图。   马上就有好几个赞,同时【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新消息不断。   【雪晴:@佟彤又出去浪不带我!你们好过分噢!PS哪款美颜软件?】   【赵孟頫:kq48ca09er6n……(随后发了语音)对不起刚拿到手机还不太会用。这个背景是何处美景?怎么我在中原没见过?】   【娇娇:啊啊啊纳兰公子的词!(随后发了她在山路上骑行的美照,也配了纳兰词)】   【葆光:呵,人类。】   【雪晴:咦,我刚反应过来噢,@佟彤你是不是发错号了?】   ……   佟彤赶紧心虚地关了屏幕。   希孟问她:“怎么不给你自己也换个手机?”   那只水墨哈士奇的售价足够她买好几个手机,周一到周五换着用。   但佟彤还是勤俭节约地回绝了:“不用不用,这钱留着给您老人家当生活基金吧,够您浪一阵的。”   路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佟彤摆弄新手机出神,没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哎,说你呢!小姑娘!”   叫声有点不耐烦。佟彤赶紧回头,以为自己掉东西了。   路边站着一个中老年阿姨,身边围着五六个幼儿园小朋友。那阿姨围个大丝巾,一脸菊花笑,看样子是幼儿园园长一类的人物。   “哎,叫你们哪!小姑娘,小伙子!”   佟彤礼貌问:“请问您是……?”   幼儿园阿姨看看她,又看看希孟,自言自语嘟囔两句:“应该是小伙子。”   对着希孟又问:“喂,你不认识我了?”   希孟当然莫名其妙。他驻足,眼中现出三分警惕。   “并不识得尊驾。”   幼儿园阿姨伸出手指点他鼻子,法令纹舒展,一脸姨母笑。   “你呀!好了疮疤忘了痛,我找你好久了!走走,咱们找个茶馆聊天去。”   佟彤听她这个自来熟的语气,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这位……别又是个债主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位幼儿园阿姨,从脖子上的丝巾到脚下的低跟皮鞋——虽然穿搭并不算时尚,但也没达到毁容的地步;   她又低头,看了看阿姨身边的小朋友们……   “唉呀妈呀。”她低声惊叹。   这五六个小朋友,个个无精打采,丑得各有各的特色。虽然娃娃脸的宝贝都是人间天使,但这几位天使显然都是下凡时脸部着地,令人不禁怀疑他们的爸妈是那美克星潜伏在地球的间谍。这几位小朋友若是往民政局门口一站,不出一个月,结婚率估计得降低两三成。   北京人口众多,街上走着个长相奇异的小朋友不算什么新闻;可这么多丑态各异的熊孩子聚在一起,显然不太符合概率。   佟彤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可能性。   她问:“您是……故宫出来的?”   幼儿园阿姨恨铁不成钢:“真不认识我?——哦,对了!”   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扭进旁边一个窄胡同里,背过身,像川剧变脸艺术家一样,轻轻把脸一抹。   再回头时,幼儿园阿姨消失了。胡同口站着一个脖子上搭着毛巾的老头。老头一身衣服油腻腻,肩上还挑着个扁担,扁担两头挂着一对热腾腾的木桶。   大街上人来人往,百八十双眼睛,可也奇怪,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大变活人。   一群丑孩子顿时沸腾了,围着老头欢叫:“要馄饨,要馄饨,要馄饨!”   老头揭开木桶盖,笑呵呵从里头盛出一碗碗热馄饨,分给小朋友们吃。   然后他把扁担一撂,沙哑着嗓音说:“忘记换身份了。这下认得我了吗?”   佟彤已经完全石化了,像少儿频道里那个被平底锅拍过的汤姆猫,愣着一双大眼睛,脑袋肿了好几圈。   希孟好像有点明白了:“您……”   老头自己吞了个馄饨:“哦对了,上次见你不是这副形象。”   馄饨老头背过身,把脸一抹,瞬间又变身,举着个招幡儿,提着个药箱,成了个古代郎中。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了。两个路过的小学生嘻嘻而笑:“哪儿租的寒碜衣服,这剧组太抠门了吧。”   郎中大哥双手叉腰,伫立俾睨,傲然道:“姓王的,你跟人类小妞混太久了,居然连我清明上河图也不认得了?”   然后他转过身,十分和蔼地对佟彤说:“小佟姑娘,咱们虽然没正式见过,但我十年前在武英殿展出的时候,你父母带着你来看过一次。因为看了我,你跟爸妈嚷嚷着要学美术——我记得没错吧?”   佟彤本来还在嫌弃这位祖宗太没礼貌,听了这句话,顿时肃然起敬。   ……   那时她爸妈还没去非洲,老爸还痴迷水彩,不光每周去公园写生,还捏着佟彤的小手,非要把她教成明日水彩画之星。   佟·熊孩子·彤各种抗拒,死也要捧着手机玩游戏。   《清明上河图》在武英殿横空出世,佟爸软磨硬泡地拉着老婆孩子去看。佟家仨人过关斩将,成为“故宫跑”资深领跑员,终于得以一睹国宝真容。   佟彤头一次看到,画画儿居然还能画成这种水平。   不得不说,佟爸的水平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她趴在玻璃柜上看了半天,画中的每个小人儿都研究了一遍,出门的时候鼻子都扁了。   闺女今天异乎寻常的乖巧,佟爸十分感动,宣布给她的游戏充钱,接下来一礼拜随便玩。   佟彤:“不,我要上少年宫的画画班。”   ……   后来,佟爸佟妈出国之前,把她在少年宫里画的一摞习作一一拍了照,存了档。现在俩人远在非洲大陆,隔三差五地就发个朋友圈,秀一秀闺女的才艺,享受老伙伴们的吹捧。   当然也引来过不明真相的群众恭贺:“这么快就抱孙了?恭喜啊!”   ……   佟彤不知不觉嘴角上扬,对眼前的《清明上河图》说:“您老人家好记性。”   说完,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画,现在收拾在哪?   对面的郎中微笑:“恒温柜里呆着无聊,好几年才出来放一次风,自然事事难忘——你也别客气,就叫我清明大哥吧。”   希孟附在她耳边,不紧不慢告诉她:“《清明上河图》里人物众多,它在故宫几百年,没事就喜欢变来变去,很招人烦。”   他最后四个字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这个化身为古代郎中的《清明上河图》抱起胳膊,哼了一声。   “小佟姑娘,你不知道。你旁边这个《千里江山图》才叫招人烦。这几百年里运到故宫的宝贝,就没有不被他挑刺儿的,九成九都被他骂过一句‘辣眼睛’。”   佟彤不奇怪。希孟这家伙恃才傲物,能指望他像赵老师似的,见人就夸?   希孟当着佟彤的面被揭了黑历史,眉心一皱,微微恼怒。   “要我数一下你画里的败笔吗?”   郎中大哥脸色微变,本能地闪躲了一下,转身抹了下脸。   这回变成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全副武装、背着弓箭的城楼守卫。   他按住腰间的刀柄,满脸威胁,瓮声瓮气道:“有本事你数啊。”   这两位看起来积怨已久,要是打起来肯定希孟吃亏。佟彤赶紧充当和事佬,赔个笑脸卖萌。   “清明大哥……您现在也没展出,千里迢迢从地库里出来,找我有什么事?”   话说完才觉得怪怪的。《清明上河图》不管变身为谁,都是满口江湖气,上来就让她叫大哥。   然而她一直管希孟叫祖宗……   她快速一瞥,果然,希孟这厮眼角一抹倾城倾国的笑意,笑而不语,不再损人了。   清明大哥只道这场嘴炮自己赢了,得意洋洋地朝他一瞪眼。   接着变回幼儿园阿姨,亲亲热热的朝佟彤一笑,朝前头一指。   “咱找个茶馆,慢慢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会是个很大的副本,大家做好准备……   ~   大家七夕快乐哟!祝单身的潇洒,成双的甜蜜,表白的成功~~ 第36章 玛丽苏大战熊孩子   佟彤知道, 《清明上河图》这种重量级选手横空出世,绝不是什么小事情。   尤其是, 她以前遇到的文物,都是被乾隆侵入创作层, 兜头题诗, 红印骑脸, 虐得凄凄惨惨戚戚,不得已找她来抹平历史,(基本上)恢复原貌的。   然而清明大哥(大姐)今日站在她面前, 既没有杀马特造型, 也没有满身红斑, 也没有衣不蔽体。   TA是主动从地库里溜出来的。   难道最近文物们不管有的没的,流行集体出来人间一日游了?   佟彤找了个僻静的老北京茶馆, 点了壶茉莉花茶,又问眼前这一群丑娃:“你们想要吃什么?”   熊孩子们都是小吃货, 又都是深宫雪藏的精品,秉着绝不为人类省钱的精神, 瞬间乱七八糟点了一堆甜品小食,端上来一大桌子。   佟彤后悔自己多嘴,默默掏出手机买了单。   希孟拿起一个奶油炸糕:“谢了。”   佟彤不理他,客客气气地请教:“清明大……大姐, 您需要我做什么?”   大姐翘起二郎腿,掀开茶碗盖,吹着上面的浮沫子。   “小佟姑娘, 你是明白人。我们书画入世的事情,我也就不跟你多解释了。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人间界和创作层联通以后,乾隆这小子的手笔越来越大,我们已经快吃不消了——你不觉得,最近来找你‘洗纹身’的文物越来越多吗?”   佟彤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希孟、娇娇、雪晴、赵孟頫、葆光——越到后面,来得越频繁。赵孟頫和葆光几乎是前后脚来找她的。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姐指着身边那群丑哭了的熊孩子,重重一叹气。   “我怎么知道?这群小孩天天在我旁边的柜子里哭,烦得我都快掉色了,只好带出来给你看看。要是你有办法那就谢天谢地,也让我睡个好觉。”   果然,这些丑孩子都是书画。   佟彤仔细观察。这些孩子虽然丑得各不相同,但身高体重、面部骨相都差不多,像是一个窝里孵出来的兄弟姐妹,很可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既然化形为孩童,那么就说明它们的原身不是什么复杂画作。   难道是一沓子婴戏图?   小盆友们说话不太利落,面对发疹子、红屁股这些症状,也只能呜呜咽咽的哭。虽然都是丑娃,但也让人心疼。佟彤觉得自己像儿童医院的大夫,顿时升起了仁人济世的心。   她问:“这些都是谁的大作?”   “我也记不得那么多,总归都是些花花鸟鸟的……”   “我是《鸲鹆图》。”一个弯腰驼背的丑娃突然口齿不清地说,“你能帮我把头顶的大帽子摘掉吗?”   佟彤一时没听清:“你是啥?”   “鸲鹆图!!”丑娃的声音高了八度,暴躁地瞪着她,“你没长耳朵啊?”   佟彤赶紧躲开熊孩子的利爪,感慨:“这孩子肺活量不错。”   希孟也被吓了一跳,从零食中抬起头来,瞥了熊孩子一眼。   “鸲鹆,就是八哥。《鸲鹆图》是宋徽宗所绘,画的是八哥打架。”他慢条斯理给佟彤科普,“可惜让乾隆当头题了三个丑字,就像五指山压住了孙猴子,这孩子从此就驼背了,几百年都没再长高。”   “你讨厌——”   驼背丑娃听到被人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愤怒地尖叫起来。   邻座的小狗都吓一跳,汪了两声表示不满。   茶馆服务员都被惊动了,陪着笑脸跑过来:“几位麻烦管一下小孩哈。”   清明大姐仰躺在座椅上,假装吐烟圈:“你们不过是忍一时。自打这孩子从南京搬过来,我可是天天忍他——哎这儿的茶点拼盘真好吃,再来一份。”   服务员脸色一变,脑海中闪过网上看到的各种熊家长段子,心想这是遇上极品了。   佟彤脑海里闪过了同样的一堆段子,赶紧解释:“我们不是那种人哈。给我十分钟哄娃。哄不好我们结账走人。”   《鸲鹆图》她还是有印象的,好像最近从南京博物院借调过来,筹备参加宋元花鸟画展。   八哥好斗,宋徽宗这副八哥打架,画得是钩钜相搏、毛血飞洒,格外逼真。难怪这孩子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炸。   乾隆自然也对这几只肥美的八哥青睐有加。盖章那是必须的,大大小小的印章先来一套;题跋也是不能少的。只可惜整幅画的构图太过紧凑,写哪儿都转不开笔。   乾隆独辟蹊径,在原画头顶上又加了一截,题了三个大字:活泼泼地。   为啥是三个字?大概是因为题字的时候没算好距离,又或是因为“泼”的繁体笔画太多,乾隆只耐烦写第一个,另一个“泼”就用黑点代替了。   多随便,多任性。   每个字都跟底下的八哥一边大。   佟彤同情地看着那个八哥化形的暴躁小孩。他头戴一顶配色魔幻的儿童遮阳帽,帽子上赫然就是“活泼泼地”三个大字。   不管他怎么跑怎么动,怎么拉怎么拽,那帽子岿然不动,就像长在他头顶似的。   换谁不抑郁啊。   小八哥还在暴走,大有把整个茶馆拆了的意思。   佟彤一把将他拉住,甜甜地问他:“乖乖坐下来,姐姐给你吃好吃的,好不好啊?”   说着从盘子里拿了块桃酥。   啪叽!桃酥朝佟彤飞过来。她手快接住了,一手油渣。   佟彤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那,姐姐一会儿带你去游乐场?”   “不去!”熊孩子尖叫,桌子底下踢她的腿。   佟彤快没耐心了:“听话,姐姐想办法帮你把这个帽子摘了。你要是惹我生气我可不管你了。”   小八哥怀疑地看着她。   半天,正当她觉得劝说有效的时候,噗!   一口口水喷了过来。   清明大姐看不下去,抄起纸巾把口水截留在半空。   大姐眼中带着微妙的笑意,大概是终于拉到个垫背的,跟她同甘共苦。   希孟默不作声地吃完了奶油炸糕,果断离席。   卖队友卖得这么快,看来是个受不了熊孩子的主儿。   佟彤余光看他。他却没走远,而是居然去跟相邻卡座的几个美女白领搭讪去了!   他收起那股子狂气,春风拂柳般的一笑,想来是说了什么礼貌而有分寸的话。几个女白领笑得春光明媚,连连点头。   希孟旋即回到卡座,怀里抱了一只毛茸茸小柴犬。   是管那几个女孩“借”的。   美丽是美丽者的通行证。人家二话没说,就把小狗借给他撸了。   小狗也认颜,乖乖躺在他怀里傻笑。   佟彤这边还在和熊孩子搏斗,没工夫问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但说也奇怪,小八哥看到柴犬,忽然脸色一白,还在张牙舞爪的身子僵硬了一下,第二口吐沫愣是没敢吐出来,咕嘟咽下去了。   柴犬生性敏感,看到个丑小孩,汪汪叫了两声。   小八哥瑟瑟发抖,一声不吭地缩到了清明大姐身后。   清明大姐:“!?”   希孟垂下眼帘,盖住个浅笑,解释:“八哥怕狗,自古如此。”   那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是笑话对面的,这么多日子你咋没想到呢?   卡座里总算消停了,服务员如释重负,感激地过来额外赠送一碟点心。   佟彤赶紧问出了其他小孩的身份:   《枇杷山鸟图》,苍劲细腻,格调高雅,只可惜好好的一幅扇叶,整个背面让乾隆题了诗,嘲讽作者胖佶只会画画,不会治国。   《柳鸦芦雁图》,风格朴拙,醇和安谧,只可惜让乾隆压了引首几个大字,戳了十来个章,中间见缝插针题了诗,一下子拉低了整幅画的格调。   《芙蓉锦鸡图》,生机盎然,妙趣横生,只可惜……   佟彤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这些花鸟画技艺精湛,但画中主角毕竟智商有限,化形也只能化成人类幼崽。在清明上河图的带领下,排着队来找佟姐姐“治病”。   佟彤啜着一口茉莉花茶,头疼地想,这可怎么办啊……   她豪言壮语,要帮乾隆老祖宗还债,也算是帮他老人家解决一下晚年那个“后悔到处盖章”的怨念。   可这一下子一个班的小朋友猛地出现在面前,要让她一个个的探索它们的创作层,这可有点吃不消了。   她明天还上班呢!   清明大姐看出她面露难色,了然地一笑。   “小佟姑娘,我知道你想什么。大姐我呢,见惯世情,心思比其他人活络点儿。说实话,这几个娃娃的美丑跟我也没关系。治好了这几个,明天还会有另外几个——没完没了。就算你把所有乾隆题款盖印的作品都洗干净了,创作层联通人间界这事儿不解决,他依然能肆无忌惮地祸害世间所有的书画。   “从理论上说,他有无限的时间,把全天下的文物破坏个遍,把你们的文物史修改得一塌糊涂。”   清明大姐一口气不带喘,清清楚楚地点出了一个佟彤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   “您是说,只靠我把文物们一个个的去掉印章题跋,还不够……”   “那是治标不治本。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忙,找到乾隆发疯毁图的真正原因。”   不愧是涵盖了800多个人物的天下第一风俗画。《清明上河图》一开口,就是浓缩了800多人的智慧。   佟彤觉得,她的脑子比绝大多数文物都好使。跟那个学啥会啥的希孟有一拼。   说到希孟,他大概也是听进了清明大姐的话。这次并没有出言嘲讽,而是淡淡回了一句:“乾隆这些不合常理的行动,不都是因为那个灭火器吗?”   佟彤配合地做了个悔不当初的表情。希孟见到她第一天就说了。创作层和人间界连接的那个“虫洞”,藏在灭火器的阀门里。   清明大姐总算找到一点优越感,抓紧时间呸了一声,嗤之以鼻。   “你啊,出来得太早,好多事情都没弄清楚。我呢,不一样。我跟同柜子几件文物讨论过了。小佟姑娘只是赶上了。没有她,也会有什么别的契机,把乾隆放进创作层作妖。而且,这么大规模的文物破坏,也不是乾隆一个人能掀起波澜的。他也许还有什么帮手……”   佟彤立刻想起来了:“在快雪时晴帖的世界里,乾隆是带着和珅一块儿来的!当时我还纳闷,怎么穿越还带小弟?”   “我说什么来着。”清明大姐露出了然的神色,“所以嘛,小佟姑娘,你也别自责什么的。这次的创作层地震,也不是你一脚跺出来的。”   *   眼看一壶茶续得都没味儿了,外头夜幕降临。   茶馆不做夜市生意。服务员过来,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要关门了。   给丑孩子们叫的一堆点心,此时还剩大半。佟彤不浪费,都打包了带着。   她琢磨着刚刚听来的海量信息,不禁心中犯难。   难不成乾隆闯入创作层发疯盖章,幕后还有别的黑手不成?   一群熊孩子乖乖地跟着她起身——希孟已经把小柴犬还回去了,但小八哥的心理阴影明显还没消,一声不敢吭,躲着希孟远远的。   还小狗的时候,一个小白领按捺不住,羞涩地管帅哥要微信号。   希孟当然是莫名其妙的回绝了。这几个人类什么居心?   小白领闹了个大红脸,有点下不来台。   她的几个同伴齐齐朝佟彤一使眼色,轻声说:“什么眼力啊,没看人家跟女朋友一块儿出来的吗?”   这话飘到佟彤耳朵里,她浑身不自在,赶紧推希孟:“爷,您去赏个微信号又不掉块颜料。”   他万分惊讶地低头看她一眼:“你不是每天提醒我别乱跟陌生人说话吗?”   佟彤不理他了,爱咋地咋地。   她追上穿小胡同的清明大姐,问:“所以这几个小朋友,眼下打算怎么安置?”   “我听说你有个四合院。”回答十分理所当然。   佟彤当时就慌了:“不不不,您老人家误会了。我家只占四合院里的几间房,其他我做不了主。再说我姥姥肯定会问。再说……”   清明大姐不信:“啊?那是谁说的你家有个大大的四合院,里头全是精装修,摆满黄花梨木家具,还养了一池子鱼?”   佟彤苦笑:“您说的那是醇亲王府——不是我说,你们文物都上了年纪,别那么轻易信谣传谣。”   清明大姐一下子急了:“那可不成。这几个小崽子可不能随便乱跑。我们故宫里的老姐妹们商量过了,乾隆失控之后,他的那些帮凶帮手可能也会流窜到人间界,找我们的麻烦。所以……”   佟彤大惊失色:“什么?”   她随后一想,可不是吗!既然无辜文物们都能跨越次元壁,那反派也能啊!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周围的世界充满了危险。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胡同拐角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哈哈,都在这儿呢。没监控,也没人,这次一锅包圆儿。”   *   一个扛着包袱的黑影从角落里蹿出来,精光贼亮的眼睛骨碌碌一扫,直接冲着小朋友们扑过去!   小朋友们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胡同里路灯还坏了,黑漆漆一片。啪叽一声,不知是谁摔了个大马趴,哇哇大哭起来。   小八哥头上顶着个千斤重的帽子,呆在远处动都不带动的。   清明大姐反应快,一把将小八哥拉到身后。那黑影顺势从包袱里掏出一物,朝清明大姐狠狠砸了过去。   大姐反应慢半拍,被那东西磕了一下,捂住脑门不吭声。   胡同外一辆车驶过,远光灯折射进来,佟彤一瞬间看清了,袭击者似乎是个女人。她长相妖冶,穿着一袭超大摆长裙,裙身红黄绿白`粉蓝青,一条条炫目的拼接,在黑暗里格外绚丽夺目,像一只变异的花蝴蝶。   佟彤一看她全身的配色,脑海中突然掠过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人。   而那人手中拿的“凶器”,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书包那么大的红印章……   希孟跑步追来,喘着气问:“怎么了?”   佟彤警告:“别靠近,这人可能是……”   “可能是”谁,她一时也说不上来。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花蝴蝶注意到她,转过身,一声娇笑。   她长着一双紫色的眸子,瞳孔中泛着七彩玛丽苏的光芒。   佟彤后背一凉,本能一闪身,躲在一个电线杆子后面,差点蹭掉耳环。   还没等她决定是打还是跑,希孟掸掸袖子,越过她,挡在她前面,迅速从衣袋里摸出墨镜戴上。   “尊驾是谁?”他挺直胸膛,神色紧张。一时间不像个柔弱的少年画手,却如同临阵的将军。   “嘿嘿,原来是你。这么干净的脸蛋,不添点东西看着不舒服哇。”   花蝴蝶幽幽地冷笑,提着大印章步步靠近。   希孟伸手遮眼。就算有墨镜挡着,这身辣眼睛的装备对他也是极大杀伤。   他举起那个塑料膜还没拆的最新款手机。   “我开了直播,”他声音低沉,“微博一万粉,马上就会有人看到。你若不怕暴露在人类的目光下,就放马过来。”   花蝴蝶一怔,七彩的眼睛一眯,恶狠狠剜了希孟一眼,转身飘走,瞬间消失在胡同拐角的公厕后面。   希孟揉着太阳穴,慢慢坐倒在路边一个上马石边缘,手机滑下了地。   佟彤连忙冲过去,托住他后背:“你还好吗!”   玛丽苏的大印章,连她见了都觉得丑。他不要命的直接怼上去了!   他轻轻摇手指,在她胳膊里晕了一小会儿,低声说:“奶茶。”   这大晚上的哪儿去找奶茶给您回血啊!   佟彤兜里摸出一块奶糖,抖着手剥开纸,“给,先对付着。”   身后一串连声呻`吟。几个熊孩子吱哇乱哭。   希孟轻声命令她:“去看看。”   佟彤没走两步就看到了。清明大姐痛苦地倒在地上,额角发红,扩散着一方朱印。   佟彤吓得语无伦次:“刚才那个七彩妖精……”   “是跟乾隆一伙的……想来一直在跟踪我……他娘的,大意了……”清明大姐有气无力地说,“帮帮忙……”   好像深夜恐怖片的剧情一样,佟彤眼睁睁看着红色的印记越来越深,好像某种寄生物,很快蔓延到了清明大姐的耳朵、脖子,往全身扩散。   清明大姐痛苦万分,在地上扭来扭去,面容不断变化,化成了衙役、郎中、脚夫、舞女、变戏法的……   但始终逃不脱那片红印的野蛮生长。   佟彤急得出汗,只能尽自己所能,把她拖到路边长椅上。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某一天,雪晴随口对她说的一句话。   “谁造乾隆那个家伙会不会卷土重来噢。”   看来文物进入到人间界,也并非就此安全了!   佟彤心中掠过一道闪电,一瞬间想起来了。   “瓷母!”   雪晴不是告诉过她吗,直播的时候,曾经收到疑似瓷母的嘲讽弹幕。   瓷母化形来到人间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清明上河图》蜷缩挣扎,心里明白,等她被印章糊满全身的那一刻,就是人类记忆史被全部改写,《清明上河图》被刷满弹幕的时刻。   她抬起头朝希孟喊:“有办法吗!”   他显然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咬着奶糖,轻声警告她:“别冲动。”   化为纤夫形象的《清明上河图》忽然用力睁眼。   “快,趁我还没完全病倒,快进入创作层,把入侵的乾隆赶出去!若是拖到我全身都红,世人记忆改变,就……就没那么容易了!小佟姑娘,救命之恩日后再谢,抓紧时间!”   佟彤手忙脚乱:“现在就进入创作层吗?!”   她的《中国历代传世名画》还放在家里,手头也没有纸笔颜料啊!   清明……现在是大爷,全身的衣服正在斑斑碎裂,手背上长出一片片老年斑,神色恍惚,正在一点点失去神智。   小八哥在她耳边尖叫:“有人进胡同了——给我快点——”   佟彤更大声吼回去:“闭嘴!想办法呢!”   她蓦地蹲下,捡起刚给希孟买的那个最新款手机,一键开启智能AI。   “给我下载个最高清的宋版《清明上河图》!”   5G就是快,两个G的文件一秒搞定。佟彤对着自己开启前置摄像头。   “把我P到《清明上河图》里去!”   希孟:“你就这么去?你一点功课都没做!”   佟彤:“来不及了!”   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手腕被人轻轻握住了,向右微微一推。   咔嚓!屏幕上定格了他们两个人的自拍。   佟彤吃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说:《清明上河图》副本会比较长   众读者:毕竟它长啊.jpg   `   来来我们用数据说话   《清明上河图》纵24.8厘米;横约5米。   《千里江山图》纵51.5厘米;横约12米。比前者长一倍,粗一倍。   王希孟:低调装逼.jpg 第37章 男女授受不亲   手机蓦地一热, 进度条飞速读完。   佟彤眼前一道炫光。她不由自主闭上眼。   睁开眼的时候,只见天光大亮, 河边弱柳扶风,天上小雨纷纷, 濡湿了她的睫毛。   气温也温暖了许多, 远处, 耕牛在田,鸡犬相闻,牧童遥遥吹笛, 山坡上一排茅屋, 几棵桑树, 树后一扇古老的水车。   整个世界都带着烟雨蒙蒙的古意。   “居然成功了……国产手机之光啊……”佟彤喃喃感叹。   ----------   她四下而望。一口水井边,斜斜坐着一个人。   “希孟!”   她连忙跑过去, 心中仍是难以置信:“你怎么也来了!”   在她自拍的一瞬间,他扭转镜头, 把自己也拍了进去。   居然真的跟她一同出现在了《清明上河图》副本。   希孟听到她说话,抬头看了一眼, 没吭声。   他盘着一双大长腿,取来井边的桶,正慢慢用清水擦着手臂上一道小擦伤。   佟彤震惊不已,情不自禁地跑过去。   真的是一道擦伤, 带着血印。像是跌落在地时,碰到了碎土碎石。   “落点不太精确。”他满不在乎地解释,“自拍的时候手抖了。”   佟彤连忙从井里舀了点水。他接过去, 把伤口冲干净。   她问:“你……你不是只怕强光吗……”   “这里是创作层,又不是人间。”他耐心地淡淡解释,“我在这里也就是普通人一个,自然会受伤。”   他顿了顿,加一句:“而且也会累,也会饿。一会儿找地方打尖的时候,别忘了把我算进去。”   佟彤心疼不已,轻声说:“那你怎么还跟过来帮我?我一个人在这里闯,最坏也不过是个无功而返,不会受伤啊。”   “我才不是过来帮你呢。”他轻轻扎好布条,细长纤薄的眼皮抬起来,目光虚点着她身后一片青青良田,“瓷母为祸人间,这么大事儿,我自然要亲眼确证一下,以便日后自保。”   佟彤:“……”   正常人听她这么一句殷切关怀,一般都会顺水推舟的关心回去:“是呀,我放心不下你,咱俩一起共渡难关。”   如此一来,双方好感度互加,皆大欢喜。   他倒好,生怕友谊的小船不翻。   明明穿越之前一再告诫她“别冲动”、“做点功课再行动”,劝不住,这才强行合影自拍。到他口中,却又成了他为了自己的安危,主动过来一探究竟了。   好在佟彤对他这臭脾气已经习惯了。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她笑嘻嘻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希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别忘了你是在北宋末年。”他像个老干部似的轻声告诫,“男女授受不亲,让人瞧见了,轻则惹麻烦,重则直接被清出这个世界。”   佟彤忽然面色有些僵硬。   “这位公子,”她不动声色朝旁边使个眼色,“我觉得比起男女授受不亲,咱们现在有个更大的麻烦。”   -----   不远处十步以外,一个路过的算命先生正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眼睛睁得铜铃大,扑通一声,手里拿的罗盘掉到草丛里。   “你——你们……你们是何方妖孽……”   佟彤为了拯救《清明上河图》争分夺秒,别出心裁地把自拍P到了画里,顾头不顾尾的,直接滚进这个副本。   现在的她,梳个小马尾,挎着个小皮包,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头是从茶楼里打包来的各色茶点。   身穿一件卡其色外衣,里头搭的是长款条纹针织衫,底下黑色打底裤,平底懒人鞋。   就这么直接出现在了汴京郊外。   除了一张脸蛋还算耐看,其余各部位在古人眼里大概就是外星人。   古代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大家对奇异事物的接受程度不高,何况这位还是个看起来循规蹈矩的古人。   饶是那算命先生号称博古通今,此时也不禁瑟瑟发抖,看起来比见鬼了还恐怖,张大了嘴,话不成句,只怕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   几乎是算命先生发现她的同时,远处的河流、柳树、渔网、炊烟,都开始缓慢地扭曲变淡——   要崩坏了!   佟彤一边后悔自己不过脑子就穿越,一边赶紧挪了两步,挡住井边的希孟——他的一身打扮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虽然回复了长发飘逸的造型,但身上穿的是件长款风衣,要是也让人看见了那就是双倍震惊。   百忙之中还不忘语无伦次地解释:“先生你好,我……我是仙女……”   她自己都不信。什么鬼扯理由……   “老丈莫怕,我等是西域拂菻国使臣,”一个声音及时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希孟虽未看见那算命的表情,也很快猜出了当下的危机,“我等因仰慕大宋国威,历经多年方跋涉至此。蛮夷服色,让上国人士见笑了——此处可是东京地界?”   可怜的算命先生总算听到了熟悉的语气和口音,茫然点点头,只听懂了他们大概是外国人。   那为啥长得跟中原人一样呢……为啥一开口就是中州官话呢……   算命先生心中疑问满满,不敢问,觉得大概是自己孤陋寡闻。   佟彤鼓起勇气,学着希孟的语气,又问:“敢问东京城是往哪个方向走?”   算命先生抬起手中那个写着“阴阳五行,指点迷津”的纸招儿,遥遥指向远处的东京城门,然后脚打后脑勺,急匆匆地溜之大吉,连掉进草丛的罗盘也忘了捡。   轻风拂过河面,掀起一波波涟漪。《清明上河图》那庞大的世界震了两震,总算稳住了。   佟彤耐心等那算命的走远,再次确认了周围并无第三人,快速把希孟拉起来。   他伸出手,搭着佟彤手心,借一把力站起来,然后马上收回手。   他掌心很凉,像一块玉。   两人飞快地躲进小树林里。   还好这次的落点在图中卷首,也就是人烟稀少的郊外。要是直接出现在东京城的中央CBD地区,估计没落地就要成盒了。   佟彤低头认错:“爷,是我欠考虑。”   然后反手就是一个彩虹屁:“要不是有你在一块儿救场,我恐怕得成整个文物界的笑话了。大恩不言谢,等出去我请你吃西域大盘鸡。”   希孟很高冷地抬着下巴,心安理得地等她自我检讨完毕,才低头微微一笑。   “这个世界太复杂。”他捋一捋自己的额发,“你尽量别开口,有事我来说。”   佟彤五体投地朝他一作揖。   “看不出来您老人家还挺会胡说八道的。”   他一撇嘴,“只要别有猪队友拆台。”   然而他转过去的侧脸上分明带着一丝笑意,估计也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深表欣赏。   他慢慢观察四周,说:“先别去东京,得找身衣服换了。”   ----------   别看古装剧里的古人衣服似乎都是宽袍大袖、垂地长袍,但其实这种打扮在生活中很不方便,只适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   《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上百小人物,几乎很少有衣裳拖地的。尤其是体力劳动者,男的一般就穿个汗衫、长裤,裤脚扎起来,搬砖都不会弄脏。   而女性虽然都穿长裙,但也很少拖地乱走。劳动妇女们的裙脚一般都只到脚面,而且里面都穿长裤,必要时裙子撩起来也不怕。   希孟把长风衣脱了,让佟彤围上。这样她远远看起来像是穿了件长裙,好歹不算太诡异。   他自己束起头发,穿着羊毛衫牛仔裤,要是被河对岸什么人瞄到了,也还勉强不算太出格。   佟彤生怕被人瞧见,催促他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边走边心中吐槽,这哪像穿越《清明上河图》啊,分明像是犯罪分子畏罪跑路……   擦的一声轻响。她险些摔了个跤。   抬头一看,倒吸一口气。   眼前的世界……怎么这么不真实?   伸手往前一摸,凉凉的。   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远处的山水树石模模糊糊的,可任凭她怎么踏步,就是不靠近。   开始还以为是起了雾,可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是一样的难以前行。整个世界在前方一尺处戛然而止。   希孟微微皱眉:“又是不唯物的一幅画。”   他弯腰拾起一块石子,轻轻朝前面抛过去。   无声无息的,石子被那屏障吞了进去,仿佛钻进了一碗透明的粥,不见下落。   也没听见落地的声响。   佟彤猛地醒悟:“这是《清明上河图》的尽头。地图的边缘。”   以前进入文物副本的时候,没有遇到过这个情况。创作层的范围似乎无边无尽——当然,那时因为佟彤落点就在地图中心,又或许是因为她从没偏离剧情太多。   但《清明上河图》不一样。张择端的愿景、全部的剧情,也许就埋藏在错综复杂的画面里,不需要额外的地图延伸。   况且她自拍之后,手机AI大约也没遇到过这么诡异的指令,勉为其难地把他俩P在了《清明上河图》长卷的边缘。   希孟对此也微微惊讶:“转身吧。那条小路后面有间茅草屋。”   ----------   提心吊胆溜到了茅草屋。跟后世的淳朴农村一样,屋门半开着,没锁。门口一群鸡。   房屋主人大约正在外面劳作,对进入家里的不速之客丝毫不察。   佟彤翻着人家的衣柜,良心上十分过不去。   “要不要给人家留点银子啊……哎,当初进来的时候就该先做好准备,来个腰缠十万贯什么的……”   “又不是真实世界。沙盒而已。”希孟用她的逻辑反驳,挑挑拣拣,从衣柜最里头找到一身最干净的,在身上比了比,“你玩游戏的时候,翻不翻NPC家的柜子?”   佟彤严肃道:“吃干抹净,一文不留。”   她放下心理负担,从女主人的衣柜里找到一身比较低调的日常褙子和半身裙。   不得不说,张择端张大师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画里的一虫一草都无比逼真。那裙子上的纹理、线头都一应俱全,完全看不出是画笔下的产物。   这家人不太富裕,堂屋左右通透,左边一张床,右边一个灶,一眼望到头。   她捧着衣裳躲到床后面,挡住大半个身子,朝外头好声好气的提醒:“我换衣服了啊。”   希孟琢磨了一会儿,这才走出门,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   佟彤觉得该避嫌还是得避嫌。毕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儿精,在现代社会的时候,他跟她除了皮囊看起来像是一个物种,其余的物理性质相差太多,佟彤没把他当正常人看。   但进入《清明上河图》之后,他神仙下凡,蓦然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七情六欲,她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相处了。   只能先按照直觉,把他当个结伴的驴友吧。   她脱下一身“蛮夷服色”,抖开“上国衣冠”,一丝不苟地系好裙子。   然后揽镜自照,学着仕女画里的仕女摆了个贤良淑德的表情——像归像,总觉得跟当地土着差点儿意思。   桌子上还有些胭脂香粉,她想起来古代仕女图里的妆容,意识到:要是就这么素面朝天的出去,怕也有点不合时宜。   由于要天天跟文物打交道,文保组的规矩是不论男女,绝对不允许化妆,也不许做指甲,也不许涂香水——总之,尽可能的保持本真,一点渣子不能掉,不能对文物产生一丝一毫的污染。   所以佟彤基本上没碰过化妆品,从早到晚清汤寡水,这也是她经常被认为是在校学生的原因之一。   但在这个需要时时遮掩身份的世界里,还是不能偷懒。   她用指甲挑了点胭脂匀在脸上,又用黛色的笔描了描眉毛。   别的不敢做,生怕自己手残搞砸事。   她走出房门。希孟已是一身古装——青布圆领襕衫,腰间朴素一条扭绳带,头戴一领乌角巾,端庄大方。   明明是极普通的寒门打扮,让他穿出了金辉玉洁、落魄王孙的气质。   她忍不住暗自感叹:他要是出道,那得秒杀如今所有的古装小鲜肉。   不知这副模样走在《清明上河图》的街道上,会不会像现代似的,让众位父老乡亲围观一阵子?   他见她出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嘴角上翘,不说话。   佟彤很少见他这种表情,心里顿时有了阴影:“……是不是画成蜡笔小新了?”   他反问:“蜡笔什么?”   “是不是像关公!!”   他终于说:“没有没有。就是有点……不一样。”   佟彤灵机一动,问:“辣眼吗?”   “没有。”   那她就放心了。前几天在电视里看到某当红小花,佟彤随口一问,他的点评也是“不辣眼”。   从他口里就没听过比这更高的评价。   忽然又听他找补一句:“嗯,还可以。”   佟彤内牛满面,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吃的苦终于得到了回报。   可是,他怎么还笑啊?   她满身不自信:“还哪儿不对您快说啊!”   “头发。”他绷不住,转过去偷偷笑了一下,“你见过宋代梳马尾辫的?古装片都不会这么拍吧?”   “我说呢!”她恍然大悟,“这就盘头发!”   那么问题来了。她又不是横店化妆师,哪会盘古代女人的发髻?   前几次穿越,她确实都是一副入乡随俗的模样,让人看不出瑕疵——但那都是希孟画的现成,她自己不用动手打扮。   她解下皮筋,看着自己一头齐肩秀发,满怀希望问:“披着成吗?”   “那叫仪容不整,会被围观的。”他无奈。   佟彤傻眼:“那该怎么办啊……”   希孟不说话,摆明了看她笑话。   原地转了好几圈,又怕房屋主人提前回来,她一咬牙,硬着头皮扎了个花苞头。   “算了就这样吧……我知道看起来像道士……”   希孟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这才似乎随随便便地说:“我跟《清明上河图》是一个年代的。你可以问我啊。”   您不早说!   佟彤咽下一句抱怨,想起来了:这人绝不会主动提供帮助。得求着他。   “爷,哦不,王公子,”她甜甜一笑,“能否请您举手之劳,帮小女子梳个头?”   他表情僵了一下,半天才说:“你太入戏了吧。”   “怎么了?”入戏还不好?   他有点不自在,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语气,也许在你们的古言小说里十分常见,但放在这个时代太亲热了。跟我这么说还可以,记着千万别跟别的男人用这种语气说话。否则……否则是要被当成……”   “我明白了!”佟彤脸一红,抢着说,“我只跟你这么说话。”   他横一眼,“跟我也别这么说话。”   佟彤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哦,非亲非故的。   她小声嘟囔:“我们是队友哦,计较啥。”   “还有,”他还在挑刺,“见陌生男人别叫公子,跟电视剧似的。正确称呼是官人。见了陌生女性就管她叫娘子。见到老人叫老丈,见到当官的……”   “好了好了我不跟陌生人说话了还不成吗,王大官人。”佟彤哀告求饶。   发型要紧,她不敢把队友惹毛了,只好放下这个话题,在屋里找到个梳妆盒,里头有几把梳子、簪钗什么的。   她坐在藤椅上,铜镜里看到自己身后走来一位盛世美颜。   拿惯了画笔的手,握着梳子也格外灵巧。   他低头看了看她头发的长度,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小心挑起了鬓边一缕。   佟彤有点坐不住,心想,哪家店要是有这么个Tony老师,她倾家荡产也要去那儿办张卡。   她没话找话:“最简单的那种就行……哎哟!”   居然疼了!这个Tony老师差评。   希孟连忙抽回手。   想来他一路天才神童的长大,不管做什么,失手的机会还是鲜少的,这时候居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绷着不道歉,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发量挺多的。”   “谢了。”佟彤面无表情,“我不办卡。”   他气得一声不吭,拿梳子沾了桂花油,开始沉默作业。   佟彤眼看镜中的自己逐渐过渡为古装小女子。发髻梳得别出心裁,比古装剧里的造型要秀丽柔美得多。只点缀了一枚朴素银簪,却清新得如同天边一片轻云。   足见Tony王老师的审美。   只不过他十分不熟练。全都梳好以后,日头已经移了。   佟彤意识到什么,忍不住笑:“您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没给女孩子梳过头吧。”   “差评太多,没人找我办卡。”他冷冷道。   ----------   人靠衣装,穿戴打扮都就位之后,心里就一点不慌。甚至有了一种来到国家级景区度假的感觉。   NPC家中东西不多,但都挺实用。两人打包了几件衣物,包里揣了几串钱,从现代带来的手机、塑料袋、银行卡之类的也藏进褡裢,这才离开。   临走的时候,佟彤留个心眼儿,墙角捡了块板砖,也丢进包里。   她警惕心不减。这个地图里还藏着个反派大boss呢,不可掉以轻心。   虽然现在周围环境安静得像是高考教室,但谁知道乾隆这次会化成什么……   清明时节雨纷纷,树叶上的水珠无声地洒下地面。   Tony王老师和他的第一个顾客默默走在路上,树林、亭台、农田、河岸,一切都宁静而古朴。   这时候是北宋时期,还没出现反人性的程朱理学。男女同路而行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算伤风败俗。   顺着汴河一直走,就是进城的路。码头外泊着几艘运货的船,供人休息的竹棚下卧着两只狗。河对岸矗立着一座刚搭好的戏台子。   都是画中曾经出现过的景物。此时一比一原封复原,让人有一种庄周梦蝶的感觉。   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佟彤走到微微出汗,才走了通往城门的一半距离。放在画中大约也就不到一米。   《清明上河图》的庞大,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同身受。   但她总觉得,说不上为什么,有一种平白紧张的感觉。   “你觉不觉得,周围气场有点奇怪?”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形容词,“这些船只、戏台、房屋……就好像……就好像是,里面的人都消失了……”   希孟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看,,轻轻蹙了眉头。   “不是好像。这些地方确实都没人。”   佟彤恍然。   就是,人呢?   偌大《清明上河图》,走到此刻,遇到的活人屈指可数。   而且越往中心走,越清静!   人都哪去了? 第38章 擅闯民宅   肯定是乾隆捣的鬼。   正常的《清明上河图》里, 绘的是清明时节,东京城内外居民“上河”——也就是出门买买买——的盛况。   北宋末期, 城市人口众多,经济文化空前辉煌, 《清明上河图》里也呈现了一派繁荣景象。画面里人潮涌动, 市中心地区摩肩继踵, 还因此而产生了不少交通事故,被画得栩栩如生。观画的时候,耳朵里几乎能听到那些喧闹的生活噪音。   想想如今的长假期间, 帝都核心区域的拥挤盛况。   倒退几百年, 古人们也不遑多让。   《清明上河图》里描绘了八百多个人物, 外貌、地位、衣着、动作,无一重复, 这也是它久负盛名的原因之一。   划船的、务农的、赶驴车的、送信的、卖各种小商品的……   佟彤心算了一把。若按照正常的图画架构,他俩到现在应该已经遇到至少五十个人了。   可现在呢, 他俩走到现在,几乎没见到一个NPC!   茅屋空着, 戏台晾着,码头没人,田间杂草丛生。   就像走在什么荒凉的末日游戏画面里一样。   她想:要是赵老师的神马也在就好了,起码走得快点……   过了不知多久, 树林后面簌簌有声。她赶紧冲过去看。   一队迎亲的轿子缓缓走过。脚步声杂杂,唢呐吹得有气无力。   佟彤抬起眼皮,松一口气。   原画里好像是有这么一队轿子。   见个活人不容易。她连忙穿过树林跑过去, 拦住两个抬轿子的大哥。   “请问几位大哥,是本地人吗?这村子里的村民都去哪儿了?”   抬轿子的脚步稍缓,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下,然后没作声,抬头向前,走了。   佟彤:“……”   希孟从佟彤的脸色里也能知道她吃了瘪,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她问:“怎么回事啊?”   “你忘了我说的,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跑步,也随便和陌生男人搭话。”他无奈,“他们以为你不是正经人。”   佟彤懊丧:“我这脑子!”   她不打算在北宋的副本里强行平权,还是很努力地扮演古人的角色。   但……   她有点埋怨希孟:“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啊?”   看我笑话?   谁知他也有理:“大宋都亡了几百年了,我也得重新适应一下。”   ……好吧。   想想也是。在他漫长的文物生命中,他的出生时代——北宋——其实只往后延续了区区几十年。   然后便是各种朝代更迭、盛世、乱世。最近的一个世纪更是发展神速,逐日追风。   他骤然空降回来,的确也是个不小的冲击。   两人走过一个小酒馆,好不容易里头有个掌柜的,正在闷头抹桌子。   “这位大伯,请问此处何以如此人烟稀少?”   希孟慢慢进入状态,很随意地问。   掌柜的撩起眼皮,放下抹布,搓了搓耳朵。   “外地人?”他哑着声音说,“这时候来东京城?”   “我等有事……”   “走吧!向后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老儿我多一句嘴,眼下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啊!”   掌柜的叹口气,连生意都懒得做了,直接赶客。   两个空降兵对望一眼,知道这定是有情况了。   佟彤还待再问,但那掌柜的也懒得多说,恹恹地往城门的方向看一眼,冷冷道:“不过二位要进城就进城,顺着大路走一刻钟便是。到时候可别怪老儿没提醒——今日没酒卖了,你们请便吧。”   两人点点头,起身出门,往城门方向去了。   那掌柜的直摇头。   ------------   临近城门倒看到不少人。一看就是拖家带口,推着行李,有些还赶着牛车,往城外走。   城门口的兵丁无精打采的,连问都不问。   佟彤奇怪:这些人不像是去赶集的,倒像是集体搬家。   希孟的注意力不在百姓身上。他走到城墙根下,忽然朝她使眼色。   外城墙上似乎贴过许多告示,刚刚被撕掉,眼下只留着几条碎纸;同样的告示还贴在城墙外的柳树上,密密麻麻一大排。一个官兵正指挥手下,一张一张的扯下来。   一个酸文人愁眉苦脸地念叨“敬惜字纸”,一张张把破碎的告示收集起来,笼到袖里。   希孟上前,礼貌地朝那官兵问路。   佟彤趁人不备,偷了一张破碎的告示。   两人会合,藏在树后读。   佟彤心中一声“卧槽”,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那告示上,字迹简洁,言语通俗,写了这么几行字:   “告东京百姓:如今大宋朝奸臣当道,污吏专权,我梁山好汉决定替天行道,不日即将大闹东京,惩奸除恶,替天行道。彼时请关门闭户,多加配合。刀剑无眼,误伤概不负责。”   ------------   难怪城里城外人心惶惶,没几个人敢在外头走路。还有连夜搬家的。连城门口的守卫都一脸生无可恋,消极怠工。   梁山好汉要来搞事情了!   以这群人的杀伤力,谁还有心情安居乐业啊!   单那个黑旋风李逵,那就是个人形绞肉机,挥着两把板斧一路砍,那路人的脑袋一个个都是待宰的西瓜。   还有那个流氓法师公孙胜,AOE咒语一放,东京城还不得变成生化危机现场?   这里不是真实世界,而《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层。虽然梁山并不在地图内,但只要是作者张择端能想象到的场景,不管符不符合自然规律,一概有可能出现。   佟彤今年刚刷过新版《水浒传》电视剧,记得里面确实有个大闹东京的剧情。好汉们龙精虎猛、势不可挡,官兵们腐败的腐败,胆小的胆小,完全不是土匪的对手。最后好一番杀人放火,还差点烧了胖佶的屁股。   佟彤数着自己的小心跳,心惊胆战问:“要救清明上河图,咱们是不是得硬刚一百零八好汉?”   ------------   ------------   佟彤和希孟进了城。守卫们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梁山好汉们打来的时候如何跑路,没人盘问他俩。   城里也是一片萧条。一半的店铺关门闭户,街上行人寥寥。   希孟走得很慢,目光缓缓扫过道路和店铺上的招牌,神色复杂,好像在唤起什么久远的记忆。   走了一阵,他逐渐认路,拐进了一条宽敞的大街。   这原本应该是一条很热闹的主干道,但眼下大小铺面关门闭户,连人声都少。   容颜清隽的少年行色匆匆,脚下青石板哒哒回响。   窗户里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又马上缩回去。   有个军官骑着马迎面而来,后头跟着几个小兵,一边走一边敲锣。   “开封府有令,区区水泊草寇,说说大话而已,打不进东京城门!各家听着,都给我正常营业,严禁散播恐慌!信谣传谣者送官法办!”   可惜没什么效果。那军官走过路过,临街的店铺就象征性地开一下门,意思意思,表示我们在正常营业。那军官离开后,店门又咣当关上了。   隐约看到店面内人影忙碌,掌柜的带着几个帮工,正在打包贵重物品。   佟彤暗自心惊。《清明上河图》当街中招,印章还没完全盖满,她就争分夺秒进了来,争取把乾隆的影响消灭在萌芽中。   清明大姐告诫她:“若是拖到我全身都红,世人记忆改变,就……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这……这“简单模式”都这样了,要是拖到“困难模式”……   她没法想象。难道是哥斯拉入侵?   街边有个小店,招牌上写着“饮子”,想来是个茶座。   老板大概已经跑路了,也没有店小二上来问他们要点儿什么。   “整个东京城弥漫着一股末日情绪。”佟彤坐下来,轻声分析,“好歹是帝国首都哎,光禁军就八十万,难道还真能被土匪一锅端?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帮助政府军恢复士气,合理驻防。然后咱们可以利用现代理化知识,造出一些城防设施什么的……嗯,不过他们也没说明来攻城的时间,万一几天后就来,时间上仓促了一点……而且我是文科生,真不巧……”   希孟认真听她说完,唇边浮现出若有如无的微笑。   佟彤:“干嘛,看不起文科生?”   “不敢,”他轻轻一笑,“分析得很好。应该是看了不少穿越小说的积累。”   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某品牌椰汁,所以他有恃无恐,怎么毒舌佟彤都拿他没办法。   佟彤权衡利弊,自己在这个复杂世界里生存都是个问题,还得倚赖他这个伪“土着”时时点拨。   她果断摆正位置,端正态度,虚心请教:“我的分析有什么漏洞吗?”   他打开佟彤带来的塑料袋——里头还有北京茶楼里的打包点心。   一旦进入创作层,他就不是吸风饮露的神仙了。他同样需要日常饮食来维持体力。   他吃了一块,这才说:“我们已发现了,《清明上河图》的地图有边界,就在咱们进来的地方附近。而梁山好汉,常驻何处?”   佟彤赶紧点头,差点把这事忘了。   “在山东呢,离这儿几百里地。要是《清明上河图》现在在武英殿展览,水泊梁山估计得落到坤宁宫去。”   所以,地图上并不存在的人物,是不可能跳进来捣乱的。   难怪东京城的居民们对“梁山好汉要来攻城”的谣言深信不疑,持绝对悲观态度——根本不会有人跑到梁山去确认嘛!   乾隆他们乱入到《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层,拿出一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Boss来威胁人,简直是对整幅画的降维打击,坏滴很。   “而且,”希孟又说,“以我对乾隆的了解,他若要破坏《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层,应该不太会化身为梁山好汉。你想,他身为一代帝王,怎么会甘心化身草寇呢?”   佟彤轻轻一拍桌子:“是啊!他那么自尊心爆棚的大boss,就算是潜意识,也绝不会把自己变成反贼的。”   在步辇图里,他化作了宫廷侍卫;在快雪时晴帖中,他的身份是一个征兵官吏;在人骑图里,赵孟頫虽然把他当成强盗,他的所作所为也跟强盗差不多,但他毕竟没有亮出强盗的身份。他的真实身份属于一个谜。   而在葆光的世界里,也许是为了平衡佟彤变身小狮子犬的设定,他化作了胖佶身边一只鹦鹉。虽然不是人,但整个地图里只有他敢出言不逊地怼胖佶,是全场脾气最爆的崽。   这次他来到了清明上河图。他大约不太会选择一个底层绿林好汉的身份,多丢份哪。   “还有,”佟彤补充,“他大概也没那么多帮手,凑不齐108个。”   乾隆身边跟着的小弟,目前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个和珅,一个瓷母。可以想象,要是他真的前呼后拥带了一百多人来搞破坏,人类的世界不可能依然风平浪静。   “综上……”希孟手指敲着桌子,又去拿点心,“告示是乾隆一方贴的。但里面的内容却很可能是胡编乱造。这是为什么呢?”   “反派做事,通常都是毫不利己专门损人,没什么道理。” 佟彤不动声色,把剩余的点心包起来。这可是稀罕食品,得省着点儿吃,“乾隆大概就是想破坏一下首都的和谐秩序?”   可若真是这么简单,《清明上河图》怎么会被破坏得如此惨烈?   她继续开脑洞:“而且假借梁山好汉名头贴告示,风险不小。万一梁山上哪个真好汉进城观光,看到有人冒他们的名头吓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两相对质,谣言不攻自破嘛。”   希孟提醒她:“别忘了,这地图上根本不存在梁山。”   佟彤点头:“我知道。所以乾隆有恃无恐。”   希孟还想拿点心,一看没了,也不好意思管她多要,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还没出门,门外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在说:“……这家也算进来……量一下店铺大小……”   说着,一个牙人打扮的小胡子带着几个人进入茶座。   牙人,就是中介。《清明上河图》里的牙人十分好认。他们穿的上衣都自带超长水袖,便于交易的时候讲价——两人把手藏在袖子里酱酱酿酿,外人一概看不见。   进来的这个牙人也穿着标志性水袖。他甩着袖子,点头哈腰地对后头的客户说:“……嗯,对,也是转让店铺,作价八折……”   牙人身后跟着的那个客人一进来,佟彤就蹭的一下站起来,关上厨房门,不让希孟看见他。   那“客人”是个满脸喜庆的大妞,简直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娃娃。一张肉呼呼的圆脸,包着个大红大绿的头巾,全身的红底小碎花,如同套了十几层东北大花袄。她上身胖,下身宽,却有个两尺小蛮腰,整个人差不多是个葫芦形状。   佟彤瞬间想到了前段时间延禧宫里的“清代御藏瓷器展”。   她百分之百确定,这人就是她看过的那个“清乾隆粉彩百花葫芦瓶”!   因为,丑得太像了!   她的眼睛被晃瞎了好一阵,半天才看到后头的第二位“客人”。   如果说第一位客人还勉强算是乡土农家乐,那这第二个人简直可以用“朋克”来形容了。他一张脸惨白而阴冷,勉强算得上标致;可他一身的穿戴却热闹非凡。戴的帽子左边红,右边蓝,不知是哪个精分的裁缝做的。   再往下看,他的全身几乎都是这个风格:他的左半身衣帽鞋履,从头到脚,颜色分别是红蓝红蓝红,而右半身,从头到脚,分别是蓝红蓝红蓝。   自古红蓝出cp,这人是把cp刷身上了,比好莱坞电影里的反派小丑还夸张。   而且红蓝底色上,还绣着密密麻麻的花纹,让人看了直犯密集恐惧症。   佟彤小声判定:“清乾隆胭脂红蓝地轧道珐琅彩折枝花纹合欢瓶。”   也是延禧宫的藏品之一。   这两位奇装异服者乱入《清明上河图》,跟周围百姓差别巨大。然而不知出了什么bug,那牙人却似习以为常,其他几个路人也只是对他们多看了几眼而已。   佟彤倚着厨房门,低声对门后的希孟说:“撤。这些人杀伤力太大,咱别乱碰瓷。”   一回头,茶座后门进来了第三个客人,正好把路堵住了。   “嘿哟,又见面了。”瓷母裙角飘扬,睁着一双七彩玛丽苏的眸子,笑得欢欣鼓舞,“来得好快啊。”   ------------   现在佟彤可以确定了,乾隆不是一个人闯入这个副本的。他的那些蜜汁审美的瓶瓶罐罐,有不知多少个也成精化形,随他而来。   他们要来干什么?   显然不是来假扮梁山好汉,大闹京城的。   那牙人狐假虎威,见一个陌生姑娘坐在茶座里,脸色一黑,阴阳怪气道:“这间店面是已经卖了的,不知小娘子是谁家亲戚,在此闲坐,交房租了么?”   瓷母带着其他几位农家乐,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眼中却满是阴森森的寒意。   佟彤心中一宽:他们虽然是反派,但和自己一样,也限于世界规则,在土着牙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的“穿越者”身份,有再大的火气也只能憋着。   她更担心的是身后这位。农家乐大妞进来的时候希孟猝不及防,眼睛大概已经被辣瞎了。   “我没事。”希孟忽然轻声说。   差点忘了,他现在是普通人一个,对丑东西的抵抗力也上升了。   他隔着门,告诉佟彤:“我教你怎么应对。”   佟彤于是冲那牙人一个万福,“妾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今日偶然路过,店面转让实不知情。这就离开,大哥莫多心。”   那牙人也信奉和气生财,见对方态度良好,立刻就坡下驴,笑道:“原来是误会啊。那小娘子请便吧。我们这儿暂时不待客。”   好汉不吃眼前亏。佟彤赶紧出门。   回头一看,瓷母朝红蓝合欢瓶耳语了几句。后者心领神会点点头,招招手,从小巷子里召唤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看样子是雇来的土着闲汉,狞笑着朝他俩走过来。   哦豁,这恶势力够猖狂的!   希孟已经从后门赶了出去,在街边朝她一招手,“走!”   ------------   毕竟是天子脚下,反派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触犯律法。那几个闲汉也是本地土着,熟知江湖规则,只是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大概就等没人的时候下黑手找麻烦。   佟彤一颗心悬起来。这刚入局就被盯上了,敌暗我明,不太好办啊。   希孟一言不发,只是快步领着她穿街过巷。   他对这一片街坊似乎很熟悉,三绕两拐,一会儿穿个牌楼,一会儿穿个瓦子,后头的壮汉就被甩得越来越远。   但佟彤忍不住提醒他:“……哎,前面是死路。”   希孟回头看她一眼,闪身将她拉进路边一道双开院门里,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佟彤一瞥头顶招牌:“久住王员外家”。   好像是个客栈。主人姓王,被尊称为王员外。“久住”说明口碑不错,客人住下就不想走。   佟彤:“……擅闯民宅是犯法的!”   希孟:“先找个容身之地,躲开敌人眼线。”   民宿倒没关门歇业,但大堂里门可罗雀,只有个老头在打扫卫生。   希孟的目光迅速四处一扫,径直一指:“上楼。”   楼梯旁边的粉墙上绘着简单的山水梅竹。这个客栈虽然装潢不甚豪华,但胜在干净雅致。如果没有梁山好汉的威胁,应该生意满火爆的。   希孟轻车熟路地来到二层一间客房门口。门前地上摆着两个大花盆,里头种着小金丝竹。他弯腰,从一个花盆底下摸出个钥匙。   佟彤下巴快掉了:“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钥匙?”   他用钥匙开了门。   “进去。这里安全。”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很给人以安心感。   佟彤狐疑地往里看了看。这间房大概是个最普通的经济单人间,进门一副桌椅,一个烹茶小灶。帘子后面一架单人木榻,旁边堆着几个装行李的竹筐,当做床头柜。   从窗外能看到临街的院墙。刚才那几个壮汉骂骂咧咧地在门口徘徊,大概猜到他们躲了进去,却不愿担个擅闯民宅之罪,只是等他们出来。   但佟彤心里疑问更多。   她回头,问:“你认识这儿的老板?”   没人回答。   她身后空无一人。希孟凭空消失了。   那把钥匙落在地上,弹出叮咚几响。 第39章 点心   佟彤顿时有点毛骨悚然。   “创作层”虽非实体, 但里面基本上还都是人间界的复刻。除了偶尔冒出一些奇异的设定,但那也是属于原作者的创作性放飞, 奇异得很有节制。   基本上来讲,该有的物理规律都有。   除了最近出了点bug——但也不太可能出现大变活人的戏码啊。   她轻声叫:“希孟?”   一片寂静。   难道他身份暴露, 被踢出去了?可周围明明没人啊。连条小狗都没有。   佟彤有点慌神了。她把行李包袱放在地上, 从里头摸出板砖。   “希孟!”她再唤。   “谁叫我?”   这下有人回答了。声音由远及近, 随着一阵轻快脚步声,从门外一路走来。   佟彤松口气,却更是不解。希孟刚才明明消失在屋内, 怎么瞬移到门外走廊去了?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   眉目如画的少年立在门口, 神色紧张而警惕。   “谁叫我?”   佟彤跟他面面相觑,不由自主掐了一下胳膊。   是他, 又不是他。   朝气蓬勃的少年王希孟,年纪比煤厂胡同里那个小, 却又比葆光副本里要大一些,但最多超不过十八岁。   客店的走廊原本狭窄昏暗, 但他往中央一站,整个二层都似亮了三分。   他手里提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穿着一身干净的旧麻衣,衣袖上沾了些颜料, 腰间挂着个用以出入宫禁的木牌。   他双眉蹙着,弯腰拾起地上的钥匙,突兀地问:“你是谁?”   ------------   佟彤余光瞥到桌子上摊着的笔墨颜料, 瞬间明白了。   这是他的住处。   张择端画《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把他也画进去了!   所以现代那个希孟,在寻找容身之所的时候,胸有成竹地直奔这里。因为这里根本就是他十八岁时的宿舍嘛!   可现在,队友消失了,变成NPC。不知又是什么天杀的bug。   难道他……“借尸还魂”,进入这个画中的躯壳了?   要是失忆了就麻烦了……   佟彤赶紧眨巴眼看他,暗示又暗示,轻声问:“你不记得我了?”   他困惑了有那么一秒钟,放下食盒,冷冷地说:“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不然我喊人了!”   这个希孟显然把她当成了碰瓷的小毛贼。看他脸色,戒备而冷漠。   佟彤凝固了片时,马上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板砖。   这位要么是失忆了,要么压根不是同一个人。   “我我……哦不,奴家……”   好羞耻,她死也不愿意这么自称,“我姓佟,幽州人士,不是坏人,我……是了,我是外地来东京寻亲的。未曾想城里如此萧条,亲戚搬走不知所踪,原本的联络人也不知去向,所以……所以现在是无家可归,见到客店招牌,只好来……来这里投宿……打扰了,实在抱歉……”   好歹穿越小说也看过那么多,信口编个来历还是不难的。   少年的脸庞稍微模糊了一下。他没那么傻。   “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楼下大堂里的洒扫的老丈告诉我的。说有个姓王的公……”   不对,叫什么来着,“……姓王的小官人住在楼上,让我别走错了……嗯,看来是走错了,真不好意思。”   佟彤说完,真诚地甜甜一笑,屈身行了个万福礼,是早些时候临时跟希孟补课学的。   用智能手机的那个希孟。   眼前这位,暂且称为本土希孟好了……   还好她言行举止都没什么破绽。本土希孟总算被她骗过去了,皱了皱眉。   “秦伯伯老糊涂了么,楼上明明都租出去了,哪还有空房间。”   佟彤赶紧附和:“是啊,我看也不像。”   他的人生阅历只有区区十八年,虽然不是傻白甜,但也算不上精明市侩。   佟彤呢,大学都毕业了,在社会上打拼了一段时间,多点人生经验。   不过她长了一张娃娃脸,有时候出门还被人认为是高中生。   要知道古代女人早婚,一个像佟彤这么大的姑娘可能已经拉扯了两三个娃,面相自然不会太年轻。   相比之下,穿了古装的佟彤反倒显得脸嫩,跟对面的少年看似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还显得人畜无害。   希孟于是信了她的话,撇撇嘴,对她的智商表示嫌弃。   “现在城里这般光景,你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来?你在东京城还有其他认识的人么?”   佟彤可怜巴巴地摇头:“没有,举目无亲。而且……而且方才在路上不知如何招惹了一群闲汉,跟了我一路……”   “脖子上纹青龙?是张小乙那群无赖吧?”希孟向窗外望了一望,向她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算你倒霉。官府都懒得管他们。”   佟彤乖巧问:“所以,可不可以暂且借小官人之地,避上一避?外面毕竟不太平呢。”   希孟显然为难,看看四周,俊俏的脸庞居然有点泛红。   “不是我不想帮你。”他纠结了一会儿,摇摇头,“这家店的主人王员外是我远亲,平日里管得紧。要是让他看到我收留陌生女子,我……”   他指指门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佟彤背过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塑料袋,拿出打包盒,打开盖子,香气四溢。   她把从北京带来的茶楼点心一样样摆在桌上,可怜巴巴地说:“我不白吃你的。”   希孟:“……”   佟彤:“……要不咱俩一起吃?”   艾窝窝、糖卷果、山楂糕、姜丝排叉、驴打滚、糖耳朵、桃酥、馓子麻花、□□吐蜜、焦圈、糖火烧、豌豆黄、奶油炸糕……   她离开北京不过两个小时。除了几样油炸食品略显蔫头耷脑之外,其余的都十分新鲜,是老北京点心师傅的手艺。   希孟目光都在点心上,完全没注意到桌子上的塑料制品。   他才把手伸向门口,怔了一怔,手上转弯,关了门。   佟彤清清楚楚听见一声肚子叫。   “看你可怜,就在我这儿避一阵吧。别声张。”   他很大度地把自己的食盒也提到桌上,揭开盖子。   “这是我方才下楼做的饭。你奔波良久,吃点热的吧。”   ------------   凭良心说,本土希孟的烹饪手艺还算不错。毕竟长着一颗吃货的心,又是从小独自生活,早就学会了不亏待自己。   但眼下东京城人人自危,多半店铺都关门歇业。他也买不到什么新鲜的食材。   据说北宋繁荣时期,很多人家都不开火,每天叫酒楼外卖吃。   但现在的酒楼早就不做外卖生意了,怕半路被梁山好汉截胡,捉到梁山送外卖去。   所以希孟这次也只做了个汤饼(就是面条),配了点酱肉,算是特殊时期的方便食品。   他“大方”地把汤饼留给她,自己主动“古道热肠”地吃那些冷食。   佟彤不戳穿,特别爽快地就跟他换了。   汤饼味道还不错。她尽量吃得秀气,隐藏着嘴角的微笑。   果然有些东西是恒昌不变的。   希孟看着一桌子茶点小吃,眼花缭乱,选择困难了好一阵,挑了个糖耳朵。一入口,他整个表情就变了。   “佟姑娘是从何处来的,你这当地的吃食比东京酒楼里的强多了!”   佟彤心里说,可不是么,卡路里炸弹,专门让人产生幸福感。   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家在北方,路途遥远,小官人大概没去过。”   她对这个人还没完全放下戒心。乾隆还冒充过赵孟頫呢。这个希孟虽然从头到脚都像是无辜,但她不敢对他全然托付信任。   但对方对她已经完全没戒心了。吃到豌豆黄的时候,两人距离迅速拉近。   “难为你了,看个亲戚还要带这么多礼物,一路下来累不累?”   “东京外城现在是怎生光景?我都不敢出去。是不是荒无人烟?”   “张小乙他们走没走,我看看——哼,还没走,欺负外乡人不要脸。”   ……   佟彤试探着问:“城里这般光景,有多久了?”   她还惦念着那个凭空消失的画儿精,想旁敲侧击地问点线索。   “一个月了。”画儿精的前世随口答,“一夜之间出现的没头告示,满城都是。当初着实骚乱了一阵,出动了禁军才把局面控制住。百姓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梁山那些土匪都是三头六臂,真打过来全家遭殃,都觉得应该趁早躲一躲,不少都回老家、去乡下了。实在走不得的,也都深居简出,手头打好细软包裹了。”   他用眼神指指自己床边那几个竹箱,表示自己也未能免俗,随时准备跑路。   佟彤又问了几句细节,没什么建设性的发现。   “创作层”被破坏渗透,里面的居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生活在战区的老百姓,恐惧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她转而对他这个人感兴趣。现代那个希孟深居简出,人美话少,不怎么提他在古代的经历。   她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像这样一家好地段的客店,租金不菲吧?”   “没多久,”他埋头吃冬瓜饼,“画院的宿舍太逼仄,而且归宫里管,礼数太多。恰好王员外盘下这楼做客店,便让我住了进来,闲时给他绘绘墙壁,画几幅能拿去应酬送人的画,就算抵房租了。”   的佟彤恍然大悟:“原来大堂粉壁上的山水是你画的。难怪难怪……”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真心夸赞:“我看皴的技法挺特别,不似匠人手笔……”   彩虹屁一如既往的对他没效果。他只是有点惊讶,问:“你也研习丹青?”   北宋时期的才女比比皆是,市面上时常流传一些名家淑女的诗词画作。   但佟彤可不敢冒认才女身份,赶紧说:“我——我就是在家随便画画。”   虽然她也学了几年美术,但在未来大佬面前哪敢瞎嘚瑟。忘了大明湖畔的陈亮了吗?   谁知希孟却似来了兴趣,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她,问:“师从何人?什么流派?能否……让我学习一下?”   佟彤愣了好一阵,差点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个恃才傲物,看谁都辣眼睛的祖宗呢?怎么突然如此谦虚了?   他目光诚挚,也忘了什么男女避嫌,朝屏风后一指。   “我要画一幅画,但,画不出。”   ------------   佟彤不好拂逆他的意思,跟着他来到了屏风后面。   往远了说,他的下辈子的躯壳和佟彤有点交情;往近了说,他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地图中唯一的友好人物。   她倒抽一口气。   她以为屏风后面只是个卧室;谁知床只占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空间,都堆着画。   草稿。   有的是线稿,有的带颜色,有的是纸本,有的画在布面上,有的是匆匆用厨房里的木炭描出来的灵感点滴,有的线条层层覆盖,显然被反复修改过。   有些是五花八门的颜色铺陈叠加,有些则清素淡雅,冷淡得仿佛春水初融。   还有几叠厚厚的笔记,散落在地上。   它们的主题都大同小异,都是连绵的山水。   然而笔法各异,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倒似整个画院的丹青大手,一人一张,凑出来的。   希孟怔怔地盯着这个用时间和汗水堆出来的工作间,郁郁地说:“官家令我绘一幅‘锦绣江山’。我起了几次底稿,都觉得不如人意。我跟他学了几个月,我向画院的人讨教了各种技法,逛遍了城里的书画铺子,但……怎么画,都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这幅画,我命都快没了。”   他热切地看着佟彤:“姑娘请直言,依你看,这些底稿的缺陷在何处?——我知道很糟糕,你尽管拣难听的说好了。”   佟彤差点给他跪下。   他管这些叫“很糟糕”?   她从里面看出了喷薄的灵气,好似汪洋大海,席卷了这间简朴的陋室,让里面的看客感觉喘不过气。   她十分确定,这些就是日后《千里江山图》的雏形。   这个年轻的画界天才,几乎熟练地学习了当世所有的流派笔法,博采众长,并且试图从中提炼出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但,还差着那么一点儿。   就像一个武学奇才,把各门派武功都研究得透彻,却只差那临门一脚,没能修炼到自成门派的绝顶层次。   难怪他几乎是病急乱投医,随便遇到个懂行的就请她挑刺。   佟彤心里倒是有成品《千里江山图》的模样。但那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   就算可以,她也不能说。否则岂不是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   她犹豫半天,只是建议:“闭门造车容易钻牛角尖。不如你……给自己放个假,背包出门,亲眼看一看那些大好河山?”   希孟轻轻咬唇,“我想过,但不知该去哪里。再说也没什么积蓄,不敢随意漫游。”   他无奈笑笑,“况且,现在这局势,谁敢出门啊?——算了,还是先做点东西吃吧。”   佟彤瞠目结舌:“咱不是刚吃完午饭吗?”   “点心不算饭。”他理直气壮。   ------------   佟彤带的点心,本来是鸲鹆图等一群熊孩子疯狂点单的结果。上菜的时候铺了一大桌子,结账的时候包了三个打包盒。付款的时候,她表面笑嘻嘻,心里一阵抽搐。   后来她匆忙间进入《清明上河图》,点心也拎了来,舍不得扔,觉得好歹是口干粮,累了一路。   现在可好,“不算饭”的点心,被希孟一会儿吃一个,一会儿吃一个,不到半天,全消灭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别别扭扭地说:“你这点心多少钱买的,我不白吃你的。”   佟彤乐了,一边收拾桌上的残渣,一边说:“不不,不跟你要钱,就当是谢谢你收留我躲无赖了……”   正推辞,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一声苍老的呼唤:“大侄子,怎么锁着门啊?干什么呐?”   希孟脸色微变,轻声说:“王员外回来了!”   客店老板王员外是他远亲。听希孟的口气,这位王大伯对他的生活作风也颇有管束,万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跟陌生女子同屋。   “你快躲里面去!”   不用他说,佟彤立马闪到了屏风后头,看看自己的脚还露在外面,又赶紧上了他的床,鞋子蹬到床底下,被子堆成一个小山,藏在后面。   与此同时,门开了。希孟把王员外请进来。   王员外果然是一副查房的架势:“跟谁说话呢?嗡嗡嗡的。”   希孟淡定道:“画图入迷,自言自语呢。”   佟彤莫名心虚,生怕被来个“捉奸在床”。   然后才想起来,她在这世界是开了无敌的,怕啥啊!   大概是怕连累本土希孟,怕他名声有累。   她大气不敢出,又悄悄扯过两张绢面底稿,把自己挡严实,闻到绢面上的新鲜墨香味。   幸好王员外没往里走,只是叉腿坐在外屋,摆出长辈的架子,教训希孟:“人人都知道最近不太平,就你不知道!我让你别随便出门,你怎么还偷偷溜出去买吃的?”   说完,指着桌上的点心渣子,罪证确凿。   希孟抚着肚皮,满不在乎地背下这个锅,微微笑道:“下次不敢了。”   “对了,”王员外又说,“上次找来的那几个客人,说是需要个画工去给他们买下的商铺绘制建筑图形。我已答应让你去了。你收拾收拾,现在就去吧。”   希孟静了一刻,有些不满道:“我又不是……”   “我知道!你是天子门生,在画院里有的忙!但你白住我客店这么久,就当给我接个私活儿,又不费多少时间!——工钱我分你四成!你不是还想攒钱游历吗?”   希孟到底翅膀没硬,住在亲戚屋檐下,也没法翻脸。   “就这一次,”他冷冷道,“以后别拿我当画工使唤。”   看来这不是第一回 了。   王员外也有点过意不去,陪了一副笑脸,笑道:“我也不愿意使唤你啊。实在是那几个客人……哎,惹不得,又要得急。你去了之后可小心些,按照人家的吩咐做就成了,可别任性顶嘴。”   ------------   王员外又聊了片时,抬屁股走人。   希孟抱怨几句,也只好收拾东西,出去做私活儿。   “你就在这儿歇着吧,”他大方地对佟彤说,“我今晚或许不回来了。那些无赖闲汉也要回家睡觉,明天估计就会走人了。”   虽然是个只认识了几个时辰的陌生姑娘,但他也没怎么戒备。反正他生活清贫,房间里几件旧的生活用品,也没什么可偷可抢的。   佟彤好奇:“王员外派你出去做什么?”   他哂笑:“主顾听说是外地来的几个客人,人人穿着一身丑得惹眼的花衣裳,说话趾高气扬的,不知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佟彤:“……哎,等等!”   这不是瓷母那帮子人嘛!   希孟待要关门。佟彤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拉住他袖子。   他脸一黑,有点忸怩。   “……干什么啊?”   佟彤才觉失态,赶紧掸掸手。   她不敢多跟他透露什么秘密,只怕引起创作层的崩塌。   只好简单问:“那几个客人住在哪儿?我……嗯我就是随便问问,不放心你的人身安全。”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队友希孟险些暴露在反派们的目光下,还好被佟彤关门挡住了。但她可不敢确定反派们是否以为画中只有她一人。如果连累这个本土希孟也被敌人清算,那不光是捅出大篓子,她唯一的安全落脚地也就没了。   希孟不以为意,随口说:“他们就下榻在榆林巷口的牙行里。放心,听说那些人凶得很,没人敢惹。”   ------------   眼看夜幕落下。街上愈发寂静,只有店铺民宅下门板、上门闩的咔咔声。旋即街上布满了煮饭烧菜的暖暖烟气。   打更的更夫一路小跑,飞快地敲两下,又飞快地离开。   佟彤不敢瞎出门,坐在他床上歇着,转瞬间眼皮打架,呵欠连天。   她强撑着精神,把已有的线索一条条拿出来琢磨。   瓷母那几个农家乐部队,在……雇画工绘制房屋商铺图形?   她忽然想起早些时候,她和现代希孟一路走进东京城,找了个茶座休息,却被农家乐们强势闯入,还带了个牙人,说什么“这间店面已经八折转让了”,把他们往外赶。   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来玩模拟经营游戏的吗?   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瞬,她脑海里骤然闪出一道光。   ……整个东京城笼罩在梁山好汉攻城的谣言下,地价应该跌了不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掉下个佟妹妹…… 第40章 表妹   大概是昨天跋涉得太累, 佟彤一觉睡死,醒来时, 天已蒙蒙亮了。   身边传来一阵阵匀净的呼吸声。   佟彤揉着眼睛翻个身,清醒了一半。   本土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被她占了床, 只好打了个地铺。清明时节轻寒料峭, 他大概是半夜觉得冷,只好拽过耷拉到地上的一角被子,勉强盖了自己的肩膀。   他枕在自己的一堆废稿上, 脖颈因仰面而显得修长, 脸庞因寒冷而愈发清秀白皙。   像极了佟彤所认识的那个成了精的画儿。   本土孟和队友孟, 虽然在年纪上差了那么几岁,但这点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或者说, 年龄在他(们)脸上鲜少留痕。   他眼皮轻颤,时而皱眉, 大概梦里还在琢磨那幅“锦绣江山”。   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一角被子,有时紧, 有时松,仿佛梦里也在演练丹青绘画。   佟彤汗颜无地,轻手轻脚坐起来,慢慢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他那边输送。   温热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冷热一激,倒把他弄醒了。   他迷惘一睁眼,脸颊在一片绢上蹭了两蹭。   佟彤赶紧缩回手, 假装嘛事没发生。   他倒马上坐起来,眼神微有慌张。   佟彤刚要解释:“我……”   “你……你怎么醒这么早啊?”   他倒先开口,语气还挺蛮横,像是责怪。   佟彤:“……”   他半夜溜进来,舍不得那一角被子,厚着脸皮睡在了人家姑娘旁边,本来想趁姑娘没醒之前就起身走人。没想到佟彤醒太早,把他的计划毁于无形。   听他语气,还怪上她了?   佟彤本来心里有愧,这下也忍不住怼一句:“有人打呼噜啊。”   “不可能!我没有!”他愤然。   佟彤跟“他”算来只认识一天,可潜意识里总觉得是老相识,一不注意就杠上了。   她说:“如何证明?难道你还会把自己吵醒不成?”   这下他也有点怀疑人生了,恼羞成怒地白她一眼,抓起外衣就走。   “我去画院了,姑娘也请便吧。昨日就当我做善事了。”   他重重带上门。   过了片刻,门又开了。门缝里传来一句话。   “你若没处去,多待一天也成。”   ------------   佟彤助人为乐地帮他把床铺整理好,顿觉肚子空空。   她小心朝窗外看一眼。闲汉果然不再堵门了,但也未必就此离开,也许还在暗处窥伺。   带的点心都被吃完了。该去哪里找食呢?   先下楼再说吧。   楼下大堂空空荡荡,依旧门可罗雀。   除了扫地的老头,八仙桌边只坐着一个客人,正趴在桌上小憩。   佟彤轻手轻脚地经过他身边——   她蓦地回身,轻轻推了推那人肩膀。   “……希孟?”   ------------   “我一见到我自己,就自动消失了。刚刚才回到原处。”队友孟用指腹轻揉眉心,无奈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平时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有种锋利的美感,让人觉得他应该时刻胸有成竹。   但此时此刻,他垂着睫毛,眼周的曲线悉数变得柔和而宁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听说张择端绘此图之前,曾花数月时光,在东京街头观察记录。”他说,“他所绘的每个店铺、每一个人,都有原型。但我不知,他居然把我也绘进去了。”   佟彤给他递去一道同情的目光。   她分析:“如果两个你同时出现,画中的那个你看到另一个自己,百分之百会吓坏,那么整个创作层就崩坏了——所以……所以你只能以暂时消失来避免这个结果。”   没想到《清明上河图》还有这么个自动修补bug的功能。也难怪,希孟是作为文物进来的,也算是给他留个后门。换了佟彤,大约没这个补丁待遇。   佟彤忍不住问:“你去哪了?”   看来过得不错啊!不是《清明上河图》里这种全面紧绷的日子。   他抿嘴不言,只是浅笑道:“没什么。许久没体验到做人的感觉了,有点怀念。”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但他不说,佟彤也问不出来。   他那笑意一闪即过,先下手为强地问佟彤:“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佟彤当然不会对他和盘托出啦,在一个“你”面前描述怎么给另一个“你”盖被子这种事……他听了非炸毛不可。   她只是简单说,取得了本土孟的信任,跟他聊了会天。   队友孟狐疑地看着她,探寻的目光明灭,神色渐渐不满。   “什么?我居然让你白吃白住了?怎么可能!”   佟彤纠正他:“只是白住,可没白吃。我打包的三盒点心,现在渣都不剩了。”   “不可……”   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咽下最后一个字,转移了话题。   “建议你不要把那个熊孩子和我当成一个人,否则会吃亏的。”   他倒是很迅速地跟哪个上辈子的自己割裂关系。想想也是,他好歹大几百岁年纪了,本土孟还不到二十。他回头看那个上辈子的自己,大概就相当于佟彤回看两三岁时的自己,自然会跟“那个熊孩子”划清界限。   当然,也有点自欺欺人。他现在这副恼怒又无可奈何的神态,跟昨天本土孟如出一辙。   他见佟彤并没有再描述细节的意思,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好意思追问,转而道:“昨天的点心呢?”   佟彤忍俊不禁:“……都被您吃了。”   他咬牙:“我连渣都没见过。”   佟彤:“……”   他还不依不饶,恨铁不成钢的站起身,给她一个笔杆条直的后背,“都让某些人送给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了。”   不是,怎么还吃上醋了?   为几盒点心,不值啊!   这几百年没长别的,光长脾气了。   佟彤好声好气给大宝贝儿消气:“他是NPC,你是队友,当然你更重要啦。我……我给他送东西吃也不是白送的,听到不少情报呢。”   大宝贝儿这才转怒为喜,和蔼可亲地问她:“什么情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   “……就是这样。瓷母和那几个丑瓶子,正在低价收购城里那些关门歇业的店铺,并且雇人——没错,就是雇你——绘制户型平面图……”   听佟彤说完,希孟再次否认三连:“不可能。我才不会接那种无聊活计。”   佟彤哄他:“这不是乾隆来捣乱了吗?再说,那个‘你’也是看在王员外的面子上才去的。”   他撑着桌面站起身,问:“打听出来在哪儿了吗?”   “他们就下榻在榆林巷口的牙行里。”   “去看看?”   “走着!”   队友们终于恢复了默契。佟彤把板砖收进包裹,刚要走,忽然想起来:   “不成!昨天我已经暴露了,再去找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希孟看她一眼,沉思片刻,转身上楼。   楼梯旁边的粉壁上,是本土孟绘的简单山水壁画。队友孟立刻注意到了,格外注目了一会儿,摇摇头,叹口气。   “辣眼睛。”   佟彤:“……”   我拽起来连自己都骂.jpg   片刻后,队友孟出现在楼梯口。   他换上了本土孟的衣裳,一身利落的麻布青衫,袖口几片洗不掉的颜料。   “走吧。”他迎着佟彤震惊的目光,眼底浮起淡淡笑意,“去榆林巷口的牙行。”   ------------   走在《清明上河图》的大街上,眼看画中一经一纬都真实鲜活,佟彤觉得这一趟没白来。   再看看走在身边的盛世美颜,她觉得这一趟简直太值了。   在九百年前的今天,他是不是就像今日这般打扮,心事重重地走在闹市街头,脑海里满是那个名垂千古的画作的构想?   但身边这人似乎并不太自在。过了不久,他终于转过头,说:“佟姑娘,你离我远点。”   佟彤:“……”   这么招人嫌弃吗!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咱们这个人身距离在现代是很正常的,但现在是北宋,咱们要是再这么走两条街,定然会有官府的人来查问咱俩是不是私奔的。”   他是接受过社会主义现代化洗礼的,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倒把佟彤说得有点脸红了。   这届官府真的很严格呢。   她跟他拉远一点距离,悄悄问:“那,跟女生同屋睡了一夜,该当何罪?”   他脸色一滞,似乎有点不相信,问:“你说的谁?谁跟谁同屋怎么着?”   佟彤笑而不语。这下有把柄攥在她手里了。   还想逗他,忽然听到身边上一声大喝。   “喂,你们两个,是城里的住户吗?孤男寡女的什么关系?”   说曹操曹操到。希孟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这就有个巡逻的街道司胥吏前来盘问了。   那人穿着青衫子 ,就是《清明上河图》化身的城管大叔模样。   他问得虽然粗鲁,表情却不太严肃,甚至有点看热闹的样子。   佟彤赶紧跟希孟拉开八丈远距离,晚了。   希孟不慌,作揖禀道:“小人姓王,在翰林图画院供职,住在王员外家客店。这位是我表妹,我送她去亲戚家吃顿饭。”   他倒有个现成的真实身份。这胥吏大概也听说过翰林图画院的王希孟,又把他打量一番,点点头。   希孟进入创作层以后,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消失了,活人气大增,言谈举止又都契合时代,看起来和画中诸人并无二致。   “哦,给官家画画的啊。果然一表人才,小伙子有前途。”那胥吏啧啧两声,“该去哪儿去哪儿吧。我就问问。例行公事。”   他又看看佟彤。她一张娃娃脸,此时一脸蒙圈,显得特别傻白甜。   “你这小娘子也忒胆大,梁山好汉说不定已经派人在城里望风哩!”他拿手脚比划,“你在家里不照镜子的吗?还敢抛头露面的出门,不怕被抢去当压寨夫人啊?”   佟彤乖巧低头,表示接受批评。   胥吏背着手走了,依稀听他喃喃冷笑:“世风日下啊……呵,表妹。”   ------------   接下来的一刻钟工夫,佟彤跟“表哥”保持着比在现代稍微远一点的距离,并排走着,总觉得街头巷尾都是暧昧围观的目光。   馄饨摊的大婶看着她微笑。一个杂耍的看着她窃笑,手中的火圈都快掉了。几个街头戏耍的小童子对他俩指指点点,嘻嘻偷笑。   ……这届百姓也很严格呢。   她浑身不自在,想着赶紧完成任务,回到自由的二十一世纪。   希孟倒像是喜闻乐见,嘴角挂着淡淡微笑,不时低头扫一眼她那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前面就是牙行,”他终于放慢脚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烦请表妹原地等候,别让人拐走了。”   好嘛,他这一句话拿腔拿调,真摆出大哥的架子,字里行间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佟彤连顶嘴都不敢,生怕再被汴京群众作风纠察队盯上。   她咬牙切齿暗下决心:等回到现代,停你的小龙虾!   *   希孟找到了瓷母所在的牙行,观察片刻,缓步走近。   紧闭的房门里,几个农家乐瓶瓶罐罐正围在一桌,热热闹闹地……   打麻将。   “五饼要不要啊?”   “吃!”   “碰碰碰!”   “你这么小的牌还好意思胡?”   北宋时期还没有麻将,他们玩得很隐蔽,没让小厮伺候。   听见希孟的脚步声,麻将桌立马收摊。   搅玻璃瓶开门斥道:“什么人?来干嘛?”   这搅玻璃瓶也是瓶中奇葩。她穿着一身旗装,但又不是普通的旗装——身上扭着红白蓝三色螺旋花纹,乍一看就像个老式理发店门口的旋转三色柱。   大多数第一次看到这瓶子的观众,都不相信它是清朝的产物。   直到讲解员告诉他们这是乾隆时期的瓶子,还会有人咋舌不信:“这是哪个Tony老师穿越回去造的吧?”   纵然希孟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骤然见到这么几位突破审美底线的家伙,还是头晕了好一阵。   几个人立刻认出他。   “咦?你不是昨天那画工吗?”瓷母眯着眼睛看他,“来干什么?”   平心而论,瓷母化形的这位大妹子,骨相确实美貌,五官精致身条婀娜。但整个脸上大约涂了七七四十九种颜色的腮红眼影高光,猛一看还以为她囤的化妆品全都明天过期,得今天赶紧用完。   再好的相貌也糟蹋了。   希孟尽量不看她相貌,回道:“昨日小人完工之后,忽然想起所绘草稿中或有错漏,生怕耽误了客官们的生意,因此前来检查一下。”   其实他也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昨天到底来干了什么。跟佟彤商量之后,决定先语焉不详的套话。   瓷母皱眉,有些怀疑:“错漏?你昨天不是检查了好几遍才回去的吗?”   希孟不以为意地答:“我粗心。”   自己冒充自己,反派们再精明也看不出破绽。   “在隔壁间,自己去翻吧。”红蓝相间的朋克精分瓶不耐烦地一指,“这次不能再错了,否则扣你工钱。”   希孟于是看到了“自己”绘的那些地图户型图。   ------------   在中国古代绘画技法里,有专门的一种特色门类“界画”,是用界尺引线,绘出工整的亭台楼阁。   界画脱胎于工匠建筑草图,又因为用笔过于精细,被认为匠气浓郁。宋元以后,中国书画的美学取向逐渐向“逸笔草草,不求形似”靠近,随性的文人画家们看不上重墨工笔,界画就逐渐没落了。   希孟对于各种绘画技法广有涉猎,又年轻没有偶像包袱,界尺作图也玩得很熟练,这才被人请来画建筑草图。   他翻着“自己”绘的一叠草稿,暗自惊讶。   原本以为瓷母他们只是买下了一两间铺子,雇人画下户型草图,算是留底。这也是牙行的惯常操作;   谁知一张张看来,他们几乎要把整个东京城买下来了!   趁着东京城地价大跌,大肆收购商铺。而且这些商铺都位于交通便利的繁华地区。   刘家上色沉檀楝香、王家罗锦匹帛铺、“赵太丞家”医铺、罗锦疋帛铺、孙羊正店、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铺……   衣食住行,几乎涵盖了所有门类的店铺。   希孟皱眉,暗自估算,这得多少钱啊……   门后有人催他:“哎,修改完了没有啊?”   希孟一张张翻,想从“自己”的作品中找出点纰漏来。   ……没纰漏。   他提高声音,回:“有一处比例算错了,得重新来过。”   外头几个人顿时不爽:“你不要工钱了?!快改,改完快滚!别再来烦老爷们。”   正骂着,忽然外面进来一个人。几个农家乐连忙撂下手里的麻将,齐齐站起来唱喏行礼。   “老爷来了!”   希孟很识趣地把门关上。   关门的一瞬间,从门缝里看到了新来的那个人。   他忆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由得头疼,用手指点着额角,眉头微皱。   “乾隆他怎么就不累呢……”他嘟囔。   ------------   在神隐多日之后,幕后大boss乾隆终于现身了。   他穿着一身富商的衣服,又绾了头发,看起来跟《清明上河图》里的土着没什么区别。   他进门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搅玻璃瓶抢着说:“回老爷,小的已视察百多间商铺了,大多数都有戏……”   “嘘!”瓷母打断,“小点声!”   大概是往希孟所在的工作间努努嘴。   其他几个瓶子纷纷嗤笑:“那么疑神疑鬼干嘛,那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厮!咱聊咱的!”   “啥也不懂的小厮”在隔壁一心二用,一边飞快用界尺作出“修改稿”,一边静静听他们说话。   乾隆听取了手下们的汇报。   果然,瓶子们都是去东京各城区收购店铺的。   而且,“嘻嘻,反正他们也是关门歇业,巴不得有买主能接这个包袱呢!价格都压得很漂亮。”   哗啦啦几声脆响,大概是翻账本。   乾隆呵呵大笑:“好,你们果真都是能干的!继续按原计划进行。争取把白矾楼、潘楼那些最大的酒楼也收来!”   瓷母略显为难:“老爷,那些酒楼的东家都是颇有背景的,轻易不会转让产业。咱们这一阵子收购店铺,虽然是兵分几路,低调行事,但也难免被人看出端倪。况且那个姓佟的小姑娘也已经进来了……”   乾隆哼了一声,笑道:“那个小姑娘不足为患,单枪匹马的,找个机会把她赶出去就是。至于那些不肯卖产业的店铺主人……你们也不必担忧。我今日就是去打点官府的。你们放心,要是那些人再不卖,转日就会有人唤他们去衙门查偷税漏税。”   瓶子们纷纷叫好:“还是老爷手眼通天,我等心悦诚服。”   乾隆听够了手下们的彩虹屁,怡然自得地笑问道:“何时和牙行的总商铺代表交接?”   一次收购巨量产业,工作量太大,因此在商业发达的东京城,已经发展出了商会一类的组织,进行统一的谈判。   大家回:“约定七日后——哎,这大清明节的,好多人都回家扫墓了,官署还放假。再提前不得了。”   乾隆十分满意:“这一趟辛苦大家了。咱们这几日虽然花钱如流水,但迟早都会加倍回本。咱们还是要小心行事。城里的眼线不要撤,别让眼尖的看出破绽。”   几个人得意地吃吃而笑。   “嘿嘿,到时候东京城的百姓们再想这么热闹,可就要看咱们脸色喽!”   ------------   胡吹海侃过后,Boss和他的狗腿们欢快地搓起了麻将。   希孟放下界尺,若有所思。   乾隆他们的钱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大概是闯入创作层的时候自带的。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他们这一阵子趁着地价低迷,疯狂收购各种店铺。他粗略算了算,数量已经达到了东京城所有店铺的四分之一。   他前几天刚刚自学完《微观经济学》。记得里面有一个理论:   如果在一个自由的市场里,有四分之一的卖家能够形成联盟,压低进价抬高卖价,就足以排挤掉其他个体商户,形成大型垄断。   难怪乾隆说,“咱们这几日虽然花钱如流水,但迟早都会加倍回本。”   北宋时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就是发达而自由的商业活动。   如果这些百花齐放的商业店铺都被一个贪得无厌的富商垄断了,那么他就可以哄抬价格、操纵市场,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势必大幅降低。   《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景象自然不复存在。   这,就是乾隆在创作层里搞的大新闻。 第41章 珍珠   福尔摩斯曾经说过, 排除不可能,剩下的最后一个可能性, 不管多么匪夷所思,都是真相。   可这个结论又很不符合常理。东京城天子脚下, 难道皇帝会放任资本家收割百姓血汗?   希孟叹口气, 自己想到了理由:“官家在忙着画画呢, 哪管得着这些。”   他想明白了这些事,快步走到窗边。   佟彤正藏在窗户外面,等他的信。   他把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佟彤难以置信:“这么大手笔?七天之后乾隆就会成为京城最大地主?”   还待再问, 忽然吱呀一声, 顶头一阵妖风, 把门吹开了!   乾隆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农家乐齐齐放下手里的麻将牌,眼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厮”正倚在窗边, 神色警觉,跟什么人说话。   根本没在干活!   瓷母顿时变了脸色, 喝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虽然在东京城里翻云覆雨,但毕竟做贼心虚, 看到个不寻常的事情都能引起最大警觉。   乾隆气急:“这就是你们找来干活的‘靠谱之人’?快,给我留下,别让他走了!”   ------------   佟彤在窗外,看到情况急转直下。   希孟寡不敌众, 又不是武力系的,总不能跟乾隆和一帮小弟干架啊!   希孟眼看一群农家乐狞笑着朝他走来,慢慢退到窗边。   “你快走, 不用管我。”他轻声对佟彤说,“想办法把乾隆的阴谋公之于众,我自然能够安全回归。”   佟彤:“可是……”   就算她最后能成功,希孟落到乾隆手里,还不得被他盖章盖到手软!   她用力拉开窗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块儿逃!”   这时候牙行里的土着们也被惊动了。瓷母愤怒地大喊:“喂,来人呐,这里有贼!”   “你是前辈我是前辈?按我说的做,”希孟摆出架子,冷言冷语地赶佟彤走,“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整个故宫的文物都得拿我是问。”   佟彤欲哭无泪。平时看电视剧的时候,她总是对那种“你走啊!”“我不走!”的磨蹭桥段嗤之以鼻。今天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这根本就是本能反应。   眼看百花葫芦瓶和红蓝合欢瓶两路包抄,面色不善地朝她围过来。   佟彤左右四顾,突然在大街拐角处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蓦地转身,丢下希孟就跑。   ------------   “希孟!”她大喊,叫住街角的独行少年。   本土孟刚刚结束了画院的一天,正寻思晚上做什么饭吃。   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声音略为耳熟。   他诧异,又有些惊喜:“佟姑娘?找我有事?”   佟彤顾不上寒暄,更顾不上周围群众的目光,拉着他的手就跑。   “快跟我走,有急事……”   本土孟脸色一黑,两颊泛起红云,用力挣脱了佟彤的手。   “你干什么呀?”他摆出愤怒面孔,“我欠你钱吗?”   佟彤赶紧乖巧赔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跟我来就好了。就几步路嘛!”   街道两边的窗户里探出好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面孔,笑吟吟地围观少男少女当街拉扯。   大概是撒娇撒得太肉麻,希孟怕了,甩开她手,嘟囔:“跟你走还不成么……”   佟彤把他拉到牙行门口。   与此同时,牙行伙计的拳头将将要碰到那个“偷听贼”的身体——   霎时间,他消失了。   ------------   ------------   “说吧,找我什么事?”   本土孟恼羞成怒地甩开佟彤的手,正气凛然地跟她隔开一臂距离。   “有什么秘密非要来这儿讲?”   佟彤:“……”   她还没想好呢。   希孟彻底服了,老气横秋地教训她:“你一个姑娘家要注意名声,大街上拉拉扯扯的算什么?”   他拂袖而去。   走几步,又回头,放低了音量。   “就算真想跟我说话,可以回去关上门再说嘛。”   佟彤连忙追上,可怜巴巴地拉他袖子,朝旁边努努嘴。   “这儿来。”   乾隆他们估计马上就要从牙行里出来。可不能让他们再看到这个希孟,否则平白引火烧身。   希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抱怨着跟上,三贞九烈地把手藏进袖子里。   榆林巷右转到马行街,须臾便看到大内东华门。东华门外一箭之地的大街边,矗立着一座五层高楼,但见珠帘绣额,飞檐彩壁,五颜六色的绣旆挂了满身,一看就是个顶级高消费场所。   只不过,门口的灯箱都是暗的,各种彩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大门只羞涩地开了一半,门口的迎宾小厮在打呵欠。   佟彤朝那高楼一指,甜甜一笑:“我请你去白矾楼吃饭。”   白矾楼,东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之一。根据刚刚得到的情报,乾隆还没有将这个地方拿下。   Boss的势力遍及全城,佟彤不敢冒失乱走。白矾楼是少数确认安全的地点。   谣言席卷大街小巷,要是换了寻常的小本生意,这时候早就关门大吉了。这白矾楼尾大不掉,还在苦苦支撑。   迎宾小厮见来了客人,双眼放光,像太监迎皇上那样把他们请了进去。   “客人请上座!本店今日……本店今日特价酬宾,所有酒菜一律五折!”   至于年轻男女同行什么的……生意人才懒得当道德纠察队,眼一斜,就当没看见。   蹬蹬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挂着一脸喜气洋洋的笑,让人觉得今天肯定是什么节庆。   “欢迎欢迎!两位大驾光临,白某今日是交好运啦。”   一问,原来是这白矾楼的老板,也姓白。平时他生意繁忙日理万机,很少直接招呼客人。但最近生意寥落,他每天呆着没事干,见楼下居然有人进门,也一反常态地过去迎接。   而且还别有用心地微笑一指:“客人可以免费使用包厢雅座,白某可以做主……”   反正没客流量,包厢雅座闲着也是闲着。   若是在早前时节,客人进门,必定先有五六闲汉围上来推销茶点,再有三四歌女毛遂自荐,唱几个时兴的曲儿,妩媚讨赏。   但眼下这些人大概都回家避祸去了。偌大的酒店里鸦雀无声,只有白老板硬挤出来的惨淡笑声。   一路引上楼,开门一看,佟彤眼花缭乱。   “哇哦,免费升舱。”   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墙角立着鎏金香炉,柜子里一排刚采收的嫩绿明前茶,隔间里还有书桌、笔墨、一张古朴七弦琴。   大概是全楼最豪华的包厢。   若在平时,难以想象此处是如何的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希孟的表情从愕然逐渐变成警惕,没进去,轻声问:“姑娘如此破费,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北漂数年,一直清贫。白矾楼一天的消费顶他一个月的画院津贴。   他没问出口的话——别是人贩子吧!   佟彤不敢随意搪塞,他一旦坐实怀疑,整个创作层朝夕不保。   她想了一想,才笑道:“我若是有歹意,也不必破费那么多钱财,对吧?”   她卸下自己一对珍珠耳环,递给进来伺候烧水的酒保:“先收下这些,够不够?”   耳环不值钱,某宝券后108包邮,队友孟口中的辣眼睛货。   前些日子被他送了一对高端设计耳环,但她舍不得天天戴,空降进来的那一天,戴的还是这对旧的。   但那酒保一看之下,双眼放光,如获至宝,捧着那珍珠咧嘴笑,直说:“天,够了够了!”   耳环架子是银的,又轻又细,工艺平庸,不怎么贵重;   但上头镶的那两颗珠子,圆得极其规整,还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饱满而富丽。   那酒保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珍珠。   他想,怕是得南海深处的上古巨蚌,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孕育出如此完美的灵丹吧!   简直极品。   哪个地方要是得了这么一颗珠子,那是要立刻被地方上收购,火速进贡给官家的!   这姑娘什么来历?   酒保也不敢问了,赶紧出门吩咐下去,调动全体厨子,给她挑最好的菜准备。   要是这酒保知道几百年后珍珠养殖业发达,某宝上淡水珠论斤批发……非得气歪了鼻子不可。   等那酒保出门,佟彤这才对希孟说:“我带你到这里来,事出有因。我在东京城惹了人,其他地方或许有他们的眼线,只有这里干净安全——对了,你知不知道昨天雇你去画草图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希孟一怔,过了好一阵才说:“你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这个啊?”   似乎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佟彤:“是啊。”   她心想,您还指望听啥?难道我能说我来自另一个次元,另一个时代?   希孟似乎不太高兴,拿着架子,垂眼不看她。   “那些客人是外地客商,来历谁也不清楚,大家也不敢问。”他懒洋洋答,“大概看上了几个商铺,想买下来生钱吧——他们也不瞧瞧眼下时节,哪有什么生意做。”   这大约是接触过乾隆一行人的土着们的普遍想法。   经济低迷之际,消费行业入不敷出,忽然来了群人傻钱多的接盘侠,众人求之不得,也就没心思对他们的来历刨根究底。   佟彤轻声说:“可是你知不知道,他们打算将你绘过的几百商铺全都买下来,形成垄断,哄抬物价,牟取暴利!”   希孟看了她一眼,问:“这个结论从何而来?”   佟彤故作神秘,看着他不说话。   “也有人这么怀疑过。”他忽然说,“一个京兆府的官员曾经让他们去衙门汇报,买那么多商铺意图为何。但转眼那人就被找茬革了职。这些客人显见是已经打通了官府的关节。从那以后就没人再过问了。”   佟彤暗自点头。他所知的这些事,正好佐证了队友孟的一些猜测。   果然是自攻自受(?)心有灵犀,脑回路都差不多。   瓷瓶里的水开了。佟彤不能浪费自己的耳环,想着泡壶茶喝。架子上取了茶罐,却没见着茶壶。   希孟见她窘态,哑然失笑,从她手中接过茶罐,舀出茶粉,倾在盏里,用滚水冲点茶膏,然后持茶筅击拂,调出细腻透亮的茶汤。   佟彤大声不敢出,敬畏地观摩宋人点茶。   他点茶的技艺也许不是最精的,但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净发亮的指尖随着茶筅弹跳,分明是比那价值百金的建盏更优美的艺术品。   佟彤想,这双手去给乾隆他们画商铺草图,可惜了啊……   希孟手中不停,吹一口茶水蒸汽,冷不丁问:“你是官府派来查这件事的?”   ……他想象力还挺丰富,用不着佟彤自己给自己圆身份了。   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但也不是最坏的时代。有女词人、女将军、山寨里还有女土匪。出一个女侦探也不是天方夜谭。   她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严肃说道:“你莫要跟别人提你认识我。”   他也点头,似笑非笑:“猜对了。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来投奔亲戚、无家可归的。”   佟彤:“……”   早把自己当初瞎编的谎话给忘了。   她愣愣地问:“那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   他不答,抿住一个淡淡的微笑,眼尾泪痣轻跳,居然有些许羞涩的感觉。   佟彤可没在队友孟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她蓦地想起队友孟的告诫,一颗心乱跳。   “……放在这个时代太亲热了……记着千万别跟别的男人用这种语气说话……否则……”   不会是,无意间撩了人吧!   本土孟不温不火地笑着,欣赏她红一阵白一阵脸色。   过了好一阵,就在佟彤忍受不住难堪的寂静,开口想说什么的时候,一阵醇香飘过,他将点好的茶汤递到她面前。   “因为……”他眸子粲然,笑得坦荡而迷人,“我闻到你手中袋子里的香气了。”   ------------   佟彤的心跳还没回复正常。当时就想把茶汤泼他一脸。   ……这讨打程度和几百年后如出一辙!   绝对是故意的!   幸好这时候酒保进来了,指挥小厮们上了一桌子酒菜,给了她一个缓冲时间。   白矾楼果真家大业大,半个时辰工夫做出了数十菜色,冷的热的荤的素的干的汤的一应俱全,花红柳绿的一大桌。   许多菜色和现代完全不一样,佟彤根本不认识,还得让酒保介绍了才知道是甜是咸。   镇府浊梨、河阴石榴、狮子糖、烧肉干脯,玉板鲜鲊、水晶脍、胡桃姜、炒鸡兔、煎燠肉、油髓饼……   只可惜许多菜品虽然摆盘不错,但原料都不太新鲜。水果蔬菜蔫头耷脑,大鱼大肉也都多用盐酱,少有清蒸。   也没办法。白矾楼生意惨淡,厨房里的食材不知道在库房里积压多久了。就算他们想临时采购新的,那供货商也不一定开业。   希孟认定了佟彤是官府派来的暗探,也就不给公家省钱。见了那一桌子好菜,道了声谢,自行开动。   佟彤没什么胃口,很秀气地填饱了自己肚子,就开始啜茶,用余光看着那个即使是大吃大喝也气质十足的小仙男。   她财迷心窍地想:他要是搞个吃播收打赏,估计没几天就能把白矾楼买下来了……   正想着,忽然耳朵一尖,似乎听到远处飘过来一声:   “……把白矾楼买下来……”   她吓一跳。这酒楼里藏着应声虫?   希孟也听见了,微微拧了眉头,低声说:“好像是我昨天的主顾。”   佟彤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来了!咱们快快快躲!”   希孟颇为无奈地看她一眼,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蟹锤。   然后他起身,在墙边找到几个把手,四下一拉,密密实实的竹帘子便落下来,将“雅座”遮盖严实。   他又拾起个带花纹的牌子,往竹帘外面一挂。   “好了。急什么。”他轻轻一笑,“饭还没吃完呢。”   佟彤不由感叹:“真先进啊。”   往日来白矾楼顶层用餐的客人们非富即贵。一间间雅座敞亮,便于大佬们往来结交;但也有不愿意让人看见的情形,这时候帘子一放,牌子一挂,就是“请勿打扰”,私密性跟现代的酒楼不相上下。   果然,听得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上楼来。   乾隆的声音很惊讶:“咦,今天这里居然有客人。白老板果然很会做生意啊。失敬失敬”   听着居高临下的口气,乾隆这是欺负到人家头顶上来了。   白老板早没了那副恭喜发财的笑脸,跟在乾隆后头苦笑:“好几天了就这么一桌。”   白矾楼私密性虽然好,但限于技术,隔音不咋地。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隔帘子似乎都能闻到一阵苦涩。   佟彤跟希孟交代一句“你先吃着”,自己轻手轻脚,倚在壁上听。   听乾隆又问:“听说……白矾楼里那位色艺无双的李师师姑娘呢?出来让我见一见。”   白老板连声抱歉:“师师姑娘惧怕时局,上个月就搬去乡下住了,大官人恐怕见不到。”   乾隆也就不再问,满意地在顶楼巡视了一圈,又跟身边的随从们窃窃私语一番,咳嗽一声,拿个架子。   “也没我想的那么富贵滔天嘛。哎,亏就亏了,就当我做善事了……那梁山好汉若真打来,这十里繁华还不是化为齑粉?我幸而有点小钱,也想为东京城的百姓们做点什么。买下白矾楼,要倒霉时我倒霉,这就是佛说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行了!大官人您别假仁假义了,说够了没有!”白老板突然爆发,带着哭腔说,“我地契都签了,您还不让我走啊?”   *   好么,白矾楼也沦陷了。   乾隆来巡视他最新的领地。白老板陪他逛了一圈,各样工作交接完毕,当即被扫地出门。   大部分伙计们留了下来,捧来账本请新东家检阅。   佟彤偷偷听着一个个数字,回头感慨:“皇阿玛这一波操作,至少套利三成啊。准是和珅教他的吧?”   “但是自从梁山好汉发出攻城威胁以后,咱们就入不敷出了,”外头账房伙计愁眉苦脸地继续说,“只有今儿来了一对人傻钱多的男女,取了件首饰抵账,多少能挽回今日的成本损失。”   乾隆来了兴趣:“就是隔壁包厢里那两人?他们倒不怕土匪?首饰值多少钱,拿给我看看。”   佟彤听到这里,全身忽然一寒,隐约觉得什么事情大事不妙。   她默默从背包里摸出板砖。   与此同时,账房伙计取出了佟彤的那对珍珠耳环,笑道:“东家您看,这珍珠的成色万里挑一,值不少钱……”   瓷母看到那对耳环,眼睛一霎。   佟彤听得分明。瓷母对乾隆耳语:“我认得这耳环。是那姓佟的小姑娘的。”   *   千算万算,被一对耳环出卖了!   当当当,有人在用力敲包厢门。   “佟姑娘,出来吧!你躲不到哪儿去的!”   是瓷母的声音,九曲十八弯,大概自以为很妩媚。   佟彤抄起把椅子顶住门,跑到窗前往下一看——   足有二十米高。   就算她有无敌光环加持,跳下去不会变成肉饼,只要被街上随便一个行人看见,她就身份不保,立刻崩坏;就算没人看见她跳楼……   她身边这位怎么办,那是王希孟,又不是楚留香!   只好握紧板砖,一推希孟,“别吃了,跑!一会儿我说一二三,咱们破门冲出去!”   不就是干架么!反正她有无敌光环,顶多被臭揍一顿,不会送命的。   她盲目乐观地想,就算真打起来,乾隆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易碎物品,还不定谁赢呢。   希孟听了听外头动静,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他擦擦手,抱怨,“就不该跟你来。”   这小爷一点不慌,属蜗牛的!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佟彤义正言辞教育他,“你帮不帮我?”   又是几声砸门。乾隆吩咐一个伙计:“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来!”   又吩咐另一个:“这里有个来历可疑的女子,只怕是外国细作,去报官,叫官府的人来验验。”   双管齐下,不怕佟彤不暴露真身。   佟彤正一头冷汗,忽然希孟拉了拉她的袖子。   他将佟彤印到屏风后面的书房,搬开七弦琴,揭开琴桌后面一幅山水画,双手一推,一道暗门赫然开启。   “把砖头收起来。”他看着她一副懵圈的表情,绷着脸忍笑,“小心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玖儿爹爹、无乐少爷他老婆、MY―SA、木南木南 的地雷   感谢 木南木南x32、留连光景惜朱颜x26、倚杖听江x10、楚歌x10、羊臭臭的饲养员x10、Shape of Youx10、二二是个小可爱x10、代雁x8、西斯敏x6、花生味烤肉x5、青箬笠x5、喵了个咪x5、苏黎x5、靖猗x2、依安x2、浮生大梦x2、名若青衣x2、溶溶x2、gemini雅、阿堆 的营养液 第42章 无名之辈张择端   暗道狭窄却干净。等佟彤钻出来, 两人已身处白矾楼外的大街上。再一路小跑,藏回了王员外家客栈。   然后佟彤才喘匀了气, 难以置信地问:“那里怎么会有密道……不对,你——你怎么知道……”   看不出来, 这人除了会画画, 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侠啊!   希孟打盆水, 洗掉手上的灰尘。   “很意外么?”他抿嘴笑,藏住得意之色,“教我界画入门的那位工匠师傅, 当年是负责白矾楼施工的总监事。白矾楼的构造图是我的入门范本, 我早就看熟了。”   佟彤半天才合上下巴:“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又明白了什么:“难怪当时人家都在砸门了, 你一点也不慌。”   他将双手洗干净,巾子上擦干, 嘴角微微翘。   “应该说,难怪我一身是胆地跟你去白矾楼蹭饭。你就算真是人贩子我也不怕。”   佟彤轻轻微笑。他虽然绝顶聪明, 但比起几百年后那个阅尽兴替的队友孟,还欠点老成持重。   她好奇问:“可是, 白矾楼里为什么会有暗道?”   希孟答:“开工起楼时,总会留一些供工人们行走的便捷通道。这些通道竣工后便封住了。但也有房东故意留那么一两条……具体做什么,可以任君发挥。”   佟彤心中瞬间闪过武侠电影里的各种黑店画面。   她故意装傻,又问:“这些通道可以做什么呢?”   希孟打水烧茶, 一边慢慢说:“要当富豪也不容易,官府和江湖都要打点好,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至于具体做什么……我要是知道了, 如今还能在翰林图画院待着吗?”   他在灶边坐下,抬头看着佟彤,笑意中带点挑衅。   “差点忘了,佟姑娘不是为官府办事的吗?费尽心机,就为了问我这么点事?”   ------------   佟彤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太惊心动魄,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编出来的身份了。   不得不佩服希孟心思缜密。   她还得顺着他演戏。处变不惊地咳嗽一声,接过他递来的茶。   “自然不是。”她闭目片刻,彻底入戏,“不过,你白吃了我一顿大餐,不如帮我办点事?”   希孟似乎早有所料,朝她轻轻一点头。   “悉听尊便。只要别误了我明日去画院干活。”   佟彤惊讶于他的爽快。他双眼明亮,好像也等着进行什么不靠谱的冒险。   “不是,小爷,哦不,小官人……你就不问一问我到底要你做什么?”她试探,“万一不是啥好事呢?万一难以办到呢?万一劳苦艰巨呢?”   他自己也冲了一盏茶,捧在手里轻轻吹。   “哦,是该问一问,”他对着盏子里的茶沫轻声自语,“不过……挺漂亮一小姑娘,应该不会有害我之心吧?”   ------------   佟彤含了一口茶,从里到外都有点烫。   还以为希孟只会画画呢。   看不出来,这小侠也……挺会说话。   她摸摸自己半斜的小银簪,心想:发型是Tony王老师的作品,当然符合他自己的审美,他爱屋及乌,随口说一句漂亮……   嗯,没错,肯定指的是发型。   至少能证明,初来《清明上河图》之际,她换装完毕,队友孟那一句“还可以”不是蒙她玩儿的。   她清清嗓子,抿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那我说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先问:“对了,你多久能见一次官家?”   “一旬一次,”希孟认真听完了她的要求,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听说官家大概两个月上一次朝。但三五天就来一次画院。”   说来讽刺,古往今来也就这么一个造作的皇帝,朝廷大员要跟他谈点正事难如登天,一个小小的白身画工倒能跟他定期切磋,雷打不动。   希孟答了她这一句,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那些收购房产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又买通了层层官府,对他们压价收地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官家身在大内,多半还对此一无所知,也没人跟他上奏。   “你想让我去直接跟官家进言,让他重视那些人的不法行径,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我猜得对吗?”   佟彤点了点头。一点不差。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乾隆把持了城里所有的进言通道,她也只能想到希孟这一个突破口。   希孟垂目,睫毛闪了两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门禁木牌。   “官家明日不来画院,但听说会参加一场蹴鞠比赛。我有门禁牌,可以去找他说两句。但——可不保证成功。”   “当然。你只要将话带到,便是帮我大忙了。”   她舒一口气。进入画中这么久,一直被Boss打压,这会总算有了点进展。   她推开窗,从二楼往下看。街上寂静如常。   谢天谢地,乾隆和他的小弟们还没有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一天折腾下来,天色渐暗,街头的牌楼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佟姑娘,”希孟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念头,在她身后幽幽开口,“你今晚上不会还没地方住吧?”   ------------   佟彤关上窗,有些不好意思,打开背包取钱。   “我……我出房钱成吗?”   别的客店她不敢乱去啊!万一撞进乾隆势力范围内的产业了呢?   希孟气得眉梢一抖,转身就收拾东西。   “这年头姑娘家都学会欺负人了,”他冷冷地抱怨,“我住画院宿舍去,你请便——别动我的画稿。”   “等等!”佟彤忽然闪念,“你也不能轻易出门。那些外乡人说不定也盯上你了。”   队友孟已经暴露在了反派的眼皮底下,而且在他们眼皮底下来了个大变活人。幸而当时情势混乱,乾隆他们估计以为这个小帅哥是个轻功高明的奸细,趁乱逃跑不留痕。   本土孟万一出门遇上乾隆,多半会立刻被他们算计上。   但对于本土孟来说,“外乡人盯上你”这个理由还略显薄弱。他怀疑地看了佟彤一眼。   又要在他这里“借宿”,又不许他出去另找住处……   轮到他脸上红潮暗生,僵硬地别过头,目光飘忽不定地扫来扫去,小声质问:“你干嘛非得跟我挤啊……”   佟彤没法跟他解释。解释就等于掉马,就等于任务失败。   她只得捻着袖口,娇羞低头,轻声告诉他:“周围危机四伏,我一人独处暗室,我……害怕。”   本土孟活了这一十八年,大约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姑娘。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不安好心!”他忽然恼羞成怒,在屋子里暴走,“我也不是那种色令智昏任人摆布的糊涂蛋!”   佟彤:“我、我还会做饭,识得几样幽州那边流行的外邦菜……”   “算了吧,王员外要是在厨房看见你,得把我手撕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冷冷道,“我再找床被子去。”   ------------   佟彤心中有事,半夜醒两次,听到隔壁那个打地铺的辗转反侧,似乎一直没睡着。   作为一个北宋时期的本地土着,他能收留她已经很是离经叛道。大半夜的佟彤不敢再去跟他搭话。倒不是怕什么男女大防——更有可能的是把他惹毛了报官,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只好枕着双手仰面躺着,心想:队友孟啥时候能回来啊……   ------------   等佟彤醒来,还没睁眼,便觉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她拉了拉被子,伸个懒腰,忽然全身微微一抖,竖起几根汗毛。   直觉觉得,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   她一骨碌坐起来,马上看见对面桌案前坐了个人!   他随随便便舒着两条腿,靠着椅背,正在摆弄希孟的那些画稿。   街上静悄悄,一缕阳光越过对街小楼的屋檐,曲曲折折地照在他半边脸上,照出明灭不定的笑意。   “住手!”佟彤一时间竟忘了有人擅闯民宅,第一反应是:“别动那些稿子!”   摆弄画稿的人转过身来,看着她,忍俊不禁地弯眸一笑。   佟彤哑了声,半天才说:“……你终于回来了啊……外头没人吧?”   再听听隔壁,没声音。想必已经早早起床,躲到画院去了。队友孟这才有机会重新现身。   他消失两次,佟彤逐渐摸出了玄学规律。每当本土孟离开超过一段距离,比如去画院之后,队友孟才会重新出现。而他消失时离她多远,重新出现时也会在那个距离附近。   队友孟放下手里的画稿,嫌弃地微微撇着嘴。   ”我怎么不记得绘过这么粗劣的稿子。肯定是张择端画图时偷懒了。”   佟彤服了他了:“您老人家别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了。对了,你这一天一夜还好吧?”   “已经一天一夜了?”他微微惊诧,“我无妨。你怎么样?”   佟彤没心思问他这一天一夜又上哪儿了,赶紧长话短说,把从昨天到现在的种种变故给他老人家更新一下——她拉着本土孟解围,跑去白矾楼躲着,不料撞上了土豪乾隆现场收购地产,两人费尽周折才溜回客栈……   当然依旧是“选择性报道”。有些暧昧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不用让眼前这人知道……   希孟自然又是不信,眼睛睁得晶亮:“你是说,我——不,他又让你在这间屋子白住了?”   佟彤耸肩膀:“谁让你——不,他,人美心善,急公好义,是整幅画里最靓的仔。”   希孟脸色微微胀红,咬牙切齿提醒她:“那是NPC!”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别忘了咱们此行的任务。敌暗我明,任何一个友好NPC都不能慢待呀。”   他大概也只是要佟彤一个表态,她一“你听我解释”,他也就不追究了。   转而问:“他干什么去了?”   “去画院,说是今天约见了皇帝。我请他向皇帝进一言,把乾隆搞破坏这事儿细细说一说,也许能让朝廷重视起来……”   希孟的脸色渐暗,眉尖蹙成一道凝重的纹。   佟彤心微微一沉,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当时你不在,我没跟你商量……怎么,有什么不妥吗?我……我觉得胖佶挺平易近人的……”   “是平易近人,”他冷笑,“在除了政治之外的每一件事上都挺好说话的。”   佟彤:“……”   “上一个没眼力见、用政事打断他踢蹴鞠的老糊涂,眼下大概还在流放途中吃土呢。”   佟彤:“……”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捞我自己。”他毫不客气地翻本土孟的衣柜,扯出一件比较正式的圆领袍,往身上一披,“放心,我会低调上街。”   佟彤脸上发热,觉得自己特像小说里的脑残穿越女。   “我……我没想那么多……‘他’不会倒霉吧?抱歉……”   希孟倒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眸子里满是无可奈何。   “你啊,在社会主义阳光下沐浴得太久了,没尝过封建专制的铁拳。”   他快步出门,甩下一句自语:“可是我记得我以前没这么傻啊……”   ------------   午后,本土孟风风火火地回到客店,往竹椅上一坐,闭眼休息,胸膛起伏,似乎是经历了什么不寻常之事,难以平复心情。   半晌,他睁开眼,才看到佟彤就在旁边,包裹都打好了,放在她脚边。   他吃了一惊:“你要走?要去哪儿?”   佟彤反问:“方才在画院……怎么样?”   “别提了,莫名其妙。”他嗤笑,“我到了蹴鞠场,看到官家正在场上玩。听旁人说官家因师师姑娘搬出了东京城,许久未见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   佟彤简直能预料到他将要经历的暴风骤雨,赶紧马后炮地说:“那、那就别跟他多说话……”   希孟看她一眼,正色道:“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再说了,那些大官们,家大业大,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这才天天怕说错话。我自己白身一个,就算惹官家生一顿气又如何?难道还能把我砍了不成?”   佟彤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十八岁的王希孟有着过人才气,受到官家赏识,画院里资历最深的老画师都让他三分。   他潜心美术创作,未曾经历什么官场龃龉。也属于没怎么尝过“封建专制的铁拳”的那种人。   而他那个活在画儿里的下辈子,冷眼旁观了胖佶多年的昏庸做派,自然有更加敏锐的直觉,知道冒然进谏没什么好下场。   她听得身临其境,寒毛直竖,似乎能看到接下来的悲惨结局。   赶紧问:“然后呢?”   “没说上话。”希孟意犹未尽地朝着大内的方向看了看,“就在我想上前谒见的时候,画院待诏刘师傅带了几个人,气冲冲的要来捉我,说我目无尊长横行霸道,刚刚在西角楼下跟人吵架,把画院上下大伙的作品都贬损个遍……”   佟彤激动了:“待诏刘师傅?”   那个为老不尊的洗稿专家?   希孟点头,“官家被打断了蹴鞠比赛,正在气头上,这刘师傅以前跟我有过不愉快,官家也知道,于是没全听他的,派人去查,才发现那时候我正在作坊里调颜料呢——也不知是哪个长得像我的家伙溜进画院捣乱。还好马上就给我平反昭雪了。官家把那个刘师傅骂了一顿,说他眼瞎。”   希孟一口气说完,依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毕竟画院的人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刘师傅就算跟他有梁子,就算再眼瘸,能把别人认成他?   佟彤却知道,那准是队友孟去捣的乱,目的就是引发混乱,不让本土孟有跟皇帝深谈的机会。   而队友孟“舍己为人”,大概已经又一次消失了。   果然,希孟又说:“……但这么一闹,官家彻底没心情,就此回宫了。佟姑娘,不是我胆小怕事,下次面君的时候,我再帮你说……”   佟彤慌忙制止:“不,不必了。先前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该让你打断官家踢球,还好他把火撒在别人身上了……”   虽然身处画中世界,也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并非真实历史,但佟彤还是没法把这个世界当成游戏试验田。画中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画中的王希孟,脾气性格跟真实的那个如出一辙。   有时候佟彤不禁想,这个画中的世界,会不会是哪个平行宇宙,一样的人,一样的风景,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演化出了不一样的历史?   所以她不敢拿本土孟的前程性命开玩笑。好说歹说,打消了他再次进谏的念头。   “哎,”她叹气,“不是我悲观。其实就算你说服了官家,也未必有用。”   乾隆的地产收割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东京城内已经完全成为乾隆的天下。   如果让乾隆得逞,买尽东京城四分之一的营业商铺,就会形成垄断,消灭自由市场竞争。   百姓们将生活在垄断资本家掌控的阴影下,变成一棵棵任人宰割的韭菜。   清明上河图里那一派繁荣富足的自由景象就化为泡影。   要阻止乾隆收购,让城内资本正常运营……   希孟是画中人,不能乱冒险;但她现在想明白了,就算胖佶真的洗心革面,虚心纳谏,整治奸商——那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乾隆也是当过皇帝的男人,而且论治国,论谋略,甩胖佶十条街。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艺术修为上,胖佶可以把乾隆按在地上摩擦;而在政治觉悟上,乾隆可以将胖佶全线碾压。   就算她能把胖佶也变成队友,在这件事上,也未必是乾隆的对手。   多半只是多了一个猪队友而已。   没帮上她忙,希孟不太甘心,自嘲一笑。   “不过你也莫要过虑。这些外乡人不过是借了梁山好汉攻城的威胁,趁机压价购地。哪日梁山好汉真的杀过来,他们不就一亏到底,所有的钱财付诸东流?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等着就是了。”   佟彤无奈笑道:“但愿吧。”   想得美,可梁山好汉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地图里啊。   谁让张择端绘画的时候,没想着水泊梁山呢……   她总不能把张择端从历史里拽出来,让他往创作层里添砖加瓦吧!   清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总算停了。   窗外,她好像看到了雨后一道彩虹。一束柔光,点亮了她心中一个深埋的灵感。   “希孟,”佟彤忽然有了个不得了的想法,猛地站起来,“你在画院,认不认得一个叫张择端的画师?”   ------------   王员外不在客店,说是出去串门了。佟彤默默下楼,打算做点饭吃。   京酱肉丝,葱爆羊肉,四喜丸子,手擀面。   并非米其林大厨手艺,但胜在新颖别致。   马上把其他土着都吸引来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她:“姑娘在哪家帮厨,这做的是什么菜!当真好香!”   佟彤转头一看,客店里来了个算命先生,“阴阳五行、指点迷津”的纸招儿支在桌边,正羡慕地看她往桌上摆盘。   佟彤看到那算命的,全身寒毛直竖。   这不是最初在地图初始,她还没来得及换装时,碰上的那位么!   当时她和队友孟一身现代打扮,把这算命先生吓得够呛,还好希孟躲在后头信口胡诌了几句,勉强诓了过去,没让世界崩坏。   但那算命先生笑吟吟地看着她,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   ……也难怪。佟彤现在衣裳、发型、妆容全都入乡随俗,跟当时的形象判若两人。这算命先生当时也没敢仔细看,自然认不出来。   她松一口气,淡淡一笑,解释:“见笑了。这是幽州那边流行的外邦菜,随便做做而已……”   幽州就是现代的北京,当时还不在大宋境内。她这话要是考据起来,也不能算瞎说。   这时候希孟来了,跟她打招呼。   “喏,人给你找来了——这位便是张先生。你们何时认识的?”   佟彤一愣:“……什么张先生?”   希孟反倒奇怪,笑了:“你让我去找的画院张先生啊!正好他就在附近摆摊算卦,我一叫他就过来了。”   说着看到了佟彤摆在桌上的一堆菜,心花怒放。   “给我做的?多谢!张先生,一起吃?”   佟彤石化当处,眼看着那算命先生推辞两句,笑呵呵地落座。   “在下张择端,琅琊人,”他自我介绍,“敢问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第43章   佟彤上下左右看了看, 王员外家客店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窗外一如既往的静悄悄, 自己的确还是在《清明上河图》里没错。   她看着对面的算命先生,小声说:“您的名讳……能再说一遍吗?”   “姓张, 草字择端——嘿嘿, 无名之辈。姑娘居然知道在下名字, 张某受宠若惊。姑娘找我来有何事?——别客气,坐啊!”   佟彤呆呆地点头。   “嗯……就是想结识一下……”   不是,这画风不对啊!张择端何时改行算命了??   希孟看她一眼, 有些不解:“佟姑娘怎么了, 不舒服?”   她赶紧清清嗓子, 深呼吸,平复心跳。   “没、没有……两位快用饭吧, 不然凉了。”   无名之辈张择端高高兴兴夹了个四喜丸子,尝一尝, 赞不绝口。   “方才在下猜错了。以姑娘的手艺,绝不会屈居哪家的帮厨。难道是……”   他看了她一眼, 又看了一眼希孟,掐指一算,面带微笑意味深长。   佟彤还没反应,旁边的小帅哥不高兴了。   “别乱猜, ”他冷冰冰说,“否则我不帮你代购徽州墨了。”   张择端对这个画院小天才还是很礼让的,连忙掩口而笑:“不猜, 不猜。只是积习难改,呵呵呵。”   佟彤鼓起勇气问:“那、那张先生为什么……”   她指指桌子旁边倚着的“阴阳五行,指点迷津”,欲言又止。   张择端吸溜着打卤面,摇头晃脑笑道:“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张某最近在构思一幅世情画,雄心壮志,想要将东京城的官民男女尽皆囊括在内。绘了几十张草稿,人物总是欠些神韵。思来想去,我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深入生活,并未深入了解那些小人物的方方面面,闭门造车,思而不学,怎能画得贴切?   “于是在下想了这么个捷径,每日沿街算命,云游于东京城内郊外,只消拿出耐心和好脾气,便能让旁人对我言无不尽。他们的出身、现状、志向、愿景、烦心事、讨厌的人……我想知道什么,便能问出什么。因为收费不贵,一日也能遇见一二十主顾。如此数年下来,在下虽不敢夸口阅便世情,至少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下起笔来,才有信心。   “哎,只可惜最近城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人人自危,也就没人有心情在街上算命了。张某可要没事干喽!”   佟彤恍然大悟。难怪《清明上河图》里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哪怕是窗帘后面露出半个脸的女眷都形神兼备——它的作者不仅业务水平高超,而且十二分敬业。   为了做好人类观察,他化身算命先生,跟东京城的百姓一个个谈心。   而且他显然把自己也画进去了。佟彤暗地回忆,《清明上河图》里好像确实有个算命的!   原来那便是作者本人的自画像。   希孟却抿着茶,微笑:“你听他瞎说。张先生祖上三代都是算命的,他自己也是到了三十岁才改行画画,这身行头穿惯啦。”   张择端被人当场拆台,老脸一红,也不生气,呵呵笑道:“也没错。论命理术数、讲命谈天,那是张某从小修炼的功夫,比拿笔画画还熟练呢。”   他看一眼佟彤,捋了捋胡须,忽然说:“今日吃了姑娘一顿好菜,张某无以为报,便替姑娘算上一卦如何?”   佟彤激动地答应:“那就谢谢先生了。”   用雪晴的口气是:哇塞,张择端张先森要给我算命耶!歹势啦!   张择端对这个“副业”也热情高涨,当即从袋子里拿出一堆家伙事儿:一摞写满八卦的小竹签,一叠草稿纸,还有两个八面骰子。   “可惜张某的祖传罗盘前几日丢了,不过这些东西倒也够用——敢问姑娘生辰八字?”   佟彤正兴致勃勃地打算观摩古人现场算命,听了这一句问话,当场萎了。   “我……这……这个……”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来自九百多年后吧?   张择端还打算炫技,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她灵机一动,招手让张先生附耳过来,然后报了自己实际的年龄和农历生日。   张择端眼珠一转,神速换算。   “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待张某算算……”   希孟在一旁闷闷不乐,淡淡道:“怎么,还怕我知道年纪啊……”   张择端:“安静!”   希孟不服气地转头看墙,居然真闭嘴了。整个大堂内只剩竹签拨动的嗒嗒声。   张择端闭目,淡淡问:“姑娘最近可有什么萦绕心头的烦心事?”   佟彤心中一动,轻声说:“便是有一拨难缠的对头,处处掣肘,无法取胜。”   “对手是何人?”   “暂且不能明言。但知对方人多势众,富甲一方,倘若使他们得逞,东京百姓都会遭到无妄之灾。”   反正是算命嘛,天机不可泄露,她也就说得语焉不详。   希孟都看不下去了:“你这是要考较张先生啊?”   张择端却镇定自若,嘴里叼着半个四喜丸子,入定半晌,掐指演算,慢慢得出了结论。   “依张某看,东京城内已成困局。解铃还须系铃人。在八百里之外,水源丰沛之地,或有解决之道。”   佟彤心跳加速,小声问:“您说的是水泊梁山?”   张择端靠着椅背一仰,理直气壮:“天机不可泄露。”   他说完,捻须一笑,一样样把算命的家伙收进袋子里。   佟彤若有所思。   张择端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整个副本的总设计师。   在绘制《清明上河图》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复制东京城,并没有规划图画范围之外,更远地方的林林总总。   导致整个地图在东京郊外便戛然而止。   所以,当乾隆他们闯入创作层,用一个并不存在的梁山对东京城进行降维打击时,整幅画里全员丧失战斗力,从开封府府尹到街头卖艺的,对那告示里的内容没有丝毫怀疑。   而现在,画中的张择端,在佟彤的小心捧哏之下,首次提到了“八百里之外,水泊梁山”。   张择端还在美滋滋地等夸奖:“张某算得如何?是不是对姑娘有所启示?”   佟彤噌的站起身来,:“拨云见日,醍醐灌顶。我这就出发!”   她说走就走,三两下收拾了包袱,快步出门。   希孟和老张双双目瞪口呆。   “哎,姑娘……你去哪儿……”   佟彤回头一笑:“张先生,您前几天是不是丢了罗盘?我知道那罗盘在哪儿,您不如随我来?”   *   张择端瞠目结舌,眼看佟彤在草丛中摸索一番,捡出个做工精巧的罗盘来。   当初他在郊外路上撞见一个奇装异服的异邦女子——身后好像还躲着个男的,总之诡异万分。他惊恐之余,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那俩人是怎么消失的,脚打后脑勺的逃回了家,到家才发现罗盘丢了,想必是慌乱中掉在了地上。   他也会去寻了几次,但大海捞针,早忘了落在何处。   这姑娘怎么知道的!   “先生不知,小女子也会算命呢。”佟彤笑道。   果然人靠衣装,张择端至今没发觉,那个吓人的“异邦女子”,跟眼前这个软萌活泼的小家碧玉,原来是一个人。   他捧着罗盘连连道谢:“这是我家祖传的物件,苏东坡借它卜过卦,包龙图拿它断过案,要是真在我手里丢了,那张某的列祖列宗都得降雷劈我!幸而今日找了回来,不至于辱没祖宗……姑娘大德,张某怎生报答为好?”   佟彤也就不客气,对他施礼:“还真有一事想要拜托张先生。您能不能……陪我走一会儿?”   男女同行不免暧昧。张择端老脸又是一红,对于这个有些过界的请求十分莫名其妙。   他打开算命的袋子,找个八卦镜偷偷照照——虽然他年轻时也曾英俊潇洒才情满溢,但现在一把年纪了,面容沧桑,发量堪忧,一点也不风流倜傥啊。   但人家刚给自己找回了祖传罗盘,也不好就此拒绝。   他咳嗽两声,示意佟彤先走,自己隔着两步,摇头晃脑跟在后头。   “要张某送姑娘去何处?”   佟彤不答,默默往地图边缘走去。   这里本来就处于《清明上河图》卷首。很快,她便看到了“降落”时,附近的那口井。   继续向前,走过了一排杨柳轻烟。汴河延伸至远方山丘后。   直到当初遇到无形屏障之处。她停下脚步,弯腰捡了块石头,往前轻轻一丢。嗒!   石子画了个完整的抛物线,落进了前方树丛,惊起两只膘肥体壮的麻雀。   佟彤眼中微微放出光。   张择端已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出罗盘看路:“姑娘到底要去哪儿啊?张某没带干粮,再远的去处,张某可恕不奉陪啊。”   佟彤还是不敢确定,深呼吸一口气,礼貌说道:“请先生先走。”   “什么嘛!”张择端抱怨,“哎,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都野喽!”   张择端“来都来了”,面对她一步步的得寸进尺,也不好回绝,叹口气,大步往树丛那里走。   佟彤屏住呼吸。   毫无障碍地,他跨过了地图的边缘。先前的无形屏障不见了。   他又走了十几步,彻底没耐心,往树墩子上一坐:“不走了不走了!今儿还没摆摊算命呢,张某我技痒!回去了回去了,佟姑娘,抱歉,告辞!”   佟彤惊喜交集,跟着张择端的脚步冲上去。   同样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眼前的景色一如既往地清晰,脚下的泥土散发着雨后的芬芳。   地图无声无息地扩展了。   张择端的一小步,《清明上河图》的一大步。   佟彤高兴得向张择端连连行礼万福:“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不敢再劳烦先生了,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走!”   张择端朝她回礼,毕竟还是放心不下,问:“姑娘要去哪儿?”   “水泊梁山!”她豪气干云,“我把宋江请来,亲自辟谣!”   *   其实乾隆一行人用假告示妖言惑众,引起全城恐慌,解决方法有两种。   第一,正面硬刚,揭穿他们的身份,让他们的阴谋无所遁形。   第二,从源头上辟谣,让东京城百姓相信梁山好汉不会来攻打东京,恐慌就不攻自破。   最好梁山上下来个人,骑个大马绕城一周,对全城百姓喊话:   告示不是我们贴的!我们只想在水泊里逍遥做土匪,没心思来占你们的家业,挑衅朝廷积极作死!大家赶紧安居乐业,该干啥干啥!   但由于地图的限制,这第二种方法从一开始就被断绝了实施的可能性。因此不管是佟彤还是队友孟,都没深入地往这方面想。   而佟彤忽发奇想,请来了总设计师张择端,用他的思维作翅膀,直接把地图扩展到了八百里外。   那么这第二种方法就太有试验的必要了。如果成功,那就是釜底抽薪,直接断了乾隆他们的行动合理性。   佟彤和本土孟、张择端深情道别,在地图2.0中欢快地探索。   她找了个NPC空房子,换套男装,束起头发,装个读书人,又牵两匹马,轻快地骑着。   她惊异地发现,扩展出来的地图环境轻快而自如,和东京城内一潭死水的悲观氛围截然不同。   河中行着船,纤夫在岸上挥汗如雨;贩夫走卒零星现于路上。远处村庄错落,鸡犬之声此起彼伏。   两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边相遇,高声笑着打招呼。   也许是因为驾驭过赵孟頫的神马,《清明上河图》里的马匹对她也格外听话。一天奔波,行路飞速,眼看白日西沉。   佟彤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个寺庙借宿。   上次跟假赵孟頫一道行路的时候,他们便也借宿过寺庙。那时候是元朝初年,跟现在年代差不了多久,社会风俗也并无二致。   佟彤于是轻车熟路地叩门,说自己是赶路的读书人,赶路错过了宿头,幸而有缘被佛祖照应,发现此处,礼貌地请求挂单。   寺庙里的和尚们也都热情无私,白给她提供一顿丰盛斋饭,还问她东京城里情况如何。   佟彤朝大师父们问路,“小施主要去山东?寺外官道直行便是。但小施主可要当心,山东梁山泊盘踞着一群绿林好汉,凡是近那梁山泊寨子百里内的,会被捉上山去,没钱的放走,有钱的谋财害命……官府捕盗去了多少次了,次次有去无回,连个好汉渣儿都没捉到,反而折了不少人马……阿弥陀佛,作孽啊作孽……”   佟彤赶紧做了然状:“谢谢大师父们提醒。”   看来“水泊梁山”的存在已经坐实了。佟彤心头大石彻底落地。   第二天醒来,约莫城里的本土孟去画院了,队友孟也该上线了。   佟彤在寺庙周围找了一圈,果然后院菜园里看到了正在揉眼睛的盛世美颜。   他枕着个巨型胡瓜,听着晨钟敲响,环顾四周,如在梦中:“你……你这是出家了?”   佟彤笑盈盈地向他更新了进展:“地图的边界没了!我打算去梁山碰碰运气,让那些好汉亲自来辟谣。”   但看希孟的表情,她也知道这个设想没那么简单。   梁山上都是群什么人?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全是一言不合就要你鸟命的社会大佬啊!   她诚恳地建议:“我在这个世界是无敌的——我试过,从客店二楼跳下来都不崴脚。而你不同。不是我轻看你哈,但你要是到了梁山地界,怕是直接被他们做成人肉包子。所以咱们还是分一下工,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找个梁山小喽啰探探口风……”   希孟嘴角微勾,耐心听完她的建议,掸掸衣襟,拎起她的包袱。   “走吧。”   佟彤:“哎,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他微抬着下巴,垂下的眼睫下扫除两道不以为然的目光。   “就你一人,想闯梁山,乐观点儿了吧?”   佟彤不服气:“我这几天在古代不也混得挺好……”   正在这时,一个小和尚挑着水桶来菜园浇水,一眼看到了两人纠缠不清,扯着个小包裹拉锯。   小和尚懵懂:“咦咦,昨天住进来一个施主,今天怎么变出两个啊?善哉善哉,色即是空……”   佟彤赶紧想说辞:“呃,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来看我……”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哪个朋友社交来寺院啊?而且还专门挑个瓜果遍地的菜园?   菜园中的瓜果轻晃,藤蔓枝叶开始模糊。   小和尚眼中现出疑惑和警惕:“施主们……到底是何人?来敝寺到底做什么?”   希孟把佟彤扒拉到一边,朝小和尚一笑,合十为礼。   “小师父见笑了。我俩都是翰林图画院的学徒,最近奉圣上命,专攻描绘瓜果,可惜总是在细节上有所分歧。我道那瓜藤上卷须上有柔毛,她却非说卷须光滑无棱。无奈之下,我俩相约打赌。闻得贵寺种有好大胡瓜,于是想个借口进菜园一观……”   他说着,伸手托了一条瓜藤,细细看了看。   “啊,果然是有绒毛的。你输了,今晚请我吃酒。”   他朝佟彤使个眼色,眉眼间带着活泼的挑衅。   小和尚听他一席话,深以为然。   翰林图画院里的画师们个个修为不凡,最近也听说有个神童在跟着天子习练。看这位新来的施主相貌不凡,一表人才,莫不是……   早听说当今官家对绘画热情高涨,讲究观察精细入微。果然,翰林图画院里的画师们个个都一丝不苟,为了一根瓜藤上的细节,专门跑到菜地里做田野调查来了!   小和尚胸口一挺,自豪地说:“施主可算找对地方了。本寺的胡瓜那是县里一绝,比外头农田里种的都大!施主随便看!小僧给你们摘几个带回去也成!”   ……   佟彤捧着三斤大胡瓜,乖乖跟希孟出了寺门。   希孟回头,朝她莞尔一笑,仿佛是在昭告:没有我,你寸步难行。   “成,我没您老人家会编,”她认栽,“想好怎么忽悠进梁山了吗?”   “差不多了。过几天快到的时候再跟你商量。”   面对未知的冒险,他也跃跃欲试,唇角带笑,神采飞扬。   “还有,”他瞟了一眼她头顶,“男士的发髻挽得不太对。一会儿我帮你调整一下。”   佟彤眉花眼笑:“好嘞,Tony王老师。”   *   两人再次开启驴友模式,商业互吹,和谐上路。   也不是天天有寺庙白住。这一日,找个小客店,掌柜的热情出来迎接。   “二位客官是赶长路的吧?”掌柜的察言观色,知道两人不差钱,“小店有干净上房,这边请!”   到了二楼一看,上房只一间,一个大通铺,上面被褥倒挺精美,还熏了香。   掌柜的笑得愉快:“客人觉得如何?”   佟彤一愣,嘀咕:“不是上房吗……”   “这边都是大床房,没有双床间,别问了,”希孟悄悄指点她,然后吩咐小二:“给我们拎包裹吧。”   佟彤想想也是。古代人不太注重隐私,住店时,同行的客人默认一间房。甚至有时候陌生人也会亲密拼房。   所以《三言二拍》之类的小说作品里,经常出现拼房的两人“一见如故,结为挚友”,又或者是某人“觑见同屋人随身财物颇丰,遂起歹意,伺机谋财害命”云云。   再想想,那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高兴起来还经常抵足而眠,特别基情澎湃。   她现在男装出行,在Tony王老师的巧手打扮下,男得很逼真,足以和雌雄莫辨的雪晴媲美。   综上,掌柜的给他俩开一间房,是合情合理的行为。她如果硬要两间反倒显得突兀了。   希孟挂了外套,似笑非笑看着她。   “我还以为现代女子已经不纠结什么男女之防了呢。”   佟彤赶紧说:“不不不,我们还没那么先进,共产主义还没实现……”   妹想到啊,画中的他,三贞九烈男德出众;现实中的他却如此的放浪形骸,她都快精分了。   不过他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随后道:“让我睡地下可以,但你得多给我一床被子。”   佟彤转念一想,干嘛跟他示弱啊,拼房就拼房,他还能把我怎么着咋地?   ……就算怎么着,好像吃亏的也不该是她……   她打住这个危险的想法,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担心,万一让人看出来我女扮男装,咱俩……各自得几年徒刑?”   “店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顾虑。”他说,“点菜打水的事我来就行。” 第44章   这酒店是夫妻店, 掌柜的让老婆做了餐食,送到房里。   两个“俊俏小生”相约出来旅行, 这样的客人不多见。那老板娘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走的时候带着姨母笑。   奔波一天, 两人胃口大开。几枚蜡烛一壶酒, 吃得很惬意。   北宋的酒, 度数不高,清香微辣,微醺而不醉人。   烛光照在希孟苍白清隽的脸上, 给他添上三分烟火气。   如果说借住煤厂胡同的那个画儿精, 不食人间烟火像个神仙, 那眼下的他,便是神仙下凡, 和寻常人并无二致。   除了,整个地图上几乎没他这么好看的“寻常人”……   不过, 跟本土孟相处几日,不小心有了那么一点点疑似过界的举止, 再回来看这位,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佟彤说正事:“明天就进入京东西路地界了(约等于现代的河南山东边界),据说那里已经是梁山的势力范围……”   他们需要做的事情说难也不难。只要让梁山的人出面说明,没头告示是伪造, 他们并无攻打东京之意,就能达到辟谣的效果,乾隆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   但这也是需要铺垫的。总不能到梁山底下嚷嚷一嗓子, 就指望那些脾气暴躁的社会大哥们乖乖配合。   佟彤很有自知之明地虚心求教:“你早间说你已有计划了,不如今晚讨论落实一下?”   希孟点点头,闭目沉思片刻,却没说话,眉眼间显出疲态。   终于,他说:“今日我太累了。明早再说行吗?”   他当画儿精当久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原本早就成了神仙。这次猛然回到创作层,成为普通人一个,重新体会到饥饿劳累,还真不太适应。   吃着吃着饭就眼皮打架,比佟彤还体力不支。   佟彤赶紧说:“当然可以!差点忘了你还需要睡觉了。”   在煤厂胡同的他,高冷不近人情,时时刻刻精力充沛地讨打。这一进到创作层,人情味儿浓多了,还知道卖惨,还知道示弱。   佟彤于是母性泛滥,吃完饭,叫小二收了桌子,给他在大通铺上铺了一大半的位子,叫他:“快休息吧。”   希孟也实在没力气推辞了,找个枕头和衣而卧,迷迷糊糊问:“那你睡哪?”   佟彤不能给现代女生丢脸啊。她大大方方铺好另一边,占了大约四分之一的通铺,又灵机一动,把两人包裹隔中间当个床头柜。   “合租愉快,老前辈。”   她暂时还困意不浓,靠墙抱膝坐着,一口一口抿小酒,摸出个手机玩。   希孟被手机屏幕的亮光晃了一下,困意飞走一瞬间。   “你……你手机哪来的?”   佟彤噗嗤一笑:“我自己的手机,当初自拍时揣在兜里,一并带过来的啊。”   她深知这东西不能外露,早早就给关了机,一直好好的贴身藏在怀里。   这会子没事干,手痒,拿出来玩两下。   可惜不能联网。   她在书库app里浏览缓存的免费公版书,很快惊喜发现:   “有了,《水浒传》。”   她只看过电视剧,想来不如原着信息量大。马上要去梁山,她决定临时抱佛脚,做做功课。   希孟重新闭眼,仰面朝天的微笑道:“佟姑娘心思缜密,先前我小看你了。”   佟彤的手指停在半空,看他侧颜轮廓斐然。   大佬夸人了?   她内牛满面,真心实意地说:“你看,咱俩其实还是挺投缘的。等回去以后也这么友好的相处多好,别再整天互怼了成吗?”   希孟呼吸逐渐平缓,没给她答案。   *   佟彤熬夜刷水浒传,直看得两眼发直,也不知什么时候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睡得死死的。做梦都是佟女侠倒拔垂杨柳,佟女侠风雪山神庙。   ……   佟女侠景阳冈打虎……   她被那老虎按得死死的,怎么翻都翻不过身,动弹不得……   只能被那老虎横拖倒拽,拽进虎穴……   ……   佟彤“啊”的一声,发现自己正在被横拖倒拽,让人扛着走!   她用力挣扎,动弹不得!   头疼。不像是喝酒宿醉的感觉。   扑通一声,她让人扔到一个稻草堆上,头上罩的黑口袋滑落下来。   墙壁上火把猎猎,天花板黑黢黢,像是个地窖。   那个客店老板娘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裙绿袄,一双媚眼斜眯着,看着佟彤,一脸姨母笑。   “哎哟,原来是个小姑娘啊。干嘛想不开扮男人,害得我蒙汗药都下多了剂量。”   她摆着腰肢,袅袅婷婷站起来,“阿大阿二,去拿点水给她喝,她现在大概头痛。”   两个傻大黑粗的店小二躬身答应:“是,二娘!”   *   佟彤在肩膀上蹭掉脸蛋上的灰,难以置信地嗫嚅。   “二娘……孙二娘?”   老板娘惊讶:“你认得我?”   真的是做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佟彤顿时一身冷汗,拼命回忆:昨、昨晚的晚饭里没有肉包子吧!   孙二娘笑得花枝乱颤:“哎哟,瞧瞧,东京城里来的小姑娘都对我久闻大名,老娘我真是声名远播啊。赶明儿得向宋江哥哥申请,给我涨点儿月例,把这客店重新修缮一下,漆个老娘喜欢的颜色。”   她转向佟彤,一脸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冷若冰霜。   “两匹马,至少一百贯财物——小姑娘,你是和你情哥哥私奔出来的吧?你们家里挺有钱啊?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乖乖说出来,姐姐我就先给你免了皮肉之苦。若你不说……哼哼!”   佟彤心惊胆战地点点头,“我说我说,但……”   梁山的业务也拓展得太远了吧!   不过《水浒传》里头,梁山好汉的作案风格确实是这样的。先用蒙汗药把人麻翻,然后查看随身财物。若是作奸犯科、贪官污吏,那就就地正法;如果是没什么油水的普通百姓,倒也能让人家平安通过。   佟彤从NPC家搜罗出不少财物,按他们的逻辑大概也属于“为富不仁”一类;但她又是女儿身,不太可能是贪官污吏,所以孙二娘决定先审问一下。   佟彤大胆道:“敢问跟我一道的那位……”   “你们几个睁开眼看看!”隔壁忽然传来几句冷嘲热讽,“你们看我像脑满肠肥的大官吗?”   木门打开,另一个受害者被小喽啰们拖进来。   佟彤赶紧用力坐起来,“希孟!你也中招了?可有受伤?”   悄悄感知一下,手机还贴身揣在怀里。想必是孙二娘发现她女扮男装,良心发现,没让人重手搜身。   对希孟就没那么客气了。为了劫他随身财物,小喽啰们把他内衣外套都扒干净了……   只剩条明显啥都藏不住的中裤。   他进来的时候还在冷言冷语地跟小喽啰打嘴仗。忽然看见佟彤,一下子没了声音,脸红过耳。   还往一个小喽啰身后藏了藏。   佟彤心里说:脸红啥,您不是早就羽化登仙、清心寡欲、不纠结什么男女之防了吗……   再说这副身材您真没什么可羞惭的……   孙二娘看看他俩,唇边挂着冷笑。   “说吧,什么来历?”   佟彤想起来当初跟希孟说好,跟土着们解释身份的时候由他来出面,免得她人生地不熟的穿帮。   她于是没说话,安安静静等他开口。   谁知希孟静默一阵,拿眼瞟她,还朝她使眼色。   “你问这姑娘吧。”   佟彤:“……”   这是让她随意发挥的意思?   她的确思考过,等过几日到了梁山,如何拜山头,如何对山上众大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肯帮这个忙。   但现在她完全措手不及,连一本《水浒传》都没刷完呢!   孙二娘看她的眼神逐渐充满狐疑。她本以为这俩人是富贵人家私奔出来的小情侣,可看这气场又不像。   但她是什么人,当了十几年的女土匪,还不至于为了两个年纪轻轻的百姓而心生忌惮。   “给你俩时间,你们慢慢讨论。”她打个呵欠,“官道上又来了一队客商。老娘再去配点蒙汗药。”   *   孙二娘走了,几个小喽啰留守。他们也都觉得这俩俘虏没什么威胁性,于是都坐在门口聊天打屁。   佟彤赶紧凑到希孟身边,轻声快速催促:“你昨天不是说你已有打入梁山的计划了吗?咱俩赶紧商量一下,先忽悠住孙二娘,然后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先出去。”   希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极其不解。   “……你胡言乱语什么呀?我听不懂。”   佟彤吓一跳,随即意识到,孙二娘嘴上说走了,说不定正躲在隔壁偷听呢!可不能掉以轻心。   她了然地点点头,压低声音,踮脚凑近他耳朵:“这样就行了。孙二娘听不到……”   他如临大敌,绷着脸后退好几步,火光映着的脸庞更红了。   “你……”   他好像咽下一句质问的话,声音有些僵硬:“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土匪姓孙?”   佟彤:“因为她是梁山……”   她及时打住,笑容逐渐消失。   “等等……让我看看你。”   地窖里灯光昏暗,看人只是个模糊的轮廓。   希孟见她挨近,不太自然地转过半个身,只给她看一个线条流畅的后背。   佟彤看清一些细节,顿时大惊失色。   “你……你怎么来了!”   *   本土孟转过身,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怎么不能来?”   “不是,你……”   “城里那伙客人盯上我了。”他轻声说,“画院的工作也无进展,我便干脆出来散心,正巧跟你走的一条路。”   佟彤看着他笑:“嗯,正巧。”   “怎么,”他愤怒,眉梢微现青筋,“你还以为我是追着你来的啊?”   佟彤赶紧说:“不敢不敢。缘分使然。”   “你是来追查那没头告示之事的,对不对?我昨日打尖,恰好跟你住的同一家客店。刚想上楼跟你打个招呼,就被人敲晕了丢进来了。”   他忿忿不平地回忆,忽然说:“可我看那老板娘给你端茶送水,送的是两人份的饭?”   佟彤朝他真诚一笑:“我当然是一个人住的。想必是她怕一份饭的药量不够。”   她心里呐喊:你又把你自己给ntr了,你还有脸问!   那时候她大概已经睡了。他出现在她客房门外的那一刻,跟她合租拼床的那位就如约掉线。   佟彤忍不住促狭一句:“你明明看我吃了晚饭,却拖到我睡着了才过来打招呼,中间干什么去了?”   他冷冷嘟囔一句:“要你管。”   “你家王员外要是得知你跟女孩子住店搭讪……”   “除非你出卖我。”   佟彤逗了他几句,他左支右绌,没再留意她一开始“胡言乱语”那几句话。   “不过现在可好,能不能平安回去还另说呢。”他郁郁地看着地窖四面墙,“好在他们用的是蒙汗药,不是耗子药,说明至少现在还没打算要咱们命。”   佟彤跟着叹气。真后悔昨天没缠着队友孟问出行动计划。现在可好,两眼一抹黑。   他俩尽顾着叙旧,没注意到孙二娘已经探进来个脑袋。   “商量出来了没有?”她笑得愉快,“是小夫妻还是野鸳鸯,来我们梁山地界做什么?”   看来孙二娘还没对他们的身份产生太大的怀疑。   佟彤朝希孟使个眼色,然后乖巧地朝孙二娘万福。   “这位姐姐好眼力,我是东京城小商铺家女儿,从小跟我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奈何家里人势利,要将我嫁给纨绔劣子高衙内,我拼死反抗不得,只能偷出一点钱财,跟他出来。求姐姐千万别把我们送回东京城,我爹爹要打死我的!”   她说得入戏,眼中泪光闪闪。   孙二娘咯咯笑了:“真的啊?”   佟彤心想有戏!   高衙内是《水浒传》里的领衔反派,想必孙二娘也有所耳闻。   昨天读了半本水浒,她心中有数,梁山好汉只杀贪官污吏、为富不仁;像她这样的“百姓”一般都是放过的,有时候甚至还护送通过,秋毫无犯。   希孟从一头雾水到一脸愤慨,敢怒不敢言地瞪她。   她朝希孟连使眼色:大难临头您就委屈一下吧……   孙二娘也看他,笑得花枝乱颤:“小伙子生得好俊俏,难怪有姑娘家为你要死要活的。不瞒你说,老娘我当年也是个风流人物,最喜欢敢作敢当的姑娘小伙——哎,青梅竹马,你这小表妹不错嘛。你肯为她背井离乡,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我喜欢!”   孙二娘激动地一拍手,笑道:“我们山寨今日正好摆酒设宴,不如顺带帮你们把婚事给办了,老娘我就是媒人,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你们那老爹若敢干涉,他还能跟梁山好汉过不去?哈哈哈,甚好,就这么办!这也叫替天行道嘛!”   佟彤:“……”   当土匪的日子大概也挺无聊的,山上全是糙汉子,这种风流韵事千载难逢。   眼看孙二娘欢天喜地,几个小喽啰乐得胡来,不一会儿就嘻嘻哈哈地丢进来一件做工粗劣的红袍,不知哪弄来的。   “小兄弟,套上!跟着上山吃顿酒!我们宋大哥最喜欢文化人了!”   希孟耳根都红了,大概是嫌那袍子太丑。   他终于忍不住,脸色铁青,傲然喝道:“你们敢掠我们上山?我是翰林图画院里拿薪俸的,这姑娘是官府里吃皇粮的,识相的就快放人,否则日后朝廷查问起来,就怕你们担罪不起!”   孙二娘一怔,一张笑脸慢慢凝固。   “两位都是官府的?”她问。   佟彤在一边捶胸顿足。猪队友啊!   他是画中土着,没有佟彤的上帝视角,对梁山好汉的理解有所偏差。这话对一般土匪来说也许还有点震慑力,但对这些替天行道的大佬们那完全是送人头啊!   正在此时,一个店小二捧来个东西,紧张地汇报:“二娘,您看这个!”   一个做工精美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木牌的持有人可以获准出入大内中苑东门。   其实只是希孟出入翰林图画院的门禁卡,但在外人看来就显得十分高端神秘了。   果然,孙二娘面色如霜。   “这东西是谁的?”   希孟咬着嘴唇没说话。   孙二娘冷笑:“哦哟,不说?这老娘就做不了主了。送去山上,让宋大哥发落吧。”   *   牛车吱吱嘎嘎的响,车厢里全是金银珠宝——刚才孙二娘顺手作案,劫的。   钱堆里藏着两个倒霉蛋。车厢里地方狭小,伸展不开,只好各自抱着一大捧银子,相距两三尺,在财富的夹缝中挣扎。   牛车每颠簸一下,两人就被成堆的金钱砸上一下,偶尔追尾剐蹭,又都很有默契地迅速分开。   希孟大概没想到他的威胁适得其反,不免有些抱歉,蔫答答的不说话。   佟彤安慰他:“别急,那梁山也不是监狱,方圆八百里,总有他们看不住的时候。若有机会,你先跑,不用管我。”   “谢了,不必。”他淡淡道,“我还没那么贪生怕死。”   佟彤急了:“我是说真的!”   她这话听着情操高尚,但其实完全是理性判断的结果。   她是乱入的穿越者,在这个世界属于无敌,就算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能用崩坏遁,随时离开。   他就不一样了。他是画中土着,血肉之躯,刚才被小喽啰推搡两下,撞了门框,肩膀一道淡淡的青。   佟彤随后发现,他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臂裸露着,借着车厢蓬顶缝里的微光,可以看到干干净净的肌肤,右手腕上一道小红绳。   没有队友孟小臂上那片墨色刺青!   她第一反应是欢欣鼓舞。总算有个明显的区分方式了!   希孟自然猜不到她的心思,愤然问:“你看我干什么?”   她赶紧移开目光,故作惊讶地低声说:“听,车外有人说话。”   果然,听得有人声靠近。   “二嫂,今日收获不错啊!”   孙二娘笑颜笑语的回:“还不是托兄弟们的福!”   还有人说:“还是嫂子手段高明。我兄弟几个在南山下守了好几天,一个鸟客人都没路过,晦气,哈哈!”   “听说除了钱财,还有两个官府的探子?”   “嘿嘿,郓城县、东平府、青州城,哪个狗官见到咱们梁山好汉不是夹着尾巴走路。如今居然还有人敢来山上送死,真是活腻味了!”   一群人粗声大笑,把那牛车震得簌簌发抖。   ……   佟彤一个激灵。   听这口气,都是梁山土匪!   小说里的梁山好汉都是纸片人,若只看剧情的话,还能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之处;   可现如今,活生生的彪形大汉围在牛车外头,听那声音的位置和音色,个个都是一米九往上,两百斤出头,黑漆漆的纹身闪瞎人眼,拳头怕是有她脑袋大,随便一捏就能捏断她的脖子。   他们一个个不怀好意地笑着,商量着待会儿审完了“官府细作”,是切片儿还是擦丝,是清蒸还是油炸。   这就不得不让人毛骨悚然了。   “希孟,”佟彤忽然说,“你闭眼。”   他一怔,“干什么?”   “我……这里太热,我脱件衣服。你别看。”   清明刚过,其实还有点春寒料峭,谈不上热。   但希孟觉得,也许是她太紧张了呢。   他哼一声,扭过头,闭上眼。   佟彤迅速解开外衣衣襟,贴身摸出手机,找出《水浒传》电子书,用布料挡住屏幕亮光。   梁山好汉要拿他们这两个“官府密探”怎么办,她心中完全没数;想来想去,还是得从书里找找答案。   昨天只读了半本,依稀记得有些相关内容。   ……好像来搜捕梁山贼寇的官军,一般都是先丢进水泊喝饱水,然后狼狈不堪地捉上山,根据好汉们的心情,要么乱刀分尸,要么割个耳朵再赶回去。   都没好下场。   当然还有少数特例,俘虏的朝廷良将“弃暗投明”,留在山上当强盗了……   这对佟彤来说不适用。   总之,大凶。   她一目十行地迅速往下浏览。   ……   直到听到面前一声不耐烦。   “好了没有啊?我睁眼了。”   她忙说:“马上就好。”   手机藏回去,假装嘛事没发生。   她把脱下来的男式外套丢过去,“给,你先穿着。”   她不介意多看两眼,但希孟一个好人家男孩子(?)衣不蔽体地跟姑娘家共处密闭车厢,弱小可怜又无助,他估计得气得冒烟。   果然,他嘴上嫌弃:“我穿嫌小。”   身体很诚实,当即就把外套披上了。   因为嫌小,还没系腰带。外套里面空空荡荡的,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还来不及整理衣冠的模样。   更引人遐想了…… 第45章   牛车一路向东, 经过了几个梁山的哨卡,停了下来。然后似乎是上了摆渡船, 在水面上晃晃悠悠,荡了好久。   突然, 眼前一亮。有人掀开车厢门帘, 把两个俘虏揪了下来。   佟彤看清眼前景色, 忍不住心中赞叹:这要是放到现代,起码得是AAAA级景区吧!   眼前一座山坡,弯曲的马道上密布哨卡。栅栏内外旌旗飘扬, 隐约可见无数军兵;远处, 无边无垠的水泊里泊着大大小小的战船, 呜呜的号声穿过薄雾,传遍远方。   想必是画中的本土张择端受到没头告示的影响, 把梁山好汉想得势力超群。因此梁山出现在地图上的那一刻,便是鼎盛时期。   眼前又是一黑。有人见她左顾右盼, 一个黑布袋罩下来,堵回她的好奇心。   希孟似乎是走在她身边。方才他一直没开口, 上山的路上却忽然说话了。   “佟姑娘,“他小声说,”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不怕官府。方才我冒然提了你身份,只想震慑一二, 没料到适得其反,勿怪。”   佟彤自然不怪。他又没上帝视角,挣扎到现在还没被炮灰, 已经算是奇迹一桩,大概是上辈子天天积德行善。   “不过,”他又说,“你一个姑娘家,有官职在身的毕竟罕见。我待会可以改口,就说是当时口不择言随便乱说的。我才是官府密探,你是寻常百姓——按他们那‘替天行道’的习惯,多半只会和我为难,而把你放出去。到时你莫说话,别跟我唱反调。”   他这话带着命令的语气,像是深思熟虑很久。   佟彤:“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冷冷的,似乎有点不耐烦,“你头脑机灵,下山后当可顺利回到东京城。若是我没能被放出来,客店王员外那里保存着我历年积蓄,不多,我父母都不在了,你让王员外留一半。另一半烦你分给我画院的同僚们……”   佟彤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怎么连后事都交代上了?   你是要绘出传世名画的人,不能就这么“舍己为人”啊!   “等等,我不……”   这时候有人拿掉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布。她被亮晃晃的火把闪得眯眼。   大厅上方悬着个牌匾,写着“忠义堂”。两侧墙壁边上堆着刀枪剑戟,有的刀刃上还有发黑的血迹。   厅内交椅排列,上面各种坐姿坐着几十个好汉。大家喝着酒,啃着鸡翅猪蹄,三人一桌,五人一群,吵吵嚷嚷的哄笑聊天。   孙二娘押解俘虏完毕,以胜利者的姿态跟好汉们打招呼,顺手抓了个鸡翅啃。   大家看了看希孟,看了看佟彤,不少人皱眉问孙二娘:“怎么,二嫂子你说这个年轻女子是官府密探?你没听错吧?”   孙二娘脖子一梗,亮出缴获的大内门禁牌:“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办大事啊?——哦,各位兄弟,我可不是说官府好话,但这小姑娘中了老娘的蒙汗药还镇定自若的撒谎,比咱们某些兄弟还胆大哩!怎么不可能是官府的啊?就是一会儿宋大哥来了,老娘也这么说……”   “她听错了,”希孟一声冷笑传来,“官府怎么可能委任女子办事,不怕办砸了么?今日我明人不说暗话,小爷我才是官府的哨探,这姑娘么,不过是恰好跟我住了同一家客店,被你们误捉来的。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别弄错了人,遭江湖上笑话。”   众好汉听了这话,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相信前者。   “我就说嘛,女人能做什么大事,还能给官府办差?哈哈,二娘你定然是弄错了。”   还有人说:“快放了这女子,别让江湖上人说咱们梁山好汉私德有亏,掳掠女眷上山,回头流言蜚语说不清楚。”   都当土匪了还怕人指责作风问题,全天下怕是没有比梁山更洁身自好的寨子了。   孙二娘十分不服气:“你们为何不信我?——诶,这小白脸也没说实话,什么同一家客店,老娘亲眼看见他俩进了一间客房,老娘还给送去两份饭哩!”   轮到希孟震惊,“你这老板娘才是信口雌黄,谁和她住了同一间客房?我俩清清白白没半点越界!”   佟彤也慌了,生怕队友孟掉马,赶紧澄清:“没,没,我是自住一间客房的。老板娘看错了。”   现场一片疑惑之声。不光是惊讶于这两个官军探子如此淡定,还敢跟孙二娘唱反调;而且似乎还挺有理!   孙二娘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叫来了几个店小二。   结果店小二说得也自相矛盾。有的说这俊俏小白脸是后来才来住店的,有的说他是跟这个姑娘——当时女扮男装——一起来的。   孙二娘气得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废物!睁眼瞎!老娘白养你们了!”   现场一片混乱:“不是,二娘,你这黑店是怎么开的?这还能弄错?”   厅里的各路吃瓜好汉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已经开赌局了,赌到底是谁在睁眼说瞎话。   一百多个大龄熊孩子闹起来,几乎掀翻忠义堂的屋顶。   直到一个暴躁的声音穿透厅堂,震得地板发抖。   “有完没完?”   全场肃静。   说话的是个胖和尚,身子有佟彤两倍宽,一双大花臂,腰间一壶酒,嘴里还嚼着一只熏狗腿。   佟彤躲在柱子后面,顿悟:鲁智深。   性格直爽,急公好义。喜欢乱打人。   “纠结这些细节有屁用!”鲁智深烦躁地捶柱子,弄得房梁上的灰尘一阵一阵飘落,给附近的人都洗了个沙子澡,没人敢提意见,“审他们俩不就行了!你们太客气,洒家亲自来!”   说着一跃而起,拖着一根铁禅杖,几步走到希孟跟前。   铁禅杖不知几百斤,一头点地,在地面上压出一条凹直线。   大铁塔欺压到希孟跟前,凶神恶煞地朝他一瞪眼。   “哪个是官府探子?要么就都是?说实话!不许把洒家们当傻子耍!不然叫你脑壳开花!”   说毕,禅杖随手一挥,砰!一张长条桌粉身碎骨。   离得近的几个小喽啰发出了敬畏的叫声。   希孟没动地方,淡淡道:“我是。她不是。那个出入宫禁的木牌是我的。你下一棍子打在我身上我也这么说。”   鲁智深粗声纠正:“是禅杖!不是棍子!”   本来想杀鸡儆猴,谁料到这明显不会武功的“猴”居然不为所动。胖和尚惊讶之余,也有点佩服他胆量。   “哼,那你应该知道官府探子敢来刺探梁山的,都是个什么下场!他们婆婆妈妈的不敢做主,洒家可以做主!一会儿就把你丢水泊里喂鱼!”   “反正你们攻打东京城的时候,我也不能独善其身。左右是死,你以为我会怕啊?”希孟傲然一仰脸。   他是画中土着,对植入画中的谣言深信不疑,这话倒不是骗人。   “要杀便杀,放那姑娘走路!”   鲁智深被他有点懵:“诶?我们什么时候去攻打东京城了?”   底下好汉们也面面相觑:“这谁定的计划?怎么没通知呢?”   只有李逵兴奋不已,挥着板斧叫:“好啊好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喊了两声,门外有人怒斥:“黑厮闭嘴!又乱说什么呢!”   语气十分焦急。   这时候几个小喽啰嚷嚷起来:“诶,宋大哥来了!”   众人纷纷起立,朝大厅门口拱手。   迈着小碎步,进来一个黑黑矮矮的中年男人。   跟旁边各种奇形怪状的好汉们一比,他的面目显得很普通,眉眼时刻带笑,不像个黑老大,倒像个敲门卖保险的。   佟彤不用看书作弊也能认出来,轻声告诉希孟:“宋江。那个是梁山的总扛把子宋江。”   希孟奇怪:“这山寨里的土匪你怎么都认得?”   而且好像还一点不慌的样子?   宋江一进门就听到鲁智深在擅自审人,一听之下,脸都急得更黑了,那笑容还凝固在脸上,没来得及换成别的表情。   “智深师父,这两个人方才说什么,咱们要去攻打东京城?”   鲁智深丢下禅杖,上去邀功:“审好了!这两个小厮都是京城来的!男的是官府细作!这便是证据!”   说着从孙二娘手里抢过那张门禁木牌,往宋江眼前一摔。咔嚓!   用力过猛,门禁牌碎成几片。   宋江慢慢蹲下,将木牌碎片捡起来拼好,脸色凝重。   底下好汉们群情激奋,拍桌子敲椅子大喊:“果然是朝廷走狗!宋大哥,不能让他们好过!交给俺们练刀吧!”   鲁智深笑道:“不成不成,洒家的禅杖好久没开荤了!”   孙二娘幽幽道:“宋大哥,老娘的包子铺最近缺点肉。”   几个穿着清凉的水军将领申请:“丢到水泊里喂鱼!”   李逵挥着板斧:“剁了剁了!剁了爽快!”   就连一个道士也来抢风头:“贫道刚刚研制出一种丹药的配方,但不知毒性如何,不如让他们试一试,反正死了也无所谓……”   大家跃跃欲试地看着宋江,脸上写着“选我选我”。   宋江笑眯眯地看着希孟,看得他脸色苍白,抿着嘴不说话。   忽然,宋江朝他拱手一礼,纳头便拜。   “兄弟们不知好歹,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左右,还不快看座!”   希孟:“……”   众好汉:“……”   --------------   佟彤趁着好汉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希孟身上,自己这个女流之辈没人注意,把手机藏在袖子里,争分夺秒地刷《水浒》原着,总算让她读出了点有用的信息。   土匪跟官兵天然对立没错,可梁山这拨土匪不一样。他们爱戴的那位老大,日思夜想的就是“招安”——投降朝廷,为国效力。   现在的梁山人才济济,一百多个好汉各自就位,那么“招安”一事,应该已经被提上日程了吧?   过去的土匪们对官军杀无赦,但现在存了招安的心,大约会稍微客气点了吧?   所以她一点没慌,只是眼色示意希孟别多说话。   果然,宋江一出来,他俩就从囚犯直接变成了贵客,被请进了装潢奢华的会客厅。   希孟依旧一头雾水:“你怎么……”   “别乱说话,”佟彤悄声,“咬定了你是官家宠臣,十天见一次的那种——也不算说谎,对吧?”   --------------   会客室里,宋江坐立不安,堂堂一个土匪大寨主,好像第一次相亲的凤凰男。   他两只手互相抠指甲,嘴角挂着希冀的微笑。那笑容过一会儿就嫌僵硬,他赶紧抖抖脸上肌肉,把嘴角重新翘到合适的角度。   “哎呀呀,我们梁山好汉向来替天行道,只盼为朝廷赏识,效犬马之劳,怎么会……怎么会大逆不道,攻打京城呢?”他万分诚挚地说,“一定是敌对势力释放的谣言!你们知道,现在江湖第一山寨的名头竞争得很激烈……”   他抬起头,满怀希望地问:“还请阁下们回到京城,在百官面前澄清真相,莫要让朝廷误会我们啊!”   他姿态那么低,就算知道人家是天下第一黑帮老大,佟彤也害怕不起来,反而觉得挺可怜。   “谣言深入人心,不是几句澄清之言就能消除的。”她耐心说,“更何况,我们来了梁山这一趟,万一朝廷以为我们也被梁山收编了,那可就适得其反——哎,都怪你们之前收编官军太多,叫人不得不防啊。”   宋江悚然道:“那,在下这就派出所有兄弟前去东京城辟谣!”   “辟谣?宋先生,我们没恶意,但就您山寨里这些骨骼清奇面貌不凡的大哥们,要是集体去东京城出差,百姓们吓都吓死了,只可能认为谣言成真。”   宋江赶紧表示同意:“是我疏忽了。那您说怎么办?”   佟彤心中寻思,乾隆要买下东京城内四分之一的商铺产业,这操作体量太大,不能一蹴而就,于是约定七天之后,在牙行总商会进行交接。   眼下已经过去了三日,时间不等人。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算梁山最后能“自证清白”,黄花菜都凉了。   她悄没声握紧袖中的手机,慢慢问:“若我们掌握的信息没错,各位好汉盼着朝廷招安,已盼了很久吧?”   宋江愣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忽然热泪盈眶。   “招安?不不不不敢想,我等都是戴罪之身,不敢奢求做官……”   他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毕竟按照正常的剧情,梁山招安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的梁山还是官府的眼中钉,十天半个月就有剿匪官兵前来给好汉们送经验。   所以“招安”两个字,他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就算跟哪个当官的透露一下,人家也不肯信,以为你这土匪做白日梦呢。   眼下却突然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官差”,一张口就是代替朝廷发offer!   佟彤却知道,按照剧情,皇上对梁山也不是不想收编,只不过手下的大臣们各怀鬼胎,官匪逻辑差异巨大。在经历了一系列“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的误会和纠葛之后,导致双方未能对接成功,招安计划一次次流产。   直到几十万字之后,宋江才找到机会,绕过朝廷官僚,牵线京城名媛李师师,给胖佶吹了枕边风,才顺利地向朝廷献上了一颗红心。   佟彤决定帮他把这段剧情提前。   她清清嗓子,大胆提议:“你们若能即刻投诚招安,消息传扬天下,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嘛。你快去和下面兄弟们商量一下吧。”   “不用商量!”宋江喜极而泣,“不用商量!大家意见一致!”   “可是……”他忽然又愁眉苦脸,“听闻当今官家很少上朝,原本打算通过京城那位李师师姑娘,和官家传个话。可前段时间派人去京城牵线,刚有眉目,李姑娘却搬走了——不会是官家终究看不上我们山野草莽,因此拒绝跟我们对话吧?”   佟彤哑然失笑:“你别瞎猜。李姑娘是因为惧怕谣言成真,提前去乡下躲起来了而已。”   李师师的办公地点在白矾楼。上次佟彤和希孟乱入白矾楼的时候,偶然听到了这一八卦。   难怪宋江牵不上李师师那边的线,想来也是托了乾隆的福。   宋江长出一口气,随后又发愁:“那、难道姑娘能面见官家,替我们兄弟们美言?”   佟彤自己当然见不到胖佶,灵机一动,让人把希孟请过来。   作为另一位“官府来使”,希孟也被小喽啰们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乖乖听从佟彤的劝告,不瞎说话,只是好奇地研究客厅内挂的诸多字画——梁山上的好汉们果然多才多艺,有的字画水平高超,足以考上翰林图画院了。   他一听土匪们居然日日盼招安,看宋江哭天抹泪的,也对他的忠义之心深表敬佩。   “见官家?这个容易,我经常见,可以帮你说合一下。”   宋江的眼睛顿时亮成了星星点灯。   希孟转过头,悄悄跟佟彤补充:“别担心,挑个官家心情好,不踢蹴鞠比赛的日子就行了。”   --------------   一切事宜火速加急。等到第七日早晨,梁山好汉被朝廷招安收编、个个加官进爵、从此为国效力的告示就贴满了整个京城。   宋江唯恐被人议论动机不纯,于是拿出全梁山这几年的非法获利,雇了锣鼓队、戏班子,在京城内大肆庆祝。还请来几十个山东大厨在线开伙,让京城百姓们免费过了一次美食节。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东京城百姓们举着各样吃食,欢天喜地给梁山打call。   “听说那是一群忠义好汉,不骚扰穷苦百姓,专门劫富济贫!”   “当地官府拿他们没办法!——依我看,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们不造反,只打土豪嘛!”   “是呀,他们哪会来攻打东京城,简直是笑话。”   “不是,那前几天那个告示怎么回事?”   “显然是哪个死对头炮制的呗,想让朝廷把他们来个一网打尽!不过梁山好汉都已经收编招安了,估计没时间管这等小事……”   “有道理。哎,当初咱们怎么就信以为真了……”   新地图的开辟,带来了全新的梁山势力,对原地图上的人物们都是个彻底的冲击。   对于在原地图上胡作非为的乾隆大老板来说,就是一次精准的降维打击。   梁山招安的公告贴满全城,原先的假告示被尽数覆盖。   东京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复了生机和活力。梁山的狂欢队伍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出来围观看热闹。一个又一个的店铺卸了门板,趁着这股人气高涨的东风,重新开始生意兴隆。   宋江穿着崭新的官服,笑得见牙不见眼,左右拱手朝百姓们致意。   “过奖过奖!……不敢不敢!谁贴的无头告示,那不是和宋某开玩笑吗,呵呵呵……”   --------------   乾隆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弟,心事重重地走进了牙行总商会的处所。   几十个京城富商们已经等在那里。白矾楼的白老板也赫然在内。   他们面前摆着吃剩一半的茶水点心,显然已经互相通过气。   “阁下恕罪。”白老板一扫当日的丧气,朗声道,“由于此前得到的市场信息有误,我们刚刚商议决定,拒不出让商铺的地契。”   乾隆勃然大怒:“不是说好了今日签字么!”   众商人冷笑:“当初由于梁山攻城的谣言过甚,才导致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不得不出让商铺土地。如今人家梁山好汉都戴了乌纱帽,在咱们朱雀大道上游街了,不知当初那谣言,是谁放出来的?”   在商言商,大家是生意人,又不是做慈善的,一切以利益为先。   原本因为地价大跌,生意入不敷出,许多人又是身背贷款的,没办法,只能忍痛低抛止损,避免日后一无所有。   如今霍然发现,头上悬着的利剑原来是纸糊的,谁还肯乖乖割肉啊?   乾隆自然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多半和那个姓佟的人类女孩有关,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她到底做了什么骚操作……   瓷母气得柳眉倒竖,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花纹繁复的袖口不断抖动:“你们、你们出尔反尔,我们去告官!”   众商人互相对望一眼,笑了:“梁山好汉请客,朝廷百官都在宴席里吃酒呢。你们去找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黑宋江了,啦啦啦 第46章   也不知乾隆一行人是何时离开地图的。原本想当庄家玩一局大忽悠, 结果晚节不保功亏一篑,不仅产业没买到, 据说一众牙行商铺还威胁要抓他们报官,追究那些没头告示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乾隆他们也是穿越者, 没必要在一团乱麻中挣扎, 抬脚一走, 也“割肉止损”了。   不知会不会卷土重来。   佟彤从梁山请客的宴席中归来,酒足饭饱,回到王员外家客店, 推开一扇窗, 满足地看到东京城内重新燃起万家灯火, 小商小贩们重新挤满大街,炊烟星罗棋布, 间或夹杂着某个初次进城的梁山好汉醉酒闹事,宋江赶去救场, 朝周围群众的道歉声……   “不过是朝皇上递句话的事,省了多少剿匪经费啊……”她悄声感慨, “封建社会的铁拳果然厉害。”   她转头,笑问:“你给国家立了功,官家给你什么赏赐?”   希孟冲了茶,一盏递到她手边。   “管官家要了个长假, ”他神色淡然,“出去走走。”   “就这么些?”佟彤不信,“没升官发财?”   “我又不是参政议政的人, 何必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佟彤这才发现,他已是一身远行的打扮。腰间别了水囊,足下蹬着麻靴,落落大方地站在门前。   “你要去哪儿?”她问。   “南下吧,具体我也不知道。”他说着,从房间内的边边角角搜罗出几把钱,随意往怀里揣,“官家出的题目‘锦绣江山’,我始终没有找到下笔的感觉。前几日在梁山,有个好汉号称神行太保,说是走遍了九州二十路,看尽各色山水。他给了我几个地名,建议我去那里换换心境。京城太浮躁,不是构思长卷的好地方。”   他最后熄灭灶上的火,含笑看了她一眼。   “这间房子我也退了,总不能让王员外平白亏钱。所以实在抱歉,今晚你怕是要找别的宿处了。”   佟彤一怔,赶紧表示:“没关系……”   她的使命完成了,随时可以走人。   只不过,那个被消失的队友还不知在哪呢。怕是得等眼前这位离开东京城,他才能姗姗来迟。她觉得还是要等一下,两人一起走比较好,不然多绝情啊。   她走了一刻的神,慢慢说:“我也要给自己放个假,不需要住这里啦。”   本土孟把她这复杂的表情解读成了无奈。他犹豫片刻,又说:“你也放假?那……嗯,不妨也出去走走,看看青山绿水,换换心境……”   佟彤抬头看他。   “看我干嘛,我又没邀请你一起走。”他脸上飘过一抹红,傲然说,“我只是建议你游山玩水而已。不过说实话,你一个人上路或许不安全,只凭你一个人,怕是也难以找到出色的景观……”   佟彤嘴角一扬,“所以还是得跟你一块儿走呀?”   “我可没这么说!”他立刻接话,义正辞严,“是你求我的!”   佟彤:“……”   你家王员外答应吗?   说曹操曹操到。楼下传来王员外的喊声。   “希孟啊,收拾好没有?我这儿刚蒸了几个饼,你一并带上吧!”   希孟答应了一声,快步出门。   下楼到一半,他回头,看佟彤没有跟来的意思,眼中失落一闪而过。   “最多三五个月就回来,”他自言自语,“到时还住此处。”   佟彤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也觉得不舍。   “等等,”她追上希孟,小心斟酌了一下措辞,轻声问:“我始终有一事不解……”   他好像等着她开口似的,立刻停了步子,手指扶住绘了山水的墙壁。   “你说。”   “你知道我……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对吧?”   太明显了。除了衣裳发型契合时代,她的所作所为简直太过火——抛头露面跑来跑去不说,还神神秘秘的“为朝廷办事”,从语言到思维都跟当代的小家碧玉有所差距。   佟彤知道,希孟大概把自己当成了“侠女”一类的人物,这才至今没起太大疑心。   这才能让她平平安安的在创作层里撒欢奔跑。   她出于谨慎,不敢多谈及自己身份,唯恐言多必失,也就没多问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但眼下任务完成,她随时可以离开,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   “你……你就没怀疑过我的来历什么的……”   希孟捻了一把自己的眉,眉下明眸粲然,坦然朝她一笑。   “我也不知,你为何始终如此信任我。换了寻常别人,见你这般做派,怕是早就扭送你去衙门了。”   佟彤一怔,“那……”   “一个人的见识有限,这世上多得是超出我想象的人物。有些事我虽不能理解,但也不敢轻易怀疑。倘若一个人对于每一样超出他常识的东西都疑虑戒备,那他的日子过得多无趣。”   佟彤忍不住“啧”了一声。   年纪轻轻,还挺豁达。   “譬如,”希孟笑了笑,又解释,“几年前,我曾在大内官家身边见过一只小狮子犬,虽是兽类,但极通人性,独独跟我关系好,又曾帮我大忙,我能有今日,半数赖它所赐。我跟别人说起时,他们都不信区区一条小狗居然能有如此智识。但我是亲眼所见,绝无虚假。从那以后我就告诫自己,天外有天,万不可固步自封,拒绝相信这个世界的迥殊之处。”   佟彤听到一半就激动了:“小狮子犬?白色的?”   葆光副本里的那只?   一闪而过的念头是,难道不同文物副本里的剧情,竟而可以融会贯通,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希孟微笑,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   “只可惜我跟它缘分浅,只相处了几日,后来就没再见过。大约是被官家养在别处了吧。佟姑娘,你日后若有幸出入宫闱,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王员外已经在楼下催了好几声。希孟不敢再耽搁,朝佟彤深深一揖。   “佟姑娘,就此别过。”   他转身,佟彤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想到历史中,那个几年后就戛然而止的生命。   “你要注意安全,”她再次追上去,嘱咐:“游历时适可而止,若实在没有灵感也别勉强自己,胖……官家不会因为你晚交几日作品而介意的。总之……总之……”   “照顾好自己。”   不知他听进去多少。他只是浅浅一笑,小声说:“今晚我会宿在城外长乐寺。如果你恰好路过,不妨一起吃顿斋。”   *   佟彤其实挺想跟着本土孟去游山玩水的。她直觉知道,有神通广大的梁山好汉给他指路,这次“采风”过后,他的《千里江山图》多半就能打出满意的草稿了。   然而,不行,她还有个队友要负责……   脑海里的小人打了几场架,最终良心占了上风,她依依不舍地跟本土孟道别。   “嗯……等你回东京之后再见。”她违心地说。   良心有点痛。自己多半会像上次那只小狗一样,一闪而逝,成为他记忆中的一个碎片吧。   她出门,在繁华都市中徜徉散步,最后感受了一下东京梦华,直到赤色晚霞布满天空。   找个地方过一夜,等队友孟上线……   正琢磨哪些客店可以接待单身女客,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姑娘!”   一回头,佟彤乐了:“张先生!”   张择端依旧是一身算命先生打扮,举着个招子,腰间一堆封建迷信的鸡零狗碎。唯一和前几天不同的,是他的钱袋鼓鼓囊囊,看来东京城恢复繁荣以后,钱没少挣。   张择端笑嘻嘻地请她在馄饨铺入座:“姑娘这几日去哪了,张某的掐算可还准确?”   “准,准!”   佟彤变着花样夸了两句,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全说。天机不可泄露嘛。   张择端并不在意,得意地捋须大笑:“我就说嘛,我家祖传的算命手段,可比丹青绘画还要熟练呢。”   他又骨碌骨碌眼,笑容逐渐八卦,压低声音问:“小王呢?怎的没跟你在一块儿?”   佟彤赶紧澄清:“这……您别误会,我跟他认识没多久,就是……嗯,就是合作关系……”   张择端表示大大的不以为然:“哟,合作关系?那他昨天在画院里绘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啊?”   佟彤张口结舌:“什、什么?”   张择端捻须微笑:“话说张某对合八字测姻缘也很拿手的。姑娘要是想的话,可以给你打折……”   佟彤哭笑不得。这家伙为老不尊,还想拿她练手,休想。   正打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拒绝,突然远处似乎有人大喊。   “嗨呀——”   那喊声由远及近,移动得极快,几乎是瞬间就近在耳边。   “啊呀呀呀——”   抬头一看,一个黑凛凛大汉,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喝多了当街撒酒疯!   而且还挥着两把大板斧!   周围百姓避之不及,脚打后脑勺,飞速溜走。   “黑旋风李逵!”   佟彤知道这人的杀伤力,“张先生快走!”   李逵跟着宋江招安,原本心里不太服气;这会子灌多了酒,不知不觉地带入了“大闹东京”的剧情。   猛看到一个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不顺眼!   挥着板斧就砍!   身后追着一群好汉,叫着“兄弟住手”,可惜谁也追不上他。   佟彤吓得脸都白了:“张先生快跑!”   张择端已经吓得凝固在座位上了,手脚发颤。   佟彤顾不得其他,眼看板斧剁下来,她伸手一挡——   咣当!   胳膊酸麻,几乎快断了。   把李逵的板斧挡在半空。   这时候十几个好汉才追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李逵架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呵斥:“都招安了怎么还是土匪做派!今日刚穿上官服你就滥杀无辜,叫宋大哥怎么办!”   大家颇为抱歉地朝馄饨摊看过去,都是一惊。   地上并没有倒着被“滥杀”的“无辜”。一个娃娃脸少女刚刚空手接白刃,挡下了李逵的板斧。   佟彤也刚刚缓过神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从她手里掉到桌子上。   板砖。   板斧砍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她顾不得分析创作层里的张择端会受到什么伤害,第一反应就是挺身而出。   但她还没大胆到直接用手去硬刚板斧的程度。顺手从怀里摸出来的,就是前几天刚刚空降到郊外,顺手从老乡家里捡来的那块板砖。   虽然没受伤,但李逵这一板斧的力道开碑裂石,还是把她整个人掀翻在地,板砖碎成好几块,连带着她身上的褡裢包袱都散开,呼啦啦滚了一地。   张择端脸色青白,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颤颤巍巍把她扶起来。   “这这……多谢姑……姑娘……你怎么……”   百姓们慢慢围过来看热闹。   但,没人看那个硬刚梁山好汉的小娘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边滚出来的杂物上。   塑料袋、人民币、银行卡、手机……   手机有着黑漆漆的屏幕,淡黄色古风浮雕手机壳,上书“圣旨”二字,是故宫文创商店刚刚上架的新品。   十几个梁山好汉震惊不已:“这这这……这是哪门哪派的暗器?”   光天化日之下掉马,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佟彤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宛若碎大石,被大力踢出了《清明上河图》的世界。   她只来得及哀号一句:“哎,我队友……”   *   佟彤左右看看,恍惚了好一阵,才适应了胡同里昏暗的灯光。   胡同一侧,白墙灰瓦的边缘外围,光晕流转,隐约能看到闹市区的霓虹灯。   一辆改装跑车深夜飚过,留下满地轰鸣。   摸摸后脑勺,清爽的盘发变回了马尾辫;身上依旧是风衣打底裤懒人鞋。   只有那几盒打包的点心无影无踪。   乾隆和一干狗腿们不见踪影。路边电线杆上还留着些许打斗的痕迹。   她怅然若失,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北京。   ……热闹程度和当年的东京城不相上下呢。   电线杆子旁边还有一个人。张择端拎着算命招子,正弯着腰,从地下捡起自己的罗盘。   他抬起头,心有余悸地朝佟彤一笑:“多谢姑娘帮我挡了那一板斧。”   佟彤还没出戏,气得连声抱怨:“这是‘简单模式’?这是‘简单模式’?”   张择端不好意思地捋捋胡须,“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啊。”   佟彤才反应过来:“诶,您身上的红印子消了?”   “全靠姑娘相助及时,急中生智,智慧多端,张某已然无碍。”他谦逊地说。   佟彤:“等等,您就是《清明上河图》里那个张先生?”   要是他在画中就知晓真相,当初怎么不多帮她两把呢!   张择端赔笑:“这个嘛,张某在画儿里不过区区平民一个,也是脱险之后才得知创作层里的风波的,姑娘莫误会……”   佟彤回忆画中的乾隆等众反派,摸出手机就给“老年活动中心”发消息。   【乾隆主动出击了,手下不知有多少人。大家务必小心出行,避免独自落单。具体细节回家后再说。】   过了一会儿,消息灯闪了几闪,有人回复。   佟彤还没来得及看,远处也有光亮闪烁,有人循声过来了。   这次穿越历时好几天,在现代时空里大概也耽搁了颇久。佟彤掸掸衣服站起来,发现已经有热心群众凑过来问了。   “姑娘,还好吗?是不是摔倒了?要打电话叫人吗?”   张择端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算命先生的打扮,慌忙跑进阴影里,一抹脸,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沧桑老中医。   袖子上还围着个红箍儿,不知是从哪学的。   看来,算命的张择端只是《清明上河图》众多化形中的一个,全因在画中留了个影像,因此得以随机出现。   “没事没事,姑娘有点低血糖。”老中医很专业地朝热心群众们解释,“吃块饼干就好了,我这就送她回家。”   佟彤赶紧跟着点头。   热心大爷大妈们见有人照顾,嘱咐两句,都散了。   老中医环顾四周,轻声说:“小朋友们,可以出来了!”   佟彤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朋友?”   是呀,《清明上河图》还带着一群丑娃呢!   四下无人的胡同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个小脑袋。有些从私家车后面探出来,有些从大树上溜下来。   佟彤立刻认了出来:“小八哥!”   《鸲鹆图》终于摘下了头顶上的丑帽子,也不含胸了,腰也慢慢挺起来了,变成了一个正常小朋友,甚至能看出眉清目秀来。   只不过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身边三米之内都散发着熊孩子气场,像某个以演霸道总裁出名的男明星的儿童版。所以佟彤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   小八哥瞪了她一眼,说:“我帽子没了。”   也不知是质问还是什么。   佟彤笑着问:“姐姐给你买顶新帽子好吗?”   小八哥想了想,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谢谢阿姨。”   佟彤吐血三升,悲愤地决定赖账。   再看旁边,小柳鸭,小锦鸡……纷纷跳了出来。一个个居然都不再是丑娃,成童星了!   孩子们围着她欢快地转圈圈,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少儿节目主持人。   佟彤大为惊喜,又是疑惑:“他们也好了?可我没对他们做什么啊……”   《清明上河图》化形的老中医笑道:“你不知道,它们都是徽宗的真迹,原本都是艮岳里饲养的珍禽……”   佟彤:“艮岳?”   好像听说过,赶紧百度。   艮岳,是宋徽宗主持修建的大型皇家园林,位于东京城东北郊外。   有天下第一艺术家皇帝监制,这个园林可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里面布局奢华,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不一而足。   水浒传里提到的“花石纲”,就是为了给艮岳提供修园子的石头,每年千里迢迢从南方运到北方,劳民伤财。   后来靖康之变,金兵入侵,这园子也就毁了,前后寿命不过二十多年。   算是个北宋版的圆明园。   老中医耐心等佟彤百度完毕,才说:“我的创作层里也包含艮岳。原本乾隆横加干预,要使我东京城经济萧条,艮岳中的鸟兽也跟着遭殃,一个个营养不良疾病缠身,才成了丑孩子的模样。如今佟姑娘大义相助,不光京城百姓们重新安居乐业,艮岳也幸免于难,这几个孩子也就有幸回到了本来的模样——孩子们,还不快来谢谢佟姐姐?”   《清明上河图》原本大牌得很,刚见到佟彤和希孟的时候,动不动就是“你怎么和人类小妞混到了一起”,不太把她当回事;这回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被她救于水火,老人家对她尽弃前嫌,反而开始巴结了。   小盆友们(除了小八哥)张开小嘴,甜甜说道:“谢谢姐姐!”   佟彤乐得满脸姨母笑。原来她忙活这一次,还附带买一赠多的福利,一并把《鸲鹆图》、《柳鸦芦雁图》、《芙蓉锦鸡图》它们都捞出来了?   低头细看,胖佶的手笔果然是天地精华,化形的小朋友们一个个粉雕玉琢,冰雪可爱,让单身的看了想谈恋爱,已婚的看了想生二胎。   只有小八哥一脸不服气,嘴巴动了两动,像是嘟囔了句“谢谢”,还没出声。   *   点了点数,小朋友们一个都没少。但胡同里还缺一个人。   佟彤立刻想起来问:“希孟呢?他被弹到哪儿去了?”   老中医耸耸肩,笑道:“大概在哪个文物的创作层晃悠呢吧。你着什么急。”   《清明》和《江山》两位大佬互相不对付,老中医这话说得很轻松。   佟彤可轻松不起来:“等等,您说清楚,怎么回事?他没出来?怎么会在别人的创作层?”   老中医幸灾乐祸一笑:“他在画儿里碰上自己本尊了不是?为了避免两个人相见混乱,每次会面前夕,他都会被弹到其他文物的创作层里去。他没跟你说?”   佟彤摇摇头,“我……我没来得及问。”   队友孟每次都消失一夜才回归。这一夜总不可能凭空蒸发了。但他也并未主动告诉佟彤自己的去向。   佟彤:“你的意思是……在《清明上河图》里消失的时候,他其实是去别的文物创作层散步去了?”   老中医耸耸肩:“可以这么说。”   “那他现在在哪儿?”   “谁知道呢。”老中医打呵欠,“根据就近原则,大概离咱们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玩累了,自己就出来了——姑娘,咱不用等他,先找个地方安顿小朋友吧。”   佟彤追上他:“喂,不成!得找人啊……” 第47章   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 佟彤只能先放下失踪的希孟,“扶老携幼”, 把一群人带到了déjà vu民宿。   天色已晚,大boss虽然暂时被击退, 但威胁依旧存在——必须给他们找个安身之处。   民宿大堂角落有个茶桌, 此时周围坐满了歇班的民宿员工。赵孟頫正坐在桌后, 提起一壶刚烧开的水,泡了一壶透亮的正山小种。   “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   大家接过茶盏,其乐融融地喝起来。   佟彤看着这一派和平光景, 觉得恍若隔世。   化形之后的赵孟頫其实一点不老, 外型最多也不过三十岁。按理说如此青葱的青年才俊, 让人簇拥着一口一个“老师”,一般都是骗子;   但他身上的大咖光环实在是太耀眼了, 上辈子又有丰富的教书育人经验,平白就一股老干部气息;平庸之众一眼看过去, 他身上就写着“人生导师”四个字。   赵孟頫也很谦逊,自己拿了个最不起眼的白瓷杯子, 笑道:“不敢不敢,某只是平时对各领域颇有涉猎,知道些冷门知识罢了——那我就再简单说一下元代的茶饮文化……”   大家洗耳恭听。   只有一个冰山冷美人,抱着胳膊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葆光对人类充满不信任, 这种凑热闹的事她才不会参加。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历史活字典,但她才懒得跟群众交流呢。   她每天花时间最多的事,就是静静地观察人类。   鉴于她的惊人美貌, 民宿里也不时有中外男女游客来跟她搭讪,但无一例外,不超过三句话就被冷跑了。   只有一个人锲而不舍,身在西伯利亚,心在美人旁边。   陈亮打开一个手机网页,兴致勃勃地对葆光说:“你看这个怎么样?驴家的限量版新品,我觉得特别配你的气质……”   葆光眼睫毛都没抬:“更配你,谢谢。”   陈亮愣了半天,喃喃说:“可这是女款啊……”   佟彤看不过去这种纨绔做派,把他悄悄拉一边:“人家不是一般女生,你就别整天想着买买买了,没用的……嗯其实一般女生也不见得吃这一套……”   陈亮极其不服。富二代的恋爱观极其简单,他小学追女生就知道送施家项链了。   “亏你还是女生呢,哪个女生不喜欢口红包包鞋子?”他平时对佟彤另眼相看恭敬有加,这会子被她泼了冷水,也忍不住怼她,手机屏幕伸到她眼前,“这么贵的包包,你摸着良心说,你不喜欢?”   佟彤被价签上那一串零晃得眼晕,定了定神,义正辞严说:“喜欢。送我吧。”   转手我就挂咸鱼去。   陈亮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不敢不敢,竞争不过你那王大艺术家送你的手工耳环。”   佟彤:“……”   喵喵喵?   这人挺敏锐啊!   她赶紧说:“那是当时他以为我情绪低落抑郁忧愁,才跟……”   “不用解释了。”陈亮自以为扳回一城,捂住耳朵表示我不听,“我回家了,你来民宿有事吗?我帮你叫前台。”   他也刚看见,佟彤身后跟着个老头,老头身边围着一串可爱小孩,个个都困得眼皮打架。   佟彤也想起正事,快步走到前台。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家庭套间,现在空着是吧?……”她叫醒正趴在桌子上忙的前台小姑娘,“一晚多少钱?”   小姑娘说了个数。   佟彤估摸了一下自己的经济能力,豪爽地说:“先定一礼拜。”   说着拿出身份证。   谁知前台小姑娘一脸蠢萌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只能定一天。”   佟彤没办法:“是不是后面的日子都预定出去了?那给我换成多人间也行……”   委屈大佬们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而且多人间还便宜呢。   谁知小姑娘依旧懵懵地摇头:“也只能定一天。”   佟彤愣了:“怎么回事?”   前台小姑娘愁眉苦脸,指着桌子上一沓尚未完工的简历。   “我们老板打算歇业了,租约这月底到期,明天就不营业了。我这正忙着找下家呢。”   佟彤:“……”   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看那茶座。   赵老师肿么办!   *   第二天,佟彤照常上班。   文保组的工作人员们早就都修炼出了“任凭山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的神功,只要一进入工作间,一切杂念自动屏蔽,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眼前要修补的文物上。   佟彤虽然心里一堆事儿,但专注力一点没受影响,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对比明代绢画上的颜色,甚至老康还夸她手底下更稳了。   但一下班,她立马化身小蓝车先锋骑手,火急火燎地赶到民宿。   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民宿老板是个戴眼镜的知性女子,五官轮廓有些欧化,三十多岁,优雅地抽着电子烟。   “高茗,若不见外,你可叫我高姐。”她熄了烟,跟佟彤握手。   佟彤虽然跟熟人插科打诨,但见了陌生人还是有点腼腆的,尤其是高茗一副成功高知女性的气场,让人很有压力。   但佟彤还是不卑不亢地跟她理论:“上个礼拜我看民宿还挂在网上营业,这说关就关,没道理啊。”   高茗却没解释,一个十分抱歉的笑。   “佟小姐,对不起。这的确是我不好。”她叹气,“我原是打算长居北京的。民宿虽然盈利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血。但就在昨天,由于一些突发的私人原因,我决定不再经营这个民宿。我知道这个决定太过仓促,或许打乱了您的正常安排。真的很抱歉。为了补偿您,我跟房东陈先生商量好了,就算民宿歇业,您的朋友赵老师可以一直免费居住顶层的套间。直到这栋产业找到下一任经营者。”   房东陈亮坐在一旁点头,诚恳地说:“我可以作证,高姐一直是言而有信的生意人,只不过这次实在是事出有因,紧急情况,不得不停止营业……”   佟彤也不是吹毛求疵的人,见这两位都神态真挚,也只好表示理解。   但还是好奇:“不知您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能让女强人高茗抛下自己的创业成果,被迫抽身而走?   高茗微笑,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我有个远房表爷爷去世了。”   佟彤一怔,半天才说:“呃,节哀……您真是情深义重啊……”   高茗扑哧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表爷爷是法国人,我见都没见过。他无妻无子,在法国给我留了个带城堡的葡萄酒庄。但他还有个情人也宣称拥有那酒庄的所有权。我已经订了票,明天飞波尔多,去打官司。”   佟彤:“……”   你们豪门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总之,民宿歇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高茗不可能放弃法国城堡,只为多收几间旅店房租。   陈亮其实也郁闷。虽然高茗对他也有所补偿,但整栋楼房在市场上流动性差,租客毕竟难找,他在民宿又有入股,这连房租带分红,他得损失不少钱。   也就是他最近得赵老师偶尔指点,专心潜修艺术,对这种身外之物也不太在意了。要换以前,非心疼得骂街不可。   他只是问佟彤:“你要是认识什么人,打算在北京发展民宿的,麻烦给我推荐一下。房租我可以从优……”   佟彤嘴上答应。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的朋友圈,好像都是工薪社畜,家里都没矿……   忽然旁边飘来第四个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话。   “民宿不营业,白白损失钱。要找下家承包,也不知要等多久。我在你这住了一日,觉得你这个地段很有潜力。陈老板若不嫌弃,在下颇有些酒店营业经验,可以帮您立刻重新开张,财源不断。”   佟彤、陈亮、高茗三个人同时转过头。卫生间门口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   佟彤差点喷茶:“白老板?”   *   款款从卫生间里出来的,赫然是《清明上河图》里那个白矾楼的老板!差点被乾隆扫地出门的那个!   马上反应过来,准是清明上河图这厮又随便化形了。它有800多个人物形象随便选,比孙悟空还能变。   变成白老板不说,还很精明地换了身衣服。现在的白老板,一身中式盘扣长衫,兜里揣着半盒烟,笑眯眯地走进来,活脱脱一个有点闲钱、又有点情怀的土味小老板。   陈亮不认识:“您是……”   佟彤赶紧介绍:“我朋友——”   转念一想,白老板外表跟她差着二三十岁,说是忘年交的朋友未免不太可信,想象力丰富的人说不定还会想歪。   于是改口,“……的长辈,前几天带着一群小孩来北京玩,刚在这儿住下……”   陈亮有点怀疑:“您说您打算承租这民宿?”   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大土豪啊!   白老板赶紧摇手:“我可没说啊,我没这钱——哎,别这么看我,听我说完——房租是给不出的,但咱们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这位高娘子——哦哦,高小姐,在离开之时,全权委托在下代为经管……”   高茗:“这个不行,我退出市场,手续都办好了。”   “——那么我也可以跟陈官——哦哦,陈先生签订协议,你可以让我安排经营一段时间,盈利五成归你,就算抵不过之前的房租,也总好过这么一栋好楼空置对不对?况且如果生意火爆,那五成盈利或许还超过房租价格呢。怎么样,小陈,愿不愿意赌一把?”   他说得兴致勃勃,立刻开始算账,不时双手腾空拨动,像是拨一个并不存在的算盘。   佟彤看出来了,他这是技痒,想重操旧业呢。   陈亮有点摸不准这人路数,问佟彤:“你说……”   佟彤可也不敢给白老板打包票。毕竟他就算是在《清明上河图》里开过酒店,而且是东京城第一大酒店,但那跟现代旅店的经营方式天壤之别,单单有过人的商业头脑可不一定能跨越这几百年的代沟。   但白老板招呼她附耳过来,悄悄对她说了一句话。   “若能盘下这民宿,机会千载难逢。你不是正愁没地方安置我们这些老古董吗?”   佟彤顿悟,再看看白老板,没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   她认真想想,谨慎地帮白老板说了句话:“白伯伯在老家的确开过一个主打传统风格的酒楼,餐饮住宿都有,口碑还不错,回头客很多,在当地评分数一数二……”   白老板不满:“老家?我老家可是开封府哎!开!封!府!”   他的一张富态脸泛起了骄傲的油光,等着听众们肃然起敬。   但陈亮居然只是含含糊糊自语:“哦哦,在四线城市有家店……”   白老板错愕万分,神色凄楚,犹如被芷若当场捅刀的张无忌。   “怎么,变成四线城市了吗……”   佟彤拍拍他肩膀。世道沧桑啊。   高茗一直没发话,此时忽然说:“我经营déjà vu这么多年,也不愿它就此中断营业。陈先生,我觉得这位……”   白老板调整情绪,适时自我介绍:“免贵姓白。”   “……这位白先生的提议可以考虑。民宿账目上还有些钱,我可以留给他周转,不至于亏本。万一过段时间后入不敷出,你再找下家不迟。”   陈亮想了想,爽快同意。   “那顶层的套间得给赵老师留着。”   白老板笑道:“那是当然。不过老伯我多嘴,那套间虽然豪华,但性价比太低,就算空着也多半没人定。不如做个人情。”   高茗脸上一红。她的民宿设计就这么一个弱点,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   陈亮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多谢佟小姐和白先生鼎力相助。”   佟彤和白老板双双眉开眼笑。一个是一身本事终于有用武之地,打算大展宏图;一个心里打着小算盘:熊孩子们有地方安置了!以后再来几拨文物也不怕了!   白老板摩拳擦掌:“原先的员工是不是都另谋高就了?正好,我喜欢自己培训新人,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可以贴招聘广告?”   几个人都笑了:“我们都是朋友圈熟人推荐。”   高茗当即发了朋友圈,简单说了一下民宿的情况和需要的岗位。陈亮和佟彤跟风转发。   最后,陈亮和白老板握手:“法律上的事情,我助理可以帮忙搞定——对了,能先复印一下白先生的身份证吗?”   *   空气突然寂静。白老板哑口无言。   他在东京城经营了多年的豪华大酒楼,空有一身财源滚滚的本事,借着《清明上河图》的壳,打算难道现代来玩一票,觉得随便挥挥手都能碾压这群没见过银子的后生子弟。   孰料第一关就卡住了。他哪来的身份证!   他悄悄把佟彤拉到一边:“现在幻化一个来得及吗?”   “不成不成。”佟彤哭笑不得,“现在个人身份信息就是联网的。您就算化出个栩栩如生的假证,工商局一查就露馅。”   她赶紧想辙,解释:“白伯伯昨天在北京游玩,身份证不小心丢了,正在挂失……”   先敷衍过去再说。   北京游客太多,各大景区天天都在网上广播失物招领。陈亮和高茗一点没怀疑,双双表示同情。   “记得丢哪儿了吗?我们发动朋友圈给您找一下。”   佟彤:“记不清了……他先去的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参观了鸟巢水立方,然后又去了八达岭十三陵水库,然后去天坛听了个相声,然后……然后来故宫看展,最后去北海划了个船……   “实在不知道掉在哪儿了。”   陈亮表示无语。这是哪家黑心旅行社安排的路线啊?东南西北乱赶一通,加起来够绕北京三圈了。   “那……那只好等您临时身份证办下来再办手续了。不过您今天就可以开始熟悉一下民宿的管理流程。”   白老板用微笑掩饰心虚:“那我先回去休息啦。你们忙着,忙着。”   *   佟彤花了一个小时,给白老板上了个现代法律速成班,若是没有身份证,他在现代啥生意都做不成。   并且,“在现代做生意开店,需要打交道的个人和机构太多了,言多必失,一不小心就露馅。咱不能冒这个险。”   白老板表示不服,当即给她算账:“我《清明上河图》建国以后也展出过两三回了,加起来接触外界也有七八个月了,算它两百天,每天见到的游客万儿八千,加起来就是两百万人次。这两百万人在我耳边嗡嗡嗡,从英国脱欧聊到垃圾分类,这么多大数据输入,就算是个AI也能学会扮人了。小姑娘你莫小看我,我现在可是个行走的百科全书,要是咱俩站一块儿PK,说不定我比你更像人类……”   他故意说了很多潮词,一听之下,果然是个紧跟时代的网瘾患者,跟他土老板的形象相去甚远。   佟彤不以为然地一笑。   “那我考考您?”   白老板腰板一挺,“随便考。”   佟彤:“请听题:宫廷玉液酒?”   白老板一个没听清:“你说的啥?什么酒?”   佟彤:“棒槌。下一题:啤酒饮料矿泉水——”   白老板:“……全场五折加包邮?”   佟彤:“错。有个小孩他姐姐叫夏雪,他弟弟叫夏雨,请问他叫什么?”   白老板:“夏……下冰雹?我知道了,夏冰!”   佟彤:“错。下一题。”   ……   十分钟后,白老板听完佟彤的万字科普,垂头丧气地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你们人类怎么这么闲啊……”   佟彤苦口婆心劝他:“您看,咱们之间的代沟太深了。况且做酒店要跟各种人打交道,一个回答不上来没什么,您要是一边假装商务潮流人士,结果谁说话都没法接,这轻则举步维艰生活困难,重则被朝阳群众盯上,万一被人扒出真身,您下半辈子可就要在科学院实验室度过了,多么得不偿失……”   “所以您YY一下就成了,再不济我给您买个模拟经营的游戏过过瘾——对了,您不是还有其他八百多个分`身吗?不如变成个普通书生,学海无涯,这条街拐角就有个三联书店……”   她说着说着,突然起了个大胆的想法。   “王希孟也是《清明上河图》中的八百多角色之一,对不对?”   会不会……   要是在现代也让她天天来个“你猜我是谁”,她脑细胞非得死光不可。   白老板看她神色,不服气地哼哼一声。   “三百年前跟他打赌打输了。我不会变他的。你放心。”   佟彤心头大石落地,很贴心地没有问他打赌的内容。   白老板今日被她教育一通,总算良心发现,投桃报李地说:“你别着急,等我回到故宫,帮你问问小王的下落。”   *   佟彤回到煤厂胡同,四合院里空荡荡的。   姥姥正戴着老花镜刷朋友圈,见佟彤回来,关心地问:“小彤,你那些朋友最近是都搬走了吗?怪冷清的,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文物朋友们对姥姥都十分客气,虽然他们在年纪上都能当姥姥的老祖宗了,但看在佟彤的面子上,也都对这可爱的老太太尊敬有加。姥姥也挺喜欢这些好看的“小辈”,嘘寒问暖不说,经常做点好吃的给大伙加餐。   可是现在,娇娇一骑绝尘,骑车骑到川藏公路上去了,只偶尔发两张朋友圈照片表明自己还平安无事——还是在佟彤的强烈要求下。   雪晴那边,台北故宫的展览要结束了,他直播也玩够了,开始计划回程。这两天每天在外头晃荡,拍照片,选购纪念品。   希孟更是直接神隐了。推开书房门,里面的书架整整齐齐,桌子上还放着个快递包裹,好像是他订购的西洋画笔,还没来得及拆开。   胡同外面的奶茶店常年第二杯半价。佟彤现在才发现,自己回家之前习惯性地带了两杯奶茶。她只好把其中一杯放进冰箱里。   她轻轻叹口气,心想,这人会跑哪儿去呢?   按照白老板的说法,他是被弹到了就近文物的创作层里去,“玩够了就自己回来”。   这都一天一夜了,乐不思蜀了这是?   她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定位了当时《清明上河图》遇袭,自己和希孟拖泥带水临时穿越的那条小胡同。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大的博物馆,最近的一个就是两公里外的故宫。   故宫里藏品几百万,光国家一级藏品8000余件,按概率来说,他非常有可能是被弹回了故宫。   可问题也在这儿。故宫里藏品几百万,他究竟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彤妹给白老板出的题,灵感来源于最近的网络梗…… 第48章   第二天佟彤照常上班。五点钟下班之后, 她风卷残云,拎起包包就跑出了西三所, 连猫都没撸。   师兄师姐们一片诧异。海晨胸有成竹地分析:“谈恋爱了,约会去了。”   佟彤寻摸到建福宫展厅, 朝着清场的保安大哥们亮出工作证, 甜甜地请求:“我好像有东西落在展厅了, 能给我五分钟进去找找吗?”   文保组的工作人员们不光在办公室里做修复,也需要常常去展厅里观摩类似的文物,学习古人操作的方法;一件文物修复完毕, 送展之后, 他们也会时不时的来到展厅, 观察游客们的反应,以评估修复的效果。   所以佟彤这个借口十分令人信服。保安点点头, 让她进去。   建福宫在展出一些关于古代音乐文化的物件。展厅里只剩寥寥几个游客,在清场音乐的陪伴下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目光还黏在玻璃展柜后面的古琴、琵琶、竹笛等古代乐器上。   佟彤贴近展柜,深吸一口气。   “大家好啊。”她悄声说。   她在文物世界里大名远扬, 早在帮助娇娇的时候,就通过首都博物馆借调的那些文物口口传扬,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文物大救星。   当然在佟彤看来, 她的地位远远没那么高;在各位文物老祖宗眼里,她估计更像是那种专门为NPC跑腿解决鸡毛蒜皮的游戏主角。   所以她现在也放低姿态,知道玻璃后面的文物都有知有识, 听得见她。   “各位今天怎么样?”她先跟祖宗们寒暄,“展厅光线还可以吗?温度湿度合适吗?没有游客抽烟吐痰开闪光灯吧?”   等了一会儿,玻璃后面自然没动静。但她放松心态,脑海里静静聆听,总觉得听到了低声的吟哦回应,如同一缕看不见的光束,慢慢洒在她心上。   也许是错觉。   “还要拜托各位一件事。《千里江山图》失踪了,不知在谁的创作层里玩耍。您这个展厅是故宫最靠北的,我寻思他可能在这里出现过。烦请你们互相转告,若有人见到他,还请让他给我个信儿,别让我担心——毕竟大伙都挺金贵的,出点儿事我们都担待不起。”   她顿了顿,又想起来希孟这家伙在故宫里的口碑。在座的各位估计都被他毒舌怼过。   “若是他不巧惹恼了谁,也还请多包容一下。您几个都是几千岁的老前辈了,别跟他一个北宋的小不点计较。”   她四面鞠个躬:“多谢啦!我住在煤厂胡同23号。诸位若不愿意挪窝,让《清明上河图》给我带个话就成。它800多个化身,不怕跑腿。”   最后几个游客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保安开始做关门前的例行检查。   佟彤赶紧离开。   保安还问呢:“东西找着了吗,姑娘?”   “嗯,没有……没事,我再去别处找找。”   保安大哥热心问:“丢了什么啊?我们也帮你看看。”   丢了个人。佟彤心说。   ------   佟彤回到家,跟姥姥吃了饭,又给老人家设了空调定时,好让她睡觉。   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刷个最近热播的古装电视剧,百无聊赖地看着一身正气的主角在长安城的屋顶上跑酷。   不用给国宝定外卖做夜宵的日子,忽然觉得有点空虚。   本来还答应带他尝尝潮州手打牛丸的……   笃笃笃。   佟彤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听到有人敲门。   再一细听,门外有人说话!   “是——佟姑娘吗?”   不知是哪的口音,有点生涩难辨。   佟彤赶紧点暂停。主角正好在纵身跳跃,镜头定格,他在两座高楼之间劈了个经久不息的叉。   佟彤爬起来,贴着门缝问:“是哪路祖宗大驾光临?”   门外的人似乎转了个头,对不知谁嘻嘻一笑,又转回来,说:“不是你祖宗,只是今日在展馆见你相召,就来做个客——现在可是太晚?”   “不晚不晚。”佟彤没想到真召唤出了文物,大喜过望之下,又不免心虚,回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她怔住。   门外站着两个美貌少年,两双桃花眼,体态形貌都十分酷似,竟像双胞胎。   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人肤色偏白,另一人似乎晒了黑些,肌肤是健康的麦色。   他们绝不是现代人,却又不像佟彤印象里的任何古代人。两人并未束发戴冠,长长的头发编成几束小辫,盘在脑后;他们的衣裳也不是汉服式样,而是杂色拼接的紧身衣,腰间佩着银质的花纹杂物袋,胸口手腕上零零碎碎戴了一堆护身符。   五官都和中原人略有不同。   佟彤仔细回忆——好像在刚才那个长安跑酷的电视剧里,见到过这种装束……   她赶紧请人进门:“你们是……胡人?”   麦色肌肤的少年眉眼灵动,朝她露齿一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小忽雷,大忽雷,姐姐你应该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吧。”   佟彤赶紧捧哏:“国宝啊!见面胜似闻名,里面请!”   忽雷,唐代西域少数民族弹拨弦鸣乐器,“其声清越而哀”,忽忽若雷。   这种乐器民间流传甚少,故宫藏有两件,分别称为小忽雷,大忽雷,均为稀世珍宝。   其实故宫的国宝群星荟萃,也就是佟彤在故宫工作过一阵,听说过这两位的名声。换个普通人,可能就未必“如雷贯耳”,要让他俩失望了。   下午佟彤进入的展馆,展的是和古代乐舞有关的文物。大小忽雷摆在很显眼的位置。因此佟彤很快就反应过来。   “敢问你们……哪个是大,哪个是小?”   麦色肌肤的少年邪魅一笑:“姐姐你猜啊。”   佟彤:“……”   正想说我猜不出来,那个白皙少年轻声开口:“我是大。”   拆台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麦色少年脸色尴尬。   佟彤暗笑:“来喝椰汁吧。”   她暗自回忆,好像小忽雷的颜色确实稍微暗一点。但展厅里灯光不足,她又没细看过,因此并非百分之百确定。   “听说姐姐在给文物们清理乾隆的题跋。”小忽雷自来熟地往她的懒人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好奇地研究椰汁易拉罐的拉环,“我等有幸未遭过人类的毒手,虽然听了不少你的故事,但也没理由前来烦扰。但今日,若我没听错,姐姐来找我们问话?”   自从两界联通以后,文物之间也迅速形成了些不成文的规矩,没事时大家都好好在展厅里呆着,没有合适的理由,谁也不好化形溜出来。   毕竟都是几百几千岁的祖宗了,行事谨慎,不敢随意涉足异界。况且如果博物馆里的展品突然开始大规模逃亡,自身安全没有保障不说,肯定马上会引起人类社会的注意。   还有个原因就是,有些自身长得不咋地的文物,缺乏自信,说不准自己化形之后会不会对不起观众……   所以大小忽雷哥俩一直舒舒服服地在展柜里享受人们的膜拜,直到听到佟彤的召唤,才手拉手走出了神武门。   佟彤对此表示非常感激:“你俩可见过《千里江山图》?嗯,化形之后就是……”   “一个拽得要死的北宋小毛头,认得,挺漂亮,比我就差那么一点儿吧。”小忽雷伸出戴着一串花手链的手,小心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距离,“听说还会画画儿?”   佟彤赶紧点头,给他俩解释了一下,说希孟从《清明上河图》创作层中消失,如今下落不明,推测是乱入到了附近哪个文物的地盘。   “你们见过吗?”   小忽雷大大的咧嘴一笑,欧式双眼皮展出可爱的褶皱。   “似乎昨天确实听别人说,他好像在故宫出现了一阵……”   佟彤赶紧问:“去谁那了?”   他却闭嘴了,眼睛骨碌一转。   “姐姐要问我话,给我什么好处?”   佟彤:“……”   请你喝椰汁不算吗?   她做好准备跟这半大熊孩子讨价还价:“你要什么……”   没说完,旁边的大忽雷静静开口。   “遮遮掩掩做什么。王公子是进到了一幅画里。大家都看见了。”   小忽雷气得脸黑。   佟彤问:“什么画?”   小忽雷只好坦白从宽:“没看清楚。被一架臃肿的古琴挡住了。”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怒喝:   “谁说我臃肿?”   ------   佟彤慌忙开门,迎进一个人。   他作唐代文士打扮,气宇轩昂,浑身上下有一股铿锵的气质。   “您请进,您请进!”佟彤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还挺有面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这唐代文士大踏步进门,左右看看,依旧不依不饶问:“谁说我臃肿?”   小忽雷已经在佟彤房间里飞檐走壁了一圈,发现她实在是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躲的地方,只好重新坐下来,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欧式双眼皮:“你听错啦。我们在讨论麦粒肿。”   大忽雷一直坐着没动,垂着眼,淡然拆台。   “他这张臭嘴您应该早就习惯了,何必大惊小怪。”   佟彤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问这位新客人:“您是……一张古琴?”   故宫收藏古琴四十六张,其中大多数是明清时期的名匠作品,张张价值连城。   文士点点头:“不敢不敢,破琴一张。”   小忽雷嗤笑。   佟彤也笑了:“您太谦虚了,敢问尊号是……?”   “破琴。就叫我破琴就行了。”   小忽雷:“破琴,破琴。我们都叫惯啦。”   这怎么可能嘛!   佟彤觉得是人家低调谦逊,又或许不愿意以真名示人。刚想找个话头略过去,忽然心中一亮,想起了老康讲过的一些故宫往事,倒吸一口气。   “您、您不会是——”   ……   想当年,辛亥革命改地换天,溥仪被请出故宫,宫内的海量收藏被民国政府成立的清室善后委员会一一盘点接收。   一个偶然的日子,官员们在南库房墙角发现一张破琴。   南库房年久失修,又是漏雨又是掉渣,这琴不知在角落里埋了多久,琴面上厚厚一层烂泥,爬着蚂蚁,各种零件七零八落,完全看不出来历。   但,能进入故宫的古琴,必定是名家之作,不可能是哪个乐器行随便买的。   负责清点的人没办法,于是将它定名为“破琴一张”,写进了记录,然后将它丢回了犄角旮旯。   解放后,着名文物鉴赏家王世襄发现了记录里的“破琴”,出于好奇,将它找出来擦了擦,露出一点漆。   老王差点背过气去:这是一张唐琴!   马上请了着名古琴艺术家管平湖先生来故宫修复此琴。经过一番抽丝剥茧的细心操作,一层层泥灰和锈水消失,露出的鹿角漆胎完好无损。   那是1949年。一件传世之宝横空出世。那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完好的唐琴。   在琴身的底部,管平湖找到了镌刻着的古琴的名字——   大圣遗音①。   ……   不过,出于习惯,在老一辈故宫文物工作者的口里,它依旧是“破琴一张”。   “破琴要保养了,通知一下漆器组。”   “这展柜里的光线再暗些,别让破琴的金徽晃人眼。”   “这个公众号怎么搞得,把破琴和九霄环佩都弄混啦!真够业余。”   ……   佟彤认出了眼前的琴,激动得舌头打结:“大大、大……大圣……”   “大圣不是孙悟空吗!哦我的天哪,你这人简直太没文化了!”   “破琴”身后,居然传来一个清脆的萝莉音。   佟彤,连带大忽雷小忽雷,都吓一跳。   随着那萝莉音,破琴那宽阔的大氅里,钻出来一个洋娃娃。   是字面意义上的洋娃娃。只见她一头淡金色卷发,碧绿的眼睛,奶油色的肌肤,一身繁复艳丽的洛可可风格大摆裙,双手戴着白色的蕾丝手套。   Lo裙萝莉身形娇小,刚才一直藏在破琴的大氅里面,居然毫无痕迹。   她看到大小忽雷,嫌弃地别过头去,尖尖的小鼻子一耸。   “噢我的上帝,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也来了,我打赌是来蹭这位女主人的饮料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居然有如此厚的脸皮。”   破琴有点尴尬,弯腰嘱咐她:“嘘,少说点,你这语法太别扭了。”   他向佟彤解释:“是个乾隆时期的西洋八音盒,大英国王随使团送的礼物,坏了一百多年了,去年刚被你们钟表组修好,天天吵着跟我学普通话……”   八音盒萝莉委屈兮兮地拽他衣襟:“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居然嫌我!”   破琴铿锵的脸色瞬间温柔,安慰她:“不嫌不嫌。”   “我也是最近几十年才被修好的。理解她急于跟上时代的心情。”他对佟彤无奈一笑,“就被缠上了。”   佟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文物中居然还有老外!   再一想,再正常不过。国外也一样有各种文物啊。   虽然外貌是青葱萝莉,但按照岁数她也得叫奶奶。   于是弯下腰,笑问道:“尊敬的小姐,敢问您如何称呼?”   “维多利亚。”萝莉挺起胸,宫廷范十足,“很荣幸认识佟小姐。”   ------   破琴坐定,对佟彤说:“九儿姑娘的琵琶又坏了,她忙着修理,无暇过来。她托在下转告佟姑娘,去她的创作层找人可以,但你得帮她修好琵琶。”   佟彤心中一喜。有眉目了!   她问:“你说的九儿,是展厅里的那把琵琶吗?”   “不是,是一幅画,”破琴说,“乾隆在她身上留下几枚大印,一段长跋,虽然不至于毁她面目,但让她身上多了不少累赘,以致她弹奏时无法专心,琵琶也时常出问题。”   佟彤一听,得,又是乾隆做的孽。   但听起来这位九儿姑娘所受的破坏并不算太大,并没有影响她的日常生活。毕竟乾隆精力有限,对于大部分收集的文物也是打个卡就放一边,并没有把他过手的每一幅画都盖成筛子。   那么九儿的要求或许也不是太难完成。刚从《清明上河图》的“简单难度”里杀出来,佟彤觉得自己能应付任何挑战。   她于是答应:“怎么进去?”   小忽雷笑嘻嘻的插话:“听说你有一款独一无二的手机……”   佟彤一直不清楚文物界的八卦是怎么传的,这才多长时间过去,连她用手机P图的歪门邪道都如数家珍。   她只好把手机拿出来,先澄清:“这不是我的手机哈,是我给希孟用的……虽然他运气不好,只拥有了几个小时……”   维多利亚惊叹:“哦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你的文物朋友送这么贵的手机?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佟小姐?我想要一款粉色的……”   破琴尴尬地低声提醒:“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   “那我可以帮你啊!”维多利亚眨着翡翠色的眼睛,“你毕竟对修乐器是外行,不是吗?我可是来自大英的八音盒呢。”   佟彤一想,居然很有道理。   文物也能跟她一起穿越,这已经让希孟证实了。   小忽雷一听,也毛遂自荐:“我也想去!我想去九儿姐姐家里做客好久了!我们忽雷也是音箱拨弦乐器,跟琵琶也差不多,我也能帮你!”   佟彤:“这……”   大忽雷脸黑一阵,小声告诉佟彤:“……其实差挺多的。”   佟彤笑了,划开手机:“都去都去,多个朋友多条路。”   她也实在厌倦一个人势单力孤的在创作层里单打独斗,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个团队一起下副本多好。   “对了,九儿姑娘到底是哪幅画?”她总算想起来问。   小忽雷已经抢过她的手机,兴高采烈地调戏起了那个逆天的AI语音助手。   “要一款结实点的古风鞋,头绳一捆,对了出门旅行湿纸巾必不可少……”   “咔嚓”——   ------   挑高的大厅里灯火辉煌,无数彩烛悬吊在空中,底下的烛台做成祥云形状,云中还飘出一缕缕醉人的浓香,仰头望去,如在仙境。   细腻婉转丝竹之声萦绕耳边,仿佛是从天边飘来,又仿佛近在眼前。红漆揭鼓旁,一个俊美的教坊小厮正在轻轻击鼓。三五个舞女长袖甩动,旋转着经过他面前,又调笑着踢踏脚尖,消失在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忽然呼啦一响,似是什么东西破碎满地。一声女子惊呼,随后浓烈的酒香充盈了整个大厅。   几个男人的声音放肆大笑:“没关系,没关系!一坛酒碎了,那就再抬一坛来!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对不对,韩公?”   另一个男子声音洪亮而克制。   “这是自然。来人,再去开一坛‘秋露白’,咱们大家一醉方休。”   ------   佟彤站在屏风对侧的小储藏室里,望着地上一个个封好的酒坛子,醒过味儿来。   “我不会是到了《韩熙载夜宴图》吧……”   不然,为什么周围会是如此纸醉金迷的场景,这个宴会的主人又被人称为“韩公”……   她身边,小忽雷从一堆酒坛子后面冒头。   “赶紧走赶紧走!有人来取酒了!”   不由分说,拽着佟彤就跑出了储藏室。   脚步声错杂,婢女们端着灯烛来来去去。路上遇见一队袅袅婷婷的歌伎,正说说笑笑地往前厅的方向走,压根没注意宴厅里多出来的这两个人。   小忽雷跑进了歌伎们刚刚离开的那间休息室。室内满是浓香,桌子上散着无数盒胭脂粉黛,墙边衣橱半开,里面胡乱叠着五彩条纹的舞服。   休息室里,大忽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弟。   “也不用进来得这么着急吧。”   小忽雷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个酒瓶,打开瓶塞喝了一口,笑吟吟把瓶子扔给他哥,“不赖我,佟姐姐的手机太智能了,我话才说一半就P好了……”   佟彤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问小忽雷:“你这么着急进来就是为了混吃混喝的?维多利亚呢?”   “我在这儿呢。”   衣箱盖子忽然掀开,维多利亚从一堆丝绸裙子里爬出来。她已经换上了舞女的衣裳,仙气缥缈的广袖襦、高腰裙,淡蓝的披帛上缀着金丝,雍容而华丽。   她得意地转了几圈:“噢上帝啊,这身衣裳简直是为我度身定制的!穿上它,谁都不会怀疑我中国舞女的身份。”   佟彤看着她麦浪般的金发,怀疑地点了点头。   帘幕轻抖,门口晃进来半张浓妆的脸。   “九儿姑娘的琵琶又坏了!快,快来两个跳舞的顶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祖宗去哪儿了”团队副本开启~   `   ①这件轶事出自故宫博物院编纂的《故宫古琴图典》 第49章   里头几个乱入的访客都是一惊。   外面灯光太晃眼, 衣帽间里显得漆黑一片,那歌伎居然没看出来里面的人并非宴会成员。   “什么舞都行!快去!韩公有赏!”   她匆匆补充一句, 提着裙摆离开。   小忽雷眼珠转转,一把拉起维多利亚, 迈着舞步跑了出去。   “走!咱们跳舞去!”   佟彤:“……”   这家伙就是来蹭轰趴的!   不一会儿, 外面传来几声惊喜的赞叹。   “哎呀呀, 胡姬!胡旋舞!……韩公真是好兴味呀!……”   随后,有节奏的音乐鼓点渐次响起,调子充满异国风情。   佟彤愣神半晌, 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现代衣装。赶紧从箱子里取了件裙子换上。   换完才发现——   “噢我的天哪!”   大忽雷还在屋子里呢!   低头一看, 这孩子磕着酒瓶子, 居然已经醉倒了,那张始终故作严肃的脸终于表情散开, 红酡酡带着一个笑。   进入凡间文物们大多数都不逞口腹之欲,但在创作层里还是作为“人”互相走动。只不过平日里大伙极少串门, 又并非每个文物的创作层里都包含吃吃喝喝,因此众文物看上去大体还算清心寡欲。   像《夜宴》这种疯狂吃喝玩乐的创作现场, 估计全故宫也找不出第二个。   佟彤抿一抿嘴,心中呵呵一声冷笑。   算是知道为什么当初希孟每次回到《清明上河图》,都闭口不提上一夜的遭遇。   花天酒地啊!   醉生梦死啊!   对他来说那就是老鼠进了米缸啊!   小忽雷和维多利亚出去给韩熙载跳胡旋舞,正好给她挡雷。趁这工夫, 赶紧找人。   佟彤刚迈出衣帽间,就听到有人叫她。   “喂,说你呢!小丫头!”是个厨子, 手上提个食盒,“快送到韩公桌上去!”   夜宴现场大概很混乱,赶场的戏班舞团一个接一个,韩熙载府上的下人们根本认不全,只能通过服色来识人。   佟彤很想简单粗暴地把整个韩府搜一遍,但她穿着舞女服色,不可能随随便便的来去。   她只好接过食盒,循着胡旋舞的音乐走进韩熙载的内室。   内室里已是一片混乱。小忽雷和维多利亚互相挽着臂膀,轻若浮云,疾如劲风,笑声琅琅,飞舞转圜,一身的华丽衣装好像被龙卷风卷上天的彩色花瓣。黑色的小辫子和金色长发也都飘浮在空中,看得人眼花缭乱。   十几个宾客们都疯魔了,边笑边叫好,也都拎起衣摆,围着他俩邯郸学步。   韩熙载也在其中,一张富态国字脸,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也在努力的一圈一圈扭动。   地上掉着无数手帕、香囊、酒杯、残烛,被几十双群魔乱舞的脚丫子踢来踢去,一塌糊涂。   一个看似富商的宾客解下腰间的名贵玉坠,丢给舞圈中心的维多利亚,叫道:“赏!”   维多利亚一把接住,只看了一眼就惊叹:“噢看在圣母的份上……”   小忽雷一把堵住她嘴。   佟彤把食盒放在一片狼藉的餐案旁,找到一个正在剪灯烛的婢女。   “姐姐,”她尽可能语气轻松,“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穿圆领袍……嗯,可能不太合群……”   《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时期绘画,而希孟穿越《清明上河图》时,一身打扮是北宋末期风格。两个时代相去不远,服饰上虽然没有断代,但看起来“不太合群”是肯定的。   她把希孟的外貌衣着都描绘个遍,但那婢女专心看厅内的胡旋舞杂烩,心不在焉回:“今日来造访的年轻小伙子多了,你就直说,姓甚名谁?我让人去宾客名单里找找。”   佟彤:“他不是宾客……”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他头一次被踢出《清明上河图》,空降到这个纸醉金迷的轰趴现场,应该挺晕头转向的。   于是她补充:“……可能看着有点儿傻。”   婢女一皱眉。   “是见到过这么个人——哦对了,在乐器房里坐着,看起来迷迷瞪瞪的,也不吃东西也不跳舞,还拉着我问什么佟姑娘呢。切,我们府里上下就没有姓佟的,他碰瓷儿也得先做点功课吧!”   佟彤狂喜:“在哪儿?”   婢女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我忙着伺候宾客呢,就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再看,他忽然就走了,神出鬼没的——我才回了个头呀!人就没了,你说怪不怪。”   佟彤明白了,《夜宴》和《清明上河图》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希孟第一次被弹过来,大约只待了一小会儿,就重新登录上了东京城。   难怪他上线之后有点惊讶:“已经一天一夜了?”   佟彤问:“那他后来又在乐器房出现过吗?”   婢女想了想,“后来我一直在内室伺候,你去问九儿姑娘吧,她的琵琶修不好,在乐器里赌气坐了一个时辰了。”   对了,还答应帮九儿姑娘修琵琶呢。   婢女见她拔腿要走,又笑道:“你傻了?九儿姑娘是咱们下人随便能找的吗?人家是教坊头牌,你就算甩出百金也未必能见一面。你要去和她说话?怕不是讨打,嘻嘻嘻……”   佟彤一愣,忽然听到有人带着醉意叫她。   “小丫头!瞎忙什么呢!”是几个醉态可掬的宾客,含混不清地哈哈大笑,“还不快来给韩公倒酒!韩公,咱们今日不醉不归,您可得给面子啊,哈哈哈……”   保全身份要紧,佟彤只好去斟酒。   满满一杯清玉浆,按照她刚从《清明上河图》里学来的礼节,毫无破绽地敬到韩熙载面前。   韩熙载呵呵大笑,眼神迷离,根本没看清她是谁。   接过酒杯的时候,他脸色忽然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那一瞬间,他的面孔被佟彤挡住,左眼中的迷离薄雾刹那间散去,左半边脸露出无遮无掩的疲惫,好像是千年老妖突然显形,光鲜的皮毛下面,露出沟壑纵横的真身。   但那失态只持续了片刻。他抬起头,双目对称,重新笑容满面。   “喝——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佟彤的手悬停在半空。   传说,《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间谍画。   韩熙载出身名门,才华超群,眼看南唐政局腐败,心灰意冷,又被后主李煜猜忌,为了自保,故意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声色犬马的腐化人设,“放意杯酒间,竭其材,致娱乐殆百数以自污,”以消除后主李煜对他的戒心。李煜却仍旧对他心存忌惮,于是派画院待诏顾闳中潜入韩府一探究竟。顾闳中如实地将韩熙载沉湎歌舞、醉生梦死的情形绘成了长卷,李煜这才放心,打消了对韩熙载的疑虑。   现在的韩熙载,已经和众宾客周旋了几个时辰,明显不胜酒量,却还叫着再喝再喝。   他自然不知道李后主派的间谍会何时到来。这种戏他大概隔几天就要演一次。   一杯杯索然无味的美酒灌下肚,他的肝脏大概已经不堪重负。佟彤非常怀疑,方才她看到的那僵硬的半张脸就是中风前兆。   她手一斜,一杯美酒静悄悄沿着杯壁倾出来,顺着她的手腕流进了袖子。   她把近似空杯的酒杯递了出去:“韩公请饮。”   韩熙载先是讶异,随后马上面色如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宾客们欢呼:“韩公果然豪爽!再来,再来!”   ……   等韩熙载“喝完”第六杯酒的时候,佟彤的袖子已经快湿到肩膀了。   韩熙载“不胜酒力”,一边吐字不清地吟诗,一边倒在铺着轻纱的床榻上。咣当一声巨响。   几个侍女齐齐去扶他。佟彤做好事不留名,拧着袖子打算走人。   忽然手心一硬。韩熙载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忽雷还在带领大家跳胡旋舞。她快步走到廊间,张开手一看——   “乖乖。”   从腰带上扯下来的带钩,不到巴掌长,却比秤砣还沉,明显是纯金质地,握着都嫌烫手。带钩上还镶嵌着蓝绿宝石,每一颗都有她的指甲盖儿大。   粗略估计,在金陵市中心换一套豪宅大概不成问题。   老韩是真醉了,小舞女不过是帮他躲了几杯酒,就赏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佟彤握着天价带钩,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还回去。   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看见,给她安个偷窃主人财物的罪名,估计韩熙载本人也捞她不出。   她转念一想,又有了主意,迅速把带钩藏进袖子里,抓住一个送菜的侍女问:“九儿姑娘在哪里?韩公派我去问下她琵琶修好了没。”   *   佟彤直奔乐器室。   果然,门口守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样子是教坊的私人保安。   有好奇的小厮侍女往里看,都被婆子们轰了出去:“滚滚滚,九儿姑娘也是你们能见的?”   佟彤亮出天价带钩:“韩公派我来看看九儿姑娘。”   婆子们识货,毕恭毕敬地放她进去。   佟彤于是见到了《夜宴》的化形,艳绝金陵的九儿姑娘。   出乎意料,她相貌平平,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气质,顶多算得上“耐看”。   她在坐榻上休息,斜抱着琵琶,一脸疲倦。   她轻轻拨弄琵琶弦,说:“你要是再坏,我可要把你扔掉啦。”   佟彤枉为直女,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全身麻了一下。   ……太苏了。艳而不俗,媚而不惑,天真而不显幼稚,多情而不嫌甜腻。   九儿姑娘听了下人的禀报,抬头看了佟彤一眼。   “我这琵琶,初时好好儿的,每次弹奏之前却自己走了音。我怕到了韩公面前它又不听话,你说怎么办?”   所谓无功不受禄。佟彤觉得要是自己此时张口就问她见没见过希孟,估计会直接被门口的婆子轰出去。   她想了想,“我认得几位乐理上的高明人士,不如我去帮姑娘请来看看?”   九儿撇嘴:“我自己学了十二年琵琶,还不高明么?”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用眼神朝外一指,“去吧。找个人帮我看看。”   外面依旧丝竹声乱耳,轰趴进入到了下一场,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佟彤寻思,小忽雷和维多利亚跳舞跳high了不能指望,大忽雷还醉着,破琴……   “我跟你说了,这个音不是这么弹的!”   走廊里有人在吵架。   破琴先生追着个背琴的乐师,不依不饶地给他上课:“你对整首乐曲的理解根本和作曲者背道而驰……”   那乐师一脸冤枉:“先生您行您上啊!小人只依韩公的意思弹琴罢了。”   佟彤连忙上去迎接破琴:“先生消消气。”   那乐师一溜烟跑了。   破琴先生骤然看到佟彤,焦急问:“看到维多利亚了吗?”   “跟小忽雷跳胡旋舞呢,”佟彤说,“您放心,没危险。”   但破琴显然对此十分不满,嘟囔:“那两个胡人小子都要把她带坏了。”   佟彤劝他:“孩子大了要学会放手——对了,有件事麻烦您……”   破琴先生跟维多利亚相处久了,变得特别有耐心,特别好说话,当即答应帮忙修琵琶。   有“大圣遗音”坐镇,佟彤十分确定,就算是一片朽木,他都能给还原出天籁之音。   可是破琴先生拿着那把琵琶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调试了又调试,皱眉说:“并未发现有损坏之处。”   九儿姑娘嘴一撇,“难道还能见鬼了不成?”   佟彤心中一动:“也许真有鬼呢?”   九儿姑娘吓一跳,楚楚可怜地看她。   佟彤寻思,琵琶的损坏多半是乾隆混入其中导致的结果。夜宴现场人员杂乱,门禁基本等于无,任何人都能混进来而不受盘问。   她建议:“九儿姑娘,不如我假作奉韩公之命请你去内厅演奏。你出门梳妆之际,‘不小心’将琵琶留在此处,派人暗中监视,也许会有收获。”   九儿半信半疑。但佟彤既然手持韩熙载的贴身贵重物品,想必也非同常人,于是给了她这个面子。   琵琶被单独闲置在乐器房里。九儿让她的贴身保镖们藏匿其中。   佟彤也藏在暗处,扯一角桌布蒙住自己,只留一角缝隙露出外面辉映的灯光。   没过多久,门帘打开了!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蹑手蹑脚进来,看样子是个赴宴的宾客。   他轻轻拿起九儿姑娘的琵琶,陶醉地拨了拨琴弦,唱了几声调子。   “谁能想到,九儿姑娘的天籁之音,便是自此而始……”他痴笑,“我要是也有这么一把琵琶就好了……”   佟彤差点背过气去。她万万没想到,《夜宴》里的乾隆,居然是九儿姑娘的私生饭,假作韩熙载宾客,专门偷弹她的琵琶……   旁边九儿姑娘柳眉倒竖,冲口就要骂。   被她一个婆子保镖用力拦住,拼命低声劝她:“姑娘姑娘,这是韩公的宾客,得罪不得啊……”   私生饭乾隆弹了几下琵琶,当然不成调子,又乱调了几根琴弦,满足地离开了。   佟彤想:倒是没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也算是私生饭里的文明人……   九儿姑娘可忍不住了,挣开保镖的手,冲上去叫道:“你是何人!为何乱动我的琵琶!”   乾隆一溜烟跑了,踩着一叠乐谱,消失在莺歌燕舞的宴会大厅里。   九儿姑娘气冲冲的检查她的琵琶。   破琴先生上去帮忙:“还好没有什么致命的损伤。九儿姑娘,看来这便是你琵琶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以后可要好好看管,莫让外人随便动了。来,我帮你调弦。”   这时候有人来代韩熙载请人:“九儿姑娘准备好了吗?满堂宾客等着听你演奏呢!”   九儿姑娘嫣然一笑:“这就过去。待我补个妆。”   她接着转向佟彤,笑道:“你方才说,是韩公派你来叫我的?”   佟彤笑容一僵。   既然韩熙载刚刚派人来请九儿姑娘。那就说明佟彤方才拿着带钩过来找人,自然是“假传号令”,洗都没处洗。   但出乎意料,九儿姑娘并没怀疑她的身份,整个夜宴狂欢依旧,世界一点没有崩坏的迹象。   九儿姑娘用她温婉的嗓音说:“好啦。我知道你找我有事。说吧,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   佟彤松口气,言简意赅地向她说明了自己要找人。   九儿姑娘不愧是大牌,韩熙载已经派人来请了,她一面慢条斯理地命人给自己换发型,一边说:“是呢,好像是来过这么个人。我以为是个躲酒的宾客,就让他在这里休息了。他看起来百无聊赖的,等了一会儿,就管我要纸笔涂鸦。哦对了……”   九儿姑娘一声吩咐,让人拿来一叠旧乐谱。   乐谱背面墨迹新鲜,竟然是几张速写。   歌舞升平的宴厅,醉醺醺失态的宾客,肆意调笑的歌女,忙碌而怨声载道的仆人……   佟彤心中已有八分确定。这年头谁会拿毛笔画速写?   多半是希孟无聊透顶,画来打发时间的。   几张画下面,又是一行字,在暖黄灯光的照射下清清楚楚。   “车马骈阗,掎裳连襼,繁弦急管,逢场游戏,焉知金陵易主,惟朝惟夕,往事堪哀南柯梦,教坊须奏别离歌,惜哉。”   佟彤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但不求甚解地看了两遍,也读出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大概是说,你们南唐政权都快死翘翘了,达官贵人们却还忙着社交宴饮,丝毫不管大厦之将倾,真不是东西。   若单论内容,这段话当然可能是一个深谙局势却又无力回天的土着写的。韩熙载本人就非常有可能。   但作者似乎还化用了后主李煜的一些诗词——这些诗词都是南唐被北宋所灭,李煜沦为阶下囚,怀念故国时写的。   寅唱卯诗,穿越者无疑。   这幅画里除了佟彤身边那几件乐器,还有谁是穿越者?   佟彤轻轻用指尖捻着乐谱,发现下面一张纸上也写着字。   而且是连笔简体字!大概是防止土着们读懂。   百分之百是他了。她又惊又喜,赶紧读。   “小彤:你擅自踢我下线,这笔账日后再算。此地甚为无聊,但你在东京城大约也无家可归,凄惨落魄,我心稍慰。是了,既来之则安之,待我假作宾客,大吃大喝一通,让你羡慕扌——”   佟彤快手快脚地把这张纸折起来,心里骂:“小样!”   当初他在牙行冒充本土孟偷听boss们谈话,不留神暴露自己,眼看就要酿成血案,佟彤急中生智,把本土孟拉来解围,导致他强行被踢下线。   看来他耿耿于怀,这纸条写得咬牙切齿,字缝里全是“记仇.jpg”。   难怪他第二次上线,眼看佟彤居然又白蹭了本土孟的房间,住得舒舒服服,那表情一言难尽,随后花样翻新地找她的茬。   不过他到底还是良心发现,没有“日后算账”,而是急公好义地跟她重续前缘,查案去了。   这字条是他信手涂鸦,肯定没指望佟彤看见,写了一半又戛然而止,那提手旁快飞出纸面了,佟彤估计是他又被动登录东京城了。   果然,九儿姑娘困惑地说:“……可是那人不知何时离开了,我只是背过身去调了调琵琶,人就没了……”   佟彤匆匆谢过九儿姑娘,直奔宴会前厅。   字条虽然没写完,但希孟的下落已经很明显了:在无聊和记仇的双重驱使下,他决定去骗吃骗喝,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那么他第三次空降此处时,很可能去了宾客最集中、饮食最丰富的前厅。   但是问题来了。前厅里甚少歌伎舞女,侍者也多为男性,佟彤要想没遮没拦的闯进去,难度不亚于学小忽雷跳胡旋舞。   说到小忽雷……   破琴先生怒气冲冲地跟佟彤告辞:“我去找维多利亚了。小忽雷也太不像话,跳舞跳一会儿就得了,他以为这是夜店呢!”   辛辛苦苦带大的萝莉被混小子拐走了,佟彤十分理解大叔的痛心,可是……   “喂,先生,您不帮我了……”   “一会儿再说!”   佟彤无语凝噎。说是团队副本,她这个队长当得名存实亡,谁都不听她使唤。   忽然她一转头,看到一个白皙的辫子少年,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朝她走过来。   大忽雷面带惭愧,告诉佟彤:“我、我大概一千年没喝酒了……”   佟彤笑道:“来的正好,你帮我个忙……”   *   大忽雷换了一身汉服,整理发型,摆出一副班干部表情——其实只需他本色出演——跑到前厅去帮佟彤打探。   过了不久就回来报告:“有有有,厅尾有个不起眼的小桌案,座位上一直没有人。案上堆满了甜品点心,还有一壶茗茶。但茶里好像被误倒进一些牛乳……”   佟彤双眼一亮。绝对是他了!   五代时的土着谁会自制奶茶啊!   她跟着大忽雷,找到一个仆人行走的夹层走廊,直接来到希孟的储粮仓,打算去抓现行。   那案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四舍五入大宝贝儿算出镜了吧?   ~   PS 写这章的时候一直在听哈恰图良的假面舞会圆舞曲,超有感觉滴 第50章   那不是希孟, 而是个留胡子的文士,长得挺清秀, 五官有棱有角的,就是那表情管理实在有些欠佳, 看着盘子里的点心, 如同天蓬元帅见到人参果, 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一边塞还一边左右偷偷看,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吃了几个面点,大概有点噎着, 他抄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五代土着毕竟没喝过奶茶, 他的表情凝固了一刻, 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奶茶灌进了喉咙,憋得脸红, 大口喘气。   佟彤和大忽雷一左一右站到他身边。   偷吃的文士吓得双眼一翻,捂着胸口跳起来。   “你们——你们是……”   佟彤心里一慌, 以为要掉马了。   谁知对面这人比她还慌,冷汗一道道往下巴上汇集, 不住地鞠躬道歉:“对不住,打扰你们了,你们请便,就当没看见我……”   一边说, 一边打了个石破天惊的饱嗝。   他脚底抹油,眼看要溜,佟彤留个心眼儿, 叫道:“等等。”   这文士脸色立刻白了,把什么东西往袖子里塞。   大忽雷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抽出几张纸。   打开一看,纸上墨迹未干,密密麻麻都是潦草字迹。   “郎粲着红袍,坐于床上……教坊副使李嘉明备琴于屏风后,舞伎旋而入……德明和尚前来拜谒,为丝竹声而惊……乐伎五人……韩熙载不时回内厅小憩,着宽袍丝履,似有忧愁之色……”   是这次宴会的全程记录!唱了什么歌,弹了什么曲,每个宾客的行踪都记录在案!   佟彤琢磨了好一阵,试探问:“您是……顾闳中顾待诏?”   后主李煜派来刺探韩熙载私生活的那个间谍画手?   顾闳中被人戳穿身份,反倒不慌了,咳嗽一声,脸色一沉。   佟彤和大忽雷穿的都是舞者侍者服色,他也不忌惮。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跟谁也别说在这儿见过我,”他低声说,“否则后果你们担待不起!”   说完,又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糕饼,慢慢送进嘴里。   他容易吗,潜伏在韩熙载府上观察了几个时辰,听着周围人大吃大喝,自己一直憋屈在墙角,水米未进,连茅厕都没得上,再不吃东西,眼看就要以身殉职了。   这才冒险现身,吃点喝点,给自己补充体力。   他没料到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娇滴滴的小舞女居然不怕他。   “想让我们不声张也可以,顾待诏,”她笑了笑,“但您得告诉我,有没有看到把吃食端到这个桌案上的人?他去哪儿了?”   顾闳中走遍全场,暗中观察了几个时辰。如果说她要在《夜宴》的世界中寻人,他是最理想的讯问对象。   倒是歪打正着一步棋。   顾闳中只担心被人发现。见佟彤跟他讲起了条件,反而一喜。   “我说我说。眼角有个泪痣的那位对吧?——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的,看穿戴并非显贵,依我看也是个混吃混喝的门客。他来的时候郁郁不乐,好像刚被谁欺负了似的,然后就叫了这么一大桌子甜食,一边吃一边说什么,‘谁让你把吃的都送人了,我自己也不亏着自己,哼……’”   大忽雷疑惑地看着佟彤,“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啊?”   佟彤耳根一热,故作淡定,命令顾闳中:“接着说。”   顾闳中:“我那时有个机会混进内室,就没再注意这里。等我出来后,那个年轻人已不见了,吃食倒还摆在这儿,始终没人动。我站了一晚上,实在肚饿得不行,这才拿了几块……喂,我说完了,你们满意了?”   佟彤轻轻皱眉。希孟本来打算大吃大喝一顿的,结果……又消失了。   她在心中复盘了一下《清明上河图》的“简单模式”。   希孟第一次消失纯属意外,是因为来到了王员外家客店,跟本土孟撞了个正着。   他被传送到韩熙载府上,遇到了那个剪灯烛的婢女,还迷迷糊糊地问这里有没有佟姑娘,被人家当成了碰瓷的。   这次“赴宴”时间比较短,他几乎是在婢女眼皮底下消失了,回到了东京城。   第二次来到夜宴,是佟彤为了在牙行给他解围,把本土孟拉到身边,强行踢他下线。   他带着一肚子怨气来到了乐器房,遇见了九儿姑娘,百无聊赖地画了几张速写,写了几行日记,记仇地表示“这笔账日后再算”,并且决定大吃大喝一顿解愁。   回到东京城,他发现本土孟莽撞地进了宫,连忙打算跟胖佶“进谏”。他匆匆忙忙地去自己捞自己,两孟相遇必有一消,他第三次被弹回了夜宴轰趴现场。   这一次他实践了自己的豪言壮语,真的叫了一桌琳琅满目的夜宵,准备大快朵颐。   但根据顾闳中的供述,他没吃几口,又被拉回了东京城……   佟彤扶额,心想他也太不容易了。   难怪他跟她在客店里开房之后,佟彤还没觉得太累,他疲倦得倒头就睡,好像刚跑完一个马拉松。   佟彤在东京城还保持着日落而息的正常作息;他可是连轴转了好几个白天呢!   他应该还来了第四次——佟彤和他在孙二娘的黑店里拼房,没想到本土孟也住到了这家黑店,于是他在睡梦中下线,第四次降临到夜宴狂欢节。   一直到佟彤被从《清明上河图》弹出去,他都没再回到东京城,应该是一直留在夜宴,流连忘返了。   佟彤问顾闳中:“那后来,他回来过吗?”   顾闳中反倒奇怪:“当然没有了,我观察了几个时辰,这客人定是已经走了,否则我哪敢随便吃他桌上的东西。”   佟彤摇头,“不对,他肯定还在!你好好想想。”   顾闳中面露难色:“真没看见,否则我瞒着有什么好处?我又不认识他!”   大忽雷轻声提醒:“也许这次他落在别的地方了呢?”   佟彤命令顾闳中:“您潜行有经验,对韩府内外想必也熟悉,麻烦到全府上下去找一遍,若找到他了,就让他过来见我。”   顾闳中面对她得寸进尺的要求,苦得脸都皱起来了,眉毛悲愤地一抖一抖。   “小姑娘,行行好,在下还有要务在身。你能帮我遮掩,我感激不尽,但你也别把我当跑腿的使唤呀!”   佟彤表示我不听我不听,反正《夜宴》最后是画出来了,说明顾闳中最终不辱使命——不过这话就不必告诉他了。   顾闳中脸上青筋暴跳,咬牙切齿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认输:“好好,我帮你去看。”   顿了顿,又不服软地加一句:“反正我还有些细节没看清,正需要再走一趟。”   *   半个时辰后,顾闳中愁眉苦脸地回来。   “没有。府上都找遍了,没有。”   留佟彤一个人傻眼。   ……不在?   她并不怀疑顾闳中的眼光。能将《夜宴》绘得如此惟妙惟肖,他这双眼睛定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夜宴已近尾声。内室外厅里虽然依旧弹丝吹竹、清歌艳舞,但声音已如日薄西山,渐渐弱了下去。宾客们带着醉意的谈笑声渐渐远去,有小厮开始收拾桌案、清洁地板。   顾闳中已经精疲力竭,被佟彤赶着在韩府里潜行了七八圈,   “真没有你要找的人……小姑娘,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说完,也不管佟彤反应,抢回自己那几张小抄,觑个无人注意的空档,迅速溜出了大门。   佟彤看到,破琴先生提溜着维多利亚的披帛,把她从舞场里拽出来。   “宾客都走了,教坊的人也散了,府里的人要清场了,别跳啦,回去!”   佟彤问:“小忽雷呢?”   维多利亚幸灾乐祸地笑道:“他被人看破了身份,只好像幽灵一样飘走了。我打赌他现在正在偷喝你的椰汁呢,佟小姐。”   佟彤:“……”   *   大家从《夜宴》中无功而返,回到煤厂胡同。   乐器队友们个个酒足饭饱,依依不舍地跟佟彤道别。   “呃,没找到人啊……不急不急,那个……^&*#~(#&$^……”   小忽雷大着舌头,说着说着就鼾声微闻,被他哥扛走了。   维多利亚小姐奔波一路,萝莉身板十分疲惫,靠在破琴身上,用心剪掉蕾丝手套上一的线头,瀑布般金发流淌下来。   “替我向钟表组的袁先生问个好,”她优雅微笑,“感谢他把我身上那些硬得像白金汉宫地砖一样的锈迹清理干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近视加深了至少一百度,请一定要提醒他配一副新眼镜。”   破琴宠溺地拍拍她肩膀,“好啦,回去休息。老袁明天还会来检查你呢。”   他又安慰佟彤:“王公子许是走失了,沿途若遇到其他文物,都会帮他一把的,姑娘别太担心了。”   ……   佟彤作为一个普通北京市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本平平淡淡的都市文;后来偶然打入了文物世界,又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玄幻文。   而今天,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悬疑文。   她打起精神在本子上画思维导图:穿越《清明上河图》的过程,在现实中大概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她和希孟的位置坐标不可能变化;   前三次弹出,他都顺利乱入到了《韩熙载夜宴图》,并且在其中留下了蛛丝马迹。   可是第四次弹出,他居然落点跑偏,不见踪影了!   《夜宴图》的位置也是不可能变化的,哪怕稍微被挪个一厘米都会全故宫响警报。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创作层中也有“虫洞”,让他一下子飞出千里之外?   送走几位新朋友,佟彤疲惫地倒在床上,睡了个心事重重的觉。   *   第二天,希孟依旧没有踪影。佟彤是被姥姥叫醒的。   “小彤,快起床,有个快递要你签字。”   佟彤睁着迷糊眼,嘟囔:“我没买东西。   “那包裹上怎么写的是你的名字地址?”姥姥戴上老花镜细看,“没送错!”   佟彤只好爬起身,抄起把美工刀,一层层划开纸箱——   “咦?”   是她在某宝订购的一套西洋画笔。   佟彤迷惑了。她还以为这套画笔早就到了呢。   那希孟桌子上放的包裹里头是什么?   问姥姥,姥姥随口说:“你忘啦,你给我的那个好看的碗,什么台北故宫限量款的,让我一个老姐妹的孙女,就是小云……你小时候见过的……幼儿园演出……”   姥姥一扯起过去的事就没完。佟彤赶紧扳回话题。   “对对,我记得那个小云。然后呢?”   姥姥惊讶于她的健忘:“小云看上了那个限量碗,我就送她了不是?人家说不白拿你的,要回赠你个礼物。我推辞再推辞,人家还是坚持礼尚往来——昨儿个就来了个快递,我放你屋了——哦不对,你房间锁门,那……好像是放人民警察房间了?我不记得了……”   姥姥也真不见外,很快就发现佟彤跟“人民警察”日益熟络,显然是成朋友了,想着包裹放在他那儿,也许哪天他下班就带给佟彤了。   佟彤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小云也真客气,一个文创碗嘛。”   她一边笑,一边拆开昨天那个包裹。   “哇。”   小云回赠的,是一个同样美貌的瓷盘,裹在报纸里,又塞了几层塑料泡沫。白底蓝色仿古青花瓷,花纹颇有异域风情。   比某宝上那些十块钱一个的景德镇青花瓷盘要精美多了,大约也是哪个品牌的限量款。   再翻个面,底下还有铭文:大元XX年制。   佟彤疑惑:做高端青花瓷也不至于写个假年代吧?没听说景德镇卖家有这种习惯。   再翻来覆去看看,她越来越含糊。   打开微信看看自己的联系人,想找个懂行的,转而又心起一念,小心包起瓷盘,出门去了民宿。   *   赵孟頫正在他的豪华大套间里看早间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前段时间那个清华学区坟的考古进展。   “……发现了不少有价值的文物,例如……”   佟彤只听到这么一句。赵孟頫给她开了门,忙把电视静了音。   就算是独自在家,他依旧衣帽整洁,一身西服笔挺,没一丝褶皱。   “听说王公子失踪了?”他上来就说,“实在抱歉,赵某也无头绪……”   佟彤赶紧说:“不是因为这事来找您。您看……”   她从包里摸出小云快递过来的青花瓷,“这个盘子,我总觉得不像商场里买的。”   赵孟頫接过青花瓷,只扫了一眼,就惊讶地说:“是元代的外销瓷,你从哪里弄来的?”   饶是佟彤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听他一口肯定的语气,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您的意思是——古董?”   赵孟頫点点头,“看花纹大约是销往波斯那边的,成色算不上绝顶,但也颇费了一番工艺。看年代么,大约是至元十到二十年间……哦哦,底下有落款。”   他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盘子背面的铭文款识,确认自己判断无误,才满意地将盘子翻了过来。   他依旧好奇:“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物件?故宫难道入不敷出了,发文物抵工资吗?”   佟彤愣神半晌,才摇头:“是我一个完全不熟的朋友,包在报纸里快递过来的。”   *   佟彤飞速管姥姥要来小云的微信,顾不得寒暄,上来就问她这个青花瓷盘的来历。   “你喜欢是吗?那太好啦。”小云在那头天真烂漫地回,“是我在一个地摊上买的,黑心商说是什么元代古董,开价三千,我说二十一口价,他说一百,我拔腿就走,他让我回来,于是三十成交啦。我是不是很厉害?”   佟彤:“……”   小云:“虽然是旧货,但你别嫌弃哦,我只拿它摆盘发过几次朋友圈,没怎么用过……”   *   事情很明确了。这件古董不知为何流落到地摊上,被不知情的摊主当赝品卖了,又被不知情的小云捡了漏。   赵孟頫在旁边乐坏了,为了保持形象,没哈哈大笑,只是抿着嘴,换了个娱乐台,然后才名正言顺地扑哧笑了出来。   “这种盘子在我那时候不怎么值钱,打碎一个都不心疼。”他说,“但现在应该值不少了吧?”   佟彤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打住,私自买卖文物可是犯罪。”   她虽然做着跟文物有关的工作,但对于文物估值这方面还真不算精通。   她想了想,给梁湘发微信。   “梁姐,咨询个法律问题……关于卖古董……”   那边很快回复:“坦白从宽,犯事快去自首。”   佟彤跟她打嘴炮惯了,嬉皮笑脸说:“那你帮我排个号呗。”   然后才详细跟她说了青花瓷盘的来历,附上“一个懂行朋友”的鉴定结果:元代民窑生产的外销瓷,品相完好,质量一般。   对面很快发来了语音回复。   “根据法律,国家境内地下、水域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禁止买卖,就算你是在地上捡的,也必须上交国家。但很多古董古玩的历史文化价值较低,不属于文物范畴。这部分物品,国家允许公民合法持有、相互交换或者依法转让流通。”   梁湘虽然是民警,但久在故宫执勤,五花八门的案例见得多了,相关法律法规研习得也挺透彻。   “根据你的描述,你朋友捡漏的这盘子应该属于古董,不用上交,可以自行买卖。但我还是建议你找专业人士鉴定后再留存。另外,为了古董有良好的保存环境,也可以将其捐献给博物馆,比藏自己家里、遭贼惦记要省事。”   解释得清晰无比,佟彤心里大石落地。   赵孟頫微笑:“佟姑娘,恭喜发财。”   佟彤赶紧说:“发不了财。我们故宫祖传严令,为了避嫌,文物修复者必须避免进行古董收藏方面的活动。我还是把这盘子退给小云吧。让她请我吃顿好的。”   赵老师对她的高风亮节表示钦佩,忽然又想到:“问问那位小云姑娘,她是在何处地摊找到这盘子的。”   毕竟上辈子也是文物鉴赏家,赵老师的收藏嗅觉十分敏锐。   佟彤忙点头:“对……”   她话说一半,突然灵光一闪,眼睛直直地看着那青花瓷盘上的几何纹路。   “我……我好像知道希孟在哪儿了。”   *   希孟在《清明上河图》里被弹出四次。前三次都去了《韩熙载夜宴图》,也是离他最近的文物。   唯有第四次,下落不明。   从逻辑上讲这完全不可能。除非希孟第四次空降夜宴的时候被人察觉身份,踢出了轰趴现场;但如果是那样,他应该早就回到煤厂胡同,说不定比佟彤还早到呢。   佟彤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除了——   万一在他们遨游《清明上河图》的时候,“离他最近的文物”发生变化了呢?   按照常理,他们穿越进入图里,奔波好几天,在外界也就过了一个小时,而且又是晚上,不太可能有博物馆进行大型的文物调动工作。   除非……   佟彤抓起青花瓷盘的包裹,仔细看了看送达时间。   没错,就是她和希孟穿越《清明上河图》的时候。   那时佟彤不在家,姥姥签收包裹以后,就把它放在了希孟的书房,以为是他定的西洋画笔。   佟彤家和当初的穿越地点相差不过几条胡同。这件青花瓷盘,便成了当时离希孟最近的一件文物。   *   “王公子被困在这里?”   赵孟頫听完佟彤的猜想,围着那青花瓷盘打量,神态有些好笑,又有些同情。   “这种小古董的创作层一般比较单调平庸,他这进去一天一夜,估计憋闷坏了。”   真是飞来横祸。佟彤问:“我能进去找他吗?”   “我可以陪你去。”赵老师急人之所急,热心相助,一点不像当初某些人推三阻四,“毕竟瓷盘的创作层很可能是元代背景,我比较熟悉。”   佟彤喜出望外:“我去给你准备纸笔。”   赵孟頫奇怪:“要纸笔做什么?”   “不……不是每次都要画小人儿吗……”   赵孟頫听了她的解释,哑然失笑。   “要进入创作层,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方法。况且王希孟用的那种方法,是因为当事文物并不在你身边。而今日这个青花瓷……不用这么麻烦。”   他去卫生间洗了手,郑重将青花瓷盘摆正在桌子上,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盘子旁边。   是个非常细小的东西,佟彤并没有看清。   然后他微微弯腰,低声说了一句话。   艺术泰斗秒变玄学大师,佟彤忍不住问:“您这是干什么呢?”   “我的爱马。”赵孟頫笑道,“我答应这个小瓷盘儿,事成之后,我的爱马可以借给她骑一天。”   佟彤:“……”   文物之间还带讨价还价的啊?   您把自己的爱马当做交易筹码,神马知道吗?   赵孟頫胸有成竹地看着青花瓷盘,等待回应。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电视上的娱乐主持人嘴巴张了又合,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由于电视静音,那形象显得格外滑稽。   赵孟頫有点尴尬:“呃,我好久没拜谒别人的创作层了……难道是我方才没洗干净手……我知道了,电视光线太刺眼……”   他局促地解释着,拿起遥控器去关电视,关不上。   佟彤看了一眼,提醒:“这是空调遥控器……”   便是这一走神的工夫,她忽然听到房门咔哒一声。   她以为是来清洁的服务员。   刚要喊“请勿打扰”,只听一个婉转的少女声音飘了过来。   “赵先生,”那个声音语气热切,又带着些害羞,“刚才是您答应,可以让我骑您的千里马?” 第51章   房门关着, 门前却不知何时走来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女。她穿着白地青花的细密长裙,披一件花纹繁复的紧身马甲, 头顶一轮轻纱,背后披着十几根小辫子, 双眼如葡萄一般水灵。   猛一看是中国人, 但细看之下, 她的肌肤白如细瓷,圆溜溜的双眸隐隐含着海水之蓝意,鼻梁也比常人高些, 很有西北少数民族的风韵。   佟彤猛一看她, 脱口而出:“小昭?”   《倚天屠龙记》里的那个有波斯血统的少女小昭, 要是让她来演,那绝对是百分之百神还原, 比以往任何一个版本都真!   异族少女眼珠一转,笑道:“小昭?这个名字好听, 我很喜欢。”   元代的无名外销青花瓷盘,既不是正统文物, 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佟彤脱口一叫,她干脆拿来主义,将这个名字据为己有。   头一次化形就遇上了文艺界巨佬赵孟頫,小昭受宠若惊, 喜不自胜。   “您说有位前辈误入我家?”她惊诧,“要去我的创作层看看?”   佟彤:“嗯,只是去找个人, 不多打搅。”   小昭点点头,又似乎有些犹豫,捻着自己的小辫子,期期艾艾地说:“可,可是……”   创作层是每个文物独特的小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文物的家,是个私密性很强的地方;有的文物好客,我家大门常打开,去他们的创作层就很容易;有的文物社恐,万般不愿对别人开放创作层,那也没办法。   以往佟彤进入创作层刷乾隆boss,都是受当事文物的邀请委托,因此没收到什么阻碍;   但这次不同,是她主动要求的。   也不怪小昭犹豫。   佟彤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位大咖文物性情比较孤傲,喜欢怼人,你若袖手旁观,保不齐他做出什么事儿来——你听说最近乾隆的事儿了吧?”   小昭这才怯怯地点头,说:“那,你们进来可以,后果自负……”   一个小青花瓷的创作层能有啥危险。佟彤笑了:“放心,我在你们创作层是无敌的啦。”   *   当佟彤意识到自己刚刚竖了个笔杆条直的flag的时候,她已经全身失重,咣当一下落地,就一脚没站稳,眼前的晴空变成了梵高的画,一圈一圈旋转不停,紧接着咕咚一下,翻转了45度!   她哎哟一声,顺手抓住手边一根粗木杆。脚下哗哗的流水声,鞋子一下被浸得湿透。   她原来是身处一艘海船上。   甲板上又是几次晃动,她逐渐找到了规律,在这个巨大的摇篮里保持平衡。   蓝灰色的天空延伸到无穷远处,仿佛给整个世界刷了一层不透明的釉。   海腥味扑鼻,强风刮起她的头发,裹着浓浓的咸味,噼里啪啦糊了一脸。   这船并非她的古装剧里看到过的平底漕运船,而是庞大的多桅帆船。船板间涂着厚厚的鱼脂,甲板上堆满手腕粗的麻绳。   风浪太大,此时水手们正喊着号子降下方帆。脚底声震如雷,藏在船舱里的橹手用力划桨,调整船只的方向。   卷卷白浪舔舐船舷,海平面的一端降临了深沉的黑色。   佟彤顾不得惊叹,捋干头发上的海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由于是文物本尊将她直接带入的创作层,她空降之后不用伪装,直接是完美的土着装扮:盘着小发髻,身穿男装,脚下是涂了油脂的防水鞋。   赵孟頫落点离她不远,也正在拧衣襟上的水。他穿的依旧是那身红色官服……   “我是要出使海外的大元官员,恰好搭乘这艘商船,”他扶着船舷上的木桩努力站稳,招手让佟彤过来,跟她对台词,“还要委屈佟姑娘继续做马僮。”   佟彤无语:“马呢?”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已经借出去了。”   ……算了,不让她打洗脚水就大吉大利。   古代交通不便,长途跨海航线更是艰难险阻。从泉州出发的商船又大又结实,很多官商人士都会作为客人,付费搭船。   这一艘孤零零的船,便是青花瓷盘小昭的整个创作层。那黑雾蒙蒙的大海就是创作层的边界。   看来果然如赵孟頫所说,比较低端的文物,创作层也并不繁复,甚至可称得上袖珍。   佟彤发现,船上的水手们民族多样,简直能组成一个联合国。大约一半是汉人,另有些能明显看出是蒙古人;但还有不少人,穿着异国服饰,梳着奇怪的发型,有些缠着头巾,像是中东那边的,有些摇头晃脑,像是印度兄弟。   在当时的语境下,这些旅居中华的老外被统称为色目人,因为他们有着五颜六色的眼睛。   大元帝国威武,不愧是横跨亚欧大陆的民族熔炉。   忽然有个色目水手大步走来,用生硬的汉语说:“喂,大官人,让一让,要调整横杆。”   虽然穿着打扮没有穿帮之虞,但赵孟頫还是很顺从地让了几步,躲进了一个没人的船舱。   “大哥请便。”   佟彤也跟着他避了进去,一边轻声问:“希孟被困在这艘船上?”   “看来是这样。”赵孟頫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要不咱们分头寻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哎呀!”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本以为没人的那个船舱里,居然跳出来一个少女,没头没脑地撞在佟彤肩膀上。   佟彤满头冷汗地回身。   这么快就被发觉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少女貌似混血,带有一抹异域风情的娇媚。   “小昭?”   创作层中的小昭反倒胆怯:“你……你……”   她看看佟彤,又看看赵孟頫,都不像要为难她的样子,这才索性说:“我是偷偷上了这艘船的。我会烧瓷,会炒茶,会织丝绸布匹。爹爹说女孩子家不适合做生意,我偏要去波斯闯一闯。我就藏在这里,你们别告诉我爹爹!否则他非揍死我不可!”   见佟彤和赵孟頫都点头,她得意一笑,闪身就走。   “等等!”佟彤抓住她袖口,“你知不知道,这船里来过一个陌生人?”   小昭摇头笑道:“这船在海里行了好几天了,哪来的陌生人?天上掉下来的么?”   佟彤想想也是。有时候进入文物的创作层时,是被里面的NPC们默认为世界中的一员的。   她改口:“一个……不太寻常的人?”   小昭这回点点头:“有的。有个客人拿不出船费凭证,着装又有点独特,想必是偷渡客,已经关起来,等上岸后发落。”   佟彤喜出望外:“关在哪?”   希孟从《清明上河图》的北宋乱入到现在的元初,虽然时间上没差多久,算不上“古穿今“,但他那身北宋的衣冠,在小昭眼里大概有点复古。   而且由于时代相近,他就算想主动掉马,宣称自己是穿越者,多半也只会被当成失心疯。   小昭转转眼珠,“关在哪,这可不能告诉你们……”   这时候一阵重重的脚步声走来,有个雄壮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喊:“都给我认真着点儿!刚才那么大的风浪,我这一船的瓷器,磕磕碰碰一点儿都不行!快下舱检查!”   小昭低声惊呼:“爹爹!”   随后嗖的一声,不知从哪条暗道,溜得不见踪影。   进来的是船长。他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想必是娶了个波斯美人。   他看到穿红色官袍的赵孟頫,惊诧片刻,十分客气地问:“老爷怎的不在舱里歇息,反而到上面来了呢?海中的风浪发起怒来,是要人命的。”   然后又呵斥佟彤:“也不知道劝着你家老爷一点儿!”   原来就算是付钱搭船的客人,也是不能随便乱走的。   赵孟頫赶紧圆场:“是本官晕船,特地出来走走。既然船家说危险,我们回去便是了。”   还好他的言行举止都毫无破绽,也很会看人下菜碟的说话。那船长粗声嘱咐几句,便跟他们告别了。   两人只好回到船舱。   赵孟頫有个柔软的单人床。马僮佟彤只有个地铺。   她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赵老师的枕头上,轻声分析:“您这身官服太惹眼了。不如我到各舱去探一下,万一让人撞见责难,您再出面说点好话,把我保出来。”   赵孟頫也确实有点晕船,扶着脑袋说:“全听姑娘调遣。”   *   海路不好走,这艘船大概正好又碰上季风天气,在风浪里摇摇摆摆,佟彤走得头重脚轻。   客舱的门大都关着。她挑了个房间,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敲门。   “有人吗?船家命小人来送晕船药。”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门后一个络腮胡须的蒙古大汉。   “有这般好事?”大汉粗声道,“不额外收费吧?”   佟彤赶紧摇头,递了个小瓶子过去。   是之前在货仓里发现的出口龙涎香,拈一点就奇香扑鼻,冒充晕船药估计也没人深究。   香味过于浓烈,蒙古大汉闻了一下,扶着脑袋晕床上了。   佟彤小心关上门,继续去下一家“送温暖”。   ……   走了十几间客房,五花八门的乘客见了一圈,没有希孟的面孔。   佟彤熟练地敲开下一间房门。   “船家命小人来送晕船药……”   门咣当一声开了,佟彤愣在门外。   原来船长休息室也这么朴素的吗……   威风凛凛的船长正在怒气冲冲地爆粗口,没注意到门口的小马僮。   小昭瑟瑟发抖地靠墙站。   “你知道出海有多危险吗!”船长的声音震耳欲聋,“今日要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还想一路航到波斯去?船上都是大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自处,你想过吗?你好好给我在家呆着不行吗,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你接班做生意?休想!!”   小昭还想撒娇:“爹爹……”   “来人!给我把她关到禁闭室去!明日停靠广州的时候通知商行,派人把她送回家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小昭抬眼看到愣在门口的佟彤,脱口叫道:“爹爹,这人有要紧事禀报你!”   然后把佟彤往里一推,自己撒腿就跑出门去。   佟彤:“……”   小看这丫头了,还知道找替死鬼!   这大概就是小昭此前说的,“后果自负”吧!   她也不是吃素的,转身180度,逃出了船长的魔爪,走廊里飞奔两步,捉住了小昭的衣襟。   “偷渡客关在哪儿,带我去!我帮你给你爹使绊子!”她低声说,“否则我就堵你的路,你今儿逃不过他一顿揍!”   小昭十分识相,带着佟彤猛地一拐,“一言为定!”   船舱里遍布狭窄的通道和舷梯。小昭熟练地带着佟彤左拐右绕,爬到货仓上方的夹层。   船长暴怒的声音追在她们脚后跟。   “给我回来!反了你了!我揍死你个死丫头!……”   小昭指着不远处一扇小木门,“你说话算话!”   佟彤点头,挡在她身后,“好的,你快跑。”   眼看船长张牙舞爪地追了上来,怒喝着死丫头出来挨打。   小昭再次嗖的一声溜走,临走时留下一句:   “对了,那门锁着,钥匙在我爹身上……”   *   船长比佟彤高两个头,大山一样横在她面前,脸上阴云密布,咬牙切齿问她:“区区一个小马僮,敢阻拦我教训我亲女儿,你以为你是谁!我今儿就替你主人教训你!”   佟彤心里把小昭剁碎榨汁一万遍,心里想不出对策。   大概只能乖乖挨揍了……   忽然,有人说话。   “船家为何如此愤怒?”   船长回头,穿红袍的官老爷。   赵孟頫气定神闲,微笑着上前一步。   “我知道了,是本官这个小僮又乱跑惹祸了?哎,船家息怒,她这个臭脾气本官也十分头疼。这样,把她交给本官教训,别误了您行船。”   他一口一个“本官”,语气谦和又体贴,那船长再愤怒,怒火也被浇灭了七八分。   “……好吧,您好好管管这奴才。船上可不比陆上,可不兴狐假虎威,摆官架子!”   赵孟頫微笑拱手:“是该注意。”   船长身为平民,也只好向官老爷行个礼,咒骂着回去了。   佟彤长出一口气。   “赵老师救我狗命。”她笑嘻嘻说,“亏得您及时出现,否则我就变炮灰啦。”   赵孟頫经历了上一次的被绑架之事,其实对这种暴力之徒也心存忌惮。好不容易哄走了船长,也心有余悸,笑道:“还好那莽夫没连我也一块儿揍。”   “对了……”   他张开手,递给佟彤一样东西。   佟彤下巴快掉了:“……钥匙?哪来的?”   赵孟頫云淡风轻地说:“刚才那船长弯腰行礼,我顺手从他身上摘的。”   *   佟彤算是知道了,像船长那种咋咋呼呼的肌肉莽夫,充其量只算小boss;真正的大佬,从来都是优雅而低调。   她由衷说:“没看出您还有这本事……”   赵孟頫:“惭愧。跟姑娘相处日久,赵某胆子也大了。”   佟彤:“……”   就当是夸我吧。   但赵老师体质容易晕船,走出来一次,已经开始头晕发作,按着太阳穴皱眉。   “钥匙你也拿到了,找到人就回吧。跟小昭说一声,她便会带你们出去。我——我晕船过甚,就不多奉陪了。先走一步。”   文物们进入了创作层,同样也是血肉凡胎,会生病会疲劳。眼看赵孟頫脸色渐白,再多呆一刻钟估计就站不住了,这船上大概也没有随队郎中。   她赶紧跟他拜拜:“那,民宿见。”   *   她生怕那船长醒过神卷土重来,赶紧用钥匙开了门。   里面果然有人!   靠在柱子上,伸展一双大长腿,额角轻轻的靠在舷窗边缘,外面一束光恰好照亮他双眼,眼里反射着海浪的波澜。   连关禁闭都关得如此优雅。还能是谁?   希孟听到动静,转过身,微微惊讶。张了张口,似乎是想问你怎么来了。   谢天谢地,佟彤内牛满面。   众里寻他千百度,千呼万唤始出来。   “先别寒暄,快点跟我走。”   希孟被人当偷渡客关起来,却貌似一点不着急慌乱,见到她也依旧淡定,朝她一笑,反而仰头,示意她往舷窗外看。   “看,星星升起来了,多美。”   他在夜宴现场闲得发慌,先是躲在墙角画圈圈,然后一吃解千愁,等真见着她,第一句话居然是赞颂宇宙?   佟彤冷漠地“哦”了一声,对他装模作样的能耐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认知。   “现在不是观星的时候。”她说,“等出去了我带你去天文馆。”   他这才意犹未尽地从舷窗上转回目光,低头示意。   原来右手被捆在木柱子上呢。水手系的绳结角度刁钻,单凭一只左手解不开。   佟彤只好蹲下来帮他解,一边对他灵魂拷问:“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希孟轻轻拍拍那木柱子,反问:“你着急了?”   佟彤一点不脸红,爽快承认:“我们人类身上有一种器官叫神经系统,我的偏巧还发育得比较完善,表现出来就是感情充沛,不像某些……嗯,某些没心没肺的……哎,这绳子难道附过魔,怎么这么难解……”   他也真心安理得,一点力气不带使,坦然地接受她伺候。   而且还左顾右盼,打断她专注:“你看,这个舷窗外面,挂着逃生用的小舢板。”   佟彤:“……那也没见您积极自救啊!不怕到了波斯,人家把你给卖了啊!”   希孟唇角翘起,嗤笑:“一个道行低微的小小青花瓷,她敢把我如何?再修炼五百年差不多……”   佟彤终于忍不住提到:“那,在韩熙载府上……”   希孟脸色一变,眼角里那点自鸣得意飞得无影无踪。   “谁的府上?”他声音里终于有一丝慌乱,“你去哪儿了?”   君子慎独啊!眼前这位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   佟彤朝他无辜地一笑,“转一下手腕。”   总算是从九连环似的绳结里找出个豁口,她小心把他手腕从绳圈里往外退。   他手腕的肌肤很凉,但还没凉过正常人的体温最低值。而且还有律动的脉搏,跳得还挺着急!   看来是对于佟彤居然找到了夜宴现场措手不及。   “你去韩公的宴会里找人了?”他故作镇定,主动交代,“实在不巧,我已不在那里了,让你白跑一趟。你——没问出什么来吧?那些人都忙得团团转,应该没注意到我……”   他自然料不到,九儿姑娘为了感谢佟彤帮忙修好了琵琶,把他的行踪全卖了。   佟彤特别想把他涂鸦的那张记仇日记摔他眼前,可惜那是《夜宴》创作层的产物,不可能让她带出来。   她手上把绳子绕来绕去,故意不提自己在韩府里的所见所闻,笑盈盈地看着盛世美颜故作淡定,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高冷人设。   她掏心掏肺地说:“您这是何苦呢?人呢,有点小情绪小脾气多正常,犯不着遮遮掩掩。呐,你肚子是不是饿了,回去我煮碗面给你吃……”   希孟终于装不动了,泄气地看着她,轻声解释:“我在创作层里也是人,跟平时不一样嘛。”   “那你现在呢?”佟彤一句话直击盲点。   现在他身处小昭的创作层里,不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披个偶像包袱给谁看?   他嘴硬:“反正跟你不一样。”   他就不明白了,在人类的传说故事里,人们对于超自然的东西不都是敬畏有加吗?什么时候他这个千年老妖在她面前没一点尊严了?   佟彤敷衍地答:“好好好,不一样,像你这种淋个浴都能淋出水漫金山的大宝贝儿我们人间确实不多见。”   希孟:“……”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种史前惨案她居然还记得!   佟彤趁机把他的手腕拉出绳圈:“乖,快跟我走,咱们只要找到那船长的女儿就可以……”   她说没半句,突然看到希孟脸色一变,声音迅速低沉:“别说话!”   紧接着,外面咔嚓一声巨响,天崩地裂!   整个船舱旋转起来,像个失重的海盗船,一下子把他俩甩到了一边!   舷窗外,群星隐没,风浪怒号,海水迅速倒灌。   甲板上的联合国水手们南腔北调地惊呼:“海怪!海怪!海怪来了!!”   震耳欲聋的水声,混合着模糊不清的炸雷,仿佛所有海洋生物在这一刻同时渡劫。   咔嚓,咔嚓,船板一片片碎裂。   海水已淹没脚踝。希孟三两步跃上椅子,向下伸手。   “上小艇!”   佟彤还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拉上去,连滚带爬地推出舷窗。   希孟:“闭眼。跳。”   过了片刻,又说:“相信我。”   满天的乌云瞬息万变,云缝里挣扎出微弱的月光。趁着那刹那间的光线,只见一个几层楼高的巨大触手从海中缓缓升起,扬着激荡的水波,扭曲着砸在船体桅杆之上。   咔嚓。   船体断成两截的巨响,在阴风浊浪的声响覆盖下,竟而显得十分温柔。   旋即,那触手隐没海面。月亮从云端探出一个头。   惊涛骇浪只是昙花一现,海面迅速回复了风平浪静,仿佛刚才的怪物只是梦中的插曲。   只有那艘载满货物的海船身首异处,以两种不同的速度,正在起伏沉没。   佟彤抓着一片湿木,晕头转向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小艇,漂浮在海面之上。   离大船沉没的地方已有几百米远。那里一片狼藉,不时有断木残板掉入水面。   水手们已经成了落水的饺子,狼狈地扳着各种木板碎片,茫然地看着那触手消失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她才感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不是……现在连创作层也不遵守唯物主义了吗……还带克苏鲁设定的?……”   她蓦然想起小昭吞吞吐吐的那句话:   “后果自负……”   果然是末法时代世风日下,这年头连个外销的小妖都知道粉饰太平了! 第52章   海天相接的地方依旧雾蒙蒙的一片, 海船已经完全被水波吞没。从混沌中来,到混沌中去。   谢天谢地舢板没散架。佟彤好不容易分清了上下左右, 发现船上就她一人。   她心里咕咚一沉,再一转头, 希孟扶着块木板, 在舢板旁边浮着呢。   佟彤安抚着自己濒临梗塞的心肌, 朝他大喊:“你还好吗?”   他在创作层里是肉身凡胎,而且体质算不上出类拔萃,可不能出半点闪失。   佟彤从脚底找到一柄桨, 一边手忙脚乱地调转船头, 一边给他打气:“别慌, 别挣扎,减少运动幅度, 保持体温——唉要不我跳下去换你上来得了,话说我要是在这儿挂了, 是不是还能走个快捷通道,直接回去?……”   她一边瞎说八道一边腹诽, 小昭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盘子里都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啊!卖她的小贩是不是天天刷泰坦尼克号?   希孟静静等她抓狂完毕,苍白的双颊浮起血色,一个微笑若隐若现。   “这里是亚热带海域, 冻不死人的——你要是想跳下来也可以,水温挺宜人的,就当泡个温泉。”   佟彤当即想调转船头, 让他泡个三天三夜。   “谢了您呐。”她说,“我们人类的温泉比这舒服多了,而且池子里要是有碎木头渣子,是会被投诉的。”   “显摆,”他没好气,“还不快拉我上来。”   小舢板型号迷你,原本是用来在大船和码头之间摆渡的,也就方寸的落脚之地。他上来时,船身一沉,溅上几波海水。   还好两人体型都不属于丰满那种。佟彤跟他一左一右排排坐,再把船桨放在自己脚下,总算找到一个平衡点。舢板晃晃悠悠,稳稳当当地浮在水上。   希孟全身也湿透了,抹了抹脸,将散开的长发拧出海水,找了个破碎的木桶,将小舢板里的水倒出去一些。   但冷白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一个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鬓角几滴水汇聚下落,在下巴尖凝成一个大水滴,让他用手背擦掉。   他再狼狈佟彤也不想撘理,事不关己地斜了面孔,余光看海。   随即发现他方才扶着的那块木头居然是禁闭室里的木柱子。想必是他弃船跳海的时候,顺手从七零八落的船身上借的。   她费了牛鼻子老劲,才把他从那柱子上解下来,他转眼又把它搂住了,缠缠绵绵不分离。   她绷不住了,主动跟他破冰,不太相信地问:“你早知道这船会沉?”   不然他怎么挑了个有舷窗的屋子,守着窗外的救生艇,怀里搂着根木头,岿然不动地被关了好几天呢?   希孟有些好笑,似乎在笑她迟钝,才发现这个事实。   “若我推测没错,这个创作层的主人是一件元代外销青花瓷。”他说,“可是你想没想过,它为什么会身在北京,落到你手里了呢?”   佟彤一怔,立马转过弯来:“对呀!它应该在国外才对啊!或者……”   中国自古制瓷技术发达,各种精美瓷器源源不断地销往海外,才出现了外销瓷这一特殊的品种。为了迎合海外顾客的口味,外销瓷的外型、花纹,都和中国人的偏好有所不同。   这种外销瓷,要么出土于在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地带——从东南亚到阿拉伯半岛到非洲东海岸,都发现过中国制造的瓷器;   要么遭遇海难,随着商船沉到了海底。比如在阳江海域发现的南海一号沉船,就是一艘南宋时期的远洋贸易商船。2007年打捞出水,开始发掘,船载文物十几万件,直到现在还没清理完呢。   佟彤想了想,又说:“不对。倘若小昭真的沉在了物流的路上,再让考古队发掘出来,那就是国家级文物,不可能出现在地摊上——而且在海水中浸泡了几百年的瓷器,性状发生改变,赵老师不可能看不出来。”   希孟点点头,没说话,等她思考。   终于,佟彤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卖家库存过量,小昭烧制完成后,大概根本没有接到海外顾客的订单,从此一辈子留在了种花大地。”   希孟:“所以这件瓷器——你管她叫小昭,对吗——她根本没出过国,没见过外邦的模样。她的创作层再丰富,想象力再奇诡,也不会出现什么登陆波斯的情节。”   这是一艘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船。   所以,海难是必然的吗……   佟彤有些伤感地远望。夜幕已经降临,商船的残骸变得模糊。群星重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璀璨闪耀,静静地注视着下界的悲欢离合。   希孟俯身,伸手入水,指尖掬了一捧冰凉的海水,打碎了水中舞动的银河。   他忽然说:“自古歧路多艰。平安到达彼岸的是少数,大部分承载着人类梦想的器物,其实最终免不得魂归自然。”   逢此大难,他不但不慌张,反而开始探讨宇宙哲学。   佟彤有时候觉得,此人美貌太过耀眼,时常遮住了他身上的其他光芒。   跟画里那个单纯赤诚的NPC不同,现在的他,放松而泰然。   他发现佟彤在看自己,眉目间深潭微澜,马上又换成了锋锐的傲气。   “又编排我什么呢?”他故作不满地问。   佟彤总不能说“无可奉告”。想了想,心情复杂地说:“您不觉得您有点过于镇定了吗?有时候让人觉得您才是掌控一切的大boss。”   千年老妖的道行终于重新在他身上若隐若现。希孟哂笑:“佟姑娘谬赞。你要是也活了将近一千年……”   佟彤本来以为他又要开始“倚老卖老”,不料他话锋一转,语调渐渐低沉,仿佛只是自语,唇边掠出的字词和海风一样轻微。   “出自人类之手的物件千千万万,以为能传承万代,但大多数其实都挺不过几十年。像我这种能存活至今的物件,实在是上辈子攒尽了通天的运气。一个倾倒的烛台能让我付之一炬,片甲不留,一场战争下来我也可能粉身碎骨,化为废墟……空有一腔灵智,命运却始终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换做是你,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你也会觉得,有些所谓天灾人祸,实在是千篇一律得让人提不起精神害怕。”   也许是眼下的境遇激起了他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他史无前例地做了个即兴演讲,剖析了一段自己的崎岖心路。随后他大概是用完了本日的说话限额,嘴唇一抿,陷入沉默,闭目养神,不知道梦回了哪朝哪代。   海风强烈起来,却不寒冷,迎面吹来,像是和某种温顺的巨兽脸蹭脸。   佟彤想起方才的克苏鲁怪兽,不敢放下警惕,脑海里拼合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方才海怪来袭,希孟把她先推上小艇,然后自己才下去。   为此多挨了几个浪头,差点被掉落的木板砸到身子,还被迫在海里多泡了一刻钟的“温泉”。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刹那的耽搁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多亏他采取行动及时,否则她措手不及,一准在这儿壮烈了。虽然不一定死,但也够受的。   佟彤早就看出来,这人嘴上不饶人,但内心还是颇有柔软之处的。   所以她诚心诚意地道了个谢:“多谢你。”   希孟闭着眼,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楚楚可怜的卖萌之意,怔了一怔,这才轻轻笑出来。   “你不辞辛苦的来找我,出了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啊。”   佟彤心里一股暖流涌过:“嗯,我……”   “不然传出去,在文物界的脸往哪搁。”他轻描淡写加了半句。   佟彤:“……”   友谊的小船好像又不稳当了。   希孟浑若不觉,擦掉自己身上的碎木屑,冷静地说:“你的衣裳太湿了,外衣脱下来拧拧。我怀里带了几件干衣,虽然浸水,但未湿透。你若不嫌弃,可以换上。”   佟彤全身是水,身上的“温泉”早就凉透,整个人有点蔫,也就乖乖听话。   ……拼房都拼过了,没啥不好意思的……   虽然是在别人的创作层,但眼下黑灯瞎火,旷海无垠,应该不会有人瞧见……   “那就谢了。”   希孟作为千年老祖宗,很有风度地转过头不看。但小艇太狭小,他移了目光,余光还是看到她半个身影,忍不住抿起了唇,翘起的唇角和紧绷的脸部肌肉拉了半天锯,最后,一丝微弱的笑意冲破层层阻碍,在他脸上扩散开来。   佟彤恼羞成怒:“看啥看?没见过打底衫啊?”   她的外套是小昭帮忙弄来的僮仆装扮,本来就是粗布,浸了海水之后,那质地惨绝人寰,粗糙度跟工地上的编织袋不相上下。   她只好脱下外袍,里面赫然是某宝爆款纯棉针织打底衫,胸前还有英文字母……   这对比太过滑稽,他就算再修炼一千年也绷不住。   小昭毕竟不是什么大牌文物,创作层比较粗糙,这个服装师当得也很潦草,得过且过,给她披层皮就算完成任务。   佟彤刚从海里挣扎出来,模样算不上优雅,打底衫浸水之后严重变形,该苗条的地方一堆褶子,不该透的地方乱透,要是现在拍个买家秀,那卖家估计得给她发红包求删除。   她刚刚自卑了两秒钟,发现希孟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头长发湿淋淋的垂下来,乌黑而朴素,由于此前一直束发的缘故,几缕发梢带着惯性的微卷,凌乱的垂在肩上,时而被海风吹得扬起,贴在脸颊脖颈,他不得不一次次的拂开。   他脸上一条红痕,盖住了红色的泪痣。身上的衣服被碎屑残骸划出不少裂口,手背上几条血痕。   而他手臂上……   她倒抽一口气。   “你你你……需要包扎一下吗?”   他进入创作层之后,右手臂上那几道妖冶的刺青消失了,回复了肉身凡胎的肌肤血肉。   而现在他的手臂上,狰狞红肿,一道巨大的创伤!   她随即发现,那是旧伤,有些结疤,不是方才海难造成的。   以前进入创作层,他从来都是衣冠整洁,没露过臂膀。   他见佟彤大惊失色地往那里看,不动声色地取过她脱下的外套,把那里盖住。   然后冷冷淡淡地说:“放心,带不到外面的,不会影响到本体。”   佟彤赶紧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她只关心展柜里那个文物似的。   “我是说,你……你疼吗?”   他用手指隔空抚摸右手手腕,出神了好一阵,才说:“没关系。很久没有过疼痛的感觉了。”   不知怎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佟彤听在耳中,却觉得很凄凉。   她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一个萦绕她心头好久的问题。   “你的、这里、平时有刺青……”她比着自己的手臂,“是做为实体文物时受的伤吗?”   文物修复工作再到位,再借助高科技,也总有一些创伤难以弥补。《千里江山图》作为一幅绢画,身上有多少陈年损伤佟彤如数家珍。   他略微惊讶,好像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不是,”他淡淡回答,一口否决,“不过也是老伤了,我随便幻化了些花纹,当做遮掩,免得吓人。”   佟彤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世界终究是容不下一副完美躯壳的存在啊……   过了半天,她才问:“那,受那些伤的时候,疼吗?”   他似乎被勾起点不高兴的回忆,垂眼不再看她。   “跟你说了你也不理解。”   佟彤赶紧乖巧顺毛:“是是,咱俩不一样。”   她把湿衣服堆在船尾,严肃地指出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小昭失踪了,咱们有回去的办法吗?”   按照常规的“退场”方式,他们只需在创作层里的土着面前掉马,等待世界崩坏,就能自动离开。   但现在四周空无一人,佟彤不知道如果她从海里捞条小鱼,对着它表明身份,会不会有效果……   希孟看她尽往水里瞄,忍俊不禁:“不不,海鱼没那个智力。”   他想了想,“若你此时跳海自尽,应该马上就能回去……”   看了看她脸色,马上改口,安抚一笑,“……当然这是下下之策,咱们就是想想而已,别跟自己过不去。”   “让我想想。”   星光已经铺满整个海面。淡淡的银河贯穿夜空。小艇有节奏地摇晃着,海面偶起波浪,浪尖卷着星光,美不胜收。   但佟彤心中沉重。   以往进入文物创作层冒险,就算有乾隆各种搞破坏,大体上还都是安宁祥和的一方小世界。   而这个普普通通的青花瓷盘的世界里,却头一次让她看到了灾难、毁灭、以及……   她蓦然问:“小昭、船长、还有那些水手,会死吗?”   她的不安之情太明显。希孟伸手,轻拍她肩膀。   “就算真的有死亡,那也不过是作为文物的小昭做的一个噩梦而已。”他的语气像个师长,“况且,元代的商船都是近海航行,我看此处离陆地不远,那一船人都深谙水性,必定有机会自救。”   他这么说,佟彤安心了些。   他又提议:“等明日天亮,或许能找到小昭他们的踪迹。现在先过夜吧。”   也只有这样了。古代的漫漫长夜,没有灯光污染,没有娱乐设施,连个手机都没带过来,除了闭眼,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   睡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天清晨,太阳爬上海面,洒下点点金光。   佟彤在海浪声中睁开眼,睁眼就看到一个线条硬朗的鼻梁。   她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缓缓起伏的胸膛上。他胸前的衣裳已经被身体的热气蒸得干了,她脸蛋摩擦在他领口的衣料上,有些痒。   她一下子全身紧绷,定神听了听,那位好像没醒。   蹑手蹑脚爬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她忘了自己是在小舢板上,舢板的面积还不如一张双人床。   完全没有逃之夭夭的空间。   一挪动重心,咕咚!   舢板猛地一晃。希孟惊起,神色有些僵硬。   “你……”   佟彤作为一个浑身是梗的话痨女孩,平时插科打诨信手拈来,修辞方法都不带重样儿的,此时居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语言中枢罢工,无数空白对话框在脑海里呼啸而过,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没学过怎么说话。   她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扒拉出点干货,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看天上的海鸥。话说我看过央视科教片,说海鸥只在近海活动,所以我们大概离海岸不远……”   希孟:“那你脸上的衣褶印子是哪儿来的?”   佟彤:“……”   给点面子行吗?!   大家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各自远望看海。   海面忽然大浪涌动。佟彤吓一跳。   不会又是海怪吧?   一只手默默扳过她肩膀,指着前面。   “看。”   一艘大船缓缓驶近。船舷上伸出十几门炮,船头伸出一展红旗。   甲板上,有个带刀官兵往下探头看了看,冲他们大喊。   “我们是广州水师!听闻此处有海怪搅扰商船,特来救援!你等是否为商船旅客,报上名来!——咦?”   一群官兵看清了佟彤外衣底下的针织打底衫,胸前还有几个英文字母……   *   意料之外。两人顺利地离开了青花瓷暨克苏鲁副本,回到了赵孟頫的客厅。   佟彤第一时间低头看。谢天谢地,打底衫回复正常,身上也不湿了,干燥得像刚从烘干机里钻出来一样。   也许是因为刚刚同舟共济一个晚上,“时差”还没倒过来,她看看旁边衣衫整洁的希孟,觉得有点别扭,离他远了点。   赵孟頫已经提前回到房间,刚给自己烧好一壶水,招呼:“多谢小昭姑娘,你想喝红茶还是绿茶?”   小昭坐在沙发上,手放膝盖,乖巧地等待喝茶。忽然一抬头,看到佟彤和希孟出现在房间里。   她脸色微变,笑出八颗小白牙:“你们聊,我先走了。”   接着提起裙角,一溜烟出了门。   赵孟頫还奇怪:“哎,小昭姑娘,还没喝茶呢,怎么走了啊?”   佟彤叹口气:“别提了。这丫头狡猾狡猾地。”   果然跟武侠小说里那个小昭一样,看似纯良天真,其实古灵精怪,简简单单一个创作层,让她挖出无数大坑,藏了多少凶险。   赵老师一脸懵然:“怎么了?都还好吗?”   佟彤和希孟互相看一眼,都欲语还休。佟彤摸摸脸蛋,好像还有衣领子印儿呢。   佟彤疲惫地一摇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平安是福。”   希孟也缄口不言,板着个脸,对方才的冒险经历守口如瓶,没有给他复述的意思。   赵孟頫还以为两人只是随随便便从船上弹出来的呢,完全料不到后续居然会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剧情。   希孟不理他,一个人默默地散步,来到民宿大堂,一抬头,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歇业了?员工呢?”   他失踪这一天,错过的事情还真多。   佟彤向他解释了一下,说民宿原先的老板高茗临时跑路,《清明上河图》化形的白老板有意接管,却被她一番教育之下,暂缓了这个念头。   希孟却若有所思。   “其实他想玩票,也并非毫无用处。现在他们这些文物一个个都从博物馆里跑出来观光……”   佟彤纠正:“你们这些文物。”   “他们。”他不接受反驳,“我是不得已而留在这里的。”   佟彤:“好吧……”   “他们总要有个可靠的聚会地点,不能太逼仄,也不能引人怀疑,这是第一;第二,乾隆带着他的手下们主动出击,咱们也看到了。光你一人没法时时刻刻的警觉应对,如果民宿能作为一个避风港湾……   佟彤马上听懂了:“是了,他们个个造型奇异,肯定怕引起人类的注意。若是在民宿入口处前前后后都装上摄像头,他们应该会有所忌惮,不敢随意乱闯。”   进入《清明上河图》创作层之前,玛丽苏瓷母前来肆意挑衅,就是被希孟一句“我开着直播”吓走的。看来他们确实有些见不得光的谋算。   佟彤:“可是你们……”   希孟:“他们。”   佟彤这回毫不留情地反驳,“你们这些老祖宗,要扮现代人还任重而道远,白老板要是真想在北京出面做生意,我觉得至少得先培训他半年……”   正说着,微信响了。   是汉服学弟叶雨时,以前跟佟彤约过烧烤的那位。   后来两人甚少联系。今天他不知搭错了哪门子筋,一句接着一句,不一会儿就刷了屏。 第53章   佟彤握着手机, 希孟在旁边没兴趣看,到处走走, 打量近乎人去屋空的民宿。   他全身平平整整,穿的还是当初跟佟彤一起去买手机的那身羊毛衫牛仔裤, 晃着两条大长腿。   原本就天生丽质, 一身现代学院风打扮无可挑剔, 拎出来可以直接去任何一部偶像剧试镜男主。   但佟彤心里却总是闪回那片大海,他跻身扁舟,打扮如古代旅人, 湿淋淋的长发垂到肩膀, 眉梢轻挑, 笑意淡然,全身上下浸透着颓废的美感。   跟现在这个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家伙判若两人。   大堂里的音箱不知是谁在管, 公器私用地放着怀旧的情歌。   佟彤咳嗽一声,决定说点什么盖住这音乐。   “现代社会网瘾青年社交礼仪第一条, ”她没话找话,朝希孟晃晃自己的微信界面, “长篇大论千万不要发语音,浪费别人生命。你看小叶这孩子忒不懂事……”   她把手机音量调成外放,点开第一条语音信息。   “学姐在吗?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   叶雨时的毕业设计高分通过,风风光光地拿了学位证书。   只可惜, 在当今的大环境下,艺术生不好找工作,除了少数天之骄子, 其余美院毕业生注定是要吃几年土的。   况且叶雨时志向高远,他还想出国。   “波尔多美术学院把我给拒了,”他在微信里懊丧地说,“我打算奋发图强,明年再战。”   佟彤为他的野心点赞,回了一句:“那你今年打算做什么?”   “打工糊口吧,其余时间打磨一下作品。”他发了个装可怜的表情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我看到学姐朋友圈里发了个招聘广告……”   佟彤:“蛤?”   她什么时候改行做HR了?   急急忙忙翻朋友圈,才发现叶雨时没看错。她转发了高茗那条“给民宿寻找新鲜血液”的朋友圈。   “嗯,是的……我有个朋友的民宿需要招人……但、但你专业不对口,别病急乱投医啊。”   叶雨时:“咱们美术生毕业找工作能有几个专业对口的?你不也跑故宫修文物去了吗?”   佟彤:“……”   无法反驳。   叶雨时兴奋展望:“我也不需要挣多少钱,够生活就行;也不需要升职加薪……”   佟彤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她刚说服白老板别管这摊生意……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的钱都拿来氪汉服了,再没收入只能卖衣回血了。学姐行行好呗。再说我正好要去后海那边见个朋友。”   平时中规中矩一小帅哥,聊起天来随手就是萌化了的表情包。佟彤只好说:“那你过来看看吧。”   ------------   半小时后,叶雨时从地铁出口里跳出来,直奔民宿。   叶雨时一进来就震惊了:“这是民宿还是博物馆??”   白老板虽然暂时打消了开店的雄心,但他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借着这两天民宿无人经营,自己悄悄的搬动这个,挪动那个,把大堂给布置成了过去白矾楼大堂的模样——虽然整体装修没变,但白老板的创意出神入化,只做了必要的些微改动,就让整个大堂焕发出了高端古典雅舍的既视感。   作为前白矾楼的老板,这点操作自然是小菜一碟。   叶雨时有一颗追求艺术的心。原本只打算抛开理想,糊口要紧;眼下目睹了民宿的模样风格,马上觉得自己跟它气场特别合适。   “我能在这儿工作吗?”他眼睛发亮,“工资好商量,关键是这里太激发灵感了!”   佟彤还在为难,白老板出来了。   佟彤只好介绍:“这位是我一位长辈的朋友,你叫白伯伯就行。”   “这是求职的?”白老板喜出望外,“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叶雨时以为这就是“面试”,规规矩矩站好:“您请问。”   白老板清清嗓子:“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叶雨时想都没想,舌头就秃噜出了答案。说完才奇怪:“刚才那个是面试问题吗?”   白老板眉毛一挑,惊讶不已。   “啤酒饮料矿泉水……”   叶雨时:“花生瓜子八宝粥。伯伯,您真有趣。”   白老板嘴张成O型,合不上。   “那个什么,有个小孩他姐姐叫夏雪,他弟弟叫夏雨……”   “您说的是刘星啊?”叶雨时笑道,“《家有儿女》是我童年回忆啊。”   白老板彻底心服口服,悄悄对佟彤做了个拱手的姿势。   佟姑娘果然没骗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就算再博学,装起现代人来也不可能天衣无缝。   “小伙子是学艺术的?”白老板转着眼珠子,不顾佟彤的眼色,笑眯眯问,“正好我不愿招普通员工,你熟知现代艺术最好了,可以帮我在各方面参谋参谋,免得我这老古董不了解现代人的偏好口味。你也不用干体力活……”   叶雨时受宠若惊:“真的?”   “不过有个条件,”白老板话锋一转,“我这人不喜欢和俗务打交道,过去几十年一直在隐居修行。你要来我这里工作,我可以让你当经理,但一切对外公关的事情由你来出面。”   佟彤在旁边听着,挺意外,又佩服白老板脑筋转得快。   他雄心勃勃,打算在现代社会大展宏图,给民宿续命;奈何没有身份证,又跟现代文化太脱节,时间久了必然掉马。   正好跑来一个缺钱的小伙子,他马上想到了“借壳上市”。   若有需要出面跟人打交道,让他跑腿不就得了!   叶雨时犹豫:“这……”   他是学生,社会经验算不上丰富,但也听说过那么几条法制新闻:奸商注册公司从事非法活动,随便找个炮灰来当法人代表,等出了事,奸商跑路,炮灰顶罪……   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他左右看看,这民宿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违法窝点。再说也不能当着人面提出质疑。   还好佟彤也是过来人,明白他的顾虑。   “放心,绝不会坑你。这位白伯伯只是比较离群索居……对了,这里是各种经营许可证。”   叶雨时要来民宿所有的证件,打开工商局网站一样一样的对照核查,货真价实,毫无疏漏;又打开点评软件,把最近几个月的所有评价都看了一遍,基本上都是各种花式好评,绝无刷单;最后下了个天某查,把原经营者高茗和房东陈亮的各种经济关系都查了个遍,清清白白,不像是会跑路的主儿。   叶雨时这才放心。不就是给一个社恐老板打工吗?   “老板,啥时候发工资?”   ------------   叶雨时高高兴兴在民宿里打起了工,负责一些行政、法务之类的活计。   白老板给他特批了个小办公室,可以让他在闲暇时间继续艺术创作。   白老板每天只出现几个小时,其余时间,《清明上河图》都化成各种角色去逛街,要么就是回去找别的文物聊天吹水。TA有800多份人生经历,在故宫文物界,基本上算得上人生导师级别。   但叶雨时沉浸在这项“钱多事少又有意义”的工作里,完全没发觉什么异常之处。   白老板又让他网购了一堆各种型号的摄像头,全方位多角度对准民宿的几个出入口,然后把实时监控的屏幕放在了他办公室,他进进出出都能看见。   叶雨时又不解:“老板,咱们这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没必要这么风声鹤唳吧。”   白老板神秘一笑:“你不懂。风水。”   其实是为了防备瓷母他们暗中摸过来。有了来自人类的凝视,他们就不太会肆无忌惮地在人间的地界里掀起文物大战。   叶雨时也就没多问,反正不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美院读了几年,积累下来不少得意作品;青葱毕业生的作品也没人买,本来都堆在宿舍,现在也全都拿来民宿,作为客房内的装点,每个房间里都放了那么一两样,深得客人们喜爱。   除了小八哥他们几个熊孩子的房间……   任何易碎的东西留在房间里,分分钟就是一堆碎片。   ------------   复制白矾楼不太现实,经济上也不允许;但白老板还是尽可能地让这个顶着法语名字的民宿焕发出古代中国繁荣顶峰时期的风采。   “桌子往右摆摆!……咖啡机不要和垃圾桶放一起,旁边这束花换成真的……屏风转90度,这样前厅亮堂,风水好……”   民宿大堂里,白老板正指挥几个工人干活,他自己也肩膀上搭条毛巾,亲自动手帮忙。   “酒吧的新菜单印好了吗?我看看……还有,那些点评软件都是垃圾,快把那块‘五分好评打九折’的牌子撤了,咱们乙方也有尊严,摇尾乞怜的卖家是不会得到顾客的尊重的……”   他兴致勃勃地,恨不得把在画中经营白矾楼的理念一股脑全都复制过来。   “要是能保持每日都有名人入住就好了……赵老师不算,现在都是美女经济……哎,你们谁认识那种……就是、就是像过去李师师那种色艺双绝的……”   佟彤赶紧快步上前,拿杯茶堵住了白老板的嘴。   “不合法,别想了。”   白老板不服气:“这是创收妙法,百试百灵……”   “宫廷玉液酒。”佟彤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您听我的。”   白老板只得打住“请花魁”的想法。   但就算是在合法框架内,有时候他的要求在现代人看来稀奇古怪。兼职采购的叶雨时被折腾得累觉不爱。   “老板,您说的那种轻纱的灯笼,某宝上根本找不到,请设计师……您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什么,您说让我免费设计?我们美术生也是有尊严的好伐?”   “我来设计,”旁边忽然一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我也觉得现在挂的那种红灯笼太俗。”   叶雨时一看,是在三楼套房长居的那位“大学老师”。   “您?”   虽然看起来像有两把刷子,但他真能设计?   白老板却好像对这人无比信任,喜上眉梢,笑道:“那就拜托赵老师了。”   ……   巨匠之作,重在巧思,并不需要名贵的材料,飞花摘叶皆有风骨。   赵孟頫领衔设计的轻纱灯笼,连带一串配套软装,很快就位。   当晚就引起众游客围观。   轻风吹拂,赤纱摇摆,隐约透亮,虽然只有一种颜色,但却一点也不嫌死板,反而任性而逍遥,精美中带着胸怀万里的大国气象。   好像那灯笼旁边的两扇大门,通向的不是普通民宿,而是一个十里繁华的梦。   到了晚上,路灯亮起的时刻,这些灯笼也渐次明亮,一圈一圈的光晕,将外表的红纱染得层层叠叠。那里面跳动着的暖色光点,好像一个个小小的世界,让每个注视它的人都沉浸在久已忘却的童年遐思中。   当然,出于消防安全考虑,灯笼里面装的不是蜡烛,而是LED灯泡。   佟彤围着这些新灯笼左看右看,喜欢得无以复加。在这之前她从来没见识过,小小几件灯笼装饰,居然能够画龙点睛,让这个民宿的楼宇都显得和过去大不相同。   她借来希孟的新手机,上下左右拍了几张照片。   她的摄影技巧平平无奇,但在智能AI的帮助下,每张都是360度无死角的精准还原。   她把照片发上了微博。   现在她微博的粉丝缓慢增长,已经快一万五了。粉丝们除了蹲日常零星科普和猫片,还惊喜地发现她的照片里偶尔有美人乱入,然而博主又解释不清楚美人们的来历。   有人信誓旦旦:“这肯定是个团队营销号。”   更多人反驳:“见过不接广告的营销号吗?”   佟彤现在打算做一下广告,于是配词时神转折,不忘宣传一下故宫。   【看,现代灯具也能做出复古的梦幻效果!下个月的“故宫博物院藏宫廷器座展”,有好几件文保组修复过的宫廷美器,欢迎莅临哦!】   也许是因为故宫官博流量已经很大了,宣传工作也十分到位,她一个半透不透的小V,并没有对故宫的展览起到决定性的广告效果。   反倒是那几串不拘世俗的红灯笼,以及灯笼后面模模糊糊的两扇大门,迅速吸引了群众的注意。   【天啦撸,这是故宫哪个馆?一定要去打个卡。】   【不不不,我猜是灭火器少女约会去啦。】   【终于接广告了!链接甩过来!】   ……   高手在民间,过了十几分钟,就有人认出了照片里的建筑物。   【后海旁边的déjà vu民宿重新装修了?我记得这个店原先半死不活的,名字都念不出来,门口还有个刺青馆……怎么,换老板了?】   还艾特了几个本地大V。   大V无脑转发,很快这张照片就几十万浏览。   一众文青们欢欣鼓舞:“明天就去打卡!”   ------------   网络的力量是无穷的。过了没到一天,也就几个小时,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各种风格的美女、帅哥、女装大佬……举着自拍杆来到民宿跟前,和夜幕下的灯笼合影。   还有过来直播的,带着全国各地的八卦网友们,来寻找这几个灯笼的源头。   “大家好,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这就是网上流传的那个梦幻灯笼民宿。我们现在走到了民宿的门前,这些灯笼比照片里的似乎还要好看,而且灯光特别应景,尤其是在帝都这种重度雾霾天,有一种海市蜃楼的特效感……”   胡同里人流量突增,民宿里的寥寥几个员工完全应付不过来。还好佟彤正好也在,赶紧出去维持秩序。   “大家不要挤,按顺序……嗯嗯没错,我就是表情包里那个。不是做广告哈,这个民宿,我的好几个朋友都在这儿工作和居住……”   赵孟頫本来在三楼套间里读书,只听得楼下喧闹声阵阵,书也读不下去了,到露台上往下一看,差点以为是拆迁队来了。   等弄清了来龙去脉,他表示震惊,对佟彤说:“区区一个小设计,动几下笔的事,居然能有如此的流量效应?”   这话让一个耳尖的网红主播听见了。她当即三步两步冲上去,激动地问:“请问这些灯笼,还有灯光效果,都是您设计的?”   说着往赵老师身边一站,自拍杆就位。   赵孟頫措手不及:“这……”   佟彤赶紧把他救下去,严肃对那主播说:“这位老师很低调,不要乱拍哈。”   但就是那几秒钟的入镜,还有那几句对话,一下子几百双眼睛集中在赵孟頫身上。   “哇哇哇,那是个大学老师吗?好帅啊!”   “哪个学校的?我现在复读还来得及吗!!”   “灯笼是他设计的?上网搜搜……”   “哎,人家走了……”   赵孟頫想起了上辈子那一次次的“粉丝围观”,笑着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回到自己房间,继续看书。   但他带来的余热不消,来打卡的群众们源源不断。   《清明上河图》闻讯,赶紧化成白老板,喜气洋洋地前来验收宣传成果。   “哎呀呀,没想到网络年代居然可以这么营销。想当年如果我的白矾楼也能在网上发照片,我已经富可敌国了,唉……”   佟彤给白老板泼冷水:“你看门口的这些人,都是来拍照拍视频的,不是给你送钱的哦。”   白老板倒也不气馁:“知道知道。外表嘛,那只能一时吸引人,真正能留住顾客的还是服务质量。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我不指望几个灯笼就能让我业绩翻番。”   他只是很有心计地让人挪动了几个灯笼,把民宿的地址门牌露了出来,确保出现在每张照片的背景里。   然后把叶雨时叫来,悄悄吩咐:“到二楼窗口去绘图,把大家最喜欢站的地点圈出来,我们来个大数据……”   叶雨时听到一半,努努嘴。   “老板,他们好像都不拍灯笼了。”   ------------   仿佛是突然之间,灯笼前头的人群变得稀疏了不少。那些兴高采烈讨论“赵孟頫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声音,也在一瞬间销声匿迹。   整个胡同里一下显得寂静非常。   刚才那几百双眼睛集体转向,看向了大门旁边那一面灰墙。   不声不响的,一个清瘦的身影从灯架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双稳稳的、修长的手,正用毛刷沾了油彩,肆意地在墙上涂抹。   仿佛完全没有计划和草稿,只是左一笔,右一笔,看不出任何章法;然而几分钟之后,层层叠叠的的颜料和线条开始发生神奇的化学反应,仿佛有生命一般,组成了山川、河流……   每一笔都是极简,每个线条都不冗余,每一抹颜色都似乎调配得无比随意。然而组合在一起,却立体得让人头皮发麻,仿佛叙说着无数灵动的故事。   来“打卡”的群众都目瞪口呆,屏住呼吸。   原来,“灯笼”只是前菜?   围观者中颇有专业人士,此时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风格像是国画……但这种上色技法又像油画……还有些水彩功底……看不出门派,国外的?”   “不对,他这种描线方法是错的啊!教科书里第一课就说了!怎么、怎么好像居然还很有效的样子……”   “等等,我要录视频给我教授看……太暗了!谁有单反?”   而大多数人关注的点在于——   “乖乖,”有人低声说,“好漂亮一男的!”   看不清正脸,但在轻纱笼罩的灯光下,他的侧颜清晰可辨。柔中带刚的棱角,挺直的脊梁,犹如蒹葭倚玉树;转圜间惊鸿一瞥,露出一双星眸。   他专注描绘,仿佛身后那几百人完全不存在。   灯下的身影潇洒挥斥。一片山河中渐渐出现了人居的痕迹。旧式屋顶、摩天高楼……   有人认出来:“帝都!”   错综而和谐,淡雅而多彩,是写意的帝都天际线。   几桶颜料都是临时从民宿里拿来的,有几种很快见了底。然而那绘画的手并没有停。他仿佛浑不在意,自然而然地转变风格,用仅剩的颜料,将剩余的天际线转为水墨。   仿佛多彩的人间故事被写进了书,传唱的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一抹烟痕。   那烟痕止于屋檐的灯笼影。一切的一切,宛若明灭火光下呢喃出的传说。   他放下笔刷和颜料,检查了一下身上,卷起溅了几滴墨色的袖口,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   围观人群都炸了。   “哎,帅哥,等等……”   “你是民宿请来的设计师吗?”   “留个联系方式……”   刚才那网红主播激动得喘不上气,对着摄像头大喊:“老铁们都看到了吗?大家说我要不要去搭讪?”   弹幕狂轰滥炸。   【快去快去!】   【抢在别人前头!】   【五分钟内我要这个小哥哥的联系方式!】   各种交通工具隔空刷来。在全国老铁的支持下,主播深呼吸:“谢谢老铁,我这就去!”   她还没迈步,只见有人捷足先登,追上了盛世美颜。   是个学生妹模样的娃娃脸,面白唇红软萌可爱。   弹幕里一片加油,汽车游艇火箭满天飞。   【冲鸭!别让她抢先!】   可惜那神秘的帅哥竟似有所偏好,别人他都不搭理,偏偏朝那软妹子看了一眼。   佟彤又惊又喜,又有些不解,从人群中挤过去,大声问:“你怎么来了!”   希孟马上扭过头,冷冷道:“有人在外头玩野了,害得我今天晚饭都没得吃。”   佟彤心里一咯噔。小爷生气了。   这是讨说法来了。 第54章   白老板缺人手, 这两天佟彤时常来民宿帮忙,不知不觉就把希孟冷落了。都没人陪他发掘新美食, 晚间生活定然无聊透顶。   况且有时候还得创造各种理由搪塞佟姥姥,跟她解释为什么人民警察一天到晚在家看书刷剧学网课……   估计挺心累的。比当文物躺在展柜里听游客们瞎说八道还累。   今天佟彤为着灯笼的事, 又耽搁到夜里, 只抽空发了个信息叫他自己点外卖。   更作死的是, 她发的还是语音,而且居然胆敢连个表情包都没带,也没“么么哒”, 完全违反了“现代社会网瘾青年社交礼仪”第一二三四五条。   他能高兴才怪呢!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看一眼, 却正好看到佟彤跟着众网友围着那灯笼360度膜拜, 完全没意识到家里的大宝贝儿还饿着肚子。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他几百年都没受过这委屈。   佟彤自觉理亏,赶紧三两步追上他, 厚着脸皮撒娇卖萌:“我错了还不行嘛!你想吃什么夜宵我陪你去……”   然而他假装没听见,迈着一双高跷似的长腿, 把她和一众围观群众甩在后头,往煤厂胡同的方向走。   佟彤追不上,急了,叫他:   “祖宗!”   大概是她声音太严肃, 希孟脚步顿了顿,让她趁机俘获了一只手,把他按在了墨迹未干的墙边。   胡同里的群众们见神仙帅哥无意逗留, 失望了一小会儿,本来都要走了,这会子重新精神抖擞,齐齐向后转,喜闻乐见地停在了原地。   ……原来这才是营销的高`潮部分?   区区一个民宿而已,这也太不惜成本了!   单说这才貌双全的男主,出场费得十万往上吧?   网红主播背对墙壁,举着自拍杆,一边找角度,一边夸张地擦眼泪。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看看,老铁们,知道什么叫凭本事单身吗?明天我就去练跑步冲刺……”   忽然她身边的男男女女都吹起了口哨,似乎是起哄!   主播下意识地转身——   在剧烈晃动的直播画面中,只见男生背对镜头,女生站在他对面,脸和身子被挡住大半,然而还是能隐约看见,她微微踮起脚,凑近他的脸——   在他俩身后,一墙酣畅淋漓的彩绘浮动跳跃,宛若仙境降临。   ------------------------   佟彤把墨镜盒揣回兜里,苦口婆心地说道:“祖宗!您出门越来越不注意安全了!墨镜戴了吗?这些人手里可都有闪光灯!”   她已经养成了随身带墨镜的习惯,而且她买的是那种超大镜片、超强防护的偏振镜。刚才情急之下,一把抓出来,架在他脸上。   希孟听到“闪光灯”三个字,这是他致命弱点所在,总算虚心纳谏,没阻止她的好意。   果然,佟彤话音刚落,只听咔嚓咔嚓声音不绝,围观人群中果然爆出了好几下闪光灯。   佟彤视线被希孟肩膀挡住了,她十分不解:不就是给他戴个墨镜,有什么可拍的……   而且这些人干嘛都对着他俩起哄……   她暗暗摇头。这届群众太差劲了,几个灯笼、一墙彩绘就激动成这样。   此地不宜久留,闪光灯像烟花似的此起彼伏,她生怕这墨镜阻挡不住。   于是拉着希孟,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跑回了民宿里头。   *   闪身进门,佟彤松一口气。   希孟全程板着个脸,拽下墨镜,冷冷道:“我要回家休息去了,带我来这儿干嘛?”   语气波澜不惊的,好像只是跟她拉家常,然而脸上冷若冰霜,满脸写着“兴师问罪”四个字。   佟彤对此已有相当的免疫,假装没看见他脸色,好言相劝:“正好我晚饭也是对付的,咱一起吃夜宵?”   “要吃你自己吃。我又不需要吃人间的食物。”   忽然又开始不食人间烟火了,佟彤哭笑不得。   佟彤朝他一笑,打开大堂冰箱,从里面拿出个丝丝冒白气的蛋糕盒。   “有个网红蛋糕店最近很火,我特意绕路排队去买的。今天虽然没叫你一块吃饭,但夜宵已经备好啦。”   他只看了一眼那蛋糕盒,嫌弃地说:“真是网红店啊?包装审美不怎么样。”   虽然这么说,但眉眼已经柔和许多,好像气消了点。   盒子打开,他嘴角扯了扯,扑哧一声乐了。   长方形的蛋糕,表面涂着大红果酱,中间用奶油写着八个金黄色的大字: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底下一个白巧克力做的圆形按钮,上书一个繁体字“开”。   原来是个cos成微信红包的蛋糕。   难怪网红呢,谁看见这么大红包都得开怀大笑。   希孟却横挑鼻子竖挑眼:“啧,字体不对,颜色也跟正版的有区别。”   全天下就没有这么难伺候的大爷。佟彤申辩:“没区别,网上评论都说是神还原。”   “就是有区别。”   佟彤一气之下,掏出手机发了个红包给他。   “看看!”   希孟慢条斯理解锁手机,抿嘴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   他的笑容凝固了。红包金额有零有整,正好一块二毛三。   佟彤拿出塑料刀,好整以暇地把那个红包蛋糕大卸八块,一边问他:“我寻思白老板也请不动你帮他做墙绘吧?”   希孟被她气了两次,不知怎的负负得正,觉得那蛋糕看起来还真挺好吃。想跟她纠结那一块二毛三吧,又太不符合宗师前辈的身份。   于是接过一块蛋糕,意思是爱卿平身吧。   “我只觉得,”他抿了一口蛋糕,又朝楼梯上望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凭几个不起眼的灯笼就能沽名钓誉,未免太容易了。”   佟彤琢磨了一阵,哑然失笑。   “你你……你这是跟赵老师过不去啊!”   这人心气儿高到九重天去了。眼看那几盏“不起眼的灯笼”吸引了全国人民的人气,非要来抢这个聚光灯不可。   她严肃指出:“好歹是快一千岁高寿的长者,您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明明是阅尽史海浮沉,连生死都看淡的世外高画,在我们愚蠢的人类面前置什么气啊!   如今他可算是出尽风头。民宿外头至今人声轰鸣,众人徘徊在那堵神奇的墙边,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聊天,有的发朋友圈,久久不愿离去。   希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唇边绽出一丝笑,拿张餐巾纸卷住沾了颜料的手指,慢慢给她也切了块蛋糕,还是带着巧克力“开”字的那块。   “给。”   这时候维多利亚从楼上下来看热闹,一眼就瞄到桌上红艳艳的蛋糕。   “噢,赞美上帝,美味的蛋糕!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分享吗?”   维多利亚对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中华传统美德倒是领会得很透彻,话音未落,一点不客气地把希孟手里那块顺走了。   希孟手在半空:“……”   维多利亚虽然外形是萝莉,但其实也是个几百岁的老妖精了。这老妖精居然一点不知道尊重前辈,希孟的小情绪又藏不住了。   “这是小彤给我买的蛋糕,”他脱口抗议,“没你的份。”   维多利亚并没有被他镇住,反而大惊小怪:“咦,你管佟小姐叫什么?”   希孟一怔,趁这工夫,维多利亚啃几口蛋糕,弯着碧绿的双眼窃笑。   “佟小姐的外祖母才管她叫小彤。你也太占人便宜了吧?”   佟彤骤然听他这么亲热的叫自己,有点脸热。随即失笑:全故宫的文物里怕是也就他一个,为了一块蛋糕就能这么自降身段。   希孟的脸色绷紧了些,声音依旧从容:“你说谁占谁便宜?”   维多利亚脑子转过弯来,一时语塞。   以希孟的年纪,就算他是学佟彤姥姥,那也是妥妥是姥姥占便宜……   “我叫的是姓。小佟。”他慢条斯理解释,“她同事们都这么叫,我怎么叫不得了?”   谁让佟彤爸妈起名的时候偷懒,给她起了个姓名同音呢?希孟这话谁也无法反驳,维多利亚耸耸肩,抱着剩下半块蛋糕溜了。   佟彤打破沉默,小声说:“那个,其实……”   “以后就叫你小佟了。”希孟抢先霸道宣布,“我发现‘佟姑娘’有点太过古风,虽然你们现代社会兼收并蓄,大家对不符合社会常规的言行都见怪不怪,但难保不会有人多心起疑……”   谁知道是哪个tong呢。佟彤表示不在乎。   “都行啦,您开心就好。”   为个称呼的事,纠结了十分钟,蛋糕都不吃了。在佟彤看来这真是没事找事。   在刚才的十分钟里,佟彤手机震了又震,一眼望去都是微博新消息。   她最新一条博还是那张灯笼照片。这几个灯笼今天给民宿狠狠吸了一波流量,肯定有很多人跑到她的原图底下留言。   她于是没细看,眼看手机电量飚红,干脆关机保平安。   ------------------------   这时候外面的喧闹声终于渐渐淡了。几个片儿警见此处人潮聚集,过来询问是不是出事儿了。   白老板赶紧出来解释:“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我们民宿的……”   他眼珠一转,“是个民宿的义工,刚才现场才艺表演来着。”   《清明上河图》终究是跟大宝贝儿不对付,随随便便就给人安排了个义工的职位,成了他的便宜老板。   在场剩下的几个人恍然:“义工啊……原来是真的呀……还以为是请来做营销的呢……”   但这就更不得了了。能请动这种天才画手当义工,这民宿得是什么来头?   隔一扇门的大堂里,佟彤和希孟也听到了这句话。   希孟一拍桌子。   “放肆,谁是他义工?”   他起身就要出门澄清。佟彤轻轻拉住他。   “白老板这么说也是没办法。你要不是义工,还能是什么身份?总不能说是专业演员、专业设计师吧?回头人家查无此人,那可不捅娄子?”   希孟无言以对。谁让他一时不忿来刷存在感呢。   她又说:“而且你如果经常出入民宿,又不是顾客,又不是合同工,万一碰上有人问,你总得有个身份不是?”   “义工就义工。”他破罐破摔,“回头我名正言顺的来这儿蹭饭,他还能赶我不成?”   ------------------------   佟彤躺在自己床上,给饥肠辘辘的手机接上充电线,设个闹钟,开启一天中最美好的网瘾时光。   先看微信。微信里,几个沉寂多时的群聊忽然被顶了上来,宛如当日灭火器表情包风靡全网的时刻。   【@佟彤 你又红了】   【@佟彤 恭喜啊,哈哈哈哈,啥时候聚一下,请个客吧!】   【@佟彤 说细节,你知道我们想听什么】   【@佟彤 说好的一起单身五十年不变呢?】   ……   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艾特。   还有几个亲近好友直接私聊。   【梁湘:小彤,坦白从宽,男朋友谈多久了?】   甚至还有人发了朋友圈,说什么眼看大学好友找到了幸福的归宿,自己羡慕嫉妒恨,质问老天我的男朋友在哪所高中做题呢……   虽然并未指名道姓,但佟彤风声鹤唳,看谁都觉得像是说自己。   佟彤一头雾水,第一反应是翻爸妈朋友圈。   难道是他老两口给出了什么错误的信息?比如参加别人婚礼去了?   那也不可能啊,两位高级工程师都在非洲修高铁,就算参加婚礼,那也应该是一群黑兄弟黑姐妹跟着鼓点唱唱跳跳,得多眼瞎的网友才能认为是他们自己闺女的婚礼?   然而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佟爸的朋友圈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水彩写生。佟妈这几天一直在晒她在办公楼下面捡到的流浪小奶猫。   佟彤匆匆点赞,隐约觉得大事不妙,赶紧在群里辟谣,说自己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肯定是谁的请柬发错人了。   群里一片震耳欲聋的哈哈哈:“她还不知道!”   有人给她甩来一个链接。是网上一个挺红的旅游主播,佟彤也有所耳闻。   【就在今天,我目睹了一场虐狗式营销】   主播身后大概有团队,已经把今天的直播过程整理成了短视频,一目了然地发在网上。   首先是主播在网上得到消息,说后海某民宿新近装修,风格独特,令人难忘,她慕名前去围观。   正在主播带着观众欣赏一排灯笼带来的梦幻效果之时,忽然屏幕边缘不声不响,来了一个美绝人寰的大帅哥,现场即兴发挥,把一整面墙都变成了艺术品!   主播刚刚来得及调转镜头,把那帅哥放在屏幕中央,他已经挥洒完毕,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这还不是高`潮;正在围观人众惊喜赞叹之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大眼迷妹,直接把帅哥按墙表白,随后两人携手缠绵,回到民宿里开房去了……   “如果这真是一场营销,”主播的声音还带着激动的余韵,“那它的创意也许只能算作平庸,但请来的这个男主!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佳!没有之一!不接受反驳!我愿意倒贴钱去当那个女主!女主虽然也是个小美女,但跟那个神仙哥哥一比她立刻就被打成凡人了!如果这不是营销……”   接下来是各种夸张的修辞,配着动画效果,单身狗看看会流泪,有伴侣的看了会沉默。   最后主播明确表示,这不是软文也不是广告,纯粹是她个人情绪发泄。如果有人认识直播里那个帅哥,她愿意拿今天所有的打赏来换他的下落。   啪叽一声,佟彤的手机掉在脸上,砸得她满眼金星。   她终于明白微信里那些超自然现象是怎么来的了。   这这这……这主播也太会找角度了吧!   如果女主不是她自己,她肯定信了!   她浑身紧张,柔软的单人床仿佛变成铁板烧,她在上头辗转反侧。   这要是让隔壁的祖宗瞧见了,他非得气得当场冒烟不可!   “不不不,这确实是一场营销。演员都是请来的……”   佟彤恨不得化身微博老总,当场来个删帖炸号三连发。然而她只是个一万多粉的小V,此时只能徒劳地试图评论辟谣。   在几百万粉丝的主播账号面前,她就是个战五渣,“辟谣”发出去,立刻沉到谷底,连个水花都没响。   她绝望地看着短视频底下的转发评论越来越多,单身狗的哀嚎堆积如山。   在诸多转评当中,一个闪闪发光的红V鹤立鸡群。   【辟谣:不是营销。两人早就认识。而且这个女主,看过我们视频的粉丝们可能会比较眼熟……不说了我先汪汪一会儿……】   “苹果视频”不请自来,喜滋滋地开始蹭热点。   ------------------------   佟彤鼓起勇气打开自己的微博界面。   @童童不过儿童节已经收到私信一堆。那条红灯笼的微博底下评论也数量惊人。   【哈哈哈哈哈看过刚才直播的前来打卡】   【官宣哈哈哈哈!一直以为你单身来着……】   【我在现场我证明。那个美绝人寰的大帅哥谁都没鸟,乖乖跟她走了!】   【等等……我是不是在以前的采访视频里看到过他?那时候就同居了啊?】   【难怪童童只发文物不发人,家里有这么个神仙哥哥当然要捂紧……】   【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   八卦恒久远,一则永流传。不管是认识她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跑来兴奋吃瓜。   当然也有很无厘头的。   【一直以为你是男的……】(来自某铁粉)   【请问博主认识那位民宿外墙墙绘作者是吗?我们公司刚刚上线一个动画电影项目,想聘请他做设计总监,待遇从优……】(留言ID是某知名影视公司)   佟彤宛如被公开处刑,而且处的是火刑,脑袋热烘烘的,从被窝里跳出来,头昏脑涨地做了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   随后提心吊胆地听着隔壁动静。   果然,旋即微信发来。   “怎么微博密码改了?”   这人也真懒,几步路不肯走,非要发微信。可见科技进步造成人种退化并非危言耸听。   佟彤迅速回:“接到个短信,说有盗号风险。我重置一下哈。你先别上微博。”   按发送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做贼心虚。这么拙劣的理由能奏效吗……   希孟到底“涉世未深”,没经历过信息安全的磨炼,在这方面,只能她说什么就信什么。   佟彤飞速在自己的主页发了个辟谣微博。   【不是男朋友!那视频的角度有问题!就是普通朋友!我在帮他戴眼镜!磕颜有风险,吃瓜须谨慎!!】   然后果断买了会员,把这条博置顶。   还在思考该艾特谁,底下已经评论一堆。   【哈哈哈哈谁信啊!】   【哦哦知道了[冷漠],请问什么时候领证?】   【你这么说你男朋友知道吗?】   【从苹果视频过来打卡。本来还以为是营销,这下真信了】   ……   佟彤垂头丧气,也知道这种“辟谣”根本没说服力。隔壁小王这颜,换哪个女生不心动啊?   问题是,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凡人……   就算他晚节不保春心萌动,突然想找个女朋友,佟彤寻思,那也至少得找个《蒙娜丽莎》,才叫门当户对吧……   她脑子一热,把刚刚那条博删了,换个置顶。   【已分手,都散了吧。】   这下是不是显得真实多了?   这次,评论区里安静了一刻。佟彤松口气,心事重重地打算睡觉。   还没放下手机,评论蜂拥而至,而且比上一条更多。   【我不接受!我命令你把他追回来!】   【这波危机公关负分】   【骗谁呢,今天晚上还深情表白呢】   【太好了,让给我吧】   【那刚才那条置顶怎么回事?已截图】   【床头打架床尾和啦,明天就一切正常啦。童童快去碎觉觉,乖。】   ……   更加适得其反。佟彤举起沉重的双手,把这条博也火速删除。   得,会员费白交了。   手机屏幕一黑,闹钟响起,提醒她这是睡觉的最后通牒。   明天还上班。为着她手底下文物的安危,她强迫自己放空脑子,开始数羊。   数了半天,反而越来越清醒。手机在床头不断震震震,过了一会儿,居然抖抖索索地把自己震到了床头柜边缘,然后咣当一声,飞身蹦极,挂着根充电线在空中蹦跳。   佟彤仰天长叹,从床上探出身子,捞起手机,打算关掉所有新消息提醒。   转念一想,干脆掩耳盗铃地把微博卸载了,一了百了。   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55章   民宿里多了个年轻帅气的“义工”, 举手投足都像画中人。   而且没多久大家就发现,这人说是“义工”(那个胖胖的老板也亲口证实), 但从来没见他干活。别说洒扫清洁、端茶送水了,他连招呼客人都不管……   有时候坐在大堂里吃东西、刷剧、玩手机, 有时候跟民宿里别的长住“客人”聊聊天, 有时候一连几小时, 津津有味地研究一些正常人完全不会注意的东西,比如柜子的五金部件啦,地砖的纹路啦, 杀虫剂瓶子上的使用说明啦, 等等。   有时候他干脆坐在沙发上, 看着人来人往,无事可做。   其对于民宿的作用大概就相当于那些脖子上挂着“店长”牌子的店长猫, 唯一的功能就是刷脸。   要是有人不自量力地把他当服务员,他的“服务态度”绝对能荣获全国服务业的反面教材。   比如有游客问:“帅哥, 请问你们这里有北京烤鸭卖吗?”   “抬头看招牌。民宿。”   比如有好奇宝宝问:“小哥哥,墙上这幅装饰画是你画的吗?好美腻呀。”   “我画的才没那么辣眼睛。”   (叶雨时:笑着流泪.jpg)   比如有带女朋友的憨憨悄声问:“帅哥, 用的什么牌子洗发水?”   “恕我直言以你的脸型去对面剃个寸头比较好。”   还有少数资深网民:“咦,我好像在哪个视频里看见过你……”   “是吗?点赞了吗?”   ……   民宿里添个有脾气的傲娇美男,居然没增加一个差评。相反,那点评分数肉眼可见的直线上涨。   他的墙绘作品, 一天二十四小时展览在民宿外墙,不时有人专门慕名前去合影,在帝都新晋网红打卡点中的排名直线上升。   在相关话题下还出现了帖子。比如:   【啊啊啊啊今天搭讪déjà vu那个神仙小哥哥成功了!江湖传言他不爱理人, 其实诀窍就是跟他谈国画!我今天说我要去故宫看展,他回了我三句呢!】   【咦咦,我昨天去打卡怎么没见到他?】   【人家又不是倚门卖笑的,心情好才来,看运气咯。】   【就是。义工嘛,工作时间比较弹性】   【他有女朋友吗?男朋友?】   【你没看过那个直播,有个女生当场表白成功?QAQ】   【啊啊啊我还以为那是摆拍……】   ……   希孟不上点评软件,也不知道网上发生的这些风波。他只是奇怪两件事。   第一,为什么有时候陌生人在民宿里看见他,会是一脸神秘的微笑。   偶尔还有人很没眼力见地跟他搭讪:“帅哥,怎么今天没见你女朋友啊?”   希孟自然是莫名其妙。根据他有限的上网冲浪经验,“我没女朋友”是绝对不能说的,说了就是loser,就是自己削自己面子,就等于公开征婚,后患无穷。   但要他想理由搪塞呢……   谁有时间搭理这群无聊的凡人啊?   于是搭讪的一般只能收获一个白眼。偏偏还生不起气来,反而回去在民宿点评页面里炫耀。   【神仙小哥哥今天额外多看了我一眼呢!嘻嘻嘻】   没办法,这个看脸的世界。   佟彤心里有鬼,希孟去“义工”的时候,经常找个理由也跟过去,唯恐他从路人口中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对于别人对他格外关注的理由,她也有自己的解释。   “人家夸你帅呢,没见过这么有气质的人。”   希孟将信将疑。他从进入人间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天资优秀,但那时候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啊。   虽然时常有人被他帅到,但顶多是频频回头,或者胆大的偷拍,再不然就是搭讪要微信(当然会被他心中窃喜,但是很有范儿的拒绝)。可现在连管他要微信的人都少了。   其他文物不怎么上网,当然也没法给出有效的解释。赵孟頫说:“人类嘛,有时候就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情绪。你在博物馆展览的时候,不是天天有人盯着你傻笑?”   希孟摇摇头:“没有啊,游客对我都是膜拜,赞叹,学习,研究。”   赵孟頫一愣:“那为什么当年乾隆天天对着我无端傻笑?”   ……   希孟疑惑的第二件事,是佟彤的微博密码怎么还没重置好。   “我还打算科普宋代界画呢。快点修啦。”   佟彤每次看到他,脑海里都闪过那几秒死亡角度的直播画面,就觉得眼前的盛世美颜不忍直视。   “嗯……要不我给您老人家单独开个账号?”她决定曲线救国,“单靠您随手甩的这些干货,保证两个月混成金V,如果你能没事儿爆个照……”   他不明其意,固执地拒绝:“我不要。我就要这个有一万多粉丝的。”   佟彤找借口推了好几次,直到觉得他快生疑了,才不得不装回微博。一打开,新消息红扑扑的糊了一屏幕,像是革命的火种星火燎原。   她已经不像第一天那么手足无措了。从容地删评论,删私信……   删之前总得读一读。网友们的吃瓜气息溢出屏幕,优秀留言层出不穷,她越读越认真,不由自主嘴角上翘,居然生出些乐在其中的感觉。   要是都删了,倒挺可惜的……   她想,要是哪天自己真交了男朋友,被这么多陌生网友隔空祝福,那感觉应该是幸福洋溢,其乐融融。   都怪那个千年老王八!把她以后的祝福都透支了!   还没地讨说法去!   微博会员新出了一个功能,为了帮大V节省内存,可以把过往私信一键存档,需要时再输入密码调取。佟彤删了几条私信,实在懒得再一条条点,于是用了这个私信存档的功能,把剩下的私信都封存了。   “……会员费不能白交啊。”她想。   当然,有少数不友善的私信,她毫不留情的回怼,然后删除、拉黑。   然后她拼命原创、转发、蹭热点,用了一礼拜工夫,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疑似营销号,估摸着把上次那波八卦盖过去了,才磨磨蹭蹭的告诉希孟,把新密码给他。   希孟撇嘴:“渣浪效率真慢。”   渣浪背锅,他不疑有诈,兴冲冲的重新开始科普,享受一万粉丝的膜拜。   只是偶尔有一些粉丝留言,让他疑惑不解。   “小佟,”他指着屏幕问,“这人问——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   佟彤心中一凛,抬头一看,他面色冷冷的,看不出表情,只是眉峰外侧泛出微微血色。   “这种算不算骚扰?举报拉黑可不可以?”他问。   原来是把留言的当成猥`琐男了。   佟彤眼熟那留言ID,是经常活跃在她评论区的一个铁粉,而且是女的。   这哪能拉黑呢,人家岂不是比窦娥还冤。   她赶紧制止:“不用不用,你不知道,那个……”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好歹也算个小V了,为了避免网上痴汉骚扰,有人建议我杜撰一个男朋友出来……”   希孟微微蹙眉:“有这必要?现在网络环境这么差?”   他倒是看过不少法制节目,说独居女性要如何如何注意安全,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假装家里有男人,比如窗口挂件大背心,门口放双男式拖鞋,收外卖时假装家里有老公,诸如此类。   在网上也需要这样?   佟彤认真点点头:“嗯,免得别人跟我乱表白。”   也不知他信了多少,但见他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佟彤暗暗松口气,出门扫开小蓝车,叫他:“一块儿回去?”   他“嗯”了一声,刚跟她走出一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你这个假男朋友,‘人设’是怎么样的?比如,相貌年龄学历爱好,编好没有?”   佟彤好不容易放松一秒钟,又被他弄得浑身一激灵。   “没……没有。”   他不依不饶,像个检查作业的小学生老师:“这都没准备好,能瞒几天?回头自相矛盾起来,还有谁信?”   佟彤累觉不爱。祖宗您能别揪着这事不放吗……   但希孟显然是以为找到了他现代知识的“盲点”,毕竟“在网上杜撰男友”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如你现在就想一个。也免得以后我用你的号时,不小心说错话。”   瞧瞧,多体贴。   佟彤决定以进为退,深呼吸一口,小声说:“瞎编毕竟容易脱离实际,不如……嗯,找个蓝本……”   “找谁呢?明星?”他好奇。   “不知道……对了,要不您老人家给个授权?”她仰头微笑,努力做出“随口一说”的样子,“就照你的样子描述,我觉得特有面子。谁敢有非分之想,肯定立马知难而退。”   她深思熟虑之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那段视频已经在互联网上扎根发芽,谁都可以看;以后万一她提及自己“男友”,总得跟视频里那个对的上号。   不然还得费心解释,为什么换男友了……   佟彤忐忑不安,看希孟脸色。   毕竟这人心高气傲,谁都使唤他不动,平时民宿里的顾客稍微向他提点要求都遭白眼。何况这个要求还有点儿越界……   不料,他也许是被她那句“我特有面子”给恭维到了,格外大度地点头。   “随你便。举手之劳。”   这时候手机又震。有粉丝发现佟彤今天迟迟没有发博,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在一块儿呢。   佟彤征得希孟的同意,一字字敲下回复。   【是呢,今天吃饺子。他不会包,得教[害羞]】   希孟对于前半句话不置可否,看了她后半句,立刻抗议:“不许说我坏话!”   “第一,这不是你,而是我那个虚拟男友。”佟彤有理有据地回答,“第二,你会包饺子吗?”   希孟:“……”   不会。从来没包过。   “所以,人设不能崩。”   总算把他绕到游戏规则里。佟彤心情复杂地收起手机,骑上小蓝车。   “我先回家准备饺子馅儿了。回见!”   *   佟彤蹬着车,为自己的潜在追求者(如果有的话)点蜡。   有希孟大祖宗做标杆,谁还敢来公平竞争啊!   她给自己调整心态。毕竟希孟只是暂时借住,半年之后他就能回到故宫了。   还有赵孟頫赵老师,也是无家可归至少半年。   还有其他那么多可爱的文物们……   她高风亮节地决定牺牲小我,这半年里专心照顾这些大宝贝儿,不必要的社交能推就推,男朋友也先不谈……   (好像找男朋友多容易似的……)   大不了等他回去之后,自己宣布“分手”,继续单身呗。   多大点儿事。   话说……   她蹬车的节奏忽然慢了下来,抬头看到路边一块广告牌,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   继希孟之后,葆光和雪晴和陆续加入了义工的队伍。葆光是觉得不能白吃白住,随着她对人类的了解加深,明白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就不太愿意让陈亮给她交房租了。   ——准确地说,陈亮是房东,不用交房租;但免费让她住,毕竟有所损失不是?   “生意忙时,我可以帮帮忙。”她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气,“算抵房钱了。”   不过葆光这个“义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呆在民宿大堂里进行人类观察。有人曾经以为她是民宿为了招揽客人摆在门口的塑料模特。   但就算是模特,那也是独家限量版的高级精工模特,绝非批量生产的塑料模型。   她穿着宽大的古装,淡淡的天青色裙摆,像云彩里走下来的仙女,堪比小龙女的冰山美人。   有人好奇凑上去,摸她衣服角,随后……   “啊啊啊啊对不起……”   这个五官完美的瓷人儿居然能动!   这消息传出去,网上闲人多,有人专门过来看美女。   虽然不至于让民宿客流量大增,但在点评软件上,民宿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又多了个独门特色。   雪晴也跟着老邻居来凑热闹,趁回台北之前这段时间,多体验一下生活。   况且,“白先森品位好好,这民宿的大堂太适合用来做直播间了!”   正在核对账本的叶雨时听了若有所思,看着门外几个借地直播的帅哥美女,沉吟道:“也许该对他们收费……”   “何必呢?人家来捧场,咱们欢迎之至。”白老板不知何时出现,笑嘻嘻说:“这些都是免费流量啊!”   千年的狐狸写聊斋,他的生意经古今通用。   叶雨时不服:“可咱们主打是住宿,收入都来自房费。这些人又不住宿,平白占咱们门前地面。”   白老板点点头,心知肚明:有赵孟頫、葆光、他自己、还有一群熊孩子在,这民宿一小半的房间都是免费使用的……   “所以咱们要开源节流,”他最后决定,“增加收入途经。”   “怎么开源?”美术生叶雨时傻傻问。   白老板笑眯眯地看着门外一群打卡游客,轻声说:“他们大老远来到此一游,总会渴吧?”   *   第二天,一个看起来就勤劳质朴的大妈戴着塑料手套,头上系着块毛巾,笑呵呵地对众人打招呼:“我是白老板请来的饮品调配师。大家多关照。”   陈亮、叶雨时、还有几个民宿员工愣愣点头,心想:怎的以前没听说过白老板有这等人际关系呢?   旁边的几个“义工”则交换眼神,暗暗偷笑。这分明就是《清明上河图》自己嘛!   不知道从图中哪个角落“征用”了一个卖茶饮的,这挂也开得太肆无忌惮了。   北宋时小商品经济发达,首都人民大多早就解决温饱,过着舒适的小康生活,对饮食质量的要求自然水涨船高。   从现存的文献记载来看,东京街头的饮料铺子比比皆是,向行人们供应各色饮料,原料以药材、果品、茶、酒为主,很多还具有医疗、保健、美容、提神等效果。   《清明上河图》里也有类似画面:几个行人停在“饮子”铺旁边,付钱购买几杯饮料一饮而尽,驱散身上的疲劳。   漉梨浆、椰子酒、木瓜汁、皂儿水、二陈汤、甘草冰、紫苏饮、冷元子、卤梅水、荔枝膏、梅花酒、杏酥饮……   现代人看了这些名字,都不免唇舌生津。更别提,作为生于北宋时期的资深文物,《清明上河图》熟知它们最地道的做法。   这还要归功于算命先生张择端,他作画时事无巨细、精益求精,为了画一个饮子铺老板,专门到他的铺子对面算了好几天的命,记熟了所有饮料配方……   带到现代,牛刀小试,先调制了一种紫苏饮。   原本是要用几种名贵药材,加生姜、紫苏等物煎煮而成,费时费力。这在古代是富贵人家的消时饮品,说是能令人容光焕发,青春永驻。   但白老板深谙转圜之道。这年头谁还指望几杯饮料保持青春啊,都去美容院、健身房办卡了。   于是减了几种名贵药材(况且很多已经不能合法买卖了),从某宝上购来已经预制处理好的替代品,再买来姜粉、干紫苏叶,再适量加了冰糖,最后还学着外头奶茶店,底下放了芦荟凉粉。   去掉五花八门的药效,只留紫苏的原味,清香宜人,一口把人带回群山雾绕的世外桃源。   民宿里有现成的劳动力可以压榨。那些花鸟熊孩子,都被她叫来做饮料了……   人工费都免了。完美。   民宿众人人手捧着一个塑料杯,杯子里装着新鲜出炉的紫苏饮,一口吸上来,大家的表情如痴如醉。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葆光难得微笑,“比人类那些乱七八糟的饮品都出色。”   “我要是人类我肯定买。”雪晴也表示肯定。   维多利亚当然不能错过这个试吃的机会:“以上帝的名义,我打赌这种饮料一定会畅销!”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点赞:“配方是保密的吧?咱们得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   ……   最后文物们终于想起来:“得找个真人尝一下——咦,佟姑娘呢?”   *   佟彤正在家里焦头烂额。   她悲催地发现,自己那个“虚拟男友”的创意纯属自作聪明,这才过了几天,就骑虎难下了!   她的微博本来内容很杂,获得点赞最多的内容,一是故宫的猫片,二是希孟偶尔甩出的古典艺术类科普。   可是自从她“官宣”之后,粉丝涨了不少,都是冲着她“男友”来的!   这账号简直一夜之间转型为情感博主,众人趴在她主页上,二十四小时蹲守掉落的狗粮。   她哪儿有狗粮啊,又不敢瞎编,希孟看着呢。   只能是在瞒不过去的时候,干巴巴地发一些日常。   比如现在:   【嗯他在我后头刷碗呢。】   这是真的。在喂希孟吃了两个月不同风格的外卖之后,佟彤终于被姥姥敲打,说外卖油盐太多,添加剂一堆,总之是有害健康,你自己吃吃就罢了,还老带着别人吃,太不像话了。   佟彤很想告诉姥姥,隔壁的大宝贝儿并非常人,别说吃外卖了,就算他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有危险的……   但表面上她还是乖巧听劝,于是“说服”人民警察在家里开伙,每天晚上跟她和姥姥一起吃饭。   吃了佟家的饭,总得表示表示。于是他提出帮佟彤刷碗。   正常人谁愿意干家务。他图新鲜,刷了两下就开始皱眉。但自己保证的事总得有始有终。于是现在他戴着塑胶手套,板着一张脸,毫无灵魂地往海绵上挤洗洁精。   所以佟彤在微博里也实话实说,挑了个最无聊的事儿交代。   你们不是要狗粮吗?给你们喂洗洁精。   赶紧散了吧。   谁知网友们的想象力飞出天际,第一条留言就是:   【哦,他在你身♂后刷碗。】   佟彤想象了一下那个姿势,捧着手机陷入沉思。   这时候希孟总算冲干净泡沫,见她成了雕塑,好奇凑过来。   “什么好玩的?看那么认真。”   佟彤差点跳起来,耳朵根一片血色,放下手机:“没啥!”   可惜他眼疾手快,已经瞄到了她屏幕上的内容。   “刷碗怎么了?”   他来到人间不到三个月,虽然时常上网,但还没被网上那些黄色废料污染,属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   他孜孜不倦地问:“怎么了嘛?刷个碗而已,谁那么大惊小怪……”   佟彤口干舌燥,正没法跟他解释,忽然门铃响了。   她如获大赦,百米冲刺去开门。   门口高高矮矮,站了一堆大宝贝儿,个个端着个塑料杯,朝她微笑。   “来来来,新研制出的独家特饮,来给你尝尝。”白老板左顾右盼,“咦,希孟也在啊?一起一起。” 第56章   在这节骨眼儿来“叨扰”那简直就是江湖救急。佟彤终于跳下了驶向幼儿园的车, 恨不得化身迎客松,鞠躬九十度把大佬们迎进四合院。   “来坐来坐!我姥姥睡了, 小声点就成……”   众人却客气地表示不用,只是说刚刚按照《清明上河图》里的配方, 复制成功一种饮料。   赵孟頫一如既往的谦逊:“我们自己都觉得不错, 但大伙的口味都比较复古, 也许跟不上时代,所以还是请佟姑娘尝个鲜,作为人类提点意见建议。”   佟彤看着塑料杯里的淡紫色半透明液体, 以及杯底混搭的芦荟凉粉, 心里有点打鼓。   “这个喝了能成仙吗?”   白老板哈哈大笑:“原材料都是某宝上买的, 绝非陈年旧货,你放心。”   她莞尔:“我开玩笑呢。”   说着抿了一口。   文物宝贝儿们自己调配饮料玩, 就算不成功,又能难喝到哪儿去?她当然不能扫大伙的兴。   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想法, 随着第一口紫苏饮入喉,被彻底冲到了太平洋。   她握着那个皱巴巴的塑料杯, 表情好似梦游,整个人定格了好几秒。   雪晴急了:“怎样怎样?是不是还可以!”   佟彤睁开眼,发自内心地说:“太好喝了……”   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回味无穷。甘甜得恰到好处, 那一点点紫苏的清香是画龙点睛。   她词穷,想不出天花乱坠的形容方式,只觉得如果有人告诉她这是百年老店的手艺, 她绝对不会有半点怀疑。   文物们相顾而笑:“嘻嘻,挺成功。”   这时候希孟冲干净手上的泡沫,闲庭信步的出来看热闹,顺手就倒了一杯。   “又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我尝尝。”   白老板刚要制止,他已经一饮而尽。   “还可以。”   白老板愤慨无比,觉得这杯算是浪费了。   还没等他出言抗议,佟彤居然唱了句反调。   “岂止是‘还可以’!这饮料我能喝一年!”   希孟有些好笑地看她,大概是觉得她没见过世面,“不至于那么夸张吧。我记得这种紫苏饮在北宋也就是个寻常饮子,饮子铺里几十种花样之一,大家随便喝喝的。”   赵孟頫终于看出一些端倪,试探着说道:“我们几个也只是觉得好喝,没有像佟姑娘这般反应强烈。难道……难道白先生手制的饮食,对人类来说格外有吸引力?”   *   这个猜测也不全准确。在之后几天的后续实验中,白老板先后下厨做了蛋炒饭、阳春面、红烧肉等家常菜,让佟彤品尝。   佟彤不好意思说实话,只能说:“呃,很、很有怀旧的感觉……让我想起了高中时期的校草……”   白老板满目希望:“校草?是不是想起了甜美的初恋时光?一起泡食堂的日子?互相喂饭的……”   希孟在旁边试吃红烧肉,不满地看了白老板一眼。   “你又没上过高中,瞎猜什么猜。”   佟彤凄然一笑,“我高中时期的校草,他因为受不了学校食堂转学了。”   白老板:“……”   旁边围观的众文物乐得满地打滚。   他的烹饪手艺,实话说来惨不忍睹。佟彤这句评价算是客气。   但说也奇怪,当《清明上河图》化身为画卷中的餐饮小贩,做出画中出现过的饮食小吃时,那水平简直判若两人……哦不,判若两画,佟彤每次都吃得盆光碗净。   “我明白了!”她激动地断定,“画中的那些小吃,被张择端张先生画得完美无缺,又经过历史的沉淀,吸取时光之精华,所以当它们被实体化的时候,人类对此毫无抵抗力。”   也只能是这样了。不然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出自《清明上河图》的一种平凡饮料,用的原料也都平价而普通,却会让佟彤惊为天人。   太玄学了。   不过话说回来,文物都能成精化形,来到三次元世界奔跑撒欢,这个世界早就被玄学支配了……   以往佟彤接受文物们的请求,被他们邀请进入创作层惩奸除恶,胜利完成任务之后,时常会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算是文物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表示的些许谢意。   比如从《快雪时晴帖》的创作层出来,佟彤发现自己写出了一手赏心悦目的好字。   比如受娇娇的影响,佟彤闯了一次《步辇图》,发现自己力气稍微大了一丢丢,骑车上班不累了。   ……诸如此类,没啥卵用的“任务奖励”。   唯独从《清明上河图》中离开之后,佟彤没发现自己在三次元有任何变化。   她现在知道了,并非《清明上河图》吝啬;它能化身为不同专业人士,给她做出人间难觅的古代美食,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外挂。   “……等等,你说你还打算将这种饮料推广量产?”   白老板笑着点头:“开始还不放心,怕我们这些老古董口味跟不上时代。既然你也说好,那明儿就开工!”   佟彤当然没意见。作为深谙现代社会运作之道的年轻人,又给他提了一些操作上的建议,比如:   “检查一下餐饮经营许可证有没有过期。”   “这个塑料杯太寒酸了,换成某宝定制的奶茶专用杯吧!我给你选型号……”   “注意卫生哈!知道你们百毒不侵,但最好也戴个手套,让人看了放心……”   ------   民宿门口的外包门脸,原先只有一个刺青店,如今旁边开了个小窗户,供应“独家特色复古清凉紫苏饮”。   售价也跟市场价接轨,不多一分不少一毛。   来网红民宿打卡的游客们不一定住店,但看到没见过的饮品售卖,多半还是会停下来尝一杯。   在一众网红奶茶店当中,这种颜色清淡、口味独特的饮品很吸引人目光。   “诶,发朋友圈集赞打九折?来一杯试试。”   拿到手才发现——   “啊啊,杯子也好漂亮!”   虽然是塑料杯,但用的并不是那种薄薄的一次性塑料,而是比较厚实的、可以多次使用的。而且还在定制了美貌的纹样和图案,宜古宜今,让人爱不释手。   ——都是《清明上河图》里摘抄出来的装饰纹样,百分之百复古还原,连设计的工夫都省了。   于是,民宿门口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游客们手持设计精美的饮料杯,背靠那堵神仙彩绘的墙,头顶还有一串艳而不俗的灯笼,摆出各种姿势照相。   旅游主播艾青青再次莅临。上次那场直播反响热烈,很多没看到现场的观众催她再来打个卡,看看民宿还有没有别的骚操作。   今天没看到神仙大帅哥,观众们不免失望,但随即艾青青的镜头一转,她发现——   “诶,开始卖饮料啦?好多人排队!难道有第二杯半价?咱们去看看。”   小窗后面戴套袖的阿姨笑道:“别急别急,排队排队。”   饮料窗口看起来没太大特色,后头的销售员也并非颜值惊人,像是从老家请来的亲戚。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民宿的经营者在一波成功营销之后,趁着热度没过,争分夺秒地开发新的赚钱项目。   于是艾青青也没抱太大希望,排队的间隙,跟网友们胡吹海聊,讨论下次直播去哪儿。   等排到了,发现也并没有第二杯半价,只有个朋友圈集赞活动,折扣力度算不上大。   艾青青对着镜头喜极而泣:“对单身狗太友好了。老板,来一杯不加冰的。”   她端着一杯紫苏饮走到彩绘墙边,先让观众们欣赏了一下漂亮的杯子,然后就着吸管,尝了一小口……   直播画面冻住了。   艾青青保持着那个品尝的姿势,足足十秒钟没动地方。   弹幕里一片困惑:“网断了?”   但又不像。一阵风吹过,墙头停着的两只鸽子呼啦啦飞走。   艾青青终于抬起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   “老铁们,什么都不说了,今天没白来,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喝过这种口味的饮料,我觉得我的味蕾今天过节……”   她蓦地转身,三两步回到队尾。   脱口而出:“我要再来一杯带给我老公!”   众网友:“……”   说好的单身狗人设呢?   好在艾青青不是靠卖人设吃饭的,弹幕沉寂了一刻,随后开始狂欢。   【哈哈哈哈哈主播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榜一大哥愤而销号】   【你跑去搭讪帅哥你老公知道吗】   【我觉得她老公要是在现场,应该也会去搭讪的……】   艾青青对此浑然不觉,虔诚地在队尾耐心等待起来。   *   谁知还没排到她,小窗口下了个帘子,居然停售了!   卖饮料的阿姨赔笑着解释:“今天不卖了哈,大家明天再来吧。”   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还有别的种类吗?让我们尝尝!”   “喂,饥饿营销可耻!”   这时候有个人出来安抚大家:“大家表生气噢,我们这种饮料是独门秘方,还没有开始量产,每一杯都是手工制作,今天是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明天我们争取多做点,酱紫……”   说的话是老生常谈,然而说话的人太不一般了。   他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绝美的脸,披着个慵懒松垮的oversize毛衣,中性风十足,妩媚与帅气并存,是全场颜值最能打的崽。   除了口音有点出戏……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果然,大伙本来还在抱怨饮料的事,现在全忘了。   “哎哎哎,这个小姐姐是谁啊?”   “看胸牌啦,也是民宿义工。”   “天啦这民宿是什么风水宝地,量产美人吗?”   “不会和那个长发的艺术小哥哥是一对吧?太般配了!”   “等等,我觉得这也是个小哥哥……”   “那……那也可以是一对啊……”   雪晴笑着辟谣:“不是啦。我跟他不是一辈人。”   众游客:“……”   雪晴完成了刷脸任务,翩然回到民宿。   艾青青这次不用网友提醒,果断出击,抢在头一个跟了进去。   一进门,她,连同旁边几个好奇游客,连同网络那边的全国观众,都目瞪口呆地定在当场。   只见大堂角落的组合沙发上坐着几个人,胸前都挂着义工的牌子。   义工们显然都在偷懒。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支着个平板,里面在放纪录片,好像是关于故宫馆藏文物变迁的。   纪录片不重要,关键是这些人……简直太好看了吧!   那天抢尽风头的墙绘小哥哥并不在场;但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美男也毫不逊色,温文儒雅好像大学教授,看到一群人涌进来,好奇地张目看了一眼,随后低调地上了楼;   弹幕群众并没有催促艾青青上去搭讪,因为镜头一转,大伙又看到一个冰山冷美人,五官像是白玉雕刻的一般;   挨着冷美人的,还有一个梳满小辫,貌似混血的明媚少女,神情有些怯生生的;   佟彤已经把元青瓷小昭还给了原主小云,换了顿扶墙进扶墙出的自助餐;不过小云对收藏鉴赏这方面一窍不通,只是把小昭放在家里摆着。   没两天,发现失踪了;家里问一圈,原来是被她老妈盛猫粮喂流浪猫去了。   小云赶紧把盘子抢救出来,决定捐给一个小型区级博物馆。博物馆派人鉴定之后,也给了她不菲的酬谢。   现在小昭还呆在博物馆的库房里等待保养和布展,偶尔无聊,就来民宿蹭电子产品玩。   直播间里的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问艾青青:   【你真的不是在接广告吗……】   艾青青自己看得目不暇接,百忙之中抽空回:“我愿意倒贴钱天天看美人!——啊,这里有歪果仁……”   大堂角落有两人在玩桌上足球,那是一对少数民族风情的双胞胎,一个安静温婉,只是手底下的球员特别粗暴;另一个桀骜不驯,手下却连连丢球,气得眼泪汪汪,一个劲地叫:“不跟你玩了!我去找维多利亚!”   一层露台外面居然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萝莉,正拿着水壶给一排花草浇水。   萝莉旁边,站着个面容疲惫、风神俊逸的美大叔,不时弯腰劝她:“不玩了好吗?不是说今天还要学普通话吗?”   ……   进来的几个游客如同梦游。   这些俊男美女,随便推一个出去演当红电视剧主角都绰绰有余好么!   我的天这是什么神仙民宿……   正在如痴如醉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儿童的欢声笑语。   楼梯上跑下来几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宝贝,穿着迷你汉服,梳着包包头,一个个白皙粉嫩,像一团团刚出炉的小包子。   游客们齐声叫:“哇哦,好可爱——”   “这是哪个幼儿园来秋游了?”   “啊啊啊我不行了,比我家猫还可爱……”   小盆友们叽叽喳喳,口齿不清地朝大家问好。   游客们心化成一片,纷纷蹲下去,从包里掏零食。   小盆友们齐声甜甜的:“谢谢哥哥姐姐……”   真会说话,几个女游客笑得合不拢嘴。   楼梯上最后下来一个幼齿小帅哥,向下撇着两个嘴角,连不高兴都萌化人心。   他特立独行地说:“谢谢阿姨。”   ------------   “看看,这个月的收入。”   白老板得意洋洋,打开电脑上的excel文件,“我学会电子记账啦!”   佟彤不太懂财会方面的知识,但看文件里密密麻麻的,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知道白老板大概是把以前经营白矾楼的记账方法原封不动地拿来用了。   她只好问:“是盈是亏?”   白老板:“高娘子留下来的那点资金,我花了不少用来改装门面、雇佣新员工;不过现在缺口已经补上了,咱起码没亏钱。”   佟彤对他五体投地。这才第一个月就基本上扭亏为盈。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白老板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呢。   “风水。”白老板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风水太重要了,原先这里房屋的布局完全没法聚财,我只稍微改动了一点点……”   “打住,别跟我宣扬封建迷信。”佟彤笑道,“要我说就是互联网的功劳。你看每天多少人慕名过来打卡。”   白老板笑嘻嘻说:“姑娘不信邪最好。要是人人都去研究风水,我哪里还有竞争优势。”   佟彤:“……”   听听,执迷不悟。   “都是客人住宿的房钱?”佟彤问。   “并不,人类顾客的房租最多占一半……”   白老板特意强调“人类”两个字,因为民宿里的非人类客人穿梭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   文物们有了民宿做据点,闲来无事时坐坐,有时候普通员工下班,楼里就是精怪们的天下,大家也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尽情做回自我,吐槽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   白老板:“还有售卖饮品的收入,还有我们提供的各种附加服务收费……”   过去的白矾楼,收入大头也不在吃饭和住宿。所谓“附加服务”,不外乎点茶小费、包厢升级、以及各种演艺人士的打赏,比如李师师……   佟彤赶紧悄声问:“没进行违法乱纪活动吧?”   白老板嗤之以鼻,点开手机上的电子书,里面一排一排的法律文件。   (他已经给自己买了台炫酷的商务手机)   “入乡随俗,在哪儿做生意都要先吃透了地方法规。这你放心。”   佟彤松口气。白老板又得意地笑起来。   “这些还不算呢。小叶把他的美术作品放在咱们这儿展览,让主顾看上,买走好几个。虽然不算咱们民宿的收入,但也是个彩头嘛。”   佟彤点头赞同:“可不是吗。”   白老板:“对了,这件事倒提醒我了。咱们现在这里人流量大,要是卖点有特色的小东西,应该会盈利不少。你知道哪儿能进这种货吗?”   佟彤可不知道哪些“有特色的小东西”受游客欢迎,况且……   “现在大家买东西都上网货比三家了,您要开实体店,道阻且长啊。”   “也是。”白老板挠挠后脑勺,“佟姑娘帮我留意着好了。”   这时候天快黑了,佟彤抬头看到门口几个亮闪闪的摄像头,想起什么,又问:“有可疑人员吗?”   白老板找出一个文件夹的监控截图,“有那么两次,有疑似瓷母的大花裙子接近民宿,但没能进来。”   看来全方位的监控轰炸还是有点效果。反派们果然还是害怕被人类发现。   佟彤赶紧激动地在“老年活动中心”群发消息,告知了大家这一发现。   刚放下手机,看到希孟捧着手机出来,问佟彤:“回家吃饭?”   眼看天色也晚了,希孟这“义工”也做腻了。两人照例不紧不慢往家走。   佟彤背着他偷偷刷了下微博。   谢天谢地,没有再在评论区里开车的。   她毕竟不是专门的撒糖博主。网民们喜新厌旧,她这里的神仙“男友”虽然令人惊艳,但网上多得是劲爆的明星八卦,放眼望去遍地瓜,没必要在她这一个瓜藤上吊死。   所以熬过最初一两个星期,她的主页总算回复平静,大家重新开始蹲守故宫日常。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佟彤这两个星期在舆论的海洋中大起大落,觉得自己很有些看破红尘的潜质。   倒是希孟不相信事情这么快就过去了。其实佟彤是为了回应那段直播视频,才匆匆杜撰出“虚拟男友”,以塞众人悠悠之口;他不知道啊,却以为佟彤这么做真的是为了防骚扰。   他余光瞄到她屏幕里的微博页面,问:“最近还有无聊八卦的吗?”   “很少了。”佟彤喜滋滋向他汇报,“您老人家一出马谁与争锋,江湖宵小纷纷偃旗息鼓,我的主页上现在岁月静好,好多‘人设’细节还都没用上呢。”   谁知他却没显得多高兴,脸一沉,冷冷道:“白授权了啊。”   佟彤:“……”   这人怎么搞的,是嫌她没给版权费,自己亏了吗?   还是说,他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低调生活,想体验生活,做一回国民男友?是不是该考虑帮他往娱乐圈牵个线……   佟彤还在瞎琢磨,忽然手机嗡嗡一震,提示异地登录。   转头一看,希孟正生涩地用拼音输入法打字,用她的账号回留言。   有个网友po了张帅哥街拍,兴高采烈地告诉佟彤:“今天看到个超高颜值的快递小哥,和你男友很像哎!”   佟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回复:“比我男友差远了,天上地下!”   他按下“发送”,手机揣回兜里,浑若无事地建议:“前头买杯奶茶?”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主播加鸡腿。起了个名字哈哈   `   感谢 璨钰、凉拌炒鸡蛋、玖儿爹爹x2、无乐少爷他老婆、MY―SA、木南木南、落雪尘埃x2、川流东 的地雷   感谢 北燕南飞x7、说说笑笑x10、二二是个小可爱x15、夜柒、薇薇x10、落雪尘埃、在下兮和.x20、青箬笠x15、兰清芷秀x10、澧兰沅芷、代雁x22、湾仔马投~x8、bluebluex20、zzzzzz......x10、靖猗x2、浮生大梦x2、名若青衣x2、溶溶x2、木南木南x32、倚杖听江x10、楚歌x10、苏黎x5、依安x2、羊臭臭的饲养员x10、花生味烤肉x5、gemini雅、阿堆、喵了个咪x5、西斯敏x6、Shape of Youx10、留连光景惜朱颜x26、无乐少爷他老婆 的营养液 第57章   很快, 那句回复被粉丝们揪出来高亮。   【哈哈哈小姐姐真刚】   【快递哥哥听了想打人】   【我要是有这么个神仙男友我也谁都看不上】   【是不是神仙哥哥在你身边逼着你这么写啊,哈哈哈……】   【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   佟彤目瞪口呆, 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你你你……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希孟反倒不服,指着那照片说:“难道你觉得我跟他一样?”   “那倒不是……”   平心而论, 快递小哥虽然眉清目秀, 但跟他一比顶多算是中上。   但……   “你给人家留点面子成不?!这样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自恋狂的我告诉你……”   他不高兴:“谁自恋了, 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让我给人家留面子,我面子往哪搁。”   “再说了,网友又不知道是我回的。”   不得不承认, 如果换个普通人, 这拨操作很容易让人脱粉;但放在他身上, 顶多算个不拘世俗,有点过分。   毕竟他确实有狂的资本……   佟彤都快不记得了, 当初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允许他和自己共享账号的来着?   要“收回”共享权, 他肯定炸毛,想也别想。   她忍气吞声地抱怨:“您还真入戏。”   谁知他意见更大, 冷冷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收回授权,以后不许随便用。”   佟彤:“哎……”   大宝贝儿生气了,为着芝麻大点事儿冒火, 简直莫名其妙!   现在改口“您随便自恋怼粉我再也不管了”还来得及吗?   奶茶铺还没关门。希孟冷着脸来到窗口,熟练地点单:“一个冻顶乌龙黑珍珠,一个招牌黑糖鲜奶……”   说完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 不应该把她的一块儿点了。   “就要冻顶乌龙黑珍珠。黑糖鲜奶不要了。”   奶茶小妹看了直笑。   “帅哥,角色弄反了吧?”她一边下单一边说,“我也见过不少情侣闹别扭的,但用这么幼稚的方式吵架的一般是女方……”   奶茶店开在佟彤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奶茶小妹都认的这两位了。   希孟:“你还卖不卖奶茶了?”   气压骤降,奶茶小妹缩缩脖子,朝赶过来的佟彤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转身专心调配奶茶。   佟彤没力气跟卖家解释。她早悟出来,对付希孟旧不能用常理出牌。要是真拿情侣吵架的模板来套,他俩早分手一百回了。   她若无其事地走上去,“再来个黑糖鲜奶。一块儿付款。他没带钱。”   希孟:“……”   他咬着牙说:“我有钱。”   奶茶小妹丢来一个二维码。   他打开微信钱包,眉梢一跳,表情有些凝固。   微信余额有零有整,正好一块二毛三。   佟彤拼命忍住笑:“好啦,说了我请客。”   ------------   希孟烦躁地嗦着奶茶,严肃地考虑了五分钟,是不是该到后海去卖画为生……   毕竟,这年头网络发达,做啥都能赚钱,像他这样连“奶茶自由”都没实现的,已经不多了。   “算了。”他最后闷闷不乐地放弃,“太便宜那些人类了。”   佟彤笑问:“授权能不能给回来呀?”   他含含糊糊“嗯”一声,专心用吸管钓珍珠。   佟彤知道这就是准了。难道他还能明确表示:“不生气了,授权也不收回了,你随便用,么么哒?”   他的自尊不才允许呢。   一杯奶茶哄好了大宝贝儿,危机暂时解除。   佟彤发现,他虽然算是福寿双全、见多识广,但那只是宏观上的博古通今;微观上,他毕竟跟现代人的交流经验有限。有时候普普通通一件事,他的思考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许看不太出来,但佟彤跟他朝夕相处,有点莫名其妙的摩擦也纯属正常。   所以她放宽心态,一点不记仇。   她猜着美人心思——作为一个几百年里都被收藏在私人书房、最近几十年主要栖息在故宫地库的老前辈来说,他刚刚被弹到人类社会时,看什么都新鲜,都是印证他此前对现代社会理论上的了解,注意力都被花花绿绿的摩登细节所吸引,整个人也就显得比较规矩,没心思作妖。   但现在,他对于每天工作、下班、吃饭、睡觉的常规活动大概已经腻味了,拿她的账号大放厥词,大概是图新鲜。   毕竟,他的前身是画不惊人死不休的天才,跟上司说翻脸就翻脸,跟皇帝谈笑风生,不是平庸之辈啊!   她想了想,轻快地说:“您呐,要是想探索新领域,了解现代人的婚恋日常,我可以帮你推荐电影和书,再关注几个账号和主播,这样得到的信息比较全面……”   希孟:“嗯?”   她诚恳微笑:“……实在没必要在我这儿体验生活。毕竟你又不是真有女朋友,这些网友也不过是起哄凑趣,实在不太适合拿来给您做沉浸式体验。”   他想了想,断定:“你是怕现在太高调了,以后没人敢追你。”   他这脑回路也太清奇了,佟彤还真没想过这点。   “嗯,”她承认,“这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言外之意,她牺牲巨大啊。   谁知他听了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轻耸肩,满脸写着“关朕何事”。   这神仙不知人间疾苦啊!   估计还觉得她无理取闹无病呻吟。   算了,不计较。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单身狗呢。   若算狗龄,他也快一千年了,比她惨多了。   这么一想,心平气和。   他爱咋地咋地吧。最多也就是把她这号当成大型尬甜实验场嘛!   作为社畜现充,佟彤对自己的二次元形象不那么上心。只要父母长辈别知道她这么胡闹就行……   正想着,微信滴滴一响,居然有视频来电。   头像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水彩写生,配色尴尬画技平平。   佟彤吓得原地一跳,奶茶都洒出来了。   “我爸!”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想着“只要爸妈不知道就行”,那边佟先生就心有灵犀地打过来了。   佟爸佟妈远在万里之外,那边条件比较艰苦,网络不太通畅,据说发个朋友圈都得转半小时,因此一般几个星期才跟她视频一次,还得趁信号好的时候进行。   “那个、祖宗麻烦你先藏一下……”   希孟完全不明所以:“我干嘛要藏?乾隆来了?还是哪儿着火了?”   “我爸来电,我得赶紧接……”   他还是十分茫然,捋开鬓角碎发,问:“令尊是来收回他的书房的吗?”   “不是不是,哎,回头再解释,总之……”   视频请求还在一闪一闪的亮,眼看自己家大门就在不远,佟彤一急,抱着他肩膀从后面推,跑了几十步,连哄带骗的把他推到门柱后面,塞给他一串钥匙。   “先回家等一下哦,么么哒。”   然后赶紧闪到另一侧,点了接通视频。   胡同拐角处,奶茶小妹摘下眼镜,开始抹桌子。   “啧,这么快就和好了啊。”   ……   通话没持续几分钟,就是跟爹妈唠了两句家常(当然不包括隔壁书房里的“家常”),然后信号质量就变差了。   佟彤心满意足地关上视频,推门进家。   希孟没回书房,面色不善地立在夜色里,半边身子沐着月光,脸色跟月光一样清冷。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佟彤耐心解释:“不是啦,是我爸妈比较热心,要是看到咱俩走在一块儿,肯定要跟广大网友似的浮想联翩,然后肯定会问我你叫什么啦,多大岁数啦,哪儿的人啦,哪个学校毕业啦……你能应付吗?都还没编好,对吧?万一一个对答不慎,让他两位生疑,他们又不能飞回来求证,不是平白让他们担心我吗?……”   说得有理有据,他倒也无法反驳。   “那你帮我编一下,不就行了?”他说。   佟彤才不给自己找这麻烦呢。她以进为退,甜甜一笑:“王公子,您就这么想当我男朋友啊?”   希孟待要转身,闻言举止忽然定格了一下,微微侧过脸,垂眼看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眉眼倏然温柔起来,俊逸的五官透出无言的优雅。   看得她片刻分神,随后如临大敌,汗如雨下,像个不小心蹦跶到锅里的小龙虾。   不对不对,不会是把这话当表白了吧……他初来乍到红尘社会,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情商有待磨炼……要是真乌龙了那她可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今天是4月1号吗?不是……   许久,才听他开口,怒气冲冲的。   “你看我有那么幼稚吗?”   佟彤长出一口气,连忙顺着他的话说:“对对对,谈恋爱什么的太幼稚了,不符合您前辈高人的身份……”   她一边睁眼说瞎话,一般腹诽:   到底是谁幼稚啊……   他仿佛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说:“而且我们年龄相差太多了。”   “对对对,不合伦常。”佟彤连声附和,“前些天那个60岁富豪20岁模特儿谈恋爱的新闻你看了吗?绯闻曝光之后大家都一片骂,说什么老牛吃嫩草。咱俩的年龄差……我算算……”   她真开始按计算器。希孟嘴角抽了一下。   “而且……而且会有负面影响,”他打断她的计算,“要是其他博物馆里的文物有样学样,你们人间要乱套了。”   佟彤神色一凛,肃然回答:“没错。所以您真是高风亮节,大公无私,以身作则,令人敬佩。”   “而且……”   他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更多的理由,“我回去休息了。”   一边走,一边用手掸着刚才被佟彤搂过的地方,一脸嫌弃。   佟彤虽然刚才顺着他的话,给自己连发一沓好人卡,但看到这一幕还是有点受伤:“……您这么不待见我啊?”   那为什么在网上扮男友,扮得还挺乐在其中呢?   他哼一声,转过身去,“黏糊糊的,你手上都是奶茶。”   ------------   旋即佟姥姥买菜回来,大家风平浪静地吃饭。   只是姥姥都看出来了:“咦,小王今天都不说话,是菜咸了吗?”   佟彤赶紧替他解释:“白天出任务,有点累。”   吃完饭,佟彤回到房间里看手机。   “老年活动中心”里陆陆续续来了消息。早些时候佟彤向大伙通报,说乾隆及其手下们似乎忌惮人类摄像头,让大家行动的时候尽量找有监控地区。   文物们有的立刻回复了,有的还不太习惯使用手机,半天不看消息,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收到”。   唯独不见娇娇回复。   娇娇骑车进藏,也不知骑到哪里了,好几天没她的信息,也许是信号不好。   她信息滞后,也许还不知道乾隆带人反攻人间的消息。   就算乾隆不太可能跑到青藏高原去,等她回了北京,也得有所准备。   佟彤当即单独给娇娇发微信,问她最近怎么样,平安否。   过来一会儿,娇娇头像闪动,反而直接发来一个视频邀请。   佟彤疑惑片刻,顺手接了。   屏幕上出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脸,染着棕发,笑容满面。   佟彤:“……飞飞?”   出现在视频对面的,居然是那个采访过她的、苹果视频制作组的飞飞。   飞飞上来就寒暄:“你说巧不巧!我们俩是在川藏线上碰到的,一聊起天,发现居然都认识你!哈哈哈,世界太小啦!”   ------------   飞飞白天上班,晚上做副业,在晋江上写小说赚零花钱。   上次她去首都博物馆参观“天路文华”特展,头一次看到国宝《步辇图》,对图中那灵动的人物印象深刻,浮想联翩,当天就把禄东赞和一个小宫女组了cp,构思了一个古言小说。   小说的剧情并不复杂。来自吐蕃的使臣禄东赞,英俊帅气博学多才,到了长安之后,被一个小宫女芳心暗许。由于民族、身份、和地位的差距悬殊,两人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终成眷属,小宫女被带去吐蕃,成了重臣夫人,又经历了一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终于跟禄东赞白头偕老荣华一生,成为藏地传奇。   写开头的时候,飞飞就觉得灵感四溢,超常发挥,怎么写怎么顺,好像文中那主角宫女暗中保佑似的。   小说数据直线飙升。没连载多久,就有影视公司找上来,要买版权拍电视剧。   于是飞飞得到一笔意外横财。日更两万火速完结,然后决定给自己放假,跟几个闺蜜gay蜜去自驾游。   至于旅游目的地,飞飞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西藏——她的灵感来源。   其实现下时节已经是秋尽冬来,西藏并非旅游旺季。但她的闺蜜里有个资深户外达人,说冬天的川藏线那才是真正的“天路”,一般人没福气见。   于是飞飞几个人租了四驱越野车,做好功课,带足装备,愉快地开始了自驾行程。   果然,气温寒冷,公路上也没太多车辆,但路边的风景如同仙境,说“净化心灵”并非夸张。   飞飞他们享受了几天独家美景,忽然发现——   有辆山地车贴在公路边上,出现在越野车的后视镜里。   飞飞和朋友们感慨:“这个时节还骑行川藏线,牛人啊!”   第二天,有辆山地车贴在公路边上,出现在越野车的后视镜里。   飞飞跟朋友们八卦:“啊啊,牛人不止一个!致敬!”   第三天,依旧有辆山地车贴在公路边上……   飞飞和朋友们迷惑起来:“怎么看着好像是同一辆……”   可若是同一辆车,怎么可能跟越野车一个速度,每天走的公里数差不多呢?   第四天,他们终于在一个服务站相遇了。   面对飞飞他们的询问,娇娇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是某月某日从北京出发的。”   再问问细节,一车人差点给她跪下。   “真的是你一个人?你你你……你真的一天能骑两百公里??”   “你要去拉萨吗?”   “为什么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   面对狂轰滥炸的一堆问题,娇娇只是简单微笑,远目说道:“我要去找一个许久不见的爱人。”   进藏多文青,没人觉得娇娇矫情。   飞飞对这个女孩尤其好感,总觉得她跟自己小说里的女主形神俱似,有冲动推荐她去做那个影视剧的女主。   于是邀请她结伴同行。娇娇爽快答应了。   对人类社会本来就不是十分了解,连蒙带猜带搪塞,好歹到现在没露出马脚;跟真正的人类做驴友,就一点不用担心掉马了。   晚饭时喝酒聊天,才发现居然有个共同好友。   娇娇:“佟女侠吗?我在北京时跟她住一个院子。”   飞飞:“女侠?哈哈哈哈这外号好,她就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灭火器喷人不眨眼而且还金屋藏娇的神奇女侠啊!”   两人嘻嘻哈哈地开始背后八卦。飞飞还找出一堆视频给娇娇看。   娇娇平时不怎么上网,此时如同打开新世界大门:“等等,她和王公子在干什么……”   可惜没看完,佟彤的信息就到了。飞飞哈哈大笑,借着酒意点了视频通话。   ……   佟彤确认了娇娇的安全。由于飞飞在场不便多说,只是叮嘱她勤看微信。   娇娇笑着跟她汇报自己骑过的地方,末了说:“明天我们要去寺庙里看辩经。对了,有个大喇嘛说可以带我们参观寺院未开放的部分,到时候我给你传美照。记得蹲守我朋友圈哦!”   佟彤心里立刻敲响警钟。   “你都不看社会新闻的么!”她严肃道,“参观完之后收你两千块钱,看你怎么办。就算登记报警你都没身份证!”   娇娇在这方面有点傻白甜,佟彤必须时刻敲打。   娇娇笑得畅快,瞥一眼旁边的飞飞,犹豫片刻,放轻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大喇嘛。是——红衣罗汉。”   话里有话的四个字。佟彤一下子愣住,差点把手机丢了。   “红衣罗汉?”   赵孟頫笔下的那个红衣罗汉?   他也跑西藏去了?   ——也是,虽然佟彤在创作层里遇见他时,由于在辽宁博物馆定居太久,红衣罗汉已经进化出了满嘴大碴子味儿,但在赵孟頫的设定中,这位高僧确实来自吐蕃。   难怪娇娇笑得心安理得。文物跟文物之间会面,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   佟彤只好嘱咐了两句“玩得愉快”。   ------------   娇娇确实偶遇了红衣罗汉。飞飞他们只道这是个地位颇高的喇嘛,但他却一眼认出了娇娇,轻声问了几句话,成功接上了头。   并且,红衣罗汉透露:“这座寺院的前身,据说是禄东赞主持修建的哦。”   娇娇捂着心口差点晕倒,这里面说不定有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第二天,娇娇、飞飞及朋友们如约来到喇嘛寺游览。玉山奇峰绕蓝天,冰雪覆盖黄金顶,果然是美不胜收。   红衣罗汉扮成一个低调的本地喇嘛,带着娇娇逛遍寺庙,一边如数家珍地跟她历史细节。   同样在故宫收藏了几百年,他对近几百年的各种八卦如数家珍。倘若旁边走了个凡人,估计要额外给这导游加一倍工资。   娇娇的心思却在别处:“你说的禄东赞设计的拉康遗址,在哪里呀?”   有他的设计,就有思维碎片,就有可能存活至今,那个人就有可能重新站在她面前!   红衣罗汉笑道:“过这道残门,前面过一片山丘便是。”   娇娇抬眼一看,山丘后面都是碎石土堆,已经出了现代寺庙的游览范围,不禁又叹口气。   人类不断给历史添砖加瓦,一千多年前事物,不论多么坚如磐石,若无系统性的维护,如今也和一堆尘土没区别了吧。   她紧一紧登山鞋的鞋带,大步跟了过去。   一步,两步。没看到什么“遗址”,脚下的碎石杂乱无章。   娇娇揉揉眼睛,疑惑地转头问:“在哪……”   她心中一颤。   红衣罗汉的面貌忽然扭曲,狞笑道:“在这儿呢。”   一个书包那么大的红印章当头敲来。   ------------   娇娇尖叫一声,本能地一躲。   她惊恐地发现,红衣罗汉再没有那副慈眉善目的表情。眉毛也斜了起来,胡子也翘了起来,甚至整个脑袋都有点变形。满脸通红,哪还有高僧的样子!   他一击不中,再次出击。   而且山丘后边影影绰绰,似乎还来了几个帮手!   那红印章杀伤力极大,娇娇手脚不听使唤,眼看就要挨一下——   “哎,你是谁!娇娇,你在这儿干嘛呢!”   飞飞出现在残门旁边,惊讶地大叫。   红衣罗汉脸色一变,手上犹豫了一下子。娇娇趁机夺路而跑。   “救命——” 第58章   飞飞和几个同伴们在正规导游的带领下游览完寺庙, 发现娇娇不在,跟着一个“野导”不知跑哪去了。   地广人稀的生怕出事, 几个人连忙分头寻找。终于在外面一片荒地里,看到娇娇被“野导”攻击。   飞飞情急之下, 喊了一嗓子, 接着立刻举起手机。   “干什么呢!我报警了!”   “野导”见状, 也不纠缠,逃之夭夭。   娇娇心有余悸地回头一看,“红衣罗汉”、大印章、还有那些疑似的帮手, 见有人来, 通通无影无踪。   ------   飞飞不顾娇娇的劝阻, 马上找到寺庙管理处,通报了“野导”骚扰游客的事情。   管理人员十分惊讶。   “不可能吧, 我们县上个月刚刚整治过无证导游问题……”   打开监控录像,娇娇跨出去的那道残门正好是监控边缘, 再外面就是盲区。飞飞和几个工作人员不错眼珠子的看了好几遍,只看到娇娇出去, 听到娇娇喊救命,其他可疑人士居然一个都没见到!   “要么是您的朋友在开玩笑,”工作人员最后说,“——当然不太可能啦。要么那野导十分熟悉地形, 避开了所有监控。我们会加强巡逻管理的,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飞飞也只能就此作罢,把娇娇拽回客栈, 打开电视调到法治频道,进行了一小时的法制教育。   “没证的导游你也敢乱跟人家走!这地方不比北京,没有那么多监控摄像头!就算人家没有恶意,万一你一脚滑下去,三年找不到人是常事!况且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动手打人了!肯定是他们勒索你,你不肯交钱,对不对?我告诉你,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该低头时就低头……”   娇娇呆若木鸡,半天才点点头。   “可是、可是……不会啊……”   “可是你个头,以后长记性!”   飞飞摸出手机,马上向佟彤通报了这一事件。   ------   佟彤在文保组跟一个清朝扇子较了一天的劲,下了班才看手机。读完飞飞的微信,当即透心凉。   红衣罗汉发疯了?   赶紧打电话。飞飞把娇娇的傻白甜行径又对她投诉了一遍,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以后我们不让她单独行动了!”   佟彤千恩万谢:“看好了她。回来后我请你吃饭。”   ------------   “不可能,红衣罗汉昨日刚刚给我讲了一场经,怎么会在藏地招摇撞骗?”   赵孟頫满脸惊愕,面对佟彤的询问,忙不迭为老朋友辩解。   佟彤也觉奇怪:“我也见过那位高僧,那气质跟娇娇描述的不太一样。难道化形的文物也会性情大变吗?抑或是精分?”   赵孟頫摇头,只说:“红衣罗汉修为高深,慈悲仁厚,绝对不会害人。娇娇姑娘定然是认错人了。”   佟彤不死心:“能不能请过来问问?”   赵孟頫摆摆手:“红衣罗汉是有德高僧,向他问这种话,算得上羞辱了。赵某也绝不会帮姑娘传达。”   他说得很礼貌,然而意思斩钉截铁,就是拒绝。   佟彤左右为难,蓦地想起一个可能性。   她给娇娇发微信,问:“那个野导罗汉都跟你说什么话了,你学着他的语气,跟我说一遍。”   娇娇心有余悸,一整天呆在客栈没出门,很快就回复了几段语音。   佟彤把手机点了外放。   【这座寺院的前身,据说是禄东赞主持修建的哦。】   【过这道残门,前面过一片山丘便是。】   【站住,别跑!】   ……   听完语音,她和赵孟頫同时摇头。   “不是。”   “这人说的是京片子,没有大碴子味儿。”   佟彤沉思良久,忽然说:“我知道他是谁了。赵老师,您那粉丝后援团团长还真不消停啊。”   ------   赵孟頫作《红衣罗汉图》,技巧高超意境深远,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这幅画曾在清宫内府为乾隆收藏,自然不免盖了几个大印,题了一大段“御笔”。但和《人骑图》以及其他赵孟頫作品比起来,算是很幸运了,起码那印章没盖到罗汉的衣服上脸上。   辛亥革命后被溥仪偷带出宫。日本战败后,溥仪出逃途中将此画丢弃于山路,后被解放军发现,移交东北博物馆,也就是现在的辽宁省博物馆。   却不知远在故宫,这幅画还有个山寨版。   乾隆作为赵孟頫粉丝后援团团长,对这位世外高人的崇敬无以复加。他热心收集赵孟頫的所有书画作品,在上面疯狂题字盖章,仿佛这样一来,自己的字与赵孟頫的画就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宛如一人天成。   这还不够。他还要仿。   不光临字,还要摹画。   就像现代追星的少男少女,光氪金买周边、逃课去接机什么的已经不够了,他们还会剪成和爱豆一样的发型,买来爱豆同款衣服,去爱豆去过的地方打卡……   乾隆仿过赵孟頫的不少画。但无一例外,都是灾难现场。   比如他仿过赵孟頫的《汀草文鸳》,鸳鸯给画成了秃顶的戴胜;   比如他仿过赵孟頫的《二羊图》,不知怎的画出了三只羊。   所谓乾隆一仿,赵孟頫眼前一黑。   《红衣罗汉图》为什么没被乾隆盖满章的原因找到了,因为乾隆要仿它。   而乾隆仿过的《红衣罗汉图》,尤其是一桩惨案,直接给西域高僧整了容……   具体有多惨,可以去故宫武英殿的《赵孟頫书画特展》一探究竟。在布展的时候,故宫的专业人士们特意腹黑地把赵孟頫的原作和乾隆的仿作并排放在一起,以示公开处刑。   一个是票房大片,一个是劣质动画片。一个是国师级高僧,一个是走街串巷卖开光手串儿的。   这个对比太抢眼了。游客们进入展厅的时候,表情都憧憬而膜拜;出门的时候,一个个翻着手机相册,面露窃笑。   佟彤断定:“肯定是山寨《红衣罗汉图》也化形了!他是乾隆的作品,自然也和乾隆同流合污了!”   赵孟頫扶额,表情十分疲惫。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说,“不是赵某的画,赵某概不负责。”   ------   佟彤数了数目前已知的乾隆反派团。   人类只有一个和珅(也许也是乾隆在哪里的思维碎片化成的);瓶瓶罐罐有瓷母、农家乐葫芦瓶、红蓝精分瓶、Tony理发瓶;   现在还多了一个山寨红衣罗汉。   而且他们的“作案手段”各不相同。瓷母比较霸气,举手投足都带着玛丽苏光环;和珅比较圆滑,专门撺掇乾隆进行一些高智商发挥;而假红衣罗汉则擅长招摇撞骗……   她把这些结论发送到群里。   “大伙提高警惕。一有异动,立刻报知集体。咱们好统计敌人的出没规律。”   ------------   雪晴和葆光正商量着回台北。佟彤请他们也向那边的文物们提醒一下,两岸故宫同源,万一乾隆在台北也有卧底,大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知道啦,一定办到。”雪晴伤感地回,“我会想念北京的。大家在网路上多留言噢,有空再见。”   民宿里的众“义工”给他俩举办了个小型欢送会——其实也就是个形式,主要是做给那些人类们看的。   文物们其实都是故宫的几百年老邻居,只小别了几十年,根本不算事儿。因此也没什么依依惜别的情绪。也就是喝点小酒,畅谈一下古今世事。   民宿里的清洁阿姨听得直皱眉:“现在这些小年轻哟,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吹牛。什么乾隆年间大案,说得跟真的似的,还不是看电视剧看的,啧。”   九儿姑娘也赏脸来了。她和葆光性格类似,原本不喜热闹(和她所代表的绘画完全处于两个极端)。但自从琵琶“修”好以后,每天无事可做,也试着化形外出。   她抱起珍爱的琵琶,说道:“想当年我也差点去了台北。一别经年,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代我向那里的同伴们问好吧。”   雪晴笑道:“表那么悲观啦。我听说两岸故宫正在筹备合展呢。到时候大伙都有机会重逢的!”   九儿姑娘双手轻舞,天籁之音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一时间满堂肃静。连清洁阿姨都关了吸尘器,侧耳聆听。   美妙的乐声人人陶醉,只有陈亮一个,对月长叹,借酒浇愁。   “失恋乃人生常事,”佟彤过去安慰他,“你和葆光姑娘相差太悬殊,还没开始就结束,免得日后钝刀子割肉,你应该觉得幸运才是。”   “你懂啥!”陈亮并不知她话有所指,抱着啤酒杯痛哭流涕,“她走了,我这辈子不会对别的女孩动心了!”   佟彤低头划拉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女警官头像。   陈亮怒不可遏:“不要给我介绍了!我是不会动心的!”   佟彤嗤之以鼻:“什么呀,我发小儿来电话了。”   ------   佟彤走到僻静处接了视频:“喂,梁姐,啥事?”   眼下非工作时间,梁湘却还是一身警服,想必在值班。   “小彤,快,”梁湘一脸紧张,五官都绷着。跟佟彤也不用客套,上来就问:“老年人急性风疹,有什么特效非处方药吗?我记得以前你姥姥用过。”   佟彤赶紧说了个药名。梁湘只说了个“谢谢”,匆匆忙忙把视频挂了。   “怎么了?”希孟注意到她离席,端着杯梅子酒过来问。   “梁姐,你见过。”佟彤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家有老人发风疹了?”   没说两句,梁湘的视频又打来了。   “药房里买到你说的药了,不管用。我得带老人去医院!值班室就我一个人,小彤,能来帮忙吗?”   梁湘也知道事出紧急,快速跟佟彤道出原由:“前段时间我们故宫派出所民警发现一个无家可归的老爷爷,我还在朋友圈贴了寻人启事,你记得不?”   佟彤点头:“我还帮你转发来着。”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老人始终没人出来认领,又不知是哪个地方人,完全不说普通话,又倔得很,死活不肯离开东城。我们只好把他安置在临时家属宿舍,大伙轮流买点东西去照顾。今儿我值班,这老爷爷突然发风疹了,可怕得很。我已经叫同事来顶班,但缺个人手跟我一起送老人去医院。”   佟彤知道,他们派出所民警照顾走失的老人小孩,经常占用下班时间,掏的也自己的钱。眼下老人突发急病,梁湘定然是无计可施,这才向佟彤求助。   “我这就去!”佟彤说完,又哎呀一声,为难,“不过我姥姥最近有点失眠,我晚上得回去照顾……”   她看了看身边的希孟,欲言又止。   算了,怪麻烦他的……   梁湘叹口气,“我知道了,我再问问别人……”   “陪老人去医院是吗?”希孟忽然开口,“我可以,反正晚上没事。”   佟彤:“真的?”   他低声说:“还梁警官一个人情。”   佟彤喜出望外,把自己钱包塞给他:“我这就给你打车。”   ------------   梁湘那边照顾着个重病老人,也有点手忙脚乱。视频那边听闻佟彤派人过来帮忙,如释重负,终于有了点笑脸。   须臾,一辆“袁绍新能源”专车停在故宫派出所门口。车里钻出来一个翩翩少年郎。   他有点笨拙地在钱包里翻找,抻出个银行卡,又抓出一把钞票:“……多少钱?”   司机笑了:“别介,手机上已经付款了!您慢走。”   希孟错愕片刻,自语:“她怎么付的款啊?”   梁湘已经换下警服,站在路边冲那司机喊:“师傅,等等!”   贫嘴司机拉了手刹,笑道:“悟空,什么事?”   然后才发现,梁湘手上搀着个虚弱的老头。   老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神情痛苦,疯疯癫癫地唠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司机赶紧换了副正经脸:“哪个医院?上车上车。”   三人回到车上,司机一脚油门,“袁绍新能源”安静发动。   梁湘这才抹把汗,有时间看看旁边的人——好像在后海见过,当时有个力大无穷的乞丐姑娘引起众人围观,佟彤却宣称认识,把那个倒霉姑娘认领走了。当时佟彤身边就跟着这个小帅哥,人是真精神,就是说话有点奇怪,带点古风。   当时佟彤含含糊糊的,也没给她介绍。梁湘过后也就把这人忘了。现在见到,才想起来。   梁湘先谢了希孟过来帮忙,然后才介绍:“这种案子每年总有那么五六七八个。大概是从外地来北京寻访子女的,不小心走失了,人又不会说普通话,也可能有些老年痴呆症状。身上也没证件,也没家庭住址——还好让我们发现了,不然出点危险怎么办!”   专车司机接话茬,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现在的人也真是,忙起来个个跟美国总统似的,朋友圈满世界打卡,却连自己亲爹妈都没工夫过问,赚再多钱有什么意思!唉……”   老爷爷忽然睁开眼,含着一口怒气,混乱不堪地嘟囔着什么话,又使劲抓挠脸上的疹子。   梁湘犯难:“哎,师傅,您听得懂他这是哪儿的方言吗?我们十几个同事就没人听得懂他说话。”   司机:“您问我啊?我说这位伯伯大概是病糊涂了,您把他送医院,诊断书一出来,您就都看得懂了。”   希孟在一旁听着,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余光看了看那生病的老爷爷。   他犹豫片刻,没说话。   到了最近的综合医院,梁湘扶着老爷爷,跟希孟说:“麻烦去挂一下急诊。”   希孟:“??”   他沐浴在社会主义阳光下几十年,自认为对各行各业都颇有了解,可从来没到医院看过病!   白花花的墙壁,五花八门的窗口,一排排的队伍,神情各异的病号和家属……   还有人转头看他。依稀听到有几个姑娘窃窃私语:   “看看看,看那边的帅哥!”   “这医院有整容科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不像整的……”   几人就此争执了几句,直到大屏幕里叫到了号,才消停。   他对这些光怪陆离的程序实在是理解不能,对梁湘说:“抱歉,我这辈子没进过医院。”   梁湘傻了:都是吃地沟油吸雾霾长大的,他练过什么金刚护体神功?   然而他也不像是开玩笑。梁湘没办法:“算了算了,你陪一下老人,我去挂号。”   ……   好不容易拿到个急诊号,梁湘跑回等待区,一眼望过去,惊得手里的挂号条差点掉了。   佟彤那朋友正跟走失老人并排坐着,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   那老人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像是激动,又像是畏缩,又有种难言的酸涩。   然而他的神态完全没有痴呆的症状了:他手上比比划划,飞快地在说什么。   希孟静静听着,不时还跟他说两句。   梁湘耳朵尖,马上听出来,他居然能跟那老爷爷说一种“方言”!   她赶忙凑上去:“你、你们……”   希孟抬头微笑:“我恰好听得懂这位老伯说话。实话说,他这病医院大概也治不好——不过你已经挂号了是吗?那看看也无妨。”   ……   急诊室医生一番检查下来,老人当然拒不配合,看着那些仪器就像看断头台,惊恐交加地往外跑。   这种病人医生倒是见得多了,也很耐心,不住好言相劝,但老人完全听不懂。   还好希孟推门进来,几句话,老人就平静下来,乖乖接受检查。   “夜间急诊,很多检验项目不能做,一时诊断不出来。”医生对于这种疑难杂症也有点犯难,最后建议,“先开点控制病情的药,明天早上再来皮肤科挂专家号吧。”   梁湘谢过医生,把老人带回车上。   其实开药倒是次要,关键是佟彤派来的这个小帅哥。老人一见他,像是见了亲人,病情仿佛一下子好了三分。   梁湘当了这么久警察,头一次看到这种神级安抚专家。   她想,要是他能帮着走访群众审讯嫌疑人,能节省国家多少司法资源啊……   但不管她怎么问,小帅哥始终不透底,只知道不是警察院校出来的。   ------   梁湘先把希孟送回后海,对出来迎接的佟彤再三道谢。   “还好有个熟人帮忙,我同事都住得远,这一来一去的不知得耽误多少事儿。”   佟彤笑道:“好说好说。”   梁湘问:“你姥姥身体还好吧?”   “嗯,已经睡下了。”   两人聊了几句,梁湘打车回派出所。   刚打开车门,迈进一只脚,忽然想起什么,又出来了。   佟彤问:“还有啥事?”   梁湘眯着一双正气凛然的眼,“那个跟我去医院的,是你男朋友吧?”   希孟已经回房休息了,佟彤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梁湘脸上绽出洞悉一切的微笑,手机里翻出一张截图,是主播艾青青在民宿门外捕捉到的“当场表白”。   “我上次微信问你,你都不鸟我,是不是心虚?”   佟彤当时就急了:“人民警察怎么也信谣传谣啊?我都说了这照片的角度有问题……”   梁湘慢腾腾地说:“凭照片当然不能定案,但——我不会观察啊?”   佟彤也不知她“观察”出了什么,但她十分确定,只要她甩出“真相”,把自己这几个月的玄学经历跟梁湘说道说道,那肯定能瞬间打脸。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嘛!   但她觉得还是暂时保密比较好。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不必再拉别人下水。   梁湘收回目光,问她:“都住一个院儿了,真不是男朋友?”   佟彤神秘地微笑:“你看他的眼睛,亮亮的对吧?好看吗?”   梁湘连连点头:“好看好看,又深邃又温柔,像夜空的星星,而且特别有神,好像会说话。我告诉你,好多骗子都是这种眼……”   “这就对了。他不瞎。”   梁湘:“……”   有这么个不正经的发小,警察姐姐也是心累。   梁湘只好回到车门边,笑道:“不是男朋友就好。对了小彤,你也知道我家里一直在催我相亲,可是给我介绍的我都看不上。这位帅哥要不是你男友,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帮我介绍下?”   佟彤目瞪口呆,脱口就说:“这、这可不行!”   梁湘脸上笑意渐浓,神态宛如戳穿真相的柯南,系上安全带,朝佟彤挥手拜拜。   佟彤一个人留在原地,风中凌乱。   “不不,你听我解释……” 第59章   “你也许猜到了, 那老伯不是一般人。”希孟一边拿手机点夜宵,一边说, “他是上次炒得很火的学区坟里出土的文物。他骤然进入人间,受到的心理冲击不小, 又不会说现代普通话, 才让警察认成了走失老人。”   佟彤咋舌:“真的?学……学区坟?”   学区坟里的文物……真的都出来了?   那些保养得当、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 他们耳濡目染,起码对现代社会有所了解,会说点普通话, 能跟人类交流。   而学区坟里那些“古穿今”的老古董们, 要是都像这个老爷爷一样受刺激, 发起疯来……   那、那基本上是大规模的丧尸入侵啊!   希孟见她一惊一乍的,微笑摇头:“也并非所有文物都能立刻化形。用比较玄幻的话来说, 修炼到位才能成精……若是损毁很严重时,思维碎片保不住, 对我们来说就是永久死亡。”   佟彤一个激灵:“呸呸,童言无忌。”   希孟:“那位老伯跟我说, 他叫昆吾,是一柄唐代的环首直刃铁刀。在武将世家中流传,直到宋代被人带进墓里陪葬,已经几百年没见过天光了。”   佟彤轻轻抽口气。   “唐刀啊……”   她见过的文物也不少了, 但刀剑着实不多。   先秦时期的青铜剑,若埋得深,还有可能完完整整地重见天日;可自从冶铁工艺发展起来后, 再锋利的刀剑也很难存世了。   太容易锈。   铜是一种不活泼的金属,任凭外界风云变化,我自安之若素;   而铁却是个朝三暮四的大渣渣,见氧就扑,见水就锈。只要有水,有空气,再精美的铁器没几年也会锈迹斑斑;再过百十年,很可能连刀柄带刀鞘什么的,全都尸骨无存。   就算是传承有序,被富贵人家收藏,隔三差五的花大价钱保养,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旦战乱来袭,家族破败,保护工作不到位,他们收藏的那些名刀名剑分分钟被打回原形。   至于墓葬里留存的铁器更是难得。这个叫昆吾的老爷爷能存活至今,说明必定是名家名作。   “可是,”她突然说,“若他真是唐刀,新闻里肯定会大书特书的!”   唐刀被许多人认为是中国古代冷兵器的巅峰之作,很多人认为是日本武`士刀的前身。可惜从工艺到成品大多失传,仅有的几件传世宝刀目前都收藏在日本正仓院,据说是当年遣唐使带过去的,属于日本传世国宝。   希孟:“这便是奇怪之处了。没有新闻提到墓葬里出土了宝刀?”   佟彤打开手机搜了一圈,又问了问自己几个在相关部门工作的朋友,斩钉截铁说:“没有。”   “昆吾老伯还没太接受这个社会,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我没问出更多信息。”他说,“不如你去看看?”   “我?”佟彤哑然失笑,“我能看出什么建设性的东西啊?”   “我也不知道。”他不无酸意地说,“但你好像在我们文物界挺受欢迎的,他们都喜欢你。”   “哦——他们。”佟彤抓住他话里的盲点,“包不包括您老人家呢?”   身边一堆不省心的大宝贝儿,她在希孟身上花的工夫最多了。对于他自然而然把自己摘出去的行径十分敏感。   出门做义工还能得张奖状呢。他要是还敢忘恩负义地嫌弃她,以后奶茶都莫得喝。   希孟大概没料到她居然敢反问,神色一滞,随后看着手机。   “夜宵到了。我去取。”   出门的时候甩下一句话:“你这个小辈很是尽职尽责,让我们在人间的体验都很满意。再接再厉。”   佟彤:“……”   这是赏了个五星好评吗亲?   她不禁腹诽:梁湘还号称通过“观察”觉得他像自己男友呢!要是她“观察”到这么一幕,肯定立马推翻自己的结论。   佟彤想象自己往情感公众号投稿:“我男友脾气差,自恋,怼人不留情,整天以老祖宗自居,没正式工作,连奶茶都要我买,唯一的优点是长得还行……”   底下的留言肯定是一水儿的:   “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分手分手!”   她煞有介事地想,又没送过花又没请过饭,也没携手去过游乐园,也没结伴出门自助游,这算啥男友啊!回头一定要找机会跟梁湘澄清一下。   *   佟彤跑到派出所,平生头一次昧着良心跟警察姐姐撒了谎,说希孟跟昆吾老爷爷是好多好多代之前的远亲,他可以代为照顾老爷爷。   “这样啊,我说他怎么会说老爷爷的方言呢。”梁湘没怀疑,笑道:“签个字、留个联系方式就成了,我们会定期去走访。要是联系上老人的子女,就再来派出所登记一下——对了,打算把老人安顿在哪儿?”   “张浩然家老房子。”佟彤眨眨眼。   她发小家那没用的老房子,已经给了佟彤半年的使用权。原先是娇娇和雪晴拼房,如今雪晴回到对岸,娇娇还在西藏(在飞飞的监护下)寻找情郎遗迹,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张浩然远在大洋彼岸,吃着披萨汉堡,说着英格力士,毫无察觉之下,已经为我国文保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佟姥姥看了昆吾的惨样儿直心疼。   “哎,孤寡老人日子不好过啊!然然总算是没忘本,还知道做好事。这位老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她至今以为娇娇、雪晴、还有昆吾,都是张浩然做好事收留的。   佟彤给老人铺了床,房间里尽量布置简单,去掉那些引起他焦虑的现代物品,比如加湿器、电水壶、电子钟之类,避免到处都有诡异的一闪一闪的灯。   昆吾老人家已经跟希孟学了一些简单的普通话发音规律,心理上也没那么多应激性创伤了。房门一关,朝佟彤行了个深深的叉手礼。   “多谢娘子赐予容身之处,某不胜感激。”   他声音沙哑,但听得出,年轻时大概是个铿锵有力的人物。   太隆重了,佟彤手足无措,赶紧笑答:“老伯休要客气,爱护文物人人有责。”   刚刚从古墓里出土,纵然保存情况意外地良好,昆吾老人的外表也不敢恭维: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乱糟糟的眉毛,全身所有的毛发都似乎板结在一起,又用万能胶大刀阔斧地糊了起来;他的衣裳褴褛破烂,让人想起那些“二战时期老兵躲藏山林,数十年后方被发现”的猎奇新闻。   他的脸上更是起了一块一块的风疹子。药房、医院开的药当然都没法根治,那疹子就像刻在肉里一样。   佟彤暗暗同情:锈得不轻。   她刚想再问什么,忽然只听扑通一声,昆吾老爷爷跪在了她面前!   慌得佟彤赶紧下去搀:“别别别,有话您好说,现在不兴这一套,要是放您那年代这不是害我遭雷劈吗……”   也不知老爷爷听懂了多少,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老泪纵横。   “还请娘子代为向官府说个情,纵然是前朝遗民,也还请皇家给我留点尊严。老胳膊老腿实在禁不住折腾,再这样下去可真要废了啊……”   佟彤听得一头雾水,“等等,等等……”   “现在没有官府,是政府。您……想让我给政府带个话?”   这倒容易,拨打12345政府服务热线就行,24小时有人接听。   但昆吾显然把这件事当成什么艰巨任务,感激得连连行礼。   “谢娘子,谢娘子!老儿我要求不高,只求官府保我个全身……”   佟彤赶紧再打住,“等等,您说政府……不不,官府,对您做了什么?”   昆吾老爷爷收拢情绪,眼中闪过一道愤慨:“跟我一道出土的几十个刀剑兄弟,被某个好古官员收藏,说是要在我等刀身上镌刻独家字号,售予友邦!我等本是人族所造,被贩来售去也属常事,但刻字一事实在无法接受。我那一班兄弟多数腐朽不堪,无法化形,因此托我伺机出门告御状……”   佟彤一听之下,天方夜谭。   “等等等等,老爷爷,咱们现在有文物保护法的,绝对不会有人干这事儿!您说的那个什么‘官员’,长啥样儿?”   昆吾想了想:“秃顶文身,烟酒不离方寸。”   “那那……那个‘官署’,您见过吗?”   “一方斗室,黑暗莫名,外有数名戴金链之武林人士把守。”   “‘官署’外面,是何景色?”   “似乎是个废弃砖窑,外有大杨树三棵,臭水沟一道……”   昆吾还没说完,佟彤已经抄起手机。   “歪,妖妖灵吗?”   *   与此同时,北京郊外某废弃砖窑,李老四正百无聊赖地数着门缝外面的大杨树。   旁边杨金链趴在地上,拉出个废弃的板箱,看着里面那一堆黑乎乎的古代刀剑傻笑。   “诶嘿嘿,有人出价八十万一把呢!还是欧元,欧元!这下子下半辈子都不用干活了,我要回老家盖个大别墅……”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周围一凉,好像那板箱里长出几双愤怒的眼睛,怒发冲冠地盯着自己。   赶紧左右一看,周围都是自己人。   杨金链摸摸脖子上的金链。错觉,错觉,箱子里只是一堆值钱的废铁,怎么会长出眼睛看自己呢?   秃头老大对他的畅想嗤之以鼻:“还回老家呢!东西出手之后,都给我出国避避!咱们这次玩大了,不知道多少警察侦探都在找呢!一分钟也不能放松警惕!——老四,去看看放哨的黑狗回来没有!”   文物贩子们憋屈在一方小砖窑里,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他们以往都有响亮的名号,什么世代摸金,什么鉴宝世家,什么古董大王……   大家资历各有千秋,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在违法的边缘摸爬滚打。   “学区坟”刚刚被挖出来,还没见诸新闻网络时,他们就乔装改扮,冒充建筑工人,偷偷运走了一批“货”,打算开张。   只是检查之后才发现,这批刀剑貌似年代久远,妥妥的国家一级文物。   大伙以前从来没干过这么大一票。   但此时也已骑虎难下了。正好这时有人牵线,说有境外“收藏家”愿意高价收购这批古董,只要做一下简单修复,再按客户的要求刻点铭文上去,就能给古董伪造出各种出神入化的来历,卖出天价。   大伙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这笔买卖做完,想盖多少别墅就盖多少个。   晚上,犯罪分子们照例愉快地清点赃物,忽然发现——   “等等,好像少了个唐刀!昨天晚上是谁管的?”   “昨天晚上就这么多!我一个个数的!”   “那就是前天!我记得那把刀!”   “没有吧,咱们兄弟日夜都在一块儿,这么大物件还能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就是少了!快去找!”   文物贩子们慌里慌张偷了一批货,随随便便到处搬运,哪能像考古学者一样认真清点登记。没人记得这唐刀的样貌细节。   一群乌合之众当即开始内讧,吵着吵着就要抄家伙。   正一团混乱之时,突然砖窑大门被一脚踹开。   “不许动,警察!”   文物贩子们大惊失色,好在砖窑里留了紧急出口,当即一哄而逃。   那些盗来的刀剑散落一地,有那不肯舍财的,抱起几柄断刀就跑——   “啊啊啊啊啊……”   刀剑似乎比往日沉重,当啷一声掉在他脚面上,那人当即疼得走不动路。   其他人不敢耽搁,脚打后脑勺,踩着地上的“赃物”就跑。   可不知怎的,那一柄柄刀剑都似乎开了窍,正好都绊在他们脚下,当即哗啦啦绊倒好几个。   带头的刑警朝对讲机微笑:“收队收队,这群杂碎,根本不堪一击。”   *   佟彤来到民宿,召集众“义工”,激动地打开电视。   新闻里的主持人笑容满面。   “近日接群众举报,我市破获了一起特大贩卖文物案件,抓获团伙成员xx名,查获文物xxx件。据专家估计,一级以上珍贵文物有……”   画面是一扫而过的文物特写,然后就是一群垂头丧气的犯罪分子被按在警局前,咔嚓一张全家福。   文物们物伤其类,纷纷对此表示愤慨。   破琴先生追忆往事,一声长叹:“我在故宫锈了一百余年,已经是憋闷至极,日日煎熬,每日都觉魂魄日益远去。幸而得管先生及时相助,重见天光之日,泪水纵横,不能自已。看电视中这作坊的规模,如何能安全清除唐刀锈迹,若是强行磨砺,只怕是损上加损,作孽啊!”   小忽雷冷笑:“就这还卖给外国人呢,倒卖文物出境判多少年来着?”   希孟看到佟彤顶着俩黑眼圈,忍不住微笑。   “你昨天一晚上没睡觉,”他判定,“是想学我们吗?”   佟彤心情好,不跟他怼:“做笔录来着。”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学区坟”被发现初始、还没来得及上报的时候,就有犯罪分子冒充建筑工人,偷偷盗走了一批刀剑,妄图自行打磨修复,然后刻字、伪造来历,贩卖至境外牟利。   警察蜀黍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并没有向社会透露这一事件。新闻里播报的“学区坟”出土文物也并没有包括昆吾这一批。   文物贩子还以为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昆吾老爷爷为了避免自己的同袍们惨遭毒手,临危受命,拖着老迈的躯壳努力化形出来“告御状”,谁知语言不通,外面光怪陆离群魔乱舞,以致寸步难行,被派出所当做无家可归的老人,收留了好一阵子。   而且由于在文物贩子那里保养不当,锈蚀得很快,导致脸上起了风疹,害得梁湘好一阵忙。   剩下的被盗出的那批刀剑情况更糟糕。它们灵智模糊,身体沉重,拼凑着七零八落的五感,绝望地听着这群人类天天大放厥词,畅想着把它们卖掉之后,巨款入账、腰缠万贯的幸福生活。   警察那边布控数日,即将收网之时,正好佟彤举报,提供了“旧砖窑、大杨树”等关键定位讯息,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就一锅包圆,铐上手铐的时候,从秃头老大到杨金链子,人人都是一脸懵然,脑筋短路,完全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栽了。   昆吾老爷爷虽然依旧蓬头垢面、脸上片片风疹,但精气神已经回来了。他激动得一夜没合眼,连连称赞:“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呀!”   不过看了电视上的犯罪分子全家福,他摇了摇头。   “某在犯罪窝点还见到一个人,看起来并未被缉捕,许是逃脱了?”   大伙赶紧问:“谁?”   “是个眉清目秀的胖子,声音圆滑好听……哦对了,他还曾利用‘掌上顺风耳’向疑犯们提供指点……”   “是这个吗?”佟彤、希孟、赵孟頫、张择端同时取出自己的手机。   “对,对!”昆吾老爷爷激动点头,“还以为是某种稀有法器,原来诸位人手一个啊。”   “所以,还有漏网之鱼,而且是提供远程指点的幕后黑手……”佟彤琢磨昆吾的描述,顿悟,“怎么听着像和珅啊?”   “某想起来了,疑犯们似乎称其为和老板。但不知是萧何之何,还是文和之和……”   佟彤还是半信半疑,难道乾隆他们的业务还从线上扩展到线下,不光在书画上刷弹幕,还开始跟人类中的败类同流合污,真刀实枪的破坏文物了?   她顺手拨了电话,向警察蜀黍汇报这一最新情况。   可是那边马上回复:“嫌犯们的通讯工具和通话记录我们都已经彻查了,没有你说的这个可疑人士。这拨犯罪团伙的头子就是那个秃顶纹身的,现在已经刑拘了,等待公诉。”   “可……”   警察蜀黍态度很耐心,“你的这个线索我们也会记录在案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幕后另有策划教唆之人,我们也不会放弃追查。放心吧。”   佟彤只好挂了电话,心想:要真是和珅出来搞事,那怎么抓啊?   *   “我觉得乾隆——加上他手底下那么多沆瀣一气的小弟……”佟彤瞥一眼手机,抄起一个“马”,往棋盘上啪的一落,“吃你的炮。”   希孟最近开始学下象棋,没几天就横扫公园无敌手,老头见他绕着走。   佟彤只好亲身上阵,舍身饲虎地陪他喂招。   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说来也奇怪,佟彤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两人通常是势均力敌,有时候她还把希孟杀得溃不成军。公园老头都看呆了。   “小姑娘,有两下子啊!”   现在又是一副僵局。希孟这盘开局不畅,有点左支右绌,一直在托腮思考。   佟彤等得无聊,就开始琢磨昆吾老爷爷口述的这些遭遇,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   “我觉得乾隆他们,在有计划地毁灭文物。”   她最后说出自己的结论。   希孟又琢磨几分钟,才走了一步,问:“何以见得?”   佟彤立刻跟进,下了一步,“你看,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乾隆利用‘创作层’时间可以回溯的特点,在那里兴风作浪,导致现实中的文物一个个满目疮痍。虽然我们挽救过不少,但谁知道还有多少默默无闻的受害者。   “当然这些违法乱纪的事儿,也许都是皇阿玛在潜意识里进行的。他在养心殿里打个盹儿,梦里对某幅字画‘宣示主权’,醒来后也许就特别有涂鸦欲。我过去以为他只是手欠。   “可他身边那个心腹大臣和珅——姑且认为他是乾隆某个思维碎片的投射——他的所作所为可谓变本加厉。如果他真的教唆人类偷盗那批刀剑,私自打磨刻字——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行为会给文物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比皇阿玛的题字印章要致命得多。”   “动机?”   希孟凝神思考棋路,听完佟彤的长篇大论,说出的句子却越来越短,到后来干脆往外蹦字儿。   他问完两个字,皱眉深思,推了个卒子。   佟彤步步紧逼,马上跟了一步,“我有一个特别大胆的猜测。就像编《四库全书》一样,乾隆是想把属于他的文物都刻上他的烙印,不属于他的文物都毁掉,这样他就能轻松成为天下第一收藏家。”   希孟摇手指,“不像乾隆的做派。”   佟彤弱弱地说:“因为那个灭火器的缘故,他也许性格大变了呢……”   “我可以去通知故宫博物院的所有文物,一旦发现乾隆试图沾染哪件藏品,可以立刻通知你去干预。但其他博物馆我就爱莫能助……”   佟彤立刻说:“博物馆之间经常互相租借展品。我在办公室内网可以查到这些信息。一旦有故宫的文物‘出差’,就可以让他们去通报兄弟博物馆的文物。”   “如此甚好。”他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又下出一步,“将军。”   佟彤惊讶地“啊”了一声,马上低头看手机。   手机上的象棋app冒出几个喜气洋洋的大字:“恭喜你,你赢了!”   希孟眼角卷起轻快的笑意,不疾不徐地把棋子摆回原状。   “好。换困难模式。”   佟彤于是把象棋app从普通模式设置成困难模式,按照AI的开局,在棋盘上摆出第一步。   “不是,爷,”她百思不得其解,“您想学象棋,我给你下了app你不用,干嘛非得让我坐对面,当这个人肉翻译机啊?我也只不过是跟着AI的路数走罢了……”   “机器没有灵魂。”他眼中毫无波动,理直气壮地回,“本前辈还是喜欢老旧做派,与人斗其乐无穷。” 第60章   昆吾老爷爷回复了唐刀的本体, 和其他几十个兄弟一道,在重重安保之下运到故宫文保科技部。   故宫馆藏刀剑其实不多, 相关修复经验也有限。但这批刀剑损毁得太厉害,只能先就近进行抢救性修复, 先保住文物本身再说。   唐刀驾到那天, 各组的人都出来围观。   在冷兵器的时代, 兵器锻造代表着国家最先进的科技生产力。纵观中国古代,秦汉之前的墓葬通常有丰厚随葬品,如果墓主人是有身份的男性, 则武器刀剑等必不可少。若有出土, 通常是各大博物馆的压轴。   像湖北省博物馆的越王勾践剑和吴王夫差矛, 历经千年仍然锋利闪耀,被安置在两个相邻的展柜里颐养天年。一剑一矛日日相对, 大概是希望他俩相逢一笑泯恩仇。   可到了隋唐以后,厚葬之风渐消, 就很难再看到出土的刀剑了。   “唐刀”也随之成为传说。   此时此刻的昆吾刀,刀身大部分都已板结锈蚀, 用专业术语来说,“文物病害”严重,乍看起来就像废铁一块,连收破烂的都不爱捡。   但现代的文物修复工作以现代发达的科技手段为辅, 很多看起来毫无收藏价值的文物,已经在文物工作者的手下起死回生。人人都知道,只消加以耐心和时日, 这柄唐刀必能回到它辉煌时代的伟岸英姿。   研磨刃体、焊接开裂等工作交给青铜组;刷漆包`皮、鎏金镶嵌等工作交给漆器组;修配柄鞘、镂空浮雕交给木器组;佟彤所在的书画组也不能闲着,要复原刀身刀鞘上的彩绘花纹。   但在所有工作开始之前,还需要专家对文物本身进行详尽的考据研究,确保修复工作不出任何纰漏。   所以在进行简单的防锈处理之后,昆吾被请回保险柜,文保组众人开始跑图书馆、请专家、查论文。   当晚,佟彤就在对门老房子里重新见到昆吾老爷爷。   托防锈处理的福,他脸上的疹子已经下去了大半,露出了斑驳的皱纹。   “当今世界果然大不同,观之令人鼓舞,未曾想在此风烛残年,还能有幸得见。”他笑呵呵地说,“还要多谢金石司众吏员回春之手,某代兄弟们谢过了。”   本来在地底下昏天黑地,死活不明;一下子重焕生机,当然不愿整天闷在保险柜里,当即提着老胳膊老腿儿,享受夕阳红生活来了。   文保组在他口中成了“金石司”,里面的“吏员”好歹都是公务员编制。   佟彤头一次接待对现代社会一无所知的文物,有些手忙脚乱。   “您喝点什么?——对了您在人间应该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但尝个鲜也是好的……”   在派出所宿舍住着的时候,虽然有民警们轮流照顾,但警察同志们白天毕竟都有公务,只能是抽时间短暂拜访,也没时间向他科普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况且警察们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很多现代人习以为常的东西,他都视作魑魅魍魉,连看都不敢看。   昆吾也不敢问,遇到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敢用。民警们送去的饮料和食品,他只敢尝几口大饼包子。一天下来没吃几口,要是换了寻常人,早就营养不良了。   民警们自然奇怪,但老人家新陈代谢慢,也能理解。也许这位孤寡老人在老家的时候就时常挨饿呢。   现在有佟彤专职照料,他总算去除了疑虑,跟着她的介绍,一点一点地认识新东西。   佟彤想着,乱七八糟的饮料老人家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她问:“给您冲杯茶?”   茶叶昆吾认识,连忙站起来道谢。   “免礼免礼,”佟彤笑着把他按回椅子上,“我这就来。”   她到厨房去烧水,发现昆吾也跟着来了。   “姑娘府上没有水井?”他奇怪,“那水从何来?”   “从这儿。”佟彤打开自来水管。   昆吾震惊不已,颤抖着伸手去撩拨冲出来的自来水。   “凛冽甘泉,此井定然直通龙宫!待老儿许个愿……佟娘子,可有散钱借用?”   佟彤赶紧制止。昆吾爷爷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泡好茶,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没注意坐到了电视遥控器上——   “当当当当当……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X月X日星期五,欢迎收看新闻联播节目。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昆吾捧着茶杯,满脸慌乱。   “姑娘姑娘,这一男一女可是被困在盒中的精怪,被迫进行诸般表演?何方僧道如此法力通天?”   佟彤赶紧把遥控器抢救出来,解释:“这个……这个相当于我们现代的邸报,只不过配了画面,让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原理我一时讲不清楚,总之不存在虐待主持人……对了,您可以跟着它学普通话……”   电视令人上瘾。不一会儿昆吾老爷爷的头就向前移动了十公分,专注地看着屏幕中的高铁大桥。   这时候门铃响了,“饱了吗”小哥骑着摩托车,送来两个冒着热气的饭盒。   “全城派放斋饭?”昆吾连声感叹,“这是大功德呀!得给那善人烧柱香……”   佟彤最后决定把老人家带出门去。他这么一惊一乍的喊来喊去,自己姥姥都没法休息了。   同时她深刻自省,觉得隔壁的希孟大宝贝儿其实也没那么难伺候。   带老人家来到公园里吹风。在一片空场上,十几个老人跟着音乐在打拳。   昆吾又好奇了:“现代社会竟然也有尚武之风,快哉快哉!只是……彼人之根基打得不甚牢靠啊……”   佟彤没想到:“您也会打拳?”   昆吾整理了一下衣领,捋顺了胡须,健步走进了打拳老人的队伍,深呼吸,气沉丹田,做了个起手式。   ……   半分钟后,所有老人都不打拳了,围在昆吾身边,成了个正圆,眼睛眨都不带眨的。   只有外放音响里还传来不紧不慢的:“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   很快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手脚并用,比划着学。   “这不是太极啊……也不是咏春……”   “自己练着玩儿的吧?可是真好看哪!”   “不不,好像是实战的那种……我在电视里看过纪录片……”   “有杀气。”   佟彤也看呆了。   这简直是宗师啊!   老迈的身躯缓缓移动,仿佛把周围方圆数尺之地带入了另一个时空:平沙无垠,群山纠纷,铁马冰河,凛若霜晨。   她跑到老爷爷身边,轻声问:“您这是哪派的功夫?我录个像成吗?”   忽然身边掠过一阵酒气,打断了厚重的兵戈氛围。   几个外国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踩进绿地,冲着老人们指指点点。   公园旁边是酒吧街。这是喝醉了。   老人们看见外国友人,都朝他们送去友好的笑容。   昆吾老爷爷听到叽里呱啦的外语,也万分好奇,转头问佟彤:“这是何方夷语,娘子听得懂否?”   佟彤脸色有点不好看,半天才说:“他们说中国人这些功夫中看不中用,他们练的散打、拳击,分分钟就能把中国武术选手打趴下。”   果然,几个外国小青年个个五大三粗的,胳膊上鼓着明显的二头肌。   打拳的老人们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还热情地“Hello, welcome to Beijing”。小青年笑得更欢了。   昆吾轻轻“嗯”了一声,回掌收势,似乎是不经意的一掌扫过。   三米外,几个小青年只觉一阵劲风拂面,几句洋文卷在舌头底下,愣是没发出声来,捂着胸口脸通红。   大家酒醒一半,赶紧上去互相搀扶。   左右看看,旁边居然没别人!   他们觉得大概是喝高了,骂骂咧咧几句,只见一个长胡子老爷爷蹒跚走了过来。   “几位后生还不回家醒醒酒,到这儿撒什么野啊?”   说着笑呵呵把手往一人肩上一搭。   小青年们顿时东倒西歪,用鼓着二头肌的胳膊用力互相搀扶。老爷爷看似没怎么使劲儿,可所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好像坐了十八只北美大野牛,愣是半天没喘过气来。   见……见鬼了?   也有点做贼心虚,不敢理论,莫名其妙地落荒而逃。   昆吾垂下双手,若无其事地走回老人打拳队伍,排在最后头,跟着迈了个弓箭步。   “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   ------   帮助昆吾融入社会,成了佟彤这几天下班后的重点攻坚项目。   有时候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不得不拜托隔壁的“人民警察”搭把手。   一对年轻小男女,一左一右扶着老爷爷,画面特别和谐友爱,可以直接挂公交车站当敬老公益广告。   佟姥姥啧啧感叹:“警察同志白天维持治安,晚上还照顾孤寡老人,你是哪个街道的?我让胡同里的伙伴们送个锦旗吧。”   希孟很入戏地回答:“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职责,应该的。”   姥姥赞赏一阵,回去睡觉了。   进卧室之前,又想起什么,关心问:“警察同志这么忙,个人时间牺牲了不少吧,找对象了没?”   他语塞一刻,好像之前没跟佟彤排演过这个问题。   他按照直觉回:“没呢,我年龄可能不太合适。”   姥姥恍然:“哦哦,还没到法定婚龄呢啊……那不着急。”   还好这时候佟彤叫他。昆·好奇老爷爷·吾把行军床拆了研究,装不回去了……   ------   都说老小孩。佟彤觉得自己提前养了个小孩儿。   教他穿(幻化)现代衣着,教他认识北京地图,教他出门买东西……   “对了,得给您配个手机,这样走丢了也能找回来。”   她平时得上班,于是希孟带着昆吾去了手机店。   店员居然还记得他俩:“帅哥,来换手机了?上一款用得不顺手?”   希孟:“有没有适合这个年纪老人用的手机?”   店员赶紧在柜台上排出来好几款,一个个介绍:“这个屏幕大,这个按键长,这个有收音机外放,这个超长待机……”   希孟也是过来人,知道昆吾这种老古董的需求。挑了一款,口袋里掏出钱——佟彤给他发的零花。   店员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人民币了,新鲜得直咂嘴:“这年头还有人买东西用钞票啊……”   正要接过去,忽然旁边霸气地甩来另一叠钱。   “用我的。”   店员咋舌。买个老年机也有人抢着买单。这老爷爷面子大啊。   希孟一转头,“白老板?”   白老板财大气粗地甩出一沓小粉红,呵呵笑道:“这个月账面颇有盈余,老丈的‘掌上顺风耳’就由在下包了吧。小二,开收据。”   店员扑哧乐了:“您是说评书的吧?”   希孟自然不跟白老板抢。三人出了手机店,希孟问:“民宿还真赚钱了?”   他本来以为会血本无归呢。   白老板嘴角笑到后脑勺去了:“还不是托你的福。你在墙上涂鸦的那段视频已经让我搞了个屏幕,在大堂里循环播放了。每天都有人拿手机翻拍。”   白老板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微孕得意,仿佛用视频招揽游客,四舍五入就是希孟给他打工。   希孟则撇撇嘴,甩出个灵魂拷问:“哦?赚了钱你有用么?”   白老板:“……”   没用,但是爽啊。   《清明上河图》最近三年都不太会有展出,他完全不着急回故宫地库,乐不思蜀地在民宿里跑前跑后,每天都是事业巅峰。   白老板悄悄说:“给陈少东家分成之后还剩下几万。我手里捏着一把现金也不方便,小叶肯定要问。想自己开个户吧,又没身份……”   希孟问:“你想怎么办?”   白老板贼兮兮地微笑:“当然是找个可靠的人保管。小叶不成,他不知道咱们的身份。佟姑娘……嗨呀,我欠她情,不好直接去说。要不、要不你……”   吞吞吐吐的,终于说出了意图:“要不你帮我问问,愿不愿意存管这些钱?我就怕她又发扬风格,念叨什么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坚决不收……”   希孟想起她头一次兑换支票买手机的劲头,很果断地说:“她会收的。我看过她手机,这段日子给你们供吃供喝,花呗欠了不少。”   白老板:“你们?”   不是应该“咱们”吗?   算了不管这些细节,“那你也去问问嘛!不然我怎么管她要银行卡号?”   希孟轻描淡写地报了一串数字。   白老板:“!?”   希孟脸上微笑若隐若现,“她前几天把钱包借给我了。”   ------   佟彤举着手机,盯着自己银行卡里多出来的一堆数,眼睛发直。   “我差点儿以为是骗子,刚要报警。”她讷讷地说。   白老板把责任一推六二五,笑嘻嘻说:“是希孟那小子让我把钱打你账上的。他说你这阵子都消费降级了,奶茶都舍不得喝了,快递包裹也少了,很是心疼,于是让我给你打点儿钱,算是答谢这些日子对我们的照顾……”   佟彤将信将疑:“他,心疼我?”   这有点不符合人设啊!他有这觉悟?   白老板赶紧又补充:“我们拿了钱也没用不是?这钱就算是‘老年活动中心’的活动资金,总行了吧?我们有要用钱的地方,你就在群里发个红包,也省得我们老拿纸钞出去消费,人家看我们的眼神就跟看古董似的。”   佟彤提醒他:“你们本来就是古董。”   但白老板这么一分析,她觉得也有道理。文物们都没有银行卡,总不能身揣巨额现金化来化去。而且这些祖宗们都身价高贵,视金钱如粪土,就算把这些钱都丢了,估计也就是皱皱眉。   她当即在“老年活动中心”里发了个千元大红包,备注:老年活动基金。   虽说大家的微信钱包绑定的都是她的银行卡,有什么消费自动扣款,但很多文物还不会熟练使用移动支付,肯定还是觉得余额里有钱更安心。   红包是新鲜玩意儿。但大伙无师自通,两秒钟之后,网瘾大佬雪晴第一个开抢(虽然抢的是人民币,在当地也用不上)。然后是娇娇、维多利亚……   “手气王”小忽雷抢得180多块巨款,乐滋滋地在群里炫耀。   只有希孟没动静。佟彤单独给他发消息:“抢红包啊。”   他横眉冷对地发了个截图,显示红包还剩一个,剩余金额八毛钱。   【打发要饭的呢?】   佟彤连忙跟他解释:“抢红包的原理是看运气,并不是我故意只给你八毛钱……”   【呵呵。】   他还不信。佟彤没办法,只好单独给他发了两百块,免得他余额过于寒酸。   她马上又想起来什么,对白老板说:“对了,您不是说过,想收点艺术品在民宿售卖吗?用‘活动基金’正好。”   民宿已经打出了艺术牌:门前的极具设计感的灯笼,墙壁上的手绘,还有叶雨时摆放的画作、雕塑什么的,吸引了诸多文艺顾客前来住宿消费。   叶雨时这阵子出售作品的收入,已经快攒够出国机票钱了。白老板看着十分眼热,也想分一杯羹。   希孟心高气傲,是肯定不会再次给他打工的;赵老师、张择端他们是巨佬,要是有什么作品横空出世,那肯定要被直接放进国家美术馆,放在民宿里徒然引人怀疑;其他文物则没有承载原作者太多的思维碎片,虽然有着丰富的知识和鉴赏能力,但都比较手残,属于有心无力。   于是白老板就想直接收购,问佟彤:“北京有什么售卖廉价艺术品的地方?便宜的、二手的那种?”   佟彤一琢磨,还真有。   “小云曾经告诉我,她是在一个四环外一个规模很大的旧货市场买到小昭那个元青瓷的。”   白老板一听,“快带我去。咱捡漏去。”   ------   一听说“捡漏”,民宿里的“义工”们全都慕名前来报名。连破琴先生、九儿姑娘他们也从展厅里溜出来开眼界。   他们都是根正苗红,博物馆里的科班出身,自然十分好奇,那些流落民间、隐姓埋名的同学们,现在都是哪般光景?   佟彤严肃提醒希孟:“你就别去了。旧货市场东西鱼龙混杂,我怕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他宛如没听见,口袋里摸出个墨镜,得意地朝她晃晃。   原来早有准备。   佟彤向小云问出了具体地址,数了数“参团”人数,本来想带他们下地铁。   忽然手机上来了个短信,是她银行卡上的余额通知。   她财大气粗地决定:“打车打车。”   她身边“人丁兴旺”,分了三辆车才装下。   佟彤那车的司机一听地址,就露出了神秘微笑:“去鬼市啊?”   所谓“鬼市”,其实没一点封建迷信的成分。这里的“鬼”,指的是来路不明的物件儿。   据说大清亡后,从前的王公贵族八旗子弟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又养尊处优的不会养活自己,只好把府里的各种玩意儿拿出来变卖。卖的时候还嫌丢人,因此不能挑大白天摆摊,于是只能趁着傍晚、凌晨,人往阴影里一藏,谁都看不见谁。   于是就形成了京城里的好几个“鬼市”。   后来呢,鬼市里的清末遗民少了,人员渐次复杂,卖的东西也逐渐五花八门:玉器古玩、绝版漫画、老旧机械、油票粮票、古着衣鞋、黑胶唱片……   每天都有人来淘货捡漏。也算是个小众的旅游景点。   司机下了立交桥,绕了两圈,终于顺着一个不起眼的招牌,拐进了“大柳树市场”。   转过一个弯,大伙齐声:“哇——”   灰蒙蒙的夜色下,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铺陈开来。   每个小铺位前都坐着形态各异的卖家,有的在抽烟,有的在上货,有的在跟人讲价。   有些摊位比较简陋,摊主席地而坐,地上铺块塑料布,大到外国钢琴,小到蝈蝈笼子,一眼望去没有重样的。   有些摊位则不乏布置和装潢,一个小门脸,里面一排“防弹玻璃柜”,外面还贴着“全国包邮”。   佟彤也很少见过这种大场面。本着“老年活动基金”专款专用的原则,她豪气地在群里大肆派钱:“随便花,不够再管我要。”   小忽雷带头谢恩:“谢谢霸道女总裁。”   大家哈哈大笑,也都半开玩笑地谢谢佟总发钱。   只剩一人没领红包。佟彤忐忑不安地看了一下,红包还剩一个,金额六毛……   希孟待要拂袖而走,又忍住了。   “算了,念你经济拮据,不跟你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钱了~   希孟:为什么每次抢红包都是几毛钱!彤彤肯定是故意的![宝宝不开心了.jpg] 第61章   顺着“大柳树市场”的牌子, 走一截曲里拐弯的小路,才到达市场的大门。   好几个人同时激动地问:“这里不会真有埋没史海的文物吧?”   话音刚落, 一个红袖箍保安凑上来笑道:“您放心,咱们这儿现在监管严格, 绝对不会出现非法交易。在这儿买东西顶多是让人当冤大头。您小心着点儿, 也千万别信网上那些收了钱的软文, 要是有人跟您说他手里的是哪朝哪代的禁品文物,您就当个笑话儿听。”   辟谣来得真快。看这保安讲话的熟练度,大概是专门在门口提醒游客别上当的。   保安走了。赵孟頫闭目冥思数秒, 也点点头。   “说得没错。我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古物的气息。”   佟彤惊讶:“这也能感觉到?”   赵孟頫是文物鉴定专家, 而且从不跟她开玩笑。   他点点头, “如果有大量有灵智的文物聚集一处,就像在故宫展厅一样, 对我们来说,那周围的气场不一样。”   跟风前来见世面的昆吾老爷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像某等这般年纪的古物, 官府都已经禁止民间售卖了……如此甚好,甚好……枉我等当初担惊受怕……”   佟彤笑道:“那您也别掉以轻心。依我观察, 此处颇多狡猾商贩,全都盯着您的钱包……”   昆吾亮出拳头,怫然道:“谁敢算计吾等?我定要让他吃个教训……”   旁边众文物连忙说:“打人是犯法的,咱不跟无聊的人族置气, 今儿就当来看猴儿戏,图个乐呵。”   无聊的人族佟彤心情复杂,点头告诫大家:“交给你们了, 把老爷爷给我看好。”   众文物们齐声答应 。   头一次集体出游,还不用自己买单,几分钟后就撒了欢。   大家性格各异,喜好各不相同,很快就分道扬镳,“分流”到了各个不同的摊位地区,约好一个小时后在门口集合。   佟彤今天本来就是个导游,她自己又没什么买旧货的需求,于是看两眼,满足了好奇心,就打算在门口等着。   但有人不让她闲着。希孟在旁边等了半天,见她没动窝,才过来催:“怎么还不走?”   他嘴角向下一撇,满脸写着“陪朕逛逛。”   佟彤一想,也怕他又无意间惹事,算了,走吧。   但她旁边这位太惹眼。虽然戴了副超大墨镜,但露出挺直的鼻梁,还有精致俊朗的下半张脸,风度翩翩地在狭窄的过道里缓步行走,嘴角若有若无的翘起,配合着灰蒙蒙的光线,那形象特别像老式港片里的赌神。   于是人人围着他兜售。   “这位老板留步,看您像是个懂行的,瞧瞧这个,这是宋代的汝瓷!我家后院刚挖出来的!其他的都送到佳士得拍卖去了,就留了这一个自用!您看着给个价就行!”   “商朝皇帝用过的酒爵!看看这包浆,做旧做不来的。五万一口价,怎么样?”   “恐龙蛋化石,瞧这一窝整整齐齐,这叫多子多福,摆家里早生贵子。五千……哎,别走,四千怎么样?”   佟彤忍不住偷笑,悄悄跟希孟说:“也真敢编!”   这话不巧声音大了点,让一个叫卖英国女王用过的卷发棒的人听到了。他嘻嘻一笑,居然没发火。   卖家都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买家也知道卖家在胡说八道,卖家知道买家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   玩的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偶尔也有人凑过来跟佟彤搭讪:“小姐姐,耳环真漂亮!哪个摊位买的?”   佟彤一怔,摸摸自己耳垂。   希孟得意非常地说:“买不到。我请人设计的。”   那女孩居然马上随机应变,问:“工本费、设计费多少钱?我原价买行吗?”   要是在大街上有人这么搭讪,估计会马上遭白眼。但鬼市嘛,自从一脚踏入这个大门,就默认一切皆可买卖。   佟彤余光看着旁边祖宗的脸色。这她敢开价吗?   赶紧笑道:“私人珍藏,不出不出哈。”   女孩礼貌地谢过,叹息着走了。   希孟心情甚佳,一路看一路走,忽然说:“诶这个挺适合挂你卧室的。”   佟彤转头一看,大概是个艺术家之梦破碎的中年大叔,面前一摞油画旧作,旁边摆着个硬纸皮,写着:清库存。   希孟慧眼识珠,从那一叠油画中发现一幅意识流,画技中规中矩,但巧就巧在颜色跟佟彤卧室的床品十分搭调,简直像是定制。   他的眼光肯定没问题。佟彤问多少钱。   那大叔还挺不耐烦:“两百块拿走!”   那她当然不客气,还价还到一百八,欢天喜地转了帐。   ……   一个小时后,佟彤和希孟从另一条路跟赵孟頫会合,看他已经提了好几个纸袋。   “都是现代做旧的。”他笑着评论,“但做旧工艺挺别致,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那边白老板也满载而归,笑呵呵地捧回一个大纸箱。   “看看!民国的军用望远镜,客家阿姨的绣花荷包,鲍勃迪伦的绝版唱片……我都想好了,消毒擦干净,每个客房里都设一个怀旧角,哪个顾客看上了可以讲价买走,然后我再来这儿补货……”   其他人也都大饱眼福,把红包用得干干净净。到后来佟彤的手机不断收到滴滴滴的扣款短信。   在白老板的畅想未来声音中,大家心满意足,收队回家。   佟彤没想到,今日这次大采购的其中一样东西,没多久就引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   佟彤周末照例来到民宿视察,意外发现高茗在场。她身边竖着个小巧的旅行箱,把手上还贴着机场的托运贴条。   “好热闹啊。”她环顾四周,感叹。   光是民宿的外墙就让她惊艳了足足十分钟,以为是哪个不世出的高人前来练手了。进入大门,大堂里被装饰成轻奢中国风,“义工”都是俊男美女,不知从哪儿请来的,一颦一笑都特有文化积淀。随便进到几间没人的客房一看,每间房屋都布置得各有特色,别出心裁地装饰着各种怀旧小物,每一件都独一无二,绝非某宝批发。   壳还是那个壳,但里面的“瓤”焕然一新,而且据说还在继续盈利,让她啧啧称奇。   过去她苦心经营,当局者迷,现在她作为外人,旁观者清。不知是不是距离产生美的原因,她总觉得这个小旅店内在的气场有了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样是打文艺风招牌,同样是走精品路线,同样不大肆在平台上打广告,但为什么以前的民宿客流量平平,现在的这个大堂,一进来就让人有想花钱的冲动呢?   几个跟她熟悉的老员工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高姐你不懂。我们现在这位老板是个风水高人。现在这个厅堂布置吧,这个阵法……嗯,这个阵法……总之它很聚财……”   高茗自然不信,笑道:“你们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背叛革命了?过去你们朋友圈里不是天天辟谣,跟封建迷信作斗争吗?”   员工有理:“风水就是管用!我家喵星人以前到处拆家,我蒙白老板指点,稍微改换了一下家里猫窝的布置,现在你猜怎么着,它天天乖乖躺在沙发上让我随便撸……”   高茗摇摇头。这白老板不会是搞传销的吧,这么能洗脑。   她看到个斯文年轻人正在对着一幅水彩草稿比划,一点没注意到门口来人。   高茗礼貌上前观看,一看那水平远超业余,忍不住问:“你是新请来的艺术顾问?”   叶雨时吓一跳:“我我,我是大堂经理。”   紧接着马上说:“外墙的彩绘不是我画的。是老板的朋友。”   每天都有那不上网、不明真相的游客,以为民宿里所有的艺术布置都是出自这个美院毕业生之手,经常起哄让他露一手。   叶雨时以前在学校也是小有名气的高材生,现在却颇有自知之明,很低调地表示这些作者另有高人,就差在自己领子上插个牌子,写上“我只是个打工的”。   高茗也吓一跳。这白老板雇了一帮什么人啊?   “白先生呢?”高茗问。   回地库睡觉去了。然而叶雨时不知道,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老板也就两三天来一次,现在大概在鬼市淘换东西呢吧。”   高茗再次:“……”   对待生意的态度如此随便,这还能赚钱,天理难容啊!   这时候佟彤闻讯赶来,朝她打招呼:“高姐,回国了?”   “官司赢了,”对方轻描淡写地微笑,“正在办手续。”   几个民宿的老员工起立鼓掌:“高姐是有城堡的女人了!”   大家问出城堡的名字,兴高采烈地上网搜照片,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羡慕嫉妒恨。   “哇,这占地得有几百平米吧?”   “这大厅!我在这儿跳舞能遇见王子吗?”   “外头还带一片树林呢!高姐可以骑马进去打猎。”   “还有葡萄园!哇哇,看这酒窖,还能酿酒呢!”   “查查商标,看看一瓶卖多少钱……”   “高姐,下次跟我们带点法国葡萄酒!”   高茗真的打开托运箱子,里面齐刷刷一排,十几瓶法国波尔多AOC级干红。   “以后大伙的葡萄酒我包了!”   ……   一阵喜大普奔的欢呼声中,佟彤想起白老板来:“那民宿……”   高茗淡淡一笑:“打理城堡还需要不少时间精力,民宿我真管不了了,不如转让给你们得了。”   四合院改建的民宿虽然也是份不菲的产业,但跟城堡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高茗这次就是回来看看,见民宿被打理得生机勃勃,惊喜之余,心存感激。   这是她青春热血的一段创业时光。要是没有那个突然跳出来的白先生,这院子恐怕得闲置不少时间,不知有多少东西都荒废掉。   “其实照白先生现在这个经营方式,民宿的名字也可以换换了,不必叫外文名了……嗯,这个可以再商量……”   她漫步走廊和客房,忽然在某个多宝格上,发现了一个老式的铜望远镜,只有巴掌大小,擦得干干净净,摆在丝绒的托盘上,旁边一个小纸牌,写着众多文物大佬们的鉴定结果:   纯铜镀铬手持式双筒望远镜,产地:法国,民国早期,购于北京大柳树市场。   旁边配着星空背景的油画。这间房的主题就是“星汉灿烂”。   高茗托起那望远镜,眼角的笑意定格,眉梢肌肉跳了两跳。   *   “你的意思是,这望远镜……是你家祖传的东西?”   佟彤难以置信地问高茗。   高茗点点头,拉开镜筒,指着里面用小刀刻出的两个字母。   “是我太爷爷的物品。我见过他手持这副望远镜的照片。这两个字母,是他姓名的缩写。”   她在手机中翻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找出一张扫描过的黑白褪色照。   照片上,一个五官十分欧化的帅气军官笔挺站立,冲着镜头微笑。背景是有些残破的紫禁城神武门。   他肩上挎着的,正是一副小巧精致的黄铜望远镜,镜筒上的两个字母依稀可见。   佟彤当即把大堂里的“义工”都叫来。   “故宫,”希孟迅速认了出来,“根据城楼的修补情况,应该是在1928-1933年之间。你看后面那个牌匾,是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易培基的题字。”   高茗万分惊讶地看着这个疑似明星的小帅哥,“你怎么知道?我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这照片的拍摄时间。”   佟彤赶紧转移话题:“望远镜是我们在旧货市场淘到的。中间发生什么了?”   *   高茗的家族史,就是个几百万字的民国豪门小说。   她家是名门望族,祖先有些欧洲血统。民国时期种花大地命运多舛,那个拥有葡萄酒庄的表爷爷留在法国酿葡萄酒,而她的太爷爷选择回到祖国,和华夏命运共呼吸。   “可他在日军侵华期间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当时他与我太奶奶新婚燕尔,我爷爷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高茗叹口气,神情伤感:“我们对他所知的一切,就是他曾是个优秀的军人。他给我们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就是这个。”   她轻声说:“我太奶奶一百岁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的新婚丈夫。”   高茗把手机递给佟彤,相册中一个皱纹满脸的老奶奶,面前的大蛋糕上燃满蜡烛,身边围着一圈欢笑的家族成员。   她轻声说:“佟小姐,你和你的朋友们是在哪儿买到这个望远镜的?若是能打听出我太爷爷的下落,我……我可以把民宿剩余的股份全都出让。”   佟彤看着那老奶奶照片,有点鼻酸。   “先别谈报酬,”她说,“举手之劳,我们抽空去旧货市场看一眼,问问那卖家。”   *   佟彤下班之前请武英殿里的文物传话,当天就把在地库里睡大觉的《清明上河图》叫起来。   张择端揉揉眼,迷迷糊糊问:“有人要算命?”   “找白老板。”   白老板旋即出现,满口抱怨。   “哎,怎么跟以前做生意一样,天天连轴转,没得休息时间……”   “望远镜?记得记得,我带你去。”   *   佟彤心焦地等到了周末。刚收拾好东西出门,回头一看:“希孟,你也来啊。”   希孟理所当然地回答:“上次没逛够。”   他原本是无家可归,被迫跻身书房,说好了半年,眼下已经熬过了一半时光。   附近能吃到的美食已经吃差不多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已经体验了个遍。他最近颇有些百无聊赖,一听佟彤要去再次造访大柳树市场,也不放过这个找乐的机会。   还知道给她省钱,“不打车,就坐地铁。”   佟彤见他穿着汉服准备出门,赶紧拦住。   “麻烦换身低调点的衣服。您这副模样下地铁,还是晚高峰,我怕围观人群引起地铁瘫痪。”   他眼角不易察觉的一笑,依言换了普通风衣。   依旧是傍晚时分来到市场,顺着白老板的指点,马上就看到了当初那个黄铜望远镜的摊位——   佟彤:“!?”   上次没注意,今天才发现:摆摊卖东西那位,怎么有点眼熟啊?   希孟也有点错愕,朝她使个眼色,手机里翻翻,翻出一张年代久远的动图。   手持灭火器的马尾少女,朝着一张吞云吐雾的大脸疯狂扫射。   佟彤哀嚎:“你还存这图?”   当初那个在午门上吸烟屡教不改、被她喷了一头干粉的游客,是个油腻中年男,穿个金龙马甲,戴个玉貔貅,还留了一头滋滋冒油的长发,全身上下恨不得写满“文化”俩字儿。   希孟抬头,端详一下远处那卖家,轻声问:“我怎么觉得是一个人啊?”   佟彤点头:“对,你看那包浆手串。”   当初那个自称是专业鉴定古董、非要拿强光手电照射古画的拽哥,原来是个摆地摊卖破烂的……   当初他拿着个聚光手电筒,非要“鉴定”千里江山图。虽然没对画作造成什么永久性损伤,但希孟想起来依旧浑身不舒坦。   “这儿允许抽烟吗?”他指着那人手里的烟,非常有教唆性地问。   “露天场所,可以。”佟彤悲哀地回答。   他叹口气,“他或许还认得你。我去问吧。”   走上两步,又回头,面带得意,“你瞧,带我来对了吧。”   手串男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屁股两边的肉挂在马扎边缘,稳如泰山地坐镇地摊中央,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仰着脸,打量过往的顾客。   “古字画古陶瓷……名人题押……纯看眼缘……捡漏价甩卖……”   他小声嘟囔,好像真的怀揣稀世珍宝,不得不低调行事一样。   旁边几个摊主不时跟他交头接耳,管他叫“马老师”。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老师呢……   希孟走过去,把那个黄铜望远镜给他看。   “卖家,这东西……”   “是我这儿出去的,”马老师一看就认了出来,吐一口烟圈,“怎么了,东西售出,一概不退不换。”   “可否请问,此物您从何处收来?”   希孟问得很有礼貌。马老师虽然跟他有仇,但佟彤早已帮他大仇得报,他后来在网上找了当时的视频看,全程翘着嘴角,觉得马老师顶着一头干粉的模样特别风花雪月,有种赛博朋克的美感。   不过他这次的礼貌没有得到对等回应。马老师压根不搭理他。   希孟也多少知道点江湖潜规则,蹲下来挑挑拣拣,拿了几样小物,又问:“卖家,这望远镜是哪儿来的?还有类似的货吗?”   弦外之音就是,您只要告诉我,我就照顾您生意,再在这儿买几样东西。   马老师却依旧不买账,警惕地看他一眼,冷冷道:“知不知道行规?旧货从来不问出处。”   过了一会儿,又冷笑:“想知道也行,先交三千块手续费。”   摆明了不告诉你。   那望远镜倒不一定是非法所得,否则马老师早就戴着他的貔貅手串,到铁窗后面去摆摊了;但来源也不太会是堂堂正正,因此作为卖家,马老师也不能开这个口。若是他交代了望远镜的来历,那他摊子上那一堆“名人字画”,个个都得编个传奇的来历,也挺烧脑的。   佟彤怕马老师认出她来,躲在希孟身后,听了几句,也知道人家难以攻略,悄悄说:“不如咱再想办法……”   马老师看出希孟不是来淘东西的,毫不客气下逐客令:“要是不买东西就走开点儿,我这儿的都是拍卖行级古董,碰碎一个够你赔得倾家荡产!挪开挪开!”   希孟冷笑着走开两步,站在他旁边两米开外,静静观察他摊子上的“宝贝”。   马老师自然浑身不舒坦,把那包浆手串焦躁地盘得啪啪响,左摇摇右晃晃,想用后背挡住自己那些“展品”。   但他刚一挪动,希孟随便一转身,抱着胳膊,又出现在他身后。   这下好了,路过的游客本来都被他那些琳琅满目的古董零碎所吸引,现在全都目光冲上,不错眼珠子地看着这个遗世独立的美少年。   不少人轻声嘟囔:“他卖什么的啊?咱过去瞧瞧。”   马老师气坏了,站起来赶人:“走走走!这儿不许站人!踩坏了东西你赔得起吗!”   希孟挑挑眉,走了。   马老师坐回马扎,还没喘完两口气,他又回来了,而且手上拎着一个同款小马扎。   他在旁边找了个空地,打开马扎,坐下了。   马老师一脸警惕:“你干什么?”   希孟不理他,转头轻声对佟彤说:“去帮我买杯奶茶。” 第62章   同样是坐着小马扎, 一个长腿小帅哥,一个油腻手串男;一个风光霁月, 一个地气污浊;一个像是信守承诺,静待佳人赴约, 一个像是等小弟聚齐, 去收保护费的。   对比十分明显, 简直是公开处刑。   马老师终于有点坐立不安,又感觉莫名其妙,不时转头瞪他两眼。   不过那小帅哥不再纠缠, 马老师也就重新开始摆摊叫卖。   来大柳树淘换旧货的顾客, 往往都没什么特定的目标, 一双双眼睛像探照灯,刷刷的全场扫来扫去, 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有个清清冷冷,一言不发的俊美青年。   在周围一片片暗淡旧货的衬托下, 更显得神采奕奕。   有不少人好奇地朝这边走过来。但他又明显不卖货,于是反而给周边卖家起到了良好的引流作用。   马老师转怒为喜, 赶紧借这阵东风可劲儿嘟囔。   “……瞧一瞧嘞……本家世代收藏,有些是拆迁拆出来的玩意儿,有些是我的旧藏,本来舍不得拿出来卖的, 但最近看上了一幅珍品古画,手头现钱不够,只能忍痛割爱, 就等识货的咯……”   还真有人在他的地摊前好奇驻足。马老师一身装扮毕竟惹眼,手串盘得哗哗响,一脸的沧桑世俗,很符合有些人心中的“大师”面貌。   “师傅,”有人在他的摊位上翻翻捡捡,“这些古玩是真的吗?”   虽然门口的保安说得很清楚,这市场里不可能有国家禁止交易的文物;但人都有侥幸心理。万一那卖家也不识货呢?万一把宝贝当废品摆出来卖呢?   这事儿还真时有发生。比如元青花瓷小昭,就被卖家当成现代仿品,三十块出手了。   犯法吗?也不算犯法。民不举官不究。   文玩圈子里,在鬼市“捡漏”的新闻也时时发生,再被专业软文渲染一番,专门勾引那些半瓶子水的入门级藏家。   所以那人一问“是不是真的”,马老师就知道是个小白。   他来了劲头,手串一收,笑着招呼人家:“请坐请坐。这些都是鄙人的多年收藏,如今低价出清,合眼缘的您就带走,喜欢哪个?”   “小白”果然被忽悠住了,低声惊呼:“看这落款是张大千的?”   马老板连称“识货”,拿出他那个聚光手电筒,一寸一寸的解释。   “张大千的笔墨,于石涛尤见功力。你看这个用青绿及水墨作大泼墨,典型的张氏风格……是是,张大千的画拍卖行都拍出天价,您是懂行的。但您要知道,张大千生性豪奢,经常随手一画,赠给身边的丫环、厨师、司机……所以流入民间的也多。这幅据我估价,也就八万到十万之间。具体怎么鉴定,我告诉您一个独门绝技。您看这个落款的笔触……”   正当“小白”听得入神之时,旁边忽然有人插话。   “假的,天津行货,上下层墨色不是一个地方出产的。”   小白一怔,脸色阴晴不定,放下画走了。   马老师赶紧叫他:“市面上张大千确实仿品很多,但我这个绝对不是……”   人家根本不听,很快就移情别恋,跑到另外的摊位上去看自行车了。   马老师气急败坏地回头:“谁在那儿瞎说?谁让你坐这儿的?”   他要是老老实实明言这些货都是仿货,出个合适的价,也许那小白还会花钱买下,挂在客厅里欣赏欣赏;现在可好,吹的越狠,泡泡戳破的时候,弹得越疼。   希孟专心吸奶茶里的珍珠。   市场里来去随意,也没规定必须卖货的才能坐马扎。马老师除了咒骂几句,也拿他没办法。   还好今天天气好,客流量比较多。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外地游客驻足在他面前。   马老师头头是道地讲课:“清代画家周鲲的工笔,您可能不知道这人,是乾隆御封的宫廷画家。看看这熟宣纸,贡品蝉翼笺,宫外很少见……再看渲染的笔墨技法,是不是有点像油画?这就对了,您识货!这是受郎世宁风格的影响……这幅画我一直是摆自己家里的,前几年老父病重都没舍得卖。至于真伪……呵呵,这个我没法跟你们保证,只能说,经过我和我很多专业朋友的鉴定,它很大概率是真品……”   “仿的,做旧太明显了。”窝在马扎里的清秀小伙子再次突然开口,把那几个游客吓一跳,“你看这落款,‘周鲲古稀龄作’。实际上周鲲根本没活到七十岁。”   马老师脸色一变,“你……”   他赶紧说:“周鲲卒年不详的!不信你百度!”   但那几个外地游客已经摇摇头,走了。   本就是来“捡漏”的,谁不是百分之百看中了才下手。家里都不是开印钞厂的,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疑惑,谁还愿意花这个不明不白的钱。   马老师气得头发都支楞起来了,回头吼道:“你再瞎BB我叫保安了!”   希孟眼皮抬都没抬,专心玩手机。   马老师也是色厉内荏。真叫保安来又怎么样?说他本来打算骗人,却都被这来历不明的小子搅黄了?   或者说他本来卖的都是真品,但被这人胡说八道,害得真品没法出手?   左右都等于自首嘛!   马老师气鼓鼓的,寻思:这人也就会胡乱吹牛,总有他技穷的时候,到时候驳死他。   “……哎,行家!来来来,”他放轻声音,对着另一波小白的耳朵眼说,“您可算挑中我这里最珍贵的宝贝了!北宋画家王希孟流落民间的另一幅画作——对对,他的《千里江山图》在故宫展过的,我特意买了票去近距离对比过,真货!您看看,这是当时的照片……我特意打着手电照的……这色彩,这绢丝,跟您手里这幅差不多吧?……嘘!别尖叫,这算文物,别引来警察……”   小白们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都啧啧称奇。   直到旁边一串难掩的轻笑。希孟放下奶茶,伸了个懒腰。   “马老师,您这就不厚道了。当初您从我这儿进的仿画,说好了批发价一百六一张,怎么转眼就糊弄人家是真品呢?”   小白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托着“王希孟真迹”石化当场。   马老师气得站起来,又赶紧坐下,低声咆哮:“有完没完了你!谁TM找你进仿画了!满口胡言!——哎哎,别走,这小白脸跟我有过节,他根本不懂古画,就是瞎说的……”   “不懂画的小白脸”支起身子,地上捡了根粉笔,随随便便一划拉——   居然就是刚才那幅画中的线条和意境,甚至更上一层楼,几笔掉渣的粉彩,比那“王希孟流落民间的画作”更加引人入胜。   “当然是我仿的了,”他说,“哦对了,画这幅的时候手有点抖,发挥失常,给马老师打了个对折。马老师,真不好意思。”   马老师讷讷地看着地上的粉笔画,喃喃道:“不可能……”   他花钱买票进了故宫,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不辞辛苦地拍了几百张照片,为此还被喷了一头□□。回家之后,日夜研究,反复试验,终于制造出了似是而非的仿作,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个月,堪称业界楷模。   这人倒好,随便几笔,那线条,那意境,倒比他呕心沥血造出的假货还逼真?   难道是祖师爷专门派来拆台的?   小白早就扭头不理他了,反倒搭讪希孟:“帅哥,你真是仿画的?有工作室吗?”   ……   日落西山,夜幕渐起,城市的霓虹灯争奇斗艳,照亮了夜色中的鬼市。   许多摊主生意兴隆,有些面前的铺位上已经空了大半,满意地收摊数钱。   只有马老师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原地,面前堆得整整齐齐,从古画到古瓷到民国大烟筒,一样都没卖出去……   只要他一开口,那个神秘帅哥必三句话拆台,而且拆得盆光碗净,让他连找补的话都编不出来。   而且好几次,差点被骗的小白投诉保安,保安过来一通敲打,声音如雷,让他好没面子。   现在他旁边已经又多了第三个小马扎。一个娃娃脸女孩捧着个全家桶,正跟神秘帅哥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互相拿餐巾纸擦手,一点也没有撤退的意思。   马老师绝望了,终于从马扎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过去,重重一拱手:“先生高人,在下心服口服。咱明人不说暗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眼前一闪,一个黄铜望远镜托在对方手中。   “来历。哪儿收的,上个藏家是谁,时间地点人物缺一不可。”   马老师没想到居然是为了个望远镜结的仇,火气一下子又蹿上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都说了旧货不问来历,行规不能破……”   “你不说,明儿咱还来这儿坐着。”佟彤笑眯眯跟希孟商量,“别说,这儿空气还真好。”   马老师终于求饶:“我说,我说,您以后再别来了。”   ------------   “这望远镜是我从一个玩友那里换来的,”马老师垂头丧气地交代,“当时以为是什么民国大人物的物件,后来鉴定了半天也没鉴定出个所以然,只好当普通玩意儿卖了。”   “您朋友又是从哪儿收来的?”佟彤问。   这时候天已全黑,微风送来一阵阵朦胧的雾霾,马老师完全没认出她。   “等等,他回微信了……”马老师点亮手机,“说是在四川成都附近的老乡那儿买到的。你们懂的,做我们这行的,都有固定的拿货渠道。老乡在地里、山里找到什么宝贝,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比文物局去的还快啊?”佟彤冷不丁问。   马老师赶紧表态:“哪能呢,我们肯定不敢跟国家抢啊,呵呵呵,呵呵呵呵。”   看他那秒怂的速度,估计也不太敢真做违法的买卖,顶多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试探。   那朋友还在微信对面磨蹭:“早就忘了找谁收的了,干嘛非现在问啊?”   马老师犹豫,面露难色。   希孟对佟彤说:“明天来的时候带点瓜子吧。”   马老师赶紧拿起手机,对着微信语音咆哮。   “帮个忙,回忆回忆,帮我找找!这边急用!”   大概真是没办法了,还发了个红包。   那边秒收红包,又牢骚几句,终于发了个地址过来。   开地图一查,成都北郊外一个小村子。马老师拿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个圈。   “据说是在山里一个废弃的垃圾堆发现的。地点么……就在大概方圆一百里之内吧。再问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人家老乡都早不记得了。”   ------------   确实问不出更具体的情况了,佟彤和希孟胜利收队。   第二天,把这个信息告诉高茗。高茗摘下眼镜,抹了眼角一滴泪。   “四川?我们全家都不知道,太爷爷原来还去过那里。他结婚以前一直住在北京啊。”   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这就请人去查。”   ------------   不过没几天,高茗的调查就进入了死胡同。发现望远镜的老乡根本不记得自己卖过这么个物件,只是把一堆“垃圾”打包卖给收古董的而已。   花钱请人去现场实地检查,也没有丝毫线索。几年之间,那片地方早就经济开发,种满果树了。   高茗灰心丧气,打算去趟四川,给太爷爷立个衣冠冢算了。   微信上,佟彤忽然告诉她:“去成都吗?我也许可以跟你一起去。”   ------------   “中国文保科技协会年度大会”即将于四川成都召开。会议邀请了许多全国知名高校、研究机构、以及博物馆的相关成员参加。   故宫博物院收藏文物众多,文保技术走在全国前列,自然是每年都要列席的。今年文保组也派了个团,跟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们交流学习。   故宫今年连推了好几个重量级书画展,因此书画组组长老康也应邀去会议上做一个简短的报告,谈谈在互联网时代如何利用新型传媒技术来丰富游客们的观展体验。   老康特意点名让佟彤跟过去:“年轻人嘛,也要多交流锻炼,跟全国的师兄师姐们多学习学习。你看现在那个昆吾唐刀修复工作,花纹复原方面不是一直没进展?你代表师兄师姐们过去,跟其他博物馆的同事们取取经。”   佟彤第一反应就是:“我?”   老康笑嘻嘻:“你这几个月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大伙都觉得你可以去拓宽一下眼界,将来没准哪一天就是咱们书画组的扛把子呢。”   佟彤当然也知道机会十分难得,光想想会议中的热闹精彩就心潮澎湃。   唯一顾虑的是,要是她出差,家里那些大宝贝儿怎么办啊……   不过他们现在挺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希孟已经熟练掌握了所有外卖app的用法,民宿也经营有序,成了大宝贝儿们的半壁江山,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生过安全问题。   “当然了,”老康从他那青铜酒觚保温杯里喝了口枸杞茶,又说,“这个文保科技年会是业内会议,通常没什么外界关注度。但我寻思你不是有个微博号嘛,现在有十万粉丝了没?你跟我去,也可以朝公众转播一下会议内容,做点科普工作嘛。”   佟彤笑了:“合着您还是想要个免费文宣。”   顾虑归顾虑,对于这个能让自己在专业上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佟彤还是觉得不能放过。   ------------   佟彤在单位办了出差手续,下班后先绕路到民宿,通知一下自己的行程。   出乎意料,没几个人。   叶雨时告诉她:“他们都跟着赵老师去参观故宫的600周年展览了,而且还说要去看什么多年的老朋友……”   文物们最近流行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故宫看展,从另一个角度跟展厅里的老朋友们打招呼,算是个变相的嘚瑟。   ——看,我在人类社会里混得多美!   以前大家都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法买票入宫;但最近自从民宿盈利以来,“老年活动中心”里,每个礼拜,群主佟彤都在线发包,这钱不花白不花。   而且,故宫里藏品以千万计,并不是所有文物都互相熟悉。比如大小忽雷那些乐器们,和书画们就隔着很厚的壁;现在大家聚在一起,遇见熟悉的伙伴就互相介绍,算是个社交活动。   既然大伙都不在,佟彤拜托叶雨时,把自己要出差的消息跟大家说一下。   其实群发个通知就行了,但那样太不正式,而且赵孟頫这种老干部还没养成时刻看手机的习惯,经常是手机没电变砖头,过好几天才发现。   叶雨时答应了,又跟她闲聊:“话说,学姐哪来这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又有学问又有性格,教教我呗,我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佟彤轻轻咳一声:“嗯……网上认识的。”   叶雨时兴奋:“哪个平台啊?我也想玩。”   佟彤心里敲起了危险的警钟。小叶整天跟文物们厮混,可别让他看出什么所以然。   她严肃告诉他:“你还是先找个女朋友吧。”   叶雨时汪汪嘟囔两声,不言语了。佟彤松一口气。   ------------   回到家,正好姥姥也刚进门。姥姥今天跟姐妹去了郊区农家乐,大棚里摘了一麻袋的新鲜蔬菜,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进家就张罗着包饺子。   佟彤说要出差,姥姥一怔,随后嘴一撇:“那饺子包好,我给你冻着,回来你再吃。”   姥姥对佟彤放养,只问她要了酒店地址和电话,最关心的是她包的饺子没人吃了。   佟彤赶紧说:“不用不用,您吃新鲜的就行。吃不下的送邻居嘛。”   隔壁一个小王,对面一个老昆吾,佟彤对他俩的生活自理能力都不太放心。   当晚,姥姥就“送温暖”,院子里的两位宝贝儿各自收到一大盘饺子。   希孟歪在沙发上,手抓饺子往嘴里送。   同样的造型,要是大排档里的老铁就显得不太文明,但放在他身上,居然意外地优雅,有一种别样的慵懒气质。   “你没跟我商量。”他冷冷道,“就要跑两千公里之外。”   “根据手机地图,是一千八百公里。”佟彤纠正。她跪在地垫上,乱七八糟地往旅行箱里塞衣服,一边好言安抚:“在现代这种都算是短途旅行啦,也不用挑黄道吉日,也没必要搞什么隆重的欢送仪式,过个机场安检就完事。你要慢慢习惯这种科技带来的便利……”   在他漫长的文物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胆敢一言不合就往几千公里外跑的人类,大概只有徐霞客一个。   建国以后社会飞速发展,他虽然对飞机高铁什么的都有所耳闻,但毕竟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故宫内外,对长途旅行还没有直观性的体验。   更何况作为国宝,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挪动个两百米都兹事体大,需要各种请示批复。经年累月下来,他的宅属性应该是深入骨髓。   佟彤于是耐心给他讲解:“真不是大事儿,直达航班只需三个小时,而且听说川航机组会给你发红糖馒头和老干妈。”   果然把他的思绪带歪了:“红糖馒头?”   佟彤趁机用手机搜出来一堆当地特产小吃,什么棒棒鸡、张飞牛肉、担担面、抄手、鸭舌、锅盔……   “只要能装箱的,我都给你带点,好不好?还有火锅底料……”   希孟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拿过手机开始划拉图片看。   佟彤灵机一动,蛊惑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到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不是可以搭文物便车旅行……”   “懒得走。”他居然一口拒绝,“我还有几个快递要收呢。回头微信联系。”   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佟彤反倒有点失落起来。当初他让人多不省心,无家可归赖在她院子里不走,外卖软件都用不利落,出门半小时必惹事,非要等她火急火燎去摆平……   现在可好,万事不求人,让她有种“孩子大了不由人”的沧桑感。   她看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饺子,顺手拿来吃了,然后在他义愤填膺的目光中赶客:“好啦好啦,你回去吧,我要收内衣了。”   ------------   一切准备完毕,佟彤给高茗发信,告知了她自己前往成都的日期。   “等开完会,我可以请假多待两天,帮你找找那个望远镜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换个地图耍耍 第63章   “中国文保科技协会年度大会”如期拉开帷幕。今年的主题是“科学保护文物, 弘扬中华文明”。   会议地点在武侯区某酒店,包了几个会议厅, 门口拉着横幅,摆着指路牌。   故宫派去的参会人员都一如既往的坐经济舱。飞机落地, 就有大巴来接, 送到酒店。登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领了双人间的钥匙, 但随后发现男女数量不均,于是给佟彤分了个单人间。   进入酒店走廊的时候,佟彤还看到不少媒体记者也同时入驻。年会是学术会议, 所讨论的内容一般都专业而高深, 不太会引起公众兴趣;但由于会议里知名学者、机构云集, 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我国文保界的新风向。因此还是有相当的新闻性。   佟彤忽然觉得有个记者挺眼熟……   “飞飞?”   飞飞也认出她来了, 笑着朝她挥挥手。   结束了川藏旅行,稿费花得七七八八, 飞飞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开始996,凑巧也来到了年会现场。   佟彤心里犯疑, 一个抢热点的新媒体视频,来凑什么热闹,难道转型了?   飞飞作为新媒体记者,在一群传统记者身边显得很特立独行。别人都在整理摄像器材什么的, 她拿个自拍杆正在直播。   “……大家可以看到呢,这次会议选择在天府之国的成都举行,可见各位学界大佬们也十分会享受生活。飞飞我今天入住之后呢, 也要去宽窄巷子喝个茶,然后再去大慈寺烧柱香,去武侯祠拜拜丞相……不然对不起领导给报销的机票哈哈哈……”   她余光也看到佟彤了,说完这一段,自拍杆一转,故作惊喜。   “诶诶诶,世界真小,瞧我看见谁了?铁粉们肯定还记得这个小姐姐吧?”   过了一会儿,弹幕齐刷:“灭火器少女!”   ------------   “灭火器少女”这个艺名,就是当初苹果视频安给佟彤的,算是帮她出了个道。   没想到几个月以后,表情包的热度渐渐过去,还有人记得她。   佟彤也阳光明媚地跟飞飞的自拍杆打了个招呼:“大家好,我今天是代表故宫文保科技组来参加会议的……不不,不做报告,资历浅,只旁听。”   飞飞马上接过话头,给观众们介绍了一下学术会议的基本流程:首先,由组委会确定这次会议的几个主题,然后邀请相关学界的领头人,或是最近有突破性学术进展的学者来做报告、开讲座,介绍文保科技的前沿发现;另外还会穿插安排不同主题的研讨会和工作会议,等于给全国各地的文物工作者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   参会者除了完成自己的发言任务,便可以自由选择感兴趣的会场旁听,跟相关领域的同行们交流。   当然,也有不少参会者是纯来听课的。不少民间的文保爱好者就提前报了名,象征□□点入场费,拿到旁听证之后,便可以自由接近心仪的学术大佬,和他们面对面交流。   佟彤作为新生代文物修复师,并没有太高深的学术着作,只是在某次研讨会里担任一个特邀嘉宾,跟大家分享一下在故宫的工作经历。   她也挑了几个感兴趣的讲座,打算在闲暇时间旁听。   飞飞还在跟直播观众们插科打诨。佟彤随口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飞飞故作神秘地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铁粉们都知道,咱们苹果视频向来只追热点,那么这次咱们追的热点就是——”   佟彤忍不住在一边跟猜,心中闪过一个个学界大佬的名字。   飞飞忽然尖叫一声:“来了!——自由研究员施一鸣先生,文物界打假专家,微博一百万粉,宣称这次会议上他将要宣布一个颠覆性的大新闻——同志们,冲鸭!”   她调转摄像头,欢天喜地朝走廊尽头一个人冲了过去,镜头外面的手朝佟彤挥了两挥,表示拜拜。   佟彤:“施一鸣?……”   ------------   好像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所谓“自由研究员”,就是不挂靠任何学校和单位,在业余时间进行学术研究的学者。近几年来随着经济发展,吃穿不愁、为爱发电的学者越来越多,很多人从业余转成全职,专门研究自己喜欢的领域。   当然,“自由研究员”队伍里良莠不齐。水平比较差的只能算作民科,在网上接收公众的嘲讽;水准高的,也能在期刊上发表论文,或是出版学术专着,成为学界的重磅角色。   这个施一鸣,就是个比较有名的自由研究员。他自称不喜欢在事业单位里束手束脚,觉得学校扼杀人的创造力,因此另立门户,单起炉灶,专攻文物真伪鉴定。   虽然在学术界名声有限,但在文玩圈,这也是个大佬,每天都被各种公众号花式引用。   佟彤远远一望,那个施一鸣大约五十岁,长得慈眉善目,一个肉鼻头,拥有这个年纪大叔的常见烦恼: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周围寥寥一圈头发,都用梳子一根根拢到了头顶中间,抹油固定,算是“地方支援中央”。   在飞飞的直播镜头下,他不慌不忙地微笑着,朝年轻的粉丝们挥手致意。   佟彤依稀听到一句:“……这次报告的内容嘛……恕老施不能提前透露。但能肯定地告诉大家,绝对是能引起学术圈地震的……俗话说旁观者清,我这几年啊,算是看出了不少科班出身研究的弊端……”   佟彤一翻会议手册,果然,后天有个赞助商特邀嘉宾施一鸣的报告,是他最新的学术论文,题目只是简单的“论一桩新发现”。   还真是神秘感做足啊。   她决定空出时间去听一听。   对了,飞飞的一场直播也提醒她了,这次还带着文宣任务呢。   于是佟彤也登录微博,开了个小直播,宣布:   “领导让我来跟大家宣传一下这个年会,接下来的一周是强行科普时间,有啥问题快问,酒店里全是大佬!”   ------------   年会第二天开始,佟彤忙得脚不点地。   她当嘉宾的那场研讨会级别不高,参会者都是年轻人,讨论气氛很是欢快,一个上午马上过去;下午又去参加了另一个古画修复的讨论组,交流“南派”和“北派”修复方式的优劣。   佟彤发现,许多在故宫已经熟练应用的技术,在有些兄弟博物馆并没有得到普及,或是只局限于理论学习阶段。而相应的,有些地方上流行的技术,故宫人员也并不熟悉,急需取长补短。   讨论太热烈,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脱缰:“这种胶……嗯,不是我说它不好,但越是古旧的书画,越是不喜欢这种粘合方式,怎么说呢,对他们来说很不舒服,因为……”   她赶紧住口,脸有点热。这个“不舒服”是娇娇曾经朝她抱怨过的。   讨论组里的人都哈哈笑起来:“佟女士很善于用比喻啊,一定是工作时太认真,把文物都当宠物了……”   “不是宠物,是朋友。”忽然后排有一声发言,“把文物当朋友,文物也会感受到的,他们也会给你反馈,帮助你调整双方的相处模式。”   研讨会的众人都是一愣,齐齐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一个丰腴小巧的美女,全身运动装,脖子上挂着个旁听证,笑眯眯地朝佟彤招手。   佟彤开了好一阵小差,朝娇娇连使眼色,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研讨会上其他人对娇娇的修辞方法大感新鲜,纷纷笑道:“你看看,就连外行都知道,修文物要用心。”   一个陕西历史博物馆的研究员点头同意:“你还别说,修文物是真能修出感情来的。我这三年一直在修同一件青铜鼎,开始只是把它当个黑乎乎的工作对象,莫得感情的那种。可相处的时间久了,它的每一平方厘米我都摸得熟了,眼看那花纹一点点恢复出来,我就忍不住想,它浴火出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在古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经历了哪些战火,在地下慢慢锈蚀的时候会不会难过……就跟一个不会说话的家人一样。哎,不怕大家笑话,我老婆都吐槽,说我在博物馆里养了个小的……”   众同行们哄堂大笑,很多人表示心有戚戚焉。讨论的内容逐渐从专业技术过渡到情感升华,最后在热泪盈眶中收场,手拉手相约去聚餐。   ------------   佟彤趁乱挤到娇娇身边,轻声问:“怎么在这儿啊?”   娇娇得意地说:“川藏线原路返回,正好碰见这里开会,来看望你咯。”   甚好,都知道先混个旁听证再进场了,看来这一路艰辛下来,娇娇傻白甜成长不少。   她最终没有看到禄东赞,但终于第一次得见自己心向往之的洁净天路,外域风情看得她目不暇接,也相当于间接探访了一下禄东赞的出身之地。   因此她也算是得遂所愿,手机里存满照片,没事就拿出来温习。   娇娇又道:“咱们不少朋友也都来了,大家都在找你呢。”   佟彤双眼睁大:“大家、都?”   娇娇笑了:“群里都通知了,你不看微信的吗?”   佟彤摇头:“会议开始就手机静音了。”   她摸出手机,消息灯闪得她眼花缭乱。   ------------   这时候是上午11:50,不同会议室里的其他活动也先后散场了,与会者和旁听观众陆陆续续地出门觅食。   娇娇在满走廊的后脑勺里寻觅一阵,伸手一指:“瞧!”   “传统造纸技艺与纸质文物保存”的报告厅里刚刚散场,做报告的老教授拿起手巾擦汗,连叹“后生可畏”。   刚才的观众自由提问环节,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学者接连问及了几个学术界至今无法解决的重磅难题,问得那老教授左支右绌,冷汗连连,一番口舌之辩下来,竟而灵光闪现,赫然开辟了新思路,让那老教授惊喜欲狂,差点在讲台上跳广场舞。   他赶紧让学生追上去,截住那个“青年学者”:“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赵孟頫推推眼镜,谦逊笑道:“只是个业余爱好者。您看我拿的这是旁听证。”   他四下看看,找到佟彤,信步走过去跟她问好。   ------------   在另一个会议厅,穿一身华丽lo装的金发萝莉引起全员围观。   好多人讲座都没心思听了,轻声交头接耳:“这是领事馆的小孩吧?怎么也混进来听课了?她听得懂中文?嘻嘻嘻,太可爱了吧!”   萝莉忽然指着ppt上的一页,对她身边一个严肃大叔轻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此丰富翔实的一本学术书籍,旁边的英文翻译简直是儿童文学水平,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虽然说得轻声,但她声音脆脆的,加上很多人原本就在注意她,这话还是被许多人听到了。那演讲的女教授脸上一红。   破琴先生十分尴尬:“小孩子乱说,大家不要介意。”   接着低声提醒:“别忘了你对外的身份还是个人类小学生的模样,上来就挑刺太引人注目了!而且也很没礼貌。”   不过演讲台上的女教授却没生气,反而和蔼地笑道:“其实小朋友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国家的文保事业跟国际接轨的时间不长,很多专有词汇都没有对应的英文说法,加上我本人也是从高中才开始学英文的,因此翻译论文的时候难免显得生硬。这也提醒我们在学校相关专业里要加强英文教学,以便在国际学术界上更多地发出声音。”   教授如此平和地承认不足,维多利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管别人要了便利贴,刷刷写了几张,等散场的时候塞到女教授手里。   “喏,我是说,这些关键词条的译法,这样会不会看起来更合适些?”   教授接过一看,震惊不已,立刻打开手机查翻译软件。   “唉呀妈呀,”教授激动得普通话都忘说了,“这翻译老带劲儿了!——小姑娘,别走……”   人群中只看到一角蕾丝裙边。维多利亚早跑没影了。   ------------   那边“古代书法墨色成分分析”的研讨室里,正式讨论已经结束了,但没几个人出来,屋里还爆发着一阵一阵的笑声。据出来吃饭的人说,一个风姿绝美的观众小哥哥操着弯弯腔对王羲之的书写癖好进行细致评论,已经说了二十分钟的单口相声了。   佟彤又惊又喜:“他也来了呀?”   雪晴总算释放了聊天欲,出来看到佟彤,撩一撩头发,笑道:“我的展期结束了。这里正好在开会,搭个便车很容易啦。”   佟彤问:“葆光呢?”   “她现在在展柜里呆得好神气,才懒得出来呢。”   原来如此。葆光喜欢离群索居的,想必也不愿意再到一群人类中间来凑热闹。   佟彤:“一块儿去吃饭吧。”   ------------   酒店餐厅给与会者提供了自助餐。大家买了餐券,浩浩荡荡找了个长桌。   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美少年,只是一个白皙,一个麦色,手里还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会议日程小册子。   两人脸上异域风情明显,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搭讪了。   “刚才的提问环节,你们提出的问题……我觉得挺有水平的……”一个看起来同样是学生的女孩问,“请问你们是民族大学的学生吗?我也是……”   小忽雷向后一靠,朝女生眨一眨眼,自来熟地笑道:“你猜啊。”   女生微微一脸红,“我……”   “不是。”大忽雷在线拆台,“就是跟朋友来旁听的。”   女生尴尬笑一笑,跟同伴走了。   这时候来了个穿马褂的老先生,戴着个墨镜,留着几缕胡须,兜里还露出半个八卦镜,看着像青城山脚下卖符的。   “哎,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世界真是人才济济啊!”张择端身后跟着昆吾老爷爷,好奇地左顾右盼,“我去听关于《清明上河图》画面背后的内涵分析,发现居然听不懂了。”   “正常。作家们答自己文章的阅读理解一般都得零分。”佟彤小声安慰他,“坐下吃饭吧。”   大伙热热闹闹围坐一桌。张择端叫道:“小二,点菜!”   “等等,这是自助餐。”佟彤惭愧地发现,她过去几个月都没带大家吃过自助。文物们就算知道自助餐这么一回事,也都从来没实践过。   小昭望着琳琅满目的一排冷盘热菜,弱弱地问:“真的每样都可以吃吗……”   佟彤给大家临阵磨枪的科普:“……甜品冰淇淋最后拿,别浪费,就成了。没啥别的规矩。”   大家呼啦一下,上去端盘子拿吃的。   不过文物们本来就没有饮食的需求,此时也只是各自挑了点喜欢的东西尝鲜。像赵孟頫在民宿住了几个月,隔几天就被陈亮请客,算是见多识广,此时就拿了两个清粥小菜意思意思;而雪晴面前的碗里堆着十几个冰淇淋球——他选择困难,把所有口味都挖了一勺……   餐厅服务员小声提醒:“女士……哦不先生,自助餐请勿浪费……”   在旁边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面不改色地一勺接一勺,把十几个冰淇淋球都报销了。   反正也不会生病拉肚子……   其他人的食物选择也都千奇百怪,食量也骇人听闻。昆吾已经吃空了六个盘子,正在豪爽地啃一整个羊腿。   旁边一群喝彩起哄的:   “老爷子好胃口!”   “廉颇老矣,胃口尚佳!”   “豪气!吃肉就要这么吃!”   好在餐厅水准不错,其余食客都吃得投入,对这边的异状并没有大惊小怪。   佟彤无奈又好笑地盛了点东西,问:“什么风把大伙一块吹来了 ?”   张择端笑道:“佟姑娘这一走,大家都有点想你,商量一下就来了。”   佟彤笑了:“哎哟,我成万人迷了。”   其实也不单是想她。佟彤一走,“老年活动中心”群龙无首,开会这几天她也很少查看微信,导致民宿里众文物都有点生活不能自理。像赵孟頫这种在人间安心住了几个月的还好,像大小忽雷、小昭他们偶尔才溜出来玩的,没有“地陪”指点,分分钟闹笑话。   于是相约一起过来投奔群主,当然也顺便游览一下祖国大西南。   之前雪晴就向她透露过文物们可以“瞬移”的秘密:次元壁打破之后,他们可以进入别的文物的创作层“搭便车”,从一个博物馆运送到另一个博物馆。   这次文保界开会,也有少量文物被小心运送到会场,供学者们研究展示。   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他们是托了一群唐三彩组件,骑着骆驼就来了。   现在,热热闹闹一桌坐,找回了当初在北京的感觉。   就是似乎缺了个人……   ------------   佟彤在大家吃东西的空隙问:“希孟呢?他怎么没来?”   众人相顾而笑。   “他不愿意骑骆驼。”   “他懒。”   “他宅。”   “他嫌这里太热闹。”   “他一点不给我们敬爱的群主面子。”   好不容易正主不在身边,众文物可着劲儿埋汰。   佟彤被众人挑拨离间,忍不住也昏庸起来,觉得这大宝贝儿太忘恩负义了。   他肯定要显得特立独行。大家都来,他偏不来。   她当即把走到取餐区,很土鳖地把所有菜品都拍了个照,连同前几天吃过的种种美食,一起拼了个九宫格。   然后发朋友圈。   【原本只是来开会,孰料天天有美味。知己相拥,美食相伴,生活简直不要太美好。】   羡慕死他。   不一会儿就一堆赞。佟彤也懒得看,希孟就算看见也肯定不会点赞的。   其他人会意,也都各种自拍发朋友圈,热热闹闹的刷屏,唯恐衬不出希孟的孤单寂寞冷。   佟彤过两分钟一刷新,看他啥时候沉不住气。   没看到他动静,却看到姥姥发了条朋友圈。   【院里那个民警同志太客气了,外孙女不在身边,他每天都帮我买菜洗碗,任劳任怨,真是年轻人的典范!】   姥姥摄影技术欠佳,配的照片又歪又糊,像是随手乱按的快门。但还是可以模糊看出,照片里一双轻快的长腿,穿着运动鞋,两边各晃着一个布袋,左边插着几根黄瓜,右边装着几个萝卜。   佟彤:“……”   真闲的他! 第64章   四合院门口, 佟姥姥接过一兜子菜,连声感谢。   “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上进了, 祖国有希望,人民有希望啊!小伙子, 要不是你还没到法定婚龄, 我还真想介绍你跟小彤当姑爷, 哈哈……”   反正说大话不要钱,在老人家看来,“想把你娶回家当儿媳”和“想把闺女嫁给你”, 就是对一个适龄年轻人的最高赞誉。   希孟表情管理做得很到位, 配合地客气几句, 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等姥姥转身,才很不服气地轻轻嘟囔:“谁是年轻人啊, 早过法定婚龄几十倍了都。”   他摸出手机,刷朋友圈。   一屏幕的热热闹闹, 佟彤别有用心地发了一堆高清美食照,肯定是故意的。   他气急攻心, 愤怒地打开外卖app。   ------------   这边酒店自助餐厅,酒过三巡之后,张择端欲言又止。   “但是……佟姑娘,我们这次来, 其实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佟彤听他语气挺严重,忙问:“怎么了?”   身边众文物也忽然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   张择端把脸埋到盛了意大利面的盘子里。抬起头来的时候, 已经悄悄变成了白老板。   白老板看看周围同伴,咳嗽一声。   “那个……我那个大堂经理小叶,可能对我们的身份起疑了。”   ------------   佟彤离京开会,把大多数文物留在民宿,纵然千叮万嘱,还是不免有所疏漏。   以前大伙说错话、或是做出什么奇怪举动的时候,都有佟彤及时制止,然后花式遮掩解释;   现在这个“形象助理”出差去了,没人帮着粉饰太平,情况就有点失控。   比如白老板,在民宿里碰见高茗,跟人家聊了一会儿天,至少叫了五次“高娘子”,他自己完全没意识到,还是叶雨时帮忙纠正的。   比如小昭,在帮助佟彤和赵孟頫进入创作层找人之后,如约借到了赵孟頫的神马,到他的创作层去撒了一天的欢。回到民宿的时候情绪高涨,跟赵老师对唱了半个小时的元曲,整个三楼都听见了。   比如雪晴,千里迢迢跑来民宿访友,进门就喊:“佟小姐,我们台北故宫又出新的文创商品了!瞧,给你带了一箱!——放心噢,是用你给的钱买的,不是幻化……”   叶雨时当时在门口,听得一头雾水。   ……   过了两天,叶雨时终于忍不住,悄悄给陈亮发微信:“佟学姐的那些朋友都是什么来头啊?怎么我才发现,一个个说话都怪怪的,好像……好像都和时代有点脱节……”   陈亮马上回:“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当初追过的那个女神,一没身份证二没手机,也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我怀疑他们都是深山里的少数民族……”   叶雨时拒绝相信:“至少我老板绝对不可能,他是市场营销天才。还有三楼的那位赵老师,至少得是二十年美院教授的功底吧?”   陈亮无言以对:“他……没跟我说过。”   叶雨时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找个机会,吞吞吐吐地向白老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您……以前的生活……是不是跟我们挺不一样啊……”   白老板一听,大事不妙,赶紧跟众文物商量。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当面跟佟彤陈述一下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我们身份暴露没什么,毕竟不会影响到本体的安危。”白老板说,“就是小叶挺好一小伙子,我怕他万一受个刺激,影响身心健康,多对不起人家啊。”   佟彤觉得一个普通人多半不会轻易相信什么异次元玄幻世界观。就她自己,还是真身体验穿越、跟神仙们朝夕相处日久以后,才一点点地接受了现实的。   所以她认为叶雨时最多只是觉得这些大佬们来历可疑。她最好编出个可信的理由。   “你们先别慌。”她告诉大家,“若是担心掉马,就先别回北京,在成都玩几天。我回去跟小叶解释。”   ------------   于是众文物放下心理负担,脖子上挂着旁听证,安心跟着佟彤开会,成为每一场的明星观众。   连记者们都注意到了。苹果视频本来安排的任务只是采访施一鸣,但飞飞还是忍不住插播了一条视频:“这届观众水平也很高,有不少人甚至跟在场的学者谈笑风生。看来还是高手在民间,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微博账号呢……”   到了自由研究员施一鸣做报告的那一天,报告厅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来听“一个新发现”的。   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稍微对文保工作感兴趣的,都听说过施一鸣的大名。他虽然不是什么大牌教授,但在网民中名气很大,尤其以文物打假出名。每天都有网民在他的账号底下po出各种“传家宝”照片,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毒舌。   “这新石器时代玉器是按照米老鼠的造型雕出来的吧。”   “好漂亮,不愧是成色匀净、晶莹剔透的一块……玻璃。”   “雍正督造?要真造成这样早被四爷灭门了好伐?”   “据我判断,你这个瓷器不像是元代的,也不像明代的,像是当代的……”   “这个饕餮纹的绘制有毕加索风格。”   “男友说这个当彩礼?这是骗婚啊小姑娘……”   ……   几年下来,破碎了多少人的发财梦,以致不少人心灰意冷,在他的账号底下直播摔东西。   当然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免于被骗,挽回了几十上百万,感激涕零地往施一鸣家里送锦旗。   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施一鸣也因此迅速涨粉,成为新媒体上为数不多的叔伯级人物。   但只和网友互动终归不够高大上,他的粉丝数也到了瓶颈,增增减减,很长一段时间都维持在一百多万。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要突破自我,他最近开始积极向学术界挺进。他不知怎的跟某品牌椰汁搭上关系,借助赞助商的安排,空降到了学术年会,吸引了无数聚光灯。   他的报告被安排在会议最后一天的压轴时刻。厅内座无虚席。   众人对着大屏幕上的只有一个题目的空白ppt窃窃私语。   “一个新发现……不会又是文物打假吧?”   “是要跟学术界抢饭碗啊!”   “总之肯定是个大新闻,录音准备好了吗?”   ------------   佟彤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会议任务,老康也已经飞回北京上班去了。她额外申请了几天假,一是留在会议里继续学习,二是好奇这个施老师到底要放什么重磅炸弹。   她坐在观众席后排。前排还坐着不少知名学者教授,面前都摊着笔记本,很虚心地“兼听则明”,等待施一鸣上场。   报告厅里灯光明亮,好几个话筒对准讲台正中。一阵掌声之后,施一鸣老师顶着他的“地方支援中央”,出现在报告厅中。   “今天我讲的内容,可能会让很多人丢饭碗。”他衣领上夹着微型话筒,开场就直截了当,“如果因此而不容于学术界,那施某也无怨无悔。有人也许会说我是为了个人名声,但对我来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一按遥控笔,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串黑体字标题。   【论故宫博物院收藏之《千里江山图》为清代伪作】。   ------------   ------------   这标题一出来,报告厅里全都炸锅了。   “瞎说八道,怎么可能!我前几个月刚去看展……”   “这人哗众取宠惯了吧,鉴定几个假玉假瓶子还行,怎么还插手书画了?”   “这个选题,唉……是太想出名了吧……”   全体观众都议论纷纷。嘉宾席上几个老教授连连摇头苦笑。   只有观众席角落里几个看似外行的俊男靓女,倒都是一副喜闻乐见的神色,仿佛在春晚现场听相声。   娇娇开了瓶可乐,一边咕嘟,一边幸灾乐祸地往“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发消息。   【@希孟王老师,你好像被打假了……】   故宫书画组的老康虽然离开了,但还有几个故宫的研究员尚且留在会议里。大家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就举手。   “施老师,您这‘重磅发现’有点过分了吧!我们都亲眼见过《千里江山图》,电脑里都有高清扫描文件……”   一个做嘉宾的老教授示意大家安静。   “学术自由,百家争鸣是好事。等施先生报告做完,有统一答疑时间。”   老教授年高德勋,众人接受教诲,安静下来听讲。只是脸上的表情仍旧褒贬不一,有人已经开了录音笔。   博物馆里的藏品被民间人士“鉴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大多数“民科”的论据都站不住脚。毕竟他们并没有近距离接触文物的第一手资料,只是凭借个人臆测、推断,或是几张像素不高的照片,借助阴谋论的想象,才得出的错误结论。   关于《千里江山图》的真伪,学术界也不是第一次讨论。但讨论的结果都是:这的确是一副王希孟名下的宋代古画,毋庸置疑。   施一鸣显然早已料到了全场的反应,他耐心等杂声消失,才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我既然敢公开这个结论,说明我已经掌握了新的决定性证据。大家不妨耐心往下听。”   咔哒一声,他又按了下遥控笔,并且示意助手向众人分发他的论文原稿。   “过去的题跋从没点明作者的姓氏,只说他名字叫希孟。清代收藏家梁清标头一次点明作者姓王,焉知不是他为了抬高此画身价而信口言之?……”   “如此大幅的青绿山水,长近一丈,然而却画得一丝不苟,树房舟桥,人畜鹤鸟都细节毕现,仅凭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画师,如何能够在半年时间内构思、打稿、反复修改、独立完成?我特意请了几位相同年纪的美院学生,让他们一天八小时的专注绘图,结果发现按这个速度,完成一幅《千里江山图》需要至少五年。而且有两个学生已经得了腱鞘炎……”   “这幅画很早就进入了清宫内府,作为乾隆皇帝的收藏。众所周知,乾隆是狂热的书画鉴定家,凡是他鉴定为真品的,一般都会盖上许多御章,表示鉴定完毕。而《千里江山图》上乾隆的钤印只有寥寥几个,说明乾隆手下的画家们都不认为它是古董珍品……”   “大家看图1,这幅画后面的蔡京题跋是后来接上去的,接缝处只有半个小章,和另外一半衔接不上,而且用的是不同的字体和绢布……”   “我还在实验室里鉴定了和《千里江山图》年代相同的绢……”   “至于图中用的颜料,我也通过故宫博物院公开的照片资料进行了化学分析……”   “它的设色、构图、绘制习惯,都跟当时北宋画坛的流行趋势相差甚远,可以说非常领先于时代……或者,换句话说,它不可能是近千年前的产物……”   ……   “综上,我认为《千里江山图》这个IP是故宫近几年才开始炒热的!这是学术圈的腐败,这是学术界的合谋!在过分追求经济效益的刺激下,博物院居然用一幅平庸无奇的画作来充当中国十大名画之一,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好了我的报告就到这里,大家如果对我罗列的数据有疑问,欢迎会后探讨。”   施一鸣侃侃而谈半小时,终于说完了结束语,面带得色,环视全场。   全场观众基本是石化了的模样。   因为他这番瞎说八道……真的很有道理啊!   如果他列的那些数据没有疏漏,那他的一个个论点,确实翔实得很难反驳。   虽然,这个结论太具有颠覆性了,打碎了在场所有人的直觉和常识。   但,施一鸣不是在报告里也说了,“人类认知的进步,就是靠一步步打碎固有的成见来完成的”?   在场几个记者意外捕捉到大新闻,一边自己目瞪口呆,一边拍摄观众们怀疑人生的表情。   不少人轻声互相问:“故宫那个书画组的康教授呢?他怎么不出来说说?”   “昨天就走了……”   佟彤坐在观众席后排,揉揉眼睛,也觉得自己有点近似梦游。   这位施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虽然不是什么学校教授,但讲话讲得言简意赅、环环相扣、深入浅出,比很多资深学者还令人信服。   加上罗列的数据和实验过程看似无懈可击。如果他说的是任何一幅别的画,佟彤估计自己已经动摇了。   可他居然说《千里江山图》是伪作?   那她隔壁住的这位,又是哪个狐狸精扮的大仙呢?   ------------   《千里江山图》的高清扫描文件被施一鸣切割成十几页,放在屏幕上品头评足,一会儿这个地方不合理,一会儿那个地方不真实,佟彤耳朵都听痒了,心里极不舒服。   你凭啥啊!   佟彤摸出手机给老康打电话,打不通,赶紧又给他发微信。   “师傅在吗?麻烦看几个数据……”   还是没人回。老康长途旅行劳累,大概在家里休息。   佟彤看了看周围几个来自故宫的同事。大家都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拼命翻手里的论文册,想找出些许漏洞。   现场躁动也如同开锅,众人已经朝施一鸣甩了十几个问题,都被他有理有据地解答。   佟彤左右看看,她的文物朋友们也都一脸懵逼地盯着施一鸣ppt的最后一页。   “乖乖,他说得跟真的似的!”娇娇抚心口,跟佟彤说悄悄话,“要是他下一个研究我,我也要怀疑自己是假的啦。”   佟彤心中忽然一动,高高举手。   “施老师,我有个问题。”   施一鸣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没把她放眼里,捋捋后脑勺的“地方支援中央”,笑眯眯地点点头。   “请问。”   佟彤问:“《千里江山图》一直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我看您论文里的很多数据,故宫并没有公开发表过,请问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这也是不少在场观众的疑问。大家纷纷附和。   施一鸣显然对此早有准备:“这个数据来源嘛,渠道恕我无可奉告,只能告诉大家完全合法。故宫博物院要是觉得我数据有误,那就把《千里江山图》拿出来再测量一遍,若是能证明我的结论有误,那我诚挚道歉。”   说得倒挺自信。可《千里江山图》是国宝重器,哪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那岂不是把国宝当儿戏。   记者们兴奋起来。施一鸣这是明显和故宫杠上了。不管故宫怎么回应,这一来一往的隔空嘴仗,足以点燃一波大众情绪。   不出意外,这场报告马上就会刷遍网络,施老师也从此一鸣惊人。   佟彤再举手,“您说《千里江山图》体量巨大,不是一个年轻人半年能够完成的作品,我认为这个结论过于武断。普通人也许没那个能耐,但如果是个天才呢?如果是个既努力又有天赋的天才呢?施老师您拿现代人的水准去跟古人比,是否有失偏颇呢?”   她两次举手发言,施一鸣对她格外看了一眼。   “小姑娘很有思辨精神。”他笑道,“可是我告诉你啊,什么努力啊天赋的,都是收藏家为了给这幅画增加身价而编的故事。它实际上就是几个清朝画师的习作,这个我的论文里已经考据得很清楚了……”   佟彤忍不住心里拱火。你随随便便就给盛世美颜改了个辫子发型,他答应了吗?   她又举手,“但是……”   施一鸣已经朝工作人员问明了她的身份,手一摊,笑道:“这位小姑娘,你什么学历?在故宫工作几年了?”   佟彤暗自皱眉,还是很礼貌地说:“这跟我的问题没关系吧?我只是提出一点质疑……”   “质疑可以,就怕预设立场,这可不是科学研究的精神噢。”施一鸣笑道,“你维护故宫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咱们做学术的要靠事实说话。我还是建议你放下偏见,仔细通读我的论文……”   来回就这么几句话,打着“学术自由”的口号,翻来覆去就让人读他论文。   不少观众已经开始动摇,对着他的ppt咔咔拍照,心情复杂地说:“我当初还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呢……”   赵孟頫微笑着劝佟彤:“别生气,名利乃身外之物,让他研究去好了,希孟想必不会介意这些的……”   佟彤撅着个嘴。可她介意啊!   他要是挑个其他文物开炮也就罢了,她只当听个乐儿;可他干嘛非得跟《千里江山图》过不去?佟彤觉得要是自己今天束手旁观,白跟盛世美颜做了三个月邻居。   这时候手机一闪,飞飞坐在另一个角落,居然给她发了消息。   “他就是要炒作。热搜都买好了。”   等几秒钟,立刻撤回。   飞飞果然具有锐利的媒体嗅觉。佟彤顿悟。   这人果然是有备而来。他那论文厚厚一大本,真要仔细研读起来,花上几天时间算少的;而他又是个网络大V,这么具有爆炸性的“学术发现”,怎么可能等上几天才发布?   等别人读完他论文,运气好的找到破绽,再一条条跟他对峙,那舆论早就发酵成熟,大众谁还在意那些高深莫测的学术论证啊?   到那时,【《千里江山图》竟为假国宝?施一鸣炮轰故宫博物院】的通稿大概都满天飞了。   “还有没有问题了?”主持人问,“没有?那么这次报告就到这里……”   佟彤看到,施一鸣老师摸着自己的肉鼻头快速退场,眼里闪烁着胜利的喜悦,朝观众们挥手致意。   另一只手指指兜里的手机,朝自己的助手连使眼色。   场内其他记者们也纷纷退出,争分夺秒地去整理新闻。   她算是明白了。施一鸣人如其名,就是处心积虑做好准备,打算利用这个会议的影响力来一鸣惊人的。   无怪他挑了现下炙手可热的《千里江山图》下手。而且他个人的学术水平很高,要是换个学艺不精的民科,当场就被驳倒了;但他这篇论文乍看下着实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只要没有当场遭到有分量的质疑,那么在公众眼里,基本上可以认定他赢了。   佟彤蓦地站起身,“施老师,等等。”   她的手机闪烁,希孟大宝贝儿终于醒过神来,迷迷瞪瞪在群里发一句:“谁黑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关专业学术内容都是作者瞎写的,别当真 第65章   佟彤来不及多想, 三句并作两句的给希孟发语音。   “把数据报一下。关于你的这些数据准确吗?”   那边希孟还没弄清发生什么事,大概还在寻思晚上吃什么。   他在微信里回:“你什么时候回来?”   佟彤:“乖, 别任性,先给我净重……”   刚想拍照施一鸣的ppt, 对面已经回了留言, 干脆利落。   “保密。”   佟彤就差吼了:“别废话, 告诉我你这些数据准确吗!作为一个文物有点儿觉悟!赶紧的!”   希孟大概没遇到过她在线发飙,过了几秒钟,居然史无前例地自降身段, 不知哪儿找了个滚滚卖萌表情包, 可怜兮兮地问:“你家体重秤在哪?”   这理解能力歪到哪去了。佟彤赶紧把ppt照片发过去:“文物、文物数据。净重、纵横、织物密度……”   好在群里众文物也给力, 趁这工夫已经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一人说一句,瞬间一排句子刷屏。   希孟静了一会儿, 终于弄清楚情况,冷静地发了几个字。   “数据有偏差。”   施一鸣已经完全没耐心, 又或是急于锁定胜局,一边快步走路, 一边吩咐助手:“报告结束了。你跟这个小姑娘聊两句。我先走了。”   佟彤看到这几个字像看到救命稻草。他也许不记得关于自己的所有数据,但若数据有误,他一定能够立刻分辨。   “施老师!”她扒拉开施一鸣的助手,直接冲向正主, “请您再核实一遍您的数据。我认为您的数据并非全部准确。”   施一鸣前脚都出门了,被她冲了个措手不及。   “我?……”   他恼怒得晃晃脑袋,脑后几根头发失去服帖, 从中央飘回地方,在风中翩翩起舞。   “你、你何出此言?你怎么证明?”   佟彤:“我是故宫职员,自然也有我的数据来源。施老师,恕我直言,您这数据有点错误。虽然只是一点点差异,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完全可能得出相反的结论。我建议您还是正式朝故宫申请一下数据吧。”   这是委婉批评他的数据来源不正。   这时候希孟已经把各种文物数据陆续发过来了,佟彤瞟一眼大概,心里更有底气。   几个记者本来都出门了,也又都转了回来,打算再采集点素材。   新媒体记者跑得更快,飞飞已经登录苹果视频的账号,默默开了直播。   这边“老年活动中心”也闪个不停,文物们把施一鸣的ppt拍下来大半,唯恐天下不乱地在群里刷屏。   【@希孟 秃头教授在线打假喽!】   【@希孟 原来你才两百多岁啊哈哈哈哈哈哈,叫爸爸叫爸爸】   【@希孟 出来走两步】   【@希孟 苹果视频在直播你的高清luo照】   毒舌孟平时树敌颇多,这时候大家毫无怜悯之心,群里弥漫着痛打落水狗的欢腾气息。   佟彤还不知道这事儿,她攥着手机,心里有了底气,连续不断地追问。   “您说《千里江山图》上没被乾隆盖满章,说明它在乾隆手下的画家眼中并非真品,这个论据也未必站得住脚。首先乾隆对青绿山水不感兴趣,他对不符合自己口味的文物也经常放一马,不会大肆涂鸦;第二乾隆和他的团队看走眼的时刻也不少,比如着名的《富春山居图》,就被他把赝品当成了真迹……”   施一鸣绕过了这个话题:“《千里江山图》卷中的人物、景色水平参差不齐,定然不是同一个人所绘,这个我在论文里花了三章去论证……”   他熟练地播放幻灯片和高清照片。果然可以看到,画卷中一些细节发挥并不稳定,有些地方像是一气呵成,有些地方明显运笔缓慢,似乎作者思考了半天,才不太确定地下笔。   有图有真相,现场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又动摇了。   【确实,我一个外行都看出来不是一个人画的。】   【要是习作倒也罢了。古代绘画大师好像确实很少出这种破绽。】   只有正在看直播的希孟哭笑不得:“什么嘛。”   于是佟彤一低头,就看到了他的在线驳斥。   “作画的时候灵感喷涌,却限于年岁,技巧上未能炉火纯青,刚开始的时候自然会手生。经过大量练习,后来才逐渐熟练起来的。一丈长的画卷,要是每一棵树、每一个人的水准都相差无几,他是不是还要以为这画是AI画的?”   佟彤瞟一眼手机,把希孟的意思完完整整地转达了出来。   墙头草群众又飘忽了:   “也是。如果是高手造假,肯定会追求细节一致,不会在画里留下这种破绽。”   “是啊,毕竟他创作的时候才十八岁。”   一个年轻的故宫小职员和大V施一鸣当堂对峙,观众们都难免兴奋。虽然报告时间已经结束,但没几个离场的。不少人本来都起身了,又都坐了回去。   大家也都好奇:施一鸣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结论,到底有没有漏洞?   数据什么的毕竟看不见摸不着,目前还无法看出谁更占理。   施一鸣本来眼看就要上热搜,半路杀出个萌妹子,咬着他论文中一些似是而非的论点疯狂开炮,让他头疼不已。   他绕过那些似是而非的点,找到另一个话题:“好好,既然你坚持认定《千里江山图》是宋人作品,为何通篇找不到作者姓名,直到清代才突然有人提出了作者姓王?我们研究历史的讲究言之有据,你能找到一个清代以前的史料,证实宋代有个叫王希孟的画家?”   这倒是个难以辩驳的论据,换成别的文物,可能称得上一个未解之谜。可惜施一鸣老师选错了靶子。   佟彤迅速低头看手机。希孟早就给出了答案。   “那时因为记载作者姓名的宋代绢帛早已朽坏,无法修复。”她胸有成竹地说,“清代收藏家将其裁去,又将作者名字誊写上去而已。如果梁清标有意作假,他应该将画作‘挂靠’在久负盛名的画家名下,才能最大限度得利,而不是杜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施一鸣哼一声,“这些都是揣测。没有任何公开发表的材料证明这一点。”   的确。只有希孟一个“人证”。   但佟彤也不是省油的灯,迅速回应:“没错,这是个今年的新发现,这个信息只在我们故宫文物修复员内部流传。”   反正老康也不在,难道在场的其他故宫职员会站出来打她脸吗?   当然不会啦。大家都笑眯眯的朝她递去鼓励的目光。   施一鸣一怔:“真的?”   他随即又说:“但依旧没有证据表明这幅画出自王希孟之手。将近十二米的画卷,没有一处作者的签名和印章,这说得过去?”   佟彤不用场外指导也知道:“元代以前的画家很少在画中留个人题款。”   施一鸣:“所以,那就是没有嘛!”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属于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的论断。   观众们低声交头接耳。如果这个小姑娘真的掌握了什么没有公开发表的内部数据,那施一鸣的结论就站不住脚了。问题是,这姑娘说的话,又如何证实为真呢?   证“假”容易,只要找到任何一个疑点就可以;证“真”却难,因为要做到无懈可击。   佟彤的手机又是轻轻一震。希孟再次及时地远程救场。   “谁说没有作者信息。我在画中偷偷留了花押——虽然官家不让。”   随后他发语音,说了一个位置。   佟彤激动得鼻尖出了汗,三两步冲上讲台。   施一鸣:“哎……”   工作人员乐得看戏,都没拦她。   佟彤翻了几下ppt,翻出了《千里江山图》的高清扫描件,根据希孟的定位,找到了一片毫不起眼的水波,放大再放大,终于——   观众席里响起低低的惊叹声。   一笔笔连贯的水波纹里,似乎确实藏着一个极其细小的符号。   虽然王希孟是画院门生,所绘制的作品理论上版权都归皇帝胖佶,但像他这么心气高傲的后生,怎么会轻易遵守规则。   况且这幅画的风格和技法,明显不是宋徽宗能画出来的。皇上既然不可能跟他争版权,那自己悄悄标识一下,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个埋藏了近千年的小任性,终于在报告厅里真相大白。   几十年里,学者们对《千里江山图》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剖析检测过,但没人发现过这片水波的独特之处。   只有佟彤,曾在葆光副本里见过少年希孟给他的作品画押记认。那个独特的、近乎一笔带过的个人签名,从此被她牢牢记住。   若是事先不知道这个花押的形状,只凭肉眼搜寻,几乎是不可能发现水波里的秘密。   施一鸣也愣住了,他也一厘米一厘米地寻找过《千里江山图》的破绽,可从来没发现过这个印记。   他空有满腹辩论素材,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这个……你、你怎么发现的……你怎么证明这是王希孟的……”   观众席里一个青年学者笑着插嘴:“不在画外签名,而是以隐藏花押作为个人记认的习惯,也只有在北宋朝流行。施老师说这幅画是清人习作,可有点儿站不住脚啦。”   主持报告会的那个老教授也擦了把汗,很委婉地说:“施先生不妨再写一篇论文,回答一下这些疑问吧。”   施一鸣胀红了脸,挥着遥控笔,不断地翻页、翻页,连连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啊……那、那就是个普通的败笔,手抖画错了的……你刚才也说,作者边画边进步,运笔不可能处处整齐……”   佟彤笑眯眯说:“‘不整齐’和‘形状独特’之间,差距还是挺大的吧。况且这花押的位置几近画卷末尾,是他最后题上去的。”   施一鸣:“可是……”   但已经没人看他的ppt了。布置精巧的高楼大厦虽然壮观,但被人抽出了几根钢筋,眼看摇摇欲坠。   施一鸣的这场报告,原本是赞助商安排在会议末尾的重头戏,特意安排了最大的报告厅,前期宣传铺天盖地,整个观众席几乎人满为患,人人洗耳恭听,等着目睹“重大发现”。   到现在,“重大发现”的气球即将吹上天,却意外被一个小年轻观众戳爆了。看施一鸣的表情,观众们觉得自己听了一场笑话。   报告厅里轰然一声,压抑了好久的安静氛围终于被打破了。   “走了走了,饿死了……去吃自助餐……”   “下一场什么时候?回去睡个觉先……”   “手机没内存了,删点刚才的照片……”   “哈哈哈,赶紧去蹲守施老师的微博。”   一时间,呼啦啦,走了一大半。   施一鸣茫然地看着人去屋空的报告厅。助手连连朝他使眼色,指指那些记者。   意思是,快去跟记者澄清啊!观众都走了,记者还在啊!   但是几个记者跑得比谁都快,同时追上佟彤。   “小姑娘——女士!你是故宫的职员吗?你有做过相关的研究吗?你事先知道施老师的报告内容吗?你是怎么把海量数据记得那么清楚的?……”   佟彤眼花缭乱,一时间觉得自己舌头不够用。周围人一副看大佬的眼神,又让她有点脸热。   最后她还是把机会给了飞飞,不好意思地朝她的直播镜头笑一笑:“你们都高看我了,我其实……嗯、有场外指导……有些朋友是专门研究这些的……”   网友在弹幕里现场指点飞飞,问她:“哪些朋友?是不是借住你家的那位高人大帅哥呀?”   别说,网友的嗅觉还真敏锐。   佟彤模棱两可地说:“嗯,还有别人啦……”   *   好不容易钻出记者的重围,却见施一鸣的那个助手躲在走廊尽头等着她呢。   那助手诚恳地说:“这位女士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施老师想请您吃顿饭,做一下……学术探讨。”   佟彤:“吃顿饭?”   助手大概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嗯嗯,就是再聊两句……”   虽然佟彤不太看好施一鸣今日一番骚操作,但至少人家今天也没胡搅蛮缠,精心准备的论据被她和身后的团队一一打脸之后,那惊诧的表情不像是装的,说明他并不是恶意的学术造假,而是真心以为自己有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发现。   她想了想,回:“等大会结束之后,找个时间好了。不用请客哈,喝个茶就行啦。”   那助手依旧表情懊丧,好像要找补什么似的,喃喃说:“哎,其实这个选题也是别人托施老师研究的,很多数据也是别人给的。施老师开始也心存疑虑,但他实在是太想做出颠覆性成果了,心急了点儿,唉……”   佟彤跟那助手又交谈几句才离开。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居然还有人托施一鸣给《千里江山图》打假?   *   佟彤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文物们知道她被分了个单间,都很不客气地一起来观光,床上沙发上坐了一排,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房间里撒欢。   维多利亚发现了酒店的免费茶包。   “看在佟小姐胜利的份上,咱们来一场尽兴的英式下午茶吧!请问哪儿能预定茶点?”   等烧水泡了茶——   “呸呸,见鬼,这是哪个黑心厂商的廉价产品?”   白老板则研究起了免费速溶咖啡,小勺子插进去搅搅,闻了一下。   “唉呀妈呀,这是什么药方配的药,要是放在白矾楼里肯定一杯都卖不出去。”   宝贝儿们的口味都被佟彤养刁了。她只好叫了奶茶和甜品外卖,大伙这才高高兴兴地开起了下午茶party。   但众文物心思不在吃喝上,都在兴奋地讨论刚才的闹剧。   忽然微信叮咚一响,看锁屏上的信息摘要,是希孟发来的。   佟彤顿觉惭愧:“哎呀,只顾躲记者,忘了跟他更新进展了。”   点开消息才发现,他老人家原来全程看直播呢。   “你上新闻了 。”他发来一条热搜消息,不无得意地宣布,“拜我所赐。”   佟彤回怼:“是施一鸣买的热搜,我……”   她话说一半,这才发现,热搜已经顶上去了。但却变成了——   #文物打假专家惨遭无情打脸# 故宫职员解密名画的前世今生。   而且不止被哪个手快的配了图,抓拍的时间恰好是发现花押的一刹那。   只见佟彤站在画面一角,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指着大屏幕,自信满满地说着什么。施一鸣则站在画面当中,背后沐光,所剩无几的发丝四处飘扬,那一脸错愕不解的神情被镜头完整地捕捉了下来。   画面另一侧则是一排观众,都被大光圈镜头模糊了容貌,只剩下一张张合不上的嘴。   观众中不乏文博界的大咖,有的在网上颇有名气,有的在新闻中频频露脸——这就更给这条新闻增加了无比的可信度。   很多文物今天是第一次上新闻,兴高采烈地在观众席里寻找自己的身影。   “哈哈哈,这个是赵老师,只有半拉脸,哈哈哈哈。”   “咦咦,我怎么变形了……”   “小忽雷,这个是你还是你哥?”   “你猜。”   大忽雷罕见的没有拆台。因为太模糊了,他也分辨不出来……   刷热搜的群众都表示,对这个新闻毫无预料,本来以为是施一鸣打脸别人的。结果看过视频之后都惊呆了。   【施老师阴沟里翻船了?】   【没通过论文答辩的你.jpg】   【天哪他以前的鉴定不会都有误吧?】   【我看了他的公众号刚摔了一块祖传玉佩。能起诉吗?】   【故宫肯定得起诉他吧,咱们吃瓜就行。】   ……   希孟对于自己错过了打脸现场表示非常不满。   他充满怨气地发语音:“要是我在,我准把他说得当场跪地认输不可。”   佟彤边笑边回:“您歇着吧,那报告厅里满墙都是赞助商广告。”   希孟不解:“那又如何?”   大家齐回:“赞助商是某品牌椰汁公司。”   *   “中国文保科技协会年度大会”圆满结束。这届会议最大的热点,不是新的学术发现,也不是知名博物馆的合作计划,而是——   知名文物打假学者施一鸣会场折戟,原本精心策划好的大新闻被人当场搅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连带着微博上都刷刷掉粉,掉回了六位数。   更有诸多文博大V落井下石,把施一鸣过往的博客、微博、公众号文章都掘地三尺,吹毛求疵地找漏洞,他原先那种任性妄为的风格也被打成了“不负责任”,被各种毒舌鞭尸。   但,正所谓盈亏相抵,佟彤的账号刷刷涨粉,比施一鸣掉的还多。   有些是来看热闹的新粉,有些则对她似曾相识。   “嗷呜,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拿灭火器怼抽烟的那个故宫职员吗?这次怎么没搬个灭火器去撕逼啊?哈哈哈……”   有人正儿八经地给新粉介绍她的事迹:“童童是摄影博主,专拍美喵美人。”   有人自作聪明地“扒皮”:“营销号。她就是一开民宿的。”   扒皮的很快被打脸:“瞎说。民宿是她朋友的,她就是偶尔去照照相而已。故宫官网上有人家的工作信息。”   有人向她求内部信息:“所以《千里江山图》到底是真是假?”   佟彤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躺在酒店床上,睡眼惺忪地不知刷什么,手机都掉脸上好几回了,在瞌睡的边缘反复梦游。   她眯着眼睛,随手回复:“当然是真的了,我俩上个月还一起睡觉看星星呢。”   (她指的是在克苏鲁海难中,两人在小舢板上漂流过夜的那晚。)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知道她大概是夸张修辞,但底下留言还是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   【酸了,实名羡慕。】   【这是你们单位的特殊福利吗?】   【人生赢家!我也要抱着国宝碎觉觉!】   【滥用职权破坏文物,已报警.jpg】   【童童男友表示委屈,人不如画……】   ……   佟彤没看到这些。吧嗒一声,手机第八次掉脸上,她睡过去了。   ------   与此同时,北京,有个乐于助人的“人民警察”刚帮老太太收拾完家务,也在熬夜刷手机。   他随手打开微博,打算发两篇科普,给佟姑娘这个惨淡的账号涨点人气。   屏幕右上角几个跳动的红点:新粉丝99+。新留言99+。   发生什么事了?   他好奇地一条条点开新留言看——   “放肆!”他火冒三丈,愤而关机。 第66章   酒店里热热闹闹, 学者和记者们纷纷退房,一楼前台排了好长一条队。   不管是参加没参加过那场报告会的, 众人多少都认得佟彤了。她排队交房卡的时候,不少人跟她打招呼。   “那个不是故宫的小佟吗?”   “欢迎来我们金沙博物馆来耍!”   “不带点特产回去?”   趁着排队的工夫, 佟彤跟不少全国同行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交了房卡, 箱子寄存在前台, 看了看手机上的日程提醒。   “施一鸣约我线下聊几句。”她告诉众文物朋友,“我去去就来。”   施一鸣心有不甘,在“打假”失败的当日, 就通过助手约了佟彤改日再谈。   大伙不约而同都表示担心。   “糟老头子坏滴很, 肯定是要套路佟女侠。”娇娇断定, “别去。”   佟彤表示不怕:“青天白日的,我跟他又没大仇, 聊聊天而已,聊不欢就散嘛。况且他是全国有名的大V, 不会做什么掉身价的事的。”   她也实在是好奇,究竟什么人会借施一鸣的手, 打《千里江山图》的假?   而且还提供了通过许多内部渠道才能获得的数据?   娇娇见说不动她,提议:“那我陪你去。”   其余人也叫道:“都去都去。群主不能让人欺负了!”   按理说,施一鸣主攻文物真伪鉴别,和在座的一群真·文物应该属于同一战线。就算他一时鬼迷心窍打《千里江山图》的假, 在很多文物眼里这算为民除害。谁让这家伙恃才傲物,跟谁说话都不留情面,一千年了没个长进。给他个教训也算合情合理。   但既然群主佟彤对此意见很大, 大伙也就同仇敌忾,觉得施一鸣这人不地道。   ------   大家跟着定位导航,浩浩荡荡地杀进了一个本地着名茶馆。   茶馆里声音嘈杂,一桌又一桌的龙门阵,背景音乐播放着慢悠悠的戏曲。   众人就有点含糊。   白老板左右看看:“学术探讨,不是应该找个图书馆、咖啡厅什么的吗?这种大爷大妈来的茶馆里能聊什么啊?聊哪家超市菜价便宜五毛钱?”   话音未落,就听邻座一个大叔给另一个大叔斟茶,用嘹亮的语音说:“那这个六个亿的小项目,就拜托尤老板支持啦,哈哈哈哈哈……”   众人肃然起敬。白老板缩缩脖子,感到天外有天,不言语了。   赵孟頫带领大家找了几个安静些的卡座,随后发现——   “诶,这桌子怎么跟普通的不太一样啊?”   娇娇找到一个按钮,试着揿了一下。   哗啦啦,桌子中间一个升降台冉冉升起。   穿着整洁工装的服务生面带笑容:“帅哥美女,来搓麻将?订个包间安逸得很!”   众人:“……”   入乡随俗,三分钟后,帅哥美女们开始欢乐地搓麻。   这边施一鸣施老师也已入座了。跟佟彤打声招呼,表情居然带了三分局促,跟那日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大V判若两人。   在纷纷攘攘的背景音中,他寒暄两句,他开门见山。   “佟小姐,不瞒你说,我回去把我的论文又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有些论据并非百分之百能够服人。昨天你提的那些疑问呢,我也都思考过……”   佟彤没料到他的开场白如此谦虚,不由得一愣,本能地觉得他话里是不是有陷阱。   “学术交流嘛,有不同意见都属正常,正常。我也不会怨你。”施一鸣很有长辈范儿地一笑,非常诚心诚意,“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我的结论是正确的,只是需要更严密的论证过程而已……”   滴滴一声,他微信响了,“不好意思。”   施一鸣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这才抬头继续说:“所以我以个人名义郑重邀请你加入我的研究团队,咱们再接再厉,争取拿出一个完美无瑕的修改稿来。你当然可以在北京兼职,咱们远程联系,报酬嘛当然从优,也绝不会影响你现在的工作……”   佟彤听着不远处的搓麻声,陷入深深的思考。   这位施老师真的是……锲而不舍啊!   他爽快承认错误,原来是为了进一步地弥补和修正不足。   施一鸣还在安排:“你是故宫文物修复员,和《千里江山图》有过近距离接触,而且专业训练水平也是全国顶尖,如果你能当第二作者,论文的完善度和学术界的接受程度一定会……”   “等等,打住,”佟彤越听越疑惑,“我想先请问,您为什么坚持认为《千里江山图》是假的呢?您不是在报告会上还说,要避免立场先行吗?”   施一鸣微信又响了,他低头看看。   “这个嘛,我有充分的理由……”   佟彤喝一口茶,“施老师,您就别转弯抹角了。我听您助手说,您这本论文的选题是有人赞助您完成的?论文的结论,是不是也是您那个‘赞助商’指定的?”   施一鸣难以置信:“不可能!我特意叮嘱我助手让他别乱说的!”   空气安静了一刻,周围的麻将声仿佛都弱了。   被助手出卖的施一鸣满脸大写的尴尬,无意识地捋着后脑勺,将“地方”运送至“中央”。   他又低头看微信。不知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居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好的,好的。”   “我的‘赞助商’想见你,佟小姐。”施一鸣见瞒不住,干脆放弃努力,“但我必须提醒你,我身后的这位‘赞助商’……嗯,是个很不寻常的人物……我的那些数据还有实验方法,很多都是受他的启发……他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你肯定不会信,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能保证吗?”   施一鸣的语调有些异样,小心翼翼地顾盼左右,一点不像昨天那个炮轰学术界的嚣张大V。   佟彤心想,太夸张了吧?他当自己是007吗?   在四面八方的噪音掩护下,施一鸣似乎下定决心,拨开面前茶杯,嘴巴几乎凑到佟彤耳边。   “你相信文物能成精吗?”   ------   茶座里人声嘈杂,为了空气流通,窗户都没关严。外头一吹风,就溜进来一股一股的凉气,也送来外面大街上的汽车声。   佟彤坐在软沙发上,却觉得浑身燥热无比。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   “就是——物件,化为了人。”施一鸣以为她怀疑自己的话,连忙低声解释:“聊斋里不是有那种、画中美女走出画卷,化而为人的故事吗?以前我觉得那就是穷书生编出来YY的鬼故事,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可能是真的……”   他吞吞吐吐,还没说完,忽然旁边有人嚷嚷:“喂喂,干什么呢你?”   施一鸣风声鹤唳地跳起来,脸色刷白,刷的关了微信,欲盖弥彰地打开一款小游戏,假装自己正在消遣。   欢乐斗地主的声音骤然响起,把满脸警觉的施一鸣衬托得如同智障。   是破琴。佟彤的文物朋友们虽然在旁边打麻将,但也不时关注她这边的动静。破琴先生余光看见施一鸣跟佟彤说悄悄话,大脑袋都快顶到她脑门了,只道这人心术不正想占她便宜,当即大步流星走过来喝止。   佟彤连忙解释:“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接着安抚施一鸣:“这位是我亲戚,来搓麻的。”   施一鸣惊弓之鸟,再三确认破琴先生走远了,才压低声音,继续跟她讲这个“惊天秘密”。   “……我知道这一点也不唯物,我知道这种事能打破一个人从小到大的人生信条。我开始当然也不信,但那位老人家实在是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几百年前的典故信手拈来。我把能想到的试探方法都用过了,结论是:他绝对不是我们这种凡人能修炼到的境界。而且、而且他还会制造幻象……”   “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老先生才告诉我,原来他是一件传世国宝……”   他说两句,小心地看佟彤脸色,只怕她摔手而走,或者拨110。   但出乎他意料,小姑娘淡定得过头,只是点头:“您说,我听着。”   施一鸣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微信界面,仿佛在从里面汲取勇气。   “《富春山居图》。”他说,“是他指点我写的这篇论文。他想和你聊聊。”   ------   佟彤一口气把面前的玫瑰花茶喝干,“等等,您让我捋捋。”   施一鸣以为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秘闻”,很耐心地回到座位上,坐立不安地一口一口喝茶。其实那茶都泡了七八遍了,淡得跟自来水不相上下。   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听众,估计会觉得施一鸣老师大概掉粉过多,心理压力过大,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他这个“秘密”说出来不到一分钟,就会劝他就近去找个三甲医院挂个精神科。   但佟彤知道,若他是真精分,绝无可能精分出如此丰富而准确的细节。   ……   《富春山居图》,元代画家黄公望的代表作,纸本水墨,描绘浙江富春山一带的山水风光,笔力精湛,意境脱俗,堪称“画中之兰亭”、“山水画第一神品”,被认为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说起来,黄公望还拜过赵孟頫为师,是赵老师的入室弟子。但他的绘画自成一家,对后来的明清山水画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黄公望对这幅画喜爱备至,经常随身携带,观烟云变幻之奇,领江山钓滩之胜,即兴添加笔墨,反复画了好几年,以致画卷各处的笔墨风格不尽相同。它不仅准确转录了一段美好的风景,更记录了画家的人生起伏、心路历程。   《富春山居图》因为其极高的艺术价值,在人世间历程坎坷:被巧取豪夺,被坑蒙拐骗,被多次转手,在清代时甚至差点被烧:当时的藏家吴问卿对其喜爱备至,把玩了一辈子还不够自私地决定死后拿它陪葬。幸而他的侄子吴静庵爱惜珍宝,从火炉里把画作抢救出来,但这幅画已经被烧成两截。   后人将这两截残纸分别修补装裱,成为两幅独立的画,现在分别保存在台北故宫和浙江省博物馆。   ……   佟彤不禁好奇,《富春山居图》都被烧成了两截了,要是真的成精化形,不会也化成两个人吧?   但听施一鸣的口气,似乎他还是完整的一个人,而且是个德高望重的文人形象。   她问:“您就没报警?没报告国家?”   施一鸣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事说出来谁信啊……”   但他面前就坐着一个对此深信不疑的。他这个理由就显得有点苍白了。   他补充:“再说,再说……他老人家不让我外传……而且他在学术上帮助我很多……”   施一鸣要脸,他当然不会直说:有了《富春山居图》的帮助,他的专业水平突飞猛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学术圈迅速打出名气。要不是这一次偶然失手,他已经成为全国文物界的明星人物了。   这个大外挂他自然要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让别人知道。   佟彤也就不戳穿他的小心思。   她接着琢磨:所以……次元层互通这件事,不止她一个知情的?   文物们跟她产生交集,最初是因为她被动获得穿越能力,可以进入创作层帮祖宗们踢打乾隆,清除牛皮癣。   《富春山居图》倒是没这个需求。它千里迢迢的从浙江或者台北跋涉而来,找到凡人施一鸣,借他之手写论文、买热搜、昭告天下,只为把《千里江山图》打成假货?   佟彤内心仰天长叹。希孟这家伙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施一鸣见她脸色变幻,以为她终究不信,赶紧说:“我可以再解释……”   “不必了,我信。”佟彤善解人意地朝他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有个熟人还刚刚在法国继承了个城堡呢,文物成精算啥。”   施一鸣错愕片刻,赶紧点头:“是,是,你们年轻人果然善于重塑三观……”   早就重塑过了。佟彤心里说。   “您说《富春山居图》想见我?”她依旧不解,“想让我加入《千里江山图》打假团队?”   施一鸣笑笑,大V范儿又恢复了六七分:“他在外面公园里等你。”   ------   事情越来越离奇了。动身去公园的路上,佟彤抽空给希孟发微信。   “你和《富春山居图》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过了一会儿,对面直接语音打过来了。   “小彤,你要体谅我们这些长者不熟悉拼音输入法,”他语重心长地说,“况且现在流量费也不贵。”   好几天没跟他对话,大概是距离产生美,他又摆起架子了。   佟彤看到施一鸣领路在前,自己放慢脚步,捂住话筒,小声告诉他:“《富春山居图》化形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回忆回忆,以前怎么惹着他老人家了。”   “老人家?谁是老人家?”希孟不满。   哦对,论年纪希孟还年长几百岁,富春山居图在他眼里大概是小屁孩一个。   她换了个说法:“《富春山居图》那个混小子跟您老人家有过节?”   对面这才满意,纠正她:“也不是混小子,长相都比我着急多了。不过他俩都挺有礼貌的,也有文化,你以后若见到,可以跟他们聊一聊。”   佟彤:“等等……你说,他俩?”   希孟:“原先是一个人,但自从烧成两段之后,境遇大不相同,创作层逐渐分化,慢慢的就演变成两个人格了。《剩山图》在浙江,《无用师卷》在台北——你应该知道这事,对吧?”   “是是,”佟彤心不在焉地回,“当然知道。”   所以《富春山居图》已经化为了两个人格。   但不知施一鸣身后的这位“赞助商”,是哪一位呢?   如果他是搭文物便车来的,最近两岸没什么大型的文物交流活动,所以来的这位更有可能是浙江的《剩山图》?   她一走神,微信对面的祖宗不干了。   “到底什么事?”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佟彤定一定心,还没想好该从哪里说起,希孟又说话了。   “问你个事。”   他显然对什么富春山居图没兴趣,话锋一转,充满了兴师问罪的口气。   “微博评论,怎么回事?”   佟彤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口气,一头雾水。   “什么评论?”   托施一鸣的福,她的微博最近疯狂涨粉,新旧博文下面都来了不少观光客,留言数永远是99+。   她没时间一一过目,也就闲时、睡前随便刷刷,碰到有趣的就回评两句,但——   谁还记得那些评论的内容啊!她大脑可没这么多内存。   希孟一言不发了好一阵,等她主动“投案自首”。过了半天,见她仍旧是“拒不交代”,才旁敲侧击地提醒:“有人问你《千里江山图》到底是真是假。”   这样的留言佟彤大概看到了几十条。她随口回:“我当然是帮您维护名誉啦。”   “然后呢?”他不依不饶。   佟彤:“……什么然后?”   她是真忘了。   手机对面欲言又止,好像在措什么难以启齿的辞。   这时候公园到了。施一鸣从一个凉亭后面毕恭毕敬地请出一个人来。   佟彤赶忙说:“以后再聊。先挂了哈。”   网络那头的希孟对着黑乎乎的屏幕,连道“岂有此理”,差点挖坑把手机埋了。   ------   那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人,坐在公园角落的树荫里。他浑身精瘦,棕褐色的皮肤绷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骨骼轮廓,让人觉得他已经至少五十年没吃肉了。他大概也有至少五十年没洗衣裳,黑不溜秋的外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脚下的老人鞋散发出一言难尽的味道。   若是在路上见到这么个老人,佟彤大概会唏嘘一句,大概是教子无方,以致晚年无人照管,落得这么个邋遢境地。   可施一鸣对他却是满脸崇敬的神色,跟佟彤庄重介绍:“这位就是富大师。”   普通人面对几百岁文物,施一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是该跟着修仙小说里叫“真人”、“上仙”,还是该按照现代习惯叫“长者”、“师傅”。纠结了再纠结,只好不伦不类地管人家叫“大师”,听着有点像朋友圈骗子。   佟彤小声确认:“《富春山居图》?”   虽然她认识的文物们大多潇洒俊美,只有《清明上河图》一个例外——但后者的800多个化身,至少也都跟画中的形象符合,全身干净整洁,没见过身上有味儿的。   不过,人类社会中也有不拘小节的名士。比如白居易就曾写诗自嘲“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比如王安石不爱洗脸,脸上的经年污垢乌七八黑,宛如做了个火山泥面膜。见宋神宗的时候,虱子爬到了胡须上,把皇上吓一跳。   魏晋的名士们更是喜欢“扪虱而谈”——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清谈,以此彰显自己的个性。   难道《富春山居图》也有这个爱好?   那么他到底是《剩山图》还是《无用师卷》呢?   希孟说他俩长相着急,可她没想到,居然着急到这种程度。   “富大师”把左手伸到右手袖子里,挠着自己胳膊肘,手出来的时候,指甲里一堆泥。   他咧嘴一笑,脸上绷紧的皮肤裂出几道纹。   “佟姑娘啊——年轻有为,专业素质过硬,小施已经对我说了。请坐。”   他指指旁边的石凳,顺手拂了拂上面的尘土,显得很慈祥。   但佟彤总觉得,那石凳被他拂过以后,更脏了……   她瞥一眼手机,“不不,您是老前辈,我站着就行。”   施一鸣在旁边暗暗称奇。她进入角色挺快啊!   当初他骤然遇上这等玄幻事件,可是花了好几天工夫才认清现实,再花了几个星期,才调整好心态,把自己降格成黑风山小妖,把富大师当成几百岁的老前辈对待。   就算是现在,他还时不常的出戏,每隔三两天就怀疑一下人生。要不是富大师在微信上严厉叮咛,偶尔给他露一手幻术,他肯定会以为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再看佟彤,年轻人果然善于接受新事物……   和“祖宗”打了几个月交道的佟彤很快就博得了富大师的信任。   “加入我们的团队,”富大师很有导师范儿地说,“从《千里江山图》打假开始,成功以后,咱们再陆续推出其他研究成果。只要有我的帮助,不出十年,让你成为全国文保界的打假明星——佟姑娘,你说怎么样?” 第67章   佟彤怔怔地点头。   原来《千里江山图》只是个投石问路?   希孟和他果然没有私人……哦不, 私画恩怨?   “富大师……”她不相信地问,“您是打算对全国文物开刀?”   “怎么叫开刀, ”富大师不耐烦地挠脸,又挠出几指甲泥, “大多数文物本来就德不配位, 平白占博物馆位置, 给你们历史课增加了多少无谓的考点?把它们打下神坛,才是我辈公义所在。上次你搅了小施的局,我可以既往不咎, 只要你也拜我为师, 咱们可以一起将这个世界改头换面。”   他轻轻一挥脏手, 佟彤看到了一段逼真的幻象。   在高科技鉴定方法的辅助下,不少国宝文物露出真面目:它们居然都是后世仿冒的产品。原作要么纯属传说, 要么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舆论哗然的同时,学界新星佟教授横空出世, 被各大院校争相聘请,最后当选故宫博物院院长, 对博物馆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成为名垂青史的风云人物。   年轻一代不再沉迷于历史与过去,而是努力放眼未来,打造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   佟彤看呆了。   如果说她起先还对富大师的身份存疑, 这套幻象完全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第一次看到希孟的时候,就堕入了他制造的幻象里,看到了《千里江山图》被乾隆糊满印章的样子;   后来娇娇也给她看过一段幻象, 告诉她如果任凭乾隆肆意横行,世人的记忆会被修改,谁也不会记得受损文物原先的模样。   但现在她意识到,希孟、娇娇给她看过的幻象片段只能算是朋友圈小视频;富大师播出的这一小段,真实度堪称电影大片。   不过文物们在三次元制造幻象大概挺费力的,希孟和娇娇两位也只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才不得已动用了一些超自然力量。   而富大师呢,只是为了向她描述“入职待遇”,就精心编织出了如此逼真的幻象,让她看得感同身受,那种逆袭的爽感到现在还余韵未消。   她用余光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施一鸣。毫无疑问,他也是受了富大师的幻象启发,这才死心塌地的开始为老祖宗服务。   可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假不了。很多文物确实都是几百几千年的真迹,您打算如何‘打假’呢?”   富大师冷笑一声:“未经过任何保养修复的文物,到现在还存着几个?那些书法、绘画,木器、瓷器,哪个不是被一代代修复师往上添砖加瓦,才勉强维持一个完整面貌?甚至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又被人不厌其烦地一片片粘好,放在博物馆里号称‘原件’,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我说这些东西不真,也并非无稽之谈,对吧?再说,只要有后世修复的痕迹,就有作假的土壤,在这方面可下的功夫多了,小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一点点教你……”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差点被这段话绕进去了。   很久以前,哲学家就提过一个问题:一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期间被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零件。几百年后,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新船?   故宫的很多馆藏文物,“初始状态”都惨不忍睹,和一堆建筑垃圾没什么区别。全靠文物工作者们巧手弥补,将锈蚀、虫蛀、水浸、缺失的部分替换添加,才让文物回复它们最初的样子。   经过精心修复的文物,还算得上“原装”吗?   佟彤拿起手机,刷了下微信换换脑子。   “富大师,您说的这些,在文保界也有讨论,对于严重受损的文物,到底修复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不过我有个问题……”   富大师微微一笑:“说。”   “按您的逻辑,您自己不也算是‘假货’了吗?”   施一鸣一直在旁边听着,恭恭敬敬不插嘴。   此时他终于生气:“佟小姐,你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富大师也脸色一变,愤怒地挥手,袖子里带出一股酸味。   “我不一样!我不在乎那些虚名!我是被乾隆皇帝盖章认证过的真迹!我……”   佟彤又看了一眼微信,哑然失笑。   “您真是《富春山居图》?真的《富春山居图》没被乾隆盖过章啊。”   *   与此同时,公园里信步走来了好几个人,将公园角落的树荫团团围住。   赵孟頫放下手机,对“富大师”躬身一揖。   “子明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富大师”错愕地抬头,随后拔腿就跑。   娇娇冲上去,抓着他衣裳大力往外揪,揪到公园摄像头底下。   “噫,好臭!就你还出来打假哪!切。”   “富大师”刚要挣脱,昆吾已经等在旁边,一道掌风过去,封住了他的退路。   施一鸣吓一大跳,石化在当地:“你、你们是谁?”   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道:“佟姑娘的朋友!”   娇娇拽着“富大师”往街上走,恶狠狠地笑道:“走,跟我们打圈麻将去!”   施一鸣不敢乱动,只能绝望地抗议:“不成,这是前辈……”   众人:“我们都是他前辈!”   *   佟彤孤身去公园赴约,文物们当然不放心,正好闲来无事,也都跟了过来,在公园里摆龙门阵。   没过多久,就看到佟彤往“老年活动中心”里发语音,激动得连用了一排尖叫表情包。   “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化形了!直觉告诉我这老人家跟你们一样!”   大伙又是好奇,又是疑惑。   雪晴问:“是无用师吗?据我所知他正在台北故宫地库里休息耶。”   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佟彤抽空发来几条。   “他要我加入文物打假……”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麻烦你们过来认一下……”   *   富大师一个干枯瘦老头,哪敌得过娇娇的蛮力,几乎是被拎在空中,拎回了茶楼。佟彤立刻叫了个麻将包间。   麻将包间里隔音甚好,闹出再大的动静都没人听见。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施一鸣心惊胆战地关在外面。   富大师完全没料到,附近居然“蹲守”着这么多文物同类。他的异能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麻将桌,徒劳地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破琴先生铿锵有力地问他:“你冒充《富春山居图》,诓骗人类,败坏我们名声,是何居心?”   “富大师”一张脸皱成腐竹,伴随着阵阵口臭,疯狂大喊:“我没冒充!我有乾隆皇帝印鉴为证,我就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   “是《子明卷》。”在阵阵哀嚎声中,赵孟頫捂着耳朵对佟彤说,“《富春山居图》的仿作。”   佟彤一下子心眼霍亮,明白了八分。   “是他?”   《富春山居图》太出色了,太有名了,在古代就有一堆高仿赝品,在古玩市场上鱼目混珠。   《子明卷》就是高仿中的战斗机。而且是在原作被烧之前仿的。作者不详,由于题跋指明 “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因此被称作“子明卷”。   乾隆皇帝早就听闻《富春山居图》的盛名,朝思暮想,全国寻访,终于有人进献了“真迹”,就是这幅“子明卷”。   乾隆对“黄公望真迹”爱不释手,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带在身边,旅途无聊时用来杀时间。每有所感,就提笔在上头写两句——诗词、随笔、游记、心得,什么都写,再盖上一个个大戳,以表自己爱惜之情。   文人画本来讲究意境和留白。乾隆疯狂在画卷的留白上题跋盖印多达56处,整个画卷几乎是满目疮痍、体无完肤。到最后,留白填满了,他又挑山体下手,把好好的一幅山水长卷变成了自己的手账本。   乾隆青年时得到此画,一直到当上太上皇,孜孜不倦地在上面涂鸦60年,创造了同一人在同一幅画上做题跋最多的世界纪录。   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真迹《无用师卷》,但不知是他的智囊团集体看走眼,还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把赝品当了真,总之乾隆皇帝一看之下,把《无用师卷》打为赝品,在书房中封存了几百年。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们发现黄公望在另一幅画上的题字,借由该字迹辗转证实《无用师卷》才是真迹。   原来乾隆爱不释手、反复涂鸦60年的画卷,是赝品……   有高仿《子明卷》挡刀,《富春山居图》的真迹因祸得福,奇迹般地没有被乾隆的弹幕祸害太多,至今干干净净地躺在海峡两岸。   ……   “由于被乾隆题写太多,也许是沾染了乾隆过多的思维碎片,子明先生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虽然共同收藏在故宫,但跟其他文物都鲜少来往。”赵孟頫告诉佟彤,“但不知他为何忽然出世,又为何在人间行起骗来了?”   佟彤对子明老头的厌恶变成了同情。别的文物被乾隆祸害,来找她的时候,无一不是狼狈不堪。像娇娇就是一身杀马特装,雪晴干脆给自己蒙了黑袍,葆光则是衣不蔽体,全身肌肤坑坑洼洼,可以去给整容医院提供整套“治疗前”照片。   但他们起码都还思维正常,知道这样难受,知道向佟彤诉苦,知道找她帮忙恢复原状。   而子明老先生呢,他直接疯了。   “我就是真迹!我就是真迹!我有乾隆皇帝盖章认证!……”   子明老先生的喊叫逐渐带了哭腔,“放我出去……你们这群宵小……你们都是假的!你们都是赝品!待我上奏皇帝,把你们一把火都烧了,呜呜……”   娇娇找了几块麻将牌,把他嘴堵上。   “佟女侠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说!你到底要给她下什么套!”   娇娇被假“红衣罗汉”坑了一回,之后对所有赝品都深恶痛绝。虽然子明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文物,娇娇对他一点不客气。   其他文物们则都躲得远远的。   “呸,臭死了!我打赌隔壁大熊猫基地的厕所都没有这种臭味!”维多利亚不知从哪拿了个印着广告的小扇子,在自己脸前一个劲的扇。   “你们……打算把他怎么办?”佟彤忐忑问道。   文物世界里肯定没有警察法官。就算有,子明老先生属于“精神病发作期间”,估计也能免于处罚。   赵孟頫叹气:“联系一下他在故宫的邻居,先弄回去吧。他居然对无关人类透露身份——好在那位施先生出于私心,并没有把这事广而告之,否则我们大家都要受到波及。”   但子明怎么肯乖乖回故宫呢,在麻将室里撒泼打滚,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臭味弥漫。   连服务员都被惊动了,小心敲门,从门缝里提醒:“各位先生女士,我们茶室里禁止自带食品,麻烦收一下您的榴莲……”   佟彤跑到门边敷衍过去,回过头,跟大家商议。   “那个……我有个想法……”   人人都束手无策,赶紧把子明按住,洗耳恭听。   “子明老先生在被乾隆弹幕糊满之前,应该是正常人……哦不,正常画吧?”   文物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直闷声不吭的大忽雷说:“嗯。他入宫的第一天,我见过。我俩还打了招呼呢。他当时性格不错。”   佟彤点点头,捂住鼻子,走近子明。   “如果我能帮你把乾隆的印记清除掉呢?”   是不是就能去掉他的病根了?   谁知子明惊怒交加,喊道:“你休想!你休想!我有皇帝认证!乾隆的题跋是我身份的证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佟彤明白了。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讲,他大概患上了很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他“入宫”的时候,还是正常的一幅画;后来他被乾隆涂得满目疮痍,肯定度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然后他学会了给自己洗脑——只有认为这些伤痕是有意义的,才能度过自己心里这个坎儿。他定然害怕,如果没有乾隆的印鉴,自己会沦为赝品,一文不值。   所以他宁可顶着这一身堪比垃圾填埋场的臭气,也要抱紧“真迹”的头衔,叫嚣着其他文物都是沽名钓誉的假货。   佟彤蹲下身,侧头躲过一阵阵臭风,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就算清除了弹幕,您也不会一文不值。艺术不分真假,就算不是黄公望的真迹,您也是艺术造诣极高的珍惜文物,绝不会被人瞧不起。”   子明茫然抓着油腻腻的头发:“你说什么?清除什么?”   佟彤坚决地说:“让我进您的创作层看看。”   ------   有这么多文物真迹们围着,子明寡不敌众,哭丧着脸,把大家请进了他的创作层。   佟彤一睁眼,忍不住“哇”了一声。   她身处一个依山傍水的野外小径,远处,白色的山峦间雾气迷蒙,轻烟般的细云缓缓飘入山坳。山间树木繁多,一个个树尖儿刺破薄雾,在层层叠叠的峰峦中留下水墨色的竖影。山脚下,一泓江水蜿蜒流淌,几叶小舟随波逐流,阔水细沙,疏离而萧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然的本真在山水间流淌,让人想要静静地坐在这里,静观繁华落尽,葱荣淡隐,和山林江湖融为一体。   风向轻轻转变,卷落一片树叶,落到她脸上。   随后她开始迎风流泪。   “咳咳,咳咳咳……”   刚才背风不觉得。这会子风向这么一转,佟彤险些窒息。   这……这也太臭了吧!   她低头一看,忍不住原地一跳。   她一双脚正好踩在一个压扁的塑料瓶上,瓶口还沾着不明液体!   赶紧挪动。随后发现,地下几乎毫无下脚之处。   小路里外撒着触目惊心的垃圾:破麻袋、烂咸鱼、塑料瓶、香肠衣、口香糖、坏拖鞋、湿手纸……   岩石上、树梢上、甚至峭壁上,也都挂着五颜六色的废品。小风吹过,卷起一团塑料袋。   脚下的涓涓细流,乍一看细腻明澈,可仔细定睛一瞧,河床底下的鹅卵石缝里,藏着不少死鱼死虾,翻着白肚皮,口吐工业污染的泡沫。   简直像是恐怖游戏的开篇。   还好佟彤有所准备。佟彤从兜里摸出薄荷脑,涂在手帕上,围着下半边脸,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防毒面具。   她身边,文物朋友们也个个皱眉掩鼻。   白老板捏着鼻子嘟囔:“乾隆每次进来,都带了一百人来野餐吧?还不收垃圾……”   由于“创作层”并非真实世界,而是文物自身思维的投射,所以地下的垃圾也十分与时俱进,充满了各种现代化工产业制造出来的不明物种。   佟彤深吸一口薄荷脑,招呼大伙:   “来,咱们捡垃圾。”   ------   每种垃圾都有不同的怪味。佟彤根本不想用手碰。想了想,撅了路边两根树枝,解下头绳绑在中间,做成一双巨大的筷子,一点点的把地上的垃圾夹起来。   又找根树枝,穿过一个还算完整的塑料袋提手,就做成一个临时垃圾袋,把杂物一样样丢进去。   在创作层世界的尽头边缘,一丛水草之间,赫然立着几个大垃圾桶。   垃圾桶上印着几个大字:“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   没错,乾隆年迈之后,看着被自己糟蹋成手账本的《子明卷》,又双叒叕后悔了,于是在缝隙里题了最后这么一句,表明就此收手,不再往字画上添弹幕。   这个一念之仁,也被录入到了《子明卷》的创作层里,化为几个硕大的垃圾桶。   佟彤用大筷子夹着一个塑料矿泉水瓶,正要往垃圾桶里丢——   “等等。”雪晴拽住她,“你不造北京现在实行垃圾分类了吗?”   仔细一看,垃圾桶共有四个,蓝绿灰红,分别贴着不同的标签:   有害垃圾、可回收物、厨余垃圾、其他垃圾。   佟彤眼睛都快花了,感叹:“子明老先生真会蹭热点……”   她把矿泉水瓶丢进“可回收物”。   旋即,娇娇捧着几节废旧电池回来了。   佟彤一个箭步冲上去,给她指路。   “有害垃圾。”   “错。”白老板居然立刻反驳,“干电池属于‘其他垃圾’。纽扣电池和锂电池才扔进‘有害垃圾’。”   佟彤目瞪口呆。   “您真懂啊!”   白老板一摊手:“游客们天天在讨论垃圾分类。佟姑娘,这方面我们可能比你还熟练。”   这时候小忽雷抱着几个外卖塑料盒跑来,里面不知装的什么。   佟彤和白老板齐声问:“你是什么垃圾?”   ……   娇娇攀在一段峭壁上,小心地拾起最后一个塑料袋,然后纵身跃到地面。   佟彤累得腰酸背痛,嗓子里一阵阵冒烟。   她气喘吁吁地走到一段山泉边,低头一看——   “哇,好干净。”   所有的水源都清澈见底。整个“景区”恢复了青山绿水,几群飞鸟愉快地在空中画圈。   她掬了几捧山泉喝了,全身沁凉,舒适得无以复加,好像整个人凭空轻了十斤。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这横幅在景区里见得多了,直到现在她才有了切身体会。   “谢谢大家。”她朝文物们鞠躬,“咱们收工。”   ------   回到麻将室,看看时间,才过去五分钟。   屋里还残留着一点怪味。佟彤打开窗户,清风徐来,不一会儿就将奇怪的味道吹得无影无踪,屋里只剩空气清新剂的花香味。   子明老先生缩在麻将桌旁边,依旧是一脸茫然,好像刚刚服完二十年徒刑,走出监狱门口,看着陌生的一缕阳光。   但他的模样已经和过去天壤之别:瘦削的脸庞干干净净,带着倔强文人的风骨。他的长袍简单而朴素,浆洗得有点发白,熨烫得平平整整,勾勒出清瘦的躯干来。   就连他的年纪也似乎轻了许多,油腻腻的头发显出本来的颜色,原来黑发中只带了少许灰白。乍一看去,就是个风韵犹存的潇洒文人大叔。   文人走遍了千山万水,最终寻得一个道法自然的清静地,造一方草屋,煎一壶淡茶,风吹竹帘,笑看风起云涌。   但他现在有点难以接受现实。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再摸摸自己头顶,最后抓抓自己的胳膊肘和腋窝。   他的神色局促而瑟缩,和刚才那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立志打假全国文物的“大师”判若两人。   他有点胆怯地问佟彤:“姑娘,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全是柯南_(:з」∠)_ 第68章   佟彤没有镜子, 打开手机相机,调成前置摄像头。   子明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 看着屏幕里一张陌生的脸。   “姑娘,我……我想要一面镜子。”他重复。   佟彤告诉他:“这就是镜子。没开美颜, 照出的就是您的真实相貌。”   子明脸色一白, 偷偷又朝手机屏幕瞄了一眼。   “这、这……”   他的表情, 从愕然到难以置信,从不信到惊喜,最后抢过佟彤的手机, 伸长手臂, 从不同角度围着自己拍照。   “这是我、这是我……”   他热泪盈眶, 也不提什么真迹赝品了,拔腿就往门外走。   “等等!”   佟彤叫住他, 问:“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化形进入人间打假了吧?”   子明的脑子慢慢清醒, 神色有些不好意思。   “是圣上……哦不,乾隆皇帝授意让我这样做的……哎, 当初不知为何鬼迷心窍,稀里糊涂就出来了……”   饶是佟彤有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禁仰天长叹。   乾隆祖宗,您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先是往文物身上盖章题字, 然后又还拓展了业务,开始倒卖文物,现在又进军学术界, 企图打天下文物的假!   他究竟要干什么?   过去“反派”们跟她势成水火,不管是在哪个次元碰面,那总是分外眼红,没两分钟就能打起来。   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脱队“的反派,佟彤赶紧问出一个她疑惑已久的问题:   “子明先生,你们文物能够化形进入人间,这个我理解;可乾隆他本身就是个人类,而且是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类,他怎么也能满血复活,跑回人间兴风作浪呢?”   她自己说着说着,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哪个文物化形成阎王,给他开了挂吧……”   子明沧桑地笑了笑,摇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其实皇上也是被人召唤出来的。不过,我也没敢多问……”   佟彤哗然大惊,脑海里闪过一页页质量参差不齐的玄幻小说:“召唤?哪个大法师这么无聊?古人又怎么能被召唤到现在?”   难道乾隆还不是幕后大boss?抑或他身边有一群得力的幕僚,尚且躲在暗处,还没被发觉?   子明却奇怪:“那还不容易?跟我们文物一样,只要有原作者的思维碎片,就有方法将其具象化。所以姑娘今日所见之乾隆,也不过是一堆思维碎片捏合的‘下辈子’而已……”   佟彤更迷惑了:“乾隆能有什么思维碎片留到现在?我不记得他制作过什么传世的艺术作品啊。”   “可是他在艺术品上题跋盖章,对不对?那也算思维碎片。”   的确,子明卷就是被乾隆的思维碎片入侵太多,污染了原本作品的境界,导致几百年精神不太正常。   佟彤依旧不太接受:“涂鸦也算啊?”   那在电线杆子上涂的男科广告不孕不育,一个个也能成精了?   “架不住他涂得多嘛。”子明叹气,“量变造成质变,听说过吗?”   佟彤有点错乱。   从海量的涂鸦里,提炼乾隆的思维碎片,进而召唤出这个人?   这是哪位大仙的脑洞?   用这个方法召唤出的乾隆2.0,可不是会比上辈子那个乾隆更加疯狂,更加有破坏欲——因为他根本就是从涂鸦中化出来的……   她还待问一些细节,子明已经站起来,跟她告别。   “唉,回首过去,恍然如梦啊……我怎么居然会以满身乾隆题字为荣……”   他说着,推开麻将房的门,飘然而去。   ------------   施一鸣正六神无主地等在门外,捋着自己的“地方支援中央”,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   忽然看到门开了,一个瘦削但挺拔的文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看破红尘的沧桑。   施一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富……富大师?您……”   子明朝他淡淡一笑:“小施啊,过去我没跟你说实话,实在抱歉。我只是闲人一个,不是什么《富春山居图》。我走了。祝你学业有成,以后踏踏实实做学问,别再找捷径啦。”   施一鸣又气又急,声音都变调了:“哎,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不是……”   佟彤带着一群文物朋友追上施一鸣,严肃解释:“那位富大师是我们院里跑出来的病人,最喜欢胡说八道,今儿好不容易把他找了回去,以后不会再放出来招摇撞骗了。施老师,对于他给您造成的误解,我们深表抱歉。”   施一鸣:“……”   难道,果然是黄粱一梦吗……   他,百万粉的文物大V,居然被一个神经病骗得五迷三道,差点搭上了自己的学术前途?   ------------   【文物打假大V当众承认研究失误,可怜窘态意外走红,已被知名生发水厂商请作代言人】   佟彤刷着热搜头条,笑得前仰后合。   施一鸣愿赌服输,在兰桂坊买了两天醉,终于接受现实,决定踏踏实实从头再来。于是录了个短视频,承认自己给《千里江山图》打假的论文数据有误,研究方法有偏差,导致结论站不住脚,为此向故宫博物院致歉。   按理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危机公关行为。可镜头里的施一鸣垂头丧气,嗓子都哑了,眼袋也出来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明显是对此深表惭愧,愧的好几天难以入眠——完全超出了正常公关的程度。   网民们议论纷纷:这是“真心悔改”啊!   有好事者将视频片段截成gif动图。动图里,施一鸣臊眉耷眼的对着观众,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似乎是看了一下镜头外面的助手,面孔转开,露出后脑勺的“地方支援中央”。   动图下面配了词:“丧到脱发”。   这个表情包很快风靡全网,比当初灭火器少女也不遑多让。   故宫官博也转发了这个短视频,并且大度地表示不再追究,欢迎施老师以后再来进行更严谨的学术交流云云。   末了更是cue了佟彤:“故宫职员和打假大V正面交锋的全过程,详情请见博文……”   原来是要来了苹果视频的授权,把当初佟彤和施一鸣舌战的现场录像剪辑了一下,发在了官博账号上。还让文宣部的专业人士配了字幕和解说,算是顺便给公众进行一下文物鉴伪方面的科普。   佟彤对于突如其来的涨粉已经很淡定了。她一边面无表情地啃麻辣兔头,一边看着老粉向新粉科普。   【用灭火器怼抽烟的,全程舒爽,建议找原始视频来看……】   【时常发点文物方面的小科普,专业程度不输大佬……】   【她好像说过,有个相关专业的男盆友……】   【辟谣:小姐姐的男友是美院博士生,艺术家!(附神仙小哥哥即兴墙绘视频)】   【我天哪,锁了锁了,我居然没看过这个视频……】   【不能说她男友一点不好,也不能拿他跟别的男人比,否则立刻被怼,切记切记!】   ……   反正不管什么话题,最后总能歪到八卦上去。佟彤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津津有味地自己跟着一块儿吃瓜。   直到……   她倒吸一口气,蹭的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呼:“不好!”   老粉把那段角度清奇的魔鬼视频挖出来了!   而且还是剪辑版,减噪配乐多角度慢动作一条龙!   希孟还没看过!   万一他现在也在刷微博就麻烦了!   一不小心,辣椒呛进嗓子眼儿,辣得她灵魂出窍,满脸是泪,满地暴走。   偏巧这时候一个微信视频打过来。佟彤泪眼模糊,也没看清是谁,顺手接了。   屏幕里一个盛世美颜,就是表情不太友好,火冒三丈怒气冲天。   “小佟!那个视频怎么回事……”   希孟说了半句,忽然看见她眼泪汪汪,眉毛都红了,还在一下下抽鼻子。   相处几个月了,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   他怔了一怔,后半句话咬在舌尖,换成了:“你还好吗?”   佟彤心里喊:“我很好,就是被麻辣兔头呛着了……”   屏幕里,她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佟彤终于想起来关掉视频,跑到卫生间,扫开水龙头,一捧一捧的接水漱口。   好不容易魂魄归窍,她回到沙发旁边,微信里已经一串留言。   【怎么了?接电话。】   【哭啥哭,我比你更委屈!接电话。】   【有那么严重吗?接电话!】   【视频是别人拍的,我又没怪你。】   【好啦好啦我假装没看过。】   【拍得好!接电话!!!】   ……   佟彤望着不断刷屏的留言,冷静片刻,视死如归地坦白:   “对不起,刚才只是被麻辣兔头辣到了,漱口去了……一切都好……”   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钟,手机屏幕重新开始闪动。   【希孟撤回了一条消息】   【希孟撤回了一条消息】   【希孟撤回了一条消息】   【希孟撤回了一条消息】   ……   最多三秒钟后,对话界面干干净净,只剩下佟彤发的那句“刚才漱口去了”。   一番操作兔起鹤落,清风无痕。   佟彤目瞪口呆。这人无师自通,还学会撤回消息了!   她决定配合一下,慢慢打字:   【刚才说什么了?怎么都撤回了?】   对面云淡风轻,问她:   【麻辣兔头是什么,好吃吗?】   ------------   在佟彤发了几张麻辣兔头照片之后,希孟并没有回应,直到第二天也还一句问候都没有。   佟彤自觉闯祸,也就不主动搭理他,生怕节外生枝。   她还另有要事,早早起床,开始收拾行李。   她没跟着其他与会人员搭大巴去机场。她特意请了两天假,连上一个周末,打算跟高茗一起调查她太爷爷和望远镜的事。   望远镜“出土”于成都郊外,而高茗的太爷爷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后来遭遇了什么,埋骨何处。   高茗请了几位当地朋友寻访,一无所获,于是决定亲自前来,若再找不到线索,就给太爷爷立个衣冠冢。   佟彤主动请缨帮忙。当然不能再用公款续酒店了。她退了房,打开手机导航,往高茗住的酒店走。   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个旅游团:有帅哥有美女,有老者有萌娃,甚至还有少数民族和外国友人,一个个气质出众相貌超群,吸引了不少眼球。   大家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又不敢单独行动唯恐掉马,不约而同的紧密团结在群主周围,说说笑笑的到处观光。   有人小声猜测:“这是哪个电视台来做真人秀节目吧?”   有人目不斜视,对于群众好奇的眼光一概当成清风拂面,惹得群众暗叹:“这是哪家公司的过气艺人,也太不懂做人了!”   有人倒是左顾右盼,时不时的还朝专心磕颜的路人笑一笑,吹个飞吻什么的,惹得众少男少女心头撞小路,待打开手机偷拍,人家却不给面子,早就追着“领队”走了。   等到了导航上的地址,大家抬头一看——   “哦我的天哪,”维多利亚兴奋地拍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能在这儿住一晚吗?”   可能是全成都最贵的五星级酒店,里面金碧辉煌星光璀璨,拳打凡尔赛,脚踢卢浮宫,往里看一眼都怕被收费。   高茗熄了电子烟,在大堂里朝她优雅地招招手。一个身穿制服的门童说了句不知什么文,用规范的动作给他们开门。   佟彤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见到高茗第一句话就说:“我不跟你一起住,没钱。”   高茗微笑道:“你是来帮我的,怎么能让你出钱呢?当初不是说好了,酒店我请……”   还没说完,她的笑容定住了。   佟彤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正在点评酒店的装潢配色。   高茗只认识其中一个白老板,跟其他人最多见过一两次,都不算认得。   “这些……都是你的朋友?”高茗犹豫着问,“也是来……来玩的?”   她没说出口的是,不会都是来蹭住的吧?   虽然她是有城堡的女人,但信用卡额度也是有上限的啊!   佟彤一看高茗脸色,立马知道她想的什么,赶紧澄清。   “不不,他们不住这儿,就是跟我来瞧瞧新鲜。”   有了冤大头陈亮的前车之鉴,她万万不能让悲剧重演,不然以后没朋友。   佟彤想了想,又说:“他们都是文物方面的……嗯,业余爱好者。我想着也许能帮你找出点线索。”   高茗喜不自胜,从包里拿出那个黄铜望远镜。   “我打算到这个望远镜第一次被发现的那个村子去找找。大家跟我去吗?”   ------------   商务包车上,赵孟頫跟佟彤邻座,轻声告知了他的初步判断。   “望远镜是二十世纪初的产物,看样子没有经过太多人的手,高姑娘的曾祖应该是它的第一位主人。望远镜上被刻了两个英文字母,筒身还有不少金属和石块的划痕……”   佟彤心中起了个念头,也低声问:“这望远镜也算文物吗?能不能……直接问它?或者到创作层里去看看?……”   全世界七十亿人,只有她拥有这个特异功能。如果能直接跟望远镜对话,那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赵孟頫却摇摇头。   “倘若这望远镜有幸再存活一两百年,也许会成为‘我们’的一员。但现在它还太年轻,虽然有灵智,但还没聚拢太多,无法化形,也没有分化出创作层。”   佟彤难掩失望:“明白了。修为不够,尚未成精。”   赵孟頫忍不住一笑:“可以这么说。”   ------------   商务车停在村口土路。两个老乡大姐已经骑着摩托车等在路边了。   说是老乡,但俩人一点不土,反而形貌富态,一脸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开朗活泼。   “就是那片土坡坡,行政上属于我们村,但也莫得人家,只有几个果园。”老乡们开始带路,“具体在哪儿我们也不记得撒,也是村里娃娃满山疯玩时发现的……”   几排稀稀拉拉的果树守在路边,活似黑风寨把门的小妖。   远处山路蜿蜒,枝蔓丛生。看似杳无人迹,也就熊孩子放假闲得发慌才进去踩树叶玩。   高茗已经做好了搜山的准备,点点头,说:“村里有多少老乡闲着?我可以出钱请人细细找……”   忽然有人打断了她的话。   赵孟頫:“等等,这里好像埋藏了不少文物……”   高茗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   赵孟頫扶眼镜:“感觉。”   佟彤也一头雾水,但不妨碍她赶紧圆场:“赵老师是文物专家,他的感觉很准的。”   不一会儿,其他文物也嗅出了这个地方不一般。   小忽雷跳上一块高地,往四周360度看了一圈。   “我也觉出来了!这个地方……”   佟彤赶紧朝他使个眼色,摸出自己手机。   小忽雷会意,打住下半句话,改为往“老年活动中心”里发微信。   “这个山包底下肯定有过大量文物出没。我们都感觉到了。”   破琴马上回语音:“没错,而且应该都是年代久远、创作层丰富的那种。太明显了。”   娇娇:“+1。我觉得有我们唐代的东西!”   白老板:“不对不对,我感觉这里虽然有过巨量的文物,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也许早就被运走……”   ……   高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佟彤的一群“朋友”突然集体神游,开始低头玩手机。   “大家……方才说什么,这里有什么文物?”高茗问。   佟彤也摸不清状况,但赵孟頫之前已经对她说过,成了精的文物之间是有感应的。   在软文满天飞,号称随手都能捡漏的“鬼市”,他就告诉过佟彤,这里多是山寨仿品,没什么年代久远的文物。   而此地……   听文物们的口气,“磁场”比鬼市可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难道……   她莫名地激动起来,问那两个老乡大姐:“这山里有没有什么大型古代墓葬、古代遗址?”   高茗对佟彤刮目相看:“看不出来,你还会寻龙定脉?”   但大姐们互相看看,摇头:“哪有哦?我们倒是盼着挖出个古代坟堆堆,盖个博物馆,像金沙遗址那样,村里都拆迁……”   老乡们还在畅想拆迁后的幸福生活,文物们已经兴奋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很快那路就尽了,摩托车进不去。   老乡们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脸上表情越来越狐疑,窃窃私语:“……不会是盗墓的吧……盗墓犯法啊……跟村长打个电话……”   高茗握着那望远镜,赶忙笑道:“我们只是普通驴友玩探险,你们别多心。跟村长报备一下倒是应该的,我们也怕迷路呢。”   前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果树也不知何时没了踪迹。忽然,眼前一抹暗红,原来是一串褪色的红布条挂在树上,还在风中摇摇晃晃,好像是什么指路的标志。   两个老乡止了步子:“不走了不走了,前面我们从不让村里的娃娃去,据说以前挖出过日本鬼子的炮弹!好家伙,那么大!”   高茗赶紧拦下大家:“停停,先别走。”   老乡看着大家如临大敌的表情,又哈哈大笑。   “吓唬你们呢!炮弹是有过,早就被部队清干净啦!现在连一点火药沫沫都没得!你们走,走啊!”   高茗惦记着自己太爷爷,有点欣赏不来这种土味幽默,神色有点别扭,问:“那我们到底能不能往前走?”   佟彤却心中闪念,叫道:“等等,既然这儿发现过日军炮弹……高姐,你太爷爷失踪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期间吧?”   高茗一怔,“对啊……”   她指着那树上的红布条,问老乡:“村里的娃娃们是在这里发现的望远镜吗?”   老乡面带难色,既不愿意瞎说八道,也不想显得一问三不知。   “这、这个嘛……”   高茗摸出望远镜,左看右看,用手指摩挲筒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   她心中勾勒出一些惊心动魄的破碎画面:火光刺眼,碎片纷飞,爆炸声隆隆作响……   小小一座土山之下,埋了多少忠骨?那个一百岁老奶奶日夜念想的新郎,又是牺牲在哪枚炮弹之下?   又或者,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强行拼凑。太爷爷可能根本没来过这里……   高茗叹口气,知道搜寻结果大约就到这里了。   “谢谢你们。”她对老乡说,“我想自己在这儿待会。”   她握着望远镜,走到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樟树下,低头默默缅怀。   老乡大姐完成了任务,归家心切。   “那我们先回去啰,摩托车没锁,不放心……”   佟彤伤感之余,忽然听到赵孟頫在她耳边低声说:“就是那里,文物的气场特别强烈。”   佟彤顺着他手指之处走了两步,眼前是再寻常不过的泥土草木,完全不像有灵智的文物所在。   除了……   她吓一大跳,拍拍胸口。   “你怎么来了!”   希孟坐在一块岩石上,竖起衣领挡风,整个人修长挺拔,舒展而优雅。   一块土了吧唧的石头,让他坐出了玉皇宝座的风范。   他微微仰起头,半垂的眼皮下目光收敛,嫣红的泪痣里仿佛燃了火光。   “我要来很容易。”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佟彤能听到的音量说,“这里在开什么文保科技大会,来往人员携带了不少文物,谁敢拒绝捎我上路。”   佟彤:“我不是问你方式……”   “我来确认一下,麻辣兔头是不是真的威力如斯。”   他话音清清冷冷的,不知是不是生气,反正佟彤没从中听出“喜悦”来。 第69章   佟彤摸着兜里手机, 心里发虚,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兴师问罪。   昨天他在视频里看她哭天抹泪的, 大概以为她遭到什么痛不欲生的变故呢,一急之下似乎说了些有损形象的话, 虽然立刻撤回, 不确定佟彤是否看见, 但他心里肯定没好气。   她先下手为强,抢先赔罪:“昨天把你视频挂了,真过意不起, 害你着急……”你说你也太客气了, 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呢……   谁知他脖子一扬, 翻脸不认人地说:“谁着急了?我没着急啊。我就是被挂了视频心里不太爽,对待前辈哪有这个态度的……”   佟彤忍不住翻出聊天记录, 指着那一连串“撤回”,问:“真没着急?那你撤回的什么呢?”   他好像有点惊讶的样子, 接过佟彤的手机,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 确认对话框顶端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又眯眼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在试表情包。”   他说得那么自然而然,那么坦坦荡荡, 佟彤简直要怀疑人生。   真后悔当时没截屏啊……   他都失忆到这份上,佟彤就算情商再低,也知道再寻根究底就友尽了, 只好假装相信。   “呵呵,你真闲——既然来了,有什么打算?”   希孟问:“施一鸣和那个赝品《富春山居图》呢?”   新闻里只是说施一鸣打假不成反被打脸,当然认为佟彤是这一切的功臣。至于施一鸣幕后的那位赞助老板,还有后来的那一番捡垃圾风波,外人不知道,施一鸣自己也糊里糊涂,佟彤也自然守口如瓶,更不可能告诉媒体,于是就成了一个信息黑洞,属于天知地知。   希孟远在北京,虽然从“老年活动中心”的群消息里拼凑出一个大概,但也不能复原所有的事件细节。   他还纳闷呢。为什么子明卷这么轻易的就到人间来穷折腾,又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折戟沉沙。   佟彤面带微笑,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事态经过。   希孟这回不后悔自己没在现场了。   “捡垃圾辛苦,有劳你们了。”他劳心不劳力,站着说话不腰疼,“子明那个老先生,我在故宫的时候也经常听见他发疯。这一次被你们控制住了,要防止他‘旧病复发’。”   “随时跟进。”佟彤得意地晃一晃手机,那里面已经存了子明的微信。   是当初施一鸣给他买的手机,装的各种通讯软件。佟彤顺便就都给要过来了。   当然,在众文物或直接或间接的抗议之下,并没有把子明拉进“老年活动中心”。   “我会随时和他联系,如果他还在人间游荡的话,我们也能掌握动态。”   ------------------   没聊几句,回头一看,众人已经听到动静,往这里过来。   赵孟頫一看见希孟,脸色不免有些僵硬:“……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他刚刚觉得这里“文物气场特别强烈”,还以为埋了个大型墓葬,没想到是希孟从天而降,极大地拉低了赵老师的专业判断水准。   高茗则惊讶得合不拢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条路一直没人啊……”   还好那两个老乡已经骑摩托车回去了,否则分分钟报告村长。   佟彤连忙说:“我、我介绍一下……”   高茗却认得他,“这位不是在民宿里做义工吗?难道您也是佟小姐所说的业余专家?”   希孟一看这里来了个文物旅游团,还带着个不知情的“团员”,也不便多说,只是对高茗道:“望远镜拿过来我看看。”   高茗不解地看了看佟彤,似乎在问:他专业技能怎么样?   佟彤当然是变着花样吹彩虹屁啦,说这位是家学渊源,不世出的少年高手,活的文物地图,等等等等……   高茗总算打消疑虑。佟彤接过望远镜,递给希孟,聆听他的意见。   他不动声色往左移了一步,不跟她挨太近,大约是还余怒未消。   佟彤也就乖乖的原地不动。   他轻轻瞪了佟彤一眼,又走开两步。   佟彤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要避开高茗。连忙凑过去跟上。   “这件古董已经有了点灵智,也许能听懂我们的言语意图,就是无法化形,”希孟低声说。他的判断和赵孟頫相似,“如果能找到它的制作者的其他作品,多拼凑一些思维碎片,也许能召唤出一个能够和我们对话的实体来……”   佟彤听了他说的话,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子明老先生告诉她的:   “量变产生质变……因为乾隆涂鸦太多,思维碎片足以凝聚成形……是召唤出的皇上,算是下辈子……但是性格特征、言行举止、思维记忆,都还是以前那个人……”   原来,不止是国家宝藏这个级别的文物能够化形,其他比较低智的东西,只要注入了人类的思维,又攒够足够的数量,也能化形?   她不得不打断希孟,把这个疑问也跟他说了。   希孟马上说:“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这有点像你们人类科学家正在研究的数字意识,在云存储的层面复原人类思维什么的。但第一,你们的科学短时间内还不会有飞跃性的进步,第二,在我们的创作层层面,你说的这种事情应该也不会轻易发生,除非有一个自身力量很强大的召唤者……”   佟彤心咚咚跳。难道幕后大Boss马上就要现身了吗……   她问:“比如谁?”   希孟:“比如我。”   佟彤瞬间无话,心中下起瓢泼大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难道小说中的桥段真的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吗……主角团中最招人喜欢的帅哥原来是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   她抬头,看到希孟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仍然把玩着那只黄铜望远镜,金玉相衬,极具美感。   佟彤明白了,这人闲来无聊,逗她玩儿呢。   就算他真的想实施那个什么召唤大法,他召唤谁不好,非得请出一个乾隆膈应自己干嘛呀?这种没事找死的行为不是他的风格。   “好啦,好啦,说望远镜。”她扭头看看后面。高茗倒是等待在原处,但那些文物旅游团的朋友完全没有尊重人隐私的习惯,有的凑上来,有的在后面不满的叫唤:“别说悄悄话嘛,有什么分析让我们也学习学习。”   “让望远镜说话不太现实。”希孟若无其事地把望远镜还到佟彤手上,“毕竟它很可能是工业化量产的结果,制作者也不止一个。所以……”   佟彤接过那望远镜,忽然异想天开,想到了自己刚刚遇到娇娇,试图在纳兰府上真身穿越……   “它不能开口,那能倾听吗?比如我想让它……带我回到日军侵华年间留下这道划痕的时刻,再……”   她自言自语,余光看到,希孟的脸色忽然一变。   “你不要乱说……”   ------------------   ------------------   耳边呼的一声急风,天旋地转。   嚓的一声响,佟彤差点就脸着地。抓着地上的草丛,艰难地爬起来。   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好像PS软件里的一个个图层叠加在一起,虽然质感丰富,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佟彤摸摸自己的心跳,轻声问:“这是哪位祖宗把我拉进您的创作层了?”   没人回答。远处传来隆隆的噪音,好似开山裂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阵阵轻风吹过,带来忽冷忽热的温度。   头顶上隐约作响,竟然像是发动机的轰鸣。几道白烟在蓝天上纵横交错,画出干涸河床般的纹路。   这完全不像是任何意义上的古代。   佟彤心中隐约不妙,上下左右看看——   “我的乖乖。”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几近透明,宛如从地底钻出的阿飘。   她被风吹着,胡乱飘了几步,看到了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两辆半透明的摩托车,影影绰绰叠加在空气当中。   这种经历似曾相识。佟彤一颗心当即沉到海底。   不会是……   轰隆!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把她周围的地面震得上下跳动。那声音顺着她耳朵灌进大脑,声波一阵接一阵地膨胀,把她胀得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的树木。   她腿一软,踉跄地摔了出去,胡乱扶住身边什么东西……   有弹性,不软不硬,像是……   佟彤一抬头,“哎呀。”   赶紧慌慌张张地把手从希孟胸口挪开。   随后她像见到亲人似的,又赶紧扯住他袖子口。   “谢天谢地,你也来了……这什么鬼地方……”   希孟铁青着脸,拽着她胳膊就往大步走。她的身体几乎是阿飘形态,像个被他拽着的气球似的,乖乖跟着他游荡。   没多久,走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底下。岩壁微微向内凹陷,是个天然的庇护所。   和周围其他景物一样,这堵岩墙呈现淡淡的灰色,到处都是锋利的棱角,像是被过渡渲染的胶卷照片,又像是个迷你的海市蜃楼。   “你忘了?”希孟冷冷地对她解释,“你和我们文物一样,用意念就可以真身穿越。只要有物件收到请求,拉你一把就能把你带到过去。方才你拿着那望远镜说什么来着?”   佟彤茫然点点头,头晕的感觉渐渐消退。   “你的意思是,那望远镜把我随口说得一句话当真了?”   “我……我这是跑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来了?”   “1938年。成都。”   ------------------   佟彤几乎忘了,自己作为用灭火器联通两界的“天选之子”,早就莫名其妙地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   ——不是五花八门的创作层,而是回到真实的人类历史中。   规则似乎是,只要握着当事文物的手(或者身体任何部位),心中默念某一事件,并且此时恰好身处这件事发生时的同一个空间,就有机会穿越到当时的现场。   第一次,她在午门展厅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希孟——他拉住了她的手,把她丢到乾隆“鉴赏”《千里江山图》的现场。   那时的佟彤身体透明,谁都看不见她。来自现代的公共设施叠加在古代故宫的画面上。   她抄起半透明灭火器,滋了乾隆一脸,阻止了他对大宝贝儿的疯狂破坏。   第二次,她猜出了娇娇的身份,来到纳兰性德府邸,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拯救《步辇图》。但这一次她耽搁的时间比较长,透明程度大幅下降,逐渐露出真身,被乾隆的御前侍卫发现,穷追猛打,差点GG当场。要不是希孟闻讯赶来营救,她估计就要成为人类穿越事业的第一个牺牲者了。   由于真身穿越时,佟彤本人依然是在人间界,因此人间的物理规律都适用。也就是说,她依然是肉身凡胎,会受伤,会疼痛,会死亡。   因此出于安全考虑,在此之后,凡是有文物来求助,佟彤只考虑进入虚拟的创作层——在那里她是无敌状态,可以尽情发挥创造力,用打副本的方式来扭转乾隆的潜意识。   现在呢?她记得刚才仿佛是握着那个望远镜,随口说什么“回到抗日战争时期,筒身留下划痕的时刻”?   这望远镜也真听话!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她送回来了!   轰隆隆!   又是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隐约能听到防空警报的尖锐蜂鸣。   佟彤六神无主,喃喃说:“这穿越功能……还带被动启动的?”   周围就是战火纷飞,说不定还有漫山遍野的鬼子,比乾隆的御前侍卫可怕多了!   她这回作大死了!   还好希孟情绪稳定,等她琢磨过来,朝她安抚地摆摆手。   “你在众目睽睽下消失,高茗以为自己疯了。其他人正在想办法糊弄她呢。派我过来,怕你有事。”   他摸出个运动墨镜,朝她晃晃。   “我在人间不会受到普通物理伤害。理论上只要没人丢闪光`弹,我就一点渣都不会掉。”   “所以,你也不用太害怕。”   ------------------   “我明白了。”   佟彤定了定神,知道怕也没用,还是研究点更实际的问题吧。   她问:“知道怎么回去吗?”   希孟看了看远处:“理论上,你只要拿回那个黄铜望远镜,重新回到你‘出发’的那棵大樟树下,再命令它把你带回去就行了。”   佟彤喃喃重复:“理论上……”   实际上呢,她“落地”的时候两手空空,那望远镜早就不知掉在哪儿了……   她低头,眼看自己半透明的身躯越来越沉重,十指指尖顶出米白色的指甲轮廓,已经露出了“实体化”的苗头。   和上几次“穿越”一样,刚刚落地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的“新手保护期”,能够以透明形态飘上一会儿,借此来熟悉环境,找到藏身的地点。   但这种形态最多维持一个小时。在此之后,她会逐渐和这个新世界融合在一起,变成这个世界里的一员,成为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直到穿回去的前一刻。   她当机立断,决定:“趁着我还是能飞的阿飘,我在周围找找。如果能找到那个望远镜,事不宜迟,咱们立刻离开。”   希孟迟疑:“你不怕被敌军看见……”   佟彤咬着嘴唇,摇摇头。   “如果我高中历史没背错,在抗战期间成都并没有沦陷,只是被日军持续轰炸了好几年,以此威吓国民政府投降。所以……那些漫山遍野全是鬼子的画面应该不会在这里出现。”   她回忆了一下久违的历史课背诵内容,更加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刚才那波轰炸机已经回去了。就算有第二波轰炸,那咱们躲在哪儿都不安全,被炸到的概率是一样的。还不如跑远点。   “你在原地等候,不要走动。”   她说完,坚定的朝希孟点点头,转身飘走。   ------------------   半小时后,佟彤一身拖着沉重的皮囊,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原处。   “找遍了周围一公里,没有……”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实体化,透明度降为零。她哀叹:“这望远镜知道自己闯祸,现在倒害羞了。”   希孟从口袋里找了条手帕给她擦汗,“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咱们先往成都城的方向走吧。”   佟彤惊讶:“成都城?那得有几十上百公里了吧?我记得我们是从市中心包车过来的,开了好久呢……”   “城里起码有防空洞。”   佟彤想起来了,在现代的成都市内,好像确实见到过几个修葺过的防空洞,算是人防工程。当然底下的空间都不浪费,已经都支满了桌子椅子,墙上贴满消防知识宣传画,供市民们夏天避暑,冬天打麻将。   她马上说:“我刚才看到了,西南方八百米,有官道。我们可以边走边问路……这个年代有公交车吗?估计没有……那也可以碰运气,看能不能搭谁的便车……”   她还在畅想,忽然发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哎呀不好,我们的打扮太现代了……”   就她这身毛衣牛仔裤,跟时代格格不入的模样,万一让人看见了,怕是立刻当间谍给咔嚓了吧。   她忽然发现:“咦,你的衣裳?”   刚才慌里慌张的都没注意,希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青色长衫,下摆底下露出剪裁得体的西装裤,脚下蹬着皮鞋。完全是新旧交替的民国时期的通行打扮。   立领上两颗细腻的盘扣,像是画龙点睛,衬得他眉宇明朗,宛如十里洋场走来的翩翩佳公子。   他身后,青山荒芜,土地平坦,原本没什么可以入眼的景色。但被他整个人一衬,平庸的背景仿佛立刻活了,显得生机勃勃。   “给你的,”他笑了,打开随身帆布包,丢给她一件纤长的暗花旗袍,里面包着一双黑色小皮鞋,“换上。”   他又晃晃手机,打开一个巨大的图片文件。   “市档案馆网站上下载的成都市及郊外地图,以备不时之需。可惜时间不太对,民国三十四年。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将就用用。”   “还有一保温壶的水,超市买的。别的东西不敢多带了,万一碰见八十年前的老乡,说不清。”   ------------------   原来他在“发现”佟彤失踪之后,并没有马上追过来,而是做了些功课,才来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穿越现场。   但在佟彤看来,他是“立刻”出现的。她潜意识以为他大概没做什么准备。   现在应该是盛夏时节。佟彤换好旗袍和鞋子,把现代那些穿帮物件塞进帆布包里,已是微微出汗。   她连声感叹:“以后我买衣服之前都请你参谋一下行吗?”   她也跟风买过某宝爆款旗袍,穿上身去倒是前凸后翘,去公园里拗个造型还成,一出街就怎么走怎么别扭,不是怕走光就是怕拌脚。好不容易找到个小餐馆坐下来休息,总觉得自己满脸都似乎写着“欢迎光临”,是跟门口扒蒜小妹抢生意的。   这一件呢,棉麻面料,花色低调淡雅,长度曳地,熨帖有度,开叉在膝盖上方,既显得矜持优雅,又不影响行动。   又日常,又典雅,扬长避短,把她穿成了小美人儿。   她拆下马尾,梳了两条麻花辫,用手机当镜子一照,活脱脱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娟秀女学生。   再看那双皮鞋,古而不旧,褪色得恰到好处,比网上那些所谓古着要精美多了。   她大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鞋号?”   希孟对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你忘了我上辈子是干什么出身的了。”   哦。画院天才,过目不忘,人肉照相机,看过的东西都能铭刻在心,轻松复原。   只看一眼她平时的鞋子,大约就能估算得精确到毫米。   佟彤忽然意识到,身上的旗袍也极其合身,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   算了不多想了,难得糊涂。   她忍不住又问:“这身衣裳复原得太棒了,是哪里来的啊?”   “春熙路上一家婚纱影楼租的,我又让人改了改。”他答,“整条街只有这么一件能看的。”   他神情得意,又说:“那店里的工作人员跟我说,我什么时候想去拍照,只要授权他们使用照片做宣传,所有婚纱套系一律免费,衣服随便挑。”   佟彤心里那个酸啊。有些人到哪儿都能刷脸支付,各行各业上赶着给他服务送温暖。   这么一想,就算每次抢红包都只能抢到几毛钱,又算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打鬼子副本(并不 第70章   八十年前的官道, 其实和现代乡村的土路也差不多,甚至远远不及。路上时常坑坑洼洼的, 有时候干脆一个个天坑,不知道多久没修葺了。   佟彤穿着旗袍, 走得不免艰难。在差点崴了两次脚之后, 希孟看不下去, 建议:“不如我背你?”   她怔一怔,第一反应是:“不太好吧……”   他多金贵啊!   希孟温柔地注视她眼睛,说:“反正都一块儿睡过了, 背一下算什么。”   佟彤:“??”   我不记得啊?偶尔跟他喝酒从来都是啤的, 没断片过啊??   他幸灾乐祸地欣赏了一下她见鬼的表情, 摸出自己手机,找到一张微博截图, 宣示胜利似的推到她眼前。   ……   微博上某用户问:【所以《千里江山图》到底是真是假?】   佟彤:【当然是真的了,我俩上个月还一起睡觉看星星呢。】   ……   “这可是你说的, ”他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直白露骨, 成何体统。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佟彤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微博,“啊?我说过这话?”   看看评论发出时间,大概自己那时候正在跟瞌睡虫鹬蚌相争,一双手趁机渔翁得利, 表达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她早不记得了。   再看看截图时间,她哭笑不得。   “不是,您也太记仇了吧……这都多久的事儿了……”   他千里迢迢跑到成都来跟她回合, 助人为乐地穿回1938年跟她组队,这刚上路五分钟,别的事啥都没干,心心念念的来找她算这笔陈年老账!   不过确实是她发的,账她也不能赖,只好躺平任嘲。   “这个嘛,没什么别的意思,都是字面意思。”她从容地给老古董上课,“很正常,就是纯社交,我们现代社会也不讲啥男德女德,如有误会,请自行调整心态……”   “纯社交?”希孟一副“地铁老头看手机”的表情,“你们现代女生跟一个生理性别为男的一起纯睡觉是纯社交?”   他好歹也混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了好几个月啊!把他当傻子耍。   佟彤:“比如我坐卧铺火车,对面铺位上睡了个大哥,我俩萍水相逢,顶多有个泡面之交,这就是我所说的‘正常’。如果我说‘我跟这位大哥同车入睡’,字面意义也不能算错,大哥也不能小心眼地认为我诋毁他……”   希孟虽然说对现代社会的了解可谓包罗万象,但毕竟在某些方面缺乏实践经验,听了她一席话,虽然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但也只好“自行调整心态”。   “所以你管这叫正常……”   “正常。”佟彤斩钉截铁。   她觉得自己在往渣的方向一路跑偏,远远偏离了这次讨论的重点。蓦地打住,诚实地叹口气:“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回去把这条给删了。不生气,么么哒。”   “不是删不删的问题,”他依然揪着她的态度不放,而且变本加厉,突然抛出另一个议题,“对了,那个视频怎么回事?”   换了别人,平白听到“视频”俩字,谁知道他所指为何。但佟彤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他还纠结那个角度清奇的视频呢。   明明是她给他戴墨镜,在某些无良主播的镜头下,怎么就好像成了按墙表白似的?   难怪人家主播是网红呢。化腐朽为神奇。   佟彤笑容逐渐尴尬,好在她对此也早有“应急预案”。   她说:“这个嘛,你知道现代网友喜欢组CP,网上看到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给人家YY出十万字小说,所以我们这个吧……真不算什么。也属于互联网时代中的正常现象。正常……”   她忽然住口。前面一条阔河,把路截断了。   破败的路基和浑浊的河水组成一张大网,什么东西烧焦了,刺鼻的味道随风飘散,把人从互联网时代一路横拖倒拽,拽回了苦难的战争时期。   硝烟气味浓重,远处隐约传来人声。   河边原来大概有个简易码头,此时已经七零八落,成了一片漂浮的废墟。几根粗大的木材拦腰折断,断面支离破碎地朝天支楞着,有些地方断断续续地冒出灼热的火苗。   而河中间……   “看!”佟彤倒吸口气,“有人落水了!”   落水的不止一个人。在浑浊而湍急的河面上,几艘木船船底朝天,随着水流剧烈晃动。水面上挣扎着十来个人,凭着碎木、绳索。艰难地往岸边逃离。   水面上还漂着二三十个简陋的竹筏。在现代,佟彤只是在景区的“竹筏漂流”项目里见过这种交通工具;而现在,每一排竹筏上,都严丝合缝地托着一辆重型大卡车!   每个竹筏上都有一个筏工,撑着细长的竹竿,跻身在卡车前方的狭小空间里,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想必是个战时的运输小队。防空警报响起时,卡车已经装上竹筏,下也下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渡河。   原本日军飞机只是轰炸近旁的机场。但偏巧一颗炮弹落入河中,瞬间引发一波巨潮。潮水滚滚涌下,冲垮了码头,也将整个竹筏编队冲得七零八落。   车身和竹筏的宽度不相上下,一辆辆庞然大物完全超过了竹筏的载重。许多卡车的轮子已经没入水中,惊险地左右摇晃。   “靠岸!靠岸!快靠岸!”   惊惶的筏工们撑着竹竿,在湍急的水流中左支右绌,试图将摇摇欲坠的竹筏撑近岸边。   但码头已经冲毁。十几个伤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周围。还有不少落水者侥幸爬上岸,不顾流血的伤口,飞速返回岸边,搬动一块块碎木,拼力游到河中央,将木块栓牢在竹筏上,一点一点增加竹筏的浮力。   杯水车薪。忽然一阵浪头卷来,几架竹筏发生连环交通事故,砰的一声撞在一起。水中一人被粗硬的竹头打中后脑,瞬间扑进水中。冒出头的时候,污浊的浪花跟着泛起血色。   咔嚓嚓,一架竹筏缓慢开裂。   筏工惊惶地叫着什么,蹲下身去试图修补。但卡车的重量何其大,他按下葫芦起了瓢,拴住了一处,又有好几处咔嚓咔嚓碎掉。不一会儿那竹筏就出现好几个断裂点,从下面挤出一股股浑浊的波浪。   筏工绝望地喊了一声,纵身跳下水逃命去了。   “不许逃!都给我渡河!快!快!一辆车都不许沉!”   年轻的指挥官穿着湿透的军装,一边嘶声大喊,一边大步跨过废墟,涉进了齐腰深的水,攀上了正在散架的竹筏。   岸边几人齐声惊叫:“长官!长官注意安全!”   那长官跳上已经开了门的驾驶座,连门都没关,轰然发动卡车。   轰隆——   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的卡车向后猛倒,直到后轮几乎沉入水。然后在一片惊叫声中,全速直冲!   脆弱的竹筏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卡车攒足了速度,一跃腾空,向河岸冲去。   水波汹涌,淤泥飞溅。卡车车头冲出水面,惊险地落在了河岸之上,熄了火。   而车轮则卡在了河床的石块中间。车身悬而又悬,挂在一片浊浪中央。   呼啦一下,岸上的人,连同那些轻伤的,全都一拥而上,以各种姿势撑住卡车的挂厢。   有人回头朝佟彤大喊:“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推车!”   大约是把他俩也当成运输小队的同伴了。   佟彤犹豫了一秒钟,卷起旗袍下摆,拉着希孟叫道:“去!”   为了这点辎重把命都搭上了,不管这是啥队伍,起码说的是中国话。   再说……   好不容易将那卡车推上岸。年轻长官从卡车里跳了下来,一双军靴浸在水里。他腰间别着枪套,内里一把黑漆漆的手枪。而另一侧……   一架小型黄铜望远镜,从他的皮包里滑了出来。镜筒还没落水,就让他眼疾手快地捞住,揣回包里。   ------------   佟彤使足了力气推车,眼下手脚酸痛,找了块干燥的空地,半天才喘匀了气。   终于,所有的卡车都安然靠岸。运输小队颇有负伤的。有人默默地坐在原处包扎伤口,有人大口大口的喘气休息。   她发现,并非所有人员都是军方。整个运输小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军官将士,有些佩着枪,有些带着军刀;而还有几个则明显都是文职:一个穿着长衫,大腹便便,一个戴着眼镜,瘦骨嶙峋,甚至还有一个穿旗袍的女性,看样子都像学者,仿佛是临时从哪个大学教员休息室里集体拉出来的。   军士们看起来都是年轻没什么文化的,对这几位学者很是尊重,饮食物资都优先给他们使用。   所有人都狼狈不堪,挤在一起休息,脱了湿衣服,拧出里面的泥水。   ------------   拥有黄铜望远镜的年轻长官走到佟彤面前。   “高博朗,北平人,陆军炮兵学校教员,上尉。”他声音低沉,眼窝深邃,目光犀利得如同腰间那黑洞洞的枪口,“敢问两位是什么人?”   刚才所有人都在抢救卡车,局势一片混乱;现在大伙歇下来,立刻就能看出有两个不属于这个队伍的陌生人。   希孟刚把墨镜摘下,藏回衣袋,和佟彤对望一眼,口型说:“太爷爷。”   混血、军官、望远镜,百分百就是高茗那位失踪的太爷爷。   看来这智商有限的望远镜起码也知道认主,“奉命穿越”之后,就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太爷爷的皮包里。   然而高太爷并没有自动把眼前这两位当成友方单位。他抿着薄唇,神色警觉。   “平民?防空警报没听见?出城躲避也不至于来这么远吧?府上贵姓?有证件吗?”   民国时期民生凋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博朗看着眼前这个面白唇红的小姑娘,还有她身边那个衣衫整洁的翩翩佳公子,第一反应是住在成都城里的、谁家的少爷小姐。   因此语气也还算客气,没有一上来就把人绑了。   佟彤也知道如何搪塞,为难地说:“证件么,刚刚水里冲走了……”   这倒是真话。刚才大家都跳进水里推车,水面上漂满了这些人身上来不及固定的的杂物——手帕、布袋、纸张什么的。佟彤似乎隐约看到,希孟从现代带来的那个保温瓶也在随波逐流,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掉了。   ——倒也不算坏事。否则让这个高太爷长官看见,那就是平白给自己贴上“可疑”的标签。   余光看到希孟朝她使眼色,目光落在高博朗的皮包上。   他是在提醒,望远镜才是第一要务。   佟彤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高太爷枪支在手,此时占据绝对武力优势,她总不能上去明抢吧?   最好是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想办法把望远镜“借”出来……   好像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办到的……   她定了定神,反问:“敢问诸位是哪里的队伍?”   她唯一开挂的地方,就是历史课背过的那些中国现代史。要是能问出这位太爷爷的任务和去向,便有希望推理出更多的信息。   可她对此也不抱太大希望。背过的词条都太宏观了,一句话轻飘飘的带过无数鲜活的细节。她现在身处的这个节点,尽管令人心惊肉跳,但丢到那巨幅的历史画卷里去,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她这话一问出来,高博朗却面色一变,十分生硬地看了看她,怀里摸出个油纸袋,掏出一张纸条怼到她眼前。   “不关你事。”   佟彤根本没看清那纸条上写的什么,只看到末尾一个大红公章。   那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用猜了,大概是“乱问者斩”之类的吧。   一个副官凑过来,对着高博朗的耳边说:“川康绥靖公署刚刚下来的通报,此地可能有日军谍报人员潜入,叫各单位提高警惕。”   这话可能是有意让佟彤他们听见的,那副官说完,观察他们的反应。   佟彤马上急了:“长官别开枪,是自己人!”   副官冷笑:“谁跟你是自己人。”   “我等也是京城来的。”希孟突然上前一步,盯着高博朗的双眼,缓缓开口,“南京方面派我们来确认这批宝物的安全。”   佟彤完全没听懂他的逻辑。   但高博朗脸色骤变,蓦地拔出枪,对准希孟胸口。   “你说什么?”   希孟对佟彤轻轻摇手,表示这种武器对他没伤害。   他斜睨着枪口,轻声笑道:“中国人吓唬中国人?”   长挑的凤目里映着码头上的簇簇火光,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高博朗有点喘不过气。   他的外表年轻而单薄,却仿佛有着千年积淀的庄严气场。不论什么人跟他的目光对上,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下意识地避开他目光审视的范围。   高博朗收起枪,指了指后头歪七扭八的卡车队,硬邦邦地说:“那么你看到了。我的人一半挂了彩,东西一箱不损,一箱不少!”   希孟朝他深鞠一躬:“辛苦了。非常感谢。”   ------------   三十辆卡车,此时熄火的熄火,泡水的泡水。经过紧急维修,总算艰难地起死回生,只剩下几个彻底散架的,眼看回天无望,算是报废。   说也奇怪,希孟说了那两句话之后,高博朗就没再问别的。虽然并没有把他们当“自己人”,但也至少客客气气的,让他们“请便”,然后自行指挥队伍。   高博朗命人将报废车辆上所载的箱子卸下来,装到完好的卡车上。   那些箱子规格严整,一米来长,半米宽高,用木条牢牢钉实,每个箱子上都蒙着粗长的封条,写着日期和点验者的名字。然后整整齐齐地摞上卡车后厢,再盖上一层层的防水布。   随军的文人们仔细检查每一个箱子。有的封条浸水烂掉了,就换新的。然后在小本子上认真记录,依次签字,手续繁琐而规整。   有些箱子看似沉重,有些却轻盈得仿佛只装了空气。然而人人都对它们轻拿轻放,好像捧的不是粗木条箱子,而是慈禧太后的生日贺礼。   忙了半天,还剩下约莫二十来箱,怎么也塞不下了。   高博朗命通讯兵去打电话,让成都方面派一辆新车。   他手下的军士们伤情都不甚乐观,很多只是做了简单包扎,原地等待救援。   希孟示意佟彤一起过去帮忙搬箱子。   队伍急需人手,高博朗也就默许了。   几十个士兵荷枪实弹的围着,他俩还能上天不成?   他站在高处,手抚枪柄,警觉地看顾四周。   ------------   佟彤跟希孟聊天:“你方才说他们运的是宝物?是随便说说呢,还是……”   “我从来不瞎说,”希孟跟佟彤合力抬起一个箱子,一边说,“赵老师的直觉没错。这地方确实曾有大量文物聚集。”   佟彤听他没头没尾一句话,先是不解,随后一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的木箱子。   她轻轻一吐舌头,“开、开玩笑……”   希孟朝下头努努嘴,“如果我感觉没错,这里面应该是四件汝瓷。”   佟彤胳膊一软,差点把箱子摔了。   这倒霉箱子刚才离日军炮弹碎片就TM几百米!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故宫博物院恐北平早晚不保,建议将馆藏文物南迁,以避战火。经过两年的准备,将故宫内最有价值的文物打包近一万余箱,分批秘密送抵南京。”   希孟说得很快,仿佛只是在梳理自家家常,“这位高长官押送的应该是其中一批。这几位随行的学者,应该都是故宫的工作人员,你的前辈。”   他将木箱子抬上防水布,一转头,高博朗惊讶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都知道……”高太爷也没心思拿腔拿调了,表情显得又是紧张,又是震惊,“这应该是绝密……绝密任务……”   希孟淡淡一笑:“我跟这些宝贝的交情,比足下可熟稔多了。”   他用眼神指指其中一个木箱,“金瓯永固杯……包得不错,就是有点闷不透气。”   “《陀罗尼经》……边角是不是受潮了?有时间拿出来晾晾吧。”   “这里是什么……唐代书法,对不对?嗯,还有两件玉器……”   军士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随军几个学者已经呆若木鸡,快给他跪下了。   “这位先生……您也是北平出来的?怎么在故宫没见过您?您是易院长的哪位高徒?”   易院长指的是国立故宫博物院院长首任院长易培基。希孟对箱子里的宝物了然于胸,但又不像是故宫工作人员,于是他们进而猜测,大约是易培基的亲近之人。   “易院长……无缘得见,甚憾。”   希孟再不多说,弯腰检查其中一个木箱的裂痕。   ------------   高博朗直觉觉得这人来历离奇,然而对方居然对自己的绝密任务了如指掌,几个故宫职员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不由他不信任。   高博朗摩挲着包里的望远镜,叹口气,接话:   “到了南京也不安全。去年日军突袭宛平城,整个华北几乎一夜之间就丢了。上海沦陷之后,我就奉命将这批文物带离南京,深入西南,想找个地方安顿。也是老天眷顾……”   他脸色忽然变得灰暗,英俊的面容扭曲,狠狠从牙缝里爆出一句粗口,“操他妈的,什么他妈的老天眷顾,老天他妈的眼瞎了!我们刚离开一个星期,就听说南京沦陷,整个南京城,人间地狱……首都啊!那是咱们中国的首都啊!男女老幼,人间地狱……”   他深深凹陷的眼圈红了,一下下狠捶卡车的引擎盖,砰砰巨响。   高博朗对此只是“听说”。佟彤比他了解得更多。   她只是简单地说:“凶手会付出代价。咱们不会输。”   高博朗惨然一笑,问她:“会吗?”   他顿了顿,看看身边堆积如山的木箱子,郁郁地道:“从开战到现在,我连一刀一枪都没有跟敌人拼过。我想上战场保家卫国,他们却让我躲到大西南,运什么瓶瓶罐罐的宝贝。”   这话佟彤不赞成了。她认认真真地反驳:“杀敌重要,保存咱们的文化遗产同样重要。文物是凝固的历史,是咱们国人的精神。等到胜利那天,人们回顾历史,发现已成一片荒漠,文化的根基被毁得一干二净——这样的胜利,也未免太单薄了,对不对?”   她想,难怪高茗一家人都不知道太爷爷的去向。他执行的是保存中华血脉的绝密任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谁也不知亡国之日何时会突然到来。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他手中的这些木箱,就是希望,就是火种,就是文明的基石。   但……   她忽然想起高茗说的,太爷爷在执行任务期间失踪了,再也没回到北京。   也许只是失联了,杳无音讯?毕竟那时候的通讯太落后了……   她还在乱想,听到高博朗淡淡一笑:“佟小姐倒是乐观。胜利的那一天……但愿我们都能看到吧。”   他猛地甩头,驱散一些消极的念头,大叫:“通讯兵何在!我要的卡车他妈的来了没有!”   然而成都那边的效率堪比蜗牛。催了好几次,当官的大概还躲在防空洞里没敢出来。   只有城内教堂来了几个护士,开着外国小轿车,把伤得严重的兵士带走。   高博朗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箱,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催促:“那就看看附近有没有民用车辆,先征了再说!我有行政院的紧急优先令!”   作者有话要说:  九一八事变后,为免文物国宝遭到战火毁灭,故宫博物院决定将文物打包南迁。   在15年里,南迁文物行程上万里,冒着日军炮火,穿越大半个中国,,于1947年回到南京。上百万件文物中没有一件丢失,也几乎没有毁坏,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 第71章   运输小队举步维艰, 眼看天色渐晚,只好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就地扎营。废墟里拣出砖头柴炭, 砌成简易的防御工事,将一车车文物护在中间。   故宫职员们本都是文人学者, 磨炼了一路, 也个个成了野外生存专家, 熟练地从井里打水,用携带的明矾简单过滤,然后打开军用罐头充饥。   他们把希孟和佟彤当成南京派来的文物专员, 聊了几句, 发现两人果然是专业素养优厚, 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吴先生战前是兼职北大教员,瓶子底眼镜下面一双眯眯眼。他管别人要了纸和烟丝, 细致地给自己卷了个烟。   “要说这一路,也真是冥冥中让这些宝贝护佑。”由于轰炸期间严禁地面明火, 他只是用嘴慢慢吸那烟,并没有点燃, “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了徐州,日本飞机几乎是跟在铁轨后面。然后到了郑州、西安,都几次险遭炮火,全靠当地驻军给了最高优先权, 才一次次的平安出发。翻秦岭的时候,大雪封山、塌方滑坡都遇到过,还遇见过几拨土匪。有的让我们打退了, 有的听说是北平故宫来的国宝,居然放下枪,护送了二十里地。后来听说,那土匪头子原本是投笔从戎的大学生……”   “听说南路、中路的队伍也履遭不顺,但是都化险为夷。刚离开长沙,长沙被炸了;去了重庆,重庆被炸了,哎,四面开花啊……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大伙都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我出发的时候,仓皇急遽,连家人都没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他们在北平怎么样了……”   柳先生瘦骨嶙峋,留着长胡子,是故宫从琉璃厂重金挖来的文物专家。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北平知名照相馆的相片,给大家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学者们唏嘘一片,短暂的伤感过后,倒都苦中作乐,聊起了当年的故宫轶事。   那个女教员齐先生大概留过洋,极其爽朗,开口就是段子。   “民国十三年,故宫第一次对外开放,好家伙,那时候北平可谓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昔日慈禧、溥仪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当年还是个学生,晚上跟着老师去清场,好家伙,三天里,捡了两筐游客挤丢的鞋!……”   “‘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后,遣散了一切清朝时期的旧机构。只有一个部门留下来——‘猫儿房’。当年我们在故宫,除了研究工作,就是照管那两百多只大内御猫,没事儿摸两摸,妙不可言哪……”   “闹鬼?呵呵,一直有这传说,说当年遣散太监宫女的时候,有不少小宫女死活不肯出宫,撞死在红墙底下,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能看见一队小宫女在墙根边上走路……其实哪有啊,咱们现在都相信赛先生,那些谣言都是老八旗子弟编出来吓唬人的。”   还真别说,故宫这人多、猫多、闹鬼谣言多,八十年后也没什么改进。   佟彤于是特别有感触地跟着应和。相差八十年的吐槽,张冠李戴居然都能对得上,毫无不谐之处。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打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说:“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军队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说话时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打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打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说:“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说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说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了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小姐,抱歉。”他说,“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小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说:“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说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说,“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说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顶多比“现在”多修了几条公路。资源都拿去填战场了,人们大约没有那个精力进行大规模的基建。   最起码,大慈寺是千年古刹,就位于市中心。几百年了,大慈寺及周边街道的坐标没改变过。   而车队眼下停靠的地点,正是佟彤穿越之前,找老乡带路的那个村子,手机上也有定位。   如果高博朗找不到向导,她觉得自己可以手动导航,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   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再说,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要想平安保命,还有什么比跟紧身边的“友军”更重要?   她于是更加坚定地抿抿嘴,重复:“我记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点点头,又看向旁边,“王先生?”   希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正乐此不疲地一个个感知箱子里的老邻居。   他一点不慌。他知道这趟旅程的结局:上万箱故宫精品文物,被日军炮火追在屁股后头满处躲,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最后一箱没丢,一件没损,堪称奇迹。   听见高博朗叫他,他也只是随意一应:“我跟着她走。你们小心驾驶便是。”   *   入夜,明月高悬,士兵们分批警戒。   佟彤跟那个故宫的女教员齐先生分了一床被子,挤在一块儿睡得昏天黑地。   天边刚刚破晓,一阵低沉的马达声远道而来,道路中尘土飞扬,一辆卡车车头“破土而出”。   替换的车辆总算来了。高博朗一跃而起,指挥手下将剩下的箱子装车。   刚装了一半,突然远处一阵刺耳尖声,直冲云霄!   “防空警报!又来了!”   吴先生像是脚上装了弹簧,一个激灵跳起来。   “不是预警,是空袭!”他侧耳数着警报鸣响的频率,心惊肉跳地喊:“怎么24小时来两次?”   日军对成都的轰炸旨在摧毁国人战斗意志,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有时候是机场,有时候是车站,有时候是民居、医院、仓库、甚至外国使领馆……都遭到过日军军机的无差别轰炸。   眼下中国的空军力量基本等于无。直到1937年,也就是去年,“空军”才作为一个兵种正式从陆军中独立出来。匆匆建起的机场毫无根基,有些飞机还没起飞,跑道塌陷,轮子陷到了底下的老乡坟地里。人们对航空知识的了解也近似为零。有些匆忙上岗的地勤人员文化水平太低,“加油”时奋力地往飞机油箱里灌水。   寥寥仅有的一些归国华侨飞行员,也在派系内斗中难以被重用。空军学校完全来不及按照应有的课纲来教学,不少新训飞行员没几个月就匆匆起飞,把青春年少的生命挥洒在祖国的蓝天上。   此时此刻,敌人装备精良的轰炸机逼近,大家的对策也很简单,编成口诀就八个字——   闻机起舞,入土为安。   就是听见敌人飞机袭来,赶紧放下手头事情拔腿就跑,躲进防空洞,然后听天由命。   但是附近没有防空洞。   几个士兵惶然猜测:“不会是看到咱们的车队了吧?以为是运输军需物资?”   嗡嗡嗡的马达声压迫着空气。一排军机低空盘旋,像一群伺机捕猎的鹰。   高博朗命令:“隐蔽!”   所谓隐蔽,也不过是找杂物把卡车勉强盖住。只盼上面那个飞行员和他们同样紧张,一双眼睛禁得起糊弄。   众人立刻照办。   佟彤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希孟把她拉到一片简易工事后面。   “这些文物最终都会转危为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北京或者台北。这场战争的结局你也早就被剧透了。这个残酷的舞台属于他们,而不是你。”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小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   是来自附近机场的高射炮炮声。简陋的藏身之处地动山摇,碎砖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轰炸机倏然掠过。隐蔽是有效的,它们并没有发现地面上的卡车队。   忽然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飞机!我们的飞机来了!”   佟彤仰头,上方的木梁和墙壁限制着视野,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地平线的火光和烟雾当中,斜斜飞出了几架不同型号的战斗机,昂首直插到云层上方,随后倏忽俯冲,机枪扫射,朝日军军机扑过去。   轰炸机的队形乱了,拖出几缕刺眼的黑烟。   地面上的人众压低声音,咬着牙根给自己人鼓劲。   “打下来!打下来!把他们打下来!”   可就算佟彤这个只看过抗日神剧的纯外行也能看出,中国军机又小又破旧,远不及敌人装备精良,数量上也寡不敌众。   没几个回合,中国军机开始掉头撤退。   还有一两架飞机缠斗正烈,像两只性命相博的巨鸟,机身冒出一团团黑烟和火焰。   所有人仰着头,屏息凝神,如同木雕,口中念念有词,徒劳地用意念助攻。   除了高博朗。   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脸色陡变,突然大步跃出,命令:“撤,快撤!”   士兵们不明他意。有两个胆小地提意见:“不能暴露啊……”   “还看不出来吗?飞机要掉了!”高博朗捏着拳头,狠命一跺脚,“快撤出坠毁范围!走得越远越好!”   几乎是同时,一架日军轰炸机油箱中弹,机身连同飞行员当场爆炸,碎屑像烟花一样在空中抛洒,有几块较大的残骸直直朝卡车车队的藏身之处落下,眼看着体积越来越大,高度越来越低。   它对面的中国军机尾翼离体,也旋转着向下坠落,黑烟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   众人如梦方醒。汽车兵跳上卡车,顾不得上面乱七八糟的掩护,急急打火。   这支严整而谨慎的押运队伍,谁坐哪辆车,每个人的座次都是严格安排的。众人条件反射般的找到自己的撤退位置,顾不得给两位陌生“专员”安排座次。   卡车载着一箱箱国宝,嚎叫着冲出冲击区域。   佟彤心中一颤,正觉大事不妙,耳边有人沉静地告诉她:   “没关系。卧倒。”   最后几个故宫文员不肯上车,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个箱子往新派来的卡车上装。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北平的时光,也不过是坐坐办公室,教教学生,忙里偷闲给报纸写写稿。   但此时,他们头顶漫天血色,明知残骸随时可能砸到自己身上,但国宝没撤,谁也不肯先逃。   高博朗快疯了:“都给我快走!都给我上车!你们死了我怎么跟行政院交代!”   吴先生扶着碎裂的眼镜,好声好气地乞求:“就一会儿,就五分钟,很快,很快。”   无数纠缠不清的飞机残骸,混合着一团团燃烧的明火,犹如坠落的陨星,一视同仁地砸向这片注定苦难的土地。   汽车兵惊慌失措地请示:“要不要先走?”   丢下这群找死的文员,丢下地上剩余的六七个箱子?   高博朗:“让开!来不及了!”   他拾起丢弃在地上的被褥衣服,一层层盖在木箱上,然后搬起没用完的一桶桶井水,飞快地朝上面泼洒。   轰隆一声,半片机翼落在几十米外,上面涂着的“红膏药疤”清晰可见,扬尘冲天。   其他人会意,也争分夺秒地找出各种杂物往木箱上堆,然后泼洒凉水,以期尽可能地减少残骸落地时的冲击。   佟彤脑袋一热,一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拔腿就冲上去帮忙。   这都是千挑万选的国宝啊!   希孟将她拦腰一抱。   “不许去!趴下卧倒!”   他力气不小,带着她重重往地下一滚,顺势覆在她背上,牢牢压住她双臂。   佟彤吃了一嘴的土,破口大骂:“你丫放手!”   地面剧烈震动,几声巨响落在她耳边,她完全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令人目盲的光亮,在她脑海里造成一股股尖叫的旋涡。她茫然睁眼,只见黎明的天空亮如正午,几束灿烂的火光像流星雨,排山倒海地落在地上。   听到高博朗嘶声大喊:“寻找掩体!卧倒——”   一阵灼热裹着刺鼻的风,翻滚着从掩体的缝隙中钻进来。   佟彤感到指尖微痛,不知多少碎屑尘土,带着高空的惯性高速掠过,在她手背划出红痕。   诸般情绪在她身体里群魔乱舞,养蛊似的互相厮杀,最后胜出的居然是惶恐。   希孟压在她身上,帮她挡了至少九成的冲击吧?   她带着哭腔转头:“你、你别这样……我真受不起……咱俩剧本是不是拿反了,现在换过来还来得及……”   希孟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急促热气:“你睁眼!”   她睁眼,眼前伏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满地烟尘不掩其雍容玉质。   泥土中嵌着一片锋利扭曲的碎铁皮,他将手指在断面上用力一划——   指腹仅留一道细细红线,颜色还在慢慢淡去。   “看见了吗,人类?现在是我保护你。”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麻花辫,大概是觉得碎发恼人,轻轻用下巴拨到一边。   在闷雷般的冲击声中,他的声音像一条细线,安抚般的送进她耳中。   “等平安回去,你再保护我,好不好?现在法定退休年龄是多少,女性55岁对吧?你要是不跳槽,那就还要保护我三十多年呢,不差这三分钟。”   佟彤心里好像漏了个洞,身上的力气都顺着漏得无影无踪。一边耳朵贴着粗糙的地面,另一边耳廓擦着他干燥的下唇,全身的血液也厚此薄彼,争先恐后地涌到一边,弄得一颗心脏超负荷运转,愤怒地砰砰跳个不停。   “……我不跳槽。”她语无伦次地说,“而且退休后也可以返聘……”   听他轻声笑了笑,带烟尘味道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   周围不知何时平静了,四面八方安静得诡异。空袭警报没有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也不见了,只留下地面一摊五花八门的残骸,偶尔有焦黑的部件掉落地面,发出温柔的轻响。   有人在微弱地咳嗽。   身上的重压消失。佟彤踉跄爬起来。 第72章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又仿佛已经失控良久。漫天的死亡气息突然消失了。仿佛一部沉默的影片忽然开始继续播放,佟彤听到一声遥远的鸟鸣。   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混乱的油画。画家来不及收尾便匆匆离去, 最后几道笔触显得心不在焉,在画面的一角留下一片狼藉。   佟彤半跪在地上, 扶着一截断木, 头重脚轻地四处看。   她看到一个颀长的躯体躺在她身边, 俊美的面孔毫无血色。   他的手指微微蜷着,还保持着按她肩膀的姿势。   摸摸他的脸,一手冰凉。   “祖宗!”她急了, 俯身听他心跳, “说好的刀枪不入呢?”   她太紧张了, 耳朵里嗡嗡嗡的,全是她自己的心跳。况且她也完全没想过, 这人的生理机能和普通人一样吗?   她扯开他长衫立领的盘扣,看到他喉结一滑, 修长的脖颈微弱地起伏呼吸。   希孟忽然伸手抚她的后颈,他的手指也一根根冰凉。   “没事。有几下爆炸的闪光太强烈了。”   他简单解释了一句, 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眼中满是红血丝,蛛网似的延伸到眼睑下面。眼角还贮着泪。   “小彤,伤哪儿了?”   他的声音轻而冷静, 明明是很短促的字句,却仿佛带着回音,无孔不入地混在悬浮的烟尘里, 笼盖着她的全身。   佟彤觉得咽喉里噎了什么东西,把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整个人成了快要爆炸的气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没……没事……”   她结巴“我”的时候,希孟脸色倏然变了,从苍白转向青白,眼中浮起一股躁动不安的惶恐。   不过等她说出一个“没”字,他脸上的表情就一下子松弛了,眉梢舒展,目光投向了别处。   “下次跟我说话别大喘气。”他冷冷道。   佟彤心里已经苦成了一锅中药,听了他这么一句拿腔拿调的话,药锅里好像忽然跳出来个小猪佩奇,把她满心的伤感都赶跑了。   她也没起身,凭着劫后余生的狂妄,就枕在他胸口问:“你就这么怕之后三十年见不着我呀?”   希孟闭眼,拒绝看她,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别得便宜卖乖。扶我起来。”   佟彤托着他后背把他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背包。   他惨白的脸上涌起一阵血色,还坐不太稳,半倚在佟彤肩膀上,自己揉眼睛。   “别,别跟我们人类似的感染了。”   佟彤轻轻拿掉他的手,挎包里翻来翻去,翻到个干净的手帕,   “闭眼哈。我给你擦擦泪。”   他怎么会在人间流泪呢,肯定是被强闪光晃的。佟彤想,小日本太可恶了。   指尖包着棉布,轻轻拂过细长的眼角。   他的眼角精致得近乎锐利,空气中那些爆炸产生的悬浮颗粒物降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将一对睫毛染成灰色,仿佛给他心灵的窗口加了一副窗檐,更显得下面的眸子出尘无染。   不知怎的,她忽然急切地想问他:“你们文物不理世俗,不食五谷,应该也不需要什么七情六欲吧?”   希孟依然是闭着眼睛,用手在捉在手帕外面,带着她的手指给自己抹眼角。   过了好一阵,他才摇摇头,告诉她:“不需要。”   佟彤忽然想哭,泪水毫无预兆的就下来了。   他语音未停,紧接着又说:“我不喝奶茶也不会死。但尝过一次,足以让我快活几百年。”   佟彤几不可闻地“呵呵”一声,把他往墙边一靠,“您真会比喻。”   --------------   --------------   她起身去检查这一地狼藉。几个故宫学者蜷着身子瘫倒在地,柳先生大张着嘴,正无声地剧烈咳嗽。齐先生被冲击波甩到几米之外,身上一串擦伤。吴先生眼镜碎在脸上,满脸细小伤口。   谢天谢地,那块最大的飞机残骸插在了二十米外,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周围内外一片焦土。   佟彤冲过去一个个的检查。   还好心跳都在,也没有什么大的出血点。只是大概冲击波来得太猛,被震得昏迷了。   再看那堆木箱,被乱七八糟的杂物覆盖减震,均是完好无损,又泼了水,此时颜色暗暗的,一丝火苗都没烧出来。   只是其中一个木箱一角,顺着木板间的缝隙,落下一滴滴血。   佟彤一声惊叫:“太、太爷……”   陆军上尉高博朗,用身体护住了裸露在外的箱子一角。他睁着眼,脸色如纸苍白,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划过他的后背,军装和血肉狰狞绽出。   他看了看佟彤,眼中露出一丝惊讶神色。   她一点没受伤,跟其他在场的人员相比,全须全尾像是刚从什么地方空降来的。   高博朗觉得这纯属运气。他闭上眼,喘息急促。   佟彤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想问什么,忙说:“木箱都好,没有碎裂的。”   高博朗头一歪,昏迷过去。   佟彤急得团团转。最近的医院在哪?   “希孟……”她求助地看他。   希孟倚在卡车车胎上,也没力气站起来,只是轻轻摇摇头。他是文物,又不是菩萨。   他只能说:“叫人。”   佟彤四处远望。刚才撤退成功的二十多辆卡车已经开到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脚下,还在依照高博朗的指示,“走得越远越好”。   她取下高博朗的枪,临时抱佛脚地研究起来。   “……保险栓。”高博朗忽然又醒了,哑声说。   好,拉开保险栓,按照军训时学的方法,走到空地,朝天放了一枪。   砰!   车队停了。不一会儿,两辆卡车开始倒挡,刚才撤走的几个汽车兵就呼哧呼哧的跑了回来,个个大惊失色。   “长官!长官你怎么了!”   汽车兵接受过基本的急救训练,简单给高博朗包扎止血,又去救助故宫学者。   “佟小姐,”一个汽车兵朝她鞠个躬,“麻烦搭把手,把长官和伤员运上车……”   “不成!”高博朗严厉地低声说,“车,运货。这里危险,不能久留。”   他是科班出身的军人,知道此刻不是松懈的时候:坠毁的军机上带着燃油,随时有可能再次爆炸;掉落的金属部件属于珍贵物资,随时可能有人过来,抢在军方前面“收废品”,这些人不一定是友好的,万一来一队土匪强盗,整个车队就等于再入虎口。   然而他手下的士兵此时完全不听指挥,使个眼色,抬着高博朗就往车上跑。   “长官!您必须立刻去成都!去医院!”   “蠢材!站住!”   高博朗用尽力气一吼。   “佟小姐,”他看了看四周,找到一个还能动的,“请过来下。”   佟彤顺手捡起他随身的皮包,把他珍爱的望远镜塞回去,扣好皮带,递回他手上。   生死存亡之际,谁TM还管望远镜啊。   高博朗气息急促:“佟小姐……你跟这些蠢货讲一下,咱们……运的‘货’比人重要。”   他依然以为佟彤是哪家有身份的大小姐,大概是希望她用身份来压服这些不听话的士兵。   但佟彤对此爱莫能助,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合适的话。   她忽然蹲下,轻声建议:“太爷……哦不,长官,我有个建议。您和这些故宫的教授们,跟着车队先走。我可以帮你运送这最后几箱文物,大慈寺会合。您看怎样?”   高博朗手下的队伍减员过半,汽车兵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富余的人手;故宫文员们除了精通文物保养,其余一窍不通,况且此时全都晕得七荤八素;高博朗本人重伤,需要立刻送院治疗。   佟彤知道自己不是抗日神剧里的神主角,但有些东西是深深镌刻在心灵中的本能。比如扶危济困,比如勇往直前。   她心想,我不出来谁出来。   高博朗讶异:“小姐,你……你会开车……”   他全身剧痛,用仅剩的清醒的意识权衡了一下,居然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佟彤点头,“只要敌人不再来轰炸……”   高博朗立刻说:“我数过敌军军机的数量……他们这次倾巢而出,再回去补给维修,一星期内不会再来了。”   “好,那您相信我。两天内,东西运到大慈寺。我认得路。”   高博朗意识渐渐虚浮,随口说:“不妥吧……王先生怎么说……”   “他听我的。“佟彤不假思索。   高博朗还要说什么,头一歪,昏过去了。   如果几个故宫文员还有意识,也许会担忧地出来阻止。但眼下能拿事儿的也只剩几个大头兵。在他们眼里,长官的安危比天大。   “多谢佟小姐鼎力相助。”几个汽车兵朝她拱手,“咱们大慈寺见。”   --------------   佟彤在希孟身边坐下,关心问他:“你好些了吗?”   希孟靠着高高的卡车轮胎,仔细地掸着长衫上的灰土。   他眼中已经不流泪了,红血丝也消失了很多。精神仍是有些萎靡,但胸膛已经有力气挺起来了。傲气十足地看着她,就差脸上写“免礼平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边木板下面应该有几个牛肉罐头。拿来,我要吃。”   高博朗的部下离开的时候,给他俩留了约莫半天的饮食补给。数量不多,不可能敞开腮帮子吃喝,也就够让他俩到成都的时候不至于饿死。   对于这个已经跋涉几千里、在艰难中维持运转的小小队伍来说,已经算是很慷慨了。   本以为当时希孟在昏睡,不知道这事儿。没想到他倒是耳聪目明,连牛肉罐头藏哪儿都听清楚了。   佟彤腾的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说:“刚才是谁说要保护我来着,这么快就拒不认账,把我当丫环了?”   他高冷地看她一眼,颇有些拒不认账的意思。   “你又瞎给自己揽事儿,跟我商量了吗?”他十分有理,“我收点保护费怎么了?”   要是普通男生敢想他这么对女生颐指气使,那铁定是孤老终生的节奏。但换成希孟这样的……   顶多只能算“小作怡情”吧。   谁让他刚刚“受伤”了呢。   佟彤找出罐头,卡车座位缝里找出把军刀,一点点撬开,重重撂在他面前。   “咱先不谈什么家国情怀,也不摸良心说事,”她耐心地给他解释,“高太爷要是真壮烈在我身边,他难道能把那望远镜当遗产给我继承了?我肯定摸不到那望远镜的边儿。”   “我要拿到望远镜,就得帮他办事儿,而且是办大事。最好是急人之所急,让他事后不忍心拒绝我的要求。”   “最后,保护文物人人有责。我也是故宫职员,要保护文物,不用获得文物的批准。”   她说完,大义凛然地抢过罐头,报复似的从里头挖了一大块肉。   一早上水米未进,越吃越饿。她站起来找水。   “佟姑娘,想听前辈的建议吗?”希孟扶着轮胎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好为人师地对她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逻辑没错,但这些事并不需要你来完成。”   他走到卡车后斗,检查了一下防水布上面的麻绳。   “我可以先把你送到安全地带,文物我帮你运,望远镜我来拿,然后我带你回21世纪。这样对你的生命安全最有保障。”   佟彤深吸几口气,目不转睛地看他。   看得希孟皱眉,低声说:“你要是觉得我方才很帅,大可直接说出来,用不着转弯抹角。”   佟彤摇摇头。这人大概被那几道闪光晃得有点错乱,自恋程度勇创新高。   不过他故态复萌,开始装逼,那就说明体力已经开始恢复了。佟彤反而松口气。   她说:“道理我都懂。你会开车吗?”   希孟:“……”   他还真不会。他会完整地背诵所有交规,就是没摸过车。   他不服气地说,“难道你会开?”   佟彤眉眼一弯,解开旗袍高领,怀里摸出一个黑本本,打开在他眼前。   崭新的塑料内页互相粘连,发出撕拉一声。   “看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她自豪地说,“刚考的。科目三满分通过。”   希孟脸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这国家现在年龄是负数,你这证没人认。”   “证不在真,会开就行。”佟彤收回驾照,打开卡车门,蹬着轮胎爬上驾驶座,伸腿试了试,发现蹬不到底。   希孟脸上的表情抽动一阵,他绕到卡车前面,擦掉车头上厚厚一层灰,抬头看了看车鼻子上的标识。   “吉斯-5型军用卡车,莫斯科汽车制造厂,1934年出厂。”   佟彤觉得匪夷所思:“怎么是苏联的?”   说好的美国爸爸呢?   “《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希孟总算揪到她某次历史课睡觉的小辫子,完成了学霸的碾压,“1937年8月。”   佟彤嘟囔:“我一时没想起来嘛。”   美国是1941年才参战的。而去年,就在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与苏联签订条约,苏联援华抗日。大量的宝贵物资,都是用各种车辆经新疆口岸入境,再从河西走廊运到前线。   这些车辆本身也是援助物资的一部分。彼时中国几乎没有自己的汽车制造业。   佟彤绝望:“完了,我在驾校开的好像是德国车……”   希孟追着她跳上副驾驶,冷冷补刀:“而且你考的本是C1,只能开小轿车。不能开卡车。”   佟彤嘻嘻一笑,假装没听见,从宽大的驾驶室里找出几卷军用帆布,垫在座位靠背上,总算够到离合。   “四个前进挡,两个倒挡,前置后驱,三分之二油……”她愉快地检查起驾驶室的配置,“和驾校的桑塔纳也差不多嘛。唔,离合好高……”   希孟简直要气笑了,扳过她肩膀让她看自己,一字一字地灵魂拷问。   “我问你,你拿到驾照之后上过路吗?”   “凡事总有个第一次。”   她探出身子,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前挡风玻璃上划拉出一个圈,里头写了两个大大的简体字:   【实习】。   --------------   轰隆一声响,一辆傻大黑粗的苏式吉斯-5军用卡车,载着它遇到过的最不靠谱驾驶员,意气风发地冲出废墟,直奔蓉城。   它的后斗上蒙着一层层防水布,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六个贴着封条的大木箱,用绳索层层捆扎,严丝合缝地一动不动。   若是此时有人从车头看过去,就会发现它的一角玻璃上被划出几条道道儿,上面写着两个谁也看不懂的简化字,好像辟邪的符;再往里看,就会惊恐地发现这辆车近似无人驾驶。抬高角度细看,才能看到方向盘后面露着一个女孩的脑袋顶。大热天的,她头上丝丝冒着汗,蒸出一缕白气。   方向盘太重,靠腰力扭;仪表都是俄文看不懂,靠猜;离合油门都重得像砖头,她每次都得出溜身子,用全身的体重往下踩,像在健身房压杠铃。   挡杆更是比她胳膊还长,每次挂挡她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辛苦得像是挥锄头的农民伯伯。   “战斗民族就是牛气。这车是给北极熊开的吧?”佟彤哀叹。   好在前方基本没有像样的路,也就不用守什么交规,往前开就行。只要不翻车,就是胜利。   换了其他人可能早就缴械投降了。但佟彤身有一种奇妙的直觉,自从在《人骑图》的世界,骑着赵老师的坐骑,疯狂赛马一整天之后,她的路感方向感直线飙升,只要握上方向盘,就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立刻化身老司机。   再加上辟邪的“实习”标,一路上路况复杂,但都有惊无险,几次涉水也顺利通过。   希孟忍气吞声地坐在副驾,满脸紧张地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放松下来,被佟·老司机·彤带着,漫目四周看风景。   能有什么风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四野之下荒无人烟,几条野狗跟着卡车跑。   他目光游移,眼前的风物渐渐模糊,和一些其他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赤地千里,人烟凋敝,死亡的阴影遮云蔽日,虎狼之师以贪婪和仇恨为燃料,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人们精心编织的脆弱家园。   他又不是没见过战争,不是没见过人类对人类的残酷。但这一次,却仿佛又和以往不一样。   “亲,别闲着。”佟彤把手机丢给他,“导航。”   手机信号灯拼命闪烁,绝望地搜索着并不存在的GPS。   希孟打开设置,转成飞行模式。然后按照下载来的民国老地图,估算当下方位。   “南行两公里,有河流……唔。”   他不时闭上眼,似乎是被扑面而来的荒凉气息刺痛双目,需要缓和休息。   佟彤不知道该骂他呢还是该安慰。作为误入另一个次元的文物,他虽然不像人类似的容易受到物理伤害,但强光对他来说就是魔法攻击。而且他对这种攻击十分敏感,不小心看一下现代的手机闪光灯,都会眩晕虚弱好久。   刚才呢,他把她按在地下,替她挡住了不知多少碎片残骸的冲击。解体的飞机炸成碎块,在他眼前呼啸坠落,迸发出绚烂的死亡之火,如同注入眼中的浓稠岩浆。   爆炸冲击结束的时候,他是昏迷的。   而他本应金刚不坏,相处这几个月来,佟彤连他感冒都没见过。   他脸上依旧没有恢复血色。佟彤不太乐观的估计,如果他的五感和人类相似,现在应该正在忍受剧烈的头痛。   不知道怎么“治疗”。喂他吃点好吃的估计能缓解。   她想,要不要问问呢……   “前方陡崖。”身边忽然一声冷冷的提醒,“你开的是卡车,不是坦克。”   她连忙拨转方向。吉斯-5的方向盘沉重异常,转向又容易过度,她专心开车,收起杂念。   她根据仪表盘猜测,这辆车的最高速度超不过60公里。现在路况极差,她的时速大约只有20,也就是个现代助动车的速度。   要开到成都,任重而道远。   穿过一个废弃的村庄,佟彤发现已经好久没听到“导航”的声音。转头一看,希孟倚着硬邦邦的皮制座椅,侧头陷入昏睡。   座位上没有安全带。卡车一颠簸,他头一歪,轻轻靠在她身上,下巴点在她肩膀。   他眉心间一道细细的竖纹,仿佛梦里也能感到疲惫。   旭日西移,一束阳光穿过尘土凝结的驾驶座玻璃,温柔地照亮他挺直的鼻梁。   佟彤咬牙,心中呐喊。   “我、在、开、车!”   “禁、止、干、扰、驾、驶、员!”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都是魔鬼QAQ   坚持HE不动摇~   佟·老司机·彤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73章   终于佟彤开不动了。开卡车是体力活, 开军用卡车简直要把人榨干。   车后头载着人类的珍宝,慢待不得。   副驾驶也有一个, 更是慢待不得。   本着决不疲劳驾驶的原则,佟彤慢慢刹停了车, 靠在驾驶座上, 揉着酸痛的胳膊。   肩膀上倚着个长衫公子。按理说他身材高, 靠着她的姿势怪别扭的,但他也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还没染上现代人的各种腰椎劳损疾病, 舒舒服服的斜斜倚着, 有点混若无骨的味道, 连最后的一下刹车都没能打乱他规律的一呼一吸。   佟彤把头扭向左边,眼不见心为净。   过了一会儿, 她想通了,转头向右, 不看白不看。   他眼睫真长,凉凉的额角摩挲着她脸蛋, 无意识地索取她忽冷忽热的体温。   佟彤余光看到被丢在一边的手机,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那个满地是瓜的微博。   只有厚重的和平年代,才能承载得起那么多琐碎的快乐。多么美好,多么珍贵。   她今日躲过了初一, 能不能躲过十五还另说。她想,在这个人命为蝼蚁的年代,不跟他亲, 还跟谁亲呢?   她心中起了个有点不正常的念头,松开方向盘,用指尖够到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确认了一下闪光灯关闭,然后伸手向前——   留一张照片,日后也是个念想。   咔嚓!   声音忘关了!!   果然恋爱使人降智!!!   佟彤迅速脱离粉红状态,以堪比地下党销毁文件的速度把手机丢到离合器底下。   希孟睁眼,眼神明亮而迷茫,随后眸子动了动,眉目舒展,居然隐约是很惬意的神色。   他缓缓闭上眼,又不动了。   佟彤:“……”   这是摆明了把她当人肉靠垫吗?   她咬牙切齿地提醒:“王大少爷,您不觉得脖子酸吗?”   他意犹未尽地在她肩膀上蹭了两下,才若无其事地正了身子,含笑看了看她,说:“这不是正常社交吗?怎么又不让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佟彤:“……”   “好,您随便靠。”   他却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地图。   “接着走吧。”   哦,撩完就跑,老做派了。她应该知道的。   佟彤冷漠地发动车子,脚下一震,发动机隆隆叫唤。   “我方才梦见一些挺奇怪的事。”希孟大概看她快炸了,主动搭话聊天,声音平静,“我梦见我回到了上辈子的少年时光,搂着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   佟彤一脚惨绝人寰的刹车。吉斯-5发出一串愤怒的轰鸣。   “你你你……你说什么?!”   “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犬。明明是梦,却又像真的……”他无辜地拨弄着仪表盘,“轻点操作,这车要是坏了我可不会修。”   佟彤耳根灼热,脑后像是绑了一双燃烧的小翅膀,徒劳地给她过载的大脑CPU降温。   在葆光的世界里,她化身小狮子犬,遇上了初出茅庐的少年王希孟,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机缘巧合地帮他找到了天青色的釉彩配方。   回来之后,住隔壁这个希孟也问过她的经历。   以前几次勇闯创作层,她都当成冒险,添油加醋的跟他说了,换他各种犀利吐槽。   从那次起,她避重就轻,只是说碰到了少年时的他。至于“自己”摇着尾巴被他撸的这些细节……反正与主线无关,她自然忘啦。   这些都是别的文物创作层里发生的变化,按理说并非人类历史,也自然不属于那个历史中王希孟的记忆。   但现在怎么搞的,他无中生有地“梦见”了一只小狮子犬?   还是说,他在不同文物创作层里的那些人格影子,居然能够互相融合,那些思维碎片,居然能通过某种方式“共享”记忆?   这个“共享记忆”的触发机制,难道是他刚刚那场罕见的昏迷?   还是说……   佟彤低头看看手机地图,“嗯,这儿是后来的三星堆遗址。”   三星堆遗址是青铜时代古蜀文化遗产,跟中原文化平行并存,出土过许多举世瞩目的文物,比如黄金面具、青铜神树什么的。由于太过精美和超前,还被很多民科认为是外星人杰作。   在现代,它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都着名旅游景点。   但在20世纪30年代,这里只是零星出土了几件玉器,由于战争缘故,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发掘。   整个“考古现场”还都是一片荒芜的农田。无数神奇的记忆深埋土壤之下。   难道是因为这儿“气场”特殊,非比寻常,才“唤醒”了他的一些平行记忆?   佟彤用意念控制着飙升的血压,尽可能平静地问:“那个,还梦见什么了……”   《清明上河图》里,她跟本土孟的那些……酱酱酿酿,还有差点被孙二娘按头在梁山土匪寨里结婚什么的……   当初她死也没透露细节。现在他要是知道了,她回到21世纪就跳槽!永远不踏进故宫一步!   不过希孟没听出她话外之音,很诚实地说:“别的……暂时没有了。唉,活太久了也是累赘,好多记忆都有偏差了。”   佟彤松一口气。还好,就是暴露了她当过他舔狗的事实嘛。天又没塌。   希孟慢慢地回忆佟·小狮子犬·彤跟他相处的种种细节,一直在神秘微笑,不时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眼中带着玩味笑意。   佟彤咬牙:“不许看我!”   他闭眼,笑了笑:“小狗真好玩……”   佟彤板着脸,喝到:“不许干扰驾驶员。”   希孟:“小狗。”   “不许说话!!”   希孟用口型说:“小狗。”   佟彤忍无可忍,右手一伸,捂住了那张欠揍的嘴。   他脸颊本来清瘦,五官安排得正正好好,没什么挪移的空间。被她一掌怼在脸上,脸颊的肉向下一拉,猝不及防的扯出一双杏眼。   他眸子本来慵懒地盖在眼皮下,因为这世界大体上缺乏美感,平时只露个半圆意思意思;此时头一次被迫亮出整身,瞳仁里射出明净的光芒。   佟彤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诗:淡妆浓抹总相宜……   希孟把她的爪子拨下来,轻轻地抱怨:“怎么这么暴力呢?我又没不许你碰,但能不能像在故宫装裱室里保养时那样,温柔一点?”   佟彤维持着一副面瘫表情,尽可能淡定地为自己辩解:“那时候你是画。”   虽然旷世绝美,但是安安静静,任人摆布,乖巧可怜又脆弱。   现在呢……现在坐在副驾驶这位……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磨人的小妖精。说的就是你!   现在她只想尽快到达成都完成任务,赶紧离开这个危险弥漫的密闭空间。   希孟忘记把她的手放下。她摇摇手腕,总算从他的掌心里把手抽出来,重新打火。   心烦意乱,发动机像打摆子似的剧烈抖动,熄火了。   希孟又忍俊不禁了,转过脸,掩耳盗铃地不让她看见表情。   还敢嘲笑她。佟彤拔出车钥匙,狠狠吹口气,再插回去,用力一拧——   发动机好像得了急性咽炎,拼命咳喘一阵,又没声了。   希孟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沉了下去。他蹙眉,问:“有问题?”   佟彤擦把汗,用力回忆在驾校里学的各种排错方法……   希孟忽然指着仪表盘上的油箱显示。   “怎么没油了?”   佟彤大吃一惊:“不可能,出发时还有一多半呢……”   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开门跳下车。   一抬眼就看见了,卡车行驶过的路径上,落着一滩滩深色的汽油,被车轮轧出泥泞的花纹。   滴滴答答几声轻响。佟彤目瞪口呆地看到,一滴滴汽油还在从车身往下淌!   她赶紧把希孟拽下来。   “漏、漏油了……什么时候漏的……”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发动机下面的油底壳被磕了个小口子,嵌着一枚碎木片,已经被汽油浸透了。   她驾驶着这辆失禁的卡车狂奔一路,居然毫无察觉!   ——这也不能怪她。哪个驾校教过“如何检查军用卡车有没有在爆炸中损伤”?   她带着一线希望问希孟:“你会修吗?”   他不是还帮外卖小哥修过摩托车吗?   希孟面露难色。   “1934年产的苏式卡车……有点超纲了。我不想弄得车毁人亡。”   *   佟彤拍着胸脯答应高太爷,要把最后剩下这几箱文物平安运抵大慈寺。她设想了重重艰难险阻,却独独没料到,她开的这辆卡车早就在爆炸中被划破了油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汽油滴满襟。   死之前起码把他们拉了几十里地。开到现在居然没起火,直到没油了才彻底抛锚,已经说明这卡车质量过硬。   她靠着轮胎抱膝而坐,可怜兮兮地告诉希孟:“我渴了。”   “也饿。”   “要是有个服务站就好了……”   高博朗队伍给他们留下一个军用水壶的水。佟彤自己按需分配,一次只喝几小口,也只剩下一个底儿,即将告罄。   按原计划,此时应该已经到成都了。   太阳打着瞌睡,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路上倒是开过了几座民居、几片田野,也遇到过一些好奇的农家老少。但现在这个抛锚的地方荒无人烟,大概前些时候刚被日军炸平,此时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希孟看她蔫了,也很厚道地不说风凉话,从自己座位底下扒拉出几个罐头。   佟彤讶异:“……牛肉罐头?我还以为你都吃光了。”   希孟很高冷地说:“太难吃了。而且包装太丑。”   可惜罐头不能多吃。佟彤愁眉苦脸:“太咸了,没水吃不下。”   他这才认真审视起眼前的困境。没有饮用水,她这个娇生惯养、体质普通的现代小姑娘估计最多坚持个半天一天。成都城还在几十公里之外,这当中没有像样的公路,顶多路过几个人烟稀少的村镇。   还不知被日军炸成什么样呢。   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她手背。   “这里毕竟不是前线战区,二十里内应该会有人烟。咱们若向南直行,应当能够再遇到村庄,在那里可以讨些饮食,再想办法找人修车。”   佟彤估算了一下距离,咽一口口水,滋润冒烟的嗓子。   “不,”她最后摇头,“不能把文物留在荒山野岭没人看守。”   “那么我去找村庄讨水,一来一回可能要三四个钟头。你在这儿等着。”   三四个钟头之后夜都深了。佟彤心里知道这想法可行,但身子没动,舍不得点头。   要她形单影只的,在路灯都没有的旷野中等到天荒地老……   希孟也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来一条野狗都够你受的。”   就近找河流水源呢?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现在这个时节完全没有公共卫生设施,生水里不知带了多少病原体,一不小心就能造成瘟疫,一个村一个镇的团灭。   希孟最后说:“现在昼夜温差大,卡车车身是金属质地,遇到热空气时,应该会凝结‘出汗’,收集不少水汽。你坚持到入夜,我给你弄一些水来。然后等明天天亮,去村子求助。”   佟彤惊喜交集:“你太博学了。我的物理知识都还给老师了。”   这声赞美出自真心。希孟怡然自得地一笑,找一块布,开始擦拭车身。   “这法子也不是我自己想的。”他说,“当年我也被卡车运来运去过,开车的渴了,就用这个法子喝过水。”   佟彤琢磨这话,忽然产生一个不得了的念头。   “宝贝儿……不是、那个、希孟……你的真身,不会在后头的箱子里吧……”   她运送的是来自故宫的顶级国宝啊!要是里头没有他,那天理不容。   她生怕两个希孟再撞上,不知又会冒出什么莫名其妙的bug。   不过希孟却不假思索地说:“想什么呢。我这时候应该在长春伪满皇宫。”   佟彤一愣,“……是哦。”   大清亡后,末代皇帝溥仪获准依旧居住在故宫。但他知道自己早晚得“搬家腾房”,于是为了以后的生活打算,他以“赏赐亲友”的名义大肆往宫外转移故宫旧藏,挑的都是最珍贵的宝贝。   后来溥仪果然被赶出故宫,又在日本人的扶植下跑到东北建立伪满洲国政权。至于他偷带出宫的那些宝贝,自然也都存在了“皇宫”内库,当做新“王朝”的启动资金。   《千里江山图》这么重量级的大咖,又有着如此宏大壮阔的寓意,自然会被溥仪头一个看上。   希孟告诉她,那时候(其实也就是现在)的东北文玩市场堪称腥风血雨,隔一段时间就有“清宫旧藏”在市面上现身,像一本本辟邪剑谱,引发江湖人士竞相争夺。更有一股股“境外势力”嗅得血腥,像饥饿的鲨,以各种名目巧取豪夺,趁机掠夺走一个文明的精髓。   有不少国宝就此流失国外,有些从此再也没出现在公众面前。   后来日本战败,溥仪出逃,剩余的这些宝贝大多遭到哄抢,不知所踪。   建国以后,年轻的共和国拨出重金,一件件追回那些流落民间的珍宝,期间不乏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再加上爱国收藏家的捐赠,终于有那么一小部分国宝,重新回到故宫博物院。   《千里江山图》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   这么一比,被溥仪提前带出宫的那些绝世珍宝,和现在这些颠沛流离、满世界找防空洞的故宫馆藏,同样的命运多舛,劫难深重。   佟彤看着车斗里那些严丝合缝的木箱,叹口气。   “这些箱子里的祖宗们会化形吗……要是大伙都出来帮咱们推车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其中一个木箱的木条缝隙间,闪了一下小小的光。不知是反射哪儿的玻璃。   希孟依旧在仔细擦车:“别想了。我们文物能跑到人间撒欢,全依仗你在2019年开的那个灭火器。”   80年前的文物,虽然有灵魂有智识,但也只能是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奈地看着人间社会兴衰交替,看着人类一次次重复自己的错误。   *   入夜微凉。佟彤回到驾驶座闭眼小憩。   没多久,希孟碰她肩膀,递给她一个装得满满的军用水壶。   佟彤喜出望外:“物理学是人类之光。”   纵然希孟擦了半天的车,但从车身上刮下来的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很浓烈的金属味道。佟彤已经渴得冒烟了,咕嘟咕嘟喝了半壶,觉得风味独特,还可以再来。   然后大口吃罐子里的牛肉。佟彤感慨:“我要是慈禧太后,逃亡的时候又饿又渴,吃到这么一口肉,回去得把这罐头厂封为皇家御用,所有员工赏黄马褂。”   希孟抿嘴笑着看她吃。   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邀请他:“你也来点?”   希孟:“我辟谷。”   在物资丰富的21世纪,跟她抢抢奶茶也就算了;现在饮食短缺,他不跟小辈争。要脸。   吃完就犯困。这时空错乱的一天过得,比她以往“穿越”的都充实。   苏联的卡车,驾驶室宽敞异常,坐一头毛熊都绰绰有余。   佟彤用帆布给自己搭个窝,舒舒服服往驾驶座一蜷,脚蹬在方向盘上,通知:“我眯会。”   希孟“嗯”一声。他不用睡觉,在副驾正襟危坐,地上捡起手机,开始研究地图。微光照在他脸上。   过不一会儿,他忽然又说:“这几天在成都拍了什么照片?我看看行吗?”   他拿乔,没跟着其他文物一起过来吃喝玩乐,这会子倒想起来错过良多。   佟彤半睡着“嗯”一声。   他于是打开她的手机相册,从她在双流机场落地开始,看她拍的酒店房间、自助餐、会议报告厅、纪念册、还有她抽空去的茶馆、商店……   小小的屏幕鲜活的色彩,五光十色的光线透过粗糙的玻璃,丰饶而慷慨地洒了出去,洒在外面灰败、焦黑、了无生机的土地上,好像从虚空里开出的花。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大约是白天被轰炸的军事场所,不知囤了什么易燃物资,一直烧到现在。   谁能相信,这是相隔80年的同一片土地呢?   他手指轻划,忽然指尖定格,放大了相册里最新的那张照片。   啥时候被她偷拍了?   他轻笑一声,转头看窗外的月光。   他自己靠着“小狗”昏睡了半天,他是知道的;关键是旁边佟·老司机·彤的表情,微笑中居然还带着点小羞涩,他从来没见过。   他对着那张照片端详了半天,听见旁边佟彤一声哀嚎。   “别——别看!”   这句马后炮的警告来得太迟钝了。他已经盯着那种照片看了足有两分钟。因为她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一黑,自觉地进行了“无操作两分钟自动锁屏”。   佟彤破罐破摔,满嘴跑马地解释:“那时候停车休息,实在太无聊了。”   “哦。”他用手指描绘着屏幕上她的脸蛋,无心一问:“这算‘正常社交’吗?”   “算。”佟彤硬着头皮说,“自拍嘛,太正常不过了。不过……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删了……”   “把我拍得还挺好看的。”他左右欣赏了两下,“不必删了。”   “那个,”佟彤掩饰心虚,轻声问:“你真的不困啊?真的不需要休息?”   在创作层里他可是睡得比谁都香。在现实世界……还真没见过他睡觉。   “有我这么个满血开挂的队友是你的运气。”他马上恢复了目中无人的状态,骄傲自满地说,“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冷不冷?”   “还行。”   佟彤头一歪,继续闭眼。   “真不冷?昼夜温差那么大。”   “还可以啦。”佟彤带着鼻音抗议,“睡觉了,不跟你聊天了。”   希孟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在她滑入梦乡的前一刻,又把她叫起来。   “到了半夜会更冷的。”   佟彤几近抓狂,揉着眼睛嘟囔:“您是温度计成精吗?我妈都没这么觉得我冷过。”   希孟沉默许久,才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担心着凉,可以跟我申请靠近一点,或者请我搂着你。”   佟彤那点睡意全化作鄙夷,被这人的死要面子震惊了。   他为老不尊,想占她小辈便宜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得便宜卖乖,一定要她“申请”、“请求”,才勉为其难地贡献出自己的怀抱,好像做出多大牺牲似的。   他自己往她肩膀上靠的时候,怎么没打申请报告呢?   希孟大概把她的沉默当成害羞,又忍不住找补一句:“你们21世纪的社会风气不就是这样吗?正常社交,别想太多,如有误会,自己调整心态——我是真怕你着凉。”   这是把她早些时候的渣逻辑现炒现卖,拿来用了。   佟彤打个呵欠,心平气和地纠正一句:“爷,您在时代的列车上飚太远了,飚过站了吧?——这样不好,理论脱离实际,以后会不小心撩到小姑娘的……我告诉您,您记住了,即便是在社会风气开放的21世纪,这种动作……”   她轻轻往他怀里一靠,拉过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肩,“……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社交的范围。”   环着她的那只胳膊骤然肌肉收紧,僵硬了片刻。   “我……”他声音有点无措。   “我什么我,你再吵我睡觉,以后没奶茶了。”   长衫上满是碎片划破的毛茸茸口子,里面的胸膛渗透出微微的暖意,正好弥补了黑夜带走的热量。   佟彤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感,满意地在他怀里蹭蹭,抱着那只无所适从的手臂,进入梦乡。   终于没人吵她了。 第74章   “#%*]&**kd%…#rte……”   “呜呜呜呜……”   “大家年代不同, 讲国语,讲国语。”   “这什么鬼地方……”   ……   佟彤猛地睁眼。   她好像听到车外有人声, 不是做梦!   有人在对话,有人在呜咽, 有人在嬉笑。   在完全没有灯光污染的长夜里, 这些声音显得格外渗人, 仿佛近在耳边。   她猛一扭身,扑了个空。副驾驶没人。   她踹开车门就往下跳。   “小彤!”希孟从黑暗中跑来,拦腰接住她, “没事, 别怕。”   白云浮动, 天顶上流出一条亮丽的银河。无数星光洒在地面,把他的脸照得像定窑瓷, 苍白而淡雅。   希孟身后,影影绰绰几个人。   其中一人, 身穿破旧的唐代衣袍,人却是个明珠般的翩翩少年。他的神态年轻而热情, 正好奇地伸手摸卡车的反光镜。仰首之际,露出一边脸颊上几道斑斑血印。   好像是个误入沙场的贵公子,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出来,还不忘时刻整理衣袖的褶皱。   他身边立着两个汉装美人。衣着看不出年代。一个斯文隽秀, 像是大家才女,一个妩媚端庄,好似深宫佳丽。   两人轻轻交头接耳。那个妩媚佳丽眼看希孟, 轻声问:“那位高将军怎么不见?”   “负伤了,已经撤退回城。”另一个美人答。   “甚好。”妩媚佳丽又问:“这辆车驾唤作什么来着?”   “卡车。”   “如何却坏了?”   “我也不知,说是没油了。你说这些现代器物也真是有趣,车马不吃草料,倒吃油。”   两人感叹一阵,互相搀扶着爬进驾驶座,四处观看。   佟彤沐浴在这几位的光芒中,猛地扭头质问:“你不是说现在的文物还无法化形吗?”   “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希孟大言不惭,“这几位对你来说都是前辈。他们刚才都在跟我夸你车开得稳。”   唐服公子抢先一步,朝佟彤唱喏问候:“娘子切莫苛责王公子。我等是今日与娘子接近以后,才蓦然打通便路,恍惚踏入人间的。”   他在故宫收藏了至少几百年,已经听惯了各个时期的北京话。但今天还是头一次开口说。他已经一千多年没用过人类的发音方式了,“实践”了好几句,才颠三倒四地找到了舌头唇齿应有的位置,说出来的腔调生涩古怪,听起来有点滑稽。   佟彤不相信地说:“您是说,因为我在,所以大家忽然都能化形了?”   她这个“天选之子”业务也太广泛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还兼职次元壁看大门的呢?   唐服公子微微一笑:“其实我们人器两界的通路,并不止小娘子在未来所打开的那一个。还有许多其他通路存在于无形之中。只是当初装箱的时候,箱体都让高人封禁,以免跋涉之际,万一触动什么机关,令我等化形而走,散落于万水千山之间,游走于破碎山河之内,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今晨的轰炸过后,箱体略微受损,封禁解除,再加上娘子所带来的联通之能,才能令我等暂时来到人间瞧个新鲜。”   佟彤越听越奇:“等等——高人封禁?有人封禁了你们化形的力量?”   难道民国时期,就有人知晓文物化形之事了?而且还能用自己的力量加以干涉?   “哪位高人?”她问。   “这我们不知。总归是故宫的某个职员吧。反正我们也并无入世之需求,化不化形都无所谓。”唐服公子并不在意,接着说,“但由于娘子并非此世中人,赋予我等化形的力量也十分微弱,只能让我等趁黑夜出来透透气。等天光大亮之时,我们还是要回到箱子里避光的。”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不太符合他明快的外表,一字一字像是小低音炮,让人不管听他说什么,都绝无走神之虞。   佟彤茫然点头。原来是“临时放风”。   “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小低音炮爆出两个字:“小明。”   “娘子呼某小明便可。”   佟彤差点笑出声来。   您是临时给自己起了个语文课本里的主角名吗?旁边这两位是不是小红小芳?   希孟侧过脸微笑:“他还不知后世给他起的名字——颜真卿手书《祭侄文稿》,天下第二行书。”   ------------   佟彤差点就跪下了。   不是她腿软,实在是这80年前原生态的种花大地上——蚊子太特么多了!   身边这几位都是百毒不侵的金刚,陷入饥荒的蚊子大军只好可着她一个人薅。   自称“小明”的《祭侄文稿》慌忙上前搀扶:“娘子不必多礼,破纸一张,今日全靠娘子智勇,这才保全,颜某应当谢娘子才是……”   佟彤:“您是颜季明?”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小明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叔父书成之时,将季明一缕孤魂收入纸面,浑浑噩噩的……就到今日了。”   ------------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整个唐王朝陷入深重的战争灾难。   叛军围攻常山,俘虏了颜季明。   他的父亲是常山太守颜杲卿,曾经放话宁死不降。   捉住你的爱子,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割去他的生命,你降不降?   颜杲卿依然不降,季明不屈被杀。   不久后,常山陷落,颜杲卿被押到洛阳,大骂安禄山,直到“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   颜杲卿被残忍虐杀,满门忠烈尽皆殉国,“常山舌”为后人视为忠节不屈之典。   几年后,颜杲卿的从弟颜真卿寻得季明遗骨,泣作《祭侄文稿》。   这位震古烁今的书法家追忆亲人被害,极度悲愤之下,用笔时情感涌动,字体、字形飘忽随性,不乏涂抹修改,但整篇文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历史和艺术价值并存,为不可复制的传世经典。   ------------   在佟彤生活的现代,《祭侄文稿》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由于“纸寿千年”,文物已接近保存寿命的极限,展一次伤一次,因此这些年始终放在地库里,轻易不搬动。   她只看过高清电子扫描件,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椎心泣血的情绪起伏。   佟彤望着眼前这位千年前的殉国烈士,不禁感叹:   他真年轻啊……   但她见的化形文物多了,还是马上从小明身上看出一些不和谐的元素。他脸上的伤,还有那过于冗余的衣着……   “乾隆吗?”小明不以为意地一笑,语气铿锵,“他给我添的那点涂鸦,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果然是正气凛然的化身,乾隆的大印章能奈他何。   他精神抖擞,眉眼中凛然无畏,仿佛身上那点病痛完全不存在。   这时候驾驶室里的两位美人终于探索完毕,先后跳下来。   “文姬,昭君,这厢有礼了。”她们微笑着自我介绍。   佟彤颤抖着摸出手机:“能跟您几位合个影吗?”   美人们看着她手里的手机,大为惊奇,文姬一把就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终于误打误撞开了屏幕,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把手机丢了。   自称文姬的美人,是《文姬归汉图》的化形。该图绢本设色,作者是宋人陈居中。   图画以文姬归汉的典故为延伸,笔触细谨,逼真度极高。由于成品时间在南宋,作者受时势影响,居然将画中的汉朝、匈奴人众,幻化成当时的宋人、金人形象。弦外余音不言而喻。   要知道,靖康之变以后,被掳去北境的两位宋朝皇帝——胖佶和胖佶的儿子——始终在金国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爱国官民们屡屡提出“北伐迎二圣”,却遭到投降派的阻挠,最终没能成功,胖佶终老五国城,永远没机会再看到汴京繁华。   因此这里的文姬,不仅是东汉那位历史人物,更是寄托了南宋时人“归乡”的愿景。   文姬对卡车极为感兴趣,居然研究起了仪表盘,然后兴奋地说:“若以六十公里时速驾驶此车,当二十日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才女不愧是才女,这么快就把单位换算玩熟了。   旁边昭君提醒她:“眼下蛮族犯境,驿路封闭,怕是没那么容易。”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是一本一幅绢本重彩仕女画,描绘了汉代后宫佳丽的生活情境。宫阙华丽,人物妍雅,宛如仙境。   画中一百余位人物,每一个都忙忙碌碌——歌舞、弹唱、围炉、下棋、读书、戏婴……姿态极为生动。   而画中暗藏一个彩蛋:画师毛延寿正在为刚刚入宫的王昭君画像。   汉元帝后宫佳丽三千,他自己没时间一一“面试”,便让画师给美人们绘制“证件照”,供他挑选。宫女新人们为了博出位,流行贿赂画师,画像的时候给自己美个颜,以期在皇帝面前惊艳。   耿直的昭君因为不肯贿赂画师,“证件照”被画得十分随意,生生把一个大美人画成了路人甲。   她自然没有得到汉元帝的青睐。后来被选去和亲匈奴,昭君出塞,成为了汉帝国的和平大使。   《汉宫春晓图》里,就描绘了王昭君被毛延寿画像的这一刻。   画家对于这个彩蛋大约十分满意,对昭君的描绘也不吝笔墨。以至于昭君从众仕女中脱颖而出,走出了画卷之外。   昭君朝佟彤笑了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佟姑娘,你能不能搞到枪?”   佟彤:“?!”   昭君朝远处的一点火光看去,咬着精致的嘴唇。   “我们已忍了一百多年了!蛮夷犯我汉境,毁我家园,掠我衣食,奴我百姓——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过去只能随波逐流,眼看大好河山沦为焦土;今日偶得机缘,误入人间,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么?”   旁边季明下巴一扬,脸孔倏然深沉。   “没错。”低音炮的声音宛若沙场肆意的将军,“没枪,刀剑弓矛都可以!我上辈子没机会痛快杀敌,今日总算能够得偿所愿——听希孟说,我们这种形态的文物,在人类世界是很难受到伤害的,对吗?”   他话音刚落,旁边草丛里哗啦一响,跳出来一个穿着古代铠甲的青年士兵。   佟彤吓一大跳。她刚才因为躲蚊子,还特意往身边草丛里看了一眼,完全没发现有人!   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器,很自来熟地对季明说:“附近找到废墟一座,内有铁皮数片,已让我磨成短刀,虽不锋利,但也可以一用。”   季明微笑:“有劳了。”   佟彤震惊得普通话都忘了:“这位……”   “冯铁柱!岳家军普通一兵!”黝黑青年双脚一并,啪的立正,对她喊道,“见过姑娘!你需要刀吗?我这里还剩一把!”   “宋高宗赵构《付岳飞》手札。”还好希孟及时给她扫盲,“岳飞的精神力量太强大了,这小小一篇帖子无法尽数涵盖,因此只化成了他麾下一兵——方才铁柱兄自请出去勘探环境,因此你没见到。”   说话间,铁柱已经分发刀具。连昭君、文姬都人手一把。   她俩已经都换成了利落的北方少数民族戎装,腰佩短剑,俨然一队红色娘子军。   高智商才女蔡文姬甚至研究起了手机上的地图:“去前线还是去敌后比较方便呢……”   季明:“当然是去前线!我还没来得及杀敌呢!”   ------------   “等等,祖宗们……”   佟彤终于开口发言,打断了文物们慷慨激昂的畅想。   “你们要抗日打鬼子,精神可嘉,可……可不太现实……”   文姬微笑:“佟姑娘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既然是人类的造物,心绪与人类也是共通的。即便你告诉我这场战争我们终究会赢,但在此危急存亡时刻,我们不与你们同仇敌忾,难道还能隔岸观火吗?”   佟彤:“可……”   她忽然瞪一眼“隔岸观火”的希孟,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劝劝呢!你们以后都是特级国宝啊!”   希孟无奈道:“当年我差点被八国联军烧了的时候,心情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嘴上说表示理解,但他毕竟来历不同,还是听从佟彤的话,上前劝了两句。   “诸位,比起保家卫国杀敌报仇,眼下有个更紧急的任务,若能得诸位帮忙,我和佟姑娘都非常受惠。”   季明把短刀夹在手指中间转,低声不满:“希孟吾友,我记得过去在故宫的时候,你可是睥睨物表,把我们哪个都不放在眼里。前几年于故宫分别之时,你也是对时局满胸义愤,瞧哪个人族都不顺眼——怎的区区八十年过去,你倒顺着这位佟小娘子,做她的应声虫,向我们指手画脚?你化形入世,化得也有点太入戏了吧?”   希孟脸色一黑,摆明了受冒犯。   “颜兄,”他上前一步,和颜季明面对面,挺直的鼻梁离他最多十公分,“你看看我。”   这距离有点太过分了。虽然身为文物、但化形时已经选择了性别的颜季明一阵恶寒,退一步,“怎么?”   希孟垂着眼眸,若有若无一笑,很自信地问:“你看我,风貌如何?”   旁边昭君和文姬抢答:“君风采甚于当年——怎么保养的?传授一下。”   希孟指指佟彤:“建国以后,他们系统修复过。”   佟彤还在穷担心要是文物们大举出来抗日怎么办,历史的车轮会不会漂移,猛一听话题拐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澄清。   “不不不是我修的哈,是我的同行、前辈……”   希孟被她的表情逗笑一刻,往卡车发动机上一靠。   “所以,我的建议是——相信咱们的制作者的子孙,他们有能力自己平息战火,建立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安稳得足以让人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一些零碎旮旯的小事上——比如,在一方斗室里静坐数年、一个针尖一个针尖地修补一幅千年古画的颜料。   “至于诸位,还是稍微爱惜着点儿自己,别让那些一路保护着你们的人失望。”   昭君有些心动:“文姬姐姐,他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哎。”   近百年里,由于清廷腐败,国力空虚,战火连绵,活人无暇顾及死物,故宫里的文物们其实已很久没有得到像样的保养修复。就连昭君文姬这样的美人,也不免生了些淡淡的雀斑,衣服上出现细细的霉点。   更别提,还三天两头的听闻一个个坏消息:谁谁又被腐败的官员私自卖了;谁谁被宪兵抢夺,粉身碎骨;谁谁被安排到外国领事馆“交流”,结果一去不回……   区区八十年,对文物们来说也就是多添两个霉点的时间,能让一个国家发生如此颠覆性的变化?   希孟最后说:“如果诸位实在不愿袖手旁观,想为这场战争出点力的话——来帮忙推车吧。”   ------------   星光下,月色前,一辆宽阔笨重的军用卡车缓缓移动。   几位大佬又唤醒了木箱里一些其他文物帮忙推车。几件庞大青铜器的加入,极大地加快了推车的速度:它们化形之后都是力能扛鼎的先秦壮士,宗周钟开始不明状况,差点用一只手把轮胎卸下来。   颜季明负责指挥。文姬导航,昭君警戒,岳家军战士冯铁柱在前面探路。   希孟被爆炸闪光狠狠晃了一下,至今体力没太恢复。季明说:“你就别推车了。我让《本草纲目》给你疗个伤。”   大伙觉得新奇兴奋之余,也不免用带着各个时代口音的国语吐槽:   “别人都舒舒服服地待在箱子里,等着车拉文物;咱们倒反过来,文物推车……”   “别抱怨啦。要是没这辆车,说不定就被蛮夷炮弹炸得七零八落了。”   “话说,这辆车怎么似乎比以前轻了?”   “还不是因为您不在车上。您一个石鼓就一吨多重……”   “对了,一吨是多少斤来着?”   “这得看是汉斤还是唐斤还是宋斤……”   ……   当然,更多的文物,兴趣点都在佟彤这个八十年后的来客身上。   “没事,你就说两句嘛。”文姬劝她,“我们能偶然化形,全是拜姑娘带来的异能所赐。等你走了之后,我们照样是书是画,是玉是瓷,不会因为预知了些事情,就把人类社会搅得天翻地覆的。”   佟彤想想,也有道理。   文姬见她神色活动,又笑道:“所以你就告诉我嘛,八十年后,我是不是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的本体是《文姬归汉图》,“人设”从一开始就定型了,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归汉”。   佟彤想了想,遗憾地告诉她:“没有。”   这些故宫文物在平安避过抗日战火之后,又先后运回南京。但49年南京解放前夕,大约有3000箱文物——都是精华中的精华——被紧急转运台湾。   佟彤回忆了一下她看过的台北故宫宣传片——她现在运送的这几箱似乎都在其列。   她如实说:“要是我记得没错,你们好像都在台北……”   谁知文物们听了,好几个人当即脸色大变。   季明有点惊慌,问:“都被东夷人掠去了?”   佟彤茫然摇摇头,随后才想起来,“现在”的台湾尚且属于日占时期。难怪大伙误会。   “不不不,别急别急,日本投降以后,所占的我国领土就都归还了,台湾也回归了……不过嘛,那个、局势还是有点复杂……”   她简略解释了一下。文物们听了,倒也不太懊恼,比她想的淡定多了。   “安全就好。能舒舒服服的躺着让人类观看就好。”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弹指一瞬,以后还不一定会去哪儿呢。”   “天下分久必合,嘿嘿,我今年两千岁整,看得多啦。”   “不出国就没事。我曾经赴苏展览过两个月,那可真是水土不服……”   大家又向她套话,问她这几十年里发生的其他事情。   书到用时方恨少。佟彤回忆了一下课上学的近代现代史,挑了几件大事,简略地讲了一下。   文物们听得如痴如醉。   “真的?”   “还能有这个走向?”   “还好故宫没事……”   “艹,我活了三千年,从没见过这种操作……”   ……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觉东方既白。   忽然,冯铁柱回来报说:“前方二里有村庄,东南十里外有军营!车往何处,请指示!”   作者有话要说:  《祭侄文稿-唐-颜真卿   《汉宫春晓图-明-仇英   《文姬归汉图-宋-陈居中   《宋高宗赐岳飞手敕卷》-宋-赵构   宗周钟-西周厉王时期-甬钟   岐阳石鼓-先秦时期-中国现存最早的石刻文字   `   按概率来讲这些巨佬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在彤妹周围的箱子里……但作者说了算…… 第75章   佟彤喜出望外。这群大宝贝儿们效率太高了!   刚才大家只顾埋头推车, 都没注意到村庄已经近在眼前。   她刚想找文姬商量一下,忽然眼前一暗, 周围的欢声笑语全消失了,那些衣裙、铠甲也不见踪影, 只剩个孤零零的卡车, 轮胎在泥土中压出一道笔直的线。   冯铁柱做的那几柄短刀落在车斗里, 散落在木箱四周。   天色既亮,文物们都消失了。   正如季明所料,在这个时空里, 创作层和人间还分为两界, 被某种神秘的封印所隔离。只是因为佟彤的到来, 让次元壁临时开了个洞,大家能出来放个风。   而且还不能在外面待时间太长, 等天亮之后,文物们不得不回到箱子里变回原形, 像灰姑娘的水晶鞋。   要不是车身上还留着横七竖八的手印儿,佟彤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只剩一个希孟, 还完完整整地站在她跟前。   一套明代刻印的《本草纲目》化身老中医,帮他解决了爆燃闪光的后遗症。他现在满血满状态,正在检查木箱的受潮情况。   夜里热热闹闹的,忽然一下子就剩他一个, 佟彤忽然觉得怪别扭的。   “你……现在可以休息一下了。”她关心。   他转过身,倒是得意非常,说:“等回到21世纪, 这些文物们都得欠我人情。”   佟彤:“……”   好吧,不关心了。人家自我感觉好着呢。   村庄就在一公里外,已经可以看到早起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几个豆大的人影沿着蜿蜒的小路,挑着水桶出门打水。   昨天卡车抛锚,荒山野岭的宛如世界末日。现在卡车依然抛锚,但佟彤已经一点不怕了。   希孟把散落一地的小铁片刀收起来,藏到驾驶室内,对她说:“现在不用担心了。你在车上补个觉,我去找老乡们借辆驴车牛车之类,把这些朋友们换上去。虽然慢些,起码能走。”   佟彤不知道抗战时期的中国老乡们经济状况如何,有没有驴车牛车;但就算有……   “现在用什么货币?”她猛然说,“咱们好像没钱。人家不能白借东西呀。”   高博朗把文物托付给他们的时候,以为他俩是多么位高权重的少爷小姐,因此也就没客气,一块钱法币都没给他们留……   希孟面露难色,但也就过了两秒钟,他脸上舒展出笑容。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   佟彤看着他笔挺的背影,不服气地点点头。   他能有什么办法?刷脸呗。   *   佟彤吃了半个牛肉罐头当早餐,趴在方向盘上小睡。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去台北故宫参观交流。   小明、昭君、文姬他们,闻讯都化形出来,大家高高兴兴地去甜品店大快朵颐。   忽然听到外面橐橐几声,有人穿着坚硬的靴子走了过来。   她大吃一惊,从玻璃后面一看,希孟回来了。   他走得很慢,依旧是穿着那身得体的长衫,一只手轻轻攥着袖口,眉宇间充满紧张和戒备。   他身后,呈半圆状跟着六七个人,乍一看去像个神气的“护卫队”。然而那“护卫队”脸上都带着戾气和杀气,伸手摸着腰间,一副逼宫既遂的骄傲德性。   佟彤倒吸一口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人……怎么瞧着不像中国人啊!   虽然穿的都是平民衣裳,但脸上绝对是军人气质。   而且跟高博朗那种军人气质完全不一样,像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训练体系里出来的。   他们远远地打量卡车和后面的货物,不时交头接耳。   跟在希孟旁边的,另有一个穿绸缎长衫的胖子。他倒没有军人气质,一口的黄牙凸出在外,把两个嘴角撑得向外翘起,生动地诠释了“龇牙咧嘴”这个词。   如果放在现代,他大概得从小学开始戴牙套,一直带到三十岁,也许能把他这口争奇斗艳的牙给整得稍微收敛些。可惜现在牙科技术还不成熟,他那一口牙也只能向外凸着,好像吐着獠牙的野猪。   野猪牙围着希孟上蹿下跳,裂开血盆大口呵斥:“喂,说你呢!你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太君问你话呢,你敢不吭声!”   *   佟彤眼前一黑,昨天应希孟的要求,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的抗日神剧们瞬间各就各位,在她心里争先恐后地播放起来。   这是碰上鬼子和汉奸了啊!   说好的四川是大后方呢??   希孟轻轻踱到卡车门边,伏在窗户上,轻轻告诉她:“是潜入的谍报人员。”   “待会儿别说话,我做什么,配合就行了。”   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说话时口唇几乎没动。   佟彤讷讷点点头。这些“鬼子”人手不止一把枪,她一个只参加过开学军训的麻瓜能怎么办,眼下完全是四面楚歌。   希孟呢?他虽然开了点挂,可也不是万能的哆啦A梦啊。   她后悔啊。真不该掺和望远镜的事……   但后悔有啥用。她想着希孟告诉她的那句话。   “谍报人员”……   是了,日军虽然并未大举进攻四川,但肯定要定期派遣情报人员潜入,收集各种军事信息。特别是在密集轰炸的前后——这些人大概是来评估昨天那次大轰炸的效果的。   果然,有几个日军看起来不像武夫,像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文职人员,他们挎着皮包,里面应该有纸笔相机之类的东西。   那么,他们虽然看起来大摇大摆的,但也许不敢在此地闹出军事冲突,否则也是寡不敌众……   眼下是看他俩落单,车上又可能有敏感物资,这才借着人多势众,前来询问。   要是有中国军队过来巡逻,他们大概也是不敢硬刚的。   也许,可以谈判?   ……   佟彤还在拼命想对策,野猪牙汉奸等不耐烦,自己绕车一周,先行“搜查”起来。   没走几步,忽然发现驾驶室里的佟彤。野猪牙兴奋得满脸通红,转头大喊:“花姑娘!太君,花姑娘!”   太君们并不像神剧里那么智商感人。他们只是看了看佟彤,大约确认她不是“阿庆嫂”一类的人物。然后一个轻微跛脚的军官拔出枪,随意指着卡车后斗的防水布,问了两句什么。   野猪牙汉奸狐假虎威地翻译:“问你话呢!后面运的什么货物!是军火还是别的?打开来让我们看看!”   那怎么行。文物们都是故宫专家们费尽千辛万苦,精心包装保护的。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一开箱就完蛋了。   再说,要是这一车国宝让“太君”给缴获走了,他们做梦都能乐醒吧?   佟彤急的轻轻拉希孟衣服,小声说:“要是实在没办法,咱俩一左一右逃跑成吗?一公里外就有村子……座位底下有刀……”   希孟拍拍她的手,背对着一群太君,调整了一下神色和表情。   然后他转身,冲着那个跛脚军官,嘴角微抿,抿出了一个倨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的微笑。   他稳健地说了几句话,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佟彤下巴都快掉了,急中生智地出溜到方向盘下面,挡住自己的脸色。   这人什么时候背着她学的日语啊?   野猪牙汉奸听了也是一愣,随后,好像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一样,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打断。   “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回答太君的问话!不然——哎哟!”   跛脚军官勃然变色,冲着野猪牙大吼一句闭嘴之类的话,然后一脚把人踹翻,直接卡在了卡车车斗底下。   野猪牙哀嚎:“太君……”   “太君”们压根不看他。他们脸上肃然起敬,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话,然后同时朝希孟一鞠躬。   *   佟彤坐在日本产军用马扎上,吃着日本零食,怀里还塞着盒日本烟,头晕目眩地怀疑人生。   几个“太君”正围着卡车前倨后恭,有几个已经趴到了车底下,整洁的新衣擦在泥地上,尽职尽责地检查卡车油箱,全身散发着工匠精神的光辉。   她心里仍然忐忑。以前没听希孟说过,他会移魂大法啊……   就算这些人是中幻术了,万一清醒过来,会不会立刻翻脸,拔出枪来把她死啦死啦地……   但这个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太君们在车底下盘桓了半个小时,终于锁定了油箱漏油的位置,远远的朝希孟喊了一句,还竖个大拇指,那意思是,我们能修!   “祖宗,您这21世纪的日语,没被他们听出来穿越吗?”她由衷的对希孟五体投地,站起来问他,“汉奸也没看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希孟冷眼看着一群修车工忙活,说:“谁说我说的是21世纪日语啊?”   佟彤:“蛤?”   “不是跟你说过,我在长春伪满皇宫住过许多年。”他抬头,假装往眼前一个虚拟地图的北方甩了个眼神,“那里说日语的比说中文的多,我早就听熟了——普通话还是后学的呢。”   佟彤顿悟:“……是哦。”   伪满洲国是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皇宫”里来来往往的,估计不是高官就是间谍。他整天听着中国人跟这些人商量怎么卖国,肯定憋屈死了。   “让我学了一口东京地方的贵族口音。”希孟轻蔑地解释,“这几位都是北海道乡下出身,一听我说话,还以为我是满洲高官。反正我对那边贵族官僚的情况也熟,随便编些原委,他们不敢质疑。”   现在的日本是贵族政治,等级规矩森严,凭说话口音就能定尊卑。眼看这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对本国的贵族人员、政治秘闻、甚至战略部署都如数家珍,那肯定不是一般人。这年头又没互联网,通讯也不方便,急切之间上哪核实去,当然深信不疑。   至于他们为什么开着苏联援华的卡车,车里又装的什么宝贝……   这年头谁还没个秘密任务呢。官大一级压死人,谁敢问哪。   这些太君的年纪加起来,大概还没有希孟的五分之一。千年的狐狸耍猴,自然一耍一个准。   希孟脸上闪过一点笑意,又回复了冷漠,颇为不悦地对她说:“冒充人类就算了,还冒充人类中的败类,下不为例。”   佟彤安慰他:“您就当在横店演戏。演你这种角色的必定是一线大咖。”   毕竟她带着胜利者心态,知道太君们最终注定失败,也就没什么心理包袱,看他们就当看猴。   至于野猪牙呢,那也注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在地,碾来碾去,碾来碾去,碾来碾去……   只盼他那满口烂牙赶紧都掉了,吃不进东西饿死。   跛脚军官带着一身泥跑过来,毕恭毕敬地请示希孟,好像是说卡车不好修,得容他们回营地拿点工具。   佟彤马上脑筋活络,轻声说:“问他们营地在哪!然后报官!一网打尽!”   话音未落,眼前一暗。希孟赶紧把她一把揽住,把她的一口现代普通话闷在肩窝里。   “你就别开口了!小心拆我的台。”头顶的声音极其无奈,“他们以为你是满洲格格。”   佟彤脸上倏然一热,被他的长衫擦着脸,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听他心跳倒是不紧不慢的,非常有大家风范。   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委屈:“我祖上说不定还真是满洲格格呢!没当过汉奸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是哑巴格格,我闭嘴。”   “我警告你,这不算正常社交。”   希孟不理她,摸摸她后脑勺,转头吩咐太君,让他们快去快回。   跛脚军官眼看“本国高官”拐带着一个“满洲格格”亲亲热热,那民族自豪感空前膨胀,鞠躬鞠出个锐角,然后猛一扬头,昂首挺胸地走了。   野猪牙汉奸连忙跟上,屁颠屁颠地说:“太君等等,您还需要小的……”   ……   佟彤记得在网上看过一个访谈,说目前的很多抗日神剧制作粗劣,为了无脑拔高主角,通常把鬼子塑造成一群智障。这是对抗日先烈的极其不尊重。   在真实的历史中,日军的素质、装备、训练程度,几乎和我军有着一个时代的差距。我们最终的惨胜,是先烈们用血肉生命堆出来的。   现在佟彤算是亲眼见到了这种差距:高博朗手下的大头兵,很多连常用汉字都认不全,完全不会辨认那些木箱上的封条,全靠故宫学者在旁指点;   而眼前这些“北海道乡下”出身的日军,很多还是文职,但在明确的分工之下,花了几个小时敲敲打打,居然把一辆他们从没见过的苏式卡车给修好了!   而且还不知从哪弄来两大瓶汽油,小心注入到油箱里。   虽然远远不够加满,但开几十公里不成问题。   轰隆一声,发动机重新怒吼起来。跛脚太君满头是汗,一身汽油污渍,骄傲地请希孟验收。   佟彤爬进驾驶座,太君们热情地朝她挥手告别。   野猪牙汉奸挥手挥得格外用力,声泪俱下地说:“太君!格格!若有机缘,烦您开个金口,介绍小人去满洲皇宫尽忠吧!小人名叫……”   佟彤冷漠地朝窗外点点头,踩下油门。   “这次就放过你们,”她心里说,“祝各位明天就为国捐躯。”   卡车缓缓加速,比之前开起来还要丝滑。   从后视镜里看到,日军小队对卡车行了几分钟的注目礼,随后跛脚太君一声令下,进入小路隐蔽,很快就不见踪影。   *   村庄就在一里开外。其实早就有村民注意到这辆从天而降的大卡车,但大家胆小怕事,也不知车上所载何人,都不敢靠近,走路也绕着走。   及至看到开车的是中国人,众老乡才松一口气:“果然是自己人,我们刚才看走眼了,还以为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国民政府算“官兵”,但地方势力也错综复杂。百姓不想惹麻烦,一律敬而远之。这佟彤也理解。   现在走近一看,果然是中国同胞,男的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贵气,女的娟秀礼貌,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大家闺秀,还会开卡车——这样的女子在整个中国大概都不多见。   佟彤想着之前手机定位或许有误差,甜甜的朝老乡们打个招呼,询问成都城的具体位置所在。   老乡一听她说话,果然态度友好,这才慢慢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比划,向他们指了去往成都城的路。   年迈的村长也闻讯赶来。老人家留着长胡子,穿着大约光绪年间缝制的破衫,好客地朝两人一拱手:“两位先生太太若不嫌弃……到老儿家里吃顿便饭吧。”   村长话音刚落,佟彤的就觉得肚子里的肠胃应景地一缩。   她总算切身体会到,这身皮囊真拖累人……   希孟已经替她应了:“那就谢谢老丈。”   佟彤也赶紧道谢,顺便纠正:“我不是他太太哈。”   村民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围上几个破板凳,摆上点粗饭和没油水的菜,还连连告罪:“今年的收成已都上缴官府,用作前线抗敌了。菜品寒酸,两位莫怪。”   村长一家老小数人,打量着两人的衣着鞋帽,问:“两位是……从南京来,还是从上海来?可否知道如今局势怎么样?唉,最近都弄不到报纸……”   佟彤按实情答:“我们是北平来的……”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旗袍。现代婚纱店租的复古衣装,尽管是全店最朴素,但那做工和料子,拿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是大部分百姓望尘莫及的高档货。再加上两人一口“标准国语”,无怪村民们一上来就猜他们是从大都市过来避难的。   她用眼神跟希孟商量一下,按照自己对当前局势的了解,简单说:“敌军暂且不会攻来,但……轰炸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你们要做好准备。”   她看看围坐饭桌的人,忽然发现都是老弱病残,忍不住问:“您家的壮丁呢?”   “川军!”村长自豪地拍胸脯,“娃娃们都已上前线了,不胜不还!”   月色落了下来,把几盘水煮野菜照得油汪汪的。佟彤衷心说:“咱们会赢的。从大清国开始,那么多列强想让咱们亡国灭种,最后不都是无功而返吗?”   村民们相顾而叹:“县上的长官们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还是城里来的文化人看得清。”   气氛渐渐变得乐观起来。   眼看吃得差不多,村长站起来,做了个总结陈词。   “今日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只盼咱们中国人的苦日子赶快过去,先生太太能早日回到家乡。大家都保重吧。”   老村长坚持带头把他俩认成两口子,佟彤对此哑然失笑,再次澄清:“我不是他太太呀,我们看着那么有夫妻相吗?”   一边说一边暗自想,要是老乡们真觉得自己跟希孟有夫妻相,那倒也不是坏事,四舍五入就等于夸她倾国倾城……   饭桌上几个人笑道:“太太逗我们耍哩!就上个月,有两个像你们一样的先生太太,也穿着这样的衣裳,也是一般的神仙眷侣,来我们村吃了饭,跟大伙摆龙门阵,说什么要到附近的古庙里去绘图……对了,他们也是从北平来的,你们或许还认识呢——那先生姓梁,他太太姓林……”   佟彤夹着最后一筷子菜,手悬在半空,硬是忘了往嘴里送,一双眼睛越睁越大,也忘了澄清自己了,激动地说:“我认识我认识!他们来过这儿?他们现在在哪儿?”   致力于文物保护的专家们不止来自故宫。抗战爆发之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开始周游全国,测绘和拍摄古建筑遗物,用自己的方式延续中国的文脉传承。   胳膊肘被无声无息地捅了一下。希孟有点好笑地给她一个眼神,警告她别得意忘形。   “望远镜。”他说。   佟彤从善如流,赶紧收敛。要追星以后找个和平年代穿过去再追。   这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老乡们龙门阵摆够了,张罗着收摊。   忽然远处打来一道手电,一束亮光十分不礼貌地打在人群中央。   希孟一皱眉,转身避开。   “这个是村长家?”拿着手电的陌生人甩着一沓法币,腆着肚子喊,“有没有米面粮食?油、肉?我家老爷按市价买!……”   佟彤循着那手电光看过去,吓一大跳。   这不是白天那野猪牙汉奸吗?   太君们今天因为修车耽搁了一天,大概是口粮告罄,让野猪牙来帮忙采购。   他抖着身上的绸缎长衫,趾高气扬地催促:“有没有卖的?没有我找下家了啊!”   忽然他浑身一抖,眼睛定在佟彤身上:“格、格格??……”   作者有话要说:  穿到抗日年代,不跟太君过过招,总觉得缺点啥……   `   晋江好像关闭了评论功能,只有评论者和作者可见。但是这样大家就没法在评论区互动了。这样吧,我可以每天晚上选一些有趣的评论贴到本章的作者有话说底下。   不想看评论,关闭“作者有话说”就可以了。不想公开评论的宝贝儿注明一下就可以了。   征求一下大家意见,这样行吗?   --------   山岛柒: 这个副本太带劲了好刺激   作者回复   佟彤:我要回家……   知了:来来来,这是索然无味的小创作层吗?怎么觉得这种小创作层里都超级凶险?   作者回复   这不是创作层啦是真实世界   寒夜琴挑:希孟真是多才多艺   作者回复   希孟:还用你说   blueblue: 开始斗演技了   作者回复   佟彤:我孟最棒   璇玑: 辣鸡晋江!   作者回复:+10086 第76章   夜深人静之际, 野猪牙打着一束手电,身后跟着一群扛粮食的人, 静悄悄地回到日军营地。   那是个隐蔽完好、北洋时期的废弃哨塔,里面已经等了七八个饥肠辘辘的日军谍报人员。   “太君, 粮食买到了。”   野猪牙的声音不知怎的有些垂头丧气, 话说得含含糊糊, 好像那满口板牙突然全部虫蛀,疼得他口齿不清。   那跛脚军官等了半晌,见终于买到了粮食, 斥责了汉奸几句, 命人上前卸货。   黑暗中忽然有人叫:“行动!”   说时迟, 那时快,冯铁柱丢下麻袋, 纵身跃起,以常人达不到的敏捷上前一扑, 直接卸了跛脚军官的枪,把他撂翻在地!   “不许动!举起手来!”   颜季明也扔下空麻袋, 短刀直指一个毫无防备的日军,干脆利落地缴了枪,塞住嘴。   “对付这种败类不用讲什么规矩!大家一起上啊!”   昭君、文姬、宗周钟、岐阳石鼓、还有若干文物化身的壮士们,分别扑向早已看好的目标。   跛脚军官训练有素, 立刻拔出佩刀开始反击。   但岳家军是什么人,冷兵器时代的战神小队,在战场上搏杀的经验无人能比。冯铁柱连看都没看, 反手一扭他手腕,就听见啊的一声痛叫。再用膝盖一别一顶,只听咔咔两声,跛脚军官完全丧失战斗力,痛得几近昏迷。   咚的一声,有个日军手忙脚乱的,总算还击打中了一个“娘子军”。可对方好似没事人一样,连退都没退,小刀直接顶了他胸口。   几个太君被制服的时候,仍然是一脸懵逼,急得用日语大叫:“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谁也没想到,这些扛粮食的“村民”,怎么就突然化身成了身手不凡、刀枪不入的战士?   他们明明早就探明情报,此地并无战力强悍的中国驻军啊!   季明望着满地俘虏,心情畅快,哈哈大笑。   “我终于有机会上阵杀敌了!哈哈哈,父亲,叔父,你们瞧见了没有!我还缴了一把枪!”   营地里东西不多,只有几个简陋的分隔帐篷,里面摆着锅碗、铺盖、电台、箱笼……   文姬翻着营地里的各种图纸和文件,不时低声惊呼:“他们在四川潜伏好几个月了!这是绘制的地图……这是什么,好像是暗杀名单……乖乖……”   冯铁柱咬牙道:“他娘的侵略者死有余辜!佟姑娘!咱们把他们干掉!”   佟彤很快就赶到现场,叫道:“大家干得好!不过先等等……”   ------------   野猪牙发现她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汉奸脑子没坏到家,立刻意识到什么“格格”都是假的。否则她怎么会跟老乡同席吃饭,还聊得正欢?这边的老乡可都是反日的啊。   野猪牙就来追她。佟彤估摸着箱子里的文物们又能化形了,撒腿就往卡车跑。   没跑几步,身边就多了一群怒发冲冠的老祖宗。   汉奸寡不敌众,让大家臭揍一顿,牙掉了好几颗。   一听说白天佟彤和希孟居然遇上了鬼子,众文物摩拳擦掌,稍微商量了一下,当即雄赳赳气昂昂打算杀回去。   众人假装村民,扛着空箱子空麻袋,勒令汉奸带路。   汉奸最惜命,嘴里说着效忠太君,两条腿已经软成面条了。   ------------   倘若这群日军个个是武林高手,也许还能跟这群神仙祖宗一战。可他们也是普通人,除了装备精良点,训练有素点,也不过是一群心虚有鬼、见不得光的普通人。   “佟姑娘,杀了吧!我等手痒很久了!”   旁边几个文物跃跃欲试,有的已经开始研究□□怎么用了。   有的说:“浇汽油,把这些渣滓一把火烧干净!”   但也有文物迟疑:“咱们是人族制作出来的,进入人间亦是逆天之举,怎么好反过来杀人呢……”   大伙不约而同地看向佟彤,似乎是等她下个令。   佟彤捡起手电,一一扫过地上太君们惊慌失措的脸。   和木箱里的文物不同,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她知道这些人迟早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而自己则是胜利者的传人。这些日军不论死与不死,何时死,最终都逃不过历史的裁决。   她朝季明建议:“先不忙杀,把他们交给我军审讯,也许会有更多情报——对了,把村中老乡叫来吧,也让老乡们领点赏。”   ------------   日军精心训练谍报人员,派遣他们渗透四川后方,却在成都北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外折戟沉沙,被群众雪亮的眼睛发现,智计擒获,连同他们的装备、情报、资料等等,一同送抵军方,获得奖章数枚,奖金若干,成为当地流传许久的传说。   天色蒙蒙亮之时,佟彤已经驾着卡车,接近了尚未被拆毁的成都老城门。   城内军民们已经从上次的轰炸中恢复过来。被炸毁的废墟上,有人铲走了垃圾,在危墙旁边竖立了警示标语;城门内外交通繁忙,一辆辆驴车、牛车、人力车,拉着砖瓦等建筑材料匆匆来去,对遭到毁坏的市政设施进行修补;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们带着佣人,重新出门吃吃喝喝。   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里,坐了一圈衣着各异的男女。他们有的英俊,有的妩媚,有的强壮,有的娇小,但看面相都有一个共同点:不用于那些绝望或麻木的百姓,他们的眼中带着超出时局的淡然,看向城内外芸芸众生的时候,又露出多年积淀的悲悯之色。   颜季明站起来,朝佟彤一拱手。   “趁日出之前,和娘子拜别。”他那低音炮声音震得茶水一晃,“娘子回到家乡之后,我等大约也无法再化形出来。不过这两日的经历足以让小明开怀,以后也可以跟同伴们炫耀一阵了,哈哈!山高水长,咱们各自保重吧。”   佟彤对这些新朋友也依依不舍,小声说:“等到公元2019年,你们还是可以再化形的。不过那要等八十多年……”   “流光易逝,八十年不过俯仰之间,”文姬笑道,“一场等待,有何难处?”   佟彤觉得有必要给大伙打预防针:“八十年跟八十年不一样。你们可能已经看到了,人类文明正在活蹦乱跳地加速发展。长期在展厅里观察游客的还好,若是诸位不巧被束之高阁,放之地库,等到2019年一睁眼,怕不会被那时候的世界迷得晕头转向,平白闹笑话——那位昆吾老先生就是前车之鉴。”   昨天推车聊天的时候,佟彤跟文物们天南海北的八卦,已经说了昆吾的事迹。   冯铁柱满怀希望地问:“娘子能否再说一遍,日本侵略者何时能被击败来着?”   佟彤环顾四周无人,再次轻声给大家定心:“1945年。”   “改革开放是哪年?“   “1978年。”   “北平奥运会……”   “那个能用一张蛛网,悬丝购物的玩意儿,叫什么宝来着……”   “那种能把人照得更漂亮的照相机,娘子能给我们留一个吗?”   ……   这时候希孟过来,朝各位文物同伴点一点头,对佟彤说:“城门守军已经听说了高博朗上尉的运输车队路途所遭变故。这里是通行证。可以进城了。”   佟彤大喜:“拿来我看看。”   一转眼的工夫,身后昭君、文姬、小明、还有其他化形文物,已经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一桌喝剩的茶水。   ------------   成都市中心的古迹大慈寺,香火衰微,游人寥寥。正中的佛殿被炸塌了一角,露出半脸愤怒的金刚。   藏经阁门口挂着张手写的宣纸:“故宫博物院成都办事处”。   里面密密麻麻,从脚底堆到阁楼,全是从北平运过来的木箱子。   有的箱子干燥而洁净,上面的封条都完好无损;有的箱子潮湿发霉,封条七零八落;有的沾了泥,变了色,有的边角虫蛀鼠啃,又被人为修补过,一片一片的小补丁。   仿佛一张张无声的连环画,述说着这些木箱各自不同的遭遇。   “成都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小徐一边指挥工人将木箱从卡车上卸下,一边对着佟彤和希孟千恩万谢。   “前天的轰炸太可怕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编队的飞机!我们故宫办事处的人也炸伤了好几个,现在还在医院恢复。派人到城外去找车队,只看到一簇簇火苗苗,有人说最后几箱文物来不及运输,都跟着炮弹一起爆炸了!哎哟喂,那时候我们觉得一切都完了,对不起老祖宗……”   佟彤问:“这些文物会长期存放于此吗?”   “哪会哟。”几个人同时叹气,“成都地势太平,房屋老旧,防空洞也少,完全不适合躲避轰炸。咱们都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哪天叫转移,立刻再转移,走哪算哪吧……”   小徐絮絮叨叨的把箱子放好,又检查封条、签名、防水,确认万无一失,这才拿出个小本本,让佟彤和希孟签字。   “敢问两位尊姓?是哪个机关下属的?我们馆长说了,若是这批文物有幸完璧归赵,要造个名册,把护宝有功的都记录下来……”   佟彤跟希孟对看一眼。她笑道:“我们算是志愿者吧。就不必留名了。”   小徐坚持:“那就留一个名字也行,长官们吩咐了,每箱文物每次落地,都得有个交代。”   佟彤想了想,在签名本上写了两个字。   “高茗”。   就冒充高太爷的亲戚好了。反正追根究底,她两人之所以能站在这儿,全靠高茗认出那个望远镜嘛。   “对了,高上尉人呢?”佟彤忽然问,“怎么没在这里见到他?”   小徐一愣,随后脸色一暗。   “你们不知道吗?他伤得太重,一直没能离开医院。”   ------------   佟彤拉着希孟,一路走一路问,匆匆赶到教会仁济医院。   没有现代医院那么严格的规章制度。报一下高博朗的名字,就有护士一言不发地带路。   只是来到走廊尽头的病房,佟彤才觉出不对劲——   “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没有?”   起码得挂个水,上几样监护仪器吧?起码得有个随身照顾的护工啊!   高博朗一身病号服,安安静静地陷在病床里,身边只有一个宽袍大袖的……   佟彤:“神父?”   身后的护士小声说了一堆专业术语,告诉她:“严重的并发症……已经没有抢救意义了,现在只能是减轻痛苦……”   佟彤脑海里嗡的一声,当场就想医闹:“怎么可能!他、他受伤之后还清醒着,还能说话呢!”   护士很理解地看了看她,解释:“小姐稍安勿躁。我们医院里的专家都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给军官们用的都是最好的仪器和药物,但……但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佟彤有点头重脚轻,无力地挥挥手,表示不用再说了。   “王先生,佟小姐。”病床上的高博朗忽然低低叫出声,“你们终于来了。”   几天过去,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白如纸,一双眼睛仿佛有重量,将眼窝压得深深陷进去。   佟彤回过神,跪到他病床边,小声说:“太爷……哦不,长官,东西都安好,一箱不少,一箱不损,如今都已在大慈寺封存了。”   高博朗听了这几句最关心的,脸色安然舒展,扯开干裂的嘴唇,朝她安慰地笑笑。   “佟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么有认祖归宗的爱好,”他开玩笑,“又管我叫太爷,又管王先生叫祖宗。”   佟彤:“……”   知道他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配合着干笑了一下。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高博朗笑容消失,“但如果我当时清醒,我是决不会让木箱离开我的视线的。”   佟彤听他语气轻松,刚想埋汰几句,忽然又想起护士那句宣判,喉咙一下子梗住了。   “我们……”她看着希孟警告的眼神,不敢瞎说八道吓唬临终病人,只是说,“……只是运气好,想来老天也看不下去侵略者的恶行,因此时时处处都帮着我们点儿。”   高博朗微微叹气,高挺的鼻梁渗出冷汗,让护士温柔地擦干。   “过去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让我上前线,而是像个镖局走镖的,出生入死就为护着点儿死宝贝……这几日和神父聊天,开解了很多。他告诉我,我做的事,是保存一个文明的火种,和前线杀敌一样重要。   “所以,感谢两位,成全了我守护国宝的战绩,让我到死不留遗憾。不知该如何感谢呢……”   佟彤的思路被一堆脆弱的情感干扰成一团乱麻,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按照她之前设想好的剧本,她平平安安来到成都,跟高太爷交了任务,就有资本管他要“任务奖励”,拿到望远镜,高高兴兴回到21世纪。   可她万万没想到,再见到高博朗,已是弥留之际。这让她怎么开口啊。   希孟看惯了人类的生老病死,虽然惋惜,但也不至于被情绪左右。   “之前见到过您拥有的那架铜制望远镜。”他柔和而冷静地说,“不求足下割爱,待我们回到北平,会帮你寻访家人,访到了,就送回去。访不到,可否自留,日后若幸得和平,也可成一番追忆。”   高博朗眼中带出一明一暗的光,苦笑道:“小望远镜,大学同学送的,不值什么钱,你们拿走便是。至于我的家人……唉,国家沦亡,我也不奢望能找到。以后……以后他们在国家烈士的名单里找到我,便知我的去处了……   “我是北平人,父母俱不在,新婚一妻,身已有孕,七七事变后避到乡下,此时应已生产。我无一日不思念她,唯盼她平安,是儿是女都好……”   旁边神父专心听着,不时小声应和两句。   佟彤猛地留个心眼,扭身在工作台上找了写病历的纸笔,飞速记录。   希孟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她什么,但看她写得投入,最终并没有说话。   ……   直到高博朗的声音渐渐吃力,护士温柔地打断。   “先生,探视时间过,您该休息了。”   ------------   第二天,从医院里传出消息,陆军上尉高博朗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已然长逝。   医院底下的防空洞被充作临时太平间。佟彤拿着他遗赠的望远镜,参加了防空洞里举行的简单葬礼。   然后蹭了辆出城拉东西的货车,来到当初“空降”的落点   那开车的还热情问他俩:“什么时候捎两位回去?”   希孟不假思索说:“我们自行回城吧,不必麻烦了。”   他问佟彤:“准备好回去了吗?”   佟彤点点头,握着望远镜,走到那棵高龄的大樟树下。   ------------   ------------   回到21 世纪,恍若隔世。   以前的每一次“勇闯创作层”,都没有这次真刀实枪的冒险来得惊心动魄。   手机重新死而复生,滴滴滴的消息声音响个不停。   从盛夏蓦然回到寒冬,她裹紧大衣,在手中呵气。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回闪,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高茗和其他文物朋友们已经不见了。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   望远镜依然拿在她的手里。   如果按照正常历史的演进,这望远镜大概在高博朗第一次躲避轰炸的时候就丢失了,一直埋到了现代,才被玩耍的小孩子找出来。   而由于佟彤的加入,望远镜“出土”之后,又在她手中经历了一个来回,最后成了高博朗给她的遗赠。这小物件仿佛只是在这个人世间迷了路,多转了一遭。   她没有精力细想。满心满眼都是那些褪色的峥嵘的画面。   希孟陪她走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可乐,借了个凳子让她休息。   小卖部里的阿姨从屋后自家客厅里搬来两个小竹凳,擦了又擦,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凳子有点破,地砖没擦,屋里也没得空调,你们将就歇歇。二维码就贴在门后,你们拿了什么随时扫就行了。”   然后阿姨回到柜台后面,摸出正在充电的手机,聚精会神地玩了起来。   在欢快的消消乐背景音乐中,佟彤环顾这间在它主人口里“寒酸得要命”的小卖部,有点想哭。   放在八十年前,这大约是方圆五十里内最突出的豪宅。   “好啦。以后心里安个警钟,别轻易跟着什么物件儿回到过去。”希孟给她打开一罐可乐,“好在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我也能跟故宫的朋友们交代。”   佟彤下意识地接过可乐,“肥宅快乐水”的熟悉味道弥漫舌尖,辣得她微微一哆嗦,这才真正把她带回了这个有“肥宅”有“快乐”的和平时代。   她勉强定了定神,说:“八十年对你们来说睡一觉就过了。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一辈子。这一辈子要想达标,还得早睡早起、控碳控糖、定时体检、远离各种危险因素……   “还有高太爷爷,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只活了二十几年。从出生到死亡,睁眼就是山河破碎,没见过太平年代的样子。”   她一口闷了剩下的可乐,郁郁不乐地总结:“我太难了。我想睡它三天。”   希孟表示理解,打开手机给她看日历:“今天周五。下周一是公众假日。你要是周一再飞回去,完全有时间睡三天。”   小卖部阿姨凑上去聊天:“这么快就要走啊?成都不好玩?——哦哦,你们是照相馆过来拍外景的吧?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跟你们讲,拍照好看的地方多得是……”   阿姨一通唠叨,佟彤才意识到:“哎呀,衣服。”   她现在身上穿的还是那身“整条街唯一能看的”旧式旗袍;希孟穿的是民国长衫,都是春熙路某婚纱店租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套系的情侣装。   她小声问:“租了多久?”   “到今晚五点。”希孟翻出一张收据,“超时算违约,要扣押金500……”   佟彤脚底下好像安了弹簧,腾的站起来。   “抢钱啊!他们欺负你小白!这两件衣服加起来大概都不值500块!”她把小板凳收回墙根,“快走快走,去还衣服。”   希孟跟着她站起来,有些好笑地问:“那还睡三天吗?”   佟彤:“我好了。在金钱的激励下满血复活。”   作者有话要说:  抗战副本结束啦~   铭记战争不是为了仇恨,是为了更好地珍惜当下的和平。   ----   今天的评论精选~觉得我像10年前的杂志编辑选登读者来信_(:з」∠)_   统一回复:据说到10月中旬会恢复正常。你们的评论我都能看见,但是第三人看不见,也就是相当于跟作者私聊……大家如果想回复谁的留言,在评论里注明一下就行,我来试试帮你们手动盖楼……   takinya :看看这段文物的护送史,真为那些护卫者到骄傲!   `   小锦鲤(〃ω〃) : 单机心里空落落的,看大大发出的精选感觉像隔空喊话   `   偷得半日闲 评论: 大大,不能和你聊天了,也投不了营养液啦   `   往事依稀随风 : 啊,又是想哭的一天   `   靖猗 : 单机的感觉…太心疼太爷爷太奶奶那辈人了啊。保护文物的成果真是奇迹啊,说不定冥冥之中就是有不知什么世界的人在帮助啊QAQ   `   言井 : 单机评论都不知道说啥了。。。。希孟会越来越明白人类生命的短暂吗   `   白奈 : 我觉得评论这事只是暂时的 我看完文章可就冲评论去的   `   杳然去: 顺便拍个婚纱照呗,就当抵押金了   `   知了:单机了,天天享受沙发的快落   `   数字菌:真难过,太爷爷死了   浮生大梦 :不能看评论总有种盗版的感觉,不会以后都不能看吧   `   cici: 于是高太爷葬在哪里?   `   薇薇 :故事好精彩啊,看完过去的历史忽然很忧伤,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样的he,人的一生太短暂,两个时间不对等的人无论对谁都是一种残忍。   `   寒夜琴挑:嘤嘤嘤,这章看得好难过 第77章   影楼销售员挥舞着摄影套餐精装册, 还在锲而不舍地追:“帅哥美女,你们真的不考虑参加我们的免费宣传大使计划吗?原价29999的钻石奢华婚纱套系免费赠送, 留住您最美最浪漫的一刻,只要您授权我们使用您的照片宣传……我们开业十年用过不少模特但都没见过您这么有气质的……”   影楼装潢华丽, 整个一层大厅都挂满了婚纱, 墙上挂着美轮美奂的客户样片。二层、三层都是不同风格的摄影棚, 门口还停着辆豪华轿车,专门送客户去拍外景……   那销售员不明白啊。他们影楼在全城生意斐然,逢年过节稍微打个折扣, 就有无数新人趋之若鹜。来这里拍摄的明星也不少, 客户资料里攒了一堆名人签名。   就算是明星来也得预约, 照价收费,绝不会免单。   这两位怎么回事, 有免费拍摄的机会,却无动于衷?   佟彤也不是不动心。可现在她满心想着回北京, 给高博朗的后人一个交代。   她拨开销售员的手,遗憾地回绝:“现在没时间。不过如果你们的承诺长期有效的话, 我可以考虑过几年再来……”   销售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再看看她身边绝代风华的帅哥,结结巴巴说:“那、那也可以、但是得、得带同一个人来哦……”   佟彤意兴阑珊地说:“哦,那算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她刷脸没用嘛!这销售员差评, 如果她是老板,年终奖全扣。   销售员大惊失色,小心看一眼她旁边的帅哥——他面无表情, 只撇着个嘴角,像看戏似的,一点没有跟“女友”讨说法的意思。   销售员都替他感到愤慨,“美女,对待感情要认真,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可是耍流……”   佟彤把销售员的话当蜜蜂嗡嗡,大踏步走出婚纱影楼。   刚要下台阶,她突然转身,“等等。”   销售员喜出望外,“美女改主意了?”   佟彤:“我那身衣服口袋里有东西忘拿了。”   在仁济医院里,她速记了一下高太爷的遗言,只想着到时候呈给高茗一家,也算是个安慰。   可她把旗袍内外翻了个遍,并没有看到自己那张记录的纸条。   希孟悄声告诉她:“你记录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那张纸是带不走的。”   佟彤一怔,随即强颜欢笑:“没事。写一遍印象深刻。回头我口述就行了。”   从1938年回到现代,她除了自己随身的那些现代衣物零碎,还有那个始作俑者的望远镜,并没能带走“当地”的一砖一瓦,充分实现了“留下的只有脚印,带走的只有回忆”的生态环保型穿越。   她随后发现,那一纸入城通行证也从口袋里离奇消失;被水冲走的保温桶仍然完好无损地躺在她背包里;甚至,当她打开手机相册,在吉斯-5卡车里那张和希孟的自拍,以及跟昭君、文姬的那张合影,也都不知何时自动删除了。最后一张照片是高茗下榻的那个金碧辉煌的酒店。   她郁郁不乐地丢下衣服出门。   影楼销售欲哭无泪:“美女你们再考虑考虑……”   *   回城的出租车上,佟彤对某些事情耿耿于怀,路程走了一半,终于忍不住。   “我就不明白了,我看着那么像你女朋友吗?”   出租车里开着充足的暖气。她浑身燥热,划着手机,强迫症发作地点掉一个个新消息提醒,一边气愤地问:“刚才你怎么也不澄清一下呢?”   车里气压有点低。但司机大概见惯了这种一上车就拌嘴的年轻男女,一点没走神,聚精会神地跟着导航走,就当后头两人是空气。   希孟坐她身边,仰在后座靠枕上,从容地说:“对那影楼的小二来说,你不过是她生命的过客。她纵然判断草率,但你若难得糊涂,于己又无损失;你若一意较真,双方徒增口舌。人生苦短,我觉得还是高兴最重要。”   还咬文嚼字,一套一套的挺有道理。佟彤也往后一靠,懒洋洋地说:“您把那句‘人生苦短’留给我感叹成吗?我觉得我更有资格……”   希孟仍是垂着眼,手臂一长,轻轻揽住她肩膀。   佟彤后面那一连串抱怨就卡住了。   “你不是需要安慰吗?”他伸手拨开支楞在两人中间的安全带扣,提醒她:“安慰一下。正常社交。”   佟彤:“等等……”   他怎么把她那句胡说八道奉为圭臬了,是智障还是智障??   她耳根擦到他硬挺的衣领,摩擦生热,让她眼底都有点燥,视野中晃动着他的侧脸,他的眼中波澜不惊。   “现在不算了,我觉得不正常。”她只好吃了吐,咬着牙悄声提醒:“您是一幅画,物种有别,咱注意点形象。”   希孟“哦”了一声,把她搂更紧了……   “这倒是提醒了我,”他低声说,“你听导航里提醒了没有?前方是事故易发路段。你不能再受伤了。”   佟彤还没来得及抗议,出租车司机炸毛了,后视镜里一脸不高兴。   “你俩耍朋友便耍,谈情说爱莫要拿老子当道具,成不?老子二十年的老司机,这段山沟沟天天开八趟,一次事故都莫得!”   *   佟彤又在成都待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傍晚。飞机平稳落地。她顺利回到北京。   休整一晚之后,她来到民宿。高茗已经等在那里了。   那天她跟高茗,连同她的十几个“专家朋友”,一同去给那个望远镜“寻根”。佟彤拿过那个望远镜,随便说了两句话,就突然消失了。   高茗那时候在樟树下默哀,眼睛并没有盯在佟彤身上。但她一转身,发现“旅行团”里失踪一个人,给她打电话居然不在服务区,那也是十分惊悚,差点就拨电话报警。   文物们面面相觑了一秒钟,意识到得赶紧采取补救措施。   大家平时并没有准备类似的“应急预案”。最后还是和蔼可亲的赵孟頫、白老板几个文物出马,好不容易安抚了高茗的情绪,说佟姑娘大概是临时走丢了。   “不瞒高姑娘说,她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我等都是知情人,可以向你保证,她这次绝对没有人身危险。”   “对对,她也从来没做过违法乱纪之事。”   “具体来说嘛,她……啧,大概是能跟过去的旧物产生一些联系什么的。原理我们也不懂。这世界上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派小王去找她,找到了马上通知你,让她自己跟你解释,好不好?”   “你放心回北京,不会有麻烦的。”   “等她回到北京,我们让她过来亲自和你解释。”   ……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高茗沉默了。   俗话说三人成虎。高茗自诩意志坚定,要是路上随便一个高僧老道拉着她卖个手串、看个相什么的,任凭对方嘴里说出花儿来,也休想从她手里骗走一块钱。   但面前十几个男女老少,看文化程度至少都是史学研究生以上,他们集体担保,佟姑娘有些超自然能力……   高茗的三观有些重塑,默不作声地打开手机,翻出一个藏得很隐蔽的收藏夹,那里面收藏了不少灵异公众号。   再唯物的灵魂,心中也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鬼神借过的角落。   高茗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她是故宫职员嘛。原来网传那些故宫闹鬼、职员都是世代守灵人之类的说法,不是谣言啊。”   众文物:“……”   也算是个角度清奇的自圆其说,就不反驳了。   总之,最后高茗磕磕绊绊地认为,由于故宫年代悠久,里头阴气重,在故宫工作的职员们多多少少都得有点“能耐”。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考虑,国家并没有把这个秘密告知大众。而佟彤就是这么个“有点能耐”的人。   那她的这一群神秘的大佬朋友,搞不好都是什么特异功能爱好者协会的?   果然,忐忑不安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佟彤的手机就恢复了通信,给高茗发微信,说自己已经在前往北京的登机口了。   *   佟彤从众文物朋友口中得知,高茗已经“情绪稳定”,因此她也并没有大惊小怪,进了民宿,照旧跟高茗打招呼。   “高姐,旅途劳累?”   高茗眼看这个阳光小美女走路一如往常地轻快,大堂落地灯一照,也有相应的影子—不禁又犯含糊。就她——能“通灵”,能“跟旧物件产生联系”?   佟彤先把望远镜还给高茗。然后开门见山,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厚厚的资料。都是她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偶尔有几张黑白老照片。   “高姐,我大约知道你太爷爷在生命最后一年的经历。你也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细节我不会告诉你……”   高茗神色严肃,立刻表示理解,说:“我不问我不问。”   倒像是唯恐佟彤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可见成功人士都很能克服不切实际的欲望。   佟彤翻开第一张复印纸:“从1933年起,故宫博物院为了避免馆藏文物遭到日军炮火,开始将文物打包装箱,分批南下。我不知道你的太爷爷是什么时候接到这个秘密任务的,但1938年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其中的几百箱文物来到了成都。根据我在网上和图书馆查到的资料,他应该走的是郑州-西安-汉中-成都这个路线……”   佟彤给高茗解释自己找到的史料,并没有过多提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高茗仔细阅读那些文字,不住点头。   但从她的脸上,佟彤还是能看出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佟彤再次打开文件夹,从中抽出几张速写纸。   那上面被人绘了几幅简单的片段。简洁的线条勾勒出矫健的军人身影。   ……   河面上波涛汹涌,高博朗跳上即将沉没的竹筏,将竹筏上的卡车及时发动上岸。车轮后面水花飞溅;   中日战机双双坠毁,灼热的残骸从天而降,高博朗用身体挡住露在外面的文物木箱。;   仁济医院病房里,他卧床休息,身边坐着一个微微驼背的神父。   ……   回到成都后,佟彤凭记忆,把几个惊心动魄的片段定格成速写。她虽然久不动笔,但功底还在,不多时就画成了。   而且还有希孟在旁边看着,也就指点了那么十七八回吧……   绘出的成品,虽然笔触匆匆,但却栩栩如生,宛如巨制大片的分镜,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可谓完整复原。   最后一张纸的右上角,潦草写了几行字,是高博朗对佟彤说的那段“遗言”。她当时虽然记了笔记,但是没能带走,只好凭着记忆,用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差不多的。   高茗从手机里调出太爷爷那张紫禁城前面的照片。照片里的小伙子和速写纸上的军人五官一致,音容笑貌不差分毫。   高茗沉默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要知道,这照片她只是给佟彤看过一次,最多几秒钟的工夫。   而现在,她笔下所绘出的那个人,比照片上更加生动,更加有血有肉,仿佛她曾经近距离守在他身边,观察了许久。   高茗总算明白了佟彤刚才为什么说“你别多问”。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难道她能通灵?   佟彤又拿出一张彩色照片,简单地说:“太爷爷大概被就地葬在这个医院附近,但此后几年内成都屡遭轰炸,就算有墓,估计早就一块砖也不剩了……”   她回到北京之前,特意在成都城内探访了一番。当年的“教会仁济医院“已经转世托生,成了“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但是当年的楼宇、景色俱已不在,用作太平间的防空洞也早已填平,成了停车场。   医院院史的展览墙上有着照片和说明,这里曾被日军多次轰炸,解放前就已被夷为平地。现在的所有楼舍都是后来重新建造的。   除了门诊部楼门口前立着一群中外各国医生护士救死扶伤的纪念雕塑,基本看不出任何历史痕迹。   佟彤给高茗看了照片,又说:“当时的档案大约也都被炸毁,所以你一直没寻访到……”   高茗眼圈红了,不相信地追问一句:“真的找不到了吗?”   谁能接受自家过世的长辈“死不见尸”呢?   但,在那个年代里,马革裹尸、不知埋骨何处的英烈,又岂止高博朗一个人呢?   佟彤宽慰她:“我上网查了下,抗战期间,这种下落不明的烈士很多很多,无名烈士墓里有专门的追思区,网上也有祭奠入口。你去那儿祭奠的话,想必太爷爷会知道的。”   战争时期牺牲的不知名人士太多了,佟彤上网查询的时候发现,很多人的资料都还是“志愿者整理中”。她义无反顾地捐了一千块钱给志愿者团队。   然后她还查了故宫档案,还真发现了自己“当年”遇到的那几位学者。他们幸运地都等到了胜利的那一天,回到故宫博物院继续工作研究。其中那个年轻的齐先生甚至活到了佟彤出生以后。   但对于乱入的她和希孟两个“志愿者”,就没找到任何记载,大约是被当做无数“失踪人员”中的一部分,遗憾地忽略掉了。   谢天谢地。   高茗将那一堆五花八门的资料小心收起来,捧着几张速写看得入迷。   半晌,她忽然站起来,摸出手机开始拨电话。   “小佟,你现在有时间吗?”她激动地问,“我要去我太奶奶家。”   *   “三位请进请进。喝点什么?”   装潢精美的郊区小别墅里,护工推出来一个穿着睡衣的银发老奶奶。   她窝在轮椅中,后背紧贴着身后的毛巾,沟壑纵横的双手紧紧握着轮椅扶手,紧张地看着门口的来客,好像认生的小孩。   她的脸已经缩得很小了,仿佛骨肉都已被时光榨干。但依旧能看出周正的轮廓骨骼,让人意识到她年轻时必定是个养尊处优的美人。   别墅内部装修简洁,有着一切老年人需要的无障碍设施。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从一个抱着婴儿的明媚少妇,到一群穿着工装的先进生产者合影,到热热闹闹的三代同堂全家福,到彩色的“长城游览纪念”……根据照片上主人公的容貌变化,看至少跨越了五十余年。   一些显眼的拐角、走廊里,也整齐放置了许多老式家居用品,什么搪瓷杯、热水瓶、单位奖励的笔记本……如同一屋子凝固的时光。   但就算如此,也唤不回老人那逐渐萎缩的记忆。   高茗收起电子烟,笑道:“太奶奶早不认得我了。”   她若无其事地上前去跟太奶奶打招呼,介绍:“这两位是我朋友。我们找到一些太爷爷离开北平之后事迹……”   太奶奶一脸茫然:“谁?”   “太爷爷。”   “谁?”   “高博朗。”   太奶奶转头对护工:“我要喝牛奶。”   高茗:“……”   无奈地对佟彤摇摇头。老人家记忆已经快退回婴儿期了。   她只好拿出佟彤那几张速写,往老人家面前的小桌板上一放。   太奶奶浑浊的双眼在纸上茫然无焦地扫了两下,定住了。   她嘴唇蠕动,干枯的声音从口中迸发。   “……亲爱的?Chéri?”   高茗泪如雨下。   太奶奶像看到新玩具的小孩似的,双手撑住轮椅扶手,用力一扑,把那几张速写都扑在了怀中,捧到脸上。   “亲爱的,亲爱的……”她笑容如花,“你何时回来?你何时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那声音温柔如月光,带着点娇气的尾音,好像一个年轻单纯的大小姐。   护工在她身后抹眼泪,看着高茗,小心询问:“高小姐,这几幅画,是哪来的?”   太奶奶听到“高小姐”几个字,懵懵懂懂抬起头,把高茗打量了好一阵,奇怪地说:“不对,不对,我生的是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取名……哎呀呀,我等待太久,竟然忘了,等你回来再取个新名字好了,哎……”   高茗坐到地上,笑着给老奶奶数家谱,“您可想起来了,您不仅有儿子,还有一堆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呐。”   太奶奶恍惚好一阵,无数铿锵岁月在她眼中掠过,目光中流光溢彩,丝毫不像百岁老人。   过了许久,她容光焕发,将护工递过来的牛奶一饮而尽,身子几乎挣出轮椅,问高茗:“我亲爱的在哪?他的伤好了吗?……他定然已经想我了。快……快带我去见他。”   高茗跟佟彤对看一眼。佟彤赶紧跟身边雪晴使眼色。   “他呀,很不巧,”雪晴今天打扮得特别规矩,简单一身黑白灰,像个准备面试的小公务员,“伤好之后被派去台湾,一直未能回来。现在他年纪已大了,更是不方便走动。他向您问好,让您表挂念。”   这是高茗和佟彤在路上商量出来的“共识”。料想老奶奶应该不会存疑。   为了取信于人,特地把女装大佬也请来了,假装对岸的“工作人员”。   果然,太奶奶虽然逐渐忆起往事,但对时光流逝的速度还是毫无概念。雪晴长得模样又讨人喜欢,他说啥太奶奶都没怀疑。   太奶奶不满地问:“他年纪大了?有多大?难道已过去好久了吗?他退休了没?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实在抱意思。”雪晴特别入戏,“我们一直有寻访,但台北这边手续比较慢啦,材料积压太多……”   太奶奶臭了脸,耍起大小姐脾气,颐指气使地批评:“你们的效率也太慢了!你们知道我等了多久吗!也不知道先寄封信来……”   “工作人员”连连抱歉,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刺。   老奶奶发完火,幽幽叹口气。   “见不到也好,我现在老了,也不好看了——对了!”太奶奶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他可是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他在那边有没有另娶?”   高茗卡壳。这个问题她没准备过……   雪晴迅速接话:“没有没有,他哪敢呢。您在这边照顾子女孙辈,他感激还来不及,哪敢另结新欢呢?再说啦,他还等着哪天身体好起来,飞过来和您团聚呢。他敢再结婚,那不是等着挨您的耳光吗,嘻嘻。”   太奶奶舒畅地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生出两片红晕,笑着数落那个早已留在1938年的男人:“你瞧你,你瞧你,好胆小哟……啧啧啧,好胆小哟……”   她抬眼,望着墙上那一连串的老照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好像生锈已久的齿轮开始活动,拉出一幅幅褪色的影片。   “啊,亲爱的,那张照片里是我!——那个也是……不对不对……”   老奶奶依然耳聪目明,目光在照片墙上转了一遭,忽然眼圈又红了。   她看着高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怎么没有我们的结婚照呀!怎么没有我们的结婚照呀!……哎呀,快帮我找找……是不是逃难的时候丢了……他要是发现我把那张照片丢了,会责怪我的……”   高茗不知所措。太奶奶的记忆回来之后,麻烦事也多了起来,一个个问题来得让人防不胜防。她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张“结婚照”,肯定是早就丢失了……   正不知怎么安慰,佟彤戳戳她胳膊,使个眼色,递过来一张纸。   太奶奶感怀的时候,佟彤手上一直没闲着,快速临摹了那张“少妇抱着婴儿”的老照片。然后在母子俩身后,添了个站立的、微笑的男人,成了“三口之家”全家福。   “匆忙画的,细节不太好,”她不好意思地说,“改天有时间了,再给你出一幅精修版。”   太奶奶看到那张画,眼睛一下亮了。她把脸贴在图画上那个英俊帅气的军官脸上,吻了又吻,直到连连打呵欠,头一歪,在轮椅上打起了呼噜,做梦都嘴角上翘。   高茗抹着眼泪,轻轻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大家的单机留评!这几章有点沉重,从明天起争取甜一点\(^o^)/~   丢来的地雷我在后台都能看到,就是显示不出来撒~   `   川流东:   今天是九一八纪念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我生在中国,现在的中国。这片土地饱经沧桑,也充满故事,这些都是我深爱她的理由。看国家宝藏的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来个神仙太太写写那些被时间锤炼的物件,想必一字一句都会是历史的痕迹。看到现在真的是有太多太多惊喜了,文物和历史都在字里行间娓娓道来,物件成了活的精灵,那些老日子竟也如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了雪色。我总是想为太太写个长评,却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今天却是明白了一些,太太笔下的故事和我们所有的感怀都是这片土地和历史给予的,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大概就是一种国家民族的爱。永远炽烈,永远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奋斗,永远会为那些瑰丽的美好感动,这是我看到的中华儿女,这是我看到文物故事,这是我看到的神仙太太。愿太太千年历史皆可书写,好文佳作百世流传。愿伟大祖国自强不息,永垂不朽。   (谢谢!这也是我写本文的初衷之一)   `   浮生大梦 评论:麻雀又来骗我眼泪了,那些先烈唉   杳然去 评论:呜呜呜,太爷爷嗷   寒夜琴挑 评论: 差点看哭了_(:D)∠)_   乔乔965 评论: 看到这里,我真的开始相信那个年代的前辈们用生命创造的奇迹中也许真是有老祖宗们在保驾互航,辗转几十万里的路程啊,上千万的文物没有一件丢失或损坏…忽然觉得有些燃   `   数字菌 评论: 泪奔了,若是有来世,一定要再在一起   羊臭臭的饲养员 评论: 太仓促了,我觉得可以写的更细腻一些,不过还是泪目了,谢谢,好感动   浮生大梦 评论:孟彤实锤了!都上手了!   blueblue 评论: 王公子现在想亲亲抱抱的借口都是正常社交了23333   靖猗 评论:太奶奶这里真的泪目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啊,太感动了!   。 评论:这就是中国,这就是抗日啊   一叶 评论: 哭惨了,太太你赔我眼泪   知了 评论: 请不要再侮辱“正常社交”几个字了,它背负了太多。   `   露西利 评论: 追平了。。。。我庆幸我生在和平年代   小锦鲤(〃ω〃) 评论: 太奶奶呜呜呜呜,好想让太爷爷活下来,太让人心酸了   什么时候能拥有姥爷啊www 评论: 希孟大宝贝也太会了吧呜呜呜呜呜呜   数字菌 评论: 泪奔了,若是有来世,一定要再在一起 第78章   回程的车上, 高茗对佟彤和雪晴再三道谢。   “太奶奶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不认得我们时就发脾气,看那些照片时也经常上手去撕。我都快不记得她笑的模样了……   “唉, 我也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日子,但起码她以后就算走, 也不会走得糊里糊涂。这就够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雪晴敞开中规中矩的外套, 露出里头一件徜徉恣睢的梵高色毛衣, 笑道:“这点小事没什么啦。当年我……”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左右看看,然后放低声音, 悄悄对佟彤说:“当年为了也有不少人冒着围险保护我, 也有人受了很严重的伤。虽然不是她太爷爷这一队的, 但我帮一下他们的后人也是应该的。”   高茗不知道雪晴“当年”怎么着了,但知道他肯定也是灵异事件知情人之一。本着“绝不知道太多”的信念, 高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打开手机开始刷朋友圈。   但她马上又想起来:“对了, 佟小姐,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 作为谢礼,民宿剩下的股份就转让给你们了。你的这些朋友看起来都是世外高人,都跟我说过不爱理会俗务,那就麻烦你受累……”   佟彤一脸懵:“我们约定过吗?”   高茗笑着坚持:“你不知道我太奶奶当年为了寻找丈夫, 开出过什么样的悬赏。民宿的这一点股份哪,九牛一毛。要是她老人家清醒,肯定要骂我太抠门了。”   佟彤还犹豫:“这……”   “再说我实在是没工夫打理这些事情了。我在法国的那个城堡你记得吧?太大了, 大部分都荒废着,有些房间都封了一百多年了。我只好在当地雇了个管家,请来一个古建团队来维护。昨天我的管家告诉我,在楼梯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都是我那表爷爷的陈年收藏。他大概把这些东西都忘了,也没有写在遗产清单上。但根据法律这些东西也归我所有,所以我要回去清点处理……”   高茗说个不停,完全没注意到佟彤的嘴已经张成O型了,微笑中透露着贫穷。   佟彤再次感叹,有钱人的烦恼啊……   高茗淡然一笑:“你看我明天的机票都定好了。”   说着给佟彤看了个手机短信,果然是某航空公司白金会员的登机提醒。   佟彤问:“那,那,合着我要是接管民宿股份,还算帮你分忧解难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要精简自己的portfolio,免得让太多投资组合分散自己的决策精力。”高茗笑嘻嘻地说,“况且股份这东西也不能算是白来的钱,顶多是个能带来稳定收益的资产,而且风险等级不能算低,如果运用不当的话还会给你带来财政风险。比如你若是抵押……”   佟彤笑道:“打住打住,那些复杂操作我都不会,你别教坏小朋友。”   车停了。高茗钻出车门,回头对佟彤说:“那就这么定了。趁我离开之前,咱俩办个手续。”   佟彤仍然觉得有点梦幻。对于她这种工薪阶层来说,“股东”这个头衔太遥远,一般都跟什么华尔街、K线图、西装雪茄、纸醉金迷联系在一起。   高茗笑道:“别紧张嘛。你这个‘股东’只管坐着分红就行。要是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就问陈亮。”   雪晴倒是兴高采烈,追着她问:“那是不是说明我以后可以随便来住店不花钱了耶?”   ------------------------   “老爷爷要搬家啦!快点,我定了辆车,过两个小时就来。”   又是工作使人快乐的一天。佟彤下班回家,别的事没干,先风风火火地吆喝张罗给昆吾老爷爷搬家。   佟姥姥系着个围裙,拿着锅铲,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嘿,孤寡老人找到子女了?”   佟彤笑道:“没,找了个敬老院。”   唐刀昆吾在故宫博物院做了初步的防锈处理和简单的抢救性修复之后,出于安全考虑和技术上的限制,就一直封存在库房里没有再动。昆吾老爷爷也就跟着大伙跑来跑去,还壮着胆子到成都去逛吃逛吃。几天下来,老爷子飞速“现代化”,看什么都不怵了,一张老脸上泛着红油抄手一般的喜悦光芒。   这次全国文保大会结束之后,故宫方面的人员和全国各地的文物科技工作者进行了深度交流,其中不乏刀剑修复方面的顶尖专家。大家回去之后立刻展开了多项合作,打算把这一批唐代刀剑彻底修复到可以展出的程度。   在进行了谨慎的多方考量之后,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故宫博物院决定将这批唐刀运送到某省级博物馆,那里有着全国顶尖的铁器修复团队。   所以昆吾也要跟着搬家。   其实作为文物,他只要回复原形本体,跟着博物馆的运输车走就行了,一路上会得到国宝级的妥善保护。   但他化形为人,在人间“休养”了区区几个星期,已经积攒下海量的个人物品,这些可没法都带走,都堆在张浩然家那老房子里,足足装了好几大箱。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昆吾初入人间,为了弥补千年的代沟,看什么都新鲜,都想拿回去研究。   有路上捡的印度神油广告宣传单,有服装厂清货甩卖的拉链(纯拉链,不带衣服),有五金店门口淘换的废弃装修材料,有农业大棚专用化肥小样,有胡同里程奶奶家里淘汰下来的猫爬架,有不知哪个年代的李小龙武打VCD,还有佟彤特地在某宝上给他用几倍于原价的价格淘来的VCD播放器……   一个个小物件横跨各个年代,给昆吾老爷爷开了一扇扇了解世情的窗口。   他张开手,像护崽的老鹰一样梗着脖子,对佟彤说:“这些都不要扔,我回来之后还要玩的!”   佟彤无奈地点点头。   “还好我现在是民宿股东,可以动用里头的储藏室。”她笑笑,“不然您这么多近似破烂的东西,就算我不扔,我姥姥也能一天一小袋,蚂蚁搬家给扔出去。”   昆吾充满希望问:“就留在这间房子里不行吗?”   “不行。”佟彤耐心解释,“您这间屋子本来是我发小家的闲置房,我当初只是说好了借用,人家可没答应给我长住。以后要是您从湖北回来,直接到民宿住免费客房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   所以现在的佟彤挥汗如雨,帮昆吾把他那些破烂打包装箱。   佟姥姥听说要去“敬老院”,第一反应皱皱眉头:“这不太好吧,虽然说是孤寡老人,但也需要亲情陪伴,哪有把人家往医院里一丢的道理……”   佟彤笑呵呵地回:“姥姥您这就不知道了。他要去的这个敬老院啊,天天有空调,月月有拨款,有度身定制的起居空间,好几个专家每天专人陪护,还有专门的抗衰老修护疗程……”   佟姥姥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说:“这么好的敬老院,小彤能给我也联系一下吗?收费贵不贵啊?”   佟彤赶紧说:“这个不行——不是费用的问题,但您年龄还不够。”   姥姥一头雾水:“那准入得多少岁啊?七十?八十?”   佟彤摇头:“您甭管了,反正您太年轻了,估计就算等到我小孩上学,您都住不上那个敬老院。”   姥姥喜滋滋地抓重点:“小彤就是会说话。一起跳广场舞那些姐妹也说我挺年轻的。”   于是佟姥姥真情实感地为昆吾能住进这么一个敬老院而高兴。   希孟自然也过来搭把手,把佟彤堆在门口的箱子拎到车上。   他对昆吾一直挺“敬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昆吾确实比他老,还有一部分原因,大约是以为昆吾身为刀剑,并非书画,因此隔行如隔山,让他看不出什么“败笔”、“瑕疵”,让他无从毒舌。   希孟对于未知领域还是很虚怀若谷的,还不时管昆吾请教一下金属铸造方面的知识。   佟彤在后面给他递箱子,他往车上装,过手的时候有意往上一提,让佟彤不费多余的力气。   “谢谢!”佟彤感慨,“你搬这些箱子累不累?”   希孟斜睨她一眼,仿佛觉得她的问题太无聊,没吭声。   希孟不知道是威逼哪个文物给他带回北京的。回京后就有点闷闷不乐,找她约饭都少了。   应该不完全是因为那一趟战争岁月带来的沉重情感。他见过的战争太多了,面对人类生老病死的时候,也不乏超然理性的态度。   那,难道是因为她回绝了影楼的邀约?   佟彤觉得非常情有可原。要是换了她,平白错过原价29999的钻石奢华贵族定制摄影套餐,肯定也得懊糟一阵子。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俩隔着次元壁,“种族”隔离有点严重。不然佟彤觉得要是自己隔壁住着像他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能让她每天看一眼年轻五分钟,她不介意拉下脸皮来追一追,或者假戏真做地拍一套,回去藏起来自己没事偷着乐。   不过呢,这些事都是有巨大风险的。佟彤想象着若干年后,一个面目模糊的“老公”翻出一张陈年旧照,疾言厉色地跟她吵架:“这是你前男友?怎么比我帅那么多?当初怎么分手的?难道我是接盘侠?”   哦我的上帝,简直太可怕了。她一辈子都别想家宅安宁。   但现在这个状态总归是有点尴尬。佟彤就想着逗希孟说说话。   “没别的意思哈,我……我就是好奇,像你现在是人形状态,体力上限是多少?是按照人类平均水平来吗……”   希孟有些冷淡地反问:“你觉得我外表怎么样,算是人类平均水平吗?”   这问题简直太侮辱智商了,佟彤脱口而出:“怎么会呢!你——哦哦我明白了!我们国宝怎么会甘居平庸,肯定处处争先,从颜值到体力到任何一项指标,全都是top水平才对!”   他这才满意地说:“算你识相。”   这年头这么单纯自恋的小男生不好找了。佟彤微笑着低头搬箱子,嘟囔一句:“连开车都不会,算啥精英哦。”   肩膀一沉,被希孟轻轻一扳,她就对上一张恼羞成怒的脸。   “你说什么?”   佟彤赶紧说:“没关系,不会开车可以慢慢学呀,相信以你的top智商肯定很快就能成为像我一样的老司机的!”   最后一个箱子装上车,她哼着歌儿回到四合院。这才似乎马后炮地觉出来,刚才好像有句话说得不太对劲……   ------------------------   第二天一早,希孟从书里抬起头,发现天光大亮。   昆吾搬走了,院子里显得格外静。虽然老人家平时事也不多,但他一般五点钟就起床,在院子里打拳。   要说吵闹也算不上。因为他打拳从来不放音乐。但要说完全不扰民也不合适,因为他老人家打到兴起之时,整个院子呼呼生风,有时候还不小心用掌风带下来几根树枝什么的……   但胡同里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厚厚的隔音墙,没有几进几出的防盗门,家家户户对隐私都不太看重,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都不介意对邻居们敞开心扉,来个“共享生活”。   佟姥姥似乎也去买菜了。邻居养的鸽子一圈一圈绕着后海飞,送来一阵一阵悠扬的鸽哨声。   不知哪家的老人在外放收音机,那播音员的声音恨不得广播向全宇宙,从某个四合院流淌向四面八方,钻进他耳朵里。   “近日华北地区即将迎来又一波寒潮,气象部门提醒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本市多地跨年灯光烟火秀筹备完毕,具体时间安排如下:……”   “近日,我国科学家团队利用AI技术和数字助理设备,实验了以计算机模拟思维的形式复活人类大脑的工程……今后的人类很可能会在云上实现事实上的永生……随着科学的飞速发展,人类的定义和边界都在不断地延展……”   希孟听着听着,竟然挺感兴趣,打开手机浏览器,去搜相关的新闻。   按理说,像他们这种动不动就存活千年的文物,不至于对什么新鲜事物轻易动心。命长也有命长的烦恼。比如说,总是抓不住‘当下’,总是觉得来日方长。可可真的在人间扎了根,填了土,又有什么东西从他这千年老莲子里头轻易发芽,长了叶,抽了藤,拽着他这个冰封了多年的高岭之花老古董,在这个醉人的滚滚红尘中淌一脚泥。   过不多会儿,佟彤房间里开始叮咣乱响,想必是她已经起床,正搭配衣服准备上班。   院门口叮铃铃钥匙响。佟姥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进来……快进来……”   嗒的一声响,门开了,吱呀一声。   他好奇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只见佟姥姥身边还有一个人,拉着个小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进了四合院。   ------------------------   小小的四合院,平时进进出出就这么几个人,很少有外来的远客。   那是个年轻小伙子,大概跟佟彤差不多年纪,大高个儿,方额广颐,浓眉大眼,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全身上下散发着理工科的古老气息。要是再戴个博士帽,披件黑袍子,估计能直接成为各学院招生办的活广告。   他穿着知名运动品牌的夹克牛仔裤,背着个程序猿专用双肩背,夹克兜里竖着半截光滑硬纸,看起来像是张用过的机票。   机票男走路带风,意气风发,搀着佟姥姥过了门槛儿,环顾四合院,像主人翁似的发出洪亮的感慨:“这院子,这树,这花儿——真是一点儿没变!”   佟姥姥笑成花儿,朝着佟彤卧室大声嚷嚷:“小彤,你看谁来了?”   佟彤梳洗穿着完毕,斜挎着书包,裹个大外套,正是个上班的打扮。   希孟看到她满脸惊喜,冲着机票男笑出个倒彩虹:“哇!”   “小彤!好久不见,最近忙啥呢?”机票男也笑得一脸春光灿烂,上来就跟她一个大拥抱,还砰砰拍了两下后背。   惹得佟姥姥直笑:“这是哪儿学的洋礼,你轻着点儿,别给小彤窝坏喽!”   佟彤急着上班,推开机票男跑出门,回头喊:“晚上请你吃涮羊肉哈!”   希孟揉揉眼,有点莫名其妙。这人来过四合院吗?   佟彤走后,机票男又从外头搬进来两个大大的托运行李箱,箱体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的纪念贴纸,非常高调地昭告天下:它的主人是个周游列国的壕。   佟姥姥放下买来的菜,围着这个陌生小伙子转了好几圈,用那种“养了一年的猪终于出栏了”的语气连声感叹:“长这么高了,也真帅气,这衣服搭得真俊,一看就洋气,国外买的吧?”   小伙子很乖巧地弯下腰,让姥姥摸头顶,一边说:“佟奶奶您也一直硬朗,我看了您朋友圈那些登山的照片,简直越来越年轻,我那些同学说您顶多五十岁。”   佟姥姥羞涩地笑了:“哪有这么夸张!——哎,然然可真是个好孩子,从小不让你爸妈操心。那个什么,找对象了吗?说起来也好笑,我记得当年你爸妈还想让我家小彤当你媳妇呢,我寻思你俩其实挺般配的,哈哈哈……”   机票男跟着尬笑,招呼姥姥:“来来,看看我给你们带的东西。”   他也不进屋,就地拆开两个托运大箱子,里头琳琅满目一大堆。   他开始从里头卸货:   “这是给您的西洋参,这是给叔叔的水彩画册,这是给阿姨的围巾,这是给小彤的护肤品套装——不贵不贵,黑五打折抢的,真的特便宜,跟白送似的……我知道现在代购发达,这些东西随随便便都能买到,就是个心意,心意……”   佟姥姥连忙把他的手往下压:“哎哟哟说了别那么客气,这些东西不收不收!你自己用!……”   但她一个老太太怎么抢得过大小伙子呢。两人象征性地拉锯了几个来回,小伙子终于把姥姥按在石凳上,笑道:“这些东西我自己也用不上啊……”   他还在得意洋洋地晒货,忽然一抬头,看到佟彤隔壁房里出来一个陌生的大兄弟,英俊得晃人眼。   他有点愣:“咦,这位是……”   佟姥姥其乐融融地跟他打招呼:“警察同志早啊!”   希孟终于忍不住出来瞧新鲜,两手踹兜,静静地打量这几个花里胡哨的旅行箱。   姥姥随后发现:“怎么,没睡好觉?怎么脸色那么暗啊?”   “有吗?”希孟咳嗽了一声,随口解释:“没事,有点上火。”   佟姥姥对机票男介绍:“这个是王警官同志,他(姥姥压低声音)有个特殊任务,需要借住在咱们院儿里,住到来年就走。你别看他好像有点内向,但其实特有礼貌,特有教养,经常用个人时间帮我和小彤做事。前阵子小彤出差,还是他每天帮我买菜刷碗……”   希孟连忙说:“应该的。”   一边纳闷:确实没见过这人啊。   但看他跟佟彤一家的熟络样儿,显然是多年相识,非常有青梅竹马的嫌疑。   还给她带护肤品,套装上一堆英文字母看得让人头晕。   但怎么没听佟彤说过太多呢?   他来人间闯荡几个月,今天遇到个没见过的新题型。   他心里觉得有点荒谬,试探性地问:“你是……小彤的……男友?”   好像现在是有不少年轻人流行什么“异地恋”,全靠网络及各种app鸿雁传书,一年半载见不到人,跟他初生时的古代似的。   要是她真有这么个“男友”,希孟觉得,从现代人的礼仪角度出发,好像他自己也无从置喙。   对方一听,倒是哈哈大笑:“哎,我倒想,奈何小彤看不上我啊。”   这题型严重超纲了。希孟微微皱眉,推理了一下:“前男友?”   “算是吧。”机票男还在摆弄他箱子里的那些宝贝,“这些是给胡同里老邻居的纪念品,先放在这儿……”   他一抬头,看到“警察同志”眉头都皱起来了,显然有一堆话欲言又止。   他嘻嘻一笑,主动坦白:“时间:小学二年级。持续:两节课。分手原因:一块橡皮。”   说完,站起来伸出右手:“张浩然。帅哥您怎么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鸿雁传书时间~   ---   在单机看文的境地里,以下宝贝儿不约而同地表示闻到了酸味儿:   blueblue 评论: 今天的千里江山图竟然是酸味的   数字菌 评论: 哈哈哈,希梦吃醋了,男二出现了   杳然去 评论:千里江山图里的水都要黑了,水全换成了醋   寒夜琴挑 评论:希孟宝这是吃醋了呀233333333   纵芜 评论: 哈哈哈哈哈希孟吃醋啦   言井 评论: 即将晋升老司机的希孟同学要吃醋喽~哈哈哈哈哈哈哈   迦勒底咕哒恶 评论: 故宫发现国宝突然发出一股酸味   `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哈哈党:   川流东 评论:偶吼,张浩然上线了!隔壁房的主人回来辽!   璇玑 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发小终于上线了   浮生大梦 评论: 我的天哪,张同学会玩哈哈哈哈哈两节课哈哈哈哈,希孟宝贝两节课的醋也要吃,没拍婚纱浑身透露不高兴,居然还来个前男友,这必须得气鸭   羊臭臭的饲养员 评论: 很好,很纯纯(蠢蠢)的前男友~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十六 评论:哈哈哈,小彤寿长仅两节课的短命初恋!   `   另外还有萌点跑偏的:   说说笑笑 评论: 老司机……好好的词都被玩坏了~哈哈哈哈不过我喜欢   知了 评论:我觉得民宿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高女士以为别人和她一样有钱。。。   长夜白 评论: 红油抄手23333333   什么时候能拥有姥爷啊www 评论: 我觉得张帅哥很可以(摸下巴   `   感谢哎哆哆的手榴弹,寒夜琴挑的小雷雷,还有一堆无法显示的营养液…… 第79章   希孟怔了一下, 才想起来,好像佟彤确实有这么个发小儿, 家里早就买大房子搬到四环以外去了,这老四合院一直没租没卖, 还曾经拿来做过娇娇、雪晴、昆吾的临时宿舍。   “帅哥”后面接“您”的, 铁定是跟佟彤一样的北京土着了。俩人的语言启蒙说不定都是同根同源, 齐头并进。   他冷冷淡淡地跟张浩然握了手,自我介绍说:“姓王,叫我Simon吧。”   他本来觉得自己的名字挺泯然众人的, 放到网上一查估计全国至少得有几十个重名吧。但佟彤早就告诉他, 作为《千里江山图》的作者他的大名早就满天飞了, 再拿本名示人平白引人注目。于是他自从学了英文之后,就随手抓了个英文名, 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搪塞一下。   别说,还挺信达雅。   只有佟彤持不同意见, 坚持说:“我还是觉得应该叫Tony。”   希孟当然是宁死不屈啦,任她瞎折腾。   张浩然一愣, 笑了:“洋气啊。那我也go by英文名了。Michael,Michael Zhang。不是我非得赶时髦,实在是国外那帮傻老外把我的中文名叫得太随心所欲了,点个外卖都送不到我手里, 教授上课点个名儿,半天才知道是叫我。最后人家干脆化繁为简,管我叫H. R. Zhang了, 听着跟人力资源部似的……”   希孟忍不住笑了。这张浩然也是个臭贫,相比之下,佟彤就显得乖巧多了。   他并没有像张浩然似的跟别人自来熟。看看他家那上锁的老房子,问:“你这是要搬回来?”   “临时用一下。”张浩然摸出钥匙开门,一边奇怪,“小彤没跟你说?——哦对了,你跟她可能不太熟……”   希孟一口老血,忿忿不平地摸出手机,打算讨个说法。   屏幕上漂着佟彤的微信消息。   【昆吾爷爷搬走之后,对面的房子可能会搬来新人。就那个张浩然,我跟你说过的。他家已经搬走好多年了,但我们一直还联系。这次他回国面试,不愿意跟爸妈挤一块儿,临时住一下这间房。中午之前应该就能到了。】   时间就是今天早晨,那时候他大约在专注读书,手机静了音。   【我们约了晚上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然后发了个餐厅地址。   希孟登时心平气和,把手机在张浩然面前晃晃,略带得意地说:“哦,彤彤跟我说了,刚看到,抱歉。”   张浩然耳朵尖,立刻笑道:“哟,挺亲热的嘛。哦对了,听佟奶奶说,你这几个月对她们照顾挺多的。”   张浩然推开门,环顾四周,惊讶得眼镜都快掉了。   “这这……这是我们家房子?什么时候打扫得这么干净了?小彤请家政公司了?哎呀呀这可太客气了……”   其实是怪力娇娇顺手收拾半小时的事。后来在这里住的文物们也都没有吃喝拉撒的需求,也不会制造什么垃圾,自然维持得不错。   但希孟也懒得跟他解释。   一口一个小彤的,还以为在幼儿园呐。   而且他明明家里有大房子,还偏偏要来这个老破小“衣锦还乡”,挤那间十来平米的房间。说是不乐意跟爸妈一块儿住。这希孟也理解不能。   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特意要来跟佟彤做邻居的吧……   不过佟彤的微信里看来对张浩然还是挺友谊深厚的,他也只好客客气气,还帮张浩然把两个托运大箱子搬到房间里。   房间里开着火力十足的集中供暖,一点也没有外头的天寒地冻,甚至颇为炎热。   “多谢多谢。”张浩然擦把汗,“喝点东西?我刚才在冰箱里冰了几罐啤酒。”   不喝白不喝。于是Simon Wang 和 Michael Zhang相对小酌。   张浩然环顾四合院,只觉得哪哪儿都是童年回忆,一会儿摆弄摆弄佟姥姥的吊兰,一会儿拣出公共卫生角里的秃扫帚看看,一会儿又找个凳子,检查屋檐下面的马蜂窝还在不在。   忽然他在墙角一个藤条箱子里找到一副旧象棋,顿时喜笑颜开。   “啊啊啊,当年买的象棋还在!小时候我爸妈给我报了象棋班,我回来就跟小彤下象棋,每次都把她杀得大败亏输,有几次都把她下哭了,哈哈哈……”   眼看张浩然明显手痒,希孟建议:“我也会点。下几盘?”   张浩然铺棋盘:“来来来,走着!”   ……   半小时后,张浩然快哭了。   “我出国才几年,象棋已经退化到初级班水平了吗……不可能啊,我数学那么好,我是理科生啊……我逻辑课满分啊……不可能……别走别走,再来……”   希孟把空啤酒罐收起来,礼貌说道:“我还有事,失陪。”   *   这张浩然太聒噪了,典型一北京大老爷们。其实佟彤也算是个话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倒也没觉得话太多;但这张浩然也许是中气太足了,高强度高频次的在他耳边刷屏,就算他口吐莲花句句都是段子,听起来也对耳朵是个极大的考验。   希孟往信步往民宿走,嘴里嘟囔。   “啧,一块橡皮。”   去民宿里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巡视一下白老板淘换来的新物件,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艺术价值的。   白老板现在的逛街目的地已经扩展了很多,什么潘家园、琉璃厂,他都如数家珍,早就不限于鬼市了。而且他眼光很高,经常是只看不买,放眼望着一堆小白来来去去,就图个乐子。   但他今天好像是刚从鬼市回来,拎了点构思独特的艺术作品。   都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这些作品的主人们当年也曾是在公园里弹着吉他的文青,时光荏苒,现在都成了每天去公园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的青春留念,眼下也得为孙子孙女的尿不湿腾地方,有不少就卖到旧货市场来了。   白老板喜滋滋地吹嘘:“真的要停手了,我都快对旧货上瘾了。你不知道,上礼拜我刚发现,我的创作层里悄悄多了个旧货市场的招牌……”   文物们的创作层,大致相当于文物的“内心世界”,主要是建立在原作者创作时的思维和设定之上。但随着文物产生灵智,在人间若是遇到不同寻常的境遇,在创作层里也有所投射。   最明显的是,比如乾隆拿个大印章“啪”的盖在书画的关键部位,那创作层里立刻地震,蔓延出许多不愉快的故事分支。   再或者,比如《富春山居图》一分为二,据说创作层也跟着分化出了不同的景色。   除此之外,如果没有产生物理上的改变,那文物们在人间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能说看破红尘,但眼光通常都很高,性状也很稳定,不会因为一些琐碎小事而造成创作层的变更。   而今天,《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层里,居然悄咪咪地“演化”出一个旧货市场的招牌,足以说明“买旧货”这件事,在白老板心中占据的地位之高。   当然,创作层虽然微调了,但《清明上河图》的画作本体是不会改变的,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层体量巨大,内容丰富,涵盖整个东京城以及山东梁山一带。增加一个小小招牌,跟整个画作的世界观相比,那是九牛一毛。   白老板起先没注意——创作层相当于文物的内心世界。文物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吾日三省吾身”,偶尔心血来潮,才会进入自己“心灵”深处,扫扫心理垃圾,思考一下物生意义什么的。   所以当某一次白老板巡视自己那庞大的创作层,那个招牌立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毕竟他的创作层已经几百年没有自发地演变过了。   白老板还在洋洋自得地唏嘘:“只怕其他800多位朋友要眼馋喽……”   希孟当然是照例吹毛求疵:“一个招牌而已。你那旧货市场里估计也没啥亮眼的东西。”   “慢慢完善嘛。”白老板笑道,“说不定再过几十年,就又能演化出个大门呢——咦,赵老师。”   两人没聊几句,看到赵孟頫下楼。   而且赵老师居然是一副出门远行的打扮。   “赵某刚刚得知消息,地库三期因为要重新布置,给我定做的那个展柜要挪出来几天,还尚未组装进去。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可以回复本体。在人间这几个月红尘纷扰,我打算提前回故宫休息一阵子。”   白老板一听,第一反应是:“别呀,我还想请您给我设计几件装修呢!”   希孟则惊讶:“你可以提前回去了?”   当初他俩作为珍贵国宝,被批准移到地库三期去保管,而那正在装修的地库外墙涂满了中科院研制的某种防火涂料,像一道高科技的符,好巧不巧地挡住了文物们的化形之路。   据佟彤的可靠内部消息,有一部分装修外墙会于半年后拆除,到时候再回去应该就能畅行无阻。于是希孟也就心安理得地开始了人间流浪之旅。   可现在才刚四个月,由于地库中藏品需要重新布置,《人骑图》所在的展柜要临时搬出去存放几天,这就给赵老师以机会,他可以趁这工夫回到展柜里,重新进入躺睡的静止状态。   ——对文物们来说,这种状态才是“默认状态”。谁也没打算长长久久的化形为人。多麻烦啊。   况且赵老师原本就性喜清静,对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有了充分体验之后,也觉得有些审美疲劳。   而且还有一个刺青师陈亮,三天两头缠着他传道受业。赵孟頫上辈子就桃李满天下,教学生教得都烦了。眼下作为寄存在文物中的思维碎片,居然还是摆脱不了教学生的命运,让他感慨世道弄人。   倒不是他不喜欢陈亮。实在是因为,作为一眼千年的祖宗级文物,他总觉得跟人类有着无形的隔阂,没法像上辈子那样形成正常稳定的师徒关系。   希孟和白老板都表示理解:“反正以后地库开开闭闭,还有‘下凡’的机会嘛。”   赵孟頫忽然对希孟说:“你的展柜虽然也在地库三期,但如果你想提前回故宫,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借创作层与你一用,搭个便车……”   操作上倒是可行。能让希孟提前回归舒适的展柜。   但他皱皱眉头,还是拒绝:“算了吧。我当初跟小彤说好了半年。这要是提前走了,她肯定以为我对她有意见呢。”   陈亮得知赵老师要“闭关潜修”,当然是苦苦挽留,但赵老师去意已决,只是很慈祥地跟他说:“你已经跟我学了不少了,足够你消化几十年了,何必再贪心。”   这倒是真话。其实陈亮只不过是偶尔跟赵老师吃顿饭,喝个茶,民宿里相遇的时候随口聊聊天。但跟宗师级的人物学习就是这样,哪还用得着专门上课写作业,他呼出一口仙气儿都够凡人受用无穷。   陈亮这些日子功力突飞猛进,不光网上粉丝飞涨,而且又得了好几个业内大奖,参加了一个艺术节,名片上多了一堆头衔,连带着身价飞涨,刺青服务的价目表都换了好几次,预约的客人爆满,最近的预约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他也不着急赚钱,生意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画室苦练基本功,要么就是把助手推出去干活。要约到陈老师本人,顾客都觉得是中彩票了。   他依依不舍地跟赵老师告别:“以后您要是再‘入世’,可千万要通知我呀!我会经常刷您朋友圈的!”   滴滴一声,他手机响了,提醒有顾客预约。   “不好意思哈,我去赚钱了。”   陈亮口头上抱歉,其实可自豪了。那顾客是个慕名而来的老外,专门来体验他的创意水墨刺青。两个月前就预约了。   果然,早早就看到刺青店门口等着个老外小美女。她一头红发,脸上浮着几点雀斑,正专注地看着门口贴的陈亮作品选集,恍若自失,一脸时差还没倒过来的恍惚表情。   然后她噼里啪啦开口,手舞足蹈地说了一串话。   众人:“??”   陈亮跟各国顾客打交道惯了,基本的英文法文什么的都会说点,但愣是没听出来她说的什么。   “等等,您慢点说……”   红发美女:“*(*#$*F@UD^、)……”   在经历了半天的鸡同鸭讲后,希孟不太确定地说:“我觉得她想说的是普通话。”   *   艾米丽来自英国。她对中国文化特别感兴趣,在家乡报了中文学习班,还给自己起了个很有特色的中国名字,叫潘滚滚。   学了几个月,潘滚滚自觉功力大进,拳打沈从文脚踢周作人。这就趁圣诞假期来中国度假来了。   她早就在网上看好了一个文化气息非常浓厚的民宿,随后又发现有个水墨刺青店跟民宿联合经营,刺青师陈亮独创的丹青图案让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民宿在网上不做广告,名声不是很响,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定了房间,并且提前预约了陈亮的工作室,打算在自己身上纹一个可爱的大熊猫。   现在,她兴冲冲来到民宿门口,头一次开口秀自己的中文,潘滚滚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竖着耳朵,居然全都听不懂……   最后还是陈亮打破僵局:“请你还是说英文吧。”   简直了。那语调让人不忍细听,每个音节都完美避过正确发音。   潘滚滚这才知道是自己的中文不太标准。她气馁了一小会儿,心想,自己才来北京几个小时,熟悉熟悉就好了。   于是只好切换英文,把刚才自己对刺青馆和民宿的赞美又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时尚与传统精彩结合的艺术,这外墙简直可以搬去博物馆了,这么好玩的地方怎么没在网上多宣传宣传?”   她说话语气特别夸张,配上红发雀斑,像个激萌的小松鼠。   白老板再次发愣。英文他也不懂……   也不能说完全不懂。文物们能听懂各种语言的溢美之词,比如“天哪这幅画太美了”、“这个艺术品年代比耶稣还久远”、“真想不到古代中国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东西”……   再就是“禁止吸烟”、“禁止开闪光灯”之类。   除此之外,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白老板跟潘滚滚相对发愣了半天,还好叶雨时过来当翻译:“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宣传帖子,这就慕名而来订了咱们的房间,今天入住。”   白老板一听大喜:“哎哟,名声传到国外去啦!”   赶紧请人家进去,笑嘻嘻地接话:“不打算扩张,就挣个情怀。娘子能找到此处也是个缘分。”   “挣钱是次要,就是给您这一群大佬们整个聚会地点吧。”   叶雨时一边查潘滚滚的护照,一边突然幽幽地来了这么一句。   白老板吓得原地一跳。   小叶跟文物们朝夕相处,似乎已经觉察出这些人风貌非凡,异于常人。文物们本来想去成都找佟彤商量个对策,但因为望远镜作祟,把佟彤直接勾走了,大家也就无功而返,回到北京之后也就想着维持现状,没有就此进行什么危机预案。   但叶雨时不傻啊。况且高茗已经算是半知情了,虽然她保证“谁也不说”,但人心都有弱点,没人能永远保守秘密。她来民宿跟叶雨时聊天的时候,偶尔也“说漏嘴”,神神秘秘地透露:“小佟姑娘和这些朋友啊……反正都不是一般人,你别多问就是了。”   这让叶雨时更加坚信,他工作的这个民宿不简单,顶头上司来历不明,至今连身份证他都没见过。   叶雨时不像高茗那样,表面上核心价值观背得一套一套的,背地里关注的玄学公众号都能组一桌满汉全席了。小叶比较务实,除了氪汉服之外没什么别的爱好。   所以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只是向白老板提个醒,表示“我知道了”。   白老板当场卡壳:“这……这……”   希孟倒是反应快,见招拆招地说:“所以,你打算辞职了?”   叶雨时:“……没有。”   笑话,辞职了他吃什么呀!   他还想出国读艺术呢。谁让他选定了这么一条注定贫穷的路。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自己为着毕业设计的事焦头烂额。希孟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后来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忽然轻声给他点拨了两句。结果让他的毕设化腐朽为神奇,直接拿了全院第一。   这么厉害的朋友哪儿找去。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叶雨时表示管他呢。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强调:“不不不,能跟大伙这些高人共事是我的荣幸,只要您不炒我,我绝对不辞职。”   大家刚松口气,这时候民宿大堂里又传来惊叫:“有人吗?”   潘滚滚围着白老板收集的那些二手艺术品打转,眼神里满是艳羡,“这些艺术品都是谁的作品?在哪里买到的?我从来没在北京看到过哪家民宿有如此特色的收藏。”   得到外国友人的衷心夸奖,白老板十分得意,让小叶翻译道:“鬼市买的!北京的鬼市,专门买卖特色旧货的!小姑娘听说过没有?”   潘滚滚心中大动,问出鬼市的地址,激动地说:“我也要去!”   这时候好几个人的手机滴滴响了。不知是谁起头,文物们在群里欢快地商讨起了民宿的改名事宜。   既然佟彤已经获得剩余股份,高茗跟民宿在法理上就没关系了。之前她创业时文艺心泛滥,起的那个法语名字既不好念又不好记,这些几百岁的文物们更表示接受不能,早就想改一个更加符合现在民宿风格的名字。   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白老板却告辞开溜。   “你们先聊,我去找小叶研究一下新饮料开发的细节……”   ……   这民宿自从被文物们接管了就是这样。时不时地飘来一些浮华的小美好,每天闲的没事却又忙忙碌碌。   做人太难,生活的包袱太重。有人要考试,有人要相亲,有人要还房贷,有人要辅导娃写作业……   只有这些无事一身轻的老祖宗们,每天过得比人类可潇洒多了。   一眨眼下午又快过去了。希孟打开手机地图,往某个老字号涮羊肉餐馆走去。   其实他一整天都莫名有点心烦,本来也不需要吃饭,就不想去凑热闹。   可是临到晚间又改主意了。那张浩然一看就脸大胃大,佟彤还说她请客,这多吃亏啊,她也不知道算计算计。   他得过去帮她分摊一下成本。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单机,作者忽然好奇,大家在看文的时候有脑补过,每个角色是谁的演的吗……   来来悄悄话告诉我,我不贴出来(其他精选留言照常)   (づ ̄ 3 ̄)づ   --------------   空手套了好多名字,愉快地搜图磕颜去了~   还有很多朋友态度如下   言井 评论:没有脑补过。。。小说的角色在脑海里都是独一无二的,从没想过哪个演员来演绎   浅色夏末 评论:说实话,脑补不出来,因为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只能期盼演技好的化腐朽为神奇了,不然怎么都脑补不出来   `   还有小机灵鬼表示:   知了 评论: 葆光带入我自己的脸还不行吗?就是我想象中的自己的脸,重点是想象中的自己的脸而不是实际上自己的脸。。。   `   希孟对以下彩虹屁表示满意:   一叶 评论: 没有。千里江山图那样的绝色哪里是娱乐圈能有的。其他的国宝,化人要么倾国倾城,要么也是气度不凡。凡人再怎么好看,气质终究是有了一层烟火味,比不得岁月沉淀千年的韵味。美人在骨不在皮。人生短短数十年,又哪里养出千百年间盛世走过战乱走过被人供养伺候过也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眼界与风骨?   数字菌 评论: 没有,凡夫俗子怎么能有文物有灵气,带入了就没办法看了   璇玑 评论: 没有!人类怎么会有老祖宗的风采!   浮生大梦 评论: 没有人能演的出风华绝代的千里江上图,希孟要是发现有演员演他肯定得生气。   `   当然还有继续看热闹的:   什么时候能拥有姥爷啊www 评论: 啧啧啧 大宝贝醋味真浓(摸下巴   靖猗 评论:今天的大宝贝不高兴2333发小终于上线,感觉他其实也很可以的!   blueblue 评论: 王·酸了吧唧·背地叫彤彤·打击情敌毫不留情·嘴硬心酸·希孟   浮生大梦 评论:希孟半年以后难道就真的舍得走了吗,死鸭子嘴硬吧   `   齐歌 评论:突然想到,希孟上辈子十八岁,那化形岂不是也……   (这个我要澄清一下!王希孟完成画作的时候十八岁,史上没有记载生卒年,只说不久就早逝了,所以作者设定是外貌是20岁左右~彤妹虽然大学毕业了但是她脸嫩!今年18明年18,不接受反驳,嘤) 第80章   佟彤要给老邻居张浩然接风洗尘, 顺带感谢他无私地贡献出老房子给她的“朋友”们暂住。   其实佟彤已经请希孟尝过这家的涮羊肉了。他有点不满地想,怎么也不换个地方。   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他一回头, 就看到两辆小蓝车一前一后,在胡同口减了速, 嘎吱嘎吱停在路边。   佟彤跳下车, 朝希孟阳光灿烂地挥手打招呼。   “亲, 这边走!”   张浩然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嘿,象棋王子。”   他脸上的哭丧表情已经调整过来, 现在高兴得像个200斤的孩子, 满脸写着“我要吃”。   佟彤锁好车, 兴高采烈地凑过去看希孟手里的电子地图:“还有多远?”   谁知他却把手机一挪,仿佛有些不满地说:“你自己导航不就行了。”   佟彤一下班就过来找他, 连家门都没进,觉得自己够意思的吧, 谁知一见到他,话都没说两句, 人家直接甩脸色,甩得她有点懵。   “怎么啦,今儿哪个江湖宵小惹您了?”   希孟摇摇头,继续挑刺儿, 小声说:“不是都跟你说了,当着外人就别用‘您’了,省得人家猜我身份, 以为我是什么搞传销的大师呢。”   好在佟彤对他隔三差五莫名其妙的生气已经习惯了,顺着他说:“哦哦好好,都听您的。”   希孟:“……”   那边张浩然叫:“小彤!这个车怎么锁,你过来帮我一下。”   祖国的发展日新月异,共享单车什么的,外国大农村哪有。他回来都觉得自己成土老帽儿了。   佟彤喊“来了”,一边拉拉希孟的袖子往回走。   希孟平时被她这么毫无尊严地拽来拽去,通常都是不满地一甩手。   但这次有点没甩成功,顺其自然地让她拉着走了几步。   帮张浩然锁了车,他把佟彤拉回身边,忽然想起让她看自己的微信记录。   “彤彤,咱们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民宿的新名字……”   佟彤:“等等,你叫我啥?”   他假装没听见,锲而不舍地把手机往她脸上怼:“这个得到的票数最多,但是白老板说风水八字不好……这个我觉得不错,但是别人说太狂了……这个我觉得太俗,但是小叶说会引爆流量……”   佟彤好声好气地说:“咱先去吃饭成吗?这餐馆天天爆满,要是迟到了订位就取消了。”   希孟:“……哦,好。”   手机收回去,左手却还伸着,自然而然地揽着她往前走。   佟彤:“??”   迎面走来两对游客小情侣,一对十指紧扣,一对勾肩搭背,欢声笑语地跟他俩擦肩而过。   相比之下,这两位简直太拘谨了,像是中学体育课被迫组队的异性同学。   隐约还听到一个男生不太自信地问:“亲爱的,我和刚才那帅哥谁更帅?”   ------------   张浩然放好小蓝车,匆匆追上,疑惑地扶了一把眼镜,看看前头两位的背影,觉得自己全身散发出节能灯泡的省电光芒。   “哎,小彤,等等……”   赶紧追上,走在她另一边。   “小彤,这你男朋友啊?怎么没告诉我呢?”   佟彤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只好给了张浩然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知道……”   起码微博上“官宣”过……   她想起一个可能性,他这是碰上微博粉丝了?   左右看看,也没人格外注意她这边啊。   张浩然面对一句“不知道”,风中凌乱。   这还有“不知道”的??   张浩然用他理工科的脑子想了想,大概是否认吧。否则这么帅一小伙子,如果真是男朋友,她肯定用大喇叭在世界广播里狂吹了。   ------------   老字号不愧是老字号,走进去就一股扑鼻鲜香。一个个铜锅像小小的烽火台,往上冒着“大漠孤烟直”的白汽。整个餐厅就像个小型的边塞沙场,让人陡然生出“不吃光盘终不还”的万丈豪情。   无数食客欣然开动,吃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连墙上电视里播的流量小生电视剧都没人看。   只有希孟进门的时候,几个对着门的小女生注意到了,躲在铜锅后面打量了几眼。   几人进了预留的座位,是两两面对面的那种。   张浩然莫名其妙就跟他俩面对面了,感觉自己像是来拼桌的。   穿着整洁的服务员小哥上来问候:“三位要点什么饮料?茶水还是果汁还是……”   “龙井龙井。”张浩然爱喝茶,但在国外只有茶包买,犯茶瘾时恨不得把花园里的叶子揪下来嚼。今天终于能重新喝到正宗龙井,恨不得一次过瘾。   希孟马上说:“彤彤明天一早还要上班,现在喝绿茶晚上睡不着。还是茉莉花吧。”   佟彤再一次雷到,小声说:“其实我也可以……”   看了看他脸色,果断对服务小哥说:“龙井茉莉花各来一壶。”   张浩然还在挣扎:“别、多浪费啊……”   佟彤:“反正我请客,心疼啥。”   张浩然不吭声了,拿起厚厚的菜单,咳嗽一声,忽然又看了一下手机。   “梁湘说今天上晚班,就不来吃饭了。”   梁湘也跟张浩然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只不过没有同院儿长大的缘分。张浩然小时候还曾经欺负她,只不过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大家逢年过节还记得发个祝福短信。   同学们分散在天南海北,只有佟彤、梁湘几个人还坚持留守在四九城。这次吃饭本来打算把梁湘也叫来的,但人民警察公务繁忙,这会儿不知道又在帮哪个游客找相机,最后一刻才来信,说来不了了,但可以饭后聚一聚。   张浩然望着身边的空座位,平白有点孤单寂寞冷,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好在手上菜单的重量提醒他,今晚注定是快乐的一晚。   “咱们就点三个人的量。”张浩然兴致勃勃地浏览菜单上的图片,“我记得小彤喜欢吃肥一点的……嗯,来盘上脑,来盘小三叉……”   “现在她养生,早不吃肥肉了。”希孟伸手接过菜单,熟练地翻了几翻,“里脊、腱子、黄瓜条、招牌手切羊肉各一盘,牛百叶、白萝卜、冻豆腐、白菜、粉丝、芝麻烧饼……”   由于佟彤之前带他吃过这家,他记得她的喜好,当即行云流水地报了一堆菜名。说完了,才把菜单往张浩然手里一还。   “我们的点好了,您再点点您喜欢的吧。”   切,一块橡皮。   张浩然:“……”   怎么跟发小儿吃个饭,还吃出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感觉了呢?   这可是他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的正宗涮羊肉。在菜单的诱惑下,他来不及想太多,也马上添了几样自己爱吃的。   “三份蘸料,”张浩然最后说,还特意看了看希孟表示征求意见,“就都要经典芝麻酱吧,最适合搭配羊肉……”   老北京涮肉的确跟芝麻酱是“官配”。一般是芝麻酱、韭菜花、腐乳汁三足鼎立,然后根据每个餐馆的风格和食客的个人口味,加上虾油、蒜泥、葱花、香菜……   数量多少随意搭配,热热闹闹地拼在一个小碗里,粘稠顺滑香浓可口,裹在薄软鲜嫩的刚熟羊肉片外面,那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老北京人口中最美味的满足。   当然,现在的餐馆为了照顾全国食客的口味,还是推出了一些其他口味的酱料,比如蚝油、沙茶、剁椒什么的。在佟彤和张浩然看来那就是异端,一眼也不会多看。   佟彤自然也青睐传统芝麻酱,连忙附和张浩然:“嗯嗯,三份芝麻酱……”   “其中两份不带蒜泥。”希孟研究了一下菜单上标注的蘸料详尽配料,斟酌了片刻,把服务小哥叫住,“我不爱食蒜。彤彤明日要近距离接触文物书画,最好也少食葱蒜,以免产生刺激性气味熏着人家。”   佟彤:“……”   他以前怎么没告诉过她,文物们还怕闻蒜味儿呢?   不过她明天需要上班,不仅和文物打交道,而且还要跟办公室的几个人类一起共事,确实不太适合大量吃蒜。   于是她点点头,配合地说:“对对,我俩的不要加蒜。”   张浩然再次自闭:“不是,合着就我一人吃蒜啊?你们不怕熏着啊?”   希孟善意提醒:“吃完饭你可以去门外小卖部买条口香糖。”   切,一块橡皮。   张浩然:“……好吧。”   不一会儿,铜锅里冒出热气,水滚了。   ------------   老北京涮肉采用的是铜锅炭火,用清水加点姜片、葱段、香菇、大枣,清汤寡水,方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羊肉的鲜香。   但与此同时,铜锅也很容易导热,万一着急吃东西,不小心被烫一下也够受的。   大家搓手:“来来来,开动。”   佟彤刚要动筷子,希孟轻轻压下她手。   “你小心烫着,我来就行了。”   筷子夹起羊肉片,其薄如纸,弹性十足,在沸水中轻轻抖散,晃荡三下,便熟得恰到好处。   “尝尝这个。”   希孟把第一锅最鲜最好的肉全夹她碗里。   切,一块橡皮。   佟彤一抬头,张浩然的眼镜都被水汽蒸出白雾了。白雾后面隐约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盘子里那一堆肉。   她那个难为情啊,觉得自己像个无良地主老财盘剥长工。   她只好悄悄捅捅希孟,提醒他:“对面那位已经几年没吃涮羊肉了。”   “关我们啥事。”希孟从她盘子里的羊肉山里挑出一小片,蘸了酱,自己尝尝,“不错。跟上次一样,品质稳定。”   佟彤握着筷子举棋不定,有点想把自己盘子的肉“接济”张浩然一点。但涮羊肉讲究的是各涮各的,通常大伙心照不宣地各取所需,也不会等涮完了才分来分去。   况且,再看看希孟的脸色……   她对张浩然赔笑:“这里还有一盘,快涮快涮。”   张浩然接收到她的眼色,捋起袖子,飞快地把那一整盘都倒下去。   ------------   总算吃到了朝思暮想的涮羊肉,和伟大祖国实现了灵与肉的再次统一。   张浩然满眼满心都是吃食,没工夫搭理对面两位。   先涮荤,再涮素,最后下一盘杂面,就着热腾腾的芝麻烧饼一啃,那人生简直完满得溢出来了。   “太棒了,太好吃了。”张浩然含含糊糊的一边吃一边吐槽,“你们知道我在国外吃的都是什么猪食吗!方圆一百里内,哪条街新开了个中餐馆,全校的留学生恨不得包车去观光。我还专门为了这个打工买了辆二手车……可是一般来讲,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些中餐馆里不是四川鸡就是湖南牛,炒出来都是一个味儿,老外吃了都嫌油,到处宣传中餐不健康……我就跟他们说啊,我家乡的饭菜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信啊……不信拉倒,哼,我自己回来吃……”   等他肠胃填满,才慢慢从太虚幻境里回过神来,耳朵重新接收到外界的声音讯号。   “……别着急吃,彤彤,太烫的东西容易致癌。”对面的小帅哥还在无微不至地伺候佟彤吃饭,“我给你吹吹……”   张浩然终于觉出有点不对劲,咽下一大口杂面,试探性地问佟彤:“怎么,小彤,现在变嗲了,该叫你彤彤了?”   国内变化快啊,在网上看那些网红小姑娘们,一个个越活越幼稚,嫌以前的名字土,给自己起了各种各样的昵称,叫起来舌头都软了。张浩然觉得佟彤也属于此列。   就是啊,“小彤”是她姥姥叫的,从小叫到大,多土啊。   “那我以后也叫你彤彤了。”张浩然拍板,“你还别说,这名儿还挺卡哇伊……”   他话音未落,看到对面的Simon脸一黑。   “童童现在是网红,我叫的她网名。”他冷淡地解释,“你在网上关注她了吗?”   张浩然一愣:“……没有啊——诶嘿,你还是网红哪?账号是哪个,我关注一下……”   “那你就还是叫她小彤吧。”   佟彤夹在当中,已经什么都不敢说了,生怕张浩然那颗理工科大脑再惹祖宗不高兴。   她隐约觉出祖宗为什么不高兴,但她能有什么办法,“童童”的确是她随手起的微博名——她真是跟所有发音为tong的汉字有仇。   张浩然透过铜锅里的白气,看着自己发小儿那女大十八变的面孔,伤感地发现,出国以后两人的人生轨迹大不一样,除了小时候那些糗事,好像也没太多可聊的了。   他咬一口烧饼,满怀深情地展望未来:“我这次回国呢,也要参加几个面试。主要是科学院人工智能领域,还有两个大学的研究助理职位……如果顺利的话,毕业后就长期在国内发展了。毕竟现在国家发展很快,我不能错过这个历史机遇……国外更适合养老……”   佟彤表示支持:“是啊是啊,在国内吃好喝好,环境也熟悉,家人也离得近,还是回来的好。”   说到家人,张浩然大大一点头:“没错没错,我爸妈也是这么想的。……哎,等等。我妈来微信了。小彤你看我妈现在的头像,哈哈哈!”   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捂着耳朵听显得太不礼貌,张浩然干脆点开外放语音。   在广场舞的悠扬音乐声中,张浩然妈隔空发来指示:“然然,跟小彤吃饭呢是不是?……少吃点儿,小心胆固醇……羊肉尤其别多吃,你一吃肯定就上火……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也别太晚回家……”   张浩然笑嘻嘻地听着老妈唠叨。   小时候不觉得,住在家里的时候天天盼着“娜拉出走”,跟爸妈怎么相看怎么两厌,隔一堵墙叫个吃饭恨不得都发微信说。后来出国了,在他乡的土地上游目骋怀,跟家里人联系的频次少了,反而距离产生美,每个星期反倒盼着跟家里打电话,每次都能东拉西扯地聊上一个小时。   换成青春期的张浩然,肯定会对现在这个平庸的自己失望透顶。   所以他看到屏幕上那一条条语音,完全不烦,反而觉得挺温馨。   但张浩然听了两句,有点后悔把老妈的语音外放了。   “……对了,一定一定要抢着付钱啊,不能让小彤请客!”张浩然妈语速极快,一看就是菜市场上的还价高手,“人家女孩子家哪有让她掏钱的!你一定要抢过她,听见没有!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对了,上次问你你还说没女朋友,我看你也别挑了,我早就说小彤是好闺女,早就想给你定下来了!就你不珍惜!还出国!……”   张妈从小就担心她儿子“滞销”,担心二十年了。每次跟张浩然语音打电话的时候,发现儿子居然还对终身大事漠不关心,都要猜测他是不是跑哪个寺庙偷偷出家了。   张浩然本来想赶紧暂停语音,谁知手上还沾着芝麻酱,手指一滑,啪!手机直接掉地上了……   不知哪个牌子的手机,质量也真好,即使是大头朝下,沾着一屏幕的芝麻酱,也要大着嗓门从地上播放张妈的谆谆教诲。   “……我告儿你,今儿好好表现……”   张浩然把手机捡起来的时候,脸都跟羊肉一样红了。   从佟彤认识张浩然妈开始,这老阿姨就是如此德性。其实她人挺好的,善良一根筋,以前经常给佟彤做好吃的。   佟彤也就不觉得不妥,反倒觉得阿姨可爱。   她哈哈大笑两声,猛地想起身边祖宗,生生把后头一串笑都憋回去了,一口浊气差点把她任督二脉都打通。   张浩然擦干净手机,讪讪给他妈发语音:“妈这就不用你说了。小彤吧,她……她……”   他都不敢抬眼看对面。心头莫名其妙一阵重压,宛如今天上午被象棋王子支配的恐惧。   佟彤哪敢继续嘲笑张浩然啊,她再不好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做了。赶紧丢下手里筷子,挽住希孟胳膊,甜甜地帮张浩然接上话。   “小彤已经有男朋友了呀。”   臂弯里的胳膊僵硬了一下。   张浩然只觉得那股低气压忽然消失了,松口气。   “妈你听见没,小彤已经有男朋友了。不骗你。就坐我对过儿……哎,比我好看,跟明星似的……不是,她怎么不可能找明星啊,她条件也不差啊……说真的,您能别操心这事儿了吗……”   他总算想起来把语音外放关掉。手机贴在耳朵上,闻着一鼻子芝麻酱味儿,耐心地听着老妈遗憾的唠叨。   “嘿嘿,没事儿了。”他终于放下手机,讪讪地推眼镜,“你瞧小彤你,都带男朋友过来了怎么还不好意思说呢,还学明星那套,今儿否认明儿辟谣的……还有那个,小王,你也不早点跟我说,明明今儿早上就遇见了……”   希孟双唇抿着,啜一口茉莉花茶,一个若有若无的带芬芳味道的微笑。   “抱歉,没法提前和你说。”他大方地把最后一个芝麻烧饼推到张浩然面前,“我也是刚知道的。”   张浩然:“……”   佟彤:“……”   亲给点面子成吗!!   她气得立刻就想收回刚才那句话。   明明是他自己扭扭捏捏,想体验一下现代人类的恋爱日常就直说嘛,她舍命陪君子就是了。可他就是不说,每次撩完就跑,末了还装逼,装失忆,各种装老古董,死也不承认自己就是动凡心了。   合着是等她上赶着求哪!   她本意也是给张浩然解围。现在女生们因为各种原因抓临时男友,这种事也很常见嘛。   他要是厚道点呢,或者打算维护一下自己的人设、言行一致呢,可以事后轻松辟谣:“小彤说着玩的。”   他不。他仰面向后一躺,靠在弹性椅垫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告诉她:   “彤彤,我吃饱了。”   佟彤把头埋桌子底下,咬牙切齿地发微信,手指头恨不得练出九阴白骨爪,把手机屏幕戳出洞来。   【刚才那不是表白!!】   张浩然在全心全意地啃最后一个烧饼,顺带把小碗里的蘸料都抹干净,最后背过身去,偷偷嗦手指。   希孟慵然摸出手机,回了一句。   【我知道啊。表白哪有挑这种吃吃喝喝的酒肉场合的。】   佟彤表示谢天谢地。原来他就是嘴上讨个便宜。   刚想给他发个卖萌表情包,那边又来一句。   【待会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地点你挑。】   佟彤火冒三丈:“服务员,结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评论区都在哈哈哈,还有几个小吃货关心美食   对了还有几个人问橡皮是什么梗,回去看78章结尾就知道啦~   ---------------   blueblue 评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甜啊!表白!我把民政局搬来了!   希孟宝贝内心:既然你跟我表白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了   明儿文物界头条就是:震惊!怼遍故宫无敌嘴的千里江山图谈恋爱了!   而且今天是一整章的酸酸的“彤彤”哈哈哈!......   `   数字菌 评论: 哈哈哈哈,这样找的到老婆吗?   哈哈哈哈,真的找的到,那颜值在那呢   一叶 评论: 傲娇孟   太守家里蹲 评论:hhhhhh老醋坛子救回来了~   靖猗 评论: 大宝贝真不怕把彤彤作没了吗…心疼张浩然同学一会儿…   言井 评论:哈哈哈哈哈大宝贝就是爱装~这下开心了又要装上了   `   夜柒 评论:yeahyeahyeah!大宝贝:终于等到今天   小锦鲤(〃ω〃) 评论:这大直男祖宗哟   寒夜琴挑 评论: 切,一块橡皮,Simon真是个大可爱~   杳然去 评论: 今天的千里江山的水是粉红色的,带着点火锅味   `   璇玑 评论: 铜锅里冒出的可能是醋的酸气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长夜白 评论: 太可爱了我的天这种心知肚明我惯着你的感觉啊啊啊啊啊啊!!!!!!   羊臭臭的饲养员 评论: 哈哈哈,笑得头掉,这什么修罗场   浅色夏末 评论: 祖宗诶,难伺候,还傲娇   `   浮生大梦 评论: 不行,我锲而不舍回来灌第三波水了 我想看希孟表白!别什么事都叫彤妹主动!真的,希孟,你想成为老司机就要跨出表白的第一步!彤妹,这种事当然要等他表白!   浮生大梦 评论: 不是,张同学,您辛苦了!希孟大宝贝居然这么主动呜呜呜呜,我太感谢您了,如果不是您的出现【以下省略三千字感激】呜呜呜,要不这样,我请您吃涮羊肉吧!保证您吃好喝好再也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才不是被麻雀勾的想在大夏天吃火锅】   `   大胖 评论: 哈哈哈可爱~锅子刚煮上的描写好像耳边响起来舌尖上的中国的旁白   知了 评论: 中餐是油多呀~不过那个是对比日料而言,美国凭什么这么说。。。 第81章   三个人姿态各异地走出了涮羊肉餐馆。   张浩然是捧着肚子出去的。说“老房子着火”有点不妥, 但他确实几年都没尝过这种家乡的美味了。此时他整个人被多巴胺包裹成一个幸福的蚕蛹,从唇齿到舌头到肠胃都填满了“快乐”两个字。   希孟其实没吃几口, 姿态依旧潇洒自若。他早就试过这家,尝过味道, 也并没有填肚子的需求。况且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佟彤和张浩然较劲了。   佟彤呢, 觉得肚子胀胀的, 都是被身边某些人喂的……   而且悲伤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吃过了什么……   看看结账小票上面列出的菜品明细,她觉得简直太亏了。   “去喝点饮料吧。”她建议。   夜色降临, 后海弯弯曲曲的街道胡同里, 夜生活刚刚开始。店铺们亮出各式各样的招牌, 五彩缤纷的光芒反射进中间的湖水里,好像舞蹈的精灵, 跳跃着一沉一浮。   张浩然嚼着口香糖,揉揉快爆炸的肚子, 忙不迭同意:“对对,喝点东西。”   希孟建议:“咱们的民宿里似乎研制出了几种新口味的饮料。不如去那里尝尝鲜?”   张浩然从饱食的瞌睡中惊醒过来:“你们——的民宿?”   希孟微笑:“彤彤的。给我借用而已。”   也就在过去半个小时之间, 他忽然变得特别热情好客,微笑着给张浩然夹菜添茶,口吻特别轻松愉快。   现在又建议他去民宿观光,“对了, 彤彤还没告诉你吧?她现在是一个民宿的股东,跟几个朋友一块儿经营。里面的排场布置、运作方式,也都有她的手笔。”   张浩然嘴都合不拢:“可以啊, 小彤!当老板了!”   佟彤能怎么办,笑着点点头,谦虚地确认希孟的话:“嗯嗯,也就是个朋友聚会的地方,不怎么赚钱哈。”   民宿不远,直线距离就在湖对面,要是划个小船,不一会儿就到了。   现在租船的倒是都下班了。沿着湖边走,在步行区域绕上半圈,顶多也就40分钟脚程。   大家于是决定就散步过去,顺便消消食(主要是张浩然)。   他引以为傲的理工男逻辑思维已经全都被满脑子涮羊肉冲垮了,只剩下一丝若有如无的直觉,觉得自己这个电灯泡瓦数有点太高,得想个方法节约用电。   他于是拿起手机拍风景。别说,拍着拍着就入迷了。   “几年不见,环境好多了,开发得真不错……水里一点垃圾都没有……我记得以前湖水里还经常漂矿泉水瓶呢……诶,空气也好了,改成步行街之后没有尾气味儿了……点赞点赞,我更想赶紧搬回来了……”   这口吻都能胜任北京旅游宣传大使了。身边几个游客见张浩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捂嘴窃笑。   希孟领着佟彤,沿着湖边的步道信步前行。他走得比平时慢,竖起衣领,不时悠闲地左右看风景。   偶尔低头瞥一眼佟彤,高冷地不说话。   佟彤就不戳穿他了。其实他满脸都写着“快来表白啊”、“怎么还不来表白”……   她默不作声,捧着手机刷微博,不知看到什么好玩的,窃笑得前仰后合。   希孟等了半天,不满意了:“看什么呢?”   佟彤把手机移到他面前。   是个历史视频博主,擅长用动态漫画戏说历史故事,讲的时候还夹带犀利吐槽,每次更新都有一堆人蹲在底下哈哈哈。   这次她画的是《史上最强杰克苏》系列,讲到三国篇目之《三让徐州》。   “你看这个刘备,”佟彤指着屏幕里的大头皇叔,给希孟讲解,“他明明可需要徐州了,可想占据徐州了,眼巴巴的看着徐州望眼欲穿。但是呢,他就不说。   “陶谦主动把徐州让给他,刘备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中心思想就是推辞。后来陶谦又让了第二次,刘备还是不受。最后陶谦病得快挂了,再把刘备请过来,第三次出让徐州。刘备依然不答应。气得陶谦当场挺尸。后来是在徐州军民的苦苦相求之下,刘备才哭丧着脸,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重任,高高兴兴地当起了徐州牧。”   故事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但漫画画得令人捧腹,音效和台词也恰到好处,妙趣横生。   希孟冷着脸,评价:“这些历史我都知道,况且这也不是信史。”   佟彤微微一笑,拖一下进度条,给他看博主的总结吐槽。   “……所以你看有些人哪,他想要什么,可就是不说,非得装着逼,得等别人上赶着求他,他才能挣够这个面子——可也没办法,谁叫人家天生正统,是汉室之后,是可可爱爱的皇叔呢?各位小伙伴,如果你身边也有这么一位装逼犯,你就成全他吧!配合他吧!因为他迟早会被段数更高的装逼犯收拾的!——请期待下一集《三顾茅庐》……”   希孟表情微微定住一刻,转头看湖水里五光十色的光影:“怎么了,这画风也不是很出色嘛。”   佟彤关掉短视频,手机揣回兜里,垂下胳膊,勾勾希孟手腕。   “亲爱的你看,”她温柔地开口,“你在人类社会也混了有几个月了,除了开车开飞机什么的,基本生活技能也差不多都学会了。你要是想更进一步,嗯,实习观摩一下我们现代社会的快餐爱情……哦不,沉浸式体验一下美好的人类感情生活,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也算是弥补一下上辈子的遗憾……”   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最后忽然警惕起来。   “我上辈子什么遗憾?”   佟彤正后悔自己说漏嘴。《清明上河图》里发生的有些事情他至今不知情。   她略过这句话,跳到重点:“……就是,你要是想体验一下人类男生有女朋友的生活呢,我可以毛遂自荐……”   “感情这东西岂能儿戏。”他还没听完,就老气横秋地批评,“彤彤你不要乱开玩笑。”   佟彤不气馁,笑道:“我不开玩笑。你成为我们院儿里的一员之后,我姥姥特别喜欢你,胡同里各位也都对你印象不错。你走到哪儿大家都让你三分,网上的粉丝至今每天都有管我要你照片的。要是你能做我男友我肯定特有面子……”   前几句把他说得哑然失笑,志得意满地听她花式夸奖。到最后一句,不知怎的又不满了。   “就是为了给你涨面子吗?”他唇角勾起,又用力拉直,一瞬间显得有点面瘫,“彤彤你不要太幼稚好不好?”   张浩然拍了张完美的夜景,从后头追过来炫耀:“小彤小彤,你往上看!今天的月亮真好!光线完美!像油画似的!你看……”   俩人谁都没听见。Michael·灯泡·Zhang童鞋夸张地叹口气,站在原地修图发朋友圈。   佟彤也不走了,抬头看着希孟,慢慢勾住他另一只手腕。   “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她红了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半真半假,“虽然我知道你只是个附了魂的物件儿,跟我的教育成长背景相差也挺大的,连性别都是化形的时候自己选的……”   他脸色冷冷淡淡的,补充:“连外表都未必是真。跟着人世间繁华起落,稍有保管不慎便是千疮百孔……”   佟彤心里好像被一把黄油刀无声的剖开了,自保似的升起满脸怒气,气急败坏地警告他:“第三次了!装逼请适度!”   腰上蓦地一紧,被他推着转了半个圈,朝向满街繁华,一直退后退后。她仰着头,低跟的小皮鞋碰到了凸起的路砖,踉跄了一下,被他托起双腋,温柔地靠在了石砌的湖边围栏上。   他双臂圈在她身边两侧,微微欠着身,很礼貌地在两人之间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只是跟她四目相对。油画般的完美月光落在他脸上,给他的眉目五官都打上了极有质感的阴影。他眼中映着湖畔的水波,还有水波上荡漾的五色光点。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觉如同他本体那幅画,清秀中蕴含着勃发的力量,如同一阵不请自来的风,把人裹在当中,不能自拔。   佟彤无端战栗,灼热的双手扶在清凉的石砖上,忽然看到丛丛屋顶后面,不知哪家酒吧放出肆意的烟火,只觉得周围似真似幻,进一步是魔,退一步是梦。   “彤彤……”希孟的声音有些迟疑,“不是我故意让你失望。有些事对我来说也许只是个临时的游戏,但对你来说……对你来说,可能影响深远。你想没想过,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几天,几个月,但那之后,我只怕你再难有正常的对人类的感情生活……”   他说得很快,仿佛也知道这种话太冷酷,目光有些不定,在她的发际和眼眸之间游移。   佟彤朝他小翻一个白眼,“这不用你告诉我。见过您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哪儿看得上别的男生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虽然没有切身体验,但是千年间也见到了许多悲欢离合。我知道世俗的力量是如何拆散一些人最本真的情感……”   他很自然地从她口袋里摸出手机,拿住她的手,指纹解锁,然后打开她的微博主页,看着“热门内容”里的那一堆盛世美瓜,摇头轻笑。   “在网上嘚瑟嘚瑟还可以。但是一旦渗透进生活,免不得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你不信,我给你看……”   创造力达到极致的实体,并不需要纸笔媒介,就能在别人脑海里植入栩栩如生的画面,如同幻象。   佟彤眼前看见一道浅浅的光。她无奈地笑一笑,抢回手机,转过身去看湖景,对他手中刚刚播出了一个片头的幻象不闻不问,   “省省力吧,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七大姑八大姨的审讯大杀器,男朋友是谁,哪年生的,干什么的,哪儿的户口,啥时候结婚啥时候生娃啥时候二胎……没关系,没你想象得麻烦。我又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的。况且我爸妈都很开明,从来没催我做哪些循规蹈矩的事儿……”   “但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他的声音在身后。   佟彤语调轻松:“你回去之后呢,咱们就是正常的理疗师和客户的关系,我不需要什么特殊待遇。你有时间出来找我玩儿就行啦……都是成年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坦然面对就行了,不会怨天尤人寻死觅活,你放心……”   她一边唠叨一边隐约觉得,他这么熟练地抛出一个个“劝退”理由,未必是针对她的。多半是之前已经深思熟虑,“劝退”他自己的。   不然他何苦不厌其烦地装逼呢?   希孟无奈地上一步,双手轻轻搭她肩膀,在她耳边说:“很好,你安排得很好,那我呢?”   佟彤一时没明白:“你?”   她一转头,蓦然发现他近在眼前,差点一头撞在他下巴上,慌忙向后一躲,就落在他张开的手臂里了。   湖水波澜骤起,中心处的闪烁灯火渐次熄灭,明月淡去,一幅无形的透明的帘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希孟这次坚持让她看到幻象。   不知是以他看过的哪个科幻电影为蓝本。未来的巨大都市里,插入云霄的高楼密布,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峡谷,无尽蔓延到灰色的天边。悬浮的公路上滑过彩色的光点。巨大的飞行器在高楼间穿梭停泊。   高楼中林立着蜂窝一般的小窗洞。镜头推近,在某个泛着白银色泽的小窗口里,一个男人孤寂的看着这一切。他穿着银白色金属质感的衣服,但眉眼中蕴含着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古典气息。   虚拟的镜头慢慢推动,照到他的正脸。他忽然抬头,和现实中的佟彤四目相对。他错愕了一下,随后朝她微笑。   佟彤记得希孟说过,自从灵魂剥离人类的躯壳、附进器物的那一刻起,他就不需要什么七情六欲了。但这并不妨碍他透彻理解人类的感情,从一束束遥远的喜怒哀乐当中,抽丝剥茧地梳理出最残酷、最能给她会心一击的一幕。   “到那时,我怎么办呢?”   他像个搂着小女孩的长辈,微微躬着腰,和她的视线平行,穿过虚拟的电子丛林,落到湖对岸的连绵灯火之中。   倏尔幻象消失,只留下一股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孤寂感。   佟彤觉得自己像个耗尽了电的娃娃,徒劳地活动了一下关节,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嗓子几乎锈住了。   终于,她干涩着声音说:“我、我觉得……你不会把我记这么久吧……”   “我早就告诉过你,寿命是拖累。”他的声音里带着冷淡的笑意,“从我在画中睁眼的那一刻起,我记得每一个藏家的姓名,我记得梁清标喜爱的茗茶口味。我记得溥仪带着我仓皇逃命的那日,早上吃的是火候过大的煎饼果子。”   佟彤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她多少次半开玩笑地跟他抱怨“人生苦短”,觉得他作为得道升仙的老人家,那些莫名其妙的脾气都是得便宜卖乖的无理取闹。   她郁郁地承认:“那这么看来,确实是你比较吃亏。”   一片长久的寂静。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里本来放着震死人不偿命的音乐,隔着半个湖灌进所有行人的耳朵。可就在这几分钟里,循着一个神奇的节奏,所有酒吧的DJ同时换歌,空气中一下子撕裂出一个声音的真空,来往的行人忽然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整个湖畔区域突然有股今夕何夕的苍茫感。   “我……”   佟彤想把刚才那些荒诞的对话做个总结陈词,刚出一个字,忽然被他转了半个身,重新靠在石砖围栏上,被他环在双臂里。   “算啦。”   他抬手,摩挲她的脸蛋。他手上的温度不冷不热,恰和她脸蛋的热度一致,让她一时间有些错觉,觉得那只手像是自己身体的某种延伸,舍不得让它离开。   “算啦,”手指轻轻捏捏她脸蛋,肆意满怀地一笑,“现在大概已经忘不掉了。”   连她都知道自己“是成年人了”,知道怎么对自己负责——他这个超然天下、任性妄为的坯子,又何时变得束手束脚,甘于向这不仁的天地低头呢?   他手臂一紧,攥着她的手离开了湖畔。水波声渐退渐远,无数欢声笑语扑面迎来。   路边酒吧里热热闹闹地放着花儿乐队的小调:“这人生苦短累,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了不哭大声笑,为了不烦大声呸……”   佟彤脑子里天旋地转的,小跑着跟上他脚步,还恬不知耻地抗议:“不是你刚刚说的,就是个临时的游戏而已,哪有那么严肃啊……我告诉你,现在大家谈恋爱都讲究享受当下,不讲究什么天长地久……说不定你下礼拜就腻了,把我给甩了……”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想,刚才明明没喝酒,喝的茉莉花茶啊。   “哦”,他总算放慢脚步,等她一头冲过来,顺手环过她的腰,低头在她耳畔,呼着热气,却故意冷冰冰地问:“你想怎么‘享受当下’?”   佟彤从他怀里挣出一个胳膊,摸出自己手机——   “网瘾上头,这届年轻人真是太颓废了。”手机被他一巴掌没收,揣进自己兜里,“我问你话呢。”   佟彤宛若没听见,笑嘻嘻地上下求索,把手机从他大衣口袋里又捞出来。   “这届年轻人没救了,您接受现实吧。”   她打开微博,飞快地定向搜索,找出一个五彩斑斓的配图长文——   《在北京想和你一起做的99件事》   转发在“@童童不过儿童节”的主页上,时间是两年前的情人节。   当时她转发时配的词是:   【我一个单身狗为什么点要进来,还居然看完了……】   配了个有些年头的过时表情包。   那时候她的粉丝还只有两位数。现在也很少有人到这么早期的博文下面考古,这条博的数据惨淡:0转发、0评论、3个疑似机器号的赞。   “第一,日落后沿后海散步……”佟彤认真读起来,“趁夜色阑珊,华灯初上,和对方深情拥吻,看TA眼中倒映的火树银花。”   配图是静谧的后海夜景,也亮着霓虹灯,和当前的景色不谋而合。   “深情拥吻就算了吧,咱一步一步来。”   她自作主张地评估了一下两人现在的状态,猴子摘桃似的伸手勾住希孟的后颈,嘴唇在他侧脸上轻轻印了一下。   希孟一怔,随后佯怒地擦擦脸,嫌弃道:“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抢过她手机,继续往下看。   “2,和TA吃一顿铜锅涮羊肉,在寒冷的冬日里互相喂食一份温暖……啧,什么鬼文采……”   佟彤喜道:“这个做过了。”   “14,买一杯超大奶茶一起喝……这个还行。做过。”   “15,在着名的大柳树鬼市夜间漫步,看各种新奇小物,给它们编一个个浪漫的故事——千万记住,只看不买哟!否则被坑钱吵架,小编概不负责……这小编真贱,打卡。”   “29,一起逛一次故宫,感受悠久的历史,文化的积淀,岁月的静好……让你们的爱情保鲜600年……”   希孟读得直皱眉,“才600年,这不咒人吗……不过也算做过了,打卡。”   他嘴上把文章批得体无完肤,眼睛却津津有味地继续往下看:   “38,买一串怀旧的冰糖葫芦……”   旁边正好推过一辆卖冰糖葫芦的小车,糖稀的甜香气一阵一阵的飘来。   他顺手从架子上取了一串,熟练地单手扫码付款。   那小车停都没停。卖糖葫芦的大叔朝他们一挥手:“谢了!”   “做过了。39……”   文章写得天马行空,大概是从网上东拼西凑地摘抄的。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智障点子。   “44,去新开业的某某购物中心,刷爆他的卡……”   “这个购物中心已经倒闭了。”佟彤忍住笑,沧桑地说,“下一条。”   希孟越读越觉得不对劲,面部肌肉开始绷紧。   “88,在XX温泉度假村的私汤里彻底放松……”   “89,在XXX幽香袭人的烛光中享受一次甜美的双人SPA……”   “90,入住XXXX特色酒店,度过一个温馨难忘的夜晚……”   “91,入住OOOO特色酒店,度过一个浪漫奢靡的夜晚……”   “92,入住YYYY特色酒店,度过一个不可描述的夜晚……”   “93,入住……啧,这都什么啊……”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拔出视线,难以置信地问佟彤:“你真的都看完了?这不明明是软文广告吗?”   佟彤:“啊??”   她抓过手机,认认真真地看到最后一页,无言以对。   她无脑转发的时候好像确实没看到最后……   “那就算了,略过。”她十分老司机地回,“你连身份证都没有,别想了。”   他没反应过来:“想什么?”   “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把这篇文章再次转发出去,昭告天下:“第1,2,14,15,29,38条打卡。”   “你……”希孟待要阻止,已经晚了,发送成功。   佟彤这阵子忙,已经好几天没发博了。这一条发出去,几乎立刻就有新留言提醒。   佟彤懒得看,打个响指,把手机揣回兜里。   “走啦,张浩然等好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待高审了,刚放出来……看来本章就是本文的尺度巅峰了?(误   ---------------------------   今天的群众娱乐时间:   blueblue 评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表白在一起了! ! !这章甜中带着虐 虐中透着甜呜呜呜呜,本民政局偷偷为你们登记了!   素湍绿潭 评论:我是先姨母笑呢还是先啊啊啊啊啊啊呢   夜柒 评论: 我也打个卡!   `   浅色夏末 评论: 傲娇的老祖宗啊   白奈 评论: 这一章叫浩然哥哥如何自处!!!这是消食该看到的吗   浮生大梦 评论: 就这么在一起了吗?糖中居然有玻璃渣子,麻雀我跟你说,解决不了寿命问题你等着被烤吧   `   言井 评论:希孟大宝贝知道ooxx么?知道吧?他有某些欲望么?   羊臭臭的饲养员 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不可描述的事情可以商量一下嘛   乐少爷他老婆 评论: 啊啊啊,土拨鼠的尖叫!这走向有点迷,但是 好甜啊,啊啊啊啊   靖猗 评论: 这章进度好像有点快??我被丢下车了?   `   乔乔965 评论: 大家难道已经忘了大明湖畔的盖章狂魔弘历了吗?做为反派己哭晕在侧所??,不过话说回来,按最初人设,希孟大宝贝本体是画,那么如果真在一起的话就是…emm…佟彤要与文物过一辈子了?那如果他们今后结婚了,孩子本体是人还是画?(恶搞了一个画面就是…佟彤抱着希孟时=佟彤抱着国宝=佟彤将以监守自盗而被故宫团队终生“囚禁”在故宫。原因是:为防止任性国宝离家出走??????   `   人人 评论: 女主可以和男主一起住进创作层呀。   露西利 评论: 哈哈哈哈哈(?ω?)hiahiahia忙着拍照的小张同学终于被想起来了   数字菌 评论: ?我在想希孟这一身恋爱的味道,原型是不是十里桃花了?   想那么多干嘛呢,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璇玑 评论: 啊好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82章   张浩然童鞋已经坦然接受了电灯泡的角色, 满街兜圈自己找乐子去了。   路边有个学生勤工俭学,支着个画板, 放了个板凳,给路人画肖像, 一百五一幅。   张浩然在那板凳上正襟危坐, 一边跟那学生商量:“拜托给我画瘦点……你说戴眼镜好还是不戴眼镜好……   张浩然发量丰厚, 美术生握着黑炭笔,认真地一笔一笔在纸上涂抹。   佟彤和希孟找到他的时候,本来还以为张浩然都等得不耐烦了。谁知人家坐在小板凳上, 反倒笑呵呵地告罪:“再耽误一会儿哈。马上画完了。”   这美术生一直在后海画像, 几乎每星期都来, 已经好几个月了。佟彤悄悄问希孟:“这个画像算是什么水平?”   他搂着她笑而不语。   美术生收起炭笔,吹了吹纸面, 笑道:“先生您的肖像好了。”   张浩然龙颜大悦:“真像真像。”   反正又不是行家,不懂美术的人对于肖像画的评价标准, 也只有“像”而已。   这美术生基本功练得到位,画得尤其形似,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跟放大出来的证件照似的。   张浩然伸手就要去接。谁知那纸向上一拐弯,被人截胡了。   希孟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往佟彤手里一塞,看都没看, 随手在纸面上抹了几下,好像在擦手上的糖稀。   美术生当时就急了:“先生这是人家付钱画的肖像……”   希孟把画纸丢回去,笑得欢畅:“不值一百五啊。”   炭笔的笔迹被擦花了好几处。但意外的是, 张浩然的肖像并没有就此破坏;恰恰相反,被擦花的地方形成了巧妙的阴影,如同画龙点睛,提高了整个纸面的立体度。原本中规中矩,以“画得像”为首要目标的肖像画,摇身一变,折射出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再创造”的风采。   就连不懂行的外人也能看出来,这张“不太像”的肖像,比路边小摊上画的那种仿佛复制照片一样的肖像画,造诣上天壤之别。   纸上的张浩然,依旧是规规矩矩的黑框眼镜理科生模样,但却多了三分洒脱,三分豁达,眉目间更是神采飞扬,像是从某个荡气回肠的电影中定格出的一帧,又像是个天才科学家即将上台领诺贝尔奖。   美术生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好像从老师手里接过考卷一样接过画纸,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往上面喷了定画液。   然后小声问:“我能照张相吗?”   希孟慷慨点点头。美术生赶紧从座位底下拿出自己的手机,横七竖八一顿拍摄。   然后问张浩然:“先生,能给我扫一下码吗?我把刚才那一百五退您。”   ------------------   张浩然左手拿着手机,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百五的退款,右手拿着塑封好的肖像画,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以啊,大师!”他兴高采烈地夸希孟,“没看出来您还是行家哪!”   他走到路灯底下,当场把这画也拍了照,修都没修,直接拿来做了微信头像。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找不到女朋友了……”   佟彤挽着希孟胳膊,得意洋洋得没边儿了,咬一口山楂糖葫芦,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   他心情甚好,绷着没笑出大声来,但秀美的脸上容光焕发,眼睛一直微微弯着,不时低头看她一眼。   路上回头率当然超高啦。佟彤终于觉得自己不像盛世美颜的小助理了。小女生们看看希孟,再看看她,一个个化成人型柠檬树。   佟彤还听到有个人偷偷说:“这姑娘肯定特有钱……”   她气得把糖葫芦全啃光了。   居然还有人认出她来,有个妹子隔着一条街朝她挥手:“童童大美妞!跟男朋友出来逛街哪!”   大概是微博上的粉丝。她的粉丝里有一部分是因为那次民宿走红事件关注她的,大多是居住在附近的本地人。晚上出来逛个街实属寻常。   人家隔着一条街跑过来,兴奋地报了自己粉丝ID,然后问张浩然:“这位是助理吧?您好啊!”   张浩然:“??”   得,这下佟彤不像助理,张浩然成助理了。   主要是大宝贝儿太出挑,太像明星了。明星身边怎么能没个助理呢?   佟彤赶紧澄清:“这位是我们朋友。”   粉丝妹子满脸通红,连连道歉。   好在张浩然也特别豁达:“没事没事,真正的大佬都特别低调。你不知道,其实他俩都是给我打工的。”   粉丝被他逗乐了,随后羞涩问:“那个……能跟你们合个影吗?”   佟彤自己不介意,反正她的正脸表情包已经满天飞了。但还是得征求祖宗的意见。   她不抱太大希望地往上一看,果然见希孟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心不在焉地看着旁边的铺子,手里玩她袖口的毛绒扣子。   她只好抱歉地说:“嗯我男朋友三次元比较低调……”   “男朋友”三个字说得还是有点障碍。不过反正网上早就是了,她也没什么心里负担。   粉丝妹子也很讲理,失望地笑了笑,说:“那算啦。不过小哥哥真人比视频里好看多啦!祝你们百年好合噢!”   佟彤不免老脸一红,刚要谢人家,忽然觉得身边气场有点不对。   希孟瞪了那粉丝一眼,拂袖而走。   她猛省。换成别人也就罢了。跟他说什么“百年好合”,那不等于跟99岁老寿星说“祝您长命百岁”吗?   眼看粉丝一脸懵逼,佟彤赶紧小声提醒:“换个词,换个词。”   好在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大家对于美人的容忍度都很高,反而觉得有点脾气才可爱。   粉丝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很迅速地改口:“祝你们甜甜蜜蜜,长长久久,永浴爱河,鸾凤和鸣,早生贵子,升职加薪,一夜暴富……”   她一口气说了至少二十个词。希孟忍俊不禁,别过头去,嘴角一丝笑意。   佟彤乐得合不拢嘴:“你是做司仪的吗?”   “兼职的,”粉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刚转身,忽听希孟说:“怎么,不合个影?”   粉丝没想到二十个成语把大宝贝儿哄高兴了,喜气洋洋地跑回来,打开手机相机。   “闪光灯关掉。”佟彤提醒。   平时人们自拍合影,还得花时间找个好的角度,手机转来转去半天才能按下快门。但谁让身边是个360无死角的美人,相比之下,粉丝妹子觉得给自己找角度就是浪费时间。   ……算了。反正怎么拍自己都肯定是绿叶。她随意按了快门。   正在此时,希孟忽然低下头,给佟彤捋平鬓角的头发。   “怎么也不注意一下形象。”   粉丝哀嚎:“啊,糊了。”   本来就是夜晚,不开闪光灯的情况下,能照出清晰人影就说明相机质量过硬;他却我行我素地低了下头,这下五官也轻易地糊了,只留下一层一层、浓淡不一的侧脸轮廓,有种超现实主义的荒诞美感。   粉丝妹子也不好意思要求人家重新照,道了谢就走了。   ------------------   “啊,请进请进。我刚要下班。”   白老板热情地把三个人迎进来。   佟彤已经微信告知,说张浩然是自己的朋友,前来喝点饮料,参观一下。   所以白老板也跟他自来熟,上来就介绍:“这是绿豆甘草露,这是荔枝膏,这是李子酿,这是鹿梨香薷饮……”   “哇……”   张浩然看着面前一排马卡龙色、设计精美的饮料杯,再次发出了“哪儿都没有祖国好”的感慨。   这些饮料的名号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但也许是冥冥之中跟它们合拍,透过半透明的杯体,看到里面清澈的、染着淡淡草本颜色的液体,就觉得口舌生津,觉得拿着它拍个照都是好的。   “都是我们今天刚刚实验出来的,既复古又现代,绝对符合人类口味。”白老板笑眯眯地说,“欢迎成为第一批试饮顾客。”   佟彤在旁边脸色一黑。   “人类口味”……   白老板又嘴上没把门,出溜了什么不该说的……   好在张浩然以为白老板只是在抖机灵,笑道:“我觉得我能代表广大人类中最典型的吃货一族,让我试试正好。”   说着随便挑了一个李子酿,喝了一大口。   佟彤热心问:“怎么样?”   张浩然的脸色变幻,最后定格在一个后悔的表情上。   “刚才涮羊肉吃太饱了……”   他像上了瘾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很快一大杯李子酿就见了底。   “好不容易消化点东西下去,”他抱着肚子往沙发上一倒,可怜兮兮地说,“又都填满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眼睛在其他三样饮料上瞄。   “我觉得我还可以……”   白老板一看,稳了,这几样东西销路差不了。   他还打算回故宫休息呢,于是跟众人道别:“下班了下班了,我先回去了,回见。”   叶雨时也下班回家了。现在民宿里只剩来蹭住蹭玩的文物,还有寥寥无几的真·人类顾客。   这时候梁湘也来了。她刚刚下班,警服外头套着个风衣就风风火火进了门。   她虽然没像佟彤似的跟张浩然做邻居,但也在一个班里龙争虎斗了好几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热烈欢迎张大科学家学成回国!”梁湘先跟张浩然来个洋气的拥抱,“抱歉刚才不能来吃晚饭。小彤说这儿能蹭饮料,那可得赶紧过来……”   梁湘免不得跟张浩然寒暄半天。两人一起参观民宿。   佟彤给他俩详细介绍:“这些软装都是我那位朋友赵老师设计的……赵老师现在不在,嗯,去隐居修行去了……这些旧物主要是白老板淘的,还有些其他朋友,在市场上看到好玩的东西也会买回来……嗯?你问外墙?这个嘛……”   她忽然有点扭捏,拽着希孟的胳膊,就像小孩子不愿意给别人看自己的新玩具。   谁知张浩然和梁湘谁也没再问,扭头一看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哦哦,我知道了!”   白老板为了提高民宿格调、招揽顾客,让人定时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希孟的即兴作画片段……   张浩然看了几秒钟,下巴都快戳到胸口上了,愣愣地问:“不是,Simon老师,您到底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啊……”   是文科生,怎么下象棋那么牛逼?是理科生……   他张浩然也是理科生啊!他连个简笔小鸭子都画不好……   人和人怎么差距这么大!   佟彤也就跟着看电视,笑眯眯地重温那段精彩片段。   “宝贝儿,”她悄悄对希孟说,“我发现这个角度你也特别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段录像在希孟完成墙绘之后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播了下去!   佟彤当时就轰的一下,全身如同着火,呆呆地问:“谁给换的视频??”   原本的视频片段,是白老板派叶雨时偷偷从人堆里录的,到希孟结束绘画,视频也就结束了;   可是不知何时,视频的角度悄悄变了。这明明是主播艾青青录制的“完整版”——   神秘帅哥撂下画笔之后,卷起袖口,正要离开;忽然屏幕边缘冲出来一个不施粉黛的小萌妹,抓住他的手,耳边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把他按在了墨迹未干的墙边,微微踮起脚,凑近他的脸……   围观群众疯狂起哄,然后两人肩并肩进入民宿大门,视频结束。   张浩然看得前仰后合:“哎哟哎哟,看不出来啊小彤……”   佟彤满屋子暴走,就差仰天长啸:“这谁给换的视频!!什么时候换的!!”   她好久没注意过这个电视了。这段视频不知道循环播放多少天了!   都拿来让万恶的资本家做了活广告!   难怪他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呢!   “早就换了啊。”沙发角落里缩着个小美女,她身材太娇小,又穿了一身和沙发皮套近似颜色的衣服,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小叶说这一版更有料,更能吸引群众。白老板就拍板换了。”   娇娇手上盘着个金属勺,一边把勺柄随意捏来弯去,一边懒洋洋地说。   “哦对了,原始视频是飞飞发给我的……好像是去西藏那会儿吧。”娇娇又补充。   佟彤呆在原处,小心翼翼地观察希孟的表情。   他该去故宫把《清明上河图》手撕了吧……   谁知他居然坐到了娇娇旁边,翘个二郎腿认真观看,末了评价一句:“我也觉得这一版角度更好,而且画质更清晰。把我的神韵都照出来了。”   然后他一勾手,把佟彤叫来。   “我去后头查查监控。”他刮刮她手背,“一会儿来找你。”   虽然乾隆反派团最近几个星期好像销声匿迹了,但文物们都不敢放松警惕。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得空就去查监控,确保一下民宿周围没有可疑人员出没。   ------------------   梁湘意味深长地看着佟彤,跟她挑挑眉毛。   “某些人还跟我否认,说这不是男朋友呢。”   佟彤咕咚一下坐在对过沙发上,两手往脑后一枕,果断坦白:“这不是想通了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梁湘脸色一变,小声说:“小彤,咱可别做小三……”   她不知因果,把这话完全理解岔了。   佟彤失笑:“什么呀,你调节家庭纠纷调节多了吧。就是吧……那个……”   她迅速想出个补丁:“我俩之后可能异地,所以之前有点纠结……”   有她这一句,梁湘才定心,还安慰她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缘分谁都挡不住,纠结那么多干啥。”   职业本能,她隔着大厅打量这个小帅哥离去的背影。   “我给你把把关。”梁湘眯着一双火眼金睛,习惯性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哪儿的人?教育程度如何?家庭情况怎么样?是独生子女吗?”   第一波挑战这么快就来了。佟彤还没准备好呢。   她支吾:“这个……”   “你并没有脱口而出,说明了解还不够啊。”梁湘立刻下了判断,“我建议你还是赶紧都问明白了好,对了,别忘了上网查一下对方的征信记录……”   佟彤心里警钟当当响。不能跟她聊这个了,越聊越穿帮。   高茗之类的还好忽悠,梁湘可是警察啊。   正好这时候门铃响。入夜之后民宿的大门就关了,住店的客人们可以用房卡出入,新来的顾客、以及参观的游人,就都得按门铃才能进入。   佟彤跳起来说:“我去帮忙开门。”   ------------------   门打开,外头站着个外国小美女,红发雀斑,一脸婴儿肥,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小松鼠。   她手里提着至少五六个大塑料袋,背上还背着两个大包,胸前还挂着一个布袋,整个人像是个超载的大衣架。   她脸上容光焕发,一开口就是一串魔鬼速度的不知什么文,要是身上没有那么多累赘,估计得当场手舞足蹈。   佟彤:“……”   她那点英文水平也就够看个带字幕的电影;这妹子的语速……   臣妾做不到啊!   维多利亚也不在,估计在库房里歇着。   她赶紧叫来张浩然:“快,翻译翻译。”   张浩然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得出结论:“她觉得她在说普通话。”   ------------------   红发姑娘再次“学以致用”,再次对自己的中文水平产生深深的怀疑,当场自闭了。   “没事没事。”张浩然用英文安慰她,“熟能生巧,坚持练习就好了——您是民宿的客人?”   ……   “住店的,英国人,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   张浩然已经问清楚了情况,憋着笑,给佟彤看了一张中文学校的学生证。   上面的红发小美女笑容灿烂,照片旁边的中文名赫然是:“潘滚滚”。   佟彤乐得差点原地打滚:“这位可真是中国文化的深度中毒患者,咱们得好好接待。”   “这个潘滚滚呢,确实对中国文化比较狂热。今天刚到的北京。先是到门口的刺青店去文了一个水墨熊猫,然后入住了你的民宿。”   张浩然介绍完了情况。佟彤打量一下潘滚滚,果然见她锁骨下面还有点红肿,衣领内掩着一个大熊猫的黑耳朵。   “那她提的这一堆东西……”佟彤问。   “说是从一个姓白的老板推荐的一个二手旧货市场淘来的。她在那儿逛了一晚上。”   佟彤不知道,下午的时候潘滚滚就跟白老板交流过,得知民宿里很多独特精致的二手物件都来自鬼市。她当即请人帮她叫了车,跑到鬼市淘金去了。   好家伙,看来是风卷残云,淘来不少好东西。也不知是怎么跟卖家沟通的。   潘滚滚激动得语无伦次,冲着民宿大厅里的众人宣布:“诸位,我今天淘到好多宝贝!”   大厅里有几个真·人类顾客,大家在民宿里也结成了萍水相逢的友谊,当即过来围观同乐。   潘滚滚放下身上的一个个包裹,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就在民宿大厅里当场直播开箱。   “真的太有收获了。”她中英文混杂,骄傲地向大家介绍,“我淘到许多有价值的中国文物,这些文物流落市场简直太可惜了!我觉得我有责任买下来,给它们找一个良好的归宿……”   一听“文物”两个字,佟彤赶紧凑过去。   这时候希孟也回来了,微微一惊,跟娇娇使个眼色,在大厅里的文物们也都凑过去瞧热闹。   潘滚滚打开一个长盒子,从中抽出一个装裱精美的卷轴。   “宋代院体花鸟画!”   “院体”、“宋代”几个字发音居然特别标准,在她那一口魔鬼普通话中堪称一股清流。   佟彤当时就震惊了!   宋代画院制度发达,“院体画”流入民间的也不少,在境外拍卖行中从来都是拍出天价。这要是真被外国友人捡了漏,那堪称陨石撞地球,她必须建议潘滚滚明天就去买彩票。   潘滚滚又从一个垫着红色海绵的木盒子里,小心翼翼捧出一个青花瓷碗。   “明朝成华年间的斗彩精品。你们看看这纹路,和我在大英博物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乾隆时期外国赠送的八音盒……”   “三国时期的玉器……”   ……   佟彤的眼睛都看直了。   梁湘默默脱下风衣,露出里面的人民警察专属神级套装,眯着眼睛问她:“这些都是真货?”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弹幕时间:   浅色夏末 评论: 哈哈哈哈,这些东西怎么说都是坑啊,说是假的那是诈骗,说是真的那是贩卖文物,都会要坐牢   知了 评论: 我出300块找画手,对着我画,画成葆光的人形。   梵音喵 评论:人民警察专属神级套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xswl   `   言井 评论: 假的吧?被骗了?大宝贝什么时候才能主动亲亲呀~   飘飘然的me 评论: 啊啊啊啊今天也是甜甜的一章开心~   blueblue 评论: 大宝贝儿开窍之后根本掩不住脸上的得意啊,话说彤妹就直接脱口而出宝贝了吗   换个昵称 评论:这姑娘可以去买彩票了   `   靖猗 评论: 这不是乾隆派来打入内部的吧…   cross 评论: 神级装备是指西裤配皮鞋…提着裤子捉贼那套吗?   露西利 评论:脱风衣。。。。让我回忆起春节晚会那个床垫哈哈哈哈哈哈(?ω?)hiahiahia 第83章   “真的!当然是真的!跟我在大英博物馆见到的一样!”   民宿里其他几个客人都是纯小白, 其中一半也是老外。   看着潘滚滚拿出一样样的宝贝,当然分不出真假, 只觉得模样好看,成色旧, 规格版式也都跟自己在网上、博物馆里看到的差不多, 自然都是啧啧称奇, 礼节性地恭维潘滚滚姑娘:“你运气太好了!这些东西值不少钱吧?”   佟彤轻轻摇摇头,告诉梁湘:“怎么可能呢!要都是真货,卖家早进去了。”   还有她身边的几个文物朋友, 那表情都是从震惊到同情, 从同情到好笑, 甚至有些鄙夷。   在鬼市偶尔捡个漏还说得过去,同时捡这么多漏……   只能说活该了。   多谢您给国家创造这么多外汇收入。   佟彤不由得对潘滚滚的动机产生怀疑, 冷冷地问:“姑娘,您买了这么多中国‘文物’, 都打算带回去当纪念品啊?”   潘滚滚没听出她说的是反话,一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今天的“战利品”, 一边摇头笑道:“不不,中国的文物我当然不会带回国。我要把它们捐给中国的博物馆,让它们受到专业的保护。”   她的普通话说得颠三倒四,还隔三差五地夹着英文单词, 但说话时语气认真,表情诚恳,不像是开玩笑。   佟彤吃了一惊。   “你是说, 你打算捐……”   潘滚滚抚摸着锁骨上刚刚纹的大熊猫,自豪地说:“没错。我喜欢中国文化。我要为它的保存和发扬出一份力。中国的文物保护部门太差劲了,以至于这么多珍贵文物都在市场上随意流动,我还要给有关部门写信提意见。”   嘿,连“有关部门”都知道。旁边几个小白老外齐齐鼓掌,赞赏她的高风亮节。   希孟微微冷笑着,不合时宜地说:“你……”   佟彤赶紧拉拉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人家一片好心,咱不当众给她难堪。”   他不服气地瞪她一眼,好像在说,这种智障也要给面子?   但看着佟彤眼睛一眨一眨的,莫名神似当年的小狮子犬,他忽然扑哧笑了,摇摇头,真的没说话。   佟彤一拉张浩然:“你去跟人说说,咱们帮她把这堆东西提楼上去。”   民宿是老房子改的,没电梯。潘滚滚住二楼,要一个人把这些破烂都搬上去还真困难。   潘滚滚连连感谢。   到了她房间,潘滚滚小心翼翼地把“文物”一个个包好,收到自己的新买的大箱子里,弯着腰调试密码锁。   “我能看看你这些东西吗?”佟彤问。   “当然啦,先洗手哦!然后戴手套。”   眼看潘滚滚拿出一次性手套,佟彤吃惊了:“你还挺懂啊!”   潘滚滚得意地说:“那当然啦!我在大英博物馆中国馆做了两年志愿者了,接触的中国文物比你们还多呢!”   佟彤又惊讶又好笑,回头轻声跟希孟说:“那怎么还一点儿眼力没练出来呢?回头得建议她来故宫交流交流。”   其实潘滚滚虽然是博物馆志愿者,但只负责在闭馆之后做一些清理、打扫、安保之类的工作。展厅里的展板介绍她倒是都看熟了,对中国历史的背景知识还算了解,但并没有接受过文物方面的专门训练。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潘滚滚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自学中文,偶尔隔着玻璃在那些古代书法作品上认出个方块字来,觉得可有成就感了。   佟彤一边听她用魔鬼普通话说这些(加上张浩然的翻译),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她那个“成化年间”的斗彩鸡缸杯,翻来覆去地看。   不得不说,做旧还真不错,斗彩云龙赶珠纹饰——斗彩是明朝成化年间发明的新技术,在当时就十分值钱,放到现在就更别说了,完整的斗彩瓷估价几千万轻而易举。而这件“斗彩”碗,制作的卖家十分心机,造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裂纹,以示其“流落民间”,并未进入国际拍卖市场的原因。   潘滚滚还兴致勃勃地问呢:“怎么样,是不是很稀有?是不是很珍贵?是不是万里挑一?”   佟彤:“你稍等。”   她灵机一动,给这个杯子拍了张照,然后打开某宝,使用“精准识图”。   满屏的“同款”争奇斗艳。潘滚滚惊呆了。   而且这些斗彩杯的商品名称,都明确地标了“仿古”、“贴花”、“装饰”等关键词,卖价不超过60块。   佟彤随便找了个卖家,把潘滚滚这个鸡缸杯的照片发过去,问:“明明拍了两个,怎么只发了一个?”   敬业的客服很快回复:“实在不好意思亲亲,我们马上给您补发。能发一下快递单号吗?”   勉强会读汉字的潘滚滚:“……”   但是她随后说:“这些都是仿品。我的这个肯定是真品,不一样的。我花了五千元呢!”   确实,潘滚滚买到的这个“古董”,做旧工艺非比寻常,跟照片上的流水线产品还是很不一样。   佟彤对瓷器并非内行,鉴定专家赵老师又不在,她倒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瑕疵。   但,假的就是假的。要是有人指着个熊瞎子非说它是大熊猫,难道还需要动物学专家来驳斥吗?   某宝上的客服还在反复问“亲亲在吗”。佟彤赶紧回一个“对不起找错卖家了”。   “这个宋代院体画,倒是个质量不错的临摹品,应该是民国时期出品。”希孟见佟彤开了个头,也就不客气地开始给外国友人上课:“整体看来似乎并无破绽。但签,色,气,都跟原版宋画有差距。就说这个‘宣和御制’……”   做翻译的张浩然左支右绌。Simon老师开口就是国画专业词汇,他纵有国际英文水平,可不会翻呐!   张浩然愣着,潘滚滚又听不懂那么高深的中文,嘴一撇,不高兴了。   “我在大英博物馆见过中国宋朝的画,风格和色调都跟这幅一模一样,也有‘宣和御制’这几个字。‘宣和’是北宋倒数第二个皇帝的年号,不是人名。”她冥顽不化地坚持,“而且卖家还有鉴定证书呢。”   “人傻钱多。”希孟摇头。   潘滚滚欲言又止:“我不是。我知道……”   她对这几位多管闲事的“土着”倒是很有耐心,客客气气地解释了又解释,总之就是觉得自己比中国人还了解中国文物,相信自己运气爆棚,捡漏捡了一堆真货。   她刚从大学毕业,刚从博物馆志愿者升级为雇员。她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看到展品下面的标签经常写着“某某人捐赠”,有时候展厅里还会专门拨出展板,给捐赠者写感谢信,感谢他们为文物保护工作作出贡献——潘滚滚可羡慕了。   这次来中国度假第一天,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她就经由白老板介绍,误入了鬼市这个地狱级副本。到了市场上一看,妈呀,竟然有珍贵文物流落江湖。潘滚滚的圣母心就泛滥了,自然而然地被经验丰富的卖家全面碾压。   鬼市里倒是时常也有外国友人,但一般都是纯小白,来逛个热闹的。听到卖家吹嘘什么古董,他们对中国古代艺术毫无了解,也就不会随随便便花大价钱买个自己不懂的玩意儿。比如什么“大明成化斗彩”,一般外国人谁知道这是什么鬼。   况且这些古董卖家一般都是针对国内玩家,外国友人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遇上老外,他们一般会改为推销一些有本土特色的小玩意儿,或是明显仿古的、便宜的旅游纪念品。   但潘滚滚不一样啊。她在大英博物馆里见多了中国古物,还都是上乘顶尖的古物,属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种人最容易上套。   她也不知道中国法律规定,有历史价值的文物是不许私自买卖的。   她还美滋滋想着,把这些“珍贵文物”捐给中国知名博物馆,然后让他们给自己设立一个专门的展厅,最好再设立一个保护文物的基金会……   “好啦,多谢你们热心帮忙。我心里有数,买了什么我自己知道。”   潘滚滚这么说,佟彤他们也不好坚持了,否则显得好像“觊觎”她的宝贝似的。   “当局者迷。”佟彤下楼时总结,“过两天她就反应过来了。”   ------------   潘滚滚在自己客房里,摆好这一堆“宝贝”,喜滋滋地烧水、沏茶、拿出几个茶杯,打开一盒中式点心铺在茶几上,收拾出一个英式下午茶的氛围,好像要招待客人一样。   然后她锁上房门,坐在沙发上,重新梳了自己的红头发,耐心等着。   潘滚滚心中有个小秘密。这个秘密她差点儿就告诉刚才那个英俊的中国小哥哥了。   她可以和文物交流。   就在几个月前,她在清场的时候偶然发现,展厅里那些精美的中国文物,竟然会化为古代中国人的形象,跟她打招呼。   开始是声音,后来居然看见了人影。潘滚滚大为惊奇。   博物馆里的其他雇员也没有报告过任何异常。文物们似乎只青睐她一个人。   “我是《女史箴图》。”雍容典雅,但是形貌憔悴的宫廷贵妇朝潘滚滚一个万福,“你这个孩子,对待展品很细心,就算四下无人,也一丝不苟地遵守安全守则。这么规矩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啦。”   潘滚滚当时都快吓傻了,磕磕绊绊地说:“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唐代摹本?距今1000多年的那个?”   一边说一边瞥旁边展板上的介绍。没错,是距今一千多年。   贵妇人轻轻一点头。   潘滚滚:“你你你怎么会说英文啊?”   而且口音还特别古典,好像二战纪录片里出来似的?   贵妇人笑了:“我来英国都一百多年了,日日面对游客,不仅英语,法语日语意大利语都听得耳朵起茧——不过到底是老啦,很多流行趋势跟不上了——你的红发是染的吗?”   《女史箴图》告诉她,自己是1900年庚子之役,被一个英国军官从北京颐和园里带走的。过了几年,以25英镑的价格卖给了大英博物馆。   由于当时英国方面对保存中国画的知识欠缺,《女史箴图》被大英博物馆按照日本画的方式进行装裱,拦腰截为三段,并且裁掉了所有明清时期文人留下的题跋。而且还贴在了木板上,木板开裂时,画卷也开始开裂掉渣。   “唉,”她叹息,“到底是老了……”   “等等……”   潘滚滚不住地摇头。尽管贵妇人叙述时有意略过一些细节,但她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你是英国人从中国抢来的!我还以为是拍卖收购的呢!”   贵妇人微微一笑:“国弱被人欺,身不由己。这个馆里许多我的同伴,都是这么来到英国的。”   她微微闭目,将当初封存的那些烽火连天的记忆,娓娓道来。   所谓正直,就是不论自己身处何地、身为何人,对一些触及人性的事,都会有本能的是非判断。   潘滚滚就是这么一个单纯正直的人。她脸上火烧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这些……对、对不起……我们祖先太、太野蛮了……”   贵妇人反倒很豁达,笑道:“往事不可谏,你又不是当年的强盗,何必如此自责?况且,盗我之人早已入土,我却依旧在这人世逍遥得闲,难道不是幸事?再说,你们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也在努力提高理论水平,请来中国专家,对我这把老骨头尽心呵护,我也都看在眼里——对了,如果你能和他们说说,把所有书画展柜里的照度再降低5个勒克斯,我们深受其惠。”   潘滚滚讷讷地点头,眼看贵妇人的身影消失,又变回了裁成三截的《女史箴图》。   她浑浑噩噩回到宿舍,憋了又憋,终于憋不住,把这事跟闺蜜说了,闺蜜却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潘滚滚依言预约了精神科医生,做了一堆测试,发现自己一切正常。   她知道这不是幻觉,不是梦。   她当即联系了中国馆的研究人员,让他们把展柜的照度降低5LUX。可她只是个普通临时工,没人听她的。潘滚滚没有放弃,后来又跑到学校去找了几个教授,还到中国大学网站上下载了相关论文,给其他博物馆的专家发邮件询问,好说歹说,终于让研究人员意识到,展柜的光照也许是强了那么一丢丢。   因为她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专业探索精神,潘滚滚被博物馆破格录取为见习策展助理,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   潘滚滚也因此而开始报汉语学校,开始主动地系统性了解中国文化。   这是后话。   ……   当晚,《女史箴图》化形出来感谢。   “年轻人,谢谢你。”贵妇人笑容满面,“现在舒服多了。明天我就要进地库休息。以后有缘再见吧。”   潘滚滚忐忑不安地叫住她。   “亲爱的,我是说,您……您在英国待了一百多年,有没有想过回中国?”   她在新闻里看到,中国政府最近成功收回了一件流失海外的宋代瓷器。而且正在和许多国家的博物馆商谈,打算追索当年被非法携带出境的珍贵文物。   过去文物们都无知无识地摆在展厅里,潘滚滚还觉得没什么不妥;可是《女史箴图》跟她聊天时,话里话外都流露出思乡之情。   “其实二战的时候,你们英国政府为了感谢中国军队在缅甸的一次解围,曾经有意让我归国,或是赠送一艘潜水艇。那时的国民政府选择了潜水艇。   “我当时啊,满心的欢喜落空,可又不得不理解那些人族官员的选择。那时候的中国,确实更需要潜水艇……”   潘滚滚脱口而出:“现在再还回去也不迟啊!”   作为一个追求个性、野蛮生长的英国小青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还有点“圣母”,她没什么历史包袱,有时候还觉得大英博物馆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很多所谓异国情调的收藏,他们西方人也不感兴趣,而且数量巨大,大多数藏品都几十年如一日地放在仓库里,从来没展出过。   那还不如“分流”到其他博物馆去,让它们能够有机会发光发热。而且既然是中国文物,肯定中国人更能够鉴赏和珍惜。   她又不是大英博物馆股东,不在乎什么经济效益、馆藏排名。所以第一反应就是,送回去也没什么嘛。   贵妇人无奈地摇摇头,微笑。   “不不。中国文保界有种说法,纸寿千年,绢寿八百。我已经到达寿命的极限了,禁不起再一次的长途旅行。我已经接受现实,准备终老英国了。其实这一百多年里,看到不少人因为我而对中国艺术产生兴趣,也算件有意义的事儿……   “姑娘,如果你以后去中国旅行,可否代我去北京故宫看看,我们这个厅里的伙伴,都想知道故土如今的模样……”   ……   于是潘滚滚攒够了钱,在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假期,就毫不犹豫地飞来中国,   大英博物馆里的文物们告诉她,它们是几个月前突然获得化形进入人间的能力的。文物界和人间界之间有个隐蔽的通路,那个通路可能被谁无意间打开了。   但是被打开的通路可能距离英国很遥远,整个欧洲的中国文物也就复苏了大概几十个,而且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化形,只能偶尔看运气。   “如果你到了中国,也许还能跟中国博物馆里的文物交流呢。”《女史箴图》告诉她。   潘滚滚带着这个奇妙的秘密,落地北京,打算第二天就去故宫看看。   谁知还没等到第二天,就在大柳树市场里,“发现”了不少流落民间、保存状况堪忧的“文物”。   潘滚滚用自己有限的知识仔细“鉴定”了一下,结论:都是真品。   一想到它们化形之后的凄惨模样,她没多想,赶紧都掏钱买下来了。   谁知民宿里那几个中国青年男女跟她说,这些东西是赝品……   潘滚滚嘴上说不可能,心里其实也有点打鼓。   但是她有自己的“鉴定”方法。她想,等到夜深人静,这些朋友们就能化形出来跟她说话了。   她布置好客厅,虔诚地等着。   夜早就深了,窗外霓虹灯渐次熄灭,酒吧里的音乐也转换了风格,从节奏强烈的舞曲换成了舒缓的情歌,最后销声匿迹,只留依稀酒醉的人声。   她面前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买到一两个赝品。但那宋代的画应该是真的……   “我、我是从大英博物馆来的,《女史箴图》托我来问候大家……”   时钟滴答滴答。外面的街道上只剩下环卫工人凌晨清理垃圾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潘滚滚直直地盯着那些死不化形的宝贝,目光呆滞。   窗外忽地一暗,路灯熄了。早高峰唤醒睡梦中的城市。   潘滚滚倚在床头,疲惫地睡着了。   ------------------   “呜呜……我在机场换的人民币全花完了……我还透支了信用卡……我怎么回去啊……没钱吃饭了……呜呜呜……”   第二天下午,佟彤再次来到民宿,一眼就看到潘滚滚姑娘在大堂里吃泡面,一边吃一边抹眼泪。   她总算相信,昨天在鬼市里的“捡漏”,纯属一场精心设计的耍猴游戏。   佟彤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儿,也不好奚落人家,跟着骂无良卖家:“鬼市里的某些卖家也太不像话了!他们就是欺负你中文不好,又不会走投诉流程!你记得在哪家买的吗?他们摊位上都有号码的……”   潘滚滚倒是记得,连忙报了个摊位号。   “基本都是在那家买的……”   佟彤眼睛睁圆,有一种平地刷出精英怪的兴奋感。   她给希孟发微信:“马老师被你教训了一道,可还不消停呢!”   刚发送完,消息框一闪,梁湘来了信。   【我想了一下昨天那外国妹子的事。如果都是一个卖家所为,也许可以构成诈骗罪。】   随后梁湘发了个便签截图,上面记了昨天潘滚滚说她花出去的钱数。   她这敏锐度是常年训练出来的,记得一分钱不差。   【我算了一下这妹子花的冤枉钱。五万零三块。正好够得上‘数额巨大’。】   【我刚刚联系了大柳树派出所。你带她去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女史箴图》:现存已知的最早的中国画长卷之一,也是世界上最着名的中国书画作品之一。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女史箴图》被从清宫劫去,现藏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   -----------   今天的评论大家都在心疼滚滚妹子。希孟大宝贝儿表示不服~   `   乔乔965 评论:   看到这章说实话真的好心疼这个外国妹子,喜欢中国文化中国文物的外国友人很多,但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单纯的因为喜欢想为它们做事的还是少数,况且妹子还不是有钱人只是因为一句拜托就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却被无良奸商骗的荷花空空…可能在他人眼中会觉得她是个笑话,傻瓜,但在我看来没有谁比她还善良了。试问若是让我向她一样为了不让文物流失肯花完积蓄我能做到么?我做不到。就这一点我是敬佩的。虽说大大只是把她做为一个小配角写出来,但现实我相信还是有人会像潘一样为了保护文物而努力的外国人的。最后表白女史图。…emm…站在文物角度想,也许它们真是这样想的呢,我们觉得它们可怜,可也许它们更多的是因为可以传播文化而高兴。…表白作者,加油啊,   `   hello 评论: 佟彤妹子要跟滚滚妹子中西合璧,共同开展文物拯救工作了吗?   知了 评论: 哈哈哈,正好超过3块。以及,我的英语,法语肯定没文物说得好。。   数字菌 评论: 呀,这个妹子真萌,可爱哒   言井 评论:以后彤彤要和滚滚携手闯荡文保界啦   `   璇玑 评论: 啊心情好沉重……   露西利 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可怜滴妹纸   浅色夏末 评论:唉,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一百年的屈辱史,但是每次看到或想到都会难过,心痛啊。还好现在的中国有能力保护它们了,心疼啊,当时中国真的需要核潜艇比文物多   浮生大梦 评论:地图扩展啦   blueblue 评论: 《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打分:2 发表时间:2019-09-24 12:15:58 所评章节:83   可怜的小姑娘…… 第84章   佟彤叫上希孟, 带上潘滚滚,顺带捎上张浩然当翻译, 打一辆车来到市场,和梁湘会合。   车上, 佟彤恨铁不成钢地批评潘滚滚:“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哎, 啥都别说了, 以后你去逛这种旧货市场之前,叫个中国朋友在旁边把把关……”   希孟在旁边不留情面地指出:“姑娘,你对中国文物的了解还有待提高。我建议先读个相关专业研究生再说。”   潘滚滚还带着一嘴泡面味儿, 红着眼圈, 既不服气, 却又无言以对。   几次想把自己的“小秘密”说出来,又怕被扭送到中国的精神病院。犹豫了再犹豫, 头一低,还是乖乖接受批评。   “你们真觉得我能把我的钱要回来啊……”   佟彤豪气万丈地说:“要是他敢不还钱, 我让他以后一样东西都卖不出去!”   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狐假虎威”了, 毕竟希孟才是那个专业拆台的……   她偷偷捅捅希孟手背,谄媚地问他:“对吧?”   他都懒得看她,口型回敬:“幼稚。”   *   马老师正在口沫横飞地推销一个据说是慈禧太后用过的痒痒挠。忽然看到几个派出所民警朝自己的摊位走过来,当场就脸色发僵, 手串都忘盘了。   他挤出一个圆滑的微笑,朝身边的小白点点头,笑道:“民警同志啊, 我的经营许可证就压在玻璃底下,您看看,没过期呢,到明年!……”   民警不为所动,有个人还朝对讲机说了句话。   “哦哦,有人投诉是吧,都赖我,态度不好,专业技能不精,没让顾客满意,我检讨!不够现在有好多职业差评师啊民警同志,您可要秉公断案,不能冤枉我们小商贩……”   他就像个无所不能的NPC,脑子里储存了海量应急预案,根据对方的每一步动作,都能相应地说出一个让大家都舒坦的理由,把自己洗成白莲花。   所以他在鬼市横行十几年,还真没惹到过特别大的麻烦。   直到他看见一个红头发外国小姑娘,指着自己的油腻大鼻子,用奇声怪调的中文说:“就是他!”   马老师浑身一紧,惊愕万分。   他当然记得这姑娘,昨天让他恭喜发财,进了好大一笔账。   可他忽悠人的时候早就算计好了。这姑娘是他见过的最天使的傻白甜,多半会等回国之后才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就算姑娘反应神速,趁着还在北京的时候找回来,他就会让她去专业机构鉴定出结果来,凭证据办事。公平合理不是?他再给推荐一个“靠谱”点的机构,一个个的鉴定过来,怎么也得三五个月,那时候她早就回国了,难道还会特意飞回来讨说法不成?伦敦到北京的机票他查了,特价经济舱还得大七八千呢。她出得起这个“维权成本”吗?   可她怎么第二天就神速回来了,而且直接报了警?   难道她昨天是在“钓鱼”?   潘滚滚一边翻着手机字典,一边气哼哼地说:“你欺负我不懂中国法律!如果这些东西都是真的,那你买卖它们就算违法!如果是假的,你就是诈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马老师面对潘滚滚的控诉,还是笑嘻嘻地撇清自己:“姑娘您可记错了,我昨儿可没说东西是真,也没说东西是假,是您自己瞧上的,非要付钱买,我也不能拒客不是?再说了,您非说这些东西都是我这儿买的,可有发`票收据?这袋子里的物件我怎么不太认得啊……”   潘滚滚:“……”   马老师口才全面碾压她,还占着母语优势,这一下她竟然有点怀疑人生了。   好在派出所的民警们耳根子不软,况且已经听佟彤把事情经过都说一遍了,都对这外国小姑娘深表同情。   “那也跟我们走一趟,说说清楚!人家小姑娘回家的机票钱都让你给骗走了!”   马老师赔笑:“我哪儿是骗哪,是她非要看上我的东西,非要买的,我也听不懂洋文,就知道她要买,是她把钱塞我手里的啊……”   说了半天,总算意识到躲不过,只好悻悻地蹲下来,收摊走人。   ……   民警们在摊位前问话。佟彤他们看热闹。   鬼市里好多游客都不买东西了,也喜闻乐见地围过来,笑看奸商被抓现行。   “丢人丢到国外去喽,嘿……”   马老师忽然看到了佟彤几个人。他吓一大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当初被那个小帅哥支配的恐惧。   “喂,喂,你们怎么来了……望远镜的下落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不是两清了吗!哎,我告诉你们,乱举报犯法的!”   *   马老师被带走了,潘滚滚也跟着民警们去派出所配合调查。鉴于她那火星文一般的汉语发音,张浩然也不得不跟去当同传。   佟彤和希孟在旁边找了家甜品店等着。   点了个海盐岩爆浆蛋糕,端上来甜甜蜜蜜的一大坨。   外壳很硬,酷似岩石。据说切开来之后,里面是软的,而且会爆浆。   希孟从口袋里摸出瓶柠檬味免洗洗手液,自己擦了,丢给佟彤。   大宝贝儿虽然在人间百毒不侵,但依然十分爱干净,对于一切明显的污渍都不能容忍。   佟彤接过,说:“亲,有点男朋友的觉悟。给我切一下。”   跟非人类谈恋爱就是麻烦,搞得跟契约女友一样,明明说好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迟迟不进入状态,尤其是有旁人看着的时候,那偶像包袱死活甩不掉,让佟彤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带了个人形自走目光收割机,啥用也没有。   刚“确定关系”那会儿——其实也就是昨天——佟彤以为是他经验欠缺,需要她“老司机带带”。可很快她就发现,他的问题不在于懂太少,而在于懂太多。   他的记忆里盛了近千年的人间荒唐,最糟粕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也见过,现代最开放的那些玩法他也听人说过。年龄赋予他无穷无尽的包容力,再荒唐的事儿他都见怪不怪。   以前不就是。佟彤用一句万能的“正常社交”把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许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她纯粹是在瞎说八道。   佟彤开始想遵循传统,让他主导。于是虚心向他求教:“亲爱的,古人都有什么‘闺房之乐’,你教教我呗。”   他随便在自己心里的陈年历史包袱里翻了翻,打个哈欠:“懒得想。咱们就安安静静的当回现代人成吗?”   这要是放在别的男生身上,刚在一起就开始偷懒,这绝对是自寻死路注孤生。   佟彤哪舍得让他注孤生呢,依旧耐心地哄他:“你随便说一个。”   他于是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所知的“闺房之乐”都一视同仁地审视了一遍,最后有些困惑地说:“有那么四五百年吧,人类男子流行用姑娘的鞋作酒杯,从中饮酒。”   佟彤脸都绿了,慌忙说:“岂有此理!这太变态了!已经进入历史的垃圾堆了!”   “我也觉得有点,”他点点头,很真挚地说,“不过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死也不愿意,”佟彤一双手都摆成风扇了,“以后约会内容我做主成吗?”   他马上点点头,温柔地说:“那就有劳了。”   不知怎的,佟彤从他这句话后头,听出些阴谋得逞的意味。   其实他也并非完全不知分寸。只不过有时候他想将自己的听说的知识从现代人手中获得第一手反馈;有时候呢,他就是爱看她那种见鬼了的表情。   当然啦,他可以虚心求教,不耻下问。问她现代女生的恋爱观主要囊括那些方面,问她个人能接受什么样的尺度。   但是高冷的大宝贝儿怎么可能屈尊纡贵问这些呢?   于是只能靠佟彤贴心地给他提供官方攻略指南。   她告诉他:   “你看那个男友在帮女友拎包包,这是个加分项——但是现在不用,谢了,我的包跟你衣裳颜色不搭。”   “过去几年里流行‘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是耍流氓’;但是最近几年风向又变了,有些人觉得,如果冲着结婚去谈恋爱,太功利,目的不纯……”   “帮那个妹子放一下行李吧,她太矮了……嗯有的女朋友会介意啦,我不介意,随便。”   ……   包括现在。身处一个网红甜品店,面对一个两人谁也没见过的异形蛋糕,佟彤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有动手的意思,于是耐心指点:   “这蛋糕外壳很硬的,你看看周围有女生在切吗?”   他于是低调地四面看了看,果然,点了这个爆浆蛋糕的情侣,面对蛋糕外面的海盐硬壳,开始都面面相觑,后来男生们都不约而同的拿起了刀——   倒不是因为女生太弱。实在是因为这个蛋糕壳太硬,切的时候姿态不可能优雅。甜品店墙上挂着一排照片,都是顾客们用各种姿势切蛋糕的窘态。   男友们自觉牺牲形象,有的撸起袖子,有的远远抻着脖子,有的站在椅子上……   一刀下去,根据那蛋糕壳的“破坏”程度,里面的奶黄浆汁就会以不同路线和速度流出来,在盘子里画出各种图案。   切得好的,浆汁和外面的硬壳缠绵悱恻,好像融化的太阳。   切得不好的,盘子里一片狼藉,像是被大象踩过的月饼……   这也是这款蛋糕的最大卖点。   希孟看了一圈其他顾客们的切蛋糕姿势,凝视佟彤双眼,问她:“你故意点这个的吧?”   佟彤讪笑,给他看手机。   【16,在鬼市外的“小胖墩”甜品店,点上一款招牌海盐岩爆浆蛋糕,一刀切下,看着他为你而卖力过猛的囧状。】   “又是软文。”希孟精准评价,“你能不能换个靠谱点的攻略?”   “我觉得这个挺好。”佟彤笑道,“你切嘛。你肯定能切出个今晚最美。”   他无动于衷,拿勺子把蛋糕硬壳当架子鼓敲:“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反正形象是最重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破坏。   祖宗就是祖宗,面对萌妹是铁定不会妥协的。他宁可不吃也不碰那刀。   他正襟危坐在那蛋糕前面,衬衫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明亮的眼中微蕴笑意,好像在跟蛋糕相亲。   佟彤作茧自缚,觉得自己交了个假男友。   “算啦算啦,我来切。”   希孟微微一笑,把蛋糕往她身前推了两寸,准备欣赏表演。   反正在他面前也没形象了,小狗都当过了。佟彤放下心理负担,微微欠身,左右找角度,磨刀霍霍向蛋糕。   果然很硬。店家又别有用心,只提供很软的那种塑料小刀。佟彤比划了几下,发现不用尽全力,根本没法在那外壳上划出一点痕迹。   她干脆站起来,半个身子的重量往下压,一边提醒希孟:“我切了啊。”   “嗯。”他从容欣赏,指点:“手臂用力。”   旁边几桌情侣看到有人开始切海盐蛋糕,都向这边投来期待的眼神,看那奶黄馅会流成什么形状。   佟彤感到鸭梨山大,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压——   希孟好整以暇地伸出一根手指,忽然把那蛋糕往上推了一下。   扑哧!   汁水飞溅!   佟彤觉得鼻子上热乎乎的。爆浆喷脸上了!   前所未有!周围几桌情侣开始窃笑。连店员也面带笑容。就没见过切得如此暴力的。   更可恶的是,希孟居然跟着大伙一块笑,而且笑得特别欢畅,唯恐她不知道似的,提醒她:“彤彤,怎么弄到脸上去了?”   居然还趁乱摸出手机,咔嚓照了一张相!   佟彤气得一屁股坐下,手忙脚乱找餐巾纸:“您几岁了?还干这事?是不是想弥补一下没在幼儿园欺负过女生的遗憾呐?”   鼻尖忽然一凉。热乎乎的奶黄香气里,侵入了一股清新的柠檬味。   希孟用手指刮她鼻子,把鼻尖上滴答的奶黄馅刮了下来。   然后很自然地往嘴里一送。   佟彤脸上腾的就烧起来了,上头的奶黄馅全熟了。   他十分无辜地说:“你真是的,这么贵一蛋糕,怎么好浪费。”   刮干净她的鼻子,又开始刮她脸蛋,仔仔细细的用指肚扫了一遍,认真得仿佛是在给她化妆。   佟彤莫名其妙地想,还好没化妆,不然让他莫名其妙吃一嘴粉,算不算犯罪……   她心里又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想刮她脸想很久了……   周围窃笑声更大了。一个美貌过人的大帅哥,此时不计形象,像幼儿园小孩似的,从女孩子脸上刮奶黄吃……   也有女孩悄悄跟男友说:“你瞧瞧人家,多会撩!”   那铁憨憨男友虚心纳谏,也“不小心”往女友脸上蹭了块什么东西,然后傻笑着伸手去刮——   “打住打住,算了,太猥琐了。”女友羞得往桌上一趴,笑得浑身发抖。   那男孩委屈死了。凭啥同样的动作,人家做就是会撩,他做就是猥琐?   不过那女孩哄了几句,两人就和好如初,高高兴兴地重新吃起东西来。   佟彤脸上的奶黄已经一点不剩了。希孟最后又抽出一张湿巾,隔着桌子欠着身,仔仔细细地给她擦干净脸蛋。   还跟她说:“别生气嘛,不是说好了一块找乐儿吗?”   佟彤哪里还有气啊,定定的僵在座位上,满脑子都是他往嘴里送奶黄的那几个镜头。   太色气了……简直让她打开新世界大门……   ……   最后那蛋糕也不知是怎么吃的,反正盘子里泥泞不堪,一点没浪费。   刚刚结完账,就接到张浩然微信,说他们从派出所出来了。   马老师这回终于阴沟里翻船。在民警们的威压下,马老师扣扣索索地退了潘滚滚的钱。小姑娘看到那一沓沓失而复得的人民币,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张浩然悄悄问梁湘:“这老头儿得判几年啊?”   梁湘却皱眉,道:“不好说。”   马老师不愧是老油条。潘滚滚没有微信支付宝,买东西用的都是信用卡套现的现金,而且激动之下,并非每样物品都要了收据。   而且诈骗罪是必须让受害者“因欺诈行为产生错误认识”才能成立。而马老师在忽悠潘滚滚的时候,话术特别精巧,一句句让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古董。所有的“鉴定结论”也是她自己得出的。调取监控一看,潘滚滚当时就像个神经病,上赶着给马老师送钱。   所以要是立案的话,举证上不免颇费周折。   潘滚滚拿回了被骗的钱,也没那个精力和时间再追究,很圣母地表示算了。   中国人有句古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很多时候,善良的人们等不到痛快淋漓的当场报应。生活还得继续,被人绊了一跤,还得积极向上地往前走。   不过马老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批评教育一番是必须的,而且还没收了他在鬼市的营业执照,交了一笔“扰乱市场秩序”的大额罚金。   其实这对马老师来说,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惩罚。他的生意来源、人际关系全在鬼市。不让他在鬼市摆摊,意味着他现存的所有“货”全都砸手里了。   要去别处做生意,“欺骗外国友人”的案底已经留下了,都已经上了各大市场的黑名单,以后各地相关部门都会额外关照他。   要是让他选,他可能宁可进去蹲几年。   马老师跟在潘滚滚身后走出派出所,丧气得像一条漏了气的河豚。   他嘴里就没停,不住地喃喃说话,还在为自己“伸冤”。   “民警同志啊,我平时遵纪守法,虽然喜欢吹牛说大话,但从来没有故意坑过别人钱啊……大家都知道我卖的是仿品,这不成文的规矩啊……大家心里都明白啊……都是那个外国小妞不懂行情,非要在我这儿买东西。您说说,我洋文也不会讲,我哪知道她以为我这些是真的啊……行,行,就算我狮子大开口,可她居然也不知道还价,这不能赖我啊,来逛鬼市的顾客,哪个不知道砍价先砍一个零啊……”   合着他还觉得自己被潘滚滚连累了。   佟彤听着也觉得有点奇怪。鬼市上的卖家平时都猴精猴精的,马老师虽然每天在违法的边缘蹦跶,可从来没真把自己整进派出所过。难道这回是玩脱了?   民警当然不会搭理他这些胡说八道了,冷笑一声,回敬:“那她怎么没在别人摊位上买东西,光‘照顾’您了呢?“   马老师:“……”   再一抬头,那个坏过他生意的小帅哥冷冷地看着他呢。   他旁边那个全家桶小姑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马老师,打算去哪儿另起炉灶啊?开张的时候我们再去恭贺一下怎么样?”   马老师哪敢回话,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   潘滚滚沉浸在巨款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操着中英双语,语无伦次地对佟彤他们连声感谢,一个挨一个的管他们要微信号(微信是刚装的)。   “还好遇上了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真是我的幸运!不然我整个圣诞节假期就报废了!”她小心地在每个人的名片后面备注,“梁湘,警察……”   梁湘微笑:“在北京游玩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就找我,或者找任何一个派出所都可以。”   “张浩然,科学家……”   张浩然哎哟一声,赶紧谦虚:“穷学生一个。借您吉言,让我赶紧通过科学院的面试吧。”   “佟彤,文物修复师……”   佟彤也不免老脸一红,补充:“实习。你要是明天想逛故宫,我可以给你提供攻略。”   “Simon王,嗯,那个……”   昨天帮她“鉴定”假文物的时候,这个美貌的帅哥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直中要害。潘滚滚也算是半专业人士,这会子回想起来,知道他绝对是专家中的专家,放到大英博物馆,也至少是个首席策展人级别。   她在满怀希望地侧耳倾听,准备“备注”他的职业。   谁知他想了想,瞅一眼佟彤,给自己定了性:“她男友。”   反正他也没正经职业,好像只有这一个“头衔”能公开。   潘滚滚:“……”   梁湘和张浩然相顾而笑。   梁湘悄悄告诉张浩然:“就上个月她还拼命否认呢。”   张浩然悄悄告诉梁湘:“昨天她还否认呢。”   两人同时:“啧。”   佟彤能怎么办,只好保持微笑,眼看着潘滚滚对她会心一笑,在希孟的备注栏里输入“佟彤男友”。   梁湘说:“今儿各位都辛苦了。我叫个车吧。大家都住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待高审了,肯定是阿晋柠檬了!   让我看看今天小可爱们的关注点都在哪儿   -----------------   blueblue 评论: 我靠!从彤妹脸上刮奶油吃! ! !不愧是祖宗,瑞四百了!所以什么时候亲一个   换个昵称 评论: 这个男友很会很会了   言井 评论: 希孟大宝贝很想揉彤彤的脸吧~嘻嘻嘻   `   说说笑笑 评论: 三寸金莲,那鞋得多臭阿……其实现在也有用鞋装酒喝的,闹洞房的时候……   知了 评论: 拿三寸金莲的鞋盛酒喝。。。明清小说里的偷情名场面啊!啧啧啧~不过我想到,他们这么做是以前女人裹小脚,鞋子里的酒喝的完。现在的鞋子,啧,喝不死他们。   `   飘过的长发 评论: 来我们订正备注Simon—千里江山图   璇玑 评论: 住彤彤家里 第85章   其实这道题很好答。五个人里除了梁湘家住北新桥, 其他几位都在后海,住得相差一公里以内。   五个人应该打两辆车。张浩然主动认领梁湘和潘滚滚:“来来, 我先送两位女生回家。咱仨一辆车。”   梁湘笑道:“行啊,出国一圈变绅士了啊!好好, 我也享受一回被人民服务的待遇。”   其实也不是张浩然多绅士, 他实在不想当电灯泡了啊。   谁知潘滚滚不干, 挽着佟彤的胳膊百般讨好:“你在故宫工作对不对?我明天想去故宫玩,给我介绍介绍该去哪吧,我听说故宫里太大了, 乱走会累死的。”   张浩然一看, 别人上赶着当电灯泡他也管不着, 笑呵呵地跟梁湘打车走了。   车上,佟彤给潘滚滚下了个故宫官方出的游览小程序, 又跟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要是吃午饭的话,可以去武英殿外的冰窖餐厅, 或者东边钟表馆外的景运门餐厅……”   “去年慈宁宫花园里养鹿了,记得去那里看鹿宝宝哟……”   “别忘了文华殿展厅的‘乾隆书画特展’……不不, 不是要你看画儿,主要是去看印章……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办这个展……”   潘滚滚一边如饥似渴地听着,一边摸出一个手账本,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划拉英文。   佟彤:“等等, 你不用都记,我就是随便说说……”   潘滚滚却神秘地笑道:“我答应了家乡的朋友,要把这次出国旅行的见闻详细汇报给他们。我现在每天写游记, 还配了纪念品呢!”   说着翻开上一页,果然记着她昨天在鬼市里的见闻,还粘贴了机票票根、出租车小票、路边照相摊拍的格格装cos照、网红餐馆的单据等等(那时她还没被骗钱,花钱比较大手大脚)。   佟彤一看,这么事无巨细,立刻想到:   “给男朋友留的?”   对方一脸红,反倒否认:“不是……就是……嗯,一些特殊的朋友。”   是给大英博物馆中国馆里的那些祖宗们瞧的。潘滚滚内心自豪,嘴上可不说,就是那得意劲儿快飞出来了。   出租车停了。希孟从副驾驶出来,给后头两个女生开了门。   “谢谢。”潘滚滚从车门里钻出来,无意向上一看,“咦……”   希孟不管是人形状态还是本体状态,对人类注视都习以为常。潘滚滚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钟,他只是不以为意的问:“怎么了?”   潘滚滚好像才意识到,在人家女友面前对帅哥行注目礼好像不太礼貌,赶紧低头。   “没、没什么……我看你的衣服挺别致的……我有个朋友好像买了同款,呵呵,呵呵。”   希孟这下蹙眉:“我的衣裳,别人有同款?”   这不能忍啊!   “英国的款式?”   “不、不是……”   他化形的时候,用了自己一些题跋颜料当做幻化的原材料,衣裳款式都是随意自选的,只不过因为本体是青绿山水,所以方便起见,配色也是青绿为主,很多时候是汉服或者汉元素时装。   他不觉得哪个人类有媲美他的品位。   “你肯定看错了。”他下结论。   其实潘姑娘还真没看错。大英博物馆里也有青绿山水图,宋人摹唐代李思训作品,化形之后她也见过一面。虽然跟面前这个小哥哥面貌迥异,但气质上毕竟有些殊途同归,而且随手幻化出的衣着,也是青绿配色,跟希孟的品位相似。   潘滚滚一开始没注意,现在跟希孟近距离一接触,觉得他身上怎么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佟彤也没弄清楚原委,以为是希孟哪个地方伪装不到位,不太像人,被潘姑娘看出来了。   赶紧上去打岔:“刚才谁付的车费?司机说还需要一块钱的燃油附加税,我没零钱……”   潘滚滚连忙说:“我有硬币。”   这才从迷惑里清醒过来。也许就是巧合吧……她想。   ------------   “滴滴。”   没走几步,潘滚滚兜里忽然响起了微信提示音。   佟彤拿着潘滚滚的手机,“咦’了一声。   潘滚滚也愣了,低头翻找了半天,惊讶万分地从自己兜里掏出来另外一个手机。   黑色外壳,屏幕上不少划痕指印,还挂了个佛像坠子。   潘滚滚惊讶万分:“这手机不是我的……”   佟彤眼尖,看到那个手机屏幕上飘过一个微信消息。   【马老师,怎么还不回话……】   她哭笑不得:“你怎么把马老师的手机给顺走了?”   潘滚滚也一脸茫然,回忆了半天,最后说:“可能是在派出所……”   在派出所接受询问的时候,潘滚滚和马老师各自交出了手机,让民警们检查各种账户出入记录。   马老师被迫把到手的巨款吐了出去,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出门的时候,居然把手机忘在桌子上了。   而潘滚滚呢,以为那手机是张浩然的。张浩然当时充当临时翻译,就坐在潘滚滚身边。   这就顺便带上了。   后来互相加微信,眼看张浩然拿出自己的手机,潘·脑子缺根弦·滚滚童鞋以为自己把手机还给他了。   完全忘了自己兜里还有另外一个不明手机。   虽说派出所都有监控,但那都是事后取证用的。现在马老师大概还不知在哪儿丧,没发现手机丢了,自然也没有去查。   马老师的油腻手机上,微信还在嗡嗡响,不知哪个狐朋狗友在找他。   潘滚滚为难:“怎么办啊?是不是还得回一趟派出所?他们不会以为我是小偷吧?”   “不会不会。但是……”   佟彤刚说一半,忽然看到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微信消息,发信人好像是……   【和老板:小马,怎么还不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为了方便民警查验,手机并没有锁屏,所有信息一览无余。   佟彤还有点含糊,希孟将手机一把捞过来,毫不客气地开始查马老师的微信消息。   置顶对话就一个,对方的微信备注是:和老板。   这个名字,若是在别人微信里发现也就算了。但佟彤和希孟同时想到,当初昆吾老爷爷被“解救”出来之后,说过的话。   ……   “某在犯罪窝点还见到一个人,看起来并未被缉捕……”   “是个眉清目秀的胖子,声音圆滑好听……哦对了,他还曾利用‘掌上顺风耳’向疑犯们提供指点……”   “某想起来了,疑犯们似乎称其为和老板……”   ……   佟彤也没心思给马老师保护隐私了,赶紧凑到希孟身边,去看那消息的内容。   大约是听说了马老师在鬼市折戟沉沙,过去一个小时里,“和老板”急得连发十几条微信。   【马老师,怎么还不回话?是不是被派出所叫去问话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卖明代之前的仿品!万一被识破了后果很严重!】   【不要贪图一时小利,坏了我们的大计!】   【你难道是想单飞了?和某警告你,你的技术还远远不到家,离了我,你别想再赚钱!】   【现在这个分成方式对你已经很有利了,做人不要太贪哦。】   ……   诸如此类。   佟彤点开“和老板”的微信头像——明晃晃一大块金子。   妥了。准是他。   她倒吸一口气,慢慢说:“我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和珅跟马老师有合作。”   潘滚滚还一头雾水:“和珅是谁?”   佟彤没管她,手指飞速下滑,检查马老师跟和珅的聊天记录。   话不多,但是很杂,每隔几天就有那么一两句来往。   大部分都是在讨论一些做旧仿古的专业细节。偶尔夹杂着马老师对“和老板”的谄媚恭维。   还有不少转账记录,都是马老师给“和老板”的。备注都是什么“多谢指点”、“拜师费”、“今天的分成”……   她想,难怪马老师最近越来越大胆,手里的“货”也越来越逼真……   原来是有个专家带着啊!   他俩是怎么认识的?   看来和老板在通过马老师,往自己这边划拉钱啊!   ——也是,他们没有正经身份,只能通过人类“中间人”赚钱……   马老师显然也在“双赢”,只言片语中透露自己抱上金大腿的喜悦。   赚了钱又拿去做什么呢……难道是收买更多的人……   还没等她把聊天记录划到底,忽然听到希孟叫她。   “彤彤,别看了。”   ------------   胡同口的公交车站牌下,出现了另一个人。   他穿着个青色绸缎马褂,花色质地轻奢复古,审美居然很在线。他面白唇红,显得很年轻,眉眼时常带笑,全身散发着一种温和可亲的气场,猛一看像是写字楼做高端培训的。   佟彤蓦地记起来,自己第一次“穿越”冒险,用灭火器喷乾隆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和老板!”   潘滚滚再次惊讶:“这位也是你们朋友?”   希孟面沉似水,真生气了,上前挡在佟彤前头。   “和老板,别来无恙啊。”   他跟和珅上一次见面,还是两百多年前的紫禁城养心殿。当时和珅使劲撺掇乾隆往他脸上盖章。   还好乾隆“突然”犯了喷嚏病,被架去休息了,没来得及毁画。   如今再见,和珅竟如其他化形文物一样,整了个现代人的皮,尽不干好事儿。   希孟一边盯着和珅,一边从袖子里滑出手机,凭感觉点出“老年活动中心”的对话框,朝佟彤晃了一晃。   佟彤会意。赶紧给祖宗们发微信。   【和珅来了!】   附了个定位。   她现在朋友遍故宫。昆吾不在,但娇娇也是能打的。破琴、忽雷兄弟他们也很仗义。小昭满肚子坏水儿。《清明上河图》可以化成一个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   不知道和珅背后还有多少帮手,必须严阵以待。   她发完消息,心中略定,对和珅说:“朋友,这儿还有外国人呢,您不愿意整出国际影响,被全世界博物馆追打吧?”   她说得很隐晦,生怕潘滚滚看出对面这位(还有她身边这位)不是人。   谁知和珅哈哈一笑,很是从容。   “别怕别怕嘛。和某遵纪守法,可不敢胡乱造次。暴力什么的,说实话和某也看不上。”他摊开手,果然没带大印章之类的大杀器,“至于这位红发佳人……”   和珅朝潘滚滚友好地一笑,“如果和某消息没错的话,她知道的可不比佟姑娘你少——嘿嘿,佟姑娘,文物化形什么的,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知情人噢。”   佟彤嗤之以鼻:“切,你……”   过了两秒钟,她才反应过来:“啊??”   她猛地转头,看着潘滚滚那一脸无辜的小雀斑,继续嗤之以鼻:“和老板,您别想乱拉人下水,她虽然是个小白,但也是个政治正确的小白,绝不会参与你们破坏文物的大计……”   谁知潘滚滚汉语口语虽然惨烈,听力倒还可以,听了和珅的话,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你们指的是跟文物说话吗?这个和老板,难道是化形的文物?他和你们是朋友吗?”   这几句话像一排巨大的橡皮擦,直接把佟彤的脑子擦成一片空白。   她结结巴巴说:“你、你也……”   和珅笑道:“你瞧瞧,小姑娘,这京城内外还有好多事儿你不知道呐。要说有谁在幕后帮我们,他的力量也超乎你的想象。我劝你还是别跟这些冥顽不化的古董混在一起,高高兴兴做个人多好,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呢,还是别多掺和……”   这话佟彤不爱听,“不关您的事儿。”   一边说还一边难以置信地朝潘姑娘瞟过去。   没看出来啊……深藏不露啊……   和珅当然不指望一句话就把她吓走。整整马褂扣子,好整以暇地说:“在下今天也没别的事,就是过来取一下马老师的手机——哎,这大骗子太过贪心,把自己整进派出所了,可跟我们没关系……我可是始终劝他悠着点儿……”   原来只是取手机。看来聊天记录里还有料。   佟彤偷偷打开马老师的手机,继续往下划拉聊天记录。   反正他势单力孤,又没带印章武器,能奈她何。   反倒是希孟拍拍她肩膀,轻声提醒:“别看了,把手机还给人家吧。”   佟彤:“要还也是还给派出所。他算老几啊?”   和珅依旧是笑眯眯的,但声音已经明显不满:“佟姑娘这么不合作……唉,和某该怎么劝劝你呢……不如请你移个尊驾,咱们慢慢谈……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共赢的结果……”   希孟的声音忽然绷紧,“你别动她!”   佟彤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把自己猛力一拽。一股滋哇乱叫的怪风从她耳边掠过,远处的红绿灯开始扭曲,各种颜色的灯光像慢镜头一样旋转缠绕,成了个挂在空中的大号彩虹棒棒糖。   脚下的地砖步道好像突然变成棉花,一个砖一个砖地塌陷下去。   “怎么回事啊……反派祖宗们又放什么大招呢……”   她心里狂呼呐喊,却张口叫不出声。徒劳地在空气中摆手乱抓。不知抓到什么,有一个人影和她一起坠落。   在黑漆漆的视野中,一线亮光越来越窄。那个她视为救命稻草的人影,在虚空中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然后轻柔但坚决地放开了她。   ------------   佟彤觉得自己是像是个蹦极失败的运动员,极其狼狈地滚了五六七圈,终于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她拨开眼前的乱草,慢慢调整急促的呼吸。胸腔里全都是湿润的水汽,夹杂着厚重乔木所独有的那种木叶味道,像是身边搬来了整个原始森林。   周围很大。是辽阔得近乎虚无的那种大。她唯有几年前去内蒙草原游览的时候,见过这种浩瀚无垠、杳无边际的巨大空间。   但这里又不像是草原。目力所及的天际下方,分布着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山峦。   整个天空中盘旋着深灰色的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浓稠地慢慢推进、相撞、怒吼着发出雷鸣电闪。   佟彤身上忍不住一阵紧缩,觉得瓢泼大雨应该马上就会砸到自己身上。   但出乎意料,她周围方圆数尺,好像被一个透明的保护罩所隔断。瓢泼大雨果然适时落下,但没有一滴水溅到她周围。   就连那水滴也是充满能量的。如同带着什么难以言喻的企盼,一滴又一滴,争先恐后地冲向地面,撞在草木山石之上,发出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   她伸手向外,空气沁凉,但是并没有接到一滴水。   佟彤现在也算是“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来,这大约不是真实的世界。   整个地球上怕是都没有如此超现实的景观。   就连VR模拟游戏,大约都不会创造出如此宏大的背景。   这又是谁的创作层?她又是怎么突然空降进来的?哪位祖宗又不请自来,使唤她去捡垃圾了?   难道是想让她把这场大雨给弄停了?   这臣妾做不到啊!   她心里闪过一个个念头,身子没闲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始探索。   没有出口。这个无形的透明罩似乎是360度全覆盖,把她和外面的狂风骤雨完美隔开。   过去她应邀进入其他文物的创作层,从来都是得到“无限权限”,能够无障碍地在全地图里撒欢。   就算是在《清明上河图》里遇到过走不动路的透明屏障,但那是因为地图的边界在此,不光是佟彤,创作层里的所有角色都无法跨越那个边界。   况且后来随着无名之辈张择端的到来,地图扩展,这个屏障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创作层的主人有意困在这里的。   她用力一跳,伸高手臂,但指尖并没有触到任何障碍物。   “有人吗?”她喊。   回答她的是阴风怒号。脚底的大地无端震撼。   佟彤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次是密室逃脱?   她原地转了一圈,检查起自己周围的环境。   在四面楚歌般的狂风骤雨里,她身处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美丽的孤岛。脚下是柔软的草坪,回头一看,身后一棵大槐树,还开着满树槐花。外面的巨风不知被如何过滤,送到她身边时,弱化成了习习清风,将槐花香气送到她面前。   和外面的魔幻风景相比,真实得完全像是两个世界。   槐树旁边立着一个小石凳,刚好能供她坐下来休息。   拨弄草坪,泥土里似乎有物,延伸甚远,但又挖不出来,像是深深埋在土里的地基。   随后她又在地上发现了几处圆形的凹痕,那里面的草叶都被压扁了。乍一看,好像是上面曾经放了花盆,又被人搬开了。   她弯着腰继续找。果然,在另一处茂盛的草丛里,找到几盆盛开的吊兰。   佟彤满肚子问号,仔仔细细地检查这些奇怪的线索,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东西,都是某种构建世界的材料。   她记起来,那年中考过后,自己曾经沉迷一款电脑游戏。游戏的内容十分无聊,就是指挥一个主角盖房子,买家具,一点点地装饰屋宇庭院,然后找工作挣钱,挣了钱之后继续买家具,装饰房子……   当然,由于主角的金钱有限,她不可能一蹴而就地盖好一座豪宅。佟彤的策略是蚂蚁搬家、步步为营:一天买几样,一天买几样,把这些“建筑材料”堆放在一个专门的储藏室里,等有钱了再一样样拿出来用。   而现在,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周围的什么槐树、花盆、石凳,就像是“游戏初始”,自己囤的那些建筑材料……   等等……   佟彤顿悟。这些东西,不都是她家四合院里的组成部分吗!   她往石凳后面一伸手,又摸到一套旧象棋,正是她和希孟下过的那一套。   只不过,这象棋貌似还未“完工”,棋子的颜色还有待渲染,棋盘上的线条也还十分粗糙,缺乏细节。   太诡异了。有人在创作层里,“构建”人间的生活场景?   她怎么没听说过,创作层还是可以演化堆砌的呢?   佟彤再次大喊:“有人吗?您想搭积木盖房子是吗?我可以帮忙,但是您得再扔点原材料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轰隆——   炸雷声声。闪电照亮外面的广袤世界。尖峰丛起,野性盎然。   她一个小小人类的呼唤,完全被淹没在那令人喘不过气的伟岸画卷里。   好像困在玻璃罐中的小小萤火虫。   作者有话要说:  能猜到彤妹在哪儿吧   (提示:这个创作层体量巨大。前面提到过,哪个文物特别粗长来着   ------------------   以下宝贝儿颁发优秀奖   Alice 评论: 大宝贝的创作层吗我的天!希孟特别版我的世界,好好玩,以后不用担心帝都买房了,这样的男票真好我也要(呸在想什么   浮生大梦 评论:我想,这是希孟为了保护彤妹把她藏进千里江山图了吧,限制行动的软禁,却又有保护屏障,绝对除了千里江山图找不出第二个   露西利 评论: 猜不到猜不到猜不到。。。。。新任男盆友的?   南有乔木 评论:在千里江山图里吗?!   乔乔965 评论:难道是千里江山图内?   换个昵称 评论: 在孟希的世界   gemini雅 评论: 千里江山图?   蝉时暮夏 评论: 千……千里江山图……?   `   以下宝贝儿颁发纪念奖   人人 评论: 这是男主在民宿墙上的留画   璇玑 评论:和珅搞的?   知了 评论:王府么。。。不是说她家四合院以前是王府什么的吗?展出乾隆的书画可能是因为——其他国宝展出都怕损伤。但乾隆的完全没顾虑啊,哈哈哈哈。可以常年展出。   浅色夏末 评论: 猜不到,幕后小BOOS和珅登场   `   以下宝贝儿颁发安慰奖   blueblue 评论:我靠!糙老头子坏得很! !我心好堵呜呜呜!甜不过三天 第86章   佟彤气馁地坐在石凳上, 平心静气,把“密室逃脱”的念头抛到一边, 静心看风景。   于是她觉得这里风景其实很不错。以地球上的自然风光为蓝本,但又青出于蓝, 带着创作者的不竭的想象, 带着一股激愤的力量, 并非为了呈现给什么观众,而是澎湃着一个无从安防的、不屈的心灵。   让人不由自主的敬畏。   只有她所处的这个小小的透明囚牢,里面倒是还有点人气儿。   她没事干, 只好堆积木。把地上那些散落的“建筑材料”收集起来, 像玩那个许久以前的电脑游戏一样, 自己化身那个游戏主角,耐心而细致地, 一样样把这些鸡零狗碎归位。   搭起了一个小小的门,象棋、桌椅、书籍什么的整齐排列在地上, 并且预留出书柜的位置。   至于有些看不出用途、也看不出来历的构件,她就发挥自己的创意, 随便排成了美观的图案、乍一眼看去,像是一个个别致的小游戏场。   草丛里的东西层出不穷,充分验证了这并非一个全然唯物的世界。有时候她明明清理了一块地方,转头一看, 那里又“生长”出一砖一瓦,仿佛在和她开玩笑。   她忙了半天,心想, 如果这真是个建筑游戏,那自己今天的积分应该爆了……   什么东西在露水中一闪。她低头,忽然又有了新发现:草丛里藏着一张纸。   草尖挂着露水,但那纸完全没湿,显得很突兀。   这个创作层里的物件大多十分写意,没有如此具体的东西。   纸上一行行的,写着流畅的简体字。   佟彤稍微一看,立刻愣住了。   《在北京想和你一起做的99件事》   1.日落后沿后海散步,趁夜色阑珊,华灯初上,和对方深情拥吻……   2.和TA吃一顿铜锅涮羊肉……   ……   佟彤的眼神定住了。   她好像知道这里是哪儿了……   ------------   几乎在同一时刻,仿佛是触发了什么隐秘的开关,佟彤手中的纸不再百毒不侵,露水浸入纸面的纤维,把墨黑的字迹晕染成了一朵朵姿态各异的小花。随后,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瀑布当头浇下,整个纸面开始分崩离析。   身边的景物忽然都不见了。她堆叠的那些过家家游戏场迅速模糊,离她远去。   她经历了片刻的黑暗虚空,然后好像被人踢着屁股踢出飞机的空降兵,身不由己地转了好几圈,然后眼前一晃,整个世界重新各就各位。   她差点跌倒。有人用力扶住了。   “小佟姑娘,你还好吗?”   是小昭的声音。   紧接着听到娇娇摩拳擦掌:“和珅跑了是吗?我还打算揍他三百回合呢!”   张择端摸出罗盘:“待我算算他跑向何处……”   ……   佟彤恍然若失,如同每次从创作层回到现实社会一样,有了那么几秒钟的“脱节”,茫然地看着身边四处。   她回到了刚才遇到和珅的那个巷子口。路灯还亮着,出租车小票还飘在地面,被谁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文物朋友们接到信息,已经赶来了好几个。   只有和珅不见踪影。好像来都没来过。   还有一个完全不知所措的潘滚滚,此时像是脚底走在热铁板上一样,没一刻闲着,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揉揉自己眼睛,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俊男美女,可怜兮兮地问问这个,问问那个。   “你们是文物?你们都是文物?……”   佟彤在一片混乱中瞄到了希孟的背影,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跑过去。   “怎么回事?时间过去多久了?我刚才……”   “被我拉进了我的创作层。”希孟神色镇定,言简意赅地说,“待了两分钟。”   佟彤心里瞬间无数疑问,有些还问不出口。   “为什么……”   “和珅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策反了其他文物,像子明那样。他们虽然在人间界不会伤害你,但若是把你困在某个文物的创作层,也是麻烦。”   他的语气微微带着得意,“我看他要把你‘绑架’到其他世界去,先下手为强,先把你弄走了,保护起来。和珅没办法,要走了手机就离开了,没再多说话。”   佟彤恍然大悟,一切猜测都得到了官方印证。   “你的创作层……”   兴奋之余又有些惶恐。从来没听他说过,他的创作层是什么样的……   文物的创作层相当于他们的内心,是个很私密的空间。   有些文物性格外向,随时邀请别人去他们“家里”玩。   有些文物浑身伤病,不得不邀请佟彤去它的创作层治理病根。   而像希孟这样,从来不提自己创作层的,不用说,肯定不是好客的主儿。   果然,听到他解释了这一句,不少文物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哦我的上帝,你们听听!王先生不是曾经放话,从来不对咱们开放他的创作层吗?今天倒是对佟小姐格外破例,简直令人难以想象。”维多利亚皱皱鼻子,酸成了柠檬,“佟小姐,能描述一下他的世界里都有什么精彩的玩意儿吗?我已经好奇两百年了——我可以付费。”   希孟对这个萝莉外表的小妖精没有丝毫垂怜,冷冷地呵斥:“那是因为情况危险,迫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我也没让她多看……”   佟彤恍然大悟。难怪周边有一道无形屏障……   他还真是不客气啊!仗着自己的领地没人执法,大大方方给她关禁闭。   不过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为了照顾大宝贝儿面子,她赶紧附和:“对对,我被困在一个十来平米的小空间里,什么权限都没有,哪儿都走不动。简直幽闭恐惧啊,闷死了。”   希孟点点头,盯着维多利亚,直到她显出理亏的表情。   “哦好吧。”维多利亚耸耸肩,“原来哪儿都去不成啊。”   希孟低头,看佟彤还保持着一个委屈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又低声对她解释了一下:“你也看到了。我那里……不太稳定。不想让你乱走——你害怕了吗?”   佟彤连忙表示理解,笑道:“才没有呢。我巴不得有这么个超时空旅社让我歇歇。还没歇够呢,就让你拉出来了。”   他微笑:“那就好。急切间没能仔细选择落点,把你放到一片荒地上了。我还以为你肯定吓坏了呢。”   佟彤:“……荒地?”   他管那片野蛮生长的游戏场叫“荒地”?   她立刻意识到,他不知道那些“建筑材料”的存在?   希孟见她神色闪烁,马上警惕地问:“怎么,那里还有什么?”   佟彤心想,你自己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但她也明白,《千里江山图》太大了,细节太丰富了。他不可能一天到晚把时间都花在巡视自己的心灵“领地”上。   以至于在那个世界里某个小小角落,不知不觉长出了几个小蘑菇,他还对此一无所知。   希孟还在固执地等她答案。   佟彤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道送命题。   看他那一脸道貌岸然的模样,要是她敢提什么“99件事”,估计会被大宝贝儿当场灭口。   再说,他对她敞开了方寸大小的一点点心灵,是为了保护她,不是为了让她窥私觑秘的。   “嗯……没看见什么……好像草丛里有几个象棋棋子……看得不太清楚……”   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希孟微微惊讶,随后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嗯,最近喜欢玩象棋,创作层里就多了这个东西。很正常。”他顿了顿,又画蛇添足地解释,“白老板最近喜欢逛鬼市,创作层里还冒出个旧货市场的招牌呢。”   他拍拍她后背:“走吧。没事了。”   ------------   他们聊这几句天的工夫,其他文物已经围住了潘滚滚,像打量真·大熊猫一样对她从头看到脚,神色惊讶的有之,好奇的有之,兴奋的有之。   “你也是能和文物对话的?我还以为只有佟姑娘一个人有此能耐呢!”   “你是从英国来的?听说那里的中国文物也不少啊!你都‘见过’了谁?”   “你能像佟姑娘一样,进入我们的创作层吗?”   “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你能看出我们和人类的不同吗?”   小昭尤其激动:“国外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也保护文物、尊重文物吗?你有那里的风景照片吗?给我看看!”   小昭本是个外销青花瓷,由于制造商错误评估市场,她始终没有机会装船销往国外。因此她化形以后,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她手机里存满了异国风情的照片,每次在电视手机里看到国外风景片,都请佟彤帮她保存下载,自己一遍遍的重温。   ……   大家很快弄清楚了。潘滚滚跟佟彤还不一样。这外国小姑娘只是受到中国文物的青睐,有几位文物,尤其是《女史箴图》,曾经偶尔化形跟她出来对话。但她并没有跨越次元壁,进入过谁的创作层。   也没有正面遭遇过乾隆,或者什么其他的洋大人反派。今天是头一次。   潘滚滚激动得舌头打结,学到的中文全忘了,激动地用带着的苏格兰口音的家乡话说:“果然是真的,果然不是我的幻觉!你们都是真的!我昨天晚上白等了一天,还以为这个世界不会好了……你们好啊,女士们先生们,能告知一下尊姓大名吗……”   文物们面面相觑。好在有个维多利亚可以帮忙翻译。   大伙愉快地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潘滚滚幸福得快晕了。   “……不不,据我所知只有我一个……我周围的同事们都没有异常,《女史箴图》夫人也说过,他们不想和人类进行过多的接触,只是觉得我……嗯、我看起来比较顺眼……也许是因为我遵守安全守则……”   “……我没有报告博物馆,也没联系报社……我猜他们多半会把我当成一个病得不轻的妄想症患者……事实上我跟朋友们说过,她们都以为我在开玩笑……”   “……在中国目前也只有佟小姐一个?太不可思议了……对了我明天要去故宫,你们说会不会有文物来跟我聊天呢……”   ……   跟潘滚滚一路聊下去,大家发现文物化形这件稀奇事儿,确实是以故宫为原点扩散的。故宫里的文物首先都活了,然后是全国各地的博物馆。而据潘滚滚说,最近两个月,大英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们也都待不住,开始试探性地在人间落个小脚。   至于外国文物……潘滚滚只在大英博物馆里的中国馆工作。她表示没看到什么希腊雕塑或者埃及木乃伊成精。不过也许是人家跟她不熟。   得知潘滚滚明天要去故宫,维多利亚主动请缨:“我可以带你一起玩!我能申请儿童免票!”   周围一圈文物齐声嘘她:“你要脸吗!”   ------------   英国姑娘艾米丽,中文名潘滚滚,度过了她22年里最梦幻的一个圣诞节。   她跟佟彤互相加了微信。佟彤每天都看到她在朋友圈里“日理万机”,去各个博物馆撒欢打卡。   而且她还有“地陪”,玩得一点也不糊涂。   有时候是张浩然。他出国好几年,国内的许多新景点、还有翻新后的旧景点都没去过,这次顺便一并都打卡。而且他气馁地发现,自己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在有些方面还不如潘滚滚……   有时候是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是英国钟表匠根据乾隆皇帝的喜好专门制作的国礼,只是在英国度过了几年童年时期。但她见到潘滚滚,依然有种“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   只不过潘滚滚跟维多利亚交流起来还有点障碍。毕竟维多利亚说的英语,那都是几百年前的古发音,滚滚姑娘听着就像文言文。不过好在两人比比划划,英汉夹杂,聊得也不错。   有时候小昭也毛遂自荐当导游。她这个外销瓷从灵智刚开之始,就日夜盼望出国。今天终于认识一个国外来客,滔滔不绝地跟她说一些异国见闻,小昭觉得无比满足。   其实小昭原本是打算销往波斯的,跟英国隔着万里之遥。但反正她也没出过国,对她来说“国外”是一个整体,不管是波斯还是英国还是家里蹲群岛,在她眼里都没区别。   一个星期之后,小昭忽然给佟彤发微信。   【我所在的博物馆和国外大学上线了一个交流项目,要出境展出一批瓷器。我已经想办法报名了,到时候去国外观光。一个月后回来。】   还发了个图片,是这个交流项目的海报,写明了展出时间。   佟彤心累啊。当初娇娇一言不合骑车去西藏,已经让她提心吊胆,还好最后有惊无险地回来了。现在小昭青出于蓝,自己把自己弄到国外去了!   还“想办法报名”,她能怎么报名?   小昭大概料到佟彤会给她泼冷水,马上发了一排笑脸,补充:   【就是格外好好表现,在人类眼里显得光彩焕发,那些专家就把我选上啦!这次是“跟团游”,有一群专家教授保驾护航,不会有事的啦!放心!回头我想办法给你偷渡点纪念品!】   佟彤十分感动地谢绝了:【你全须全尾回来就行。好好享受哈。】   小昭开心地回:【好哒!我要装箱了,明年见!提前祝新年快乐哟!】   小昭这丫头人小鬼大,劝是肯定劝不住的,况且她也不是“禁止出境文物”,出国也不犯法。   佟彤给她发了个“新年快乐”,这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个国家啊?】   小昭没回,大概已经在箱子里睡觉了。   佟彤只好点开她发来的海报。谁知这丫头还没学会“发原图”,海报模糊不清,各种信息模糊成一团。   佟彤把眼睛都怼到手机屏幕上了,看得临时加了200度近视,才勉强辨认出来:   “……非洲?”   哎,管她呢。女大不中留啊。   ------------   2020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佟彤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也许是应该再考虑一下,把文物化形这事报告国家了……   原本她觉得没人会相信。刚开始遇到希孟的时候,她其实也跟同事们套过话,半开玩笑地问他们,万一手底下修的文物突然活了怎么办。无一例外,大伙都把这事当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出了许多馊主意:   “让他去卖苦力,给我还房贷!”   “让他自己修自己吧,我放个假。”   “收个后宫,每天轮着翻牌子……”   ……   总之,没人当真。   佟彤也就暂时打消了将这个秘密的外传的念头。   可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像潘滚滚这样的“对话者”越来越多,还蔓延到了世界各地。虽然听潘滚滚的话语里,英国文物界并没有乾隆这样的毁灭系反派出没,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这其中有心术不正之人浑水摸鱼,那她区区一个工薪小职员的力量,可不足以力挽狂澜,拯救全世界的文物。   不过,就算她有这个心,倒也不敢随便行动。她可没忘了,乾隆——还有他幕后的召唤者——可是和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有施一鸣,后有马老师,谁知道在人类社会里,他们有没有其他的“合作者”呢?   万一人家已经“渗透”高层,她一个报警电话打过去,反倒把自己自投罗网……   虽然说她相信国家相信正义,相信绝不会出这种乌龙的倒霉事儿,但还是小心为妙。   她请潘滚滚回去之后认真观察,看看还有多少“同道中人”,大家能不能拉个群什么的。   ------------   这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佟彤提前半天下了班,窝在民宿沙发上,跟潘滚滚聊了几句新年快乐,身边忽然坐下一个人。   “哎,我说佟女侠,”娇娇从茶几上的铁皮饼干盒里拿出最后一块饼干,然后随手把铁盒拍扁,丢到可回收垃圾桶里,“你……那个、最近……我不是八卦啊,但是我们几个都觉得……”   她吞吞吐吐了半天,佟彤心里一颤,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娇娇下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对小王表白来着,让他做你男朋友?”   佟彤一口老血,心中大喊:冤枉啊!   她那能算“表白”吗!当初大宝贝儿跟张浩然同桌吃涮羊肉,那眼里都快发射出刀子了,又赶上张浩然妈乱点鸳鸯谱,他身边那个低气压啊,都快蔓延到西伯利亚去了。要是他不小心显个原形,估计能当场气得冒烟,付之一炬。   千年的单身狗发起脾气来,那动静能小吗?   还好佟彤“急中生智”、“勉为其难”、“助人为乐”、“不计回报”地给他撑了个面子,先斩后奏地帮他找了个临时女友,表示他老人家魅力无限。   谁知道他顺水推舟的就当真了呢?而且还人模狗样地装逼,骗她又表白了好几次。   这怎么能算在她头上呢?这个拐带国宝的锅她可万万不背。   佟彤气鼓鼓地问娇娇:“是希孟告诉你的?”   以他的要面子程度,别人若是问起来,肯定会这么说。   谁知娇娇摇头,说:“谁敢问呐。我们猜的。”   反正以他的大爷性格,肯定不会主动向谁屈尊示好——不管是人类还是文物。所以大家就推测,肯定是佟彤起的头。这也十分合理。   佟彤忍不住一脸红,心里有点忐忑,好像做坏事。   虽然说她跟希孟关系挺好,平时也没避着别人;但毕竟物种有别,这事儿往小了说是荒唐胡闹,上纲上线了说算是“不伦之恋”,佟彤不知道文物界有没有什么对应的“天条”,专门放雷劈死她这种不自量力的人类。   她假装淡定地问:“有谁有意见吗?”   娇娇见她一脸紧张,禁不住嗤笑:“我们对他的意见多了,这事儿还排不上号。”   文物们大多对人类的七情六欲不感兴趣;娇娇是个例外。她从画成之日起,就自带了对禄东赞的相思之情,以至于创作层里也出现了相关的情感篇章。   所以她对佟彤感情状态的变化也比其他人敏感。   “没别的意思哈,就是确认一下……毕竟这事儿对我们来说风险挺大的……”   娇娇随口一说,佟彤蓦地一紧张。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右边忽然又坐了一个人。破琴先生一脸慈祥的大叔模样,手里还夹着根没点燃的烟,不知是谁敬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晋江抽抽得厉害……大家的留言刷半天才出来   `   靖猗 评论: 字面意思??太会断了吧?!   浮生大梦 评论: 风险这么个大法?希孟会风化掉吗   杳然去 评论:咦…有啥风险?   Alice 评论: 意思是拐走故宫头号傲娇讨厌鬼大家喜闻乐见,但是担心他跟你私奔的后果吧(不好了千里江山图失窃了!!!)   `   璇玑 评论: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宝贝儿会有什么危险?   blueblue 评论:哦豁,清明上河图很喜欢那个鬼市所以创作层里加了鬼市招牌,那希孟也是真的很喜欢四合院和……恋爱的99件事了吗哈哈!而且,不要虐啊!——   换个昵称 评论:什么意思???   `   知了 评论: 如果送到北非也算没毛病。毕竟波斯可是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呢~(我说的啥?)   浅色夏末 评论: 好大的坑啊,国家有没有人知道啊,最好是各个博物院的有威望的人,幕后BOOS和乾隆啥时候出场露面啊 第87章   如果说娇娇找她聊天, 还是那种女生间聊八卦的意思,破琴先生一个稳重大叔往旁边一坐, 佟彤觉得像是班主任来了。   对付班主任谈早恋她也不怵。佟彤乖巧地一笑,抢先解释:“你们放心啦, 其实也就是比朋友稍微近一点, 我绝不会做什么危险操作的……嗯, 也不会把他拐走,也不会撺掇他出逃……”   娇娇笑了:“不是这个意思。故宫这个地方,我们文物待着延年益寿, 大家都不是被关起来的, 谁想逃啊。”   正如人类住房还讲究个“宜居性”, 文物们对住宿条件也很挑剔。好的博物馆和藏家,例如故宫, 由于多年以来培养而成的习惯,对文物是爱护的、尊重的, 周围的气场对它们来说很“养”。   所以故宫里这些化形的文物虽然在人间玩得风生水起,但还是会隔三差五回展柜睡觉, 毕竟那种状态对他们来说是最舒适的。   因此也不存在什么《千里江山图》跟人类小妞私奔到天涯海角这种可能性。   “不,我们说的不是这种风险。”   破琴先生见她果然一无所知,耐心地解释起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很久以前……大约在宋初吧。我有个舍友, 叫灵玑。”破琴追忆,“她的声音温婉明快,收藏我们的那位公子对她喜爱有加, 不分寒暑,时常与她相伴。   “公子怀才不遇,日日用灵玑奏出自己的心声。他也不娶妻,言道灵玑即吾妻。灵玑也许是当真了,久而久之,弹奏时与他愈发默契,每次与他分别之后,时常精神郁郁。用你们现代人的话说,她是爱上公子了。   “说实话,我对那位公子也欣赏有加,但最多不过把他当成一个萍水相逢、共度几十年美好时光的朋友。对我们书房里几床琴来说,人琴相恋是绝然超乎想象之事。我劝过,说人族韶华易逝,又自诩高贵,而物件终究是物件,纵然寿至千年,最终早晚逃不过蒙尘腐朽的命运。两者原本毫无共通之处,她如此自作多情,岂非可笑?   “但灵玑不听。她那时也有几百岁了,却幼稚得像个人族的小孩。她说公子也是爱她的,他们已通过乐声互诉衷肠,约定生死相随——公子吩咐家人,等他死后,要将灵玑烧掉陪葬。”   佟彤开始还把这故事当聊斋听,忽然听到破琴先生话锋一转,气氛变成了恐怖片。   “等等——”她心惊胆战地说,“这不是什么爱情故事吧!分明是那公子一厢情愿,就跟……就跟烧《富春山居图》的那个姓吴的一样,只是自私而已!他一点没考虑过灵玑的想法!他跟灵玑姑娘商量过吗?……”   破琴苦笑:“这怎么商量啊?不过听灵玑的口气,她也是愿意的……后来那公子始终未能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家道中落,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家人并没有依言烧掉灵玑,而是把她卖掉还债了。   “我也随另一个爱琴之人远走,就此没了灵玑的消息。直到一百多年后,才辗转从别处听到,灵玑姑娘在新家住了不过两三年,忽然木质开裂,七弦尽断,光泽全失,怎么修也无法回复原状,竟而成了废料一段,后来被人拿去斫成了家具,就此香消玉殒……唉,要说那藏家也是斫琴高手,精通保养之道,不可能几年时间就让灵玑损坏至此……   “大家都推测,是她自己心存死志,决意追随公子,这才突然自损到如此地步。唉!其实她比我的年纪还小些,又是出自名家之手,若心无旁骛,保养得当,活上千年之寿,不成问题。可惜啊……   破琴先生翻来覆去地捏着手里那根烟,长吁短叹,怀念那个早已逝去的同类。   佟彤陷入长长的沉默。   她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创作层,以及里面那悄悄生长的一堆温馨的零碎。   若非娇娇和破琴今日提醒,她从来没想过,若是物件儿有了感情,心痛到极致时,是真会碎的。   还以为他只是玩个新鲜呢……   有些人……哦不,有些画,真是五行缺刺激,怎么作死怎么来!   佟彤马上坐稳了自己的立场,朝娇娇、破琴左右一拱手,不假思索地说:“多谢提点。我今天就找个理由跟他分手。”   ------------------------   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她个人的情情爱爱跟大宝贝儿的安全相比,那简直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趁着还没玩儿大,佟彤捧着手机,开始构思分手理由。   刚打出一个开头:“亲爱的,有件事和你商量……”   又觉得不妥,一个字一个字的删了。   拖延症在这时候不请自来,她看到微博里有新消息,毫不犹豫地点开来看。   某个粉丝妹子兴奋地艾特她:“前几天偶遇童童和男友了!小哥哥比较低调不能多说,只能说三次元比视频里还帅!我朋友都不相信居然是素人!微博上果然藏龙卧虎呀!”   是“表白”那天偶遇的那个司仪粉丝。这张合影她捂了好久,想必是终于忍不住po了出来。虽然是夜景、高糊,里面的希孟还正在转头,只留一个风骚的虚幻轮廓,但还是能看出眼角带笑,风华绝代。   粉丝比较害羞,只是在自己的页面上艾特了佟彤,评论里几个亲友跟着兴奋磕颜。   大概是希望佟彤翻牌,把这张照片转到她主页上。   如果是半个小时之前,佟彤毫不犹豫就转了,就当粉丝福利。   但是现在,她定定看着照片上那个糊成一团的剪影,总觉得有点不真实。   她最终还是没理会这条微博,回到微信,继续打字。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手里嗖的一凉,手机不翼而飞。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还在专心往下看,不小心研究了几秒钟自己的掌纹。   这才想起来抬头。   希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扣住她手腕,脸色甩得不遮不掩,就差头顶长出个火山口,炸他个天花乱坠。   “跟谁分手啊?”他把她从软沙发里拔出来,眯着眼,一脸怒气地质问,“理由说出来我听听。”   ----------------------   佟彤就不明白了。当初刚见到他的时候,明明是个清冷俊逸的翩翩美少年,胸中的仙气儿仿佛吐一口少一口,舍不得多跟凡人说一句话,看她的眼神不是嫌弃就是视若无物,反正充满了物种隔离的气息。   怎么切开来才发现,这人整个就一火`药桶,也许是几百年来恃美行凶惯了,稍微不顺意他就“宝宝不开心”,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她觉得自己闯祸了,一边支吾,一边朝旁边娇娇、破琴投去求助的眼神——   沙发空了。这两位道德模范标兵,此时正站在零食架旁,若无其事地商量:“饼干没了,再开一罐新的吧?……”   娇娇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朝希孟这里连连偷瞟。   破琴先生摇着手里的烟,对月而叹:“哎,今儿月圆,怀念个老朋友而已……我出去借个打火机……”   这队友卖得真迅速!   佟彤只好投降,乖乖被他拉出门,扣在那堵他即兴而绘的粉墙上。   几个月过去,按理说那些颜料都是普通材质,此时应该早就褪色掉渣了;可也许是他的手上自带幻术,那颜色依然崭新,好像还滴着淋漓的墨水。   民宿里开着暖气,一室如春;一出门,外头寒意袭人。佟彤身上一哆嗦,整个人清醒了三分。   “那个画儿和那个琴,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希孟不依不饶地问她,一边问还一边从她衣兜里掏出围巾,慢条斯理地给她围上,系了个很有美感的小蝴蝶结。   佟彤莫名其妙腿脚发虚,觉得嘴硬不如坦白。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啦。破琴先生给我讲了几百年前他一个朋友的故事……跨物种的恋爱有风险,我因为担心你,一时冲动,觉得还是不该拿你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她果断地把娇娇和破琴给卖了,把自己洗得白白的。   不过说着说着她就有点鼻头酸,真情流露地握住他几根手指,裹在围巾里攥了攥。   “你以前怎么没告诉过我,物件儿动真情也是要命的?早知那么危险,我就不——”   平白感到一股眼神刀,威胁地在她脸蛋左右劈出寒气。她赶紧低头,看到自己一双小皮鞋的脚尖。   听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微信分手,也太没诚意了吧?”   佟彤硬着头皮说:“是是,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再说一遍……我单方面决定,要么你跟我只是打算萍水相逢的浪漫几年,之后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这样的话,我倒是放心了;但我也知道,人都喜欢高估自己的自制力,如果你觉得日后有刹不住车的可能性,我……我还是觉得……要不就算了……”   如果抛却那荒谬的上下文情境,但听这段话,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绝世大渣渣;可说着说着,却平白心里难过,好像胸口被裹了一团胶。   她列出的这两个可能性,究竟哪个更现实呢?   话说完了,也不抬头,抬着眼睛往上看他下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希望他“认领”哪个。   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下,吐出两个字:   “幼稚。”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怒气冲冲地满胡同暴走。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脆弱?我这么多年白活了?”   佟彤被他拽着一路小跑,还不甘示弱地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修复报告里还写着‘有掉渣风险’呢。”   希孟简直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出现了胸闷、耳鸣等人类症状,不得不放缓脚步,语无伦次地跟她吵架:“你是不是乾隆派来的内鬼?像你这种始乱终弃的态度,不用等到心碎魂灭那天,我就得被你气掉渣!”   佟彤:“可是我听说有把琴……”   “能比吗?我跟一把破琴能比吗?”他觉得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扭着头教训她,鼻尖几乎贴在她额头上,一呼一吸像是在喷火,“现在都有文物保护法了,你敢烧我陪葬试试?谁敢动我一指头,国家让他牢底坐穿……”   冷不防走到胡同口,外面行车道上龇牙咧嘴地冲过来一辆豪车,远光灯开得天怒人怨。   佟彤一把拉住他,“臣妾知错了,小主您能冷静点儿吗?”   他深吸几口气,转过来抱着她肩膀,身后的汽车远光灯在他头顶打出一圈弧光。   “彤彤,我告诉你怎么能最大限度地延长我的展出寿命。”   他果然很快回复了冷静,唇角似翘非翘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颈间的小蝴蝶结。   看得她脸蛋发热。   “你说你说,我听着。”   他这才蛮横地给出答案:“顺着我,让我每天心情舒畅,就是最简便的保持状态的方法。”   佟彤一怔,想想也是哦。   连人类都知道,笑一笑十年少。整天纠结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最令人抑郁了。   可那也不对呀,明明是是你情我愿的耍朋友,怎么被他说得,好像给他“续一秒”成了她不可推卸的责任了似的?   她不服气,说:“我跟故宫签的合同,只规定了我需要在工作时间负责保养修复文物。下班以后文物状态和我无关……”   眼前蓦地一暗,被一股凛冽的气息包围全身。   他的脸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随意扎起的长发跟着惯性甩下来,有几根戳在她耳朵旁边。   她立刻抖了一下,眼中清清楚楚看到他眉梢一挑,双眼合了又开,在他背后一片金光的映衬下,眸子显得格外深沉。   她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第一时间闭上眼。   “你再说一遍。”   耳边的声波似乎有形质,吹得她半边脸火烫,可以就地摊煎饼果子。   这明显充满暗黑的声调,绝对算不上“心情愉快”。   “你再说一遍与你无关。”   佟彤哪敢啊,把他气出点什么怪病来,她只能“牢底坐穿”了。   她只好丧丧地说:“有关有关,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我都待命,时刻准备着哄您高兴——不过我提醒你啊,我们做人呢也是有原则的,你不能太过分……”   “怎么叫太过分?”他好学不倦。   佟彤到现在就没敢睁眼,用呼吸都能感觉到跟自己的距离之近。他偏偏又纹丝不动,从语气到呼吸都极其专注,好像在数她到底有几根眉毛。   她蜷了蜷手指,尽可能大大咧咧地说:“您最近看哪本霸总小说呢?挺、挺带感的,回头给、给我推荐一下呗……”   手心一凉,被他塞了个东西。   她这才睁眼一看,是她自己的手机。被“没收”了许久,总算还了回来。   他点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屏幕上的《……99件事》。   “还有不到两个月。咱们能抓紧点时间吗?”   ------------------------   微信分手就这么失败了。佟彤糊里糊涂被他拉上一辆公交车。   刷卡机不知疲倦地脆声迎客:“滴,请上车。”   佟彤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里拿的赫然是老年人一卡通!   管姥姥借的!   她压低声音警告:“你这是违规!让人发现了要罚款的!”   他不解:“多少岁能享受老年人优惠?”   佟彤:“六十。怎么了?”   这么简单的题,希孟不屑回答。   佟彤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好好,他们其实应该给您免费。”   希孟开心地笑了一声。   他大概早就看好了路线,上车后就往最后排一坐,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佟彤暗地里觉得自己作死。他做好功课,兴冲冲带她出来玩,却当场捕获了一个“微信分手”,心情能好才怪呢。   她将功补过,只好倚在他旁边坐了,还在很有节操地补充:“……打卡就打卡,我话说在前头,最后几条不能算数哈,反正都是广告,咱不能上这个当……”   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笑,说:“我查了,好评都是刷单刷出来的。倒数第三家有强迫隐形消费,最后一家到了晚上10点以后就没热水。”   他这么在行,佟彤就放心了,放松在座位上一倒——   “等等,”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你怎么还一个个查过啊!”   这人什么居心!   他倒十分有理,反问:“遇见不确定的东西先上网查,别轻易相信——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佟彤哑口无言。算了,念他初来乍到,这种“社会实践”十分必要。   “所以这99件事里,现在咱们能做的只有77件,去掉已经打卡的24件,还剩53……”   他不慌不忙地算数,“一天一到两件,差不多了。不用着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佟彤打开手机上的音乐盒子,很狗腿地献上半副耳机。   他接过来塞在耳中,跟她一块儿听……   过了半秒钟,他就把耳机揪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现在谈恋爱流行一块儿听相声了?”   “有人还专门买票去听现场呢。”佟彤无所谓地说,然后就被耳机里的段子逗乐了。   “陈年老段子,我一百年前就听过。”他终于受不了,“换一个。”   她只好一边心疼自己的流量,一边在网上找啊找,找出一个浪漫怀旧金曲专辑。   “这个不错……”   “也听过。二十年前就听腻了。”他淡淡道。   真难伺候。佟彤忽然有种错觉,自从她“表白成功”以后,大宝贝儿的口味刁钻程度直线上升。   相声也听过,快板也听过,各种评书也听过,经典名曲也听过。不经典的那些偏门呢,他还嫌不好听。   佟彤没办法,看了看时间,18:59。   她破罐破摔地说:“那只好听新闻联播了。这个肯定新鲜。”   ……   听了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   公交车慢悠悠地开着,车上的乘客上上落落。惨绝人寰的晚高峰已经快过去了,座位倒是始终有富余。   大家看着最后一排有一对小情侣在共享耳机,都很体贴地不去打扰,坐在了前半部分。   直到情侣中的小女生从男友的肩膀上醒过来,迷迷糊糊一个懒腰,把耳机拽到了半空。   公交车里顿时播放起了铿锵的《新闻联播》片尾曲。   车里的乘客:“……”   前头有个老妈在教训儿子:“看看人家!你要是这样不愁考不上公务员!”   佟彤手忙脚乱关闭手机音量。眼看前头一个个扭过来的脑袋,脸上都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她忽然控制不住的想笑,藏在前面座位的椅背后面,乐得花枝乱颤。   希孟微笑着看她傻乐。   公交车早就出了二环,穿过低矮的中心城区后,一座座地标性高楼拔地而起,各种风格的夜生活音乐随风灌进车内。   但现在,高楼渐次稀疏,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也渐渐熄灭,到《新闻联播》结束,整个窗外就只剩下规律掠过的路灯灯光,看得久了,很有催眠的功效。   好像在往郊区开。   天色全黑。佟彤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要是她随随便便交个凡人男友,还在互相了解阶段,这时候不免会生出点警惕之心,脑海里闪过一些丧心病狂的社会新闻。   但她身边是谁啊,快一千岁的活神仙。他就算把她往八宝山带她也不怕——他就是现成的辟邪护身符。   她只是很上道地问:“要不要给我姥姥发信,说晚上不回家睡了?”   “嗯,可以。”   他倒忘了这点。人类嘛,谁都有点家庭羁绊,没法说走就走。   佟彤于是低头发微信,果断告诉姥姥自己今天住同学家。   然后又联系了张浩然,请他帮忙照顾一下姥姥。   “这还用你说。我现在跟奶奶一块儿看电视呢。”张浩然很快回,“住哪个同学家啊?是咱们的同学吗?我认识吗?”   想必是姥姥收到她的信息,随手就给张浩然看了。   这人跟她的人际关系网交叉太深了。佟彤一时想不出个合适的人名。   张浩然刨根问底了几句,大概是忽然开窍,不问了。过了几秒钟,意味深长地发了个单身狗流泪的表情包。   “玩得愉快。”   佟彤脸上一热,欲盖弥彰地回:“想什么呢,我们现在在……”   公交车一个刹停,到站了。她往窗外一看,月明星稀。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作者多勤快,彤妹的时间已经过到2019年底了~~~   `   今天翻牌子   `   歌洛 评论: 给我把车开上高速呜呜呜呜求求作者了我窥探千里江山图好久了!日他!(晋江专审:不,你不想)   浅色夏末 评论: 不带大宝贝看看70年大阅兵吗,老祖宗就是老祖宗忽悠人起来一套套的(作者自己都还没看呢)   Alice 评论:有掉渣风险emmm脑补了一下~话说前几天在医院见到了牛皮癣患者哈哈哈哈哈哈哈(美人我对不起你(拖出去拖出去)   `   杳然去 评论: 新闻联播,厉害了!(彤妹:心累……)   换个昵称 评论: 都不亲亲!!这恋爱谈的(刚开始憋急)   靖猗 评论:我猜是看星空还是露营?(不告诉你)   数字菌 评论: 咦,大大也要等到年底再更新吗?哈哈哈(真这样你们手撕了我)   `   璇玑 评论:啊好心酸(明明甜的呀)   浮生大梦 评论: 两个月恋爱???(嗯……)   blueblue 评论:大宝贝:分手我会气掉渣,然后你就把牢底坐穿吧! ! !(大宝贝内心get)   说说笑笑 评论: 记得以前有位师兄,官样文章也得特好,入党申请书也写的声情并茂,有人问秘诀,他微笑:多看《新闻联播》(学到了!) 第88章   公交车上本来就稀稀拉拉没几个人, 到了这站,全下车了。   希孟把她的手机按熄, 不满地说:“给姥姥发完信没有?又跟谁聊上了。”   佟彤也匆匆跟他下车,一本正经地交代:“前男友。”   他把她拉到公交车站牌下面立正, 冷冷道:“我可以报警吗?这里有人破坏文物, 想把他气掉渣。”   他说完, 自己绷不住,乐了。   冷峻的面容如同春水初融,化成一圈圈温柔的笑纹。   佟彤哈哈大笑。   冬天的夜晚风如刀割。佟彤穿得厚, 身上尚且带着车里的暖气余温, 整个脑袋却像是一头栽进了冰箱, 头发都冻硬了。   大衣后头连着帽子。希孟随手给她兜上。   她视线被挡了左右各半,但还是能看到, 下车的地方并不算荒凉,反而远远近近的有不少人聚集。很多人扛着三脚架、单反相机, 还有拖着登山杖的,稀稀拉拉的往不远处一座小山上走去。   北京西郊多山。佟彤讶异问道:“大晚上的, 你要跟我爬山?”   他笑而不语,带着她加入登山大军。   ------------------------   大概是个新开发的景点,门口立着一个公厕,一个售票亭。白天还有人收门票, 夜里干脆大门敞开,免费了。   说实话,北京周边的山算不上什么绝色景区。又不算高, 也不算险峻,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名人遗迹。冬天到来之后,山上的树木叶子掉光,光秃秃的一大片,也不算好看。   只有山道沿线的一串新立的小路灯,做成复古的灯笼形状,虽然比民宿门口的灯笼差远了,但也有那么点意思。   但佟彤想着,难得祖宗有此兴致。他又没时间出远门去爬华山黄山,只能找个门头沟小山意思意思,过过旅游的瘾。   所以她就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一步步往上走。   顺便拿出手机定位,发现他们眼下在北京城的正西面。   手机马上又被没收了。   “网瘾少女,你能坚持一个小时不看手机吗?”希孟无奈,“你身边是稀世国宝,寻常人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佟彤笑嘻嘻地抬头,轻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我还能上手碰呢。”   手中微微一暖。不管外面是寒风凛冽还是热气蒸腾,他的体温始终很稳定,属于冬暖夏凉型智能控温产品。   佟彤心想,大概是因为他在故宫得到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精心呵护,恒温恒湿……   胡思乱想刚开个头,让他捉住了手,握住了冰凉的指尖。   把她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儿,批评:   “放肆。没大没小。”   他要面子,周围登山的游客中明明也有几对情侣,爬个小山跟侠侣闯江湖似的,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腻腻歪歪缠缠绵绵,走出各种曲折的路线。   他大概对现代年轻人的奔放程度有点保留意见,虽然见得惯了,但自己实践起来,大概还是觉得颇为跌份。   什么“正常社交”,见鬼去吧,一点都不正常。   所以他很矜持地走着,走得潇洒生风,连佟彤的手都少牵。   但既然她自己送上门,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笑纳了,顺便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严严实实落到最底下。   佟彤笑话他:“这还要藏着啊!您要是想体验一下那种不公开的地下恋情,我有几个建议……”   她忽然卡壳了。他的手在衣兜里没闲着,摸索到她的五指缝,然后大大方方地插了进去,跟她来了个十指相扣。   外头不显山不露水,只是衣兜微微鼓起来。   他的手也是温热的,指尖掌心都带薄茧,骨节分明而不突兀。   这是一双灵活的手,给他一支笔,他就能绘出世间最徜徉恣睢的线条;他随便在一张肖像画上抹出几道花,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平庸变成艺术;他随手在空气中一抓,就能让浮尘听他的话,化为韵律十足的美妙图景,让人心醉神迷。   而现在,他忽发奇想,这只手大材小用地在她掌心刮了刮,顺着她的掌纹,好奇地从头捋到尾。   佟彤全身如过电,手腕以上的骨头全罢工了,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连头皮都有点发麻,帽子里一片燥热。   希孟笑着问她:“什么建议?我听着呢。”   建议个大头鬼。她脑子全空了,填满了各种废料。   她支支吾吾地说:“看脚下,小心台阶……”   一边心里更加确定,他肯定是偷偷看她手机里的小说了……   浑浑噩噩的跟他转了个小弯,佟彤都不敢抬头,全身的感官被一条细线牵着,随着他那几根手指摇摇摆摆。   直到听他有些好笑地提醒:“抬头。”   ------------------------   她抬起头,震撼了。   “我天,我从来没见过……”   在她面前铺开的,是一个灯光组成的巨大网格,一圈圈,一道道,跳跃着色彩斑斓的城市灯光。   天气晴朗,能见度很高,山坡上又没有植被遮挡。从这个北京郊区的小山坡上,正好能眺望到帝都的全景。   仿佛一个巨型的棋盘。那一道最粗长的笔直光亮,是贯穿全城的长安街;沿着长安街一路鸟瞰,能叫得上名的京城地标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中间,穿插着一片片低矮昏暗,那是一个个文物保护单位。   佟彤忍不住开始显摆:“那个是中央电视塔!那个是国家博物馆!那是……是动物园!那个是天坛!那个那个……咦……”   有一片陌生的五彩灯光,像一团团浪漫的云,围着一个人工湖轻缓跳跃。   佟彤想起来了:“那是丰台游乐园!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不过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听说最近被土豪公司收购,又开始活化,打算重新运营呢!”   头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自己的童年回忆,她眉开眼笑,心驰神往。   希孟问:“想去吗?”   她摇头笑笑:“年后才开业呢!而且据说门票都预售到5月份了。”   城市中央一片方正的黑暗区域,是已经关门熄灯的故宫博物院;沿着红墙,可以看到设有路灯的护城河轮廓。   故宫偏北是几座微微起伏的小山丘,山顶上五座亭子清晰可见;视线再稍微往北移动,是几块沉沉的不规则黑影,大约是后海的湖泊。湖中点着个小小的黄色顶灯,是北海的白塔。   佟彤兴奋地朝那里指:“我家我家,我家就在那儿附近。”   具体何处,离得太远,她也只能模糊说出个大概。   “就那个、那里……”   她摸出手机,打算和地图上对照一下。   刚点亮屏幕,又想起什么,讪讪地朝希孟一笑,手机收回兜里。   才不是网瘾少女呢。   他轻轻一笑,问:“你没来过这儿?”   “没有。是不是个新开发的景区?”佟彤按捺住上网查询的冲动,回归本真,一切靠张嘴问,“不过这儿景色可真好……”   难怪每天晚上都有人来不辞辛苦地爬山,还带着□□短炮装备齐全。在他俩身边的空地上,已经架了好几个三脚架,大概是摄影爱好者专门过来拍摄延时夜景。   浩大的城市,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屋,组成了人类社会的血管和细胞。那血管里时不时的出现几个绚丽的光点,不知是哪里在堵车。   就连堵车都那么有节奏,那么有美感。   佟彤就地找个石阶,招呼希孟坐下,面对一地灯火,两人并肩发呆。   忽然佟彤又发现了什么:“等等,这天际线……”   璀璨的城市框架中,大街小巷穿插其中,一座座地标性建筑一览无余,背靠着北面若隐若现的群山,勾勒出一道独一无二的天际线。   和希孟当初在民宿门口,随手涂抹出的那道天际线,堪堪吻合。   佟彤以前以为,他大约是在网上、电视上看到过帝都航拍的镜头,以此为蓝本绘的。   此时此刻,她突然意识到,他在那墙上绘的,也许是实景……   “你来过这儿?什么时候?怎么没告诉我?”   这景区连她都没听说过,依山而建的石阶明显是新修的,有些地方的路牌还没做好呢。   希孟弯了眉梢,捞一把凛冽的空气在鼻尖嗅嗅,告诉她:“大约八百年前,北京建都的时候。有人带我来过。”   佟彤:“……”   好像确实无法提前跟她报备……   他在回忆中沉浸了一会儿,没有和她细说的意思,指指远方的山峦、头顶的星,告诉她:“那时候底下是一片沃野,仅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村子。河流的走向也和现在很不一样。我当时便很喜欢这个地方。墙绘的时候,也是按照同样的角度,把那些现代建筑加上去而已。   “没想到今日再次有机会登顶一观,还有人陪着。”   佟彤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拉着自己直奔这个地方。原来是怀旧来了。   古月今风,山海依然。   她问:“你是不是见过很多古代名人?能让我涨涨知识吗?”   他想了一下,才有点答非所问地说:“有些人,在同类面前人模狗样、道貌岸然,但在物件儿面前不设防。用物件儿的眼光看人,就能看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那些人类达官显贵把手头的收藏卖来买去,以为自己是物件的主人;殊不知,物件们只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管家助理,也在挑选合眼缘的候选;   买卖的时候,看谁不顺,随便动用一点幻术,让买家一个打眼,和宝贝失之交臂;或者让对方以为此物不吉,不宜摆放在家,等等……心术不正之人很容易中招。   但即便如此,要等到一个和文物互相尊重的知音,也是难上加难。   更别提他这种心气儿高的,一百年里有九十九年都只能是凑合。   “以我的出身和地位,人类本应将我视为师长,至少是朋友。”希孟说,“可我经历的大部分藏家,都只是将我当做一个私藏的值钱玩意儿,可以向朋友炫耀,可以进献给上官,缺钱的时候还可以卖。我在那样的环境里,纵然阅人无数,也没心情与任何人深交,把他们当过眼云烟而已。   “所以……你若觉得我见多识广,却是未必。尤其是最近一阵子,总觉得自己空活了一身岁数,见过的世界却不如一个染了网瘾的人族晚辈丰富。”   佟彤觉得这世界要出bug了。四舍五入他这是夸她吗?   夸她博闻强识,夸她博古通今,夸她善用搜索,夸她是个浑身有梗的老司机?   而且他夸人也就算了,一边管她叫“人族”、“晚辈”,一边在衣兜里攥紧了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把她一揽,像周围散坐的其他几对小情侣一样,把她舒舒服服的往自己怀里一靠。   明摆着坐实了“跨物种的不伦之恋”。   大宝贝儿作天作地,大概觉得越禁忌越刺激。   他凑近她耳畔,气息萦绕,在她身周裹了一层温暖的茧。   “彤彤,多谢你的耐心,带我重新入世。”   佟彤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他肩膀上垂死挣扎,板着脸拼命想给他拽出戏:“祖宗,其实咱俩真没那么大代沟。不信你照照镜子……”   她终于破了功,重新回到“网瘾模式”,摸出手机调成自拍,往两人眼前一挡。   智能AI识别出了两张人脸,胸有成竹地判定右边那位:“男,22岁”。   “你看看……”   他冷冷地注视着摄像头,摆出一张老干部脸,脸上表情越来越臭。   那AI并没有知错就改的意思,反倒“再接再厉”,人脸识别框晃了两晃,谄媚地改口:“男,20岁”。   佟彤笑岔气,赶紧按了快门。   一个喜气洋洋的阳光萌妹和一个苦大仇深的美貌男神,猛一看让人以为是玉兔精把唐僧绑到洞里去了。   希孟也忍不住乐了,抢过手机,威逼她:“给我修一下,跟丢了钱似的。”   “这还用修呀!重新照一个就是了。来,笑一笑,茄子!”   她咔嚓了几张,忽然看到旁边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一阵期待已久的:“哇——”   只见灯火勾勒的帝都全景中心,忽然向上爆出一道长长的烟花,霎时间炸开,五彩的流苏四溢,绚烂了整个夜空。   佟彤屏住呼吸。   几秒钟之后,另一个地点也开始放花,五彩斑斓,绚丽如雨。   烟花分布在全城各地,很有章法地此起彼伏。有时稀疏,几簇纯色焰火争奇斗艳;有时频密,东风夜放花千树,像是过路的流星。   虽然从几十公里外看去,都只是很小很小的光点,但在眼前这个巨型城市的比例尺下,仍然让人感叹其规模之大。   “刚才新闻联播你睡着了?”希孟见她惊艳得失语,得意地告诉她,“今晚全城有跨年烟火表演。”   佟彤微微一怔,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以前她一般是看直播……   直播里的烟花,宏大得占据整个屏幕,还伴随着爆燃时的音效巨响,镜头推进特写时,连烟尘的细节都看得清楚。   但她从没自这个角度鸟瞰过全城烟火。   无名小山的角度堪称完美。烟花顺着中轴线一路绽放,依次点亮了天坛、前门、故宫、景山、北海、鼓楼、钟楼……   一波接着一波,好像城市的心跳。   最后在奥林匹克公园收尾,一丛丛瑰丽的特效火花组成瀑布,缓慢地下落,融化在空气里。   山顶的几十游客都看得如痴如醉,半晌才稀稀拉拉地响起掌声。   几个扛三脚架的摄影师满意地收官,检查拍摄出的原片。   佟彤沉醉了好久,才喃喃地感叹道:“希孟,你别谦虚了,你比我会生活……”   他搂着她,明澈的眉眼摄人心魄,问:“喜欢吗?”   她“嗯”一声,“我在北京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看烟花……”   别说她了。北京两千万人口,新年夜里不舒舒服服在家的享受假期,而是大老远爬上这座郊区小山坡,冒着一阵阵刺骨妖风,就为了等这几分钟绚烂的,佟彤数了数,也就不到一百个。   她连拍照摄影都忘了,这会子才想起来补一个绚烂的夜景。   忽然又有人惊叹:“咦,下雪了!”   薄薄的冬雪从天而降,均匀地落在人们的脸上身上,给整个世界覆盖了一层颗粒分明的乳白色滤镜,中和了方才烟花带来的色彩冲击。   在全球变暖的大气候里,一点点雪花都难能可贵。   有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添衣戴帽。   佟彤倒是不冷。身边这个智能控温让她想小鸟依人都觉得理由不充分。   她盘膝坐在他胸前,霸道地抓住他两只手,环住自己身上,然后分别揣进自己左右口袋里。   他的手在她衣兜里探索一圈,捏住一物,哑然失笑。   “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带着工作证?”   笑话,她还没来得及回家收拾就被他拐出来了,哪有时间在意这些啊。   佟彤不假思索答:“现在不也是工作时间吗?小的24小时待命,陪祖宗您寻开心。”   “只是陪我寻开心吗?”毛线帽子被他一把薅走,不满的声音直接吹在她耳边。   几片雪花惩罚似的落在她脑袋上,来了个“醍醐灌顶”,算是警告。   佟彤只好把后半句话说完:“嗯……我自己也挺开心的……这工作福利真不错……”   手机被她放在面前的一块石板上,跟她难舍难分地互相注视。   这时候大约人们都吃完晚饭了,微信里的消息提醒此起彼伏,都是各种形式的“新年快乐”。   希孟提醒她:“有人给你发祝福。”   佟彤不愿意放开兜里的手,跟网瘾做了几秒钟的斗争,破天荒地决定让手机先靠边站。   “你不知道,这些‘新年快乐’有90%都是毫无诚意的群发,剩下的等下统一回不迟……”   锁屏页面上几乎被新提醒刷满了。希孟又注意到:   “嘿,有人发红包。”   ------------------------   许多平时沉寂的群,唯有逢年过节诈几回尸,玩一会红包接龙串串香,典型的用金钱维系友谊。   佟彤本能地眼睛一亮,随后忽然又缩回了身子,笑嘻嘻地说:“不抢。咱不缺这钱。”   在他怀里待着多好啊。   有红包而不抢,破天荒头一回。   过不多会儿,希孟兜里的手机也开始震。“老年活动中心”里活跃的文物们也开始跟风发红包。   当然红包发来发去,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因为大家的零花钱全都是佟老板给的。   希孟竟然有点手痒,跟她商量:“我网瘾一下好不好?”   佟彤把他的双手□□着不放,毫不留情地指出:“就你呀,抢了也都是块儿八毛的,没必要。”   一句话直击要害,把他气得吐血三升。   “你自己玩吧。”他翻脸无情,“我回去了……”   他一个起身,却忘了手还揣在佟彤的兜里,两人本来腻歪得难舍难分,这下子重心不稳,偏偏地上落了一层雪,滑得很,他装逼失败,“拂袖而走”的计划告吹,一下子连连出溜几步,姿态优美地摔了一跤……   佟彤也顾不得跟他打嘴仗了,慌忙翻身而起,三步两步跳下石阶,扑过去检查。   他半坐在一片薄雪上,周围手印脚印一片狼藉。他撑了撑身子,没起来,一双长眉蹙到一起,仿佛痛楚。   “宝贝儿,你别吓我。”   虽然知道他大约是不会被碰伤的,但他怎么一动不动呢……   她刚刚蹲下,猛地腰间被人一扯——   “哎呀!”   她尖叫一声,天旋地转,也出溜了一个大马趴。眼看石板地越来越近——   扑在了一个柔软的臂弯里。除了心跳有点快,毫发无伤。   希孟倚在石阶上,弯着眼睛看她,唇角忍不住的往上翘。   然而他语气却是冷冷的。   “扯平。”他盛气凌人地总结,“不能光我一个人摔。”   佟彤翻个身,仰面朝天地躺在他臂弯里,无力起身,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某些人,哦不,某些画的心智啊……   世界欠他一个幼儿园。   她刚想埋汰几句,忽然兜里手机又响了。   希孟搂着她,懒洋洋命令:“别看了。都是群发祝福。”   佟彤这回没从命。那响铃的声音是她特意设置的。   她把手机抱起来,指着上头的乞力马扎罗山写生水彩画头像,讪讪地解释:“我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弹幕选登   `   乔乔965 评论:哦吼吼∽∽恭喜大室贝儿喜提“岳父副本”解锁新技能‘气到掉渣’   好好奇佟彤要怎么和老爸解释‘我和国之重宝在一起了’这种要命话题   人人 评论:某些画要见家长了。   飘过的长发 评论: 惨了是父上大人的电话   `   浅色夏末 评论: 好有爱啊,看的我想去北京了,国庆想去可是没钱没时间,老祖宗就是个傲娇,不过挺可爱的   换个昵称 评论: 父母是要回国了吗   浮生大梦 评论: 谈恋爱可以不要红包不能不管老爸,乖宝宝彤彤   blueblue 评论: 希孟宝贝儿才是老司机!会撩!嘿,岳父大人来电话了呢~ 第89章   爸妈跟佟彤相隔万里, 那边基础设施条件有限,手机信号是稀罕品, 这电话她不能不接,否则就不知还要等上几天了。   上次佟爸冷不丁来了个视频请求, 佟彤就正好和希孟在一块儿。当时生怕爸妈误解, 硬是半哄半骗地让他回避了。   上次他不太高兴, 问她:“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啊?”   半天才哄好。还搭上一杯奶茶。   这次呢,她偷眼看看身边的祖宗,有点难以启齿……   他从容地站起身, 就要往旁边走。   “等等!”   大宝贝儿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怎么这次却突然善解人意过了头, 想必也是不想让她为难。   佟彤反倒觉得对不住人家,拽着他衣摆, 轻声说:“没事,我能应付。”   一边点开了视频。   屏幕里花了一阵, 随后,佟爸佟妈的两颗脑袋挤了大半个屏幕。   以往视频的时候, 他俩都是工作的间隙见缝插针,通常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办公室里挂着各种机械图纸, 窗外传来阵阵机器轰鸣。   让佟彤也非常有生活的动力。   但今天和以往视频时不同,两人穿着休闲服,神色轻松愉快。佟妈脖子上还系了个旅游时凹造型用的红丝巾。   外面也挺安静, 只偶尔飘来汽车鸣笛声。   两人的表情一帧一帧的变化,断断续续的声音信号穿越印度洋,磕磕绊绊地落到她耳边:“闺女,新年快乐!”   佟彤喜笑颜开,跟爸妈寒暄:“新年快乐!……怎么,今天就放假了啊?……我在郊区山上看夜景呢!……不冷不冷,给你们转下屏幕……”   对面两位很快发现,她不是一个人。   两位高级工程师看着屏幕里淡定入镜的俊雅小伙子,对望一眼,嘴角自动上扬。   佟彤主动交代:“朋友,陪我一块儿来的。”   先不说“男朋友”,给二老一个缓冲时间。   反正意思都一样,谁会傻到真以为那是“普通朋友”啊?   普通朋友会陪她大冷天的来犯神经,就为看两眼直播画面里看不到的烟花?   张浩然会吗?倒给他一百块钱他肯定都不干,宁可在家看电视。   果然,一听是“朋友”,佟爸佟妈的笑容更闪亮了,互相说了句什么,主动打招呼:“小伙子,你好啊!”   希孟微微一笑,“佟老师好,关老师好。你们聊吧,我帮小彤扫一下旁边的雪。”   以他的高龄身份,绝对不会管这两位叫叔叔阿姨什么的。他于是用了在当代社会万能的“老师”当称呼,倒显得挺儒雅。   即便是相隔万里,也能感受到他那种灵秀迫人的气质。佟老师下意识地整整衣领。   两位工程师脸上写满了一堆问题。但看人家小伙子这么从容不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当面刨根问底。   大新年的,宜发红包,不宜查户口。   于是两位工程师朝佟彤挤眉弄眼了两下,轻声说:“待会微信聊。”   然后假装淡定地继续唠家常。   “那个……小彤啊,我们这几天放假,因为吧,那个……”   关晓萍说没两句,眼睛就忍不住往屏幕边上瞅,脸上像装了个不听话的阀门,一会儿就忍不住笑容满面,赶紧绷住,说两句话,又乐上了。   “是这样的。我们前几个月施工挖出来一批瓷器,”佟建军稍微淡定一点,接过话头,“当地大学里来人鉴定,说是郑和下西洋时带过去的中国瓷器。现在已经清理完毕,也修复了几个,在当地博物馆展出呢。送了我们免费票,所以现在在博物馆门口……刚要进去,发现有wifi,给你先打个电话……”   信号时好时坏的,佟老师这段话不时来个“泥牛入海”,来回重复了好几遍,佟彤才听完整。   现在爸妈那里是下午,背景里天光大亮,博物馆大门口的大理石柱子模糊可见。   佟彤跟希孟互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外销瓷,跟小昭一样。”   中国的古物遍布世界各地,连非洲修高铁的队伍都能一铲子挖出来几个瓶瓶罐罐。   佟爸继续说:“……你看这大门,多气派……是他们国家以前的王宫……”   嘟嘟几声,信号彻断了,佟爸的脸定格在半空。   这佟彤司空见惯。佟老师关老师去的不是什么发达的地方,有信号的日子屈指可数,WiFi什么的更是比渣男的承诺还不靠谱。   她举起手机左右摇了摇,信号又死灰复燃。   “爸妈,拣要紧的说吧……”   看来今天不宜聊大天。关晓萍抢过手机,总结性陈词:“好好,大家身体都好,一切都好——那小彤,你们新年快乐,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最后的“注意安全”四个字破碎在半空,伴随着关晓萍别有深意的眼神,又定格了。   佟彤:“等等……”   知母莫如女,她怎么觉得自己妈话里有话呢……   但是信号已经彻底断了,抢救无效,变成一个遗憾的黑屏。   佟彤擦汗,解释:“今天信号格外烂,大概他们国家的电信工程师也都在休假……”   平时信号就不好,但不过是影响通话质量;今天是中彩了,直接给她挂断了。   她不由得生出一瞬间的担心,在家庭群里给爸妈留言,把剩下的天聊完。   【你们也新年快乐,注意安全……】   担心也没用,只能等爸妈主动再来接头。   她握着手机,手心有点出汗,等待爸妈的微信轰炸连击。   反正她都做好准备了,该答的就答,该善意撒谎就善意撒谎。谈恋爱就得有个谈恋爱的样子,不能总是藏在真空里。   不然对希孟也不公平啊,当初说好了“沉浸式体验”的。   但她等来等去,爸妈那边没来一条消息,不知是不是基站坏了。   ------------------------   到了晚上10点,烟花表演告一段落。   山顶上的游客们在余韵中沉浸完毕,开始收拾东西走人。   只剩下十几个舍不得走的,大部分是等待熬夜跨年的情侣,还肩并肩背靠背地看星星看月亮。   佟彤平时在中心城区工作,难得来郊区放松,当然也舍不得离开,跟希孟建议:“咱们看看这雪能下多大。”   想来他平时都被视若珍宝地存在仓库、书房、展柜里,也没什么机会到大自然里撒野。雪景什么的,窗外也许见过几次,但这还是第一次亲自上手触碰。   他半跪到地上,小心笼了一抔雪,让雪花在手心的温度里慢慢融化,感受那种独特的凉意。   那么多描绘雪景的画卷,书帖,他也见得如同过江之鲫了。但唯有亲身体验过,才能理解那些艺术中的精髓。   他将融了一小半的雪放在脸上贴了一贴。   因为冰冷,所以那一双手显得格外白皙。他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手心,呼吸在脸前形成一层淡淡的白雾,把他的五官映衬得如同冰雕。   佟彤不好意思盯着他多看,悄悄摸出手机打算偷拍。   刚刚对好焦,忽然他眼皮一撩,抬起眼,跟她来了个四目相对。   佟彤脸上火热,赶紧把手机丢了。   “嗯……陪你玩啊?好啊……”   绝代风华的小哥哥单手把那捧雪递到她面前,清澈而温柔的声音问她:   “能吃吗?”   佟彤愣了半天,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就他有此本钱,可以如此不注意形象,众目睽睽之下还想吃雪……   “这个不行。”她笑道喘不上气,艰难地告诉他,“可能有污染……而且北京这点薄雪太寒酸了,不配您的篇幅。回头有机会我带你去东北大雪山,咱扑地上随便啃。”   他本来也是半开玩笑,被她逗得一乐,将那雪攥在手里,慢慢握成冰花,落到地下。   山顶平台的“人口密度”骤然降低,于是他俩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地里,也并不显得多违反公德,反倒跟这肆意挥洒的旷野和夜空无比合拍。   城市的灯火掩映着深蓝色的夜空,在天幕中投出一片巨大的半圆形光影。   “彤彤,”他沉静了半天,忽然在她耳边开口,“跟你商量个事。”   ------------------------   佟彤望着夜空中飘来飘去的轻云,有点陷入瞌睡,眼睛半开半闭的,只想把这一刻掰开了揉碎了,点缀在自己日后每天的梦里。   猛然听到他这么一句,声音还挺严肃,她打着呵欠,随口说:“不成。你没身份证。”   希孟:“……”   她这做什么美梦呢?   “跟你商量个事。”他作为众星捧月的国民宝贝,自然用不着费心揣测人族晚辈的心思,还是自顾自地说:“你……过年后,能不能……暂时请个长假?”   佟彤微微一个激灵,清醒了一些。   “你说什么?”   “等我回故宫地库之后,你能不能暂时请假,不要上班?”   佟彤这下全醒了,有些奇怪,笑着反问:“为什么呀?”   希孟坐起身,把她也捞起来跟他并排坐,目光虚虚地点在山下的万家灯火中,扫过层层叠叠的故宫的屋脊。   “你记不记得,那天和珅来取马老师的手机。他耀武扬威的,说什么咱们终究不是他们的对手……”   “嗯,记得。”   这事一直压在佟彤心里,像片阴魂不散的乌云。   只不过乾隆反派团忽视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口头威胁要和实质上的威胁相辅相成,对方才能把他们当回事;而现在,他们对佟彤还没能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于是口头上大话说得再可怕,都显得有点跟剧本脱节,没法对佟彤造成长期性的心理阴影。   所以乌云一直是乌云,干打雷不下雨,佟彤也就选择把它无视了。   要么他们是外强中干、只会喊口号;要么他们在酝酿什么一击必中的奇招……   希孟作为文物,倒是切身体会过反派大佬们的超凡能力,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应该也记得,当时和珅的背后好像还有什么其他人——或许是物件。我当时有个强烈的预感,觉得他们可能会把你骗进谁的创作层,让你孤立无援、任人摆布——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拉到我那里暂避风头。”   他不说还好,一提这事,佟彤就忍不住想起来,在自己被困的那个十来平米的小空间里,已经悄悄生长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构件,而且他还不知道……   那个手写的“99件事”……真的很清晰啊!连酒店的名字都一字不差。   某些人过目不忘的本事都用在这上面了……   希孟看她肉眼可见的走神了,不满地“啧”了一声,“蹬鼻子上脸。你对祖宗有点基本的敬畏行吗?”   说着很霸道地勾过她下巴,不知跟哪个总裁小说里学的。   佟彤一下子脸热了,按照套路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按头亲了?   等等,她还没准备好……唇膏还没擦……   只不过他跟肤浅的人类霸总终究境界不同,动作只学了个皮毛,接下来就按照自己的喜好随便发挥了——   弯起手指,指节在她脑门上清脆敲了两下,打算把她这满是粉红浆糊的脑袋敲敲清爽。   佟彤惊觉:“啊??”   “你们书画组接下来的修复任务是哪些?还是清宫内府遗存,对吧?”他如愿扳回了她的注意力,继续“谆谆教诲”,“我有点预感……这么说吧,我担心他们会‘策反’其他文物,趁你不注意,再把你拉进谁的创作层。你接下来一年内要修复保养的文物几乎都经过乾隆的手,我不能确定是敌是友。”   佟彤恍然大悟,明白他的担忧。   但是她表示无所谓,给他宽心:“你忘了,我在创作层里是无敌状态,要想出来,随便找谁掉个马,随时随地都能退出的。没事,咱不怕,要是谁真的把我弄到不怀好意的创作层,我看在里头随便揍人,不仅不受伤,还不会犯法呢。”   希孟笑着摇摇头。   “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但是你想没想过,‘伤害’也许不仅局限于物理层面……比如用思维碎片复原的乾隆,八十多年的人间寿命,几百年的历史见闻,如果他要欺骗、诱导你,你招架不住的。”   佟彤不高兴了,夸张地拉个臭脸:“你不信任我,觉得我会被人家轻轻易易的洗脑洗傻了。”   他严肃地提醒她:“施一鸣、马老师,年纪都比你大一倍,一个图名,一个贪财,被抓住了弱点,都不知不觉的堕入彀中……”   从没见过他唠叨如唐僧,大概是真担心她在某些方面年幼无知,见识短浅。   不过佟彤只有那么几秒钟的不耐,看着他殷切的一双眼,又花痴地欣赏起来,忘记跟他辩驳。   “好啦,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我还要吃饭呢,放假可没工资。”她笑道,“我这个人呢,无欲无求,每天就是穷开心。要说被几百年的大仙诱导堕落,也只有一个弱点可以攻坚……”   希孟紧张起来,“什么弱点?”   “沉迷美色不可自拔。”佟彤恬不知耻地抱着他胳膊,在他袖子上蹭蹭被冷风吹僵了的脸,“而且这个弱点已经被某些人捷足先登了,其他人没机会喽……”   希孟哑口无言,本来板着脸,却平白有些想笑,扭过身去,肩膀颤了两颤,不让她看见他破功。   这姑娘太贫了,偏偏每句话都能逗他乐,想捂耳朵都舍不得。   他只好退一步:“那你也得自己小心。刚才的话听进去没有?”   佟彤赶紧说:“都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了。”   他看看远处飘过的云。   让她辞职放假什么的毕竟不现实。她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飙得好好的,他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分心呢?   毕竟他又没法像霸总文里的肤浅人类那样,脱口而出“我养你”……   那样就太没劲了。   他轻巧地把这个话题略过,从深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瓶,问她:“渴了吧?”   “嗓子冒烟了都。”佟彤很配合地一把搂过来,打开盖子一闻,“哇,热奶茶。”   奶茶在瓶子里已经晃荡了几个小时,这时候一点也不烫,暖得恰到好处。   佟彤小口啜着奶茶。希孟笑着看了一会儿,也不跟她谦让了,提醒:“给我留一口。”   现在又不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他心安理得地跟人类晚辈抢食吃。   迎面走来几个年轻男女,笑着朝他俩做手势,让他们站起来。   ------------------------   ------------------------   时间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不知不觉竟然已快午夜了。还有十几个游客坚持留在山顶,以城市灯光为背景,迎接2020年的到来。   滴滴滴的红包声不断,有的人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种在手机里,   有的人跟身边的亲朋好友愉快唠嗑,不时伸手看看表。   还有的人举着手机平板,以光影交织的城市为背景,跟网络直播里的主持人一起倒计时。   “七、六、五、四……”   几对情侣开始拥吻。有个登山而来的一家三口,爸爸把小女儿架起在肩上。小姑娘挥舞着发光的玩具,奶声奶气地跟着大喊。   “三、二……”   “彤彤,新年快乐。”   她忽然被搂紧了,毛茸茸的帽子被他撩开,露出洁白光滑的一小片额头。   他低头轻轻印了一吻。   然后他没动地方,垂着眼帘偷偷看她表情,好像是等一个反馈。   毕竟,尺度什么的,她说了算……   佟彤没动,觉得自己变成了掉进锅里的羊肉片,早涮熟了……   她面前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体温有心跳,有脾气有情绪,除了五官完美得有点像假的,其他方面明明就是个跟她一样的肉身凡胎嘛!   他度过了那么多次新年,会不会觉得2020年这一次,跟以往的几百次有些稍微的不一样?   他脸上会不会也有哪怕微微一点点飘红?   她不敢向上看……   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反馈。他就这么耐心等着,唇角在她额间抵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呼吸间溢出些微的奶茶香。   “一!新年快乐!”   旁边游客们兴奋地大叫起来。有人在转着圈的拍小视频,恰好把这一抹定格的额吻收入屏幕之中。   在国人心中,公历新年并不如春节那样有浓厚的文化氛围;它在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更多地代表一个仪式性的“辞旧迎新”,承载着诸多空泛的重任,比如“从今年开始我要重新减肥了”,或者“明年我要读100本书”。   有人冲着山脚下的空气大喊:“明年我们一定要结婚!!”   佟彤心醉神迷地想,明年我要给自己定什么目标吗?   “回去吗?”   “嗯。”   佟彤往微信里瞄了一眼,依然没有爸妈的轰炸消息。想必二老正在专心措辞。   希孟带着她,跟着人群一道下山。纷沓的脚步声响在耳边。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不知谁手机中的网上新闻直播依旧在大声外放。放完了大佬们的新年贺词,然后是走马灯似的“各国领导人互致贺电”,然后是午夜新闻播报,世界各地五花八门趣闻大锅烩……   在漫天的雪花中,佟彤忽然捕捉到一耳朵新闻。   “……我台驻东非记者电……”   她爸妈就在东非。这地方与世无争,平时基本不上新闻。   她不由得格外留意起来。   新闻里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地继续报道:   “……北京时间今晚22点左右,东非R国发生军事政变,反对派控制首都……据悉R国驻有一百余名我国派遣的援建人员……另有华人华侨数千……目前信号中断,伤亡情况不明……我国驻R国大使馆通报……”   希孟正拉着佟彤下石阶,忽然觉出她手掌冰凉,手心一下子沁出冷汗。   “等等,”她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刷白,“你听到了吗?”   他蓦然想到:“令尊令堂……”   “就在R国!不是,不可能,那儿挺和平一地方啊……”   佟彤脑子里忽冷忽热的,一下子耳鸣起来,手脚冰凉发颤,第一反应是推开身边几个慢悠悠走路的游客,去追那个手机外放播新闻的:“喂,喂,您别走……”   人家已经快步下台阶了,跟她隔好几个人。   “您别走!停下!”她喊声带哭腔,差点在石阶上摔了跟头。   希孟赶紧快步追上她,一把扶住,低声说:“别急别急,我给你放新闻。” 第90章   佟彤平时干什么都挺“稳”, 人小鬼大,倍儿有主意。但这种突发事件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下子懵了,心里闪过各种各样电影里的战争画面。   还有真实的战争画面……坠落的军机, 爆炸的冲击波……   才想起来她自己也有手机。手上哆哆嗦嗦的什么都干不稳。希孟迅速给她点开新闻直播。   ------------------------   但是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的信息了。记者寥寥片语, 说这是谁也没料到的突发事件, 反对派闪电端了政府大楼,首都通讯全都中断,外交部正在紧急和多国沟通、收集情报、组织撤侨。   播报新闻的记者也只能是从邻国接收只言片语的传言, 连新闻画面都没拍到几幅。   难怪刚才通话信号尤其的诡异, 说断就断!   后来也没有半句话的消息!   他搂住她安慰:“别急, 相信大使馆。况且通常这些本国的政治势力都不会和外国专家为难,你父母应该是安全的, 况且担心也没用……”   平时他唠叨这些可以美其名曰“祖宗智慧”,可这会子还那么冷静那纯属火上浇油。佟彤咬着牙抗议:“您别说了!我就是担心!是就是慌!怎么办怎么办……”   国宝毕竟已经太久不做人了, 对人类的一些受激素支配的情绪化举止无法感同身受。   他自以为然地安慰了两句,发现适得其反, 叹口气,果断闭嘴。   “我们打个车赶紧回家,好不好?”   佟彤大脑空白了好一阵,总算找回了东南西北, 弱弱地点头:“好。”   一切他指挥,不知怎的就叫上了车,风驰电掣往城里赶。   她隔两秒钟就刷一次微信朋友圈。爸妈一点动静没有。   给大使馆拨国际长途, 意料之中的忙音。通讯果然全断了。   进三环的时候,倒是张浩然突然来了个电话。   ------------------------   “小彤小彤,”理科生也有点脑子乱,话说不利落了,“你姥姥刚才失眠,让我给她放新闻听……”   佟彤心里本来乱成麻,又让人点了一把火,彻底炸了。   “怎么了!”她吼。   张浩然:“你听到新闻了吧?你爸妈工作的那国家出事了……对对,也怪我,让奶奶锁门睡了……那条新闻一出来,就听她房间里有动静,好像是摔了一跤……我敲门她也不应……你别着急别着急,我听见奶奶在房里叫唤了……”   佟彤颤声回:“知道了。谢谢。姥姥的房间没其他钥匙,你能撞门试试看吗?”   张浩然气馁:“试过,撞不开……”   佟彤跟姥姥住得久了,老年人小病小痛的也遭遇过不少回。听到张浩然说了这事儿,虽然看起来比爸妈那边更紧急严重,但还算在她的“认知范围”以内。   她一步一步指挥张浩然:“你现在打120。我十分钟后到家。你把大门打开,院子里杂物清理一下,别挡路……”   只是她指挥了两句,挂了电话,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   开车的司机师傅都动容了,同情地说:“小姑娘别慌,老人一定没事的,我再开快点……”   凌晨的北京一点不拥堵。司机把出租车开成了赛车,在交规的边缘横冲直撞,顷刻间就来到胡同口。   煤厂胡同是单行线。那司机师傅一犹豫,冒着“禁止进入”的牌子,在各式垃圾桶和老年助动车之中钻杆,又往里开了几十米,直接停在四合院门口。   希孟把她往外一推:“我来付款。”   他早不是的以前那个移动支付都用不利落的老古董了。佟彤着急,丢三落四,他把她的随身物品一样样收好。   ------------------------   佟彤冲进四合院。意外地发现——   “咦,您是……”   好像是个锁匠,正在强开姥姥的房门。   张浩然站在旁边,一头雾水:“说是你的朋友,来帮你开门……”   咔哒一声,姥姥的房门开了。   锁匠朝佟彤一点头,转身走了。   佟彤完全震惊了。不认识这人……   跟佟彤擦肩而过的时候,锁匠朝她微微一笑,转头一抹脸,变成了张择端。   “小王发信叫我来的。”   佟彤在出租车上抓狂的时候,“老年活动中心”已经收到了希孟的消息。   “佟老夫人有恙,四合院集合。能来的赶紧都来。”   而且是语音消息,语气清冷严厉,大有“不来就友尽”的意味。   民宿里的几件文物都没睡觉,一听这事严重,赶紧过来了。   佟彤冲进姥姥房间。佟姥姥倒在床边,正痛苦地喘气。   “小彤……可来了……哎哟,我腿疼……”   姥姥听到新闻之后,挂念女儿女婿的安危,比佟彤还着急,手忙脚乱的就想下床拨电话。一不小心,绊在椅子上摔了。   老年人体质脆弱,普普通通摔一跤能摔出无数并发症。   姥姥虽然表面上没受伤,佟彤还是不敢松心,赶紧说:“您别动,救护车马上来!”   外头一阵有旋律的鸣笛。救护车果然来得很快。   可是胡同太窄,里面又停满私家车。一辆小出租车尚且需要左钻右钻,救护车根本进不来,还在徒劳地腾挪瞄准。   张浩然跃跃欲试:“要不我把奶奶抱出去……”   可是一动,佟姥姥就哎哟喊疼,可能是哪儿扭伤了。   “别动别动,怕骨折。”   几个医护人员带着担架跑进来,做了简单的检查,小心把姥姥挪上去。   胡同里这几天正在修下水管道,救护车停留的那一侧掀开了一大块地皮,用安全护栏围着。剩下一小条人行道不够两个人并排行走。   几个医护人员为难:“要不让救护车绕到对面去……”   “我来。”   旁边出现个身材娇小的圆润小美女。她举重若轻地把担架一提——   张浩然都看傻了。这姑娘体重大约是他一半,臂力可能有他的十倍……   佟姥姥刚一出事,四合院里就来了一群神通广大的神秘人,像美国总统的保镖似的。   而且这些人好像都在民宿里见过……   他免不得生出一些疑问:“小彤,你的这些朋友是……”   佟彤心里一颤,觉得继叶雨时、高茗之后,又要有第三个人瞒不住了。   毕竟娇娇刚露了那么一手,已经完全把她自己摘出了“普通人”的范围之内。   她想了想,说:“你去问潘滚滚吧。”   曲线救国,暂时略过了这个话题。   ------------------------   娇娇单手举担架,平稳地走过了施工区。   抬担架的几个护士都看愣了,以为她是哪位国家级运动员:“干脆你把老人送上车吧,你比我们稳多了。”   佟彤从床头柜里抓出姥姥的证件,跟着跳上救护车。   她对张浩然说:“帮我锁个门吧,辛苦了!”   到了医院,办了手续,把姥姥推进急诊,佟彤总算松一口气。   双腿一软,就瘫在椅子上了。   维多利亚蹦蹦跳跳地过来,从破琴先生手里接过一个大塑料袋。   “外卖。饿了吧?”   佟彤晚饭后就基本没吃喝,只喝了几口奶茶。这时候早就前胸贴后背,整个人快没电了。   “多……多谢。”她猛灌几口豆浆,又塞了两个包子,觉得三魂六魄稍微回来点。   “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她问。   “王老师叫我们过来的。”破琴先生语气铿锵,用低沉的语调安慰她,“说你需要点夜宵补充能量。”   急诊室里的医生出来了,问:“谁是家属?”   佟彤连忙跳起来:“我是我是。我姥姥怎么样?”   值班医生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专家,拢着白大褂,跟她解释了一堆专业名词,大体就是说需要额外做一些检查。   医生最后换成普通话,简单给佟彤翻译了一下:“老人未必摔出毛病,但她以前就有高血压的毛病,现在又自述有些头疼,所以我们还是得以防万一,把可能的急症都排查一下。”   佟彤:“好好好,都查都查。都有哪些要我签字的?”   碰上个这么配合的病人家属,医生也心情舒畅,耐心指点:“那就拿着老人的社保卡,去住院部交一下押金。”   押金是多退少补。佟彤在刷卡机前才发现,这个月给文物大宝贝儿们消费太多,信用卡额度差了几千块……   这么晚了银行也不开门。她还在琢磨哪里有ATM机,忽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腰。   一个穿着儿童汉服的萌宝宝眼巴巴地向上看着她,手里捏着一沓人民币。   “白老板让我们送来的。说你身上从来不带现金。”旁边小八哥耷拉着眉毛,满脸写着“还不快谢恩”。   佟彤大为感动,赶紧弯下腰,一个个谢了萌娃。   把萌宝们都发动起来了,《清明上河图》也真用心。   ------------------------   她火速交了押金,签了一堆文件,倒在折叠椅上,心乱如麻地发呆。   夜间的医院没有白天那么人满为患,但急诊等候区里依然塞满了疲惫不堪的家属。有人举着自己的输液瓶,无聊地刷小说,有人捧着刚出炉的检查报告单抹眼泪,有人手上吊着石膏,用下巴夹着手机,情意绵绵地给谁打电话。   大部分病号也只是有一两个家属陪同。佟彤身边倒好,直接来了一个团队。   “佟姑娘,”张择端变脸完毕,行色匆匆地从男厕出来,安慰她,“张某刚刚算了一卦,老夫人是百岁之相,这次只是个小坎儿,不会有事的,养好了以后肯定更加矍铄……”   佟彤眼底都是血丝,疲惫地看着这一圈宝贝,真心说:“谢谢了。”   要是家里就她一个人——最多再加一个张浩然,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当头砸下来,手忙脚乱是肯定的,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呢。   希孟大步从走廊尽头过来,手里攥着几张收费单子。   “彤彤,这里我们盯着,你别待在这儿了。这屋子里至少五六个流感病人。”   身边几个文物朋友都赞同地点点头。   倒不是他们都附和希孟。文物们平时都没有去医院的需求,今日就当瞧新鲜了。况且佟彤平时对大家好,众人投桃报李,觉得帮她照顾一下长辈没什么。   佟彤忙道:“不行不行……”   “你别小看我,我带昆吾来过这医院,熟悉所有急诊流程。”   希孟自信地说。仿佛她再推辞就是小看他。   “你父母那边,我们随时关注新闻,每隔一小时给大使馆拨个电话。你不要熬着了,回家睡一觉吧。”   他旁若无人地弯下腰,给她系好外套的扣子,口袋里摸出毛线帽,戴在她头上。   “我送你回去?”   自从认领了“男朋友”这个身份之后,他似乎慢慢对人类的各种生理需求感同身受,佟彤但凡累了、饿了、冷了、困了,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   而且很多时候矫枉过正,总怕她跟文物们待久了,没有神仙的命,得了神仙的病,忘吃饭,忘添衣,忘休息,忘这忘那……   他的解决方法也很粗暴:一旦见她状态比较萎靡,先套个围巾,再喂点东西,再催她睡觉。   这还幸好是寒冬腊月。佟彤有时候心有余悸地想,要是换成盛夏酷暑,他“觉得”自己热了,那可怎么办……   她感动地摘下帽子,坚持说:“不成,我得留在医院。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好第一时间应付。”   ------------------------   她找到条僻静点的走廊,靠墙一排塑料座椅。一看就是坐上去特别难受的那种。   胜在清静。   “我在这儿眯一会儿就行了。如果医生找我……”   “我来把你弄醒。”小八哥跃跃欲试。   看他那坏笑的小样儿,不知道脑子里在酝酿什么丧心病狂的“弄醒”方法呢。   佟彤对此表示无所谓了。有这么一群不知疲倦的宝贝儿帮忙值班,她已经是感激涕零。就算小八哥待会儿当头踹她,她估计也会笑着醒来。   不过希孟大概觉得小八哥太过分,冷冷地警告了一句:“过过嘴瘾就成了。你敢欺负人我就揍你。”   一个病号大姐举着输液瓶路过,一边朝希孟皱眉,自言自语:“这么俊一小伙子,怎么对小孩子这么凶哦……”   其实小八哥也快一千岁了,脸嫩就是惹人爱。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于女性来说,唯一一个比好看小哥哥还有杀伤力的物种,就是人类幼崽。   冒充人类幼崽的小八哥朝希孟挑衅地一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   佟彤坐在塑料椅上,闻着满空气的消毒水味道,焦虑地用手机一遍遍刷新闻。自然是一无所获。   不过,新闻字幕下面一个滚动播放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中国公民无论身处世界哪个角落,遭遇紧急情况时均可第一时间拨打12308领事保护求助热线,与祖国取得联系,获得及时、专业的指导和帮助……】   “对了!”她一下子想起来,“以前还存过这个热线呢!”   赶紧拨通电话。   “您问的是承建高铁的路桥公司的工程师吗?护照号码……“   热线那头的小姐姐十分专业,确认了佟彤和她父母的身份,又静了一会儿,跟什么人说了话,大概是评估她的心理状态。   佟彤连忙说:“身边没老人小孩,也没开免提,您照实说。”   接线员这才告诉她:“政变发生之后,反对派和政府军在首都交火,许多我国侨民已经成功自行撤离了,现在都安置在邻国大使馆、领事馆里。不过你的父母似乎不在其列……是这样的,昨天他们公司放假,员工们都自由活动,散落在首都各地,并没有统一行动……所以眼下都在失联当中……”   佟彤想起爸妈昨天视频时说的话,赶紧告诉接线员:“博物馆!他们说在当地博物馆看展!”   电话那头又消失了一阵声音,几分钟后告诉她:“R国首都只有一个综合博物馆,位于海边,紧邻码头……你说他们在那个博物馆?”   她一边说,佟彤一边屏住呼吸,唯恐吹气重了,漏听什么重要的信息。   佟彤肯定地说:“昨天我们刚刚视频过,背景就是那个博物馆大门。”   接线员脱口说:“可那里是中心交火区啊!”   佟彤:“啊?”   她一口气再也憋不住,绝望地倾泻出口。   “那怎么办!”   接线员有点后悔,连忙说:“您别担心,我国海军从接到情报之后就开始采取行动。具体方案我们也不能透露——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你要相信国家,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   接线小姐姐再说什么,佟彤都分神听不清了。昨天晚上的那种黑暗情绪又悄悄爬上心头。   怎么偏偏那里是“中心交火区”!怎么偏偏就是他们几个工程师那么倒霉!   希孟接过电话,又问了几句,问不出更多的,只好留了佟彤的联系方式。   “有情况请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然后挂了。   他轻轻摩挲她肩膀,唯恐自己的安慰又落不到重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说了,国家正在想办法?我记得有个撤侨的电影,最后不是都成功了……”   “那是电影!里头的人都有主角光环的!”佟彤再次暴走,“拜托您没有感同身受的人类情感需求就别多说话了,我现在只……”   她声音有点大,临近几个病人家属好奇地朝她看过来,大概觉得这是什么新的吵架措辞。   佟彤看着手里一沓医院单据,深吸一口气,扑通坐回椅子上。   余光看到希孟有点错愕的样子,然后垂下眼帘,不做声了。   自从在故宫舒舒服服地当国宝,几十年被人呵护照顾,人间的悲欢离合离他越来越远,确实已经有点忘了“精神压力”是怎么个感受了。   平时佟彤对他都捧着哄着,也没怎么练习过放下身段安慰人。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练习”的最佳时机。他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整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子,一样样分好类,用曲别针固定好。   那几个病人家属悄悄交头接耳:“你看人家小伙子脾气多好。被老婆吼了也一声不吭……”   佟彤耳朵一尖,听到这句话,有点脸热。   好像头一次听人评价他“脾气好”……   刚才似乎确实有点声音太大了……   但假如那几个家属离近了看,就会发现,这“脾气好”的小伙子脸上,并没有那种忍气吞声的苦情,也不是那种无脑宠溺的模样。他偶尔撩一下眼皮,目光掠过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浮动着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之色。   他想起自己认识过的、关系或深或浅的那些人类朋友。他见过许多陡然的家庭变故,也经历过邦国兴替、战火纷飞;在天意面前人们显得如此渺小,他置身事外,也只能是默默祝福,看着不幸的人们被浮沉的命运所淹没。   开始那一两百年,他还跟着忧虑一下自己是不是会跟着覆灭;但后来见得多了,大悲或大喜亦不能轻易使他动容;他慢慢形成了一独属于他自己的、剥离的情感,在更宏观的位面上,远远地遥望那些模糊不清的贪嗔痴念。   跟佟彤住到煤厂胡同以后,这姑娘每天没心没肺穷开心,让他觉得人类那些傻乎乎的欢声笑语还挺有意思的。   今天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失落无助。他意识到,她不过也是普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会被命运的拳头打得鼻青脸肿。   人间那么多无谓的苦难,像冰雹一样当头砸下的时候,为什么也不挑挑日子,不挑挑人呢?   ------------------------   佟彤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塑料椅上睡着了。歪着脑袋,后脑勺支在硬硬的椅背上,头悬梁锥刺股似的,一阵一阵的打盹,又被一次次的硌醒。   身后环过一条手臂,把她笼在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马上遁入睡梦的深海,连水花都没溅一个。   不过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不知在哪个科室忙。   是小八哥把她叫醒的。也许是被希孟的警告所震慑,叫醒的方式还算温柔:往她嘴里塞了个大苹果。   佟彤咬着苹果跑进了某个诊室。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祖国,工程师们会平安哒~   阅兵式好帅呀⊙▽⊙ 第91章   “唔, 就是这样。”   白大褂老专家翻着一叠检查结果,告诉佟彤:“很幸运地没有骨折, 也没有腰椎损坏。轻微的脑供血不足,但还好送院及时, 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以后注意定期体检就行。还有就是肌肉拉伤, 这个没办法,只有回家慢慢休养,冷敷上药……老年人随着年龄增长, 跌倒风险会越来越高, 你们家属一定要注意……”   老专家的脸上自带安抚人心的表情。佟彤绷了好几个小时的神经总算慢慢放松, 揉着红红的眼睛,对医生连连表示感谢。   老专家最后给出了医嘱:“如果着急出院呢, 可以现在就办手续,然后回家。但我还是建议再住院观察三天……”   医生这也是经验之谈。不少病人和家属都不喜欢住院, 好像觉得医院不吉利,或者不卫生;只要觉得身上症状稍微一减轻, 就张罗着办出院手续,仿佛出院了就等于好了。   有时候医生好心建议人家再住院观察,反而被质疑:“你们就是想乱收费!”   所以这也是无奈之举,让病人家属自己做决定。   不过眼前这个小姑娘家属一点没犹豫:“住院住院, 咱一点险也别冒。我姥姥有医保,我自己钱也够……”   昨晚她提前要了民宿1月份的分红,提前把信用卡还清, 确保再也不会出现额度不够的窘状。   医生笑了:“不是钱的问题……其实也不会花多少钱……”   ------------------------   于是文物小队兵分几路,给姥姥办了住院手续,取了药,理齐了各种化验单。   佟彤颇觉过意不去,一个劲儿的谢大家。   “没什么,难得有理由逛一次现代医馆。”《清明上河图》的几百个化身在创组层里挤来挤去,最后那个老中医胜出,出来领取佟彤的谢意,“况且我们也不用通宵排队,也不会被传染流感,比过去的条件好多啦……哎,我当年要是有这个诊疗条件,就不至于在画里只有一个寒酸小门脸了,肯定是全国闻名的回春圣手。”   在大灾小病面前,人类显得无比脆弱。在急诊科外面看了一夜的众生苦难相,文物们不免都生出唏嘘之情,觉得做人太麻烦。   “上帝保佑,要我说,佟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维多利亚说,“像她外祖母那么大年纪的人类,我在展厅里都见得少,更很少看到如此出色的精神状态。”   娇娇一手拎着租来的轮椅,往墙边一靠,问佟彤:“怎么这么轻,质量可靠吗?”   佟彤检查了一下,笑哭:“这叫轻?我都拎不起来。”   医生说姥姥的肌肉拉伤恢复几天就好了,到时候就能自如行动。现在临时租个轮椅,是为了方便老人行动。   佟姥姥在众星捧月中从门诊楼推出来,众人齐声欢呼。   佟彤在医院走廊里熬了一晚,也就睡了两三小时,这时候全身发虚;姥姥做完了必要的检查,用了点药,就在病房里舒舒服服休息了,现在倒精神焕发。   姥姥转转脑袋,看着自己身周这一圈保镖似的护卫,乐得见眉不见眼的。   “都是小彤的朋友啊?没听说她啥时候交了这么一群朋友,神通广大的——这次多亏你们啦,一夜都没睡,尽围着我转了!,昨天晚上忙累了吧?等过两天,我休息好了,都到家里来吃饭,奶奶给你们包饺子哈……啧啧啧,这丫头,这娃儿,真可爱啊……”   姥姥念念不忘的就是包饺子。毕竟在她前半辈子的记忆里,一盘饺子就是逢年过节的最高待遇。   她觉得这些热心伙伴都是小辈。殊不知她在这群人眼里才是最小的。   文物们怎么好意思让一个才100岁不到的大姑娘劳劳碌碌的包饺子呢,纷纷客气地表示不用不用。   姥姥目光一转,定格在希孟身上。   ------------------------   昨晚上主要是他围着病床忙忙碌碌,医生都把他当家属了。姥姥问时,他没多说,只说佟彤太累了,在外面休息,自己替一下。   姥姥就想啊,这民警同志助人为乐的范围也太广泛了吧?   关键是,他提到佟彤的时候,管她叫彤彤?   虽然都是一个音,但姥姥耳聪目明,听出来他这两个tong字,第一个字重,第二个字轻,肯定是个叠词,并非指名道姓。   姥姥也不好意思问。人家给她忙前忙后的,她只能抽空说个谢谢,问别的有点显得太突兀。   现在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姥姥心头的疑问又浮上来了。   身后有人主动帮姥姥解惑:“他呀,正跟佟姑娘搞对象。”   娇娇大概是因为昨天“劝分手”,现在心虚补过,积极热情地帮俩人传绯闻:“好了有一阵了,佟姑娘没跟你说吗?”   姥姥惊讶地一眨眼,猜对了。   其他文物们也多少对此有所耳闻。也听说了娇娇他们昨天劝诫失败的事。本着决不跟《千里江山图》打嘴仗的原则,这时候也只好超然事外,随他折腾,他们才不管呢。   “嗯是啊,莫名其妙就好上了。”   “大概是因为佟姑娘老给他私发红包吧。”   “你们院子里那个张浩然张公子可能也知道。”   “也就是偶尔玩一下啦,不会长久的。”   “我们会注意不让佟姑娘伤害他的。”   ------------------------   大家一边陪着轮椅走,一边七嘴八舌表达意见。直到姥姥在病房里安顿下来,才客客气气地跟她道别。   “那我们不打扰了,回见回见!”   姥姥开始还笑呵呵的听着,听到后来觉得怎么不对味儿呢?   再看这小伙子长得跟明星似的,好像确实有资本跟她外孙女“玩玩而已”……   其实文物们说的倒都是大实话,只是不会换位思考,没有考虑到普通人的接受能力:仙人下凡,来人间走一遭新鲜,不管是几年还是几十年,在他们那漫长的生命里,当然只能算是“偶尔玩一下”了。   佟彤也没想到,宝贝儿们居然这么蠢萌地把实话说出来了。顿时愣在原地。   “不是,姥姥……”   希孟跟人类(主要是佟彤)混得比较久,情商没那么糟糕,算是矬子里拔将军,一看姥姥的神色,知道有人说错话了。   “您别误会。我和彤彤……”   以他的性格肯定不屑于赌咒发誓,在人类面前求理解。   但他也知道,佟姥姥要是真误解了,佟彤肯定会伤心的。   他浅浅一笑,找了个折中的口吻,说:“我们昨天还和彤彤的父母通话来着。”   用不着长篇大论的表忠心,单这一句,姥姥一颗心放到肚子里。   都“见家长”了,他敢玩花样?   再说了,从过去几个月他的表现看来,明明是个五好青年,一点没看出个人作风问题。   “好好好,小伙子真不错。”姥姥拍板,“小彤累了一晚上了,别守着了,快回家歇着去吧。我这儿有医生护士呢。”   佟彤哪肯,拽个凳子就坐下,“不成不成,我陪着您。反正今儿元旦放假。”   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身上发虚,好像刚跑完三千米。   姥姥心疼地说:“你看你眼睛红的!快回去吧~”   “我不。”   这丫头人小主意大,自从工作挣钱以来就把姥姥当小孩儿了,她这么说绝对不是客气。   这时候“男朋友”的重要性的凸显出来了。希孟拍拍她肩膀,轻声说:“你先回家。这里我来守着。朋友们我都叫过来值夜,让他们一小时一波轮番查房,有什么事马上叫你。”   佟彤用运转缓慢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乖乖说:“好。那就多谢了。”   姥姥心里五味杂陈。这丫头不听她的,改听男朋友话了。真不知道是该伤心还是该欣慰。   佟彤临走,姥姥忽然反射弧极长地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差点从病床上站起来。   “小彤!你爸妈那边怎么样了!有消息吗?你昨天几点跟他们通的话?”   家庭群已经炸锅了,平时八竿子打不着、连辈分都算不清的远亲,此时也冒泡上来问候,或者至少发个双手合十的表情“求平安”。朋友圈里那些爸妈的老友更是满屏的“祈福”,让人看了格外心惊胆战。   还有不少人,看似担心过度,其实唯恐天下不乱地转了一堆谣言,让人越看越心烦意乱。   佟彤抿出一个微笑,晃晃手机。   “外交部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所有中国侨民都已经都安全撤到邻国大使馆去啦。只是那边暂时没信号,不能接通国际长途。”   姥姥喜出望外:“真好真好。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安心地躺到病床上,闭目养神。   ------------------------   其实佟彤哪儿接到过什么外交部的电话啊。她满脑子都是12308热线里那句“失联”。   这可万万不能跟姥姥说,只能自己扛着。   好不容易老人家身体无大碍,不能节外生枝。   出租车一个拐弯,停在煤厂胡同口。   今天元旦,张浩然去父母家过节了。四合院里空无一人,佟彤家几间房还保持着昨天救护车匆匆离去时的凌乱模样。   家里还一片狼藉,从昨天开始就没收拾。佟彤想着新年新气象,打起精神收拾了半天,又播了两次12308热线,依旧是没有任何进展。   维多利亚给她发微信,说姥姥已经在病房里吃上晚饭了。还抱怨希孟把她当丫头使唤,居然派她堂堂一个贵族小姐出去买奶茶。   佟彤从烦躁的间隙里脱出身来,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她累坏了,晚饭也没吃,随便抹了把脸,换了套毛绒睡衣,倒在自己床上就睡。   北风呜呜的吹进院子,树枝拍打屋檐。偶尔几声汽车喇叭,从层层叠叠的民居中穿进来,显得遥远而空洞。   佟彤在这院子里住了二十多年,头一次成了光杆司令,单独一人霸着整个院子过夜。   姥姥的鼾声也听不见了。隔壁翻书、走路的声音也没有了,张浩然房间里偶尔传来的刷番剧声音也没了,整个四合院像是被收进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里,格外的与世隔绝。   佟彤哪睡得着。翻来覆去一阵,又犯网瘾,摸出手机来查R国地图,找到那个博物馆,一米一米的检查周边。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大概是盼着能在旁边发现个防空洞。   熬着熬着就开始掉眼泪,趴在枕头上抽抽噎噎的哭。   昨天这个时候,她登上山顶,望着满城烟花,多高兴啊。   她忍不住想,要是有一天,身边的亲人真的都离她而去了,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每天还笑得出来吗?   她在故宫里一毫米一毫米的给古画补色的时候,手还能稳吗?   她还有心思更新微博,跟网友插科打诨吗?   ------------------------   正哭得投入,她听到房门咔哒一响。   “彤彤……怎么了?”   希孟一进门就发现她把自己埋在被子中稀里哗啦,倒惊讶了好一阵,心底不是很理解。   他有点不明白。老太太明明安好,她父母那边至少没传来噩耗;怎么在医院里她还笑模笑样的,现在倒跟吃了麻辣兔头似的,止不住了?   佟彤使劲抽一下鼻子,带着鼻音说:“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出去,辣眼睛别看。”   一边说一边伸长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   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坐在床边,不解地问她:“有坏消息了?”   “没有……没消息。”   “那为什么……”   佟彤也说不上来,眼睛看着他一只手正无意识地帮她理床单,忽然胸口又是一阵翻腾,起身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不忘给他解释:“别问……呜呜,我就是宣泄一下……呜呜呜,憋着生病……一会儿就好了,呜呜呜呜……”   希孟轻轻拍她后背,撩起被角给她擦眼泪。   他神色落寞,看着她那双哭得发红的耳朵尖,不禁担忧:真的没事吗?   不过佟彤叫他别问,他也就没问,耐心地等着,直到她哭痛快了,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脸蛋眉眼都红扑扑、亮晶晶的,自己从床头柜上扯张纸巾,一通猛擦。   “好了。”她勉强苦笑,“见笑。”   “见外。”他释然,回敬一句,“我就特意回来看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佟彤终于想起来问:“你怎么进来的?”   没听他说过有穿墙术啊。   希孟忍不住微笑:“早间你不是把备用钥匙留给我了,方便我出入家门?——哦,你当时迷迷糊糊的,肯定忘了。”   他单方面评估了一下,都男朋友了,卧室大概随便进吧。   反正他以前也基本上是随便进的,佟彤可怜他形单影只流浪人间,基本不赶他。   佟彤确实不记得了。四合院里总算有了点多余的人气——虽然另外一位未必算人,但他往房间里那么一站,总算把她拯救出了那种举目无亲、四面楚歌的状态。   “老夫人精神状态不错,”希孟告诉她,“晚上换了药,做了理疗,现在已经睡了。她估计你也在家里休息,特意让我别给你打电话发信。”   佟彤觉得嗓子一抽一抽的,还有点“过度换气后遗症”。刚想下床找杯水喝,希孟已经递过来了。   别着脸,闭着眼睛,皱着鼻子,给她捏来一罐椰汁。   佟彤感激涕零地接了,拿张纸巾包住易拉罐,大口开喝。   “……谢谢。”   ------------------------   昨天晚上刚得知父母身处险境,佟彤六神无主了好一阵,出现各种应激性反应,还情绪失控地朝希孟发了两次脾气。现在她终于冷静下来了,觉得怪对不起他的。   她喝完了椰汁,不知该说什么。   从来都是别人迁就国宝,谁敢对他发脾气啊。   而且他好像一点没记恨。这她就更过意不去了。   虽说以前也经常跟他互怼,但她都掌握着分寸,以玩笑为主,就算把他惹毛了她也有后招,确保三分钟内迅速哄好。   她反省,不能因为把人家升级成男朋友之后,就随便朝他倾泻负面情绪吧……   当单身狗的时候她最鄙视有些女生把男友当情绪垃圾桶了,没想到轮到自己身上,还真难控制。   归根结底,还是情不自禁的把他当成了同类,自作主张地在心灵的海域里,给他添了个可以泊船的港湾。   人都是胆小的。有了港湾,就不愿出去独自面对风浪。   她还在咂摸自己新鲜出炉的恋爱哲学,忽然感觉手上一紧,易拉罐被他收走,看都没看,直接投篮进垃圾桶。   “又编排我什么呢?”希孟板着脸故意问。   “我……”   面对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要欺骗他简直是千古罪过。佟彤果断坦白。   “我在想,昨天情绪不太好,吼了你几次,你别介意……”   希孟还摩拳擦掌等着跟她互怼呢,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深情道歉,不太相信地怔了一下。   他哑然失笑。   “你不是说要给我‘沉浸式体验’吗?”他也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我觉得这样挺好,挺真实。用户体验一流。千万别改。”   佟彤:“……”   他是不是从广大游客的“大数据”那里分析出来,现代男女恋爱的时候,拌嘴闹脾气是正常现象,所以反倒盼着她生气似的?   可真贱哪。   她心中的包袱一下子轻了,脸上还带着泪痕,就笑着问:“那我发脾气你也喜欢咯?”   他转过头,很高冷地不答话,大概是嫌她幼稚。   不过他忽略了一点:桌上化妆镜里忠实地倒映出了他似笑非笑的脸色。   “你别忘了,本尊见过多少大风大浪,要是连一个小女生闹点脾气都不能包容,枉被你叫一声祖宗。”   他也马上意识到化妆镜里能看人,眼看着佟彤一脸痴笑,立刻未雨绸缪地给自己这话打了个补丁,警告:“当然,你不许故意气我,气掉渣了犯法。”   佟彤忍不住笑出声。这人是特意回来陪她调整心情的。   其实他啥都不用做,在她面前刷个脸,心里的阴霾就知难而退了。   希孟问她:“你要睡了吗?”   佟彤摇摇头,“睡不着……对了,你平时漫漫长夜都干点儿什么杀时间呢?”   换了普通人,叫男朋友陪着熬夜总归不太厚道。她毫无心理负担。   希孟果断起身,取来她给他的旧平板。   “最近在看公开课,”他点开个链接,邀请她,“想学什么随便挑。我充了半年的白金会员。”   佟彤想给自己分心,心不在焉地浏览课程标题,理科、文科、艺术、经济……   最后不知怎的,手指魔怔地定在一个标题上:   《R国政治经济详解》   毕竟还是放心不下……   希孟叹口气,拿过平板,打开个视频软件。   “看个电影好不好?别想这些了。”   佟彤乖乖“嗯”一声:“你挑吧。不要恐怖片。”   他于是搬来几个枕头,在她床上堆了个舒服的窝,把她放进去,自己靠在旁边,给她拉了半截被子。   然后挑了个从片名到简介都冒傻气的喜剧片。   “彤彤,我放啦。”   “嗯。”   ------------------------   四合院里很快传出一阵阵夸张的滋哇乱叫。小卧室里微光闪烁,五彩缤纷,人气十足。   希孟怡然自得地看着影片里一群傻帽上蹿下跳,找到了极大的智商优越感。   转头一看,小姑娘抱着他胳膊,正慢慢往下出溜,已经睡着了。   他笑了笑,把她放平,被子提到她下巴底下。   他自己也卧下来,挤在单人床的另一边,一手搂着她,一手越过她肩膀,把平板移到床头柜上,支好。   ……不管怎么样,电影先看完。   人类编剧还是挺有才的,知道怎么让人欲罢不能。   电影接近尾声,忽然床头柜上,佟彤的手机嗡嗡的响声,开始玩命颤。   希孟拿过她的手机一看,微微一惊。   也不顾上看电影大结局了。手机屏幕上闪着个通话请求,头像赫然是一副乞力马扎罗山水彩画。   “……佟老师?”   佟彤还在熟睡,她从2019连轴转到2020,这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进入了婴儿父亲般的睡眠。   希孟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没有来信选登,因为最近修改章节都会待高审_(:з」∠)_   今天再试试看 第92章   政变发生的时候, 佟爸佟妈和几个同事正在博物馆里看展。   这是R国首都唯一一座大型综合博物馆。中央展区是历史文物,里头的展品从几十万年前的古猿牙齿, 到殖民时期的长`枪短炮,到该国末代王后私人收藏的首饰,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左右两个侧翼还分别充当了科技馆和植物园, 承担起了少儿教育的重任。首都中小学校的学生春游秋游, 基本上都在这个博物馆度过。   如今,中庭其中一个展厅里还开辟了特展,展出最近中国援建公司挖出来的一批郑和时期的瓷器。   当年, 这些瓷器万里迢迢从中国运过来, 当成国礼赠送给当地首脑, 历史文化意义都十分重大。当地大学还特意联系了一些中国博物馆,从中国请来了一批外销瓷, 与这批新出土的郑和瓷对比展出,两国专家合作, 做了一期详细的“海上丝绸之路”主题。   瓷器以青花为主,主要出自全国各地的民窑, 器身的花纹充满异域风情,都是中国工匠们根据外国客户的需求定制的。   佟爸佟妈一边看一边评论:“跟故宫里那些真挺不一样的……不知小彤见过没有……”   就在这时,轰隆隆,一片漆黑。   停电了。   黑咕隆咚的展厅里尖叫声一片。   ----------------------------   要说这R国政坛也挺奇葩的。几十年前, 把奢靡腐化的末代国王赶到海外去了,大家欢庆解放;不知为何,却还把那末代王子留在朝廷里给了个官,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教育程度高的人才太少了,得省着用。   不过那王子一直规规矩矩的,换了好几届政府,一直都埋头为民谋福利,官升了好几级,成了核心首脑人物。   R国和平了好几十年,大家早就忘记末代王朝,一心勤劳致富,还开始招商引资铺路修桥,眼看要跑步迈入小康,突然挨了当头一击。   众人如梦方醒,才知道这王子几十年来一直在卧薪尝胆,壮大实力,联络了一帮遗老遗少,趁着R国总统出国访问,干净利落脆地杀进了总统府,宣布复辟。   小王子熬成了老王子,头都秃了,眼也花了,背也驼了,抱着总统办公室里的地球仪老泪纵横。   民众当然是不干了,国际舆论也一片谴责。但谴责没用,人家策反了军界高层,兵权在手,谁敢乱动。   首都一片混乱,断水断电断网,想从地方上搬救兵都没法联络。   只有忠于总统的一些精英禁卫军,还在想办法夺取首都的控制权。   博物馆里这些倒霉的中国专家,直到在黑暗里被困了一个小时,才从大喇叭广播里听到了老王子的复辟宣言。   不敢出门,外面街上噼里啪啦的交火。   大家只能循着微微亮光的紧急逃生路线,开着五花八门的掌上照明设备,摸着展厅里的玻璃架,踏着老旧的木楼梯,一步一步的小心走到博物馆大厅集合。   -----------------------------   黑暗中飘着几颗白牙,有人开口说话。   “我是博物馆馆长,”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报姓名,用英文说,“大家都别慌,先报个数——姓名,国籍,有没有受伤。”   博物馆馆长是个西装革履的老爷爷,早年也是留洋海外的国家级人才,本来也是高官厚禄的坯子,因为不喜欢钻营,自请留守博物馆传道受业,至今已好几十年了。   他苦心经营,在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把这个首都唯一的综合博物馆做成了地区性知名博物馆,成了R国的文化招牌。只要是在首都住过三两个月的,就算是外国人,也都对他有所耳闻。   因此老馆长一说话,鸦雀无声,大家都配合地自报家门。   此时临近闭馆,博物馆里只有二十余游客,几个值班员工,还有一个中方派来的文保专员,负责照看讲解特展中的中国瓷器。   加上老馆长,正好三十人。   游客中有一半都是持赠票组团来玩的中国工程师。除了有人受了点惊吓,摸黑走路的时候摔了几跤,没有严重的受伤情况。   大家点亮手机,权当照明。黑暗中幽幽的几点微光,照亮了大厅里竖着的一圈巨型非洲民族雕塑,看起来有种神明降世的悚然之感。   “博物馆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里面的藏品代表了我们延续百万年的文明,是R国所有人心目中的文化象征。”老馆长十分镇定,言简意赅地说,“我相信,虽然政局在激烈震荡,但不管是哪一方,都会尊重我们祖国的历史文化,不会对博物馆有所损坏。请大家放心地留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剧震!   一阵破碎的爆炸声。一个炸弹落在右侧翼的植物园温室外面。殖民时期就种植的奇花异草瞬间粉身碎骨,冲击波击碎了一整面墙的玻璃。   地动山摇,木质的地板吱嘎作响。几扇展板扑到地上。   老馆长被当场打脸,肺都要气炸了,揪着西服领子开骂:“谁敢对博物馆动手!谁敢毁文物!我、我去向总统投诉他……我跟总统是大学同窗……”   旁边有个馆员弱弱地提醒他:“总统好像已经被废了……”   老馆长呆滞了好一阵,“哦。”   一道手机光划过空气。高级工程师佟建军先生揉着被磕青了的胳膊肘,建议:“先躲到地下一层去吧。”   他的同事,工程师李杰摇摇头,“外交部应该已经介入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向外界发个讯号,告诉他们到这里来营救。”   大家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异国工作,已经对这种突发事件做好了心理准备。况且早在出国前,就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应急培训。   此时虽然情况紧急,但是没人过分慌乱——至少没有表现出来。   另一个同事也说:“就是,佟教授,关教授,你们刚才跟女儿视频是在哪儿?说不定那里还有讯号……”   工程师们没有什么特殊的尊称,工作时互相叫个“张工”、“李工”就算完事。可这两位的姓氏都太凑巧,“童工”、“关公”什么的,听起来多让人郁闷呐。   所以只好根据职称叫“教授”了。   大家还在讨论要不要找信号,外头已经稀里哗啦下起了烟花雨,比同一时刻,北京城里的烟火表演还热闹。   老馆长拍板:“游客都先下楼!在到地下一层咖啡厅集合!不要出去,外面越来越不安全了!”   但随即有人问:“馆长,那你和工作人员呢?怎么不下来?”   老馆长抬眼望着大厅里的巨型雕塑,慢慢说:“我们得把上面展出的文物打包装箱,运到地下,以防炮火波及。诸位不用等我们了,快下去吧。”   他说话的工夫,不知哪儿又从天而降几个炸弹,大厅另一侧的玻璃也碎了好几面,连带着一连串的装饰品轰然落下。   “伙计们,快走吧!”   ----------------------------   事到如今,只能乖乖听指挥。游客们商量了一下,关掉大部分手机省电,只留一两部照明,然后顺序下到地下一层。   博物馆主体建筑庞大而坚固,原本是末代国王为了庆贺自己生辰,主持修建的新王宫。由于挥霍民脂民膏太多,王宫没修完就爆发民变,整座建筑被收归国有,简单整修后成为博物馆,一砖一瓦都精致美观,代表着劳动人民的汗水和智慧。   大家在连绵爆炸声中走下厚重的旋转楼梯,佟建军先生忽然止步了。   “不成。老馆长那里人手太少,全部文物装完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我得去帮一把。”   他旁边的关晓萍女士捋起袖子就往上跑。   “走走走,我早就跟你说上去帮忙,人家在上头‘冒着敌人的炮火’,咱们在底下缩头乌龟,多丢人哪!”   李杰连忙制止:“哎,咱们是外国人,没必要在异国他乡的政治冲突里掺和一脚吧?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保存体力,还不知啥时能脱险呢。”   关晓萍不干了,把她特意带来拍照的大红丝巾往腰上一缠,笑道:“上头还有从中国运来参展的东西呢!咱们中国同胞要是都不管,回头毁了,新闻里一报,全国人民都要问了,怎么没人管呐?——有,当时博物馆里有中国人,可都躲在地下室睡觉呢!听着上头叮咣乱响的cei东西,他们就当催眠曲!——咱们那可就全国出名了,我看怎么也得上好几天热搜吧……来来老佟,咱们提前统一一下采访口径……”   关晓萍女士就是个被事业耽误的相声演员。张口就是一套一套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回想,倒把在场的中国人都逗乐了。   文保专员黎教授也说:“我去我去!我们博物馆的几十件瓷器还在上头呢!虽然投保了,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碎啊!”   其他国家的几个游客也不约而同地说:“上去帮忙吧!人手一多,事半功倍。”   佟建军拿着手机照路,锁屏页面上,他闺女捧着只故宫猫,朝他灿烂微笑。   “哎,小彤不知道怎么样了,估计可着急吧。”他说。   关晓萍乐观地说:“有男朋友照顾呢,咱不用担心。咱妈这时候估计也睡了,咱们管自己就成。”   -----------------------------   -----------------------------   老馆长见游客们去而复返,感动得热泪盈眶。   “诸位……不用管什么规章制度,按照展板上的绿色编号运送就行……首位数字越小的,优先级越高……”   他这句话也是个提醒,文物都有编号,要是有人浑水摸鱼,“不小心”把什么东西落在自己口袋里,事后一清点,马上就无所遁形。   但游客们本来就自顾不暇,满心都想着赶紧脱险,搬文物纯属友情客串,没人有那个脑力算计别的。   博物馆展出的馆藏并不算多。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只用了个把小时,中小型文物就都转移到了地下一层,什么石刀石斧、陶盆陶罐、特大钻石……全都不分你我地挤在咖啡厅、会议室、衣帽间、甚至厕所里。   至于那些大型的、难以搬动的展品,也只能留在原处。老馆长命人快速加固了一下,罩上点塑料布,锁上展厅门,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万幸的是,复辟的老王子大概对这个前朝王宫改建的博物馆还旧情不断,又或者是打算把它作为新居,总之是网开一面,几个小时的交火下来,炮火落在博物馆四周,展厅玻璃全碎,但主体建筑始终没有受到直接损坏。   地面上硝烟味刺鼻,浮着一层黑油油的热气。偶尔有人想出去探一下情况,无一例外被熏了回来。   游客们警惕地挤在地下室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   还好饮食不成问题,大家摸黑从咖啡厅的后厨里找东西吃喝。   “人真多啊……让一让,让一让。”关晓萍端着一罐牛奶走回自己的座位,“哎,空调没了,越来越热了……”   明明只有三十人被困,可她怎么觉得,单咖啡厅里就不止这么多人。她这一路上至少踢到了五六只脚。   还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   关晓萍不明白了。她来非洲也好几年了,英文天天都用,在她这个年龄段里算是水平拔尖了;当地语言也多少学会了点,起码跟老乡买个东西,坐个出租车,都没问题。   停电之前她记得,展馆里的游客要么是中国人,要么是说英文的别国人,还有几个值班的当地人……   说话她应该都听得懂啊。   她觉得,大概是当地人在说老家的方言吧。   忽然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黑暗里回响。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怎么在这儿?”   关晓萍又是有点疑惑。刚才没看见展厅里有中国小姑娘啊。听这声音嫩的,好像比她闺女还小点。   而且怎么后知后觉的,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好像刚刚空降过来似的?   明明老馆长都说得很明白了啊。   关晓萍没再多想,咽下一口牛奶,简单说了一下她所知道的当前的局势。   不知谁的手机光亮照过来,像是掠过一条流星的尾巴,瞬间照亮了几个人。   关晓萍看到,说话的那小姑娘像是个西部少数民族混血,大眼睛,高鼻梁,看起来鬼精鬼精的,穿一身水蓝色复古长裙。   “……不认识。”关晓萍再次确认。   小姑娘旁边的几个少男少女,也都是似中似洋的模样,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脸懵懂,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   “国内来的学生交流团?”关晓萍想,“刚才怎么没看见呢?”   这些孩子看起来畏畏缩缩的,手里也没拿饮料食物,不时惊惶的左右看。   关晓萍于是从后厨找了一箱面包,热情地分发给这些“学生”:“别怕别怕,吃点东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人没出去呢,先饿坏了怎么行。”   那少数民族小姑娘接过面包,大大方方地道了个谢,然后转身朝其他少男少女比划了一阵,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一群“学生”这才接过面包,仔细检查了好一阵,试着咬了几口。   关晓萍忍不住问:“姑娘,你叫什么?”   “小昭。”那姑娘很快答,“从北京来的。这些朋友们……嗯,已经在R国待了一段时间啦。刚才承蒙你们照顾,我们才平安到达这里,时间紧迫来不及感谢,这厢有礼啦。”   关晓萍笑了:“别别,给你们拿个面包而已,别那么客气。”   小昭笑笑没说话。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好了!成功了!”   佟建军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孩子,手里举着一架无人机。   “装好了!”   -----------------------------   这一夜的工夫,工程师们也没闲着。在得到老馆长的许可后,顺着联通的地下一层,跑到科技馆仓库里找到几个航模——本来都是供孩子们动手实践的展品——用博物馆工具间里的工具大卸八块,拆装组合,最后居然整出来一架简陋的无人机。   再从手机上抠下无线通讯芯片和GPS模块,简单编了个飞控程序,恰好还有人带了个云台相机……   一夜激战过后,坚固雄壮的博物馆大楼周围黑烟遍地。忽然,从某一扇破碎的窗户里,摇摇晃晃飞出来一架无人机。   它冒着炮火,冒着烟尘,在交战双方的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左右转了转,分清了东南西北,朝中国大使馆的方向飞过去。   地面上的士兵们举着枪,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胆大包天的小飞机拍死在地上。   博物馆地下室里,所有游客激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接受到的画面反馈。   “乖乖,幸亏没出去……”   “唉呀妈呀,地面上怎么都跟地震了似的……”   “我艹,好像看见尸体了……”   未被波及的街区里,无数载着大喇叭广播的车辆穿梭来去,敦促官兵们赶紧投降。   “如果一小时内不放下武器,国王陛下将迫不得已,采取最后的行动!无数火炮已经对准首都博物馆,那里面有几十名各国游客,现在都是我们的人质!好好考虑考虑吧,如果他们死了,你们就是凶手!想想你们将面对什么样的国际纠纷!一个小时内,放下武器!……”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博物馆地下室。大家全沉默了。   “嘿,咱们成人质了。”   “跑不出去,外头全围上了。”   “别急别急,可能是老王子大放厥词,吓唬人的!”   可谁敢打这个包票啊!   关晓萍看到身边那一群“学生”都怯生生的,显然不明白工程师们都在忙啥,耐心地解释:“我们做了一架无人机,到外面去看看情况,看看适不适合逃出去。”   学生们一脸茫然,明显连“无人机”这个词听都没听过。   还是那个蓝裙子小姑娘回头给大家解释了一下。   -----------------------------   小昭身边的“学生”,多半都是那些刚挖出来的郑和瓷,这些器物都是民窑作品,算不上太精致。因此灵智也开得晚,换算成人类心理年龄都最多十五六岁。   有些出土时已经粉身碎骨,虽然被粘贴修复,但伤筋动骨几百年,此时也只好在展柜里躺尸,丝毫动弹不得。   所以只有一部分化出了形。化形的还化得不牢靠,有时候一不小心,又变回盆盆碗碗,还好让旁边的伙伴们手快接住,免得粉身碎骨。   这么一来,大家人心惶惶。也不敢随意化人,可是若停留在本体状态,外头这一阵阵的怪声,听着就危险。   它们在黑暗中埋了几百年,出土的时候,记忆还都停留在明朝清朝时期。   然后猛地被拽进二十一世纪,好像被丢进了一架飞速运转的跑步机,被迫朝着“现代化”的方向狂奔,脑子还跟不上眼睛,看什么都浑浑噩噩的。   明清时期也有火炮了,大伙都认得这声音,知道此时的险境不容轻心。   还好有小昭这个翻译兼辅导员。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件三级小文物,此时摇身一变,成了这么多伙伴赖以仰仗的“学生领袖”,小昭也觉得扬眉吐气,主动担负起了跟人类沟通的重任。   她趁着关晓萍没注意,切换明朝古音,小声跟同伴们解释:“咱们如今是在华夏极西万里之外的番邦。今日战乱骤起,朝廷飘摇,让那前朝番王篡了大位,正在和禁军苦战。这些华夏侨民都是应番邦朝廷之邀,前来造路修桥,助惠百姓的。若那伪王得势,难免遭到清算,委实进退两难。好在听闻鸿胪寺已介入争端,发出诏令,通告四夷,令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但夜长梦多,只恐那伪王作困兽斗,不择手段,以侨民为质,逼迫禁军投降。为免坐以待毙,方才有工匠制成机械铁鸟,放飞出去探探风声。”   这么一翻译大家都懂了,顿时一个个怒不可遏。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都在花式夸作者,冒着待高审的风险也要来信选登哈哈哈   `   幕谋 评论:这古文六级啊   gemini雅 评论:这个翻译好给力哈哈哈   换个昵称 评论: 这翻译666我喜欢   璇玑 评论:文言文翻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圆圆圈圈园园 评论: 6666   `   佟妈也得到了夸奖:   blueblue 评论: 今天的小昭和佟爸佟妈大展身手的一天,彤妹那个贫劲肯定是跟佟妈学的哈哈哈   浅色夏末 评论:写的太赞了,终于有佟爸佟妈的消息了,佟妈好可爱   (佟爸表示柠檬:没人关心我做的无人机嘛) 第93章   别看这些郑和带去的瓷器, 质量上也许比不上故宫里那些顶尖珍宝,但人家见识广啊。   跟着船队下西洋, 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他们登上过一个个无名之岛,山崩海啸、泥石沼泽都见过, 茹毛饮血的土着生番也见识过, 各种稀奇古怪的语言都听过。有的差点被大象踩, 有的险些被鳄鱼吞。船上那些当时华夏最优秀的航海精英,给他们耳濡目染的熏陶,让它们成为了文物界率先拥有全球化视野的先锋。   小昭跟他们混在一起, 自叹弗如。好在她比别的文物多了一样见识:她是坐飞机空运过来的。   众瓷器回忆往昔, 再看现状, 痛心疾首。   七嘴八舌地说:“想我当初随郑和郑大人出使此邦,番王闻之, 率领文武百官倒履相迎,将随行人众都奉为上宾, 何其尊敬,何其气派!怎么区区几百年过去, 这番王居然敢以我华夏工匠为质,谋取私利要挟朝廷?简直一代不如一代,这等不肖子孙,他王祖九泉之下得再气死一遍!”   小昭:“可不是吗, 所以他不得天命,各国都已下了檄文,不承认他这个伪王。”   大家互相询问:“那我等该作何打算?”   小昭信心满满地说:“别乱走别说话, 跟着这群人类走就成了。”   众瓷器还有点不信任:“一群工匠而已,又非精锐之师,又无刀枪火器,他们能做什么?”   ------------------------   别看小昭在一群古董伙伴面前显得无所不能,她一转头,脸上笑容就垮了,双目无神地盯着远处的碎玻璃,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哎,头一次出国就碰上这种事。我当初真该听佟姑娘的话,好好待在北京……”   关晓萍耳朵一尖,听到“佟姑娘”几个字,有点惊讶。   毕竟不是姓王姓张,姓佟的在哪儿都不多见。   “姑娘,你刚才说你是北京来的?……”   与此同时,小昭看到了她手机屏保照片,惊愕地指着。   “咦,这不是佟姑娘吗?”   ------------------------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无人机飞了一圈,通过传送回来的图像,大家看到中国大使馆已经人去楼空,停车场里空空荡荡,人员全都撤走了。   和祖国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切断了。   电量只剩一半。底下一条枪对准了无人机,但那士兵也许是缺乏训练,嗖的一声,打了个脱靶。   地下室里的游客们脖子都快伸成大白鹅了,提心吊胆地建议:“回来,快回来!”   但就在此刻,空气中忽然呜呜蜂鸣,画面里风驰电掣,出现另一架无人机!   那是个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代表世界顶尖水准的军用无人机。它围着这架东拼西凑的“航模”转了一圈,倏地急停在空中。   它的侧面,涂着个小小的五星红旗。   两架无人机在空中面面相觑,一个满身鸡零狗碎,一个精光锃亮神气活现,像是鸽子怼上了雄鹰,又像是原始人碰上了宇航员。   地下室里的工程师们都炸了:“咱们的无人机来了!快快,快求救!哎呀呀,它可能不知道咱们是敌是友……别开火,都是自己人,别开火……啊啊,刚才怎么没想到在上面涂个国旗……”   佟建军忍不住说:“咱们这云台相机是国产的。国外好像没发售过。”   果然,军用无人机辨别出了国产云台,摇头晃脑的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机身一闪,射出一下下高强度激光,晃在手机屏幕上,人人退了一步。   工程师们愣了一秒钟,随即反应过来:“电码!快记快记。”   中国无人机发来的,是个简单的电台FM频率。   移动通信基站早就死翘翘了,用手机拨号上网都成为妄想。唯有FM短波信号,虽然过时,依旧坚`挺,只要一台收音机,就能与外界联络。   工程师们迅速把一个带有FM调频模块的手机祭出来,拿耳机线做天线,变成一台收音机。   “这里是中国军舰XX号。”电波里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对于眼下的冲突,外交部正在进行斡旋,与此同时,我们会在一小时后靠近1号工业码头,进行武装撤侨。如果你们是博物馆里的被困人员,可以想办法转移至1号工业码头,我们会进行远程清场,确保码头安全。再重复一遍,到达1号工业码头,就等于回到祖国的怀抱。”   电台里的声音顿了一顿,又指示:“如果一小时内无法逃出博物馆,备选方案是我们派遣武装部队登陆,前去营救被困人员。那样的话,可能就是一场硬仗。如果你们之中有退伍军人、党员,可以立刻组织起来了。”   工程师们操纵拼装无人机,立刻向1号工业码头飞过去。   码头和博物馆其实离得很近,也就三四个街区的距离。但当中隔着几条交火带,即便是模糊不堪的画面中,也能看到火光来来往往,不时还落个满地开花的手榴`弹,大有把整个区域锁死的势头。   大家还待细看,蓦地一声巨响,画面变黑。   终于有人看不惯这只在天上慢悠悠散步的大鸟,把它打下来了。   至于那架炫酷的军用无人机……   没人操心。整个R国估计都找不到能把它击落的武器。   -----------------------   处境很明确了。要么立刻自救,要么等待被救。   如果自救,就要离开博物馆,在0护甲0武器的状态下穿越火线。只要能活着跑到码头,就能顺利通关。   如果被救,且不说我国军人会不会有伤亡,万一等待救援的时候,那老王子脑子一热,下令把博物馆炸了,或者派人进来一通猎杀,那可是万事皆空,追悔莫及。   一小时内,需要做出选择。   工程师们向老馆长和其他工作人员通报了情况。人人面色凝重。   “要不……大家投个票?”   老馆长让人多开了几部手机照明,再次确认了一下被困的游客人数。   “56,57,58……上帝啊怎么回事……”   “游客被困小黑屋内,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人”这个桥段,放在其他时刻也许是个现成的恐怖片开头。但眼下博物馆外头就上演着现成的恐怖片,地下室里的众人同舟共济,谁也没觉得太诡异。   “可能是个学生团……”有工作人员猜,“也许刚才躲在科技馆里,咱们没注意?”   面对工程师们的嘘寒问暖,小昭大大方方一笑。   “不用担心我们……哎,我们这些同伴是不会在战火中受伤的。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成。”   工程师们都面露苦笑。这帮学生简直太中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能拯救地球呐。   一帮成年人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大家紧张地讨论着两个方案的利弊,很快分成了两派,谁都不能说服谁。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外面的炮火声一阵紧似一阵。   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   工程师李杰握着脖子上挂的翡翠观音像,闭着眼睛默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让我们平安回到家乡,我愿意今后三年吃素……”   有些人就是这样。跟科学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各种高科技材料用起来得心应手,然而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投向了求神拜佛的怀抱。   “投票吧。”文保专家黎教授建议,“少数服从多数。”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忽然觉得自己的西装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   “老师……”   是那个漂亮的蓝裙子小姑娘。黎教授明明不认得她,但她却好像跟黎教授自来熟,把他当成领队似的,投去一个信任的眼神。   “老师,我的朋友们说,建议赶紧离开博物馆,逃到码头去。”   黎教授吃了一惊,看看旁边这群“学生”。   都在朝他点头,但似乎是害羞,没一个开口的。   其他游客们也都听到这句话,纷纷问:“为什么?”   如果真是“少数服从多数”,而且这几十个学生都有意逃走,那也就不用投票了,他们就是多数。   小昭犹豫了一下,转达了某个郑和瓷的话:“他们说,前几天,有人类偷偷潜入博物馆地下,安装了几个炸`弹。”   一片哗然。老馆长听完翻译,连声否认:“不可能!这个博物馆的安保设施是我亲自监督安装的!”   震惊之下,也就没注意她话里那生分的“人类”两个字。   小昭有点邪性地一笑,反唇相讥:“贵国总统府的安保设施,比博物馆的强多了吧?”   还不是被人暴力破解,骑到了头顶上?   老馆长一愣,居然无言以对。   如果真是这样,说明老王子的势力早就渗透博物馆,并且计划将博物馆作为手中的一个大筹码,随时准备炸毁。   众人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但,这群中二上头的孩子,看年龄最多高一高二,他们说的话,可信吗?   一个卷发小男生见众人面露不信之色,急得脱口而出:“我亲眼看见的!有人潜进来安装炸`弹!”   这是个永乐年间的龙泉瓷。那个安放炸`弹的破坏分子是晚上潜入的,就在他眼前大摇大摆地经过。   当时他不知道炸`弹为何物,但听了小昭一番讲解,再结合这一晚上的见闻,再脱离时代的古董也明白这不是啥好东西。   他的口音晦涩难辨,大家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关晓萍心里嘀咕:“这是哪个山区来的学生团啊?”   黎教授却微微一惊。他是研究明朝航海史的,对明清官话也有一点点涉猎。   怎么这孩子说话的口音,一字一字都颇有古意呢?   在现代的中国,倒是有些小众方言还带着古音古词汇。黎教授虽然惊讶,但也没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他于是摇摇头,也学着那种“方言”,笑道:“现在是紧急时刻,就别乱说话了。‘几天之前’——你在这博物馆里藏了几天呀?”   一群瓷器们面面相觑,都脸红了。   有的小声说:“要不跟他们解释一下我们的身份吧……”   也有的坚决拒绝:“不行不行,他们会以为我们是妖物,一锤子砸死的。”   大家的世界观还没跟上时代,大概还停留在保守的聊斋水平。   不知道这群人会对“非我族类”是个什么态度。   工程师们互相看了看,“要不派人去排查一下?”   时间上来不及了。距离老王子的“最后通牒”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交战声不弱反强。看来禁卫军没打算妥协。   而且,博物馆周围已经下了半天炸`弹雨了。就算知道里头有几个炸`弹,似乎也对现状没什么改变。   忽然,又一个郑和瓷化成的高中生大胆开口。   “我们建议逃出去,不仅是因为炸`弹。这个博物馆地下有个秘密通道,是直接通向码头的。你们可以从那个通道离开,不必承受地面上的炮火。”   这下全体更哗然了。老馆长再次愕然,这次有点不高兴。   “我是这个博物馆首任、唯一的馆长,我可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秘密通道!”   瓷器们跟人类对话了几句,发现“融入”得还不错,没有一开口就穿帮,放心大胆地解释:“是……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你们那个末代番王惧怕民众,在修王宫的时候,特地下令修建了通往码头的地道。万一有百姓揭竿而起,他便可从容遁走,在码头搭船逃亡。当初修建这个通道的工匠都被他灭了口,因此无人知晓。”   只不过那末代国王没等到王宫修好的那一天,就被饥饿的民众踹下了宝座。这个通道也就淹没在历史尘埃里了。   刚才瓷器们跑到堆放文物的地方问了一圈。这些非洲文物们大多跟他们语言不通,代沟和文化差异巨大,佟彤在故宫开启的那个次元通道也未能影响到这么远,偶尔有能化形的也不敢随意现身,沟通起来不太顺畅。   不过,一个300岁的年轻战鼓还算大胆,用英文告诉他们这桩信息。这个战鼓是当年王室的收藏,被人挂在墙上,目睹了逃生通道修建的全过程。   只不过这么离奇的解释,在场所有人类当然不肯相信了,都觉得是中学生精神压力太大,以至于异想天开。   还是关晓萍比较有同理心,变着花样圆场:“也许是孩子们乱跑呢,咱们看看他们发现了什么东西去,万一能找到个防空洞也不错啊。”   老馆长:“我这儿没有防空洞……”   几个人已经按照“学生”们的指点,手机光亮全开,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   过了五分钟,几个人百米冲刺地跑回来,人人兴奋得像是中了年度锦鲤大奖。   “有有有,真有个通道!”佟建军刹不住车,一头扎进咖啡厅的冰箱里,拔出脑袋,满脸挂着冰碴子,快速说道,“但是被杂物和倒塌的砖瓦挡住了,快!所有人齐心协力去清理一下,也许能在最后时限之前把通道给抢修出来!”   众人一听,互相看了一眼,抄起家伙陆续出发。   老馆长带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像做梦似的被人推着走,眼看那个自己经过无数遍的配电室尽头,凌乱的电线和柜子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但那洞口后面堆满了残垣断壁,有些是这一夜激战以来,从屋顶、上层掉落的各种残骸;有些貌似是通道建成之后,就没来得及移走的多余建材。   老馆长心情只是稍微晴朗了一点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荧光表。   “还有半小时。你们确定能在半小时之内,将这个通道清理成能够过人的大小吗?”   几个路桥工程师互相看了一眼,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挑战。   开路铺桥他们是内行,但这里没有任何趁手的工具。佟建军心中清楚,其实半个小时太仓促了,单靠大伙的体力,很难将这些杂物完全推移。   但,总好过冲到地面,用血肉之躯去硬抗枪子儿……   工程师们在附近找了个坚固的小空间,开上了紧急会议,商讨方案。   还没等他们说两句话,忽然——   轰隆!轰隆!   通道那里剧烈地震。   工程师们大惊失色,三两步奔过去看。   大家都惊呆了。   只见刚才还堆满杂物的通道内部,此时不知被什么巨型台风吹过,又好像是被一个重型推土机推了过去,各种废墟残骸居然都齐齐靠边站,露出了半米宽的通道内部!   大家都觉得是在做梦。   李杰兴奋地小声说:“菩萨显灵了?真的是菩萨显灵了?我今后三年一定吃素……”   佟建军四处眺望。   博物馆首层,一部分的地板已经被震塌陷,露出大厅里那几个巨大的非洲神明雕塑。每一个都是力能扛鼎的黑力士形象,腰间挂着各种武器,目光灼灼地看着破碎屋顶中露出的天空。   佟建军觉得自己有点眼花。他怎么似乎看见,有一个雕像的位置微有变动,和旁边雕像的距离不太一致……   随后,那个站错了位置的雕像动了一动,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佟建军下结论:“回头得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眼睛,别年纪轻轻的得个白内障。”   ------------------   轰隆轰隆的地动山摇,把天花板震得掉了半天渣。   最后人们一致认为,是正巧有个炸弹落在洞口附近的地面上,冲击波正好将杂物推走了。   游客和工作人员们连称奇迹,就算是再无神论,也在心中把各自文化中的神佛感谢了一通。   “牢固,可以走人。”几个路桥工程师很内行地迅速检查了一下,“就是不知道通向哪……”   老馆长举着手机,在那洞口内侧发现了一个属于前朝的徽章。   他激动万分,颤颤巍巍地问:“真的是废王修建的通道!你们是从谁那里听到的!我以前从来不知道……”   ------------------------   游客们迅速在通道中挺进。   头顶的地面上好像开着群英会,隐约还能听见作战双方大喊口号。   “国王万岁!国王万寿无疆!”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封建遗毒没有好下场!”   “还有十分钟!若不投降,博物馆和里面的人质都灰飞烟灭……”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些军队头顶,涂着五星红旗的无人机再次盘旋了一圈,确认了地面上的状况:交火剧烈,不宜突围。   地面上,老王子的精锐部队受够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大`麻雀,挥着枪叫道:“打下来打下来!烦死了,就知道冲到最佳视角看热闹,影响老子发挥……”   无人机转了半个圈,亮出身上的涂装——   “不敢动不敢动。”   大家伏低瞄准,专心内战,假装上面那玩意儿不存在。   ------------------------   博物馆和码头直线距离也就一公里。逃生通道尽头很快见到了亮光。   “出去了!出去了!”   “高中生”们首先欢呼,朝那亮光跑过去。   已经在土里埋了几百年了,闲得五脊六兽,谁也不想再在地底下多呆一分钟。   关晓萍待要叫住:“等等,让我们先探路……”   小昭已经带头欢呼着跑远了。   就在这时,一颗手榴弹落在通道尽头,一声巨响,爆炸了。   烟尘迅速涌进来。   关晓萍愣住了。旁边的工程师、黎教授、博物馆人员都愣住了。   “别,这些孩子……”   忽然,烟尘里站起来几个人影。   “咳咳,呸呸,呛死了……”   小昭爬起来,对人类的破坏力有了新的认知。   居然把她炸得有点疼了!   旁边的瓷器们也龇牙咧嘴,不过更多的是后怕。   “还好没现原形,否则估计要碎成几万片了……”   后面的大人们见他们居然无恙,惊讶得合不拢嘴。   不过谁也没看清前面的状况,都觉得大概是炸弹落点跑偏,他们从鬼门关里溜了出来。   “快,快出去!别呛着!”   尽头一串向上的台阶,由于年久失修,棱角都已经脱落掉渣,成了搓板式滑梯。   大家不顾形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已经能看到工业码头上那高大的装卸吊臂,在蓝天的映衬下,像一个个独立的巨人。   老馆长看向手表。时间过去整一个小时。一枚不知什么弹轰然落在博物馆大门口,作为最后的警告。   涂着五星红旗的无人机展翅掠过他们头顶上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纯属YY,国庆献礼~ 第94章   大概是因为接到了中方的警告, 码头上果然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交火的痕迹。   海平面上, 一艘军舰的轮廓若隐若现。   已有登陆艇泊在岸边,几个全副武装的中国特种兵正一脸严肃, 从耳机里聆听指示。   “……你们这是深入虎穴, 火中取栗!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但是更重要的, 是要保障被困平民的安全!”   “……他们孤身在外,举目无亲,谁来保护?国家来保护!你们就是国家!……”   “……要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平民的生命安全!……”   见博物馆四周交火没有停歇的迹象, 军舰指挥官已经批准了第二套方案, 打算武装救人了。   都知道是一场硬仗, 特种兵们神色凝重,快速检查身上的装备。   就在此时, 不远处一个井盖忽然往上顶了顶,冒出一个戴着安全帽的脑袋。   ……   几位全国顶尖水平的特种兵战士, 上刀山下火海都举重若轻,演习时面对各种突发状况从来没皱过眉头;此时面对一群从天而降、灰头土脸的同胞, 头一次露出了极端迷惘的表情。   *   雄鹰般的无人机在头顶导航,全副武装的海军战士两侧护卫,慢慢指引大家往军舰的方向走。   众人一片欢呼。   佟建军的手机不小心从口袋里滑了出来。他没注意。   小昭把手机捡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可以接收移动信号。   中国军舰上自带通信基站。船还没靠岸, 信号先成功登陆。   小昭没有人类那种“死里逃生”的心理包袱,只当是冒了个小险,这时候心情极端兴奋。   她也没什么隐私的概念, 兴高采烈地找到佟彤的微信,打了个视频电话。   前一夜,她听佟建军和关晓萍念叨了又念叨,说心疼闺女,此时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屏幕上蹦出来一个提示,大意是说这个手机现在正处于漫游之中,您的通话请求不包括在套餐里,流量费……   小昭才不管呢。等了几秒钟,电话通了。   *   希孟点“接听”的时候还稍微犹豫了一下。让佟教授就这么看着自己和他闺女在一张床上挤着,不太好吧……   他自己当然是无所谓的,大宝贝儿我行我素惯了,公序良俗是啥,能吃吗?   不过佟爸可能会生气。   但他在战火之中打来这么个电话,说不定下一刻信号就没了。权衡之下,他还是接通了视频请求。   一看对面那张脸,他纵然久见世面,也不禁意想不到。   “……小昭?”   小昭一眼就看到旁边睡的正香的佟彤。卧室里灯光昏暗,暧昧气息十足。床头柜上的平板放完了喜剧电影,正在自动播放下一个色气满满的电影预告片。   “哎哟哟,前辈,您干什么呢?”   小昭空有一副尖牙利齿,面对希孟这种神级前辈也不敢造次,拼命忍着笑,说:“我找佟姑娘呢,你接什么电话啊!”   希孟不怎么把人类放在眼里,但面对一个只比他小一百多岁的瓷盘儿,还是不自觉的有点局促,板起脸说:“佟姑娘父母都在何处?安全吗?你为什么……”   他想问“你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转念一想何必,他才不关心这小瓷盘儿是不是挨了炸弹,是不是受了惊吓,是不是虎口脱险……   谁让她胆大包天,居然敢把他困在商船里关禁闭,活该。   他只是放轻声音,警告道:“你们莫要在异国他乡瞎捣乱,赶紧麻利钻箱子里回来。”   “不急不急嘛。”小昭凑近摄像头,一张巴掌脸被变形成了卡通状,得意地笑道:“你让佟姑娘别担心,我们已经从博物馆出来啦!非常安全!”   这时候其他游客也发现手机信号失而复得,一边恨不得长出八只脚,欢呼着往军舰的方向跑,一边恨不得长出八只手,飞快地操作拨号,打给关心自己的人。   佟建军终于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翼而飞。再一转头,让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高中生拿着呢。   他赶紧过去,“姑娘,麻烦你给我一下……”   这边佟彤被手机的亮光晃醒了。一睁眼,就看到老爸那张脸挤了半个屏幕,还在晃来晃去。   希孟在她身边躺着,面带微笑,给她举着手机。   她顾不得思考这是什么魔法,第一反应是叽里咕噜的滚下床。   然后才:   “哎哟我去,爸妈,你们吓死我了……”   关晓萍也闻声跑来,在屏幕正中站定,把佟建军那张脸挤走了一多半。   “连上了连上了!小彤!小彤你好吗……闺女别担心,我们好着呢……”   他们身边还有十几个人,个个灰头土脸,但精神振奋,一个个也都举着手机,傻子似的又哭又笑。   佟彤靠着床脚,拿着手机的双手不由自主地轻微颤,刚才好不容易甩干了的眼泪又蠢蠢欲动的往外涌。   佟爸佟妈互相埋怨:“怎么不说点逗乐的话呢,你看闺女要哭了。”   屏幕里画面一晃,上次见到的“小彤男朋友”接过手机,不慌不忙地向他们汇报,说佟彤这两天着急上火,但好在没急出病来,他照顾着呢。   关晓萍心里一块大石放下,问:“她姥姥呢?”   希孟心想,那一堆住院化验单什么的,长远看来也瞒不住,于是言简意赅地说,老人身体不适去了趟医院,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而且佟彤没让老人知道你们遇险的事情。   关晓萍又松口气,一个劲的说谢谢。   这时候一个海军军官走近混乱的人群,礼貌地命令大家出示证件,准备登舰。   另有兵员跑来跑去,拉出警戒线,竖上指示牌和国旗。   关晓萍连忙说:“不多聊了,等安定下来再跟你们联系……”   ……   博物馆的老馆长却谢绝了登舰许可。   佟建军不解:“虽然您不是中国公民,但他们已经说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可以把你们这些平□□送到非交战地区。您留在码头也不可能长久,这儿没水没食物……”   老馆长摇摇头,笑道:“平安把你们这些游客送出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现在要原路回博物馆,诸位,保重。”   旁边几个人惊讶:“您为什么……”   老馆长肃然道:“上万件展品还留在地下室里,我必须守在那儿,防止有人趁乱哄抢。这博物馆是我几十年的心血,我不会因为几颗炸弹就放弃守护它的。”   “可是……”   老馆长意气风发地转身,喊道:“我也不怕军队!谁要是想动展品,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不过他们不敢,我跟总统是大学同窗……”   他咳嗽一声,改口,“我跟许多高层人士都有交情!国际上也颇有名望,你们放心!他们不敢动我!”   大家劝不住,只好轮流跟老馆长合了影。看着老馆长带着几个忠心的下属,重新钻进秘密通道,行了良久的注目礼,然后一齐鼓掌。   *   海军开始清点人数,检查护照。   大家马上发现:“咦,那群学生呢?”   简直太奇怪了。刚才那些满口难懂方言的“学生交流团”,还有那个蓝裙子小姑娘,不知何时,竟然集体消失了!   赶紧向子弟兵汇报。   人家却说:“我们接到的情报里,被困人员中并没有来自国内的学生旅游团。”   见鬼了!   难道是大家在黑乎乎的地下室里呆太久了,出现集体癔症了?   工程师李杰猜测:“会不会是外国学生,只是凑巧会中文……已经被他们国家的人接走了?”   这倒是个可能性。可就算走,也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起码打个招呼吧。   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刚才大伙都沉浸在找到祖国找到亲人的狂喜中,混乱过后,发现地上多了两个打包好的大木箱。   博物馆里的被困游客都是轻装,大多数都只带了背包,谁也没有携带这么大件的行李。   黎教授上前一检查,惊了。   “这是我们博物馆送来参展的一批外销瓷,还有特展里的一批郑和瓷。全都没有损坏。”   大家互相询问:“谁把博物馆里的文物带出来了?”   没人回答。   只好猜:“大概是老馆长他们终究不放心,想尽其所能地抢救出来一些吧……这两箱东西毕竟是中国的,他的意思,是不是托我们把这些文物看管好,不要出闪失?”   老馆长已经回去了,也无法回答大家的疑问。   只能把这两个箱子也搬上军舰,严密保护起来。   黎教授全程跟随两个大箱子,脑海里闪过方才“学生”们说话时的音容笑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   *   佟建军和关晓萍头一次登上这么气派的军舰,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得长出40米长的手,什么都上去摸一摸。   两人轻声议论:“这个是干嘛的?那个呢?——哎呀这个东西我好像在阅兵里看过……啊啊这个看起来更牛逼,阅兵里也没见过……能看吗?能看吗?好像没人拦着……快去那边……”   只是苦于不让照相。两人上下左右欣赏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件事——   佟建军:“诶,刚才小彤跟她男朋友好像在她卧室里啊?”   关晓萍:“太激动了,没看清……”   佟建军:“不对不对,我肯定看见她的抱枕了……”   关晓萍:“得了得了,别想太多,我都跟她说过注意安全了……”   佟建军:“哎,内小伙子也真是——叫什么来着,大摇大摆的也不知道躲一下,哼……”   关晓萍:“你能咋地?翻个筋斗云飞回去教训他啊?难得糊涂,装没看见……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   俩人还吵呢,冷不防佟爸的手机上噼里啪啦,收到一堆新提醒。   军舰上信号良好,堵塞了两天的各种消息全都倾泻而下,像个失控的自动售货机,五颜六色的东西接连不断的往外吐。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条扣费短信。   “……您已使用50M漫游流量,扣费500元……”   *   “闺女啊,拜托你个事儿。给爸爸充600块话费,我这儿不方便……”   视频里,佟建军愁眉苦脸地解释,“已经停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视频之前居然没有运营商提醒收费问题……”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R国撤侨行动”完满结束。   尽管局势混乱而动荡,但R国侨民和中国公民都零伤亡成功撤出,全国人民松了口气。   其中最戏剧性的一幕,莫过于“一号工业码头战役”:   尽管信息稀缺,但电视台还是火速安排上了一个新闻专题,讲述了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日一夜——   被老王子当成人质困在博物馆的一群中国工程师,连同别国游客、博物馆工作人员,先是自制无人机,和祖国派来的军舰接上了头,然后又意外地在博物馆地下发现了旧王朝遗留下来的逃生通道,在军队的眼皮底下穿过交战区,像走出任意门一样,直接出现在码头……   “我当时就想着我闺女。”电视里的高级工程师关晓萍抹着眼泪,“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地下室里能坚持那么久,都是因为牵挂家人……”   “我们一直相信祖国。大家的氛围很积极。”佟建军整整领带,坐在他太太身边,一板一眼地说,“还有那些善良的国际友人,建议你们也找机会采访一下……”   “菩萨显灵,真是菩萨显灵。”李杰在家接受参访,一边吃着素丸子一边说,“还是中国人自己的神明保佑中国人……”   主持人忍不住尴尬地提醒:“好像菩萨本来也不是中国神……嗯嗯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你们当时见到中国军舰时的心情如何?……”   ……   电视外面,佟彤笑呵呵地嗑瓜子。   姥姥也出院了,跟她一块看电视,一边埋怨她:“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呢!他们在地底下困了那么久,吃什么啊!”   她耸耸肩,任性地表示我就这样。   佟爸佟妈坐了一回军舰牌游轮,辗转停了十几个地方,现在已经被安置在安全的第三国,每天吃好喝好,就跟度假似的。   在R国的工程项目当然暂停了,公司安排他们下个月就回国。   “不过,可能过一阵子就能复工了,”佟爸在视频里告诉佟彤,“R国局势正在好转……”   *   老王子得到一群遗老遗少相助,发动突然袭击,成功夺位复辟;然后当然是大赏功臣,封官的封官,赏赐的赏赐,一来一去,这钱就有点不够用了。   被迫在国外放长假的那个总统也没闲着,到处奔波游说,成功地让人冻结了老王子在海外的所有资产。   当领导的最忌一碗水端不平。老王子不能任性撒钱了,只好将目光投向民众资产:   ——这个矿,原先是我家的,没收;   ——这个银行,原先是我家的,充公;   ——这片山头,原先是我家的,收回。   ……   民众们自然是怨气爆棚,明里暗里不配合;老王子的功臣们发现原先的许诺全缩了水,自己被“鸟尽弓藏”,自然也都不会满意,怨言四起。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终于有一天,老王子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被社会各界轮番“逼宫”,气得哇哇大叫,正在痛陈这些刁民如何不忠不义,忽然一口气没换好,来了个脑血管破裂,当场驾崩了。   毕竟熬了太久,憋着年轻时候的一口气,把每天都当成战斗,却忘了社会已经飞速向前,自己却大限将至,早就没了年轻时候的精气神。   R国当然是一片大乱,文武百官紧急商议之下,万人血书请求流亡总统回来主持大局。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就这样虎头蛇尾,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去了。   *   不过这场闹剧也并非完全无聊,还是有不少闪光点,得到了国际舆论的注意。   首都综合博物馆的老馆长,在平安送走了外国游客之后,毅然回到博物馆里坚守馆藏。   回去之前,他借着军舰上的中国基站信号,给各界精英都打了紧急电话,希望调拨人手来保护博物馆。但“各界精英”此时都自顾不暇,纷纷遗憾地表示我们精神上支持您。   老馆长于是搬个椅子,就坐在博物馆门口。夜里还真有无良官兵还打算进去哄抢,让老馆长引经据典,当场痛斥,悻悻而归。   展品保住了,有几个军官却觉得丢了面子,找个因头把老馆长下了大狱,遣散了所有工作人员。   国际文物界都觉得这个博物馆完了,很多同行网站上已经开始整理这个博物馆的馆藏清单,准备在线哀悼。   可是第二天清晨,市区交火停歇,军队们惊奇地发现,无数当地居民离开藏身之地,走上街头,自发围在博物馆周围,保护这个他们从小就给与他们欢乐和知识的神奇宫殿。   他们用粉笔和油漆在地上写:   “谁敢偷走我们的文化,就是历史的罪人!”   “人在做,上帝在看!”   “今天我们都是博物馆馆长!”   ……   军队里的大兵也都是百姓出身,如果不是将令在身,谁愿意和百姓作对。于是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博物馆,免得被愤怒的民众追打。   等到老王子驾崩,监狱负责人立刻就把老馆长放了出来。他回到博物馆的时候,大批民众夹道欢迎。   老馆长被当成国家英雄,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了一个奖,请到巴黎去开了个表彰大会。这是后话。   *   老王子本来查封了路桥公司的高铁项目,打算从里头榨出点油水来;谁知封条还没干,就让人揭了下来。复位的总统备了厚礼,毕恭毕敬地请外国专家重新过来开工。   专家们当然不可能立刻回去。路桥公司坚持要等R国局势彻底好转,安全评级重新上升到合适的等级,才会考虑复工。   佟彤听了这些消息,倒是十分满意:“正好正好,你们也别急着马上再出国。下个月回来正好赶上春节。咱们全家也好久没见了,我回头在你们最喜欢那个馆子……叫什么来着?嗯嗯,就那儿,定个年夜饭给你们压惊。”   好几年没吃到全家福年夜饭了。佟爸佟妈喜笑颜开,两颗心已经飞到了皇城根下。   “对了,小彤……”关晓萍朝她挤眉弄眼,“男朋友是北京人吗?回家过年吗?要是他想在北京过年,你也带来呗。我们还得谢谢人家照顾你呢。”   两位家长的思想都比较前卫。说完话,才想起“请男方一起过年”好像意义挺重大的。不知道他俩进展怎么样,生怕闺女犯难,又贴心地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年后一起聚一下也行。”   佟彤想了一下,遗憾地说:“不必了。他……过年不在北京。”   *   佟彤算了算。希孟是8月来到她家的。那时候刚入秋,见天儿的下小雨。   转眼半年快过去。她问了一下消防中队的大哥们,地库三期的装修工程将于春节前全部完工,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不被涂料阻挡,顺利回到地库恒温柜。   文物们在人间虽然百毒不侵,但那终究不是他们自己的世界。博物馆里那种恒温恒湿、有专人定期保养、并且人杰地灵的环境,才是他们理想的居住空间。   就如同登陆火星的宇航员,虽然身上装备齐全,基本生存不成问题,但地球才是永远的家。   又好比佟彤闯入文物的创作层,虽然依旧能够吃好喝好,还能开无敌光环,但如果长久地困在那里不接地气,她肯定会怀念自己的四合院。   希孟初来人间的时候,偶尔还抱怨生活条件不尽如人意,居然不能依他的意思调控温湿度和光照,还不时被各种丑物件晃瞎眼。但后来也许是适应了,也许是被佟·老司机·彤带得有点乐不思蜀,最近几个星期没听他埋怨过。   但佟彤知道,无论是从理论还是经验的角度,他都该回去歇一歇。   *   除夕前一天,佟彤开始放假。   她留在家,大摇大摆地进了希孟的书房,往沙发床上一倒。   他正在整理书架,看她半天不动,问:“你来干什么呢?”   “帮你把书房整理成原样。”她大言不惭。   说归说,她懒得动,全身像在沙发床上生根发芽,只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转,跟着他的身影来回移动。   他更是好笑,走到她跟前,不客气地开始分派任务。   “那你帮我把那个书架……”   话没说完,让她扑通一把拽得坐下来。   他急了:“喂,轻拿轻放!”   佟彤环住他腰,用一种特别红颜祸水的腔调,懒懒地说:“不急不急,看个电影先。”   作者有话要说:  又待高审了,刚放出来……   让我看看大家的重点都在哪   `   这些宝贝赶紧自我反省去   换个昵称 评论: 彤彤真的有风流潜质   幕谋 评论:红颜祸水~   blueblue 评论: 轻拿轻放,那啥时候还用轻拿轻放吗(满脑子废料 自己反省   璇玑 评论:哈哈哈哈哈哈轻拿轻放   `   这些宝贝颁发小红花   宫商漾 评论:求国庆贺文   ivy 评论: 从老馆长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我国战火纷飞年代,老一辈文保人员的精神,为他们点赞   `   还有一个好奇宝宝   知了 评论:对了,本文居然没有一个国宝画神仙的!不科学!有一堆画神仙的,雕刻神仙的。那种成精了咋办?   (别急,作者在线胡编中) 第95章   两人放着电影收拾房间, 其乐融融。   佟爸知道有人借住这间屋子。他在北京的时候,也不过是偶尔文艺心泛滥的时候去一下书房, 所以不怎么在意。当时佟彤稍微一提,他就点头了。   他问:“令尊想让它还复原样呢, 还是稍微调整一下?”   佟彤于是说:“按原样摆设就行。”   连清洁都不用。大宝贝儿爱干净, 就算是吃完的零食包装, 也都会在一个小时内清理完毕。有时候顺带还帮佟彤把她前一天藏起来的巧克力包装纸给找出来丢掉,让她自惭形秽。   所以这半年下来,书房反倒比以前更整洁了。   只多了一些他买的书、零食、佟彤友情提供的电子产品、鬼市淘来的别致小物件, 等等。   沙发床恢复成沙发, 佟爸的辣眼睛水彩画重新放回书架最显眼处, 希孟的那些零碎,就寄存到她的卧室里去……   本来没多少活计, 两人慢腾腾的,一边收拾一边偷懒, 硬是花了一个下午。   ---------------------------   “您瞧瞧您这待遇,”佟彤抹了两下桌子, 丢下抹布往沙发上一歪,“民宿里的各位来来去去,腾房搬家的时候可都是自己动手,我可都没帮忙。”   希孟对这个特殊待遇十分满意, 嘴上却还得便宜卖乖:“要是我单独收拾,半个小时搞定。”   佟彤心里恹恹的,见他一点没有悲伤分别的意思, 终于忍不住问:“你回去之后,会不会想我呀?”   他接过抹布抹桌子,听了这句话,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侧脸如春日暖阳。   “当然了,”他含着三分笑意,眼角的红痣扬了起来,“你记得我在民宿外头画的那几笔涂鸦吗?我……”   也就他把这叫做“涂鸦”。换到别人身上,都能拿去参赛评奖了。   佟彤也不纠正,顺口问:“怎么了?”   他笑了:“这种随手涂出的东西,不能算艺术品,也不会开灵智。但既然是我画的,我可以……这么说吧,稍微‘点化’一下,让我在其中的留痕稍微活跃一点,随着我的心情变化而产生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小改变。   “如果哪日你发现那几笔涂鸦和以往略有不同,那么就是我要来找你。好不好?”   佟彤扑哧笑了,做了个准确的比喻:“你是把它变成个传呼机了?”   “80年代展出的时候得到的灵感。”他果断承认,“最近实验了一下……”   他说这话的语气带着满满的自负,显然这事儿并非所有文物都力所能及,只有巨佬级别的祖宗才能拥有这种神笔马良的能耐,随时随地把涂鸦“点化”成他的私人专属传呼机。   佟彤想了一想,觉得不满意:“不好不好。那些涂鸦风吹日晒的,不定哪天还会被熊孩子添油加醋,或者民宿要拆迁,或者市政哪天统一来油漆外墙……那我不就看不见了?”   他想想也是,顺手从收拾好的书架上取了画纸和笔。   “那我现在给你画一个。”   他吝啬笔墨,除了偶尔装逼,极少公开炫技。   佟彤兴高采烈:“等一下等一下,我录个像。”   他哂笑,命令她:“沙发上坐好。我最近练水彩人像。”   他的艺术细胞已经博采众家、触类旁通,随便空降到哪个门派,最少都是教授级别。   佟彤一怔,不过脑子说:“像《泰坦尼克号》那样啊?不太好吧……”   希孟:“泰什么?”   还好他没看过这个电影。她高高兴兴往沙发床上一窝。   ---------------------------   巴掌大的小像片刻即成。佟彤迫不及待地接过一看,意料之外中的惊喜。   “太先锋了吧……”   说不出属于哪个现代流派,大概是他本人就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宗师。   寥寥几笔淡色水彩,并没有细致地勾勒她的面貌身材,而是以一种极为随性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慵懒的体态。   若是脱离情境,乍看之下,这体态可以是任何一个年轻女人。但只要佟彤拿着它同框而站,任何人都能立刻看出来,画的就是她本人。   肖像中也没有精细的五官,只勾了几笔很写意的线,让人联想到少女的明媚微笑。   其实并没有用到太多的技法。属于那种大巧若拙的作品,外行人看了可能会说:“我也能画!”   但真正能把这么简单的线条绘得神韵万千的,佟彤数了数自己认识的各位大触,怕是无一人能达到如此境界。   她等颜料干透,珍而重之地将小像夹在两张塑料纸中,收到钱包里。   “这就是你的传呼机啦?”   他点点头,“哪日这上面的线条若有细微变化,就是我呼你。”   佟彤得陇望蜀,搂着他脖子问:“那要多久嘛?”   他洗好画笔,想了想,朝她一笑:“下次展出的时候,估计还有机会到外头松快松快,那时候再来找你。”   佟彤脸上黑气弥漫。   “亲,那至少得是二十年后。”   他的时间概念还没完全跟人类同步,随口问:“怎么了?”   佟彤善意提醒:“那时候我小孩可能都高考了。”   轮到他脸一黑,撂下抹布,问:“你跟谁的小孩?”   佟彤哼了一声,不说话。   一张桌子抹了一刻钟了,那抹布才走了三分之一的旅程,又停下了。   他跟那抹布大眼瞪小眼,看着桌面玻璃上反射出来的自己容颜,过了好长时间,才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那我争取早一点。”   佟彤问他:“多早算早呢?别告诉我十年……”   见她还不太满意的样子,他只好再压缩一下自己的时间概念:   “我尽量想办法早一点。”   佟彤笑而不语。   他最后说:“在你交下个男朋友之前。”   佟彤笑道:“一言为定!”   ---------------------------   他最后把手机又检查了一遍,托付给佟彤。   一边撤掉所有密码,一边警告她:“不许乱看。”   佟彤心里暗笑,他的手机有什么可看的,看他外卖软件的会员积分吗?   随随便便把那手机往口袋里一装,忽然手机滴滴响了两声,似乎来了个短信。   希孟赶紧说:“拿出来,我看一下。”   佟彤嘲笑他:“你要重新适应没网络没通信的生活,从现在开始吧……”   他温柔地捉住她手腕,顺势把她揽进怀里,鼻尖在她颈窝点了点。   “给我看最后一下嘛。”   佟彤招架不住,手机双手奉上。   “还说我网瘾呢,你不是也……”   她余光瞟见手机屏幕上浮着的短信摘要,一个愣神。   希孟接过手机,利索地操作了几下,关机给她。   “喏,妥了。给我留好,记得定时充放电。”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四合院门。   临近除夕,后海附近的游人寥寥无几。湖面结了一层冰,反射着微薄的日光。   冰面上有人在溜冰嬉戏,坐上双人小冰车横冲直撞,然后摔成一团,笑成一片。   街边路上,一个美术生正支个画板给行人绘肖像,旁边的牌子写着“勤工俭学,三百块一张”。   大概有七八个人在排队,周边半数的游人都集中在这里了。   都在兴奋地议论:“画得真好……不仅像,还特别有韵味……估计是哪个大师的弟子吧,三百块简直太值了……”   佟彤忍俊不禁:“这么快就涨价啦。”   这美术生自从被希孟“魔改”了一幅肖像画,回去拍照钻研,没几天功力大进,艺术造诣跃上了新的台阶。   希孟也往那里瞄了一眼,评价:“啧,不值三百块。”   但他现在可没这个劲头去点化凡人了。挽着佟彤随意走了过去。   去故宫可以打车,可以骑车,可以坐公交,但是两人谁都没提,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路。   上次她跟希孟走着去故宫,还是头一次见面,他到她家表示了一下谢意,随后懒得跟人类多说话,张罗着回去。佟彤积极带路,把自己整得像个小跟班。   当然现在不算啦。他果然是“知恩图报”,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一阵寒风吹过,顺手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全然不顾周围各种酸了吧唧的眼神。   今天重走长征路,佟彤感慨良多。   故宫里不只有工作人员、有游客、有消防中队;   其实还有着更多的“隐藏人口”。他们就像一个个无言的朋友,在红墙内笑看寒暑春秋。   他们掌握着通往异次元小世界的钥匙,那里面盛放了千百年来,一个个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人类的记忆和念想。   包括那些久已湮灭在历史中的、连他们的子孙也未必继承了的记忆。   她惆怅地看着身边人的侧颜,心里叹气:国宝终究是属于国家的啊……   “希孟,”走到护城河边,她拉拉他胳膊,对他说,“其实你也不用着急,专心休息为主。二十年我也是可以等的。”   护城河也结冰了,不知被谁丢了几个小石子,溅出来的冰碴子反射出一片迷你的彩色光,落在他身边。   他微微讶异,没说话。   佟彤甜甜一笑:“二十年也可以,三十年也可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节奏……嗯,不来也可以,给我递个话,我找机会去地库看你。这几个月我挺开心的,以后想你了就看看照片,等多久都有动力……”   他蓦地驻足,“真的?”   不知怎的,这两个字里听出些恼怒的意思。   佟彤:“真的真的,我等你……”   腰间一紧,让他从容抱在怀里。   他靠着护城河栏,身后一圈冰霜,环绕着那个巍峨的宫殿群。   “你……”   他说了一个字,又停了,浅浅地笑笑,拨弄她脑后的马尾,微微用力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自古以来,爱慕他的人多矣,他本以为自己对各种花式表白都免疫了。   不过,这次还是不一样。以前的人类粉丝,说得最多的话不外乎,“我等不及要将这幅画请回家啦!”   若是交付日期不小心延后一两日,他们还发火呢。   难得有人说,她愿意等,等多久都行。   他不免有些感动,呼吸急促了些,嗅到她脑后清新的洗发水香气。   佟彤跟着他胸膛一起一伏,两人的呼吸很快同了步,安安静静地依偎在护城河边。   灰色的宫墙砖缝里生出早发的树枝,在小风中摇头摆尾。   时间流逝许久,谁都不觉得慢。   终于,他轻轻放开她,说:“我走了,不用送。”   然后飞快地低头在她脸颊啄了一下,又若无其事扬起头,显然是怕人瞧见。   佟彤摸着脸蛋愣神。   等回过神来,眼前只剩连绵灰墙,几个面目平庸的游人在墙边拍照。   ……   佟彤怅然若失地叹口气,随后微笑起来,步伐轻快地往回走。   “谁等你二十年呀?美得你。”   一边兜里摸出希孟的手机,把他那句“不许乱看”揉碎了丢进垃圾桶,打开微信对话框。   “呵,删了。”   她冷笑。   刚才他抢手机的时候,她已经瞥见了信息的内容。   【老北京人的童年回忆:丰台游乐园即将重装上阵!您已成功预订“华丽重逢”怀旧双人套票,时间:2020年5月6日,取票码XXXXX……】   -----------------------   传统的过年方式已经不怎么受现代年轻人的青睐。相比以往的“春节晚会-年夜饭-放鞭炮”套餐,大家过年的方式五花八门——比如看个网络直播,或者全家去海岛度个假。年夜饭也不爱做了。饭店解决是惯常操作,最近两年干脆改叫外卖了,五湖四海一大桌子。   不过除夕夜到,佟彤家还是非常守旧地执行了传统操作。   姥姥包了一大锅饺子,分发给胡同里的老邻居们;然后打开电视,目不转睛地蹲守春晚。   看完了一堆曲艺相声舞蹈大合唱,佟彤眼睛一亮:   “这儿呢这儿呢!”   电视里出现了佟建军和关晓萍的特写。   两人穿着以前的工作服,还戴了明晃晃安全帽,连佟建军打的粉底都比别人黑了一个色号,整成了风吹日晒的模样,生怕观众看不出来他们是大工程师。   “R国撤侨传奇”入选年度新闻,当然值得在春晚上提一笔。   节目组请了几位当时的亲历者——几位工程师,还有那个文保专家黎教授,加上几个海军军官——一齐站到了舞台上。   其实也就是在全国人民面前刷个脸,幸而不用唱唱跳跳。   主持人绘声绘色地叙述了撤侨的过程——其实那些细节,全国人民也基本上如数家珍、津津乐道——工程师们如何自制无人机,中国军舰如何反应神速,还有就是大家撤退时居然不忘带上来自中国的文物……   “……后来我们也采访过所有当时的被困人员,但大家都否认文物是自己带出来的。”满脸喜庆妆容的主持人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表情,“我们只能推断,是R国老馆长发扬不畏艰难,做出了艰难的决定,率先抢救这些漂洋过海的瓷器……让我们为这种国际主义精神鼓掌!……”   全国人民:啪啪啪啪……   佟爸佟妈在台上傻笑。   佟姥姥在电视机前,看着女儿女婿傻笑。   其实参与过撤退的当事人都觉得瓷器这事儿有点蹊跷。但都是头一次经历战乱,当时心有多慌,事后的记忆就有多混乱。许多人甚至不记得身边有多少同伴,不记得老馆长讲过什么话,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躲在咖啡厅还是会议室……   因此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没把这事儿公开提出来。   主持人最后卡着节奏,燃点十足地宣言:“……只有祖国强大了,人们才有尊严,我们中华儿女才能无所畏惧地行走世界……”   话是套话,然而佟彤看着屏幕上帅气四射的军舰,忽地回忆起了她误入1938的那一次冒险。   简陋的军器、艰难的行军、饥饿而绝望的人民在铁蹄下挣扎……   “唉,”她忽然伤感,“要是高太爷爷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佟彤低头看手机,悄悄给小昭发微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谢你啦!】   小昭正在民宿看电视。头一次看春晚,新鲜感十足。   她很快回:   【没什么没什么,要不是令尊帮忙把我们运到地下室,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就傻傻的被震碎了。所以要谢还是我谢你们!】   瞧这丫头嘴甜的。差点让佟彤忘记她心里的克苏鲁奇幻海世界。   佟彤怀疑小昭有点自带柯南属性,走到哪儿炸到哪儿。   撤侨小分队果然只是露个脸。发个微信的工夫,下一个小品已经演上了。   佟爸佟妈回到嘉宾席,专注地跟着哈哈哈。   他俩都好几年没看春晚了,看什么节目都新鲜,目不转睛地从头盯到尾。小品里的陈年老梗都在网上流行好几个月了,他们也都乐得前仰后合,在一群观众里堪称清流。   简直是春晚最佳观众,全体演员都要为他们感动。   ---------------------------   接近午夜12点的时候,佟彤的手机里开始演奏各种音效的交响乐,全是社交app里的消息提醒。   先是家庭群里开始大撒红包。为了庆祝佟爸佟妈平安归国,红包比往年还要肥厚些。   然后是工作群里,老康也开始抛红包,祝大家新的一年业务精进。   民宿股东交流群里,陈亮和高茗各自随手丢了个巨包,佟彤接到后幸福得冒泡。   张浩然在父母家过年,梁湘在警队值班,也都跟她互发祝福,互相吹了好几句彩虹屁。   张浩然兴奋地告诉她:“我被科学院录了!年后就去上班!以后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了!”   飞飞、小云、潘滚滚也很有诚意地祝她“小彤,新春快乐”——都带名字,说明不是无脑群发。   就连施一鸣居然也对她说了句节日快乐,不知是不是群发。   佟彤发信息发到手软。这时候“老年活动中心”开始后知后觉地活跃起来。大概是文物们刚刚发现跟上了春节发红包的习俗。   居然是葆光起的头,一个100块大红包,留言是简单的新年快乐,   每人都领了有那么几块十几块。大家群起而问候:   【新年快乐!我们这里下雪了哟哈哈哈……】   抢了红包之后——   【白老板:哇,土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葆光姑娘局气!】   葆光淡淡答:【反正这边也用不着人民币,看着余额烦心。】   雪晴为了不被比下去,也只好发了红包,不过他还要留着钱吃喝玩乐,红包金额中规中矩,88.88。   小忽雷又双叒叕抢了个“运气王”。众人起哄:【发一个!】   小忽雷扭扭捏捏地把刚到手的财富吐了出去,还搭上了几块钱,发了个50块。   赵孟頫赵老师休息了两个月,也溜出来过了个节,清空了一下余额。   ----------------------   众文物抢来抢去,很快新鲜劲儿过去,感慨道:“做人其实也挺无聊的,为了这么点小钱大呼小叫,浪费那么多时间。”   这时候一个大红包横空出世。   【佟彤:各位宝贝们新年快乐哈!这是小的一点孝敬,大家拿去买奶茶喝。】   大家其实有点玩腻了,毕竟都不怎么需要用钱。   但是给她面子,七零八落地抢了红包。   很快——   【小忽雷:卧槽我又是运气王?200块的运气王你们见过吗??】   群里沸腾了。每个人抢到的都是三位数以上!   【做人真有意思。谢谢佟老板。】   【做人真有意思。谢谢佟老板。】   【做人真有意思。谢谢佟老板。】   ------------   佟彤在电视机前乐得捧腹大笑。   她只不过是把刚才陈亮和高茗的红包拿出来回馈祖宗了……   群里的老干部们都在喜滋滋地数钱。红包还缺一个人没领。   佟彤一瞬间有点落寞。希孟估计正以本体形态舒舒服服睡觉呢。   连手机都寄存在她这儿。   她忍不住找出他的炫酷顶配高能手机,开机登微信收红包。   ……   2块。   哎,连个笑话他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这时候院门响了。佟爸佟妈参加完春晚直播,归心似箭地打车从电视台回来。   姥姥高兴得年轻了二十岁:“快进来快进来,给你们留了饺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来信选登~大家看起来都很乐观呀   `   杳然去 评论: 想象一下20年后小彤带着孩子去看希孟:看,墙上挂着的就是你妈妈的老相好!   换个昵称 评论: 大宝贝很快就回来啦   gemini雅 评论: 希孟换个手机吧 这也太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次回来就去游乐园了嘛?   `   长夜白 评论:过年!   blueblue 评论:临过年的时候就分开了嘤嘤嘤,希孟宝贝还订了三个月后的票。话说两个人也没想着说长相厮守吧,只是过一天算一天   浅色夏末 评论:好有爱啊,希孟这个大傲娇   `   知了 评论: 小昭出国一次,文物层估计又丰富了——跟我参观景点啊:第一关:克鲁苏水上世界,通关后可以进行下一个项目——非洲博物馆惊魂夜。更多项目待开发,尽请期待。游客一脸害怕:这就是索然无味的小文物层???...... 第96章   春节假期其实也闲不下来, 从大年初一开始,佟彤就被父母随身携带, 紧锣密鼓地去各种亲戚朋友家拜年。   佟爸佟妈好不容易回一次国,七姑八姨们都格外热情招待。   佟彤跟着蹭吃蹭喝, 佳节没过先胖三斤。   期间不免有人问:“小彤对象有着落了没有啊?表姑/堂婶/姨夫/舅公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关晓萍很够意思地给闺女挡刀:“有了有了, 小伙子我们见过, 人长得俊,谈吐也不错……”   亲戚们齐声起哄:“什么时候带来见见!”   表姑/堂婶/姨夫/舅公拍板:“就元宵节吧!”   佟彤为难地说:“不成啊……异地。”   轮到关晓萍惊讶:“好好儿的怎么就异地了呢?”   -------------------------   愉快的假期眨眼过去。佟彤又回到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狗生活。   爸妈在家里休假,有他们照顾姥姥, 佟彤的日子其实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但她每天看着那间空书房, 总觉得缺点什么。   故宫博物馆就除夕闭了一天馆, 春节时期并不放假,除了例行的周一闭馆, 其他时间照常开放。   因此接待游客的工作人员也跟着加班。   但文保科技部不一样。他们是不用面对游客的,况且文保组的工作纲领是“慢工出细活”, 保持良好的状态是最重要的,不争这一朝一夕。   所以佟彤放满了假。回到岗位上之后, 节日期间积压的工作就扑面而来。   前段时间文华殿展出的“乾隆书画特展”完满收官。在入库之前,其中几件作品需要书画组保养修补。   确实,乾隆朝的东西放到现在也是古迹了。虽然艺术造诣有待商榷,但毕竟有着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 因此也不能怠慢,必须精心保养。   另外还有一个课题组请求将一些展品进行无损分析测试,以完成一项关于清代造纸技术的研究。   佟彤于是跟乾隆那软塌塌的字迹和龙傲天的印章缠绵悱恻了一整天, 觉得血条快空了。   下班之后,老康貌似还想叫她谈点什么专业上的东西,佟彤疲惫地摇摇头。   “师傅,今儿累了,明天成吗?”   文保组准时下班的惯例怎么能从她这儿破。她理所当然地拎包出门。   老康无言以对,挥挥手表示她有理。   从位于东华门的工作人员出口出去,佟彤忽然看到有人蹲在路边。   他梳个发髻,穿一身灰褐色的……   “道袍?”   佟彤还是头一次在道观外面发现穿道袍的。摆摊算命?   故宫门口不允许这种封建迷信活动啊!   道袍不算干净,但又达不到“邋遢道人”的程度。道袍里头的身子有点发福,一层圆润的肉肉从腰带两侧鼓胀出来。   佟彤待要目不斜视地走过,忽然觉得两道目光朝自己身上看来。   她眼皮一跳,慢慢住了脚步。   这感觉太熟悉了。   被祖宗使唤的感觉。   佟彤打着胆子,回头朝那道士看了一眼。   恰好他老人家也抬起头,朝她和蔼地微笑了一下。   佟彤腿一软,差点掉护城河里。   “胖佶……哦不哦不,官家……?”   -------------------------   号外号外!宋徽宗跑到北京故宫来讨说法啦!   当年他被人撸下皇位,掳到北方,度过了“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后半生;可曾料到数百年之后,此处也升起帝王紫气,成了帝国中心,盖起了皇家御苑,而且比他在东京城的府第更加气派?   一身道袍的宋徽宗赵佶,就这么空降到故宫东华门外,仰着白白胖胖的脸蛋,捋着仙风道骨的胡须,朝佟彤点头微笑。   -------------------------   佟彤在葆光的世界里见过胖佶,她百分之百确定这个就是真人。   “您怎么了?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小的能做点什么?”   她凑上去轻声问。   东华门不是故宫的常规出入口,这里没什么游客,门口停了几辆公务车。   胖佶的脸色有点憔悴,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伺候的小太监,自己也不知远道而来走了多少路,这会子显然腿酸,蹲在门口不动地方。   佟彤一边问一边想,难道这位是和乾隆一样,被谁召唤出来的?   她记得子明说过,“……跟我们文物一样,只要有原作者的思维碎片,就有方法将其具象化。所以姑娘今日所见之乾隆,也不过是一堆思维碎片捏合的‘下辈子’而已。”   有人凭着乾隆孜孜不倦地在文物上刷的弹幕,把他老人家给召唤到现代来作威作福。   按这个思路,召唤胖佶其实比召唤乾隆要容易。乾隆只会刷弹幕,胖佶可是实实在在地留下了不少艺术精品,“思维碎片”的质量要高多了。   胖佶脸色闪过一瞬间的惶恐,随后恢复了王者风范。   他抖抖道袍的袖口,说道:“没错。是有人将朕唤入人间的。有件事,还想请姑娘替朕跑一遭。”   太客气了。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身处的是“幽州”,过去也不是他所辖的地盘。他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   佟彤也蹲下,轻声提醒他:“爷,您这身道袍太惹眼了,以后注意点,挑个现代人的衣服换上吧。”   头一次跟古代皇帝直接对话,佟彤并没有觉得多紧张。可能是因为当小狗的时候已经跟他很熟悉了,连他更衣都看过。   胖佶对换衣服没兴趣,自顾自地说:“朕的《听琴图》上被乾隆提了个诗,文采糟糕不说,还句句讽刺朕不会治国,将朕批得狗血淋头,真真气煞人也。姑娘若能将此诗清除,朕重重有赏。”   佟彤:“听琴图?”   《听琴图》,传为宋徽宗赵佶创作的一幅绢本设色工笔画,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绘的是几位文人雅士在松下抚琴赏曲的情景。抚琴者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听琴者三人,一红衣,一绿袍,一童子,皆凝神恭听,仿佛入定,又仿佛翩思于天地之间。   图中有徽宗题名与画押,还有蔡京题诗一首,人物传神,线条劲挺,是不可多得的宋画精品。   宋徽宗崇尚道教,自己把自己封为“教主道君皇帝”。一般认为抚琴的那位道士就是赵佶本人。   《听琴图》也是故宫捧在掌心的国宝了,而且最难得的是,偏好文人雅画的乾隆,居然没在上头留“墨宝”。大概是把这画当成了伪作。   的确,《听琴图》的写实技巧太出色了,以至于被人认为不像文艺心泛滥的宋人作品。在日军侵华前夕,故宫紧急转运珍贵馆藏,在挑选文物的时候,不知哪个砖家把它定为明代赝品,于是并没有装箱,而是留在了北平。   而如今,胖佶从他的众多作品当中凝聚神魂,专程前来告诉佟彤,《听琴图》上也被乾隆题字了……   不奇怪。乾隆很喜欢在宋徽宗的物件上进行打脸活动。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他写的不外乎是:瞧你玩物丧志,艺术造诣高深有什么用,还不是把国家作没了,自己有家难归,寄人篱下,终老异乡,何其呜呼惨哉!哪有朕文治武功、俾睨天下、九州安定、四夷膜拜……   总之肯定是类似的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儿的说。   今天胖佶大概终于受不了了,披了个道士袍,前来故宫讨说法。   佟彤戴着口罩手套,跟自家祖宗的一堆“墨宝”相处一天,也有点想找个发泄口,于是热心地扶他起来,问:“您想让我怎么帮您?”   即便是灰头土脸、道袍油油腻腻,胖佶也丝毫不失宗师气度。   “姑娘随朕来。”   佟彤看看时间,刚过下午五点。   远处也有几个游人路人,遥遥望见一个“道长”在红墙根底下漫步缓行,大概都以为是故宫搞的什么cos活动,只是好奇地注视了一会儿,没人起疑心。   东华门一侧的城墙外面,一丛遮天蔽日的松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小木门,一条条老旧的横木上生满苔藓,和旁边故宫外围那明快的色调格格不入。   “姑娘请进。”   以胖佶的身份肯定不会给她开门的。佟彤也不介意这些虚礼,一边拉开门,一边寻思,胖佶的“重重有赏”,到底会是什么。   君无戏言,要是能给她加个音乐天赋点就最好了……   胖佶径直从门里走了进去。佟彤也连忙跟进。   -------------------------   跨进门的一瞬间,她就惊艳了。   红墙里面本该是故宫。高大的宫室、肃穆的走廊、严丝合缝的青砖,阳光从屋檐上照在地上,落下笔直的阴影——一切都一板一眼,整齐划一。   然而这门一开,佟彤仿佛是踏进了时间胶囊,眼前一下子落了层柔光滤镜,感觉时间的流逝悄然变慢了。   眼前是一个高雅而简洁的庭院,青松如盖,绿竹摇曳,掩映着柳暗花明的曲折走廊。走廊边的几案上陈设着香烟袅袅的薰炉,院子中央的玲珑西湖石上摆着古鼎,内里栽植着一枝小竹,嫩枝尖部停着一个小小的蝴蝶。   空气中流淌着清幽的氛围,让人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仿佛蓦然间飞到了名山大川之巅,那松竹后面随时能走出仙人。   故宫的御花园里绝对没有这样的景色。那里虽然美,但是那种重岩叠嶂的华丽之美,奇花异卉争奇斗艳,每一片粉墙上都绘了精工细作的图案。   而眼下这种气氛,是《听琴图》里那种静谧脱俗的气氛。微风吹动松枝竹叶,发出如同远方海浪般的声音。   佟彤心中暗叹。胖佶不愧是大艺术家,创造力也非同凡响。这传送门开的,让人进来就不想走。   回头一看,自己身后是一大片竹林,那扇小门早就消失了。   不过——   “喂,官家!”   胖佶呢?   他进门之后怎么也失踪了?   倒也不奇怪。在佟彤此前闯过的许多创作层里,文物本体的灵魂是融入其中的,在剧情里充当一些不可或缺的角色。   远处一丝似有似无的乐声,有人在抚琴。   佟彤找个角落,先检查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   胖佶妙手生花,几乎没费什么功力,就给她全身换上了飘逸淡雅的宋装;跟佟彤上次在《清明上河图》里找到的平民衣裳不同,她现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外面披着紫灰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袍,罩了深烟色牡丹花罗背心。翻开袍袖,里面还有一层烟色梅花罗镶花边单衣……   再里面她不好意思翻开看,至少还有三四层。   每一层都轻盈若羽,剔透似烟。深烟浅烟色的两件背心和单衣,隔了一层紫色袍,居然还能相互映衬,叠加成变幻多端的色泽。   现在是早春时节,她穿着六七层上衣,居然还能感觉到料峭寒气穿体而过,通体清凉。   甚至当她闭上眼睛,还有一种裸`奔的错觉。   太轻了。这些衣服加起来都没有她一件夹克重。   腰间系着浅褐色罗印花褶裥裙,印金的叶子中敷以明媚的色彩。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至少打了60个褶。   佟彤习惯性地把全身上下这些织物草率鉴定了一下,得出结论:许多纺织的技巧已经失传了。她身上任何一件,放到任何一个博物馆,绝对都是明星展品。   胖佶这是把银子给她穿身上了,真够意思。   那她的身份肯定也不会平凡。摸摸头顶,乌云般发髻之上,一堆冰凉的金玉首饰,佟彤没有镜子,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反正不会难看。相信胖佶的品味。   走廊后面一左一右追来两个小宫女:“帝姬走得好快!等我们一下嘛!”   佟彤:“……”   被胖佶扮成便宜闺女了。   原本皇帝的女儿是称公主的,胖佶某一天文艺中二心泛滥,就给改成“帝姬”了。   这是徽宗朝独有的公主称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胖佶风流天子,名下“帝姬”一大堆。她也不知道自己被附在哪一位身上了,这并不重要。   她要在《听琴图》里挫败乾隆的破坏。   她跟乾隆的各种手下也见过七七八八了,不管是在创作层还是在现实世界,冲突一次次升级,最后一次和珅差点把她绑架走。   因此她知道这次任务应该不算轻松。好在她还有“崩坏遁”,万一觑见苗头不好,赶紧退出就行了。   不过……胖佶也真是当贵人当惯了,好歹给她来个任务简介啊!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放她自由行动,也太高估她的能耐。   她决定先去把正主找到再说。问身边宫女:“皇阿玛……哦不不,父皇呢?”   没有宫廷经验,差点说错话。   不过宫女们刚刚追上她,呼哧带喘的,也没听见她前面几个字。   “官家在花园中跟几位近臣抚琴呢。帝姬您想去听的话,婢子们给您搭个屏障。”   内外有别,但并非全然无法变通。当胖佶闺女还是挺自由的。   听这几个宫女的口气,对她这个帝姬可谓言听计从,而且似乎还带着点惧怕的意思。   身后十步外好像还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职业素养非比寻常,她一回头,这些大汉就飞快地隐身到廊柱之后,生怕吓着她。   佟彤点点头。   得去看看胖佶到底遇上了什么样的危机。   很快又来了几个小太监,跟宫女们一起,合力扛来一个移动屏风,把帝姬遮得严严实实,近距离窥探官家抚琴。   一阵柔和的乐声飘入她耳中。   古琴本来是一种音量很弱的乐器,只适合三五闲客聚于室内,焚一炉香,静静细听。   而现在,赵佶身处空旷的庭院,闲适抚琴,音色虽弱,却凝聚力很强,传到数十尺之外的远方,可见功力。   如《听琴图》所绘,两个衣着各异的近臣坐在下首,听得入迷。   宋制,三品以上衣紫,五品以上衣朱,七品以上衣绿。这两人一红一绿,可见都是当朝大员。   佟彤也立刻被这乐声吸引了。听了一会儿,泪水潸然而下。   太悲了。不知是什么曲子,琴弦上似乎发散着哀伤的情绪,直通她的心弦。   各种悲情的画面在脑海中闪来闪去,忧愁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让人应接不暇。   旁边的宫女太监都哭了,悄悄交头接耳:   “官家弹得真好啊……呜呜呜,我想家了……呜呜呜呜……”   “呜呜……帝姬恕罪,婢子马上给您拿手帕……”   “昨天被官家的大鹦鹉啄了脑袋,好疼啊,呜呜呜……”   佟彤一边抹眼泪一边想:等等,《听琴图》里那几位听众,好像没有太哀伤的表情吧?   琴声告一段落。抚琴的赵佶也满眼泪花,长叹一声。   “朕近日反思,这个皇帝啊,做得太不够格。也许是该退位让贤,专心修身养性……”   旁边几个大臣听得都惊呆了,赶紧用袖子抹掉眼泪,站起来连连行礼。   “不可啊不可!皇上您是天命所归,国家需要您,万民需要您,臣等也需要您哪!”   “就是!陛下请慎言,万万不可再出如此冲动之语!陛下遇到什么难处了,我等呕心沥血也要帮您解决!”   ……   赵佶却长吁短叹,一会儿一抹眼角,竟然不知为何,突然就心灰意冷,丢掉了所有当皇帝的劲头。   不对劲。   佟彤躲在屏风后面,听到她那个便宜爹还在呜咽:“最近朕不是请了一位灵霄道士,与朕讲经清谈,一番对话下来,朕真是如梦方醒……原来朕这个皇帝当得这么差劲,还不如不当呢……不如跑到山里去清修……”   旁边几个人当然一个劲的劝,但越劝赵佶越伤心,一屁股坐下来,又弹了一首更加丧的曲子,那旋律可谓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旁边几个人都劝不动了,各自想起伤心事,嚎啕大哭起来。   -------------------------   眼看御花园内哭成一片,佟彤一扭身,命令小宫女:“带我去找那个什么灵霄道士去。”   胖佶哀伤过度,居然不想做皇帝了,肯定是他捣的鬼!   是了,在故宫外面,穿道袍的胖佶不就跟佟彤说,乾隆在《听琴图》上题了首诗,各种嘲讽他当不好皇帝。所以图中的胖佶受此影响,自信心跌倒谷底,心灰意冷怀疑人生,把整幅画的意境都破坏了。   这个“灵霄道人”定然是关键人物。说不定就是乾隆假扮的。   几个宫女抽抽噎噎的犹豫:“帝姬……这个、这个,内外有别……呜呜,不太好吧……”   佟彤犹豫了一下。不知胖佶宫里规矩严不严,可别让人看出她是冒牌。   她试探着,语气加重了些,说:“我去找个道士讲讲经也不成吗?”   宫女们互相看了看,点头。   “帝姬这边走。”   成功了!   不知是胖佶给她的伪装太成功,还是宫女们对她这个随心所欲、藐视礼法的帝姬早就有所领教,总之没遇到太多阻碍,下人们就顺从地领她去见那个什么“灵霄道士”。   -------------------------   灵霄道士住得不远,就在御花园外的一个小客房里,风景绝佳。   可见胖佶对他待遇优厚。   “帝姬,道长在里面候着。”   宫女们说完这句话,鱼贯退后,候在门外。   佟彤咳嗽一声,冲里面喊:“道长?”   里头仙气弥漫,不知在炼什么丹。   半天,才有个声音回:“帝姬请进吧。”   佟彤仔细分辨了一下。那声音穿过一团烟雾,有点失真,听不出是不是乾隆。   佟彤并没有依言进门。她脸一板,蓦地喝道:“来人!”   真跟电视剧里似的,几个禁卫军从天而降,穿着锃亮的铠甲,腰间挂着长长的刀,朝她低头行礼。   “帝姬有何吩咐!”   佟彤指着那客房,命令:“把这妖道人给我拿下!”   -------------------------   笑话,胖佶给她开了那么大的挂,她要是还去跟乾隆和平谈判,白瞎了这个帝姬的身份。   直接拖出去不就行了!   就算那道士神通广大,难道还能把她这个皇帝闺女怎么样?   她纯粹是看在跟胖佶有撸狗情谊的份上,友情帮个小忙而已。赶紧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爸妈还等她回家吃饭呢。   她喊完那一句,昂首挺胸地往门边一让,打算欣赏关门打狗。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你们都是剧透怪   `   杳然去 评论: 大宝贝是不是要在副本里来一出霸道公主爱上绝色小画师了   靖猗 评论: 徽宗朝!大宝贝不会也在吧!要来个偶遇不?   blueblue 评论: 总觉得是阴谋…………是不是想把彤妹关进去 其实还挺想看本土希孟的! !   换个昵称 评论:感觉任务并没有这么简单   璇玑 评论:总感觉怪怪的(?Д?)?   `   知了 评论: 我我我也报名要宋徽宗给我设计衣服!!!   浅色夏末 评论: 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但是治国之能也不会太差,当个守成之君没问题,可是他太爱玩了,国家被他玩没了 第97章   谁知, 几个禁卫军都没动,而是疑惑地看着她。   “帝姬……刚才说什么?”   他们大概没反应过来。佟彤再次说:“我说把道士拿下!”   还是没人动。   几个宫女好言相劝:“帝姬, 官家念在您生病可怜的份上,才让您随便出来玩。您可别玩过头了。”   佟彤:“……”   什么意思!   她指着那冒烟的房间说:“里头的道人妖言惑众, 蛊惑父皇, 我把他拿下, 是为国除害!你们只管放手去做,若是他喊冤告状,我去出面向父皇解释!不会治你们的罪!”   一番话说得很入戏, 一副敢作敢当的主子模样。   出乎意料, 身边居然还是没人行动。不管是宫女、太监、还是禁军, 看她的眼神居然都带着淡淡的可怜。   “唉……帝姬也是闷得太久了。”一个年纪大的宫女说。   一个太监小声说:“她不过是想玩玩而已,别报告官家, 免得麻烦。”   “就是就是。”另一个宫女接话,“咱们只管好好伺候人就行了, 别的莫多问。”   佟彤心里忽然一凉。   这些宫女太监说悄悄话,怎么完全没避着她呢?   好像把她当个三岁小孩, 当着她的面讨论怎么敷衍她。   “不是,我……”   她刚开口抗议,屋子里面的道士又发话了。   “怎么,帝姬如何不进来?”   两个宫女殷勤地把佟彤扶住, 半推半拉低进了门。   “帝姬不是想跟道长聊聊天吗?婢子们在外头候着,您要茶要水,随时吩咐。”   然后把她推进了门。回头的时候, 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佟彤:“哎……”   不对,这剧本不太对!   哪有这么对“帝姬”的!   佟彤跌跌撞撞穿过一片烟雾,看清了屋内坐着的“灵霄道人”。   她全身一紧,“诶,老祖您好啊……”   *   她的不知多少代曾曾曾曾……曾祖乾隆爷,穿着一身道袍,坐在书案之前,正在拿笔蘸墨。   桌子上铺着一幅精美的宋画,它的下面是半幅没画完的临摹品,那笔触令人不忍卒读。   他身后的多宝阁里,拜访着无数红配绿小碎花农家乐Tony风格瓷器,从搅玻璃瓶到百花葫芦瓶到粉色包袱瓶,虽然一动不动,但佟彤总觉得它们在朝自己微笑。   墙壁上也挂着风格多样的装饰,像是复制了整个养心殿。   佟彤决定先发制人,甜甜一笑,问:“您怎么在这儿啊?”   虽然没直接跟乾隆说过话,但她也算是间接跟皇阿玛打过不少次交道。而且从和珅对她的态度来看,皇阿玛属于那种比较有格调的反派,应该不会上来就来个“聚众群殴”。   要真那样她躲也躲不过,身上这几件薄如蝉翼的衣裳可挡不住。   所以还不如优雅一些,问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心里疯狂冒出无数问号:胖佶知道乾隆在这儿吗?   外面那些看似对她恭恭敬敬,其实像哄小孩一样的宫女太监又是怎么回事?   乾隆嘴角扯了扯,看似给出了一个微笑,但眼中并没有愉快的意思。   “小彤啊,今儿把你请来可不容易啊。”   还“小彤”,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过佟彤也没辙,谁让他是真·祖宗呢?   房间里还有几个凳子,但乾隆也没有让她请坐的意思。他七成的注意力都在自己面前的画纸上,拿着笔涂涂抹抹,小心地“画龙点睛”。   她笑道:“您过奖了……”   刚说几个字,她蓦地刹车。   不对啊。怎么叫“把你请来真不容易”?   难道他早就知道胖佶会向她求助《听琴图》,因而早早的就在画里守株待兔?   她转身就走,“等等……”   身后的门消失了,变成一堵挂着乾隆墨宝的墙。   佟彤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带这么魔改的!   这是胖佶的创作层啊!他有什么权限?   “你也许猜到了,没错,”乾隆的声音得意洋洋,“是朕叫赵佶把你带来这里的,朕觉得这个院子挺雅致,适合会友。”   一山不容二虎,这一张画里两个皇帝,张口朕朕朕的,佟彤头疼。   “等等,您的意思是说,胖佶听您的命令行事?”   乾隆画好了画,往后一仰,摸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来,里头一堆大大小小的印章。他选择困难地挑起一个,又放下一个。   “朕在他的画上题了一首诗,嘲讽他做不好皇帝。谁知道赵佶玻璃心太甚,看了之后就以泪洗面,神智也不太正常了,朕要他干啥他就干啥咯。”   乾隆终于挑了个最大的章,如获至宝地蘸了印泥,盖在自己的大作上。   然后又端详着那幅用来当模板的宋画,咣当咣当盖了三五个,表明这幅画“有幸”被十全老人看上,选为模板,何其荣幸。   佟彤明白了。和赝品《富春山居图》——子明老先生一样,胖佶被乾隆摧残过甚,精神受到过大打击,也投到他阵营去,成帮凶了……   难怪胖佶化身道士,请她进入《听琴图》的时候,那么谦卑友善,甚至有点做坏事的羞涩感。   她又想起来,新年前夜希孟曾经跟她提过,担心boss们把她弄到创作层里去搓圆捏扁。为此还建议她给自己请假。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因此佟彤今天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没吓得掉了魂。   她很诚恳地问乾隆:   “祖宗……”   “叫皇上!”   “哦哦,皇上,”她无所谓,“我有一件事始终不明白,今日有幸见您龙颜,正好一并请教一下,还请皇上不吝赐教。”   反正古装戏也看得多了,创作层也去得多了,她比较放得开,拍龙屁拍得极其顺手。   乾隆果然龙颜大悦,好像忘了她是一直跟他对着干的小“逆贼”,指着那个雕工精美的凳子,说:“坐坐,赐座。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佟彤:“您怎么就这么喜欢往书画文物上题字盖章呢?”   这不仅是她心中的未解之谜,更是全国各地、不同时代的艺术工作者的集体心声。   乾隆收集了一辈子艺术品,这个问题大概从年轻时就有人问他了。他怡然自得地笑笑,说:“这个问题还用问么! 难道不是那些书画器物因着有朕的官方盖章,在市场上身价百倍,还省了你们鉴定的工夫呢!”   佟彤:“哦,子明卷。”   其实乾隆“官方盖章”也有不少失误的时候,“子明卷”就是其中之一。   乾隆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强词夺理:“干什么都得有个容错率。朕题了那么多书画,打眼了几次,也属正常嘛。”   大概是觉得这说辞有点太不要脸,他撂下笔,断然又补充:“朕自己收藏的物件,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佟彤:“可是其他藏家也没像您这样啊。他们都致力于保存艺术品的原样,印章题跋都添得很小心,生怕喧宾夺主。您想没想过,如果您从民间收来了某件名家大作,却发现上头已经盖满了后人的大红印,跟原版天壤之别,您也心塞不是?黄台之瓜不堪摘,将心比心,您也得为我们这些逛博物馆的后人想想啊。   “再说,您这一番操作下来,把人家原来创作者苦心经营的意境全毁了,创作层里的思维碎片全扭曲了,书不是本来的书,画不是本来的画。也许是能拍出个稍微高点的价格,但这幅作品在后人眼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毁东西啊。”   她这“逆耳忠言”篇幅有点太长,乾隆听着听着就不高兴了,眉头皱成一团。   “那又如何,朕的文治武功难道不是更重要,朕在历史中的地位难道不是更耀眼?”   他巴不得后人看到什么文物,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艺术价值和历史传承,而是乾隆皇帝那威震宇宙的大名呢。   佟彤不明白了:“那您为什么在《子明卷》后头写了句什么,‘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跋矣’,这说话还算数吗?”   乾隆年迈之时,不知怎的生出些后悔之情,给自己立了flag,说以后再也不乱涂乱画了。   如今这个flag被佟彤搬了出来,面前的乾隆居然有一瞬间的脸红。   他嘴硬:“朕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格外有瘾,你管得着吗?”   这个思维碎片捏合出的“下辈子”乾隆,跟他的原版上辈子还是有细微差距的。他虽然满口自称“朕”,可吵了这么半天,还没命人把她“拖出去斩了”,已经说明他多少接受了点现代思维的洗礼,知道现在并非大清时节。   佟彤觉得自己在跟他鸡同鸭讲。这时候墙边开了一扇不存在的门,和珅进来了。   “哎呀,皇上,”他一进来就冲着乾隆请安,用那种奸臣进谗言的口气说,“您怎么在这儿跟人辩上了!有些人啊,她朽木不可雕,您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和珅把门随意一拉,小房间忽然空间扩展,门外多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花园尽头是一排翠竹。透过竹林,传来一阵阵遥远的哀怨的琴声。   “佟姑娘这边请,”和珅满意地看她露出惊讶的神色,朝花园一指,“皇上命那姓赵的请姑娘来画里做客,不是来听你说教的——其实呢,我们是来邀请你的。有件事,姑娘可能感兴趣……”   佟彤心里确实吃惊,因为到现在为止,事情完全是按照希孟的预感走的。   她笑道:“想让我像施一鸣、马老师那样加入破坏文物的阵营啊?您倒是选个别人啊,我是在故宫修文物的,合同一签好几年,我怎么能跟我的工作对着干呢?”   和珅眯着眼,看着她,摇了摇头。   他的确长着一副让人无条件相信的面孔。他这副表情,对着任何人一摇头,都能让对方产生一瞬间的怀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没接佟彤的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上次匆匆一见面,未能和姑娘尽兴相谈,实属遗憾。但和某若没看错的话,姑娘……是不是跟某些书画……有种超越友情的的关系?”   佟彤:“?!”   这是谁在文物世界里大喇叭广播的?   不过估计上次和珅现身,差点把她绑架走,希孟抢先出手把她拐走的时候,他或许就看出端倪了。毕竟物件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一般也就是淡淡之交,没那么情深义重。若是换了赵老师、小忽雷他们,也未必会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将佟彤当众拖走。   佟彤大大咧咧承认:“咋地了,组个队乐呵乐呵,玩点刺激的呗,你们还管啊?”   她尽量淡化“谈恋爱”的严肃性,希望让和老板明白,他就是在没事找事。   也就是希孟不在场,否则听到她这么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配上个始乱终弃的表情,又得气三天。   和珅一愣,大概没想到她这么渣。   但是都把人花大力气请来了,该走的剧本还是要走。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用一种特别以理服人的态度说:“和某当然是衷心祝愿了。但是……哎,大家物种不同,生物钟也不一样,也许几年里尚能琴瑟和鸣,但十几年后呢?几十年后呢?佟姑娘想必也不愿意面对,红颜弹指老,芳华转瞬消,他却还是风华依旧,两位终究渐行渐远,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的语气无比遗憾,听得让人悲从中来,好像情感电台主持人。   佟彤听得心烦意乱,随手薅路边的小花,没好气地说:“挺好啊,对象永远是小鲜肉,那样我不是赚了?”   虽然心里也讨厌这个画面,平时不愿意多想。   和珅:“更糟糕的是,人寿终有尽,肉身凡胎终究会回归黄土,再坚固的情感也会分崩离析。你无知无觉,但你不知道,在今后的多少年里,他将在黑暗中徘徊、哀恸、怀念,但是等不回远去的爱人……”   佟彤甩下几朵小花,拂袖而走。   “您这么阴阳怪气的可就没意思了啊,什么狗屁天长地久,我们现代人才不在乎呢。给人洗脑之前也不知道先做做功课,与时俱进一下,还守着您那套大清思维是行不通的……”   她一边嚷嚷,一边忍着鼻子里的小酸。和大人是在哪儿培训的口才,真TM每句都是会心一击……   谁不想永远在一块儿啊,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   死鬼大宝贝儿就在一墙之隔的故宫里头,不知能不能跳进来帮她揍人……   “哎,等等,佟姑娘,和某不是这个意思……”   和珅见她要走,提高了声音。   “我不是想惹你不快,和某今日是来告诉你,我有解决办法……”   佟彤脚步慢了下来,心里斗争了半秒钟,果断回头。   “您说,我听。”   *   佟彤心里想的是,反正又不掉块肉,胖佶的创组层里松竹相伴,和风习习,还挺舒服的,还有幽远的琴声作伴,多待一阵无妨。   也许还能套出点话来,看看这些大反派掌握着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和珅笑吟吟一指:“请坐请坐。”   “佟姑娘,也许你曾经奇怪,乾隆皇帝已经作古数百年了,可如今却活蹦乱跳地来到人间,继续挥洒他的笔墨,这是为何?”   佟彤早就有过这个疑问了,不过也早就得到了解答。   “就你们忽悠的那位子明老先生,眼下已经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画……”她说,“他告诉我,乾隆祖宗是从他留下的那些涂鸦印章里脱胎还魂的。”   “对对对,没错!”和珅狡黠地一笑,“你知道就好。那你想没想过,能做到这一点的,不只咱们万岁爷呢?”   佟彤:“你什么意思?”   和珅压低声音:“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也在文物书画上留下足够的思维碎片,就能摆脱凡俗形体的羁绊,就算过去百年千年,有朝一日,佟姑娘你或许也能重新化形为实,和文物朋友们携手永远……”   佟彤还没听他说完,已经掩饰不住震惊,满脸写着“还有这种操作”……   “不对不对。”她马上找到了一个杠点,“您别忽悠我。如果有思维碎片就能永生,照这个理论,本网瘾少女已经发了几千条微博了,满满都是真情实感,以后是不是能在微博里永生啊……”   和珅忙道:“当然没那么简单了,万岁爷与在下此番能重返人间,当然不是巧合,还是要仰仗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   佟彤赶紧问:“谁?”   ……   “我。”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半空,带着些许回音,震得竹林摇曳。   远处胖佶的琴声完全被盖过了,悲哀的氛围一扫而空。   这是个特别苍老的男声,苍老得仿佛青铜上的锈迹,舌头运转不灵,一开口就往下掉渣。在这个宋式的文艺清幽小花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那声音又十分庄严肃穆,尽管生涩难耐,但沉重如鼎,还是让人不由得生出仰视的冲动。   佟彤不由自主抬头往上看。天上空空如也,只有鸟雀乱飞。   “你们人类不相信我的力量。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们会记起我是谁……”   佟彤朝天大喊:“您哪位?”   她百分之百确定,喊话的就是幕后boss!这声音一听就是那种……   她形容不上来。大概就是,把他干掉之后能掉一堆宝物的那种。   这个宛如画外音的声音仿佛十分吝啬字词,并没有再多说话,只是留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叹气,随后遁出了《听琴图》的世界。   和珅叉着手,星星眼聆听了boss的训诫,随后堆下笑来,朝佟彤露出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   “你看看你,冥顽不化,还得劳烦人家老人家亲自出动……那个施一鸣和马老师就没那么麻烦,哎。”   佟彤小心翼翼问:“那位老人家是谁?”   是哪个消极厌世、报复社会的文物老祖宗吗?   可以召唤乾隆,可以随便到其他文物的创作层里秀存在感……   好像希孟对她提过,如果有一个“自身力量很强大的召唤者”,也许可以用思维碎片召唤出实体来。   当时佟彤还问呢,谁这么牛逼?   希孟随口答:“比如我。”   当然他是没有闲情逸致研究这些玄学议题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文艺大世界里,没兴趣搞什么征服与颠覆。   不过,文物祖宗们性格各异,万一谁心里有点反社会因子……   就像那种武功盖世的世外高人,有人却在山里种瓜种菜,有人处心积虑想当魔教教主。   至少现在可以知道,看来这位开口掉渣的boss,至少是和《千里江山图》一个咖位的巨佬。   和珅见她陷入凝思,知道巨佬的话大概对她有所触动。   “其实姑娘要做的也很简单。你不是在故宫修文物吗,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也可以在每件自己经手的文物上留下小小的个人印记……当然不能像万岁爷那样显眼,我们可以提供专业指导,让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同事们看不出来,普通仪器也检测不出……这样日积月累,你的思维碎片就可以附着在五花八门的创作层里,作为你的一部分,永远的延续下去……”   佟彤一字一句地概括了一下中心思想:“您的意思是,让我学乾隆,毁文物得永生?我怎么听着那么像传销呢?”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心里暗自惊叹。真的能这样吗……   和珅笑道:“怎么能说是毁文物呢,顶多是让它们变得……没那么完美了而已。而你并没有任何损失。怎么样,佟姑娘,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做前无古人之事,体验一下真正天长地久的爱情……”   佟彤仔细听了听,空中的巨佬并没有再次发话。   “不用了。”她表示十动然拒,“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这是叫我公然犯法……”   “又不会被捉,怕什么。”和珅笑道,“再说了,像这样的又不止你一人。你看施一鸣,名利双收,他被抓了吗?”   佟彤脱口而出:“马老师栽了。”   和珅怒火中烧:“那是他太过分了,想钱想疯了!不听我指挥!——佟姑娘,我话说在前头,我们可以帮助你在思维碎片中永生,但前提是你得听从调遣,不能像小马似的随便乱来……   “到时候,我们可以帮你成为全国知名的文物修复学者,故宫博物院院长也未尝不可。你只要悄悄的在文物上动点手脚,天知地知……人类社会依旧会视你为栋梁,你的介绍百科里只会有吹捧,而百年之后,你依旧可以在另一个次元里撒欢,和心爱之人长长久久……”   他笑容可掬,“姑娘,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鸿雁传书~大家都好有深度吖   `   幕谋 评论: 哇塞,照这样说,只要自己的印记足够多都能变出一个自己~这怎么和人工智能模拟人脑频率然后在网络世界构建一个虚拟的自己一样,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但毕竟不是自己   飘过的长发 评论:可是那个永生的我还是原来的我么?我因为有始有终,才是我,永生简直是给我打上无期徒刑好么   `   blueblue 评论:说得我都动心了呢 这个幕后boss是不是什么夏商西周时代的青铜器(莫名猜测   另外,希孟宝贝!发挥你男友力的时候到了~~以后会不会整个文物圈都知道千里江山图和人类谈恋爱了!......   浅色夏末 评论: 毛爷爷曾经说过: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   靖猗 评论: 洗脑传销来了!大Boss来了!   换个昵称 评论: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和珅真是个老机灵鬼   xuan 评论: 看这个文的过程中时常忍不住在心里对乾隆疯狂咒骂   璇玑 评论:哪位巨佬啊这是   一大块小猫饼 评论: 不如何,揍他丫的 第98章   “谢了。”佟彤懒得再听, 四处乱看,找花园的出口, “您说的我都明白了,但是很抱歉, 恕不合作哈。这事儿听起来不太靠谱……”   和珅诧异:“你就一点也不想跟那幅画儿天长地久……”   佟彤笑了:“我要是真跟你们合作, 估计明天就得收到分手信。到那时可就不是享受永久的爱情, 而是品尝永久的失恋了。您这是存心整我吧?”   和珅急了:“你……”   他口才冠绝天下,上辈子的时候就把自己混成了大清第一宠臣;这辈子呢,巨佬先是唤醒了乾隆, 然而马上发现皇阿玛也许是当皇帝当太久了, 比较目中无人, 说话都是颐指气使的,跟谁谈都崩, 这才把他和珅又召唤了出来,负责在人类社会里寻找合作者。   和珅他也不辱使命, 每次“招募”新人,通常三两句话搞定。   他个性善解人意, 善于窥探人性的弱点。比如马老师的弱点是贪财,遇上和珅之后,两位一拍即合,当即开始狼狈为奸。   那个施一鸣比较多疑, 和珅看出他急于出名,于是让子明出马,慢慢渗透了几个月, 终于也让他放下戒心,一心合作。   而这位佟姑娘看似弱不禁风,他暗中观察了几次,居然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弱点,因此也并没有轻易接触;而上次还手机事件过后,他总算吃到个大瓜,发现她居然在跟《千里江山图》谈恋爱,而且感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可算找到她的弱点了,而且是亿万人类都逃避不过的、荷尔蒙支配的那种本能弱点。   和珅那个高兴啊,摩拳擦掌,对胖佶威逼利诱,让他把她拉进《听琴图》,打算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祭出天长地久的爱情牌,不愁她不动心。   甚至她可能还主动求着加入呢。   而佟彤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她一点没犹豫,这就甩手走人了?   和珅禁不住对自己的口才有了一瞬间的怀疑。难道真的是脱离时代太久了,严重高估了“爱情”在现代人心中的分量?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付出真心,只打算随手摘花随手抛,随时一拍两散?   要真是这样……   和珅忍不住想,那他得赶紧去跟《千里江山图》告密,说不定能把他气到失智掉渣,报回上次那一箭之仇……   “有人吗?”佟彤已经到处喊上了,“给我开个门出去!”   乾隆和和珅毕竟只是《听琴图》中的访客,虽然能在巨佬boss的帮助下,魔改一些图中的元素,但终究不能像图画的主人一样,建立无形的屏障,简单粗暴地把佟彤困在此处。   因此佟彤喊了几声,外头就隐约听见有人答应:“帝姬唤我等何事?”   和珅没办法,只好两手一摊,依旧保持个轻松愉快的微笑。   “今天跟佟姑娘说的信息可能太多了,你一时未能理解也属寻常。姑娘别着急走,可以好好想想,咱们可以再谈谈条件……”   佟彤径直说:“给我开个门。”   花园后头的小书房里,她祖宗乾隆的声音穿了出来:“和珅!快过来,看看朕新写的这幅字怎么样!”   佟彤发现,乾隆来到这个世界,主要是到处盖章过瘾来了。他似乎并没有对巨佬boss的大计表示全心全意的投入。   所以即便今天他进入《听琴图》来跟佟彤面谈,他的心思还都放在写写画画上。   和珅只好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在墙上随手开了个门。   “那佟姑娘请便吧……你可以在这个御花园里多坐坐,风景真的很不错,曲径通幽,清风古树,雅得很……要是想明白了,随时可以回来找和某……”   佟彤抢过门把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   “再见再见,以后别再来找我。”   她才懒得在这里多耽呢。   赶紧现原形脱身,回家吃饭去。   -------------   外面的景物依旧,走廊弯弯曲曲的,尽头通向胖佶抚琴的小院。   佟彤回头一看,后面粉墙一壁,又恢复成了小小的道士客房外院。刚才那扇门已经无影无踪。   “真有本事啊……”她感慨。   她虽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和珅的传销,但走了几步,不知为何,耳边却依旧循环播放着和珅给她透露的那些信息。   只要跟他们合作,当一个在人类社会中秘密潜伏的文物破坏工,就能有机会获得永生大礼包,在思维碎片里常驻,和文物们共享另一个次元。   可以和希孟大宝贝儿腻歪到永久,不用考虑什么时光流逝、人生苦短。   听起来真的挺吸引人的。   她想起自己所知的那些电影和游戏。如果真有这么一种“长生不老药”,那必定是令人趋之若鹜,阴谋诡计全用上,甚至不惜打仗流血,打着鸡血争相抢夺。   但今日,奇幻的剧情摊到她自己头上,她反倒没觉得这东西有多大分量,而是轻飘飘的拒绝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大概是她性格太接地气,无法想象那种孤孤单单,天地之间唯我一人的寒冷生涯。   又或许是因为,“大礼包”得来不易,不仅得违法乱纪,还得抹杀良心。要是她真的长生不老,却时不时的被自己远古时期的污点恶心一下,这神仙当得估计也不舒坦。   到那时,谁负责给她“售后服务”?   甚至,她胡思乱想——有可能就此被巨佬拿捏在手里,被迫每隔一百年出一次山,到人类世界里进行不同的坑蒙拐骗业务……   可见越是看似贵重的厚礼,砸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越需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没准背面就附着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霸王条款。   她轻轻叹了口气,打算将今日这个荒诞的一日游收尾。   “帝姬您怎么了?”小宫女凑到她身边,“是不是累了?奴婢们带您回宫里歇息。”   佟彤猛地转头,脸上全是不耐烦之色,倒把小宫女吓一跳。   “回什么宫?我要回家吃饭了。从这儿到后海煤厂胡同怎么走?你们叫个车送我一下。”   ------------   佟彤主动掉马,说了一堆超越时代的话。在场宫女都惊呆了。   “帝姬您,您说什么,奴婢们听不懂……”   佟彤等着创作层崩坏,不耐烦地抬头看风中摇摆的青松。   “我说……我爸妈还等我吃饭呢!他们难得回国休这么久的假,你们行行好,放我出去啦……”   宫女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然后窃窃私语。   佟彤隐约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她跺跺脚,脚下是坚实的地面。   她耳中依然能听到松涛竹叶之声。宫女们的面孔依然红润娇嫩。   ……好像什么地方不对。   这创作层一点也没有分崩离析的意思。   不仅不散,反而简直固若金汤,真实得像是某个高度复原的影视剧片场。   佟彤懵了一会儿,依稀听到宫女们在互相交头接耳。   “帝姬病太久了,神智不太清晰……官家嘱咐咱们要好生看护,事事顺着点儿……别大惊小怪,扶她回宫休息就行了……”   两个宫女果然上前扶她。   “帝姬累了,今日不宜多说话,跟我们走吧。”   佟彤后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等等!”她打断,“你们都不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宫女怯怯的:“您是帝姬啊。”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出生于20世纪末尾,家住北京,姓佟名彤,在故宫博物院上班……”   她面无表情地自报家门。   几个小太监凑了上来,跟宫女们低声商议。   “……难道又犯病了……要不还像以前似的,给架回去……”   眼看几双胳膊朝自己伸过来。佟彤觉得大事不妙,拔腿就跑。   大概没料到柔弱的帝姬居然爆发力还不错,一群小宫女小太监都扑了个空,没拦住。   “胖佶呢?他搞什么幺蛾子?”佟彤整个人气成了个大型二踢脚,嗞着火花引线,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他在哪儿呢?我要找他!”   隐约听到后头宫人们战战兢兢:“帝姬在唤谁人名字?怎的突然如此暴躁,她会不会伤人啊……”   佟彤循着琴声找到正沉浸在音乐中的君臣数人。赵佶还穿着那身道袍,投入地弹奏着一首悲哀度秒杀《二泉映月》的小调。   “赵大爷!”佟彤身后甩着十几个追的,冲过去当场跟他对质,“您跟这些宫人说什么了?怎么她们一个个觉得我好像有神经病?快下令,让我出去!”   赵佶停下弹琴的手,小心翼翼地朝她看了一眼。   旁边几个近臣已经目瞪口呆了。堂堂帝姬不顾男女有别,居然硬闯君臣聚会,而且上来就数落她爹?   这简直是不忠不孝不女德,叛逆到家了!   赵佶面露难色,训斥身边的太监:“怎么不看好了呢?快带人回宫!”   然后苦笑一声,对那几个老夫子解释:“小女自小有这失心疯的顽疾,你们几个不要管她,咱们自抚琴作乐。”   官家都发话了,众人赶紧低头看地,不直视帝姬的容颜,等着几个壮实的宫女把她拉走。   -------------   佟彤气鼓鼓地坐在雅致的闺房里,心中把胖佶骂上一万遍。   其实希孟已经提醒过她了,万一有哪个心术不正的文物把她拉进自己的创作层,只怕她孤立无援,任人摆布。   但佟彤没把这个威胁太当回事。创作层嘛,只要她稍微一出戏,分分钟就崩坏给她看。她想离开,不是随时都能离开?   孰料今日才发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居然还有她走不脱的创作层!   赵佶不知怎的让全皇宫上下的人都相信,她这个帝姬是个满口胡言的神经病,出于怜悯和让她养病的需要,才放任她在整个皇宫,上上下下的乱走。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一个个对佟彤毕恭毕敬,对她的要求百分之百满足,但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谨慎,甚至还有一丝丝可怜。   佟彤说出来的那些“胡话”,什么北京故宫,什么二十一世纪,自然也就被人当成风言风语,不去深究。她说的话越出格,越是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病人嘛,越是口吐离奇之语,越是说明妄念深重,越需要及早治疗。   结果就是,佟彤一通大闹下来,不但没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来历,反而事与愿违,坐实了她这个“失心疯帝姬”的身份。   没人疑心,自然就没有创作层的崩坏。她让人架回“闺房”,好声好气地“安抚”,还送来一盒盒好吃的,还有个大夫过来把了个脉,煎出一盏苦药。   宫女微笑着端来那冒着白烟、色若渣土的一碗浓药,笑道:“帝姬帝姬,起来喝糖水了。”   佟彤:“……”   真把老娘当弱智!   可是“精神病悖论”的缺德之处就在于,如果有正常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么他所作的一切想证明自己“正常”的努力,都会被医护人员当成是精神病发病的证据。   那个亘古的哲学悖论“假如被关进精神病院,如何证明自己没病?”至今没有一个完满的解答。   越是用心“证明”,越是显得症状严重。   佟彤现在就身处这么一个悖论。   胖佶被乾隆题了一身的字,心灰意冷之下成为了乾隆的帮凶。他大概已经通告全皇宫,说她这个帝姬是个治不好的精神病。   佟彤摔绣花绷子:“我TM是五毒俱全的现代女青年,不会这种贤良淑德的玩意儿!你们觉得我哪点不正常,我改!”   宫女跪下收拾残局:“是是,帝姬您说的都对。”   佟彤踢香炉:“我不是帝姬!我是假的!民间冒充的!我现在自首!”   宫女慌张议论:“帝姬许是又做了什么荒诞不羁的噩梦?要不要请人来驱个鬼?”   佟彤干脆仰天长叹:“封建社会是没出路的!大宋要完,赵家皇朝没几年喽!”   这下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大惊失色,一张张脸瞬时煞白。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捂上耳朵,强作镇定地互相询问:“帝姬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怎么没听见?”   佟彤气得差点吐血,蓦然间想起刚才和珅的话。   “……要是想明白了,随时可以回来找和某……”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把她困在这个大型精神病院,她不“合作”就出不去!   佟彤坐不住,蓦地又起身。   “帝姬您去哪儿?”一群人跟在后头。   她跨过门槛,答:“出去走走。”   皇宫里的人听从胖佶命令,都以为她是神经病;可皇宫外头呢?全国呢?   总不会全国人民都被降智了吧!   她决定出去闯闯。不信这局无解。   荒诞的是,虽然周围的宫人们都完全不信她的胡说八道,但还都把她当正儿八经的帝姬,大部分时候还都言听计从,任劳任怨地让她呼来喝去。   “给我准备点饮料,我路上带着!”佟彤随口吩咐,“就那个民宿里卖的紫苏饮吧,那个我爱喝。”   *   佟彤开始风风火火地探索这个创作层。   胖佶那里是不能去了。他一会儿弹琴,一会儿踢蹴鞠,一会儿写字绘画,一会儿会见大臣——谈的只是些风雅艺术,反正不是国家大事。   都是肯定不容她一个“疯姑娘”到场搅局的。她只要接近那些大殿,就会被禁卫们礼貌而坚决地挡在外面。   只有撞到胖佶的踢球时候,听说帝姬犯病,破天荒地从球场里擦擦汗出来,特别温和慈爱地抚慰了半天,让宫人给她晚上准备好吃的。   就是对她的所有诉求充耳不闻,好像她只是一只汪汪乱叫的小狗。   也不能出宫。想当年她在娇娇的世界里,还曾经趁夜溜出大明宫打boss。但唐宋有别,作为一个帝姬,即便是整天犯神经的病姬,她也不被允许迈出宫门一步。   佟彤在大内后宫里横冲直撞,后妃们的居所都逛了一遍,厨房、花房、绣房、洗衣房也都勇敢地探索了几回,甚至还在冷宫里发现了两个形似女鬼的弃妃——无一例外,她们都“熟知”她的严重疯病,没人把她说的话往心里去。   日薄西山,她累成一滩泥。   在创作层里虽然无敌光环加持,不管怎么花式作死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毕竟基本的生理需求还在,过载的脑细胞极度需要休息。   只好让宫人们伺候着,度过了在“精神病院”里的第一晚。   ------------   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有人过来伺候“帝姬”穿衣洗漱、梳妆打扮。   佟彤对首饰胭脂挑挑拣拣:“你们十二世纪的口红也这么多色号?——不不不我不要这个豆沙粉,我现在是钮祜禄·彤……”   宫女笑道:“帝姬说得真有道理。”   然后假模假样地挑了一番,给她换了个姨妈色。   精神病人思路广,弱智儿童欢乐多。主仆一群人鸡同鸭讲地聊着天,气氛居然和谐融洽。   佟彤听到身后的宫女轻声议论:“这么漂亮一个小娘,可惜痴傻了,真真作孽!要是放在我家乡,养不养得活还难说呢!还好生在皇家,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有这么多人伺候,可见这人哪,还是靠命。”   既然她已经是脑子有问题,下人们嘴上也没把门,说啥都懒得避她,把她当成个无知无识的小婴儿。   早膳用毕,有个年纪大些的宫女上来禀报,说下个月帝姬生辰,各界人士送来贺礼若干,请帝姬过目。   佟彤无精打采地冷笑:“哦,下个月我生日。能在宫里开个轰趴吗?”   对于她口中时不时蹦出来的不明词汇,宫人们早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宫女行礼,让人把礼物单子呈上来。   无非是后妃、命妇、乃至胖佶本人,公事公办地表示一下。还有一些跟帝姬有过来往的人,送点礼来巴结。   虽然佟彤并不知道,身为一个神经病公主有什么可巴结的。大概是他们希望她哪天神志不清,赏他们一千两银子?   忽然,她在礼单上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灵霄道人……”   小太监忙解释:“灵霄道人昨日与帝姬一番长谈,很是投缘,因此赠送免费算卦一次,请帝姬有空时莅临他的清舍一叙……”   灵霄道人只不过是乾隆在这个世界里所用的假身份。他肯定不会算卦的。   佟彤知道,这是催她尽快做出决定,加入捣毁文物的阵营。   她从鼻孔里哼一声。   反正她在这儿好吃好喝,还有人无微不至地伺候,那就耗呗,看谁耗得过谁。   就当是免费参加一次沉浸式大型密室逃脱游戏了。   她继续浏览礼单:有人送她珠宝首饰,有人送她官窑瓷器,有人送她绘画小品……   佟彤的手指忽然定格在纸面上,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绘画小品……   在这个文艺泛滥的年代,一幅丹青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高档礼物。   这倒提醒了她。她放下礼单,信步出门。   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已经累觉不爱。帝姬最近犯的哪门子病,又要开始暴走了?   佟彤稍微辨认了一下身边的路,径直往大内中苑东门走去。   一方清幽的小院外,陈旧的墨色写着几个字:   翰林图画院。   ------------   《听琴图》作为一幅描绘宋徽宗赵佶日常的画,创作层里的内容也基本上围绕着宫苑生活,翰林图画院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   早在帮助葆光回复原状的时候,佟彤就在她的创作层里,以小狗形态进入过翰林图画院,对里面的结构路径都十分熟悉。   而现在,佟彤环顾四周,发现这个院子的布局和自己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几座房屋的砖瓦颜色变了,东南角多了个犬舍,一株大树被砍掉了,路边挖出了排水的沟槽。   由于原作者的思维、喜好、创作习惯都不尽相同,哪怕是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样子,也未必分毫不差。   佟彤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里站了一会儿,揪住一个路过的学徒,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希孟的?”   胖佶现在的年纪,和葆光世界里的胖佶差不多。那么,王希孟很可能也同时在画院活动。   即便是在不同的创作层,同一个角色也会分享一部分有限的记忆。《清明上河图》里的那个希孟居然记得几年前他撸过的白色小狗,正是一桩强力的佐证。   如果说,这个世界里有谁能认出她并非帝姬……   那么非他莫属。 第99章   佟彤见那学徒愣着, 心急地催了一句:“到底有没有?”   那学徒十五六岁,人看着憨憨的, 捧着一筒脏画笔正要去洗。忽然被一个衣饰华丽的皇家贵女拦住问话,差点当场吓得把那笔筒掉了。   好在帝姬身后跟着十几个跟班, 一个个朝那学徒挤眉弄眼, 做出安抚的神色, 口型拼命提示:“没关系,别怕,有啥说啥。”   学徒大约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脑子瓦特的帝姬到处乱跑, 稍微镇定了一下心情, 磕磕巴巴地回:“有……有, 就住……住在后、□□院第三个……第三间房……”   看来已经从王员外处搬回来了。佟彤略略看了一下方向,丢下那学徒就走。   “哎, 别去……”   学徒不知为何,居然脱口而出一句泼冷水, 随后吓得满头大汗。   佟彤回头,“为何?”   那学徒不敢再答话, 脚底下像长了风火轮,飞速将自己丢出帝姬的视野范围。   佟彤莫名其妙,顺着那学徒指的路走去。   一边走,一边心中紧张忐忑, 有点脸热。   不知在这个世界里,他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他也许不认识那个二十一世纪的佟彤。但他记不记得曾经跟她有过的交集呢……   她还在默默地想, 忽然身后一个宫女叫她。   “帝姬……帝姬如何认得这画师?为何要去见他?”   佟彤回头,嘲讽一句:“你们不是只负责监督我不出宫、不扰官家吗?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打探我的私事了?我认得哪个画师,难道有必要向你们报备吗?”   她在皇宫里晃荡一日,当了一天的皇帝女儿,已经充分入戏,这话说得颐指气使,分外傲慢。   宫女连忙低头:“奴婢只是问问……刚才听画院里的人说,这位姓王的画师,眼下……嗯,眼下不太适合见客……”   宫女还以为帝姬又是心血来潮,想随随便便找个人聊天呢。   佟彤不悦:“怎么,那个灵霄道人我见得,这里的画师我见不得?这是哪门子皇家规矩?哎,依我看,大宋没希望了,灭了才好……”   一听她又要“犯病”,宫女太监们慌忙捂耳朵,唯恐听到半个大逆不道的音节。   自然也不敢再挡她的路。   “喏,就是这里。”   佟彤站在一扇小小的木门之外。有个太监提了口气,吊着嗓子打算通报,比她一挥手赶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宫女说希孟“眼下不适合见客”,大概是他正在忙于创作,无暇分心?   佟彤用心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并没有挥毫、研磨、倒水的声音。   她下了下决心,扶住那扇门,伸手轻推。   门开了。   *   佟彤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室内几乎是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支着一台巨大的长条桌案。   那桌案上铺着一幅画卷,淋漓的笔触墨迹未干。   是《千里江山图》。   是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   绢面上承载着几层厚厚的颜料,有些局部还未能干透,散发着一种类似清新雨后的锐利的气味。   画面是崭新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没有皲裂,没有褪色,没有佟彤印象中那种凝聚了时光变革的残旧感。   徜徉肆恣的色彩在绢面上流淌,勾勒出山峦、水流、溪树、乱石。仿佛盘古开天之初,从混沌中倾泻出的千年灵秀。   每一块色彩似乎都带着生命,带着奔流涌动的伟岸,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往空气中跳跃,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向看客宣告,令他们对这种极致的艺术心存敬畏。   无数画笔、颜料、墨块散落在旁边。墙角的小灶里燃着蓬勃的火,炉边一壶残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茶香气。   佟彤在那茶香气里迷失了好久好久,险些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回忆起了上次在葆光世界里看到的、近乎闹剧的“画师考评”。   官家出题,画院里的高级画师们“命题作画”,呈上的一幅幅作品争奇斗艳,每个画卷里都浓缩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颜料中干透了绞尽的脑汁。   而如今,学霸交卷。那些庸俗的答卷简直成了幼儿园涂鸦。   佟彤屏住呼吸,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管身后宫女要了洁净的泉水——本来是准备着给她路上解渴的——非常奢靡腐化地洗了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千里江山图》的边缘——   “别动。”   在她对面的黑暗角落里,忽然掷出了两个暗哑的字。   佟彤根本没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人!   她蓦地抬头,呆住了。   “希孟……”   希孟其实就在她对侧,一动未动,如同一尊雕塑,冷眼看着她闯入许久,对着自己几近完工的画卷发花痴。   作为一个创作层里闪回的影子,他当然不认得佟彤。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大概是为了防止失火,画室内并没有明显的火烛,而是开着额外多的窗,让自然光从多角度透进来。   希孟所在之处,恰好是个光线未能达到的地方。   他半躺在一个临墙的小榻上,身上的粗布工作服上沾满颜料——石青、赭石、墨绿,完全盖住了本来的颜色,把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完美隐入画卷的阴影。   唯有他的脸——   他的脸色,比卷首那片未曾染色的绢还要白。   惨白的肌肤缓慢地起伏伏,隐约还能看到一呼一吸。   他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面部骨骼的棱角清晰可见,五官平白锋利了三分,让人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来者是谁?”   皲裂的薄唇微微开合,他的声音微弱得盖不住窗外的风声。   他的目光越过门边的少女,落在外面那一群庸人之上。   佟彤忽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身上的生命力,还不如他面前的画卷之万一。   好像他用画笔,将自己的精神一抹抹注入到画中一样。   但,即便是虚弱至此,他的眉眼间仍旧保持着清隽有力的格调。他的目光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澈,像初冬来临之际,溪水里慢慢冻起来的冰。   她身后,几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大声答:“帝姬至,来视察一下画院工作!尔等就照常上工,该干嘛干嘛!先行礼!……”   佟彤回头怒视,把宫女们后面几句话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一眼看过千年,看着这个熟悉的轮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幅画,完工了?”   她最后问出了这么一句。   希孟辨认她的服色,知道大约是个随便乱闯的皇家大小姐。   “还没。”他的声音暗哑,“差一点点。”   他面前的榻上,摆着一排粗糙的陶瓷调色盘。他右手执着一支笔,极慢极慢地点了一抹石绿。   佟彤目不转睛,跟随他的动作。   直到他的右手移出阴影,暴露在窗外射来的光线之下——   “天……”   佟彤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的手……   那已经不能算一双手了,消瘦得不成形,露出一道道青筋和骨节。肥大的袖口下面藏着的,更像是一双精微的机械臂。   他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距离《清明上河图》里那个生机勃发、欣欣向荣的明快少年,才过去了多久?   对于不熟悉的人,希孟懒得客套。他低声警告:“别挡我。”   佟彤连忙躲开几步。   载着画卷的桌案已经推到了他的榻边,让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笔尖剧烈晃动。   佟彤知道他想在哪里画龙点睛。《千里江山图》不管是实物还是高清影音本,她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熟悉得如数家珍。   她不顾他警告的眼神,大胆伸出手,扶住他的后背,将他的重心挪动了数寸。   他的笔尖落在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点上,极其克制地涂抹了几下。   如同洪流中的一滴水,这些笔触完美地融入到了周边的石绿颜色当中,不放大了仔细看,根本无从得见。   整幅画卷已臻化境,在旁人、即便是专业人士眼中也已经算是完美。但他似乎还不满意,还在零敲碎打地进行填补和修缮。   他满意地丢下笔,慢慢倒回榻上,胸膛起伏。   看她的眼神也稍微和缓了一点,仿佛在问:你是谁?   “不是、这……”   佟彤回头出门,揪着一个小宫女就问,“这画院的拨款都被贪了还是怎么地?有人病成这样,怎么连个大夫都不派过来?官家不是定期就要来巡视吗?快派个人去告诉他,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   被她抓到的小宫女愁眉苦脸,一脸茫然。   一个老郎中举着药箱匆匆赶来。那宫女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说:“太医来了,太医不是来了……”   老太医好像还有些资历,沿路几个学徒纷纷给他让路。   老太医先低头看地,恭恭敬敬地对帝姬行了礼。   他也是早就知道帝姬的“隐疾”。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她一眼,眼神颇为跃跃欲试。   佟彤不悦:“看什么看?想给我开药啊?”   太医慌忙再拜:“不敢不敢。老朽的专长不在心病,您这病呢,还是汪太医去治比较好,老朽就不越俎代庖了。”   佟彤哭笑不得,心里说,您见过哪个精神病人心平气和的跟大夫讨论自己的病情吗?   然而这个太医貌似没有接收到这个咬牙切齿的讯号,对她一行礼,径直走到了希孟跟前,熟练地打开药箱,给他把脉、施诊、然后拿出一支笔写病历。   希孟冷眼看着他做这些,忽然带着戏谑,蹦出一句:“秦太医,我都跟你说了好几个月了,您这字太丑,让我看了心情不舒爽,会加重病情的——怎么不见您有点改善呢?”   秦太医服务宫廷多年,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病号,对于他的嘲讽也只能全盘接受,讪笑着说:“老了,手不听使唤了,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他说到一半,看到希孟的一脸病容,叹了口气,不说了,大概还是觉得当老年人好。   “唉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叹了两句,见“帝姬”凑过来,貌似对他这个病号很感兴趣的样子,秦太医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年轻人接到了官家的题目,说要绘一幅‘锦绣江山’——这是官家在抬举他。老天赏饭吃,他十几岁就在画院中崭露头角,羡煞一众白头画工,本是前途无量。   “这种题目多容易,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这么多年来往宫廷,看也看得多了。画院里早就有前辈们绘制了类似题目的卷轴,大到几尺的长卷,小到扇面上的小品,各种诠释都有过了。他只要稍微翻出点新意就可以。再不济,书库里也收集了大把的前人作品,从魏晋到隋唐,随便一幅都是传世名作,可以供他借鉴。   “可是他偏不。在资料库房里埋了多日,依然是一无所成。前年清明时节,不知听信谁的馊主意,非要离开东京城,去名山大川里实地考察。唉,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也知道,书画这东西呢,讲究的就是个意境,只要功力到了,随便一涂抹都是文雅意趣,何必亲眼见呢?无所谓啊!官家绘了那么多乡间野趣,难道他老人家屈尊到田里锄过地,去泥里放过牛?范文正公也没真正到过洞庭湖,写出的《岳阳楼记》不照样被人交口传唱?那个意境在心里就行了嘛,帝姬您说是不是?”   秦太医一边唠叨,一边颤颤巍巍地打开玉盒,给他施针。   佟彤一手拦住,“哎,等等,这针您消毒了吗……”   秦太医不明白“消毒”的意思,但大概这种问题听得多了,有点嫌弃地解释:“沸水里煮过,专人专用,三次即弃。”   佟彤:“哦……比我想得专业点。您继续。”   其实她对这种调理型的保守治疗并不买账。她觉得最好立刻搬来一个ICU。   但,创作层只是《听琴图》的创作层,还没有先进到能够无中生有,冒出任何超越创作者时代的东西。   最起码,银针下去,希孟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着深深凹陷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这个乱入的神经帝姬。   一双目光简直比他的躯体更有力,把她看得轻微脸热。   “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轻声问。   有些人,不管阅历和年龄怎么变,有些坏毛病是万古长青的。   比如见到个雍容华贵的帝姬,没请安没唱喏,也没张罗着让人隔帘子,上来就“这个妹妹我曾见过”,全皇宫上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   佟彤的脸蛋烧起来了,眼前看到无限光明。   “怎么可能。”秦太医很不识时务地抢答,“老朽给画院中的师傅们诊治过不少次,来回出入宫禁也有几十年了,今儿是头一次有宫廷女眷大驾光临。这还是官家特批的呢——哎,小伙子,见好就收,别多看,□□伤身。”   佟彤大怒:“您事儿真多,能专心本职工作吗?小心我向我那便宜爹投诉您去。”   即便是一口京腔,句子里夹杂了好几个听不懂的词,秦太医还是努力地理解了她的话,客客气气赔笑道:“是是,老朽舌头不听使唤,专爱唠叨。”   摆明了不跟精神病儿童一般见识。   “这人呢,人心患不足,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心,总觉得天底下什么事儿就没有他干不成的。”秦太医一边施针,继续舌头不听使唤地唠叨,给这位疯姑娘灌他的老火鸡汤,“他告了假,打个小包袱就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些穷山恶水,回来的时候,草稿拉了两辆车。而他人呢,一出现在画院,大家都不认得了——一身的伤,一身的病,紧急派了好几个太医来会诊,才保住他的小命。帝姬啊,别看您今天对老朽出言不逊,老朽当时也是被官家御封的‘回春圣手’哪……”   就算是人□□炸的现代,也有不少不适宜人类居住游览、自然条件恶劣的地区。何况古代。   北宋虽然经济发达,拥有世界一流的超级都市,但放眼望去,整个版图里的山山水水,至少也有一半是的无人区。   去那里冒险可谓九死一生,稍不注意就落得个失踪人口。   何况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画师!   佟彤心中忽然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去外面看看,寻找灵感”这句话,似乎是她朝希孟提的……   “别的伤病劳损之类,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秦太医说,“他在闽东行山之时遭了蛇咬,伤了右臂。当地的医馆已经给他做了简单的紧急治疗,嘱咐他莫动气血,静养为上,最好别再动手书写绘画。可他居然都当耳旁风,体力稍微恢复一点儿,就动身北行,一路上还放不下笔,熬着伤口的疼,每天还画东西……”   希孟一直在闭目静养,把秦太医的唠叨当背景噪音。直到听了这一句,才冷冷淡淡地解释道:“一日不动笔,功力就退步。”   “我知道,老朽知道……”秦太医见惯了不遵医嘱的病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老朽我虽然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身体是你自己的呀!这下好了,病根儿也没去,等回到东京……唉,不说了,我们几个老太医看了都吓一跳,说出来吓着帝姬您。”   希孟的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又被肥厚的袖子挡住了大半,只露出手腕之上的五指,倔强地握着一支笔。   细看之下,五指的指尖像是掠过了一层淡墨,泛着淡淡的青色。   佟彤想起了那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下辈子的他,肌肤白皙洁净,唯有右手臂上缠着一道深入肌理的刺青一样的纹路,半是瑰丽,半是诡异。   佟彤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得到的答案是“年轻时的小伤,我随便幻化了些花纹,当做遮掩,免得吓人。”   而某一次进入创作层,他回复寻常人的皮囊,幻化消失,她惊鸿一瞥,看到过不加遮掩真相。   那是一道巨大红肿的伤疤,和他如玉的外表格格不入,像一道淌在雪地里的岩浆。   这是“小伤”?   在没有青霉素的古代,一道小伤口就可能感染致命。他这个几乎贯穿整个手臂的伤,可想而知每天受着什么样的痛楚折磨。   佟彤揪住秦太医问:“您先等等,回春圣手老先生,先别抱怨,告诉我这伤能好吗?!”   秦太医慌忙丢下手里的针,“哎哎,帝姬别动手,男女授受不亲……老朽手里还拿着针呢,伤着您我就百世不得超生啦……”   门边几个宫女眼看“帝姬”居然对太医动手,以为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医患纠纷,一股脑地一拥而上,把她拉开,   “帝姬冷静,奴婢们马上给您拿糖水……”   佟彤继续用眼神殴打秦太医,吼着问他:“你这几个月吃白饭的?有办法治吗?”   秦太医满脸生愁:“拖到这个地步,其实法子不多了。我们太医院几把老骨头商议下来,要想保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丢卒保车,弃车保帅,当断则断……”   佟彤听懂了他曲里拐弯的意思,低声说:“截、截肢?”   秦太医唉声叹气:“毒性上行太快,寻常的药石已无法见效,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哎,我们也劝过很多次,可他就是不敢……”   “我也跟你说过很多遍,”希孟冷不丁开口,“我就是死,也要保这只手。”   秦太医施完了针,望着佟彤,两手一摊,脸上表情是“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太医说到希孟的病情,也把他当死人。就像宫女不避讳佟彤一样。   希孟双目微闭,苍白的脸上隐约泛着青气,双唇抿成一条线。那只重重包扎的手臂微弱地挥了一挥,五指虚拢成一个拳。   秦太医预感陷入了又一轮无效的劝说,奈何帝姬在旁,也只能尽职尽责地开始组织词汇:“我知道你想画,可画是死的,命只有一条啊!就算以后不在画院,你也可以去文书库做吏员,也可以给人讲讲学,也可以做点小生意——你不是有亲戚在城里做生意?路很多的嘛。你那么有才,缺一只手也饿不死不是?为何要钻牛角尖,跟自己过不去?老朽殚精竭虑给你吊着一条命,可那滋味也不好受,对不对?你还小,日子还长呢……”   希孟唇边浮起礼貌而冷淡的微笑。   “我要画。起码要把这幅完成。”   “官家都发话了,完不成不怪你,也不责罚——”   “我要画完。” 第100章   希孟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四个字, 猛地睁眼,傲然扫视一遍画室, 目光最后落在他刚刚落笔的那一片颜色上,似乎是检查了一下, 然后现出满意的神色。   “老太医, 施针完毕就请便吧。你老人家在我眼前晃悠, 实在是影响思路。”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圣手,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讨人嫌的老头。   秦太医气又不敢气, 劝又劝不得, 哼一声, 收东西走人。   经过“帝姬”身边的时候,见她似乎要接棒开劝, 犹豫了一下,悄声告诉她:“其实现在什么都晚了, 病入膏肓,就算砍一只臂膀, 也只能是多延一年半载的命。亏老夫每日过来施针,好歹减轻点他的痛苦,这浑小子不识好人心,还不买账!哼!”   ---------------------------------   唠叨的太医走了, 画室里鸦雀无声,更显得沉闷冷清。   宫女们端来一碗“糖水”,连哄带骗地让“帝姬”喝。   就算是再不懂画、对艺术麻木的人, 看到室内这接近完工的巨幅长卷,也能立刻意识到,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只要问世,必定流芳千古。   因此大家生怕帝姬发起疯来,把这画弄坏一寸半寸的,官家必定震怒,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那个气若游丝、几近昏迷的画匠,因为年轻资历浅,倒是无人识得,众人除了唏嘘几句,也并未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佟彤没病,当然不肯喝药,但身为“精神病人”,她是没有不喝药的自由的。她试过把药泼在地上,下一刻就有人端上一碗备用的。不管她怎么拒绝,最多五分钟,都会有一碗新药在她面前晃悠,不烦死也恶心死人。   她只好接过药盏,一口闷了,然后比划手势要出门透气,走到墙根底下,趁机偷偷全给吐了。   虽然创作层里没有对她致命的东西,但那药毕竟太难喝。   她卷卷泛着苦味的舌头,涩声命令从人:“都守在外头别进来。我……我跟这位画师单独谈一谈。”   ---------------------------------   随行的宫女太监面露难色,商量了一阵,不情不愿地遵命。   毕竟她这个帝姬跟别人不一样,头脑里不知装了什么邪神作祟的东西,犯起病来六亲不认,倘若一味禁止她做这做那,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得到官家的许可,可以稍微放宽一下礼数规矩,容许她在宫城的范围里有限地胡闹。   希孟握着画笔昏睡。佟彤耐心地等着他醒。   她的目光,在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上逡巡,舍不得挪移开来。   在故宫工作的时候,整天面对各种风烛残年的古代书画,尽管它们的艺术造诣都不可估量,但都难免带着无数时代的创伤——疲损、病害、褪色、虫蛀……   有些地方损害得太厉害,补全的时候,不得不悉心推演,甚至借鉴其他同时代作品,反复商讨,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   一天里得有那么几十次,她和她同事们情不自禁地感慨:要是能看到这些画作刚刚完成时的模样,该多好啊……   虽说迟暮的美人也是美人,但谁不曾憧憬,一睹那曾经绚烂的红颜?   佟彤现在可算是“梦想成真”。尽管她现在心情沉重,一点也没有梦想成真的喜悦。   一丈长的巨幅画卷,他只花了半年时间便完成。即便是在方便快捷、各种材料唾手可得的现代,这也堪称是魔鬼速度。   眼下寒冬刚过,北风依依不舍地离开京城,留下尚未化尽的一地寒霜。   佟彤的闺房里还生着火盆。   希孟的画室里没有明火,像一个小小的冷库。每次他使用颜料墨色之前,都需要让人调水加温,才能从容动笔。   他就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季,拖着病体,冒着刺骨寒风,一笔一笔,从无到有,将这幅画带入到世间的。   整幅画面酣畅淋漓,一气呵成。让人觉得他昨天才开始打草稿。   现在佟彤知道,为了这“一气呵成”,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身后微有动静,希孟醒了。手中的画笔掉在地上。   见“帝姬”去而复返,守在他的作品面前花痴,希孟吓了一小跳,随后果断开口送客。   “这儿不吉利。”他咬着牙关说,“不适合贵女驻足。”   他心性高傲,对于跟自己没交集的闲人,不论是什么皇亲贵胄,一律懒得假以辞色。   佟彤哪舍得就这么走。她捡起画笔,还到他手里。   “你为什么——”   她抑制住嘘寒问暖的冲动。希孟现在不认识她,就算她哭出花儿来,估计也只能换他一个白眼。   她尽量不看他那只带着可怕伤痕的手臂,问他:“你方才说,你见过我?”   “看错了。”他简单答。   他确实已是油尽灯枯之色,连说几个字都显得格外费力。但他也许是看在“帝姬跟他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像”的份上,还是不辞辛苦地把这三个字说完,末了给她一个遗憾的眼神,表示你可以走了。   佟彤忍住了涌到舌尖的一堆话,默默退出了画室。   ---------------------------------   佟彤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心事重重的第二晚。   宫里来回来去就那么几个人。没人对她的“病情”有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只知道维持现状,小事顺着她,大事装没听见。   佟彤管宫女要了一身平民姑娘的衣裳。   在自己闺房里玩cosplay显然算是“小事”。宫女乐得帝姬不折腾人,欢欢喜喜地给她拿来了几套布衣供她选择,还兴致勃勃地指点她该如何梳平民发髻。   佟彤:“不用了。”   她对着镜子,梳了个当年Tony王老师给她盘的发。   然后她一扭身,吩咐:“去画院。”   刚刚以为自己可以歇一天的宫女:“……”   ---------------------------------   人靠衣装。佟彤寻思,自己这一身价值千金的皇家打扮,在希孟眼里大概也属于“懒得多看”型。   也许是走南闯北一遭磨炼了性格,也许是病痛使他心情烦闷,这一次的他,比以往更显得桀骜不驯,甚至有些愤世嫉俗。他对攀附皇亲贵胄不感兴趣,对她刻意而冷淡地疏离。   佟彤果断抛弃绫罗绸缎,换回了在《清明上河图》中初次见他的衣着风格。   秦太医刚刚离去。画室里死气沉沉。   希孟正在专注地挑选画笔。他艰难地移动手腕,在稿纸上试出一道道墨痕。   轻盈的狼毫笔,似乎有着千斤重。他咬牙忍着手臂上钻心的痛。   每日的心情影响着他的发挥。他想,不能把这份痛带进画里。   这幅画已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延续。已经算是完成了,但是不完美。   有几个小细节需要补色。有一处亭台还稍显单薄,而且,他还想悄悄在画中加上自己的花押签名——让别人注意不到的那种。还没找到合适的地点。   这些“不完美”,支持着他每天早上睁开眼,努力不堕入死亡的深渊。   他一抬头,瞬间恍惚了一下。   一个娇俏可人的平民姑娘,朝他羞涩微笑。   她一身低调的日常打扮,脸蛋上只扑了淡淡胭脂,发髻清新而朴素,脑后一枚银簪若隐若现。   她笑问:“现在你认得我了吗?”   希孟想伸手揉眼睛,奈何身体无力,只能直直地看着她。   “你不是帝姬吗?”他冷冷地嘴硬,“官家已通告大内上下,说你生病可怜,叫我们都让着你点儿。”   他才不避讳什么帝姬的“隐疾”呢。如果他健康耐揍,恨不得当她的面大喊三声神经病。   不过“帝姬”显然也并未因此而恼怒,反而理解地点点头。   “嗯,还有呢?”   Cosplay上瘾的帝姬从门外搬来个食盒,掀开盖子,里头赫然是几盘热腾腾的菜。   京酱肉丝,葱爆羊肉,四喜丸子,手擀面……   希孟闭上眼,无动于衷。   有那么一瞬间,佟彤觉得他大约完全失忆了。也许《清明上河图》和《听琴图》隔阂太深,创作层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也许是他毒性入脑,已经对他的神智产生了相当的侵袭。   但他随即抽抽鼻子。   “这香气我认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敢问帝姬,你把佟姑娘藏在哪儿了?”   他板着脸,语气冷冰冰,但说到最后一个字,嘴角忽然控制不住的上扬。   ---------------------------------   “原来如此。原来我无意间认识了一位皇亲贵胄。”希孟让人将画卷仔细罩了,这才用筷子挑一根面条,慢慢往眼前送,“不过恕我直言,就姑娘你干的那些事儿,他们把你当疯症病人也不冤。”   佟彤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希孟确实认出她来,认出她是前年清明时节,闯到王员外家客栈、拖着他一道冒险的的那个神秘的姑娘。   但他一点没有产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怀疑。一丁点类似的念头都没有。   胖佶作为创作层的主人,把“帝姬”这个身份植入到所有NPC脑海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回来的。   “让我想想……你拖着我在东京城里彻查垄断奸商,然后还莫名其妙跑了一趟梁山,最后我邀你再会,你却杳无音讯,不辞而别……”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一堆宫人,嘴角撇出淡淡的冷笑,自圆其说地找到了解释:“原来是碍于身份,不宜再出宫,跟我们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了。”   佟彤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加掩饰的讥刺,想来她“爽约”之后,他暗地里画了不知多久的圈圈。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睁眼说瞎话的主儿。他狠狠将她嘲了一通,语气却不知不觉温和下来,没有昨天那种拒人千里之外。   她不跟病人一般见识,温言软语地解释道:“上次我出来‘放风’一趟,胡闹太甚,后来就被看得紧,没那么容易出宫了。直到昨日才听人偶然说起,说你回了京,这不就赶紧来看你了。”   希孟“嗯”一声,偶尔撩一下眼皮打量她,神色阴晴不定,仿佛不全信。   佟彤不悦,指着自己脑袋问:“你不会也以为我真是这儿有问题吧?”   他轻笑:“我看挺像的。”   佟彤:“……”   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反过来,好像特别乐意把她怼死,给自己拉个陪葬的。   她当然不生气了。以她在《清明上河图》里的所作所为,再套上个“帝姬”的身份,百分之一千是个疯子。   至少希孟也没歧视她,也没像皇宫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怪胎,反而跟她调笑叙旧。   她心情轻松不起来。几次想提话头,又怕触他逆鳞,目光在他那重重包扎的伤处停了许久。   希孟主动说:“你不必劝我了,况且现在劝也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佟彤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突然爆发,眼角溢出一串眼泪。   “你——你这是作死!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才是这宫里最大的疯子!”   佟彤已经给自己做了相当的心理建设——这里是创作层,不是真实世界,历史上的凡人王希孟早就入土九百年了,她今日无论目睹他再变着花样死几遍,都不能改变那个既定事实。   她现在唯一首要的任务,是攻略这个NPC的记忆,如果他能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那她立马就能离开《听琴图》,把这个作死的小画师甩到十万八千里外。   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脸,她就好像被拽进了戏台,不由自主地跟着喜怒哀乐。   她忘了自己的来历,咬牙小声告诉他:“你受伤之后明明可以静养,来日方长,有人一幅画画了几十年,你为什么等不得?退一万步,你若是接受太医们的建议,就算牺牲一只手臂,这职业生涯也未必就废了,你可以练习用左手,以你的天资,用不了几年就能把我们凡人抛在身后……你没必要……”   “我明白,”他声音平静,比起昨天对秦太医的冷嘲热讽,对她可谓出奇地有耐心,“但作品不等人,你知道吗……每一笔色彩都有它注定的时机和位置,错过了,那个地方的生命力就没了……我可以等,我可以拖,我甚至可以像画院里一些人那样,只出构思,找人代笔——但那样的话我今后一辈子都带着遗憾,那样我可能会更想死……   “你也不用可怜我。我现在很开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怜惜。不需要那些大惊小怪的、做作的劝解。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在拿命换画。   灵感喷薄而出的时候,他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扑在画室,基本的饮食休息都成了拖累。要他静静地“养病”、坦然地“改行”,对他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下策。   还不如燃烧,毫不吝惜地燃烧,把所剩无几的活力注入到另一个亘古长青的生命里。   佟彤抿着嘴不说话。他这种一意孤行的偏执语气,和日后那个我行我素的大宝贝儿愈发神似。   她说:“我帮你拿筷子吧?”   他整个人虚弱无力,只有在绘画的时候,能无中生有地产生一些体力。但这体力也是透支来的,一旦放下笔,他连生活自理都困难。   他眼下也是待诏、袛侯一级的画师,手下辖着两个学徒。这两人年龄比他还大,怎么肯服他管,眼下不约而同都在旷工。   佟彤于是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筷子,挑了一把面,在筷子末端卷成一小团。   外头一群小宫女都看懵了。帝姬今日犯病犯得格外猛烈啊!   居然看上了画院里一个病气四溢的画师,还给他喂饭?   大家赶紧互相提醒一下:“官家说了,帝姬病得可怜,只要她不伤自己,不伤人,不丢赵家的脸,就都顺着她些儿。”   而眼下这亲昵的一幕,好像对于赵家的脸面并没有贴金的作用……   众人已经被这个满地暴走的疯姑娘整怕了,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齐刷刷地转头往外看。   只要没人瞧见,就不算丢脸嘛!   希孟盯着她拿筷子的手,病容映衬下,他的眼睛反而显得格外大和亮。   脸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也没有扭捏羞涩。他扭头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面前的“帝姬”,若有所思。   “看来是真疯了。”他下结论。   然后闭上眼,张开嘴。   佟彤:“……”   说实话,她此前在创作层里两次碰见这位本土NPC的时候,并没有把他和现实中那个恃美行凶的画儿精当成一个人。   人的性格并非天注定,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后天经历所打磨形成的。   一个只活了二十来年,一个冷眼旁观了千年的世情,只是在风貌上形似,宛如一对分隔已久的双胞胎。   但这一次,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对他有了相当的代入感,很多亲密的话语和举动,不知不觉就做了出来。   她心安理得地想,这可不算劈腿,本来就是一个人嘛!   反正她分不出来了……   年轻的画师走向末路之际,大概已不知不觉地和画中那尚未开蒙的灵智融为一体。他的性格正朝着某个方向微妙地转变,褪去了青涩的感觉,越来越有祖宗味儿了。   他吃了一口面,一点不客气地评价:“比上次淡。”   人在弥留之际,五感退行,眼中的世界逐渐暗淡下去,就连口腹之欲也难以尽兴满足。   他笔下的色彩越来越浓烈,技法愈发锋芒毕露,近乎奢侈地往绢面上倾注着绝望的美感。   他还有许多事想做,许多构思还未能付诸纸面。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命运,平静地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   但这个选择毕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笔下,日渐深重地带上了一种难言的愤怒。   佟彤给他带的那些饭菜,本意是为了唤回他在《清明上河图》中的那些记忆。宫中贵人要想下一次厨麻烦得很,下人们各种不配合,她也就做得马马虎虎,其实不甚精致。   眼下她有点后悔,应该做得再用心些。   不过他随即笑一笑,又用眼神指点着,告诉她:“配一口羊肉正好。”   佟彤搂着他喂食,没多久便敏感地觉出来,他似乎比昨日精神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吃到了好吃的。   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察觉出来。但佟彤跟自己那个现代男朋友也颇有交情,对他的举止习惯都很熟悉。   她见他心情愉快,终于提起了埋在心中的一个话头。   “你……还觉得我是帝姬吗?”   哪怕他有一丁点儿的怀疑……   希孟扶着她的手,喝尽了汤。   但他并没有放她的手,而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瘦骨嶙嶙的指节,将她握得有些疼。他掌心冰凉,已不似活人的温度。   “姑娘,你这次还想扮什么身份,我都陪你。” 他疲惫地说,“但我现在累了。你叫他们申时唤我醒来,我要检查一下今天的补色效果。”   ---------------------------------   佟彤灰心丧气地回了宫。   不过今日也并非全无所获。   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当年的“佟姑娘”和今日的帝姬是同一人,那么他迟早就会发现这个结论的荒谬之处。   比如,那时的佟姑娘难道也已疯癫?还是说帝姬其实没疯,只不过被某个阴谋破坏,拘禁在宫里?若是拘禁,她为什么又能化身佟姑娘满城乱跑?两年过去,她的容貌为何毫无改变,难道真是什么驻颜有术的宫廷秘方?   还有更重要的,当年她既然已识破了奸商霸市的阴谋,却为何不直接上报她父皇,还得“曲线救国”,把整个梁山给端来辟谣?   明明是跟皇帝一句话的事……   总之,深究起来,这其中漏洞一大堆,比东海里的渔网还透亮。   只要他稍微想到其中一点,只要他稍微产生“难道这姑娘真是金枝玉叶的帝姬吗”这种怀疑,佟彤就能自由地离开。   但眼下他病入膏肓,每日的精力全都优先集中在打磨画作上,自然也没有心力思考这些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哎哆哆 的手榴弹 xia夏 的地雷 (づ ̄ 3 ̄)づ   今天好多眼泪QAQ   `   Eating 评论: 拉手了!!!四舍五入就是大宝贝回来了(不是   数字菌 评论: 天哪,想希孟会死,真的好难过啊   换个昵称 评论: 以命作画QAQ   `   璇玑 评论:嘤嘤嘤哭到泪崩   露西利 评论: 哎呀哎呀ㄟ( ▔, ▔ )ㄏ   靖猗 评论: 心疼,真的心疼,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杳然去 评论: 霸道帝姬爱上病弱俏画师   浅色夏末 评论: 这坑挖的,我爬不出来了,居然让佟彤看着希孟死,这也太……不过也符合历史上希孟把画花完之后就死了   gemini雅 评论:心疼大宝贝儿   blueblue 评论:心疼希孟宝贝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01章   佟彤心平气和地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又一晚。   期间还有个小太监过来旁敲侧击, 说帝姬您跟灵霄道人的下一次会面约在什么时候,小得给您记一下, 免得忘了。   Boss们在创作层里大概也没啥正事做,乐得在胖佶的皇宫里逍遥, 大约也是包吃包住的待遇, 每天就等着她低头认输。   佟彤神气活现地回那太监:“告诉道长, 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女孩,每天得上班糊口,下班做饭干家务, 年底还得交税, 平时出门叫个车都舍不得叫豪华型——您把我请到这儿来了, 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管家保姆一大堆, 啥事都不用我亲手做——这样的生活哪儿找去?我才不急着回去呢,多谢您给我免费策划了一个大型VR吃睡体验现场……哎, 要是有wifi就更完美了……不过我现在正在戒网瘾中,没有也无所谓, 你们这儿提供的服务都挺充实的……”   小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一多半的词都莫名其妙听不懂。但既然是帝姬亲口吩咐“转述”,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打起精神,拿出十二分的职业道德, 嘴上碎碎来回念,硬是把这段话背得一字不差,这才告退出门。   佟彤感叹:旧社会真是把人变成鬼。这要是放在现代, 摊上这么个疯老板,她早辞职了。   ---------------------------   又一日过去,她估摸着希孟醒来休息,再次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画室门口。   “宝贝儿,今天怎么样?”   反正疯姑娘的言行没人管,她再怎么“疯言疯语”,都会自动被从人忽略过滤,她也就放飞了。   希孟已卧在榻上,对这个肉麻的称谓表示抗议,别过头去不理她。   但他也就坚持了两秒钟,随后闻到了她手中食盒的香气。   “拿过来。”他声音暗哑,语气带笑。气色比昨日更单薄。   希孟手下那两个学徒昨天被她派人敲打了一通,眼下正兢兢业业地帮他洗笔。   但是干活估计也带着满满的怨气,手上翻来覆去的各种粗暴,好像洗的不是笔,是个擦鞋的刷子。   佟彤匆匆来到,一个眼刀过去,两人连忙改成“轻柔模式”,轻拢慢捻抹复挑,重新把那笔当成婴儿般呵护。   疯帝姬也是帝姬,这等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哪敢得罪。   佟彤今天给他带的是香糖果子,甜口。   白老板复制出来的同款,在民宿里卖得风生水起;而在这个十二世纪的东京城内,也不过是街边小店随便就能买到的国民吃食。   然而希孟缠绵病榻,已经几个月没出画院大门,吃的东西也是旁人随便送来的食堂菜,他没得选。   油纸包打开,甜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后头的宫女太监都馋哭了。   他眼睛微微一亮,轻声说:“我住在宫外的时候,天天攒零钱买这个。”   佟彤当然知道他的口味喜好,这不够塞牙缝的一袋子东西,派了三拨人,找了几条街才买到。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地侍候他。早晚是要分别的。   要么他在创作层里默默死去,要么她又一次不辞而别,和他永不再见。   但她心中有那么一点朴素的同理心,想让他这未曾尝过太多甜美的一生,在她陪伴的这些日子里,能稍微过得舒服些。   ---------------------------   香糖果子很快告罄。他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吃光,自己也觉得此情此景有点荒谬。   他低声说:“王某人何其有幸,末路之际,还有妙人相伴。我孤独了一辈子,现在却热闹起来了。”   佟彤用手帕给他擦唇角,冷不丁说:“秦太医告诉我,你若现在舍一条胳膊,虽然未必便能伤愈如初,但至少能再争取一年半载的时日。你想不想试试?”   没等他回话,又马上说:“在这一年半载里,你能撑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我身上既然带了这个‘病’,只要不造反,跑到哪里都没人管的。我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你做好吃的。”   她心中有个很简单的念头。凡人王希孟早已死了,然而他在创作层里留的这个影子,能不能打破那个无解的命运,坚持得稍微久一些?   至于那几位把她诓进《听琴图》的反派们……   一边凉快去吧,最好等成望夫石。她才不管呢。   然而希孟不领这个好意,倔强地立刻回答:“我要画完。”   你就作吧。   佟彤心里腹诽,但还是好心劝他:“等画完了之后呢?”   他微微一怔,大概还从没思考过“画卷完工,自己依然活着”的可能性。   他苦笑:“不太可能了。我只能尽力,能完成多少,就完成多少……”   “你那两个学徒根本不顶事,我的宫人报告说,亲耳听到他们在商议怎么偷懒最安全。”   “那又怎样?”他冷冷说,“反正等我死了,他们跟新的师傅。”   佟彤表示没必要在这两个人路人身上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啊!只要你吩咐下来的杂活,我尽心尽力帮你去办,肯定比那两个懒虫快多了!”   “你?”   他用心回想了一阵,才记起来:“是了,你也习丹青。”   他从来都懒得跟人讲客套。即便是吃人嘴软,刚刚被她喂了一肚香糖果子,听她毛遂自荐要来做助手,稍微思量了一下,马上进入状态。   “那好。”他笑道,“你先勾个线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他忽然蹙眉。   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突然覆了一层霜,眉头间填满冷硬的痛楚。   “嘶……”   他忽然倒在榻上。   佟彤连忙去扶,手上感到他的体温直线上升。   “没什么……”他额头很快滴出冷汗,用力说,“高烧,几天来一次……太医施针也没用……熬过去就好了……”   未能及时治疗的伤臂带给他严重的感染,这在古代基本就等同于判了死刑。   佟彤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她知道即使把太医院的老头子全叫来,他们大约也通通束手无策。   她只能手忙脚乱地吩咐自己的下人:“愣着干什么!温水、手帕……等等我上礼拜刚看过一个讲高烧急救的公众号……怎么说的来着……”   一波高烧来得格外猛烈。等太医们感到的时候,希孟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张清秀的脸痛苦到扭曲。他半昏迷着,紧紧抱着佟彤的胳膊,火烧火燎的声音,似乎是向她求救。   “痛……手痛……全身痛……”   像是在火海里翻滚,像是血管里流着岩浆。   他的胸肺里鼓动着灼热的烟灰,身体却是冰冷,从指尖到脚踝都麻木到刺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自己大限将至。   佟彤心痛如绞,像是抱着一块灼热的炭,头脑也仿佛烧空了,一片空白。   她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这个天杀的创作层里发生的一点分支剧情。实际上……   实际上他临终前可能没那么痛苦……   但她直觉明白,实际上可能正相反,甚至更甚……   为什么《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层里阴风怒号,沉重的雨点永不停歇,像是在日复一日的渡劫。天上的闪电撕裂人心,暴雨中夹杂的一道道雷鸣,全是痛苦而愤怒的呐喊。   ---------------------------   希孟终于被一群太医接管走了。佟彤隐约听到有人感叹:“唉,到底是年轻……能坚持这么久,也不容易了……”   画笔散落一地。两个学徒终于干了点人事,把几近完工的画作罩了起来,保护好。   佟彤茫然四顾,乖乖地跟着宫女回到自己的闺房。   宫女太监们忐忑不安。看着帝姬阴沉四射的面孔,像等楼上另一只靴子掉下来一样,等着她还有什么脑洞破天的吩咐。   可是等了半天,她只是说:“给我换衣服吧。我累了。”   ---------------------------   伺候疯帝姬的下人们最近终于松口气。帝姬不再到处打卡胡闹,而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稳定的兴趣点。   她每日雷打不动,到画院去学艺!   纵览天下,当今圣上是最大的艺术家。皇家子弟也有不少人进画院深造镀金,跟的都是全国知名的书画圣手。   然而这位疯姑娘品位独特,她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画师那里,每天任劳任怨,做一些洗笔、调色、试色之类的最基础的活计。   虽然大家弄不懂她到底要干什么,起码她消停了,众人都松口气。   开始还提心吊胆地守在画室外头,生怕里面突然发生打砸,或是爆出什么命案;几天过去,发现风平浪静,众人也就乐得偷懒,权当那画室是另一个特护病房,每天把她准时送过去完事。   而佟彤本人简直对此上瘾。去希孟的画室里帮忙,成了每天早晨督促她醒来的动力。   这简直是大师级督导啊!   她本人虽然有些国画底子,但是在希孟面前完全都是渣渣,基本上就是共享单车和高铁的区别。   就算希孟身心健康,真的收她为弟子,一步一步的进行专业辅导,其实也不会对她有多大作用——差距太大了,就像把个一年级小学生骤然丢进哈佛课堂,她完全消受不起。   反倒是帮他做这些零碎杂活的时候,言传身教,从一个个不起眼的细节当中,她学到了不少宗师态度。   有了她跑前跑后,《千里江山图》的收尾工作骤然变得高效起来。   希孟依旧三天两头的高烧发病,每次都痛苦地挺了过来。   画卷日臻完善,但与此同时,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暗淡下去。   终于,他连笔也拿不住了。佟彤吃力地扶着他,将这幅巨大长卷从头巡视一遍。   “太完美了!”她由衷感叹。   “缺点什么。”他毫不在意地泼冷水。   佟彤固执地说:“这就是成品。再添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她见过成品的模样,当然有资格这么说。   可他却轻轻笑一笑,动动已经接近僵硬的手指,选了一杆最细的狼毫笔。   佟彤帮他蘸墨,在砚台边缘舔舐笔尖,直到他颔首表示满意。   “像我这个级别的画师作品,呈给圣上之前,不许私自留名。”他轻着声音,给她阐述画院规矩,“等圣上过目验收,再决定作品等级和去向。若运气好,那时才能有机会签自己的名字。”   古代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画院是皇帝直接资助,有什么产出,都归属于皇帝本人。   希孟一边说,一边公然违纪,眼中露出做坏事的兴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于是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伸手落笔——   他拿不住笔,笔杆落到地上,啪嗒一声轻响。   他不服气,让佟彤帮忙把笔捡起来。   伤口肿痛,他半边身子剧颤。   他不甘心地轻轻咬牙,左手握紧了拳。   “再给我捡……”   佟彤拿着笔,问他:“我帮你?”   帝姬跟他一起公然干坏事,希孟脸上绽出笑容。   “好。柜子里的习作上都有我的花押。你别描岔了。”   佟彤并没有听从他的话,去柜子里找习作。而是随便揭了一张纸,在那上面一气呵成——   希孟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   佟彤微微一笑,看着他眼睛说:“当时在成都开会,那个施一鸣揪着你打假,让我当众打了脸,那时候我就将你的花押看熟了,后来还自己练过好几遍。”   希孟满目茫然,将这话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问:“你还好吗?”   得,这是以为她又“发病”了,胡言乱语呢。   佟彤不理会这个话头,在他指定的位置签了他的花押。她手很稳,笔画如蚊蝇之细。   这个花押淹没在巨幅长卷中,如大海里的一粒沙,就算别人知道位置,特意去找,也未必有那个眼力分辨出来。   画卷摊平在桌案上,岿然望天,清秀和浓郁融合在一起,述说着某种强烈的情感。   和原先那个“锦绣江山”的题目已经不太符合了。任谁第一眼看,都不会觉得它是一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作品。   从打第一笔草稿开始,他就知道,这不是为官家而画,是为自己。   佟彤蓦地问他:“你想没想过,人死之后,魂魄还不散,而是……存在什么地方?”   他靠在她臂弯里,慢慢躺回榻上,攒了些气力,才笑:“谁会奢望这些呢?”   “你觉得呢?”她不依不饶问。   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最好能留在这画里。”   佟彤霎时激动,问:“为什么?你放心不下?”   “那样我就能天天听到别人的赞美和膜拜啦。”他舒畅地一笑。   虽然此画还未曾公之于众,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就算是圣上本人,也只能对它叹为观止。   “对了,彤妹。”他忽然说。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还管什么道德礼法,怎么出格怎么来,碍于身体虚弱,干不出什么太玩世不恭的事儿,但对“帝姬”直呼一个闺名,还是毫无心理压力。   他用完好的左手手指拨弄她的衣袖,温柔地说:“你这阵子一直跟我说,人有轮回,你我下辈子也许会重逢什么的,我都听进去了。但我若真走了,你也切莫将这些想法太当回事,别等什么重逢,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按时吃药。”   佟彤简直要仰天长啸了。他到现在还以为她脑子不清楚。即便是她把“下辈子”的种种情形都对他说了,他依旧以为那是疯言疯语。   还嘱咐她“按时吃药”呢!   什么叫虐心?被人虐心只是赚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想吐血。   “我、没、病!”   他抬头望天花板,宽容地一笑:“在你说的那个千年后的世界,你当然是没病了。可放到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有病是什么?”   “没事,我们都有病。”   “好啦,不哭。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学你吐掉,满意了吧?”   佟彤跪坐在榻边,他颤着手,给她拭泪。   她凑近他的耳朵,近距离地看着那双纤长的睫毛开了又闭。   “既然完工了,”她旧事重提,“明天就让太医们给你做手术吧?万一有一线活路呢?下辈子什么的不靠谱,咱们争取这辈子再拼一把,好不好?”   希孟不知道“做手术”是什么意思,但上下文一听,也明白了她的提议。   原本他不奢望在这画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完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发狠,用透支身体来换取瞬间的灵感和思潮。   但现在又不一样……   他最重要的一桩心事已了了。   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些奇怪的牵挂。   病痛的折磨时隐时现,有时候就像睡梦中的噪音,身体已习惯它的存在,但当他出离这种习惯,猛然意识到的时候,那痛苦就接踵而至地打击下来,让他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许久,他才微弱地点点头。   “若幸而成功,那时你莫要嫌我丑。”   佟彤欣喜若狂。   “不会不会,那样就更像饱经风霜的大侠了,别有魅力……”   他听她瞎贫,眼角绽出暗淡的笑意。端正隽秀的五官不约而同的活了,消瘦的脸颊透出隐约血气,显出一种颓废的美。   佟彤心理斗争了约莫半秒钟,悄悄凑过去,打算趁他不注意,飞速亲一下他的脸。   希孟果然没注意,恰好想起来什么,转头问她:“你……”   就那么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四肢百骸都凭空消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唇,真冰冷啊。   她愣着,感到衔住的两片唇微动。他说:“张嘴。”   ---------------------------   ---------------------------   ---------------------------   佟彤几乎一夜未眠。天色未亮她就到达画院。   希孟的画室大门紧闭。   她无端心中一紧,冲着门口围着的一堆太医发问:“怎么不进去?不是说好了动手术吗?我寻思也不需要家属签字吧?”   太医们自动忽略她的胡言乱语,面色肃穆,齐齐向她行礼。   “帝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半开,榻上的少年君子恬静地沉睡,伤势斑驳的右手,紧紧握着他最喜爱的一支笔。   有人将被单盖到他的胸膛。那片布都比他有活力,清风吹过,掀起一个角。   他的脸,精雕细琢,仿佛一部冰雕。嘴角抿着,凝固了最后的倔强。   他生平唯一的那一幅巨型画作已经被人小心卷起,装在一个大盒子里。画室里空空荡荡,墙上、地上到处都溅了颜料墨色,青绿赭红斑斑点点,像是在他身周点了一层烟花。   佟彤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绞了一下,隐隐作痛。脚下的大地似乎晃了几晃,让她头晕。   刚才还神隐的宫人们此时都刷了出来,围在她身边,公事公办地劝她节哀。   佟彤拔腿就朝画室走进去。没人敢拦她。   她走近那个曾经惊才绝艳的躯壳,缓缓地伸手,想触碰他的脸。   他昨天明明还能说话,还能短暂地握笔。他高烧发作时,也未必比往日更厉害。   他还吻她,事后面对她虚张声势的质问“竟然胆敢对帝姬无礼”,他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住,我有病。”   她不信他就这么冰冷下去……   她的手指穿过凝白的肌肤,触到虚空一片。   她惊讶地发现,希孟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   不光是他,她周围的床榻、桌椅、纸笔、沾满颜料的墙,全都像落入了海底龙宫一样,在她眼前渐渐溶解,渐渐远去。   身后的一声声“节哀”显得遥远万分。   她蓦然想起昨天希孟跟她开玩笑:   “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行了吧?”   他的魂魄,大约已入画了吧?   画中的时间横亘古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自由。   而他的画中之魂,也继承了这个创作层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完整记忆——   终于有人意识到,她到底是谁。   她倏然朝桌上盛画的那个盒子看过去。   来不及多瞧一眼。啵的一声轻响,《听琴图》牌大型浸入式精神病院,在她身边炸成了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然是骗泪的一天~   `   数字菌 评论: 哭死了,呜呜呜(┯_┯)。神来之笔啊,妹子画的押所以妹子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啊!我待千年等你,待你百年以后相逢,我本拥有你,你本是我   blueblue 评论: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章节简介立刻冲进来,虐中带着甜,甜中带着虐,疯帝姬x恃才傲物小画师真的带感(?)   会不会吻完了之后,21世纪希孟立刻继承记忆:求助,第一个吻我女朋友的不是我,是前世的我,该不该吃醋   `   人人 评论: 作者简直就是奇思妙想。我觉得可能彤彤在创作层的所作所为也是也可以穿越历史,所以他们或者就是这样相爱的。然后大宝贝过了那么多年来找她了。   ?簪墨痕?评论:?哭成了傻蛋。彤彤是大宝贝所有的颜色了   gemini雅 评论: 呜呜呜哭了   幕谋 评论:真甜啊?啊啊啊   靖猗 评论: 大概意思就是现代的希孟大宝贝现在以画的形式在这个创作层了?相当于一个这里的土着居民   `   淡漠 评论: 哦豁,正宫来啦!   裱花儿 评论: 想要看王希孟做一些玩世不恭的事情   杳然去 评论:我就在想大宝贝会不会吃自己的醋:我都只亲过脸!他他他他…   Eating 评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糖里有玻璃碴我哭   换个昵称 评论:又是骗去眼泪的一章   璇玑 评论: 哭成狗嘤嘤嘤   南山下 评论:虐心啊? 第102章   佟彤不记得自己在《听琴图》中困了多久。大约至少有二十来天吧。   算是她在创作层里耽搁最久的一次。   创作层和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速并不相等。过去她每次“穿越”就跟下个副本似的, 在里面耽搁一日两日,回来之后一看表, 最多一小时搞定。   但这次明显消耗了不止一小时。她出故宫的时候刚下班,时间是晚上五点, 天刚刚开始擦黑。晚高峰才开始崭露头角。   现在呢, 月黑风高, 交通顺畅。   她心有余悸。要不是希孟凑巧也进入了这个创作层,要不是他用一条命换来她的身份揭晓,她在里面还不知道要困多久。   不知人类在创作层里, 会不会脱发, 会不会花眼, 会不会白头?   她摸出钱包。现代希孟给她画的那幅小像静静躺在透明的塑料套里。在昏黄的路灯下熠熠发光。   她坐在道路旁边的台阶上,抱头静静待着, 头脑尽量放空,久久不能自拔。   她提醒自己:都是假的, 平行世界而已,异次元空间里的放飞剧情, 谁当真谁输……   可身为感性动物,谁能做到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出,把自己的记忆“垃圾分类”,扫进垃圾桶?   况且初吻就这么没了——如果不算小时候被猫舔被狗舔——唇齿相依的一瞬间, 像虚空中的闪电,在心中刻下常青的印记。   当时,透过那双清澈的眼, 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千年后的伟大的灵魂。   ------------------------   她摸到自己的衣袋、背包,终于蓦然想起来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佟彤打开手机,一堆焦灼的消息直接炸屏,全是爸妈姥姥问她怎么还不回家。   她连忙打个电话过去,说手机丢了,刚找到。   她被心急如焚的关晓萍女士花式训了十分钟,挂掉电话之后,已经调整好情绪,从《听琴图》里那压抑的画院中脱身而出。   她直接回到东华门里,叫醒保卫处值班的大哥。   “我要看监控。”   故宫内外都有监控。胖佶化身道士把她引入创作层里,红墙外凭空消失一个大活人,还消失了好几个钟头——这些肯定都在监控范围之内。   她想,胖佶、和珅、乾隆、还有那个只闻其声的巨佬大boss,既然想招兵买马公然损毁文物,那就别怪她小题大做,直接捅到文物局去。   保安大哥倒是打着精神,但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几个小时一眼不眨地盯着监控室里那几十个屏幕,因此也没觉出东华门外的异常。   佟彤略微估算了一下时间,让保安调出某时某地的监控片段。   “我被一个算命的骗了……”   保安大哥一脸鄙夷:“网上都说了多少年了,路边算命的不能信,姑娘你是钱多了烧的啊?”   一边对她进行五千字安全教育,一边找出了那段时间的监控视频。   进度条一下小跳动。佟彤屏住呼吸,果然看到了穿道袍的胖佶从屏幕边缘走来!   他跟佟彤说了什么话,佟彤蹲下,低像素看不清表情,但她马上站起来,跟着道士走了……   佟彤轻声说:“就是这儿!您好好看看……”   佟彤跟着道士走到画面边缘。下一刻,他俩同时消失了。   佟彤手指发颤:“您看看!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这绝对不正常对不对?”   保安却不以为意笑道:“姑娘您不知道,我们这儿的监控视频为了省内存,画面都不是连贯的,一帧一帧间隔得有时间。所以看着像闹鬼,其实都是正常现象——您再好好想想,跟着他去哪儿了?”   佟彤:“……”   胖佶还真会掐时间……   保安絮絮叨叨,把她当成一个被骗之后心有不甘,非要脑补出“他一拍我我就乖乖把钱包拿出来了”的超自然剧情的无知少女。   佟彤心灰意冷地离开保安室,打算先回家。   孰料东华门外,有人等着她。   佟彤揉着眼睛,惊讶万分。   “师傅?您怎么还没下班呢?”   老康握着他那个招牌青铜酒觚保温杯,倒显得有些不耐,告诉她:“我在等你啊!”   “您,等我?”   佟彤这才想起来,下班前老康确实叫住了她,好像要说什么事。但她秉着绝不加班的原则,大胆回绝了,赶着回家吃饭。   现在二十多天过去了——不不,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还在等?   他闲出屁来了?   老康一脸严肃,放低声音问她:“你方才那几个小时,干什么去了?”   佟彤心里一惊,嬉皮笑脸回:“好像是被人骗钱了,这不急着查监控……”   老康脸一沉,问她:“又跟哪个文物说话呐?”   ---------------------   一阵寂静。身后的保安室没关门,保安大哥正哼着跑调的洗脑神曲。   佟彤觉得自己成了个雕塑,而且是个没长耳朵的雕塑。   老康刚才说什么?   她打哈哈:“我工作的时候是喜欢对着文物自言自语哈哈哈哈……这都让您发现了,呵呵呵呵呵呵……”   老康看了一眼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点点头。   “这下确定了。你跟我来一趟。”   --------------------------   佟彤能怎么办,只能乖乖跟着走。   一边走一边心中飘弹幕,狂轰滥炸。   怎么,老康也是“知情人”?   以前看不出来啊!   平时工作的时候,他除了呆在自己办公室钻研学术,就是出来视察这些徒子徒孙的进展,偶尔敲打两下,说你不耐心,他手太汗。   他的生活也很简单,回家以后就是天伦之乐,最近好像正在为孙子上小学的事发愁。   他又跟哪些文物混在一起了?   ——不过话说回来,佟彤自己心里守着这么大的秘密,工作时不照样人五人六,嘴巴上特别把牢,从来没向同事朋友们泄露自己那些玄幻的往事。   老康平时话不多,要是伪装起来,只可能比她更逼真……   还是说……也许,他也是反派那边的?   夜幕下的故宫显得阴沉而高大。没有白天那接踵而至的游客潮,连绵不绝的宫墙像一个卧倒的巨人,寂寞地俯视着护城河上反射的破碎的月亮。   老康在前头静静地领路,忽然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小佟,你可以啊!”   佟彤唯唯诺诺地接话:“过奖过奖,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她发现,老康走的路径,并不是她寻常上班、通往西三所的路。他绕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后面,用钥匙打开一扇不对游客开放的宫殿门,揿开了电灯和空调。   电灯闪了几闪,照亮了里面几套陈旧的办公桌椅,还有几个积灰的资料柜,塞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文物专业期刊。   佟彤:“这儿是……”   她倒不怕。就算老康真是大boss也不怕,因为故宫内部都有无死角监控覆盖。   不过老康显然不是当boss的料——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进这个殿,冷不防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大趔趄。   佟彤赶紧上去扶住:“师傅您看着点儿。”   老康擦汗,抱怨:“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电灯全开了。佟彤看到,几台办公桌已经被围成了一个圈,后面坐着四五个大佬,而且大部分她居然都认识。   “院长?……黎教授?……”   -----------------------   故宫博物院的院长她自然认识。他身边那个西装革履的教授自称姓黎,貌似也是个文保专家,佟彤觉得眼熟。   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新闻里见到过这个黎教授,当时他护送一批郑和瓷去非洲R国展出,和她爸她妈困在了博物馆,最后也一起被营救回国,在新闻里露了个脸,接受了几分钟的采访。   黎教授旁边还有个老年女性。她满面风霜,一头银发,看起来跟高茗的太奶奶差不多年纪,一身精工细作的绸缎连衣裙,老花镜架在鼻子尖,镜片后面的眼睛熠熠闪亮。   她身材很高,即使是坐着,也比旁边的黎教授高了半个头。   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般都已经被家人送到高级疗养院供起来,或者随时随地有护工照顾。但这个老太太却精神矍铄,拿着个大概是特制的老年手机,每个字都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佟彤一眼扫过,她刚才似乎在逛购物网站,刚下了一单红酒。   “佟姑娘啊,请坐。”   老太太放下手机说。   她主动向佟彤出示证件。佟彤望着上头那牛逼闪闪的头衔,难以置信地问:“我是不是在新闻联播里见过您?”   “哦,也许吧……”老太太慈眉善目,说话速度特别慢,“不过今天我是以另一个身份来找你的。叫我曾老就行啦。我跟你们院长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咱不整那些虚礼。”   曾老太太身边坐着个西装革履的学者,正转过头看着什么,那个精光锃亮的后脑勺格外突出。后脑勺周围一圈头发,都在全力以赴的“地方支援中央”。   “施老师?”   施一鸣笑嘻嘻地转过头,对她说:“佟小姐啊,你何不早跟我说呢……你看我现在不也归入‘组织’了,呵呵呵……”   听这语气,是很委婉地告诉佟彤,他已经“改邪归正”,投身国家,让她别揭他的老底儿。   佟彤不置可否,跟他打了招呼:“施老师您好。”   而施一鸣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佟彤下巴快掉了:“张浩然??你来干啥?”   张浩然揉揉鼻子,也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应聘上了科学院的研究员职位嘛,”他说,“还是个保密单位,今儿他们通知我加班,我就过来了……”   -------------------------   “是这样的,”大首长曾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让佟彤坐,“小佟同志,我们观察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这几个月,和文物朋友们相处得还好吗?”   佟彤赶紧表态:“都好都好,一点违法乱纪的事儿都没敢做。十分抱歉我没有尽快报告组织,不过你们既然都知道了……”   曾老太太笑道:“我们今天又不是来责怪你的,事实上你没跟别人说是最好的,因为咱们的文物局也不能估量,万一文物化形这个消息无端泄露到公众中去,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们对这件事其实也只是处于初步了解当中,今天请你来,也是希望能多收集一些资料……”   曾老太太说得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刷新着佟彤的世界观。   比如她告诉佟彤,其实自从不可考的古代开始,这个社会里除了凡人,还有不少“特殊人士”以各种形态藏匿于其中。建国以后,国家专门有个部门,负责监控这一方面的动向……   佟彤小心翼翼问:“哪个部门?我听说过吗……”   “有关部门。”曾老太太微微一笑,“我就是部长。”   这个“有关部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完美隐藏在各种政府职能之外,知晓它存在的人,全国上下加起来大概也凑不齐一辆中巴车。   “等等……”佟彤忍不住问,“建国以后?不对呀……我的文物朋友们告诉我,次元壁开通的原因是因为我打开了一个灭火器……也就是去年8月份……”   “我没说这些‘特殊人士’是文物啊。”曾老太太笑得落落大方,“你当然不知道,咱们中国人传说中的不少神仙,什么城隍土地灶王爷,还有一些传说中的神兽、妖物,其实在人间都有化身,只不过他们极少跟凡人直接交流……嗯,你想的没错。早在建国之初,有关部门就已经跟这些老爷们开始接触,经过一番……嗯,风波,最终达成协议,将他们登记在册,说服他们尊重现代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没事别胡乱显灵什么的。”   佟彤嘴巴张成个救生圈,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身处精神病院。   张浩然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他知道自己新加盟的单位是个保密单位,也签了保密协议,但再给他增加十倍的脑细胞他也想不到,要“保密”的原来是这种事……   至于故宫的夏院长、还有老康,虽然对此有心理准备,但显然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得这么细,一边互相交换眼神,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夏院长用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其实故宫此前也零星的‘灵异事件’,在一些琐碎但隐秘的档案里都有记载。但对外我们当然是辟谣了,上面都有口径。”   最后,佟彤终于发扬质疑精神,小声问:“您说的这些,全国有多少人知道?”   曾老太太微微一笑:“‘有关部门’的职能范围,大约涵盖了数万人的工作岗位。然而真正知晓核心内容的寥寥无几,比如在故宫,也就在场的你们三位而已……”   佟彤有点没明白:“什么叫‘知晓核心内容’?”   “你等下……”   曾老太太拿出她那至少十年高龄的老年机,推推老花镜,一个键一个键地操作。   鸦雀无声,没人催,都耐心等着。   “你也许看过这则新闻……”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则新闻app的配图短讯。   《太魔幻了!妈祖坐动车实名买车票,身份证曝光……》   【近日,一尊妈祖神像登上了一趟从XX开往OO的动车,参加“两岸妈祖文化交流”活动。妈祖祖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妈祖外出巡安前已提前向有关部门申请和备案,车票也是用身份证实名购买的。妈祖的两大护卫“千里眼”和“顺风耳”也持“实名制车票”登上了这趟动车……   据悉,妈祖拥有身份证已不是新鲜事。此前几年,她还曾乘坐游轮前往菲律宾、乘坐飞机前往马来西亚巡安,为当地华人带去祝福……   妈祖原名林默,是北宋时期福建籍的一名女子,公园960年农历三月廿三出生,以救助海难闻名。目前全世界有3亿多人信仰妈祖……】   配图中,一尊金光璀璨的妈祖神像正襟危坐在动车二等座里,她身前摆着一张蓝色动车车票,显示的乘车人为“林默”,“身份证”号码为350321096003237001。   出生年份和传说中的“妈祖生年”完全吻合。   这条新闻底下欢声笑语,各地网友们蜂拥围观。   【我缓缓打出一个?】   【妈祖内心OS:人类的戏真多】   【埃及法老都有护照,妈祖怎么就不能有个身份牌】   【神仙竟然也要买票……】   【可能因为这是铁路,不归她管,如果坐船走水路大概就能免费了……】   【把妈祖娘娘的身份证爆出来会不会有人拿去网贷?要保护娘娘的信息安全啊[狗头]】   另外还有齐刷刷“妈祖保佑”的。   ……   佟彤把老年机还给曾老太太。   “这条新闻我也有印象。您的意思是,妈祖这位神仙,真是经过国家认证注册的?”   曾老太太笑道:“她的身份证照片还是我给弄的呢。照了好几张都不合格,因为身份证要求‘免冠’,但她一定要戴那个大帽冠。最后还是我给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她露出额头,这才通过的。”   佟彤:“……”   曾老太太:“但是你看,护送妈祖神像的这些工作人员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以为,‘妈祖’持身份证购票乘车,只是为了方便铁路部门登记管理。”   果然,新闻配图里的工作人员都笑呵呵的,一点严肃的样子都没有,都以为这是一条猎奇新闻,抢着在镜头前面比心。   显然都不属于“核心知情者”。   曾老太太笑道:“除了妈祖这样的神祗,还有一些其他身份的特殊人士,国家都登记在册。他们也已经同意并不介入人类社会的运转……嗯,除了一些特别重大的事件……比如抗战的时候曾经……”   她马上转换话题,并不多透露一点信息,“不过器物、文物化形为人,这一类‘特殊人士’还是头一次在社会中现身。至于‘沟通员’,“就是主动被这些特殊人士接近,并且获得他们的信任,能够直接和他们沟通的……”   “您等等。”佟彤连忙提问,“我可没被妈祖他们接触过……从小到大求神拜佛就没人响应我……”   曾老太太笑道:“那当然了。仙官、神兽、妖物,这些‘特殊人士’,都分属于不同系统。每个系统都会有单独的‘沟通员’。我们至今没发现有双料沟通员,能同时跟不同系统中的特殊人士对话的。因此我们推断,每一位沟通员,大约应该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质,使他们格外受到特殊人士的青睐。”   佟彤恍然大悟:“所以我是文物沟通员,只跟文物次元有着单线程联系。妈祖她们一直对我闭麦。”   曾老太太一直控场,此时忽然听到她不懂的词。   “闭……什么?”   张浩然帮她解释:“就是不搭理她。”   曾老太太好像才注意到这个来参会的年轻小伙子。告诉佟彤:“从上世纪末以来,‘有关部门’也开始和科学院合作,试图找出人类和非人类沟通的规律和惯例。”   旁边张浩然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候终于有点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满脑子盘旋的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干什么?”终于得到了部分解答。   他小声补充:“我们的研究项目刚开了个头,不过进展良好。”   曾老太太作为“有关部门”部长,佟彤虽然不知道她过去有什么丰功伟绩,但这老太太肯定非比寻常。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威的气息。   她问:“你刚才说,文物能够化形,是去年什么时候开始的?”   佟彤翻自己的手机通讯记录,找到打110的那天,说了个具体的日子。   翻记录的时候,不小心翻出个便笺,那上面存着她的一幅指绘速写——一个傲娇美少年的侧颜,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微微的小嫌弃。   那是画儿精希孟在二十一世纪第一次看见她。她当时生怕是白日做梦,因此在他走之后,用速写app记录了一下当时的印象。   张浩然伸长了脖子往她手中看。她连忙关了便笺,心中涌出异样的感慨。   我这半年多,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给宝贝们解决一下身份证问题,憋紧张o(* ̄▽ ̄*)o 本文不会出现神仙的   妈祖坐动车那个新闻是真的,你们可以去查哈哈   `   blueblue 评论:身份证! ! !可以领证了! ! ! !   第七十六 评论: 很好,可以领证了!   杳然去 评论:所以彤彤和大宝贝可以…登记结婚了吗?   有了身份证就能有户口本…有了户口本,我现在就帮大宝贝和彤彤把民政局搬过来   `   人人 评论:这下可以名正言顺融入人类社会了   换个昵称 评论:看完玻璃渣的糖可以给点甜么~   璇玑 评论:?结婚安排?   浅色夏末 评论:?传说中的建国后不许成精   `   gemini雅 评论: 优秀了!   代雁 评论:想象了一下妈祖坐动车那个场面23333   幕谋 评论: 建国以后不许成精,那也不能把成了精的摁回去啊?   知了 评论: 由知名画家画的神仙,该算神仙组还是文物组呢?吴道子手下一批画发来灵魂问题。   `   春秋简 评论: 既然要有身份证有户口了,结婚以后就决定户主是彤彤吧,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之主了哈哈哈哈   换个昵称 评论: 今天发现了一个游戏!绘真·妙笔千山!!都给我去看!!和故宫合作的一个游戏!入魔了都 这是孟希在人间开发的app吧!里面有个图真的和千里江山图一样啊QAQ 是孟希下凡了吧T^T   Cheshire 评论:大大,什么时候把小王放出来呀? 第103章   佟彤跟曾部长说明了第一次遇到文物化形的时间地点, 还不忘免责声明:“在我身上的玄幻剧情从这一天开始……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老康在旁边点头附和:“对对,小佟那一天表现有点反常, 我们都以为她是过度劳累。”   佟彤偷偷瞧一眼施一鸣的表情,他眼里闪过惊讶, 似乎在感叹:这么早?   看来子明先生找他, 多半是在灭火器事件之后。   张浩然则嘴巴大开, 终于明白了:“小彤,你借我家房子,不是给你大学同学住的?”   佟彤卖萌:“不然谁有那个工夫给你把那杂物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啊?”   张浩然连忙说:“我不是怪你, 但是你让文物给我收拾屋子……哎哟我当不起啊……”   老康和院长则在悄悄讨论另一件事。   “那故宫闹鬼的事, 咱还辟谣吗?”   “当然要辟谣……没听人家说吗,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   曾老太太在笔记本上记下佟彤的话,接着说:“对, 据我们所知,全国现的文物沟通员不超过十个, 你和这位施先生都是其中一个。如果算上世界范围,你说的那位英国姑娘也算一个……”   张浩然充满希望地问:“我算吗?我也跟他们说过话……”   “你不算。”曾老太太耐心解释, “他们并没有主动找到你。”   张浩然耸耸肩,表示遗憾。   曾老太太翻开笔记本前页,那里用娟秀的手写笔迹记着其他已发现的“沟通员”,以及他们的位置和身份。   都分布在全国各地, 有些人身处大学、博物馆,有些人的工作看起来跟文物没有丝毫交集。   而且据曾老太太讲,好像佟彤是唯一一个被文物请去创作层里的。佟彤想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自己跟乾隆有点血脉联系,比较容易“定位”。而她就在故宫工作,故宫里的文物受乾隆荼毒最多,因此“清理垃圾”的需求非常大。像其他那些“沟通员”,有些身处外省市,有些家在小县城,周围纵然有文物,多半也都没经过乾隆毁坏,因此并没有对人类发布这种高难度任务。   他们跟“沟通员”们沟通的内容,和潘滚滚差不多,不外乎希望调整展厅环境、保存条件,还有一个文物得知自己成为盗窃者的目标,让人类帮忙报警的……   还有个“沟通员”经历比较奇葩。展厅里两个相邻的文物原来是死对头,整天吵架,互相物身攻击,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能踏足人类次元了,于是立刻拉个看起来顺眼的人类来评理……   曾老太太稍微把其他“沟通员”遭遇的事情跟佟彤讲了一下,末了说:“这些‘沟通员’已经全部同意,暂时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佟彤忙道:“那当然,我肯定也保密。”   “很好,那这份保密协议你签一下。”   说着递给她一份早就拟好的文件。   张浩然在旁边说:“对对,我当时签的就是这个。”   老康、院长、黎教授、施一鸣也说:“我们都签了。”   佟彤草草浏览了一眼,跟她想的差不多,不外乎禁止将此事大嘴巴乱传,不能因此而非法牟利等等。另外还加上不许随便穿越的条款——倒没提出入创作层的事。大概因为这是文物间独有的新情况,“有关部门”还没来得及对此立规矩。   佟彤对于穿越现实世界倒是不感冒。上次不小心被望远镜甩到1938年,九死一生、虐身虐心,已经打破了她对所有穿越小说的幻想。   她早就下决心,要尽自己所能,舒舒服服地留在二十一世纪呆着。   她便找笔签了。   曾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说:“那么恭喜你成为‘有关部门’的一员。这个你拿着。”   佟彤接过,是一张粉红色的小卡片,颜色夺目得很,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粉得十分温馨浪漫,像是相亲机构的会员卡。   但外表看着十分寻常,跟公交卡、信用卡没什么区别。右下角有个条形码。   “你的身份信息,还有组织的全部联络信息,‘有关部门’的全部章程。用手机扫一下就能看到。”曾老太太告诉她,“另外凭这张卡可以随意出入全国所有博物馆,不受闭馆、开放时间、和通行展览的限制。还能以最高权限查询网络上的所有文史相关期刊,以便对文物们进行更多更全面的了解……”   别看这几样权限看似不起眼,但佟彤眼睛已经发亮了。   要知道,世界上多数大型博物馆,展出的展品都只占馆藏的一小部分。很多珍贵的文物被年复一年地存在仓库里,以免频繁展出影响寿命。   像故宫里的那些书画类国宝,通常几年、十几年才开库展出一次,其余时间都让文物休养生息,恢复活力。   更别提,很多馆藏文物压根就没公开展出过。它们的历史研究价值也都很高,所以只有特定的学校、研究团体提出申请,才可以进入到库房里,对它们进行短暂的观摩研究。   而能够随意申请全国各大博物馆、所有文物的观摩许可的……据佟彤所知,眼下还没有这样的个人或单位。   期刊也是一样。学者们想要参考期刊中的文献,需要取得期刊数据库的权限。而很少有学校或研究单位,财大气粗到能购买所有期刊的所有数据库。   更何况,很多最前沿的论文并未公开发表过。作者只提供“试阅版”,供学术圈子里的小范围交流。   因此就算是故宫文保组这样的顶级团队,有时候也会为了找一篇论文,找出满头大汗,不得不微信里求助兄弟单位的同学朋友,或者向国外机构求助,或者干脆在网上悬赏。   因此,单是“博物馆”和“期刊”这两样权限,在学术研究者眼里,已经算是天大的福袋,比霸道总裁的“我把全国的鱼塘都给你承包了!”要阔气得多。   老康听了这句话,满脸艳羡,问:“小佟,这卡能借我用用吗?咱们书画组工作中经常要查期刊,太费力了……”   曾老太太稍微看了他一眼。   老康马上赔笑:“不借不借,我们慢慢查。”   佟彤把那卡片小心收到钱包里,忽然又问:“那,要是有人自己起了疑心,来找我核实,我是撒谎呢,还是联系您?我周围已经有一些朋友……”   她心里想的是高茗、陈亮、叶雨时这些人,对了还有梁湘,肯定多多少少都有所察觉。   曾老太太说:“如果他们想知道,必须先签保密协议。”   佟彤点点头,又警惕地问:“那,万一要是违反保密协议,会不会坐牢什么的?”   她这纯属瞎担心,生怕自己没事说点梦话。   曾老太太一点没有怪她多话的意思,还是耐心地笑着,说:“协议后面都写着呢,会影响个人征信记录,上老赖黑名单……”   佟彤夸张地抽一口冷气:“我知道了。这可比坐牢严重多了。”   她逐渐放下戒心,发现今天主要是个通气会,主要就是给向她这样的野生“沟通员”提供一个组织的怀抱,免得她三天两头怀疑人生。   曾老太太告诉她,按照“有关部门”的规矩,这些已经化形的文物宝贝儿们也需要详细登记——这个倒不难,各大博物馆和文物局本来就有详细的文物“户口”档案;另外,如果本尊愿意的话,可以像妈祖一样领取普通公民身份证,方便行走江湖。   当然,也必须得签保密协议。尽管文物们没有像神佛神兽那样呼风唤雨的能耐,但他们毕竟是历史的见证人,而且在人类社会里都有无敌光环罩着,也需要说服他们低调行事,不能为所欲为。   曾老太太特意告诉她:“咱们‘有关部门’呢,只起到和特殊人士沟通桥梁的作用,并不是监管他们的。除了跟人类社会相交的少数事宜,在其他方面,咱们尽量不予干涉。其实对绝大多数特殊人士来说,咱们这里主要是一个办`证机构。”   佟彤表示明白:“放心,我那些朋友都很低调,因为……主要是因为看不上凡人的生活,都是出来过把瘾的。而且……”   而且有个专毁文物的大boss还在附近晃荡。   但她忽然住口,没把这事说出来。   虽然曾老太太不论是身份还是言行都十分可信,但她还是打算留个心眼儿,觉得现在还不是讨论乾隆他们的时候。   主要是因为施一鸣也在场。这人立场飘忽不定,现在向国家“投诚”,不知道有没有把自己跟子明协作、打假《千里江山图》的黑料坦白交代。   所以当着施一鸣的面,她还是不由自主的谨慎。   反正曾老太太已经给了她联系方式——她没微信,但留了三个秘书的联系电话,确保一分钟内能找到人。   曾老太太笑道:“那就好。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又点了十分钟老年手机,给佟彤看了另外一张照片。   -----------------------------   那是一组明朝青花瓷的照片,都摆在检测台上,应该是入库某博物馆时的“证件照”。   “这是R国挖掘出来的那批郑和时期的瓷器。”一直没开口的黎教授忽然出声,把旁边张浩然吓了一跳,“小佟姑娘应该知道,我曾去R国协助博物馆特展,后来和你的父母一起撤侨离开。早在博物馆避难的时候,我曾经看到一群像是高中生的孩子,说着明清时期的官话,而且行踪十分神秘。我当时就有一点轻微的怀疑,回国之后向上级稍微提了一下。不久之后,这位曾女士就找到我,和今天你一样,签了保密协议。我们讨论之下,觉得那些高中生,应该是这一批瓷器的化形。”   黎教授说得一板一眼,好像在博物馆给人讲课。   佟彤一点就透,忙说:“对对,应该是他们。当时你们脱险之后,小昭用我爸的手机给我拨电话来着……小昭就是您带去的那批外销瓷之一……”   黎教授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些“高中生”里,有一个女孩普通话流利,而且张口就自来熟地管自己叫“老师”,好像他是夏令营领队似的。   不过他也不清楚,小昭到底是那批瓷器中的哪一个。   “这批郑和瓷,原本是R国综合博物馆的展品,后来跟着黎教授一起上了军舰,被平安运送到国内。”曾老太太接着说,“这些文物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赠与R国国王,又是在当地出土发现的,因此不管是根据历史传承还是国际惯例,它们都应当归R国所有。现在R国博物馆正在和我们商讨这批瓷器的归还事宜。他们感谢我们拿出人手和资源,保护这批瓷器在本国战乱中免受损毁;但他们也希望这些瓷器能够尽快‘完璧归赵’,重回博物馆的馆藏列表。”   佟彤点点头,“应该的。”   “可他们中的许多位似乎不愿意走。我们所知的文物沟通员,只有施一鸣先生和你。施一鸣先生已经试着跟他们沟通,但这些瓷器似乎不愿意跟他多讲话。而你和那位小昭姑娘既然是朋友,他们也许乐意跟你聊聊天……”   施一鸣听曾老太太提到自己,脸色不易察觉地绷紧。   佟彤心想,瓷器们在国内也住了一段时间了,文物间传传八卦,说不定也知道施老师的黑历史,这才不愿意搭理他。   她一想,这自己责无旁贷啊。况且她还真想多了解一下当时的博物馆惊魂夜的细节。佟爸佟妈怕她听了害怕,一直没肯跟她多说。   曾老太太没等她答应,又说:“对了,作为‘有关部门’的‘沟通员’,我们都有一笔特殊津贴。不多,因为需要用到你们‘沟通’的机会少之又少。但也算是国家对你们贡献的承认。小佟姑娘既然签了保密协议,那从下个月开始也可以拿津贴了,回头你登记一下。”   佟彤乐了:“哎哟,客气。”   曾老太太显然是以为她犹豫,因此才告诉她,国家不白使唤她,有工资的。   其实佟彤跟文物宝贝儿们接触半年,也没自己掏什么腰包:希孟随随便便就给自己赚了个炫酷手机,外加一沓零食钱,大约足够他吃两百年;然后大家合力经营民宿,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但起码自给自足,每个月还能多少有点分红。   不过小钱钱多多益善。佟彤拿得心安理得。   她愉快地接下了“有关部门”发布的第一个任务。   “好好,需要我做什么?——对了,最好别占工作日,我手头的画还没弄完……”   老康对她的敬业精神表示感动,附和道:“对对,你们有事尽量周末叫她。”   佟彤:“……”   -----------------------------   走出故宫,再次望着月色下的高墙护城河,佟彤觉得世界观再次刷新。   施一鸣好像不愿意跟众人多接触,叫个车就走了。曾老太太被专车接走,车上好像还有保镖。夏院长和老康留在办公室吃夜宵,大概还打算就此来个彻夜长谈。   黎教授跟佟彤握手:“时间地点都发给你了,到时我在博物馆等你。”   佟彤点头,“但我只负责跟瓷器们沟通,不保证把他们劝回R国啊,说好了的。”   黎教授笑道:“放心。我们当然会考虑文物自己的意见和心情。不然它们一生气碎了,损失的还不是咱们自己。”   于是黎教授也叫车走了。   张浩然巴巴的蹭在佟彤身边:“咱也叫个车?”   佟彤一抬头,路边一排小蓝车。   “算了,还是老样子,骑车吧。我知道你有一堆话想问。”   -----------------------------   “我是真中彩票了。”张浩然骑着车开始倾诉,“我回国面试了好几个单位,就这个待遇最好,我本来觉着,我的方向主要是人工智能和思维模拟这方面的,而这个岗位是文物数字化,本来寻思专业不太对口,去面试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录了,其他几个公司反倒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就义无反顾的来了。来了之后就要签保密协议,再给我十颗脑袋我也想不到是这事儿啊……”   佟彤也有点奇怪,为什么科学院“有关部门”今儿派了个刚入职的试用期研究员来旁听,就这么信得过他?   她忽然说:“在今天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张浩然一怔,正好前头有个红灯,就住了脚,想了想,才说:“就那个英国姑娘潘滚滚,我一直跟她保持联系……”   ------------------   佟姥姥摔倒入院那天,张浩然就目睹了佟彤的一群“朋友”上天入地的帮忙,还好奇问了一句。   当时佟彤火急火燎的,没心思跟他解释,就敷衍了一句,“你去问潘滚滚吧!”   张浩然果然去问了。潘滚滚如获知音,兴高采烈地跟他线上聊了两个小时,把自己跟文物交谈、还有在中国碰到佟彤的文物朋友们这些事交代个底儿掉。   “我给大英博物馆的中国文物们看了北京的风物照片!”她迫不及待地显摆,“他们可高兴了!这阵子的展出状态一直特别好!……”   然后咔咔咔咔咔咔,给他发了一连串的高清文物照片,张浩然猝不及防,瞬间耗光了一个月的流量。   由于这姑娘向来有不靠谱的倾向,张浩然当时半信半疑。   他是相信科学的理科生,一切讲究实证。但他也知道,人类眼下的科技水平,大概只是触到了宇宙真理的一个小边缘,还远远算不上尽善尽美。   所以他决定保持谦卑,先不把这姑娘当疯子。   “我想起来了!”绿灯亮起,张浩然却忘了蹬车,“我去面试等待的时候,不小心让人看到了我跟潘姑娘的聊天页面……当时那面试官还问我聊的是什么,我当时还觉得完了,给人留个神神叨叨的第一印象,这面试肯定过不了……”   佟彤明白了:“他们肯定觉得你迟早会知情。本着‘知情人越少越好’的原则,干脆对你开诚布公,免得再平白耗费一个知情名额。”   张浩然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他拉拉脖子上的围巾,丧气道:“我还以为他们录取我,真是因为我专业水平优秀呢。”   佟彤安慰他:“正因为你优秀才更要录你。否则岂不是让反派们捷足先登了。”   张浩然:“反派?啥反派?”   佟彤对张浩然知根知底,直觉上觉得他比刚才屋子里一群大佬都可信。要是他敢跟文物们作对,用不着她报告国家,直接向张浩然妈告状就行了。   于是她停下车,悄悄话,言简意赅地把乾隆被人召唤出来、大肆破坏文物的事情说了一下。   “还有那个施一鸣,也曾经帮凶,企图把真文物打成假的……对了,还有个鬼市里的卖家,也是个野生‘沟通者’,制假贩假,搅乱文物界生态……他们都是被反派文物招募的……”   张浩然目瞪口呆:“还有这事?”   如果是潘滚滚说的,他肯定嗤之以鼻。但佟彤一向大事不糊涂,跟他讲话他不敢不信。   “……好吧,我帮你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也许他们能给出一些成熟的解决方案,不会让你孤军奋战。”   这话如果是从任何一个公职人员口中说出来,什么“帮你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那百分之九十是敷衍推脱,老百姓要投诉的。   但是佟彤一听之下,赶紧说:“多谢多谢。”   此后十几分钟里,张浩然一直在思考人生。   眼看快到家了。两人把车停在胡同外面,一起往里走。   张浩然冷不丁又问:“哎,小彤,有个问题啊你别嫌冒犯……你那个长得像明星的男朋友……没什么意思哈,就是最近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回想起来啊,有点觉得他不像二十多岁的……”   佟彤抛着家门钥匙,慢悠悠说:“你觉得是啥就是啥呗,大胆假设。”   这意思太明显了。张浩然嘴巴又合不上了。   本来他规划得好好的,回到祖国的怀抱以后,就能过上熟悉、规律的、驾轻就熟的生活,再也不用像浮萍一样漂泊无依。   谁知道他反倒是把自己弄上贼船了。自从跟佟彤重逢以来,他的生活中就充斥了各种惊喜和惊吓。   隔三差五就来个“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下颌关节都灵活了不少,吃东西张嘴都张得大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最后讪讪来一句:“你真行。要是换我,我妈肯定不让。”   佟彤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警告他:“我爸妈也还不知道呢啊!你不许乱说!”   谁让她自己嘴快。家门还没进去,被敲诈走一顿夜宵。   吃小馄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几个小时之前,自己在“北宋皇宫”里做的那点菜。   她忽然心跳不止。当那个傲气、偏执、又无所顾忌的凡人王希孟,当他的魂魄被收在一幅画里,静静地躺了将近千年之后,他还会记得那些事吗?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画院里的一幕幕,还有四合院里的一幕幕,一时分不清哪些更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等等,你们昨天的留言把我弄迷惑了。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是需要身份证还是户口本来着?   `   看来评论里的大家都很清楚嘛→_→   羊臭臭的饲养员 评论: 都要!身份证户口簿   换个昵称 评论:都需要!户口本必带   露西利 评论:身份证户口本都要!还要户口本首页!   人人 评论:身份证和户口本。   代雁 评论: 不是户口本+身份证吗???(挠头)   `   雾继。 评论:户口本!我虽然没结过,但是当年看电视剧里头男女主角为了结婚背着爸妈偷户口本的剧情我还记忆犹新!而且现在结婚证取消工本费了!九块钱不用交了!   飘过的长发 评论: 看到作者有话,我们都知道这个作者没结婚了,需要征婚么(doge.jpg)   已经 风化了 评论: 都要!   浅色夏末 评论: 好像是户口和身份证一起吧,传说中的有关部门   南山下 评论: 都要   璇玑 评论: 都需要!   `   第七十六 评论: 如果记得的话……希孟大宝贝可能正在地库里暴跳如雷,毕竟女朋友的初吻被上辈子的自己嚯嚯掉了,我绿我自己了啊~   杳然去 评论:身份证户口本合照…大宝贝会不会嫌弃影棚的打光灯照不了相啊   blueblue 评论: 有身份证就可以办户口本 有户口本就可以结婚 总之 需要身份证!—— 第104章   曾老太太神龙见首不见尾, 悄没声地来故宫转了一圈,抛下一个惊天大炸弹之后, 就销声匿迹,没带走一片云彩。   “有关部门”果然如她所说, 就是个大型高效的小区物业, 负责让文物们在“人类社会”这个小区里过得顺利一点, 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没事的时候,这个“物业”毫无存在感。   只有佟彤手机里新存的一堆电话号码,还有账户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特殊津贴”, 提示着她, 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了。   她白天照常工作, 老康果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毕竟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佟彤说的那些玄幻事件, 对所有的东西还只是停留在字面意义上的理解。   只是偶尔偷偷地夸她:“小彤啊,国画基础进步得挺快啊!哪个文物给你开的小灶?”   其实文物们才没这个闲工夫手把手教她画画呢。古代跟现代的教学体系都不一样。   是她在《听琴图》里, 给临终的希孟打了二十天下手,耳濡目染出来的。   下一个周末, 佟彤一早就出发,叫个车,径直来到了“北京民间瓷器文化博物馆”。   这博物馆的名字很低调,面积也很迷你, 属于来京游客基本上不会去看的那种。收集的展品当然比不上故宫、国博那些大型国家级博物馆,但也有不少别致的民间小物件。   当初佟姥姥的闺蜜的孙女小云,从鬼市里捡漏捡来了小昭, 当成一个普通的漂亮盘子送给佟彤了,顺带连累被从《清明上河图》里弹出的希孟,直接被卷进了她的创作层,当了三天的海上囚徒;   还是赵孟頫赵老师鉴定出来,这哪是什么三十块盘子,分明是个元代民窑瓷,被不知名的卖家当废品处理了。   小云决定把它捐给博物馆。大博物馆里同类展品多如牛毛,库房容量有限,因此只能委婉拒绝;反而这个“民间瓷器文化博物馆”的专家黎教授闻讯而来,说他们正缺元代外销瓷,当即重金酬谢,把小昭带走了。   可见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小昭在这个小博物馆里可风光了,被安排在C位展出,还单独给她制作了展板,条分缕析地分析她裙子上的花纹。   然后还选送去R国参加跨国交流展出。这一趟旅程折腾下来,黎教授整个人瘦了五六斤。   不过现在的黎教授容光焕发,那几斤肉早就长回来了。他头一次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文物,竟而有不少是有灵智的,陪着他度过日日夜夜。   “请进请进。”他热情地把佟彤带进二层办公室,“那批从R国带回来的郑和瓷,眼下还都在库房里封存。待我去请一下……”   话音未落,办公室和会议室联通的门开了。   会议室里叽叽喳喳,二十来个“高中生”正喝着饮料磕着瓜子,热热闹闹地用佟彤听不懂的语言聊天。   黎教授:“……”   也不用请了。   这些小祖宗们,刚出土没几个月,开始还怯生生的哪儿都不敢去,在小昭的带领下,紧跟人类的步伐,混上了军舰,成功登陆祖国;这才没过去多久,对现代社会都有了初步的了解,一个个开始放飞自我,觉得自己是“留洋归来”的人才,连小昭都看不太上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大伙刚从土里挖出来,没经过人类社会的锤炼,毫无组织纪律性;还有就是当初在R国被当成稀世珍宝,人人见之称奇,后来在撤侨行动中,它们又发现密道,拯救了一帮人类,于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批文化瑰宝。   ——文化瑰宝倒是没错。可看人家赵孟頫赵老师多谦虚。   这些小瓷器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在博物馆里吃喝玩乐,把黎教授的研究经费都吃光了。   佟彤进了会议室,先跟大家打招呼:   “家父家母曾与诸位一道困于异国他乡,他们托我转达问候……”   瓷器们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有几个点点头,其余的照样吃瓜子。   佟彤提高了声音:“大家也许已听说过我了,我代表‘有关部门’跟大家商量点事儿……”   一个卷毛小男生拿着个旧手机,专心致志地打手游,不知击杀了什么boss,周围好几个人大声欢呼起来。   会议室里嘈杂一片,像个纪律混乱的后进班;佟彤往那儿一站,像个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班主任。   这完全镇不住啊!   佟彤跟黎教授大眼瞪小眼。   此前黎教授已经跟佟彤通报过这个情况了,不无遗憾地警告他,这批瓷器在非洲野惯了,又自诩人类的“救命恩人”,可能不太乐意跟人类进行平庸的交流。   佟彤也为此做了点准备。   她默不作声走近讲台,接上电源,打开投影设备。   投影幕布缓缓降下。学生们在混乱中,好奇地朝上面看了两眼。   然后佟彤连接自己的手机,播放了一个关于郑和下西洋的纪录片。   “自公元1405年始,大明帝国皇帝朱棣派郑和率领两百多艘船只组成的船队,七次下西洋,航程万余里……历经亚非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是中国在世界航海史上留下的最伟大的壮举……”   “实习班主任”放了个课件,一开始根本没人注意看。   但随着“课件”的内容慢慢展开,学生们都发现那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一段历史。慢慢的,会议室里的噪音减弱了,大家先后收了声,玩手机的也没心思打boss了,一个个抬起头,专注地看着纪录片里的画面。   瓷器们一睡几百年,对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了肤浅的了解,然而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时代,在后世中是如何被评价的。   很快,会议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个船是模型吧……当时咱们的旗舰比这气派多了!”   “这个采访的是什么人,怎么对燕王朱棣了解得比我们那时候的人还透彻?”   “快看快看,郑和郑大人被人立庙祭拜……”   ----------------------   由于纪录片的内容和瓷器们的背景完全契合,没过多久,所有瓷器都“专心听讲”,心情随着纪录片的进度而起伏澎湃。   看佟彤这个“班主任”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友好起来。   忽然有人叫道:“快看快看,我们!”   复原画面里,一个非洲国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青花瓷碗,好像在看外星人的杰作;旁边一群王族欢喜赞叹。几个明朝官员在背景里颔首微笑。   瓷器们个个昂首挺胸,嘻嘻哈哈地点评:“还原度真不错!”   可这个画面也就是一闪而过。大家伸长了脖子,没有等到更深入的关于他们的介绍。   纪录片播放到接近末尾,开始总结:   “郑和下西洋,使明王朝在东南亚全面建立威信,拓展了朝贡体系,加强了中外文明的交流,促进了当时中国人对外界的了解……另外还开拓了海外贸易,通过和外国交换丝绸、茶叶、瓷器、香料……”   瓷器们听到最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纪录片太差劲了!就给了我们一个镜头!”   “就是!我们明明是国礼!那些番王都恨不得对我们顶礼膜拜!”   “为什么瓷器不放在第一位!”   ……   佟彤咳嗽一声。   有纪录片打底,众瓷器不约而同地住了声音。   “这纪录片说得很全面。”她这下终于说话有人听,“诸位虽然工艺精湛,遥赴万里,但在‘郑和下西洋’这幕大剧当中,也不过担任了一个小小的角色。大家关起门来自己嘚瑟嘚瑟就行了,我个人友情建议,千万别在人间瞎显摆,否则平白遭人笑话。”   瓷器们不知天高地厚,又刚刚回国,回国后一直在“北京民间瓷器文化博物馆”落脚,看到的都是平凡庸常的同伴,自然而然地生出“唯我独尊”的心态。   佟彤知道,不给他们泼点冷水,这帮小宝贝儿们才不会服她管呢。   文物并不代表天然正确。很多文物只是空长了岁数,并没有天分去客串史学家、艺术家、哲学家。   瓷器们头一次从人类口中得知,自己竟然没有那么重要,都不太服气。   卷毛小男生重新拿起手机登录游戏,一边嘟囔:“我们的工艺都是当时顶尖的,郑大人气你精挑细选,就是为了让我们代表华夏当时的最先进生产力……”   另外几人附和:“整个博物馆都找不出几个能跟我们匹敌的瓷器。佟姑娘,你对前辈还是要尊重点儿……”   佟彤耸耸肩,并不接话,而是抬头往后一看,招招手。   “来来,过来嘛。”   趁着大伙看纪录片的时候,会议室尽头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陌生人。   众瓷器当时都伸长了脖子看纪录片,居然没注意到她的进入。   她听到佟彤的招呼,款款站起来。   整个会议室似乎都亮了。   那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天青色的衣裳贴合在雪白的肌肤上。   她眉目如画,骨骼精致,周身似乎笼着一道淡淡云烟。   “美人”的标准因人而异,但任谁见了她,心中都会跳出“美人”两个字。   佟彤笑逐颜开:“葆光姑娘,这边请。”   屋里鸦雀无声,一群“高中生”全都屏住呼吸,脖子都不敢动,只有眼珠子跟着她的背影走。   玛丽苏小说里,慕容·冰晶蝶灵·Q·雪雅紫梦殇转到新的学校,同学们对她的美貌惊叹到失语,也无非是这样了。   不管男生女生,都偷偷打量这个绝世美人,油然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葆光轻启朱唇,淡淡地对佟彤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记录片?——嗯,做得不错,很用心。”   葆光是昨天刚到的北京。佟彤心眼活分,看到那个“妈祖参加两岸文化交流”的新闻之后,就暗自打听搜索,发现台湾方面也会送几尊妈祖像来大陆,用飞机空运。   她便告诉身处台北故宫的雪晴和葆光:“你们又有机会过来玩啦!只要妈祖像肯带就行!”   妈祖作为神佛一类的“特殊人士”,跟佟彤也隔着次元壁,并不会向佟彤开口显灵。但妈祖像毕竟是几百年的文物,便也能按照文物世界的规律来。   两位于是高高兴兴地搭着妈祖牌顺风飞机来到北京,顺带拐了几个台北故宫的其他同伴前来做客。   几天前,佟彤千请万请,把葆光请到了“民间瓷器文化博物馆”,就是为了给这批郑和瓷一个下马威。   葆光离群索居,对人类没什么热忱,只是佟彤说她今天要放个纪录片,葆光恰好对这段历史也感兴趣,于是看在佟彤的面子上,过来转一圈。   她同样对于文物“晚辈”们也没什么热忱。见一群郑和瓷盯着她如痴如醉,不由得淡淡一笑。   “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汝瓷吗?”   这些郑和时期的青花瓷们面面相觑。   ……还真没见过。   他们的世界观完全刷新了。   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世上唯一一件无纹汝瓷,眼下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巨佬的气息盖过一切。   那种轻灵的艺术感、工匠们日夜操劳的血汗,还有碾碎在釉料中的上等玛瑙……   高中生们再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像是女娲娘娘脚下的泥人儿。   葆光也隐约察觉了佟彤今天请自己来露面的用意。她也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群平平无奇的小青花,居然这么拽。   她冷淡地问佟彤:“听说你中午请我们吃饭?”   佟彤笑道:“地点你挑。”   反正“特殊津贴”已经到位啦。   葆光微微一笑:“好啊。到时给你介绍一下跟我们一起来的同伴们,也都是镇馆的级别呢。”   ------------------------   葆光飘然而去,会议室里的“高中生”们鸦雀无声。   先前那股唯我独尊的模样早就无影无踪。大家还沉浸在葆光的美貌当中。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文物外面还有文物。   葆光一露面,他们才明白,佟彤刚才所说的“你们其实很普通,别瞎显摆”,原来并非夸大其词。   大家羞愧难当。   那个卷毛男生主动问佟彤:“刚才那位前辈,全国一共有多少个像她那样的?”   佟彤腆着脸说:“她嘛,也就是个省级博物馆里的……”   ----------------------   “都谈好啦!他们已经和人类建立了友好共赢的关系。”   电话里,佟彤悠然自得地汇报。   高中生们本来不服管,但当佟彤抛出一部纪录片,让他们彻底了解自己在历史中的地位,又请来一个巨佬刷脸,让他们终于对自己的工艺有了自知之明——此后瓷器们就真把她当班主任,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跟她唠嗑,从她口中套各种关于现代社会的边角碎料。   大部分人都同意回到非洲R国。物以稀为贵,他们总算认清,自己的优势在于曾经“漂洋过海”;若论观赏性、艺术性,随便一个省级博物馆都有大把的瓷器秒杀他们,如果留在国内,肯定只能当别的文物的绿叶了。   而在R国,它们是稀有的“外国文物”,肩负重大的历史文化教育意义,肯定会被人家当宝贝捧着。   瓷器们造出来之后不久就装船旅行,其实并没有什么乡土情结;于是佟彤稍微点拨两句,大家就同意去非洲安家了。   “但是……”佟彤接着在电话里说,“还有三件小瓷器,可能是当初R国内乱的时候心理阴影过大,坚决要留在祖国,不想再出国了。我怎么说都说不动……曾老部长,我真的尽力了……”   电话那头,曾老太太果断拒绝:“这不行!根据国际惯例……”   “我知道,根据国际惯例它们都得回R国。”佟彤大胆插话,“可是咱们也得尊重文物的自我意志啊。他们也有喜怒哀乐,要是被人类强迫易手搬迁,他们心情也会郁郁,很影响展出寿命的!我听一个朋友说,大英博物馆里那些被掠夺走的中国文物,一百多年了,依旧水土不服,心态还没缓过来呢……”   “有关部门”考虑的是人类社会的公序良俗。然而佟彤已经跟各类文物宝贝儿们打了许久的交道,要她把自己的“物种利益”置于文物们的利益之上,她做不出来这事儿,觉得是出卖朋友。   最后在佟彤的据理力争之下,中国和R国首都综合博物馆达成了协议:大部分瓷器送还R国,不愿意回去三件的留在国内,但是需要抽调其他文物来交换——博物馆之间也会时常进行馆际交换,将重复品、剔除品,与其他博物馆交换各自有价值的藏品。至于跨国交换,只要得到文物局的批准,也可以以长期租赁的形式进行。   中国境内的文物多如牛毛,性格各异,自然也有不少想要出国看看,享受一下“物以稀为贵”的感觉。佟彤于是拜托自己的文物朋友们在各大博物馆之间传话,很快就征集到了不少“出国志愿者”。再经过国家审批,确定了三件历史价值相当的替代品,等R国彻底安全了,就装箱运走。   这三件替代品分别是一副明代小画、一尊景德镇梅瓶、还有——   小昭兴高采烈地跳舞转圈圈,跟佟彤狠狠拥抱:“我要移民啦!我要搬去非洲啦!他们说要给我留出那个地段最好的展厅,正对着阳光和沙滩!啊啊啊太幸福了!以后就网上联系啦!说不定还能再见到你父母呢!”   佟彤百感交集,依依不舍地跟小昭对饮了一罐啤酒。   这丫头终于圆了自己的出国梦。从鬼市上三十块钱贱卖的灰扑扑的小盘子,到R国国家级博物馆的明星馆藏,小昭可谓是梦想改变命运的典范。   ------------------------   这件事情就算圆满解决了。接下来佟彤的主要“沟通”任务,就是通告文物大佬们,国家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为了让他们尽可能方便、低调地行走人类社会,大家可以办理特殊身份证,化形的时候就能享受普通公民待遇,不至于跟个黑户似的。   这个协议是双方的,文物们若要享受公民权利,也得保证相应的义务:比如该展出的时候配合展出,不能随便吓唬人,等等。   这对文物而言不算苛刻。毕竟获得化形能力之前,文物们都是一年365天被人类安排的,也没有能力擅自移动。   文物们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一个个喜笑颜开。   “给我照得真不错!”娇娇捧着身份证左看右看,“这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身份证号。”佟彤解释,“前六位是数字地址码,你所在的博物馆就是户口所在地。然后是出生日期码……”   她指着娇娇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0641xxxx,解释道:“表示你是公元641年被制作完成的。当然这个数字拿出去肯定吓着人,所以你们万一有需要使用身份证的时候,记得要使用幻化障眼法,把它改成一个合理的数字。”   娇娇:“是这样吗?”   手指一抹,0641就变成了1949,毫无PS痕迹。   佟彤喜道:“对对!不过1949还是老了点儿……”   娇娇扭捏:“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能成精吗?”   “组织上特批,你们的证件可以破例。”   于是娇娇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又减了几十岁。最后在佟彤的建议下,出生日期改成了1999。   “嗯,这样就差不多啦……”   其余的文物宝贝儿们也都抽空来办了证。赵孟頫、破琴、维多利亚、大小忽雷、甚至九儿姑娘……   维多利亚还顺便办了个学生证,挂靠在北京某国际学校——据说也是跟“有关部门”有点联系的,但校长属于“非核心知情人员”,并不知道维多利亚的真实身份。   还有小昭。她不仅有了身份证,连护照都一并加急办好了。   《清明上河图》的证件比较复杂。办`证的时候TA迟迟不出现,后来赵孟頫钻进去看了一下,发现那800多个角色正在创作层里民主选举,打算选出个代表来。   显然是从现代社会里学来的,又没学透彻,照猫画虎,只学皮毛,此时东京城内大街小巷乱成一团。   “我投张择端先生,他是本画作者,自然享有办`证优先权……”   “不不不,白老板出面最多,最需要证件——他还在人类社会开了个客栈呢。”   “显然是官家啊!你们都别忘了咱们这儿还是封建社会,讲究个忠君爱国……”   “谁敢不投俺宋大哥,俺一板斧把他剁成肉泥!!”   ……   赵孟頫连忙乱入选举现场,传达了佟姑娘的意思:   “就做一个‘清明上河图’的白板身份证,以后谁出来化形,把这证件幻化成需要的模样就行了。   大家本来谁都不服谁,这一下才全民满意,慢慢散去,回到自己的商铺、店面、住宅里,继续过节赶趁。   ------------------------   文物们拿到身份证,有些生活一如往常,那证件没几天就压箱底,一次都没用上过;有些却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下子开始升级撒欢。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回来了,大家可以尽情的盖楼了! 第105章   小忽雷开始天天在民宿里练吉他——据说是想参加一个新兴乐队。虽然说吉他跟他的本形都属于弹拨乐器, 但毕竟差了十几个世纪,从乐理到发声原理都不尽相同。开始的几天, 民宿里天天发出不明噪音,搞得陈亮时不时从他的店里出来, 问这儿怎么没经股东同意就装修了?   不过几个星期过去, 民宿门口那个弹吉他的少数民族少年就成了新的一景。不管谁过来跟他合影, 他都爽快答应,脸上带点坏坏的痞笑,在各种美女姐姐们身边摆造型。   而且他的水平, 说不上炉火纯青余音绕梁, 但也肯定是专业级别的。如果游客中恰好有会唱歌的, 随便起个头,不管是民谣还是歌剧还是口水歌, 他都能立刻跟上和弦,把原先五六分的音色衬到八`九分。   当然, 要是碰上五音不全的,不自量力乱唱歌, 他也毫不客气,捂着耳朵就回去,把当事人晾在门口接受众人的嘲笑。   这么练了几个礼拜,轻松通过乐队试音, 据说马上就要去参加选秀节目了。   众文物见他蹦跶这么欢实,不由得好奇,问他哥哥大忽雷:“你就不打算到人类社会混个身份玩?”   纵然大忽雷矜持, 此时也忍不住一笑。   “你们都不看电视吗?我已经是选秀节目的评委了。”   -----------------   娇娇第一时间报名了某单车俱乐部,迅速成为里面的大姐大级人物。   新入会的毛头小弟们多有不服,每次和娇娇约战,最后都是挂在车上被人送回来的。   于是不乏仰慕者。虽然她的体型不是现代流行的那种瘦款,但一张婴儿肥脸蛋也十分惹人爱。   毕竟是唐太宗身边的宫女呢。   不过面对各种五花八门的表白,娇娇总是娇羞一笑,说:“人家有男朋友啦。还是少数民族呢。”   ------------------   胖佶的那些花鸟画化为的萌娃们,本来把民宿祸害得一地鸡毛,白老板不得不多雇了两位额外的清洁工;此时他突然发现,可以把他们送进辅导班了!   “小芙蓉去画画,”破琴先生像个尽职尽责的班主任,带着笑容摊派,“小八哥快去练口算,小柳鸦去练手风琴。小枇杷——哎哎,客人来了,给叔叔阿姨们表演一个民族舞!……”   萌娃们提前感受到了人类社会的巨大压力,每天夜里偷偷开会,商量要回到博物馆睡大觉,再也不出现在人间。   不过“旷课”没几天,这群没定力的娃们就重新出现在民宿或者佟彤家里,到处找零食吃。   只有赵孟頫赵老师特别低调,只是用新身份定了一些艺术和文史类专业期刊,定时从故宫出来收信,然后静静在他的豪华套房里读上一整天。   这事不知怎的,让神隐多日的子明老先生知道了。他自从被“垃圾清理”之后,心态大变,每天住在博物馆里足不出户,专心思考画生。   他也不好意思跟其他文物多交流,只是悄悄问赵孟頫:“您的期刊看完之后,能否借在下一阅?”   ------------------   而那些不在故宫的文物们也没闲着。某一天,佟彤忽然发现某知名短视频平台上多了一个名叫“昆吾”的账号,发了几次武术教学视频。   账号简介上说,他们是一群传统武术爱好者,偶然在公园里发现了一位扫地僧式的老爷爷,于是征得他的同意(佟彤寻思,大约昆吾根本没弄清楚短视频平台是怎么回事),将他的打拳片段放上网,供大家品鉴。   视频没几部,而且都很短。昆吾老爷爷也不懂如何才能更上镜,经常打着打着就跑到镜头外面,或者嫌那摄像的挡了他的路,一掌扫开。   但就算如此,也能看出举手投足间的宗师气度。   毕竟是传世唐刀,身周自带那种海纳百川的浩然征魂。   这账号创立没多久,粉丝已经呈指数级别增长。   【这老爷爷是失传多年的降龙十八掌传人吧!】   【我不信,肯定是年轻人化妆戴假发】   【我的天,我跟着比划了两个星期,昨天撂倒了一个地铁咸猪手……】   【求老爷爷地址!开不开班!开班我就去武汉租房!】   【主播您好,我们是XXXX剧组,请问有兴趣参与我们的武戏试镜吗……】   佟彤心生好奇,于是给昆吾发微信,说:“您要是想找乐子,真的可以去演戏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我……”   昆吾老年机用得不顺畅,好久才气哼哼地回:“我才不去呢!他们让我演安禄山!”   ------------------   雪晴和葆光过来办台胞证,刚刚在民宿下榻。随行的还有跟着他们溜出来玩的一群绝代风华的大佬——   佟彤又惊又喜:“文姬?昭君?”   当年因为她误入1938而短暂拥有化形能力的南下文物们,时隔八十余年,又兴致勃勃地走出家门,跟佟彤来会面了。   宗周钟化身成一个两米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佟姑娘所言果然没错!不过是睡了一小觉,世界的变化居然这么大!”   昭君已经玩起了美颜相机,感慨道:“幸亏当年没这玩意儿,不然给我画像的画师可要失业了,我可能也就终老长安,终生不出国门了……”   文姬则有备而来,拿着新鲜出炉的台胞证,问佟彤:“台胞证可以在网上买高铁票吗?我要去洛阳……”   ------------------   不过《祭侄文稿》化身的颜季明缺席了。昭君说:“他被送到日本展出了,刚刚托一个小文物带话回来,说他因为气场太足,而且在1938年武力俘获过日军,当地博物馆里的本土文物都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每天排队来和祖宗请安。”   佟彤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等他回来以后,让他来北京报个到。”   小明同学心情良好,应当能抵消大部分的长途旅行损耗。   --------------------   最后,她“登记在册”的化形文物里,只有希孟一个没领身份证了。赵孟頫很热心地表示可以去地库叫他一下。   不过佟彤想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他难得多回去睡会儿,就让他多休息休息,又不差这几天。   希孟大概还以为她在全心全意地等二十年呢。佟彤抬头看看墙上的日历,已经快到五一小长假啦。   他临走前给她炖了一锅小惊喜,她总不好提前揭盖儿。   就当自己啥也不知道吧。   ----------------------   零零碎碎的事情办完,终于,最后一个文物的身份问题也搞定了,佟彤拨通曾老太太秘书的电话,打算汇报一下成果。   可是电话打不通。佟彤把三个秘书的电话全拨了一遍,居然无一例外是忙音。   这可前所未有。她此前联系曾老太太,虽然次数不多,但每次电话都是秒通,从来没让她等过十秒钟以上。   她这时候刚下班,正在东华门外附近转悠。   她莫名其妙地挂断电话,刚想扫一辆车,忽然黎教授来电话了。   “小佟姑娘,”他声音兴奋,“这个文物说他认识你!”   佟彤在故宫“交游广泛”,许多文物对她都“久闻大名”。   黎教授就不一样了。他主要在“北京民间瓷器文化博物馆”工作,虽然专业水平过硬,但研究范围很狭窄,除了瓷器,对别的文物也没太多钻研。   因此今天见到个文物,他就大惊小怪地就拨了佟彤的电话。   佟彤笑问:“是哪位前辈啊?”   黎教授:“是个红衣僧人……喂、等等!——啊,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破碎起来,好像黎教授正在被袭击!   一声巨响,黎教授的手机掉在地上,居然还没坏,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争执和扭打的声音。   “哎,你到底是谁……我报警了……啊啊啊……”   没等佟彤反应过来,手机里又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似乎第三个人加入争斗,随后——   咣当!咔嚓!砰砰砰!咚!……   一阵叮咣乱响。最后一个浑厚而慈和的声音说:“阿弥陀佛,你再冒充贫僧瞎整事儿,信不信我再削你?……”   然后是黎教授的声音:“大师您别走……”   ……   过了十分钟,黎教授才捡起手机,心有余悸地告诉佟彤:“刚才有个红衣僧人自称是赵孟頫的《红衣罗汉图》……”   佟彤这边已经门儿清了:“那个是乾隆临摹的赝品!已经不是第一次招摇撞骗了!那个东北腔的大师才是赵孟頫的真迹,还好来得及时……您快追上去道个谢!”   挂了电话,佟彤义愤填膺。反派们居然祸祸到黎教授身上去了。她寻思,黎教授一直与世无争的,除了他博物馆里那百来件瓷器,和其他文物没交集啊。   而且……假红衣罗汉是怎么知道黎教授也是“沟通员”的?   她正皱眉,忽然肩膀让人一拍。   回头一看,老康。   他面色凝重,“小佟,去开会。”   ------------------------   老康带着佟彤,又来到了那个不对外开放的小偏殿。   曾老太太在里面等着。高大的身影占了半个办公桌,投下一片黑影。   她开门见山,告诉佟彤:“有文物沟通员被袭击了。”   佟彤惊讶于她的消息神速:“是是,黎教授刚刚给我打电话……”   “黎教授?”曾老太太惊诧,脸上的皱纹聚首一团,“我说的不是他,是位于陕西省的一位……”   说到一半,她才反应过来:“怎么,黎教授也出事了?”   佟彤把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假《红衣罗汉图》来找黎教授麻烦,还好真迹及时降临,大显神通赶跑了。   文物们的战斗力大约也跟它们的艺术水平成正比。真罗汉发起神威来,冒牌货完全抵挡不住,黎教授毫发无损。   曾老太太眉头一皱,老花镜又往下滑了半厘米。   “那这就是第五个了……”   她抬起头,告诉大惑不解的佟彤:“从我们上次会面以来,名单上的‘沟通员’就以不同方式被某些势力所接触。有些是简单的暴力恐吓,警告他们退出保密协议,不许再充当文物和人类沟通的桥梁;有些则是策反,威逼利诱,让他们行使一些制假贩假、或是损毁文物的事情……”   佟彤脱口而出:“那不就是乾隆他们干的事儿吗!”   上次会面,由于施一鸣在场,她并没有把乾隆以及他身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佬boss捅出来,而是事后告诉了张浩然。   张浩然当然立刻报告了“有关部门”,但由于当时的文物沟通系统刚刚组建,佟彤又无甚资历,boss的事更是空口无凭,因此曾部长以及底下的几位幕僚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嘱咐佟彤他们多留意。   而现在,经佟彤一提醒,曾老太太恍然大悟。   “所以……难道……你说的那个跟全国文物作对的博、博斯……”   “Boss,”佟彤对于擅自给巨佬起了这么个英文昵称表示歉意,“我也不知道它到底什么身份……”   “……他们真的开始行动了?”曾老太太思索,“可他们是如何得知全国‘沟通员’的地址和身份的?”   老康此前一直默不作声,一边从保温杯里喝枸杞水,一边默默听着。   他冷不丁来一句:“上次不是说,‘沟通员’的名单是严格保密的吗?咱们都签保密协议了。而且这房间里也没监控。”   那就是有内鬼。   “有关部门”的“文物特别组”成立不到三个月,事儿没办几样,就遇到了它的第一次危机。   曾老太太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佟彤。   佟彤马上说:“不是我哈,我很怕上老赖黑名单的!”   老康也为她说话:“小佟很热爱文物的,自从来文保组工作后就积极提高业务水平,每次都遵守安全准则……”   老康把她的年底绩效考评都给复述出来了,可见是真信任她。   曾老太太点点头,但依旧并没有说话。   佟彤明白了。这是“隔离审查”呢。   “康教授我们已经排查过了,目前可信。”曾老太太和蔼地说,“这是例行惯例,由于‘有关部门’的使命特殊,不得不稍微谨慎着点儿……小佟姑娘,你也千万别多想,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几天,待我们排查完毕,就会重新恢复你和‘有关部门’的联系……”   佟彤可算明白了,为什么她刚才给曾老太太的秘书们打电话,却全都是忙音,好像被所有人拉黑了。   她有点烦躁,说:“您要是当初不信任我,干嘛还把我拉进组织呢?”   曾老太太和缓地说:“这是规矩。原本有关部门只负责和特殊人士交流沟通,不会插手他们的内部纠纷。但现在又不一样,如果‘特殊人士’开始袭击我国人类公民,那就必须依法办事……”   佟彤干脆打开手机,给她看自己的微信群组“煤厂胡同老年活动中心”。   “您瞧瞧,这些都是我的文物朋友。”   她往群里随便发了个消息。   【各位大佬,今天工作的时候遇到一个技术性难题……】   文物们身上的疑难杂症多,书画组每天的“技术性难题”一个接着一个。她挑了一个,简洁扼要地描述了几句。   不一会儿,群里开始有人回话,   【雪晴:不太清楚耶,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破琴:抱歉,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不过我的直觉是……】   【娇娇:用明矾!试就成了!反正你现在不是在清理乾隆的墨宝吗?毁了也没关系……】   【赵孟頫:8#¥frer.r45@$@#4……】(800字小论文)   ……   佟彤对大家到了个谢,面无表情地看着曾老太太。   “您现在还觉得我有可能跟整个文物圈子作对吗?”   曾老太太:“……”   她摘下老花镜,把群里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其他“沟通员”,都是有幸被文物看上眼,偶尔说几句话,抱怨几句展厅条件不好什么的——从来都是被祖宗们当使唤丫头。   没见过像她这样,认识的大佬们还能拉个群,群聊记录一眼望不到底,而且“群主”随便一句话,巨佬就能放下手头的事,给她写小论文!   曾老太太把老花镜推回鼻梁上,觉得额头有点冒汗。   当初她还以为,眼前这年轻姑娘挺普通呢。   但就算是文物们跟她交情熟,她还是不能轻易下定论。   她不太确定地问:“群里的这些……这些成员,都是真的文物?”   佟彤好笑:“怎么,您觉得我一个人能精分出这么多号来,锲而不舍地刷几个月的屏?”   她其实也知道,排查“内鬼”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曾老太太也是照章办事,做得并没有错处。   但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嫌疑人”,还是让她非常烦躁。   好像过去跟文物朋友们的那些交情都没有得到承认一样。   但是要让这些文物都现场赶过来为她作证,确实不太现实。大家有了身份证之后到处撒欢,比如据她所知,赵孟頫眼下正在高铁上,打算去敦煌参观壁画呢。   曾老太太遗憾地说:“姑娘,我个人是相信你的,但咱们也得遵守组织章程。在调查清楚之前,你需要先暂停和文物的沟通工作。”   她虽然年纪比佟彤和老康加起来都大,说起话来慢吞吞,左一个“规章制度”,“右一个”组织章程“,像个苛刻的教务处主任;但佟彤知道,能做到“有关部”部长,在妈祖面前说话都有分量的女人,她的能力绝对和她的外貌不成正比。   她这句话说出来,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有违。   佟彤只好把钱包拿出来,抽出那张没用过几次的小粉卡,最后据理力争:   “奶奶,其实我跟那些boss的狗腿都接触过,我可以帮您一起排查……”   谁知曾老太太一听,脸色更是一板,“接触过?那根据规整制度,你更得暂停工作。”   佟彤:“……”   她一时间忘了说话。   小粉卡下面,钱包的透明塑料套里,希孟给她绘的那幅小像似乎闪了一下。   她身后冷不丁有人开口。   “什么规章制度?我怎么没听说过?”   音色还很不耐烦,在偏殿里发出回响。   偏殿空荡荡的,声音发出的那个角落里没有灯光覆盖,黑暗一团。   老康和曾老太太齐齐吓一跳。老康吓得手里杯子都掉了。   后头那位还在不依不饶:“这位老夫人,您又是哪位?是故宫的哪个领导吗?我怎么没见过?”   佟彤一听那声音,自己也大跌眼镜,全身一下子冒出燥汗,脸上惊喜不定,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最后不知怎的,欲盖弥彰地把钱包啪的一声合上,把自己的小像——希孟的“传呼机”,夹了回去。   办公桌上的一叠陈年档案无风自动。佟彤身后脚步声款款响起,在老康和曾老太太的目瞪口呆中,一个丰姿如画的翩翩少年缓步走来。   他整个人像是无中生有,直接从地里长出来似的。   偏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希孟直接往办公桌上一坐,居高临下地看着曾老太太,问:“你们要‘审查’佟姑娘什么?能跟在下说说吗?”   佟彤尽量保持一个平静面瘫的表情,然而嘴角已经忍不住扬了起来。   大宝贝儿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不是他风格啊!   今天可没到5月6号啊……   偏殿里鸦雀无声,她终于忍不住,悄声问:“你怎么……”   只说了三个字,她突然不由自主的掩口,一口气噎了回去,脸蛋上一下子烫如火烧。   她本来想回忆一下上次见到大宝贝儿的时间地点,却蓦地一下子,满脑子都是《听琴图》里的疯帝姬x病弱俏画师.rmvb……   她莫名其妙地想,他要是“记起来”这些事情,会不会又自己吃自己醋啊?   不过希孟看起来并没有“恢复”没必要的记忆。他大概在地库里睡得正好,脸上还带着起床气。   “还用问。”他故意板着脸,假装跟佟彤只是江湖路人交情,“我的地库就在你们脚底下。吵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出来了 第106章   阔别几个月, 希孟脸上那清高的傲气愈发严重,显然是地库三期里的“新家”过于舒坦。   曾老太太脑子比老康转得都快, 已经反应过来,来的大概是位祖宗。   小伙子看起来最多二十郎当岁, 然而那种“把整个故宫当自家客厅”的态度, 没五六百年修炼不出来。   “您是……”   外貌年龄足有一百岁的老太太, 对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才俊,小心翼翼地用了个“您”字。   “我还没问您,”希孟同样言辞礼貌, 但他此刻百无禁忌地坐在桌子上, 一条腿干脆蹬上了红漆柱子, 再用这种客气的口吻说话,就显得有点讽刺, “您刚才说的‘有关部门’,是哪里的衙门?怎的我刚休息几个月, 人间就横空出世了这么多新鲜东西?”   老康这时候也缓过来了。他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化形的文物,激动得忘了该说啥, 只是如饥似渴地打量着他的外貌和衣着,希望从中看出点“非人类”的因子来——   但事与愿违,年轻人从头到脚,从五官到身材, 哪哪儿都是一副如假包换的人类皮囊。但不知为何,所有元素组合起来,好像自动发生化学反应, 生成一股仙气儿。   老康专业水平高超,通过他这身衣裳的配色,蓦地反应过来。   “您不会是前段时间展出的那个——那个《千里江山图》吧?!”   希孟在展出前后,跟老康也见过很多次面了,算是单方面的熟人。   他朝老康颔首,嘴角上扬,赞许道:“你这后生,眼力不错。”   刚配了老花镜的老康:“……”   曾老太太毕竟有着跟非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作为万能的“有关部门”的管理人员,要是再沉不住气就是给全人类丢脸。   “这位前辈,”她不卑不亢地说,“您擅自对不认识您的人类亮明身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违反了有关部门的制度。您忘了您当初签的协议……”   希孟微微皱眉,“什么协议,我签过吗?”   佟彤大部分的文物朋友们为了获得正常公民待遇,都和“有关部门”签了保密协议,包括不乱用超自然能力、不轻易对人类透露身份、展出时间不随便化形溜走,等等。   佟彤看过一眼那个协议,没什么霸王条款,很多其实都是帮助文物们在生活中避免麻烦的,更像个“二十一世纪生存指南”官方版。   不过她私心想让希孟多休息一阵,就没叫醒他,希孟至今也就不知道有“有关部门”这回事儿。   更不知道佟彤已经跟组织接上头,还开始额外拿工资了。   他只知道,这个100岁的人类小妞开口就拿“规章制度”来压人,简直太不把祖宗放在眼里了!   他冷冷地重复:“我没跟人类签过什么协议——唔,就算有,也都是跟她的……”   他飞快地用眼神指了指佟彤。   佟彤脸上有点烧。   跟她的协议当然有很多啦,比如什么“99件事”……   但他不说,于是在曾老太太听来,好像还是件挺严肃的事儿,也不好多问。   这位大佬有脾气,曾老太太只好耐着性子,简单向希孟介绍了一下“有关部门”的方方面面。   “小佟姑娘是目前为止,我们招收到的最优秀的文物沟通员。不过她毕竟刚加入组织,很多有关人员对她的了解也不够充分。现在,‘沟通员’的名单不知何时泄露出去,因此根据规定,我们需要暂停……”   曾老太太想着,这是人类之间的“内政”,跟他们文物没什么关系。他上来问一句,多半是因为在地库里待烦了,嫌吵。   因此她慢悠悠的解释,打算把祖宗哄回去。   “您要认识佟姑娘呢,正好可以帮我完成一些背景调查……”   “用不着调查。”希孟依然是教训晚辈的口气,“我可以担保她绝对不会跟故宫文物过不去。我一幅千年古画没必要骗你。”   的确,曾老太太接触过的各种非人类特殊人士,通常都和人类社会是友好的平行共存关系——特别是文物。它们创于人类之手,纵然青出于蓝,成为携带历史的珍宝,但毕竟和人类社会同根同源,没那个闲心去发扬反社会人格。   曾老太太于是欣然接受了他的“担保”:“那么,我们可以简化一下对小佟姑娘的审查程序……”   “多此一举,小题大做。”希孟毫不客气地点评,“不要查了。有那个时间多查查别人。趁我在,我可以帮你们把关。”   他一出现在偏殿里,就反客为主,仿佛自己成了“有关部门”负责人,摊派起任务来一点不腰疼。   曾老太太也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特殊人士”——妈祖这类神仙,确实有很多拽得不像样,仗着自己神通广大,对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颐指气使,当丫鬟用。但对于这些大佬,“沟通员”们早就练就了见人下菜碟的本事,将大佬们哄得服服帖帖。   但这个不请自来的《千里江山图》又不一样。他并非不把人类看在眼里,而是纯属脾气倔,对不同人类区别相待,摆着一副“宝宝不开心”的面孔,明目张胆地护短。   反倒是孩子般脾气。这曾老太太就拿他没办法了。   只好说:“那就破个例,审查暂缓吧……”   希孟连这也不满意,沉下脸,有些不耐烦。   “不就是找个内鬼吗,我帮你们找,找到了,就不用查她。”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充满了“额外开恩”的意思。   曾老太太一怔,“您——”   佟彤不是说,文物们都不太喜欢多管闲事吗?   还是说,内鬼这事触犯到了他们的安危利益,所以这位大佬格外破了例?   希孟淡淡道:“我的立场你们总不会怀疑了吧?”   那当然不会。曾老太太赶紧说:“那我们求之不得。”   *   其实佟彤是最后一个被排查的。“有关部门”早就知道施老师过去的“案底”,但是一番调查下来,发现他现在兢兢业业专心学术,从没再跟子明以外的文物联系过。他并非内鬼。   当初在场的黎教授、夏院长、老康、张浩然、乃至曾老太太本人,也都已经接受了查验,都没有被发现什么违法出格的所作所为。   “文物沟通员”的名单,像是自己长了翅膀,从当做秘密会议室的偏殿里飞出去了。   很明显,巨佬boss在按图索骥,按照这个名单,试图一个个分化、威胁这些沟通员。   有些沟通员,比如黎教授,顺利脱身,上报了“有关部门”;还有几位,不声不响地退出了“沟通”计划。   希孟听了这些情报,凝思半晌不语。   他忽然问:“在佟姑娘之后,你们还找到了新的沟通员吗?”   “有两个。”曾老太太在笔记本上翻了半天,翻出一页,在希孟眼前一闪,“一个在湖北省博,一个在北京某高中……”   “我看看。”希孟表示好奇。   曾老太太只好把笔记本递过去。   “字不差。”希孟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恃才傲物,上辈子就视富贵如浮云;现在对于人类中的高层官员,比如曾老太太这种,很是缺乏敬意。   然而当他看到曾老太太写了一手好字,还是很公允地夸了一句,不再坐桌子了,站到了佟彤身后。   他把新“沟通员”的信息只是扫了一眼,就随手丢还给曾老太太。   “注意别再把这两位也泄露了。”他淡淡道,“所有沟通员额外加派人手保护,经常经过的地方多安监控。”   *   曾老太太又向佟彤收集了一些关于巨佬boss所作所为的信息,然后宣布会议结束。   已经是春末夏初,日头渐长。走出故宫的时候,夕阳还挂在天上。   佟彤和希孟并肩沿着护城河走,路过一排小蓝车,谁也没上去扫。   刚才那点“不被组织信任”的阴霾早就一扫而空,“内鬼”什么的阴云也暂时退到了十万八千里外。金黄色的夕照落在护城河上,反射出斑斑驳驳的光辉。   佟彤绷不住脸,一个微笑越绽越大,隔两秒钟就往旁边看一看。   他挺胸抬头,迎着太阳往前走,暖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给他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   她心中忐忑,羞涩地想:应该没那么容易想起来吧……   毕竟《听琴图》只是平行世界……   过去她每次出入创作层,他若无陪同,事后都会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说明他并非对所有文物的创作层全知全能。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在1938年,他被强度巨大的爆炸光闪晃到眼睛,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不知产生了什么意外反应,居然记起了“小狮子犬”。   不过也就那一次了。在此之后,佟彤格外注意文物保护,没再让他进入任何险情。而且希孟这几个月一直在故宫地库三期里歇着,那基本上可以算作全世界顶尖的文物保护罩。   他不可能出一丝半点的意外。   而看他现在那悠然自得的神色……   不知道。应该是不知道。否则他应该绷不住这么久。   她松一口气,小声发了一问:“地库三期的涂料怎么样?容易出来吗?”   “还行。”他很快答,“那涂料干透了之后就对我没什么制约了。”   答了这一句之后,就又没声了。他脚步轻快。   佟彤又问:“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呀?”   他不是以为她还在人间苦等二十年吗?   “因为你们在上面开会,太吵了。”他面无表情,把刚才答曾老太太的话重复了一遍。   佟彤:“……”   这就把您炸出来了?   那前几天打雷下雨怎么不见您出来捂耳朵啊?   跟他几个月没斗嘴,她的怼人技巧大幅下降,一堆念头涌上舌尖,却哑口无言。   还在愣神,左手手指尖一暖,让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   她一瞬间的错愕。   希孟瞥她一眼:“我以为你会特别惊喜呢。”   说完,转头看护城河对面,神态有点不满的样子。   佟彤心里说,不好意思,您订的游乐园套票早就被我瞧见了,我现在心理状态稳得很。   但她哪敢随便直言,那不把他气糊涂了。   她笑道:“刚才没好意思放肆嘛,不过现在也不晚……”   她端详他一眼,后退两步助跑,然后飞身上去一扑——   周边十几个游客齐齐鼓掌,对这个完美的公主抱表示热烈赞赏。   希孟咬牙:“没、没叫你这么放肆……”   *   “……就是那样,哈哈,那群小瓷器太可爱了,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文物现在不多见了……”   “……那个曾奶奶?看起来挺靠谱的,论辈分老康都得叫她祖师婆婆……不知道,大概是个退隐江湖的异人吧……”   “……你看这个新闻,妈祖持身份证乘坐高铁……”   “……还发了我一个小粉卡,可以访问全国博物馆和期刊数据库……不过这个卡设计得太难看,我就不拿出来了……”   景山前街人行道上,佟彤举着根雪糕眉飞色舞,用了十分钟时间,把这几个月的各种变故都概括了一遍。   希孟专心听着,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眉毛梢,忽然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这次醒过来以后,总觉得似乎有件关于她的事,被一觉睡过去,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不至于老年痴呆,可是记忆里有一团模糊的东西,像是沉在水底的一颗珍珠,怎么都看不清轮廓。   偏偏那水也不是静止的。小姑娘在他眼前叽叽喳喳个不停,将他思维的水波涟漪搅动,更难以专注辨认。   他倒不觉得太烦躁。文物的灵智不是一瞬间开启的。在他意识到自己是幅画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陈年的记忆碎片都像是空中落下的雨点,有些是鲜活的片段,有些是某个抽象的念头,他听天由命地被动接收,和自己周围的见闻相结合,慢慢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让他认识到自己是谁。   寿命是拖累。活太长了脑细胞都嫌不够用。   直到最近一两百年,他还会偶尔“发现”自己上辈子某些尘封的往事,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非痴即傻,他也就权当一笑。   更有佟彤这疯丫头在创作层里搞出来的各种平行记忆——什么撸狗的呆萌小画师,他才不愿承认那是(年轻时的)自己呢。   平行记忆也未必是假。要知道人类眼里的所谓“现实世界”只是万千次元世界中的沧海一粟,和其他世界并没有虚实高下之分。   而他现在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平行记忆好像不止撸狗那一次……   有很多其他的细节似乎也被封印了,封在别人的作品里,而且多半跟彤彤有关。   不过大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然她早就兴高采烈跟他分享了。   但似乎又是件很动人心魄的事。他能感到一阵罕见的令人鼻酸的余韵,偶尔从暗处现身,悄悄撞一下他的胸口。   所以他也睡不下去了,正好听到地面上声音嘈杂,顺便出来散步。   耳边的连珠话语忽然停了。佟彤有点脸红,羞涩地问他:“你老看着我干嘛呀?”   他从思考中游离,自然而然地转成了祖宗模式,轻轻笑一笑,回:“又没你看我的时候多。”   佟彤:“……”   无法反驳。   她把刚才自己那些话做了个总结,问:“你在地库里是不是整日休息?这些事知道多少?”   希孟看着她咬雪糕,说“上面太吵的时候也会听一听。”   瞧,还记恨“上面太吵”呢。   故宫神武门外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故宫官方专营。佟彤从里面买了两个神兽造型的雪糕——怒目昂扬的镇楼神兽正襟危坐,脑袋上包了一层巧克力外皮,正甜甜蜜蜜地和她对视。   希孟有点好笑地看着那菊花上捅着小木棍的神兽,有点难以下口。   这才几个月过去,他身边这方寸之地,就又多了不少新鲜花样儿。   不像以前,有时候他昏昏欲睡十几年,睁眼一看,外面的景物大同小异。收藏他的人变老了,身上的毛发从头顶移到了下巴底下,但显然日复一日,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   也许是该顺应社会的节奏,调整一下自己的生物钟……   “宝贝儿”佟彤忽然说,“你还没有拿身份证呢。什么时候跟我去办一趟……”   希孟很是不屑,“我才不稀罕什么身份证呢,我也不要银行卡。现在这样就挺自由自在,干嘛要跟人类签协议。”   佟彤告诉他:“那些协议我都看过的,一点不占你们便宜——都是些不要随便向人类暴露身份之类的傻瓜条款,反正你就算不签也不会没事闲的主动掉马,对不对?”   “那我也要保留这个权利。”他我行我素地说,“我要是一开始不随便向你暴露身份,我早就悲夫尚飨了,估计也没机会走在人类的大街上吃雪糕。”   五月,夏意初生,神兽造型的雪糕插在小木棍上,被他举了十分钟,已经满头大汗,有融化的趋势。   他也只好加快速度,几口给吃了。   味道还真不错。   佟彤知道他脾气执拗,象征性地劝几句,也就放弃了努力。   反正他也是“禁止出境”文物,要身份有何用;若有要花钱的地方,也用不着办银行卡,花她的就行了。她的“特殊津贴”反正也花不完。   国家每年在他身上花费巨额研究保护资金,一点“津贴”算什么,估计连个零头都够不上。   “对了,”她忽然问,“你方才说,要帮有关部门调查内鬼——是不想让他们查我呢,还是真有什么想法了?”   希孟毕竟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见多识广。她想知道,以他的直觉,能不能想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他不接茬,好像说“这还用问”。   原则上“有关部门”不插手文物们的内部纠纷。但希孟主动要求加入调查,那也不拒绝。   佟彤又提醒他:“不过曾老部长说,当时在场的那些人全都通过了审查……”   他在路边看到个垃圾桶,把她手里的小木棒接过来,跟自己的那枝并在一起丢掉。   这才说:“我心里大概有一点数。”   佟彤紧张起来:“是谁?”   他反倒卖关子,只是说:“待我验证试试看。最多一星期,就能知道我猜得准不准。”   佟彤惊喜:“您重出江湖才几个小时,心里就这么有谱了?”   希孟:“还不是你们开会太吵。”   *   佟爸佟妈住回四合院,希孟于是重新回到民宿落脚。民宿里蹭住的文物们纷纷表示欢迎。   ——当然是看在佟彤面子上的。   佟彤听维多利亚私下里低声说:“原本信誓旦旦的说要睡上二十年,怎么这才几个月就重出江湖了,真香。”   而关注民宿的游客和顾客们,则好像中了彩票,奔走相告:“那个美绝人寰的‘义工’小哥哥又回来啦!”   一时间民宿里门庭若市,又经历了一波人潮。   白老板趁机营销,推出了槐叶冷淘、水晶皂角米等几样小吃,每天狂捞海赚。   叶雨时面无表情地给他记账,一边对佟彤吐槽:   “老板已经有了身份证,却又不办银行卡。明明视金钱如粪土,却只是享受赚钱的过程。”   他已经从高茗那儿听说了民宿里这些大佬并非常人。他本来就是来这儿赚工资攒钱的,别的一概不管,因此心态十分平和,一直对此装聋作哑。   现在他签了保密协议,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是名满天下的《清明上河图》,每天工作得更带劲了。   出国的机票费用已经差不多攒够了。然而他并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见好就收地辞职,而是被白老板也带成了工作狂,劝自己:“再干一阵,再把学费也攒出来。”   刚记完今天的账,忽然听到民宿大堂里一阵嘈杂。电视里不知播的什么,引得十几个客人齐声欢呼。   电视里那段希孟炫技作画的视频,由于观众数量日趋饱和,已经没有了营销意义——反正这个片段的各种视频翻版都能在网上找到。   于是白老板趁早把它换掉了,生怕哪天希孟不请自来,发现依然被自己当成吸金道具,肯定要骂他财迷心窍。   现在这台电视基本上定格在艾青青的旅游专题直播频道。上面的内容都比较轻松,人们没头没尾地瞟上一眼,也能大概知道说的是什么。   而现在,屏幕里的艾青青一身清凉长裙,举着自拍杆,身后一片灯火辉煌。   “老铁们!丰台游乐园重开啦!” 第107章   艾青青的嗓音天生音色跨度大, 说什么都显得一惊一乍,偏偏声音又圆润好听, 这种夸张的声调也奠定了她的个人风格。   她从镜头外一路走近,伴随着夸张的表情动作, 说:“相信许多80、90后的北京人都对丰台游乐园有着特殊的温馨回忆。爸爸妈妈带着我们, 爷爷奶奶带着我们, 学校的老师带着我们,坐上慢悠悠的公交车,背包里塞满零食……”   “它的游乐项目虽然称不上最惊险最刺激, 但是带给我们五颜六色的童年……”   艾青青深情怀念了几句, 指着身后的游乐园大门。   “的确, 那些老旧的游乐项目,现在看来都已经过时了。在飞速发展的游乐产业挤压之下, 有人曾断言,丰台游乐园这种古老的娱乐方式必定将被淘汰出历史的舞台。但是现在我们看到, 它重新整修之后,风采更上一层楼。现在游乐园的大门仍然关闭, 但是我们可以看到,里面灯光璀璨,充满了迷人的美感。听说里面的游乐项目也都是全新打造,适合各个年龄段的大龄儿童们, 园方保证会给北京人一个惊喜……   “带着你的家人,带着你的爱人,带着你的一颗童心, 跟我一起来游乐园吧!”   民宿里的客人们看着电视里那勾人心痒的游乐园画面,也兴奋地议论起来,决定有机会就去打卡。   但——   艾青青笑道:“入场券一票难求,不管你是想来怀旧还是来尝鲜,如果没有提前预定,那么就等着大排长队吧!好在本小机灵鬼已经机智地早就定好了票,不出意外的话,下周节目里,大家就能和我一起探访丰台游乐园啦!老铁们,下周见!”   艾青青拿出一张提前订好的游乐园门票,在镜头面前炫耀了几下,音乐响起,直播结束。   叶雨时入迷地看着电视里的游乐园盛景,摇头叹气。   “唉,还是没有女朋友。”   他关上电脑,收班回家。   他没注意到的是,民宿里几个蹭住的文物互相使个眼色,也不约而同地起身,跟着他出了大门。   --------------------------------   角落里不起眼的小沙发上,希孟扫了几眼直播节目画面,非常“不经意”地问:“彤彤,你小时候去过这个游乐园吗?”   佟彤早就把他的剧本从头到尾看透了,这时候还得配合他演戏:“去过去过,后来它倒闭以后我还经常怀念呢。”   “现在想去吗?”   佟彤:“可是听说一票难求耶……”   他眼角不易察觉地一笑,轻声对她说:“6号别安排事情。”   他对她一直是很温柔的。除了生气的时候忍不住甩个脸子,其余时间都对她赋予了充分的尊重,做什么都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当然也是因为他自知对现代社会还没有百分之百了解,因此保险起见,也很少自作主张。   然而现在他却一反常态,非常霸总地命令她,把6号空出来。   他说完,有意留出一个空档,等着她问:“为什么呀?”   佟彤并没有按照剧本问出这句话。她忍不住小声乐起来,然后彻底脱缰,在他身边乐得前仰后合。   定力不足,她演不下去了。   “宝贝儿……”她笑得气喘,“取票短信都让你给删了……那上面有取票码的……我、我当时没来得及提醒你……实在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哈……”   环在她肩头的手臂猛地一僵。   她小心谨慎地抬头看,希孟面色凝固,一双明亮璀璨的眸子,从里到外透出疑惑。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佟彤还笑不停:“除夕那天,你走之前,当着我的面删了个短信……”   --------------------------------   佟彤捅大篓子了。希孟怒气冲冲地冲出民宿大门,一边暴走一边怀疑画生。   他好不容易琢磨透了一些现代恋爱礼仪,策划了一个完美的惊喜,结果好戏还没开锣,已经剧透了个底儿掉!   他的智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佟彤只好跟在他后头追,好话说了一箩筐。   “没事啦……其实我每天都数着日子等呢……这票怎么定的,肯定特别难吧……我那天本来就没安排事嘛……”   冷不防他急停步,一转身,她就扎他怀里了。   “你给我记着,”他咬着牙,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警告,“我过目不忘,取票码看一眼就记熟了,用不着你操心。”   --------------------------------   等到6号,佟彤起一大早,兴冲冲地穿衣打扮。   天气已经和暖起来,若不考虑早晚的料峭寒气,小裙子已经可以穿起来了。不过佟彤考虑到今天的活动安排,还是选了一条牛仔短裤,配个白T,再搭件薄外套,穿个适合暴走的健步鞋。   对着镜子看两遍,觉得好像不太适合约会……   她还是实用主义心态。玩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妆就不化了。一是她手残,二是她怕到时候过山车上涕泪横流,自己变成女鬼不要紧,就怕把希孟丑掉血。   再提个圆角不怕脏的小包包,装上一堆补给物资,轻松出门。   她大概已经十年没去过游乐园了。对丰台游乐园的记忆还停留在老旧的摩天轮、冲刺起来嘎吱响的疯狂老鼠、还有那些供人拍照、粗制滥造的微缩世界景观上——她爸妈还存着她的各种游园照,一会儿骑在“狮身人面像”上、一会儿趴在“凯旋门”下,要多傻有多傻。   佟爸佟妈在国内的这几个月,被公司暂时安置在国内某下属单位作为客座顾问,每天的工作非常清闲,基本属于半度假状态。有时候佟彤紧赶慢赶去上班,他俩带上姥姥,坐上公交车,去北京各郊区爬山采摘农家乐。   不过度假生活也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俩马上又要外派出国,现在正在办手续。   佟彤跟爸妈打了个招呼,说跟“朋友”去游乐园。   佟爸佟妈当然心照不宣地知道“朋友”是什么性质的。关晓萍还问呢:“咦,不是异地吗?”   佟彤没听见这句话,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关晓萍和佟建军在房间里纳闷,小声互相问:“是同一个人吧?……”   ----------------------------   佟彤轻快地来到民宿,一眼就看到希孟在打电话。   他穿着一身轻便的汉服,靛青色的袍角随意搭在沙发边缘。长发依旧束马尾,特别飘柔顺滑地垂在肩头。   简直能直接拉去拍大片。   就是他耳边贴着的那款炫酷手机——虽然时隔半年,已不能算最新款,但依然闪耀亮眼,从里到外都透出高科技之光。   跟他这身装扮一混搭,非常有复古朋克的效果。   佟彤一下就笑了:“去游乐园怎么还穿汉服呀,换一身……”   刚说了一半,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居然很严肃,一点不像准备出去约会的样子……   他像个接到“边疆大吏起兵反叛”奏折的皇上,微微垂着头,目光虚点在脚边的地板缝上。   “确定吗?——那好,你们自己和有关部门反映一下,我懒得跟那个曾姑娘打交道,她说话太慢了,跟领导似的……”   佟彤心话,她可不就是领导吗?不过希孟大概觉得他才应该是领导。   希孟挂了电话,抬起头,面对佟彤惊诧万分的眼神,冷静地说:“我有‘内鬼’的线索了。”   佟彤把游乐园的事全忘了,结结巴巴问:“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她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个个面孔:老康、夏院长、黎教授、张浩然……   希孟蓦地问她:“你知道老康师`傅的住址吗?”   佟彤屏住呼吸。   “不会是他吧……”   希孟见她紧张,微微一笑。   “不是他,但……唔,如果你们想找内鬼,我建议马上找他一下。”   他看着佟彤那一身游乐园打扮,又略微犹豫。   “但是今天……”   佟彤心里斗争了三秒钟,问他:“票可以改期吗?”   ----------------------------   希孟不由得奇怪。这姑娘跟他的关系,始于萍水相逢的见面;她这区区二十来年的人生,也并未和他有太多太深入的交集。   可怎么偏偏在有些地方特别合拍,就连开玩笑,也好像一个逗哏的一个捧哏的,隐约之间心有灵犀,好像她偷摸摸在他的创作层里生根发芽了一样。   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真不介意不去游乐园?”   佟彤耸耸肩:“快行动啦。”   来不及查“双人套票”能不能改签。她只觉得,游乐园随时可以去。内鬼的事一天不解决,她这“沟通员”当得就缚手缚脚,每天多了多少闲操心。   因此她虽然有些懊恼,还是迅速站稳了立场:“我知道老康住哪儿……”   希孟点点头,让佟彤输入老康家地址,迅速叫了辆车。   “给老康发信。”他言简意赅,“就说你找到内鬼了。路上我和你细说。”   --------------------------------   当时佟彤跟“有关部”部长大人在偏殿里开会,在某一时刻气氛不算愉快,不巧就吵到底下地库里的大宝贝儿,引得他一气之下现身,不由分说给佟彤做担保,总算终结了她的“嫌疑”。   然后他大概是觉得这帮人类太腻歪,又或者是智商需要充值,小小一件“名单泄露”的事都要忙上许多天,不知道以后还要开多少次会,因此主动要求,“把名单拿来给我看一下。”   他想得很简单。要是自己能把内鬼轻松揪出来,不就没人跟佟彤扯皮了?   出租车上,他掩不住得意,小声地告诉佟彤:“如果有关部门里真有内鬼,内鬼看到新名单之后定然会按图索骥,去骚扰这两个新人。所以,那两位新的‘沟通员’,我拿到名单之后,稍微用了个障眼法,把他们的个人信息修改了一下。”   佟彤:“……”   还有这种操作……   “那个北京X中的学生,据说是在王府改建的少年宫里参加活动的时候,被王府里的文物看上,说了几句话。我把他的名字和学校都改了。”   佟彤:“改成什么?”   “民宿里那个艺术生小叶。他应聘的时候我看过他的身份资料。”希孟轻声说,“我已经知会民宿里的朋友们,让他们格外关注警觉,如果发现有可疑人员接近小叶,最好活捉,不然也马上通知我。”   佟彤提心吊胆,“那小叶他……”   “昨天白老板告诉我,小叶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不明人士接近,还好他及时带人驱散了。那个‘不明人士’走脱得很快,不像是人类。   “这说明我的障眼法有效。当时看到那名单的,除了曾姑娘、康先生、还有你我,没有其他人。”   他简明扼要地理顺了来龙去脉,朝佟彤亮出一个得意的眼神。   佟彤只好夸他:“真是神探啊……”   如果忽略掉他随随便便拿凡人当诱饵的行为,这一招确实比较高效。   也亏得他没跟有关部门签协议,否则就凭他“在人类面前随便用幻术”这一条,就得够好一阵扯皮。   但是佟彤还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内鬼是老康……或者跟他有关?”   就在这时,车子停了。   -----------------------------   老康住得离后海不远,就在金融街附近。出租车从反着光的高楼大厦之间的峡谷穿了过去,拐两个弯,进入了一个静谧的街区,停在一排老旧的筒子楼前。   老康正在陪他孙子做数学思考题。堂堂一个国家级文物修复圣手,平时工作哪天不是气定神闲,文物身上不管有什么疑难杂症,他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眼下正鼻子冒烟,焦头烂额地趴在草稿纸上,一边咬笔头一边嘟囔:“这也太难了吧……”   猫眼里看见佟彤,连忙如获大赦,亲自跑去开门。   一看佟彤身后还有一个人,老康扶扶老花镜,然后情不自禁地立正。   “千……您啊,里边请。”   小孙子还嚷嚷:“爷爷!快来帮我做题!!”   老康:“没空!”   不顾小不点可怜兮兮的叫唤“爷爷爷爷”,一把将儿童房的门关上了。   佟彤按照希孟的意思,小心提了个开头:“是关于泄露‘沟通员’名单的内鬼的事……”   老康往他的异形保温杯里冲满水,一边呷,一边不解:“那不是应该找曾部长……”   他脸色轻微一变,打着哈哈说:“小佟啊,您不会觉得是我……”   佟彤一怔。刚才时间紧迫,希孟也没来得及给她编剧本,她自己也云里雾里的,只好随机应变。   “不是不是……其实吧,这个,哈,我……”   希孟忽然凑近佟彤耳边,极轻极轻地说:“看他的保温杯。”   老康手上握着他那只造型独特的保温杯。乍一看像个从博物馆偷出来的青铜酒觚,实际上里头是金属内胆,常年泡着上好的枸杞,边缘都有点染红了。   最近季节交替,老康嗓子有点干,保温杯里又加了金银花,隔着几米远都能闻见清香一片。   佟彤不解,依他所言,目光在保温杯上转了两转。   她眼睛微微睁大。   怎么像是错觉。她觉得老康手里的保温杯……那花纹似乎闪了一下?   她嘴里还在敷衍:“那个吧……没有……我……”   她看得更明确了。室内光线没变,然而那保温杯却有瞬间的明度变化。   也许是老康家里的镜子,或者亮面闪光的家具,恰好反射过来的光?   希孟不动声色,继续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传呼机。”   -----------------------------   佟彤瞬间明白了,可有有点不敢相信。   她摸出自己的钱包,打开,露出里面那张希孟绘的她的小像,转头轻声问:“你是指……”   春节前夜,希孟回地库之前,扛不过她软磨硬泡,给她留了件墨宝,告诉她:   “……不能算艺术品,也不会开灵智。但既然是我画的,我可以稍微‘点化’一下,让它随着我的心情变化而产生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小改变……”   “……如果你看到它的颜色有细微变化,那就是我在向你打招呼,告诉你我要回来了……”   当时佟彤非常贴切地把这个小把戏起了个“传呼机”的名字。   也只有文物中的国宝级大佬,能随手播撒灵智,注入到普通物件当中,当做自己的一个传声筒。   而刚才希孟说,老康手中的保温杯,是……传呼机?   她恍然大悟。既然所有“人类”都排查完毕,内鬼依然存在……   “内鬼”很可能不是人嘛!   “可是老康这杯子买了好几年了……”   希孟:“回头再和你解释。”   他直接向老康伸出手:“杯子给我一下。”   老康活了六十岁,已经有半辈子时间没遇见过这种不知尊卑的年轻人,居然向他以命令式口吻说话。   老康脸色僵了一僵,随后记起这“年轻人”的身份,犹豫了一下,慢慢将水杯递给希孟。   那青铜酒觚上的发光的纹路已经慢慢消退,大概是“传呼机”后面的主人并没有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打算关闭传输通道。   希孟接过保温杯,几步来到厨房,一把将里面的水全倒了。   老康心疼:“哎,我刚泡的金银花……”   希孟仔细端详这“青铜酒觚”。貌似是哪个博物馆买的文创商品。如果有哪个文物能将它制作成现成的“传呼机”,那么它的气质外貌应该和这个保温杯相似。   而且,他给佟彤绘的那张小像,只能做“单向传呼”,从他这里向佟彤传达讯息。而这个保温杯不知被哪个大佬改装的,居然能胜任“双向传呼”——只要老康拿着它出现在任何地方,那么老康的所见所闻,都会一字不差地传递到它的幕后黑手耳朵里。   从这个意义上说,青铜酒觚更像个智能型窃听器。   能制作出这个窃听器的人士,如果也是文物,那多半比希孟更加年长博识。   他从厨房回来,对佟彤说:“我已通知故宫里的熟人朋友们了。我们的事情,最好我们自己解决,不需人类帮忙。”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不亚于去游乐园的兴奋。   刚刚“重出江湖”就遇上这么个大型解谜冒险,人类社会果然是多姿多彩,充满惊喜。   他用手指沾了些残余的金银花水,循着那保温杯上的青铜造型花纹,快速绘出复杂的图案。   如果“窃听器”的使用者是某件文物,那么它一定会和这件文物的创作层相连——相当于创作层里开了个后门,直接通向指定的人类社会一隅。   佟彤看着他摆弄那保温杯,忽然说:“我和你一起。”   希孟轻轻摇手指:“敌暗我明,幕后的操纵者我们都不知道是谁。”   这是个风险提示,告诉她这次“创作层”非比寻常,很可能要比清除乾隆涂鸦的那些小副本凶险。   然而“风险提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一目十行划到底,然后点“接受”。   佟彤草草一点头,“我知道了。但我不是有无敌光环吗……”   万一遇上紧急情况也能帮他挡一阵。   老康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光环?……”   希孟没吭声,伸出手来,用力拉了佟彤一把。   老康脸都白了。   两人消失了。   带着保温杯消失了。   客厅里就剩他一人。   老康头一次见到大变活人的场景,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六十年的唯物主义认知。   还好他孙子在儿童房里大声叫他,把他拉回了21世纪的现实。   “爷爷爷爷,这道题我又不会了,你快来!”   ---------------------------   天空中的蓝,浓得似乎化不开。眼前的绿,翠得仿佛在流动。巨鸟伸开彩色翅膀,在天空中盘旋。一头大象打着响鼻,悠然踏过一条小溪。   周围毫无人居的痕迹。像个原始森林,又像恐龙纪录片里那种奇伟瑰丽的野性世界。   佟彤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景物完全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作者有话要说:  彤彤 :还我游乐园……_(:з」∠)_ 第108章   文物的创作层, 通常是文物制作者的思维承载。因此也都跟人类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故宫那些大佬们的创作层,佟彤乱入进去的时候, 通常不是大城就是小县,最偏远不过郊外农地、海中大船。就连《子明卷》里, 看似一派盛景, 自然野趣, 其实也布满了小桥流水人家,处处人居痕迹。   只有这位窃听器主人的“私人领地”,整个一荒野求生录制现场……   忽然眼前嗡的一声巨响, 一只麻雀那么大的黄蜂迎头撞过来!   她嗷嗷大叫, 拔腿就跑。   黄蜂追在她背后, 像一架趾高气扬的战斗机。   她一边狂奔一边想,这是什么鬼创作层?难道是《动物世界》成精了?   半边脸蛋猛然掠过一阵温热。一个火把从容地递到她身边。   “你忘了你的无敌光环了?”   希孟半带嘲笑地走过来, 一手搂住她,一手持着火把一挥。   黄蜂怕火, 嗖地来了个急转弯,麻溜返航。   佟彤一吐舌头, 小声找补:“这不是无敌不无敌的问题。进化论决定了我作为人类,看到危险动物第一时间的条件反射就是开溜。要是我义无反顾地怼上去,那准得达尔文奖,迟早被大自然淘汰……”   希孟耐心听她臭贫完毕, 才微微一笑,火把递给她:“拿着。”   他看来也对这个创作层的原始程度颇感震惊。仔细环顾四周,没说话。   佟彤可忍不住, 蹦豆儿似的一句接一句的猜想:“这差不多得商周时期了吧?怎么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咱们要找的boss是谁?你知道该往哪儿去吗?……”   希孟带着她,青草中找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动物踏出来的小径,穿过一道珠玑玲珑的瀑布,顺手折了一朵怒放的红花,   “我在那个‘窃听器’上做了记号,”他随手将那大花别在她头发里,“这个记号应该附在了这个创作层的主人身上。我们只要找到这个人就行了。”   他说完,目光一顿,指着脚下一处。   “看,脚印。”   ------------------   周围荒无人烟,只有各种神奇动物,像个疏于维护的国家公园。   不光有成群结队的大象,还有泥里打滚的犀牛,林子里还跑着野猪。   还有一群呆萌的梅花鹿,散在一片树林里,旁若无人地吃草,一点也不知道怕人。   佟彤:“让一让,借过。”   推着梅花鹿们的屁股,好歹把它们赶走了几步。   还好创作层里的时间流逝慢,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探索这个“国家公园”。   天顶的太阳火辣辣,没有雾霾和城市废气的笼罩,紫外线活蹦乱跳地从天上往下射。   还好佟彤早就拜娇娇所赐,在她的副本里获得了血条增厚的buff,比普通女生耐抗一点。走了这许多路,只是微微出汗,没倒在路上。   她还有工夫把小包一翻,翻出个防晒霜。   她笑嘻嘻地擦完防晒,邀请希孟:“你也涂点。”   他非常拉仇恨地婉拒了:“多谢。我晒不黑。”   佟彤:“……”   她可不敢拿自己皮肤开玩笑。包里掏一掏,摸出个遮阳帽戴上。   然后拿出手机导航,不出意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又从包里找出块巧克力,撕开包装纸……   希孟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带这么齐全?”   佟彤咬着巧克力,小声说:“今天本来要去游乐园的呀……”   不过她性格豁达,这话也不是抱怨。原始森林什么的,也算是另一种游乐园吧……   她庆幸今天没有粉红上头穿小裙子。她做好了玩游乐园的准备,穿的是利落的T恤短裤,脚下登的是一双健步鞋。   不过脚下几乎根本没有路。走两步就遇上厚实的灌木丛,或者倒伏的大树,或者断崖溪流之类。偶尔能发现人类脚印,但只能透露个大致方向,远远不够给他们当向导用。   但佟彤惊讶地发现,希孟对于行山远足居然是老手。看着文文弱弱的一个艺术家,树上折了两个木棒当登山杖,一边照顾她,一边从容开路,走得还挺快。   他见她面露膜拜的表情,等不及她发问,就骄傲地说:“当年为了绘图,我独自一人,走遍了宋境内的大部分江山。比这险恶的路多了,我照走不误。许多奇绝的景色,不探到最后一步路,是绝然无法发现的。”   佟彤恍然:“原来如……”   她靠着惯性,嘴上嘴上拍了几句彩虹屁,心里却蓦地一紧。   他神态轻松地向她吹嘘自己的野外经验,却没告诉她,那些险恶的山水,在九百年以前,最终要了凡人王希孟的命……   看来几百年过去,他对此早看开了。   或许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一个凡人的华彩一生,在他的丰富的灵魂里,终究成为了惊鸿一瞥的片段,成为他“幼年期”的模糊往事。   佟彤小心瞄他一眼。他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段疯帝姬的事。   佟彤松一口气,感到如释重负。   可内心深处的某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落,却悄悄地自作主张,生长出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   “不不不,失望是不对的,你应该庆幸。”理智在拼命刷存在感,“太羞耻了,绝对不能说漏嘴。”   佟彤心情复杂地跟着希孟,也不知走到哪儿去,一抬头,发现原始森林已到尽头。   面前是险峻的高山,乱石嶙峋、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那种。山尖在云中漂浮,山上的苍松古木野蛮生长,咋咋呼呼地从石缝里伸出几十条胳膊,好像在拼尽全力“吸天地灵气”。   而在那巍峨的高山脚下,有一座小屋。   一座人类的小屋。   佟彤心中一喜,总算摆脱了“动物世界”的错觉。   毕竟是文物的创作层,里面肯定是有人类的。   那小屋造得极其简陋,所有建材似乎都是就地取材;屋顶铺着茅草和树叶,墙壁是木头和泥砌,门干脆没有,只是在墙壁间留的一个洞。   佟彤不是考古学专业的,但她通过常识也能判断:这种建筑风格的房屋,年代肯定很久远了,属于那种人类文明火种刚刚播撒大地的时候,人们的祖先给自己造的栖身之地。   她悄声提醒希孟:“咱俩衣服得换换。”   若是到了其他创作层,他那一身汉服可以算是勉强成型的伪装:虽然时代未必契合,但顶多让人看成奇装异服,不太会第一时间怀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眼下从种种线索推测看来,这个创作层的主人,年纪少说也得大几千岁,估计是连“书同文、车同轨”也没见过的主儿。   那么他俩这身装扮冒然挺进,那简直就如同外星人空降,分分钟被踢出去。   希孟表示同意她的话,可随即为难:“我也不太清楚上古时期的衣着习惯……”   佟彤建议:“要不要摘点树叶遮身上算了?”   他冷冷道:“你是何居心?”   然而他心里也清楚,她这个提议可能真是最有效的……   一阵人声从山脚下茂密的树林中传来。   说的语言佟彤听不懂。她求助地望向希孟。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承认:“上古语音,我也很外行。”   两人一边说,一边迅速躲进了树丛繁盛之处。   十几个盛年壮汉排成一队,从若隐若现的小路上走来。   他们果然跟佟彤料想得差不多,上身啥也没穿,底下围个粗麻编织的裙子,赤脚,头发草草用荆钗束起来。   人人都虎背熊腰,露着一身的肌肉块,手里提着木棒、铁铲、篮子、钉锤等工具。   像是刚刚干完活收工的上古民工。   希孟淡定地看着这群精壮大哥们从十几尺外的眼前经过,悄声告诉佟彤:“没有咱们要找的人。”   窃听器的主人到底是谁?TA肯定藏身于这个世界之中,但如此巨大的一幅地图,靠误打误撞肯定不行,无异于大海捞针。   佟彤建议:“要不跟上,看看他们去哪儿?”   希孟斜瞥她一眼:“你先摘点树叶遮身上再说。”   这怼人怼得就地取材,太狠了。   佟彤反唇相讥:“好,你把你的袍子脱了,扯出点毛边,我随便围身上——这大概是以我俩身上的原材料能组合出来的最原始的装扮……”   希孟友情建议:“你也可以在旁边水塘里滚一身泥。”   佟彤笑道:“那我的手机……”   也许是刚刚在原始森林里转悠了半天,两人都习惯了旁若无人的状态,又或许是这几位NPC大哥的打扮太过野性,她潜意识里就没把他们当成和自己同一族类的人——这几句调笑竟然忘了降低音量,佟彤蓦然察觉自己笑声太放肆,猛地住口。   一群上古壮汉们走着走着,忽然有人喊了句什么。   他们疑惑地转头,朝佟彤和希孟藏身的灌木丛看过来。   佟彤瞬时间透心凉。   完了,恋爱中的女人是智障,打情骂俏得意忘形了……   刚想拉着希孟跑,那十几个人已经分别喊出声来,好奇地分成几路,朝灌木丛里探去。   ------------------   NPC大汉们面面相觑,从各自的表情中看到了惊疑。   身边的世界晃了两晃,并没有崩坏。   佟彤松了口气。   情急之下,她直接剥了希孟的汉服长袍,宽宽大大地往身上一裹,然后在腰下绕啊绕,勉强做出个曲裾的效果,猛一看十分糊弄人,好像进了个廉价《封神演义》剧组。   要是让汉服商家看见这种穿法,她估计得被列入行业黑名单。   当然,她没敢把他的衣服“扯出毛边”。虽然她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伪装会更加逼真。   发圈解开,头发披散下来,随便垂到后背——也亏得此时没有什么像样的礼教,妇女们不必梳什么复杂的发髻,清汤寡水披肩发也能令人接受。   在这个创作层里的时代,能拥有一件完整衣服、而且是那种不怕费布料的深衣,那是妥妥的身份象征。   土着们看着她,眼带敬畏,似乎是把她当成了迷路的贵族女性。   佟彤想,先秦时期的贵族女性也经常到野外玩,什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大概也是因为那时候社会生产力不发达,出了城就是荒野。   所以她一个“衣饰华丽”的女性在深山中迷路……   也勉强说得过去……   加上土着大哥们的智商也许都不是太过硬,劳力者治于人,因此没人对她产生太出格的怀疑。   他们比比划划,朝她说了几句话。   她当然听不懂,一脸懵然。   这时候的世界肯定还没有统一语言文字。贵族的“雅言”和平民的“俗语”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语言不通什么的……   也勉强说得过去吧……   佟彤发现,上古时代的祖宗们,比后来那些精明的古人好糊弄多了。   大概是因为万物混沌,社会规范还没有完全成型。   她站在土着们面前鸡同鸭讲,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俄而,希孟也从树林中现身。   他不情不愿地也做了一些伪装:把自己的一身中衣裁成了短打,参照土着们的样式,松松垮垮穿在身上。   然而他终究没那个脸皮赤膊,还是很矜持地穿了上衣。而且在改造衣裳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加进了一些自己的审美。   导致他的衣服款式虽然和土着们大同小异,然而一眼望过去并不觉得俗气土气,反而有种栖居山林的隐士的气质。   他对自己这个形象不甚满意,哀怨地看了佟彤一眼。   土着大哥们一看到他,叽叽喳喳又议论了半天。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但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怀疑。   希孟毕竟有将近千年的汉语言演变的经验,听了一会儿,对于土着大哥们的上古语音也有所入门,悄悄告诉佟彤:“把咱们当成了迷路的官宦人家子弟,说可以带路,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出山。”   “真淳朴啊。”佟彤感叹。   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地跟着土着们走,路上,希孟用心聆听,没多久就弄清了这群土着们的来历。   “好像是修路的。”他悄声对佟彤说,“要在山中开出一条路来。工程已经完毕了,明天就等他们的‘大王’验收。”   NPC大哥们大约都已在基建岗位上服务多年,好不容易修成一条路,人人脸上兴奋愉悦,等着明天被“大王”嘉奖赏赐。   这就意味着,他们是在往有人烟的方向走。   佟彤和希孟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跟着。   上古时期,整个中原都充满了毫无人烟的野地,村庄稀少,至于城市更是凤毛麟角。   单靠自己的直觉和方向感,很难准确地找到人类聚居区。   一队土着,还有两个勉强维持身份的穿越客,友好地前后行进,偶尔对话几句,十分客气。   由于创作层是思维模拟,佟彤被希孟稍微点拨了一下,就觉得自己也慢慢听懂了他们的话,好像脑海中被自动植入了土着们的语言发音规律。   可是没走几步,又一桩神奇的事件发生了。   只见一头艳阳忽然暗了下来。没有乌云,然而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移动,将炫目的红日一点点吃掉了。   几颗星星从天幕中现身,越来越亮,神气活现地宣示黑暗重新降临。   土着大汉们惊慌失措,齐齐惊呼。   佟彤也觉得很新鲜,轻声跟希孟确认:“哇,日全食。”   扑通,扑通,土着大哥们先后跪在地上,不顾地面上湿漉漉的青草和泥水,对着那正在消失的太阳大放悲声,重重的磕头。   古人认为日食乃大凶之兆。白日被吞噬,光明被抹杀,定是上天发了不得了的怒,把怒火撒在弱小的人类身上。   更何况这种把太阳吃干抹净的日全食,古代皇帝遇见了要下罪己诏的。   现在大概还没有皇帝,但也说明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出现了相当的道德问题。   至于平民百姓们……   没别的办法,只能朝上天磕头膜拜,乞求神明放过自己,劈雷的时候瞄准一些,别把我们这些勤勤恳恳的劳动人民劈成炮灰。   佟彤和希孟有些好笑地看着大哥们磕头。   直到他俩意识到……   两三个土着大哥直起身,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俩,张口就是一串强硬的话。   希孟勉强听出来,是责备他俩为何不跟着一起跪拜上天。   他自然不会跟这些憨憨的大哥们一般见识。告诉他们:“过得一刻,太阳就会重新出来的。”   可是等了一刻又一刻,天幕反而更加黑了,原本还留着一个戒指圈儿的太阳,居然在阴暗的侵蚀下步步退让,彻底被黑雾笼罩个干净。   土着们吓得神魂不定,丢下手里的工具,高声乞求太阳快回来。   佟彤也惊讶不已。在她印象里,日全食最多持续几分钟啊。   不过创作层里出现一些违背自然规律的事儿,也并非第一次。小昭的世界里连怪兽都有。这里区区一次天象异常,算不上什么太魔性的设计。   希孟悄声对她说:“看来这个创作层的主人,对此次日食的心理阴影非常深刻。”   有道理。小昭的执念是远洋航行,所以在她的世界里,大海成了超越人类世界的神奇存在。   而这里的超级日食……   佟彤跟着小声推论:“我猜这个创作层的主人不是一般人。很可能是个贵族之类。”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怕天象异常。因为这相当于直接在他们的绩效考评里盖了个巨大的“不合格”。   在佟彤的印象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手下大臣们怎么劝谏都没用,最后还是被日食、月食之类的天象镇住,开始做好事。   所以,要找到这个“窃听器”的使用者,最好跟着这帮土着壮汉一起,去到“王宫”里转转……   可眼下漆黑一片,壮汉大哥们谁都没有继续走路的劲头,都唉声叹气地坐在地上,讨论着世界末日还有多久到来。   佟彤费劲地辨认着他们的话。   “原本预定明日返王宫。要是误了时刻,咱们都得被处死!”   “唉唉,要不跑吧……”   “跑哪儿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肚子饿了,干粮在谁那儿?”   “别慌别慌,谁打个火……”   ------------------   暗夜之中,人的视觉被剥夺,其余的感觉反倒被放大,变得格外敏锐。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阵阵风声鸟鸣。木叶萧萧,崎岖的山石不时滚落,远处传出各种夜行动物的叫声,听起来格外渗人。   现代社会绝不会出现如此彻底的黑暗。天上会有飞机、人造卫星的闪光,远处也许会有城市灯光,再陡峭的山石背后,也会有高速公路和隧道的微弱光亮。   但此时什么都没有。   土着们开始尝试点火。电视剧里那种一擦就着的火石火绒还没发明出来,他们用的是木燧。   也就是钻木取火。   众人开始忙活,忘记了质问两位迷路旅人为何不敬天地。   哗啦啦,哗啦啦……   正在这时,天降暴雨,水流如注。   所有的木料都浇得透湿冰凉。   漆黑的夜空里哀声一片。   “啊啊啊,天亡我!天亡我!”   “今日要死在这里了!”   “没有火,没有光,如何过得通天崖?”   ------------------   佟彤感到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后退几步,靠着一株巨大的古木。   “没事啦,我不怕。”她嘴硬,但心里有点小羞羞的,乖乖挨在希孟旁边,“咱随时能退出,没事。”   这个原始世界肯定不会是第二个精神病院。就刚才,土着大哥们对她的衣着感到讶异,却没到怀疑的程度,整个创作层就很明显地震了一下。   希孟在她耳边说:“会不会是这个创作层的主人知道有人入侵,因此故意黑了天空,让我们寸步难行?”   佟彤:“哎呀,也有道理……”   周围确实越来越暗了,连空气都像是挥发了的墨汁。她完全看不见希孟的脸,只觉得一小团热气呵在自己耳畔,皮肤触感被放大无数倍。   忽然就脸红耳热,有点想逃的感觉,又被关在黑暗的牢笼里,不知该往哪儿下脚。   明明是个很正常的悄悄话操作,放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下,谁都不会觉得过分腻歪;可偏偏放到现在,就有了一种耳鬓厮磨的温热感。   偏偏他还不是故意的,撩人不自知,低低的声音继续催促:“想想办法呀。”   作者有话要说:  彤彤:这不是去游乐园的车! 第109章   不不, 这不是去游乐园的车!我要下车!   佟彤有点语无伦次,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任务上。   “想着呢……别急别急, 听听这些人说什么……”   希孟平时情绪上不显山不露水,就算心里狂风暴雨, 表面上显出的情绪激烈程度也要低好几个数量级。现在他脸上波澜不惊, 佟彤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无计可施, 非要让她想办法。   土着大哥们奉命在险峻地区修路——当然修的也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大约也只是能在山里勉强下脚的栈道之类。现在他们要回王都复命,就必须经过一个叫通天崖的地方。   这名字听着就危险。确实, 听土着大哥们议论, 通天崖其实就在半里之外, 平时一抬眼就能看见;但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过崖只有一个方法——他们在来的时候, 推倒了一棵光秃秃的细树,横亘在两座崖壁之间。   也就是说, 需要凌空行走大约一丈长的独木桥,才能到达对面, 踏上回王都的路。   就算是在晴朗温和的日子,这独木桥也算不上好走——树干摇摇晃晃,人一走上去就如打秋千,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谁也不敢往下看。   更别提,如今黑暗降临,又值滂沱大雨, 那独木桥不知道有没有被冲走;就算有幸还留在那儿,也已经变成了滑溜溜的一截绣花针,估计苍蝇都停不住。   众人心急如焚地等着雨停,等着日头重新升起。   -------------------------------   大雨倒是没下太久。然而天幕上连一点微光也看不见。   就算日食已尽,眼下也早已入夜,偏偏又是那种无月无星的暗夜,和刚才的日全食现场完美衔接。   来不及了。第二天要回王都复命。若等天亮再走,人人都得掉脑袋。   大家打起精神,凭记忆和感觉,摸索着往通天崖的方向前进。   已经没人顾得上后头两位旅行者了。希孟问佟彤:“你能走吗?”   她苦笑:“还行,我的鞋防滑防水……哎哟!”   踩上一块滑不溜秋的石头。她一头栽到希孟怀里。   “哎,要是能拿手机照路就好了……”   但她的身份在土着眼里本来就岌岌可危,再掏出手机来,估计直接就跟他们拜拜了。   土着们很快止了步子,逡巡不前。   “前面就是通天崖。”他们说。   但人人的眼都如同瞎了。谁也不知道那独木桥在何处,伸向何方。   有人用赤脚小心向前探。滑溜溜的青草石块,不知再前进几寸就是深渊。   其实就算找到独木桥的位置,谁敢不要命的上去玩虚空行走?   众人又到了穷途末路,绝望地坐下围成一团。   大家互相安慰:“起码路修好了,后世的人都会记得我们的……”   -------------------------------   佟彤轻声问:“你饿了吗?”   她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在创作层里,基本的生理需求不会消失。她长途跋涉了这么久,肚子现在才闹情绪,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希孟进了创作层就是普通人。他没说话,然而也能看出眼底疲惫。   土着大哥们带得有干粮,然而数量有限,只够他们明天坚持到王都。   想想也是。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世界里,这些卖苦力的底层人民只能填饱肚子。   但他们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佟彤寻思,只凭那些微薄的口粮,好像养不出那么身强力壮的人……   “有了有了!这边!快捉!”   不远处树林里窸窸窣窣。   土着大哥们摸黑行动,正在围堵一只野兔。   “捉到了!”   众人欢呼。   口粮有限之际,他们只能自给自足。反正原始森林里资源丰富,到处都是取之不竭的傻兔子、傻鹿……   土着大哥们摸黑捕到一只傻兔,暂时忘记了黑暗带来的绝望,兴奋地开始剥皮。   还热情邀请这两位“迷路旅人”:   “吃一点肉吧!可惜不能生火,生肉有点腥……”   佟彤和希孟看不见对方的脸色,但都不约而同地婉拒了。   “不不,不用了哈,你们享用……”   希孟慢慢摸索周边。凌乱的树枝,或粗或细的树干,厚薄不一的树叶,还有叶片上的水滴……   他走过中原大半的地方,算是“深入不毛”,然而此时却认不出这些植被到底属于何方。   他小心地摸索了一圈,从树叶里摘下一样东西,送到佟彤手里。   “这是什么?”她问。   “应该是野柑橘。”他慢慢剥开,果然一股青涩的鲜香,“可以暂时充饥。”   佟彤惊喜之余,又心里没底:“野生的,能吃吗?”   他轻笑,不客气地取了一瓣,“你不吃我吃。”   听他吃了好几个,越吃越香,佟彤心一横。就算是毒果子又怎样,正好帮她回到现实,逃出这个进退两难的黑暗世界。   ……   真香。   土着们在捏着鼻子吃生肉,她这里一小片一小片地吃橘子。   一连吃了好几个,她才发现,古代的野柑橘没有经过太多的杂交和育种,跟现代那种甜美多汁的柑橘有很大不同,皮又厚,肉又糙,籽又大,果肉里嵌的纤维粗得像医用纱布。   希孟细心地挑出每枚果子里最嫩的芯,一点一点的给她。   给她还不够。他指尖摸到她的下颌。   “张嘴。”   佟彤脸上火辣,宁死不屈:“你送到我手上就成了。”   “看不见,递来递去的果肉全碎了。”他表示无所谓,“你不吃我吃。”   佟彤抉择了一秒钟,乖乖张嘴:“啊。”   咬到橘子瓣的时候,嘴唇不小心蹭到他的手指尖。   也是酸甜的果汁味。   她在“真香”的间隙自我检讨。哪怕周围有一点点光亮,她都绝对做不出这么羞耻的事儿……   -------------------------------   附近的野柑橘很快被扫荡一空。佟彤脸上都是橘子汁。   她不浪费,一点点抹干净,然后学张浩然嗦手指。   “唉,”她苦中作乐地开玩笑,“这个地图真好玩。以前我们学校组织去过一个号称北京最完善的拓展基地,比这个差远了……”   希孟忽然低声说:“我们可以等。不过……”   其实他俩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比如,可以耐心等天明,等到万物干燥,然后小心过独木桥,找到王都。   至于这些土着大哥迟到被杀什么的,不用管。   但这显然不是佟彤的style。她这人同理心太强,随便到哪个创作层都能轻易入戏。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就算她真的不得已这样做,心里也肯定懊糟好一阵子。   她轻轻攥希孟的手指。   作为创作层中的寻常人,他的肌肤被微冷的空气浸得凉凉的。她的手不自主地颤了一下。   然后被他自然而然地反握紧,问:“嗯?”   她的思绪被一路带偏,忽然想:其实若忽略不远处这些壮汉大哥,这个地方其实真的很适合返璞归真,融入自然,不受任何浮躁的现代科技污染,纯洁地谈个恋爱……   她悄悄上移手指,抚过他修长的指骨,顺着他的掌纹,从掌心游到手腕。   他没吭声,很耐心地充当她的探索对象。   直到她的手指大胆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一段轻微凸起的伤疤。   他呼吸一滞,有些不自在地往回抽手臂。   她却握得紧,胆大包天地问:“你这伤,是不是以前穿越原始森林时留下的?像今天这样?”   她说完就后悔了。干嘛撩拨他提这事啊!   往小了说,那是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往大了说,如果他心有所感,突然“记起来”临终时那段往事,那她以后抬不起头了,肯定得被笑上二十年……   更糟糕的是,万一他乱吃飞醋,坚持认为白马非马,我不是我……   她还没想好怎么哄呢。   乱七八糟地纠结了一小会儿,没觉得身边有什么异样。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很自然地说:“是啊。”   她以前就曾试探问过,他语焉不详,不愿多言。   今日他爽快承认,但依旧略过细节,不主动跟她描述。   然后他随口转换话题:“不过今天不会有危险的。你忘了你有无敌……”   佟彤赶紧说:“那你呢?”   他笑了:“我吃一堑长一智,要是还栽,枉活了这么多年。”   她默默点点头。   有点失落,却意外地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欣慰。   他走出来了。多年前的那次痛苦的死亡,没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时间果然能冲淡一切啊。   那么,也许,多年前他偶遇的那个脑筋不正常的疯帝姬,种种情怀,或许也已淡了吧……   她耳边忽地又是一热。   希孟有些不满地问她:“怎么这几天你总是对着我发呆?”   大宝贝谈恋爱跟别人不一样。有的男生恨不得抱着本求生指南,每天琢磨女朋友为什么又脸黑了;他不用。他不懂就问,不满就说,谁舍得吊他胃口啊。   她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轻声说:“你看大哥们都睡了。咱也休息一会儿,补充一下体力吧。”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做了好几个荒诞不经的梦。   天空依旧漆黑。夜行动物们的声音消停了一些。   若按正常时钟,大概现在已经天亮了。   她思绪清明,挣一挣,从希孟怀里出来。   “我好像有办法了。”   ……   希孟听她低声说完她的想法,立刻按住她伸向衣袋的手。   “你去。我留下。”   他的声音毋庸置疑,从自己怀里摸出关了机的手机,塞到她手里。   佟彤也只好点点头,趁着伸手不见五指,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   他本能地微微一侧脸,察觉到过来的是什么,没动。   刚刚互相喂了半天的橘子,感官上格外互相亲近。   “啧。”他想,“脸上还有橘子味儿呢。”   -----------------------------   土着壮汉们也已经“起床”,还在徒劳无益地摸索着独木桥的所在,几次差点踩空悬崖,险些闹出人命,   这时候,忽然身边极近之处,倏然亮起一道光!   那是一道凝聚的强光,照度稳定,色泽苍白,不是忽明忽暗的火把之类。   再一定神,大家都惊呆了。   那个“迷路的贵族女子”,正站在光亮中间。光线就是从她手中发出来的。   她裹着一身宽袍,披着秀发,在黑漆漆的虚空里凭空现身,好像从天而降的女神。   众土着惊呆了。第一反应是,难道她拿的是传说中的夜明珠?   “快点。找独木桥。”   佟彤握紧希孟那款炫酷顶配手机,急急催促。   土着们如梦方醒,立刻言听计从,在手电灯光的指引下,十几双眼睛到处扫射。   很快有人发现——   “在那儿!独木桥没毁!在那儿呢!”   手电光散在无尽空间当中,其实只能照亮几米以内的一点点景物;但就是这一点宝贵的光源,成了唯一指引路径的明星。   佟彤把手机装在自拍杆上——自拍杆也是为游乐园之行特意带的——小心伸出去,照亮更大范围的地面。   独木桥的尽头隐约可见。   知晓桥的位置和方向,要想过桥,剩下唯一需要的,就是一颗无畏的胆子。   土着大哥们纵声欢呼。   “看到了!我们得救了!”   “现在就走!大家小心!一个一个来!”   “多谢贵人相助!小人们将来给您做牛做马!咦……”   终于有人发现,“贵女”手中拿的并非夜明珠,而是一个奇怪的、巴掌大的小平板。   他们究极想象,也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人磕磕绊绊地说:“神、神仙下凡了?”   神仙自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况且在土着们的认知体系里,即使笃信巫灵,也从来不知道神仙团队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您、您到底是谁?”好几个人同时喊道,“我们回去供您的神位……”   众目睽睽之下,“女神”的身体渐渐消融,直至不见。   她手中的发光“神器”从空中落下,被那个跟她一道同行的年轻人捡了起来。   土着们这才想起他来似的,争相询问:“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希孟感到眼前的世界急剧晃动。   “我也不知道。我跟那位女郎是路上碰见的。”他十分无辜地回答,“也许她是哪位不世出的大仙吧……”   土着们面面相觑,张着嘴点点头。   眼前的光线重新稳定下来。   希孟举起自拍杆,重新照亮了独木桥的一端。   “看,她还给我们留了‘神器’呢。诸位,快走吧。”   -------------------------------   佟彤连滚带爬地从原始森林里出来,举目正对着老康家客厅的饮水机。饮水机让老康的老伴编织了一个蕾丝花罩子,还描了个笑脸,正好跟佟彤来了个大眼对小眼。   老康还保持着一个石化的姿势,看看墙上的钟,才过去五分钟。   他完全没了在办公室里的叱咤风云的风度,哆哆嗦嗦问:“小佟,你怎么了……要不要报警?”   佟彤身上还裹着希孟的外套,缠成曲裾的形状。   连忙给解下来,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好歹形象正常了。   她一边好笑,一边心想,希孟也太莽撞,不带这么吓唬老同志的……   不过老康在他眼里,大概连个小baby也算不上。他的换位思考能力还没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镇定下来,给老康倒了杯凉白开,笑道:“师傅您别急,没事儿,等一会儿就行——对了,您孙子是不是做数学题呢?我帮您看看去?走,咱一块儿去。”   ----------------   二十分钟后,佟彤一脑门子浆糊,从儿童房里铩羽而归。   “……现在的幼儿园都怎么了……我是不是上了个假的九年制义务教育……”   她蓦地收声,吓得差点跳起来。   老康的青铜酒觚保温杯重新出现在地上。而且……杯口似乎正在冒烟!   也就几秒钟的工夫,从保温杯里钻出一束灰色的东西。那物质似乎有弹性,接触到空气后迅速扩大,慢慢凝成了一个脑袋、然后是一个人的上半身……   像阿拉丁神灯似的,一个人影从保温杯里钻了出来,化为实体,扑通一声滚到了地上!   阿拉丁神灯里冒出来的那个灯神,据说是个傻大个;而眼前这个“杯神”,则是个身材迷你的小个子男人,佟彤没见过。   霎眼之间,只看出五官尖锐,有点尖嘴猴腮的意思,眼睛超大,鼻子特别突出。   然而这个五官组合起来居然不显得丑,而是别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世外高人多异相。古代笔记小说里那些山中神仙,长得不是像猴就是像鸟。   这个从杯子里爬出来的人,就长着这么一副奇怪的世外高人脸。   他的发型也很奇特,长发盘在脑后,却不像电视剧里的那种高发髻,而只是挽了鸡蛋大的一小撮,不知是不是发量太少。带卷的发梢还露了出来,结一红绳,看起来像是搞摇滚的。   他的一只鞋尖还卡在杯子里,仓皇爬起来,撞开老康家的房门——   刚才佟彤和希孟进来之后,老康忙乱之下,没锁门。   “杯神”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佟彤和老康原地凌乱。   一转眼,希孟也已经回到了老康家的客厅。   他的衣裳微有皱褶,不知在什么地方摸爬滚打过;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沾在额头上。   他环顾客厅,皱眉:“跑了?”   佟彤赶紧迎上去,喜气洋洋地说:“你出来啦!”   -----------------------   她和希孟、还有一群土着,被黑暗困在悬崖一侧。他俩商议之下,决定“牺牲”一个人,用掉马的风险,使用手机手电,照亮道路,帮助土着们顺利过桥。   过桥之后,就能找到王都,找到创作层的主人。   佟彤已经被弹了出来,后半段全靠希孟发挥。   开始佟彤本来想自己留下的。但希孟不放心她一个人冒险,坚持让她先出来。   他自己成功地来到王都,又花了三天工夫定位到了这个“杯神”,又费尽力气把他从杯子里赶了出来。谁知这人敏捷得不像话,他稍微一分神,居然脚下抹油,跑了。   佟彤和老康忙不迭点头。   佟彤:“要追吗?”   老康则惦记着:“要报警吗?”   佟彤提醒他:“您忘了您签过保密协议……”   希孟低头看手机:“娇娇应该已经在追了。”   --------------------   佟彤和老康跑下楼,果然看到娇娇已经骑上了她那辆顶配山地车,风驰电掣。   “嫌疑人跑上金融街,跳上公交车走了!我马上追到!”   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说完,整句话的音高已经降了八度,就像飞驰驶过的、开着警笛的警车。   但“杯神”跳上的那辆公交车并不是普通公交,而是城市快轨,速度很不亲民的那种。   没多久,就听到娇娇在微信对话里呼哧带喘:“这车时速得有一百公里吧……呼呼,好快啊……”   佟彤:“我们打车追!”   不过她抬头看了看路牌。整条胡同和外头的金融街都是出租车禁停。   手心一硬,老康给了她什么东西。   “我的车钥匙。”老康终于进入状态,接受了眼前的种种超自然现象,开始急人之所急地想办法,“小佟你不是刚考出驾照吗?带了吗?”   佟彤一怔,“师傅您……”   老康挥挥手,“这车我们平时也不开。马上换学区房了,送小孩方便咯……”   佟彤道一声谢,飞快跳上那辆足有十年高龄的小轿车。   希孟很熟练地坐上副驾驶。   系安全带的时候,身子朝她微微倾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还带着一身柑橘香。   老康眼看佟彤发动打火,心里还有一点点后悔,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她有驾照不假,可拿了驾照之后好像就没摸过车……   这车是他儿子媳妇买的,要是撞坏了……   小轿车稳稳地加速,像一只贴地的鸟,贴合着曲里拐弯的胡同,画出一套完美的曲线,瞬间不见踪影。   老康瞠目结舌,半天才喃喃说:“以后多派她开车跑腿……”   作者有话要说:  彤彤:老司机要飙车了! 第110章   佟彤驾驶着老康的高龄轿车, 走在宽阔平坦的城市大道上,那感觉简直不要太驾轻就熟。   比在八十年前的土路上开卡车容易多了!感谢高科技, 感谢现代化!   希孟在副驾驶上给自己揉太阳穴,一边快速跟她更新进展:“我在那个创作层里又待了三天……”   有了手机灯光的照明, 土着们顺利通过独木桥, 走上了他们自己修好的栈道, 准时到达王都。   由于日食仍在进行当中,王都里一片混乱,也没人给土着大哥们褒奖。但这些修路工本来就是捡了一条命、侥幸回来的, 对此也不敢有怨言, 谢过希孟, 各自回家。   而希孟在群龙无首的王都里,很快找到了那个被标着记号的人——出乎意料, 此人并非“大王”,而只是幕后的一个谋臣。   而且听声音, 也不太像佟彤描述过的那个巨佬boss。   不管是谁,一定要追到他, 才能顺藤摸瓜,再寻到他身后的人。   希孟略施小计,很快便将这位谋臣单独困在一处。   作为“入侵者”,他可以学乾隆, 用自己的法力将别人的创作层搅得乱七八糟。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线余地,稍微炫了下技,魔改了一下王宫里的壁画结构。   对方就知道他不可小觑, 为了避免自己的创作层受损,只好掉头相避,直到被撵至“窃听器”留下的出口……   *   康家小轿车很快追上了那辆城市快轨。公交车正好停了个站,“杯神”从车门一跃而下。   公交车里头的司机隔着玻璃叫:“喂,这位乘客请买票!”   但城市快轨不能偏离路线。公交车满载着司机和乘客的讨伐声重新启动。   车里有人拍下了逃票者的背影,义愤填膺地在朋友圈吐槽。   “连两块钱的车票都要逃,这种人就该狠狠曝光!”   ……   佟彤跟着一拐弯,灵活地减速换挡,插进了一条小巷。   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操作,一边快速问:“看出来他属于什么历史时代了吗?”   “没来得及细看。”希孟有些恼怒,“而且我又不是历史学家,上古的历史跨度太长了。在秦始皇统一各种标准之前,每个地方的风格都不一样……”   他似乎很在意在佟彤面前保持一个全知全能的智者形象。他有点后悔,当初在创作层里不该那么急着追“杯神”,应该再花时间了解一下环境……   佟彤安慰:“没事嘛,你要是什么都知道,我该自卑了。”   “杯神”居然会跑酷,眼看小巷里跑不过汽车,借着路边一个煤气罐子,飞一般地跳上了沿街商铺楼顶,翻到另一条街去了!   他体态轻盈,在房顶上腾挪跳跃,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   底下买东西的顾客们马上注意到了,纷纷抬头仰望,惊叹道:“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在搞直播呢?”   佟彤一边甩方向盘一边感慨:“等把他捉住了,应该送到剧组里去演大片。”   希孟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忽雷兄弟已经在地铁上了。红衣罗汉正在西四环一个博物馆里串门,我叫他一下,让他反方向堵截。”   被boss压着脑袋算计了几个月,除了民宿里四面装满摄像头,算是一方港湾之外,其余的地方都不算安全,文物们出街都心里存着阴影,不愿意在外头逛太久,只怕惹上缠身的麻烦。   从来都是敌暗我明,今天头一次,主动追到了反派团的踪迹。   虽然尚且不清楚“杯神”的身份,但他既然是从“窃听器”里被揪出来的,那定然不会是怀着什么善心。   于是希孟在群里稍微一提,文物们就一呼百应,纷纷表示这个家伙一定不能漏网。   大家在人类社会里被佟彤养得太好,整天宅着吃喝玩乐,虽然不至于髀肉复生,但也觉得急需舒活筋骨。于是当即有人分别请缨,帮助希孟捕捉这个杯子里跳出来的跑酷专家。   至于“有关部门”……   佟彤一边熟练地挂挡超车,一边跟希孟商量:“要报告曾部长吗?”   “他们又不能给你派一队神仙来抓人。”希孟表示无所谓,“还得靠咱们自己。”   毕竟,“有关部门”的职能只负责跟文物们交流,顶多提供一点沟通上的便利。曾部长早就表示了,除非影响到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否则人类不会插手文物间的“内政”。   “杯神”终于在房顶上跑不下去了。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全都是劝他下来的。   已经有人开始拍摄了,一边配音:“哦豁,看这个不要命的……身手不错……”   “小伙子,别为了流量不要命!”一个中年大姐苦口婆心,“况且很多平台现在都禁止播出危险内容,你还是先查一下平台规则……”   “杯神”大约不是人类社会老油条,这话要么没听懂,要么根本没听。但他从地上聚得越来越多的人群中已经能得出信息,人类的房顶不是能随便跑的。   况且这时候还没出金融街,前头动不动就堵一个几十层的高楼,要命。   “杯神”略一思索,跳下了地。   他感到了一股强大的文物气场。有几个至少一千岁的同类正在从北边朝他靠近。   北京这儿文物也太多了吧!   他发现地面上有一洞口,不时有人类通过那个洞口遁入地下。   他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一边心里懊悔,怎么就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那位,他不认识,目测是一幅画。年代不算久远,但身上的创作气息浓烈得异乎寻常,举手投足都似乎带着非同一般的能量。   虽然是后辈,但也是后生可畏。   他不敢跟这人硬刚,只好从窃听器的出口里逃了出来,直接空降到这个他从没来过的超级大都市……   眼花缭乱,一切都快速而陌生,让他眼晕。   “杯神”决心赶紧回到大本营去。但,要怎么才能回去呢……   搭文物便车是一个方法。虽然文物未必肯收他这个乘客,但他可以武力威胁,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年纪来压人——文物们之间还是有年龄鄙视链的,他靠着自己的“高龄”身份,在家乡附近可谓畅行无阻。   可这周围光怪陆离的,哪儿能刷出上路旅行的文物呢……   要么就是使用人类的交通工具。虽然他没钱买票,但料想人类也追不上他……   “喂喂,小伙子,别走!要进地铁先安检!”   几声喊叫把“杯神”拉回现实。   只见两三个穿制服的小姑娘,正面带职业性的微笑招呼他过来,然而语气毋庸置疑。   她们身前摆着几架巨大的机器,里头黑咕隆咚的,不知有什么魑魅魍魉。   进入地道的人类们鱼贯走过一扇机器大门。   “杯神”只好硬着头皮排队。   *   佟彤在地铁站周围已经转悠三五圈了,硬是没找到一个停车位。   “干脆乱停得了……”她想了一下,自己又否定了这个危险的想法,“不成不成,扣分罚款。”   希孟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她着急上火,劝道:“不急……”   佟彤:“还不急呐!他要是坐上地铁,那就四通八达,不知道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只见“杯神”从地铁出口里跳了出来,抱头鼠窜。   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先生您等等……”   佟彤呆了一瞬间,果断打火挂挡。   一边问希孟:“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出来了?”   “大概是个青铜器。”他笑出一声,胸口的安全带跟着一晃,“金属制品,过不了安检。”   希孟是一幅画,他的“传呼机”秉承他的精髓,也是艺术气息浓厚的一张小画。   而“杯神”既然使用一个冒牌青铜酒觚做窃听器,那他的真身十有八九也是青铜器。   这一走过安检门,整个地铁站里吱哇乱响,工作人员都惊呆了。   “杯神”还好机灵,抢着跑出了地铁站。   然后一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他不太熟悉北京城区环境,只好上来就吩咐这么一句。   北京的司机个个是贫嘴,一听乐了:“哟呵,您要去天`安门哪?不好意思哪儿不让停车,您还是坐地铁吧。”   杯神抓狂,霍然想到现代人最快速的生活方式——   “去高铁站!”   他虽然慌慌张张,但气场里自带一股老祖宗的威严劲儿。司机师傅吐吐舌头,以为遇上了追击犯人的便衣。   方向盘一转,径直朝北京南站驶过去。   杯神催促:“快点快点!”   这些现代人的坐骑怎么搞得,还不如以前的千里马快?   司机耐心道:“这条路有限速的,我得遵守交通规则啊。”   回头一看,佟彤驾驶的那辆车也卡着限速,并没有飞速追上来。   杯神这才松口气,看着窗外景物匀速掠过。   忽然,在某一个地方,他看到彩楼欢门,人潮涌动,一闪一闪的彩色灯光铺满道路两侧,简易的遮阳棚下面,队伍排成长龙,似乎都是要到围墙里面去赶集的百姓。   人堆移动缓慢,不少保安在维持秩序,但依旧时时有人被截停在路障、婴儿车、大型玩偶、充电桩之间……   杯神眼睛一亮,命令:“就停这儿。”   司机讶异:“您不是要去赶高铁吗?”   笑话,杯神刚才差点没能从公交车上下来。他知道这些人类的交通工具都不是白乘的,没票他坐哪门子高铁?   只是想着那里人潮汹涌,可以让他躲过文物们追逐的目光,然后伺机溜走。   现在眼前有个现成的摩肩继踵赶集现场,他还去啥高铁站。   他打开车门就跳下车。   司机师傅急了:“哎哎,您的车费……没带现金扫码也行……手头紧加个微信也行……”   杯神早跑没影了。   留下吃哑巴亏的司机师傅,怒冲冲地望着方向盘,气得连按几声喇叭,然后点开“同城出租车信息群”,开始向同行们吐槽爆料。   “就今儿早晨,我拉一巨恬不知耻的客,居然公然不付钱……”   同行们纷纷隔空发来同仇敌忾的安慰。   司机意难平,又吐槽了十分钟,这才收拾收拾,重新上路。   *   杯神挑的果然好地方,半条街都堵着,有人在义务疏导交通。   佟彤果断找个停车场趴了。这要是冒然开进去,可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   她锁上车,抱怨:“电影里那种飞车镜头多爽快,怎么到了我这儿,追个人还有限速啊……”   这时候娇娇骑着车也赶到了。佟彤时刻开着手机定位,不让同伴们跑冤枉路。   希孟眯一下眼,看到了“杯神”左冲右突,像一只大鸟一样,扑棱棱挤到了人群最稠密之处,然后以不可思议的灵敏,加速融入了排队的人中间。   一阵怨声载道:“什么素质啊!插队啊!”   “杯神”上辈子位高权重,事事优先,根本不觉得插队有什么问题。   对于这种铁了心插队的厚脸皮,大家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较真吧,就怕惹上神经病或者暴力狂,自己弄一身腥。   所以抱怨几句,也只好接受了。有几个人打开手机,偷偷把那个心安理得的插队精拍下来,给本地大V投稿。   “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史上脸皮最厚之人,看看这娴熟的插队姿势……”   《清明上河图》里那个守城门的大汉挤进人堆,在前头开路。   “让一让,让一让。”   维多利亚仗着自己身材娇小,在“儿童排队专区”快速移动。   “哦我的圣母玛利亚,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位绅士,请问刚才那位插队的先生哪去了?”   佟彤也抄起包包,勇敢地往人群里挤进去。   “这是哪儿啊,购物中心开业大酬宾?”   走了两步,她忽然觉得周边景物有点眼熟,好像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在梦中来过这个地方。   她抬头寻找,终于在气球、玩偶和彩灯之间,找到了五个卡通大字的招牌。   “丰台游乐园”。   *   “大家按秩序排队……有预定门票的往这边走,现场买票的请这边排队,团体请走团体通道……”   “杯神”听着旁边一个工作人员唠唠叨叨,跟着队伍慢速移动,心急如焚。   怎么又要票!   不过他迅速看出了游客进门的规律。他眼下是处在“团体通道”,一个导游守在闸门口,正快速地一个个点数。   “12,13,14,15……”   队伍里的游客们都有小红帽。有的戴在头上,有的拿在手里。   一个初中生小姑娘大概是嫌那小红帽太土,随手把它挂在书包上,专注玩手机。   杯神顺手拿了这顶红帽,成为“第16号游客”,低着头,顺利进了闸门。   门口一串戴着卡通头套的迎宾,热情地凑上来,笑眯眯地给他手腕上系了个蓝色腕带,又有人给他发了个面具。   “欢迎来到丰台游乐园!今晚的‘狂欢之夏’化装舞会不要错过哦!”   面具是随机的。杯神低头一看,手里拿着个神气活现的大鹦鹉面具。   他虽然不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但瞌睡碰上枕头,心中一喜,连忙把面具罩上,然后随手又从路边分发纪念品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个带游乐园logo的小马甲,披在身上。   伪装完毕,他大摇大摆地往游乐园中心走去。   *   旅游团走到最后,闸门关闭。剩下那个初中生小女孩在外头不知所措。   小女孩妈妈又惊又气,对那导游:“你怎么搞得,人数错了哎!”   导游也一头雾水,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清点自己团队的人数——   “等等,她帽子呢?——喂,有谁看到一顶小红帽了?……”   *   佟彤被工作人员挡在门外。   “小姐,您订票了吗?没订票请到那头排队,现在预计等待时间两小时……”   这游乐园真火啊,自从重新开业以来,每天都是门庭若市,门口大排长龙,更别提一到周末,年轻的爸妈拖家带口前来赶趁,表面上说是带娃来玩,其实都是给自己找补童年回忆来了。   小忽雷气喘吁吁地赶到,一听要排队,差点晕过去。   “我我我我……你你你……你看我的吉他!我是去里头演出的!通融一下让我进去嘛!”   工作人员小姐姐看着这个顶多十八岁的小帅哥,羞涩地一笑,心想:这小弟弟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吗,这么尬的搭讪她都不嫌烦。   “不好意思,您的工作人员出入证呢?”   文物们这时候都后悔签什么“保密协议”了。要是这时候翻墙硬闯,被人类截住了,那可就是给全故宫丢脸哪。   可要是等在游乐园外头守着……   就算大家有守株待兔的耐心,谁知道杯神什么时候玩腻了出来,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只有希孟粲然微笑,挽住佟彤的手,清晰地报出了一串取票码。   工作人员小姐姐查询完毕,露出一个专业性的笑容,右手一伸,“两位这边请。”   佟彤一抬头,“贵宾通道”。   身后的文物们都惊呆了!   “我知道了!”雪晴指着门口的告示,发现,“看,65岁以上免票!咱们都去刷身份证啦!”   ……   十分钟后。   “什么嘛,免票也得去排队……怎么那么不尊重老年人,切……”   “哎,他们进去了……大概又是刷脸,哼。”   *   兜兜转转,佟彤终于还是如愿来到了丰台游乐园。   刚从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里出来,就骤然被丢进熙熙攘攘、灯火遍地的欢乐场,她有点晕头转向。   “欢迎光临丰台游乐园!”几个扮成卡通公仔的工作人员热情迎接这两位“贵宾”,给他俩戴上VIP专属粉红色手环,“你们预定的是情侣贵宾套票,可以全程享受我们的VIP服务,现在向您介绍一下服务内容……”   佟彤可没时间听这个。她满脑子找人——哦不,找文物。   “算了算了,让我们自己玩……”   希孟却捏捏她的手,没让她走。   “等等。你听她说的。”   工作人员笑道:“持贵宾票的游客们可以享受:一切游乐项目优先参加,不用排队;园中餐饮一律免费;在您游园的过程中,我们的卡通角色会随时与您互动拍照,游玩结束后可以扫码领取照片;另外这是一张游园护照,你们在各大景区打卡以后可以免费获得纪念品……”   “哦豁,”佟彤果然心动了,轻声问:“咱能再定两张票以后来吗?”   “……还有,两位千万不要错过今晚的‘狂欢之夏’化装舞会,这是游乐园重开之后的重磅活动,一定会很好玩的!作为VIP贵宾游客,你们可以随意挑选心仪的服装和饰品,哦对,别忘了面具,做舞会中最闪亮的明星!你们放心,所有服装都是崭新的,过后可以带走自用……”   工作人员一边说,一边朝旁边小屋一指。小屋门口贴着个“更衣室”的牌子。   佟彤看到旁边经过的普通游客们,都只是被发了一个随机面具,上面都是小鸟、小猫、小狗等动物脸谱,如果想要服装,只能有一件印着游乐园Logo的马甲。   而那个更衣室装潢精美,隐约可见里面有一个个上锁的小柜子。   一家三口刚刚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只见妈妈穿着一身大袖飘飘的白娘子裙,爸爸穿着一套九十年代港片里的大侠装,还戴了个杨过的半脸面具,两人脸上充满回归童年的欢笑。   童车里的那个三岁小萝莉,则被打扮成了一个小葫芦娃。她鼓着腮帮子,无奈地揪着自己的小树叶裙,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小小的脸上充满沧桑,好像在说“你们高兴就好”。   童车旁边围观者众,路人纷纷请求跟这位“史上最萌葫芦娃”合影。   佟彤看得前仰后合,心想: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希孟定的这套票花了多少钱啊……   她心起一念,兴奋地说:“要是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去找人,那位原始森林大爷肯定逃得比猴都快;咱们换上衣服,戴上面具,他就认不出来了!”   希孟已经朝更衣室走去了,一边嘟囔:“早就该换衣服了。我这形象。”   从老康家出来得急,他还保持着一副近似上古时代的简朴造型,好像刚从山里出来的隐士。   他向来对衣帽形象一丝不苟,此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不过其实一点也不难看。旁边许多游客看到这个长发飘飘的古典美男,都以为他是cos什么聊斋精怪的工作人员,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想上来合影。   他向佟彤要回自己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进更衣室。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其实游乐园才是追击行动的主场~   大家说,彤妹和希孟换身啥衣服好呢 第111章   佟彤也进了女更衣室。   略略一看, 园方提供的服装还真不少——西方公主裙、格格装、汉服、仙女装、肚皮舞服,乃至兔子装、女仆装、海盗装、宇航服……应有尽有, 比成都那个29999婚纱摄影店还丰富。   不过大多数一看就是批发来的廉价商品。毕竟就图个好玩。   佟彤在各个平行世界里的希孟的熏陶之下,审美品位已有了相当的提升。她左看右看, 觉得只有一套舞服比较亮眼——墨绿小抹胸, 仿真丝的绛红长裙, 配上飘飘披帛,很有敦煌风格。   虽然似乎露得多了点,但起码没有那种亮闪闪的塑料感。算是矬子里拔将军。   也许, 正是因为它的布料少, 成本上才能跟那些厚重的廉价公主裙持平。   也只能是这套了。她利索换上, 把自己原先的T恤牛仔——已经在原始森林里跑得皱皱巴巴,全是汗——放进VIP储物柜里。   然后找个配套的修罗面具, 打算出门后吓吓人。   -------------------------   走出更衣室,希孟也正好出门。他看了佟彤这一身, 倒是没被吓到,目光在她那小抹胸上点了点, 面无表情地问:“有完整点的吗?”   “都辣眼睛,你肯定不愿跟我一块走。”她可怜兮兮地实话实说,“不过我可以把这个披帛缠身上,像木乃伊那样……”   他被这个设想打败了, 赶紧说:“就这样挺好。”   现代社会嘛,穿衣自由,比这更夸张的衣裳他也见过。当时那游客姑娘在展厅里引起轰动, 以至于大家都不看他,改为围着她拍照了。   只是他还没见过佟彤除了学生装和古装之外的打扮,猛一看有点眼花,觉得她好像随时能翩翩起舞。   佟彤没起舞。甚至,经过的几个游客也没特意往她身上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希孟身上——   他显然看不上园方提供的任何装备。他身上的衣饰可以自己随便幻化,于是就在更衣室里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全新造型,以免杯神认出来。   简简单单一件白衬衫,西装裤,牛皮鞋。衬衫的剪裁正合体,显瘦,但又不显得瘦弱。秀美之外,另添有型格调。   像是直接从CBD最高层办公室里出来的总裁。   天气渐热,他学其他穿衬衫的人类,最上面一对扣子解开,露出一线锁骨。   工作人员都看呆了,费劲巴拉地从公仔服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悄悄地想偷拍一张。   佟彤也看呆了,轻声说:“宝贝儿,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说句话?”   他不解:“说什么?”   “你说——”佟彤羞赧微笑,放低了声音:“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希孟:“???”   她小声解释:“我看了这么多年霸总文,头一次见到三次元里合适的原型……就是想体验一下……”   他当然不会接受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口袋里摸出佟彤给他装备的超大偏光墨镜,潇洒地架在耳后。   “彤彤,找人去。”   ------------------------   要在一个人流量巨大的游乐园里,找到一个青铜器化成的人,这任务何其艰巨。   他的模样,佟彤和希孟都很清楚。佟彤还画了个速写,发在“老年活动中心”的微信群里广而告之。   但整个游乐场里,跟他身高面貌相似的男性游客至少有成百上千个。他们分布在各大景区、各个游乐项目中。   这还不算路上走的,餐厅里吃饭的,或者找个犄角旮旯蹲着的……   虽然希孟主张不寻求“有关部门”协助,但佟彤还是悄声联络了曾老太太。本着不过分插手特殊人士纠纷的原则,组织上决定派几个“非核心知情人士”把守在游乐园的四个出口,按照佟彤提供的画像,留意杯神何时出园。   这些“非核心知情人士”的身份其实就是保安,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来协助派出所,蹲守某个犯罪嫌疑人的。   如果杯神不敢在游乐园多耽,那么他一定会从其中一个出口离开。   到时候保安们会通知佟彤,然后由文物们决定如何处理。   一辆过山车从身边飞过,尖叫声飘在空中。   佟彤轻声问:“你能不能……嗯,比如,感应到那位大爷在哪儿?”   希孟想像其他情侣游客一样搂着她,但伸了几次手都发现落点尴尬。她那上衣真的就相当于一件抹胸……   他倒不介意跟她肌肤相触(毕竟撸狗的时候全身都撸过了),但以他那高冷总裁的形象,如此腻歪地搂着个衣不蔽体的舞女,气质一下子就变得纨绔了。   那怎么行。   所以他只是轻轻挽她手,看了看路边的指示牌。   “他跟我年代差太远。我可以感知,但是很微弱。”他说,“而且这里人类气息太重了,干扰太多。所以……”   他停步。佟彤一抬头,发现眼前竖着一架巨大的彩色摩天轮。   希孟:“我们先上去观察一下,看看这园子什么结构。”   这大概是整个华北地区最高的摩天轮了,缓缓转动一圈,至少得半小时工夫。   升顶之后,帝都全貌一览无余,和到郊区爬山一个效果,而且距离更近。   摩天轮底下,长队排出了几十米,大家在扮成卡通公仔的工作人员的陪伴逗乐下,缓慢而耐心地移动着。   佟彤飘飘然地跟在霸总身后,在排队人士艳羡的注视当中,直接走进贵宾通道,亮一亮粉红色手环。   她脱下面具透气:“嘻嘻,不用排队。”   他看着她那几乎跟粉红手环一个颜色的脸蛋,含笑提醒:“不是来玩的。上去之后专心找人。”   佟彤吐舌头:“知道啦,祖宗。”   VIP轿厢缓缓闭合,轻盈地离地,以一个平缓的角度徐徐上升。   --------------------------   丰台游乐园并不算大。北京城内寸土寸金。虽然这里地处郊区,但也不可能毫无节制地铺张用地。   因此园内也就三四个主题景区,虽然内容丰富,但都安排得十分紧凑。至于餐厅、厕所、商店等功能性处所,大多位于地下。   这就给佟彤和希孟造成了很大的一个难题:这个找人地图虽然不大,但却是3D的。   主题景区之间以“梦幻走廊”相连——其实就是不同风格的地下通道。佟彤寻思,如果有十几个帮手,能分别守在不同的“梦幻走廊”出入口,找人的效率大约能大幅提高。   但“老年活动中心”群里,文物们对于寻找杯神的热情已经耗尽,又没有游乐园门票,大家已经开始商量去哪儿约午饭了。   这时候摩天轮已经升起了十来米,几个主题景区清晰可见,游乐园外的居民小区、街心公园,也逐渐进入视野,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微缩的城市建设游戏。   佟彤灵机一动,拉过希孟,咔嚓给两人拍了一张自拍,很心机地把五颜六色的游乐园全景都囊括在背景当中。   然后发到“老年活动中心”里,问:   【@娇娇,你是专家,帮看一下,我这身敦煌衣裳形制对不对呀?】   娇娇还没回,群里很快炸锅了。   【小忽雷:对对对,形制很正确,非常高调……等等你们这是在传说中的摩天轮上吗?】   【赵孟頫:好有趣的游乐园。从上到下俯瞰很有美感。】   【维多利亚:看在上帝的份上,王老师您订票的时候怎么不捎带我一个!!@破琴我要买票!!】   【小昭:人在机场,现在我后悔了,想回来QAQ】   【大忽雷:什么都别说了,我去排队。】   【白老板:我也去排队!好像说65岁以上刷身份证就能免票?我手下这些儿童能免票吗?】   【娇娇:想什么呢,咱们这相貌也不老啊,当人家工作人员吃干饭的?】   【雪晴:台胞证可以吗?】   【昭君:同问。】   【文姬:同问。】   ……   最后,佟彤十分感动地谢谢大家捧场。   然后反手就是一个最大红包。   【佟彤:都来玩嘛!不能免票也没关系,我补助!】   ------------------------   众文物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兴奋地进入了游乐园大门。   他们都是刷身份证进去的。根据身份证号,机器自动识别年龄,一个一个的把他们当老人放了进去,倒是比普通游客快多了,才排了十几分钟的队。   旁边工作人员都惊呆了。眼看一个个俊男靓女,还有几个明显未成年的,鱼贯通过闸机,还以为是机器中病毒了。   有人悄悄问:“不会是拿家里长辈的证件刷的吧?”   但游乐园的门票政策是,除了65岁以上老人和6岁以下儿童可以免票,此外残疾人、现役军人、烈士家属、新闻记者也都可以免票入园。另外,由于游乐园是获得某土豪集团资助才得以重开的,因此这个集团的所有员工也享有免票待遇。   所以这些人一刷身份证就显示免费,也可能因为他们有其他免票资格……   总之这闸机是园方巨资引进的智能型,肯定不会出错就是了。   工作人员于是热情地将这些人迎进去。   “欢迎光临!不要错过今晚的‘狂欢之夏’化装舞会哦!”   ------------------------   某云霄飞车项目的队伍里,戴鹦鹉面具的杯神骤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从游乐园东门的方向传来。   那是一群陌生的气场,好像都是故宫的文物们……   “先生您是一个人吗?”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对他说,“轮到您了!请上车吧!一路顺风哟!”   杯神还有点没弄明白,这些人类把自己绑到一个脱缰的大转盘上吱哇乱叫,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是某种神奇的祭祀仪式……   后头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催。他不由自主地坐上了一个座位,被扣好安全带。   --------------------------   摩天轮匀速上升。   轿厢里的游客们此起彼伏的:“哇——”   有人披着带游乐园logo的马甲。有人穿着自己的服装。只有几个轿厢里的贵宾票购买者,和佟彤他们一样,此时都cos成公主王子格格大侠,以高空城市为背景,尽情地摆pose拍照。   佟彤恨自己不能一心二用。希孟让她专心搜索杯神的踪影,她却难以自持地看风景。   今天帝都难得出现蓝天,朵朵白云像棉花糖,在春夏之交的微风吹拂下,有弹性地变换着形状。远山清晰可见,山上已经萌发出嫩嫩的绿意。帝都天际线流畅而优雅,和元旦前一天在山上看到的角度不尽相同,别有风格。   再看看其他轿厢里的游客,有的在忙拍照,有的在自拍,有的在抱娃合家欢,情侣们都在深情凝视、腻歪自拍……   她呢,掀开面具,扒着窗户栏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地面上像黄豆一般的人群,认真在其中大海捞针。   “短发、卷发、光头、帽子、短发、马尾、短发、帽子…………”   她绝望地看着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头顶。   “按理说那位大爷的摇滚发型应该挺好认的啊……难道游乐园除了发面具,还给假发?”   她搜寻了大概一两百个人,放弃了。   “我只能确认他不在‘激浪漂流’项目区……”   摩天轮下方,佟彤这边的方向,正好是“激浪漂流”。水花飞溅,一个个湿透的游客从洞口里冲出来,还算容易辨认。   希孟也有点困惑,凭着直觉,说:“他好像不在地面上……”   佟彤:“那就是到地下去了?”   她马上在群里发信息,让文物朋友们留意地下一层的可疑人员。   可不一会儿就收到了众多拒绝的回复。   【娇娇:在云霄飞车这里排队呢,待会哈。】   【维多利亚:我的天哪,这里居然有动物园!大家快去撸小毛驴!】   【文姬:大家有空来这个‘古代戏园’玩吧,还原度挺高的,还能排队抛绣球选夫婿呢!】   ……   所有人都在各种疯玩。   只有赵孟頫赵老师很厚道地说:   【我帮你去地下一层看看。路牌上面说那里还有个小展览馆,我顺便去参观一下。】   --------------------------   佟彤坐回座位,眼巴巴地看着希孟。   “宝贝儿,咱们享受一会儿摩天轮吧……”   这个摩天轮虽然崭新而现代,但轿厢特意设计成半封闭的那种老式轿厢,安全地开了几个小窗洞,高空的风把轿厢吹得微微摇晃,让里面的乘客们尤其有腾云驾雾之感。   希孟也觉得低估了她大海捞针的能耐,无奈叹口气,拍拍身边座位,让她坐回来。   “哎呀。”   轿厢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她不小心半边身子贴到他身上。   她穿得太清凉了,在地面上还好,被半空中小风一吹,从肩膀到胳膊都成了冰镇的,碰到他那只恒温的手,都觉得被烫了一下。   希孟幸灾乐祸地看她一眼,评价道:“叫你穿这个。”   然后伸出手,从容不迫地环住她的肩膀,隔开窗户外面的风。   她暖和得哆嗦了一下,笑嘻嘻的没动。   轿厢对侧的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霸道总裁被狐狸精女二攻略掉了,成了斯文败类。   他破罐破摔,干脆手指头微动,把她的马尾辫也解了下来,让她长发落到肩膀,再用手指梳梳顺。他觉得这样大概也能给她的脖子保保暖。   轿厢升到最高点。左右都是空荡荡,仅剩脚下几平米的依托。   佟彤感到他手臂上传来的热量,忽然想起自己不知猴年马月看到的情感杂志里的说法:   情侣在摩天轮顶点接吻,就永远不会分手……   不不,不对,好像是,情侣如果在摩天轮顶点接吻,就会分手……所以千万不能在摩天轮接吻……   都是好几年前看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完全记混了!   明明知道是迷信,不知是哪个命理大师瞎编的,但她忽然有点魔怔,就想摸出手机来查查。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亲都亲过了……再亲一下也不掉块肉……   虽然说这事似乎男生主动比较好,但大宝贝是高岭之花,如果事事主动就太委屈他了。况且上次好像就是他主动的,这次她扯平就行……   她心里毛躁躁的,偷偷打开手机,输入:   【情侣坐摩天轮……】   万恶的搜索引擎立刻给了她标准答案:要的要的!赶快赶快!   自然逃不过希孟的眼睛。他不满道:“不是说要享受摩天轮吗?你要是觉得这项目没意思,不如继续找人。”   佟彤赶紧熄屏,晚了。   他只看到前半段,好奇地问:“情侣坐摩天轮有什么讲究吗?”   即便是墨镜遮住半边脸,那双淡红嘴唇后面的声音也足以勾勒出一个风采绝伦的面孔。他身材笔挺,说话间喉头微动。   佟彤大胆伸手,慢慢将他的墨镜掀开,露出眉眼、额头,最后从那一点缝隙里,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眼睛。   又不敢多看,笑着低下头去,反问道:“你觉得有什么讲究呀?”   希孟捉住她手,慢慢将墨镜全摘掉。   他非常无辜地看着她,凑近了些,好像想透过她的眼睛,研究她脑袋里到底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不知道。你教教我。”   佟彤迅速脸红了。   他那声音斯文又优雅,完全分辨不出是故意的还是真心……   眼看摩天轮已经在嘎吱嘎吱往下走了,她那膨胀到顶点的胆子也在慢慢漏气。   “没、没什么……”她嗫嚅。   他再凑近些,困惑道:“我听不见。”   轻风呜呜有声,把他的气息吹到她脸上。   佟彤完全石化了,一时间满脑子空白,忽然不记得:我为什么在空中?我怎么来到这儿的?   恍惚间,似乎看到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咬咬牙,打算来个奋不顾身——   呜!!   一阵尖锐的巨响!   什么东西由远及近的飞扑而来,伴随着一阵尖叫!   佟彤全身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被希孟一把搂住,他攥紧轿厢里的栏杆。   轿厢微微一晃。临近轿厢里的乘客们大声惊叫。   那是一辆高速行进中的云霄飞车。其中一段轨道离摩天轮只有几十米,骤然冲过来的时候,任凭谁都得大吃一惊。   那云霄飞车还是悬挂式的,结实的车体上挂着一串吱哇怪叫的游客,手脚都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半空中。   跟摩天轮里一个个优雅的乘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虚惊一场,摩天轮中的人忍不住笑起来。   云霄飞车达到顶点,速度迅速降到几乎为零,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上头挂着的人紧张得面部扭曲,等待着那个突然的坠落。   佟彤抹一抹头上的汗,笑道:“这设计师绝对是故意的……”   她骤然收声,用力攥了一下希孟的手腕。   云霄飞车上,那一串悬挂着的勇敢者当中,她似乎看到一个脸熟的面孔……   摩天轮在慢慢下降,云霄飞车也在缓缓移动,两者几乎相对静止。   “你看!那不是杯神老爷吗!”   那个比猴还敏捷的杯神,此时正被安全带五花大绑,生无可恋地看着几十米以外的地面。   他头上戴着一个小红帽,在刚才的惊涛骇浪中居然没掉;但面具已经被风吹到了脖子下面,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   ------------------------   从云霄飞车启动的那一刻起,他那几千岁的大脑就完全宕机,随着车体的一起一伏,被晃成了一团浆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这什么鬼地方!我要离开!   怎么周围这些人类……似乎还都很兴奋的样子……   不行了……不能现原形……真的会碎的……坚持住……   他是文物。虽然平时没什么碎裂的风险,但依旧非常恐高。平时离地几十厘米高,都能留下好久的心理阴影。   那云霄飞车蹿上顶点的时候,他已经几近休克了,满脑子怀念以前埋在土里,不见天日的时光。   佟彤看到他的时候,他臊眉耷眼,双目失焦,满脸生无可恋。   佟彤可是满血满状态,立刻把自己的面具戴上,给希孟的墨镜也架上,防止双方不小心来个深情对视。   下一刻,云霄飞车俯冲而下,空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 第112章   “你看你看!”佟彤兴奋地轻声说, 明知道自己的声音传不了那么远,“难怪刚才我没看到他!人家都已经上天了!这是我见过的最胆大包天的文物……”   希孟也大为惊奇, 忍着好笑,补充:“就算没上天, 你凭发型也认不出来。他哪里搞的红帽子?也太丑了吧。”   佟彤望着那云霄飞车远去的背影, 摸出手机。   好像娇娇刚才说, 她在云霄飞车这里排队?   【@娇娇:注意一个戴红帽子的人!他马上从云霄飞车上下来!】   娇娇大概是等得无聊,秒回。   【好的。戴面具吗?】   【不知道……】   这时候摩天轮的高度已不足以看到游乐园全貌。佟彤吁一口气,坐回座位上, 从包里摸出自拍杆, 抓紧时间跟希孟拍了几张在空中的照片。   ------------------------------   刚刚跳出轿厢, 就收到娇娇的微信。   【成功拿下!在哪儿见?】   是发在“老年活动中心”里的。群里顿时一片欢呼。   佟彤大喜过望,随后收到娇娇发的现场照片。   【等等, 不对……】   娇娇手里擒着的,是个足有一米九的大哥……   他头上也戴着个小红帽。帽子相对他的头来说太小, 像是被顶在天灵盖上。   佟彤这才意识到,戴红帽的说不定是个旅游团……   娇娇也惊讶不已, 左右看看,上一波云霄飞车里的游客已经四散离开了,有不少还一瘸一拐的腿软。   人群迅速合拢。   她没看到第二个戴红帽子的人。   ----------------------------------   一米九大哥满脸胀红,面对一个比他矮两头的姑娘, 咬着牙缝问:“你干嘛?”   娇娇看一眼手机,连忙按照佟彤的指示,回复:“真心话大冒险, 不好意思哈……”   一米九大哥听了,居然扭捏起来,笑道:“没事没事。妹子能留个微信吗?”   娇娇简直想打人。谁是你妹子!太僭越了吧!   一米九大哥随后又说:“我业余练举重的,咱什么时候切磋一下?”   ----------------------------------   煮熟的鸭子飞了。佟彤不好意思责怪娇娇。毕竟她只是在群里传了杯神的肖像,并没有点明他的身材。   【目标是个敏捷的小个子男人。也许戴红帽子。切记切记!】   群里稀稀拉拉的几个“收到”。不知大家都在玩什么。   娇娇耸耸肩,不愿浪费自己排队排来的位子,继续排云霄飞车。   临近入口,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不好意思,”埋头工作的工作人员看着她手环在屏幕上刷出来的信息,“云霄飞车禁止60岁以上的游客乘坐……”   娇娇委屈:“你看我像60岁以上的吗?”   工作人员这才抬头,看着眼前的20岁小美女,十分尴尬。   “呃,我们系统显示您超过60岁……肯定是出错了,不好意思。您请进。”   -----------------------------------   佟彤心想,游乐园里的道路弯弯曲曲,得找个全地图。   也许路边会有。   在寻找的过程当中,路上有扮成卡通形象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俩的粉红色手环,纷纷上来互动,摆出各种可爱pose跟两人合影。   不过佟彤现在可没心思照相,扯个笑脸跟人家说:“改天,改天哈。”   公仔头套下面的工作人员一脸莫名其妙:这还能“改天”?   路过一个小亭子的时候,又有人热情地迎上来。   “两位已经完成了摩天轮项目,可以在游园护照上盖个章,领取小纪念品!”   这VIP服务也真热情。佟彤一边递出护照,一边问:“哪里有游乐园的地图啊?”   工作人员小姐姐忍着一个大大的笑,一边在护照上盖了章,一边说:“别急嘛!你看这是什么?”   本区的“纪念品”,赫然是一本精美的游乐园手绘地图,标明了所有的游览项目和道路。   “哦耶!”佟彤谢过工作人员,迅速展开地图。   云霄飞车出口处有两条路,分别通向“激浪漂流”和“杂技擂台”。   佟彤跟希孟分析:杯神大爷既然是文物,一趟云霄飞车坐下来估计要散架,肯定不会再去“激浪漂流”找刺激。   况且大多数文物都怕水,他不管有意无意,一定会避开这个地方。   而杂技擂台里都是座位,他大概需要休息一会儿。   如果他直接出园,那正好可以被保安截住,她不用操心。   但她觉得以杯神的智商,应该会已经意识到己方会派人围堵出口。他已经被追成了惊弓之鸟,不太会冒险出园,多半会试图以人群为掩护,再多混一些时候。   于是她拉着希孟,直奔杂技擂台。   新的一轮表演已经开场了,听工作人员说,持续时间半小时。   杂技表演是交互式的。就算是VIP贵宾也不能半路闯进去,影响其他游客的观看体验。   佟彤只能心急如焚地隔着围墙,听着里面传来一阵一阵喝彩声。   忽然身子一轻,希孟看她踮脚费力,直接把她抱起来。   她看到了,围墙里面的半圆形座位上坐着百来个观众,其中有好几个戴红帽的。   隔了一整个舞台和各种杂技器械,认不清相貌。   “好啦好啦,放下我啦。”她见周围有人朝自己看,有点不好意思,“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其实刚才在摩天轮上最适合用望远镜……”   说曹操曹操到。希孟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货架,“那不是望远镜?”   ------------------------   “不好意思,这望远镜是我们‘全能大作战’活动的奖品,不卖的哈。”   穿卡通制服的工作人员连连道歉,非常礼貌地拒绝了佟彤购买望远镜的请求。   果然,望远镜底下的标签上并没有写着数字,而是写着“特等奖”。   下面还有一些其他物件,分别对应一等奖、二等奖……   那望远镜不是游乐园里常见的普通塑料玩具,而是那种看球、看剧用的大师级望远镜。有了它,找人大业绝对事半功倍。   佟彤赶紧说:“我加价买行不行?真的急用……”   工作人员为难:“不行啊,这是游戏奖品,数量有限的。况且我也没有权利决定……”   她忽然一拍手:“下一场‘全能大作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要是想要望远镜,不如来组队参加嘛!游戏时间只要二十分钟——啊,还是VIP贵宾,可以跳过抽签直接上场!”   果然,旁边排队的都是跃跃欲试,准备参赛拿奖的游客。数量超过了参赛人数,正在抽签决定谁先上场。   希孟原本不置可否,一听说有“特权”,看着佟彤道:“不太好吧……”   一边朝工作人员小姐姐一笑,亮出自己的粉红色手环,“麻烦给我们报个名。”   两人越过排队游客,大摇大摆走进游戏馆的时候,旁边的人居然没什么酸意。   都在悄声议论:“看那俩帅哥美女!主持人吧……”   ------------------------   直到两位帅哥美女站到了“全能大作战”参赛选手的位置上,其他选手都大跌眼镜。   “哎哎,怎么他俩没抽签?”   “VIP啦,人家舍得花钱。”   “没事!这种人一看就是花瓶,咱们少一竞争对手呢!”   反正在场的其他选手都是已经抽中签的幸运儿,对手不管是谁,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往好了想,他俩没参加抽签,说不定幸运指数还不如自己呢。   游戏规则很简单,此时已经广播完毕。   参赛选手们需要两两组队,完成诸如智力抢答、才艺比拼等一系列挑战后,按分数排高下,赢取相应的奖品。   人人摩拳擦掌,都觉得自己是全场最靓的精英。   佟彤狐假虎威地看一眼自己身边的搭档,打算来个全场秒杀。   比答题,谁能比这快一千岁的祖宗还睿智啊!   看看身边的对手搭档,一对是母子,小盆友穿着奥特曼卫衣,最多上小学一年级,就是来纯玩的;一对是夫妻,大概是来游乐园重温童年回忆的,此时正在场地里找角度自拍;一对是基友,正嘻嘻哈哈地讨论刚才的鬼屋;一对是临时组队的单身游客——两个跟佟彤差不多大的萌妹子,居然都穿着JK制服,此时正兴高采烈地互加微信。   主持人小哥哥给自己打一针鸡血,眉飞色舞地说:“第一部 分是抢答题,现在开始!请听题!”   奥特曼小朋友一脸紧张,攥紧妈妈的手表。   主持人:“锄禾日当午,下一句是什么?”   砰砰砰砰!   几对选手同时拍下面前的抢答按钮。   居然是奥特曼小朋友手速最快,面前的红灯立刻亮起来。   他兴奋地叫道:“汗滴禾下土!今天早上麻麻刚叫我背的!”   他妈妈一脸自豪,低头亲儿子脸蛋。   观众们哈哈大笑,热烈鼓掌。   主持人小哥哥满面笑容:“祝贺你,答对了!”   然后一个扮成卡通小狗的工作人员上来,往小朋友面前的篮子里投了一颗海绵小心心,表示小朋友得一分。   小朋友旋转跳跃大声欢呼。   刚才那些抽签没抽上的游客,此时也坐在观众席里,笑着议论:“这么简单啊!待会再排队抽一下。”   佟彤眼巴巴地看着希孟,轻声问:“你怎么不抢答啊?”   他也有点困惑,扯一扯衬衫领子,说:“就这么玩啊?”   刚才主持人虽然明确说了规则,但说得比较简单,假定选手们都有观看知识竞赛的经历。   毕竟这玩意最近挺流行,电视台里的综艺节目经常播各种主题的大赛。   希孟是唯一一个,一次都没看过的……   佟彤当然不怪他啦,她调整策略,说:“下次我来拍按钮。”   主持人开始念下一题。   “请问英国的首都是哪——”   砰砰砰砰砰!   半路组队的两位JK女生一脸惊讶,似乎不相信自己抢到了这么简单的题。   “伦敦……”   “恭喜你们,答对了!”   佟彤两只手都按在抢答按钮上,气急败坏地说:“她们都没听完题就抢的!下次我也直接抢!”   她算是明白了,这个项目虽然叫做“全能大作战”,听起来好像需要极高的素质储备,但毕竟只是游乐园的娱乐项目,顶多算是寓教于乐。   而且前来参加的选手们,学生和小朋友居多,也就不可能设计太高难度的题。   因此和电视里那些精英大奖赛不同,它的题目难度都超不过小学水平,且有着相当的运气成分,以确保比赛结果的随机性。   基本上就是拼谁的手速快……   “第三题,”主持人小哥哥一脸神秘,“这道题很有难度,值三分哦……”   大家谁都不敢瞎抢了,都竖着耳朵听。   “去年在故宫博物院展出的‘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其中的明星展品是哪幅画?”   砰砰!   奥特曼小朋友狂喜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红灯,边跳边喊:“《千里江山图》!麻麻带我去看过!”   主持人喜气洋洋:“恭喜你,又答对了!三分送给你!”   希孟气得脸都黑了,小声说:“这抢答器是不是有问题?”   这种题他们都敢出!都敢不让他抢到!   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佟彤给他顺气:“大不了咱不要望远镜了,尊老爱幼,照顾小朋友。”   他黑着脸嘟囔:“那也得先尊老啊。”   ------------------------   一阵狂风骤雨的抢答题过去,所有题目基本上都被人答对了。也就是说,大家的得分基本上和手速成正比。   佟彤觉得自己大概是修文物把性子给磨慢了,反应总是慢半拍,手心都拍红了,也只抢到两题,就算都答对了,也只是位居倒数第二。   倒是奥特曼小盆友,极端灵活亢奋,目前总分第一,篮子里一堆小心心。   希孟已经接受现实,冷冷地说:“待会必答题的时候秒他们。”   毕竟他跟人类不一样,他的生物钟是以几十年、几百年来计算的。对于一秒半秒的须臾片刻,他确实没那么敏感。   抢不到就抢不到吧……就当提前给对手发福利了。   “第二部 分,必答题。”主持人小哥哥笑容浓厚,好像在朝所有人抛媚眼,“规则如下:我们准备了五个类型的题目,每组选手可以认领一个自己擅长的类型来回答。选手们需要先进行抽签来决定‘认领’顺序。也就是说,第一组上场的选手,可以从五个类型中选择一个;第二组选手只能从剩下的四个类型里选……最后一组选手没有选择。不过大家放心,题目的难度都是很高的。不管认领到哪个类型的题目,都不能保证全答对哦!   “请每组派一个代表前来抽签!”   每组其实就两个人。奥特曼小朋友在妈妈的鼓励下,率先昂首挺胸地走上台。   希孟不甘示弱,低声说:“我去!”   一定得把这熊孩子打败不可。   佟彤:“哎……”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妥,但一时想不起来。也只好让他去了。   工作人员端上一个不透明的大箱子。   “这里面有15个台球,上面分别标着1到15的数字。请每组代表摸出一个球。数字越大,待会的选择优先权越高。”   众人表示明白:“就相当于抢个微信红包嘛!谁的数额大,谁就最优先。”   大家让着小朋友,让他第一个挑。   小朋友伸手进箱,煞有介事地给每个球摸骨算命,最后摸出来一个红白相间的球。   “11号!”   小朋友很聪明,知道自己这个“红包”数额算是很大的,满脸喜气,抱着球回去了。   其余几个选手就一起上了,大家都不是专业台球选手,虽然知道每个球重量不一,但谁都没那个手感,也就坦然盲选,都凭感觉随便一捞。   佟彤看到希孟拿出一个黄色球,心里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1号……   主持人小哥哥尬笑:“不好意思,都不用看别人,你们是最后一组哈。”   眼看这艳绝全场的大帅哥捧着个“最小数额红包”不知所措,全场观众不由得齐齐姨母笑。   有人安慰:“没事,帅哥!人品守恒,说不定下个项目你们就赢大奖呢!”   夫妻组合幸运地捞出了12号,喜滋滋地行使优先选择权。   “我们选音乐类!”   类别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十道音乐类题目——古典音乐、流行音乐、作曲家,等等。   夫妻组合显然是音乐爱好者,但这十道题目涵盖广泛,他们也只答对一多半,收获七颗小心心。   接下来是奥特曼小朋友。   “嗯……我选地理类。”   地理类题目主要就是国家首都、大洲大洋、江河湖海之类,比如“澳大利亚位于哪个大洲”,比如“中国最长的河流叫什么”……小朋友和妈妈合力开动,得了八分。   接着,基友组合挑走了文史类,回答了诸如“李白是哪个朝代的人”、“《史记》是谁写的”之类的题目,得了七分。   JK组合表示不满。   “我们是文科生诶……”   但她们也只剩下两个选择了,只好挑了“科学类”,磕磕绊绊,拿了五颗小心心。   希孟百无聊赖地听着,叹口气。   “我都会……”   大屏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类别:“丰台游乐园。”   主持人小哥哥笑道:“既然今天大家是来游乐园玩的,那么这组题目考察了选手们对我们游乐园的了解程度。我相信,丰台游乐园的忠实粉丝一定能答出来的!”   他说的轻松,但刚才四组选手不约而同,全都跳过了这个坑爹的类型。   “请问,丰台游乐园创办于哪一年?”   “请问,丰台游乐园占地面积多少亩?”   “请问,游乐园一共有多少个游乐项目?”   “请问,资助丰台游乐园重新开业的金壕集团公司董事长叫什么名字?”   ……   既然这是游乐园设计的答题项目,那么在题目中安插一点自己的软广,倒是合情合理。   其实这些题目也并非毫无线索。比如在外面排队购票的时候,路边就有许多横幅海报介绍游乐园的概况,就算是排队空隙随便看看,也能稍微记住一点点。   而且既然是知道游乐园重开,并且选择来这里度过一天的游客,本身都是游乐园的粉丝,肯定对游乐园的概况有所了解。   但佟彤和希孟根本没排队。   而且他俩也不是来玩的,一点功课都没做……   希孟开始还挣扎,动用他所有的知识储备,轻声推测:“好像是上世纪80年代开业的……我记得那次展出的时候,听到游客们议论过……对了,那是1986年……”   但是几道题过后,他也放弃了,跟观众们一起瞎猜。   如此天不助我,越争强好胜越受伤。他不跟自己过不去,果断佛系起来,跟她逗笑:“要不是今天这个活动,我都不知道我还有知识盲区。”   佟彤看了看墙上电子钟(比赛期间不让用手机),轻松说:“没事,杂技应该还没散场,杯神大爷跑不了。咱这么多帮手,不用望远镜也能找到他。”   主持人小哥哥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尬笑着提醒了好几次:“嗯这个活动所有人都有奖品的……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都有……”   十道题目结束,佟彤数了数新得的三颗小心心,笑道:“还不错嘛,蒙对了好几个。”   现在他们有五颗小心心了!   而遥遥领先的奥特曼小朋友,篮子里的小心心已经快溢了出来,已经快二十颗了。   他像皇帝选妃似的看着货架上的一排奖品,喜滋滋地跟他妈妈商量:“那个望远镜真好看!——滑板车我也喜欢!……”   “不要高兴太早喔!”主持人小哥哥适时提醒,“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没进行呢!”   什么“全能大作战”,本来就是游乐园里的娱乐项目,只图个乐呵,又不是争金夺银的奥运会。   当然是越随机、越出乎意料,越能收获大家的掌声和笑声。   因此这个项目的设计初衷就是,不到最后一分钟,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得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第三部 分,才艺比拼!请大家做好准备!” 第113章   主持人小哥哥音震全场, 掀起新一轮作战。   “请每组出一个代表!”   佟彤听到“才艺比拼”四个字,第一时间就想到, 这必须派大宝贝儿去翻盘啊!   但随后她看到主持人的窃笑,忽然又想:未必……   万一让人上去唱歌跳舞、甚至搞笑出丑什么的……   他这么在意形象的一个人, 估计要当场退赛了。   她说:“我来吧!”   希孟却不干:“我去, 好不好?”   在一群平庸人类中“比拼”了这么久, 他居然不是全场最闪耀,这挫败经历前所未有,他必须找回场子。   ---------------------------------   他上场的时候, 全场观众的眼睛都跟着他看。人类多颜控, 大家都觉得, 如此百年不遇的一个好皮囊,他不管展示什么才艺, 都肯定出奇地精彩。   有人已经悄悄盼上了:“最好让他跳个舞!朗诵个诗词也好啊!走个模特步也行!”   奥特曼小朋友照例上场。其实他就算才艺再出色,也未必比得上经验丰富的大人。但小朋友本来就是来玩的, 他妈妈也不在乎输赢,只想着多多锻炼孩子, 于是就鼓励孩子上场了。   其余几组选手也各自推选了“才艺比拼”的人选。   工作人员引导五个人坐在了桌椅前面,每人面前一套纸笔。   佟彤一颗心放下一半。   还好不是唱歌跳舞说相声。   就算不是画画,就算是比写字,甚至比算数、默写, 希孟也绝对不会输给在场任何一个人类!   但接着,工作人员笑盈盈的,给每个人提供了一副眼罩。   希孟微微惊讶, 跟着其他人一起把眼罩戴上。   ---------------------------------   “第三部 分,才艺比拼的内容是……”主持人小哥哥的声音响起,“大家还记得我们丰台游乐园的logo吗?没错,很多人身上都穿了园方提供的马甲,大家低头看看,那上面就印着我们的Logo!现在,我们要看看这几位选手的记忆力如何,能不能把我们的logo完整记忆下来!   “他们都已蒙上了眼睛,拿起了笔。画完之后,由观众进行投票。根据复原度高低,可以分别得到10分、8分、6分、4分、2分……   “考验记忆力的时刻到了!如果你画得最像,你就可以直接得到10分!一、二、三,动笔吧!”   主持人宣布完“才艺比拼”的内容,观众们顿时哄笑起来。   真够狡猾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游乐园的Logo,一路玩过来也看熟了,但谁都没特意记过那上面的细节啊!   留在台上的几个选手,脸色也都一言难尽。   奥特曼小朋友一脸懊悔:“哎哟,刚才没注意……”   这就叫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观众们已经难掩笑容,打算围观选手们的即兴发挥。   丰台游乐园的logo确实比较复杂,是摩天轮、过山车、以及异域城堡的组合,外面罩了一层烟花,并且将“丰台”两个字巧妙地融了进去。   元素颇多,细节也很精致。如果不是特意临摹过,很难将所有元素都记住。   ---------------------------------   奥特曼小朋友最先放弃,随便用笔划拉了两下,圈了个摩天轮,算是交卷。   这是他唯一记住的logo细节。   夫妻组合中的妻子自告奋勇前来“比拼”,此时她眉头拧成麻花,拼命回忆再回忆,慢慢地开始画过山车——   她的记性倒是不错。但是她显然毫无绘画功底,蒙着眼睛,过山车越来越歪斜,最后画成了贪吃蛇。之后的各个元素完全脱离了原有的位置,在纸上东一块西一块,像是被洗衣机搅过的logo。   离得近的观众们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基友组合中的一个人更悲惨,他大概心思全放在玩上了,完全没留意logo什么样……   他现场发挥,随便写了“丰台游乐园”几个字,圈了个圈,然后自暴自弃地放下笔。   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在JK组合中的一个妹子手上。   她显然是学画画的,又显然对游乐园的logo特别留意过。只见她落笔极稳,先点了几个点,连了几条辅助线,确定了绘画范围,然后一点一点地描出了摩天轮、然后是过山车……   众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竞赛大厅里原本热热闹闹,此时慢慢变得鸦雀无声。外面不时传来其他游乐项目里游客们的惊叫。   观众们交头接耳:“她以前参加过这个比赛吧?”   马上有工作人员辟谣:“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的题目都是现场从题库中抽出来的,每场比赛使用的题目都不同。每个题目都只会使用一次。”   大家点头。刚才确实看到工作人员在后面忙忙碌碌地抽题。   转而猜测:“这姑娘美术学院的吧?太会了!”   JK姑娘全神贯注地运笔,然而脸上已经难掩笑意。   她虽然看不见,但她也能听到身边其他选手们的声音,一会儿“不会不会”,一会儿“哎,放弃吧”,就知道大伙的“才艺展示”是如何不顺。   她恰好是个小有名气的画手,又是丰台游乐园的忠实粉丝。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来过很多次,排队的时候在爸妈怀里没事干,就盯着无处不在的logo看,对这个复杂的logo印象深刻。   几十年过去了,游乐园的logo依然没变,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风格,看起来有点过时,不能算是很出色的设计。   但也就因为这logo万年没变,画手妹子闭上眼睛,回忆小时候在这里的种种温馨场面,几乎不用思考,就一点一点地将logo完整地勾勒出来。   再加上她的绘画功底,画出来的图案一点也没变形。过山车的弧度恰到好处,摩天轮几乎是个完美的圆。   只有“丰台”两个字到底融入在何处,她有点拿不准。但根据直觉,还是将这两个字安插在了缠绕的烟火线条之中。   虽然是盲画,但现场许多观众都由衷地说:“我睁着眼睛都肯定没她画的好。”   ---------------------------------   第一名似乎显而易见了。工作人员在向观众分发投票牌。   鲜少有人注意到那个优雅的白衬衫帅哥。   他戴了黑眼罩,明亮的灯光将他的脸映得白皙几近透明,只有几束乌黑的碎发垂在面颊旁边。   黑白对比之下,确实人美如画,像是从漫画里直接走出来的主角。   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恰好挡了音响设备投下来的影子,看不清他画的什么。   但观众们都看到了,他拿到笔之后,好像是随便划拉两下,试了试笔,就撂了手,没再动过。   大家看美人都自带滤镜,并不觉得他这个举动有多丢人。   刚才那个基友组合中的一个小伙子,也画没几笔就放弃了,坐在那里发呆。   观众们都窃笑:“学渣上考场,就是这下场。”   而这个容颜绝色的小哥哥,就算是呆着不动,得到的评价也都是:   “太有气场了!这一看就是在签六个亿的合同。”   “能偷偷照个相吗?他戴着眼罩不会发现吧?”   “后面那个是他女朋友吗?怎么一点不担心的样子啊?”   “废话,我要是他女朋友,就算他半点才艺没有我也愿意养着……”   “他会不会是游乐园请来的托儿啊?让其他选手不至于垫底……”   他也许听到了这些议论,但就像习以为常一样,岿然不动。   反而偶尔轻敲笔头,似乎有点不耐烦。   而旁边那个JK妹子运笔如飞,逐渐吸引了观众们的注意力。   有几个性急的观众,已经提前在投票板上圈出了她所在的队伍。   ---------------------------------   直到JK妹子一板一眼地画完,主持人小哥哥兴奋地宣布本局比赛结束。   “让我们来看看,选手们对游乐园的logo记住了多少?——现在可以摘眼罩了……”   大家先后摘下眼罩,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奥特曼小朋友呆呆望着那个比他记忆里复杂得多的大logo,委屈地回到麻麻身边。   基友组合中的那个画得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男生,看着logo怀疑人生:“不是,怎么是这样啊……不对不对,见鬼了……”   而那个记得大部分logo、却画得一塌糊涂的小姐姐,望着纸面上的灾难现场,连连苦笑。   JK妹子扫了一圈大家的作品,微微一笑,朝自己的搭档做了个OK的手势。   而那个“划拉两笔就放弃”的盛世草包,慵懒地扯下眼罩,自己回到了女朋友身边,从她手里接了片巧克力,抱怨:“哎,真无聊。”   主持人小哥哥首先去收希孟的卷。他对这流年不利的一对帅哥美女深表同情,变着法儿的帮他们找场子。   “帅哥肯定是一直看女朋友来着,没注意我们的logo长什么样儿……”   他眼睛往下一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咳嗽得石破天惊。   “等等……咳咳咳,不对,大家……咳咳,来个人……大家快看,咳咳咳……”   几个工作人员赶紧过来,一看到希孟的作品,眼睛就再也转不动了。   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把他的那张作品跟其他人的作品并排。   观众们本来都在窃窃私语,此时整个大厅如同突然被抽了真空,所有的高低声音都听不见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厅中央。   其他三人画的成品,丑得各有特色,众人随便看看,目光基本上没停留。   JK妹子的作品,复原度极高,几乎可以说是照着临摹下来的。除了一些细节——因为蒙着眼睛,画得并非尽善尽美,但已经是超乎了众人的预期。   毫不夸张地说,她的笔力、记忆力、对图形的敏感度,至少是千里挑一。   但跟这张“神还原”作品并排的另一张,如同横空出世的黑马,反而吸引了多数人的注意力。   大家对JK妹子的作品不吝盛赞,几乎每人都夸了一句“真像“。   然而这一张,大家像进了艺术博物馆一样,居然没话说了,好像生怕一个评论不对,暴露出自己的外行水平。   这个不声不响的帅哥,显然对游乐园的Logo了如指掌,因为在他笔下,摩天轮、过山车、烟火等元素一样不少。   而且眼罩对他来说相当于透明。蒙着眼睛完全不影响他发挥,他的笔触流畅而自然,毫无踟蹰犹豫的痕迹。   但是……   他画的logo,又和原版的大不相同。   观众们大多没有太高的艺术素养,乍看之下,只觉得更漂亮了。   元素和排列顺序没变,然而线条、衔接、还有架构,整体上都更上一层楼。   原先的logo是几十年前设计的,大约设计时也束手束脚,带着很强的年代烙印,算不上太美观。   而他笔下的这个Logo,好像他将原logo小心拆解,在自己的脑海里打磨出彩,然后重新组合亮相。既带着古典的严谨,又显出现代的简洁,呈现出青出于蓝的品格。   终于,有人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马甲logo,小心翼翼地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比原先的还漂亮……”   这话一开头,所有人就像在《皇帝的新衣》现场一样,立刻炸锅。   “没错!比原先的好看!”   “他是搞设计的吧!”   “他什么时候画完的,我怎么居然都没留意……”   “他不会是事先画好了吧……不对不对,你看他手上有铅笔痕迹……”   佟彤自然也又惊又喜。希孟向来敏锐,对图案色彩有关的东西更是过目不忘,她是知道的;然而她也没想到,100分的卷子,他直接交出了120分……   她悄声说:“用不着那么认真嘛!你看你真是大材小用,嘻嘻。”   希孟反倒委屈,说:“原先的logo太难看了,我画不出。”   就算他心里知道logo的原貌,他的手也不允许他将这个丑图如实画出来。   他不得不把这logo即兴美颜了一下,马马虎虎交卷。   而观众和工作人员,此时也陷入了极大的纠结当中。   这两位大佬作品,究竟该给哪位投票呢……   ---------------------------------   主持人小哥哥终于止了咳,硬着头皮说:“呃,我们的规则是,请观众给复原度最高的logo投票……不是投给最好看的……”   但也有观众说:“什么嘛,我就要投那个好看的,照猫画虎算啥本事哦。”   得,希孟一加入,极大地拔高了这场比赛的平均水平。JK妹子本来也是网上颇有名气的大触,得意作品一大摞,这下直接降格成“照猫画虎”了。   至于其他三组,已经心服口服地退出了第一第二名的角逐,满心紧张地盼望自己能得个第三。   JK妹子紧张地盯着工作人员计数。   希孟抱歉地看了一眼佟彤。   佟彤当然不怪他啦,她悄声说:“就算咱们得10分,好像也没法夺冠……”   ---------------------------------   计数很快出了结果。   即便主持人一再强调“要投票给还原度最高的作品”,还是有大半的观众任性地投给了希孟的那一版。   不少本来投给JK妹子的观众,都把投票板要了回来,重新涂写。   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观众居然不按规则投票了?   这一局下来,观众们明知这帅哥画出来的“复原度”不及JK妹子,却依然色令智昏地投票给他……   主管这个项目的小组长轻声提示:“规则是次要的。游客们高兴就好。”   大家接受指示。主持人回到场地中间。   “我们此前的比赛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 他夸张地交代了一下情况,宣布希孟和JK妹子并列第一,都得十分。   然后是奥特曼小朋友(因为年纪小,所以获得许多同情分);夫妻档第四,基友团倒数第一。   这个结果大家都很满意,纷纷欢呼吹口哨。   ---------------------------------   一转眼所有比赛项目都结束了。虽然时间只是过去不到半个小时,但选手们人人满头大汗,好像跑了个马拉松。   主持人开始宣读各队得分。   JK萌妹组在答题环节就一直没落后;然后“才艺比拼”异军突起,顺利翻盘,获得第一;   奥特曼小朋友和他的麻麻荣居第二,得到了滑板作为礼物。   小朋友其实喜欢滑板多过望远镜。因此虽然没得第一,但也高兴得活蹦乱跳,一个劲往麻麻身上扑。   至于佟彤和希孟的组合……   由于抢答题和必答题部分都输得十分惨烈,虽然最后一下子加了十分,但总分只能排第三,得到的奖品是一款小巧的蓝牙音箱。   而且型号和式样都很过时,市面上早就没卖的了,最多也就值二十块。   佟彤笑着吐槽:“这是跟哪个公司合作,来清库存的吧……”   其余选手还意犹未尽地站在厅上,有些在互加联系方式。   她收起希孟的墨宝,拉着他的手,匆匆忙忙往外走。   赶紧去追杯神才是首要任务。这个“全能大作战”嘛,就当找乐了……   “先生,女士!等等!”   背后忽然有人叫。   佟彤一回头,只见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从观众席里匆匆走来。   他大概跟佟爸差不多大年纪,后头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跟班。   大概是热心观众前来搭讪。希孟没兴趣跟陌生人浪费时间,朝他点点头,拉着佟彤继续走。   “等等,先生!”   门口的工作人员见到那中年男人,居然都大吃一惊,然后立刻肃然起敬,居然配合着跑到门边,挽留道:“先生女士,我们董事长找你们!”   佟彤:“董事长?”   这时候中年男人追上他俩,自我介绍:“我是金壕集团的董事长金富贵。这位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佟彤:“……”   就是那个到处撒钱搞项目,投入巨额资金,将丰台游乐园起死回生的那个土豪集团?   怎么这自称“董事长”的人看起来……   就跟煤厂胡同里每天早上遛鸟的大伯似的,一点也没有霸道总裁的样子……   希孟都比他更像总裁。   她偷偷打开手机查。那个“董事长”也没有制止她的意思。   没错,就是她经常在电视网络上听到的那个金壕集团。业务特别广泛,某品牌椰汁似乎也是他家的产品……   在金壕集团的官网上,公开展示“董事长”的照片——就是这一位!   工作人员们人人脸露兴奋之色,悄声传:“董事长来了!董事长来微服私访了!”   立刻整理仪容,后台的几个人也都凑了上来。   刚才那场比赛他们都表现不错,此时心情愉悦,都来偷偷围观董事长,看他有什么指示。   希孟听了“董事长”三个字,无动于衷,点点头说:“幸会。”   然后依旧是拉着佟彤要走。   董事长身后的小秘急了:“我们金董您应该听说过的!刚才比赛不是还有一道题目是我们董事长的名字吗?”   佟彤满脸抱歉:“对不住,那道题我们没答出来。”   而且答案也没记住……   希孟催她:“彤彤,走啦。跟他的浪费时间又没望远镜拿。”   这也太直白了。佟彤抱歉地看一眼董事长,轻声解释道:“我们来参加比赛就是看上那个望远镜……”   言外之意,没兴趣跟你们线下多聊,不好意思。   谁知金董马上说:“什么望远镜?你们要赢望远镜?哎,那个小谁,快拿个望远镜来!”   工作人员为难,重复着之前对佟彤的说辞:“可那是比赛奖品,数目有限……”   金董不悦:“怎么一点变通都不会啊?下一场比赛什么时候?一等奖改送游乐园代金券不就行了!”   董事长发话,工作人员火速找出另一个望远镜,送到佟彤手里。   她这下有点懵,“您……”   金董也知道这两位大概没兴趣闲聊,开门见山。   “这位先生,您知道我自从接手这个游乐园来,付出了很多心血。我一直想换掉游乐园的logo——原先的设计太过时了,完全跟时代脱节。但我又想保留原logo的样子,以便让游客们方便怀旧。找了许多设计师,都设计不出我想要的感觉。今天看到您在‘才艺比拼’上画的作品,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logo的样子!请问我可以购买这个创意吗?”   佟彤这才明白这位金董的来意。   希孟才华横溢,飞花摘叶皆成精品,而且自从开始入门西洋画派之后,笔下更有抽象意境。   也许正因为此,他随手涂出来的东西都令人耳目一新,让人类为之着迷,特别适合拿出去当商标。   佟彤记得他刚来人间那会儿,好像是在陈亮的店里炫了个技,随手涂了只水墨二哈,就让一个宠物美容店店主买去做logo了,给自己挣了笔巨款。   佟彤看着自己手里的望远镜,深深怀疑金董的用意。   “您不会是想拿一个望远镜就换吧?”她立刻进入经纪人模式,坚决扞卫大宝贝的合法权益,“那可不行……”   金董笑了:“怎么会呢?就是个见面礼。具体的可以以后再商量嘛。”   金董身后的小秘书轻声说:“您们不知道,我们董事长是业内着名的魔鬼甲方,为了logo的事,几乎得罪了全京城的知名设计师,设计公司都不敢接他的单……不过今天他一眼就看中了您画的这一版……”   “对对,真的特别符合我的心意,也符合游乐园的定位。”金董事长坦然承认,瞬时化身为史上最厚道甲方,“就您刚才画的那一张,改都不用改,直接给我复印一下就行……”   希孟对于自己的人类粉丝还是稍微有点耐心的。他朝金董笑一笑,礼貌回绝:“现在没时间。我们在游乐园里寻一个朋友,有点着急。”   金董一怔:“你们要找谁?跟谁走散了是吗?这还不容易,我让人给你们调监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代雁 Pink 阿堆的小雷雷,感谢 倚杖听江 的火箭炮   感谢灌溉 露西利·xxjy·换个昵称·换个昵称·说说笑笑·说说笑笑·璇玑·Pink·寂寂如墨·一叶·靖猗·作业刚写完的我·换个昵称··18379·Yuid··说说笑笑·代雁·Yvonne Wan·悠贤·18379·云一雅·gemini雅·白奈·Nancy·南山下·茶饼七七·是阿凉也是镜子呀·Fregible_·羽·祁琪·纨绔衙内不成婚·祁琪·祁琪·啊哈哈哈哈·露西利·言井·zzzzzz......·南桥·越雨 第114章   董事长不愧是董事长, 干脆利落直奔主题,难怪那么能挣钱呢。   佟彤心里乐开花, 直接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进了最近的一个监控室。   “看‘杂技擂台’。”她指点。   杂技刚刚散场, 演员们还在鞠躬感谢。观众们热烈鼓掌。   佟彤趴在屏幕上, 很快就定位到了一个戴红帽子的矮小男人身影——   “就是他就是他!果然在这儿呢!我没猜错!”   “杯神”坐了一回云霄飞车, 果然需要回血,软绵绵地坐在角落里一个座位上,杂技估计也没看几眼, 一直在深呼吸压惊。   此时看到观众散场, 自己不得不走了, 才不情不愿站起来,戴好红帽子, 又把面具拉拉紧,跟着人流往外蹭。   佟彤有了新发现:“他戴的是鹦鹉面具!这监控真清晰!”   金董事长热情问:“要不要派人广播找人一下?或者直接派工作人员去问一下?”   佟彤赶紧说不用, “您让门口的工作人员留他一下,别让他乱跑就行。哎, 我们这朋友跟我们闹别扭了,说好一起行动,他总是落单……”   金董深表理解:“来游乐园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开心。我让人留他一下, 等你们过去!”   佟彤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这个解决方式,不比望远镜简单粗暴多了!   省了多少事。   希孟也没想到居然能得到权限直接看监控, 脸上终于浮起淡淡的笑意。   “那么,多谢了,林先生。”   金董慌忙递过去一张名片。   “logo创意的事,随时跟我的秘书联系!我按市场最高价买!”   --------------------   “杂技擂台”表演场地外面,工作人员小组长从对讲机里听到了来自董事长的最高指示:   “有个戴红帽子、鹦鹉面具、身材矮小的男性观众,你想办法挽留一下,他的朋友们在找他。”   小组长有点懵。金董只是游乐园的投资方,并非他的直属上司。而且据说游乐园的经理平时见他一面都难。   也有传言说,他这几天扮成普通游客,打算亲自来验收游乐园的开业成果。   可他怎么没头没尾地指示了这么一句?不像董事长,倒像是保安队长?   不过既然是董事长发话,小组长照办就是了,当即通知自己的手下,转达了这一命令。   “杯神”也觉得身周气场有点不对,怎么那些打杂小厮尽往自己身上瞄。   难道有人类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哼,人类也跟那些破画破缸同流合污了啊。”   他虽然看似狼狈地逃跑了半天,但只不过是因为客场作战,不愿意卷进冲突而已。实际上他才不把北京故宫这些国宝级文物放在眼里呢,觉得他们都是沽名钓誉的渣渣。   他只想赶紧撤退回大本营,然后策划新一轮的推进,把这些渣渣打回他们应该待的位置上。   有人朝他走来,笑容可掬:“先生请留步,您的朋友……”   他一扭身,跟着几个小伙子进了男厕所。   工作人员:“……”   --------------------   佟彤和希孟守在“杂技擂台”门口,皱眉听着工作人员解释。   “实在不好意思……您的朋友去了厕所,现在还没出来……”   这也要怪佟彤没和金董说实话,说自己追的这位是扰乱次元界的文物大杀手,全故宫的文物都伸长了脖子等他落网。   金董和工作人员都以为杯神是他们的一个任性的朋友。因此一接近杯神,后者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现在,男厕所外门可罗雀,里面鸦雀无声。   希孟忽然说:“干嘛看我?我才不去。”   佟彤汗颜:“谁看你了……”   游乐园人流量大,厕所有点小脏,他肯定不会委屈自己进去找人的。   还好一个工作人员小哥自告奋勇:“我帮你们去找找。”   这小哥哥去男厕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脸上完全挂不住。   “不在了……厕所没人……实在不好意思……”   --------------------   杯神混在一群杂技演员当中,从后台退出了场地,觉得自己真是小机灵鬼。   杂技两小时一场。演员们现在一起去员工食堂休息吃饭。   杂技演员都是兼职,游乐园开张不久,互相间也都没到太熟悉的地步。杯神虽然是生面孔,但一路上也没人对他起疑。   他跟着演员们下楼梯,来到地下一层。   这里是功能区,有不少餐饮购物的场所,很多游客们在休息采买。   去食堂需要出示员工餐饮券,杯神早就注意到了。因此他趁着演员们不注意,拐进了旁边的“展览厅”。   展览厅里主要介绍了游乐园的历史和现状。另外在游乐园重建扩张的过程当中,施工人员在地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文化遗址,里面埋着一些古人的生活痕迹,比如碎陶瓷、砖瓦、钱币等等。   虽然价值都不是很高,但尤为难得的是,这个遗址的地层信息丰富而连贯,从秦汉时期一直到明清,一层盖着一层,成为了北京丰台地区自古以来便有先民居住的铁证。   施工方上报文物局,最后经批准,将这个遗址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用玻璃罩上,成为游乐园里的一个景点,算是寓教于乐。   不过此时这个遗址景点的展板还没制作完毕,因此尚未对外开放,展厅大门虚掩,拉了个栏杆,里面黑灯瞎火。   循着路牌而来的赵孟頫失望叹气:“还没开啊……”   他对什么过山车海盗船都没兴趣,本来想观摩一下古董的。   他转身要走,忽然看到旁边走廊里,快速闪过来一个人。   周围都是合家欢的游客,脸上洋溢着欢乐笑容。唯有这位一脸紧张,赵孟頫一下就注意到了。   “等等,您不是……”   他打开手机,看到佟彤发来的“嫌疑人画像。”   “哎,前辈,留步……”   他还挺礼貌,不管有何冤仇,先管人家叫前辈。   毕竟文物们动辄几百上千岁,对年纪都比较看重。   “前辈”可不搭理他,瞪一眼,快步转身走人。   饶是赵老师涵养好,此时也觉得被冒犯了。从来都是别人管他叫前辈;比他年长的也都知道他是新生代巨佬,对他的态度从来都不差。   这位倒好像他欠了对方钱似的……   眼看对方越走越快,赵孟頫快步追上。   杯神不知道这游乐园里还混进来多少故宫文物,愈发心烦意乱,跑了两步,上了个“太空历险馆”的房顶,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游客们马上注意到了:“哇,有跑酷表演!”   工作人员们马上也注意到,脸都紫了:“喂喂,先生您下来,危险……”   赵孟頫发现自己完全追不上这人的速度,略一思索,从虚空中牵出一匹马来。   “驾!”   他的本体《人骑图》中的超级千里马,已经好久没出来溜了呢!   游客们普天同庆:“还有赛马表演!哇哇,那马好漂亮!”   神马灵智高超,不用赵孟頫多加命令,就撒开四蹄,熟练地避开游客稠密的地方,稳稳地追上那个跑酷的。   杯神震惊了:“你哪来的马??”   他只能加倍用力奔跑,不少游客从底下给这个“跑酷演员”照相,都没能捕捉到一个清晰的身影,照片全是糊的。   赵孟頫一边不慌不忙地牵着神马的缰绳,一边空出手来发信息,通报了见到“杯神”的位置。   【他前方是死路,预计两分钟就能追上……】   “杂技擂台”外面,一筹莫展的佟彤收到信息,喜出望外。   【赵老师要小心,看看他手里有没有大印章之类的武器……】   杯神确实没带武器。大印章什么的太low,是乾隆那帮人用的;他作为上古前辈,本体还是个神器,可以凭自己的厚重灵智,对年轻的中小文物直接进行威压,打压他们的灵智,让他们的创作层里充满山雨欲来的阴霾。   赵孟頫拍马追近,蓦地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不由自主地重重搏动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由于出身而被迫雪藏的经世之才,以及出发去大都之前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同乡人的谩骂,同事们虚假的敷衍……   他笔耕不辍,希冀为同胞们留下中华文化的传承;然而几百年过去,他发现大多数人类对他的作品,都是以“价值几何”为基本判定标准……   而现在,偌大一个游乐园,欢乐的海洋,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文化遗址展厅……   他不知不觉钻牛角尖了,感叹道:“我现在这是在干啥啊……”   ……   直到有人轻轻碰神马的缰绳。   “哦我的老天,什么风把赵老师您吹到这儿来了?您一定是来看这些可爱的小毛驴的,不是吗?快看它们多有趣!”   赵孟頫惊觉,一抬头,负面情绪无影无踪。   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小小动物园”,他那引以为傲的神马正伸长了脖子,跟一群迷你小毛驴争食,两只蹄子都快踏进驴圈了。   维多利亚也是不解。她喜欢小动物,一进门就跑到动物园里耗着,怎么赵老师也来了?   赵孟頫余光看到几个工作人员长大了嘴巴赶过来,连忙跳下马,把神马收回创作层。   面对见鬼了一样的工作人员,维多利亚一脸无辜:“什么?哪里有马呀?大概是一头格外强壮的毛驴跑了出来吧?……”   --------------------   佟彤放下手机,由衷感叹:“敌人还挺狡猾……”   赵孟頫刚刚告诉她,杯神虽然没啥蛮力,但是居然有心理攻坚的能耐,能让文物们瞬间陷入悲观回忆不可自拔。   尽管没什么杀伤力,但文物们大多历经沧桑,岁数可观,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也多少有一点,因此杯神这一招也挺讨厌的。   佟彤想起来什么,小心问希孟:“你跟他在创作层里遇到他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心理攻势,让你不愉快的?”   他没立刻回答,专心看着屏幕上的监控。   既然董事长亲自发话可以让他们看监控“找朋友”,他也就不客气,霸着监控室半天,试图把这个意外飞走的鸭子再给找出来。   工作人员有啥办法,只能由他。   况且这么好看的小哥哥留在监控室里,谁不想多看两眼啊。   虽然监控室的工作人员也是男的……   不过游乐园的人流量实在太大了,又时刻处于移动当中,要从中找到一个有意躲藏的、特定的人,未经专业训练,还是颇有难度。   更何况游乐园占地广大,很多地方是没有监控覆盖的。   他看了一会儿,一无所获。   只好告一段落,然后才似乎想起佟彤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心理那么强大,他能把我如何。”   佟彤觉得问了也白问,不知道他是粉饰太平呢,还是真的在这方面无懈可击。反正他是肯定不会在她面前公然示弱的。   监控画面看得眼花。她建议:“要不咱们就累点,等到游乐园晚上清场,总能找到了……”   --------------------   与此同时,民宿里,叶雨时正在摸鱼。   其实民宿里的生意并不算太火爆,他这个大堂经理一天能有三四个小时都在摸鱼。   平时他摸鱼,都是找时间进行艺术创作,练习绘画,为考入欧洲某知名艺术院校做准备。   但今天他有点想偷懒,一直在刷微博。   丰台游乐园开业后广受好评,这几天一直在本地热搜上。他刷着热搜,心里十分痒痒。   “首先,”他提醒自己,“你要有个女朋友……”   在#丰台游乐园#的话题下,一个本地大V接到投稿,挂了个插队的。   “游乐园是他家开的?插队插得这么心安理得,可见素质有多差!”   配了几张模糊的图,那个“插队的”果然一脸坦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进游乐园要排队似的。   叶雨时平时遵纪守法公德心强,从小都是被插队的“受害人”。看到照片义愤填膺,跟着谴责了几句。   忽然有人又转发了这个帖,说:“今天在公交车上碰见个不付钱的,好像是同一个人……”   马上又有视频博主发了个视频投稿,“这个人今天在城区爬房顶跑酷,阻碍交通!”   叶雨时刷着微博,笑出声来。   “这哪来的神经病……”   民宿大厅的电视里正在直播艾青青的旅游栏目。只见她正身处丰台游乐园,举着自拍杆,一脸幸福地向观众们介绍游乐园里的项目。   “老铁们,我来了!你们说我是先去体验云霄飞车呢,还是先去坐摩天轮?对了听说还能抽签参加‘全能大作战’,奖品特别贵……”   她正说得投入,忽然斜刺里窜出来一个人,完全不看路,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走得还挺急,像是身后有人追着似的。   这人戴个小红帽子,戴着面具。撞到艾青青的时候,面具也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十分和社会脱节的脸。   艾青青吓一跳:“哎,看路!”   撞人的那位宛若没听见,慌慌张张地走出了镜头。   艾青青做直播多年,应对突发情况经验丰富,此时也没怎么慌乱,整理一下发型,对着摄像头笑道:“没事,咱们接着聊哈……”   叶雨时抬头看着直播里的那一幕,震撼了。   他看得明明白白,那个撞艾青青的,就是微博里被三连挂的那位!   能同时惹怒北京不同城区的那么多路人,也不容易啊!   他便半开玩笑似的,找到艾青青的直播回放,将主播被撞的那一刻截了个图,发给佟彤。   【学姐,你不是在游乐园呢?里头有个神经病,又是插队又是撞人,你注意着点。】   --------------------   佟彤正一筹莫展,看到叶雨时的截图,大叫一声“欧耶”,把希孟吓了一跳。   她认出了艾青青身后的景物——一座大型旋转木马,涂着怀旧的颜色,正在缓缓转动。   而艾青青截图的时间,正是两分钟前。   看杯神行进的方向……   佟彤在一排监控屏幕上迅速寻找,很快锁定了目标。   “他去鬼屋了!”   --------------------   鬼屋就在那个未开门的展览厅上方。杯神怕在游乐园里迷路,甩掉赵孟頫和神马之后,兜兜转转又回了来,找了个最黑灯瞎火的地方躲着。   来凑热闹的文物真多啊,他至少感知到了十几个。   “窃听器”也暴露了,本来还能用它联络其他队友文物的。现在可好,光杆司令,连个帮手都来不了。   不过他也逐渐意识到了对方的弱点:他们不敢大肆张扬,暴露自己的非人类身份。   对了,杯神早就用“窃听器”偷偷听到了一些“有关部门”的谈话。他知道,这些故宫文物都和人类签了保密协议,不能随随便便向人类透露自己的身份,以免引起恐慌和混乱。   杯神觉得真是笑话。他就一点不在乎这个人类社会的秩序如何,乱就乱呗。   他看到有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头面积似乎不大,但排侧耳倾听,里面一片尖叫,还不时冒出各种怪声,想是人群十分密集。   再伸头一看,黑咕隆咚,连个灯光都没有。   他决定先到这里避一避。   要是佟彤和文物们强行进来找人,肯定要开灯,肯定会扰乱这里的秩序,园方肯定有意见。   所以她们大概不会轻举妄动。   抱着这个想法,杯神再次坦然插队,大踏步走近了鬼屋。   --------------------   鬼屋门口,主播艾青青正在对全国老铁们科普:“丰台游乐园的鬼屋,是一个以盗墓为主题的大型恐怖体验馆。开业短短一周以来,已经被游客们评为了全国最恐怖的十大鬼屋之首。它也是整个游乐园唯一一个18岁以下禁止进入的项目……它没有既定的路线,全程需要你去探索揭秘,亲自打开种种机关,探索一个个房间……而许多极限恐怖的场景,就出现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   艾青青擦把汗,“大家可以看到,门前排队的游客并不多。游客们分批进入,10分钟一批,每批只有10 人左右,确保沉浸入戏,不受影响……全程走完据说要一个小时……唉呀妈呀,说得我都打退堂鼓了……”   观众们给她疯狂刷礼物壮胆。   “好!那我就进去看看!老铁们,为我祈祷,待会希望能活着回来见大家!”   屏幕上一片弹幕,全是“主播一路走好”。   艾青青收起自拍杆,视死如归地走进那个上古大墓的大门。   ……   三分钟后,几个游客尖叫着从入口跑出来,包括艾青青。   “艾玛,我不行了,我不走了……”她脸色苍白,绝不是装出来的,“老铁们对不住……今天晚上我不睡觉了,咱来个彻夜直播好不好……”   --------------------   大约有一半的游客都是从入口原路逃出来的;从出口凯旋的勇士们,也一个个手脚发软,脸色铁青,互相搀扶着,坐在地上休息。   佟彤抬头看着那个阴森恐怖的古墓大门,以及里面不断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心惊胆战地对希孟说:“咱们要不就在出口瓮中捉鳖吧?”   她平时看电影都不敢看恐怖片,让她去鬼屋?下辈子吧。   希孟当然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类如此入戏,明知道是假的,还被吓得七荤八素。   就算里头真有吊死鬼狐狸精,他一个快一千岁的大型精怪也是它们祖宗好伐!   他估算了一下,“古墓”入口在二层,看起来还有个地下室,加起来也就是三层,每层面积也就一百平米,不如故宫一个稍大点的展厅。   里头能有啥,从头到尾快速搜一遍,顶多十分钟搞定。   而且里面貌似是没有灯光的。他在人间最怕闪光灯,这个弱点此时也不会拖他后腿。   他说:“万一杯神藏在里头不出来了呢?”   听艾青青讲述,鬼屋里面充满阴暗死角,谁要想藏在里面,不到闭园清场的时刻不会被发现。   他挽着佟彤的手,轻快地走近“贵宾通道”。   佟彤在后头魂飞魄散,使出浑身解数拖延:“宝贝儿,亲爱的,总裁先生,先等等……”   他回头,嘴角噙着笑意,刹那风华。   “有我在,不怕的。”   佟彤粉红上头,迷迷瞪瞪地跟了去。 第115章   不过还是有人心疼她。   这时候忽雷兄弟, 还有雪晴、文姬等几个对岸同胞也闻讯赶来。岳家军战士冯铁柱自告奋勇:“佟姑娘留步,我可以先进去看看!”   鬼屋门口队伍很短, 铁柱兄弟顺利地等到了下一波。   威武雄壮的兵哥哥面目铿锵,飘然踏进古墓, 看上去格外驱邪, 好像要把整个古墓给拆了。   ----------------------   五分钟后, 铁柱从入口爬了出来。   “呜呜呜……他们好过分……一直有撕纸的声音……呜呜呜……”   本来那些场景就够渗人了,铁柱本身就是一张纸,背景音里还不断出现撕纸声音, 对他来说那简直是恐怖二次方。   “呜呜呜……对不住……我宁可上阵打仗……”   众人面面相觑。连希孟都有点含糊。   战神部下都折戟了, 别人更没胆子进去冒险。   佟彤心有余悸, 忽然说:“那位杯神,不会已经吓瘫在里面了吧?”   众文物对她的无知判断表示愤慨, 纷纷辟谣:“我们才不会吓瘫呢!最多像冯兄弟那样,脸色白些而已, 不会出现心脏病发作之类的凡人症状。”   所以……杯神是在里头安安稳稳地待到了现在?   佟彤本来觉得他形象不佳,甚至显得有点滑稽, 他先前那一次次滑溜逃脱也许是侥幸;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对方有两把刷子,深藏不露, 完全当得上“巨佬”的称号。   区区一个鬼屋,就照出了己方和敌方的实力差距。文物们士气有点低落。   “等闭园清场……太丢人了吧……”   “咱们这么多人手,连一个势单力孤的反派都搞不定……”   “唉, 要不向出来的游客打听打听?”   “他们要能注意到这个,现在也不至于路都走不直了。”   ……   佟彤心中给自己打气。   她可是刷VIP票进来的啊……   这个“全国十大鬼屋”之一,怎么也得见识见识啊……   她可是身经百战的女人,闯过大明宫,闹过东京城,还在皇宫里对着皇帝发过疯。王羲之跟她谈笑风生,克苏鲁也没能留住她匆匆的脚步。   她还经历过战争的炮火,亲眼见过飞机在她眼前炸成烟花。   一个小鬼屋她还怕,那不仅是给自己丢脸,也是给这些为她提供了磨炼场所的文物祖宗们丢脸。   “等等,我觉得我可以。”她下定决心,挥挥手里的新望远镜,“咱俩分工合作,你用感觉找,我用这个找。”   带着目的进鬼屋,应该不太容易被那里面的恐怖氛围带偏……吧?   身边众文物齐齐给她鼓劲,生怕看热闹事不大:“佟姑娘侠肝义胆,临危不惧,智计多端,区区一个人类鬼屋怎么会吓倒你呢!”   佟彤被大家吹得飘飘然,脑袋一热,拉着希孟的袖子,笑道:“进去进去。咱们找人要紧。到时候万一我不愿呆了,从入口原路返回就行了。”   希孟含笑看了她一眼,将她一缕发丝撩到耳后。   “那就走吧。”   佟彤:“……”   本来以为他会推脱几次,关心地废话两句“彤彤我不想让你受惊吓你就别去了”……   谁知他好像等着她这句话似的,“走吧”两个字甚至含了三分感激的意思?   佟彤顿悟:敢情他也心里没底,希望有个人陪着啊!   -----------   她来不及笑话他。鬼屋的工作人员已经热情将他俩迎到了门口。   “两位是吗?”工作人员看到他俩的粉红色手环,眼睛一亮,笑容多了些诡异,“啊,还是VIP贵宾!恭喜,两位可以独享VIP专场,全局只有你们两个人!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本来游客们分拨进入,每拨凑齐十个人,再组队探索这个妖气缭绕的荒坟。   而“贵宾服务”,就是不用和别人组队,全程只有他俩……   来“享用”鬼屋里的所有人员和设施。   咔哒一声,古墓的大门在他俩身后缓缓关闭,将阳光关在外面。   ----------------------   佟彤大惊小怪地“哎哟”一声,抓紧了希孟的手腕。   她小声说:“这不带的!他们都没事先提醒!”   “嘻嘻。”   头顶忽然有人幽幽说话,把她吓一跳。   是刚才那工作人员的声音,从头顶的喇叭播放出来,“鬼屋里的所有事件都不会事先提醒的哦!否则还怎么玩呀。”   这里是玄关,和真正的鬼屋还有另一层门隔着,尚且保留着一些游乐园的特征,贴着“禁止吸烟”、“请勿喧哗”等提示。   工作人员的声音继续从喇叭里传出来,清晰而低沉。   “现在播放注意事项。第一,如果您有心脏病、高血压、或者确诊精神疾病,如果您低于18岁或者超过60岁,很遗憾您不能参加这个项目,请即刻举手示意,由工作人员带您离开。……”   这是游乐园鬼屋的通用规则,为的是避免有人受刺激过度,引起健康问题。   虽然在大门外面就有提示,但安全起见,工作人员还是不敢怠慢,“注意事项”第一条就又重复了一遍。   佟彤故作惊讶,低声说:“哎呀,超过60岁不能进去。”   希孟假装没听见。   “第二,您的手环上已经加载了磁极感应装置。如果游戏过程中您有任何不适,只需长按手环中心区域五秒,就会有工作人员接到信息,将您带出游戏场景。”   “高科技。”佟彤赞道。   不过他俩是来寻人的,这个功能也用不上。   “第三,全程禁止摄像录像,也请勿使用手机拨打电话,以免打扰其他游客的参与体验……不过二位是VIP专场,可以稍微随便一点啦。”   工作人员对自家的鬼屋十分自信。就算游客们全程开着手机灯光壮胆,通常也没几分钟就会被突然跳出来的僵尸吓得魂飞魄散。很多人还狼狈地把手机丢在现场,过后还得麻烦工作人员帮忙找——一群白毛僵尸、红衣女鬼弯着腰,打着手电寻寻觅觅,那场景实在令人崩溃。   佟彤听毕,朝着摄像头问:“那,可以使用道具吗?”   她举起那个金董事长下令赠送的高倍望远镜。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不敢把整个鬼屋无死角地探索完毕,因此打算借助望远镜来寻找可能躲藏在里面的杯神踪影。   工作人员回答:“既然两位是VIP专场,这些都随意——只是不要用道具攻击我们的演员就行……”   佟彤被这话逗得扑哧一笑,收起了手机,没注意到头顶的灯光渐渐暗下去。   “第四……没有第四点了,玩得愉快!”   “注意事项”突如其来地结束了。玄关里霎时灯光全暗。   ----------------------   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蝙蝠栖息在潮湿的洞穴。   佟彤后背寒毛直竖。   空气似乎确实变得潮湿了,夹杂着一股微微的腐败的味道。   脚下水流声轻轻响,好似一条地下暗河流经此处。   佟彤正想着:这音效做得还挺逼真……   几点萤火虫般的亮光忽闪。“暗河”里浮上来一个巨大的长方体。   是个棺材。光滑的大叶黄花梨木,做工不算太精美,似乎还散发着清漆的味道。   佟彤内心紧张度Max,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迅速躲到希孟身后。   棺材板似乎没盖住,咔哒一声滑开。   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甚至棺材内部还衬了丝绒的垫子,边缘翻出一个商标。   希孟皱眉:“不会是让人躺进去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头顶响起一句人声。   “还等什么?快躺进去啊。我在入口等你们。”   听起来像是个“队友”。   显然这是“游戏提示”,躺进棺材才能进入下一步场景。   希孟笑了,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经费短缺吗?所有游客进来,都是能挤一口棺材?”   头顶的喇叭沉默。大戏已经开始,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绝不会出现任何出戏的对话。   “队友”催促:“快点!他们马上追上来了!”   果然,身后隆隆响起不明噪音,似乎有人在后面追逐。   佟彤马上慌了,自圆其说地跟希孟解释:“VIP服务啦,你看这棺材也不小,咱俩进去正合适。要是让咱们分开行动,我才更慌呢。一起去一起去,正合我意。快快。”   希孟只好迈了进去,伸手将佟彤扶进来。   咔哒一声,棺材板好像有感应似的,立刻合得严严实实。   眼前又是黑暗一片。   但这次的黑暗,还包含了幽闭在密闭空间的那种压抑。佟彤伸手推了推,棺材板纹丝不动。   水流声响起,棺材一起一伏,似乎在暗河里漂流。   这种被活埋的恐惧感,跟刚才的“拉灯黑”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她感到自己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即便只穿了抹胸和小裙子,都能感到冷汗涔涔而下,当场就想按手环退出。   “不怕。”希孟好像感知了她的情绪,及时在她耳边说,“你感觉一下,脚底有通风口。”   她从慌乱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伸手一够,摸到他一角衣服,用力按了按,是个大活人的手感。   “摸哪儿呢?”他不满。   佟彤的脸迅速烧起来了,忙不迭解释:“不好意思哈,我也看不见你躺的什么姿势……哎哟!”   周围空间本来就十分短缺,不够两人四仰八叉地随便躺。外面的“水波”稍微一晃动,棺材不住倾斜,她骨碌一下滚了半圈,正好来了个投怀送抱,滚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希孟大概以为她是故意的,错愕地“咦”了一声,然后大概是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顺势将她搂住,有些揶揄地说:“这么怕啊。”   她腮边的肌肤几乎能感到他嘴唇的张合。他的手本来握着她的,感觉到她体温有异,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拂上来,然后将她完全拥在怀里。   “这才是刚入场呢。”他发愁低语,“待会更恐怖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她穿得少,被他一只手盖住光滑的后背。他似乎好奇似的,顺着她的脊骨轻轻地捋,好像在数她的骨头。   她混乱地想:这人跟张择端学过摸骨吗……怎么她浑身发麻……   “衣服歪了。”他摸到抹胸的边缘,很纯洁地提醒她,“待会小心对着一群鬼走光。”   佟彤:“……”   我要举报这个18+项目!   不过确实,当她的感官和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触碰和气息之上,也就自然地忽略了“活埋棺材”的可怕气氛。   她甚至开始出戏地想,这棺材其实还可以再漂久一点……   棺材有自己的想法。它估摸着里面的人大概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咔哒一声,滑开了棺材板。   虽然佟彤感官上觉得他们刚才漂流了足有几公里,但实际上可能还在原处,只不过布景换了一下。   她偷偷整理了一下抹胸的带子,伸手让希孟拉她出来。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对蜡烛,照亮了周边的方寸之地。   那时一对电子蜡烛,但火苗做得十分逼真,在黑暗中跳来跳去,除了没有温度,都和真正的烛火并无二致。   燃烧的火苗周边却是一片冰冷,更有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暗河到此结束,古墓的森严大门碎裂在脚下。佟彤看到一根粗粗的登山绳,通向门后的黑暗之地。   地上还有一些零碎的挖土工具、篮子、洛阳铲、坏掉的手电等等。   一切线索都在提示,他们是一群处心积虑进入古墓的——盗墓贼。   “快来啊。”门后“队友”的声音催促。那人声音暗哑,一下子把人拽进戏中,“鸡鸣灯灭不摸金。咱们的时间不多啦。”   佟彤心想:万恶的盗墓贼,盗窃国家财产,破坏文物信息,活该被整。   她拿起一个蜡烛,右手握紧希孟的手,不小心蹭到他的胳膊。   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右手上了。感到他也攥了攥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提醒:“小心脚下。”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后一直扩散到半个身子。   佟彤迷迷糊糊地踏进了古墓的大门。   与此同时,躲在某个角落里的“杯神”悚然一惊。   有个强劲的对手进来了。   ----------------------   佟彤鼓起勇气睁眼。   她现在处于一个大型墓葬的墓道尽头,墓道用巨砖垒起,平直而规整,道路斜斜向下,隐约可以看到前面的黄肠题凑。   “做得还挺精致。”她尽量没事人似的评论,“有点像附近的那个大葆台西汉墓。肯定请专家考证过……”   手中的烛火晃了两晃。她忽然发现了什么,吓了一大跳。   “我去……”   身边这位白大褂是谁??   她差点就要尖叫。随即手心被按了按,听到希孟有些好笑的声音。   “是我呀。”   她的手还牵着另一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根带薄茧。确实是希孟的手。   而他不知何时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大概是她在棺材里发懵的时候。现在的他,白衣飘飘,乌发披肩,宛若谪仙。   他的眉目如同画笔勾勒,几豆烛光将他的脸色映得苍白,似乎略有病容,又似乎刚刚从长眠中苏醒,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   在这个阴森森古墓的背景之中,更是减了三分活人气,像是聊斋里走出来的非人类美少年。   又像是佟彤见过的,上辈子的凡人王希孟,生命最后几日的模样。   佟彤一时百感交集,半天才轻声问他:“怎么这样啊……”   希孟不答,望着前面的墓室,说:“从左边回廊开始找吧。”   墙壁上有长明灯。他用手中的蜡烛凑上去,长明灯一个个被“点燃”,回廊里光亮渐起,照出一扇扇形状诡异的影子。   前面,那个“队友”的声音适时响起:“快来左边回廊,这儿有一些奇怪的壁画!等等,好像是诅咒……”   一片烛光照亮墙壁上一排血字:“擅入者死”。   字体是篆书,然而恰好是现代人都能看得懂的那种篆书,笔画鲜红,还在往下滴红墨水。   “队友”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这是什么!啊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快逃哇——”   然后悄无声息。   佟彤虽然明知那“队友”肯定是工作人员假扮的,但也不由得毛发直竖,一身的白毛汗,腿脚发软,觉得身边随时能窜出僵尸。   可是没有僵尸。那个“队友”叫了几句“快逃”,就没声了。   整个墓室依旧风平浪静。   希孟挽着她手,开始给墓室的布局细节挑刺:“这个鬼屋应该是参照西汉墓建造的,可是你看,这些壁画穿帮了,都是东汉风格……”   ……   与此同时,左边回廊NPC通道里隐藏的僵尸演员们,正通过对讲机互相询问。   “哎哎,那个特帅的白衣鬼是哪组的?怎么没见过?”   “是新加剧情了吗?怎么没通知啊?”   “等等,那人到底是演员还是游客啊?刚才那个男游客穿的好像不是白衣……”   “我这边角度不对,看不见……谁过去问问?”   -----------   游乐园开业不久,演员们还在磨合当中,加上大家平时都穿“工作服”,有不少脸盲的,连同事的脸都没认全。   这人要真是演员……那肯定是剧本拿错了!   怎么能跟游客谈笑风生,甚至触碰游客呢?这是重大违规啊!   一个表演经历比较丰富的“僵尸”决定:“不管他,咱们演自己的!”   不过等演员们达成一致,决定按照原来的剧本冲出去吓人的时候,早已错过了那个最为紧张的时间节点。   希孟听到身后动静,把佟彤往身后一挡,转头一看。   几个白毛僵尸跟他大眼对小眼。   僵尸演员们有男有女,平日训练有素,吓唬人从来没出岔子,下班之后走路,那双腿都不带弯的。   但此时由于错过了最佳出现时机,演出节奏被打乱,该配的音效也早就对不上了,不知不觉都有点出戏。   僵尸们忍不住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面具下面的眼睛中看到了惊叹。   这人也太好看了吧……   如果他是新来的同事,那今后有眼福了啊……   偏巧这时候,那个俊美无俦的聊斋少年还朝他们微微一笑,问候道:“别来无恙?”   僵尸们反而被吓住了,心想:什么时候见过他?   大伙都出戏了,尽职尽责地摆了几个pose,作势扑了两下,就退回了NPC通道。   一路上还在窃窃私语。   “真帅啊……要是他颜值能分我十分之一,我立马辞职,去横店试镜去……”   “等等,我好像在微博上见过他的街拍……”   “下了班给我找一下!”   -----------   由于各个NPC通道里的演员们都没能及时联系,此后佟彤和希孟每走一个墓室,NPC通道里的僵尸们都有点节奏打乱,不是动作跟不上剧情,就是脚步对不上音效,发挥得一塌糊涂。   饶是如此,佟彤也已经觉得喘气艰难,心肝脾肺都在身体里跳起了操,腿脚不听使唤,整个人快缩进希孟怀里了。   她总算明白了希孟的把戏,哆哆嗦嗦地笑道:“他们还以为你也是扮鬼的演员呢……”   同时她忍不住想,这要是演员们正常发挥,她现在估计早就爬出去了……   古墓内外已经巡视过了。除了僵尸演员们,并没有发现杯神的踪迹。   墓室正中摆放着黄肠题凑,从远处隐约可见,棺椁已经打开了。   佟彤紧张地说:“他也有可能藏在那棺材里……”   确实有可能。一般游客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肯定都是惊弓之鸟,不会主动去查看那个棺材。杯神如果真的浑身是胆,藏在这里确实又舒服又安全。   希孟皱眉,用心感受:“好像在,又不在……算了,过去看看。”   顶多里头扑出来几个僵尸嘛。   他已经对僵尸完全免疫了。把佟彤挡在怀里就成了。   不过他仔细观察,那棺椁的规格不大,不像是能开通NPC通道。   “彤彤,拉好我。”   不用他提醒,佟彤已经自觉把脑袋埋他怀里,闭上眼睛啥都不看。   他往前走了几步,凑近那个半开的棺椁——   “哈哈哈……”   半空中突然响起诡异的笑声,一个阴影从棺椁中现身,然后——   咔嚓!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脚下的地面突然分崩离析,两人齐齐失重,周围一片漆黑! 第116章   佟彤这回吓得嗷嗷大叫, 手脚并用地抓紧了身边这唯一一个救命稻草。   叽里咕噜,跌得十分狼狈。   但地面软软的, 不知什么材质,一点没受伤。   佟彤仅凭触感, 发现自己完全伏在希孟身上, 一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胸口贴着他一起一伏,那心跳得犹如打桩机,估计都把他撞疼了。   希孟不得不拍拍她后背, 轻声说:“好啦。起来。你在外面不是也看到了, 入口下面还有一层?”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完全不记得这鬼屋外头是什么鬼样子。   不过希孟这句话也算是帮她出戏。她用力一撑地面,滑溜溜的, 不知是什么。   手上没力气,起不来。   她不知怎的, 脱口就说:“要亲亲才起来。”   人在恐慌之下,大脑开启紧急模式, 很多平时习惯的条条框框都跑到九霄云外,留存的只有本能。   他没办法,捧着她的脸,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起来。找找蜡烛。”   佟彤总算有了点力气, 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意识到:   “啊,蜡烛没了。”   -----------------------------   这鬼屋设计得太狡猾了。进门提供蜡烛, 让游客们好歹有个能照亮的光源,便有了一些安全的错觉;这一跌落底层,蜡烛肯定摔出去了。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圈,啥都没有。   估计被工作人员趁乱收走了。   这还怎么找人啊!   望远镜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扶着希孟站起来,从衣兜里掏手机。   虽说用手机照明会将游戏体验大打折扣,但她本来也不是来体验的嘛……   可她刚摸到手机,不远处有人说话。   “你们……也掉下来了?”   听声音,是刚才那个凄惨消失了的“队友”。   “你们……你们要小心,”他的声音剧烈发抖,好像在经历着什么极端恐怖之事,“这地下都是、是人脸……带血的人脸……踩一脚都是……”   看来演员们还在很卖力地维持着恐怖气氛。   佟彤一个激灵,把手指从手机的开屏按钮上拿了下来。   四周漆黑一片。下层的工作人员们并没有看到希孟的聊斋造型,也就没对他的身份产生疑问,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哪个次元里的谪仙——依旧按部就班地开始走剧情。   佟彤心中闪过一个缺德的念头,趁着现在还在“过场动画”,没有僵尸骚扰,冷不丁问一句:“大哥,这里有没有一个戴红帽子的游客滞留啊?也许还戴着鹦鹉面具。我们有个朋友,进来之后就没出去,一个多小时了。你们有没有同事发现他?”   “队友”无言了一小会儿,随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紧张。   “咱们的师父和师兄,不是进来之后再也没出去?他们不是日日给咱们托梦,哭诉自己死得好惨?师妹,你都忘了吗?……”   游客们惊魂不定之下,会发明出各种壮胆的方法,包括假装淡定地与演员闲聊。   演员们对此也早有对策,三两句就能把话题重新引回正轨。   佟彤没脾气。   希孟笑了笑:“用手机吧。”   然后提醒她:“照亮之后可能周围会有恐怖道具什么的。”   这么一说,佟彤又不敢开手机了,生怕面前突然怼个骷髅。   -----------------------------   呼啦,呼啦。   什么声音从远处升起,逐渐移近。   剧情继续推进。那个“队友”又开始一惊一乍:“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快跑啊!我先跑了!啊……”   又没声了。   呼啦,呼啦。   那声音几乎没受影响,依旧匀速接近。   像是巨兽的厚掌落地,又像是无数僵尸军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佟彤这下又陷入恐慌当中了,悄悄对希孟说:“我想按手环了……”   更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佟彤开始后悔了。在上面那层,她还能“躲在希孟身后”;现在她连方向都辨不清!   希孟搂紧她,安慰:“不怕。都是年纪超不过三十岁的人类,而且按照规定他们不会伤害你……”   这时候说啥都没用,感性完全压制理性。   佟彤浑身发抖,一边紧紧搂着他腰,一边咬牙说:“不成……我要、我要放大招了……”   希孟:“什么?”   佟彤不吭声,飞快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蓝牙音箱——那是参加“全能大作战”得到的奖品。   她揿下开关按钮。   “登登登登登——”   新闻联播雄壮的主题曲在古墓中回响!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2020年X月X日,农历大年初一……”   -----------------------------   早在进入鬼屋之前,佟彤就预料到自己肯定得怂,思来想去,正好看到那个蓝牙音箱奖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她提前把音箱连上手机,下载了春节那天的《新闻联播》……   她当然没告诉希孟。太丢脸了。   本来也没打算用,还是想凭自己的胆量闯过全部关卡。   不过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再不请出《新闻联播》辟邪,她的小心脏要罢工了。   《新闻联播》主题曲被蓝牙音箱扩散到四面八方。那音箱质量不佳,音质格外粗犷狰狞。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不远处嗤的一声,一个按捺不住的窃笑。   不是希孟的声音。   大概是个绷不住的僵尸演员。   她用手按住音箱,感受上面的音波震撼,满血满状态地对希孟说:“开手机灯光!走吧!”   希孟已经服了她了,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手机灯光亮起。刷的一下,照亮了极近处的一张血盆大口!   “中央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给您拜年了!祝您身体康健福常在,祝您阖家欢乐万事兴!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血盆大口抖动了一下,形态有点扭曲。   几个骷髅歪七扭八地朝他们扑过来。   “……奋进新时代,欢度幸福年。2020年央视春晚精彩纷呈,广受全国观众们的好评……”   音频里正在重现春晚小品中最搞笑的那段。骷髅们的脚步僵硬了一下。有人伸手去扶头套。   前方的“队友”还在努力掌舵,然而他的声音也开始扭曲,好像在竭力忍笑。   “啊啊,那不是师父和师兄的尸体?他们——噗,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国际机构和多国政要恭贺新春,全球多个城市地标点亮中国红!下面请看本台记者从欧洲发回的画面……”   一片血色的河流边缘,两具“尸体”慢慢复活,以奇怪的姿势朝佟彤扑了过来!   “……新春走基层,让我们一起登上满载温暖的绿皮车,去感受农民回家路……”   “尸体”不小心绊了一跤,在血海里扭起了秧歌。   -----------------------------   佟彤面带微笑,轻快地探索着古墓的下层。   地上那些带血的人脸是硅胶做的,乍一看十分密集恐怖,但摸摸就知道材质其实很粗糙;墙壁上那些一眨一眨的眼睛是机械驱动的。在《新闻联播》声音的间隙,可以听到风扇的嗡嗡声。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暗室里慢慢燃起了灯光,但亮度忽明忽灭,像是坟头的鬼火,给人以飘忽不定的恐惧感。   不过佟彤一点也不怕了,反而抓紧光线明亮的间隙,用望远镜观察底层的一个个角落。   成堆的白骨、人头、黏黏糊糊的不明物,还有两个疑似NPC通道入口……   “不对啊……你们文物没有‘凭空消失’的技能吧……”   她一边跟着哼哼春节歌曲,一边探索一个堆满了棺材的房间。   “没有。”希孟一边抬头检查天花板,一边答,“也许他已经出去了……但那样的话,应该早就被等在门口的伙伴们截住了。群里应该有消息了……”   NPC通道里的演员们,一边努力抵抗《新闻联播》的魔音贯耳,一边徒劳地把自己拽回戏中,硬着头皮按照既定的剧本往下演。   剧情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主角误入的这个汉墓和其中的白毛粽子只是开胃菜;这个汉墓其实是叠加在上古的一个邪灵法阵之上,下面镇了各种名目的妖魔鬼怪。那个“队友”毛手毛脚,误触机关,导致古墓塌陷,底下的魑魅魍魉全苏醒了,追着主角乱跑。   在逃命的期间,主角还发现了多年前失踪于一次盗墓行动的师父和师兄。他们毫无意外地也变成了僵尸,但还残存着一丝神智,试图挽救主角于万劫不复——当然,在实际游玩当中,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是正是邪,只能在“相信”和“不相信”的边缘反复抉择,触发更多分支剧情,更加增强了游戏体验。   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主角身佩超级驱邪神器——播放《新闻联播》的蓝牙音箱,在邪恶的法阵中欢快探索。妖魔鬼怪倒是一波一波地扑过来,但是已经毫无威慑力——甚至有两个业务不精的,吓人的时候还笑场了!   NPC通道里的演员们彻底无语,忍不住猜测:“是不是上面派来检查咱们演出效果的质检员啊?听说这几天董事长在微服私访……”   如果是这样,那大家今天这表现,可是妥妥的差评了。   “不行不行……坚持住,别露怯!有头套的戴上耳机,别听那个《新闻联播》……”   最后那个“队友”露面,原来他已经是被法阵操控的行尸走肉,专门诱骗主角入彀。   他演技超群,从正常人的表情到僵尸神色,细微的变化都有模有样,面部肌肉操控炉火纯青。   《新闻联播》继续轻松地播放“各国领导人遥送新春祝福”环节。一个不知哪国总统操着刚学会五分钟的中文,舌头打着结,一字一字地说着:“西冲快落!”   僵尸化的“队友”已经累觉不爱,平静地念完最后的台词,转身跳进深渊当中,总算结束了这一场的工作。   -----------------------------   头顶一束光。“盗洞”重新打开。   一张轻薄的帘子抖下来,那外面就是游乐园的欢乐空气。   理论上,此时主线剧情已经结束,游客们可以自由选择离开。   大多数游客这时候都如同看到了生`命之光,啥也不想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也有极少数傻大胆,会选择留在鬼屋里,继续探索支线剧情,直到游戏时间结束。   由于佟彤他们是VIP专场,此时更不会有人来催他们离开。   佟彤和希孟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折返,去开支线地图了。   NPC通道里的各演员已经都听说了这两位游客的骚操作,见他们折返,心里想的都是,糊弄糊弄得了。   人家是VIP顾客,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各位观众,今天的《新闻联播》就到这里……”   蓝牙音箱里忽然传出这么一句。   《新闻联播》播完了!   仿佛说好了似的,阴森恐怖的音效重新覆盖了整个房间。   窸窸窣窣,哗啦哗啦,嗤嗤喳喳。   NPC演员们摩拳擦掌,把身上的戏服最后整理一下,打算找回场子。   佟彤不慌不忙,音箱上按了个按钮。   不慌。她把去年70周年阅兵式的音乐也都下载了……   ------------------------------   “见鬼了!”   搜索完毕所有的支线房间,佟彤不由得来了这么一句。   她把支线剧情全开了,隐藏宝物都找到了,没有发现除了工作人员之外的任何可疑人员。   NPC通道里,一个无头祭司忍不住幽幽地提醒:“这里是鬼屋,本来就到处有鬼。”   反正是VIP顾客,没有游戏时间限制,只好陪他们玩下去。   希孟也觉得奇怪。化形的文物,只要是稍微有点咖位的,他都能感觉到气场。   唯独现在,他感觉不到任何化形文物的存在。   他忽然说:“彤彤,检查道具。”   底下的所谓“邪神法阵”,其实就是各种古代玄乎元素的胡乱堆砌:这里一架铜车马,那里一座司母戊鼎,墙上挂着伏羲女娲图,“法阵”中心是一棵三星堆青铜神树……   佟彤高度怀疑,这个鬼屋的设计者,大概也是鬼市的忠实顾客,这些假文物都是从鬼市里扫荡来的……   不过,在阴暗的灯光映衬下,就算是假货,也看不出来太多瑕疵。   如果这其中混了一件真货,乍一看,应该和这些假文物不分伯仲。   佟彤心中霍亮,接话道:“对,找青铜器!”   “杯神”很可能现出原形,躲在这一堆赝品当中!   像故宫里的纸质、绢质文物,平时都很惜命,出了展厅就是无敌人类形体,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显形。   只怕万一哪儿溅点水,哪里被人踩一脚,那不就全完了。   但青铜器的血条要厚多了,耐操度大约仅次于岐阳石鼓。   特别是,如果是已经被专业修复、清洁过的青铜器,又有涂层保护——老式的藏家会涂化学保护剂,现代博物馆一般是涂一层有机硅密封,防止有害气体及潮湿影响——那基本上可以放心地暴露在空气当中,短期内不会有病害发生。   杯神果然是有恃无恐。   一群僵尸演员们捧着脑袋,拎着舌头,从NPC通道的小孔里好奇地观察这两位不走寻常路的游客,居然上手去检查每一件道具……   “我老公玩游戏就这样。”一个两面都是头发的“女鬼”嘟嘴,“非得把每个角落都折腾一遍,每个抽屉都翻到,一枚金币也不放过。磨蹭死了!”   佟彤踩着一地白骨,小心地爬到那个青铜神树旁边,上手检查。   青铜神树的做工很精美,电镀不锈钢工艺,连接处用的是隐形螺丝,可谓良心仿品。   树枝上镶嵌着镂空的花蕾、果实,栖息着形态各异的神鸟……   都是假的。   那边希孟已经检查了司母戊鼎、四羊方尊、还有一堆带血的编钟——都是纸糊的。   希孟问:“老康那件酒器什么样来着?”   佟彤从手机里找出一张老康的工作照。那个异形保温杯摆在他手边的桌子上。   绿色的觚形器,乍一看和真青铜器没区别,只是在腰部贴了一个“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表明这是某博物馆文创商品。   佟彤摇头:“凡是容器状的道具我都检查过了。有两个盛满血的陶罐,一个装着人手指头的瓷瓶——都是某宝货,没有一点文物的样子。”   太奇怪了。   难不成“杯神”真的能使如此强烈的障眼法,把同为文物的希孟也糊弄住了?   头顶的喇叭里响起工作人员尴尬的声音。   “两位帅哥美女,后面一波游客已经快到了,我们需要时间收拾场地……”   VIP毕竟也不能无限地霸占鬼屋。让他们能在里面折腾这么久,已经是前所未有。   佟彤叹口气,“走吧。”   大不了跟那个金壕集团董事长求一下,闭园之后再来查看吧。   她掀开帘子,打算从“盗洞”出去。   迈步的一刹那,她全身一紧。   “等等……”   门帘是轻薄的纱布,上面印着金色的仿古图案,跟老康保温杯上那个标志差不多。   可她掀开帘子时的手感,总觉得稍微重了一点,不像是软纱……   她在书画组每天摸古画,手感纯熟,对重量、质感的细微差别十分敏感。   希孟也即刻意识到了,低声提醒:“彤彤,帘子上。”   佟彤的手指触到门帘上的“金色仿古图案”。   说时迟,那时快,整幅图案瞬间掉了下来,紧接着化成一个金灿灿的影子,将她撞了个趔趄,嗖的一声,从盗洞直冲出去!   佟彤肾上腺素飙升,叫道:“不是青铜器!追!”   -----------------------------   鬼屋里阴森昏暗,透过NPC通道的小孔,演员和工作人员们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看到这两位孜孜求索的VIP游客,突然好像脚底下安了弹簧,一下子将鬼屋抛在身后,三步两步地爬了出去。   那个小姑娘腰间的音响还在放着铿锵有力的阅兵式音乐。   “别愣着了,快各就各位!”僵尸小组长低声从对讲机里催促,“下一波盗墓的马上进来了!”   -------------------------------   等佟彤追到鬼屋出口,那里已经围了一群文物朋友。   “杯神”隐藏得几乎完美无缺,但终究还是因为帘子手感过重,被她发现了。   杯神立刻化形逃出门,出门就撞上了众多守株待兔的文物们。   “哈哈哈哈,哪里逃!”   十七八只手同时揪住他的衣服。   这下他再神通广大也无路可逃。被文物们围堵个严实,手上还抓着那个保温杯窃听器,一脸懵然。   佟彤用手挡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阳光,就看到娇娇虎视眈眈地押着那个戴小红帽的,朝周围众人征求意见:“要不要捆起来?他要是现原身怎么办?”   “他回不了原身了。”希孟从佟彤身后出现,袖子里摸出个创口贴一样的东西,慢条斯理贴在“杯神”后背上。   白老板惊讶道:“你啥时候学会画符了?”   希孟对这话嗤之以鼻,淡淡道:“地库三期的涂料,我出来的时候顺便带了点。”   笑话,既然向“有关部门”夸海口找内鬼,不做点准备怎么行。   那种阻止文物进行次元转换的高科技涂料,原本是防火的,施工队用完之后还剩一些,就存放在地库里作备用了,料想不会有外人动用。   可防不住地库里面的“住客”。希孟随随便便舀了一小瓶揣在兜里,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涂料能阻挡文物化形,这纯属歪打正着,要不是当初希孟回去的时候撞了头,谁也不知道中科院研制的产品居然有这种副作用。   只要两三滴,涂在餐巾纸上,足以将这位镇住好几个小时。   杯神垂头丧气地瞪了他一眼。   佟彤这才第一次近距离地跟杯神对上了话。   “您可真行。”她由衷地说,“在人类社会还敢随便现原形,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就算您身子骨硬朗,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啊!”   “怎么着,是我联系成都那边的博物馆,还是让有关部门派人送您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杯神是哪位了吗?   让我们给鬼屋演员加鸡腿~ 第117章   文物们围着“杯神”左看右看, 好像在菜市场挑活鱼。   “你是哪个博物馆的?乾隆是你召唤来的吗?你是什么年代的?”   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近看之下, 有一种清癯的隐士气质。   就是这身高太减分了。比佟彤还矮,身条轻盈, 一点不像是笨重的青铜器。   文姬和昭君围着他转:“是最近出土的吗?怎么我们从来没见过他……”   起码在故宫里没见过这样的文物。杯神不现原形, 大伙居然都猜不到他的来历。   白老板用力嗅嗅, “嗯,有股钱味……”   雪晴问:“佟姑娘,你知道他是谁?”   佟彤还真知道。   她捡起杯神丢在地上的那个文创保温杯, 笑道:“之前我以为他是青铜器, 其实是误解了……”   --------------------------------------   在发现杯神原身的那一刻, 她蓦然意识到,以前的那些对于他身份的猜测, 全都走了弯路。   “杯神”的创作层是十分原始的上古时代。他的“窃听器”又是老康的青铜酒觚保温杯,因此佟彤先入为主, 认为他大概也是什么商周时期的青铜器。   而且他居然过不了地铁安检,也足以说明他肯定是“金属系”的文物。   不过, 当佟彤和希孟把鬼屋里的所有疑似青铜器道具都搜了个遍,却没发现半点文物的影子时,佟彤就意识到,也许大家的推理方向一开始就有问题。   “您的嗅觉还真不错。”她对白老板说, “这位就是个纯金制品。跟你们成色都不一样,难怪大家都不认识。”   她拿出“有关部门”小粉卡,手机一扫, 调出了一排数据,点开一张照片。   那是一个小巧的圆形金饰,薄如纸张,通体不过20克。   大伙看到手机上的照片,都“咦”了一声。   这位爷……眼熟!   娇娇忽然指着那文创保温杯:“他怎么是个商标啊?”   ---------------------------   文创保温杯的腰部,贴着一个金灿灿的标志——“中国文化遗产”。   标志的主体,其造型是一个黄金太阳神鸟——它通体圆形,中间镂空的太阳犹如一道旋涡,四只神鸟绕日飞舞,极富美感和象征意义。   这个商周太阳神鸟金饰,现收藏于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出土于2001年,一经问世而惊艳全国,因此在2005年被文物局选定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   全国各地的珍贵历史、文化和自然遗址,比如北京故宫、陕西兵马俑、山东孔庙、苏州园林……门牌名称前面都有这个标志。   难怪大家看着都眼熟呢。   从进入鬼屋之始,他一直粘在盗洞出口的门帘上,无数游客从他身边连滚带爬地经过。   甚至佟彤也因为对这个图案太熟悉,差点“灯下黑”,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装饰图案。   如果不是因为那帘子质地太轻,凭空多了半两重量,让佟彤摸了出来,他还真不一定会暴露。   雪晴忽然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去成都的时候见过他耶!”   他这一提,不少文物也想起来了:“对了,那个文保技术研讨会结束之后,咱们组团逛博物馆来着!”   不过人类逛博物馆,一般是来学习研究的;文物们不用学习,他们逛博物馆基本上算是串门探亲戚。   大家的注意力自然更加集中在和自己同类的“亲戚”上——书画找书画,瓷器找瓷器,隔着玻璃聊两句,也许还能聊出个几百年前的共同好友什么的。   “太阳神鸟”是虽然成都金沙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展柜周围从来都围得水泄不通,但文物们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对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神鸟君愣愣地看着佟彤手机上自己的“证件照”,气鼓鼓地抗议。   “你们一群宵小后辈,胆敢对前辈不敬,太没家教了!”   他是2001年才出土的。一口川`普说得磕磕绊绊,还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   大家耸耸肩,嘻嘻哈哈地说:“对不住啦前辈,您还是赶紧老实交代,都被选成‘中国文化遗产’了,怎么还要跟我们这些后辈文物过不去呀?”   ---------------------------   按道理,文物们对于比自己年代古老的前辈,都是十分尊敬的。就连希孟这种谁也瞧不上的傲货,怼人的时候都留着分寸,从来没跟哪位前辈文物结下过深仇大恨。   不过太阳神鸟不太一样。它是古蜀国遗物,并不属于中原文化圈,只能说是跟商周时代平行。因此在这些汉文化大背景下的故宫文物眼里,属于“非我族类”,也就并没有德高望重的加成。   他毫无风度地被一群文物押在一片草坪上,旁边一个卖零食的小摊,棉花糖机里一阵阵卷出洁白的云朵,欢笑的孩童们举着糖果,不时朝他这边看。   仙人板板,丢死人了!   佟彤也觉得丢死人了。堂堂“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原型,居然成了boss团的一员,给文物界带来深重的灾难……   太特么打脸了!   一定要找出原因,把这鸟人彻底改造好!   ---------------------------   忽然一阵笑语喧哗扑面而来。一队熊孩子举着各种零食纪念品,在草坪上追跑打闹。   小八哥他们已经在游乐园里玩疯了。接到佟彤的信息,也不急着赶来帮忙,一路走一路玩,还从工作人员小姐姐那里骗了好多玩具,现在才姗姗来迟。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太阳神鸟,只知道横冲直撞。小八哥冲着佟彤手里的望远镜就跑过来。   “望远镜!我要这个!我要我要——”   他和神鸟擦肩而过,正好把神鸟背后的“创可贴”蹭掉了。   神鸟撒腿就飞。   他化成人身之后身轻如燕,化成文物之后其薄如纸,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到天荒地老。   佟彤心一颤:“哎哟……”   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草坪尽头,文姬和昭君盈盈微笑。   昭君手中拎着一片金箔,正是“太阳神鸟”真身。   就在众文物都围着太阳神鸟看新鲜的时候,高智商才女蔡文姬,早就在草坪附近布下了伏兵,专防“俘虏”逃走。   佟彤摸着胸口,连连道谢:“不愧是前辈,救我于水火之中……嗯,那个,不过……能把太阳神鸟给展平了吗?别用力捏……”   虽说人家是一张金纸,揉不烂、撕不碎,出土的时候就是蜷成一团的,但好歹是国家一级文物,也得小心拿取。   佟彤现在没洗手,也没戴手套,已经算是“违规操作”了。   不过神鸟现了原形,倒是方便囚禁。   佟彤给他垫上小手帕,夹进硬纸的游乐园地图当中,管卖棉花糖的要了个干净的塑料袋,仔仔细细封住边缘,外面再贴上涂料创可贴,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的包包内层。   神鸟在包包里闷声闷气地抗议:“你们今天捉了老子没用!你们迟早要恭恭敬敬把老子请出来!……”   佟彤笑道:“您就安心在我包里呆着吧!外头太吵,不适合您修身养性。”   众文物朋友们见大功告成,纷纷鼓掌庆贺。   “佟姑娘,辛苦了!”   “把他交给人类处理吧!看他还敢对我们故宫文物下手!”   “对,好好的审!最好把乾隆他们也一并揪出来!”   “你快去向‘有关部门’复命吧。我们继续去玩啦。”   小忽雷、维多利亚、雪晴等几个心眼活泼的文物,毕竟抵抗不过游乐园的诱惑,见佟彤这边暂时不需要他们了,眼睛已经四处乱瞄,寻思一会儿去哪个项目排队。   佟彤笑道:“谢谢大家帮忙。你们去玩吧!我给曾部长打个电话。”   -----------------------------------   “喂,有关部门吗?……有件国家一级文物逃出博物馆,现在在我手里,麻烦派金沙博物馆的同志来取一下……文物局也成……”   佟彤疲惫地握着手机,有气无力地通报。   秘书让她稍等,说曾部长正在忙,稍后给她回电话。   就几个小时之前,佟彤刚刚在神鸟大君的原始森林里度过了一天一夜,从头到尾只吃了几个野橘子;然后就疯狂飙车,来到游乐园后,摩天轮、全能大挑战、还有鬼屋,一路马不停蹄地连轴转,到现在才觉出来,要是算上原始森林里的时间,好像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追逐神鸟的时候,精神高度亢奋,还没觉得怎样;现在胜利完成任务,她当即就有点腿软。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下午四点了。   ---------------------------   送走各位文物朋友,希孟把她带到一个最近的咖啡厅,直接进了VIP休息卡座,先要了白开水,她咕嘟咕嘟喝了好几杯,瘫在沙发上朝他傻笑。   “注意形象。”希孟把她摆摆正,揶揄看一眼,“吃点东西,不着急。反正神鸟在我们手里,跑不了。”   佟彤摸摸包包里夹的地图,心中安定。   包包里一声怒吼:“莫挨老子!”   好了,更确定跑不掉了。   她于是专心看菜单。   “一份三明治要68?”她嘟囔,“太幻灭了,这不是我记忆中的丰台游乐园……”   希孟提醒她:“咱们买的是贵宾票,餐饮一律免费。”   佟彤吩咐服务员小哥:“来一份最贵的豪华海陆拼盘。”   希孟没有饮食的需求,按照自己的喜好,要了维也纳咖啡和一份提拉米苏。   服务员小声嘟囔:“帅哥,吃不胖的秘诀能分享一下吗?”   希孟没理他,看看墙上的时钟,不经意地说:“其实待会还有时间去玩几个项目……”   他也不是心如止水老学究,原本定了游乐园的票,就是因为平时听佟彤描绘得趣味横生,他也想试试。   今天呢,在游乐园疯了半日,都只是为了捉个鸟,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他其实挺想体验一下那个云霄飞车的。他觉得自己肯定比神鸟表现好。   不过佟彤对这个念头提不太大兴趣。   “今天好累啊……我就想赶紧把神鸟交公然后回家睡觉……”   包包里的神鸟连连冷笑。   “哼,愚蠢的人类!你们以为这样就困得住老子?还有你这幅小破画,现在得意不要紧,等我们大王发威,你就是破纸一张!老子要让乾隆在你身上涂个大乌鸦!……”   佟彤忍不住提醒:“他是绢画,不是纸。”   “无所谓!老子弄不清楚!反正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时候菜品和饮品都上来了。佟彤刚才饿极,要了超大杯可乐,但现在已经喝了一肚子水,可乐就有点喝不下;反倒是看希孟面前,冰凉的奶油浮在热腾腾的咖啡中,上面还撒了香浓的巧克力糖浆,散发着罪恶的卡路里气息。   希孟很大方地把杯子往前一推。   她不好意思,秀气地喝了两口他的咖啡,然后开吃自己的海陆豪华套餐。   不过吃没几口,就两眼发直,咖啡也不能挽救她的困意,慢慢的歪在卡座上。   “我、我睡一会儿……你帮我看好鸟……”   希孟脱了件外套给她盖上。她这身衣服四舍五入就跟泳装似的,穿着不受罪吗?   然后拿过她的包包,一只手扣紧了带子。   里头的神鸟还在含混不清地抱怨。   “放老子出来!老子要吃东西!”   神鸟还在试图发功,用他的心理战异能去攻击希孟。   上次在创作层里,他就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画”来了一次心理阴影攻击。   希孟当时毫无防备,冷不丁眼前就有点发黑,蓦地记起了他经历过的一次次天灾人祸。   他还想到了上辈子,临终前,胸中堵着一股倔强的痴劲,哪怕性命不要,也要将自己所有的才华留在世上。   而且……似乎还有一些悲伤的事情,被神鸟的心灵冲击波带得翻来滚去,想不起来。   他几乎要放弃了。费了极大工夫,才从这些阴影中挣脱出来,恢复体力,最终一鼓作气,将神鸟赶出创作层。   而现在,神鸟故技重施,打算再让他“蓝瘦香菇”个几天几夜,看他还敢对前辈不敬。   不过他现在是希孟的手下败将,被闷在佟彤的手绢里,“功力”也大打折扣。   希孟只是感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抑郁。他抬头,看到卡座里熟睡的小姑娘,还披着他的衣裳,心情大好,那点抑郁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他慢条斯理啜着咖啡,等到神鸟骂不出花样了,才将佟彤的包包贴近自己的脸。   “前辈,开诚布公吧。”他说,“到底为什么要跟我们这些后辈过不去?”   ---------------------------   算起来他是这个大阴谋的第一个受害者。次元通道打开之后,乾隆肆无忌惮地出来祸害创作层,差点就让他在故宫的展厅里当场毁容。   后来知道,乾隆也是被人召唤出来的。他就更不理解了。   到底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做这种毫不利己、专门损人之事?   还是说……这些事,对他们是有利的?   “让我想想……”神鸟不吭声,希孟继续说,“将文物上涂满毫无美感的字迹和印章,将真的文物打成假的,将刚刚出土的刀剑刻上伪造的铭文……让我想想,人类有句话叫杀人诛心,而你们并不满足于销毁文物。你们想让我们这些文物永远地失去历史价值,失去在人类心中的珍贵地位。”   他敲敲佟彤的包,冷冷问:“到底是为什么呢?您出土也十多年了,人类博物馆给你的待遇不够好吗?”   神鸟被敲烦了,暴躁地说:“老子乐意,关你屁事!”   神鸟后悔啊。毕竟才出土十几年,其中不少时光都是在实验室里被修复,没多少机会真正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导致他初来帝都,因为弄不清社会运转规律,走了多少弯路,闹了多少笑话,最后让这群老油条文物们逮了个正着,真是时运不济。   希孟从容地用勺子切甜品,“您不说?那晚辈可就不客气了,我还没体验过撕金箔是什么手感呢……”   神鸟悚然叫道:“你敢!”   “哦对了,这样违反文物保护法。不过我又不受人类法律约束,也没跟有关部门签任何协议。我就算把您给冲下水道里去,他们还能给《千里江山图》判刑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瞟对面。佟彤睡得正酣,一点没听见他这些违法乱纪的宣言。   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威胁:“我也可以找几个捣蛋分子到您的创作层去野营,相信一定会将您那里装修一新……”   他边说边想,太阳神鸟的创作层里居然是暗无天日的永久日食,可见这位前辈心里,确实藏着很深的某种怨念。   神鸟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敢你敢……”   但他来到人间时间虽短,也对故宫里这位肆无忌惮的大宝贝有所耳闻,知道他肯定不是遵纪守法的料。   希孟压低声音,继续浅笑:“嗯,咖啡泡金箔,我好像还没喝过……”   佟彤的包包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神鸟终于崩溃了,哀求道:“哎,别……”   他原本坚韧又刚强,但今天实在是被游乐园摧残过甚,从被绑上云霄飞车的那一刻起,就经受了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心灵洗礼。   面对这“小破画”花样翻新的威胁,神鸟彻底累觉不爱。   咖啡是什么?肯定是某种剧毒的液体吧?   “哎哎,别着急嘛,老子告诉你就是。其实老子就是不甘心,凭啥子你们这些书啊画的,几百年里一直被人类捧在手心心,印成画册,做成文创,一代一代的人类都是听你们的传说长大的——老子呢?暗无天日的埋了几千年,这几千年里无人知道老子的威名,想想就可恨……”   原来是恨自己出土太晚?   希孟觉得可笑:“您有点文物的觉悟成吗?您是黄金,寿命比我们这些绢纸陶瓷都长,何必还计较这几百几千年的默默无闻?还是说——”   他面无表情地打开包包拉链。   “您耍我呢?”   神鸟冷笑一声。   “那老子今天就和你说真话。‘大王’神力强大,而且他的力量与日俱增。就在你跟老子废话的时候,我们这边的人手也在日益壮大。你不信……”   哐当一声,VIP包厢的门突然被撞开,几束强烈的手机灯光闪了进来。   “把神鸟交出来!”   希孟猝不及防,被几道闪光灯晃得晕头转向。   ---------------------------   一群穿着古装的男男女女冲进包厢。   他们身上的古装还很破旧,乍一看像是横店跑龙套的。   然而他们脸上都是凶神恶煞的神色,叫嚷着不知哪里的方言,朝着希孟手里的包包就扑过来!   佟彤第一时间醒了,嘴里还叼着根薯条。   希孟忍着头疼,摸出墨镜戴上,将她一把拉起来。   “快走!”   还好这群人没什么章法,一股脑涌进来之后,反而在门口留了空档,让两人狼狈钻了出去。   门口服务员一脸茫然:“喂喂,两位不用逃,你们的饮食免费……”   佟彤这才清醒过来,接过包包,用披帛在胳膊上缠了三四圈,确保神鸟不离身。   然后才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   后面的一群古装男女给出了答案:“把神鸟放出来!”   他们从手上还挥舞着陈旧的刀剑,从咖啡馆一路杀出来,像是一群江湖人士追杀身怀宝物的主角。   沿途的游客都惊呆了:“这是什么游乐项目?是‘古代戏园’的节目吗?也太刺激了吧!去哪儿排队玩?”   沿途的工作人员也惊呆了:“这是哪个cosplay社团集体来玩了?——喂喂先生女士,请注意安全,不要追跑打闹……”   佟彤百忙之中回头一看,这些古人手里,有些持着不知从哪掰下来的装饰用闪光灯,有些……   有些举着大印章!那是乾隆独有的文物大杀器!   两人寡不敌众,现在被重重包围。   包包里的神鸟幽幽笑道:“嘿嘿,风水轮流转。早让你们放了老子,现在后悔可来不及喽……”   作者有话要说:  叮!新任务开启:逃离游乐园~ 第118章   神鸟早就提醒过, 自己这边的人手日益壮大。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就在一个小时前,他看似狼狈地被园中各文物围追堵截的时候, 已经感受到了又一波“功力大进”。   他匆匆经过那个未开放的展览厅,里面是游乐园重修的时候, 出土的一些小文物。什么陶罐、砖瓦、记账的简片等等。   他将它们全都收为己用。   小文物本来就是些古人的日常生活用品, 灵智低微, 近似于无。   被他注入灵智之后,匆忙化形,成为替他作战的傀儡。   只不过这些瓶瓶罐罐终究太过粗糙, 接到召唤后并没能立即从展厅里脱身。直到神鸟被从鬼屋里赶出来, 囚进了那个人类姑娘的包包, 他们才姗姗来迟,挥舞着刚刚得到的新武器, 积极地为新主人效忠。   佟彤也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些“江湖宵小”是何来历。他们新近出土,对现代人的衣着习惯还完全不了解, 其中几位身上还粘着展厅的介绍小册子,权当补丁。   希孟有些步履踉跄。她心疼地问:“闪到你了?”   他扶着太阳穴, 尽可能从容地说:“最好休息一会儿。”   一群宵小文物他是不怕的,随便一个幻术都能让它们找不着北现原形;但这些小文物居然都装备了反派专属大印章,那对他这种文物的杀伤力可就成倍增加。   他还记得上次《清明上河图》不小心中了大印章,创作层里立刻天翻地覆, 他和佟彤两个人立刻进去力挽狂澜,才将伤害减至最低。   几十个小文物穷追猛赶,摆明了不给他任何时间休息。   “交出神鸟大人!”   游客们以为他们是演员, 工作人员以为他们是游客,都笑嘻嘻地看热闹,对这些人的衣饰评头品足。   “衣裳也太破了……其他剧组用剩下的吧,哈哈……”   “倒是挺接地气的,说不定特意考据过……”   “他们这是哪儿的口音啊?普通话这么差还能拍戏?”   佟彤急得赶紧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刚才她联系曾老太太的时候,被秘书们告知她正在忙,稍后回拨——可到现在也没等到回拨电话。   “嘟、嘟、嘟……”   这次干脆忙音了!   佟彤心里狂刷弹幕吐槽。这“有关部门”太不靠谱了!   真的就只是个办`证机构!别的啥也不管!   她猛地瞥到路边一个楼梯,上面挂着个亮闪闪的游艺项目招牌。   “环园小火车”。   专为不愿多走路的懒人设计。火车轨道架在高空,从游乐园的一个景区行驶到另一个景区,走一圈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运行期间,它会穿过人造假山、人造瀑布,穿过一片森林,穿过正在进行中的云霄飞车、激浪漂流等激烈项目……   游客们玩够了惊心动魄的刺激项目,在小火车上舒缓一下,看看风景,看看别的游客囧态百出,也不失为一个放松回血的过程。   小火车下面的楼梯外,排着大约十几米长的队。   佟彤急中生智,拉着希孟直奔VIP通道。   “我给你找个地方歇歇。”   -------------------------------   小火车呜呜启动,在高空中缓缓行进。   佟彤怡然自得地看到,那群宵小文物追到火车站入口,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督促去排队。   随后又有人发现他们根本没戴门票手环。几个工作人员围了上来,耐心询问。   而这些小文物们出土刚几个月,还完全没来得及学习现代生活的一切运行规律,跟工作人员鸡同鸭讲,没两句就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小文物们就没耐心,四散奔走。   工作人员要驻守岗位,也没工夫追。心想游乐园验票严格,这些人大概是不小心把手环丢了。   来了就是客,让他们随便玩吧。只要不威胁到其他游客就好。   ---------------------------------   佟彤往座椅上一靠,吁口气。   “鸟爷,不是我看轻您,这些临时招募来的小弟,还是先培训一下的好……”   神鸟气得哇哇大叫,徒劳地隔空向这些不争气的徒子徒孙发出指示。   “快去下一个车站等着!……别等他们出了园子!你们又出不去!……”   佟彤笑道:“原来他们出不去游乐园啊。是因为灵智太低的缘故吗?”   神鸟:“……”   自觉失语,赶紧闭嘴。   佟彤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上车的那个车站已经离得很远,她依稀看见,小八哥带着一群萌娃,举着棉花糖,正蹦蹦跳跳地从车站前面经过。   一众展厅文物马上掉头,举着印章开始无差别攻击。   佟彤惊呼:“小心……”   几个萌娃完全被包围,吓得满地乱跑。   还好小忽雷就在附近,用吉他抡晕了几个敌人,然后趁机拽着萌娃们溜进了厕所。   不一刻,“老年活动中心”里,就接到了小忽雷心有余悸的语音信息。   “怎么有文物拿着印章来追我们??”   佟彤赶紧告诉大家,这是神鸟临时召唤来的帮手,虽然灵智低微,但手头有印章,不可小觑。   “他们人数多,估计有四五十个……你们分散在游乐园各处,会寡不敌众的!千万小心……”   她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大家玩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出去吧,这些小文物不会离开游乐园。我们也要找机会出园了。”   她觉得有点荒诞。本来大家光临游乐园,十几个文物追一个神鸟,虽然过程颇有波折,但依旧算是神气活现大展神威,最终把神鸟追得无处可逃;   可现在怎么突然剧情逆转,成了敌众我寡,自己反而成了被追的那个?   但她不能让这些国宝级文物冒险。万一被印章蛰一下子怎么办?   文物们也觉出事态严重,纷纷回“收到”。   过不多时,维多利亚po了一张照片,是她和破琴站在游乐园门外,正在等出租车。   【我们差点就撞上了那群神经病,不过顺利躲过了!今天玩得太开心了!我还买了一大盒曲奇饼干,等回到民宿大家一起分吧!】   小火车微微一震,停靠在站台上。   希孟方才一动不动,好像昏睡着;车身一震,他才抬起头,摘下墨镜,眼中晶亮,刚才被灯光晃出的红血丝已经无影无踪。   他左右看看,赞道:“风景不错。”   佟彤佩服他的闲情雅致:“现在怎么办啊祖宗?”   他惊讶:“曾姑娘还没给你回电?”   佟彤摇摇头,指着手机说:“他们完全静音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闪烁。   “有关部门”终于后知后觉地来给她收拾残局。   -----------------------------------   佟彤赶紧接了电话,打开免提让希孟同听。   虽然有神鸟在包包里听着,但也没办法堵他耳朵,只能让他也旁听了。   “喂,我是我是……啊,怎么了……”   给她回电话的不是曾老太太。是她的一个秘书。   “佟小姐,实在不好意思,部长现在正在四川处理一项紧急事务,最快也得今晚才回京。你有什么急事吗?要不过几个小时再联系……”   佟彤一口老血:“怎么以前没见老太太出差,偏偏今天……”   她忽然想起什么,“我捉住了那个窃听秘密会议的文物!他好像就是从四川跑出来的!成都金沙博物馆的太阳神鸟……”   对面的秘书似乎也有点惊讶,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么,佟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四川那边的文物,跑出来的还不止太阳神鸟这一位。”   -----------------------------   秘书告诉佟彤,自从去年那个“中国文保科技协会年度大会”在四川成都召开之后,四川当地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就遭遇了一系列的奇怪事件。   也许是全国各地文保人员来来往往,给这些文物注入了新的活力。某一天,四川博物院的同志发现,一件巴蜀青铜器的似乎有点挪动,地上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金沙博物馆的清洁工发现,镇馆之宝“太阳神鸟”,原本是竖在透明展柜里缓缓转动,供游客们全方位多角度欣赏的;可不知从何时起,那角度好像每天都有变化,好像它在展柜里并没有成功固定。   三星堆遗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发现,在展柜没有丝毫开启的情况下,一件青铜面具的边缘不知何时挂了几根硬硬的鬃毛,好像面具长出了胡子。   这情形太过渗人,发现它的工作人员第二天就辞职去峨眉山修佛了。   包包里的神鸟听到这里,忍不住得意地插话:“他是跑出去rua熊猫了!你们化验一下就晓得撒,那是熊猫毛!”   手机那头的秘书并没有听到这话,否则大概要当场怀疑人生。   “……尽管这些文物都没有表现出病害和破损,但出于保护文物的目的,博物馆还是将它们撤了展,送回库房里保养研究。金沙博物馆的太阳神鸟,一个月前就换成了复制品,原件在博物馆地库……”   佟彤纠正:“原件在我包里。”   秘书又沉默了许久,消化这句话里的海量信息。   “……总之,这种事最近愈发增多。四川省暂时还没发现文物沟通员,所以部长亲自前去处理,暂时还不能赶回京……”   她顿了顿,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轻飘飘,于是贴心地加了一句:“你们坚持一下哈。保护好太阳神鸟,回头我让部长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   挂掉电话,佟彤还没说什么,神鸟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的人类上司不管你们啰!还是趁早把老子放出来,不然有你好看!”   佟彤默默打开包包,给神鸟的“监牢”外面又套了两层塑料袋。   神鸟的声音闷在塑料袋里:“$%^@[\'>*8^¥&@……”   小火车继续启动。   希孟全程听到了佟彤和秘书的对话。他望着身边掠过的树叶飞鸟,慢慢说:“彤彤,我们早该发现的。虽然乾隆在北京为非作歹,但关于那个幕后的操纵者的位置,所有线索都指向四川。   “文保大会是在那里召开的,施一鸣是在那里碰到子明的,马老师是在那里收购的望远镜……   “而这位神鸟前辈,他的创作层,一开始我并未认出到底属于何处,但现在看来……”   佟彤回想在“原始森林”中的经历,豁然开朗。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几位大哥修的是蜀道!”   那里的山峰那样险峻,地貌那样奇拔,连希孟这个走遍中原山水的都没认出来,原来是在古代与世隔绝的秘境。   佟彤兴奋地背古诗:“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嗯难怪看不出时代……地摧山崩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哎呀,那些修路的壮士最后不会都壮烈了吧……”   神鸟在包包里得意洋洋地接话:“哼,你们不会以为,人间和文物两个世界的通道,只有故宫那一个吧!老子和你们讲,在我们四川,那通道多得像高速公路收费站!‘我们的人’到处都是,你们没发现罢了!”   佟彤握紧了小火车的把手,惊讶不已:“几个菜啊,您喝成这样?”   神鸟嗤之以鼻:“愚蠢的人类,不肯接受自己认知以外的事实。老子出土晚,不过听博物馆里的其他小屁孩说,那些通道80多年前就有了,最近不晓得犯了什么邪,一个个的重开,你们不晓得罢了!”   佟彤这下差点窒息,悄悄对希孟说:“不会是1938年那次,我扰乱次元磁场什么的吧……”   她义正言辞地反驳:“不对不对。故宫这边只开了一个通道,大家就已经不堪其扰了。您那多如高速公路收费站的通道都畅通无阻,怎么没见文物组团化形上街呢?至少我上次去开会的时候没见到……”   神鸟:“你们的世界有什么好耍的?说话也听不懂,街上的牌牌都不认得!要不是老子受大王吩咐,有任务在身,老子才不稀罕——”   又说漏嘴了。佟彤严肃问道:“你们大王是谁?给你派了什么任务?”   神鸟自知失言,再次闭嘴,彻底销声匿迹,成为了一片安静的金箔。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boss的大本营就在成都,手下的小弟多如牛毛。他们隐藏在各大博物馆中,并不经常出来和人类交流,因此我们也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的“法力”还在日渐壮大。最起码,神鸟居然能随便驱使弱小文物供为己用,这个技能点,故宫的文物祖宗们都还没点出来。   “他们要干啥?暴动?难怪有关部门的大佬都过去灭火了……”   佟彤咬着嘴唇,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测,一边遥遥往下看。   那群弱小的展厅文物无甚主见,又偏偏忠心赤胆得很,此时已经围在小火车的下一个站台底下,也学乖了,不去排队起争执,就睁着眼睛往上看,举着粗制滥造的刀剑,还有几枚大印章,就这么守株待兔。   火车广播响起:“前方是终点站,请所有乘客下车……”   坏了。   希孟微微蹙眉,忽然说:“彤彤,你今天是不是带了巧克力?”   这关头还想着吃。佟彤摸进包包,把剩下的巧克力全掏出来,一边打趣:“要不要留一点贿赂底下那些虾兵蟹将?没准人家没吃过这等人间美味,一个高兴就把咱们放过了……”   希孟不理她,指尖轻动,拆巧克力包装纸。   包装纸是金黄色的锡纸。他将锡纸展平,从佟彤口袋里摸出她家钥匙。   佟彤目不转睛地看他以钥匙作刀,在锡纸上轻盈地雕刻。   须臾,一枚锡纸“太阳神鸟”从他手中飞出。小火车闯过云霄飞车,一阵轻风将它吹得哗哗作响。   形状大小完全以假乱真,只是颜色偏黄偏淡一点,没有那种金灿灿的活力。   但佟彤已经发自内心地感叹:“你要不要去中国剪纸协会报个名……”   火车慢慢减速。他拾起从锡纸中剥出来的巧克力,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咬一口。”   佟彤:“??”   他抬头,看到她一脸懵逼的表情,忍俊不禁,改口道:“亲一口。”   说着朝她递去右手指尖。   这种要求佟彤不会拒绝的,哪怕仍然是一脸懵逼。   她亲一口他的神奇手指,还故意抿了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抹唇膏了?”   虽然没化妆,但她还是很心机地涂了淡淡的玫瑰红唇膏,只是让嘴唇显得更娇艳,一般直男看不出来。   等等,明明唇膏就在她包里,可以直接拿出来,想用多少就用多少的……   他笑而不语,食中两指带着她的淡淡玫瑰红唇印,无名指又拂了一下巧克力,得到熟褐色。   最后用防晒霜点出白色高光。在锡纸“神鸟”上轻轻涂抹。   他只是借色。换了寻常人类艺术家,就算技巧再精湛,也没法这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完美混合在一起。   但他不一样,他一旦进入创作状态,世间所有材料听他指挥,随便一抹都是随心所欲。   佟彤觉得这其中还是有幻术作用。只见锡纸“神鸟”添了这几种颜色,在他的指尖下越来越偏金黄,最后宛然真品。   小火车一震,停在了终点站。   -----------------------------------   “冲啊!杀呀!把神鸟放出来!……”   虾兵蟹将见到两人下车,瞬间一拥而上。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笑了:“大家注意安全,注意秩序,游乐场里可以疯玩,但别撞到小朋友……”   躲到火车上的两位——一个人类小姑娘,一个故宫“小破画”,落荒而逃。   逃走的时候,“不慎”将一个小册子落在地上,两人谁也没注意。   一个陶罐化成的古代人捡起小册子,顾不上看里面的字,抖落一下,纸页中掉出来一片“金箔”。   “找到了!”   “救出来了!”   虾兵蟹将捧着“太阳神鸟”,一片欢呼。   周围游客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们,心里都想:哪个公司如此童心未泯,请员工来游乐园搞团建?   只见他们围着一张金灿灿的锡纸,恭恭敬敬地俯首帖耳,好像在等待聆听教诲。   但是许久过去,金色锡纸纹丝没动,甚至还散发出一股巧克力味。   它傻乎乎地随风飘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点也不像有灵智的样子。   -----------------------------------   真正的神鸟仍然被夹在佟彤的包里,感受到她奔跑的一颠一颠,气得大骂“仙人板板”。   “狡猾的小丫头……难怪乾隆他们困不住你……”   希孟疑惑:“什么困不住?乾隆何时想要困住她了?”   佟彤被胖佶诱导进入《听琴图》,发现里面是个精神病院,被困了二十几天,还意外发现了即将完工的《千里江山图》,和那位几乎不记得她的作者……   这些事,她当然是一点没跟希孟说,口风严得很。   神鸟发现自己又给敌人爆料了,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希孟还问呢:“彤彤,他说的是何时的事?”   佟彤:“……现在没空,回头跟你说。”   虾兵蟹将们不一会儿就会发现自己救出的“神鸟”原来是锡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俩只是暂时甩掉了追兵。要彻底脱身,就要离开游乐园。   佟彤展开地图。他们现在离最近的游乐园西门,还有将近一公里距离。   这一公里看着短,其实横跨了十七八个游乐项目,道路曲曲折折,布满了正在做布朗运动的游客。   佟彤查看微信群消息。进来游玩的文物朋友们都已经成功出园,纷纷催促佟彤和希孟赶紧出来。   可他俩“怀璧其罪”,包里揣着个太阳神鸟,成为了所有虾兵蟹将唯一的任务目标。   佟彤远远看到,几个古装男女正在往大门处分散,地毯式地搜索往来的游客。   这些人凶神恶煞,身上的古装非常真实,一看就是专业服化,像是刚从武侠巨制影片里走出来的。   游客们以为他们是“古代戏园”的演员,非但不惊奇,居然还有不少上去照相的。   佟彤寻思,要是自己两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肯定会再跟这些人照面。   太阳渐渐西移。路边的彩灯亮起,游乐园的日场即将结束,晚上的花车巡游即将开始,几辆彩车正在空地上集结。工作人员们正拉起彩绳,圈出花车将要行驶的道路。   “让一让,让一让哈……这条路待会要走花车,大家可以在彩绳后面观看互动……请勿拍照,谢谢合作……”   游客们挤在草坪上等,更增加了附近的交通拥堵。   要是挤在游客之间硬闯大门,万一被盯上,混乱中没有腾挪余地,很容易被大印章盖了、闪光灯晃了。   佟彤愁眉苦脸:“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希孟戴上墨镜,找了个长椅坐下。   勇武莽撞不是他的风格。他也懒得跟一群宵小后辈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忽然说:“彤彤,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大佬多,肯定能猜到大宝贝想干啥了 第119章   各大景区的花车都停泊在草坪上。车身的装饰根据景区主题而不同。比如“欢乐海洋区”的花车就是海洋主题, 车上有工作人员扮演的卡通海豚、鲸鱼、海星宝宝之类,巡游时还会朝观众们滋水。   另外几辆花车的主题分别是海盗湾、阳光小镇、失落丛林、浪漫谷、还有……   “古代戏园”主题的花车, 布置成了仿古马车结构,两端挂着红灯笼。拉车的是两匹真的马, 大概是临时从“小小动物园”里抽调来的。   一个扮成古代车夫的工作人员正躲在车后, 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让一下。”   希孟离开长椅, 大大方方地登上马车。   车夫茫然放下手机,问:“你是……”   “演员。”   他现在的一身打扮,还是从鬼屋里出来的聊斋公子造型, 白衣如雪, 澄澈脱俗, 不似浊世间人。   车夫完全没怀疑,以为他是园方请来临时客串的, 说不定还是个明星。   金壕集团的金董事长人脉广阔,开园以来也请到不少名流光顾, 偶尔被游客认出来,就是一片惊喜的混乱。   “哦哦, 上来吧。随身物品可以藏在这里。”   佟彤差点合不拢嘴,赶紧跟着他上车。   她穿着一身敦煌舞衣,也勉强算是个古代舞姬造型吧……   马车上还有三四个演员,都穿着亮闪闪的影楼古装, 化妆化得花枝招展,猛一看也都是香车美人。   这两位“客串演员”一上车,美人们黯然失色, 成了洒扫丫环。   大家窃窃私语:“没听说今天有明星客串啊……我看看群里消息……”   但人家的颜值和气质摆在这儿,没人好意思上去质疑。   两个古装美人犹豫片刻,反而上去问:“请问能跟你们合个影吗?我是来兼职的……”   -------------------------------   时辰既到,花车缓缓开动。   音乐响起,盖住了佟彤包包里的几声“仙人板板”。   虾兵蟹将们头脑简单,只知道搜寻游客,半只眼睛都没往花车上看!   游客们摩肩继踵,等在花车经过的路边,兴高采烈地伸长了脖子围观。   花车一辆辆经过。音乐欢快,彩灯闪亮,演员们摆出各种pose和路边的游客互动。   小朋友们最喜欢“欢乐海洋”花车,那上面有几条扮成大鱼的工作人员用水枪往下喷水。   但没多久,众人的目光就被最后面那辆仿古马车吸引了。   马车外面的平台上,几个古装演员翩翩起舞。   这几个演员来自附近的舞蹈学校。金壕集团壕,兼职给的时薪高,演员也要竞争上岗。她们都是学校里的佼佼者,每次花车巡游都会出来跳舞,观众看的如醉如痴。   更别说,跳舞的间隙,她们还会不时朝下面的游客抛绣球——里面装的是小糖果纪念品。   因此这辆车也吸引了全年龄的游客。   唯有今日,翩翩舞蹈成了陪衬,大部分观众的眼神都不在她们身上。   马车前端坐着一对才子佳人。女生也就是个寻常小美女,妆都没化,一身衣裳连个亮片都没缀,跟后面风情万种的舞蹈演员比起来,显得清水出芙蓉,倒是别有一番美感。   但所有人的风头加起来,都不如她身边那个白衣公子。他完全没有任何表演的动作,也不跟游客们微笑互动。闲散得好像只是来蹭车的。   仿古马车一下子被拉高格调,本来的“舞女沿街卖笑”变成了“王孙公子携侣出游”,白衣公子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游客里不乏大胆的,朝他大喊。   “公子公子!转过来!看我看我!喔——”   不过白衣公子对这些噪音充耳不闻。他只是半闭着眼,把无数迷妹迷弟当空气。只是不时低头,漫不经心地跟身边的女伴说笑两句。   大家感叹:“高冷哦。”   由于演员们的肖像权问题,花车巡游还不让照相。游客们遵守规定,只能心痒痒地多看他几眼。   有人已经发上朋友圈了。   【没想到头一次亲眼看到人间绝色竟然是在游乐园……小公子在花车上全程冷漠脸,是不是欠了金壕的钱,才被迫以身还债的呀![偷笑]】   这人是跟着一群同学来玩的。票圈发出去一刷新,就看到一串新留言。   【是哪个古装帅哥吗?我也看到了!】   【我可以!】   【谁认识他?是演员吗?想找他的剧来看。】   【我明天也报名来当兼职……】   【组团来!】   当然也有不服的,叫嚣“无图无真相”。   这学生妹纠结了半天,刚刚抬起手机想偷拍——   哗啦啦啦……   横向撞来好几个“古装演员”,张牙舞爪地拨开游客,追那辆花车。   差点把她的手机挤掉。   学生妹涨红了脸,嘟囔:“不就是不让拍照吗?这帮工作人员也太凶了吧!”   花车上,后头的舞蹈演员也在窃窃私语。   “他以后每天都来吗?”   只有他身边的“敦煌舞女”面带尬笑,小心翼翼地把持住马车栏杆,眼中闪烁着紧张的光。   “爷您太高调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他倒是习惯游客们聚焦的目光了。她可害臊呀。   希孟眼尾闪过一丝得意,轻声说:“我看这些宵小还怎么扰咱们游园。”   笑话,他可是提前几个月定的贵宾票。不从早玩到晚,尽兴而归,难道还准备让一群江湖宵小半路把他们赶出去吗?   要玩就玩彻底。气死那只日食鸟。   花车走过几百米,终于有几个耳聪目明的展厅文物意识到问题,抬头朝花车上看去——   “喂喂!就是你!快下来!把神鸟交出来……”   游客们在路边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没法追着花车跑。   推推搡搡,引发不少怨言。   “挤什么挤!我这儿还带着小孩呐!”   “先来后到!后面呆着!”   几个展厅文物傻大胆,翻过彩绳,直接跑上花车巡游的道路。   立刻有工作人员出来维持秩序:“请到彩绳后面观看,谢谢合作!”   虾兵蟹将怎么肯乖乖退呢,再说他们也完全不熟悉人类社会的规则,区区彩绳,就想挡他们的路?   “我们就去追个人。”一个瓷碗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   园方的工作人员也都训练有素,面对这种“无理纠缠的游客”,也有应对预案。   “几位请退回彩绳后面!不然保安会请你们出园!”   保安马上就带着对讲机过来了,人高马大的一群,客气地跟这些“游客”开始交涉。   这群成了精的小文物也不知道这些人类为啥非跟他们过不去,商议一下,冲出游客群,打算远程追踪。   谁知他们刚走出几步,游客人群立刻合拢,一点空隙都没让出来。   ……   花车绕园一周,停在了东门门口,排队等待进入车库。   佟彤大喜:“我停车就停在这个门外!”   她拉着希孟就跳下车,不顾后头演员们“加微信”的请求。   这帮小花痴,反正想加的大概也不是她的微信……   趁着虾兵蟹将们还没追过来,两人迅速从“贵宾通道”离开游乐园。   花车入库,几个工作人员才反应过来——   “咦,刚才那两个客串演员,你们不认识啊?”   “等等,他们好像戴着手环……”   -------------------------------   与此同时,还在园内团团转的几十个展厅文物,纷纷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冷意。   临时赋予他们灵智的太阳神鸟,正在迅速离他们远去,好像已经离开游乐园了!   文物们的灵智全靠神鸟一念维系。神鸟居然抛弃了他们,大家还没来得及生气,就感到关节渐渐沉重,脸皮慢慢变硬,居然是要现原形了!   “快回去,快回去!”   未开放的那个小展厅里,文物们重新各就各位,乖乖地现出原形,睡回了展柜里。   -------------------------------   跑进停车场的时候,佟彤忽然看到一辆豪车,鼻子上顶着亮闪闪的车标,价格不下七位数的那种。   “金董?”   金富贵董事长结束了一天的微服私访,正在从电话里听取手下人的汇报。   “什么?花车巡游出问题了?居然让游客混进去了?这帮吃闲饭的,我开这么高工资是让他们胡闹的吗?通通炒了!……”   金董一边发号施令,一边钻进豪车。   忽然看到佟彤和希孟跑进来。金董一怔,挂了电话。   “先生小姐,留步留步……”   他还念念不忘那个美丽的logo呢。   “你们想好了吗?只要开个价——”   佟彤还真有点心动,悄声对希孟科普:“像这种品牌logo,成名设计公司的报价大概在10万左右,国内行业顶尖可以达到一百万,至于国际大品牌的设计……”   希孟一声不吭地听着,分心在手机上浏览金壕集团的百科页面,忽然指着一张图问:“这个牌子的椰汁是你家产品吗?”   金董自豪地说:“是啊!是我的第一桶金,从研发到设计到营销,都是当年我一个人搞定的。”   希孟笑一笑,“我可以免费把今天那张画给你。”   金董和周围的保镖,还有佟彤,都惊呆了!   这位一定是他家椰汁的忠实粉丝!   “不不不用那么客气……”   希孟:“条件是……”   金董连忙洗耳恭听。   “条件是,这个椰汁的包装重新设计,由我过目许可,然后立刻更换,所有投放市场的广告也都马上替换。一个星期内,我不想看见原先的包装。”   他的口气理所当然,仿佛跟金富贵一比,他才是霸总。   金董愣神半天,“这……”   希孟打开老康的小破车副驾驶门,“我知道这样成本会很高,你慢慢决定。”   金董左右为难。他的椰汁畅销全国乃至世界几十个国家。要想换掉所有原来的包装,这成本确实高昂,远远高过请一个国际知名公司设计游乐园logo。   况且这个椰汁是他的出道之作,包装是他亲自操刀,用word设计的,配色显眼,排版独特,字体醒目,几十年了一直没舍得换。   眼看这个才华横溢的野生设计师就要上车,金董一咬牙,决定:“好好,我换!   -------------------------------   -------------------------------   这一天过的!   佟彤一边开车奔驰,一边唉声叹气。   “你错过了至少几十万啊祖宗!”   希孟却面带微笑,好像他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终于不用看到辣眼睛椰汁了!”他双手枕头后,闭上眼睛休息。   希孟纵然见过千八百年的世面,对今天这紧张的一日也是目不暇接,接收了太多的新信息,此时略有疲惫,让佟彤送他回故宫地库。   佟彤把他放到红墙之外,看他直接穿墙进入,还回头朝她挥挥手。   然后来到老康家,还了车。   还车的时候老康还问呢:“内鬼找出来了没有?我那个保温杯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佟彤告诉他:“大概是您上次去成都开会的时候,那保温杯就让神鸟看上,做成了窃听器。此后您每天拿着它来故宫上班,就相当于现场直播咱们文保组的所有活动——您赶紧想想,没有当着保温杯的面念过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吧?”   老康:“……”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开车回家的路上,神鸟骂骂咧咧说漏嘴的。   “保温杯您可以继续用,有人……哦不,有文物,就那个《千里江山图》,已经将它恢复成无知无识的普通物件。对了……”   她小心地瞥一眼老康的脸色,“师傅,有件事得跟您说一下,您千万稳住了,别太激动……”   老康忙道:“我不激动,你说。是不是把我的车撞了?没事没事,这车也有十年高龄了,也该退休了……”   佟彤:“不是,您的车好好的……不过师傅,我这儿有一件全国一级文物,最好赶紧送到故宫保管起来。”   -------------------------------   当佟彤从包包里抽出塑料袋,从塑料袋里取出游乐园地图,打开地图,剥开手帕,露出金灿灿的太阳神鸟时,饶是老康再有心理准备,也差点犯了心脏病。   “这是真的?不是文创?”   他不敢碰,颤颤巍巍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没注意温度,烫了一下嘴。   佟彤无奈点头:“有关部门刚刚给我回电话了,建议将这东西暂时寄存在故宫。它现在不太适合回自己的博物馆……”   神鸟的声音回响在老康家客厅:“哼,老子不管干什么,你们人类都得精心供着老子,哈哈哈……”   老康刚要放下茶杯,又吓一跳,热水烫了一下手。   佟彤冷漠地回:“您现在是‘战犯’。你们既然与大部分文物为敌,我相信文物局会权衡轻重,就算您再珍贵,必要时大概也得忍痛割爱,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神鸟哇哇大叫:“不可能!你们才不敢呢!”   佟彤其实也只是吓吓他。自毁文物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   她信口威胁:“您呢,最好赶紧如实供述,你那位‘大王’是谁,他到底要干什么,怎么才能阻止——您要是坦白从宽,洗心革面,重新做回三好文物的话,我可以让金沙博物馆通融通融,继续把您当镇馆之宝供着,‘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也继续保留您的容颜。否则,哼,华夏大地上文物这么多,您就等着被打入冷宫地库,几十年不见天日,过回出土之前的日子吧……”   神鸟有点被吓住,音量转小,嘟囔着抗议几句。   “哼哼,告诉你们,故宫迟早是我们的!……”   -------------------------------   事不宜迟,佟彤开车载着老康,来到西三所文保实验室,将太阳神鸟全身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破损污渍,然后锁进了保险箱。   外面贴了一圈涂料创可贴,确保神鸟不会再次化形。   一个巡逻的保安见到他俩,好奇地打招呼:“你们文保组不是从不加班吗?”   佟彤笑道:“手机落实验室了。”   他俩跟特工似的,出了西三所大门。   黑漆漆的夜空中亮着几颗星。故宫博物院已经闭馆,人声全无,只听到偶尔的猫叫。   月黑风高,高高的宫墙投下黑色的阴影,树枝被微风轻拂,在那影子上扫出狂乱的碎花。   如果是误入此时此地的游客,可能会觉得有点透心凉;然而作为工作人员,佟彤和老康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贴着幽深的走廊前行,轻松得好像走在自家小区。   忽然,她手机亮起,状如鬼火。她毫不在意地点开。   后面保安:“???”   不是手机落实验室了吗?   好几个月没联系的英国姑娘潘滚滚,正在欣喜若狂地给佟彤发语音,那信息像洪水似的,一条一条地砸了过来。   “小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的中文发音进步巨大,大概这些日子没少跟张浩然聊天,“我又来北京啦!这次是跟着大英博物馆的其他工作人员!我们要在故宫参加展览!”   潘滚滚回到英国之后,更加坚定了“让大英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回家”的想法。当然啦,博物馆方面肯定不会听取她的意见。不光是由于政治、法律方面的壁垒。最简单的一个后果就是,要是大英博物馆里的所有外国文物都完璧归赵,那博物馆该空了。   而且很多珍贵古老的文物,已经不适合再次移动,遑论漂洋过海。   不过潘滚滚在社交网站上发现,跟自己持相似想法的文博爱好者还真不少。大家组成一个小社团,每天发发传单,写写博客,慢慢的在网上越来越有影响力,还吸纳了几位业界重量级学者,对她们的愿景表示很大的兴趣。   正好大英博物馆也在谋求全球化发展,推动加强和各国主要博物馆的合作。在一些学者教授的牵头之下,跟北京方面达成协议,选出了一些比较皮实的小件文物,送到故宫,准备举行“博物馆中的世界史——大英博物馆藏品撷英”特展,而且展览时间很长。   展品包括许多欧洲、埃及的考古精品,还有不少中国文物——良渚文化的玉琮,商周时期的青铜酒器,东汉青瓷六博俑,唐代三彩文官俑,元代青花瓷盘等等。很多展品自从定居英国之后,是头一次回到中国。   文物的归属地虽然难以改变,但最起码,它们这次回乡“省亲”,能够再次让故乡的人们欣赏到自己的姿容。   佟彤想起来,似乎确实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故宫每年跟国外博物馆合作办展很多次,她并没有特意留意这一次。更不知道潘滚滚也作为工作人员跟着来了。   潘滚滚兴奋道:“今天刚刚协助专家把展品安顿下来!忙碌的一天!小彤你现在有空吗?我们去喝茶吧!”   佟彤十分想跟潘姑娘叙旧,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作妖的太阳神鸟刚刚被锁进保险柜,她还不知道这金鸟背后的boss还在酝酿什么反攻。   实在没心思跟人喝茶。   她十分抱歉地回:“要不改天……”   潘滚滚:“我就在故宫!去你家很方便的!我有好多新鲜事要和你交流呢!你……”   语音突然结束。佟彤看到不远处一间作为工作人员休息室的小殿大门打开,溢出一室灯光。   潘滚滚脖子上挂着个工作证,疯狂朝她挥手。   “哈哈哈哈,你也在啊!走走走,喝茶去!”   -------------------------------   与此同时,四川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来了来了!”   “记一下时间……”   监测队员们藏在灌木后面,观测大熊猫“桃仁”的野化放归成果。   近年来,大熊猫繁育硕果累累,繁育基地里出生的芝麻团子数量年年攀升。不管是科研团队还是人民群众,都希望能将这些熊猫平安放归野外,而不是圈养在动物园里。   感谢科研人员的辛苦努力,成功放归野外的大熊猫越来越多,监测发现,它们在自然保护区里安居乐业,过着自由快乐的生活。   刚刚成功放归野外的“桃仁”在监测人员的视野里晃了一圈,报了平安,便遁入山林深处。   自然保护区面积广袤,许多地方不光人类从未探索过,就连动物也鲜少涉足。青翠的草木山石野蛮生长。   “桃仁”憨态可掬地歇在一个树桩旁,忽然对一块生满苔藓的小石头产生了兴趣。   我踢,我滚,我扑,我推,我砸……   随着大熊猫的动作,一股看不见的能量波从那块小石头周围扩散开来。   成都市各大博物馆里,灵智已开的文物们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   又一个次元通道打开了。   它们和人类社会的连接,更紧密了。   数分钟后,能量波扩散到北京。   保险柜里的太阳神鸟也感觉到了能量波的到来,给他颓废的躯体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哈哈哈哈,老子说什么来着!”空旷的实验室里响起了荡漾的笑声,“我们会越来越强的!你们等着……喂,这什么鬼涂料,放老子出去!” 第120章   连通文物界和人间界的次元通道, 犹如虫洞,在世间游荡散落着不少。但大部分都从来没被触碰开启过。   比如佟彤曾在故宫开了个万年不动的灭火器, 阴差阳错地开启了故宫文物的化形之路。   不久前,太阳神鸟曾经威胁, 说在他的老家四川, 这种次元通道“多得像高速公路收费站”, 最近大概是时来运转,隔几个月就打开一个。   佟彤也就当他是说大话,没往心里去。   给她一万个脑洞她也想不到, 原来太阳神鸟所言非虚。不少次元通道恰好都藏在某自然保护区内, 随着最近放归野外的大熊猫们越来越多, 自然保护区不复往日宁静,被激活的次元通道也与日俱增。   一次次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 给反派boss团注入了一波波新的力量。   --------------------------------   新通道开启,佟彤作为人类, 尽管是和文物有着密切联系的人类,此时走在故宫长长的走廊里, 也只是微微感受到了一阵激灵。   而且旁边还有个永远不消停的话痨姑娘在跟她聊天。   “哈哈,上次来故宫还是游客,这次居然是作为工作人员来的,真是沧海桑田, 世事难料啊!太爽了!”   布展结束之后,潘滚滚姑娘利用“职务之便”,并没有马上回酒店休息, 而是在故宫里呆着,试图跟这里的文物说说话。   不过故宫里的文物也许是觉得跟她文化差异太大,并没有主动来找她的。   她实在无聊,就给佟彤发信,恰好发现她也在故宫“加班”,当即赖上了。   “小彤小彤,上次我见到的那些,你的文物朋友,现在都住在哪呀?我们能不能一起喝茶?”   老康本来觉着小佟朋友遍天下,挺好的。跟这位红发姑娘聊了几句,发现——   “我的妈呀,小佟,这姑娘也是见过文物成精的?”   潘滚滚:“是呀是呀,我在大英博物馆……”   叽叽喳喳一路,突然,一道影子窜出中正殿旧址墙外的小门。   佟彤不由得脚步一停。这影子有点大,不像是野猫。   过了不一会儿,她又发现,那黑影不止一个。   贴着墙根底下,似乎……有七八个人!   或坐或卧,一动不动地猫着。   佟彤忍不住有点心慌。难道是保安集体在抓小精灵?   还是组团前来夜探故宫的游客?   她转头看看老康。也许是因为老康有点花眼,他并没有看到这些可疑的影子。   他们走近咸福门,待要转弯。   潘滚滚也看到了,倏地停了话头。   “你们看到前头了吗……”   老康:“啊?”   神秘的人影越来越多,像是从空气里浮了出来。   他们对佟彤和潘滚滚轻易“显形”,但老康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了前方有什么不对。   他后知后觉地说:“小佟,你看前头……是不是有人啊?”   ---------------------------------   何止是有人。等佟彤跑近了才发现,整个长春宫外围空地上,几乎是一个难民营!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藏匿其中。有人衣不蔽体,躲在大树后面。   有人远远地看到她过来,犹豫着朝她招招手。   借着路灯,佟彤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青青紫紫的痕迹,好像电视里的家暴受害者,又好像游乐园鬼屋里那些化了妆的演员。   她可以肯定,这些人不是游客。   “我去看看!”   一边跑一边难以置信地想,不可能啊,不可能一下子几十个……   就在不到一年前,娇娇、雪晴、葆光他们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佟彤面前时,她还都一惊一乍的,每次都差点怀疑人生。   可现在呢,文物们开始组团了!   一个古代文士打扮的男子捂着脸,躲在树下呜呜咽咽。   “我不要盖章,我不要盖章,我不要盖章……”   他披头散发,依稀可以看出狂傲不羁的气质,以及貌若潘安的颜值。但遗憾的是,他的脸上犹如被神经病扇了十八个大手印,脸蛋高高肿起,成了貌若发福的潘安。   另一位,瘦骨嶙峋,好像已经得了三十年的不治之症。他背上驼着个难看的大包袱,将他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板压得咔咔作响,好像随时都能倒地不起。   ……   其他各位,也都气质相似,像是同一个难民营里出来的难友。   老康迟钝地想起了秘密会议当中,佟彤提到她是如何跟一些文物结缘的……   “小佟,他们不会、不是人吧……”   佟彤蓦地回头,拦住打算撒腿就跑的老康。   “师傅师傅,这附近现在在办什么展览吗?”   ------------------------------------   “故宫珍藏历代名家墨迹展览……”   佟彤从手机上调出故宫内部的布展通知,目瞪口呆。   都是大佬啊!   这个展览还在筹备当中,展品们刚刚从地库中被抽调上来,刚刚安顿在展柜里,还没有对游客开放。   “您是《平复帖》?”   晋代书法家陆机的草隶书法作品,现存年代的名家法帖,原是是陆机写给一个体弱多病、难以痊愈的友人的信札。   而那个苍白孱弱的美男子,居然又长了满脸□□子,身后拖着十几米长的碎绷带。   “乾隆在我身后加纸,加东西,太重了……吃、吃不消了……”   他哑着嗓音告诉佟彤。   而老康对故宫馆藏文物的了解更加丰富。他一边怀疑人生,一边从各“难民”的特征中,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李白的《上阳台帖》?王珣《伯远帖》?《隋贤出师颂》?朱耷《十三札册》??”   “难民”果然都是有名有姓的文物。有些是故宫本身的收藏,有些是从全国各地博物馆里征调而来的。有的比较沉默,即便是衣衫褴褛,满身辣眼睛挂件,也不肯屈尊跟佟彤说两句话;有的自来熟,见了佟彤就哭诉。   “……我等被乾隆荼毒久矣,今日终于下定决心,集体化形出逃,孰料还是逃不出乾隆的魔爪……”   “我被乾隆盖了五十多个章,现在全身痒得很,大概是过敏……”   “乾隆在我的身体里移植他的书法作品!俺现在天天排异反应,生不如死啊……”   -------------------------   大家年纪都不轻,也都听说过书画组的老康;但毕竟佟彤才是在文物界叱咤风云的那个,所以书法们都围着佟彤诉苦,倒把老康忽视了。   急得老康在旁边连连跺脚:“小佟,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谁被乾隆荼毒了?咱们该怎么办?”   佟彤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看到外面的路灯一阵疯狂闪烁,接着,几个神气活现的人冲了进来。   “瓷母!”   瓷母穿得浓艳而炫目,拼接的长裙在路灯下发出金属质感的光芒。她的七彩玛丽苏眸子一闪一闪,从中透出凶恶的杀气。   “佟姑娘,好久不见哟。”瓷母笑得肆意,“你不会以为我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了吧?”   瓷母身后,是乾隆的那些丑哭的瓷器化形,单凭衣着外貌就能认出来——因为那些瓷器实在是丑得各有特色。   一看就是化形跑出来的乾隆手下。   “你们跑出来也是没用的。”貌若精分的“胭脂红蓝地轧道珐琅彩折枝花纹合欢瓶”幽幽开口。他的脸一半红,一半青,中间一张嘴,说出的话不带温度,“我们迟早会将你们变得比我们还丑!“   这自黑也真够不遗余力的。   “历代名家书法”们显然饱受这些丑瓷器的伤害,此时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有几位胆小的,慢慢后退往展厅走。   但他们都已经被乾隆欺压得抬不起头,有的病病歪歪,有的身体沉重,有的在拼命挠痒……   一看就是不堪一击的模样。   粉底碎花农家乐瓶则直接朝佟彤大步走来。   “把太阳神鸟放出来!”   太阳神鸟虽然没有像乾隆和珅那样,直接参与对文物的迫害;但他早就通过改造老康的保温杯,成功地打入人类内部,听到了许多珍贵的情报。   作为boss身边举足轻重的通讯员,很多第一手资料都是他传达给虾兵蟹将的。   现在太阳神鸟不幸被俘,对反派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他们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有关部门”和各路文物大佬们的下一步动向。但他们感受到了又一处次元通道的联通,大大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因此决定倾巢而出,先下手为强。   佟彤一扭头,赶紧跑进临近展厅,用“有关部门”的无限权限小粉卡刷开了门,面对一柜子的静止文物,慌慌张张地说:“大家好,有能化形的吗?有江湖宵小来这儿捣乱……”   -----------------   一分钟后,展厅的大门无风自开,冲出来几个俊美的男男女女。   他们也早就发现自己拥有了化形能力。只不过对人类社会还充满警惕,加之自身并非国宝级文物,对自己化形之后的状态并不自信,因此一直没有使用这项能力,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博物馆里当明星。   但如今佟彤相邀——她在整个故宫可算是大名远扬,据说跟不少镇馆之宝都做了朋友。如今她说,自己的同伴们被瓷母他们欺负到头上。   就算是再害羞的文物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下定决心,化形前来干预。   但三希堂瓷器们人多势众,冲进院子的时候气势恢宏,顿时把整个院子占满了。   “嘿嘿,还有漏网之鱼啊……”红蓝搅玻璃瓶阴森森笑道,“大家再接再厉,一起上……”   ------------------------------------   潘滚滚兴奋不已。   太劲爆了!她在大英博物馆只是偶尔看到一两件文物化形。这一来到故宫,一下子就见到“豪华套餐”,现场几百个文物对她显形!   “小彤小彤,”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这种奇妙的事,故宫每天夜里都会发生吗?”   佟彤恨不得把她打入旁边的冷宫,“别激动别激动,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低调低调,别让他们冲着你来……”   不过反派们现在完全不把佟彤放在眼里了。任凭她心惊胆战地站在旁边,把她当成个不值一提的NPC。   因为他们实在是人多势众,看着架势,横扫故宫不成问题。   老康还在旁边一个个的数。   “三希堂墙上的瓷壁瓶,一共14个,颜色都对得上……乾隆的玉如意……好像都是三希堂里跑出来的……”   “三希堂”是乾隆的书房,里面除了收藏有历代名家墨迹之外,还按照乾隆的品味进行布置,此后的历朝都没有变动,至今保持原貌。   老康在故宫工作几十年,三希堂也来过不下几百次,对里面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熟记于心。   看来这些乾隆口味的装饰品们,经过皇阿玛多年的言传身教,审美能力也产生了相当的扭曲,极其看不惯“历代名家墨迹”们的清癯秀美的面容,都下定决心,要把他们涂个五彩缤纷。   瓷母甩着裙摆,带领众丑瓷一步步推进。   东南方三希堂的方向,乾隆的声音远远传来。   “哈哈哈,想不到吧!朕的力量越来越大了,朕迟早要将整个故宫收复回来!”   ------------------------------------   故宫现在晚间已经减少了保安巡逻,改为全方位安装监控。   佟彤记得,过去这些反派文物们,还多少有点惧怕监控,不敢暴露在人类的凝视之下。   可现在,他们居然有恃无恐,眼看头顶上几个黑乎乎的摄像头,他们视若无睹,仿佛拥有了在监控下隐身的能力。   抑或是,他们已经完全不惧怕引起人类社会的恐慌和围剿。   佟彤蓦地想起来,太阳神鸟也曾经气吞山河地宣称,他们boss团的“实力日渐壮大”,超出她的想象。   眼下她已经亲眼看到了。整个故宫已经被乾隆的反派团入侵占领。他们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推进,搜寻那些尚未被荼毒的国宝。   倘若有不明真相的游客在此时空降故宫,这百鬼夜行的场面一定一辈子忘不掉。   谁说故宫不闹鬼?   一个个展厅里的文物都活了。他们根据各自的特性,有的穿着铠甲,有的挥舞刀枪,还有不少是法师形态,慢慢汇集成汪洋大海,有些包围了“历代名家墨宝”展厅,有些直接朝午门展厅、武英殿展厅、文华殿展厅发动袭击。   佟彤完全失语了。这几个展厅里都住着各种国之珍宝,每一件都是上过教科书的那种!   “哎哎,等等……”   一个浑身粉红,穿着杏花瓣组成的长裙的妖冶仕女,带着一群虾兵蟹将,气势汹汹朝她走来。   “佟姑娘是吧?太阳神鸟被你们藏到哪儿去了,快说!”   佟彤慌忙后退,很快认出了这位是谁。   “乾隆御笔《杏花图》对吧?姑娘手下留情,前几个月我们书画组刚刚修复过你,我还给你做过全身大保健……”   杏花姑娘丝毫不念旧情,柳眉一竖,挥动着枝条就朝她打过来。   佟彤还没反应,老康先“嗷”了一声,大惊失色。   “文物打人啦!”   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边掠过,轻轻接住了那束杏花枝。   希孟低头看着这个不入流的小妖,不悦道:“刚从游乐园回来,都不让人休息一下的吗?”   然后他将那花枝一拉一拽,不知借了什么力,杏花精居然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也“嗷”了一声。   她在地上四肢并用,粉红色裙子扭成抹布,居然爬不起来了。   佟彤星星眼:“大佬出手就是不一样!”   希孟眼角闪过一个笑,快速跟她解释:“对付这种小妖要讲策略,一一击破。乾隆的《杏花图》头重脚轻,毫无根基,因此稍微给点外力,她就很容易跌倒爬不起来。”   他掸掸手,又说:“本来这种毫无艺术造诣的玩意儿不应该那么轻易成精的,肯定是有外力作祟。”   佟彤抚心口:“来得太是时候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面太吵。”他面无表情,“上来看看。”   怎么自从他能够回到地库之后,故宫就不复往日的平静,三天两头的“上面太吵”,把他炸出来?   又一波小文物挥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朝他冲过来。和太阳神鸟一样,乾隆现在也获得了临时“征用”文物的技能,只要在它们身上盖上他的招牌大印章,大到足以让人类忽略这个文物本身的性格和意志,文物就会为他所用。   但由于小文物们灵智有限,打架比较一根筋,放眼一望,故宫众大佬文物都在逃离或者自保,只有这一位《千里江山图》比较拉仇恨,居然还跟人类有说有笑的,解释他的战术?   大家呜哩哇啦的朝他冲过来。   佟彤心惊胆战。虽说文物们对她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顶多是把她绑架到创作层(她不觉得这些小文物有这么强的法力),或是给她身上打出两个包;最有威胁的还是刀剑类文物,可能能给她身上划出点血什么的。   但希孟——   他口中说得轻松,但一双眉也不由自主越蹙越紧。他可以靠分辨文物的弱点来一一击破,但攻来的虾兵蟹将太多了,不容他一个个的分析。   他目光一瞥,随手从旁边呆愣的潘滚滚手中夺过一把雨伞,张开之后一抄,将一干小文物拢在当中,略一用力,小文物纷纷现形。   哗啦啦……   几卷书画、几个盘子、还有两个鼻烟壶,乱七八糟地盛在雨伞里,倒是分毫未损。   佟彤迅速给它们贴上涂料创可贴——游乐园里收服太阳神鸟完毕,剩下的。   ---------------------------------   潘滚滚终于意识到这些文物在干什么,惊讶得合不拢嘴——文物居然也会“自相残杀”?   她突然意识到:“等等,我们大英博物馆运来的那些展品……”   佟彤也一个冷战。由于次元通道开启在故宫,远在英国的中国文物们并没有轻易化形。但如今它们回了国,要是噼里啪啦全都集体成精……   还挑的是今天这种千钧一发的节点……   “快去检查一下!”她推潘滚滚,“从后右门的走廊里绕过去!”   几拨不入流的小古董冲杀过来。希孟认清他们的弱点,一点蛮力没用,很轻松地一一解决。   佟彤有样学样。一个孤芳自赏的美人提着花瓣剑,盛气凌人地朝她挥来——   她看到那花瓣的形状,捂着鼻子叫道:“好臭!谁吃蒜了!”   化作花瓣美人的乾隆《水仙图》柳眉倒竖,尖叫道:“我不是蒜!是水仙!我不是蒜!是水仙!”   潘滚滚跟着帮腔:“是大蒜呀!跟我今天早上吃的烂蒜肥肠一个味道!”   水仙美人丢下花瓣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但其他地方的文物就没那么乐观了:珍宝馆的珠宝们大多很脆弱,年代也不是久远,见识算不上广泛;化形之后一群娇滴滴的格格大小姐,尖叫声乱成一片,很快就被反派文物们冲得四散奔逃。   希孟转头看着不知所措的老康,命令:“烦你去保护太阳神鸟,莫要让它的封条被人揭了。”   老康如获大赦,扭头跑步走了。   神鸟虽然没有什么物理杀伤力,但他的心理战技能相当于大型AOE,只要一放,故宫这些努力自保的剩余文物大概都得心如死灰,乖乖放弃抵抗。   佟彤慌道:“这咋办啊?”   虽然说“有关部门”的规矩是不介入这些非人类之间的纷争——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谁定的规矩,总之是各方默认的——但故宫里发生了文物大战,要是乾隆一方获胜,那故宫里的国家宝藏们从明天起,都会带上各种丑绝人寰的烙印,那对人类将是多大的损失啊!   希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遇见过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他微微思索一下,揽着佟彤悄声说了几句话。   佟彤举一反三,一边给有关部门电话留言,一边在群里召唤自己那些仍然在民宿歇着的朋友。   【@全体成员 故宫需要你们的支援!】 第121章   很快, 赵孟頫骑着神马赶到了。一脸惊诧。   反派文物们看到赵孟頫,都沸腾了。   “就是他!咱们万岁爷最喜欢这个作者, 大家加油冲啊——”   因为他们都知道,皇阿玛万岁爷表达“喜欢”的方式, 就是在他的作品上拼命留下个人印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赵孟頫本来以为是几个小文物闹事, 一看一群大军直接朝他冲过来,吓得脸色苍白,神马都跟着往后退。   还好娇娇骑着共享单车及时赶到, 挥着小车当武器, 打退了戴粉红色大围巾的粉彩松绿地云蝠纹棱式包袱瓶的攻击。   那边台北故宫的外援们也大展神威, 正在收拾三希堂瓷器。   “你们太过分了哎!”雪晴摸出一枝王羲之的笔,挡住一次次大印章的攻击。“不过才分别几十年耶, 当年我住在三希堂的时候,你们哪个不是前倨后恭的, 管我叫爷爷!”   那时候他还不是女装大佬,虽然秉性阴柔, 但还是可爱男孩子的打扮。都怪乾隆在他身上乱涂乱画,害得他只能披一身黑,被迫转变个人风格,现在习惯成自然, 回不到过去了。   一想到这,他更是怒从心起,发威打倒了一个穿着辣眼配色比基尼的瓶子, 用力一按,把它按回原形。   “真丑!”文姬在一旁娇嗔,“一边呆着吧!”   忽然御花园里传来求救声。   “来人啊……来人啊……欺负老人了……”   展子虔的《游春图》,是隋代的绘画,迄今为止存世最古的画卷。   它化形之后是个年轻仕女,但由于画卷本身年事已高,仕女已有些行动不便,缩在一块奇石洞里,绝望地看着一群幼年丑画步步紧逼。   还好佟彤及时唤醒她的一群徒子徒孙——几件明清山水小品及时赶来,将她保护了起来。   ---------------------------------   只可惜故宫里的国宝级巨佬文物虽多,但还没多到漫山遍野的程度。佟彤跑出自己平生最快速度,一连串了十来个展厅,唤醒了几百个文物——但大部分化形文物都只是平时展览中的绿叶,无法像希孟这样一招致胜。   偌大的故宫成了战场。文物们分成两派,打斗期间还翻着陈芝麻烂谷子,好像要把几百年的恩恩怨怨一次了结。   这个说:“你算什么画,要不是乾隆看走眼,你能被收进故宫?怕是在鬼市三百块也没人要!还霸着个展位,也不嫌害臊!”   那个说:“就是你!当年占了我的柜子,害得我只能去一个更潮湿的抽屉,要修复都还没排上队,现在每到下雨就关节痛!总算等到今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还有的说:“太丑了太丑了,居然和你做了四百年邻居,丑死我了……”   一片混乱。   乾隆坐镇三希堂,指挥他手下的那些丑文物们一波波冲锋。   三希堂外对面就是御膳房,最近几年刚刚整修成为家具馆,展出明清珍贵家具。   被追逐得无路可逃的文物们躲在大木桌、太师椅、雕花大床背后,狼狈还击。   直到一个巨型黄花梨木条案忽然开口,瓮声瓮气地抗议:“还让不让人好好歇着了!”   瓷母带着丑文物们,被吓一跳。   随即喜道:“万岁爷也喜欢在家具上刻字!”   伴随着一阵惨叫,巨型黄花梨木条案扭动不止,光滑的案面上出现了一首乾隆打油诗,是深深刻上去的。   家具原本是实用性器物,并非什么艺术创作,灵智基本上约等于无。这个黄花梨木条案的制造者恰好艺术细胞无处安放,一生都在探索新风格,最后将自己的无限心血倾注在这张条案上,才使它在数百年间逐渐生出智识,终于在二十一世纪的某天,它成了一件超脱“家具器物”的存在,目前正在努力化形。   谁知“开智”之后没几天,就被强行刻了个满堂彩,心灵遭受极大的创伤。   御膳房里的其他家具见此惨案,不管有没有灵智的都噤若寒蝉,整个家具馆忽然变得死气沉沉,家具们身上的光泽暗淡下来,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氛。   ---------------------------------   佟彤一边疯狂唤醒展厅中文物,一边往地库入口跑。   这还只是展厅里的少部分文物们遭殃。要是地库里存放的大部分祖宗都被唤醒,那故宫别想卖票了。整个北京城都得跟着混乱。   忽然白老板指着前方一棵树后,大为惊奇:“咦咦,那不是官家吗?”   胖佶居然也混在丑文物队伍里,愁眉苦脸地打先锋!   现在佟彤知道了,这个胖佶并非像乾隆一样,被召唤出的那个艺术家皇帝之魂;而只是《听琴图》的化形。   虽然仍然是宋徽宗,但只是历史上那个宋徽宗的一片思维碎片,是他整个人格的一段小投影。   就好比佟彤在微博上披了个“童童”的马甲。“童童”在社交网站上的所有言行,虽然仍旧如实地反应出了她的性格特征,但要说“童童”等于佟彤,还是太过牵强。   因此这个《听琴图》胖佶,作为文物的战斗力也平平无奇——并不是说他弱,而是说,跟其他工笔宋画不相上下,只能算大佬,算不上巨佬。   他举着一个大蹴鞠,一会儿打退两张明人书法,一会儿又被几件从南京博物馆、杭州博物馆前来做客的良渚玉器追得满地乱跑,忽然跑出御花园,迎面正好撞上佟彤。   佟彤可不怕他了,一把薅住他的肉肉的手,一边喊:“官家,上次去您家忘了说了,您的琴弹得实在是太烂了!简直没法听!”   《听琴图》被乾隆“墨宝”污染,以至于里头的琴声全都变成了哀伤抑郁的路边小调,完全失去了隐士气韵,这大概是胖佶心中永远的痛。他愣了一下,脸上一下子星火燎原,愤怒得没边儿了。   “不许你乱说!朕……”   就在此时,破琴赶到。在唐代古琴的强烈气场下,《听琴图》版宋徽宗缴械投降,作为武器的大蹴鞠滚到不知何处,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   “呼呼……朕投降……朕投降还不成吗……”   破琴拽着胖佶的手,大概也感知到了他那一塌糊涂的创作层里的走调琴声。皱着眉头一拍,《听琴图》现了原形,成了匣子里的一卷画,轻轻落在破琴手里。   佟彤慌忙嘱咐:“可要看好了,别有闪失!”   顺便给匣子上贴了个涂料创可贴,防止胖佶再出来助纣为虐。   匣子里的胖佶还在哀叹:“不是朕要跟你们作对,实在是乾隆这厮把朕伤得太惨,朕心里苦啊……”   佟彤:“回头我帮您到创作层里把这事解决了怎么样,您能答应别蹚浑水吗?”   匣子里的胖佶愣了半天,小声说:“真的啊……”   佟彤没时间跟他讨价还价,心想他那个坑爹的精神病院,自己可是不能再去了。但是请求其他文物朋友到胖佶的创作层去捡个垃圾,估计她还是有这个面子。   ---------------------------------   午门展厅里忽然狼狈冲出来一群造型奇异的外国人——一个长胡子的波斯猎人,身边还牵着一条猎犬,正跟瓷母打得难解难分。猎人操一口熟练的英文,一个劲地骂:“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美艳的埃及女祭司口中念念有词,站在午门正中的走廊里作法。但她比划了半天,仰望天空,没看到“天兵天将”前来守护这个展厅。   “怎么法术不灵了?”她同样说着英式英语,慌乱地询问旁边的中世纪神父,“唉,我太久没回家乡了,咒语有点忘了……”   神父貌似跟她不和久矣,粗声粗气地怼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们异教徒的咒语从来就不会见效的!”   “快跑!”一个肉乎乎的萌娃小天使拉着女祭司的裙子,连滚带爬跑下午门展厅。   和珅正带着一群文物,对这里扫荡搜索。   “哇,这么多异域风情的美人儿,”和老板大开眼界,“这必须得让万岁爷题几句诗,方能衬得他们的身份啊……”   潘滚滚胸前甩着工作人员出入证,绝望地试图维持秩序。   “大家先别化形,我统计不过来了……萨珊王狩猎盘是哪位?印加金羊驼在哪儿?刘易斯棋子你们还好吗?……噢上帝啊我要通报我们的策展人……”   大英博物馆方面派来的专家们都回酒店休息了,而且由于时差原因,睡得都特别死,专门叮嘱酒店前台“请勿打扰”。潘滚滚抓狂了半天,一个人也没联系上。   来自英国的文物们骤然化形入世,晕头转向的,一下子被反派团撂倒好几个。那些回来“省亲”的中国文物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有的还操着一口清朝官话,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一百多年来,故宫变化太大了。   还好维多利亚及时跑过来帮忙,将外宾们疏散进东西雁翅楼。   埃及女祭司是被好几个文物拽走的。她美艳的脸上满是绝望。   “NO……我的咒语还没念完……”   ---------------------------------   佟彤在红墙金瓦之间疯狂奔跑。到处都是战场,文物之间打架大概也不仅限于物理攻击,她看到景阳宫小院里连连闪着强光,好像有人在渡劫。   ……等等,景阳宫?   她跑哪去了?   她虽然在故宫工作,但行走范围基本仅限于西三所。故宫那传说中的9999间房屋,她也没有一一走过。   闭馆之后的故宫,很多走廊和大门关闭,只有少数留给巡逻的保安行走。她不知不觉居然迷路了!   都快从贞顺门出去了!   贞顺门作为非游客出入口,眼下当然是关着。门外一墙之隔就是故宫派出所。   她刚要掉头,贞顺门开了。   梁湘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她第一眼看见佟彤,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太奇怪。   “你加班呐?”梁湘说,“有群众投诉说故宫夜里装修扰民,非让我们派人进来看看。我说故宫不可能夜里装修,人家不信。我只好——”   话说到一半,一个古装美少年从景祺阁里飞了出来,眼看就要大头朝下落地。   梁湘身手不凡,条件反射般地箭步上前,双臂伸开,成功营救被困群众。   美少年被她公主抱,虚弱地看她一眼,说:“谢谢……”   然后化成了一块小玉玦,握在梁湘手里。   梁湘:“……”   佟彤:“……”   ---------------------------------   “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个熟悉故宫地形的总指挥官。跟我来!”   梁湘平时巡逻,几乎走遍了故宫的每一条路。对可能藏匿可疑分子的角落尤其熟悉。   佟彤拿出当年高考语文的概括能力,三五句话说了一下情况。   梁湘大概没彻底明白。但她看了佟彤小粉卡的发卡单位,眯着眼睛鉴定了一下,啥也没问,就迅速进入了状态。   “能让派出所的同事们来增援吗?”   佟彤犹豫了一下,说:“最好不用……”   梁湘微微一笑:“我觉得也不用。”   她扔给佟彤一个对讲机,转头道:“我去监控室指挥。”   ---------------------------------   过不多时,佟彤听到了梁湘发来的一道道指示。   “大批嫌疑人朝景仁宫开进!走的是工作人员通道……”   “咸若馆门口有战斗,就在你们西三所南侧,快让慈宁宫的文物翻墙过去!”   “钟表馆里跑出来一群老外!让他们别乱窜,赶紧去午门跟大英博物馆的那拨人会合!”   佟彤把动态发到群里,指挥全故宫的无辜文物们跑来跑去。   她忽然想到一事,对讲机里问梁湘:“我以为这些嫌疑文物们在监控里不会留影像的……”   “是没有。”梁湘在那头喘气,“监控里看不到。我现在在景山山顶……”   佟彤下巴快掉了:“故宫对面那个景山?我平时要爬半个小时……”   ---------------------------------   反派文物有乾隆在三希堂坐镇指挥。现在有了梁湘的加入,无辜文物们总算摆脱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开始组织起来,将敌人各个击破。   长春宫外,“历代名家墨迹展”总算没有失守。各展厅的文物们都很给佟彤面子,能化形的都出来帮了一把。   大家逐个击破,将乾隆的反派文物们一个个打回原形。一时间地上摆满了红红绿绿的瓶瓶罐罐,好像春节庙会里的打折大促销。   大家平时就对这些辣眼睛的物件不甚待见。只见一件雍正年间的珊瑚色小瓷碗追着一件乾隆粉彩红地碎花小碗,待它现了原形,抄起来就往垃圾桶里丢:“看见你就糟心!说,你这农家乐审美遗传的谁??”   佟彤慌忙过去搀扶住前者——化形化成一个凶巴巴的红衣美男——好声好气地劝:“四爷息怒,那玩意儿再难看也是文物,不能砸的啊……”   雍正碗瞪她一眼,好像在估量她算哪根葱。   “这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人类一边呆着去!”   他还特意辨别了一下垃圾桶上的字,选了“有害垃圾”。   一抡胳膊:“走你——”   “听她的,别同室操戈。”   希孟不知何时坐在了御花园外的游客长椅上,手底下拎了一群挣扎的丑画。他冷眼看了看红衣美男,说了这么一句。   雍正碗敢怒不敢言,愁眉苦脸地离开了垃圾桶。   对他来说,面前这位是无法超越的存在,不管是年龄还是工艺还是底蕴内涵,都让他完全没法出言质疑。   “可是、可是它实在丑得没有存在价值了啊……”   希孟用一种阅尽世情的沧桑语调回:“没有这些丑物,怎能衬托出我等的美貌与珍贵?”   雍正碗想想也是,讪讪住了手。   希孟耸耸肩。   佟彤赶紧把乾隆花碗捧进匣子里放好,笑他:“没瞧出来您还这么自恋啊。”   希孟板着脸,回:“难道你想让‘故宫文物神秘被毁’成为明天的热搜头条吗?那样你工作还要不要了?”   佟彤一想也是,讪讪一笑。   “四爷碗还真好骗啊。”   ---------------------------------   正说着,忽然听到梁湘在对讲机里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御花园那儿有火光?小彤你是不是在那,赶快去看看!”   佟彤一看,那不就在自己附近吗,赶紧撇下希孟的手,站起来找。   哪派的文物如此熟读兵书,居然想到“火攻”了?   只见一个穿铠甲的将军正在指挥:“趁着东南风,放火——”   一众衣衫褴褛的小兵蹲在走廊里,正在用御花园里的枯树枝钻木取火。   看那架势,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奏折成精了……   佟彤慌得赶紧去拦:“各位各位,咱不能升级战备……”   成精已久的文物大佬们的确不怕物理伤害,可故宫的那些木质建筑禁不起烧啊。   烟雾屡屡上升,黑夜里几星火光。   随后佟彤听到头顶上潺潺的水声。   故宫那万无一失的消防体系起作用了!   哗啦啦——   自动喷淋设施开始运作,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激活。   御花园走廊外围,瞬间变成珠玑漫天的瀑布。   “钻木取火”取出的那点烟瞬间灰飞烟灭。临近的几个化形文物来不及躲避,被兜头浇了一脸。   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自动喷淋设施的水压充足,几个身量轻小的文物一下子被冲走了好几步,狼狈地倒在地上。   佟彤扭头就跑。   她不要被浇一头水!   不过自动喷淋设施的设计初衷就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死角。   佟彤不合多跑了两步,跑到了“火源”中心,眼看四面八方的“瀑布阵”以一秒一米的频次朝自己移动过来,包围圈逐步合拢,水雾已经欺到脸上。   “妈呀完了,明天该感冒了……”   紧接着,水雾里伸出一只手。   “真不让人省心。”希孟跟着她跑来,把她往自己的长袍下面一遮,“来!到我这里躲躲。”   没等佟彤反应过来,她一脚踩空,身陷虚无。   隐约听到希孟还在警告:“别乱跑。”   ---------------------------------   阴云成排,雨点狂乱。   《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层。   依然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好像一个玻璃罩。   不过似乎比上次松动了些。大约有几百平米的范围可以自由活动。   佟彤望着头顶上那些落到半空就自动消失的雨点苦笑。   才多大点事,就又把她弄进来了……   看来是习惯成自然。   不过呢,心里也甜滋滋的。所谓男朋友,大概就是这种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都能为她着想的角色吧。   这次她一点也没有未知的慌乱,乖乖地等着被他放出来。   结界里地面凌乱。她顺着院子的走向探索。   佟彤发现,那些在他触及不到的潜意识里野蛮生长的“建筑材料”,似乎比上次见到时齐整了些。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正在成型。   此外还多了些新的东西。   一张北京公交卡,两个她卧室里的抱枕,还有……   佟彤从地上拾起一对粉色的手环,哭笑不得。   “还惦记着游乐园呐?”   她抬头远望。不知是不是错觉,“结界”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并非全是荒山野岭。好像、好像有人迹……   没等她细看,眼前一切景物迅速后退,一股强大的引力将她拉回现实。   ---------------------------------   希孟踌躇满志地倚在走廊里。脚下一群辗转哀嚎的小文物,正一个个变回原形。   他只是半边身子略有沾湿,整个人风采依然。   “自动喷淋设施已经被我手动关闭了。”他微笑,“你怎么样?没有太无聊吧?”   佟彤摇摇头,按捺住把方才所见所闻和盘托出的冲动,甜甜地说:“等打完这仗,咱再去一回游乐园。”   他眉梢一挑,有点惊讶。   “彤彤,”他浅笑,老气横秋教训她:“别那么幼稚行吗?跟个小孩儿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雍正碗的那句台词源自网上一个段子 第122章   两人虽然说笑, 但战斗未歇,谁都不敢怠慢。   佟彤一边笑道:“不成不成, 我说了算,游乐园安排走起……”   一边轻巧地躲过几个珠光宝气的玉盒, “我去去就来!”   有巨佬压阵, 不断有丑文物被打回原形。   但是这样一来, 就有相当的人手用来“押解俘虏”。   战斗圈子逐渐缩小,文物们望着一地俘虏发愣。   从内务府到永寿宫,俘虏们有大有小, 有的装匣, 有的装箱, 凌乱地散落在青石板地上,铺天盖地一大片。   当年故宫文物南迁前夕, 露天打包装箱的现场,都没有现在这样一片狼藉。   毁又不敢毁, 离又离不开,生怕离开之后他们死灰复燃, 继续起来作妖。   “佟姑娘,现在怎么办……”   “咦,佟姑娘呢?”   刚才还穿梭在“战场”里,呼吁大家对俘虏手下留情的佟彤, 这一刻居然神秘失踪了!   三希堂里传来乾隆的大笑声。   “哈哈哈……小的们,他们投鼠忌器的,不敢动你们!还不快动手!”   仿佛开了个阀门, 三希堂里涌出最后一波乾隆朝器物。见文物们守着俘虏没法动手,打算来个趁人之危。   正在此时,佟彤飞奔过来。   她手里提着个大桶。   “宝贝们,”她大喊,“我把地库三期的涂料给拎来了!”   ------------------------------------   希孟手头的“涂料创可贴”早就用完了。为了让文物们放开手脚,佟彤直接联系了故宫院长,然后用小粉卡的权限,钻进地库三期,把所有剩余的高科技涂料都搞到了手。   文物们这下得到神道具,纷纷叫道:“给我点给我点!”   只消在边缘贴上一点点带涂料的东西——布片、纸片、铁皮、塑料袋——就能让俘虏们无从化形。   文物们腾出手来,一点点围住三希堂,打算跟皇阿玛算个总账。   “弘历宝宝,”娇娇捋起袖子,很不客气地叫他全名,“出来挨打!”   潘滚滚总算是看到大英博物馆里的这些宝贝们无恙,腿都软了。左手抱着个帅绝人寰、肌体健硕的希腊美男(索福克勒斯半身像),右手拥着几乎□□、形容深邃的南美帅哥(玛雅祭坛),坐在地上弱弱地问:“你们故宫里的文物,每天晚上都要打上这么一场吗?”   乾隆在里头明显慌了。他好不容易“功力大进”,调动几乎小半个故宫的文物进行突袭,怎么又因为这个姓佟的小妞,居然又功败垂成了?   “朕……这紫禁城都是朕的!你们这些宵小反贼,居然敢跟朕作对,朕不会饶过你们……”   被他荼毒过的那些宝贝们根本置若罔闻。很多身上带着印章、墨迹的文物,挣扎着起身,指着三希堂的大门,□□着说:“不要放过……给我报仇……”   但是三希堂里还收藏了不少名家作品,作为三希堂的常设展出。   万一乾隆来个鱼死网破,故宫就倒霉了。   佟彤大声朝里头喊话:“皇上,来到二十一世纪也有小一年了,到处破坏文物也挺辛苦的。今儿这场大战,是把您召唤出来的那位大爷安排的吧?您呢,上辈子是盛世皇帝十全老人,文治武功有目共睹。虽然当皇帝的业绩算不上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吧,但起码进Top100是没问题的。现在您整天被boss当成工具一样用来用去的,想必心里也不是很痛快吧?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故宫一个清静,这丝毫无损您生前身后的威名啊,您说是不是?”   三希堂里头的乾隆沉默了一阵,随后突兀问道:“哼,你一介百姓,何德何能,敢如此跟朕说话?”   佟彤笑道:“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是您第N代曾孙女。哎,晚辈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您要是会上网,就能看到现代人是怎么嘲讽您这种到处破坏文物的行径的。我身为晚辈,很是面上无光啊……”   周围的一圈文物,除了几个敏感的大佬,其余的基本上都不知道佟彤的这层身份。听她这么一说,那是举座皆惊,几幅“历代名家墨迹”当即就嫌弃地离她远了一些。   但随后大伙又窃窃私语:“佟姑娘在故宫为咱们提供保养修复服务,工作态度一丝不苟,跟乾隆完全是两个极端嘛。咱们不能搞歧视。”   有的说:“是啊,她一点没遗传到乾隆那种处处留情的坏毛病。”   还有的说:“嘘,说不定她家祖上哪一代就跟乾隆没关系了……隔壁老瓜尔佳家……”   里头的乾隆又是半天没说话。文物们对她的态度,和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   ------------------------------------   回想上辈子,他的确是“处处留情”,对文玩收藏情有独钟。每当获得绝世珍宝,把玩赞叹是远远不够的。他觉得不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不足以表达自己对古人艺术结晶的爱意。   他想,文物们身上添了他的御笔,盖了他的御章,一下子身价倍增,肯定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如果他们能活过来,肯定要扑通跪下来磕头谢恩。   谁知这次重回人世才发现,真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三希堂外的这些“受害者”,一个个对他咬牙切齿,而且绝不是那种欲拒还迎口嫌体正直,而是发自内心地讨厌他?   这些问题,乾隆在入世之初就发现了,也偶尔思考过一小会儿。但他是被巨佬boss神通召唤出来的,被他的意志所支配,心里面对文物的破坏欲和占有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以至于他管不住自己的手,一进入人间就忍不住疯狂作案。   “作案”的时候——比如侵入《步辇图》、《清明上河图》乱写乱画,或者在汝瓷上刻写题诗之时,他的确感受到了空前的满足,从身到心都在狠狠过瘾。   但过瘾之后,又不由得感到十足的空虚。   一个声音告诉他,那都是因为佟彤这个人类小妞不自量力,一次次“挽回”他的破坏成果,扫了他的兴。   解决办法?继续再接再厉,破坏更多更精美的文物就行了!   乾隆被这个幕后boss推着往前走,每天都在释放本能破坏欲,没工夫细细自省,思考一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就连现在,他被佟彤喊得有点动摇,但内心深处依旧响着一个顽固的声音,告诉他这个姓佟的小妞在瞎说八道,破坏文物的大业不应该因为她而受到阻挠。   “怼回去!”那个声音告诉他,“你是千古一帝,岂容一平民之女在你面前放肆叫嚣?全故宫里面的器物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毁就怎么毁,想怎么涂就怎么涂,难道还要听从无关之人的指手画脚吗?他们既生反叛之心,你怎么教训都不为过!你是最圣明的人类皇帝,谁也没资格质疑你的所作所为!”   乾隆偷偷从三希堂的门缝里往外看,觉得内心有点撕裂。   “朕、朕是最圣明的皇帝,容不得你一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他终于说,“朕的艺术造诣也不容置喙!也就赵子昂、宋徽宗他们能与朕比肩!你姓佟的何德何能,你说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会听!……”   佟彤还没怎么反应,旁边的潘滚滚听得不高兴了。   “原来那次我们被当街袭击有你的份啊!我说中国皇帝大人,您的帝国已经灭亡了,您的宫殿也已经改建成博物馆了,您就不要念念不忘以前的荣光了,当别人的傀儡好玩不?……退一万步,您也不能朝我们大英博物馆的东西下手啊,我们投保了几亿英镑呢,您赔得起吗?”   她心里其实也慌啊。本来可以回酒店休息的,自己却非得留在故宫访友,这下好了,万一的展品有闪失,她就算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   她大踏步进入三希堂,打算报个警。   华丽的书房内,只见一片衣角闪过,消失在虚空当中。   整个三希堂里,只有头顶监控的红灯在一闪一闪,空调声嗡嗡,就是没有丝毫活人的痕迹。   人去屋空,乾隆消失了。   ------------------------------------   潘滚滚大惊:“他是什么神奇的文物……”   佟彤告诉她:“乾隆爷不是文物,是boss用他的手迹、墨迹为引,召唤出来的……嗯,我也不知道,一缕幽魂吧。他神出鬼没的,大概是被boss接引走了。”   可随即头顶上传来个声音,打了她的脸。   “朕才没走!朕和那位番王只是……只是合作关系!他唤朕出来,是……是有求于朕,朕才不是他的傀儡!朕是天下第一……”   乾隆爱面子,这会子还死鸭子嘴硬,坚称boss只是给自己打工的。   他徘徊在三希堂里,就是不现形,周围一圈凡人和文物都拿他没办法。   佟彤问:“您那位‘番王’是不是在四川成都?御驾在哪个博物馆?是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吗?”   太阳神鸟死不开口,已经被丢到保险柜里关禁闭;要是能从乾隆这里突破一下,也许能直接到博物馆去抓个正着。   不过乾隆显然也不打算轻易向她这个凡人晚辈低头。三希堂里空调声嗡嗡,听不到他说话。   ------------------------------------   故宫博物院,占地面积72万平方米,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宫殿群——现在一地狼藉。   太和殿前散落着几百个乾隆大印章;慈宁宫前堆着一堆劣质乾隆书画;乾清宫外,乾隆一生写的几万首诗编成的诗集,几千本小册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青砖地上,好像飓风过后的图书馆;午门展厅外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辣眼睛瓷器,它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把整个广场变成了一个低配版的鬼市。   瓷母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草丛当中,身上还带着故宫给她量身定做的保护套。   最惨烈的是养心殿、三希堂门前;混战的痕迹历历在目,一摊又一摊的乾隆书画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挂在树枝上、屋檐上,不知怎么上去的。   被打回原形的反派文物们,身上都贴着各式各样的“符咒”,特别像儿童漫画里那种,角色被ko了以后,脸上夸张地贴着交叉胶布的样子。   还有一些或自愿或被迫的乾隆“帮凶”——比如《听琴图》,顶着个胖乎乎的匣子,臊哒哒地藏在“可回收垃圾”桶后面。匣子外面贴着的涂料创可贴阻止它有什么大的动作。   只听得胖佶的声音在里面闷闷回响:“朕投降,朕投降……”   ------------------------------------   天色蒙蒙亮。闻讯赶来的故宫博物院夏院长完全愣在当处,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来了个假故宫……”   有关部门负责人曾老太太也下了车。她刚从四川连夜赶来,一张脸本来精神矍铄,这一夜过后也疲惫万分,显出些许老态。   她走近神武门的时候还跟佟彤说:“不是我不接你电话。四川那里的次元通道有点多,而且近年来被开启得尤为密集。昨天终于有文物集体暴动了,从武侯祠打到杜甫草堂,动用了临近省市的五六位沟通员,收拾了一夜才勉强回复秩序,实在无暇赶来……唉唉,你大概想不到那场景……”   神武门开,曾老太太眼睛一花,看到了故宫的模样。   她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安检机上,小声说:“大概就是这种场景。”   一转头发现,她身边的安检员座位上,安然自得地坐了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一身青色古装长袍,衣裳下摆还有点湿,好像在雨中转了一个来回。   “要是没有佟姑娘及时调度,情况还会糟很多。”他目光灼灼,看着老态龙钟的“有关部门”部长,“姑娘,您觉得呢?”   希孟还记恨“有关部门”当初大摆官架子,居然把佟彤也列入内鬼嫌疑人之一——虽然并没有对她多无礼,也最终没有收回她的任何权限,但这帮凡人肯定是眼瞎了。   曾老太太一怔,记起了他是谁。   “这个嘛……”她慈祥微笑,虽然知道对方不是人,但看在眼里毕竟还是年轻人的皮囊,于是也就按直觉行事,不跟年轻人多计较,“当初是我们工作失误,不过最终不是也没查她吗?这次佟姑娘立了大功,咱们有关部门赏罚分明,这次肯定能颁个个人三等功啦。”   希孟皱皱眉,“这么大事儿才三等功?我看怎么也得二等功吧。”   佟彤在旁边使劲朝他使眼色。宝贝儿,得理请饶人!   曾老太太继续不跟他计较,“那我跟上面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定个二等功。”   希孟:“一等功听起来不错。”   曾老太太:“……”   她心里也开始嘟囔了。祖宗,您知道和平年代个人一等功多么难拿吗?   不过希孟见“曾姑娘”认错态度如此良好,也就不再跟她计较,淡淡一笑。   “这几天的花费别忘了给她报销。”   他不了解什么个人三等功二等功的。彤彤总不能饿着。   佟彤怕他再给自己拉仇恨,赶紧把他拽走。   “行啦,你赶紧去洗手间找个暖风机吹吹。文物不能受凉。”   ------------------------------------   还好今天是周一,故宫闭馆,没有游客进来大惊小怪。   只有几个早期来上班的工作人员,一不小心瞅到宫里的惨状,当场就要报警。   院长不愧是院长,从容宣布:“故宫昨夜进行了紧急消防演习,主要考察咱们的夜班工作人员能不能及时抢救出展厅里的文物……嗯,从现在的效果来看,参加演习的同志们都出色完成了任务……大家看,这些文物安安全全的被搬运到了空地上,一点都没损失……”   工作人员们将信将疑:“演习怎么没通知我们呢?”   院长胡子一翘,“提前通知了还叫紧急演习吗?别侥幸,下次演习就轮到你们!”   几位可怜的工作人员信以为真,赶紧回到岗位,拿出抽屉里的消防须知临时抱佛脚。   在场的“有关部门”知情人都松了口气。   “赶紧关门……”   还没来得及下令,神武门外跑进来一个女民警。她脸蛋泛红,微微喘着气,非常自来熟地来到佟彤身边,对一地文物居然完全无视。   “呼……成了不?对讲机还给我吧。”   众人:“……等等!”   这谁啊??签保密协议了吗??   ------------------------------------   经过一场大战,大部分文物们筋疲力尽,回到展柜、仓库里回血去了;   留下几个风中凌乱的凡人,思考怎么收拾残局。   ——除了希孟。不过他懒得跟“有关部门”多纠缠,只是想着过会儿跟佟彤去吃早点。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神武门城楼上等,冷眼观望这一地狼藉。   于是在场的凡人们都感到压力山大。上头那位小爷毕竟是在故宫待过几百年的,比下头这些凡人们更像故宫的主人。他往下看人的眼神,就像监督一群临时工给自己打扫院子。   “涂料不是长久之计。”他懒得喊话,通过给佟彤发微信,向众凡人提出,“有效期最多半年,而且地库里已经一桶不剩了。”   涂料做成的“镇妖符”只能拿来救急。除非故宫能源源不断地供应涂料,然后把这些反派文物们永久地封存地库,再也不拿来展出。   这种涂料是中科院特供限量版,由于成本昂贵,生产数量都是严格限制的。要是再等下一批生产完毕,肯定会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时间。   更何况,文物部门又不是镇妖协会,若是用涂料来强行封印这些疯狂的文物,既不利于博物馆的发展,也会让众多文博爱好者失望;对这些文物来说,也等于判了无期徒刑,非常有害他们的身心健康。   所以还是要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让它们摆脱这种疯狂状态,安安静静地做回规矩的祖宗。   但这些文物们都听乾隆指挥。如果找不到乾隆口中的“番王”,那么就需要让乾隆给他们下达放弃抵抗的命令,方能使它们彻底消除对其他文物的威胁。   可是,乾隆现在阴魂不散地徘徊在三希堂,也不现形,就偶尔咒骂两句。两个不小心进去的工作人员被吓一跳,以为是自己的手机中病毒,自动外放视频呢。   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放游客进去?   工作人员们只能将这些文物暂时存放在储藏室,把一个个展厅贴上暂时不开放的牌子。三希堂也关了,外头摆一个“正在装修”。   梁湘叹气:“能换个牌子吗?我这儿刚好有群众举报故宫装修噪音扰民。你们挂这个牌子,那不就等于落人口实,明天肯定被投诉。”   院长赶紧指挥工作人员,把牌子换成“正在布展”。   ------------------------------------   佟彤思索乾隆最后那几句话。   其实乾隆也并非不可攻略。他不愿承认自己做了boss的傀儡,但心里肯定堵着气。   毕竟他才是天下第一皇帝,怎能给别人做嫁衣呢?   但以乾隆的自负,又肯定不会轻易承认“朕是被利用了”。   他只是怒气冲冲地宣称:“……也就赵子昂、宋徽宗他们,艺术造诣能与朕比肩!你姓佟的何德何能,你说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会听……”   佟彤骤然想起什么,“诶,胖佶……”   一旁的老康也同时想起来,“这个《听琴图》是不是能化成宋徽宗的形象?咱们给他做做工作,让他去劝劝乾隆不就行了?”   可是《听琴图》现在灰头土脸地当俘虏,拦腰贴着个封条,里头的胖佶还在积极自闭,完全不跟人沟通,只会嘟囔“朕投降,别来找我……”   佟彤立刻说:“我可以请赵老师过来……”   乾隆的超级爱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123章   赵孟頫本来都回地库里休息了, 让佟彤腆着脸拽了出来。   “那个,您能跟您的粉丝谈谈话吗?”她迅速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您有点不想见他,但他现在黑化得厉害, 我们觉得还有挽救空间。要是您能说服他悬崖勒马, 全故宫的文物们都能逃过一劫……”   刚才战斗的时候, 赵孟頫骑着他的神马,一直在太和殿附近增援,没有听到佟彤跟乾隆的喊话内容。   她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下乾隆的话, “他说, 他只服您, 不服我……”   ----------------------------------   谁知赵孟頫听完,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不疾不徐地说:“赵某只是《人骑图》的化形。上辈子的赵某, 在世上留下的作品太多了,灵智分散, 留在我这张画身上的不过九牛一毛。我虽然有着子昂之形,但能耐并不算强, 尚不及赵某上辈子的百分之一。乾隆点名要见的,是上辈子的赵某。若我冒然过去,只怕反而被他看不上啊……”   佟彤明白这其中的原理。就像《听琴图》化成的胖佶,并不是“完整版”的胖佶, 顶多算一个“缩略版”,各项参数都有所缩水。   但她依然不相信:“您说您不及上辈子的百分之一?您脑子里的文史知识足够碾压现代99%的专家了好伐!”   赵孟頫苦笑:“但我的力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然当初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乾隆涂鸦祸害?”   他抬头,看看城楼上那个晃荡着两条大长腿, 傲视全场的美少年,神情复杂地说:“不像他,毕生之魂都在一幅画里……”   因此一成精就是满级,各项技能跟上辈子相差无几。   而他呢,以他眼下这个片面的状态,看见乾隆准得犯心脏病。   佟彤表示深深的理解。历史上的赵孟頫老师太高产了,据说写书法“日书万言”,也就是日更万字,而且字字都是能上字帖的那种精品。   她满怀希望地提议:“要是能找到更多您的作品,将它们聚在一起,能不能给您升个级,召唤出一个更强大的赵老师,让乾隆顶礼膜拜的那种?”   赵孟頫一怔,说:“大概可以吧。但、但……除了那位幕后指使的前辈,谁还能有这个本事呢?”   这时候滴滴一声,他的手机响了。   【希孟:我。】   配了个十分不满的表情包。   好像对赵老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位满级大佬而深表愤慨。   ----------------------------------   老康一直在边上旁听,这会子立刻激动了。   “故宫博物院藏品占所有传世赵孟頫作品总和的60%!质量……其中有大量一级品!让我想想……《酒德颂》卷、《洛神赋》卷、《秋郊饮马图》、《水村图》、行书千字文、草书千字文、《浴马图》、《竹石图》、《秀石疏林图》……   “去年的《赵孟頫书画特展》还借来了很多其他博物馆的书画!上海博物馆的《归去来辞》卷、《洞庭东山图》,辽宁省博的《红衣罗汉图》,有些……嘿嘿,还没来得及归还……   “《鹊华秋色图》在台北故宫,可惜……哎,不过那卷画都盖满了乾隆的印章,大概没啥作用……”   赵孟頫脸色黑黑的,咬着牙,艰难地说:“也可以试试吧……”   ----------------------------------   全故宫的工作人员都觉得院长疯球了。   先是突然袭击,大张旗鼓地搞了个“消防演习”,把几乎半个故宫的展厅文物都翻了个底儿掉,挪到空场上,美其名曰考验夜班工作人员的应变能力。   故宫的几队夜班保安都迷惑了:他们并没有接到演习通知啊……   而且这些文物搬运的规模,完全不像是几个夜班工作人员能办到的。   但故宫重视消防,这是建院以来的传统。而且御花园附近的走廊里湿成一片,显然是自动喷淋系统被触发了。   要是有游客手欠抽烟也会触发。可今天闭馆,没游客。   大家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院长心血来潮,涮人玩儿呢。   院长自上任以来绩效良好,口碑突出,大伙对这次的事件也就勉强接受了。   可是没过几小时,他又宣布要检查策展人员的工作能力,命令将故宫收藏的所有赵孟頫书画作品都集中搬运到武英殿!   要知道,赵孟頫年少成名,又一直为统治阶层效力,他的作品一出世就被人珍藏争抢,身价高昂。   不像很多默默无闻的艺术家,死后几百年才被人发掘,那时候他们的作品大都流落江湖,不知所踪了。   更何况赵孟頫日更万字,作品体量巨大,光故宫就收藏了几百件套,分布在各个展厅、仓库、保险柜,其中不少是从未展出过的。   他的作品到底有多少,世人从未数清过。直到去年为了配合特展,故宫组织专家编了一本《赵孟頫书画全集》,算是比较权威的官方总结。全书共十卷,定价九千八。据说那些买书的土豪邮购的时候,快递员都拒绝走楼梯,说是怕闪着自己腰。   如此浩如烟海的作品,院长上下嘴皮一碰,让工作人员把它们都找来……   “这也是演习。”院长下巴一抬,“做好了年底奖金翻倍。”   大家火速散开,干活去了。   还好去年举办了特展,编了本书,有个目录,否则哪找去。   ----------------------------------   《人骑图》化形的简略版赵孟頫,此时也回复原形,躺在匣子里,紧张地等待自己的“升级”。   佟彤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先发信跟家里报了平安——照例是说住朋友家——然后抽空出去买了煎饼豆浆当早点。   希孟看到她提着塑料袋回来,眉梢一挑,从城头跳下来,伸手就要。   然后才发现——   “你给所有人都买了?”   “不然呢?”佟彤助人为乐地笑道,“大家都忙了一夜了,还没吃东西呢!”   老康感激道:“还是人家小姑娘想得周全。”   众人纷纷从她手里接过豆浆煎饼,大口吃喝。   不过大家有事在心,吃起来食之无味,也不过是填填肚子。   佟彤给自己留了一份,将最后一份煎饼豆浆塞给希孟:“你也吃点。”   他仰头看天,十分傲气地回:“不用。我不吃人家挑剩下的。”   居然把他跟故宫那些路人甲一个待遇,她真是越来越无情了。   佟彤不以为意,耐心劝道:“你打开看看嘛。”   他接过,发现油纸袋子里的煎饼居然是双份鸡蛋的。而杯子里也不是普通豆浆,而是抹茶豆奶拿铁。   他原本板着的一张脸有点融化,依旧嘴硬道:“不早告诉我。”   然而他眼角已经弯了起来,低头尝了一口饮料,又咬了口煎饼,然后把两样都还给她,从她手里接过普通煎饼和普通豆浆,朝她晃一晃。   “我吃这个就成了。”   佟彤拿着双份鸡蛋煎饼和抹茶豆奶拿铁,搞不懂这位大佬在想什么。   ----------------------------------   到了下午,海量的赵孟頫作品终于聚首一处。它们年代跨度巨大,风格各不相同,来到故宫的途经也五花八门,有些已经静静在同一个地方睡了几百年,有些则是去年才从民间收购来的。   就算是赵孟頫生前,这场景大概也是前所未有。   有书法,有绘画,有题跋,大大小小,卷轴林立。   寻常的展厅放不下,于是将它们小心挪移到了太和殿内。   任何一个当代文史艺术专家,看到这种规模的“个人专栏”,都会自惭形秽。   参加搬运的少数工作人员自己都暗自惊叹,得到许可之后,用手机横七竖八地拍照。   夏院长和老康还有点担忧地问:“不会损坏文物吧?”   希孟小小地丢了个白眼,没答话。   他管工作人员要了笔墨,把人都赶出太和殿,关上门。   外头众凡人都不明觉厉,不知道他是要画符还是结印,还是要怎么作法。只能尊重他的意思,退到广场上,掐掉监控,在外头忐忑等着。   午门展厅里,那个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女祭司还在疯狂朝他挥手。   “英俊的年轻人,我可以帮忙的!我熟悉各门各派的咒语……”   旁边欧洲神父冷冷道:“您还是少说两句吧!一百年前您许诺修好我的左臂,直到现在那咒语还没见效呢。”   太和殿大门忽然开了,希孟朝外招招手。   “彤彤过来帮我。”   ----------------------------------   好么,大庭广众之下被他叫得这么肉麻,佟彤当时就觉得身边的几道眼神都有点异样。   只有梁湘,带着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色,鼓励的眼神,目送佟彤进了太和殿。   她太淡定了,以至于曾老太太忍不住问:“姑娘,你什么时候签的保密协议?”   佟彤屁颠屁颠地跟着希孟进了太和殿。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就是无数影视电视剧里,皇阿玛上朝的地方。也是几乎所有游客来到故宫,第一站要参观的景点。   殿内的装饰十分华丽。斗拱密集,梁枋上绘满和玺彩画。菱花格纹,浮雕云龙,鎏金铜叶,铺地金砖……至于皇帝龙椅,那更是极尽精美,高高供在汉白玉台阶之上,全身金光四溢。   当然,这些装饰都是文物古迹,都用红绳拦住,禁止游客触摸。   不过现在,这些绳子也形同虚设。殿内架起了各种仪器,确保温度控制在14.5℃至16.5℃之间,湿度在58%至63%之间。角落里还增加了十几个移动式灭火器,全方位多角度地保证这些文物的安全。地上搭起无数临时橱柜里,盛放着赵孟頫的几百件作品。   作为赵孟頫的头号脑残粉,乾隆要是复活,来到此时的太和殿里,一定会快乐得找不着北。   ----------------------------------   佟彤迈过一道红绳,追上正在研究龙椅构造的希孟,敬畏地轻声问:“宝贝儿,你要怎么作法啊?是不是要画个召唤阵?结个印,烧个符?要什么材料我给你找……”   希孟简直是哭笑不得。   “什么嘛,哪有这么复杂。”   “那位‘大王’是怎么召唤乾隆他们的,我无从得知;我只会用笨办法,到这些书画的创作层去,将赵孟頫的灵魂碎片一个个找出来。”   佟彤怔了一怔。   “果然是笨办法哦……”   他眼波一横,浮上三分愤懑。   她这不是嫌他不如boss吗?   “来不来?不来我一个人去。你跟他们在外头等着。”   佟彤:“……你等下,我整理一下要带的东西!”   他几不可察地一笑,走到大殿东南角。   太和殿角落的一个书柜里,摆着全套《赵孟頫书画全集》。那是工作人员拿来核对藏品的。   他润笔蘸墨,随随便便翻开那套价值九千八的精美画册,漫不经心地浏览。   “从哪里开始好呢?”   佟彤提着个小包袱,趴在他背后,目不暇接地欣赏着那一页页的美图,有一种翻着旅游图片、策划蜜月旅行的错觉。   “《红衣罗汉图》!”她拍板,“好久没跟高僧他老人家唠嗑了!”   ----------------------------------   菩提树下,红衣罗汉满面生辉,作“说法接引”姿态,正在给几个弟子讲课。   不远处的矮墙外,一对年轻男女专注聆听。   高僧讲的内容,佟彤其实大部分都听不懂;但就算是站在那儿,把高僧的声音当背景噪音,十几分钟下来,也觉得通体浸润,内心宁静,开了不少智慧。   她看看旁边,希孟倒是听得专注。他斜倚大树,自在如风,右手手指无意间点触摹画,似是从高僧的传授中悟出了新的绘画技法。   进入红衣罗汉的世界,他用的是自己最拿手的“在画册上添小人儿”法。现在他穿着元代汉人的衣裳,一根铜簪束发,阳光透过菩提树的叶子照在他脸上,淡淡的阴影笼罩他下半边莲,倒照出他的双眼熠熠生辉。   佟彤低头看看他给自己设计的优雅元代女装,忍不住想:有些人是人靠衣装,有些人穿什么都好看……   “要不要进去直接打招呼?”她问,“高僧应该会记得我吧?”   由于这次进入创作层的任务特殊,是为了寻找赵孟頫的灵魂碎片,并非空降进来改变原有剧情,因此赵老师的潜意识给他们开了绿灯,撤销了“如果被人发现身份就会被踢出去”的限制。   所以他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跟红衣罗汉见面。   身后大路上走来一群旅客。她想也没想,赶紧离他远了些,站成一个“正常距离”。   “慌什么。”希孟斜睨她一眼,大大方方地挽住她的手,“元朝,礼崩乐坏,没那么多规矩。”   他倒适应得挺快……   果然,路人们见到俊男美女当众亲昵,不但没报官,还纷纷报以微笑,有个浮浪子还吹起了口哨。   佟彤也就放下心理包袱,笑嘻嘻地回挽,说:“走,拜佛去。” 第124章   “阿弥陀佛!施主大驾光临, 快请坐,贫僧叫人给你们整俩菜去!”   红衣罗汉果然记得她, 笑呵呵地上来叙旧。   作为乾隆皇帝收藏的众多赵孟頫作品之一,《红衣罗汉图》也被盖了许多巨大的印章, 还在画芯里题了一段小散文。不过比《人骑图》稍好的是, 起码那些章没有怼到红衣罗汉跟前去。整个画面的构图还算完整, 没有被破坏得太厉害。   因此佟彤刚进来的时候就寻思,这个创作层里面应该没什么灾难,毕竟只是被轻微破坏而已。   但此时, 看到红衣罗汉精神矍铄的样子, 却好像丝毫没有受到乾隆影响。   大战乾隆不是今日的主题。她压下这个疑问, 恭恭敬敬地向高僧请教:“您可知赵孟頫赵大人在何处?”   “赵孟頫……”   红衣罗汉托腮凝思。他耽在自己的创作层里时,对这个名字并不是太熟悉。虽然脑海里觉得亲切, 但一时想不出是谁。   毕竟赵孟頫在创作红衣罗汉的时候,并没有假定这位高僧是自己的熟人。   但他作为画卷的作者, 肯定会在创作层留有痕迹。   也许不是以赵孟頫的名义……   佟彤赶紧补充:“就是一个书画绝伦、博学多才的年轻人……啊,也可能年纪比较大, 总之非常儒雅谦逊……”   红衣罗汉一拍脑门,“你们说的是松雪道人吧?他就在附近这嘎达隐居。唉呀妈呀,那人贼有才!老聪明了!贫僧经常跟他唠嗑!”   就是他了!佟彤跟希孟相对一笑。   她的创作层之旅很少有这么顺利的。   向红衣罗汉问明“松雪道人”的住处。两人兴冲冲地雇了辆马车,直奔目的地。   ---------------------   对了, 这次希孟在《赵孟頫书画全集》上画小人儿的时候,总算没忘记给两人身上画了点小钱钱。   他笔尖轻轻一扫,给佟彤身上添了个芝麻大的小钱包。   现在, 佟彤掂掂背上的包裹。哦豁!   至少五六斤!   而且是黄金!   有钱,任性!   驾最快的马,坐最豪的车,顷刻间来到松雪道人的住处。   两人傻眼。   柳岸河边几块田,的确是顺风顺水的好地方。可中间盖的雅舍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碎砖烂瓦塌在地面上,隐约可见瓷瓶、砚台的碎片。   附近的村民悄声说:“昨天来了个财主,非说这地面是他家的,不由分说,强拆了松雪道人的房子,抢了他所有的书画,把他赶走了……唉,作孽呀……”   佟彤无语。乾隆原来在这儿捣乱呐!   而且又是霸总式追星。这次倒没冒充他,而是把他的书画都抢走了……   这次他们来晚了。赵孟頫的居所已经是一片废墟,无法挽回。   --------------------------------   当务之急是找到松雪道人。希孟问村民:“松雪道人往何处去了?”   村民摇头:“小的们可不知。据说他云游天下,碰上合眼缘的地方,便欣然定居。听说皇上为了拉拢他,给他在京城造了一套豪宅,种满了梅兰竹菊那些高雅玩意儿。他得知以后,就应邀去京城做了官;可是没多久,他又听说此地有高僧云游路过,一草一木都灵气逼人,于是轻飘飘的便辞官,住到这里来了。您问他接下来要去哪儿?小的猜不到……”   佟彤明白了。赵孟頫——也就是松雪道人,在《红衣罗汉图》里的角色大约就是个行踪不定的NPC。只有周围居住环境达到一定的标准,他才会被吸引过来。   别说,这个人设倒真挺符合晚年赵孟頫的心境——随心所欲,想去哪去哪,作天地一沙鸥,不受世俗约束。   可是现在,他的理想之家被(很可能是乾隆)强拆了……   谢过村民,佟彤满怀希望地说:“要不咱们探索一下这个地图?”   希孟检查废墟,一边冷漠地回:“别忘了咱们有几百个创作层要去。”   万一这个创作层像神鸟君的森林那么大……   佟彤笑道:“那不是挺好嘛,就当咱俩来免费度假了。”   话虽这么说,她也知道,“地毯式搜寻”是下下之策。   她环顾四周。青山绿水,花叶芬芳,远处农舍点点,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果然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她缠着希孟说:“先到附近去找找嘛。说不定他就在村民家借宿呢。”   他只好允了。   --------------------------------   一个时辰后,两个人万分惊讶地回到了村子里。   《红衣罗汉图》的创作层,体量小得惊人。村子外面就是无可逾越的结界,标明了创作层的尽头。   而村子里一共就百十来口人。问遍了全村,都说没看到松雪道人的踪影。   果真灵异!   佟彤寻思,要么这个世界里的松雪道人,真的像游戏里的NPC一样,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刷出来;要么他……永远消失了?   永远消失不太可能。毕竟这是赵孟頫寄托在这个世界里的灵魂碎片。   村民们得知他们在寻找松雪道人,也热心地出谋划策。   “松雪道人对居所环境挑剔,但却十分中意咱们这儿的山山水水。唉,要不是他的房子被拆成一片废墟,说不定他在外面避上几日,还能回来呢。现在……唉,悬啦。”   希孟听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   他将装着《赵孟頫书画全集》的包裹放回马车,半跪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的砖瓦。   佟彤倒抽一口气。   “你不会是想——”   他起身,掸掸手,很自信地一笑。   “给他重建一个雅舍,吸引他再次过来——彤彤,跟我一起干点体力活?”   --------------------------------   “嗯嗯就是这样!地基打牢点!”   “这里种竹子!那里种梅花!”   “不要偷工减料哦,我们这里银子管够!”   ……   佟彤坐在一堵矮墙上,咬着一截梅花枝,笑嘻嘻地指挥一群村民挥汗如雨。   “祖宗您忘了,”她一边嗅花香一边说,“您给我画了个‘腰缠十万贯’,咱有钱啥事办不成,干嘛非要自己动手啊?”   希孟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别过头去,假装欣赏河面的野鸭。   他当时只是随手一点,几乎忘了自己给佟彤画钱了……   本来还想着靠自己的双手给松雪道人重建家园呢……   现在好了。佟彤高价雇了村民,清理完废墟,按照残留的墙面推断户型图,重建雅舍。   现在正好是农闲时期,村民们本来就没什么农活,乐得赚点外快。   从大叔到小伙子,都一呼百应地前来帮佟彤做工。   到了中午,他们的媳妇妹子小女儿都来送饭,其乐融融。   不过第二天,大叔小伙子们就都自带干粮,不让女眷送饭了。   谁让她们老盯着那个俏公子看!   不就是个“甲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在大家动作快,效率高。只用了不到三天工夫,雅舍重新成型。   “毛坯房”有了。装修的工作倒是不能交给村民。   否则给整成一个花红柳绿农家乐,“松雪道人”大概要永远避开这个地方。   所以只能自己动手装修。   可是问题来了。他们并不知道雅舍被强拆之前,松雪道人把它装饰成什么样子。   佟彤担忧地说:“万一复原得不像怎么办……”   “要是复原得太像,那才是我没本事。”希孟丝毫不焦虑,咬着一支笔,靠在一块石板上打建筑草稿,“本尊亲自给他设计房子,只可能比以前的更完美。”   佟彤当然不反驳啦,兴高采烈地凑过来。   “我帮你!”   其实是打算偷师。她可没忘了,希孟的界画技艺就是建筑师带入门的。给人修个房子,那完全是闭着眼都能做到。   希孟需要什么材料,她派村民去采买;希孟动手铺盖的时候,她在旁边递东西。   他工作的时候,专注而认真,动静之间,活力满满。   毕竟,当年做画师学徒的时候他就没少干体力活。他原本便是明朗而强健的,即便双手沾泥,衣衫染脏,也丝毫不掩澄澈气质。   两人一起盖房子,多温馨的一件事。如果这不是别人的房子……   佟彤和希孟不管设计什么,都要首先考虑“松雪道人”会不会喜欢。   雅舍里的家居布置尽可能简略。佟彤回忆赵老师的那间专属民宿套房,按照他的习惯喜好,复原了书房、卧室、客厅……   终究是给别人装修房子。   --------------------------------   吃完午饭,佟彤带上锄头,和希孟一起去河边挖莲藕。   莲藕当然不是吃的,而是要种在雅舍的池塘里的。   她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问他。   “希孟,”她有点扭捏,“你们这些艺术家,都喜欢在创作层里盖房子吗……”   希孟一时没明白,“什么?”   佟彤心里想的是,去年的某一天,她偶然被困《千里江山图》创作层,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的一堆建筑材料,而且似乎和自己有关……   她当然不好意思直说,于是换了个口吻,问:“松雪道人为什么要在这里盖房子隐居呢?”   “房屋是心灵的寄托,”希孟不疑有诈,认真给她补习心理学课程,“赵孟頫一生漂泊,内心却极盼望宁静安定,远离世俗,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也希望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寄托。反映在创作层里,就是一座他理想中的雅舍。”   他将挑选过的莲藕嵌在泥里,小心埋入池塘。   “当然了,各人的人生背景不同。对有些际遇特殊的人来说,这个寄托可能是个船舶、花园、寺庙、甚至宫殿。不过对于我们大多数出身平凡之人,还是盖一间小房子最方便。”   佟彤“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等希孟疑惑地看她,她才小声说:“我在想,你的房子盖在哪里呢?”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内心强大,才不需要盖小房子呢。”   她笑着又“哦”一声,假装信了。   原来他也会逞强呢。   等他们把所有莲藕种进池塘,天色已经擦黑。   进入装修中的雅舍,希孟环顾刚刚粉刷过的墙壁。   她马上接话:“挂点你的墨宝,赵老师肯定闻风而来!”   马屁怎么拍都舒服。他微微一笑:“我没画过他们后世的文人画,今晚研究一下。”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谦虚,转头一看,佟彤又柠檬了。   “又来‘一天入门一个画派’,”她嘟囔,“还让不让我们普通人活啦。”   --------------------------------   晚上,希孟点灯,翻着那本《赵孟頫书画全集》,琢磨什么样的书画能合他的胃口,把他重新吸引过来。   书法方面他并不擅长。北宋末期流行的瘦金、苏黄米蔡,到了赵孟頫的时代已淡出主流。以他现在的功力,也就当个书法协会理事,离“让赵孟頫心服口服”还有不少距离。   至于绘画,赵孟頫提倡复古,早年曾追摹六朝、隋唐画风,后来自成一派,开启中国画坛“文人画”的新时代。   希孟纵然恃才傲物,对同行艺术百般挑剔,也由衷对赵孟頫这个后起之秀怀有敬意。   --------------------------------   他和佟彤这几日一直是借宿在附近居民家里。村里有个大户人家,宅子里好几个空置的客房,用来招待前来做客的名流、乡绅、下乡的官吏之类。   也算是个高端版的民宿。   两人出手豪阔,于是也被人当成“名流”,客气地给了两间客房。   元朝虽然民风开化一点,但这毕竟在赵孟頫的世界当中,离希孟所说的“礼崩乐坏”还有点夸张。所以主人家也就很规矩,男宾给一间,女宾给一间,还有个粗使丫头给做饭。   希孟正翻得入神,忽然灯光一暗,被挡住了。   佟彤抱着一卷铺盖,可怜兮兮地说:“拼个房啦。”   大户人家事情多。今天从京城来了一批贵人贵妇,说是专程慕名而来,来听红衣罗汉讲经。   由此可见赵老师内心的纠结。他在自己的画里盖小房子隐居;而画卷的主角,是一个跟上流社会关系紧密的精神导师,无数达官贵人都排队听他教诲。   佟彤回忆了一下红衣罗汉的大碴子口音……   用这个口音讲经还能名扬全国,只能说明罗汉高僧修为深湛,超凡脱俗。   但这样一来,主人家的客房就要优先给贵人们住。   佟彤在自己那间超大闺房里洗洗涮涮,头发还没干,刚准备偷偷敷个面膜睡觉,那个女主人就过来敲门,诚诚恳恳地跟佟彤道歉,问她能不能跟同行的公子一间住。   反正这年头开房也不用身份证。同行的状态亲密的男女,大概被他们默认为夫妻关系。   佟彤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收了面膜,爽快地命令丫头:“带路。”   希孟见她不请自来,看一眼,没说话。   佟彤知道他晚上要研究文人画,忙道:“我不打扰你的。”   她找个角落,放下自己的东西,然后搬个凳子,静静坐在他旁边偷师。   不过希孟眼下也只是在翻画册,一页页看得很快。   他听到她进来,只是“嗯”一声,想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   佟彤想,他不会是害羞吧?   不太会的。在《清明上河图》里也跟他拼过大床房——那时候她女扮男装,店家以为俩人是好基友。   不过那时候两人还是纯洁的队友关系,她还没表白……   ……不对,她表白是被骗的,不能算!   总之那时候两人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顶多算是共同出差。   不过在确定关系以后呢,佟彤回忆,他也曾经蹭在她的卧室,两人躺床上看电影什么的。也没见他提出过什么不可描述的需求。   她当然不好意思问,只能自己猜想:毕竟跟人类物种有别,大概七情六欲都不是必需品,就像人间食物一样,只是调剂。   他虽然醋劲大,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禁欲型选手。佟彤跟他有过的少数亲密举动,多半都是为了满足她“要抱抱”的需求。亲亲脸蛋也都是礼貌性的。他自己撩完就跑,一点没有引火烧身过。   对于“自己男朋友到底是行还是不行”这个问题,佟彤十分随缘。毕竟人家颜值在这儿,就算整天摆在家里当吉祥物,她也觉得自己赚到了。   所以现在她也没什么心理负担。确认门窗都关好了,就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发髻散落下来,尚且潮湿的秀发披了一肩。   她吁口气:“松快了!你说古代女人的发髻扎这么紧,发际线是怎么坚守阵地的?”   然后又换下宽大的古装,包袱里拽出一套睡衣,藏在屏风后头换了。随后欢快地铺床,在大床角落里给自己围了个窝。   面膜……   算了,怪吓人的。   书桌前,希孟合上画册,活动一下肩膀,随口叫:“彤彤,帮我拿一下柜子里的纸。我要……”   他一转头,就看到她一副湿发加睡衣的造型。睡衣还是可爱碎花风,宽宽松松地罩在她身上,衣摆一直垂到大腿——   把下面的短裤都盖住了,于是给人一种“下面什么都没穿”的错觉。 第125章   希孟只看了一眼, 脸色微微僵硬。   “你怎么换衣服了?”他低头重新翻画册。   “穿不惯古装嘛。”佟彤十分有理,“况且我把门窗都关好了。再况且, 咱们这次有外挂,就算被人发现了bug, 世界也不会崩坏……”   她一边说, 一边取了希孟要的宣纸, 仔细帮他铺好在桌上。然后乖巧坐在一旁研墨。   她在王羲之的书房里伺候过,研墨的手法早就炉火纯青。   如今又有幸给王希孟当助手,佟彤觉得自己人品爆发。   随着她手肘用力, 几缕湿发也掉了下来, 在他鼻子底下随着节律晃动。   希孟忍不住幽幽提醒:“咱们在这个世界中所做的一切, 赵孟頫都是知悉的。就算他一时不察,过后如果有心, 随时可以回溯感知,就像回看监控视频一样……”   “我知道啊。哎, 不就是个短裤吗?”佟彤轻快地笑道,“赵老师没那么迂腐啦, 现代女生穿短裤他看得多了,早就习惯了……”   她没往别的方面想。毕竟比这更暴露的衣裳她也穿过,当时王大宝贝可是心如止水,只问了她一句冷不冷。   实话实说, 当时她是有点小失望的。毕竟哪个女生不想当一回小言玛丽苏,把男友迷得五迷三道欲罢不能……   不过她男朋友又不是凡人。她提醒自己,一幅画能有啥生理反应, 万一激动过头掉片渣,她又得牢底坐穿。   所以她也就释然了,开开心心跟他精神柏拉图。   现在她依然是这么个心态,特别贴心地给他送来一排画笔让他挑。   “你先随便练手,我这里纸管够……”   案边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佟彤从主人家提供的小香盒里拈出一颗小香丸,投入香炉之中。   片刻后,白烟袅袅升起,书案周围弥漫着淡雅的芳香。   红袖添香夜读书。希孟就算是上辈子在皇家画院,大概也没体验过这么高级的创作环境。   佟彤心里苍蝇搓手,等着观摩天才画家落笔的瞬间。   -----------------------------------   半天过去,他依然没动。   反而有些分神似的,不住往她脸上瞟。   终于,他忍不住,再次幽幽地开口。   “你别忘了,进入创作层之后,我是一介凡人。”   “不忘不忘,”佟彤点点头,心里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蓦然间想起来,“对了!你今天忙了一整日,饿了渴了是不是?晚饭没吃饱?我让人给你拿点夜宵来。”   大宝贝可不能饿着。她起身出门,管丫环要了几叠咸甜点心,又泡了一壶没咖啡因的花茶,一同拿回房间。   -----------------------------------   等回去的时候,他面前已经废稿一堆。   “文人画,”他不耐烦地用笔敲桌子,“不求形似,不重技巧,只重意境和神韵。士大夫们借以抒发他们内心的抱负——一般都是什么消极避世啦,人生苦短啦,不想做官啦……”   “知道乾隆为什么独独钟爱赵孟頫吗?”明知赵老师可以“回看监控”,他依然肆无忌惮地评价,“因为文人画不费工夫,容易入门。三尺长的院体画,我最快也得画十天;可是以文人画那种写意笔法,我一天能画十张……”   佟彤忍着笑听他吐槽。   其实文人画没他说的那么投机取巧。中国艺术界自古就提倡“书画同源”,擅丹青的一般都是士大夫阶层。一幅画不止是为了好看,更是表达了文人墨客的心府灵境。   赵孟頫将这个传统发扬光大,此后大师频出,什么黄公望、董其昌、沈周、唐寅……名作无数,撑起了中国画坛的主流。   他们不是职业画匠,没那个工夫磨工笔、磨构图、磨技术。   他们所追求的是“妙手偶得”——不拘泥于既定的题材,只要心中有思虑,那思虑迟早会满盈自溢,洒在纸上,成为他们与知音沟通的一种载体。   奈何文人画里那种隐逸遁世的内核,跟这个热烈倔强、剑走偏锋的少年王希孟,气场完全不合。   刚才趁佟彤不在,随意试了两笔,完全不是老赵的原装意境。   就算是他阅遍《赵孟頫全集》,把他从青年到老年的心路历程捋了个遍,手底下也复制不出来那种感觉。   佟彤安慰他:“没关系。雅舍的墙上也不一定要挂文人画。你就按你最拿手的来,以你的水平,赵老师肯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瞻仰的!”   她说得真诚,乌黑的眼珠映着灯火,盈盈闪亮。   他转头盯着她看,许久都没挪目光。   看得佟彤脸红,小声问:“画不画啦?”   他这才微微一笑,说:“青绿山水没那么好画,这儿又不是翰林图画院,光采买颜料就得至少一个月……哦不对,这个世界太小了,也许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矿物颜料。”   不像这些偷懒的文人画,一支笔、一块墨,就能搞定硕大的一张。   佟彤依旧很乐观地说:“那也无妨啊。慢工出细活。”   上次在《听琴图》里耽搁了快一个月,现实中大概过了两小时。   “有关部门”以及各位有关人员,还在太和殿外等待奇迹发生。   但让他们等上几个小时,应该不算过分吧……   希孟却似乎不太乐意,眼神散漫地在她碎花睡衣上扫荡。   他问:“那就一直住这里?”   佟彤:“亲,咱们钱管够。”   希孟撂下笔,手伸向她带来的点心。   她积极地过去收摊,笔洗里轻轻涮干净。   然后很不讲究地从他手里抢过一块点心。   “这个玫瑰花饼我还没吃过呢,给我留点嘛。”   也不嫌他咬过一口。   她满足地吃了玫瑰花饼,抬头发现希孟的脸有点胀红。   他脸色本白皙,涌上一阵血色以后,眉梢眼角都染了短暂的红,好似一阵春风拂过,万树花开。   “不画了!休息。”   他拂袖而起。   她莫名其妙:不就抢了个点心,至于吗……   -----------------------------------   佟彤先上床睡了。她像上次拼房时一样,在大床上摆个两尺宽的小几,隔开两人的空间,算是床头柜。   希孟仍然在纠结“自己居然画不出像样的文人画”这件事。续了根蜡烛,挑灯再战。   又浪费了不知多少笔墨以后,终于凡人的躯壳抵不住疲惫的侵袭,也爬上床睡了。   不过佟彤听他睡得不踏实。她偶尔梦醒,就着窗外月光,看到他正睁眼看自己。   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还不睡啊?”她轻声敦促,“明天还干活呢。”   他“嗯”一声,转身给她个后背。   但没多久,又转回仰面朝天,闷闷地告诉她:“我睡不着。”   声音楚楚可怜,一点没有早些时候吐槽时那种犀利无情。   佟彤也觉得他挺可怜的。身为过目不忘、一点就通的奇才,今天居然碰上了他难以驾驭的题材……   “乖,不想那些了。”她也轻声回,“大不了照着画册临摹嘛。而且装饰字画什么的可以最后搞定。明天咱们还得继续挖莲藕呢。”   他似乎是苦笑着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片刻之后,佟彤感觉被子下面伸来一只手,穿过床头小几,摸索了一番,搭在她的手上。   手心灼热,腕上延伸着伤痕。骨节硬朗。相比之下,她的手软得像棉花糖。   她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反扣住,合上眼。   -----------------------------------   第二天,两人依旧过得忙碌充实:将挖出的莲藕移栽满整个池塘,几株性急的莲花已经含苞待放;然后又在院里种了梅兰竹菊,营造了一个清新淡雅的后院。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围观,纷纷对雅舍的品位赞不绝口。   “松雪道人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定会再来的!”   “莫非两位就是松雪道人派来重修院舍的?”   “两位一定要请得松雪道人重新莅临小村啊!有他在这儿坐镇,小的们都觉得更有文化了!”   ---------------------------   众人期望越大,佟彤心里就越是急切,恨不得明天就把“毛坯房”装修完毕。   红衣罗汉讲经讲得好,慕名而来的贵人们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上个把月,日日听取大师箴言。   于是她和希孟也只能继续挤一间。晚上,她照例给他研墨铺纸,尽她所能地在旁协助。   希孟学习能力惊人。尽管跟传统“文人画”气场极其抵触,但还是用精湛的技艺弥补,已经出炉了五幅习作——一为山水,一为人物鞍马,一为花鸟,一为兰竹。   另外仿赵孟頫字体,抄了一首田园小诗。   简洁雅致的房间,四面挂上书画,一下子有如画龙点睛,境界提升,有了大师故居的感觉。   佟彤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这赵孟頫仿得太好了!……真的,要是拿到地方博物馆去,人家肯定鉴定不出来真伪……”   他嘴角翘了一翘,却轻轻摇头。   “离真正赵孟頫的韵味还差得远。”他坦然承认,“我在人世间耽的时候太短了,未曾领略很多人情世故。”   松雪道人大概是个特别挑剔的主儿。就算是雅舍里挂了王希孟亲自动笔仿的、完全符合他个人风格的书画,一晚上过去,他却依旧没有现身的苗头。   ---------------------   希孟大概也对这几幅习作不甚满意。没等到松雪道人,也并未太失望。   他独倚窗栏,明月高悬,投下霜糖一般的光,慢慢划过他的肩膀胸膛,落在他手边,勾勒出微微蜷曲的手指的轮廓。   他攥着那把月光,在虚空中涂抹挥洒,月光被抓得细碎,散入他指缝,变幻出别出心裁的图案。   晚风呜呜的吹,村中炊烟熄灭,灯火寥落。   唯有红衣罗汉所在的禅院,佛灯彻夜长明,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笼罩着这个迷你而复杂的小世界。   佟彤把自己裹在小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希孟睡前聊天。   “找到松雪道人之后,咱们打算怎么办呀……真要刷几百个创作层吗……”   希孟也终于累了,倚在床头,舒着一双长腿,饮一口主人家送来的米酒,把碗放回小几上。   “应该不用。你记不记得,临近创作层里,同一个作者的作品主角可以互相串门?——对,红衣罗汉就曾到《人骑图》里去做客过——现在这些作品都集中在太和殿,应该格外容易互通有无。如果我们找到一个赵孟頫的灵魂碎片,那么就可以请他去通知其他世界里的赵孟頫分身,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像滚雪球一样将他们集中起来,不用我们一个个的去寻。”   佟彤恍然大悟。难怪他进入太和殿的时候,神色似乎很轻松,不像是要长征的模样。   她笑道:“那咱们便耐心在这里等,你慢慢画。”   “可是我没灵感……”他不甘心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忽然说:“我们换个世界好吗?”   佟彤一怔,“没……灵感?”   画师王希孟是永远不会灵感枯竭的。但他只会依照自己的心思创作,不会模仿别人的思维。   就算他知道,自己的仿画技能还能再精益求精,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钻研这些他不喜欢的东西。   就像强迫李白学杜甫,就算写出来什么旷世神作,肯定也是在痛苦中完成的。   若是不仿呢?要他作出一幅原创画轴,内容风格还要跟松雪道人心有灵犀……   两人交集太少了,难。   况且,还要考虑这个世界的物理局限。很多颜料根本找不到……   佟彤感到他的郁郁寡欢。他“下凡”进入创作层之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的艺术家一样,情绪变得更加强烈,喜怒哀乐都悉数放大在眼睛里。   她的解决方法简单粗暴。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身子,朝他伸手:“不想这些了,抱抱。”   他看一眼她的宽大的碎花睡衣,还有藏在衣摆下几乎隐形的短裤,眼尾轻轻的一弯,直起身,跨过“界碑”小几,靠在床头,将她拥在怀里。   然后拉拉被子,将两个人一起裹起来。   她居然还带了面霜,睡前涂了,脸蛋上淡淡的牛奶香。   一时间的惬意,确实能让人忘记白天那些恼人的挫败感。   佟彤跳过“如何吸引松雪道人回来”这一步,继续展望:“嗯,召唤出升级版的赵老师之后呢,最好能让他一举拿下乾隆。然后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召唤出他的那位巨佬。我个人推理哈,大概boss也是跟太阳神鸟一个级别的,说不定就在三星堆那嘎达,不是青铜神树就是外星人面具……是了,你记不记得当初在1938年,我们开卡车的时候,曾经路过后来的三星堆遗址……没准boss就是那会儿变异的……”   希孟握着她肩膀,开始还不时“嗯”一声,后来干脆不做声了。   佟彤不满,“给个评价嘛,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一抬头,只见他居然根本没听,目光凝固在她脸上,眸子的颜色很深,裹住了一星烛光。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脸蛋。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副他刚刚完工的画。   佟彤被他看得难为情,小声说:“不聊天就睡觉……”   他扬扬下巴,将她往下一拽,摆成个侧躺的姿势,然后顺势从后面环住。   “好啊。”   佟彤:“……”   不是这样睡……   大宝贝今天吃错药了,艺术道路上受挫,跑来调戏她玩儿呢?   她莫名其妙有点发慌,心跳快一阵慢一阵。   她努力把声线平静下来,咳嗽一声:“你去那边啦,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他执拗地不放开,低低咬她耳朵。   “可我愿意这样。”   温暖的鼻息扑在她耳后,薄薄的一层肌肤完全挡不住那股摄人的燥热感。   她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   “干嘛非跟我挤一间房,挤一个铺位?干嘛动不动就要抱抱?”他还在不依不饶的追问,“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嗯?”   “……”   佟彤感到天大的冤情,艰难地挣扎着说:“以前不是也……”   她分明感到背后的那个胸膛下面,心跳一下下的也在逐渐加速。他身体里似乎燃着一团火,白天的种种不顺意,给那火堆中浇了油,眼下烈焰正旺,从四面八方舔舐她的全身。   她胡乱地睁眼,看到自己的碎花小睡衣被挤得发皱,他身上却是轻袍缓带的古代中衣,下摆宽大,能将她光裸的小腿一并盖住。   两个时代的男女同床而卧,给人一种走错片场的错觉……   她绝望地想:不对,这不符合人设啊……说好的撩完就跑呢?   “我不是、我没有……”   她吞吞吐吐的澄清,觉得他在一下下捋自己的头发,手指触到头皮,一阵阵过电。   于是话说不利落,更加口不择言,“本来,觉得,你不会,介意的……咱们俩物、物种有别,我寻思,肯定有生、生殖隔离……”   太羞耻了!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她的舌头要造反!   他被逗笑了,一翻身,压住她双肩。松散的中衣敞开领子,露出一起一伏的胸膛。   他的目光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三分邪性。   “现在没有了。”他简明扼要地命令,“看我。” 第126章   佟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捅马蜂窝了……   她发现自己像中了朋友圈谣言里那种一拍就乖乖听话的迷魂药, 懵懵懂懂地,居然还在配合他解一颗不听话的扣子……   拿惯了画笔的手指异样灵活, 随便一触碰,勾擦点染, 就能在无形的画卷上激出异样的色彩。   他好像知道该如何找灵感了……   残存的一点理智在他俯身下来的时候终于回到岗位。佟彤忙乱一转头, 躲开了他另一波攻势。   “不不不成宝贝儿……”她双手推着他哀告, “赵老师会知道的……万一以后他心血来潮,回、回看监控……”   希孟根本没被吓住。他撩开她肩膀上散乱的碎发,把她抗议的目光当空气。。。。   “他区区一个晚辈他敢偷窥!我警告一下就是了。”   佟彤哭笑不得:“你这样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本来没什么, 他要是气势汹汹地过去命令“这段监控剪掉”, 那不等于专门给八卦群众指路吗!   他不服气地盯着她, 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   但他这一幅朝气蓬勃的凡人血肉,感情充沛得让他难以自持。   都是她故意的!   他早就提醒过了!   “那你说怎么办?”他抿起唇角, 毛毛躁躁的说,“我绘不出东西, 某些人要负责……”   双颊一凉。佟彤朝他抱歉兮兮的微笑,用手捧他的脸。   “宝贝儿, 我有个办法帮你找灵感。”她把自己那身变形的睡衣扯回原位,急中生智,“我带你去?”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双目一闪, 轻声问:“去哪?”   ---------------------------------------   “阿弥陀佛,施主大半夜的还来找贫僧唠嗑,难道是失眠?罢了, 贫僧助人为乐……”   红衣罗汉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把两人请进了佛堂。   两人倒是穿戴整齐,脸上也无甚倦容。就是这个年轻画师,脸上似乎还带红潮,被她拉来的时候不情不愿,好像有点神游物外。   红衣罗汉作为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主角,自然是智慧通达,全知全能,对于他这副状态的原因一目了然。   不过高僧就是高僧,对此也没大惊小怪。点上灯,泡了壶茶,请他俩坐。   “寻不到松雪道人?对不住,贫僧也不知道咋整……”   佟彤笑道:“不是来麻烦您出谋划策的。就是……纯聊天。”   “施主请讲。”   佟彤非常真诚地发出采访请求:“讲讲您认识的松雪道人吧。”   红衣罗汉沉吟。   “他……不是完人。”   “但胜似完人。”   红衣罗汉作为赵孟頫笔下人物,自然承载了作者的海量思维。从他口中叙述出来的赵孟頫画像,可谓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红衣罗汉在这个世界里日日给人讲经,满脑子禅理佛学。偶尔跟方外之人聊聊八卦,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   从他的话语里,渐渐勾勒出一个鲜活的、苦闷士大夫的形象。   希孟本在旁边喝茶走神,过不多时,也不由得转了身子,侧耳细听。   红衣罗汉从松雪道人的出身讲到官宦生涯,从艺术造诣讲到妻儿友邻,又不小心透露了几则八卦轶事,最后终于觉得不能再多说了,微笑着转换话题。   “女施主可有困意了?还想唠什么?”   佟彤马上说:“您对乾隆怎么看?”   红衣罗汉一怔,“施主,咱能不唠那个磕碜鬼吗……”   “嗯嗯好。那……”她忸怩,把他当免费的心理咨询师,“您对跨物种恋爱怎么看?”   “辽宁省博环境怎么样?比故宫呢?”   “那个太阳神鸟好烦人哦,您给我推测一下他的作案动机呗。”   “请问您这几百年里经历过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   天马行空,想到啥唠啥。   到最后,东方泛出鱼肚白,佟彤满口呵欠,依旧坚持唠嗑。   “谢谢您刚才讲的佛法……哎,我想想……好像跟我以前去五台山旅游时听得不太一样……呵欠……”   红衣罗汉已然得道修成,自是不累,双目炯炯。   “女施主别客气,贫僧也很久没跟人唠得这么痛快了……”   而旁边的凡人王希孟,从漫不经心地听,到专注地静静聆听,此时居然也毫无倦意。听两句,低头默默思索,最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采访”刚进行了几句话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表面上,她是跟红衣罗汉在唠嗑,听的是大师讲经;可实际上,红衣罗汉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赵孟頫的内心映像。   顶多算是加了个佛法滤镜。   他无法模仿赵孟頫,究其原因,是他没有和赵孟頫经历过同样的人生。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用模仿了。他已经将另一个人的一生,他的执念他的愿景,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之中。   甚至,红衣罗汉话语间的禅意机锋,让他对自己的一生——上辈子那短暂的燃烧,还有后来那漫长的旁观兴替——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铁树开花,千年睡莲发芽,灵感蓬勃而出。   红衣罗汉起身去续茶,一边说:“池塘里的莲花大概开了,老好看了,待贫僧去给你们摘一朵来。”   希孟也起身,粲然微笑。   “不必了。我送您一朵。”   他取过一张写经纸,以食指沾香灰,寥寥几笔,绘了一朵莲花。   红衣罗汉接过,捧着它讶异地看了好一阵,低声说:“阿弥陀佛。”   不是他自己的华美重彩的风格。也不是文人画。不是佟彤见过的任何一种风格。   如果一定要将这朴拙的几笔归类,佟彤想,大概可以算作“禅画”吧?   纸上那几道香灰组成的图案,仿佛道透万物真质,超越了人类情感认知,投射出一种完全包容的智慧。   正是他在高强度接收了一整夜的“赵孟頫禅心剖白”之后,结合自己的体察观感,即兴发挥出来的极致艺术。   时机稍纵即逝。早一天、晚一天,或者出了这个佛法缭绕的世界,他便不可能修炼出如此透彻的新风格。   佟彤本以为,论画技、论艺术造诣,希孟早就该是“满级”了;谁能料,他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绝顶之上另辟蹊径,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他接过那画,搂过佟彤,大笑道:“走吧!去会会松雪道人。”   ---------------------------------------   还没回到雅舍,就看到院子外面聚了一群村民,众星捧月地迎来一个人。   佟彤立刻认出来:“赵老师!”   松雪道人,也就是赵孟頫在这个世界里的化身,原来是个知天命之年的大叔。   赵孟頫绘《红衣罗汉图》,时年五十岁。   他的面貌,和《人骑图》化形的那位意气风发的青年版赵孟頫略有不同。眼角多了皱纹,目光里多了沧桑。   但他仍旧是谈笑自若,风骨天成。下了马,很亲民地跟村民们一一打招呼。   “听说此地新来了神仙画者,诸位可否引见则个?”   佟彤忍不住微笑。   谁能想到,吸引松雪道人前来的,不仅是景。   还有可能是——人。   ---------------------------------------   雅舍里所有的其他字画都撤了下来,只在书案之上,悬了这一幅莲花。   希孟和松雪道人在挂了禅画的书房里长谈,不时同声大笑。   佟彤开始还加入对话,还不时贡献出一点自己关于现代艺术的认知。直到后来——   算了,让大佬们神仙打架吧,再聊下去她该自卑了。   ---------------------------------------   长谈之后,松雪道人终于认识到,自己原来是赵孟頫的灵魂碎片,寄居画中,转眼百年。   并且,如果能在不同的创作层里收集更多的灵魂碎片,就能召唤出赵孟頫本人。   尽管将信将疑,但松雪道人还是答应一试。   “我可以去通知《秋郊饮马图》、《浴马图》里的同伴们。我以前也曾去那里串门,马儿们都挺喜欢我。”   希孟微笑:“那就多谢。”   “不过……”松雪道人踟蹰片刻,笑问:“能让我再欣赏一下足下的墨宝吗?”   ---------------------------------------   佟彤回到“民宿”,愉快地开始收拾行李。   面霜面膜都收起来,手机藏起来,睡衣……   呵,睡衣。   她出去管丫环要了针线,回忆小学劳动课的内容,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缝扣子。   一双手从后面环住她腰。一缕不属于她的长直黑发落在她耳畔。   她差点捏不住针,咬牙切齿说:“危险作业——你、放、手!”   他是放手了,她刚松口气,随后耳廓被轻轻一咬。   “再说一遍。”   “唔……行行好……”   针线被他拿走。   “就这样挺好。我早就觉得这睡衣衣扣设计得太冗余。”   佟彤:“……”   人家设计师就是为了防你这种人,亲!   她真傻,真的。她怎么就没想到,她自以为跟她有生殖隔离的吉祥物男朋友,进入创作层“下凡”之后,凡心日益膨胀,居然调戏她上瘾了!   希孟心情极佳。虽然出身古代,眼下也算是身在古代,但古人那些礼教对他完全没约束。   “等回去之后让我当和尚都成,创作层就是用来玩儿的嘛!”他低低笑,“这两日辛苦了,怎么谢你?”   佟彤有气无力地提醒他:“赵老师……”   “在隔壁欣赏我的画呢,没工夫管。”   “不是……”   他畅怀大笑,拎起装画册的包裹,牵着她的手,问:“下一个世界去哪儿?”   ---------------------------------------   赵孟頫的书画真多啊。以前,他的这些作品数量对于佟彤来说,只是百科里的一个数字;直到真正进入他创造的一个个小世界,她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高产”。   王希孟将毕生精力注入一幅画;赵孟頫相反,每幅字画里,留下的他的灵魂碎片都小得可怜。   像那个动不动就玩消失的松雪道人还算好的。在有些作品里,他的灵魂碎片就是个毫不起眼的路人甲,有些是青年人,有些是中年、老年,有些甚至是孩童——大抵都是不同生命时期的赵孟頫的投影;而在有些世界里,他的灵魂碎片根本不是人,而是化成一支笔,一张纸,一匹马,一套衣冠等等;需要两人绞尽脑汁,必要时加上运气,才能认出来。   有些世界里,能轻易看出时代特色和作品里描绘的内容。   比如《洞庭东山图轴》,水天一色,满目萧然,忠实地记录了洞庭东山之景。赵孟頫的灵魂碎片,则寄存在逶迤远山后的一个渔翁之上;只不过这幅画也被乾隆“污染”了一首诗。佟彤和希孟离开之前,顺便帮渔翁清理了缠绕在渔船底下的垃圾。   创作层里的时代,大部分是元代,有些其他时代。   比如《杜甫像》,进入以后,两人直接就空降到了安史之乱的兵荒马乱之中——当然,这些战争场面都是赵孟頫以他的史学知识为辅,而想象出来的。佟彤和希孟在里面惊心动魄地漂泊了好几天,都觉得大概是以蒙元灭宋之战为蓝本。   最后终于在摇摇欲坠的茅屋底下把杜甫救了出来,然后发现赵孟頫原来化作了杜甫的大斗笠,也压在草堂底下等待救援。   ……   有些世界则根本和现实不搭界,只是表现了他的创作时的丰富内心。比如他的行书《洛神赋》,里面就是非常超现实的太虚幻境,周围漂浮着淡淡的白雾,散发着迷人的幽香。只不过走两步就鬼打墙,如同被困在一个惆怅而旖旎的梦里。   两人好容易找出了迷雾的来源——槐树下的一个蚁穴,请出了蚁中宰相赵孟頫,迷雾方才散尽。   出来之后,不知今夕何夕。   ---------------------------------------   太和殿外已经拉出了警戒线。空气凝重,一只小猫跳上屋檐一角,假装瑞兽。   一干人众望眼欲穿,焦急地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全部修改自检完毕,专审求放过,真的连尾气都没有了! 第127章   “有关部门”的那些核心人员, 焦急的是这种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召唤术”能不能顺利进行。万一法术不成功,会不会把太和殿给炸了。   有人正在悄悄打电话, 跟消防中队的同志们通气,让他们准备出警。   而故宫院长、老康他们, 则是担心, 这么大规模的征调故宫馆藏文物, 就算今天闭馆,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不过故宫职员的诸多工作群里都已经传开了。都说今天馆长在进行各种即兴演习,大家最好赶紧回到岗位去温习规章制度, 免得一会儿演习到自己身上, 闹个措手不及。   忽然殿门咔咔一响。众人紧绷的心弦齐齐一震。   ------------------------------------   只见太和殿内, 走出来一个人。   他宽袍博带、作古人打扮。然而他出来的时候,很熟练地拨开警戒线的墩子, 自己绕了出来。   潘滚滚认得这人:“这不是民宿里的赵老师吗!赵老师,您好哇!”   的确是她见过的人。他的模样和《人骑图》主角的那个赵孟頫并无二致。然而样貌上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仿佛一个武林高手突然得到神奇际遇, 被高人注入百年功力;又好像是游戏中的主角开挂黑化,眼神变得更加灼人, 眸子里盛了无尽沧桑。   他循声看了一眼潘滚滚,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嗯,潘姑娘……我记得你。远道而来, 辛苦了吧。”   潘滚滚有点凌乱:“等等,您不是那个赵老师……”   “别迷惑。”佟彤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笑嘻嘻地说:“这位就是赵老师。只不过他不再是《人骑图》里那位单一主角了。你现在看到的是钮祜禄·赵……”   他现在已经不是某一件文物的化形了。和乾隆一样, 他是被从无数思维碎片中召唤出来的古人之魂。   完整、立体、丰满,就像那个《千里江山图》化成的少年一样。   赵孟頫花了几分钟,适应了自己的完整人格,然后朝众人颔首。   “诸位且稍等。我去跟乾隆会一会。”   几百幅作品,其中至少一半都被乾隆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形式,涂上了毫无美感的涂鸦印章。这几百份怨念凝聚起来,饶是赵孟頫涵养极高,也忍不住想去质问两句。   他说毕转身,熟门熟路地朝三希堂走去。   《人骑图》的主角赵孟頫,也只是在故宫某一个偏殿里呆的时间比较长,其实并不熟悉太和殿附近的路径;但现在的开挂版赵老师,集合了他几百个灵魂碎片里的所见所闻,对故宫的构造了如指掌。   超级爱豆会粉丝,众人心照不宣地留在原处,谁也不敢冒然去当狗仔。   佟彤抬眼一看,希孟从太和殿里出来。   “我倒挺羡慕赵孟頫这种作品繁多的,”他说,“可以多见很多世面。”   佟彤说:“可未必能有这个运气,像他这样‘化零为整’啊。”   他笑笑:“也是。”   文物虽然长寿,但也是无比脆弱的。万一作品散佚、被毁,那么这个作品里的灵魂碎片就等于永远消失了。倘若一个创作者,大部分的作品不再存世,那么后人——不管是哪个次元的后人——都永远无法窥到TA完整的人格奥妙。   多少璀璨繁星,就这样埋没在了滚滚的历史洪流中。   希孟望着赵老师的背影,心血来潮,说:“咱们听乾隆挨骂去。”   佟彤笑了:“赵老师都没说让人跟着……”   他下巴一扬,“他敢赶我?”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拉过她的手,也往三希堂方向走去。   太和殿前众龙套:“……”   ------------------------------------   不过他的亲密举动也就仅限于拉小手了。从赵老师的海量创作层里出来,大宝贝重新变成高岭之花,冰清玉洁得让佟彤怀疑自己产生了虚假记忆。   她算是领略到了,希孟早就提醒过她的“我进入创作层之后就是凡人”,不仅表示他会渴会饿会受伤,更意味着甩脱偶像包袱,多角度全方位的堕落……   只不过以前的创作层之旅,他要么没那心思,要么由于时限短暂,他隐藏得比较深。   不像这次,佟彤数了数,他俩大约亲自走了三十来个创作层,最长的耽了几天,最短的不过几分钟,加起来怎么也有两个月了。   实打实的蜜月旅行。   这两个月,她过得太难了!   当然啦,在赵老师的监控范围之内,她肯定是各种宁死不从,坚决不能让慈祥和蔼的赵老师捕捉到任何少儿不宜的镜头。   而他呢,其实也不着急。像猫捉老鼠似的,耍出层出不穷的心思引她入彀。   而且还没耽误正事儿。这就十分令人钦佩了。   为了完成一次次“寻找赵孟頫”的任务,两人不得不经常变换身份,有时是正常的男女伴侣,有时是大小姐和保镖,有时候是书生小丫环,有时候是好基友……   遇到的剧情也五花八门,有几次比鬼屋还刺激。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张清隽不羁的面孔,跟她调笑的时候,眼角的嫣红泪痣会挑出一个尖儿。   这谁招架得住啊!   不过,一想到赵老师那无处不在的监控,佟彤也只好萎了,可怜巴拉地给他看手机。   “你看,‘99件事’我还存着呢,咱出去一样样来,这些酒店温泉什么的都试一遍……”   他挺感兴趣,搂着她看手机,还想点进去看评价。可惜创作层里没wifi。   现在好不容易胜利而归,他好像已经把这事忘了。特别绅士地让她挽着自己胳膊,还真诚地跟她道歉。   “彤彤,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好像太久没放肆了。”   看,多么标准的撩完就跑。   佟彤平静地“哦”一声。   ……也好,省她定酒店的钱了。   ------------------------------------   三希堂里人声喁喁。巨佬赵孟頫莅临,乾隆立刻就从虚空中现身,喜大普奔。   佟彤和希孟赶到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聊了不少时候。   乾隆的声音依旧喜气洋洋:“赵爱卿赵爱卿,能再给朕写一副‘十全老人’吗?”   佟彤和希孟相对无语。   您老人家对爱豆表白的方式,就是管人家叫“爱卿?”   赵孟頫估计在里头也无语凝噎。被几百年后的异族皇帝叫“爱卿”,这不是专门揭他伤疤吗。   不过修为深湛的赵老师似乎并未发怒,而是缓缓地说:“笔墨呢?”   乾隆大乐,命令:“和珅,快笔墨伺候!”   得,boss团里神气活现的一员,现在成了伺候人的小书童。   和珅大概也没脾气。片刻以后,三希堂里响起了乾隆的惊叹声。   “啊啊啊,太棒了……太美妙了……”   赵孟頫笑道:“这几个字很简单的。记得结构和运笔是最基础的……”   居然开始在线教学!   佟彤和希孟继续相对无语。换了任何一个被乾隆破坏过的文物大佬,此时都绝对不会有如此的耐心。   不过,赵孟頫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还管乾隆叫“皇上”,但从语气上听,一直是掌控全场的那个。   “皇上还有什么习作,赵某也可以帮忙过目一二。”   顶级爱豆手把手亲自授课,乾隆欣喜若狂,当即从书架上搬下来一卷卷自己的“得意之作”,请赵孟頫点评。   “嗯,这幅画画的是两只鹿打架……这个是仕女图,这个是梅花,这个是鸳鸯……这是临的爱卿的《千字文》,这个……嗯,待朕想想……哦对了,是朕妙手偶得,御笔《三阳开泰图》……”   赵孟頫一幅幅细看。   佟彤听到这,嘴里简直能塞鸡蛋了。这个升级版赵老师比原来那个谦谦君子还好欺负!   她喃喃说:“我能请他给我私人定制几幅字吗……我能把我爸那些水彩画也拿给他点评吗……”   希孟已经对赵孟頫有了深度了解。他嘴角一扬,说:“且听他如何讲。”   赵孟頫仔细观赏乾隆的作品,小心地说:“总体来说是不错的,但是还有不足之处,赵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乾隆忙道:“讲讲讲,不必顾虑,朕不是那种听不得逆耳忠言的皇帝。其实朕也知道这些作品并非尽善尽美,细看还是有瑕疵的……”   “嗯,瑕疵。”   赵孟頫笑了:“那赵某就不客气了。”   须臾,他拿毛笔蘸了乾隆批奏折的朱红颜料,像批改作业似的,在一幅幅“御笔”上面涂抹。   “这里,”一个大红叉叉落在鸳鸯的的脸上,“羽毛刻画粗疏,水波纹单薄板滞,掌蹼动作迟涩乏力,笔力尤欠圆劲……”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但乾隆却大惊失色,“哎哎,别,朕可以改的啊,别画叉……”   赵孟頫道:“没什么改善空间了。实话说,皇上难道不觉得,赵某用红叉把鸳鸯头挡住之后,整幅画稍微好看了那么一点吗?”   乾隆:“……是。”   赵孟頫的墨宝,就算是叉叉,那也是婉约姿媚的叉叉,是俊逸飞动的叉叉,是炉火纯青、一代宗师的叉叉。   可是这鸳鸯他画了三天呢!   赵孟頫温润而笑,又拾起一卷乾隆得意的《心经》书法,开始点评,把写得欠佳的字一个个圈出来。   “这个字不太好……那个笔画没力气……这里结构不对……唉唉,基本功不到位……”   须臾,《心经》变成了惨不忍睹的红圈集合。   乾隆快哭了:“朕记得这幅字!当时正值寒冬,朕为了临它,手都冻僵了!让五个妃子轮流揉了三天!爱卿能笔下留情吗?”   赵孟頫只是“哦”了一声。   “难怪整幅字体都偏僵硬。不能要啦。”   说着朱笔一挥,从左到右划了个叉。   乾隆整张脸都白了。   “大胆……”   赵孟頫抬头一笑:“嗯?”   他的气场盖过了三希堂里的帝王气。乾隆嗫嚅:“嗯……没事。”   倒是和珅看不过去。   “你瞎说!我们万岁爷是人中龙凤,怎么可能字字都是败笔……”   赵孟頫:“这个书童好生聒噪。皇上能否令他退下?”   乾隆想也没想,命令:“退下!”   和珅还在挣扎:“皇上,番王那边还需要您,您不能让这个江湖骗子蛊惑啊……”   乾隆:“退下!”   忠心耿耿的跟班和珅,就这么被打发回了自己的次元。   赵孟頫接着挑选了乾隆的第三幅作品。   “哦,临赵某的《红衣罗汉图》……”   乾隆生无可恋地看着赵孟頫在他的御笔上瞎划拉,嘴巴不听使唤,还一声声由衷赞道:“爱卿……真是好笔法,这几下涂得真规整……”   眼看三希堂变成了大型SM现场。忽然书房门开了,雪晴兴高采烈地挤进来。   “听说这里在开课耶!我能客串一下讲师吗?”   ------------------------------------   第三人突然进门,乾隆没来得及隐藏,还保持跟赵孟頫相对而坐的姿态,惊慌失措。   “你是何人?”   为了见爱豆赵孟頫,他特地换下了一身龙袍,像郎世宁笔下的古装画像一样,穿了身风雅的读书人衣袍,乍一看和对面赵孟頫的格调不相上下。   只不过,赵孟頫的面前,只有简简单单一套笔墨纸砚。而乾隆面前的书案上,摆着金灿灿的全套皇家御用文具,光印章就铺了半个桌子,猛一看像是琉璃厂卖货的。   雪晴不拿自己当外人,随随便便往炕上一坐。   三希堂其实很小,长宽也就两米出头,一半的空间都是地炕。   古代没有暖气,这种设计采暖极佳,方便乾隆爷冬天在书房里窝着。   地炕的一端是皇上宝座。雪晴盘腿坐上另一端,跟赵老师当了同桌。   “哇塞,临《兰亭集序》。”他喜气洋洋地发现了宝藏,“我来批改!”   ------------------------------------   雪晴比赵孟頫还耐心。须臾,一张乾隆御笔临《兰亭集序》上,不光红圈红叉遍地,还被他在空白出写了无数点评意见。   而且还不是正经汉字,还夹杂着台湾注音符号!   乾隆急得结巴,“哎,哎……”   雪晴:“我写的注音符号不好看吗?”   他身上带着王羲之的灵魂碎片,就算跨学科写个火星文都优雅无比。   乾隆:“好……好看。”   ------------------------------------   幸存的文物们闻风而动,不多时,三希堂门口已经排了长队,生生把在外头看热闹的佟彤挤到了冬暖阁外头。   “我下一个点评!”   “我要观摩一下乾隆的文人画!”   “我来教他怎么盖印章!”   “我日日跟乾隆御笔相对,早就想提意见了!”   “喂,不许插队!”   ------------------------------------   三希堂里如同开了狂欢party。凡是被乾隆“御笔”荼毒过的文物,这时候都嘻嘻哈哈地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就算是没被乾隆染指的,也有不少前来浑水摸鱼,参加“乾隆御笔”的公开处刑现场。   佟彤问希孟:“你不去玩玩?”   他坐在长椅上搂着她看风景,“幼稚。” 第128章   三希堂里, 乾隆望着自己被糟蹋一地的各种“得意之作”,无语凝噎, 欲哭无泪。   “本来还可以抢救一下啊……”   文物们四散回去休息。只有赵孟頫还留在三希堂内,温文尔雅地微笑。   “皇上, 被人在自己的作品上乱涂乱画, 滋味可好?”   乾隆龙颜大怒, 又不敢在爱豆面前发作,一张脸憋成了黑炭,转身埋首墙角。   “朕承认朕的水平有限, 但朕的心血你们不应该这样糟蹋!朕以往还觉得你们是名流名家, 现在看来也是一群聚众狂欢的小气鬼!”   他骂了一阵, 哭腔渐浓,好好的一个神气活现的太上皇, 居然要掉眼泪了!   其实平心而论,他的那些作品本来艺术造诣也都有限, 被“批改”得再凶,也并没有更丑到哪去。   但他依旧心口抽抽着疼。那些五颜六色的涂鸦, 好像都掺了辣椒水,画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无风自痛。   他疯狂地在书柜中翻找,试图找出一件漏网之鱼。   “爱卿……你们一件都没给朕留啊……”   -----------------------------------------   赵孟頫依旧是淡定地微笑着, 等乾隆的情绪缓和一些后,将那些涂成大花脸的乾隆作品一件件收起来。   “皇上原来也觉得,书画卷轴被无关之人胡乱涂改, 是件不可容忍之事?”   乾隆愤然:“那当然了!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乱动朕的东西!当年朕在位的时候谁敢这样,就算是太子朕也废了他!”   赵孟頫笑道:“如此一来,倒是我等不识大体了。哎,皇上莫怪,待赵某补救一二……”   然后他双手轻拂,只见乾隆御笔《三阳开泰图》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居然一点点的变淡、消失……   剩下三只憨态可掬的羊,虽然有些变形,但依旧看得出稚拙的笔触。   他是超越文物的存在。文物们留下的笔触,他也可以轻易将其消除。   乾隆狂喜,竖着的眉毛还没扭过来,表情宛若劫后余生。   “原来爱卿有如此法力,快,快帮朕的作品恢复原状……朕重重有赏……”   赵孟頫笑道:“那么,被皇上涂抹盖章的那些作品,皇上能否开恩让它们也恢复原状呢?”   乾隆:“……”   脸更疼了。   Boss 将他从海量的印章、题跋、以及打油诗中召唤出来的时候,强化了他摧毁精美文物的欲望,导致他忘记了自己晚年立的“不再题跋”flag,变本加厉地祸害故宫文物。   而现在,在赵孟頫这个跨越时代的文化巨匠面前,boss施加的影响逐渐被抵消。乾隆反复思索着赵孟頫的话,有点茫然。   “其实……其实当初蜀王说,只要拉低那些名家书画的格调,朕的书香墨迹,以后也会被人膜拜的……现在看来,难道他是在愚弄朕不成……”   吱呀一声,三希堂大门打开。佟彤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等等,boss叫蜀王是吗?”她急促地问,“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您怎么跟他联系的?”   赵孟頫作为被她召唤出的队友,很自然地帮腔。   “皇上如果能和那位蜀王划清界限,并且告知我等如何寻他,嗯……赵某倒是可以帮皇上将这些‘批改笔记’清理干净。”   -----------------------------------------   乾隆在得到赵孟頫“把你所有的御笔都清理干净”的承诺之后,欣然退出人间界,回到自己的次元去苦练书法画技了。   他手下的那些审美扭曲的文物,有的被朱笔糊了一脸一身,虽然过后被赵孟頫清除了痕迹,但也心理创伤巨大,况且也没有主子带着他们作妖,只好金盆洗手,臊眉耷眼地躲回自己该呆的位置。   赵孟頫从三希堂翩翩然走出来。   曾部长、夏院长、潘滚滚他们赶紧围上去。   “怎么样?”   佟彤欢天喜地,帮赵老师解释:“乾隆招了!他说太阳神鸟的创作层里都有后门,可以直接跟boss对话!”   众人皱眉:“太阳神鸟?”   佟彤这才意识到,这几位都还不曾得知她在游乐园的那一场太阳神鸟追逐战。赶紧三言两语概括了,说太阳神鸟现在就关在西三所的保险柜里,老康看管着。   众人都傻了。   成都金沙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被拐到故宫来了?   万一成都那边派人来问,这谁说的清啊!   佟彤补充道:“乾隆还说,太阳神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挠它的痒痒,它什么都配合!”   她兴冲冲地拉过希孟:“走,咱们玩鸟去。”   希孟脸色有些暗,悄声提醒她:“人家好歹也是几千年的前辈,用辞最好稍微尊敬一点儿。”   佟彤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忍不住啊……   “谁叫他弱点在这儿啊哈哈哈哈哈……”   他没办法,只能无奈地朝赵孟頫笑一笑,跟着她去“玩鸟”。   没走出两步,突然一阵阴风刮过故宫上空,将他强力地一扯,推开好几步。   霎时间昏天黑地。周边群众目瞪口呆。   等那阵黑风散尽,众人惊恐地发现,佟彤原地消失了。   -----------------------------------------   天地间一片漆黑,分不清上下左右,也辨不明日夜时辰。   除了不远处一排火把烈烈发光,照出一个宫殿的轮廓。   佟彤揉着腰,从地上站起来。   好像是……太阳神鸟的那个日食世界……   可是她还没开始挠痒痒呢……   “人类。”   一个声音从被遮住的太阳那里传来。   “我们又见面了。”   -----------------------------------------   佟彤恍然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被巨佬boss随手丢进来的。   比起胖佶要靠哄骗的方法才能将她困在《听琴图》,这位boss的法力可谓深不可测。   “你不是要和我对话吗?何必羞辱我的部下,我亲自来了。”   佟彤心里一紧。   果然鸟不能乱玩……   不过看起来不管玩不玩鸟,结局都是一样的。Boss终究会忍不住出来,只不过这次现身的方法不太客气。   佟彤借着远处火把的光亮,发现自己脚下有一条小路,通向宫殿的方向。   她试探着往前走。   边走边说:“那个,前辈老人家您好啊。上次没能遂了您的愿加入您的人间破坏神团队,晚辈十分抱歉哈……”   那个声音静默一阵,冷冷说:“放肆。少来胡言乱语。”   佟彤心里盛满了问号。她哪里胡言乱语了?   她意识到什么,换了个说法:“上次小的拒绝了倒戈您的阵营……”   从她听到过的这位boss的只言片语当中,她有一种感觉——他“现代化”的程度不高,也许还不如他手下的太阳神鸟、乾隆和珅他们。他的确学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他的用辞还都局限于复古和书面语。   也许是,出土太晚,还没跟上时代?   抑或是,不屑于学习这些不肖子孙的新鲜玩意儿?   总之,用二十一世纪网络用语跟他交流,他似乎有点……听不懂。   这次她换了个说法,他果然听懂了。   “哼!”那个声音说,“你以为我是又来相邀的吗?你错过了一次机会,难道我还能给第二次?”   佟彤心里一凉。   “那,难道您是来灭我口的?”   她想,自己在创作层虽然有无敌光环护体,但以boss的功力,这光环能不能管用还另说……   啪!   她脚底下拌蒜,被溪水滑了一跤。然后——   “啊——”   她纵声尖叫,顺着一个陡峭的瀑布,飞流直下!   -----------------------------------------   水声震耳欲聋,身周一片冰凉,水花打在她脸上,无法呼吸。   她下落了大约几十米,咕咚一声,落进深潭。   潭底怪石嶙峋,边缘薄如刀刃,切在她身上,钝痛。   她湿淋淋地爬上岸,摸摸被划得满是口子的T恤衫,心里连连“阿弥陀佛”。   好像无敌光环还没失效。   但是那宫殿前的火光已经变成了星星般大小,在她头顶一睁一闭。   庄严肃穆的声音如影随形。   “怎么,不敢上来见我?”   佟彤:“……”   我要是这么胆小,至于自己跳瀑布吗?   反正确认无敌光环还开着,她也就心中安定,笑道:“您等着,我爬上来。”   -----------------------------------------   这里的地貌虽然崎岖,但并不如上次进来的时候那样险峻。还是能落脚的。   佟彤寻思,大概此地已经过了“通天崖”,来到了悬崖的另一边。   也就是上次她被弹出去之后,希孟继续征程,来过的地方。   那么,上面那燃着火把的宫殿,或许就是“王都”?   结合乾隆曾经称boss为蜀王……   佟彤一边手脚并用往上爬,一边试图跟那个无所不在的声音聊天。   “请问前辈,您的本尊是哪个文物?也许我上次去成都的时候瞻仰过……”   头顶一阵讽刺的大笑。   “哪个文物?哈哈哈,你看我像一件文物吗?是笨重的青铜,还是蠢钝的玉石?是脆弱的书画,还是软弱的金银?你们人类处心积虑想要找出我的真身,难道以为,销毁一件文物,就能永远摆脱我的力量吗?”   佟彤正在攀岩的双手僵了一下。   “不是文物?难道是跟乾隆一样,从碎片中召唤出的幽魂?”她飞快思考,“可那又是谁召唤出来的呢?”   她心里想,您可千万别再供出一个幕后黑手,跟套娃似的,还有完没完了!   “没人能召唤我。”那个声音似乎能猜到她所想,骄傲地回答,“我是无数文物中的未完成的愿景,自发凝聚而成的。你们找不到我。”   佟彤总算爬到了瀑布中点,把自己甩到一块潮湿的岩石上,坐着喘气。   没人召唤……   自发形成……   这得多大的怨气啊……   难怪他能随心所欲地刺入其他文物的创作层,能从虚空中对她喊话,能驱使那么多几千岁的文物,能让乾隆这么骄傲的老油条皇帝成为他的傀儡。   “可是……”   他总得有个实体吧?声音是男声,声线还比较沧桑,看来是个福寿双全的老宝贝儿?   “你上来。我再告诉你一些事。”   -----------------------------------------   ……好吧。努力向上爬。   “我问你,什么是文物?”   ……考我呢?   佟彤恍如回到了大学期末考试现场。   好在她专业对口,思索了一下,冲着空气给出自己的答案。   “文物……”她慢慢说,“是遗存在社会上或埋藏在地下的人类文化遗物,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遗物和遗迹。”   她顿了顿,见老宝贝儿没有回话,继续说:“中国文物的范畴包括瓷器、玉器、铜器、漆器、书法、绘画、印书……”   “我再问你,你们现代人,为何要保护文物?”   佟彤心想,这出题老师的要求还挺高。   “嗯……中国的传统是保古尊古。文物的珍贵之处,一在于本身做工精妙,后世不能模仿;而在于它们保存的是先哲遗迹,是文化艺术的样本,可以薪火相传,给后世作为参照……”   这些就约莫等于套话了,基本上是从她去年的年终总结里脱胎而来的。   她说完,感到头顶的天空沉默了一阵,随后连声冷笑。   “呵,呵……先哲遗迹,薪火相传……”   她循着火光找到先前的小路。   “怎么了?您有何高见?”   空中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   “虚伪!你们口口声声传承文明,却可曾传承了我的文明?你们那些所谓的国之重器,那些国家宝藏,哪一样和我们的先哲有关?你们自诩的所谓五千年传承,又哪里有我们的位置?博物馆里那些占据光鲜展位的展品,你们的典故里所称颂的宝器,你们的语言,你们的文艺创造,你们那些理所当然的所谓‘文化传承’……哪一点有我们的影子?   “我们呢?被你等以‘失落的文明’一言以蔽之,穷尽猎奇,不过换得一声嗟叹。我们本也有可能绵延五千年,也有可能创造出和你们的秦砖汉瓦、碑碣摩崖、晋书唐画、宋瓷明彩所比肩——甚至比它们更加出色的文物。但所有的这些可能性,都被你们早早扼杀了……   “该被万众膜拜的明明是我们!该被传承演递的,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艺术!你们的语言佶屈聱牙,闻之令人耳闭;你们的审美怪诞病态,让人不忍直视;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垃圾‘文物’,不配获得人类的瞩目!”   佟彤抬头。遮天蔽日的黑暗不知何时悄悄消退了。被吞没的太阳挣扎出一线弧光。巨大的宫殿在她眼前徐徐亮出全身。   这个宫殿,不同于她在博物馆和文化景点里见过的任何样式。它似乎很古老,所用的材料皆为木质,上下不过三层;然而细微之间的装饰细节,又似乎是从现代艺术馆里信手拈来的。   大量的木雕和石刻堆砌其中,大量的象牙悬于厅上,无数男女肃立道旁,他们的发式复杂而奇特,他们的衣裳绝非华夏正统,裁剪中带着说不出的曼妙与风姿。   他们浅吟清唱,仿佛在迎接什么人。那音律也是佟彤前所未闻的。如果让一个现代人来盲测,大约有些接近工业音乐那种疏离而压制的风格。   佟彤梳着小马尾,穿着T恤短裤,衣衫褴褛地站在道路的尽头,觉得自己仿佛空降到了某种奇幻游戏的片头。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能感受到所有怪诞背后的文化底蕴。象牙是有意义的;浮雕是有意义的;奇葩的发型是有意义的……   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那个声音的愤怒。这些有意义的文化符号,如果能够健康地发展五千年,又能发展成什么样的社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文化遗产呢?   她也不敢插科打诨了,郑重地断定:“所以您是代表某些未能融入华夏文化圈的失落文明来宣战的。” 第129章   佟彤在这宫殿里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元素: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里展出的那些青铜构件:青铜人像, 青铜神树,青铜神鸟——此时都还是金灿灿的。   它们不再是孤立于博物馆中的一件件展品, 而是串联成了某种神奇信仰的一部分。   脚下是从山上引出的泉水,顺着玉质的管道潺潺流过;水边栽种着奇花异草, 那宫殿的采光出色, 花草所在的区域正好能沐浴到刚冒头的太阳所提供的自然光。   宫殿深处正中, 挂着一个巨大的太阳神鸟纹饰——居然也是纯金的,大约足有两米宽。   在它周围,立着一圈神只般的人像。他们全都低眉顺目, 凝视着大厅里的一切来客。   但奇怪的是, 宫殿里的人似乎并没有感知她的存在。他们的眼睛看像虚无的远方,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   她好像……是被强行叠加在这个场景中的。   -------------------------------------------   佟彤揣摩,因为头顶声音的主人并非某件文物。它只是借用了太阳神鸟的创作层, 来向她通知一些信息而已。   “呵呵,瞧你说的, ‘未能融入华夏文明’……”无处不在的声音响起,然而那宫殿中的人们似乎并未听见, “该融入的,本是你们!人类啊,狂妄自大的本性,几千年来始终丢不掉……”   佟彤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上手去摸那些青铜面具。   博物馆里不让摸, 现在正好过瘾。   冰凉凉的面孔,代表着一众被历史的车轮抛弃的人。   他们也许也曾是文明的赶车人,或许还是一群老司机。但阴差阳错, 也许只是缺了一点气运,这辆车半路出了轨,打着双闪翻在路边。过往的车辆飞驰而过,只来得及从后视镜里向他们投下遗憾的一瞥。   “可是,”她努力和boss讲道理,“咱们摆事实讲道理,您的子民应该都已经融入华夏文化圈了吧?我虽然没读过太多这方面历史,但好像后来古蜀国还开始向周天子纳贡呢……”   “周天子……”声音嗤笑,“又是哪个欺世盗名的人物,也许我可以把和他相关的文物‘修理’一二……”   佟彤愣住。   “等等,您连周天子都不知道?这是个尊号,不是某个人……”   对方冷冷道:“我有必要知道吗?”   看来老宝贝自负得紧,古蜀国以外的、以后的华夏文明,一概无意了解学习。   毕竟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无用信息,多知道一点都糟心。   佟彤换了个说法:“……那么,考古工作者已经整理出了无数专着,梳理了古蜀文明逐渐被中原影响同化的过程……”   古蜀文化历史悠久,从原始氏族部落开始兴盛,拥有发达的青铜冶炼技术和黄金加工技术,同时神巫色彩浓厚。但由于和中原交通不便,一直鲜少被史料记录。   由于封闭,它自成一个文化体系,和中原文化迥然不同。三星堆遗址被大规模发觉之后,由于器物造型太过独特,不少民科把它当成外星人文明。   不过古蜀国到了战国时代,就逐渐被秦国伐灭。那么原来的古蜀国国民肯定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华夏子民。   “真的,我不骗您。”她努力给老宝贝科普,“要是做个DNA检测,您就会发现您的子民的后代已经定居全国各地,而且生活巴适得很……”   “人,是最不重要的!”厚重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可我们的文明没了!你们的文明何德何能,制造出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哈哈哈,我要将你们那些垃圾文物踢下神坛,让它们被后人轻视、耻笑、遗忘……”   “方法就是把我们艺术家的作品变成涂鸦本?”佟彤哭笑不得,“您以为那样……”   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这个方法也并非异想天开。一旦人类失却了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他们迟早会将自己的文明丢弃在脑后。   如果人人都变成乾隆这样的手欠鬼,那还建什么博物馆,保护哪门子文物呢?   文物消失了,无数人类先祖的灵魂碎片就消失了,或者永远存在于痛苦之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老宝贝的心思确实挺毒辣……   -------------------------------------------   宫殿前的道路骤然亮起来。日食已过,光洒大地。   佟彤看到,一个王者模样的人坐在正中宝座上。其余众人纷纷朝他拜服。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我们又一次挺过来了。”王者问。“筑路的壮士们呢?”   “迷途时,路遇泥石坍塌,不幸全部埋在地下了。”有人回。   一阵此起彼伏的轻声叹息。   佟彤蓦地想起来:“地摧山崩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一代一代的蜀人义士,试图用血肉铺就通向更广阔世界的路。   他们可能也隐约意识到,故步自封就等于慢性灭亡。   王者叹息:“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另外的路?”   众人垂手,回:“我们不是已有一条出蜀的道路了么?”   “那条路被周人把控,你们难道不知?”王者说,“只要我们没有自己的道路,我担心,迟早有一日,周人的阴影会将我们全部覆盖……现在不是已经有人以衣周服为风尚,以用竹简写字为荣,甚至连占卜都开始改用龟甲了?如此放任下去,我们岂不是要变成周人了!到那时,我们还如何面对先民王祖,蚕丛大神又将何等失望?”   王者转身,仰望那个矗立在太阳神鸟之下、高鼻纵目的神像,脸上忧思深重。   蚕丛,传说中的第一任蜀王,活了几百岁,神话中的人物。   高大的蚕丛神像静静回望厅内诸多臣民。   那神像突然开了双目,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人类。”他径直面对佟彤的方向,口中溢出的声音,和刚才那无处不在的虚空中的声音一般无二,“你们的文明是伟大的,然而却又是脆弱的。你们的历史兵祸连绵,随便哪座‘古城’都被毁过无数次;你们的统治者以民为蚁,焚书毁庙,亲手掐断文明的枝桠;你们的帝王将相更是自私滔天,多少珍宝被他们带入地底,任其朽烂成泥……看,我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消添加一点柴薪,你们自己会将它摧毁殆尽……”   佟彤惊愕地发现,宫殿中的君臣依旧俯首面对神像,一点也没发现那神像已经活了,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蚕丛大神来到佟彤面前。没有表情的面孔上,金色的面具熠熠反光。   “而你呢,这个僭越大胆的姑娘,你注定会悲哀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无力阻止一切。你们那个骄傲自大的皇帝不堪所用,没关系;我会找到更多的爪牙,把你们那些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创造,一个一个的拉下神坛,让它们变成笑话!”   蚕丛大神身高足足有她的三倍。佟彤仰望着他,哆哆嗦嗦地说:“您这是……这是‘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作为、作为上古半神,您……您不觉得这有点幼、幼稚吗……”   蚕丛呵呵大笑。   “你看,这就是你我的所谓‘代沟’了。像我这种童心未泯的性格,若是能延续出更长久的文明,难道不比你们的精彩吗?”   佟彤:“……”   她自己虽然嘴贫,但却不是那种夸夸其谈、忽悠人的料子。她只能凭借自己本能的直觉,觉得蚕丛大神的历史观有待商榷,放在政治课期末考试里就是现成的批判材料。   “等等,您怎么那么确定,你们的文明若是能活到现在,一定就能留下更多的文化遗产?您对自己子孙那么有信心?”   蚕丛大神并没有耐心听她说完。他的身体倏然消失,那座神像依然矗立在原处。   -------------------------------------------   紧接着,佟彤感觉脚下震了一震。   宫殿里的王者和臣子们齐齐回头,万分惊恐。   “谁!你是谁!”   她刚刚从瀑布底下爬上来,在“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山沟沟里来了个即兴越野,此时狼狈得像个深山野人。T恤短裤被扯得开花,像是刚从万圣节爬梯里跑出来的。   上次她进入这个创作层,即便勉强给自己整了个曲裾,也逃不过被土着们怀疑身份的结局,被`干脆利落地踢了出去。   而这次……   “妖怪!抓妖怪啊——”   不知哪里的钟声当当当的响,随后冲出来一群金属铠甲的士兵,抡着青铜剑,朝她围攻过来!   佟彤掉头就跑。   这个创作层太坑爹了!   古蜀文明,是一个神巫盛行的文明。一个穿戴“略微”不合时宜的侵入者可能会被人质疑身份;但是,一个穿戴“极端”不合时宜的家伙,很可能被认为是神魔;而在当地土着眼中,神魔也妥妥的是这个世界一部分!   蚕丛大神训完了话,把她丢进了这个牢固万分的世界。   佟彤一边大骂蚕丛幼稚,一边左顾右盼,先找地方躲着再说。   无敌光环也禁不住这么多青铜剑砍啊!会疼的啊!   蜀人的宫殿,和后世中原那种前朝后寝的宫殿布局完全不一样。她以为跑出了宫殿的大门,一转眼,居然看到一片花园,里头还养着两只大象,正甩着鼻子朝她凑过来!   ……这历代蜀王怎么搞得,上个朝还得先跟大象battle一番?   要是让他们的文明延续开来,是不是以后国务院门口得摆一对高达?   在大象和青铜剑当中,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扭头一跑,突然斜里伸出一双手,把她拖翻在地!   “佟女侠,此地不宜久留,”居然是娇娇的声音,“快从后门离开!”   -------------------------------------------   脚下无端出现一个漩涡。娇娇抱着佟彤一路跳下。   佟彤心里一片混乱,只摆得出一个“???”的表情。   好像坐了个超长的滑梯。落下的时候咕咚一声,沉进水里。   然后被几双手拉了上来。   维多利亚给她披了件衣服。   “你在上头跟蚕丛的对话我们都听到了。他不属于这个创作层,空降的时候开的世界广播。”她说,“这些古蜀文物的创作层里都被留了后门,咱们马上离开。”   佟彤茫然一看,好像又回到“越野”之前那个瀑布了……   “前方守军已经清理完毕。”破琴从树丛里钻出,手上握着个梁湘的警棍。   小忽雷从树梢跳下来,“这边走。”   佟彤赶紧地看着自己的文物朋友。   “希孟呢?”   大家相顾而嘻,笑而不语。   终于,白老板厚道地告诉她:“在外头给太阳神鸟挠痒痒呢。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进来的?”   -------------------------------------------   佟彤这次无端被劫入创作层,由于大部分时间并没有真正融入那个世界,因此她出来才发现,和外界的时间比例居然是1:1。   她在古蜀国的悬崖峭壁上爬来爬去不知疲倦,出来以后整个人体力透支,直接倒在个长椅上呼呼大睡。   等醒来的时候,身陷柔软,已经睡在了自己的卧室床上。   初夏天气清爽,四合院里摆了桌子,有人正在吃饭。   她听声音,有爸妈、姥姥、张浩然,还有希孟。   姥姥:“小彤也真是的,玩那么疯!这睡了多久?得有十二个小时了吧?”   佟建军略带责备地说:“小王你也真是的,以后带她出去玩悠着点。前天一整天游乐园,昨天又说送她加班,虽然说你们年轻,但也要注意身体呀!”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对“加班”的托词不甚相信。   关晓萍觉得爱人言语重了,赶紧唱个红脸,“小王不是把她安安全全带回来了吗?咱家小彤也不是小孩了,不是一直给咱们发信联系着呢吗?”   旁边张浩然也积极帮衬:“小彤是真加班,我听说昨天故宫领导搞突然袭击,全员高强度演习……”   希孟很是沉得住气,等各方发言过了,才微微笑着说:“关老师,您做的这道烧茄子真入味,比大酒店里的还好吃。”   关晓萍大悦:“好吃就多吃点!来来来,阿姨给你夹……”   佟彤在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有点虚浮。   算起来,游乐园之后,她在故宫大战一夜,然后又因为召唤赵孟頫,跟希孟走了几十个创作层,前前后后待了两个来月;随后又被拎到太阳神鸟的古蜀世界,聆听巨佬boss——蚕丛大神的训教……   居然才过去两天……游乐园居然是前天……   她忽然担忧,这样下去会不会早衰啊……   不过她暗自感知,好像体能什么的一如既往,并没有白白流逝几个月的感觉。   右手掌心的微红还没褪下去,那是在“全能大作战”里狂拍答题器拍的。   看来她在创组层里并没有增加多少生理年龄,就是有点累。   她慢慢穿衣服,擦把脸,推门加入了饭局。   一桌人如获至宝:“小彤你醒啦!”   她面前瞬间多了个凳子,桌面上瞬间多了副碗筷,碗里瞬间堆了一堆菜。   “来来来,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点数少,要整理一下收尾的大纲~~ 第130章   佟彤好像离家出走两个月, 好不容易回归家庭的温暖,鼻子有点酸。   她真心诚意地向爸妈认错:“我以后尽量不夜不归宿……”   不过与此同时, 心里还是担忧不减。蚕丛大神……   滴滴,微信响。   张浩然悄悄的问她:   【蚕丛是谁, 待会给我科普下。】   她松口气。   他这个钢铁理科生也知道蚕丛, 看来文物朋友们已经如实通报了情况。“有关部门”也已经开始运作了。   那她也就暂时放下心里的包袱, 开开心心跟家人吃饭。   吃着饭,大家开始聊天。   “下个月我们就又要外派出国了。”佟建军给自己倒一口小二,环顾四合院, “安全方面你们放心, 国家给配置了全面升级安保设施, 修得比人家总统府还结实。”   姥姥笑道:“相信国家,放心放心。”   当初的事故毕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此后佟彤一家三口很默契, 都没对姥姥细说当时的情节。   “对了,”佟建军又说, “公司最近和山区果农对接扶贫,最近‘五月脆’李子下来了, 给我们发了不少水果券当福利。我这儿有十箱李子的兑换券。我们自己吃不完,送完亲戚朋友也还剩点。对了然然,给你爸妈寄一箱怎么样?原产地直发,让他们也尝尝新鲜。”   张浩然连忙放下筷子:“谢谢佟叔叔!您知道我爸妈家地址对吧?”   两家人熟了二十多年了, 一箱李子也不是啥贵重物品,不用推辞。   佟彤跟着乐呵:“有李子吃啦!”   佟建军忽然转向希孟,“小王, 你跟小彤也快半年了吧?我们不在的时候多亏你照顾。我想给你家也发一箱李子,表达一下问候。别客气嘛!你家地址方便给我一下吗?”   希孟被这转折绕得有点晕:“我家地址?”   佟彤看着自己爸妈笑眯眯的面孔,心里一群神马呼啸而过。   ——爸您也太懂了吧!   随随便便一箱李子,得到男生家地址——然后什么籍贯啦,户口啦,经济状况啦,跟不跟父母一起住啦……全都一目了然!   还不至于太突兀。谁家不逢年过节送点东西应酬呢?   佟爸开场那句“你跟小彤也快半年了”,就是个很明显的开场白,意思是这些情况你也该交代一下啦!   佟爸佟妈以前还讨论过,这小伙子长得太俊了,谈吐也不俗,性格也稳妥,虽然有点傲气吧,但也许只是内向;以他的条件找对象,比他家小彤条件好十倍的姑娘也绰绰有余;他现在跟小彤谈朋友,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这关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稳当。   不过女儿大了不由人。他俩觉得,只要不是骗子或者极端人格就成,日后就算好聚好散,闺女也不至于受伤太深,权当增加感情经历了。   现在几个月过去,俩人依旧好着,“异地”也扛过来了,而且越发腻味……   佟建军觉得是时候进一步了。   关晓萍补充:“或者送到你单位也行……”   嗯,工作情况最好也交代一下。   希孟纵然见过许多世面,也料不到北京大伯大姨们的这种智慧。   “这个、我……不必了吧……一箱李子而已,北京也有卖的,何必麻烦……”   佟彤在桌子底下轻轻拽他袖子。   交代倒是能交代。人家就住故宫,属于传说中的北京“一环”——网上有段子,说有人装逼声称在北京一环买房,结果被人揭穿,北京根本没一环,一环就是故宫。   可他确实是正儿八经的“一环有房”,虽然不大吧,但是造价比全北京最贵的小区还高。   工作地点也在故宫,工作内容就是休息,偶尔出来晒个太阳,让人膜拜瞻仰。   她于是说:“嗯他也在故宫上班,住单位分的宿舍……”   姥姥耳尖:“咦,不是说民警吗?”   张浩然抢着圆:“故宫派出所。”   姥姥:“哦哦。”   佟彤:“所以给梁湘多寄一箱就行了,让她代转。”   她一心八用,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一边给张浩然发了谢主隆恩的表情包,一边微信里跟梁湘串口供。   希孟这才明白点味儿来。要是他刚入世那会儿,估计现在已经疑惑得穿帮了。但好歹跟佟彤在胡同里混了几个月,懂点门道。   他给佟彤一个眼神:你随便编。   然后继续夸:“佟老师,您这个炸酱面也做得特别好。”   佟建军飘飘然:“我就知道!这是我多年压箱底的手艺……来来,多吃!”   总算把“查户口”这事给忘了。   其实有关部门倒是可以给化形文物们安排凡人身份,度身定做一些个人档案什么的。但希孟一直没跟他们签保密协议,也就没享受这方面的待遇。况且“给文物定做身份”这项服务,本身也不是为了让他们跟人类谈恋爱、应付家长检查时用的……   吃了一会儿,佟建军又想起来什么,借着酒意问:“小王,内什么……就你跟小彤啊,以后有什么规划没有?就是以后……”   高难度题型又来了!   希孟:“规划?”   佟彤赶紧说:“我们没啥规划,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   张浩然帮腔:“对对,像我们这个年纪,努力提升自己是最重要的。”   一边赶紧跟希孟使眼色。   最紧张的居然是张浩然,担忧兮兮地看着佟彤,好像被查户口的是他。   他心里总觉得这些非人类存在不靠谱,说破天也大概就像聊斋里的狐仙似的,捞够了就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佟彤日后的各种悲惨失恋生活。   希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紧张。尤其是佟彤,紧张得菜都忘吃了,那一筷子京酱肉丝在空中晃悠好久,都快掉了。   他用筷子把那肉丝接下来,旁若无人地塞进她嘴里。   佟家仨长辈都不由自主姨母笑。   张浩然忍住扭曲的表情,拼命告诉自己:以后你有女朋友你也得这样!   希孟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他温柔地看了佟彤一眼,很随便地说:“以后啊,我想趁着彤彤有生之年,跟她走走逛逛,领略这个时代的旧貌新颜。她要是逛累了呢,找个地方隐居也可……”   姥姥耳背没听见这话,还在傻笑。佟爸佟妈脸都紫了!   还“有生之年”,他家闺女没得绝症吧?   佟彤快哭了,也不知是感动还是什么,擦着眼泪说:“现在先不说这个……”   他说的大约是心里话。如果是其他时候单独跟她这样剖白一番,她肯定会深为所动,给他一个爱的么么哒。   可是现在……   佟爸佟妈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第n代的小小小小……小辈,他看在佟彤的面子上,对他们尊重客气,可不会像普通小男生似的,使出浑身解数花心思讨好长辈。   自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关晓萍忧心忡忡地问:“小彤,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佟彤心想,瞒着你们的事多了。但她知道母上大人只是怕她隐瞒得绝症。   “当然没有啦,其实呢,他……”她绞尽脑汁给希孟的话打补丁,“他就是有点文艺,平时业余喜欢写写画画什么的,成绩也还不错……嗯,有时候说话也很诗意……”   佟爸佟妈半信半疑。   确实,从上次跨国视频的经历来看,这小伙子带小彤庆祝新年的方式,一没吃大餐二没送大礼,而是居然把她拐到个犹如沧海遗珠的山顶上看立体烟花,就说明他有一颗浪漫的心。   佟彤忐忑不安,就怕爸妈下一句问“那你打算怎么买房”。   好在佟爸佟妈还没想那么多,毕竟他俩就这一个闺女,也不打算让她靠结婚攀高枝儿。她自己过得开心,两人就没啥过多的要求。   希孟再次微笑:“老太太的疙瘩汤也做得出神入化。”   他这几句赞赏绝对出自真心。姥姥纵然耳背,也第一时间听得清楚,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就多吃点!”   ------------------------------------------------   总算熬过一顿饭。收拾完毕,佟家长辈们去休息,佟彤、希孟、张浩然挤在张浩然卧室里开始第二场。   张浩然的卧室地方本来就不大。他住进来之后,搬了一堆专业书籍,鼓捣了不少电子设备,又占了一半的地方。   眼下只能在床上盖个厚单子,支个床上小茶几,大家往上盘腿一坐,暖融融的,好像坐在炕上,颇有点三希堂的氛围。   佟彤自然而然地靠在希孟的一边。他很绅士地环着她的腰。   张浩然见怪不怪:“等着啊,我去拿点饮料。”   他出门。佟彤偷偷抬头看了一下。   希孟依旧是绅士地环着她的腰。   她心里像是装了个小铃铛,叮叮咚咚地响着烦人的旋律。   “别看现在人模狗样的,”她想,“到了创作层里就是大变态……”   不过呢,摸着良心说,她守着个人间绝色大宝贝,要说没有一点不可描述的想法,鬼都不信。   他要是回复到本体画作倒还罢了;一化形就化成这副模样,简直能把她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男性平均颜值拔高十个百分点。   她想起许久以前自己还在微博夸口,说我抱着国宝碎觉觉呢!   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觉觉还没碎成……   她胡思乱想,忽然想到了希孟刚借住进来的那一天,本来傲气十足地宣称“我不需要人间食物”,转眼闻到小龙虾的香气,就不要脸的蹭过来了。   说明他对美食的需求只是比凡人弱些罢了,也并不等于零嘛。   而且后来食髓知味,成了大吃货。   推论一下……   而且而且,如果说他在人间世界的一切外形特征都是幻化而来的,那、那生理构造什么的,跟正常人有没有差别?不会根据心情,一天一个样吧……   这想法太羞耻了,放在冰清玉洁的大宝贝儿身上太低俗了,以至于她每当想到这里,大脑就仿佛触发自动熔断机制,赶紧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希孟忽然问她:“傻笑什么呢?”   佟彤:“……我傻笑了?”   她举起手机给他看:“嗯我……我在研究哪家的小龙虾好吃……你也看看……”   手机页面果然停留在点评app上。   不过那是她早些时候看的,app只是一直在后台忠实地运行。   希孟接过手机看小龙虾。她松口气。   从赵老师的无限创作层回来以后,她的“熔断机制”就不太管用了。不由自主又瞎想。   既然小龙虾可以勾出他食欲,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可以……   这种少儿不宜的事得专门计划一下。毕竟她这老司机有本没车,上来就开苏式大卡还是颇有难度的。   眼前忽然一亮。手机屏幕回到她眼前。   “这些也是小龙虾吗?”希孟很奇怪地问。   佟彤一眼扫过,眼前咣当一黑。   他不知怎的点出了她的查看记录,那里面一水儿的温泉spa和高端酒店……   “我我我我就看看……”她像被架上火刑架的女巫,磕磕绊绊地解释,“梁湘她亲戚一家来北京玩,她太忙,我在帮她选……”   “你查的是双人价格。”   她后半截话卡在双唇之间。   希孟似笑非笑看她。   她心一横,豁出去了,甜甜地问他:“你喜欢哪个呀?”   要真能把他拐去,就算是盖被子纯聊天,这钱花得也不冤枉!   他大概没料到她化守为攻这么快,一时间怔住无话。   “这个要分淡季旺季的,”他自以为很懂地评论,“而且网上照片不可靠,还是看点评比较靠谱……嗯,总之还是看眼缘,你喜欢就行……”   “那我定啦?”她立刻挑了个评分最高的,打开一看,最近几周都爆满,于是随手选了个最近日期的空房。   她不太确定大宝贝儿知不知道这个“确定”点下去的意思。   他小声说:“有家不住。”   ------------------------------------------------   张浩然端着饮料进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很默契地浏览手机屏保。   “来来喝点椰汁,”他拉开椰汁易拉罐,笑道:“诶,国内真是变化快,连这个牌子的椰汁包装都变了——我记得从我小时候起那包装就没变过,现在居然说换就换——虽然以前的巨丑,现在挺好看的吧,但总觉得这椰汁没有灵魂了……”   希孟轻轻一笑,接过椰汁,大大方方地欣赏了一下易拉罐包装。   “我觉得挺好。”   他才不管消费者的哀嚎呢,自己的眼睛更重要。   张浩然还在迷惑:“而且原版包装的产品居然都火速召回了!没有任何质量问题、还在保质期内的椰汁,全都原价召回了!市面上毛都见不到!你看看网上这些讨论……”   他打开手机新闻,忽然发现一个链接。   “某鱼上,残存的某品牌椰汁原版包装易拉罐已经炒出了天价——”   佟彤傻眼,问:“多少?”   张浩然给她念了个数。   佟彤:“我去!我床底下还有一箱没来得及扔的!我宣布以后那就是我嫁妆了!”   张浩然咋咋呼呼要抱她大腿,随即想起来:   “啊啊,我垃圾桶里也有两罐旧的!还好没倒!哈哈哈哈哈哈哈!”   ----------------------------   发财的美梦短暂而迷人。在喝完半罐椰汁以后,有关部门刚刚向佟彤和张浩然传达了最新指示。 第131章   经过缜密分析和筛查, 北京地区已经解除警报。由于乾隆退出,他手下的丑文物们也都不再是威胁。   故宫的宝贝儿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行走胡同, 不用再担心路上被大印章当头一盖。   不过这也就仅限于“北京地区”了。至于其他地方……   佟彤把昨天在太阳神鸟创作层里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   那些通过威逼太阳神鸟而闯进去的文物们,只是听到了蚕丛大神的声音, 并没有看到他的形态。   见过他庄严真身的, 只有佟彤一个人。   佟彤一边回忆, 一边用铅笔绘出了太阳神鸟世界里的古蜀王宫——露出一线微光的太阳,悠然漫步的大象,那些虔诚而忧愁的君臣, 以及那个高大而怪诞的蚕丛雕像……   她画功本不错, 又沾了希孟几个月的仙气儿。这寥寥几笔画出来,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把张浩然看得连连倒抽冷气。   佟彤末了说:“他用自己的能力迷惑人类和文物, 在全国各地扶植代理人。各地博物馆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隐藏的炸弹。你说他到底是人还是神……”   希孟随手从薯片盒子里拿薯片吃:“也许两者都是。有关部门的人曾经说过,在人间行走的‘特殊人士’类别不同。像妈祖这样的神仙是一类;我们这些化形文物是一类;乾隆、赵孟頫这种通过思维碎片召唤出来的故人之魂是一类。而这个在幕后导演一切的蚕丛, 很可能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他不是文物,却是千千万万灵智已开的古蜀国文物, 集体意念的化形。因为蚕丛是传说中的第一任蜀王,地位大约相当于华夏文化中的三皇五帝,因此这些古蜀国文物的灵魂碎片里,都多多少少有他的存在。”   他用佟彤的小粉卡调出博物馆百科, 开始分析:“三星堆遗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大规模发掘的;而同为古蜀国遗迹的金沙遗址,则是2001年被发现,直到2007年才建成博物馆的。可以想象, 这些在地底埋藏了几千年的古蜀国文物乍见天光,睁眼所见的世界,不仅怪诞离奇,和他们的认知毫无共通之处;更是几乎一点也没有继承他们当年的文化传统;他们本以为自己会是当代文明的前辈,残酷的现实却是,他们只是某个断代文明的残留,甚至被无知者当成外星人……”   “蚕丛就是从这些文物的集体怨念中,自发地催生的。由于他早就被尊为古蜀的神明,他能调动一切属于古蜀文化圈的文物为他所用。而不知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有离开四川。也许,他还没来得及——抑或是没有兴趣——对现代社会多加了解。而最近次元通道的频繁开启,让他看到了机会……”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分析得丝丝入扣。   这几个月来,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件,各种出乎意料的危机,其实追根溯源,都能归结为这简单的三个字“不服气”。   “哦——这么一说就都串上了。”张浩然恍然大悟,“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又没有实体,他也许无法离开古蜀国的范围。由于咱们几千年的文化传承太牢固了,只凭大神一个人的精神力不足以让所有人类倒戈。因此他决定循序渐进,先到处抓小弟,从乾隆到施一鸣到那个马老师,试图降低文物在我们心中的地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毁文毁史……不对,要灭谁先灭文化……”   文科生佟彤帮他把这句话找出来,“欲要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虽然说用在这儿不太合适吧,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要在我们的社会中营造出足够的文化虚无主义氛围,然后才方便打击……”   张浩然:“哎,咱们社会里不乏拖后腿的。他之所以选择召唤乾隆,大概就是因为皇阿玛给我们后代留下的‘文化遗产’特别多,比较方便召唤……”   故宫大战时他未能亲临现场,事后听来始终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他才——   “等等,”张浩然思绪骤然中断,“我薯片呢?”   薯片盒子空了!   希孟抽一张纸巾抹手,一脸的无辜。   张浩然:“……”   佟彤赶紧给他出道难题:“你们科学院不是一直在研究文物化形背后的原理吗?有没有什么进展?对付这种boss级人物能不能出奇制胜?”   张浩然用眼神射出理科生的鄙视:“这种课题哪能一蹴而就啊,要是能出奇制胜,我早就改行当超级英雄拯救世界去了……在我们的规划里,五十年内能有突破性进展就算超额完成任务……”   “你等等。”   他刚才说话的时候,一直不由自主地看那空薯片盒子。终于捶胸顿足地下了半天决心,从床底下拖出个快递纸箱子。   那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十包薯片。每包上面都用便利贴黏着一个数字:8,9,10……   今天是8号。8号薯片已经只剩包装盒了。   张浩然咬牙跺脚一阵,请出9号薯片,嗤啦一声撕开包装。   “对了小彤,”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听说故宫地库的新型涂料,能阻止文物变来变去?”   希孟对于他把“化形”说成“变来变去”很是不满,从他手里抓一把薯片,纠正:“我们没事儿也不会变来变去。”   “哦哦哦,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嘛。”张浩然说,“那种涂料还有吗?我想拿去化验一下。”   佟彤惊讶:“你不是搞人工智能的吗?”   “科学都是相通的。”他自信地说,“我就是想试试……”   “没有,都用完了。”佟彤遗憾地说,“当时我提出来一大桶……”   希孟默不作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创可贴。   “是这个吗?我咯吱太阳神鸟的时候,从保险箱外面揭下来的。”   张浩然赶紧拿过去,找出个密封保鲜袋装了,珍而重之地放进口袋。   不过他也就是心血来潮一问。毕竟这世上科学尚未能够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滴滴滴几声响,张浩然的手机亮起。   他划开屏幕一看,“呀,四川地震了。”   -----------------------------------------   “没事儿,才4.0级。而且我在科学院的同事研发了三分钟预警系统,今年年初刚刚投入使用……”   张浩然关掉新闻app。   果然,从实时新闻来看,由于预警系统十分给力,这次地震只造成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影响,震碎了几户老乡的锅碗瓢盆什么的,直接经济损失估计不超过五位数。   不过随后新闻app又垂死挣扎地推送出一条消息。   “由于地震影响,成都地区所有博物馆宣布暂时闭馆,检查确保展品的安全。关闭的博物馆包括……”   这条新闻底下的评论,比刚才那条“4.0级地震”多好几倍。   都是怨声载道的。   【搞什么嘛,我刚刚定了假期去成都看博物馆的行程!】   【重新开放时间另行通知?我没看错吧?】   【才4.0级,展柜估计晃都不会晃一下吧?博物馆趁机偷懒?】   【伤心,上次没注意赶上周一闭馆,这次二刷居然还刷不到?三星堆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如此这般。   当然,也有不少人一本正经地科普,说博物馆这么做完全有道理,是对展品和游客负责云云。   武侯祠、杜甫草堂、大熊猫繁育基地、青羊宫等景点趁火打劫,用尽全身解数卖萌抢客源。   -----------------------------------------   谁也不知道,这次集体闭馆原来另有因由。   在蚕丛的指挥下,所有收藏了古蜀文物的博物馆都成了重灾区,相关中作人员每天如临大敌,拿不准哪位哪天突然活了,然后在蚕丛的指挥下,对他们眼中那些“欺世盗名”的华夏传承文物展开袭击……   他们的逻辑简单粗暴:把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弄丑了,世人就会忘记你,就会重新想起我们的美!   仅有的几位知情工作人员也心累,早晚轮班盯着。   “领导,这样下去不是事儿啊!”四川省博物馆馆长在微信里疯狂请求支援,“我院的汉代画像砖已经集体大败,唐卡们的法力马上就耗尽,就连‘蜀王金宝’都败下阵来……啊啊啊不得了,张献忠的江口沉银要压不住了!……”   上次故宫大战的同时,以三星堆遗址博物馆为轴心,也发生了大规模的古蜀文物暴动。   没有乾隆做帮手,但它们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古蜀神巫文化发达,几个化形的巫师稍微一作法,那展柜里的温度湿度眼看就开始错乱,里头的文物瑟瑟发抖。   它们甚至召唤了几件四川博物院里的张大千画作,朝着东汉陶说唱俑的创作层一路进攻。可怜的老人家不得不中断了相声表演,连滚带爬地叫来工作人员求救。   正当众人类手忙脚乱之时,四川博物院里走出来一位穿着古代铠甲的将军,沉声命令:“听我号令,摆八卦阵!”   大家听从指挥,七手八脚地就地取材,推动大大小小的展柜,这儿一丛,那儿一堆,真的摆出了个疑似迷宫。   大家还不解:“这个是八卦阵?”   效果出乎意料,古蜀文物们对此措手不及,被困在里头连连撞墙,有些支持不住的只好现原形,被绑回了保险柜。   众人吁一口气,纷纷向那位将军表示感谢,问他是哪一代的祖宗。   “贱名不足挂齿。”他中气十足地说,“但受丞相严令所限,我只能帮你们这一次。八卦阵只能维持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你们好自为之!”   一个专家弱弱地问:“不应该是维持八八六十四天吗……”   将军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回到展柜,变回了某无名三国墓里出土的诸葛连弩残件。   众人恍然大悟:因为是残件,所以功力打折了……   -----------------------------------------   蚕丛大神毕竟跟时代脱节太甚,“八卦阵”这么先进的大杀器,他还一时想不出破解的办法。   他没有化形的能力。手头的文物都“失灵”了以后,便迅速销声匿迹,不知蛰伏到谁的创作层里去了。   这一回合似乎是人类占了上风。可是,八卦阵的威力在一天天减弱,最多维持到六月底,那些古蜀文物就能重新恢复活力。   有关部门正在紧急研究对策,同时敦促一切知情人士都要积极献计献策,争取在八卦阵失效之前解决这些暴走的文物。   以及这个偏执幼稚的蚕丛大神,最好也能一并解决掉。   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个地震的消息,跟有关部门一申请,干脆直接闭馆得了。   -----------------------------------------   北京煤厂胡同四合院内,佟彤和张浩然先后接收到了长篇大论,向他们说明了四川这边的情况。   佟彤叹气:“至少北京这边重新和平了,蚕丛也回去读条了。我申请暂时放假,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   张浩然同意:“就是。这么多大事儿也不能光你一个人的扛——你那个个人二等功的申报材料怎么样了?”   佟彤扶额:“对对,还得把材料弄一下。”   希孟对于有关部门居然没给她争取个一等功耿耿于怀,立刻接话说:“对,想放多久假就放多久假。咱们出去旅游去。”   佟彤笑道:“坊间传闻,三等功站着拿,二等功躺着拿,一等功家属来拿——现在我全须全尾的领了个二等功,已经算是运气爆棚,您就别要求太多啦。”   张浩然没听过这个梗,刚想接句什么,蓦然发现自己手里重量变轻了。   “诶,我薯片呢??”   -----------------------------------------   夏日的夜里开始有蚊子,嗡嗡嗡的在四合院里耀武扬威;被蚊香熏出去后,又一头扎进纸醉金迷的后海,飞过静谧肃穆的故宫,飞过灯火通明的CBD,在无数人的巴掌中虎口脱身,终于飞出了帝都雾霾圈,上演了一场励志的公路大片。   而就在看似平静的夏夜里,一场看不见的危机正在酝酿。 第132章   仿佛是一夜之间, 互联网上就多了不少新的流量话题。   有人抱怨某省级博物馆装修之后甲醛含量超标,自己在展厅里呆了半小时, 居然被熏出了幻觉,听到一架翔鹭纹铜鼓在跟自己咬牙切齿地说话, 说的什么他听不懂。   当然大部分人都觉得他是碰瓷, 建议去医院挂精神科。   有人将模糊不清的照片发上网, 声称遇到了穿越人士,一口古音,一身古装, 连手机都不会用。   即便是高糊照片, 也能看出里面的主角长着一张英俊得过分的脸。于是网民们不顾当事人声嘶力竭的澄清, 得出结论:营销,鉴定完毕。   有原本在文博考古界的大V突然转性, 万言血书炮轰国家的文保制度,提出当贫困山区的女童还没学上, 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正在灭绝,城镇居民买不起猪肉, 非洲小孩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每年浪费这么多经费在这些死物上毫无价值……   还真带了一波舆论。一时间,“我是纳税人我要当财政部长”派和“你纳的那点税够干什么”派从线上吵到线下,被一波波带节奏发酵, 引发了几天的全民大讨论——保护文物到底有多大价值。   虽然不至于砍了文物局的经费,但在舆论的旋涡中,一些文博相关的高校和博物馆还是受到了波及, 决定暂缓一些烧钱的研究项目。   还有更玄幻的。有人在某市本地论坛社会版块发帖,说自己是基层民警,上周捉了几个奇葩的嫌疑人。   “都是无业小青年,不知道听了谁教唆,打算趁着周一闭馆,去市博物馆里倒腾点古董出来卖。作案手法还挺专业,先贴了监控,然后拖住保安,还拿狗罐头策反了博物馆院子里的狗。   “领头的小青年供称,他们正在商量怎么破门,忽然那特展展厅大门自己开了,从里头冲出来几个古装小姑娘,厉声质问他们在干嘛。当时黑漆漆的嘛,灯光都被停掉了。他们以为展厅闹鬼,连滚带爬地转头就跑。临走的时候发现,原来盛放金器玉器的那个展柜居然空了。   “当然是出门就被巡逻的警察一锅端了。到了派出所他们还神神叨叨呢,说展柜里的物件成精了,一个劲的道歉说不敢再犯……   “你们问博物馆啊?展柜里确实什么都没丢,监控里也没见到其他人,这几个小青年也只能是拘留罚款完事。现在人放出来了,我才能说两句。大家就当个乐呵听吧。正所谓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基层民警奉劝大家,伸手必被捉……”   “基层民警”的帖子下面盖了高楼。   大部分都是说楼主瞎编,这年头这种故事会风格的帖子早就过时了。还有人化身福尔摩斯,振振有词地指出帖子里一堆bug,说楼主不可能是警察,估计是个在线写小说的。   可随后从楼主的发帖记录发现,还真是个身经百战的警察,以前也不指名道姓地聊过一些自己经手的陈年旧案,真实度很高。   这次的叙述风格一如既往,也不像是盗号。   风向慢慢就变了。众人饶有兴致地询问细节。   【那几个古装小姑娘漂亮吗?是不是博物馆在搞活动?】   【别说,这世上还真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就我爷爷的堂兄当年的战友,复员回家之后探过一个日本鬼子的防空洞,发现……】   【他们是不是把自己做过的几个案子记混了?再审审。】   ………………   在一片灌水回复中,忽然有一个回复格外醒目。   【是位于XX路的那个市立博物馆吗?最近刚翻修完毕的那个?我有个同学的姐姐在那里当清洁小组长,她说也曾经看到过古装小美人闭馆之后到处溜达!】   也是个老号,不过以前一直活跃在汽车版块,还当过一段时间的版主,不像是跟“基层民警”一唱一和炒热度的。   大家的注意力纷纷转移,“新开个帖子讲讲!”   不知何时,嗅觉敏锐的自媒体将这个帖子搬上更大的社交平台,取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走近科学》停播了,然而我们身边的灵异事件却没停……】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帖子内容被全国几亿网友浏览之后,留言疯涨。其中,奇怪的留言以一小时一条的数量出现。   【我们县里有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老先生90岁了,最近忽然说他收藏的什么青铜器化成人了,被子女拖去医院看老年痴呆。我是接诊的护士,我看那老人家耳聪目明,一点没有痴呆的症状……】   【早就知道!故宫不是早就有闹鬼的传说吗?据说那里头的文物晚上都会变成人……】   【我爸微信里加了个“马老师”,说是资深古玩研究者,也声称文物是可以化人的,他还亲自跟其中一些对过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道是不是骗子啊?】   在充斥着家长里短、明星八卦、营销推广的社交平台上,这个横空出世的奇怪话题还挺有存在感。   马上有人想起来艾特自己认识的专业人士。   【@童童不过儿童节:故宫工作的小姐姐,你见过成了精的文物美人儿吗?】   童童居然在线,秒回。   【哈哈哈你们看的是哪本小说啊,链接发我,让我也YY下。】   --------------------------------------------   佟彤放下手机,累觉不爱地解释:“这是我拿有关部门津贴后的一项新的工作内容。”   利用她自己的粉丝基础,对那些不小心泄露到公众耳目中的超自然事件进行辟谣,以防引起社会动荡和恐慌。   当然,“辟谣”的不止她一个。战忽局是有关部门的兄弟单位——不过是对外的。此时也及时应援,派出人手负责阻止文物成精的传言扩散失控。   “翔鹭纹铜鼓,出土于广西,西汉年间,带有强烈的百越文明印记。”佟彤低下头,翻着自己微博里的一片艾特,继续给粉丝们解释,“大家去看看实物就知道了。这面鼓的图案非常有特色,一圈套着一圈,看久了特别容易晕。所以那个博物馆幻听事件,大概率是过分劳累的游客看文物看晕了。”   民宿里,大堂经理小叶端了几杯冰镇梨子酪,一杯杯分给沙发上的几个帅哥美女。最后一杯他自己拿了,坐在佟彤身边。   佟彤:“谢谢!”   她放下手机,冲着一圈知根知底的朋友说,“然而咱们大家都能猜到,这事儿大概率是古代百越国的文物也接受到了蚕丛的感召,试图为它那个半途折翼的百越文化挽尊。”   “老年活动中心”里的文物们有一多半都在故宫休息。民宿里人气寥寥。   “我、我认得这件文物!” 兰朔忽然指着佟彤手机里那张被盖章营销炒作的穿越者图片,“他是湖南的一块滑石璧,我们一百五十年前曾见过一面。”   兰朔是那天故宫大战中,被梁湘公主抱救下来的美少年。本体是一块西汉玉玦。   他面容精致,打扮一下就能上台充爱豆;奈何性格过分害羞,几次想去拜谢梁湘的救命之恩,但最后都止步在故宫派出所门外,差点让民警认成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梁湘,梁湘去哪儿他都跟着,就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梁湘干脆把他带来了民宿,让他先跟这些老油条文物混混,了解一下宫外的世界。   玉质清凉,他身边一米内自动降温5摄氏度,初夏时节的天然空调。   兰朔说完一句话,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脸又红了。   佟彤鼓励他:“滑石璧是哪种文物?我对这块了解不多。”   “就、就是……”兰朔拧着自己的直裾袍衣带,慢慢说,“是以滑石制成的越式璧,纹饰和雕工都和我——也就是中原式璧不太一样。不过他们族中也有精品……”   佟彤明白了:“所以那不是营销,就是个滑石璧成精了。不会也是来讨债的吧?”   她在那条疑似穿越人士的微博下接着辟谣,睁眼说瞎话:“好像是个汉服俱乐部的活动照。我有个学弟是汉服专家,我给他看看。@艺术生小叶”   至于那些呼吁砍掉文保经费去稳定猪肉价格的砖家们,毫无疑问,大概也是像过去的施一鸣那样,被蚕丛施加了明里暗里的影响,企图把这些享尽了人类供奉的华夏正统文物给折腾死。   佟彤最后感叹:“哎,这些事儿越来越多,辟谣辟不过来啊。”   叶雨时笑道:“谁让咱们是五千年文明大国呢。你们说,过去那些写志怪小说、写聊斋的,是不是也曾经遇见过这种情况?”   忽然微信一亮,总算不是“有关部门”的。   --------------------------------------------   “高姐啊?”佟彤兴奋地点开了视频请求,“好久不见!城堡住得怎么样?”   高茗一去几个月,大概还在办她的城堡的各种手续。   老朋友来电,民宿里的文物们纷纷围观打招呼,摄像头旁边瞬间围了好几张脸。   “高姑娘!法兰西天气可好?”   法国那边还是春寒料峭。高茗穿着个高定小风衣,视频背景里,果然是高大的城堡走廊,墙上插着电子蜡烛灯,两边挂着古典欧式油画,都是贵公子贵妇人,大概是高茗祖上哪一支的画像。   高茗将摄像头转向其中一副油画。   佟彤:“哇,你……”   居然是参考她绘的那幅高博朗夫妇小像,请人放大画成油画,也挂在了墙上的列祖列宗之中。   年轻的将官一身军装,胸前挂着他没机会领取的勋章;他身边的少妇旗袍婀娜,冰冷的城堡一下有了人情味。   高茗笑道:“小彤,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上次不是告诉你,我的城堡管家发现了一个密闭的地下室,里面堆了不少古董?我已经办好了继承手续,另外请了专家前来鉴定估价,发现还算值钱……”   佟彤转过脸,面对身边一群朋友,化成了人形柠檬树。   “看到没,什么叫人生赢家!”   高茗:“其中有一些民国时期流出国外的中国文物,我打算捐回祖国;还有一些欧洲的玩意儿,大概是我表爷爷年轻时收集的。我也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打算全拍卖掉……已经有不少博物馆表示了兴趣……”   佟彤激动道:“能让我先睹为快吗?”   “不然为什么今天给你打电话?”高茗举着手机走下楼梯,笑道,“多一个专家过过目总是好的。”   佟彤不好意思:“我不懂外国文物……”   民宿里的文物们都来了兴趣:“来看欧罗巴的同胞。”   地下室很小,陈设杂乱,旧书旧零件满地都是。   高茗给佟彤指:“这是个中世纪的甲胄;这是个十八世纪的钟,可惜坏了,要是修好更值钱;这是安德烈·洛特年轻时的手稿……”   高茗还在如数家珍,摄像头那边的佟彤指着那副中世纪甲胄,差点尖叫。   “天哪,它在动!”   高茗猛回头,风平浪静。   --------------------------------------------   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全世界的社交网络平台上,也悄无声息地冒出各种“我家古董突然变成人了”的妄想症帖子。   各种牛鬼蛇神的民间组织在西方国家生根发芽。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各界精英自称“反文明霸权者”,声称所有失落的文明——什么玛雅文明、苏美尔文明、哈拉帕文明、还有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它们完全不比现有的文明体系低等,只是运气不佳,因为偶然的天灾人祸、气候变化等等原因,这才淡出历史舞台;因此它们都拥有和现存现代文明同等的“被尊崇权”。他们呼吁博物馆必须为它们展出同等数量的文物、从幼儿园到高校的教材重新修订,必须以同等篇幅介绍这些伟大的中断的文明、一切艺术设计必须考虑使用这些文明文物的元素、此外还有语言改革,必须去掉现有语言体系中一切映射现代文明的专有名词……   “当我们表达惊叹的时候,为何只有上帝被人们挂在嘴边?”他们声泪俱下地游说,“难道密特拉神不配拥有姓名吗?难道阿蒙神不够崇高吗?难道尤姆·卡克斯就活该被遗忘吗?他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呼吁,从下一代的语言教育开始,我们的辞典里必须出现‘哦我的阿蒙神’、‘哦我的密特拉’……让我们的孩子能够自由地选用!让他们从小就成长在一个没有文明霸权的美好社会里!……”   而且这些人居然支持者甚众!   就连潘滚滚这种圣母心泛滥的姑娘,也觉出来不太对味。   “小彤,”她在线上问。“你上次说,你们那里出现了一个蚕丛大神,是为他那个失落的古蜀文明讨说法来的……”   “哦我的上帝,”维多利亚快速浏览了各种相关的英文报道,捏着鼻子说道:“要说这其中没有非人类搞的鬼,就算把我再修坏一次,我都不信这种事会发生。”   当然,外国也不乏明白人,纷纷奋起反抗,跟这些“反文明霸权者”打嘴仗——适者生存,已经灭亡的文明就不要出来作妖了,乱认祖宗是会遭到上帝嫌弃的。   民众们两头吃瓜,随波逐流,一会儿觉得这边有理,一会儿觉得那边正确,据说这其中还涉及到议员们拉选票的事,弄得浑水一潭。   大家的三观好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在“反文明霸权者”不断花样翻新的论辩中,被洗得欲`仙欲死。   而且这波战火貌似马上就要烧到古老的东方。在潘滚滚发来的另一个链接里,一个外国小年轻对中国朋友们喊话。   “你们所在的土地上曾经产生过很多很多古老而伟大的文明!他们不用汉字,不穿汉服,不说汉语,不信仰孔子,但他们和中华文明同样辉煌!你们有义务了解它们、融入它们、发扬它们!如果你要加入我们的‘国际失落文明联盟’,请扫二维码……”   二维码都出来了,说是没组织的谁信?   佟彤看看旁边的希孟,也都顶着一头黑线。   蚕丛开始搞串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德烈·洛特(1885-1962年):法国立体主义画家   密特拉神:一个古老的印度-波斯崇拜   阿蒙:古埃及主神   尤姆·卡克斯:玛雅神话里的玉米神 第133章   “干完这一票我就退出。”佟彤一边给自己立flag一边收拾行李, 一边还一心三用地吐槽,“修补书画讲究的是细水长流, 我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今年年底业务考核评不上优秀了咋办?我那幅牡丹图已经晾了三个月还没修完呢……”   但那能怎么办, “有关部门”一声召唤, 请她去四川成都开会。   这回可不是什么“全国文保科技大会”, 而是一个秘密会议,专门研究怎么对付蚕丛大神这个不消停的老宝贝儿。   成都各博物馆还在闭馆,闭得死死的, 任凭游客们在它们的官博、公众号里挥手哀呼。   里头的八卦阵还困着几百件不听话的文物——来自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乃至广汉地区其他古蜀遗址的青铜神树、青铜立人、纵目面具、有领玉璧、铜鸡石虎……   倘若此时有游客误入这些博物馆, 也许会惊呼:这博物馆要搬迁了?   有关部门当然想过不少辙, 先后派了好几位工作人员前去“劝降”,请它们安安静静地做回文物, 不要妄图恢复什么往日荣光;最后曾老太太亲自下场,细细数了一遍建国以来的文保工作成就, 告诉大伙你们还是很受重视的,要是把全国文物事业搞垮了, 你们自己也未必能保存多久。   “你们看,太阳神鸟都被选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了,难道不说明国家对你们的肯定与重视?”   谁知古蜀文物们听了这话,更加愤慨。   “虚伪!这是偷窃!偷了我们的文化元素去代表你们的文化!你们知道太阳神鸟原本的寓意是什么吗?等我们能动了, 一定好好给你们上一课!”   劝降失败。   也有工作人员悄悄对他们说:“其实我们现代社会越来越没有文化隔阂,你们要是发展到现在,说不定和我们也差不多呢!你们体验一下就晓得撒, 很安逸的!来来,我教你们打麻将……”   古蜀文物们不为所动,“低俗!幼稚!地球都被你们这群胸无大志的人糟蹋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我们也可以将你们就地毁灭!”   “糊弄憨憨呢?我们知道你们的《文物保护法》,谁都不能碰老子一指头!”   蚕丛对它们的影响太剧烈了,比影响乾隆还要厉害得多——这些古蜀文物跟蚕丛同源,蚕丛的觉醒,唤醒了他们久远的自我意识。   总之,人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但都无法化解它们对华夏文明的敌意。   所有相关人员的脑海里都闪着同一句话:   这些磨人的小妖精,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   双流机场的跑道上飞机轰鸣。佟彤乘坐一架小型包机,飞到成都来参加救火大会。   “有关部门经费真充足,包机就是宽敞。”她解开安全带,疲惫地感叹了一句,“要是没熊孩子就更好了。”   旁边一群不知什么级别的保安面无表情,送乘客们下了舷梯。   从舷梯上下来的,还有一群貌似明星的男男女女。大家像土包子似的感叹:“飞得真高啊!”   白老板一边按手机计算器一边寻思:“这一趟得花多少钱呢……”   除了佟彤,故宫里一些上十分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文物们也请缨请来出谋划策。尤其是参加了当日那场故宫大战的,自信心空前膨胀,都觉得可以再在成都打一场。   希孟跟在他身后出来——其实有关部门选择包机,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想请他也出山。他至今没身份证,普通民航定不了票。   他从舷梯上下来的时候,背影翩然,远处几个民航乘客以为是哪个明星来开演唱会,不明觉厉地举起手机,调到最大焦距拍照。   随后,舷梯上跑下来一群玉雪可爱的萌娃,都是第一次坐灰机,兴奋得哇哇大叫。   刚才在飞机上的时候,几个娃就进入疯狂模式,在小八哥的带领下,制造了这架飞机出厂以来经受的最高强度的噪音。   还好这是包机,要是民航客机,估计全体乘客半途就得投票把熊孩子丢下去。   随行的许多文物们眼不见心为净,有的干脆化原形,睡在专门给他们定做的保护匣内,切断熊孩子们的魔音灌耳。   只有佟彤没法堵耳朵,此时身心俱疲。   她走下舷梯,自言自语给自己鼓劲:“待会住酒店……先泡个澡……”   忽然眼前一花,只见几个熊孩子打闹之际,小八哥兴奋过度,不小心现了原形,然后咔哒一声,从舷梯上滚了下去!   一幅宋徽宗亲笔画从舷梯上滚了下去!无保护!   周围空乘保安完全没注意!   这时候舷梯上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脑子嗡的一声,吼一声“干嘛呢!”   然后敏捷地翻身一扑,从舷梯上跳了下去——   下头的众人这才惊觉。   “彤彤!”   “佟女侠你干啥……”   “佟姑娘别想不开……”   --------------------------------------   小八哥扑扇两下胳膊,毫发无损地站在地上。   他是故意的,只化形了大概0.1秒,然后重新变回萌娃,得意地环顾四周。   “哈哈哈,吓坏了吧!嘻嘻嘻,哈哈哈……”   白老板脸都气歪了,低声提醒:“周围这么多人类呢!你休要造次!”   旁边破琴也跟着教训他:“就算你能确保安全,这样也是违反保密协议的!小心未来十年给你关地库!没收全部零食基金!”   萌娃软嫩可爱,肥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红。奈何情商智商有限,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不服气地瞪眼。   第一次坐飞机嘛!兴奋啊!还不许人家开个玩笑啦!   希孟来不及教训熊孩子,冲到佟彤跟前蹲下。   “怎么样?摔到哪了?”   佟·身手敏捷·彤靠着舷梯底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楚楚可怜地说:“……没大碍,好像扭了脚。”   舷梯那么高,就连体操运动员也未必敢跳;她又没练过,刚刚落地那下还没觉得怎样,这时候开始觉得脚踝针扎似的疼,从骨到髓,好像被一根巨大的橡皮筋一下下的弹。   他轻声说:“怎么还当自己在创作层呢?”   然后伸手将她捞了起来,稳稳当当抱住。   “医务室在哪?”   --------------------------------------   佟彤在至少一百个人的围观下,让希孟抱进医务室。   除了包机里的乘客和工作人员,好像还有一些路人游客……   盛世美颜抱着个软妹子急匆匆地在通道里奔波,隔一层玻璃墙,有那未登机的游客悄声议论:“这是哪个爱豆啊,太宠粉了吧!我也要粉!”   佟彤只好把脑袋埋进他胸口,心里哀嚎:这下糗大发了……   脚丫子还没踏上成都地界,就来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难道是冥冥之中蚕丛大神给她的警告?   ------------------------------   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在机场医务室处理了一下,敷了会儿冰袋,扎上弹性绷带,嘱咐24小时之内不要随意走动,最好卧床休息。   所以直到出机场,她的脚都没沾地。   小八哥终于自知闯祸,饶是他熊破天际,被希孟的低气压气场一路压制下来,也委屈得快哭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拉个机场工作人员走来。   “这位小朋友说有人受伤了,需要租轮椅。”工作人员显然被小八哥萌化了,牵着他的小肉手,面容无比温柔,“哦哦,是这位小姐吗?”   佟彤乐了。小八哥还知道将功补过。   她抬头看了看,眼睛眨眨,无声地问希孟。   他连答都没答,瞪了小八哥一眼,停都没停。   工作人员不是“核心知情者”,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离开的时候偷偷“啧”了一声,跟同伴说:“这小伙子逞能哦。”   佟彤也不好意思,悄悄说:“怕你累着嘛。”   他貌似不悦,道:“你又小瞧我。”   对了。佟彤才想起来,此前他帮她收拾房间的时候就提过,像他们这种巨佬文物化形,体力什么的指标都是按照人类的顶级水平来的……   所以虽然可能不如娇娇那样爆发力惊人,但耐力续航能力应该不错。   佟彤于是放心地靠回他怀里。   --------------------------------------   佟彤本以为还会下榻上次开文保大会的酒店。谁知小轿车一拐弯,直奔旁边一个更大的星级品牌酒店。   “哇,”她悄悄感叹,“有关部门真是人傻钱多啊。”   酒店已经整理进入会议模式。抬头一看,入口挂的横幅是“热烈欢迎各国专家前来参加成都市旅游产业发展大会”。   佟彤:“各国专家?”   ------------------------------   偌大的会议室里面,里面果然坐着一个联合国!   也许是受到蚕丛的感召,也许是次元通道的漏洞越来越多,在世界各地,都陆续出现了远古文物渗透人类社会、对主流文化所遗留的文物大肆打击报复的个案。   “国际失落文明联盟”要集体压不住棺材板了。   世界各国的“知情人士”也陆续冒头,被邀请到成都来商讨对策。   所以会议的级别比上次高了不知多少数量级,远不是什么文保界年会所能比拟。   大家耳机中都配了即时翻译。此时正在互相认识。   佟彤作为中方代表,尽管受伤,但还是坚持出席,让希孟抱到了会议室,很低调地坐在后排。   她的那些文物朋友们则更低调,都混在工作人员席位里,就听个热闹。   有些国家代表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惊讶得无以复加,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已经蔓延到了世界各地。   有些“国际专家”则淡定得多。进场环顾四周,问:“原来你们俄罗斯也有‘特殊人士暨神秘事件部’啊。”   俄罗斯代表是个穿军装的金发美女。她点点头,回:“本是民间组织,二战那会儿正式收编成为国家部门,当时主要负责负责研究心灵信标技术——没关系,这些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我猜贵国相应部门的历史应该悠久一些吧?”   “咦,”英国代表疑惑地回,“您难道喜欢读哈利波特?”   俄罗斯美女一怔,随后狂喜:“不、不会吧……”   英国代表冷漠地一笑,“信了您就输了。我们对特殊人士一直采取放任自然的态度,皇家超自然事务部是上世纪末才成立的。至于那些关于魔法的文化产业……嗯,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当然也有对“特殊人士”的出现根本没预案的。老挝代表正紧张地向曾老太太取经,打算回国之后就照猫画虎地建立一个“有关部门”。   不过,不管各国的相关机构叫什么五花八门的名字,怼过狼人还是吸血鬼还是巨龙,它们的职能,直到几个月之前,都不包括和化形文物打交道。   如今,所有人都面临全新的挑战。   会议还没正式开始,各国代表聊着聊着天就开始吐槽:文物化形的秘密越来越瞒不住,自己和同事们如何到处救火,奈何拔出萝卜带出泥,消息封锁得越来越艰难。   “别的非人类生物起码可以用武力解决。”阿尔巴尼亚代表愁眉苦脸地托腮,“可这些新玩意儿一出世就是无敌状态,有些还能篡改人类记忆篡改历史,莫非是上帝对我们现在的社会太失望了,派来平衡地球生态环境的?”   “要不干脆公之于众算了,我们背锅已经背够了!”法国代表愤而抓着自己的头发,“上个月刚接到一起案子,说是波尔多古堡里的中世纪甲胄活了;前天卢浮宫又发来急报,说蒙娜丽莎开始眨眼了!Putain,每天来卢浮宫的游客那么多,只要有一两个察觉到不对劲,就够公关部门忙一壶的!”   英国代表不怀好意地怼:“我们大英博物馆可是信息封锁得好好的。要不你们把卢浮宫关了?”   几声电子音提示,会议开始。   “关闭卢浮宫”的提议胎死腹中。   “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因为咱们都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危机,需要积极通气,共同携手渡过难关。”   曾老太太客串中方主持人。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确保能够让同传及时翻译完毕。   佟彤觉得老太太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在场的很多国际人士显然认识她,并且很给面子。她一发言,场内鸦雀无声。   ——也不能完全算是鸦雀无声。坐在“工作人员”席位里的一些华夏文物们,依然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   “不知道外国的油画化人之后长什么样子,”小忽雷憧憬,“听说好多漂亮姐姐在画里都是不穿衣服的!”   赵孟頫则安静地翻看会议资料,一边感叹:“四夷文化灿烂如斯,接下来几十年赵某又有的学了……只不过为何大多数国家都没有太成体系的书法艺术,实在令人不解……”   宗周钟则拖着两米高的身躯,自以为动静很小地在一排排椅子间穿梭。   “有青铜器吗?”他压低声音,声若洪钟,“夷狄青铜器?拉个群,大家交流一下。”   还好花鸟熊孩子们不在,去酒店自带的游泳池,玩儿童水上乐园去了。否则这会大概根本开不下去。   附近几个中国工作人员都知道这些祖宗不服管,忍不住悄悄感叹:“还是有文物有良心的,跟咱们人类站在一边……”   希孟一直陪在佟彤身边给她拿水拿笔记什么的,根本没关心会议的内容。   这时候却忽然像背后长了耳朵似的,略微侧首,冷漠地说:“要不是你们文保工作做得好,让我们在博物馆里待得舒坦,我们也捣乱。”   那工作人员后背一凉,啥也不敢说了。   --------------------------------------   他吓唬一句人,回过头,看到佟彤有些不满地瞪他。   “就您还捣乱呐。”她非常有阶级觉悟地说,“先把故宫几百年的房租交一下。”   他假装没听见,宛若无事,温声问:“彤彤,那边有小点心,要拿点吗?” 第134章   既然是召开国际大会, 知己知彼是很重要的。但凭纸面上、网络上的交流,不免会有相当的信息丢失和误解, 因此还是人类最古老的“口耳相传”比较可靠。   主持人曾女士发言。   “各国目前的文物活动形势,以今天我们的讨论内容, 大概可以分为几个阶段。”她开场发言定基调, “第一阶段, 所在国没有出现任何文物化形的报告。处于第一级状态的代表们请举手。”   寥寥几个人举手。他们的家乡虽然没有成精文物,但也时刻在和邻国通气,今日也来参加会议, 确保未雨绸缪。   曾老太太点点头, “第二阶段, 所在国出现了化形的文物,但它们并未表现出对人类、或是对其它文明的文物之敌意。”   大约十几个国家代表举手。   巴布亚新几内亚是个太平洋小国。派来的代表穿着一身度假装, 花里胡哨的大裤衩特别抢镜。   “我国国家考古博物馆里的东西不多,而且都是本土文物, ”他说,“目前只接到过一例报告。一个月前, 有位英俊健硕的男士划着独木舟,自丛林来到首都。他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对现代社会的礼节习惯也一无所知。我们开始以为他是居住在丛林里的土着人——我国确实有不少尚未登记在册的土着部落——直到他开始在饭馆里吃喝不付钱,被人扭送警察局, 当时局里又恰好有一位史学专家造访,我们才发现,他原来是一艘原始独木舟的化身……”   他用手机投屏, 展示了几张照片。   “不过独木舟先生对人类的态度很是友好,目前已经入驻国家考古博物馆,得到了专业的保护。偶尔现身街巷,也从不与当地人产生冲突。我们只要每个月给他拨一点吃喝基金就行了……”   在场众人啧啧感叹。中国代表尤其羡慕嫉妒恨。   要是所有的文物都能这么岁月静好,跟人类和平相处,那世界该多美丽!每个月那点吃喝基金算什么!   曾老太太:“第三阶段……所在国出现了化形的文物,并且由于长久以来的恩怨,它们开始对不同文明的文物产生敌意甚至发动攻击。不过事态已经得到控制,没有继续蔓延的危险。”   这话一说完,刷拉拉,举手的人数是刚才第一第二阶段的好几倍。   “我们已经注意到了活跃在各大主要城市博物馆的古代印第安人文物。”北美代表率先坦承,“他们声称要报复那些使他们的文明遭到不可逆转的灭绝的野蛮文明,毁掉它们的遗迹文物……”   西班牙代表听着听着,脸色不太好。   “不过请你们放心,”北美代表向西班牙代表投去一笑,“也许是由于我们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不受次元通道的青睐,北美失落文明的文物,能化形的目前只发现了个位数,而且影响力都不算太大。我们已经派出代表团,与玛雅、印加、阿兹特克的出土文物达成了民主友好的协议,具体条款……”   他举了一下手机,“都在会议文件附录里,大家可以任意下载。简而言之,就是加大这些文明在历史课本中正面描述的力度,并且投入更多资金制作以这些文明为蓝本的游戏、电影等文娱产品……”   他轻松得好像一个高管在宣读企划书,兴致勃勃地决定公司明年的扩张方向。   会议室里窃窃私语:“其实这也可以接受呀……”   还有的不相信:“阿兹特克那些人都是要用活人祭天的狠角色,他们能这么和平地撤退?”   北美代表耸耸肩,“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沉迷于我们给他们提供了的游戏了吧……我们已经和一些知名战略类游戏研发公司通气,玩家选阿兹特克文明的时候可以额外获得一些初始buff,游戏体验非常爽。”   众代表从中捕捉到关键信息,纷纷低头刷刷记笔记。   “让他们沉迷游戏……”   “糖衣炮弹没得用的,我们早就试过了撒。”三星堆博物馆的小刘慢悠悠地说。她是最近才发展起来的沟通员,据说祖上n+1代跟诸葛亮有关系,“我们那些文物哦,冥顽不化得很。麻将也不打,任何精神鸦片碰也不碰,哪怕给他们开挂氪金都没得用……”   各国专家们沉默了一阵。   “我们博物馆里的祆教文物也一样。”伊朗代表捋着大胡子说,“它们醒来以后,惊异于祆教文化的式微,声称要复活琐罗亚斯德。即使我们费尽口舌,说祆教文化如今依然活跃在影视和文字作品当中,它们也不满意,半夜摸出展柜,企图打砸邻馆的波斯文物。”   众人都倒吸口气。祆教曾盛极一时,埋藏在地下的珍宝无数。古波斯文物也浩如烟海,现在分布得全世界都是。要是都成了打击对象,那世界叫的出名的博物馆估计都不能幸免。   可是伊朗代表顿了顿,以一种十分迷惑的口气继续说:“但它们没成功。因为那些波斯文物当晚也化形消失了,据说是去找阿拉伯帝国的文物算账去了……   “这些文物之前的战争主要发生在他们的次元,用东道国的属于来说叫做创作层,我们也无从得知细节。但一夜过后,似乎是两败俱伤,它们都休战了……”   众人大喜,总结道:“对啊!失落文明之间也有不少内讧呢!A被B取代,B被C取代,他们又不一定把账算在我们头上。我们只需要稍微暗示一下……”   各国代表琢磨着自家叛乱文物的来历和性质,有些已经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包括佟彤在内的一堆中国代表再次自闭:这个方法也不适用于蚕丛领导的古蜀文物。因为它们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最近三四千年来,华夏大地上的主流文明就没换过……   “对了!”意大利代表突然兴冲冲地说,“虽然我国的文物并没有表现出像许多地区一样的文化不兼容——因为毕竟几乎所有现代西方文明都与我们的罗马文明一脉相承——但我还是要报告,就在上个月,佛罗伦萨国家考古博物馆里,一群古维京时代的符文板和船舶碎片突然化形,成为了凶神恶煞的维京海盗,个个都有那么高……”   他正说得津津有味,一双手比比划划,会议室对面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妹脸色已经黑了。   “话说,意大利人从我们挪威‘搬运’来的古维京文物也有不少了吧,你们真的都不打算归还吗?”   意大利帅哥一愣,“那、那都是很久以前……”   挪威妹子哼了一声,就要离场。   旁边几个人连忙劝架:“归还文物这种事要慢慢商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不是已经开始拟协定了吗——再说你们那些维京文物都开始化形闹事了,真归还过去,你们确定镇得住?”   挪威代表语塞,冷冷道:“难道意大利人就镇得住?”   那意大利代表莞尔一笑,左右开弓的比划说道:“姑娘们听我说嘛。这些文物化作古维京海盗,半夜不识路途,跑进了乌菲齐美术馆……”   全场众人惊呼。   乌菲齐美术馆,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绘画艺术博物馆,艺术爱好者的朝圣之地,文艺复兴的艺术宝库……   闯进一群憨憨维京海盗,这这,凶多吉少哇!   不过看那意大利代表一点没有痛心疾首的样子。   “是这样的。波提切利的《春》化作小爱神丘比特朝他们射了一箭……嗯,现在这些勇武的海盗们正忙着和文艺复兴美人儿们谈恋爱呢。”   全场肃静了足足三分钟。   然后爆发出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挪威妹子脸色缓和,轻声嘟囔:“这种意志不坚定的文物不要也罢。”   三星堆博物馆小刘脸色一亮,赶紧在小本本上记:“对对对,美人计……诶不过古蜀文化大约挺平权的,那些文物化形之后半数都是女的……”   她下意识地朝“工作人员席位”里那个最漂亮的小哥哥看过去。   又马上被他“你想啥呢”的眼神吓了回来。   小刘赶紧补充:“……不过文化差异太大,我们又没有丘比特……”   --------------------------------------   处于第三阶段的国家和地区众多,每个地方的代表都能讲出一段精彩的故事。   不过,这些地区的文物暴动之事都没有蚕丛煽动得那么大,地点也都很孤立。至于文物们被镇压封印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具有非常鲜明的地方特色。   他们解决危机的方式,为其他国家的代表提供的宝贵的斗争经验。   他们中不乏有着特殊能力的人——就像佟彤能穿越文物创作层、帮助文物回复本来面目一样,他们也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参与非人类有关行动。   比如那个看似花瓶的俄罗斯美女,人不可貌相,特殊技能是心灵控制,能暂时入侵一个非人类生物的意识,短暂地操控它的行动,从而对敌人内部造成破坏。   比如英国代表的技能是识别并瘫痪女巫——在目前的难题下这个技能没啥卵用。   比如——佟彤现在才知道,看似啥也不管事的曾老太太,年轻时也是个叱咤一方的捉妖人。而且别人捉到妖怪之后,要么直接杀了,要么散其修为,以阻止他们继续作恶;她剑走偏锋,那些妖怪被她推心置腹地“劝诫”一番之后,不由分说扛起枪打鬼子去了!   不过文物不是妖。隔着厚厚的次元壁。对于这些新出现的化形文物,曾老太太的影响力还不如佟姥姥。   “第四阶段,也就是现下最危险的阶段,”曾老太太声音凝重,“失落文明的文物与现代文明的矛盾不可调和。文物们正在计划或者已经自发开始破坏行动,并且目前还没找到有效的解决方式。”   会议室里漂浮着沉重的空气。仅有六七个人举起了手。   “分布在我国各地的古埃及文物们苏醒以后,对于尼罗河流域的居民居然背道改宗、统治者居然不再是法老十分愤慨,自发地组织起了光复运动。”埃及代表无奈地一摊手,“只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也许是与时代脱节太久,‘战斗’方式主要是咒语和符文。对人类的有效率……大概不超过10%吧。”   会场里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佟彤坐在一边听着,想起了大英博物馆运到故宫参展的那位女祭司。   埃及代表接着说:“更何况古埃及文明绵延几千年,自身也发生过许多巨大的变化和转着,可谓脱胎换骨。据我们的情报人员得知,他们每组织一场战役之前,都要进行冗长而□□味十足的战前动员,推选他们认为最合适的领导者和咒语体系。这消耗了许多时间,让我们有喘息之机,可以从容应对。   “所以目前的情况就是,开罗国家博物馆里的古埃及文物们正在策划第三次针对罗马文物的涂鸦行动。不过照我们以往的经验来看,没有一个月,他们是不会达成一致的。罗马文物也早就制定好了反击策略,在创作层里严阵以待……”   另外几个国家的代表也通报了情况。基本上战况都属于胶着状态。   最后忽然有人发现——   “咦,东道国的代表,主持人女士,您怎么一直没举手?”   有关部门代表曾女士从容地问:“我想向处于第四阶段的诸位了解一下,你们境内的暴动文物,可曾用它们的集体意识,召唤出一个法力高强的领袖。这个领袖能动员所有同源文化的文物,唤醒尚未唤醒的同伴,征召低等文物为傀儡,甚至能让人类为他所用……”   大家都愣了。   埃及代表喃喃说:“你是说,相当于阿蒙神或者俄赛里斯降临人间?哦不,这不科学,绝不可能。”   其他代表也纷纷说:“我们国家的文物们都是群龙无首。要是有这么个家伙存在,恐怕大小博物馆已经保不住了!”   曾老太太缓慢地叹口气,说:“那么我觉得,我们中国眼下正处于第五阶段。我可以简略描述一下……”   --------------------------------------   刚才国际友人们交流得不亦乐乎,曾老太太说完,大家都哑巴了。   如果说前面北美、伊朗、意大利等地区面对的是普通难度……   那蚕丛大神给他们出的题,基本上属于神级难度。   毕竟人家都是文物闹事,只有在这里,闹事的文物整出了一个半神……   他的影响半径越来越辽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壮大实力。   与会各国代表当然也知道这个情况。不然这个大会就不会选在中国开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中国赛区的boss居然强到了这种程度。   “不要慌张。”北美代表对身边几个人轻声说,“看样子这位蚕丛只对直接取代了他的华夏文明有怨念。他就算能横扫中国,总不会还把战火烧到其他国家的。”   旁边的越南代表和日本代表双双脸黑:“我们古代也是中华文化圈的好伐!我们的国宝文物还要呢!”   --------------------------------------   一天的会议结束,各国代表相继走出会议室,摇身一变,就成了“旅游业高管专家”,三三两两地朝自助餐厅走去。   对于第三阶段以下的国家和地区,这次会议还是收获良多的。代表们畅所欲言,交流了不少如何应对化形文物的方法。   对于已经卷入文物大战的第四阶段地区,这次会议也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不少人已经通过网络向本国同事们进行了汇报,那边立刻就开始制定新的战略战术。   只有可怜的东道主国家,好像除了掏钱听了点外语,没获得什么突破性的信息……   佟彤坐在靠近门口的小椅子上,把耳朵里的翻译耳机拽出来。   脚上可怜巴拉地缠着绷带,一点动弹不得。   她觉得旁边那帮老外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但这同情又不单单是针对她的。大家脸上写了四个字“自求多福”。   参会的意大利小帅哥见她孤零零,热情地凑过来,弯腰搭着她肩膀说:“你们也别灰心。我国的‘特殊事务局’里能人辈出,如果你们需要,我们随时可以派人参谋协助。”   故宫里各国游客多,佟彤深知巴尔干半岛男人的尿性:这人没上来就跟她贴面吻,大概已经是十分自制,自以为“尊重东道国风俗习惯”。   她不动声色,笑道:“多谢好意……”   忽然肩膀一轻,身边气压骤降。   希孟一手拿着两瓶矿泉水,看都没看,把意大利小哥的手从她肩膀上扒拉下来。   “那你去和那位曾女士说。她不管这个。”   简简单单一句话,字字冷硬像冰。   意大利代表何等乖觉,一察觉风向不对,马上缩回手,潇洒地双手背后,笑道:“这样啊。我看这位女士面貌不凡,总误认为她才是管事的,嘻嘻。”   他一抬头,看清了那个冷冰冰的中国小哥的面孔。   棕色的双眼一亮。   简直是他见过的长相最完美的男人……   意大利小哥兴高采烈,伸手就去捧希孟的脸。   “先生您好!我叫乔万尼,我想我们可以认识一下……” 第135章   “哈哈哈不怕不怕, 他们意大利人就这样,见面要贴脸, 正常正常……”   自助餐厅里,佟彤用尽全身解数哄大宝贝儿。   餐厅也是少有的豪华型, 据说晚餐一位的价格就小一千。   不过这次是公差, 餐费房费一律报销。拿房卡的时候就附带了早午晚餐券, 凭餐券入场就行了。   所以现在餐厅里都是“与会人士”,没有无关人众。   世界经济不景气,老外们也很少见到这么高级的饮食待遇, 土包子似的大快朵颐。   佟彤尽量不显得土包子, 但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   偏偏自己又没法走路, 很多东西一眼望过去不知道是啥。   希孟很贴心地给她一样拿了一点点,盘子里堆成了小山。   佟彤藏在小山后面, 悄悄指着不远处的意大利帅哥:“你看那个小乔,跟谁都那样……”   “男的跟男的也要贴啊?”希孟嫌弃地说, “正常社交?没听说过这样的正常社交!”   佟彤忍不住腹诽,那您当初对我酱酱酿酿的时候, 怎么没觉得不正常呢?   这是她少有的比大宝贝博学的地方,还是耐心给他科普:“嗯……有的地区好像是的,回头我给你找几个电影看……我在故宫里见过有些南欧的游客,他们也……”   希孟放下手里的筷子, 若有所思。   “他们怎么样?”   佟彤比划着形容:“就——”   眼看他好奇心旺盛,她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想要啥。   她也放下筷子, 捧起他的脸……   右脸贴右脸,然后轻轻“啧”一声,学亲吻声。   然后左脸贴左脸,再重复一遍……   她笑道:“就这样。”   他好像没料到自己的心思就这么简单地被看穿了,不知该摆什么表情,第一反应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周看看。   还好,没人注意。   “没大没小的。”   他眼尾一弯,起身去拿甜点。   ----------------------------------------------   ----------------------------------------------   饭后,一些外国代表相约去参观成都各大博物馆里设的八卦阵,算是交流学习。   至于八卦阵里困着的古蜀国文物,有关部门特批,在绝对不可伤害文物的前提下,外国友人如果愿意秀一下他们的技能,可以谨慎一试。   万一外来的和尚更会念经呢!   几位骁勇善战的友方文物,诸如娇娇、文姬、昭君、铁柱,也大摇大摆地跟过去参观。   “我们都是华夏文化圈的产物。”大家笑道,“你们都是我们的小辈。扶危救难理所应当。”   而且,要是能趁这机会打退古蜀文物,那人类可是欠他们一个大人情。估计以后吃喝基金都能翻倍。   不过这些就和佟彤没什么关系了。她“勇闯创作层”的技能此时无甚用途。毕竟她遵纪守法,要是像乾隆似的进去一通破坏,就算能把文物给整乖了,那她下半辈子倒是吃喝不愁了。   而且她就算想瞧热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托小八哥的福,扭伤的脚踝虽然眼看着消肿,不动弹的时候也觉不出来多疼了,但医务人员严嘱她不能随便下地走动,以防伤势反复。   “24小时。”佟彤对着手机算时间,失落地发现:“得到明天上午呢,现在才过一半。”   活泼好动的网瘾少女此时的感觉犹如坐监。她只好留在酒店里,叫了一堆垃圾外卖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心灵。   酒店本来安排她跟娇娇住一间房。娇娇出去找架打了,根本没入住,房卡还都留在前台。   这下好了,垃圾食品都没人分享。   除非……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羞愧到了,义正辞严地告诫自己:“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能勾引国宝呢?”   然后把喷香四溢的外卖拍了张照片,微信发给希孟。   ----------------------------------------------   几乎没到一分钟,门铃就响了。   “酒店里的轻食餐吧不是24小时开放吗?”希孟带着疑问进来,“而且全额报销。”   他手里的房卡是从前台要来的。入住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佟彤是被他抱进来的。服务生一句没多问,就把房卡给了他。   “自助餐吧里有小龙虾吗?”她理所当然地回。   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边戴塑料手套。   吃小龙虾两个人已经轻车熟路了,配合得紧密午间。   “其实我可以理解蚕丛的愤怒。”希孟一边优雅地剥小龙虾,一边说,“沉睡了几千年,一睁眼万物皆非,文化休克是不可避免的。就连我,灵智开后始终在世间流连,认知上不曾有断层,但有时候面对现世中难以理解的怪现状,也有无法接受的时候。   “蚕丛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太心急了,没机会了解这数千年的世道变迁,没有任何心理建设。他的能力很强大,世界观却很原始。如果给他几百年时间,大约能够冲淡那种物是人非的无力感;退一步,即便是几十年,也能让他认识到,万事都有阴晴圆缺,没有哪种人造之物能够永恒。”   希孟话少,即便活了快一千年,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事儿,也罕见地没有什么倾诉欲;刚认识她哪会儿懒得跟人类交流三句话以上;后来两人关系升点温,他也不喜长篇大论,只是偶尔感慨一下世事变迁。   所以当佟彤听到他方才的哲学小论文时,脑子里消化了好一阵。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有过文化休克呀?能告诉我是哪些东西让你接受不能吗?”   他认真想了想。   ----------------------------------------------   灵智初开之时,他对自己的凡人躯壳、浊世羁绊还放不太下。   盛世的幻影转瞬即逝,铁蹄轧碎了浮华的绮梦。多少智慧和风骨,就这么付之一炬。被腰斩的错金繁华留下的吉光片羽,被当成可炫耀的战利品,在尘世间颠沛流离。   不少同伴的心情都很差,好像那位名叫灵玑的名琴,说枯木死灰不为过。   文明丧于野蛮,他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   直到他和一些冷静的人族同时意识到,那些驾驭着铁蹄的蛮族,他们同样是人,同样有生老病死,同样分出善恶,同样有着作为人类的一些最朴素的本能。   他们中,有的居然开始习字习诗,开始学着欣赏前朝器物之美,甚至,有人要将这些器物付之一炬的时候,也有人不惜用生命保护他们。   他慢慢意识到,人会死,世系会断,高楼会塌,但有些深刻于人类血脉里的东西,是不会断的。   虽然,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不少次。人类一次次地为自己的蒙昧和愚蠢买单。   但他的心态已经渐趋平和。他知道那些文明中最精髓的东西断不了。就算那一日,他自己在物质上毁灭了,那些创造了他的人们,也可以创造出更辉煌的作品。   很多年代古旧的文物们都经历过这样的心路历程。不然,为什么不见汉朝文物去打秦朝文物,为什么宋元明清的文物们都可以一齐聚在民宿里看电视?   他不由出神。直到感觉佟彤轻轻捅他。   “怎么啦?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了?”   他回首,摇头笑笑。   她已站在了最好的时代的浪尖,何必拿这些沉重的东西去扫她兴呢。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   “文化冲击……当然有了。还不少呢。”他扫去脑海中的沉疴,想了想。   “比如?”她追着问,“说个简单的。”   “比如……”他忽然侧过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轻轻掀起她外搭小开衫的衣襟,鉴赏着她身上的小吊带牛仔连衣裙,浅浅一笑,“比如二十世纪以后的姑娘们居然可以打扮成这样。”   佟彤还等着听讲座呢,没料到他的答案如此不正经,一下子脸红耳燥,然后嘴唇一热,被他塞了块小龙虾肉。   她低头看看。吊带确实不算高,换个波涛汹涌的女生可能会有走光之虞(不过她自己对镜检查过了,还算安全)。   当然是叫他过来之前特意换上的啦!   而现在……   她绝望地说:“您跟我说这会引起文化休克?”   希孟看着她面孔上涌起的血色,忍俊不禁。   “开始的确觉得有些辣眼。后来么,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们去好了……”   佟彤非常想把小龙虾扔他头上:“谁是你儿孙!”   他侧身躲开,“再过十数年,许是近墨者黑,倒觉得这样……还挺好看的。”   他用食中两指轻轻捻着她裙摆边缘,抚平褶皱,然后轻柔地盖住她那只缠着绷带的脚。   却偏偏一点都没碰到她。   佟彤全身不由自主的一激灵。   这人太镇定了。她不止一次怀疑,有些时候他就是故意的。仗着自己百毒不侵,就是想看她那种脸红上头的窘态。   太恶劣了!   要想在人间世界中实现她“抱着国宝碎觉觉”的豪言壮语,怕是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她轻伤不下火线,豁出去了!   其实她要是真的腆着脸提出来,以大宝贝对她的宽容程度,大概也会二话不说地配合,多半也不会表现得太差劲。   反正他对“开房住酒店”大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不是当着他的面儿,定了个北京的酒店吗?   但那样就太不浪漫了!目的性太强了!简直暴殄天物!   最好是,像电影电视剧小说里那样,自然而然的……顺水推舟的……   她要求高吗?不高吧?!老天能不能满足一下下呢?   老天不答话。她犯了拖延症,低下头默默剥小龙虾。   ……先把夜宵吃完再说。   ----------------------------------------------   所谓相对论,就是平时觉得小龙虾太难剥了,忙活半天才能吃几口;可今天晚上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就吃了一肚子小龙虾肉,都不记得是怎么剥的。   好像还有不少是被他喂的……   希孟还笑话她呢:“吃这么快,小心待会胀气睡不着。”   然后把小龙虾壳收起来丢掉,去洗手间洗手。   墙壁隔音甚好,水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毕竟是举办“国际会议”的大型品牌酒店,各项硬件标准都不含糊。   佟彤住的虽然只是普通标间,但内里也很有设计感。一整面墙都是通透的大飘窗,窗外是繁华商业区的一片灯火。   飘窗上摆着几个小坐垫和一个茶几,空间尚且绰绰有余;茶几上还有一整套功夫茶茶具,质感十分典雅。   床头柜的细玻璃瓶里插着鲜花,旁边摆着几十块一瓶的品牌纯净水。柜旁一排智能按钮,控制着房间内的温度、湿度、窗帘、灯光……   床品也干净整齐。枕头前面还放了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玩偶,算是非常有地方特色。   佟彤莫名其妙地心想,也不比她在点评软件里看中的那个高端酒店差嘛……   这时候才觉出来,在如此高端的酒店里吃小龙虾貌似有点跌份。会不会、影响、那个、气氛……   真奇怪,以前她跟大宝贝柏拉图的时候,那叫一个轻松自在,每天都是段子手,各种找乐的点子层出不穷,让她有一种“自己是资深老司机”的错觉。   直到现在,她心里真的有了不可描述的想法(还不是怪他在创作层里瞎胡闹),她才蓦然发现,车到用时方恨小,自己肚里那些存货都哪去了?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服务手册,随手乱翻。   酒店的设施真多。泳池健身房是必备的,可惜她有伤在身,都没法享受。   儿童乐园……算了。   居然还有SPA。可惜医生严嘱,她这只不争气的脚丫子只能冷敷,不能热敷。太不给面子了!   要不要把他拐到到顶层露台酒吧去呢……不好不好,以大宝贝的颜值肯定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说不定还会有真·老司机来跟她抢……   那,叫客房服务人员送点红酒过来呢?   有关部门事后检查报销账单的时候,不会发现什么吧……   算了,她自己掏钱好了……   酒单她也读不懂,一连串的法文,她差点就想拍照问高茗。   但随后又怕高茗疑惑:问这干啥?   算了,自己蒙着眼随便挑吧。   ——等等,是不是还要先洗澡?她行李箱还没打开呢。   赶紧拖着一条腿,扑到床边去开行李箱,扯出睡衣和洗漱用品。   然后又在箱子角落里发现几块巧克力,大概是她随手塞进去的零食。   随后想到——   “哎呀对了,是不是得买点口香糖?”   虽然和他吻过一下下,但毕竟是在创作层里,五感都是跟着她的主观意识走的,未必全然真实。   而且当时……她似乎是刚饮了茶……而且也喂希孟喝了茶……   可现在她满嘴都是小龙虾的余味儿!   就这么亲上去肯定不成!   “口香糖,”她在手机便签里偷偷摸摸的记,手指头都慌得发颤,“薄荷味。”   小龙虾的残骸颇为油腻。希孟不嫌弃,在洗手间收拾了半天,然后仔细洗了手,耽搁了半天,此时方听到水声渐弱。   佟彤吁一口气,藏起手机,若无其事地直起身。   还没站稳,头脑里忽然又被丢了个重磅炸弹。   “等等……”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还缺个最关键的东西……”   这酒店里有便利店吗?估计没有……这么繁华的地界估计方圆几百米都没有……   她反问自己:需要吗?也未必吧……毕竟当初自己宣称跟他“物种有别,肯定有生殖隔离”的时候,他好像也没否认……   佟彤急出一身汗,心里仰天长叹。   电影误我!电视剧误我!写小说的都偷懒①!明明这么麻烦的事,每次都一两句话带过!好像那些主角们啥都不用准备似的!   洗手间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地毯柔软,踩起来无声无息。   希孟来到她身后,看着她乱成一团的行李箱,关心地问:“忘带什么东西了吗?你别下地,我去帮你买。”   作者有话要说:  ①彤妹误解了。并不是写小说的偷懒,而是多写会被锁。 第136章   佟彤吓一大跳, 猛地回头,对上他清澈带笑的双眼。   她脸上能摊鸡蛋:“没、没有……”   还“他去买”。他知不知道有这东西都另说……   希孟笑了。这姑娘心直口快, 不会撒谎,每次欲盖弥彰的时候都不敢看他, 只露两扇睫毛, 好像就能把他的目光挡住似的。偏偏她还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肯定会被看穿,也就从来不努力掩盖,脸上就是一副“我好难啊你别问了”的表情。   他要是心情好呢, 发发慈悲, 就假装被骗过去了, 寻点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他若是存心想戏弄她……   “彤彤,你都是我女朋友了, 有事就别客气。我晚上又不用休息的,你需要什么我就去帮你买, 正好街上逛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再作的小姑娘都挑不出毛病。   只有佟彤不领情:“……不、不用……”   她想, 您要是去逛街,那我可真的啥都不用准备了……   她灵机一动,说:“咱们泡点茶喝吧!这么漂亮的茶具,不用用怪可惜的。”   然后就可以代替口香糖啦。她觉得自己可真是小机灵鬼。   他提醒:“你不怕睡不着觉?”   佟彤心里说:睡不着正好。   嘴上说:“跟敌人在同一个城市里, 可不是紧张吗。”   她这倒不是说谎。   虽然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还有一群人类精英镇场,但还是不能杜绝小概率事件的发生。   她隔一会儿就看看手机, 以防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希孟拆一包酒店提供的太平猴魁,又烧开了一瓶纯净水,慢慢注入茶壶。   看他泡茶是享受。不论是宋代的本土孟点茶,还是现代的大宝贝泡功夫茶,一举一动都专注而流畅,让人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在茶叶上。   清亮的瓶装纯净水,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魔力,成了带着旋涡的甘泉,从碧绿的山顶上飞流而下,让人想起湿润的空气、嶙峋的怪石、隐匿在山中的小竹屋。   他像是竹屋里的隐士。一言不发,然而胸中却似涵有千言。   希孟也注意到对面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脸上。他大大方方抬头,说:“想坐近点就直说。”   佟彤于是高高兴兴被他抱到腿上。本来是单人小坐垫,她小巧地挤了上去。他轻轻亲她额角。   所谓秀色可餐。喝两口茶,食不知味,只觉得清香异常。   她满脑子想着:大概用不着口香糖了……   可是又不太好意思直接主动……   面前还摆着全套功夫茶茶具,壶里的水又烧开了,吱哇乱叫。   太奇怪了……现在搞突然袭击,太奇怪了……   “在我出生的年代,人们不是这样饮茶的。”希孟大概是以为她在研究茶叶,于是认真给她科普,“那时的茶是粉末状,用少量沸水调配成膏,然后注水,运筅击拂……很考验技巧。不像如今……”   平日里佟彤是很喜欢听他讲过去的事情的。然而今日她却如坐针毡。   她想说,我见过你点茶啊!   在《清明上河图》的世界里,另一个你……   他浑然不知。那段记忆尚未回归他的心头。   她当然也不乱提这些事,只能假装很感兴趣地听他描述。不知不觉就走神,看他的眉梢眼角。   他的面容五官很古典,不像近来流行的那种棱角分明的欧式脸。只有一道挺直的鼻梁,给整张面孔竖立了三分清冷和凛冽。   他的眼,严格来讲应属于凤眼,修长而灵秀的形,乌黑的眸子不轻易外露。只是当他偶尔对什么东西产生额外的兴趣,薄薄的眼皮下才会挑出一记锋利的眼波,让某些不小心被撩到的人心中漏跳一拍,半天回不到原来的频率。   ……   不知不觉茶也喝完了,佟彤咽下最后一口才发现,已经是第七还是第八泡,完全没茶味儿。   希孟在收拾茶具。   她觉得再耗先去天该亮了。心一横,跳过那些不知该怎么进行的步骤,说:“我去洗澡。”   她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大意了。虽然说电影小说里都是这么安排的吧,但她忘了——   希孟忍俊不禁,看了看她右脚上的绷带:“你都这样了你还洗澡?”   她硬着头皮给自己圆:“……是啊,旅途劳累,又是大热天的,出了一身汗呢,回酒店当然要洗澡。”   “不过……”她迅速切换状态,沮丧地补充,“不过今天受伤了,总不能金鸡独立着洗……只好算啦,臭着睡吧。”   然后从他怀里挣扎起身,打算从行李箱里取睡衣。   却被他箍住了腰。   “你不介意,我帮你洗。”他捋一捋她额角汗湿的碎发,十分暖男地说,“总不能臭着睡啊。”   佟彤:“……”   这迅捷的易守为攻,仿佛在这儿等着她似的。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把她的愣神当默认,一手抱起她,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往卫生间走。   “现代的洗浴设备我都会用。你放心,不会淹的。”   佟彤:“等、等等……我还没准、准备好……”   “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里头都有,而且都是品牌产品,我刚才都看见了,而且都会用。”他略带得意地说。   她不信:“你怎么会……”   哦他会的。都是她教的。来人间第一天就教了。   按她的计划,这时候当然应该顺水推舟乘胜追击,可现实却是,她开始打退堂鼓……   “我、我觉得咱们还、还没发展到、那一步、我还有点……”   “没有吗?”他语气有点奇怪,眼尾闪过幽微的笑意,“还是我记错了?”   佟彤欲哭无泪。这人——哦不,这幅画,真的能做到理性和感性泾渭分明,各走各路。明明“记得”某些事,可现在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失控的苗头,就是故意在逗她!   愤慨终于驱散了惊慌失措。她义正言辞地提醒他:“没有!我睡衣扣子还在呢!你看见啥了?你说啊!”   他不接招,关上洗手间门,修长的手指点在她背后的扣子上。   “是没看见什么。太不公平了。”他叹口气,“彤彤,一幅画也是有尊严的,我上上下下都被你拿放大镜看熟了,我跟你提过意见吗?”   佟彤匪夷所思地瞪他一眼。他竟然挺委屈!   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耍流氓。   更可气的是,她居然无言以对!   所谓“上上下下看熟了”,好像确实是她自己承认的……   头脑一片混乱之际,被他放坐在浴池旁边的软条凳上。   “知道你受伤了不好过,”耳边的声音热热的,又真诚又无辜,“别的先不考虑,你总不愿意臭着睡觉吧?”   ------------------------------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佟彤扭扭捏捏地换了身泳衣,不伦不类地泡在浴缸里。   泳衣是行李箱里带的,因为听说这个酒店里有泳池。   现在呢……就当是做个高端spa吧……   起码身边一对一的“服务员”举世难找。   他衣冠楚楚地坐在浴缸外面,挽高了袖口,解开她的马尾辫,绳圈套在自己手腕上。   佟彤浑身燥热,看着眼前氤氲的蒸汽,就想土拨鼠尖叫。   啊啊啊啊啊国宝在给我做spa啊啊啊啊啊——   其实她只是伤了脚踝,除了进出浴缸的过程没法自己完成,其余的都能自理。   但他既然毛遂自荐,她也就不客气,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搭在浴缸边缘,拨弄水花。   扭过头,就看到浴缸对侧的超大穿衣镜。不知做过什么先进的防雾处理,尽管蒸汽一阵阵的往外冒,那镜子却始终出淤泥而不染,尽忠职守地记录着浴室里的一切。   她悲愤地想,这浴室的设计师真是个人才。   她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以一个十分僵硬的姿态缩在浴缸里。明明水不烫,她却好像被丢进麻辣火锅似的,不光脸蛋充满血色,连耳朵脖子都成了白里透红,活像个煮熟了的玫瑰馅汤圆。   她觉得自己平时表情挺灵动的,可现在却不知五官该往哪摆,一双眼睛仿佛成了多余,往哪看都觉得过于羞耻,最后干脆闭起来,眼不见心为净。   不过随后她就猛地战栗一下。麻辣火锅里伸进一只光滑的手,犹豫着按上她肩膀。   “这样行吗?有没有太重?”   佟彤心里喊,行行行,怎么都行……   不过他看起来不太专业。没“服务”多久就开始三心二意,研究起了酒店提供的一堆高端洗浴用品。   很多都没在佟彤家里的浴室见过。   “樱花精粹芳香泡泡浴球……”希孟用心研读包装盒上的说明,“添加多种精油,泡沫丰富,嫩滑肌肤,舒缓情绪,让您在普通的沐浴中感受到非常新奇的体验……”   佟彤受不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念,赶紧说:“这个不必……”   晚了。浴缸里瞬间浮起一层可爱的粉红色泡泡。   ……也好。挡住了不少。   她属于那种不太精致的女生。衣帽都是平价货,出门连妆都懒得化,节食减肥也从来跟她无缘,平时完全对个人形象不太上心;但说实话,跟各方面堪称完美的大宝儿同框的时候,难免也会对自己的外貌身材不太自信。   所以有泡泡挡着也挺好的。   这个想法刚闪了个头,就看到一只手划过泡沫,拨出一片清澈的水,往下略探,指节刮在她洁白的的后背。   “佟姑娘,你很美。”   在温水的刺激下,她头皮发麻,整个人几乎融化成泡泡,毛手毛脚地抓住浴缸边缘的扶手。   “狼狈的时候也美。”   她喘不过气。耳垂好像是浸到了水里,骤然发烫。   “脸红的时候也美。”   她要死了!这货完全是在勾引人!   她现在觉得泳衣有点多余!   不能就这么丢盔弃甲。她磕磕绊绊的开口,试图强行触发熔断机制。   “别逗……你这几百几千年,见、见过的美人儿不、不少吧……”   他轻轻扳她脸蛋,将她的头发浸湿,打上芳香的皂。   “美是一种很主观的判断。”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在她肩胛上摩挲,“我喜欢的,即为最美。”   她迷迷糊糊问:“你喜欢我哪里呢?”   “我可以给你列出一长串,填满三尺长的画轴。”他回,“但,喜欢也是主观的。凡是能够让人以客观标准衡量的理由,都未免失于纯粹。”   她笑了:“你说不出来。”   他轻轻地沾湿她的一头秀发,过了好一阵,才道:“我若说出来,只怕你便会无意识地强化那些方面,那便不是本真的你了。”   佟彤一怔。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真的会吗?大概会吧……   他的手划过她受伤的足踝,问:“还痛不痛?”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冰敷过后已经好了大半。再说,那点微不足道的钝痛,在她汹涌而至的全身感官爆炸之际,完全只是九牛一毛,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   不过他却是淡定得出奇。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看她,眼中有明显的兴趣,却偏偏什么都忍得住。   简直是个莫得感情的撩人机器,只出不进,太可怕了!   水声哗啦啦的响。佟彤觉得身体一轻,让他抱起来,裹进洁白的大浴巾里,像个肉呼呼的蚕宝宝。   他细心给她吹干头发,然后把她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研究酒店提供的一堆高端护肤用品。   “樱花精粹芳香身体乳……添加多种精油——这酒店的产品怎么都是多种精油……彤彤恕我直言,这些东西大概都比你平时用的贵……”   现代社会变革日新月异,十年里就能走完古代几百年的变化。   最近十年里他见到的新奇事物,比以前几百年加起来都多。   人世本有趣,现在格外有趣,这些投胎到二十一世纪的凡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视若无睹的无聊玩意儿,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学一下。   他从盒子里挑一指头,漫不经心地从她的锁骨开始画圈。   同时他觉得这些一本正经的产品介绍实在太好笑了,饶有兴致地继续读:“嗯,保湿的同时……哎哟!”   佟彤忍无可忍,没让他读完。她丢掉浴巾,翻身一扑,直接把他扑在柔软的枕头上。   标间里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空荡荡,另一张蓦地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发出嘎吱一响。   熊猫玩偶大头朝下,扑通掉在地毯上。随后一角浴巾堆落下来,盖住了它的一双黑眼圈。   佟彤把任何计划都抛在脑后。还没完全干透的发尾倏地垂下来,“多种精油”的香气洒了一枕头。   底下的人没动,静静的像一尊玉雕。他的眼中折射了屋顶的昏黄色灯光,熠熠发亮,又仿佛盛着野地的春风,目光落处,催生出人心中蔓蔓的荒草。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扬一扬下巴,凉凉的鼻尖蹭到她火热的一脑门子蒸汽。   “你过分了,彤彤。”他的声音少见地有些沙哑,“有些……凡俗人的行为,我不提,不代表我不想试试。”   承认了!   佟彤满脑子精油芳香,醉醺醺地想,一句话用了这么多连环否定,不是他风格。   她非常励志地说:“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   话音未落,一只手勾住她的后颈,压了下去。   她的气息骤然战栗起来,唇齿间仿佛撬开一卷星河。   一只手胡乱摸索到床头柜,揿下一个按钮,飘窗的窗帘徐徐合拢,将闹哄哄的满城灯火隔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了,写不完了,明天再说 第137章   深夜的华夏大地上灯火点点。那些自洪荒之始就有人居的地方, 数千年后仍旧星火闪亮;而那些自古以来就未曾有人踏足的去处,也被勤劳的人们开垦、拓荒, 书写新的篇章。   时尚而古怪的潮流横行世界,终究逃不过转瞬即逝的命运;被遗忘的历史深埋于地下, 一点点生出了灵魂。   绝大多数人对此浑然不觉。在深夜的笼罩中, 他们泡着吧, 蹦着迪,加着班,刷着题, 床上做着升职加薪的美梦。   在稀疏的星光下, 首都机场的一架航班轰然起飞, 追逐着迅速消失的一线晚霞。   --------------------------------------   至于佟彤……   好像自从高考以后,就没过过这么艰难的一天!   月黑风高, 花好月圆,一切水到渠成, 她觉得自己有点请神容易送神难。   她好不容易从“火锅模式”切换到“驾驶模式”,却手忙脚乱地忘了一切交规。要是现在让她考个碎觉觉科目三, 肯定得当场交白卷。   一滴汗从她下巴滑到颈窝,在锁骨间跳了跳,又倏地降到了胸口,颤颤巍巍地挂在泳衣那几片小破布上。   还是希孟提醒她:“呼吸。”   他开始也不太熟练。化了人的躯壳不过区区数月, 他可以凭借点滴久远的记忆,重拾为人的本能,但还远远达不到得心应手。   佟彤不敢动, 任他探索。只觉得除了身边之人,一切皆为虚空。她悄悄睁眼,颠倒众生的少年面孔上染了两片酡红。羽睫轻颤,阖着的眼皮下轮廓起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从脸蛋开始烧,连带着露在外面的四肢百骸也像是燃了引线,在微凉的空调房间里不停歇地发热,烧出蒸腾的渴望。   好像打翻了颜料铺子,万千杂色在她头脑里纷至沓来,然后炸成新年之夜的烟花。   忽然,那烟花中断了。他睁眼,宁静地对视她痴痴的目光。   佟彤像是做坏事被捉,心里骤然踩了一脚刹车,慌忙转过头去看墙。   浴室门半开,她从大镜子里看到了各种少儿不宜的元素,赶紧扭过头非礼勿视。   她想,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大宝贝这种状态,简直是收放自如……   感到背后的禁锢放开了,他轻轻出一口气。   他的表情……有点奇怪,有点迷惘,好像刚刚睡醒,记不清片刻前的梦。   他伸手将她的脸扳正,犹豫着问出来:“不是第一回 ?”   佟彤完全没听懂这五个汉字,凭直觉,愣愣地摇头。   他撑起身子,拥起她大汗淋漓的身躯,双眼不离她的脸,和她鼻尖相抵,像是在探寻。   “上次什么时候?”   她咬住嘴唇,隐约觉得海啸来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看到米白色的窗帘、床头柜上的瓶装水、浴室门边的蒸汽,然后目光转回,盯着佟彤身上那几片泳衣小破布……   终于,他极轻极轻地说:“我记起来了。是宣和二年。”   --------------------------------------   千年古画是不缺记忆的。那些记忆层层叠叠,如同在庭院里生根发芽的种子。有些长成了树,有些开出了花,有些只能做杂草;有些爬上屋顶,时刻沐浴在知觉的阳光下;有些被困在背阴的地方,几十年不曾迎来意识的踏足。   他化而为人,时时刻刻都在迎接新社会的挑战,今天学用手机,明天学用数位板,用到旧记忆的时候其实不多。   那些记忆也就被折叠一个个小片段,偶尔夜深人静之时,扫扫那上面的尘埃。若是不小心滑落进去,也不曾沉湎过甚,像是进入一个个和现实脱节的梦。   而就在方才,感官上一些异样的体验提醒他,有些梦,好像从来未曾醒……   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产生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佟彤听到“宣和二年”,脑袋里嗡的一下,泰山压顶。   她对年份什么的从来不敏感,但“宣和”好像是胖佶的年号吧……   那那那、那不就是说……   完了完了完了,她“劈腿”被发现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见他好像完全没有知情的苗头,她早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什么应急预案都没准备!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吧……你听我解释……”   她拉到小被子,把自己裹紧,干脆转身逃下床。   脚丫子沾地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疼……”   希孟迅速把她抄起来,她完全没有反抗的空间。   然后被他顺手摆在旁边飘窗上,小学生似的坐好。   他脸上的红晕渐消,双颊白皙得像月光下的瓷。   他的眸子黑亮而清澈,但慢慢的,目光中有些捉摸不定。   好像她是一尊陌生的雕塑。他一寸寸的,用目光描摹她的五官,从眉尖到唇角,然后,慢慢地抚摸她的脸蛋。   过了好久好久,他出声。   “帝……帝姬?”   --------------------------------------   佟彤心里咚的一跳。那种有些不相信,又努力显得满不在乎的语气,和《听琴图》精神病院里,初见“帝姬”的那位年轻画师,一模一样!   她不知该不该点头,眨眼卖萌不说话。   “你去我的画室了?”他又问。   她张着嘴,学着印度电影里的主角,做了一个介于摇头和点头间的动作。   那还是他去故宫“休眠”时发生的事,年代久远,她不记得了!理所当然!   他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溯:“什么时候认识的?”   纵然记忆是汪洋大海,但被他压得太深了,只开了微小的一个阀门,涌出来的也只是涓涓细流,闪烁出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那个凡人王希孟的生平见闻。毕竟他上辈子只在人世间耽了二十来年,跟他后来那漫长的、没有生老病死的日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不过是一个漫长旅途的起点,一本浩瀚巨着的扉页,一幅宏大画卷的第一笔草稿。   有时候,他甚至已经能做到把那个人和“自己”割裂,从第三人的角度细细品鉴,注视那些遥远的悲欢离合。   可是现在,突如其来地,他却对过去那个幼稚的“自己”重新产生了兴趣,在他那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掘出了一个贻害千年的炸弹。   好像被人在荒原上点了一把火,浓烟滚滚,再也回不去往日的宁静。   “到底怎么回事?”他对着那祸害的源头,不依不饶地问,“我怎么会……怎么会发展到……”   佟彤试探着,用大白话描述了一下他现在的状态:“你……记得亲过我,但你想不起来咱俩在宣和二年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非常正确。”他面沉似水,抚平被她扯皱的领子和袖口,冷静地审视她,“所以请你重新复述一下。”   佟彤裹紧自己的小被子,可怜巴拉地说:“这么私密的事情您自己好好回忆不成吗……过个百八十年肯定能想起来的……”   “我想听你说。”他欺近,隔着被子握住她肩膀,感觉那只胳膊僵得像木头,“就现在。”   平时他有意控制,按照他自己总结的“二十一世纪三好男友行为规范”,跟她说话时温柔缱绻。   现在温柔缱绻没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邪性,三分幽深,像是个无形的麻醉针。   “说呀。告诉我。”他蛊惑。   她捏着身边的窗帘,觉得要不是他扶着,自己随时溃不成军。   两人的嘴唇不过半寸之隔,佟彤认命地闭上眼,良久,却不见他进一步。   她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一口气。屏息太久,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的抗议缺氧,她趁机悄悄换一口气——   齿间一热。汹涌的攻势滚滚如潮。   “你说嘛。”他终于放开,不紧不慢地催,“我不生气。”   佟彤控制不住的大口换气。飘窗窗台高,她一个半残,坐在上面脚不点地,连逃都没处逃……   密闭的空间催生了暧昧的种子,人还是那个人,但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充满了异乎寻常的能量,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是有形的。他的双手拂过的地方,如同生出密密的柔软蛛丝,将她牢牢地捆缚在原地。他用双唇轻碰哪个地方,那里的蛛丝就温柔地收紧,麻麻的感觉扩散全身,四肢百骸都有融化之虞。   他提起她的手指,从小指指尖开始,一路吻上去。   每推进一寸,就很恶劣地暂停两秒钟,问:“想起来了吗?”   她只好投降,小声说:“就是、就是那次去《清明上河图》,认识你之后……然后又被拽到《听琴图》……”   她能怎么办,只好坦白。而且坦白也没法从宽,说得稍微慢一点,他就轻轻往下一啄,然后在她一片空白之际,循循善诱地问:“然后呢?”   她还不能瞎编,因为不知道他到底记得哪些。想略去一些羞耻的细节,他却总能举一反三,适时“想起来”,提醒她:“好像还有哪些没说吧?”   更可气的是,他一边催更还一边留评。   他说:“不可能。我才没那么傻。”   佟彤小声怼:“你见到我之后智商就打折了,不赖我呀。”   他说:“我也没那么嘴馋。”   她厚颜回:“因为是我做的呀。你把地上掉的渣都捡起来吃了。”   他说:“你太过分了。你想过故宫里我的感受吗?”   然后是凶狠肆恣的一吻,好像要一次赚个够本,向她讨回公道。   她不自觉地后退,可惜撤退空间有限,没几公分就结结实实地抵在了窗边,只能后仰,被他托住脑后蓬松的秀发。   过了不知多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脱身。   她掩耳盗铃地拿窗帘挡着自己脸,说:“对、对我来说那……那就是一个人嘛……”   不知这个说法他接受不接受……   他看着她慌里慌张的面孔,终于绷不住,唇边逸出一声轻笑。   --------------------------------------   对他来说,不论多离谱的平行记忆,最终的结局都不过百川归海,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   随着她的述说,一些被有意无意埋藏的、久远的东西正在回来,像细如牛毛的磁针,一点点吸附回他的身体。   他闭目,手指轻拂那张光滑而灼热的脸蛋,指尖的触感将他带入那个已经有些疏离的世界,进入那个他久不涉足的画院,进入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视角,重新体验一切……   他记得跟她开玩笑,说她是疯子,说我们都是疯子。   那一天风和日丽,鸟鸣婉转,金乌西垂,晚霞把她的脸蛋涂上浓艳的胭脂。   在这个按部就班的画院,虽然水准算是天下顶尖,但人人都琢磨着圣心圣眷,再鲜活的活力也慢慢消耗掉了。天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中规中矩,犹如毫无新意的院体画,一切的勾擦点染都可以预测。   能在这里碰上第二个疯子,希孟觉得肯定是自己前世积德,吃了八辈子的素。   那时他还不明白,加起来短短数日的相遇相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却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一样,熟稔又投缘,一下子占据了他心中的大部分存在感。   她知道他吃东西的口味,知道他穿衣的风格,知道他不喜欢跟俗人做无谓的客套。   甚至,连他在画院里最讨厌哪些人,她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大笑着跟他一唱一和,一起埋汰人家。   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话痨,想和她说笑,想把自己最得意的画技介绍给她,想把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琐事,都对她交代个明白。   只可惜,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喋喋不休。他被迫收起倾诉的欲望,跟她每一次对话,都字斟句酌,简练到残忍。   她不知道,他从胸腔里发出的每一个音,都牵动着四肢百骸,给他那极度干渴的肺腑再烧一把火。   她不知道,他每次拿起画笔,即便是轻微的一次勾勒,都几乎耗尽全身的能量,让他的后背布满冷汗。   她不知道,每次他若无其事地目送她回宫歇息,然后独卧于榻,默默地拆开那从不让她碰的绷带,无声地擦拭那些丑陋的脓血,在剧痛中获得又一阵清明。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可是她说:想看你画。   那么崇拜的语气和眼神。   画师王希孟,纵然天资聪颖,但他的风格和技法,在画院中从来都不是主流。就连官家,盛赞过后也会加一句:需要多学习名家啊。   只有这个疯姑娘,对画院里其他人、其他作品都毫不放在眼里,唯独对他视若珍宝。   他想:所谓知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即便是个疯子。   忽忽九百年过去,疯姑娘容貌依旧,好像始终不曾离开。   现实蓦地插入到记忆的碎片里,像是划破深夜的火把,晃得他头晕目眩。   《听琴图》中那个小小的NPC角色终于冲破了创作层的桎梏。他倏尔意识到,原来帝姬从来不曾疯啊。   他记得,她抹着眼泪,紧紧搂住痛得满头大汗的他。他几乎忘了锥心的疼痛是什么感受。   他记得,她拾起他的笔,小心得像对待初生婴儿,在画布上描下他的花押。   他记得,她拙劣地隐瞒着弦外之音,问他:“你可曾想过,人死之后,魂魄还不散,而是……存在什么地方?”   还有……   残月挂在苍白的天上,杜鹃声声婉转。晓风吹过未关严的窗,吹熄了暖炉里的寥寥炭火。   她来的时候,那炉子犹带余温。   她满脸泪痕,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他冰冷的脸。   他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想拥她在怀,微笑着安慰她:“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我千年以后还会再见,我会好好的等你。”   可他未能移动分毫。他发不出声音。千年之约逐渐带上了绝望的哭腔,他眼看着她一点点远去,消失,地面上空留残影香痕。   他一缕孤魂无处着落,痛声尖啸,冲出画院,跃出宫城,掠过汴京城内的满地芳华,骤然凌空而起,俯视着创造他的千里江山。   --------------------------------------   一幅画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恼人的记忆被他拾掇干净,分门别类藏进心中的角落。   重新化人之后,被她拉着吃喝玩乐,像坐了个飞速旋转的摩天轮,目不暇接的都是新鲜风景,从未真正动过什么忧恸的感情。此时却忽然发现自己泪水盈眶,模糊了眼前的人。   俄而眼角一凉。佟彤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指尖一抹转瞬即逝的潮湿。   她可紧张坏了,小被子越裹越紧,眼看希孟脸色越来越凝重。   终于,她挑了个看似平和的时间点,乖巧地问道:“……那个,还有什么没想起来的?我还可以……”   希孟用食指轻轻掩住她的嘴,然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我等得好心焦。”   佟彤像是被长长的秋千甩到半空,心中一起一伏的轻颤。   她满怀希望,问:“不吃醋了?”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放开她,脸色重新转阴。   “是有点不痛快。因为……”   醋还是要吃的,谁让她先斩后奏的瞎胡闹。   他轻柔地把小被子剥开,注视她的眼睛。   “有些事,上次没来得及做。” 第138章   一阵轻灵的手机闹铃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像个跳舞的小精灵,给陷入久眠不醒的懒人翻开新一天的日历。   佟彤随手伸到床头柜上一按——   高度不对, 按了个空。却不知碰到什么按钮,刷刷轻响, 飘窗窗帘徐徐掀开, 清晨的阳光像一把沾满了蜜糖的刷子, 给她来了个甜滋滋的全身大保健。   城市已经苏醒,喧嚣从空气中弥漫开来。早高峰的不耐烦的汽笛声、叫卖早点的吆喝声、交通指挥员的话语声……传到30层的高楼上,通通化成了一阵阵轻柔的白噪音。   人从极度深沉的睡眠中回魂, 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她三魂六魄回身, 在柔软的床垫里陷了许久, 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压根不在四合院的卧室里……   而且也没穿着自己的睡衣, 盖的不是家里的被子,枕的也不是枕头, 而是某个人的胸膛……   她浑身一热。   手上却一凉,希孟把手机塞回她手里。   “我昨天问过你, 有没有设闹铃,要不要取消。”他声音柔软,胸腔的共鸣直接传到她耳中,“你看, 吵醒了吧。”   佟彤依旧睁不开眼,脑子里一片懵然,迷迷糊糊问:“你问我了?我怎么说?”   他拨弄她的头发, 声音中难掩笑意:“你睡着了。”   她按掉手机中的音乐,心中慢慢升起一些迷茫的记忆。   然后气得就地咬了他一口。   可不是睡着了吗!倒头就睡啊!   因为下面那位祖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   他当然是用不着睡眠休息的。住四合院的时候忽悠佟彤给他整了个沙发床,只是为了更好地体验人类的群居生活。   故宫博物院朝九晚五,每天准时闭馆锁门,他倒也有些日夜的概念。平时生物钟跟着人类走,有时候长夜漫漫无事做,也会闭眼小憩一会儿。   但那只是为了放空脑子,沉淀一下白日所见的喧嚣杂乱。   而昨天晚上倒是“长夜漫漫”了,可根本算不上“无事做”。他可忙了!   他可算是被她那句“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激怒了,全国上下宠着的万人迷国宝怎么能被小小凡人如此瞧不起,于是生动地给她诠释了一遍什么叫“各项指标都是人类顶尖水平”。   佟彤不争气,未能奉陪到底,身在国宝之上,心就不知何时被另一个叫周公的男人拐走了。   她睁眼,他衣襟散开,眉目一如既往的摄人心魄,冷静自制得好像昨晚啥都没发生。   唯有眼角一抹温柔,眼波慵懒地流动,像石潭里的水。   她目光不巧与他对接,整个人倏忽如同被吸入深潭,酥软到骨头里。   她莫名其妙地舒了一口气:还好,没坏没掉渣……   但是……   她难为情地问:“那你一晚上就这样没动啊?”   他含笑说:“帝姬未曾吩咐,不敢擅动。”   佟彤像是个被丢进油锅的鸡蛋,呛得浑身冒泡儿。   帝姬你个头!你个封建余孽,白接受这么多年社会主义再教育了!   他随口消遣一句,诧异地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羞愤地抖了一抖,被空调吹凉的肌肤眼看着又冒热气。   他察觉到她的窘迫,十分恶劣地再接再厉,又问:“小人昨晚侍候得可还满意?”   佟彤:“……”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跟软绵绵的四肢百骸作斗争,一寸一寸地把自己从他怀里抽出来。   他任她折腾,在她第八次手脚并用地撑在他胸膛的时候,终于面露难色,伸手揽过她脖颈,耳边低声提醒:“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个姿势脚上用力,你吃不消的,咱下次再试,啊。”   佟彤气到冒烟,好不容攒起来的力气通通下落不明,一下子又沉回被子上,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你再休息会儿,不着急起来。”他过足了调戏帝姬的瘾,终于说了句人话,轻轻把她放回胸前,“昨天都没怎么睡踏实。”   “我没睡踏实吗?”她奇怪。怎么觉得自己睡得跟砖头似的。   “两点半的时候说梦话叫我,三点四十试图把我推下去,五点……”   “打住!”佟彤不关心自己的睡相,咬牙切齿地抗议,“你可以去那张床的!我、我现在都不能动了!”   他微微动容,问:“碰着伤处了?”   她一怔,摇头。   他当然是很小心的。她几乎忘了自己扭过脚。   现在她挣扎了半天,却始终在原地踏步,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势”似乎有所恶化。昨天还是一只脚不能动,现在直接高位截瘫了……   而且她立刻意识到,高位截瘫的原因,并非因为她睡相不好……   希孟也同时意识到这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于是他继续数:“……五点零五分,肚子叫了一声……”   “祖宗饶了小的吧!”她悲愤地从他胸前滚下来,却因为单人床宽度有限,被迫“悬崖勒马”,忍气吞声地靠在他肩头,强行扭转话题,“我渴了!”   三个字掷地有声。   “让我下去!”   四个字余音绕梁。   可惜高端酒店的服务过于周到,几十块一瓶的纯净水就摆在床头。   希孟含着笑,给她拿过来。   不过她躺着是没法喝瓶装水的。还是要想办法战胜高位截瘫,扭来扭去的找支点用力。   他看得难耐,摇摇头,一指头把她推回原位。   “我帮你。”   他扭开瓶盖,啜了一口。   -------------------------------------   佟彤满脸烧红,恍惚觉得自己真成了帝姬,还是女尊小说里的那种,被绝世美颜伺候得面面俱到……   太……太特么奢靡腐化了!   她又不敢出声,一点点饮尽喉中的清凉,然后理智消融在软糯的唇齿交接之中。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沉沦了……万劫不复,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搜肠刮肚找下床的理由,弱弱地说:“我还饿了……酒店自助早餐九点就截止了……”   他貌似很享受这种把她圈养在床头的感觉,随手一捞,把她笼回身边,然后顺手抻来床头的菜单。   “彤妹,咱不逞能。”他十分贴心地做主,“叫客房服务吧。”   她冷冷地提醒:“报销的时候所有项目人家都能看见。”   他挑眉,“那又怎样?”   她愣神片刻。   是啊,那又怎样?   有任何一条法律法规反对跨物种那啥吗?   就算以后有,现在这法律可还没写出来呢。毕竟文物化形入世也就是近一年的新鲜事。   不过,她理由多着呢。   “你看,这个菜单上可供选择的早餐套餐只有四五种。楼下的自助餐厅可是要啥有啥,为了照顾各国专家的口味,我听说奶酪就十来种……对啦,你没吃过进口奶酪吧?”   还真没吃过。四合院里的街坊们谁买这个啊。   好奇大宝贝终于被说服了。他一边起身一边问:“不是那种臭的奶酪吧?”   懂的还挺多。佟彤随口说:“甜的肯定也有。”   单人床总算是空了出来。她享受了一下仰面朝天的感觉,又双叒叕挣扎起来,打算穿衣服。   “我帮你来。”希孟兴致勃勃地打开她的行李箱,“选哪件?”   昨天的小吊带牛仔裙被佟彤随手一丢,现在从床边找出来,皱得千沟万壑,不知遭受了什么样的蹂`躏。   她只好当一回娃娃,被他套了件T恤,又找出个牛仔裤。   她不是麻杆,牛仔裤颇贴身。他又是头一次给别人穿衣服,笨手笨脚塞了半天,气得头顶冒烟。   “换一件。”他把牛仔裤扒下来打入冷宫,待要再找,忽然手上的动作定住了。   佟彤提醒他:“我好像还带了一条半身裙……”   却不见他答话。他慢慢转头,眼眸中颜色深沉。   倏尔她重心不稳,哎哟一声倒回枕头上,好不容易挣扎起来的坐姿分崩离析。   “你干嘛……”   好奇大宝贝轻轻按着她的手腕,鼻尖在她耳边轻蹭,声音拨动人心。   “这不是还没到九点呢?”   指节轻轻蹭她手腕,过电似的感觉冲进心头。   她嗅到了浓重的危险气息,强自镇定,告诉他:“去晚了那些贼贵的好吃的就被人拿光了!”   -------------------------------------   佟·高位截瘫·彤心安理得地被抱到了自助餐厅。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高端连锁酒店,就连自助早餐也排场十足,中式的西式的,一眼望去犹如沙场秋点兵,全是各种各样的美食。   可是出乎她意料,餐厅里几乎没人。什么进口奶酪、现烤面包、蟹黄小笼、鹅肝橄榄……都几乎原封不动地盛在餐盘里。   一点也没有她预料中的风卷残云。   人呢?昨天开会那黑压压的人呢?   两人找了个离美食柜台最近的座位坐下了,这才发现拐角的小卡座上有个人,面前的盘子堆得小山高,正在狼吞虎咽。   张浩然叼着一条蟹肉转过头,一脸惊讶。   “咦,你俩也在呀?”   -------------------------------------   “我么,科学院派我来观察一下战况。凌晨刚到。你瞧我这黑眼圈。”   一跟这两位宝贝同桌吃饭,张浩然就免不得想起那日被涮羊肉支配的恐惧。他赶紧又起身盛了点刺身龙虾,免得自己起个大早,最后饿肚子。   他问佟彤:“听说开会的神人们都去三星堆博物馆帮忙撑场子了。你怎么没去啊?”   佟彤一愣,脸蛋微微一热。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日的网瘾少女今天转性,一早上起来,除了按掉手机闹铃,居然一点也没想起来看手机。   她连忙把手机拿出来。夜里的消息一大堆。佟彤大致浏览了一下,各路“外来的和尚”以及中国方面的工作人员,隔着八卦阵,先后跟蚕丛领导下的古蜀文物们都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双方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了解,但是未能达成任何协议和共识。   张浩然还问呢:“你怎么没去啊?”   “她脚扭伤了,一直在休息。”希孟面不改色地答。   张浩然连忙“哦哦”,表达了一下关怀。   “挺疼的吧?看你黑眼圈重的,一夜没睡好吧?”   佟彤:“……是啊。辗转反侧的。”   希孟看她说得一本正经,唇角不易察觉地一弯,然后起身。   “我去拿点吃的。彤彤你要什么?”   张浩然在国外大农村苦惯了,回国之后头一次享受星级自助餐,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八张嘴,吃得心情大悦,才腾出舌头来再说话。   “经过几个月的卫星排查和建模计算,我们的地理部门发现,最近不断打开的次元通道,很有可能是藏在一个森林保护区的乱石烂泥里,被大熊猫无意识打开的……”   佟彤一时间把自己的黑眼圈给忘了,惊讶得合不拢嘴:“啊?怎么会?”   就像她当初开灭火器一样?   “谁知道呢,大概身为活化石物种,它们对这种气场不同的物件格外敏感,所以喜欢多摆弄摆弄吧。”张浩然也觉好笑,“不过从宏观来讲,历史么,虽然大趋势是恒定的,但细节都是一系列的偶然所推动的,不必大惊小怪。”   佟彤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随后看到希望无限。   “既然找到原因,就可以想办法解决咯!蚕丛的力量是随着次元通道的开通而增加的。至少咱们可以给那些大熊猫换个家园,防止通道的体量继续增加。”   “没错。”张浩然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其实如果那些通道能够关闭,那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从此大家在平行世界里井水不犯河水……”   佟彤附和:“是啊!那……”   她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咽下后面的话,给自己猛灌一口咖啡。   她看看不远处正在挑甜点的那个身影。   “那他们……?”   张浩然:“他们也就都做回文物,不再化形吓唬人了呗!”   他大大咧咧说完这句话,眼看佟彤的脸黑成了他盘子里的青口壳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他赶紧说:“哪儿那么容易啊。那些通道的位置在哪儿,咱们还都不知道呢,要是让人去野外排查,至少得排查个五十年……。”   佟彤这才释然。这时候希孟回来,给她带了一盘子琳琅满目。   佟彤气呼呼地往嘴里塞黄油炒蛋。   张浩然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再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第139章   张浩然坐了一夜红眼航班, 跟佟彤一样,黑眼圈宛然, 但精神头还挺足的。   他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摸出一个胸针。   说是胸针,只因为它的结构比较相似——金属质地, 拇指大小, 外围有焊接的痕迹, 镶了个别针。   希孟第一时间就把脸别过去,不满地说:“你下次给女朋友挑礼物之前,我可以给你免费参谋下。”   张浩然露出了单身狗的惨淡微笑。   “你们再看看。”   佟彤接过来细看。才发现那“胸针”一侧有个液晶显示屏, 顶端嵌着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按钮。凑在耳边细细听, 能听到类似电流通过的轻微嗡嗡声。   “这是电磁干扰器。”张浩然学哆啦A梦的口气, 得意地说,“我上次不是管小彤要了一点中科院的防火涂料研究么?经过我和我的同事们日以继夜的艰苦实验, 总算从里面提取出来一种微辐射物质,和凝结位面隔膜漏洞、抑制文物化形有极大的相关性……”   专业名词太多了。文科生佟彤赶紧让他降低难度:“说重点。”   张浩然只好跳过让他引以为傲的专业部分, 说:“……总之,这个电磁干扰器是我鼓捣出的一点小成就, 可以算是防火涂料的升级版,不仅能更有效地阻止文物跳跃次元变来变去……”   希孟:“那不叫变来变去!”   “……而且还能让他们在化形为人的时候,遵循这个世界的所有物理规律,变成普通人的状态, 就是——力气、速度、耐力、还有任何乱七八糟的超能力——如果有的话——都通通归零。”   “对人类没有任何影响。我们已经征集一些友好文物志愿者做过测试了。有效率百分之百……”   张浩然按下电磁干扰器的按钮,踌躇满志地微笑,悄声说:“怎么样, 要不要试试?”   希孟忽然脸色微变,拿着橙汁的手停在半空。   他微微闭目,好像在感觉着什么。   “等等,这东西对我也有效吗?”   张浩然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忽略了什么……   不能怪他啊。谁让这大帅哥整天跟小彤形影不离的,害得他老不小心把他当同类。   张浩然尬笑:“这个嘛……嗯……其实……应该是……”   佟彤忽然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宝贝儿,你怎么也有黑眼圈了?”   希孟大惊:“有吗?”   拿她的手机调成自拍模式一看,他脸色一黑,勃然大怒。   “关了!”   这群人类简直无法无天,仗着一点黑科技,太岁头上动土!   张浩然慌忙说:“其实也没那么强力……有效半径十米……而且……”   希孟拂袖离席,坐到了自助餐厅另一头。   过了一会儿,发现佟彤没人管,一边朝他招手,一边一个椅子一个椅子的往他的方向挪。   他只好暂时放下不满,忍气吞声地回来。   佟彤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磁铁纽扣。   “他当然也研究了屏蔽装置啦,来,戴上。”   他不情不愿地看着她把那纽扣吸附在他衣领内侧,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   本来很正常的一个肢体接触,佟彤忍不住脸上发热。   后头有单身狗看着呢!   “干嘛呀?以后这就是文保工作新的规范流程了,先提前给你适应一下。”   单身狗是什么物种?他攥着她的手没放。   “你知道人类的可怕之处在哪里吗?”他轻声说,“他们的创造力无穷无尽,不论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他们都能发明出控制对方的手段。”   佟彤听不出他的语气,感觉大宝贝又回到了难以捉摸的状态。   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本来就是破坏游戏平衡的存在嘛。无法无天这么久了您知足吧。你看看周围,到现在连身份证都没办的祖宗,就您一个,别无分号。您大人有大量,还不支持我们扞卫一下规则?”   他顿了一顿,才简单地说:“也是。”   他们本来就是人类的创造,本来就不可能全然自由。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要想无拘无束“做自己”,还得倚赖人类发明的什么鬼屏蔽器。   佟彤感觉到他哀怨的情绪,笑道:“你安心啦,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至少她会无条件地包容他。   他自省,为什么会平白无故陷在了人世间的羁绊里,既没有知难而退,也没有及时抽身,已经算是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关上了无限自由的大门。   还手欠加了把锁。   怪谁呢?   他眼角一弯,随口在她指节上吻了一下。   “帝姬教训得是。”   -------------------------------   黑科技立竿见影。屏蔽器一戴上,希孟脸色如常,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别说黑眼圈,鱼尾纹都没一条。   “这东西能干什么?”他指着张浩然手里的干扰器问。   张浩然笑道:“我们最终的目标是……”   他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   “……保密条款哈,见谅见谅。反正就目前来看,这个干扰器的有效半径太短,对付大批量的古蜀文物,那是杯水车薪……我就是带过来实验一下……”   他忽然住口。就在三人说话的当口,卡座旁边踅摸过来另一个人。   “我我我也是来开会的!三星堆博物馆的代表,姓刘。”   面对两人如临大敌的眼神,小刘赶紧亮工作证,“我们见过撒。”   她这一说,佟彤想起来了。警报解除。   小刘精神不太好,也顶着俩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   佟彤和张浩然招呼:“来来坐这。”   希孟看到小刘只点点头,没啥表示。   倒是小刘受宠若惊,脖子一直,小声说:“……您好啊。”   小刘心里苦啊。怎么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化形出来,就是个万里挑一的美少年,居然还会给人类姑娘拿甜点,多么的儒雅绅士;可她三星堆博物馆的那些祖宗,虽然说一个个清癯端庄,颜值也不低吧,但怎么一出来就打打杀杀的,好像要把她四马攒蹄架在火上烧了似的?   小刘只拿了一碗豆花面,吃得食不知味,不时紧张兮兮地朝自己脚下的包包看。   佟彤客气地问:“包里有什么重要东西吗?”   本来只是为了缓解尴尬。毕竟小刘跟三人都不太熟。她一加入,桌子上就只剩吃东西喝饮料的声音了。   小刘听她一问,悲从中来。   “是太阳神鸟!”她压低声音,朝包包使个眼色,“这个烫手山芋,老子正不知该把他怎么办呢!”   太阳神鸟作为地方“战俘”,一直受到超一流的优待。   倒不是因为他积极改造认罪态度好,而是纯粹因为……   他要是哪天一不高兴灰飞烟灭了,“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找谁去?   所以说实力还是硬道理。毕竟是全国上下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他再怎么跟人类过不去,仙人板板千百遍,人类还得待之如初恋。   他一直由工作人员和保镖看守着,全天24小时戒备。   不理他吧,他在匣子里乱嚷嚷,不管到哪儿去,一不小心就引起不明真相的群众注意,提醒:“哎,您的手机外放能轻点吗?”   而且毕竟他是金沙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离开老窝许久,虽说故宫也给他定做了保护匣,但毕竟不是老家博物馆的原装。老康等专家都认为,还是让他尽快回到金沙博物馆为好。   于是把他也带回了成都。暂时由小刘看守。   佟彤抬头,果然小刘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保镖们大概已经吃过自助早餐了,此时满足地打着饱嗝。   她问:“可是金沙博物馆都成战场了吧?太阳神鸟回得去?”   “当然没法就这么回去咯!”小刘纠结,“那儿已经都成战区了!他窃听有关部门窃听了好久,就这么送回敌营,那不是给对方送人头么!可是他的展柜什么的都是定做的,最近刚升级了智能光照控温系统,全国独一份,就放这么个匣子里怪委屈的……”   匣子里的太阳神鸟闷声嚷嚷:“老子就在这挺好!老子就是喜欢看你们这种看不惯老子又拿老子没办法的模样!”   小刘回敬:“再叫我们就把‘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给换了!中国那么多漂亮文物,不缺你一个!”   神鸟:“谁稀罕!老子还不愿意让你们白用呢!连代言费都不给……”   小刘:“再叫老子咯吱你!”   神鸟没声了。过一会儿,又嘟嘟囔囔说:“你们敢体罚老子,老子太难过是要碎的!放老子出去!这里闷死了!”   这威胁一出,小刘无计可施。   她朝里头一指,双手一摊。   “你们能想象吧?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就神鸟这个灵活跑酷的本事,万一放出来,那肯定一秒钟就消失了。   可要是不放吧,万一真把文物闷坏了,那也是千古之恨。   小刘愁云惨淡,豆花面都吃不下。   “太阳神鸟是古蜀文物里的领军人物,肯定知道不少能够扭转战局的机密。”她说,“可任凭我们怎么套话他,他老人家就是软硬不吃,没事就瞎嚷嚷。唉,我今晚上可能还睡不好……”   佟彤把最后一口松饼送进嘴里,忽然抬头,低声说:“我觉得可以把他放出来试试……”   -------------------------------   反正她受伤不能走路,在酒店里闷着也没事干,佟彤觉得,对于太阳神鸟这个聒噪的老宝贝儿,她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由于她和文物们交流经验丰富,深受广大祖宗们信赖,她现在在“有关部门”里的权限也连日上升,微信里下辖两三个工作群,再也不用苦等曾老太太的秘书。   她当即在工作群里通知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然后把电磁干扰器别在衣服里面,再三跟希孟确认:“屏蔽器戴好了哈。”   他屏蔽器在手,对那个坑爹的干扰器就完全没反感了,反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催促:“快点快点。”   一道无声的微光闪过,“精品在于浓缩”的跑酷神鸟君上线了。   神鸟化形,异于常人。   他穿着古朴而庄重的衣裳,四肢矫健,面貌清癯,五官分明的脸上带着些许惊愕。   他伸了个懒腰,大口呼吸了一下匣子外面的新鲜空气,朝饭桌上众人微微一笑。   “放老子出来放风了哈?你们几个瓜娃子,耳朵根子还挺软的——”   话音未落,他瞅准了自助餐厅的窗户,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没飞动。希孟随手一拉他得长袍,神鸟一屁股坐地上了。   “怎么……”   神鸟容色惊惶。怎么好像自己一下变沉了?   一定是在匣子里闷太久、气血不畅。他再接再厉,换了个方向一滚——   两个人高马大的人类保镖从容不迫地将他提溜起来,放回小刘身边,然后继续目不斜视。   其中一个还打着饱嗝。   神鸟:“?!”   佟彤乐不可支,背过身去偷偷笑了两声。   理科生拯救世界啊!   张浩然也挺惊讶。他们做实验的时候只是请了一些平平无奇的普通小文物——比如黎教授手下的几个郑和瓷。   现在才放心,干扰器对几千年的超级大佬也管用。   他悄悄从手机里调出个非常黑科技的界面,飞快地记录数据。   佟彤示意保镖把神鸟君看好了,自己招呼小刘:“来来,只一碗豆花面怎么够呢?那边有龙虾汤,咱们去盛点。” 第140章   神鸟气呼呼地看佟彤和小刘喝龙虾汤, 喝得喷香四溢。   两个瓜娃子蔫坏,一边喝还一边赞:“真好喝……太鲜美了……听说这家餐厅的大厨是从奥地利请来的, 有个国际什么什么证书呢!——啊啊啊太香了,黄油味儿真浓啊……每天这么一碗我宁愿胖十斤……”   过了一会儿, 张浩然又盛了个堆成金字塔的盘子回来。   “我的妈呀, 这个烤肠!你们一定得尝尝这个烤肠!我看着他们现烤的, 用的是真果木!外焦里嫩,皮是脆的,里面一点也不油!我先吃为敬……”   其实大家早就差不多吃饱了, 但这里自助早餐的种类实在是太丰盛了, 拼着午饭不吃, 也得多尝几样。   神鸟开始不屑一顾,满脑子都在思考自己为什么突然失能了;一边东张西望, 想找个逃跑的突破口。   突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佟彤假装没听见, 继续跟小刘推荐:“那个刺身也特别好吃,我告诉你, 肥而不腻,满口鲜香,蘸点芥末酱油简直了……”   神鸟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在吞口水!   仙人板板, 他自从开了灵智以来,就没感觉到饿过!   他当然不需要人间的食物。事实上他第一次化形,在游乐园里东奔西走, 看到了不少游客都在大快朵颐,自己也撞翻过人家的盘子碗,但是从来没把那些看似精美的食物和自己的需求联系到一起。   他是高贵的文物诶,吸风饮露,又不像凡人似的要祭五脏庙。   可是为什么……   张浩然:“温泉蛋!我今天才知道鸡蛋居然也能这么好吃!啊啊啊要哭了……”   神鸟突然说:“给老子尝尝!”   说完他都大吃一惊。怎么搞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佟彤为难:“不成啊,自助餐餐券都是包含在房费里的。我们定了房才有早饭吃。您要想吃自助餐啊,我看看……哦,388一位,贫穷如我,就不逞强请客了……”   张浩然也说:“是啊,我们住店吃饭都是报销的。再加一位的话可就不能用公款了……”   希孟眼角藏着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个瓜娃子轮番上阵,用各种夸张的语气和动作吃东西。   他也虽然也是吃货,但早就在佟彤的带领下尝遍了八大菜系,属于见多识广,面对美食的阙值已经很高了。   太阳神鸟正相反。他焦躁地扭头,正对着餐厅的反光立柱,赫然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有点冒绿光!   他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但不知为何,身上神力全无,一跑就被保镖揪回来。几个回合下来,呼哧带喘,腿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佟彤绕了一圈,端回一个玻璃大海碗。   里面五颜六色,至少十个冰淇淋球。   “名牌冰淇淋,外面市价一个球六十块!来来,咱替公家吃够本……”   她蓦地一转头。   “神鸟前辈,您怎么流口水了?”   太阳神鸟惊恐地摸嘴角,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有些记忆太久远了,但他绞尽脑汁回忆,在那个遥远的古蜀国,人们吃的都是什么垃圾啊……   虽然说也有美食吧,但跟这些几千年后人类的创造相比,不是垃圾是什么?   也只有“原生态无公害”一条优点了。   小刘满足地嚼着蔬菜沙拉,指着墙边贴的告示牌说:“你看人家品牌酒店就是讲究,所有食材都是原生态无公害的。平时我都不太敢吃生蔬菜……”   得,唯一的优势也没了。   神鸟万念俱灰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喂,前辈。”   希孟朝他丢去一张小卡片。   上面写着简体汉字。神鸟只识古蜀文字,在现代等于文盲,当然一个字也读不懂。   张浩然捡起来,大惊小怪。   “诶诶,自助早餐餐券……3018房……”他抬头,大惑不解,“那、那你是怎么进来吃的?”   希孟摇摇头,神色也有点不解。   “进来的时候,前台小姑娘请我签字。我以为是用餐登记。现在才发现,你们原来都是交餐券进来的。”   众凡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佟彤见多识广,忍笑问他:“小姑娘是不是把你当明星了?”   -------------------------------------------   “你看,这是异次元能量场强度。现在咱们周围十米半径内已经降为零了……除了你男朋友那儿还有一团异常值……”   张浩然压低声音,向佟彤解释他手机里显示的数据。   佟彤当然看不太懂,只看到一条类似心电图的线,原本大开大合,像条跳跃的橡皮筋;然后忽然直线下坠,最后成了一条波澜不惊的直线。   太阳神鸟君面对一桌子世界美食,纠结了二十分钟,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嘟囔:“不就是吃点东西吗,都是后辈孝敬老子的,不吃白不吃……他们是怕了老子,才妄想用吃食塞住老子的嘴……哼,要是我们蜀国文明延续到现在,发明的吃食肯定比这些东西优秀……”   佟彤提醒他:“这些都是世界各地的风味食品。就算华夏大地整个消失,这里80%的食物还是该啥样啥样。”   神鸟专心吃,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神鸟吃饱肚子,不知为何有点头重脚轻,不觉歪在沙发上睡了。   真奇怪,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累。   那种两眼一闭,放空全部,陷入虚空的感觉……竟然还有点甜蜜怎么回事?   佟彤摸摸衣服里的干扰器,悄悄问张浩然:“这一支能管用多久?”   张浩然回:“放心,充满电够用三五天的。我还带了一箱子备用……”   现在科技真先进。佟彤放心。   等神鸟打盹完毕,迷迷糊糊睁眼,她又提议:“前辈,反正我们几个留守酒店也没事,不如出去玩吧。”   神鸟一下子惊醒了。   “去玩?”   去游乐园的那种“玩”?坐云霄飞车?   他的定力不知怎的消失了,七情六欲被无限放大,“游乐园”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一下子扩散全身。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跑不掉,差点原地爆炸。   “我不去游乐园——”   佟彤忙说:“咱当然不去游乐园。你看我扭了脚,也不能剧烈活动。不如去个安逸点的地方,权当观光?上次来成都我都没太多时间出去逛……”   小刘也逐渐明白她的用意,熟门熟路地报了一堆景点名。   “我来陪!”   “我也去我也去。”张浩然是科学院派来的“先遣部队”,本来就是待在酒店待命的,没什么紧急任务,“反正我下午才能办入住呢,闲着也是闲着!”   -------------------------------------------   在资深本土成都人小刘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包了个车,直奔宽窄巷子。   民国特色的建筑,创意十足的小店,古街、院落、有川剧表演的茶楼……   神鸟对此不屑一顾。   “老子对你们的文化不感兴趣!”   导游小刘热情地说:“那去尝尝印度抛饼吧,进口技术。”   神鸟权衡了一下,耐不住好奇心,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个饼。   马上又看到个画廊。   小刘:“虽然画的都是市井风情,但油画水彩画什么的都是西方传来的艺术派别。您随便看看。”   神鸟想了想,好像不算有违他的原则,况且那些画实在都挺好看的。于是进去兜了一圈。   又路过一个美发店。   小刘:“看!Tony老师从加拿大学成归国!神鸟前辈,咱去做个发型?”   -------------------------------------------   趁神鸟做发型,佟彤逛街逛得眼花缭乱。   离扭伤已经过了24小时。理论上可以下地了。但希孟还是坚持扶着她,把她大部分体重都分担在身上。   她跟希孟留在队伍后面,东张西望,各种冲动消费。   “这个美甲贴是可反复粘贴的,新产品。”希孟忽然发现。“你可以试试。”   他目光下移,在她双手指尖停留了一刻。   她的手不算肉多,但线条流畅,看不太出骨节的形状。指甲修得很短,泛着健康的自然色泽。   为了避免化学污染,接触文物的女性工作人员从来不涂指甲。   希孟对几个心心眼的店员微笑了下,选了个渐变的胭脂色。   店员衷心赞他的审美:“帅哥眼光太好了,美女皮肤白,这款颜色正配她的肤色。实话说来我们店里的男生一般都会选那款死亡芭比粉……”   佟彤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他浅浅一笑,眼角的痣落在灯光下,跟那款胭脂色相差无几。   “其实那次你并没有碰到我。没必要洗掉那么漂亮的指甲。”   佟彤愣神好久,才意识到他所指为何。   那时她刚刚来到文保组不久。有一天请了半天假参加堂姐婚礼。她咬牙跺脚,花几百块做了个指甲,效果美轮美奂,再配个美美哒小旗袍,当场把她从学生妹升格成了上流名媛。   当天下午她回到书画组,换上工作服,正赶上老康带队请千里江山图出库。   定制的展柜里,端丽的画卷徐徐展开。   她惊叹之余,张手挡在眼前。   青山绿水映着胭脂红,配色十分赏心悦目。   老康接了个电话,要暂时离开一下,嘱咐她:“小佟,你管一下这里。”   当时她并没有直接接触文物的资格。老康吩咐的,也不过是让她看管一下房间,调控一下温湿度而已。   但……   她想,万一走动之际掉渣呢……万一化学物质挥发呢……   本着对文物负责的精神,尽管师傅没要求,但她还是很良心把指甲洗掉了,这才放心进去。   即便是在资深文保工作人员眼里,她这样做,也算是过分小心,没有太大必要。   她一边洗一边哀嚎。几百块的美甲啊!就漂亮了两个小时。   这件事给她带来极大的心理阴影,后来就算是周末歇假,她也不涂指甲了。看着自己那几瓶平价甲油就心疼,干脆都送人了。   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画知。   不知何时,希孟捧起她的手,一片片的,给她贴上胭脂红。   店员围观起哄:“像古代的新娘子!”   佟彤满面通红,无力地解释:“这是伴娘色,新娘色是那款大红……你们这业务不精啊……”   “那款红色太俗艳。”希孟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若娶亲,不会让新娘贴那个颜色。”   佟彤觉得全身僵硬了一下,侧头看那五颜六色的货架。   “YY一下就成了。”她小声说,“您连身份证都没有。”   他奇怪:“跟身份证有什么关系?”   她不好意思再解释,感到他轻轻抚平她小指甲面。他指肚柔软,碰到她指尖的时候很痒。   -------------------------------------------   美发店门开了。小刘容光焕发地出来,剪了个刘海儿。   神鸟君也随后走了出来。   他当然舍不得自己那一头长辫子。从加拿大学成归来的Tony老师也对他的发质赞不绝口。于是就简单做了个焗油保养,然后按照他原先的发型,重新编了一下辫子,加入了一些说唱摇滚的style。   “加拿大技术哦!”   神鸟毫无心理负担地揽镜自照,觉得自己更帅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倚杖听江 的火箭炮   感谢 白奈、阿堆、代雁、珍妮弗小姐 的地雷   感谢 Pinkx40、湖上绊x40、代雁x27、xxjyx24、说说笑笑x10、管三x10、南山下x10、方橙x10、长夜白x10、哈哈笑笑哈哈x10、换个昵称x9、永远十六岁的美少女庭音x2、阿堆x2、璇玑、浮生大梦、白奈 的营养液 第141章   过了一会儿, 大伙从宽窄巷子的南大门走出来,没几步路就到了人民公园。   “喝茶喽!”张浩然回国之后茶瘾大进, 看到那铺满地的小桌子小板凳,已经口舌生津, “便宜又大碗!”   神鸟:“我不喝你们的……”   小刘笑道:“您老糊涂了?古蜀国是中国最早的茶叶产区之一。”   神鸟对于“中国最早”的说法颇有微词, 但他确实想起来了, 在过去的古蜀国,茶叶确实是一项重要的国民产出,并且出口到中原各地, 赚了不少外汇。   虽然喝茶的方法和现代这些不肖子孙发明的方法千差万别, 但……毕竟经过了几千年的演化呢, 精髓没变嘛。   他于是心动了。况且坐在凳子上摆龙门阵的那些茶客,不知聊的什么, 看起来都神采飞扬,很让人有加入的冲动。   神鸟正愣神, 这边大碗茶已经沏好了。   敞开肚皮吃了一肚子美食,体内钠含量严重超标, 正觉得渴。   神鸟忍不住赞道:“茶真好喝。”   其实这露天茶座非常亲民,光顾的都是附近街坊大叔大妈,价格自然不可能太高,那茶叶的质量么……也只能说呵呵。   毕竟大部分人都不是来特意品茶的。   但神鸟毕竟和现代社会有着数千年的代沟。他也意识不到, 在经历了数千年的人工选择之后,现代最普通的量产茶叶,喝起来也跟过去那些顶级的贡品不相上下。   另一桌上, 佟彤忍不住偷笑。   “这茶叶太一般了。”   希孟坐在她身边,端起大碗抿一口,严肃地点头同意。   “比昨天酒店里的太平猴魁差远了。”   佟彤想也没想,就“嗯”了一声。   然后思考了一下他的话,脸上忽地一热。他的手覆上她手背。   昨天在酒店里喝的茶,泡了不知多少遍,完全没味儿了好么!   他就是故意下套,就等她傻傻地“嗯”呢。   她拿出一副“老司机无所畏惧”的心态,甜甜地回:“跟你一起就算喝白开水也香呀。”   他一怔,竟然罕见地没有嘲笑她,也没回敬,好像是有点害羞,转头看旁边,然后偷偷弯了弯嘴角。   ---------------------------------------------   茶座旁边有几个露天摊位,像是理发,可又不完全像。只见几个大叔大姐四仰八叉歪在竹椅子上,有人摁着他们的脑袋,在……   “打针?”   饶是希孟见闻广博,此时也不由得全身一激灵,头皮发麻,共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小刘哈哈大笑,兴奋地说:“人生最快活,采耳洗澡修个jio——诶,老祖宗,去采耳不?我有个相熟的老剃头匠就在这儿干活……”   张浩然大惊:“这是在挖耳朵?”   佟彤对成都采耳久闻大名。上次来开会的时候其实也在路边见过,但始终没胆量试试。   其他人就不知道采耳是啥了。不过看了几分钟,大家都瞠目结舌。   椅子上坐着的人,无一例外,都像中了黯然销魂散似的,一脸的意乱情迷,陶醉魇足。   竹椅上甚至坐了个老外,看起来熟门熟路,跟师傅寒暄了两句,就闭上眼睛,嘴角露出蜜汁微笑,臣服在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之下,尽情享受着颅内高`潮。   大家把神鸟往前一推。佟彤说:“我掏钱!”   神鸟毕竟跟时代有点脱节,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竹椅上。   他这才想起来挣扎:“我不要体验你们华夏……”   “旅游的吧?来成都耍几天?”采耳大师傅熟练地掏出鹅毛棒,“我们成都采耳有四千年历史,去年刚刚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要体验一回!闭眼就行了……”   神鸟:“……四千年?”   一个犹豫,屁股又坐了回去。   旁边几个大师傅笑了,用口型告诉这边几位:“他就是爱吹牛皮。”   爱吹牛皮的大师傅技艺高超,顷刻间宝刀出鞘,开始挺进山路十八弯。   神鸟觉得有点别扭,仰头呵斥佟彤她们:“不许看!”   半分钟后——   (我想描写神鸟舒服得直哼哼,被阿晋锁了两次。大家想象吧)   佟彤等人依然在喜闻乐见地围观。   张浩然心痒痒:“我也去试试。”   佟彤胆量有限,于是曲线救国地问希孟:“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他嫌弃地看了看那一排采耳顾客的表情,说:“不去。”   凡人呐,就是容易沉浸于舒适的享受。   他见佟彤还有些纠结的样子,凑近她耳边,轻声说:“你要是感兴趣,晚上我给你试。”   佟彤被他的语气烫得原地一跳,小声抗议:“我还要命呢!”   “我觉得我的手比他稳。”他还无辜。   佟彤有一种绝望的预感。认识他小一年来,她学习雷锋助人为乐,为了帮助老祖宗国宝认识世界,忙前忙后不计回报;怎么好像从昨天开始,她这“助人为乐”的服务项目自动升级,不仅贴钱贴时间,现在还得贴人了?   她愤慨地说:“我不给你当练手道具!!”   他见她毛了,放下姿态,轻声说:“不愿就不愿嘛。我就是想让你开心。”   以前一般都是佟彤哄他,他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如何扑熄酝酿中的怒火。   只不过对别人,他懒得费心思。凡人么,眼前左右不过是为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他那包罗万象的内心里,掀不起太大的水花。   不过彤彤值得特殊对待。她为了“琐事”皱眉头,他也只好把自己拉低到凡人心态,轻车熟路地捏捏她脸蛋,安抚似的说:“那晚上干什么你说了算。”   佟彤不吱声了。还“她说了算”,她现在脑子里全是堕落的想法好么!   周围竹椅上的一圈人,个个脸上神魂颠倒,更让她觉得自己格外邪恶。   采耳的过程其实不算长,撑死了十五分钟完事。   神鸟下来的时候,一脸神清气爽,觉得每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舒坦的热气。   “你们现代人真会耍……”   他夸了两句,骤然想起自己的“立场”,眉毛竖起来,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哼,也不过如此嘛。”   过了一会儿张浩然也从竹椅上下来了,欲罢不能地揉着自己的脑袋,说:“组里有个一直没进展的实验项目,我觉得又有新灵感了……”   小刘抬手一看表,已经快12点了。   “啊,该吃饭了。你们饿吗?”   ---------------------------------------------   其实大家刚吃了一顿丰盛的自助早餐,此时都还腹中饱满,觉得能再坚持三小时。   但希孟随即往上一看——   “成都特色小吃……”他一行行读着酒楼上的招牌,“酸辣粉、赖汤圆、钟水饺、鸡丝凉面、酸辣豆花、叶儿粑、糖油果子、三大炮、麻辣兔头……”   读到“麻辣兔头”的时候,他低头朝佟彤深深地看了一眼,颇有深意地决定:“我要去尝尝。”   佟彤哪儿敢接话啊,避重就轻地说:“也不是每家的麻辣兔头都那么辣啦……”   小刘和张浩然,一个熟门熟路的本地人,一个两眼抓瞎的外地游客,看到那些配着巨幅照片的菜谱,也都双双口舌生津,早上吃的龙虾刺身早就忘了什么味儿,都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五百年。   只有神鸟……   “我、我不吃你们的东西!我不饿!”   佟彤善意提醒他:“这些成都特色小吃呢,很多都是使用辣椒的。辣椒您可能不知道,那是原产于美洲的特产,后来被殖民者带到欧洲,明朝时才传入中国,属于货真价实的外来物种,进入华夏菜谱也就最多三四百年时间吧。在那之前中国人民都是不认识辣椒的。”   言外之音是,不管华夏大地上是什么文明在折腾,辣椒是迟早会有的。中华人民安土重迁,手伸得不太长,没法阻止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神鸟嘟囔:“哼,文化入侵。”   不过佟彤这么一解释,他也觉得试一下无妨。反正不算“华夏正统”,吃吃不丢脸。   于是一行人又上了酒楼。   这个酒楼比较特色,因为经营的都是小份的点心小吃,所以是按人头收费的。厨师会根据一桌顾客的人数,自行搭配小吃的数量和种类。   服务员上来数了数人数,吆喝道:“五位是吗?午餐……”   小刘看看佟彤和张浩然,试探着说:“等等,我觉得我早餐吃太饱了,现在只能算半个人……”   张浩然马上会意,也赶紧说:“我算半位。”   佟彤捧着肚子,对服务员说:“您就上个两人份吧。”   让两位祖宗尝尝鲜得了。   服务员嘟囔着走了,依稀听到:“只占座不消费……”   不过酒楼还是很有服务精神的,过不多时,两人份的成都小吃端了上来。都盛在迷你的小盘子小碗里,一口一个的分量,也摆了五颜六色一大桌。   希孟很有风度地说:“前辈先尝尝吧。”   反正他身为国宝化形,还戴着黑科技屏蔽器,饮食纯为自娱自乐,不需要填肚子。   一般来讲,他的有限的食欲都是被佟彤调动的。这姑娘性情中人,干什么都自带感染力,她吃什么吃得香,他也就有兴趣尝试一下。   现在呢,她漫不经心地翻菜单,手在小肚子上揉着圈,还不小心打了个饱嗝。   他也就十分大方地往后一靠,看着神鸟迟疑着拿起筷子。   ………………………………………   十分钟后。   佟彤:“服务员,再加一人份。”   ………………………………………   又过了十分钟。   佟彤:“服务员,再加一人份……不不,再加两人份。”   神鸟不愧是上古金器,工艺精湛内涵深刻,就连化形成人,也比一般人能吃。   仙人板板,这些不起眼的小吃简直让人上瘾!   辣的,让人欲罢不能;偶尔吃两口甜的调剂一下,就又能再战三五盘。再配一杯冰镇酸梅汤,从舌头到肚皮,一路舒爽透心凉。   而上桌的其他几位呢,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几样。大多数小吃都进了神鸟的肚子。   小刘朝佟彤挤眉弄眼,口型说:“瞧我们成都小吃的厉害!”   结了账,神鸟歪着肚皮,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酒楼,还在旁边上了个厕所。   他也不掩饰了,咂摸着舌头,由衷感叹:“你们现代人生活得真巴适,伙食规格比我们那会儿的王族都好……”   大家赶紧捧哏:“社会进步了,生产力提高了嘛。”   佟彤朝小刘使眼色:“待会去哪?”   几个人现在都心知肚明。大家现在都只有一个目标:让冥顽不化的太阳神鸟逐渐被现代人类的安逸生活腐化,慢慢消除文化的隔阂。   小刘盘算。博物馆全都关了,况且那里是神鸟的主场阵地,不宜接近;武侯祠和杜甫草堂都是成都着名景点,但是很可惜,都是历史文化名人遗迹,妥妥的华夏文明“余孽”,神鸟肯定不买账;大慈寺、文殊院、青城山都属于宗教胜地,他肯定也嗤之以鼻……   “我知道了!”小刘一拍脑袋,“咱们去看大熊猫!”   ---------------------------------------------   一行人坐上从宽窄巷子出发的景区直通车,直奔成都大熊猫研究繁育基地。   神鸟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小刘坐进了车。   佟彤心里觉得好笑。他在干扰器的效力范围之内,相当于被锁死了一切特异功能,跑也跑不快飞也飞不高,只能被人类按头,进行了一场高端私人定制一日游……   不知该不该同情,算不算可怜。   起码他不再口嫌体正直地到处嚷嚷“我不去”,貌似已经认命。   如果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几个人就是一群普通朋友,有说有笑地和谐旅游。   胸前的干扰器忽然发出滴滴两声。她拨开衣领悄悄看,没看到什么异常,也就不在意。   大熊猫繁育基地万年人满为患。不过佟彤已经在工作群里提前告知,园方给他们大开绿灯,佟彤一行人绕过冗长的队伍,直接神气地进了大门,连门票都没买。   神鸟坐在景区小电瓶车里,马上又找到了新的杠点:“咦,为什么老子上次不排队,一堆人骂老子?太不公平了!你们现代社会到底有没有规章制度,简直一团糟!”   不过唠叨了没几句,电瓶车就停在了月亮产房门外。   小刘从游客们南腔北调的议论中惊喜地发现:“今天有新生熊猫宝宝见面会!时间……下午两点!就现在!”   大熊猫是自古就有的动物,在古蜀国的时代已经为人类所知。神鸟从不少博物馆同伴们的口中听说大熊猫居然还活在世上,十分惊诧。   他发挥插队特长,灵活地挤到玻璃窗跟前。   游客们没来得及谴责插队的。大家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哇——”   只三四个月的熊猫宝宝,被奶爸奶妈们一个个抱了进来,趴在特制的暖箱和婴儿床上,懵懵地抬头看着四周。   过了一会儿,熊猫宝宝们就开始活动。有的活泼,翻身挠痒痒就没停过,有的懒惰,一直在呼呼大睡,还有的不停往外攀爬,试图“越狱”……   幼年大熊猫憨态可掬,呆萌可爱,像一堆芝麻馅汤圆,圆滚滚,肉呼呼,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引起外面围观者的一片欢呼。   “快看快看,它自己抱着奶瓶喝奶了!”   “哈哈哈哈边上那个崽怎么是灰色的啊……打印到后来没墨了吗?”   “我怀疑这是高科技机器假熊猫!必须让我撸一把验验真伪!园方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嫉妒使我蒙蔽双眼,奶妈放开让我来!”   ---------------------------------------------   事实证明,愚蠢的人类对于熊猫幼崽是没有抵抗力的。就连几千岁的太阳神鸟,此时也忍不住露出慈祥的微笑,目不暇接地看着滚滚卖萌。   佟彤的脚踝仍然隐隐作痛,不好往里挤,于是希孟带她找个清静的角落坐下,通过监控电视观看产房里滚滚们的一举一动。   她当然也被萌化了,靠在他怀里母性大发。   “你看那只小的……嘻嘻嘻,要掉下去了!啊呀,真掉下去了……”   他只看了两眼屏幕里的熊猫,大部分时间,却低头欣赏她的傻笑。   偶然低头,在她笑弯了的眼角轻轻吻一下。   佟彤觉得不好意思,没话找话说:“你帮我留意一下神鸟,别让他走出我十米以外……”   正说着,忽然感觉胸前又是“滴滴”两声。   神鸟在人堆里吸熊猫,她悄悄把干扰器摘下来。   只见小小的液晶显示屏上,赫然三个小字:“电量低。”   佟彤一下子冷汗都出来了。   “张浩然不是说充一次电能用三五天吗?”   小字闪烁,伴随着第三次“滴滴”,液晶屏熄灭了。   干扰器的嗡嗡声,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希孟皱眉,把身上的磁铁纽扣屏蔽器摘下来,感觉了一下。   毫无异样,他依旧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儿精一个。   “确实是没电关机了。”他确认。   佟彤差点原地去世,跳起来就跑。   “张浩然呢?”   她几个小时前还在赞美理科生拯救世界呢,现在发现超人扒了皮,里头整个一猪队友!   作者有话要说:  成都旅游局应该给我打钱 第142章   张浩然大概上厕所去了, 整个月亮产房里完全不见他人。   小刘也不见了,不知被围观人群挤哪去了。   神鸟后头那俩保镖, 此时正在玻璃另一边,两颗大头碰在一起, 对着个耍宝的熊猫崽子憨笑!   佟彤万念俱灰, 绝望地说:“神鸟要跑了……完了完了这么多人怎么追啊……”   希孟拍拍她肩膀, 冷静道:“等等,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只见神鸟依旧在围观第一线, 貌似还没有发觉到异常, 依旧趴在玻璃上傻笑, 眼睛跟着个爬杆的熊猫崽子一路往上。   “不急。”希孟说,“我盯着他。”   她心惊胆战的, 也没心思吸熊猫了,两只眼不离神鸟的背影。   终于, 张浩然从男厕里出来了。佟彤一个电话把他叫过来。   张浩然看着死翘翘的屏蔽器,一脸白痴的表情, 像个涂错了答题卡得零分的学霸。   “我……我记起来了,好像上次充电是三天前……我出发之后忘记再充一次了……”   佟彤小声吼:“那怎么办!你不是有一箱子备用吗?”   张浩然:“都、还在酒店……”   佟彤:“充电装置呢?”   张浩然:“也、也在酒店……”   这时候希孟朝她使眼色。神鸟回来了。   游客们当然谁也不能长期霸占玻璃后面的最佳位置。随着更多的游客涌入月亮产房,人群缓慢地移动,不知不觉神鸟就被挤了出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满足的余韵, 一步三回头,对着那些芝麻团子傻乐。   佟彤愣神。   好像……好像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她试探着,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酸梅汁。   “前辈……”   神鸟一把接过来, 熟练地拧开盖子就喝:“老子正好渴了,多谢!”   -------------------------------------------   晚饭是一顿酣畅淋漓的火锅。回到酒店之后,太阳神鸟捧着肚皮倒在大堂沙发上。   他用尽了几千年的智慧,怎么也想不到,这群异端人类创造的和谐社会,还真特么精彩……   上次的游乐园惊魂带来的心里阴影,现在完全消除了。他满脑子都是吃的、熊猫、熊猫、吃的、掏耳朵好巴适……   而且,他今天所“体验”的一切,貌似都和那个他恨得牙痒痒的华夏文明没太大关系。   有些是外来的,有些是融合的,有些是“自古以来”的。这群小瓜娃子嘴皮子说出花儿,在他们口中,愣是没有一样东西属于华夏独有的。   神鸟其实并不憨。只不过以前一直拒绝融入这个社会,导致言行举止都有点跟时代脱节,闹出不少笑话。   他躺在沙发上,头脑隐约转动,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一个长寿文明的精髓,不一定在于“坚守传统”。   固步自封的,迟早自取灭亡。   只有不断地包容、交流、开放,才能保持生命力。   看看他们华夏文明,吸收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仍然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没听大街上有人嚷嚷“文化灭亡”的危机。   酒店里空荡荡的,放着抒情的音乐。吧台调酒师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里的网球比赛。   身边堆了好几个购物袋,全是小瓜娃子们给他买的旅游纪念品。他随便拆开几个,回味这令人难忘的一天。   不少纪念品的包装上,都印着“中国文化遗产”标志,是为他神鸟的标准照。   有点讽刺。   谁能想到,这个标志的原型模特,此时正在被□□在无形的牢笼当中呢?想想就觉得丢人。   带他出去强制旅游的几个瓜娃子,此时也都累得够呛,歪在旁边沙发上刷手机放松。   除了那个小破画依然精神抖擞。他甚至端来几杯柠檬水,其中一杯里格外多放了一片柠檬,然后服务周到地喂到那个姓佟的瓜娃子嘴边。   “……太丢分了!”神鸟愤愤不平地想,“居然给个凡人忙里忙外,简直是文物界的反面教材。”   他决定给佟彤找点事儿做。冲她招招手。   “小姑娘……”   佟彤赶紧端着柠檬水过来,“啥事儿,前辈?”   神鸟有些忸怩,措了一会儿辞,小声说:“那个,你们到底对老子施了什么巫术,现在可以停了!老子跟你们享受了一天,知恩图报,不给你们找麻烦,今天保证不跑就是。我老大一把年纪了,不跟你们说瞎话。”   当了一天凡人,麻烦事儿一大堆,每分钟都在被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拖后腿,简直岂有此理。   佟彤一怔,跟希孟对看一眼,随后指指沙发旁边。   “干扰器”正在充电呢。   “这个……法器,早就关啦。”她笑道,“您没感觉到吗?”   神鸟目瞪口呆:“关了?”   佟彤点点头:“是啊。不信您感觉一下。”   她隐瞒了干扰器突然没电的事实,让神鸟以为是自己故意给关上的。   神鸟难以置信:“什么时候关的?那老子怎么……”   怎么还高高兴兴,吃吃喝喝,一整天都飘飘忽忽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神鸟对于现代社会了解不多,尤其不懂网络文化,没听说过“口嫌体正直”这个梗。   但他气急败坏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是非常之打脸。   本来嘛,他以为自己被“巫术”所蛊,堕落到跟凡人一样,又不能跑又不能打,还多了吃喝拉撒的负担,属于“不可抗力”。   那么他认命地跟着大伙吃喝玩乐,也算是“被迫”,不丢他作为古蜀文物的脸。   可她现在告诉他,刚才他的那些吃喝玩乐,都属于自发自愿?   他,一个年高德勋、老谋深算、见多识广、自命不凡的稀世珍宝,居然跟着一群“敌方队员”,进行了一整天的友好交流活动?   还是自愿的?   神鸟的内心凌乱了,有冲动化原形随风飘走。   佟彤不让他自怨自艾太久,推心置腹地说:“所以呢,老前辈,您也看到了,咱们不同文明其实是可以和谐共存的。您出土以来就驻扎在同一个博物馆,没太多机会出去看看。今天一天下来您也看出来了,和古蜀国同时代的那个华夏文明——那时候应该是殷商吧?——跟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已经大相径庭,没多少相似的元素了。我们既不再写甲骨文,也不砍人脑袋祭天。那个社会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只是在课本里刷刷存在感。   “您的古蜀文明,表面上是被伐灭了,有些东西失传了,可是必定也有不少东西流传至今。不然您今天怎么能愉快地体验这一切,一点没觉出文化隔阂呢?”   神鸟眉头紧锁,脸色沉沉,环顾着手头的一堆纪念品。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只不过平日里在博物馆深居简出,身边的同伴又都是出土时的邻居,大家极少跟其他时代、地区的文物融合交流,思想趋同,听不到不同的声音,逐渐的就极端起来。   他想起创造自己的那些工匠。他们在巫祝的祷告声中,细致地打磨金箔的边缘。他们轻声祝祷,愿太阳神鸟能保佑蜀地的子孙后代,永远过着富足安乐的生活。   三千五百年前的人类社会,生产力低下,天灾人祸频繁,一个日食就能让全国停摆。“富足安乐”四个字,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和智者的描绘里。   可是他今日所见,每一分每一秒,所见的每一个芸芸众生,无一不在向他诠释这四个字。   他们都长着一张没挨过饿的脸,脸上经常挂着笑容。就算偶尔听到纠结郁闷的话,通常也仅限于“他到底爱不爱我”、“今天又没背单词”、“昨天辅导熊孩子写作业害得我高血压都犯了”。   如此种种,无关痛痒的柴米油盐。   就连小肚腩似乎都不再是地位的象征——神鸟看出来了,他们的衣服设计思路,都是绞尽脑汁要把赘肉藏起来。   倘若当年的王、臣、巫、民,能够跨越时空,看到这些人的模样,应该也会是满意的吧?   摸黑他们的历史,打碎他们的文物,轻贱他们的祖先——又有多大意义呢?   况且……   神鸟用手指摸着纪念品上那些自己的“证件照”,忽然说:“要是老子跟你们和平共处,这个小标志能不能不要换掉?”   佟彤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许久,喜出望外。   “当然不会啦!您是从一千多件候选图案中脱颖而出,选出来的‘中国文化遗产’标志,不会因为一点点文化冲突就把您换掉的!”   神鸟舒一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转头问旁边那个“小破画”:“她说的能算数吗?”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小破画”脾气欠佳,自己又跟他有过节,肯定会被冷嘲热讽。   谁知他微微扬首,很真诚地说:“前辈的真身美轮美奂,要是有人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理由要把你换掉,我第一个反对,他们不敢不买账。”   神鸟百感交集,一口一口的往肚里灌柠檬水。   佟彤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低声问:“前辈,既然您不跟我们对着干了,能不能帮个忙,游说一下蚕丛大神,把您今天的思想转变汇报一下?——要是您不好意思也没关系,也可以在创作层里给我开个传送门,我去跟蚕丛说……”   太阳神鸟沉默许久,摆出前辈的架子,摆摆手。   “姑娘,不是老子不愿帮忙。你知道的。蚕丛是我们这些蜀地文物的怨气凝结而成的。如今老子心里没怨气了,你在老子的创作层里,便找不到他了。”   佟彤和希孟对望一眼,同时一怔。   找……找不到了?   佟彤一下子激动得站起来。   她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犹豫着问:“这么说……如果所有古蜀文物都消除怨气,蚕丛也就会销声匿迹?”   得赶紧把这个发现汇报给其他战斗在一线的同伴们。   “理论上是这样。当然啦,不是所有文物都像老子这么好脾气。”神鸟懒洋洋地答,熟练地拆了一包张飞牛肉当夜宵,张嘴大嚼,“再说,你们管得过来吗?”   要是都像他这样,给所有古蜀文物——大到青铜神树,小到贝壳珠子——都来这么一次高端定制一日游,那将是多么的劳民伤财。   况且,不一定所有文物都能像神鸟一样顺利“改造”。更何况,很多古蜀遗址仍在挖掘当中,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埋藏在地下……   佟彤乐观地说:“这个不急嘛!我们经费肯定是够的,如果征用成都所有的旅行社和持证导游,五人一个小团,我算算……”   神鸟幽幽地说:“来不及的。老子今天就再帮你们一把。你们那个八卦阵……嘿嘿,老子掐指一算,大概今天午夜就要破啦。”   这下佟彤大吃一惊:“什么?不是说七七四十九天有效期吗……”   神鸟笑道:“破你就破你,还要选日子吗?”   佟彤:“……”   神鸟语重心长地告诉她:“那些次元通道是我们的力量源泉,每撕裂一次,蚕丛的实力便壮大一分。你们那个八卦阵呀,伪劣产品,撑不了多久的!”   这是纯看在这些瓜娃子今天尽心尽力陪他玩了一天的份上,才来了这么一句“友情提示”。   神鸟虽然不属于蚕丛阵营了,但是对自己同类文物的能力还是很自豪的,这句话说得气吞山河。   与此同时,躺在旁边沙发上刷手机的张浩然和小刘终于觉得什么不对劲。   “咦,怎么没人回酒店?”小刘奇怪,“观摩八卦阵也不用这么久吧?晚上不是还安排了各国联谊酒会……”   张浩然打着呵欠接话:“是啊,而且工作群里连个信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该干啥……成都的5G信号还是有待优化啊……”   希孟脸色一沉,不客气地把他俩的手机通通没收。   “大事不妙。”他向门外努努嘴,“快去三星堆博物馆!”   -------------------------------------------   古蜀文物主要分布在两个博物馆:金沙和三星堆。其中金沙博物馆因为镇馆之宝被俘,群龙无首,士气低落,里头的不少文物已经投降,不足为患。   古蜀文物的精锐全都集中在三星堆博物馆。那里怨气深重,就连青羊宫的道士也看出来了,隐晦地跨专业提醒,在官博上发了条状态,说“北方有黑气”。   三星堆博物馆位于成都北郊的广汉市,和目前位于市中心锦江区的酒店,直线距离大约五十公里。   后勤部门所有的车辆都去出任务了,此时又正值晚高峰,叫车软件上的地图一片红。   佟彤试着叫了辆车,那车主跟她隔几条街相望,显示到达时间是半小时以后。   她没犹豫,立刻取消了叫车,直接叫来酒店前台,问酒店有没有空车。   前台小哥哥不明所以:“我们有接送机服务的轿车……”   佟彤:“给我准备一辆。”   前台:“请问客人是要去机场吗?你是3018房对吧,可是您还没退房……”   佟彤直接出示小粉卡:“别多问,征用了!对了,用不着司机。这是我的驾照。”   张浩然拎着自己的小箱子,看着这个跟自己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小伙伴,有点惊讶。   她小时候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丫头,也就比别人乐观一点,直爽一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果决冷静,举手投足都有领导范儿。   还学会“征用”了!   他唏嘘了一阵,忽然发现了盲点。   “小彤,你怎么也是3018房啊?”   早间Simon童鞋扔出的自助早餐餐券,好像也是3018房?   相信科学的Michael Zhang有点凌乱,第一反应是:他要是能好好采访一下细节,这能发多少篇SCI论文啊!   不过念及发小情谊,张浩然还是决定装不知道。海量SCI论文和他擦肩而过。   这边前台小哥哥愣神了好一阵,研究了一下小粉卡的发卡单位,照着上面的“服务热线”打了个电话。   挂掉电话,他满脸兴奋,说:“我这就去安排!”   边跑边自言自语:“我等这一天等好久了!跟拍电影似的!太特么酷了!”   没多会儿,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就停在了酒店门口。   希孟还关心:“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问题,能开车!”佟彤用脚尖点点地,“满血复活。” 第143章   豪华轿车拉风地驶出了酒店大门, 往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探了个头,果断转移路线, 顺着人行道狂飙五十米。道旁停着的一排共享单车和反光镜擦肩而过。   然后猛地一拐弯,从旁边几阶楼梯上蹦了下去, 正好插进个刚刚绿灯的路口, 一骑绝尘。   后头张浩然和小刘都惊呆了, 心惊胆战地说:“……你考驾照之后摸过车吗?还是只玩过驾驶游戏?”   “开过两次。”佟彤答得十分具体,“事故率50%。”   说着又一脚油门,把后头几位倒霉乘客的抗议声闷了回去。   扭伤脚踝的后遗症早就消得差不多了, “高位截瘫”的后遗症……还有点阴魂不散。   豪华轿车底盘低, 在台阶上蹦跶的时候, 她后悔没管酒店多要俩坐垫。   此时城市里华灯初上,主要干道上一排车屁股上的红灯, 工作了一天的社畜们握着方向盘,寻思冰箱里还有哪些剩菜能吃;忽然听到一阵轰鸣, 有人偶然一转头,就看到万红丛中一点黄, 一辆大奔好像生了翅膀,灵活地在路面上横冲直闯。   “太放肆了!”车里的工薪族们怒不可遏,“这司机科目一怎么过的?”   豪车手感就是不一样,佟彤开得顺风顺水, 用“三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速度,不到半个小时,就跑出了绕城高速。   刚刚看到景区指路牌, 就觉得不太对劲。   郊区路灯稀少,黑咕隆咚的不远处平地上,升起一阵若隐若现的绿光。   副驾驶上的希孟眉头紧锁,低声说:“我感觉到,很多创作层都在同时地震。”   路边有几个人停车拍照。大概是天文气象爱好者,以为遇到了什么百年不遇的天象,拍完还争论起来了。   张浩然悄悄调出手机数据界面,惊呼道:“妈呀,前方异次元能量场强度……要爆了!”   再行驶片刻,前方几顶夜光雪糕筒,把路封住了。临时路牌写着“前方修路,请绕行”。   一辆小蓝车从绿光的来处现身,然后急刹车停在大奔跟前。   佟彤赶紧也是一个急刹车。后头几个乘客被安全带勒得七荤八素。   借着车灯,佟彤看清:“……娇娇?”   ----------------------------------------------------------------   娇娇喘着粗气。车后面的架子上摞着三五个人,表情都半死不活,四肢无力地挂在后架上。   佟彤赶紧跳下车。   “我没事,”维多利亚有气无力地说,“只是他们居然弄脏了我的蕾丝裙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只顾碎碎地抱怨,旁边破琴给佟彤解释:“八卦阵要塌方了,突围出来的古蜀文物们完全失控!维多利亚不自量力,要跟一个金面铜人在创作层里决战,结果被人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我们几个一齐帮手,给她解的围。”   俄而,大小忽雷连滚带爬地撤了回来。小忽雷一路骂骂咧咧。   “这帮田舍奴,以多打少不要脸……”   大忽雷冷静地说:“他们个个比咱们年长好几倍,打不过有什么丢脸的?”   佟彤急道:“有关部门呢?那么大个有关部门呢?还有各国神棍呢?怎么能让你们文物孤军作战?”   刚刚从日本归来的小明倒拖着一柄宝剑,骑着神马呼啸而至,就连撤退也撤得很有风度。   “那些人类自顾不暇。”他说,“世界各地同时爆发了又一波文物暴动,很多夷人专家都紧急飞回去灭火了。至于你们有关部门的人……眼下大概正在扑救失控的舆论,和历代金石学家争斗……”   “等等,”佟彤听得脑袋都大了,“这事儿又和金石学家有什么关系?”   小明快速解释:“你还不知道?蚕丛‘征用’乾隆破坏书画文物,被你们阻止之后,他故技重施,又试图召唤历代金石学家——也就是后来演变成考古学的那个学科,试图从历史上毁灭华夏的考古学,向社会灌输‘考古就是官方盗墓’的舆论……”   旁边几个文物都嗤之以鼻:“考古和盗墓大不相同,一个是保护历史痕迹,一个是纯为敛财聚宝,正常人都看得出二者的区别吧?”   佟彤、小刘两个凡人惭愧地互相看了一眼,说:“……还真有好多人不懂……”   总之,佟彤算是看出来了。蚕丛老宝贝十分喜欢“杀人诛心”这个套路。光从□□上毁灭这些他看不顺眼的华夏文物还不够,他还要从传承上彻底毁灭这些文物的正统性,让它们在人类的眼里变得一文不值。   被他召唤出来的实体们,由于不属于人类世界,因此也不受时空物理规则的限制。用通俗的语义来理解,就是能够通过改变历史来扭曲现实。   比如乾隆,他在文物上盖的每一个大印章,都是印在两百多年前的历史中,能立刻“更新”这个文物的状态,使它在现代也凭空出现一堆涂鸦。   而绝大多数不知情的人类,从此记忆也被实时更新,忘记这个文物原本的干净模样。   除非佟彤进入创作层,把乾隆干涉的痕迹抹掉,才能“拨乱反正”,把历史带回正轨。   而现在,乾隆被她和朋友们合力赶出了现代世界;可小明说……蚕丛又开始打考古学的主意?   如果他这次成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现代社会的价值观,就变成了“考古等于官方盗墓”?   那各大院校干脆取消考古学得了!   这风气一开,得有多少文物刚刚出土就被毁啊!   佟彤赶紧说:“蚕丛都召唤了哪些金石学家,咱们赶紧——”   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   “等等,赵孟頫赵老师……好像也是金石学家……”   而且现在来到成都的,是集合各个创作层的灵魂碎片、升级版的全能赵老师,并非某一样文物的化身。   小明拍拍胯`下的神马,神色凝重。   “赵老师也被蚕丛盯上,困在某个古蜀文物的创作层里呢。我是去四川博物院搬救兵的。”   佟彤立马钻回车里,放下手刹。   “你们找个地方回血休息。赵老师坚持住,我来了!”   ----------------------------------------------------------------   三星堆博物馆的综合馆外,已经搭起了临时指挥所,上百个人类和非人类都在团团忙碌。   有的用尽全力顶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展柜,拆东墙补西墙,给那个不断碎裂的八卦阵续命。   有的在跟蚕丛隔空谈判。但蚕丛是千万件文物意志的集合,耳根子比钢铁还坚硬。不论是多么顶尖的谈判专家,也没法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动摇。所谓谈判只能是徒劳地拖延时间。   也有的被化形突围的古蜀文物追得满地乱跑。对方刀枪不入,人类却是血肉之躯,完全是不对等的降维打击。没多久,就有好几个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被放倒,敲晕了塞进电梯间。   战况太激烈了,身陷重围的工作人员们完全没工夫腾出手来给佟彤发信汇报。   况且……   佟彤一瞄手机。平时那快如闪电的5G信号不知何时销声匿迹,整个博物馆内的移动信号都被强烈的异次元能量场干扰得一塌糊涂。   难怪工作群里一片死寂呢!   要不是太阳神鸟一句话说漏嘴,他们还在酒店里傻等呢!   佟彤轿车随便趴在一个“禁止停车”的牌子下面,跳了出去。   “你先别过去。”希孟从副驾驶出来,立刻挡住她,“你们人类都先别过去。这些古蜀文物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我去看看情况。”   青铜馆门外,低低的私语声不时隔空划过。文物们用古蜀国语言快速交流,在场的人类没一个能听懂。   “等一下,我问问我大学里的同事……”居然是施一鸣。他为了表忠心,此时忙得鞠躬尽瘁,恨不得亲身上阵刚蚕丛。他同时操作着四五部手机,有的开着视频电话,有的正在下载论文,还有的正在录音,手忙脚乱,“我认识很多人的。有社科院学部委员,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哦对了,还有个研究古蜀文字的大V,600万粉……”   可惜他这个“在线翻译”的功能太落后,等他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的端倪,人家已经几百句话说完了。   “他说……mmp,他在嘲笑我们……说我们这些人族巫师不学无术,不堪一击……”   施老师释义出一句“嘲笑”,还没来得及生气,空中忽然传来哈哈哈的大笑之声,整个青铜馆的屋顶差点掀开。   “哈哈哈……看来华夏人族的精锐也就这么点儿人了。我都拿不准主意了,是先收拾你们呢,还是先整肃这个世界?”   蚕丛的声音,也渗透了万千件文物的古老意志。那声波仿佛有魔力,贯穿入脑,让所有听到它的人类都跟着心灵共振。   施一鸣被震晕了一小会儿,醒来之后有点不知所措,含含糊糊地说:“世界给您,请饶命……”   随后他猛地清醒过来,气得差点摔手机。   “Mmp,谁求你饶命了?我现在站人类阵营!”   蚕丛的声音居然如此强力,给他短暂洗了个脑!   只是洗脑的威力有限,时效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可以预见,随着次元裂缝的增加,他的力量愈发强大,到时候“洗脑包”会升级成什么版本,谁都不敢想象。   张浩然脸色苍白,盯着不断上升的异次元能量场读数。   佟彤一把拉过太阳神鸟:“赵老师呢?我们先去救他。”   神鸟气呼呼地一扭头。把他当什么了?   “老子告诉你们,我虽然不参战,但也不会任你们摆布,拆我同伴们的台!”   小刘:“等这事儿完了,我请您去看川剧变脸!——对了,大熊猫基地有个近距离接触熊猫宝宝的活动,可以穿上白大褂抱熊猫,今天下午我已经给您报名了……”   太阳神鸟的脸色僵硬了片刻。   然后他回过头去,小声嘟囔:“切,什么脑子,连我们的话也听不懂,这届年轻人真是废物……他们刚才明明在说,青铜神树的创作层里,还有个不肯合作的金石学家……”   ----------------------------------------------------------------   有太阳神鸟这个内应,佟彤一行人顺利地绕过狼藉一片的战场,锁定了正在协调战局的青铜神树。   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只有一棵修复完全。将近四米高,工艺精美而复杂,光修复就修复了十几年。   此时,它化为一位披散着头发的仙人,年轻的面庞雌雄莫辨、美艳绝伦。他身周云雾缥缈,长袍曳地,卓然挺拔。   他被暂时禁锢在八卦阵里,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十米之内。但他丝毫不失气度,就在这十来米内腾挪,听从耳边蚕丛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打退一个个试图接近他的人类。   他力大无穷,全身衣袍燃着炫目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方才他还在创作层里教训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华夏文物,他们区区一千岁、几百岁的年纪,居然妄图想通过创作层中的较量来打压他。   他不着急,妥善地保存着实力。等午夜时分,八卦阵破,他有的是工夫一一收拾那些宵小。   太阳神鸟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神树兄弟,不情不愿地说:“你们确定要去他的创作层里救人吗?老子告诉你们,他那里险恶得很,有一棵连通天地的大树,树上全是毒虫野兽。你们那朋友大概就被困在树上,插翅也飞不走……”   这时候青铜神树注意到了背后有人在说话,轻轻回头。   太阳神鸟嗖的一声,躲到了一张展板后面。   ——可不能让同胞看到自己跟“敌人”混在一起,太丢脸了!   神树于是只看到一群凡人。他轻蔑地笑了笑。   “呵。又是一群来送死的。”   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催动意念,衣袍开始燃烧,发出越来越炫目的强光。   已经有好几个不自量力的人族“巫师”被这道强光晃晕,至少三天内睁不开眼。   佟彤赶紧闭眼。透过眼皮也赶到光线射入,颇为不适。   她低下头,向前快走几步,同时揿下了干扰器的按钮——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青铜神树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熄火了的身体,徒劳地调动着自己的魔力,感到难以置信。   蚕丛的声音从脑海里消失了。他现在居然觉得有些头疼!   “怎、怎么……”   几个“来送死的”人类一拥而上,按手按脚,“仙人”成了灰头土脸的俘虏。   他惊恐地大叫:“你们大胆……”   佟彤攥着一把车钥匙,手指缝里露出钥匙尖,很有威胁性地在仙人面前挥了挥,恶狠狠地说:“赵老师呢?快放他出来!”   ----------------------------------------------------------------   太阳神鸟躲在展板后面直摇头   。   还可以这样……太简单粗暴了吧……   事实证明,能用科学解决的问题,这群人类完全懒得想其他办法。 第144章   神树骤然发现自己变成凡人, 心慌意乱之下,没费多少口舌, 就把赵孟頫从创作层里“吐”了出来。   赵老师揉着太阳穴,面对佟彤关心的询问, 他脸色苍白, 只是摇头。   “我在神树的创作层里看到了蚕丛的下一步计划……”他心有余悸地说, “他不光要毁掉金石学。等八卦阵破,他还准备控制那些历史上的伟人,让他们有计划地毁灭前朝史书和文物, 历朝历代都来个焚书坑儒……”   Boss野心膨胀, 手底下无数蓝图,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全是毁灭华夏文明的核弹级操作。   就算他眼大肚子小, 没法全部“梦想成真”,但只要他挑一样实施, 整个华夏文明的根基就危在旦夕。   ----------------------------------------------------------------   曾老太太已经坐镇指挥了几个小时,毕竟年龄太大, 体力不支,此时被人扶到售票大厅里休息;接替的几个调度员完全控不住场,只能慌里慌张地指挥人员去修补八卦阵,尽可能减缓情况的进一步恶化。   不知何人忽然看到张浩然, 赶紧叫他:“科学院的人来啦!快,快,有什么援助没有?快来帮忙!”   张浩然快哭了:“我就是个派来熟悉情况的先头部队, 谁也没告诉我来了成都之后就要打仗啊!”   要不是他学雷锋做好事,跟着佟彤上了车,这时候他大概还在酒店里泡澡呢!   他慌慌张张地四周看,发现大家都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张浩然内心呐喊:我后悔回国了!   他远渡重洋回国工作,不为什么崇高的理想,本来只为了下班能有口好吃的,不至于天天从冰箱里找冷披萨。   可不是来跟一帮地狱难度的非人类boss打交道的!   要是在以前,他还能拉出自己的老板,一层一层地“报告上级”,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后头当理工科宅男。   可是谁也没料到局势恶化得如此之快。他老板同事还都在北京呢!   张浩然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救世主”剧本。   虽然“救世主”手里的所谓“援助”,只有一箱子胸针干扰器,有效半径十米,而且电量未知……   ----------------------------------------------------------------   “死马当活马医。”他一边电话里跟上级汇报情况,一边打开箱子给那些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分发胸针,“间隔二十米排布,能瘫痪多少就瘫痪多少。”   干扰器的效果立竿见影。一旦进入有效半径范围,那些耀武扬威的古蜀文物便都愣在当场,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凡人一介。   虽然依旧能打能逃能破坏,但谁也不敢肆意妄动。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感觉到腰酸腿疼肚饿口渴,纷纷抱怨着现原形。   三星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欢呼,飞奔跑去“认领”各自责任范围内的文物。大件的青铜器都暂时搬进地库,小件的玉器、金器、贝类都锁进展柜。   ----------------------------------------------------------------   青铜神树柔弱地靠在佟彤的臂弯里,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失能。他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玻璃碴子,一步也不敢多迈,生怕在他精致的肌肤上划一小道口子。   转头看到了自己的大展柜。他悄悄躲了进去。   佟彤顺手把展柜关上,外头挂了锁:“您先在里头歇着哈。化不化原形随意,实话说您不论哪种形态都挺美观的,完全值回门票钱。”   当然比她的大宝贝还差一丢丢啦。她心想。   青铜神树愤怒地用双手抵住玻璃罩,回敬:“你进来的时候买票了吗?”   佟彤这时候才突然想到:“希孟哪去了?”   方才他为了规避危险,不让她们几个凡人靠前。她们随后在太阳神鸟的带领下抄了后路,拿下了青铜神树。   而他呢,难道是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了……   佟彤赶紧循迹往前跑。   展馆设计得曲径通幽,沟回交错。沿途她看到工作人员们拿着干扰器步步推进,不少文物都被瘫痪失能。被降维打击的人类总算扳回一城,完成了“把敌人拉到和自己同等的水平,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他们”。   不过忙中也有出错。比如有人发现:   “咦,我的干扰器怎么显示电量低?“   答案很简单:“赶紧换一个!”   被打成凡人的文物,很多都失去了和蚕丛的联系,茫然地呆立在地。   工作人员们欢欣鼓舞:“如果把博物馆里的文物全都瘫痪掉,蚕丛也就会销声匿迹吧?”   大家乘胜追击,在八卦阵里腾挪,迅速推进战线,直到——   近三米高的青铜大立人像,华服赤足,高冠巨眼,宛如群巫之长。   他矗立在展厅尽头,典重庄严,神威赫赫,无言地俯视着拥入展厅的凡人们。   大伙窃窃私语:“十米半径是吧……就剩他一个了……多拿几个干扰器集中在一起……”   当一兜子干扰器进入离青铜大立人像十米的范围内时,忽然——   砰!   如同一道迅捷的流星划过,一束温和的闪光充斥全场。   展厅里声声惊呼。从青铜人像当中,走出来一个人。   ----------------------------------------------------------------   犹如大片里演的“灵魂出窍”,那个人影先是和青铜人像高度重合,然后慢慢从铜像中剥离出来——先是一只赤足,然后是腿和身躯。一角衣袍飘出青铜质地的底座,一双手提起它,避免衣摆曳地。   众人惊疑:“这是青铜大立人像的化形?”   可仔细看来,这个出窍的“魂”,面容五官和青铜人像又并不太相似。青铜人像明显是经过了艺术加工,带有许多夸张的元素;而这个走出来的……更像个“人”。   只有佟彤认得他是谁。   “蚕丛!他、他怎么出来了?”   在多数古蜀文物都被电磁干扰器瘫痪失能、中断了和蚕丛的意念联系之后,蚕丛并没有如人们所愿地消失,而是……   直接现身了。   从蚕丛的角度来说,他靠文物们的信仰和意念而存在。而现在,“栖息地”突然大面积减少,他不得已而被逼出了层层叠叠的创作层,第一次踏足人间。   所以他情绪并不甚佳。这些人类搞的小动作,着实恼人。   他扫视着展厅里这些黑压压的凡人脑袋,又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一簇簇灯光,皱了皱眉头。   “好亮。”   这是蚕丛重临人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随意挥挥手。四周倏忽黑暗起来。停电了。   一枚壁灯回光返照地滋滋闪了两下,随后熄火。   然后就只剩下角落里一块长方形的亮光。那是张浩然的手机屏幕。   张浩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睁睁地看着“异次元能量场”读数像火箭似的往上蹿。   蚕丛不是文物。黑科技对蚕丛居然没有效果!   他是古蜀文明尊崇的神。但现在这个从青铜大立人像里走出来的……生物,又不能算真神,而是用文物的意念塑造出来的“复刻版”。   也许神通上打了折扣,但打个响指停个电,对他来说貌似易如反掌。   “乖乖,不得了——”张浩然第一个清醒过来,“干扰器,干扰器的干活!”   傻了半天的工作人员们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把剩余的干扰器集中在一起。   “异次元能量场”的强度停滞了一会儿,随后,重新缓慢地开始上升。   “想禁锢住我吗?呵……”蚕丛很快发现了凡人们的伎俩,不屑一顾地看了看那堆审美堪忧的“胸针”,嗤笑道,“幼稚。”   他慢慢举起右手。   张浩然惊恐地发现,自己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数值在疯狂上升,然后——   黑屏了。   手机成了滚烫的砖头一块,好像随时都能爆炸。   与此同时,至少五十枚干扰器都同时发出了“滴滴”的响声。   “电量不足……电量不足……”   干扰器的功率有限,杯水车薪地抵消着蚕丛带来的巨大能量,电量掉得飞流直下三千尺,眼看就要集体罢工!   照这个速度,这些干扰器完全撑不了几分钟!   蚕丛满意地看着凡人们表情各异的面孔,低声笑了。   “都是些愚蠢一根筋的孩子。不要负隅顽抗了,等到新世界的来临,也许你们可以为我所用,发挥你们的本事,将我蜀地文明发扬光大。华夏文明的垃圾,也确实需要人清扫……”   众人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无人贸然接话。   ----------------------------------------------------------------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寂静。   “前辈,您闹够了没有?”声音是从展厅一角的消防柜旁边传来的,“破而不立,您心目中的‘新世界’,怕是跟一片哀鸿遍野的垃圾场没区别吧。”   蚕丛转头,一根手指随意一指,点亮了消防柜上面的白炽灯。   灯光照出一个出尘绝俗的身影。希孟随意坐在一道矮台阶上,长长的腿好似无处安放,抵在一排展柜下沿。   佟彤惊喜:“在这儿呢!”   她总算是放下心来,乐滋滋地小声埋汰:“旁边有游客休息的长椅你不坐,非要在地板上扫灰。”   而蚕丛,直立在一座高台之上,足有希孟的几倍高。   希孟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居然不显怯弱,气场上毫不输与那位疯狂的半神。   蚕丛立刻意识到他的身份,将他细细打量一番。   “……哦,也是华夏余孽。你放心,过了今晚午夜,你便在这个世界上除名了。有什么最后的感言,可以讲给我们听听。”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邻近展厅里被干扰器放倒的古蜀文物们。显然,在蚕丛眼里,他们也就是开了个小差,迟早是要回复力量的。   “滴滴,滴滴……”   更多的干扰器电量告罄,成为了白给也没人要的丑胸针。   希孟仿佛没听见那些恼人的声音,垂手落地,从地面上托起一层透明的轻烟。   博物馆闭馆半月,展厅无人打扫,地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   他以指为笔,在那层灰尘上面绘出了随意几道线。   然而当那几道线升入空中之后,它们迅速穿引,生出枝蔓,边缘溢出色彩。高山险峰、深谷飞瀑顷刻间成型,薄如蝉翼的细节熠熠发光。   远处众凡人惊叹:“千里江山图!”   旁边那些被锁死了的古蜀文物也大惊失色。他怎么居然没“失能”?   他不像有些文物似的武力值高超。他只有登峰造极的创造力,能以极端平庸之物为引,织就栩栩如生的幻象。   蚕丛也被那幻象震撼了一刻。那些险峰的形状他不太认识,但让他想起了青泥盘盘的崇山峻岭,那是包围了蜀人家园的无尽天堑。   他问:“这是你的真身?”   希孟笑笑,答:“我不怕消失。这些山水,不论如何朝代更迭,不论中原大地上是哪个文明独领风骚,它都会始终如一的存在。就算没有王希孟将它绘下,也会有别人,用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材料,将这一隅世界纪录下来。或许,如果您的古蜀文明延续至今,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也会有相似的一幅画流传千年,和我的容貌相差无几。   “这世界注定会有千里江山。我怕什么呢?”   蚕丛畅想着他所描绘的那个“平行世界”,赞同地点点头。   “没错。你这幅小画很有意思。也许我会考虑留你一条命。”   希孟对这个丹书铁券并不买账,冷冷道:“可是,我的朋友在青铜神树的创作层里窥得你的计划,那里只有无尽的破坏和毁灭……你真有那个能力,可以重塑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么?你能够夸口,让你的子孙过上和如今一样充实的日子吗?还是说……你对此并无计划?”   蚕丛用他从各个文物身上汲取出来的智慧,缓慢地思考着。   “你低估了文明的生命力,小伙子。”他说。“只有烧掉那片丑陋的森林,土壤下面的种子才能再次发芽。至于它们长成什么样子……这并不是我需要关心的细节。”   希孟盯着自己在灯光下显得雪白的手掌,说:“我告诉你那种子会长成什么样子。”   -------------------------------------------   新的幻象从他手中升起。绵延不断的千里江山逐渐远去,白炽灯光成了天然的太阳光源,如同延时摄影一样,照出山脚下不断东移的影子。   画幅的焦点骤然拉近。丛林掩映的大地上,出现了人。他们肩扛手挑,在崎岖的山石间筑路。细长的道路从人们的脚下延伸开去,模糊在远处的沙尘里。   冰冷的尘埃被他的双手赋予了生命,一幅和刚才风格完全迥异的、波澜壮阔的图卷徐徐展开。 第145章   “啊, 道路。”蚕丛满意地评论,“文明的根基。”   路边出现了简陋的民居, 田野和村落相继出现。并没有连篇累牍的描绘,寥寥几笔, 其实非常写意, 观者便仿佛能听到了鸟鸣犬吠, 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太真实了。展馆里的人们大多数是头一次看到化形的文物施展幻象,但都来不及大惊小怪,一个个沉浸其中, 欢呼赞叹。   他们看到……   其实不能算是看到。他要传达的信息已经不需要任何介质, 直接落入观者的心里。   忽而一阵血腥的风袭来, 抹灭了静好的田园。旌旗飘扬,战鼓鸣响, 车马灰飞烟灭……   纵横的阴谋,传奇的刺杀, 游牧民族南下,从废墟里挣扎重生的城池……   有人轻声说:“这不是最近那个很火的‘十分钟内看完中国历史’吗?”   但大家马上注意到, 这些幻象所描绘的,却也未必是“中国历史”:一些看起来就该是青史留名的场景,却连资深历史学者都找不到对应的事件;伟人的墓葬选址离奇,结构诡异;宫阙的形制不太对劲, 美人的衣装也跟博物馆里展出的不太相同。   烟雾缭绕的庙宇里,人们进行着妖异的仪式,膜拜着陌生的神明。但紧接着, 王侯将相们为了铲除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宗教,发动了血腥的剿灭之战……   学堂里琅琅书声,读的并非论语孟子,但看那些学子们虔诚而认真的表情,应该是一些类似的经典……   ------------------------------------------   佟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而想起,自己曾经跟希孟开玩笑地讨论过,如果古蜀文明存续至今,历史会是什么面目——当时她熟练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断定:“不会和既定的历史有太大区别啦。文学艺术肯定会重置洗牌,但科学技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才是决定历史进程的关键。他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神巫社会,肯定会向中央集权过渡……肯定会有反封建革命……现代人所有的一切烦恼,也不会凭空消失……”   希孟当时并没有多做评论。但他现在所描绘的一切,都忠实地还原了她的展望。   甚至还青出于蓝。任谁都能看出,能创作出这个幻象的作者,必定是对古蜀文化的精髓了解透彻,充满了敬畏和尊重。   旧的幻象不断落地,化为尘埃;新的幻象从他的右手中徐徐升起,像一排真实的“历史车轮”,缓缓地在半空中滚动、展开、洒播出栩栩如生的浮光掠影。   一转眼到了现代。世界大同,信息潮涌,高楼大厦平地而起,长明的灯火连通天涯海角。在逢年过节的装饰当中,残存着古老的太阳崇拜的痕迹;市民们在地铁上划着手机,流量公众号两头引战,唾沫横飞地挑拨着巫医和西医之争;观众们对着古装网剧里的美男形象指指点点,热烈地炒着蚕丛和他首席大祭司的CP……   “等等,”蚕丛不解,“西皮是什么?”   即便是如此如临大敌的时刻,展厅里一众凡人还是险些出戏,皆表情扭曲,神色古怪,憋着不笑出声来。   希孟无声地浅笑了一下,将这个恶作剧场景一推而过。   ……平民百姓们独享太平,衣食无忧地聚在一起打麻将。和现代麻将不同的是,里面的“幺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符号是“神鸟”……   躲在角落里的太阳神鸟:“仙人板板……”   滚滚的“历史车轮”慢慢停下,喷涌的创造力告一段落。希孟轻轻攥住右手,层层叠叠的幻象漂浮在空中,如同飘忽的海市蜃楼。   “这些,可够回答你的问题?”   蚕丛迈出几步,闯入那些幻象之中。   漂浮的场景撕裂分开,又在他的身后合拢。画面的细节不断翻新,像震荡的水波,被空气的扰动梳理出各种纹路。   毕竟是在地下埋藏了三千五百年,蚕丛大神对这些蓬勃生长的脑洞产品,接受得十分缓慢。   他颇感兴趣地研究着幻象中的细节,忍不住伸手去拨弄那些细如蚊蝇的线条。   希孟并没有时间构筑太多的细节。那一小片幻象禁不住太细致的窥探,波的一声,破了。   蚕丛不以为意,转而去探究下一个场景。   “不够大胆。年轻人,不够大胆。”   他踏入人间之后第一次笑了,隔空抚摸着一株现代抽象造型的青铜神树——那是传说中的连接天地的“建木”。在幻象中的平行世界里,强大的东亚之国以它作为登月项目的代称。   蚕丛平缓地移动手指。给那幻象生硬地续了个尾巴。他身上艺术细胞有限,幻象一下子拉低了美感,显得不太真实。   但那里面的元素,众人都看清楚了:东亚之国一统天下,四方夷人臣服于蜀王的殿前。面目模糊的超级武器上,镌刻着眼形图腾的纹章。   偌大的展馆里,浓缩着一个五脏俱全的平行世界。它和当今的世界截然不同,却又处处相似,令人不得不感叹历史车轮之碾压何其精准。   蚕丛身在其中,像现代人沉迷触屏电子设备一样,这儿点点,那儿戳戳,像玩七巧板一样,给那个想象中的世界排兵布阵,流连忘返。   希孟静静地看着自己制造的幻象被蚕丛老宝贝一一魔改,眼中闪过一道无奈的光。   “人性中有些东西是共通的。”他作为一个一千岁不到的后生晚辈,十分没大没小地给上古半神上课,“作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我太清楚人类的弱点——贪婪、自私、短视、排外——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社会灾难。这些阵痛是对人类的考验,只要通过了,你们的人性就被洗刷一回,文明的脚步就可以更进一步。   “而你的子民已经通过了一次次考验。你的文明并不是以表面的形式活着,而是以某种更深层的状态扎根在他们心底,一代代延续下去。   “你看,除去那些浮华的皮毛,你所希冀的‘新世界’,和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不同呢?”   ------------------------------------------   远处,躲在一个展柜后头的张浩然小心翼翼地重启手机。   “异次元能量场”的读数暂时稳定在一个高位。中断的移动信号总算是恢复了,虽然依旧奄奄一息,数据传输慢得像是回到了10年前。   蚕丛沉湎幻象,暂时忘记朝凡人们秀肌肉。   忽然,蚕丛开口。   “哈哈哈,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让我对你们手下留情么?”   他轻轻一弹指。一排排幻象剧烈抖动,但它们依然顽强地坚守原位。被蚕丛改动过的地方泛起白雾,宛如一个个温柔的橡皮擦,将那些改动擦入空气里,所有的幻象回复原状。   “画面再精美,终究是假的……不过,确实可以作为重建世界的参考……”   希孟不悦,欲起身,“前辈……”   蚕丛凌厉地向他望过去。无形的力量将他钉在原位。   “我欣赏你做的这些努力。”蚕丛自以为通情达理地说,“好吧,我可以额外给你们一夜的时间。你们有充足的时间决定,是投身于我、破旧立新呢,还是做一个默然的看客,被动地等待巨变的发生……看在你这个有趣的小伙子份上,我可以再等一等。”   他已经掌握了将现有历史搅拌得天翻地覆的能力。他这么说也并非是额外开恩,而是……   虚拟世界总是令人沉迷上瘾。如同父母看到自己夭折的孩子留下的旧影,总是看不够的。   他想让这些幻象多留存一会儿。必要时,也可以作为重建世界的参考。   希孟叹气,笑道:“那随你。”   压制他的力量消失。他慢慢站立起来,朝展厅门口退却。   一路走,一路编织了更多的幻象,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有些即便最叛逆的现代人也无从想象——他过去几十年,无所事事待在故宫地库里,有的是时间异想天开。   他路过一张办公桌,随手从上面取了一支圆珠笔,在游客留言板上签下自己的花押签名,算是给所有的这些幻象“定妆”。   密密匝匝的声色画面凝固在空中,变得额外结实坚韧,再也不怕被蚕丛撞毁破坏。   那个被禁锢了三千五百年的孤独的灵魂,静静地独坐其中。   他的身周逐渐升起淡淡的绿光,扩散包围了整个综合馆,不客气地将馆内的人类推得踉跄后退,不得不掉头出门。   综合馆外,罩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蚕丛暂时封闭了和外界相通的眼和耳,像孩子似的,好奇地吸收着幻象中的一切。   ------------------------------------------   “现在怎么办?”   一群工作人员守在展馆外头,个个紧张透顶。   不过紧绷的弦总算是暂时被拉平了。有人坐在地上大口喝水。有人现在才想起来打开手机对讲机,接收一下也许已经过时的战况更新。   佟彤赶紧上去扶住希孟。他编织了充满大厅的幻象,几乎用尽体内能量,眼底略有疲态,忽然有些脱力。   他一路走到综合馆外面,确保蚕丛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的动静,这才坐下来,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微凉的夜风吹拂过他的脸庞,他深深呼吸几口。   “幻象不一定能困住他。”一群人等着他说话,他却只轻声跟佟彤说,别人只能竖着耳朵聆听,“人类会沉湎于虚拟现实,但蚕丛未必。等明天日出之时,他也许会静心收手,满足于那个幻想中的世界;也许他依然会继续此前的计划。到那时你们的八卦阵锁不住任何文物,它们会一起掀起文化的海啸,把你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我只能给你们多争取些时间。蚕丛是这些古老的物件创造出来的,物件则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人类是一切的源头。最终解决一切的办法,还要靠你们。”   大家很没底气地互相看一眼。   本来好好的在康庄大道上飚了几千年的车,谁知半路突然出现个抢方向盘的,宣称自己才是正牌司机,要把这破车拆了重新装。   当然是换了谁也不干。   可是那抢方向盘的力大无穷,大家战斗到此刻,都已经有点精疲力竭。   总不能……靠运气吧?   赌蚕丛会不会像太阳神鸟一样“幡然悔悟”,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麻将熊猫龙抄手,放弃毁灭世界的大业?   张浩然还在担忧蚕丛修改历史的后果:“一点点的修改没问题,咱们都能接受。可是他这个工程量太大,是要给整个华夏文明脱胎换骨,那肯定得引起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到时候故宫肯定是没了,换成什么样的鬼屋咱也不知道,我妈是不是我妈都另说。虽说到时候咱们都会被更新记忆,不会觉得失去什么吧……但,但总归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看小说的,BE……”   他罗里吧嗦地试图活跃气氛,直到希孟轻轻做手势打断他。   “……干什么?”   希孟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他:“科学院不会什么预案都没有吧?派你过来之后,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今天早上张浩然谈起自己过来出差的任务时,一句“保密条款”就打哈哈忽悠过去了,谁也没细问。   张浩然有点尴尬:“这个、这个嘛……既然是保密条款……”   希孟直截了当地打断他:“是不是找到关闭次元通道的方法了?”   张浩然愣愣一点头,放弃卖关子,小声说:“是。”   那个胸针状的“干扰器”,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关闭异次元能量场装置,是张浩然自己鼓捣出来的,作用十分有限。   文物危机爆发这么久,如果科学院的所有产出就仅限于一个试用期还没过的实习研究员做出来的小玩意儿,那国家每年白拨那么多款了。   负责外联的工作人员手机突响。几个人凑在一起,和手机那头的人小声商量着什么。   有人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说:“各国专家基本上都落地了。他们汇报,自己本国那里的情况也突然恶化,像咱们这里一样……他们呼吁,加快研究落实关闭计划……”   佟彤脸色一下子黑了:“什么关闭计划?”   不是她想的那种吧?而且居然起了个这么随性土味的名字?   施一鸣老师轻手轻脚地挤到她跟前,小心地解释:“是今天白天大家讨论过的……放心,交流时用的都是文字,古蜀文物不知道……曾部长本来想让人通知你,但随后这里信号就断了,大家也走不开……”   几个人同时说:“对对对,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本来没打算用,就是那个……备用。”   有关部门里的大多数外勤后勤都跟佟彤见面不多,大家只是在工作群里互相说过话。鲜少有人知道她跟希孟的关系,但大家都能看出来,她跟一众故宫文物交情都挺深的,这个所谓“关闭计划”她肯定不会拍手叫好。   张浩然见她脸色撂了一地,也赶紧说:“而且这个计划还远远不成熟,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只知道故宫有个通道;大熊猫栖息地有不少通道,但具体位置都还在调查之中。上头虽然已经派人去排查,但现在只锁定了大概一半左右吧,不可能说关就关……至少还得再努力三五个月呢,催也没用……”   “具体位置不知道?哈哈哈你们这些瓜娃子不行啊!”太阳神鸟不知从哪蹿出来,得意洋洋地宣布,“问老子不就成了?老子知道所有通道的位置!”   ------------------------------------------   神鸟说完这句话,周围忽然一片安静。   一只飞蛾窥见这里的手机灯光,扑棱棱撞了过来。   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狂喜。   “这位前辈您确定吗?”   神鸟嗤之以鼻:“你们不信老子?”   张浩然差点就抱住神鸟吧唧亲一口,拽着他就往开阔处跑。   “来来,这儿信号好,我给您和总部连个线……”   希孟忽然站起身,挡在了张浩然身前。张浩然猝不及防,差点绊一跤。   希孟面沉似水,说:“关闭次元通道,我不同意。” 第146章   “这是眼下唯一有可能扭转局势的办法了。希望您能够理智地想一想。如果任由蚕丛得逞, 你们这些中华文物未必能留存至今,很可能比被乾隆损毁得还严重, 甚至直接灰飞烟灭……”   曾老太太在售票大厅里休息了一会儿,刚醒来就听说来了太阳神鸟这么个神助攻, 又听说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坚决不同意什么“关闭计划”, 顾不得喝口水, 赶紧出来劝。   蚕丛所在的综合馆里暂时没动静。过去,人类的一举一动都在文物们的眼皮底下。“关闭次元通道”是唯一一个尚在保密之中的计划。   “关闭次元通道,充其量算是‘拨乱反正’, 把这个世界回复到一年前的模样。”她耐心地解释, “你们文物依旧会在博物馆里被尽心保存。唯一的缺陷是无法化形来到人间。但过去的几百几千年, 你们不也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吗?如果我没记错,您不止一次跟我们抱怨过, 人间太吵太嘈杂,蠢人多作怪, 辣眼睛的地标到处都是,不尊重历史的傻缺满地蹦跶, 实在不适合你们文物长期居住……”   曾老太太年纪足有一百岁了,头脑灵活逻辑清晰,记忆力也惊人,居然记得希孟随口抱怨过的每一句话, 而且学得活灵活现。   “当然我们都知道,关闭计划属于治标不治本,不能根治失落文明的怨念。但只有先救急, 才能腾出喘息之机,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对不对?”   希孟不否认,但依旧是油盐不进。   “都说了这是下下策,你们就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吗?”   这可真是强人所难。在场的人类工作人员都露出遗憾的神情。   “您体量一下我们平庸的凡人吧。我们也想替泱泱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召唤出一个呼风唤雨的超级祖宗,一拳能把蚕丛捶扁的那种,可这不是时间和技术上都不允许吗?实话说,您这些华夏文物安逸太久了,论组织力、凝聚力,还真比不上这些古蜀国的宝贝……”   ---------------------------------------   这时候售票大厅的门开了。先前那些狼狈逃脱的文物们休整完毕,发现三星堆博物馆这里暂时休了战,又三三两两地回来打探消息。   “佟姑娘在吗?没有被蚕丛大神炸飞吧?”雪晴左顾右盼,“诶,我们回来了!”   他们也马上听说了“关闭计划”,不过反应都没有佟彤想的那么大。   “现在人类科技真发达。”娇娇笑道,“反正我在人间也玩得差不多了,西藏也去过了,没遗憾啦。”   小明遗憾地说:“这届人类不行啊……算了,此事也确实超出了你们现有的能耐。我们体谅一下好了。”   白老板也说:“实话讲,人类的钱太好赚了,开民宿有点没意思了……如果回到地库里苟着就能保存华夏文明,那是不亏本的买卖呀。”   “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破琴说,“维多利亚非拉着我跑来跑去……”   佟彤强颜欢笑,觉得有点伤感,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乐观地唠嗑。   她知道,这些文物们并非对她无情无义。他们的友谊并不需要以人类的形体来维持。   文物们的时间观念是以百年记的。对他们来说,佟彤只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介过客。短暂进入人间的这一年,也只能算是生命中锦上添花的调剂。   就像鱼儿跃出水面,但终要回归大海;游子远渡重洋,但终要回归故乡。   很简单的道理。   “认识你很高兴,佟姑娘。”赵孟頫刚从青铜神树的世界里被救出来,衣衫还有点褴褛,发型还有点散乱,但气质一如既往。他朝佟彤笑笑说,“以后我们依旧同在故宫,依旧是同事同伴,不会和以前有太大区别的。”   ---------------------------------------   希孟一直冷着脸不说话。大伙知道他情绪差,谁也不敢上前招惹。   他忽然问:“关闭次元通道,未必得是永久的吧?你们若找到了根源上的解决办法,这些通道还能再打开吗?”   张浩然小声说:“次元通道关闭之后就会重新回到游离状态,我们会在全国各地布置大型干扰器,确保它们不再轻易被触碰打开。时限……时限嘛……”   他摒弃尴尬,干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能做到将所有古蜀文物的心中都消除怨恨,像太阳神鸟前辈那样,它们和蚕丛的联系自然就断了。所以等它们足够了解世界,世界也足够了解它们的时候,也许可以考虑逐步撤换干扰器。但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解决的……”   施一鸣积极地叫道:“虽然我们对古蜀文明的了解还只限于皮毛,但这方面的研究现在进展很快!保守估计五十年足够了!如果国家愿意给我拨资金,我可以把后半辈子全都奉献出来!那时候如果蚕丛不存在了,那些通道什么的随时可以再开嘛,我们敞开大门欢迎各位!”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可是:“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你们这些文物一不高兴就出来打我脸,最好永远别再出来捣乱了,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地当个文博大V吧……”   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只能概括成四个字,“遥遥无期”。   就算能暂时阻止蚕丛,万一地下又冒出其他蛮不讲理的boss,那全面小康社会还能不能在今年建成了?   要等到人类社会所有文明——现有的、过去的、失落的、融合的——都能互知互敬,和谐相处,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必定要花费至少几代人之努力。   不过文物们对此并不以为意:“佟姑娘,如果我们再出来展出,你一定要来看我们哟!我们会和你打招呼的!”   在过去的千百年里,文物的灵智居于创作层,和人间能够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很多人在凝视一件古老的文物时,时常会有错觉,觉得自己在和古人对话。   对于文物们来说,沟通并不一定要通过语言来进行。就算回复原身,照样可以跟佟彤愉快交流。   佟彤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   希孟仍旧冥顽不化,甩下一句“我不同意”,拂袖而走。   曾老太太对这位文物大爷彻底无语,也顾不上客气了,问他:“那您可否给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他放慢脚步,冷冷道:“现在几点?”   曾老太太一愣,看手表:“差两分12点。怎么……”   “要是没有我,两分钟之后你们就全盘皆输了!你们薅羊毛也非得可着一头羊薅吗?自己想办法!”   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太过负气任性。不等后头人回答,径直顺着小路,怒气冲冲地走去了馆后园林区。   ---------------------------------------   外联部的工作人员耳朵贴着手机,小声播报着实时更新:“关闭次元通道的计划,各国相关部门正在进行紧急投票……当地的友好文物们也都在参与……欧洲全票通过……非洲全票通过……南亚……两票弃权,也通过……”   大家神情复杂地面面相觑。假如华夏战区也立刻进行投票的话……   后头那位爷的意见其实不重要了。   佟彤发现自己头脑乱糟糟的,耳中听着大家一句接一句的说话,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她想理性地分析,可理性都已经被别人分析完了。其实她早该知道,尘归尘土归土,次元通道怎么开的就怎么关回去,才是最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法。   可是,太快了……让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好像一个在冰上跳舞的小孩,严寒正盛,春日遥遥无期,她舞得怡然自乐,从没担心那冰层会融。   可是,突如其来地,烈日代替了寒风,火焰炙烤着大地,脚下毫无预兆地裂开了。   娇娇、雪晴、赵孟頫、白老板,几个和她知根知底的朋友们,这时候难得的和人类有所共情,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   她猛地吐出一口气,拔腿就走。   “我去找他。”   ---------------------------------------   希孟其实并没走太远。馆后园林布置得生机盎然,一片人工湖延伸到远处。湖边堤岸上亮着暖黄色的路灯,湖边栈道上花丛掩映,清香扑鼻。   他就在静静地看那湖水。   他听到身后脚步声,余光看到佟彤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   “小心,地上滑。”   他的声音冷静而克制,跟刚才那个大发脾气的宝宝判若两人。   佟彤一肚子安慰的话瞬间找不到出口。她小小的“嗯”一声,缓步上前,乖乖靠进他张开的怀里。   就这么安静了许久,谁也没说话。明月的影子落在湖里。   湖对岸是一座高大的祭祀台,是博物馆方面根据发掘出的古蜀文物和遗址,再凭借想象重建的,以便让游客们参观时更能身临其境。   那祭祀台周围也亮着稀疏的路灯,投在湖中的月影旁边。微风吹皱水面,灯光和月光就难舍难分地搅到了一起。   “彤彤,”希孟忽然开口,声音惊起沉睡的蝴蝶,“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佟彤呼吸一滞,眼看有点鼻子酸。   她强行微笑:“说得好像我要对你始乱终弃似的……就算你变回文物了,咱俩应该还是可以有感应的,对不对?既然还能互相感觉到,那就谁也不许单方面分手……”   他狠狠搂住她的腰,一字一字地说:“我没说我同意那个计划。”   明月低悬,悬在他的左边;湖中的明月漂在他的右边。他一左一右两个月亮护驾,气派得很。   可是即便他嘴硬,以他的智慧应该早就能够盘算拿出来,关闭次元通道,的确是当前形势下唯一能力挽狂澜的救急办法。   而且……   “成功率也并非百分之百。”佟彤向他亮出手机,“你听。”   张浩然正急得一条一条给她发语音。   “小彤,你没事儿吧?   “那个,我跟你说啊,这边大家已经全票通过了,马上实施关闭计划。直升飞机已经准备就绪了,马上就会有人空降保护区……”   “不过,这事儿实在有点仓促,很多技术难题还没完全攻克,成功率也就80%吧……你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失败了,谁也不能保证你男朋友明天还存在不存在……”   “这样,我们决定等明天天亮。如果蚕丛就此罢手,那皆大欢喜,咱们啥都不用做。如果他选择继续当反派,那咱们就分秒不差,马上行动,把他关在次元墙之外。你听明白了吗?”   佟彤小声回:“明白了。”   然后她收起手机,抬起头,轻轻捧起身边人的脸。   “算算概率?你看,只有四成的可能性,关闭计划会成功实施。而且那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那一成可能性,计划失败,蚕丛胜出,抹掉华夏文明。”他淡淡说,“但方才你也听到了,蚕丛保证,到时会留我一命。别的华夏文物也许会被毁掉、消失,但我不会。”   佟彤全身一僵,慢慢对上他没有温度的视线。   “……是这样。我记得。”   她试探着,问:“所以,你反对关闭计划?”   他眯起眼睛看她。明暗不定的路灯之下,她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   “现在反对也没用了,是不是?”   佟彤轻轻“嗯”了一声。   少数服从多数。现代人的游戏规则。   “我本来以为,这个危机怎么也得发酵个一年半载,然后大家坐下来谈判,然后……然后也许能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她生涩地说,“至于我,我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只负责守在电视手机前,等着听好消息。没想到……”   没想到老天掀了她的路人剧本。上一秒还在过着寻常人的小确幸,下一面就被毫无预兆地丢进风暴浪尖。   她粉饰太平地搬出所谓的“现代速食爱情”理论,从一开始就给自己洗脑“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谈了几个月没心没肺的恋爱,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很坦然地接受那个必然的分别。   可她和他相知相识的一切,远远不止“几个月”那么简单。   在九百年前的某日,她第一次见到了十五岁的他。她披了个小狗皮跟着他到处乱跑,无关风月。   回想当初那些一起冒险胡闹的日子,她时刻陷入错觉,觉得自己也恍惚活了几百年。   直到刀子割在肉上,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远没有那么洒脱,很多事不是想通了,只是不愿去想。   她那“99件事”,还差十好几样呢!   掌心一热。希孟挽起她的手,拨开湖边栈道旁垂下来的树枝柳叶,说:“回去看看吧。那群凡人手忙脚乱的,我真怀疑他们的所谓计划到底有多少成功的可能。”   ---------------------------------------   不远处的指挥所里,凡人们的确已经手忙脚乱,乱成一锅粥。   博物馆这边暂时休战了,可全国上下的有关人员都还没消停。在太阳神鸟炫耀似的指出他所知的次元通道坐标以后,由顶尖科学家组成的团队已经悄然降落保护区外围。   科学家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以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就像是动手术一样,用一种特殊的修补材料,把那些漏洞缝起来而已。   缝合之后,等到上面一声令下,揿动总开关,就能将那些不巧化形了的文物精们永久地送回创作层去。   这是各国科学家合力研究出来的技术,已经在全世界开源无偿分享。在华夏地区之外,人们已经有效地封闭了那里的次元通道,让自己的国家回复了平静。   眼看所有通道即将缝补完毕,忽然有人发现:   “等等,我这里……好像出问题了。”   有一条裂缝始终豁牙露齿地张着嘴,顽固地拒绝闭合。“缝合”一次次宣告失败。   在各处作业的科学家们收到数据反馈,立刻紧急开了个视频会议,但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好像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阻止着次元通道进行最后的封闭。   自古以来,科学研究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懵懂探索;而现在,科学工作者们被迫一口吃成个胖子,临时抱佛脚地开辟一个完全崭新的领域,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都极其欠缺,未免时时感到力不从心。   比如现在。   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科学家们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bug,集体一筹莫展。   终于,在“有关部门”有着资深工作经验的一位老院士提出了他的猜想。   “我就是大胆假设,有一个可能性。”老院士慢慢说,“次元通道不是死物;它们自有一套生物密码。只有当年那个误打误撞,第一次开启次元通道的人——或者动物,才有资格将它关闭。用通俗点的话说,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有找到那位偶然开启次元通道的生物,提供TA的一点点生物信息——血液、毛发、掌纹——次元通道才能顺利地关闭。单靠我们几个科学工作者的努力是不够的。唉,你说这异次元通道怎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还认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口型,HE~   (逃走) 第147章   三星堆博物馆综合馆内, 蚕丛依旧在闭关。守在外面各个岗位上的人们,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太可能被蚕丛“监控”, 但仍旧小心地放轻了声音。   佟彤从一句句紧张的轻声细语中,听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啊。”张浩然绝望地说, “怎么就卡在这儿了!谁特么知道第一个开启次元通道的是哪只大熊猫啊!——哦对了, 据说第一个通道是在故宫附近开的, 故宫每天几万个游客,几百只御猫到处乱跑,难道能抓起来一一试验吗?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忙了这么久, 就忙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bug!——小彤麻烦你给我递瓶水, 急得嗓子冒烟儿了我都……”   佟彤心里炸出一排核弹,后背骤然出了一串冷汗。   她敷衍地丢给张浩然一瓶矿泉水, 然后掉头出了指挥所大门,走到个风口, 让夏日的凉风吹过自己发热的头颅。   第一个开启次元通道的生物……   那不就是她吗!   都怪那个该死的马老师,还有那个位置过分趁手的灭火器!   可是, 貌似有关部门不知道这些……   他们只知道,次元通道莫名其妙的打开了,然后就开始搜寻与此有关的知情人……找到了她……   她脑子像是漂浮在云端,艰难地回忆, 和“有关部门”接上头之后,她都交代什么来着?   ——自己第一次遇到化形文物——也就是希孟——的日期。   仅此而已。   “次元通道藏在灭火器里,并且她是头一个开启通道的人”这件事, 是希孟告诉她的。她也并没有把这事到处炫耀。   没人知道。   除了她自己。   ----------------------------   希孟静静坐在湖畔长椅上,看着博物馆内各建筑里一片灯火通明。   几百华夏精英在为他们的命运做着最后的努力,谁也不肯轻易言败。   佟彤慢慢挪到他身边,脸色很差。   她几次要提话头,欲言又止。   他却笑了,拉她在他腿上坐下,轻轻印一吻。   “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老年活动中心’群里已经都跟我说清楚了。这届凡人太不够灵光,居然等到火烧眉毛了,才意识到这么关键的一点。”   他轻轻一挑眉,笑容转瞬即逝。   “我的彤彤要拯救世界了吗?”   她感到全身炽热,头发丝儿险些烧起来。心里疾风骤雨,脸上呆若木鸡。   “我、我没有……”   危险的想法从她心里冒头。要是她对此一言不发呢?   似乎也没触犯任何法律法规。谁也不会知道真相。谁也不会苛责她做出两难的选择。毕竟她成为“第一人”全凭运气,别人找不到“第一人”,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她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若是她脚扭得再厉害一点,现在还全程在酒店休息;若是她不巧轿车路上抛锚,现在还急匆匆地在路上找加油站……   次元通道关不上,蚕丛就会得胜,整个中华大地的文明成果重新洗牌。   海量的文物和文化遗产会立刻消失,代之以新的文物和文化遗产。谁也无法估量蝴蝶效应的边界,希孟编织的那些幻象仅仅是冰山一角,而且远远填不够蚕丛的野心。   但是……   蚕丛方才亲口说了,欣赏希孟的才华,日后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给他留一个位置。   他依旧会是博物馆里的国宝,也能随意化形,顶着这张绝美的容颜,在中原大地上到处恃美行凶。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喝玩乐,可以和她双宿双飞,陪她活够凡人的寿命,每天都过出层出不穷的新意。   如果她站出来‘拯救世界’呢……   脑海里那些五彩缤纷的画面消失了。世界时钟倒拨回转,回到去年今日的模样。   那时候,文物们还都是静止的。人类穷极想象也意识不到,在那些看似静止的书画、瓷器、铜器、玉器里面,藏着那么多奇拔瑰丽的世界。   佟彤擦了擦眼角,指尖有点湿。   她哑着嗓子问:“群里怎么说?”   希孟凝视她,正色道:“文物是人类所创,命运也系于人类。他们说……尊重你的选择。”他们不会对其余人类多嘴。”   她问:“那你呢?”   他许久不言。   湖水涟漪,夏花初放,轻风送来阵阵幽香。他的呼吸和着水波的节奏,平稳得让人安心。好像在他身边,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一切曲折的道路都会通向光明。   佟彤刚刚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就蓦地被他勾住脖颈,吻了上来。   她的胸中情绪暗涌,已经堆满了各种型号的炸`药包。他唇间的气息送进来,一下子全都点燃了。   她全身发麻,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臂膀,五感仿佛被放大百倍,攫取着那种柔软的触感。一秒不够,一分也不够,一次呼吸用尽了也不够。无处发泄的任性和不甘在身体里左冲右突,终于找到一个出口,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她忽然有些想逃。人生的欢愉多么短暂,有多少求而不得的遗憾,有多少失去是必然?   脑后的手霸道地扳下来,“走神了 !”   他极少显出焦躁。然而此刻,他急躁得不加掩饰,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滚烫热气,好像要把她就地烧熟一口吞。   她被包笼在无尽风华里,沉沦到底,什么杂念都被烧得灰飞烟灭。   苍白的月在空中划出缓慢的弧线,不情不愿地朝着地平线缓缓沉降。   佟彤不记得是何时分开的。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躺在长椅上,她脑后全是细细的汗,枕着他的腿。一只温热的手指划过她的耳畔,慢慢给她整理不听话的乱发。   她想起来,但身子像是生了根,依依不舍地跟他难解难分。   她抬眼向上看。他眉眼孤寂,一排漆黑的睫毛垂下,不错眼地凝视着她。   他嗓音也忽然有些沙哑,   他说:“我听你的。”   佟彤骤然呼吸急促。   他清了清嗓子,音色罕见的有些沙哑。   “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你若以大局为重,不愿天下文物遭此浩劫,便不必担忧我们的感情,大胆站出来,我会和那些被保全的文物一起感谢你;你若不愿承担那么多,那我即刻便带你走——我从来不喜什么道德束缚,用虚伪的牺牲换一份空虚的自我安慰——世界于我不过朝露浮云,我的彤彤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样,我都高兴。”   “佟姑娘,认识你很幸运。”   ------------------------   凛冽的夜色已经进入下半场。在几十公里外的大都市里,酒吧区依然灯红酒绿,窗户里传来醉醺醺的破音的小调。热恋中的男女——或者男男——舍不得归家,用清凉的夜风给躁动的青春降温。   医院的急诊部依然亮着灯,里面上演着悲欢离合的轮回;派出所的接待大厅里依然灯火通明,民警们轮番上阵,劝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赶紧回去认怂挨打;高级写字楼的磨砂窗子里也透出一线光,精英高管们开着越洋视频会议,操纵着几亿几千万的流水进出。   一个平凡得挑不出错处的夜晚。就连生机勃勃的互联网也进入了睡眠期,那些讨论“三星堆博物馆周围的怪云到底是什么天象”的帖子,慢慢无人回复,无疾而终,沉到了第二页。   蚕丛说话算话。天明之前,果然没再整任何幺蛾子。   综合馆外面仿佛被架了无形的结界,谁也无法轻易接近。   派去关闭次元通道的科学家们已经心神俱碎。各种各样的方法都试过了,仍旧是只差那临门一脚。   找不到“系铃人”,任何努力都会付诸流水,功亏一篑。   大家病急乱投医,甚至征调了所有登记在案的大熊猫生物数据,一个一个试过。但毫无回应。   次元通道不是从它们那里开启的。滚滚们不背这个锅。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心急火燎的报告。   “湖北、陕西、浙江那边的通道,都可以确定不是第一个开启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故宫,不过……”   “按照概率来讲,故宫的职员、专家和保安们在宫城范围内活动最频繁,可以先从他们开始排查……不过来不及了,至少得排查六千人……咱们只有四个小时了……”   视频会议里,老院士垂头丧气地向前线人员们汇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科学家也不是神仙。   正当气氛达到最低点之时,忽然有人打破了沉寂。   “别找啦,我来自首。”   张浩然趴在桌子上都快睡着了,骤然吓一大跳,一下子没找准重心,差点来了个原地翻腾三周半。   “小彤?你说啥梦话呢你?”   佟彤挽着希孟的手臂,嘴角挂着疲惫的笑。   “第一个通道是我开的,有灭火器表情包为证——好啦,别愣神。你们是要剪头发还是抽血?”   ---------------------------   其实大多数人都难以在第一时间相信,佟彤居然就是大家苦苦寻找的“系铃人”。   毕竟这事儿太巧了。踏足过故宫的平民百姓千千万,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不过张浩然也说了,历史么,大趋势虽然无可扭转,但如果用显微镜一帧一帧的检查,就会发现那些重要的事件,其实就是一系列的巧合所推动的。   她只是录了个指纹。连线视频会议的所有科学家就惊喜地看到,之前怎么也合不拢的那条熊裂缝,慢慢闭合成一条线,能量场读数迅速下降。   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是她。一边感叹着“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边蜂拥围上来问细节。   “佟姑娘,你怎么知道你是第一个啊?”   “当时你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   “就是这个表情包??我去年转发的时候无意间见证了新纪元的到来??”   “你真是锦鲤本鲤,福星本星啊!能要个签名吗小佟?”   ……   “妥了!”最后,老院士差点手舞足蹈,喜气洋洋地宣布,“开关也已经布置好了,次元通道随时可以关停!”   日出时分,一切就会揭晓。如果蚕丛依旧冥顽不化,人类就可以立刻切断他和人间界的所有联系,把他永远地流放到异次元去。   “今天日出时间是六点整。”佟彤关掉手机,抬头笑道:“还有三个小时。干点什么好呀?” 第148章   “老年活动中心”的群友们得到消息, 赶来和她道别。   当然,对文物们来说, 化不化形,世界都还是那个世界, 自己都还是那个自己。和佟姑娘的联系也不会就此断了, 顶多是联系方式有所变化。   就像两个朝夕相处的朋友, 其中一个出了远门,此后只能微信问候——确实有点不方便,但还远远到不了生离死别的程度。   所以大家也都轻松愉快, 不知从哪弄了茶叶点心, 跟她开起茶话会来。   “葆光和九儿姑娘捎来问候。”小明低头看看手机讯息, 告诉她,“反正她们两位也不爱化人, 这次投票就都投了赞同。希望你别介意。”   佟彤笑了:“我怎么会介意呢,你们……”   她们其实也都多少明白她心里到底放不下什么。佟彤想不明白, 自己和希孟的关系是什么时候传遍海峡两岸的……   忽然昆吾给她发来视频请求。屏幕里,一身戎装的老人家气色红润, 看来已经被修复得不错。他挥着刀,瓮声瓮气地对佟彤说:“今日未能亲身赶到与娘子道别,莫要怪罪!湖北这边的古楚文物已经都被我打服了!——不多说,我一会儿要去曾侯乙编钟那儿听音乐会去, 晚了就没好座位……”   湖北省博里的一个游客互动平板已经被改造成多功能一体机,可以让文物们联网交流。当然绝大多数博物馆工作人员都不知道。   昆吾说完,朝佟彤叉手为礼, 转身匆匆走了,视频随即挂断。   ----------------------------------------   娇娇、雪晴和赵老师是跟佟彤认识最久的,不仅民宿常客,连周围街坊邻居都对这几位有所眼熟,出门遛弯的时候还热情打招呼。   赵老师嘱咐:“如今科技先进,四海太平,我们在博物馆里享着清福,没什么可回馈你们的。日后请多多宣传,让孩子们多来看我。我们会护佑他们灵感不绝,学业日进,习书作画不断进步的。”   小忽雷一直盯着手机不知看什么。忽然,手机滴滴一响,刷出一条消息。   “决赛结果出来了!冠军第一名!”他欢呼着跳起来,给佟彤看手机里的节目组内部短信,“选秀之王诞生了!来看,来看,这是导师寄语——‘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才的年青一代’……哥,这不会是你说的吧?”   大忽雷面无表情地说:“你一个一千多岁的老专家跟那些十几岁的娃娃PK,脸红不红?我支持的是你对家。”   很显然,除了他这一个评委,所有其他评委都齐刷刷地捧了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   小忽雷笑开了花:“哈哈,没遗憾了!哥这就宣布退隐,成为一代传说……”   他去选秀本来就不为名不为利,纯为好玩。听说过去几届的决赛冠军,刚刚走出赛场就马不停蹄地签合约、接代言,小忽雷想想就觉得犯怵,赶紧给节目组发信,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至于节目组明天起床之后怎么公关……他才不管呢。   他关了手机,拉着大忽雷和维多利亚:“趁着还有几个小时,咱去酒吧喝一杯!小妹子,你还没喝过酒吧?”   破琴追在后面气急败坏:“你又带坏小朋友……”   ----------------------------------------   白老板一直在操作手机,这时候噗噗噗噗,给佟彤发来一连串文件。   “民宿这几个月的盈利。”他笑嘻嘻地说,“说实话现代法律法规太多,束手束脚的不能尽兴发挥。我还是回白矾楼去了,师师姑娘的香闺已经重新装修好了,我还要去安排车马接她呢。”   瞧瞧,这位还满脑子封建余孽呢。   “对了,”白老板忽然又神秘兮兮地说,“佟姑娘,民宿地下室的储藏间里,有我给你留的一样礼物。这阵子事儿太多,没来得及告诉你。”   佟彤好奇问是什么。   白老板努力假装面瘫,忍着脸上的笑,其实尾巴快翘上天了。他打开手机里一个层层加密的文件夹,给佟彤看了一张照片。   小小的储藏间里,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堆着纸箱子,里面都是——   “椰汁?”   佟彤差点背过气去。   而且是旧包装的那种!足足几十箱!几百罐!十个希孟都能给放倒了!   白老板:“从游乐园回来那天,我听王公子说这椰汁包装要换了,当时我就觉得奇货可居,赶紧把附近超市小卖部里的椰汁都买空了。第二天就听说旧包装椰汁加价召回,哈哈!我才不吭声呢!佟姑娘,这些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感谢这几个月的照料和帮忙……”   佟彤望着那几百罐辣眼睛椰汁,一句话说不出来。   白老板还在碎碎嘱咐:“以后哪天你要是缺钱了就卖一罐,千万别成箱出,会扰乱市场秩序的,一次最多出一两罐……低于这个价钱别卖……”   ----------------------------------------   众文物跟她道别完毕,佟彤还在望着椰汁的照片发愣,希孟闯进来,拖着她的手扬长而去。   佟彤一路不知该从何开口。走在碎石小路上,听着他和自己的脚步声。   “我……对不起,”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解释,“我不想让世界乱套……要是让蚕丛接管我们的世界,其他文物们的安危难保,也许都会被毁掉……我不能为了一己的私心,让整个华夏文明的硕果承受这些风险……”   他驻足,温润地说:“你不必解释。我说了你无论作何选择,我都愿意。”   佟彤固执地接着说:“还有,就算在蚕丛的世界里你依然有一席之地,如果整个历史整个世界都被修改了,你原有的身份、背景、往事,也一定会所剩无几。我担心,那样一来,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我……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不能接受那样……你不要怪我自私,我觉得你也未必愿意承受那样的改造,对不对?”   他摇摇头,笑道:“这我还真没想过。嗯,让我想想……当然不接受了。我这么完美的一幅画,多一笔太繁少一笔太空,改一点就不完美了。你做得对。”   这个自恋过头的宣言,在现在这个场合,显得有点苍白无力。   佟彤:“而且……”   “好啦,不说了。你再说,我该负疚了。”   他平和地、但不容置疑地揽过她的腰,用几个蜻蜓点水的吻封住她的口。   和别的文物一样,他自己是不介意能不能化形的。他胸襟宽广,在踏入人间之后,一切所作所为都有着同一个指导方针:随缘。   心中纵有暗潮汹涌,面上依旧风浪不起,担得住前辈高人的名头。   就算以后永久地变回一幅画,他依旧是他,智商才华颜值都不会有分毫打折,对疯姑娘的感情更是不会变。   反倒是她,做出了在人类认知里相当于“分手”的决定,心中一定很苦闷吧?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唯有和她紧紧相拥,感受她每一寸肌肤的柔软。   ----------------------------------------   “现在做什么?”他问。   博物馆里通明的灯火已经渐次灭了。人类的救火队伍精疲力竭,此时留了一小半的人看守综合馆、和监测那些随时准备关闭的次元通道。剩下的轮番休息,游客长椅、会议室、工作人员休息间、甚至放有沙发的母婴室里,到处都躺了横七竖八的呼噜怪。   佟彤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懒懒地说:“都行……听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   他俩不是没“异地”过。上次他被迫在外头晃荡了半年,无论如何要回故宫休息,她高高兴兴地送他回去。   不过,那是因为她偷窥了他的游乐场订票短信,知道他过几个月就会回来给她“惊喜”。所以她毫无心理负担,她也会自己找乐,那段日子过得虽然寂寞,但也不能算凄惨。   而这一次呢,几乎便是永久的……   她刻意不看时间。但黑如鸦羽的夜空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就算是遭受了现代社会的各种光污染——路灯闪烁、飞机航行灯时而划过、远处不知哪里的探照灯来回扫射——那夜空也深邃得像个无底洞,看不到地平线的影子。   以前经常是希孟顺着她,反正她干什么他都是跟着瞧新鲜,遇事不决的时候总是来一句“你说了算。”   她决定最后百依百顺一回,好好疼疼大宝贝儿。   “嗯,‘99件事’还剩几件能做的……”她见他不语,轻声出主意,“可惜现在是凌晨,景点商铺都关了……对了,可以去酒吧喝一杯,你还没去过吧?……也可以回酒店……”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小声,打定主意,不管他要做什么她都奉陪……   希孟却依旧没答,过了片刻,伸手入她衣兜,轻轻摸出了车钥匙。   佟彤才发现,他已经把她带到了她停车的地方。   黑漆锃亮的豪华轿车依旧无辜地趴在“禁止停车”的牌子下面。因着有人靠近,车内顶灯智能感应,无声无息地亮起了微弱的一束光。   佟彤下车时仓促,一件小外套不及带走,依旧散乱地挂在驾驶座后面。   他打开后座车门。   佟彤隐约觉得不妙:“你要干嘛呀……”   反正她“一律奉陪”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问也没用,只好坐进去。   他关门,窗户开一条缝,取过她的小外套。   “昨天就没睡好,现在又熬了半夜,累了吧?这儿清静,我抱你睡一会儿。”   佟彤怔住,瞪着那外套上一个个闪亮的小扣子,突然眼泪无声无息的下来了,双颊一片湿热。   她把自己切换成导游模式,满心五花八门地想着怎么最后再帮大宝贝体验人生美好;他却让她用这宝贵的时间休息。   时刻没忘了她肉身凡胎,会饿,会冷,紧张的神经会有绷不住的时候。   她近乎崩溃,呜呜咽咽地答应:“好……”   这个字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累得有点嘶哑。刚才那种升级打怪刷boss的亢奋状态瞬间消失,缺觉导致的头痛后知后觉地对她发动攻击,全身轻飘飘的失了支点,窝在他怀里一动不想动。   但她怎么可能睡着呢,强撑着一次次睁眼,每次都正对上他温柔缱绻的眼。那双眼的尽头挑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顾盼间灵气四溢,被他目光浴过的事物,就算是不起眼的一砖一瓦,也会在一瞬间闪出耀眼的光。   那双眼的眼角,现在隐约泛起血色,将他脸上的笑意点燃,烧灼出些许凄美的意境。   佟彤偷偷拭眼泪,口袋里摸出手机,在相册里划拉许久,放大一张远古时期的指绘便签。然后伸开胳膊,让他看见。   希孟没看过,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一亮,认出来:“画的是我?”   她点点头。那天第一次在煤厂胡同看见他。他还是一副跟人类社会水油不相溶的德性,跟她道了个谢,甩手回了故宫。   当时佟彤还觉得是幻觉,也许自己回家就醒了。   趁着记忆新鲜,她在手机上绘出了那幅让人过目难忘的侧颜。不太细致,但形神兼备。   头像下面还有她注解的几行小字:   ------------------   误入尘世的大美人   拽得很   怕光怕丑   有超能力,但懒得(给我)秀   已消失,特此留念   ------------------   希孟读完那行字,忍俊不禁。   “这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   佟彤委委屈屈地点头。其实她可后悔自己注解的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个迎风飘扬的巨大flag。   她现在能不能调整心态,就当去年跟他见过一面之后,他真的永久消失了?   那她好像也没失去什么吧……   不等他评价她的画功。她继续往下翻相册。   “你的第一张人形照片,我偷拍的……嘻嘻,一直没给你看……”   照片里的人在认真地查看书房墙上挂的世界地图。背对着她,束起的长发上跳跃着点点炽热的阳光。   “咱俩的第一张合影……嗯,有点歪了,是你非要跟着我进入《清明上河图》……”   “这个……对了,后海来了个街头魔术师……”   别人都伸着脖子看魔术,她这张照片的焦点却集中在希孟身上,仿佛他才是人群中的主角。   大宝贝不爱照相,别人要合影的时候他一概不理,就连佟彤给他照的时候,也喜欢找各种借口拒绝。   不过他默许她偷拍,从来没“发现”过。   因此她相册里他的照片实在不算多。杂在海量的工作照、家庭照、猫片里,却意外地每张都卓尔不群,辨识度极高。   他没想到自己留在人世间的“倩影”居然如此丰富,俯身吻吻她脸颊,微笑问:“备份了吗?”   “那当然,”佟彤大惊小怪,“硬盘U盘笔记本,还有各大知名网盘都有……以后我要天天拿出来欣赏的!咦,你瞧,居然还有小视频,我都快忘了……”   鬼市上买的无名小画,买回来之后就忘了。后来不知何时从箱子底下找出来,她兴冲冲地打算挂上。   在那珍贵的八秒钟里,他跪在沙发上,把画钉上墙,认真地校准位置。   他还问呢:“我怎么不记得……”   佟彤笑他老年痴呆:“就是那天……”   她忽然又说不下去,无声地在他怀里蹭蹭眼泪,在手机的微光下,眼圈一阵一阵的发红。   “你要是人多好啊。咱们可以就在四合院住,也可以买个小窝当房奴。不过可能只买得起五环以外,还得委屈你出去卖几次艺……咱们可以一起布置新家,按你的审美重新装修一遍,慢慢在网上选材料,一天一天的慢慢搭配……到时候咱们家肯定是朋友们的聚会圣地,谁来都得叹为观止的那种……咱们可以在视频网站上开个账号,专门晒家居……   “我呢,就每天特别有动力的上班,下班后顺道去买菜,花红柳绿一大篮子,天天照着菜谱给你做好吃的,争取每天都做成卖家秀。要是不巧做成了买家秀……那也没办法,咱们只好努力消灭掉……   “放假了咱就去旅游,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带我走一遍,不管多险峻,或者现在收多贵的门票,咱们都去。或者可以出国,只要咱们精打细算好好攒钱,也可以一年一年的去打卡。北海道普吉岛什么不忙去,先从便宜的国家开始……哦不对,你没有护照……”   她习惯性地顺口说,然后发觉自己太入戏,自嘲地一笑,“不过如果你是真人,身份什么的肯定不成问题啦。等到咱们老了,护照上盖满章,一个一个的回忆……”   “如果我是人,有公民身份,”他忽然低沉地打断她,“咱们得先领个证,然后你就可以请婚假出去玩了。”   佟彤:“……”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无力地说:“你、你知道啊……”   她回忆一下,好像跟他在一起时,从没触及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   太奇怪了……   对方都不是人,还要拿世俗的规范去约束他吗?   他正是因为厌恶被约束,所以迟迟不跟人类签协议,迟迟不办身份。   居然也知道“领证”这回事……   想想也不奇怪。他已经在人类社会里顺利度过了快一年的时光,就算他对这些琐碎的俗事不上心,只要偶尔看看电视,随便看几眼肥皂剧或者相亲综艺,就能弄清楚现代人的结婚手续了。   她有点脸红,先前泪水冲刷的地方热热的。   她玩着他的手指头,大胆问:“以前怎么不跟我提呀?”   他答得很快:“觉得没必要。”   佟彤笑道:“还挺前卫。”   他轻轻抿着嘴唇,手指捋她眉梢,不说话。   当然不止是“前卫”这么简单。他也知道现在小姑娘不那么在意所谓名分,天天在网上讨论不婚不育;佟彤又格外地故作洒脱,隔着厚厚的自我防御机制,告诉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太远你就输了。   但,真正让他对领证这事望而却步的,是偶然看到“有关部门”为小忽雷度身定做的一沓身份文件——他又想去选秀,外表又未成年,不得不多办很多手续。   身份证啦,户口本啦,学生证啦,家长同意书啦……   本着跟文物祖宗们友好相处的原则,有关部门的同志们加班加点,都给他一一置办齐全,为他的胡闹大业提供坚实的后盾。   希孟指着户口本上的一栏,有些好笑。   “怎么还有婚姻状况啊?”   “不知道,怕我被怪姐姐拐走吧。”小忽雷不以为意。他的“婚姻状况”自然是“未婚”。   希孟起了好奇心,问:“那,要是结婚了呢?”   “那就去更新资料,改成‘已婚’呗。”   “那……要是配偶去世了呢?”   小忽雷不耐烦:“丧偶。要是和离了就是‘离婚’……”   希孟不言语。“丧偶”似乎就是终点了。身份证件的主人将带着这个标签,直到他走完一生,身份被注销。   他自己呢?如果他置办人类身份,他注定是要带着那个身份,在人间漂泊几百年。如果这群孝顺子孙对他呵护得当,几千几万年也说不定。   这几千几万年里,他的证件上就都明晃晃地“丧偶”,每次打开户口本都提醒他一遍?   想想就窒息。要真那样,他非得气出毛病来不可,三天掉小渣,五天掉大渣,没几年就渣都不剩。   还是……算了吧。   要是她真提起来,就装傻好了。   他宁可披着游戏人间的皮,把她永远留在最鲜活的记忆里。   不过她始终没提。现在看来,也没有提的必要了。   他来到这人世间,自由自在地晃过一圈,但这世界终究不属于他。   属于她。即便是短暂的。   --------------------------------------   希孟还想再解释一句,低头一看,小姑娘不知何时睡着了,胸脯起伏,呼吸匀净。   他给她盖上外套,用指尖描她脸蛋的轮廓。   风向忽转,一阵细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他撑起衣襟,挡在她头顶。 第149章   佟彤累惨了, 好像堕进了一个巨型黑洞,半个梦也没做, 一动不动地睡了不知多久。   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是天光大亮。   她舒舒服服地侧卧在轿车的真皮后座上。豪车宽敞, 后座上睡了一个大活人, 一点不嫌局促, 还能有空间蹬蹬腿儿。   但……   只有一个人。   小外套还盖在她身上。手边被放了一瓶纯净水,面前的储物袋里塞着一包湿巾纸,还有一盒甜味小饼干。   她抽张湿巾纸抹了把脸, 颤着手摸出手机看时间——   早上十点半。   她顾不得喝水吃饼干, 推开车门就跑了出去。   ------------------------------------   综合馆里, 无数工作人员正喜气洋洋地把展柜推回原位,专家们戴着鞋套和手套检查文物、登记总结……   “没有丢失, 也没有损坏!事故率零!”小刘疲惫的脸上掩不住兴奋,“娘咧, 真是奇迹……”   太阳神鸟化为金箔形态,卓尔不群地立在透明展柜里。小刘轻声跟它说话。   “……对, 以后在您的展柜对面装个电视,天天放熊猫直播……说好了的,绝不会食言!……”   金箔炯炯闪耀,好像在回应。   佟彤茫然地站着, 熟悉的展馆布局好像变成了迷宫,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忽然有人发现了她:“小福星来啦!”   啪啪啪啪,附近的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 一齐鼓掌。   得知她一觉睡过去了,大家七嘴八舌的给她复盘:“蚕丛没被幻象唬住,六点钟刚日出,就收走了所有的幻象,开始破八卦阵。我的妈,那些被困住的文物一瞬间从冲了出来,展柜七零八落,展厅里跟放了烟花似的。还好咱们早有预案,刚觑到个苗头,立刻就揿了关闭按钮。哈哈!你错过了特别壮观的一幕,那些文物们一下子就跟没电似的,噗噗噗噗全化了原形……咱们的文保专家们早就侯在一旁,立刻就给保护起来,一点都没磕碰……   “你问蚕丛?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消失了,一点一点变透明,最后彻底不见了。这是异次元能量场的读数,从那以后一直是零,他不会再出来啦……   “咱们华夏地区是最后一个关闭次元通道,解决文物危机的。从现在开始,全世界的文物都恢复原状,再也不会出来作妖了!——当然啦,大部分文物跟咱们人类都是友好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经开始起草议案,促进各地博物馆的人性化管理,增加拨款让文物们住得更舒服……你看新闻……”   佟彤没心思听这个,她问:“那些来帮忙的文物呢?”   “你放心,都已经打包装箱,送回各自的博物馆了。去故宫的那批走的是空运,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啦!”   她点点头,用内网查了航班信息,确认那班专机已经平安落地。   张浩然讪讪地过来。   作为这次关闭计划的大功臣,这个刚入职几个月海龟研究员成了整个科学院的“天选之人”,一个早晨都电话不断,接听领导慰问听到耳朵发麻。   “小彤,那个……你醒了啊……我外卖定了早餐,你想要龙抄手还是甜水面……”   现场几百个人里,他是少有的几个,知道她现在心里肯定不好过。   但他也没办法,唯一能想到的抚平情绪的方法就是好吃的。   不过佟彤不买账,礼貌地说:“不用了。我吃饼干。”   张浩然快哭了:“小彤,你别怪我啊,我只是个搞研究的……”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呢,佟彤上去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回去再说吧。”   ------------------------------------   有关部门的绝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在这里了。危机解决之际,曾部长并没有放松,而是召集大家开了个简短的总结会议。内容包括:   第一,肯定了同志们这段时间的辛勤努力,回去之后该记功记功,该发奖金发奖金,大家好好继续干。   第二,要求所有在场人员签署保密协议,昨晚到今晨的变故一律不得外泄,以免引起社会恐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通过这次事件我们知道了,文物,即使是静态地保存在保险箱、博物馆里的文物,也多是有灵的。”见多了风雨的老部长慢慢告诉大家,“过去我们认为它们是死物,但现实告诉我们,它们也有思想,有情绪,有见识,很多时候甚至被我们人类更深刻。如果我们持续地忽视它们的想法——就算并非恶意,文物身上的怨气累积到一个节点,也会招致动荡和灾祸。   “就算今天成功了也不能松懈。真正艰辛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众人表示谨记,然后短暂休整,搭着飞机高铁汽车,各自回到了岗位。   ------------------------------------   ------------------------------------   三星堆博物馆的官博终于发了状态,喜气洋洋地宣布“重新开馆”。成都各大景点和全国同行博物馆们友情捧哏,一串转发猛如虎,短短几天工夫,客流量就回到从前,甚至创造了一个长假期间才有的小高峰。   其他那些宣布闭馆的博物馆也悄然开张。全国人民欢庆之余,不免在互联网上花式嘲讽这些博物馆的工作效率:“怎么躲个地震要修那么久?”   众博物馆怂如弱鸡,虚心接受批评。   但批评的声音马上就弱了。游客们惊喜地发现,这些博物馆都进行了相当程度的升级改造。   其实这些博物馆原本就设计理念科学,展品信息详细,服务态度热情,观众好评无数,挑不出太大毛病;   但改造之后,观感体验更上一层楼:展品的排布错落有致,不再是炫宝似的按照器型和功能简单堆砌,而是营造了各种生活化的场景,让观众仿佛真的置身于过去某个时代里。   不止一个游客发出这样的感慨:“哈哈哈,我怎么觉得不是我来看文物,而是文物在看我啊?”   博物馆里展的不再是物件,而是有机的历史。   小朋友们沉迷于互动游戏:“假如你能和这个铜壶对话,你会怎么向它介绍你今天的生活?如果把TA带回家,你会拿TA做什么?”   小朋友认认真真地跟铜壶对话。旁边经过的大学生情侣掩口偷笑:“好傻。”   可是傻归傻,那铜壶上的兽面纹托腮凝视,竟然好像听得很认真。   各个省级、国家级博物馆也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风格,大幅调整了布展策略。比如国家博物馆里珍宝荟萃,拥有全国各地出土的顶级国宝。但由于面积有限,许多珍宝未能展出,一直堆积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其实以前一直有相关人士质疑,国家博物馆里囤着那么多国宝不展出,为什么不还给地方,让这些文物们也出来透透气?   也有一番道理。可若是国博把自己的馆藏文物都“遣散”了,堂堂种花家首席博物馆空空如也,好像也不太合适。   现在□□拍板,拨出款项和地皮,让国博营建分馆,把那些仅次于国宝、没什么机会占据长期展位、但依旧在考古界占有一席之地的次一级文物们调拨出来——它们也许不能单独占据一个展厅,或是组成一个完整的主题展览,于是策展方将不同地区和时代的文物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别出心裁的小场景,乍一看去,很有世界大同的感觉。   “哈哈哈,”游客们发现,“这些汉朝的人俑和南越铜人,好像坐在一起开会呀!你们看,他们脸上表情多认真!”   据说这是顺应世界潮流。全世界的文博业界已经产生这样的共识,要将文物们像老朋友一样对待,在教化百姓的同时,也让文物们保持健康的身心。   至于那些本身条件已经极其脆弱,不适合长期公开展出的文物们,虽然束之高阁,但它们的日子也不会是一片死寂。故宫博物院的保安发现,那几个存放国宝重器的地库里,居然都连了5G网络,每天早上来一段早间新闻,有时候滚动播放国家文保工作进展——哪些流失海外的文物被追索回国了,哪里又出土了罕见的吐谷浑大墓,哪个学者又有了新的研究发现……   有时候居然还播网课——中国历史、世界历史、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清北明星教授主讲,一点也不枯燥,妙趣横生。   “这天天播放不怕费电吗?”保安小哥调侃,“这么熏陶了好几个月,我觉得我现在都能直接去考研了。”   书画组组长老康神秘兮兮地说:“文物们爱听啊。”   文保方面的国家拨款大幅提升,文物工作者们的工作环境鸟枪换炮。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除了占据西三所几个简朴的小院子之外,也加开了每周一次的开放日,在文华殿后面的专属实验室里,对游客们展示古代文物的修复。   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之外,整个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热搜头条被各种热热闹闹的绯闻所霸占,平凡的人类们为平凡的生活而奔波。   ------------------------------------   ------------------------------------   佟彤坐在阔大的木桌后面,桌上铺着一米来长的画轴。她稳稳地提着笔,透过放大镜,一笔一笔地在绢面上补色。   《陈枚万福来朝图轴》,清雍正年间作品,是为了恭贺四爷生日所画的。虽是祝寿图,但并不显得油腻谄媚,整幅画层次丰富,色彩磅礴,雍容典雅。   这幅画的特色在于,它宗法宋代青绿山水,又创新地运用了西洋画中的高光、透视。算下来还是《千里江山图》的徒徒徒徒徒……孙呢。   “雍正爷的审美真不是盖的。”佟彤一边画,一边暗自想。   宫廷画作保存情况良好,需要补色的地方不多。但文保组讲究慢工出细活,她忙活了两个小时,也只完成了一寸见方的面积。   规则千万条,耐心第一条,修复不规范,文物两行泪。   旁边另一张桌子边坐着她师姐,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也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   她觉得手腕有点酸了,一点不委屈自己,放下笔,起身接杯水。   顺便朝玻璃外面的游客挥挥手。   实验室的一整面墙都替换成了玻璃。游客们可以看到文物修复师的作业过程,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具有极大的教育科普意义;   但是为了避免干扰工作人员的注意力,玻璃是单向的。佟彤抬头只能看到磨砂,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游客。   否则,修复过程中猛一扭头,看到一排压扁的鼻子脑门,也够惊悚的。   佟彤觉得自己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举一动都被人围观。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几天过后就习惯了。看到游客们在留言板上写的那些羡慕崇拜自己的句子,还有点当明星的感觉。   微博上更是疯狂涨粉啦,有人特意为了看她去故宫打卡。   但她知道,自己“直播作业”还不仅是给游客看的。整个文华殿里的展品也都是她的观众。   展品几个月一轮换,无数馆藏的书画们都可以目睹她的修复过程,看她怎么给它们的同伴做大保健。   过去的文物修复工作纯由人类们决定,当然不用考虑文物的想法。而现在呢,文物工作者们开始把文物当做一个有机的整体去运作。尤其是佟彤和文物们直接打过交道,积攒了不少第一手意见建议,确保文物们的“大保健”全都是五星好评。   很多古旧的文物们少见天日,并不认识实验室里那些先进的设备。被送进扫描仪的时候鬼哭狼嚎(当然人类听不见),如同上了刑场,回去之后也描述不清,给同伴文物们造成极大的恐慌。   而现在,佟彤确信老祖宗们都不会对现代设备产生恐慌了。有时候无意之中抬头一看,那些书画们神采飞扬,好像在无声地给她点赞。   ---------------------   佟彤看了看墙上挂的钟,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她决定回到西三所去带带小师妹。   小师妹是刚刚招进来,填补去年师兄离职的空白的。如今文保工作者大幅涨薪,招收标准也越来越严格。这小师妹年纪跟她一样,已经博士毕业了,不知是哪来的神童。   不管怎样,她终于混成师姐啦,感觉棒棒哒。   “鸭梨山大呀。”佟彤跟小师妹开玩笑,“我要是重新申请这个职位,铁定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小师妹乖巧地捧她:“哪里哪里,师姐你太谦虚了。你的事迹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传说啦,我来这里应聘,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粉了你呢!”   佟彤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   “2020事件”参与者不是都签保密协议了吗?哪个喝大了捅出来的?   小师妹:“我是你微博铁粉!你看你看我还保存了你的表情包呢!”   佟彤:“……”   虚惊一场。   小师妹还问呢:“过去你微博里经常有毒舌科普,怎么最近不发了呀?只发猫片是不够的,我还想看你在线怼人……”   佟彤心里起了涟漪,沧桑地说:“怼不动了,你就当我是宠物博主吧。”   其实小师妹还想问“怎么最近不秀恩爱了”,但她好歹情商正常,知道这问题还是自己消化的好,问出来讨人嫌。   眼看要下班了,佟彤让小师妹把一幅刚保养好的字轴送回库房里。   小师妹戴上手套,刚要碰那幅字——   佟彤嘱咐:“别忘了跟它招呼一声:我要动你了哦!否则人家会吓到的。”   小师妹忍俊不禁:“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文保组的规矩,从民国时就有,延续小一百年了。”佟彤面不改色地说。   小师妹硬着头皮给字轴对了两句话,然后忽然不敢动手了。   毕竟是第一次接手古物,冥冥中总觉得有股气场压制,让她还有点不敢碰文物。   新人这样也属正常。   于是佟彤代劳,戴上手套,把字轴放进匣子,送回地库。 第150章   地库也进行了轻微的改造。除了定时播放新闻, 还重新规划了文物们的储存地点,确保文物们都不会落单, 身边时常有背景各异的邻居。   一眼望去,就像个超一流大型养老院。   佟彤捧着那幅给了小师妹一个下马威的字轴, 低头轻轻说:“多谢您啦。现在进地库真不方便, 没个正当理由都不行。”   《千里江山图》远在三排柜子之外。众目睽睽之下, 佟彤也不好意思停留太久,只是绕个路,匆匆过去刷了个脸。   她挽起袖子, 露出手腕, 洁白的肌肤上, 一朵深色的小花一闪而过。   倘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不是小花, 而是《千里江山图》中,王希孟那个隐秘的个人花押。它的线条流畅而典雅, 一点也没有普通刺青的那股子叛逆劲儿,仿佛她只是戴了个小巧的手链。   “陈亮老师友情出品。他现在基本上不接活儿了, 因为我过生日,才特意说送我个礼物。”佟彤炫耀似的轻声解释,知道有人在听,“别嫌我傻, 我真觉得挺好看的,平时也不引人注意,都好几天了, 同事们谁也没发现。”   不知是不是错觉,佟彤觉得旁边的李嵩《货郎图卷》处,发出一声酸溜溜的“噫——”   “今天晚上姥姥包饺子。走啦!”   她更不好意思多说,弯出一个好大的笑容,转身出了地库。   ------------------------------------------   佟爸佟妈已经再次出国了,佟彤和姥姥每天两个人吃晚餐,显得有点冷清。   不过今天晚饭多了个人。梁湘又双叒叕被家里安排了不靠谱的相亲,多年怒火终于一次爆发,掀了一张咖啡桌,把那个离异妈宝男吓得差点拨110叫她同事。   急公好义的民警同志赌气离家出走,来到佟彤家里蹭饺子。   “要我说,那男的还真配不上我们小梁。”佟姥姥听完梁湘的陈述,一边盛饺子一边安慰,“你家里也真是的,你才多大,急什么急嘛!回头我跟你妈打个电话,说说她。”   梁湘一口一个饺子,含含糊糊地说:“谢谢奶奶!其实我妈就是耳根子软,人家说什么她都不好意思拒绝,最后累的都是我——唉不说这个了,您包的饺子真好吃。”   佟姥姥看着梁湘的警服,忽然想起来——   “对了小彤,最近怎么没见着你男朋友过来吃饭啊?是不是调外地去了?”   佟彤还在跟着梁湘一起数落妈宝男,咬着一口饺子笑呵呵,忽然有点咽不下去。   老人家只是随口关心一句。她也就随口说:“……嗯,异地。”   而且是她亲手把他推到“异地”去的。想想就心里发闷。   又没人倾诉,只好自己消化。伤心的时候就让大脑自动熔断,刷剧看小说转移注意力。   梁湘也不敢说话,缩缩头。   她算半个知情人,但没参与过三星堆博物馆大战,也不知道为什么佟彤那些奇怪的朋友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她只能推测,大概是这帮祖宗在人间玩腻了,各回各家。   也好,世界回归太平。她这派出所片儿警再也不用兼任拯救小帅哥的超级女侠了。   梁湘最后看佟彤脸色实在不好,帮了她一句:“奶奶,您刚刚还批评我妈乱给我点鸳鸯谱,怎么转眼又催起小彤来了呢?”   佟姥姥理直气壮:“我是怕她被骗。”   梁湘赶紧说:“我给小彤撑腰,谁敢骗她我给抓派出所去!”   口头上滥用职权,佟姥姥十分满意,这才聊别的去了。   ------------------------------------------   吃完饭,梁湘气也消差不多了,那边梁妈大概是被佟姥姥训了一顿,也放下身段,发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说以后不逼她相亲了。   梁湘欢欢喜喜地告辞。   外面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佟彤打着伞送她到胡同口,看着她坐上车,自己才打伞回家。   照顾完姥姥睡觉,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翘着脚丫子,翻着《中国历代传世名画》。   里头的许多彩页,譬如《步辇图》、《人骑图》,都已经被人翻了多遍,涂了鸦,增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细节,给画里添了个新角色。   那是希孟独具匠心的小伎俩,用自己的笔打开传送门,把佟彤送到这些画的创作层离去。   不过她冒险归来,他所绘的痕迹就慢慢消失了。毕竟她也不是人家创作层里的常住居民,只能算偶然路过。   现在,彩页上只剩模模糊糊的几笔轮廓,好像是被人不小心在里头夹了支笔,随便蹭上去的颜料。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什么。   《千里江山图》的那一页却是很干净,没什么翻动的痕迹——并不是因为佟彤尊重大宝贝儿,自觉不瞄他的高清luo照,而是十二米长的画作,压缩在几十公分的书页里,纵使印刷再精美,也不免强烈失真,成了粗略的山寨版。   比故宫里的原作差远了。她曾经沧海难为水,瞧不上这书里的版本。   “大宝贝儿,认识你都一年多啦。”她轻轻抚摸书页,“故宫改造得还合意吗?那些脾气古怪、跟时代接不上趟的老古董们,有没有觉得生存环境更友好些?昨天张浩然跟我说,他们团队做了最新评估,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最少需要七十五年,就可以消除那些失落文明的怨气,让它们顺利融入新世界了……”   她不知道这话能不能传到他的世界里去——就算能传到,不知是通过哪只黄鹂鸟、或是哪片树林里的一阵风声,在他那广袤的地盘里会不会激起一点点回响。   她笑道:“到那时我得多少岁呀,我怕是得步高太奶奶的后尘了……不过她老人家能健健康康等那么久,除了心态平稳,归根究底还是得有钱……嗯这么一想,更有挣钱的动力了呢……”   她合上书,趴在床上划拉平板,开始学网课。   当初希孟住四合院的时候,长夜漫漫无事做,佟彤曾经给他出了许多馊主意——刷视频,刷某宝,互联网上最容易虚度时光,只要wifi没断,他就永远不会无聊。   但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爱虚度时光。于是找到个知名网课app,还壕气地充了个终身会员,隔三差五就兴致勃勃地趴在平板上,全方位多角度了解现代社会的一切。   现在佟彤“继承”了这个终身会员,在“提升自己努力挣钱”的目标驱使下,也开始每天给自己上课。   学无止境嘛。就算跟他那近千年的智慧有差距,也得努力缩小这个差距。   窗外雨声渐急,有节奏地敲在四合院房顶瓦片上。她戴上耳机。   ------------------------------------------   两个小时后,文科生佟彤艰难地上完一节《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做完课后作业,被催眠得一塌糊涂。   帝都很少有这么雨水丰沛的时候。她听到潺潺的声音,落在排水槽里的雨水汇成小溪。   还剩一道思考题,她假装没看见。这种天气正适合一口气睡他十二个小时。   明天周六。她关掉闹钟,进入黑甜的睡眠。   ------------------------------------------   ------------------------------------------   雨越下越大。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在给哪位大仙渡劫。   诡谲的乌云盘旋在黑洞洞的天空之中,偶尔漏出一个小缝,外面风光霁月,竟是闪耀的纯白日光。   但马上云层又合拢,雨柱像是泄洪一样倾泻而下。   佟彤浑身湿冷,哆嗦着醒了。   她迷迷糊糊想:“……漏雨了?我家四合院不至于老化成这样吧……”   只好狼狈地起床,想先找身衣服换。   可也许是《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的催眠效果太强力了,她身体起来了,头脑依然晕头转向的,摸了好几次,居然没摸到自己的衣柜!   一道强力的闪电划破黑暗。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卧室的屋顶居然整个消失了!   卧室里变得家徒四壁,只剩一张小破床。   佟彤莫名其妙的想,北京什么时候刮台风了?   她一下子全醒了,一咕噜滚下床,从空荡荡的门框中跑了出去。   她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崇山峻岭之中。青葱的草木被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脚下青苔湿滑,泥土散发出浓烈的自然清香。   ……   似曾相识。   她百分之二百确定,这不是位于煤厂胡同23号的那个四合院,而更像是……   《千里江山图》中,那个还没完工的,堆满建筑材料的,秘密的小地方。   比赛上次进来看时已经完整了很多,起码墙搭起来了,地上也铺了一点点砖。   “大宝贝显灵,让我做梦来找他玩了。”佟彤愉快地胡思乱想,“再变出个屋顶就更好了……”   她创造力有限,没法像希孟似的,在这么风雨飘摇的场景里构筑出透明保护层。她梦中的《千里江山图》创作层比真实的那个野性更甚,雨点砸在脸上甚至有些疼。   她漫无目的地探索。   以前她进入到真的希孟的创作层时,都被他套了个无形屏障,让她无法窥得千里江山的全貌。   她在梦中构筑的这个世界,比她想象得更庞大。她跑了不知多久,一点也没看到尽头。   远处好像有人家和道路,但她身边像有无数个水帘洞,隔着水雾看不清楚。   忽然她脚下一滑,啪!   跌进一个雨水冲出的小溪流,水流湍急,一下子把她冲走了!   佟彤:“唔……”   身子被水卷着翻滚,完全叫不出救命。   转瞬之间,已经被冲出十几米外。   ------------------------------------------   佟彤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飙车了,做梦都在玩激流勇进。还好随波逐流似乎不会受伤,她只能听天由命,耳中水声激荡。   高高低低的山峰从眼前掠过。飞鸟展翅滑翔,始终伴在她左右。雨水不断落在她耳边脸旁,游鱼跟在她左右。   直到……   哗啦一声,她被冲下一个小斜坡。那斜坡一人来高,像个水滑梯,惯性将她抛出水流。   佟彤趴在河滩上喘气。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河滩间的一片小小平地。她似乎看到,那平地上有一座小小草庐,和图中那少数的隐逸于山林间的草庐模样差不多。   依山而建,三面临水,岸边泊着小舟,此时也被剧烈晃动的水波冲刷,高高低低的摇摆。   佟彤没犹豫,拖着一身湿衣,艰难地朝那草庐走去。   好像看过某篇心理学文章,说如果做梦梦见大雨,一般代表做梦人内急,过一会儿准得被尿憋醒。   在憋醒之前,她要好好在这个神奇的梦里撒欢。   草庐周围莫名地静谧。门开着,水柱从屋檐倾泻而下。   反正是梦,也无所谓唐突其中住客,她三两步冲了进去。   她呆住了。   草庐里陈设简陋,仅桌椅灯具而已。一个人背对着她,正认真地提笔作画。   希孟听到门口脚步声,诧异地转过头。 第151章   佟彤差点尖叫。   真的是他!   希孟一身青衣缓带, 打扮得古色古香,衣袖上一如既往的溅满青红斑驳的颜色。   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防带翻了手边一张盛放颜料墨水的小几,地板一下子烟花绽放, 染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佟彤一时间有点恍惚, 心想:这难道又是他的哪个分`身版本, 希孟3.0?……   他认识我吗?   他一开始的气色是有些忧郁的,面对着画布,眉头轻轻蹙成一个尖。   但回首过后的一瞬间, 他眼中仿佛点燃一对火炬, 登时狂喜。   “彤彤?”   他试探着问。声音有些难掩的颤抖。好像他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喜出望外:他是认识她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梦里什么都有嘛……   还来不及答, 腰身一紧,全身火热, 已经被他紧紧搂住。   她本着不能虚度一刻时光的原则,张开手臂抱住他, 笑道:“是我呀。”   他似乎比她还懵然,右手还攥着笔, 好像看到极其匪夷所思之事。   “你……你怎么来了?你从哪儿来?”   倘若有哪位神仙精灵负责造梦,佟彤现在想给他来个五星好评。大宝贝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太真实了——在人间的时候,他每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她极少见到他这么懵懂的神色。   她笑道:“我怎么不能来?”   希孟总算想起来丢下笔, 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脸孔、脖颈……   好像要靠触觉来确认她的存在。他指尖轻轻用力,在她肩膀上握出几道指痕。他又放开,看着那几道红痕迅速消失。   他指尖还沾着墨, 染花了她的锁骨。他也懒得表示歉意,反倒舒畅地笑了一声,随手将那墨点抹成一片羽毛,欣赏了一刻。   他轻声告诉她:“这是我的创作层。”   “我知道。刚进来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她得意地说,“来过两次啦。”   他问:“这次呢,是怎么进来的?”   反正是一人做梦,何必在意面子。佟彤甜甜地告诉他:“白天太想你了呗。”   他似乎有些疑惑:“白天?”   他眸色一深,似笑非笑:“你以为你在做梦?”   佟彤:“……”   当然啦,梦里的NPC都会这么说。   希孟轻轻放开她。她全身湿透,把他前襟也浸湿了一大片。他拉她的手,拉进内室,一边责问:“怎么把自己淋那么湿?小心生病。”   草庐不甚结实,内室门边有点漏雨。他小心用手挡在她额头。   内室里是他的床榻和行李,也堆了不少画作草稿,还有几本书。   其余东西不多,整齐干净,看起来随时能拎包走人。   他生了火炉,屋子里顿时暖融融,炉边蒸起了白雾。   然后他不知从哪暖了盆热水,给她温了一条手巾。   粗陋的草庐里没有任何来自现代的元素。他添炭烧水,洗了自己的手,又续了灯油,动作十分熟练。佟彤恍惚又觉得回到了古代。   她有点出戏,觉得梦不太可能这么真实吧……   “这里只有我的衣服换。你先擦一擦身上的水,”   希孟打量她一刻。她穿着丢了个扣子的小碎花睡衣,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勾勒出无辜的曲线。   “或者,我给你擦?”   他含笑问。   佟彤脸上烧成大龙虾。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思想太不良了!   一个不留神,温热的手巾已经拂在脸上。她暖得一激灵。   半边脸热气弥漫。她觉得有点腿软,这梦再不醒,眼看就要滑向少儿不宜的深渊!   不过从她有限的经验出发,多半会在关键时刻醒过来……   她还在品砸这个神奇的梦境,希孟已经不耐烦。   他低沉着声音说:“你不选,那我给你选了。”   佟彤觉得身上一紧。他的手划过睡衣扣子。   她这才想起来腼腆:“等等……”   他搂过她,在被雨水浸得冰凉的肌肤上吻出一串淡红的印。   “怕什么,”他蛊惑,“做梦呢。”   佟彤一句话说不出来。现在造梦精灵都这么智能了吗……   “等等,”她在狂风骤雨的激吻中偷出一口气,气喘吁吁地问,“我这是在哪?”   他也气息急促,横抱起她。   “以后再告诉你。”   ------------------------------------------------   乌云被闪电劈得裂开,又重新集结聚拢。暴雨不要钱似的砸在地上,砸趴了草叶,砸弯了树枝,砸出一个个小泥坑。小潭中的水位不断上涨,岸边的小舟被冲得吱嘎作响,一次次被抛到浪头。   但乌云终究耗竭了能量,雨势慢慢减弱,雷暴偃旗息鼓,云间洒出细碎的阳光。   终于,空中只剩下毛毛细雨,无声地润泽着大地万物。山间青翠,勃发的枝条悄悄地抽芽,鱼儿跃出水面,鳞片被斜射的夕阳照得金光璀璨。   佟彤脸色晕红,披了希孟的男式长袍,赤着脚,舒舒服服的坐在小船里。   希孟解开缆绳,竹蒿一推,船舷外微起波澜,小船漂出水边的芦苇丛,漂进了夕阳斜照的粼粼波光里。   ----------------------------------------   “我并不常荡舟出行,”希孟说,“这里天气太糟糕,百日里能有一日阳光就算难得。今日有你在,山川水木都给我面子。”   佟彤但觉胸臆舒畅,清爽的空气吸入腹中,又从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岸边的叶片垂在她头顶,凝着精巧的水珠。   水流分叉,其中一条流入一丛金黄色的竹林。微风吹得竹叶簌簌,层层叠叠的叶片后面透出阳光。   佟彤对那里感兴趣,凝神聚气,使劲想把梦境往那个方向引。谁知希孟却转弯,原路回了。   她央求:“我还想去……”   他说:“那里不通的。”   佟彤不到黄河心不死,使出换身解数撒娇。   “宝贝儿,亲爱的,你看我做这一趟梦不容易,随时都可能被尿憋醒,你就陪我去看看嘛……”   一边呢喃一边脸热。她平时绝对不会这么说话!   跟真·希孟也不会!   希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拿她没办法。   “好。我带你过去看看。”   竹林很快到了。水流注入林子底部,被横七竖八的粗大竹身截成了无数水柱。   竟然是此路不通。   佟彤只好认错,乖乖跟他原路返回。   “那,那边是什么?”她指着竹林反方向。   希孟摇头:“我也不知道。灌木树丛太密了,过不去。”   她惊讶不已。   希孟的草庐所在的那个小小平地,竟然四处都不通!   不是断崖就是草木,堵得严严实实。   她被冲下来的那个水滑梯,一人多高,下去容易上去难。单凭希孟一个人的力量——他在这里只不过是寻常凡人——爬不上去。   也许要是雨停了,岩石干燥了,他便可以艰难地攀登。但这里的暴雨几乎就没停过。   佟彤倒吸一口气,没了撒娇的心,五脏六腑齐齐揪了一下。   “那……那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吗?”   “知道。毕竟是我创造的世界。”他说,犹豫着补充,“但……很多地方没去过。”   佟彤无意识咬着嘴唇。   这么多年,他……竟是一直被困在此处的吗?   他从没告诉过她!就算是关闭次元通道,分别在即的时候,也只是从容地跟她道别,然后悄然离开。   难道他回去的,竟是个风景优美的监牢吗?   佟彤随即想:“不不,这是梦。是我太想他了,穷担心。”   她说:“我陪你去找出口。”   “没时间了。日头要落了,夜里多半又得打雷下雨。”希孟耐心地说,“跟我回去。”   她还不信,这时候人中一凉,一颗豆大的雨点出其不意地跟她接了个吻。   ----------------------------------------   两人在下一□□雨到来之前逃回了草庐。   雨水像怪兽一样追在后面。佟彤砰的一声关上门,两人相对大笑。   佟彤觉得这个梦真好玩,却未曾意识到,照着她那个“做梦下雨等于内急”的理论,这大雨一阵一阵的,她早该去医院挂泌尿科……   希孟兴致勃勃地说:“等着,我给你做饭吃。”   佟彤刚想问“你哪来的食材”,就见他从灶台后面提出一篮子新鲜野菜,还有一只鸡!   米缸掀开盖,饱满的米粒冒出尖。   希孟笑着解释:“整个创作层都听我号令,你想吃什么?”   难怪被困几百年也没饿死呢。   佟彤不会用古代的厨房灶台,心安理得地等他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新鲜滴水的野菜漂在汤里,看起来令人垂涎。   佟彤兴高采烈地开动,舀一勺汤送进嘴里。   “……”   希孟看着她僵硬的表情,嘴硬:“我无中生有也不能打破时代限制。很多现代食材和原料,这里都没有……”   佟彤撂下碗,“等着,我给你重新做。”   ……   古代的厨房也不难用,希孟指点几句她就都会了。佟彤在梦里化身米其林大厨,怎么折腾怎么得心应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结果就是,希孟在他徘徊创作层的几百年里,吃了最好的一顿饭。   他现在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物态,佟彤菜一上桌他眼睛就亮了。一连吃了三大碗。   ----------------------------------------------------   夜里,虫豸野兽的声音不绝。希孟在窄窄的榻上搂着她,告诉她不怕。   “这里不会有危险。我是这里的创世主,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他用手臂蹭她的手臂,摩挲她手腕的新纹身,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她笑了笑:“新技术啦,不怎么疼。”   他又问:“新办公室还习惯吗?让那么多人围观着。”   佟彤耸肩:“还给我加薪了呢,算起来这出场费挺丰厚的,我没意见。”   “每天晚上都做什么?有没有无聊?”   佟彤想了想,“也不算无聊。我最近在用你的会员上网课……《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   她忽然想起来那道被她放弃的课后思考题。太难了,完全把她作为文科生的尊严碾压在地。   这题给她的心理阴影太大,她在梦里都不假思索地复述了出来。   “……哎,这题完全超纲了……好在我以前都有好好做作业,这次的积分不会掉太多……”   希孟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思索了一会儿,给了她一个思路。   “是不是这样?”   佟彤:“……”   茅塞顿开!   她高兴得抱着他就亲,“天秀就是你了!回头我请你吃……”   她忽然想起什么,后半句话说不下去了。   她讷讷地说:“你一个人在这片小河滩,很寂寞吧……”   没有灯红酒绿,没有纸醉金迷,沉沉的地库就像这片小河滩,把他拘束在同一个位置,一年,十几年,几百年。   她亲手关上了他通往世俗社会的大门。他在创作层里的一天天,会不会像她梦中这样,只是蜗居在一方草庐里,修补漏雨的屋顶?   身子一沉,他来到她上方,轻巧地吻了下去,眸子里却是清明的,   “我怎么是一个人呢?”他说,“你不是来了?”   “唔……”   温柔的进攻噎得她说不出话。她张口咬在他肩膀。   --------------------------------------   --------------------------------------   佟彤不知看哪篇科普,说人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才会做“梦中梦”——就是像套娃一样,梦里梦见自己在睡觉,千辛万苦起床了,结果那依旧是做梦……   她在希孟的草庐里睡得沉沉的,“梦中梦”一片旖旎。   直到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呢喃。   “该走啦。彤彤。都快六个时辰了。”   佟彤含含糊糊“嗯”一声,扭头抱着他大腿继续睡。   头顶上轻轻笑了一声。希孟把她的小碎花睡衣睡裤团成一团,塞进她怀里。   她闻到睡衣上淡淡的柔顺剂香味,这才慢慢的从梦中解脱出来。   ---------------------------------------   睁开眼,墙上的挂钟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两枚指针缠缠绵绵地移动,刚好踩到早十点。 第152章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 在床头柜和墙壁的三角空间内,架成一道几何形的摆设。   佟彤花了好一阵工夫辨别东南西北。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姥姥在抱怨:“小彤越来越懒喽, 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   她一骨碌爬起来,心跳飞速, 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   果然是梦……   而且好像没尿床……   梦里的时间格外漫长, 而且不像普通梦境只能记住支离破碎的片段, 她略微一回忆,无尽的细节滚滚而出。   梦里他的一颦一笑都那么鲜活。滚烫的呼吸似乎仍在耳边。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楚。床榻上的温度都和她现在的一模一样。   可是她随即吓一大跳,手忙脚乱, 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她睡衣怎么是团成一团抱在怀里的?   这睡衣睡裤难道还能成精, 觉得自己劳苦功高, 自动从她身上光荣卸任了?   这世界明明已经回到低魔状态,还能不能好了?!   她匆匆忙忙穿上睡衣睡裤, 告诉自己:   “不可能是创作层。时间流速不一样。”   过去次元通道还可以连通的时候,她闯进文物的创作层, 在那里面耽搁三五天,现实中也就过去几分钟。   因此她才能在不影响自己正常生活的前提下, 充当文物们的大保镖,助人为乐地一次次进入它们的地盘升级打怪。   虽然也就是最近一年的事,但在她的感官里,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史前往事了。   可是这次……   佟彤仔细回忆。在希孟的世界里流连了一整夜……   是了, 他还说,“都快六个时辰了。”   她感叹,这梦境还真还原, 所有细节居然都还印在她的脑子里,不像普通的梦,不论多精彩,醒来之后一律随机抹除90%的剧情,让人拼命回想到抓狂。   她晚上十点多睡觉。距离现在也基本上十二个小时。   也就是说,时间流速是一比一。   看来就是梦。   她回味了一会儿,穿好衣服下床。   双脚落地的瞬间,她轻轻“嘶”了一声,整个人又不太好了。   一个正常的春梦,为什么会给她整出个纵欲过度后遗症?   还是说她房间里进了那种武侠小说里才有的采花贼?   她撇撇嘴,出去洗漱。   “可算出来了。”姥姥笑着嗔怪,“昨晚上又熬夜玩手机呢?”   佟彤刚敷衍一句“没有”,姥姥忽然发现什么奇怪的现象,大惊小怪地说:“哎,小彤,你被蚊子咬了!哎呀呀不得了,入秋了怎么还有蚊子呢?——快去抹点花露水,这时候的蚊子最毒了!”   佟彤赶紧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衣领外面露出来的脖子、锁骨,还有没露出来的前胸、肩头……   都是凌乱而暧昧的红印子。   新鲜出炉,火爆热辣。   姥姥没戴花镜,把它们当成了蚊子包。   佟彤去全身火热,好像成了只肥鸭子,被大师傅挂在炉子上烤出油。   “怎么回事……”   她干脆留在洗手间。打开热水冲了个澡。出来之后又听到姥姥大惊小怪。   “不是晚上洗了吗?早上又洗?”   佟彤:“夜里被子盖多了,出汗。”   她换了件高领毛衣,匆匆吃了早饭,在胡同里漫无目的瞎溜达,试图复盘整个事情。   ---------------------------------------   她梦见了《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层……她偶遇草庐里的希孟……两人一诉别来之情……当然还夹杂着不太容易描述的细节……   “《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她蓦地想起来,“他帮我理顺了思考题……”   梦里的人不缺灵感,每每妙手偶得,写出旷世奇诗,醒来之后欲抄录,通常都会面对一片空白的大脑记忆机制,绝妙好辞忘了一多半,只记奇形怪状的几个偏旁部首。   做题也是。学渣们都做过“轻松解出各种高考最后一题”的梦,醒来后却依旧是学渣一个。   可是这道思考题……   希孟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他的语气,佟彤都清清楚楚记得!   离网课作业提交截止时间还差十分钟。佟彤飞快地输入答案。   ---------------------------------------   半杯奶茶的工夫过去,老师的批改意见下来了。   “童童同学别出心裁,独辟蹊径,用了一个教科书上从没提到过的解决方法,连我都没想到……其实这是古人常用的解决方式……恭喜你获得全班唯一一个满分……”   佟彤捧着手机,风中凌乱。   怎么做个梦还能提高智商呢?   她决定先不告诉任何人。一是自己仍然一头雾水,二是生怕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世界,又突然出现什么坑爹的bug。   佟彤咬着个煎饼,优哉游哉往民宿走去。   如今民宿变回了普通的民宿,但角落里不时能看到前辈们留下来的“遗产”——各种甜品饮料的食谱还在继续沿用,内外的装修装饰美不胜收,古典和现代相结合,一砖一瓦都似乎有故事;按照赵老师的品味喜好布置的三楼的大套房,更是有一种强烈的人文气场,让人一进去就有再读十年书的冲动。已经好几次被剧组选中,租借成了拍摄场地。   大唐正上方的电视依旧滚动播放新闻和直播。不仅有过去出现在民宿中的义工们的倩影——当人们问起的时候,一般就说被星探发掘了,或是去隐居了,听到的人都深信不疑,因为这些人的气质的确像是会去隐居的。   其他时间电视上总是在播和文博历史相关的内容。比如现在,国家电视台正在进行一带一路沿途历史文化专访。R国国家博物馆老馆长翩然入镜。他摩挲着一件中国元代外销青花瓷,像介绍自己的女儿一样,深情地历数和这件瓷器的缘分。   今天是欧洲某知名艺术院校的放榜日。佟彤一进门,就看到大堂经理、她的学弟小叶正在电脑前面忙。   “怎么样?”她也不客套,给自己倒了杯百香果茶,笑嘻嘻地问。   在过往文物们的熏陶下,小叶的艺术造诣肉眼可见地飞速提升。刚入职的时候是美院高材生,现在已经隐约有大艺术家的气质了。他挂在民宿里当装饰的习作经常被人看上买走,有一次还有两个土豪竞价,最后成交价让小叶乐得合不拢嘴。   用他的话说,“半年的生活费都挣出来啦!”   当然了,对于陈亮高茗那样的土豪来说,这“飞来横财”大概不够吃一顿寿司的。但对小叶这种穷学生,那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着乐了一个星期,当场就把购物车里珍藏多年的那些汉服萌物全都一键下单了。   然后,“半年生活费”所剩无几。   小叶抬头一看,恭恭敬敬地“学姐好”,然后指着电脑屏幕里的电子邮件。   “录了。”他神色平静。   佟彤比他还高兴,连忙恭喜。民宿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都上来贺喜。   他这一年的际遇就像武侠小说男猪脚,隐居在龙门客栈里当小二,身边各路高人轮番转,就算没有亲手指点,但耳濡目染之间,还是能让他功力大进,迈出客栈之后,立刻就誉满江湖。   人家国外的艺术教授们也都慧眼识珠,这次要是再不录取就没天理了。   “但是我决定不去。”   小叶的第二句话让所有人跌掉下巴。   佟彤惊愕地说:“但是你委屈自己在我这儿当打工仔,不就是为了挣学费的吗……这么好的机会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   叶雨时微笑道:“我录取的专业是欧洲古典油画研究——这是我一开始看上的方向。但这一年过去,我觉得我的兴趣已经不在那里了。现在我的灵感都来自中国古典艺术,这里面有太多还没被发掘的宝藏。我决定独立探索,这阵子也一直在尝试将现代艺术表达风格融入到中国古典艺术语言里,也有了点成绩……”   正说着,门铃一响,门开了。   “哟,小佟你也在呀?”许久不见的飞飞热情洋溢,头发换了种颜色,“是来参加拍摄的吗?”   算起来飞飞还是帮佟彤“出道”的推手之一。灭火器表情包是苹果视频带火的。“绯闻男友”也是那时候开始炒起来的……   小叶脸红,有点不好意思:“是来拍我的。”   现在自媒体拍摄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随意架了摄像机,飞飞就开始开场白:“这个位于后海的小小民宿藏龙卧虎,上次就因为现场炫技的素人小哥哥、还有满屋子颜值超高的‘义工‘火了一波,想必大家都还有印象;可谁能想到,当时默默无闻的民宿大堂经理,一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新生代艺术界的领军人物!今天我们就应众多爱好艺术的粉丝之遥,前来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低调的小弟弟……   “……这民宿绝对是风水宝地,不知明年又会给我们带来哪些惊喜呢?说得我都想在这儿包个房间长住了……”   ---------------------------------------   苹果视频现在流量也上去了,跃居一线自媒体之列。小叶居然被他们来了个独家探班,这平时也太低调了!   或者说,以前在大佬们的光辉掩盖之下,这才显得有点平庸。   佟彤眼看小叶找到了事业新方向,也就只有尊重祝贺的份,还不忘说:   “你继续在这里隐居也可以,五险一金我帮你交着,但涨工资什么还要看业绩!”   ---------------------------------------   张浩然现在搬到科学院专门的人才宿舍去了,条件比四合院好不知多少倍,里头的家居用品全是智能型,一张嘴就能吩咐厨房自动煮饭。   他对此天天在朋友圈里嘚瑟,邀请一群同学朋友来家里聚餐。但到了日子,人齐了他却始终不开门。   大伙等了二十分钟,他才姗姗来迟,一开门就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在跟人打越洋电话……人家那边有时差,熬着夜愣是不睡觉,我也不好意思说改天再聊,就聊得晚了……”   佟彤随口问:“跟谁啊那么投缘?”   她本来预计会得到“国外同行科学家”之类的答案。没想到张浩然扭捏了一会儿,小声说:“就那个英国姑娘……”   “英国姑娘?”不光佟彤,在场所有人都闻到了有故事的气息,全都围了过来,笑容逐渐八卦,“什么时候认识的?”   佟彤笑道:“她又买到赝品了?”   张浩然正色道:“人家有正事!她是学中文的时候有一些专业名词弄不懂,特地来问我的!”   佟彤小声说:“上次她回英国之前,不是特意买了个能实时翻译的手机吗……”   张浩然:“……”   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他有点弄不明白,干脆不想了,专心吃菜,“现在我们科学院有了新项目,要搞文物数字化……就是把文物的各种细节——特性、形状、材质、历史沿革——通过精细的扫描和输入,全都储存在计算机里,这样不仅有效加快修复工作,而且也能永久地保存文物。就算本体不在了,文物信息也不会丢失……”   其实这并非什么新鲜的理念。文物再结实,终究是有寿命的。在书画界一直有“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的说法。很多唐宋以前的书画,其实已经脆弱得到了寿命的极限。   长期被小心保存在库房里,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住着ICU,隔几年、十几年才和公众见一次面,告诉大家TA还顽强地活着。   宋代历任皇帝重视艺术教育,设立画院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临摹古画,流传后世。   很多着名的隋唐书画,比如《虢国夫人游春图》、《韩熙载夜宴图》、《王羲之行草书雨后帖页》、《洛神赋图卷》、《捣练图》……   都是宋朝画院的摹本。原作早就轶失了。   没错,佟彤乱入过的《韩熙载夜宴图》其实也是宋摹本,但由于细节真实、深得原作精髓,这个世界可以说是原版的完美复刻,文物的性格特征也完整继承了下来。它化形的九儿姑娘,可以说是“转世版”。   摹得好,“转世”过后的文物还能保存着原来的记忆和性格,相当于灵魂换了个躯壳;如果摹得不太准确……   那就像子明、甚至假红衣罗汉一样,等于“转世”失败,造就出新的文物内核。   “这个文物数字化工程,”张浩然兴致勃勃地解释,“其实就相当于给文物们造一个数字版的新躯壳,百分之百无损还原。这样就算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有个什么天灾人祸,比如像那个巴西博物馆大火,文物没了,但它的一切信息都不会丢失,还能继续当咱们的文化遗产。我寻思着,就相当于提前给这些老祖宗们找好了转世灵童,这样他们在‘那边’的寿命可以说是无限长了,永远能在数字层面活着……”   佟彤对此很感兴趣,问:“永远活着?”   张浩然雄心畅想:“是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只要数据库不损坏,就算咱们人类都灭绝了,他们也还会存在。怎么样,浪漫不浪漫?”   佟彤设想了一下,某日人类全部灭绝,然而他们创造出来的文化遗产还孤独地在宇宙里流浪,不时用电磁波交流一下,怀念地球上热闹的旧时光……   她觉得有点一言难尽,可能理科生觉得这挺浪漫吧。   不过这个消息还算新鲜有趣。她决定有机会就告诉故宫的文物朋友们。   ---------------------------------------   晚上睡觉的时候,佟彤抱着希望,还想梦见希孟大宝贝儿。不过这一晚风平浪静,没做什么像样的梦。   直到一个月以后的深秋,她才又梦到了大雨滂沱的山峦和树林。落地的一刹那她就认出来了。   这次“空降”的落点和上次居然很近。她跌在未完工的四合院中央,出去之后风景依旧,连旁边那几棵巨木她都认得。   不过这次的风雨不算猛烈,下一阵停一阵。她辨明方向,小心谨慎地步步为营,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第153章   可不能再莫名其妙掉水里了。佟彤注意不被滑倒, 沿着上次“漂流”的路径,稳步前进。   到了那个有落无上的“水滑梯”, 她放慢脚步。   她在旁边仔细观察,搬来一块块大石头, 她将石头一层层垒在水滑梯上部, 砌了个简陋的水坝。   水流减缓, 到后来,终于被水坝拦住大半,分成几十道细流, 爬到四面八方的土壤里。   她把“水滑梯”抽干了。   露出地下滑溜溜的青苔水草, 还有坑坑洼洼的乱石河床。   她手脚并用地爬了下去。   石头太滑, 她爬得气喘吁吁,最后一步终于踩空, 尖叫一声滑了下去。   “啊——”   不过叫声还没停,就感觉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希孟匆匆赶来, 丢下手里的一把伞,笑意盈盈, 问她:“怎么才来?”   佟彤:“……”   做梦做出连续剧,是不是说明自己神经衰弱了?   不管这些。她扑到他怀里狠狠抱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地给自己辩解:“我又不能控制做梦嘛。”   他抿嘴笑了一下,想说什么, 但又没说。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停了好一会儿。   佟彤跟着低头一看, 差点窒息。怎么她身上还是睡衣??   而且上周来暖气了,屋里热得像盛夏。她图凉快,连睡裤都没穿,直筒小睡衣只盖到大腿根……   希孟无奈,拉着她的手直接进内室:“你来就来,也用不着每次都这么目的明确吧?”   佟彤再次:“……”   她抗议:“我好累啊!”   他头也没回:“不用你出力。”   ------------------------------------------------   佟彤再心大也感觉出不对了。醒来之后,她裹着被子,从床底下拣出自己的睡衣套上,懵懵懂懂问:“我这是在哪呀?不会真是做梦吧?”   他慢条斯理地冲茶:“是我的创作层。告诉过你了。”   佟彤盯着他那双灵活的手,看他冲出翠绿的茶汤。   她问:“怎么证明?”   怎么证明一个梦幻的场景不是梦?她陷入了一个哲学怪圈。   希孟轻轻一笑,“很简单。这是我的世界,很多东西……怎么说呢,都是通过我的意志而存在的。比如……”   他打开自己的旧衣箱,从里面捧出一叠衣服。   然后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轻柔地一件一件地给她套上。   佟彤刚要笑道“我不穿你的衣服”,低头一看,愣住了。   一层一层如轻纱般,竟然是当年“帝姬”的便服!   没错。那质感,那花纹,那做工,那染色……   她在现代从没见过这种衣裳。再贴切的复原汉服都比不上它的光彩。   窗外雨丝纷乱。她惊愕得合不拢嘴:“你怎么会有……”   他怡然微笑,给她系上最后一层腰带,俯身拾起茶盏。   “帝姬请用茶。”   在《听琴图》里,她穿着这身衣服现身。初次见到了弥留时期的希孟——以及最后一次见他,她都是这般打扮。   让他记到了现在。   而佟彤十分确定,自己仅凭记忆和想象,绝对构建不出这么复杂的衣裳。   如果说上次解出思考题,还可以说是智商大爆发,这身华丽的衣裙已经远远超出了佟彤创造力的极限。   她一愣,就看到眼前贴了一张极近的脸,睫毛挑得纤长,盖着一双清冷如画的眼睛。   “还要怎么证明?”   华美的衣袍好像有生命,把她的手脚捆在里头,让她全身麻酥酥的动不了。   她终于反应过来——   “那你上次为什么跟我说是做梦!你误导我!”   他讶异地挑一挑眉毛,仿佛答案很明显:“你若意识到不是梦,还会那么放得开吗?”   佟彤:“……”   不成,她要犯病了!   “你……你……反了你了!”   他大笑,任她扑打了几下,牵着她扬长出门。   ------------------------------------------   佟彤追问:“可……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次元通道关得死死的,蚕丛老宝贝儿至今都没找到后门,她是怎么空降过来的?   希孟提了那把伞,挽着她踏上门口小路。天气彻底晴了。他抬头看看太阳,又被强光刺得眯了眼,仿佛已经忘了日光能有多强烈。   隐居的画师衣着简朴,身边的贵女锦衣华服,竟是意外的搭调。   两人说说笑笑,行在尚且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身边层层叠瀑,珠翠飞溅,山幽鸟鸣,惊掉几片落花。   走了一会儿,希孟才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有一些模糊的猜想。我先问你,你这两次进来之前,可有做过一些相同的事?”   佟彤回忆:“都是在四合院自己的卧室里睡觉的,都是穿的同一身睡衣,都……”   她忽然住步,扬起手腕,卷起繁冗刺绣的衣袖,给他看手腕上的小纹身。   “好像睡前摸过它。”   热恋中的男女热血冲头,每每喜欢在身上纹下对方的印记,好像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对方的人了。有人也喜欢哄着对方,让TA在身上纹自己的名字。   究其逻辑,大约是乾隆附体,喜欢用盖戳来确定从属关系。   但一时冲动的结果多半会归于悔恨。分手的自不必说,还得花钱买痛,再洗一回;就算两人白头偕老,经年累月过去,这“钤印”也不免情趣尽失,成了多余的摆设;更别提若是中年发福,老年皮肤松弛,那浪漫的印记更是变形得没法看了。   但佟彤这副纹身不一样。希孟的花押本就精巧美观,寥寥几笔,勾勒出灵气逼人。   纹在她手腕上,与其说是占地盘似的“盖戳”,更像某种先锋艺术,让这条圆润洁白的手臂平添一些小性感。   不用给他交知识产权使用费,她还觉得赚了呢。   希孟拉过她的手,端详了半晌,在那花押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问:“你每次进来的时候,都落在同一个地方吗?”   佟彤惊讶点头:“差着十几米,基本算是同一个地方。”   他露出了然的神情,将她拉进怀里,脸颊蹭蹭她的鬓发。   “宣和二年,帝姬莅临希孟的画室。”他低声说,“给我打了一个月的杂,助我将《千里江山图》收了尾。而且最重要的,替我悄悄在画中不起眼之处,签了自己的花押。”   希孟抚弄她的秀发,正色道:“如果我没猜错,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了。这个创作层里,有你的一席之地。”   佟彤轻轻倒吸一口气。   “不会……”   可是在那个遥远的文物次元,规则就是如此:凡是参与艺术创作的人,他们的思想多多少少都会留在创作层里。   并不一定限于创作者本人。   况且许多传世名作,创作者未必是一个人。   她不确定地说:“我……我是那个花押?”   他说:“我不知道,你感觉呢?”   佟彤身为凡人,传说中的“第六感”至今没在她身上显过灵,当然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她问:“那、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能进来……”   他也无奈地笑,重复道:“我也不知道啊。”   文物开启灵智之时,通常距离它们被造出之日,已经过了至少百年,那时候作者(们)的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而像佟彤这样,尚且活生生的凡人,由于次元相连而引起时间线错乱,阴差阳错地把自己楔入了古画的创作层……   这个特例可谓绝无仅有,以后也不见得能有第二例。   所以希孟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能凭自己的猜测,给她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   佟彤愣了半晌,才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狂喜,像火山爆发似的卷了她一身。   过去的次元通道都游离在书画界各处。但如今……   她就是连接次元世界的唯一介质。她成了通道本身。   独家!私密!还安全!   “所以——以后我只要摸一下这个花押就能进来见你了?!”   简直是个自带美男的随身空间!   这是什么神仙设定!   她笑成智障,又忍不住哭成狗,五官不知道该怎么摆,只知道扑在希孟身上,脸埋进他肩膀,神经病似的又跳又笑。   希孟微笑着看她发痴。   “那我就在这儿陪你。”她说,“有至少十个小时的时间呢。”   希孟:“你不嫌这里天气差吧?”   佟彤摇摇头,指着天空:“天气哪里差了?”   希孟眼中惊讶不已。手中一颤,油伞差点落到地上。   他这才意识到,晴朗的天色已经持续将近一刻钟了。这在他的认知里前所未有。   他带着不甘和愤怒,将自己的灵魂注入这个庞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少有阳光,有的只是湿冷的雨水和折磨人的雷暴。   他已经这样过了九百年,早就习惯了没有阳光的日子。   记得当初莫名其妙空降人间,他什么都适应得很快,唯独现代科技造就的那些强光,他始终难以忍受。   佟彤心疼之余,觉得倒也正常:古书画都怕闪光灯嘛。   可她忽略了,为什么娇娇、雪晴,其他那些古书画,来到人间之后就是金刚不坏之身,对闪光灯并没有太大的抵触?   为什么只有他,那么敏感?   她百感交集,踮脚吻了吻他的面孔,脚下踩着他的影子。   “不说这些啦。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他四周看看,说:“我可去的范围不大,那条小溪尽头的竹林带你去玩过了;那边的四层叠瀑举世无双,可惜只能远远欣赏;南面有一处山洞,有时我夏日贪凉,会在那里过夜……”   佟彤忽然打断他。   “你想没想过……找路出去?”   千里江山无涯,然而他却始终蜗居在其中的方寸之间。   希孟摇摇头,笑道:“我几百年前就试过了,并没有出去的路……”   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然而他却不曾窥得它的所有奥妙。   他猛地住口。   佟彤不知何时把他带回了水滑梯下面。那里的水流已经全干了,露出乱石堆砌的河床。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阳光晒干了。   佟彤得意地说:“这个地方,你试没试过?”   希孟不是没尝试过从水滑梯这里攀出去。但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天上不是阴风怒号就是浊浪翻滚,地面上始终水流湍急,向上逆水而行,完全是不可能的挑战。   至少,对于孤身奋战的人来说是如此。   而现在,水滑梯上游被佟彤筑了水坝,截断了水流,露出的河床就成了一架天然的阶梯。   希孟恍然难以置信,轻轻挽起袖口,扶着那阶梯上端,稍微一用力,几步就登上了水滑梯上端。   他缓缓顾盼四周。低低叹了一声。   仅仅上了几节台阶的高度,周围骤然出现了一片新天地。没了低层灌木的遮挡,巨大的身体毫无保留地矗立在观者眼前。山上每一株细如牛毛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飞鸟在头顶盘旋,蓦地俯冲下来,一片尾羽旋转着飘落在地。   希孟拾起那片尾羽,仰头看着那小小飞鸟的背影,轻声对它说:“幸会。”   这个小小的障碍,其实只需要另外一个人协助就可以出去。但九百多年了,他从来没等到过那另外一个人。   直到现在。   他突然纵声长笑,回首俯身,把佟彤也拉了上来。   “走!咱们探索世界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还有一些事情番外会交代。   感谢大家几个月的陪伴,希望本文给各位宝贝们带来愉悦和情怀~   大家点点小手给本文打分吧!(完结评分就在APP文章信息页)。   `   打滚求收作者专栏,里面更多精彩的文文以及神秘号码。   下篇开哪个还没定,大家喜欢哪个就先收藏哪个吧,说不定哪天biu的一声就开了~   《女魔头今天改邪归正了吗》综武侠   《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综名着   《魔鬼的颤音》现言小甜   《大清要完》回到古代闹革命 第154章 番外   佟彤好像过起了两种生活。白天她是勤勤恳恳的文物修复员, 在西三所的小办公室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隔一段时间在直播里露个脸,顺带教育大众。无数书画祖宗们在她手里枯木逢春。“大保健”做完, 书画们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晚上……其实也不是每一个夜晚。希孟嘱咐过她,活着的时候不要太频繁的莅临创作层, 以免迷失了她自己的正常人生。   佟彤:“??”   活着的时候?   希孟很平静地告诉她:“你答应过在故宫保护我的呢。不过, 等你脱离那个世俗的世界, 应该就能长久地居住在这里了。直到我老化得无法再修补,颜料剥落殆尽,碎屑散入尘埃, 或是来不及逃离某次大火——那时候, 我们的世界会慢慢碎掉, 山会倒,水会枯竭, 树木会化为灰烬,但你不用怕, 我会陪着你。”   ------------------------------------------------   所以他们定好了日子,有时是一周, 有时是半个月,佟彤锁上卧室门,往被子里一躲,推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她不厌其烦地跟他更新人类社会里的大小新闻。有些她以为算是很劲爆的社会变革, 他对此却习以为常。毕竟在他漫长的千百年生命当中,经历过的惊涛骇浪比现在和平时期要猛烈多了。   而有些新闻消息,佟彤兴致勃勃地向他描述第一手资料的时候, 他却笑着说:“早从地库保安口中听到过了。”   佟彤始终搞不懂:“你是怎么感觉到外界的呀?怎么我一点也感觉不到?”   希孟笑她心急:“当然不能用你那人类的五感去感知。要想意识到创作层外的东西,需要花很长时间,慢慢的训练一种全新的感觉……不过你何必着急,以后有的是时间习惯。你要是搞不定,我也可以教你。”   阴沉的暴雨已经减少到了大约两三天一次。猛烈的雷劫过后,是云开雾散,一片晴天。   水滑梯前头的堤坝有时候被冲毁,佟彤锲而不舍地再堆起来。渐渐的,水流改道,那里就成了一串陡峭的阶梯。   她陪着希孟将那阶梯修整平缓,周围砌了卵石,甚至栽种了几株花草,成了他所在的河滩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你在这里不觉得无聊?”   希孟每次都要不确定地问上一次。网瘾少女本可用这些大好时光刷手机,刷视频,把所有游戏都玩到满级。   佟彤当然不觉得无聊啦,有什么游戏能比这种真人浸入式体验更精彩?   而且还有盛世美颜陪着!   他们在广袤的山林里发现了路,发现了梯田,甚至还发现了人家。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古代村落,老妇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亲切地跟他们打招呼。   “小官人和小娘子是新搬来的吗?这里景色很不错吧?有空来村子里做客哟!”   别人不认得希孟,他却认得这些人,原本都是画里米粒那样大的一个个背景,此时都活了。   佟彤看着自己一身古代衣装,也很快进入状态,客客气气地和村民们打听:“请问这里往都城怎么走呀?”   “都城?”村民说,“你指的是东京城?哎呀,那可远了,要翻山越岭走好几个月呢!”   佟彤惊喜不已。这个世界真大!   而且保留了古代时的地理格局。   只要走得够远,说不定还能见到胖佶呢。   因为希孟绘制它的时候,就是胸怀天下。至于这个世界的边界在哪,希孟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心中的世界本来就是没有边界的。   佟彤兴致勃勃地说:“咱们可以慢慢向外探索,估计能走个几十年呢!”   由此可见命运的神奇。过去是她带着他,探索她出生长大的现代世界。如今他投桃报李,带她探索他的世界。   ---------------------------------------------------   不过佟彤对这个世界也不是全然陌生。某次她跟希孟信步闲游,忽然看到周边景色有些似曾相识,希孟不认得,她却认得。   她笑眯眯的把他拉到自己每次降落的地点,问:“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住?”   希孟猛地停住脚步,像目睹了海市蜃楼一样,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座未完工的四合院。   青砖白墙,门口古色古香的一道垂花门,院子里一口井,当中一棵大槐树——虽然跟希孟的草庐在时代上差了几个世纪,但同样是古色古香,在青山绿水的背景映衬下,竟而显得说不出的和谐。   只是几道墙壁还未粉刷,地砖铺到一半,连日大雨下来,院子里的几盆花歪七扭八,旧象棋的盒子破了,棋子撒了一地。   比佟彤上次进来看时,“进度”已经大幅提升,居然有个院落的样子了。   希孟:“……”   他不认识这个地方!   佟彤开始是骄傲,随后慢慢乐不可支,从后面搂住他。   “你不会以为,你前几次把我关进来的时候,选址是一片空地吧?”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血色,答非所问:“我有吗?”   佟彤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盖这些房子的呀?”   他依旧是:“我有吗?”   他自己的创作层,长出了莫名其妙的小蘑菇,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还要不要面子了!   不过要他承认“很久以前心里就被彤彤占据了”,那是死也不会松口的。   他上前,煞有介事地摸摸墙,敲敲砖,检查四合院的工程质量,对她说:“想给你个惊喜的。你怎么提前发现了?”   言外之意还怪她!   佟彤再次被他睁眼说瞎话的能耐震撼了,笑得花枝乱颤,趴在石桌上起不来。   希孟入戏很快,含笑看她一眼,从墙角无中生有地搬出几盆花,错落有致的排在四合院的墙边。   他又眯着眼睛将四合院周围打量了一会儿,手按在墙上略微一使劲,均匀的墙灰就以他的手为中点弥漫开来,不一会儿,整面墙就抹得匀了。他在一招手凭空挪来几节巨大的横木,房梁和屋顶也很快完工,屋子里面暗了下来。   “总不能每次都回草庐,那样活动范围太受限了。”他捧出一盏灯,理所当然地说,“今晚咱们就住在这个地方吧。”   这个四合院本来就是他潜意识里构筑出的小窝,在整个世界里,这样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肯定不止这一个。   两人随用随取,不一会儿就在房间里布置出了各种生活必需品。   就连一些现代的设备,比如电灯、热水。只要是希孟弄清了运作原理的,他就能临时地变一个出来。不过有些太复杂的科技产品他就无能无力了……比如手机。   佟彤:“跟你在一块儿要啥手机呀!我回去再刷也行。”   比如浴室。   佟彤如临大敌:“算了算了你不要尝试了,再弄出个水漫金山怕是要把整幅画都冲掉渣了……咱们就回归原始吧,有个木桶就行。”   话说完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怎么有点儿骄奢淫逸呢……   有了木桶,就有温馨的一夜。有了四合院这种中转站,两人在图画中探索得就越来越远。   -----------------------------------------------------------   又是一年岁尽。北京忽然落雪,故宫变回了紫禁城,黄金的屋檐上落着一层细碎的银屑,美不胜收,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打卡。   佟彤忽地问希孟:“那你还能回到人间吗?”   去年没下这么大的雪。其他时候他一直在室内待着,没见过故宫下大雪的样子吧。   “是拜访,不是回去。”他纠正,反问,“我为什么要去人间?”   佟彤一怔,小声说:“我以为你很喜欢现代社会……”   他笑了,低声说:“那是因为有你啊。”   因为有人陪着他玩,所以再幼稚的人间把戏都变得好玩起来。因为有人带着他走,所以路边那些光怪陆离的风景,才有了意义。   否则,把他孤零零的丢进那个电波横行、雾霾严重、人心浮躁的泱泱大世界里,他能新鲜几天呢?   “也许吧,也许能通过你,重新到人间去转转。但还要研究一下方法。”他最后说。   毕竟她现在是人肉通道,既然她能穿梭于两个世界,那就说明这个世界还没有封闭完全。   佟彤见他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她才不在乎在哪儿见到他呢,只要见到了就好。   ------------------------------------------------   估摸着人间天亮的时候,佟彤回到自己的四合院,神清气爽的穿衣梳洗打扮。   她要去拍雪景。今天故宫闭馆,没有游客。多么难得的拍摄机会。   不仅要拍,还要在脑子里记,然后给希孟绘出来。   她哼着小曲儿从洗手间回到卧室,门开的一刹那,她愣住了,险些忘记呼吸。   绝代风华的美少年不请自来,反客为主的坐在他的沙发上,翘着一双长长的二郎腿。   他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喝她保温杯里的水,竖起风衣的领子,若无其事地问她:“外头还下雪吗?这副打扮不冷吧?”   佟彤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你你……你怎么……”   “快走吧。看故宫雪景去。”希孟笑道,“我刚刚摸索出重来人间的方法——好像不太稳定,先出来一个小时试试看。”   佟彤笑成一团,表示同意:“对,千万别待太长时间。万一让那些科学家看到,多少论文要推翻重写啊,他们该秃了。”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条中性围巾给他戴上,又给他拉好风帽,乍一看十分低调,就连赵老师远远看到也未必能认出来。   她抓紧时间,挽着他的手奔出院门。   门口停着一辆小蓝车。张浩然正兴高采烈地往四合院里跑。   “小彤小彤,我来给你姥姥送点年货,你——”   他看看佟彤,又看看她身边的盛世美颜,舌头打结,呆若木鸡。   “你——?”   佟彤和希孟也一时间猝不及防,互相握紧了手,跟门口的科学家大眼瞪小眼,空气中只剩呼呼的北风声。   张浩然难以置信地挠着后脑勺。也许是挠得太用力了,甚至掉下来几根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既算番外,也算是正文结局的延伸吧。   有些小宝贝可能觉得意犹未尽,但对我来说该讲的故事都讲完了,该填的伏笔都已经填上了。至于彤彤和希孟以后的日子,有无限的可能性,就留给大家脑补吧,写出来就破坏你们想象了⊙▽⊙   有人问生宝宝的可能性……这个如果彤彤还是作为人类的话,生物学上好像不太可能吧……而且生出来之后抢了他爹的风头怎么办(并不   说正经的,不知有没有宝贝儿注意到前面的伏笔,如果文物数字化成功,那么两个人就相当于永生,有没有后代就不重要了。人类是渺小的,基因的延续是脆弱的,但文化遗产是永恒的,这就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