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愿池的王八少女》 作者:七宝酥   文案:   认识它之前,陆晅偶尔会想,自己将来的小孩是儿子还是女儿。   认识它之后,陆晅一直担心,自己将来的小孩是王八羔子还是王八蛋。   现代玄幻   本文又名《我被一只龟pua了》   暴躁神兽vs直球小哥;小学鸡谈恋爱;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玄微 ┃ 配角:陆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王什么八,是千年神龟! ==================== 第1章 第一枚硬币   玄微已经是第二次进局子了。   民警一直在关心她这个那个,每个问题都如同天书,她基本不了解,只能坐在那边装傻充愣当哑巴。   进局子的理由玄微不想提,是她大意了,竟被拍到深更半夜睡在杭城某知名寺庙。   寺内和尚从监控里瞧见了她,小小一个 ,躺在灌木丛深处。   和尚大吃一惊,担心她安危,急吼吼跑去寻人,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生怕有意外,和尚蹲下身查探她鼻息。   女孩在这一刻睁开了眼,她惊慌而警惕,双眸在夜色中剔亮如焰。   和尚也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她是晕在这里或遭逢不测,却不想她目光炯炯,并生龙活虎地一跃而起。   “你干什么!”少女撅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斜挎着的灰色小包,她仔细攥捏了几下,才放下心,松手看回来。   和尚后退一步:“我还问你呢,你在这边干什么呢。”   女孩皱眉,忽然不说话了。   和尚盯着她,她看起来年纪尚小,约莫十五六岁模样。   玄微心虚,支支吾吾:“我……我睡觉呐!”   和尚静默两秒:“在这里?”   玄微转了转眼,登时理直气壮:“对啊,不可以吗?”   大概是叛逆初中生离家出走吧,觉得寺庙安全,就偷偷躲在这边过夜。和尚大叔默默开了脑洞,而后背过身,从袈裟里掏出手机,拨下那三个数字。   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玄微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个去超市买零食的梦,导致她在睡眠途中化为人形。   晚秋天凉,水里更是冰嗖嗖,她只是想上岸找个枯叶堆叠、草木柔软的地方好好休憩罢了。   不想却被人类捉了个正着,她好委屈。   玄微在车后座噘嘴,扒拉着手指,闷闷不乐。   “你多大了?”副驾的民警小哥掉过头问她。   玄微不语,心里嘀咕,怕说出来吓死你。   “家住哪里?”小哥上下打量她两眼:“你一小姑娘,这么晚也不怕遇到坏人。”   谁敢动本龟爷爷?玄微不想搭理,扭头看向一边。   车里闷燥难捱,窗外夜景倒是很美,汇成一道光团长河,像天上星海。   在警局干坐了大半个小时,民警们没从她嘴里套出任何有用信息,连名字都没有。   直到他们留意到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小包。   “包里有什么?”民警大叔把凳子拖近,尽量让自己和蔼可亲。   玄微立刻护住,如临大敌。   民警大叔瞥了眼身边,一旁小哥忙躬下身好言软语:“给我们看看好不好,这样可以帮你找到你的父母家人。”   玄微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狗。   小哥哭笑不得,瞟了眼上头,得到后者指示,他当即上手去夺。   玄微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劲,一下脱了手。   小哥扯开灰扑扑的小包,以为能找到什么线索,却不想里面空空如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布包。   他失望地展示给上司。   大叔皱眉,感到棘手。   “还给我!”玄微终于说出了遇到他们以后的第一句话。   她摊着小手,一脸气鼓鼓。   三人僵持片刻,大叔看了眼凶得没有任何力度的女孩,她长得干净机灵,行为却像个孤僻古怪的自闭症少年。   民警大叔有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看久了觉得有些心疼。   他不再为难这个奇怪的小孩,遣人找了张毯子,让她在沙发上睡,并安抚说,等天亮了,再陪她找家人。   玄微没有躺下,当然更不会睡觉,她还在思考怎么越狱。   精神了一夜,卯时一到,她机会来了,她看到一只白鸽,就立在这个房间的窗上,全神贯注地抖掸羽毛。   “喂。”她小声叫它。   正埋头梳理羽翅的白鸽听见声音,一下弹出脑袋,四处找寻。   “这呢……”玄微焦急轻语:“我在这。”   小鸽子目瞪口呆地望向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小鸽子,你会不会讲话?”玄微抬高身子,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自报大名:“也没关系,听得懂我讲话就好,我只需你帮我带个口信……我乃水神玄武门下首席弟子玄微……哎你干嘛一副不信的样子,认得本处土地爷吗?”   白鸽仍讷着,没动静。   “认不认识啊……”玄微要急死了,索性诓起它来:“我不信你不认识,你别给我装——我在仙妖两界名声响亮,你最好乖乖听话。”   白鸽吓得赶快颔首。   玄微言辞得意,“我与土地公是忘年交,他一定记得我的,找他来救我。若他不予理会,你就说他庙里案上每周一条的九五之尊烟都是我送的,如我出事,他便再也收不到这般好处了,记下了吗。”   白鸽只觉她好像是位很厉害很牛逼的大妖怪大人物,不敢得罪,忙点两下小脑袋,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   跟着土地佬从派出所大门出来时,玄微长吁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   土地爷腆着肚子,啧了声:“你们这些小妖怪,一天天的,尽给我惹麻烦。”   “意外,纯属意外。”玄微谄笑着。   她的人类形态白幼稚嫩,这种市侩神情在她脸上完全不显粗鄙,反倒灵动俏皮。   土地爷瞥她一眼,警告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玄微乖巧点头:“好。”   她话锋一转,好奇问:“土地爷爷,你给警察看的那张薄薄卡片样子的物什是什么呀?”   土地爷漫不经心答:“身份证。”   她眨眨眼:“你怎么会有身份证?”   土地爷捻了捻唇下白须:“没个身份证怎么在凡间混呐。”   玄微嘿嘿一笑:“那您可以给我弄张身份证吗?”   省得每次被揪到现今的“官衙”里头都不知该如何脱身,刚刚土地爷在警察面前那游刃有余的样儿可把她羡慕坏了。   土地爷马上拒绝:“你个偷鸡摸狗的小妖,又不像我那样每天要借此身份勤勤恳恳在地界上巡视,花那么大代价给你搞个证纯属浪费,要耗损我修为的。”   玄微嘟囔:“您真小气。”   土地爷吹胡子,才不搭理这个小妖的大不敬言辞。   玄微瞄瞄他,从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小布兜里取出一颗品相极佳的宋代金锭,依依不舍地摸了两下,才凑到老人眼前:“您看这行吗?”   土地公推开她小手,一脸刚正不阿:“甭想收买老夫。”   玄微哼了声:“您抽我供奉的九五烟时可不是这么讲的。”   土地公一愣,振振有词:“这哪能一样,收钱就是受贿,收烟只是收礼,小辈一份敬孝之心罢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玄微闻言,灵机一动,把金锭塞回去,左看看右看看,确认附近没人,又从那拳头大小的不起眼小包里抽出一整盒体积要大上数倍的九五烟,唰得横到他身前。   土地公眼睛都瞧直了。   “你这破袋子,到底能放多少东西啊。”土地公疑惑。   “放不了多少的,”玄微笑容明灿:“但孝敬您的,还是大大的有。”   “求您了,带带我嘛——”她撒娇,嗓音软绵绵,甜的能绞出甘蔗水:“土地爷爷最好了,带带我这个可怜巴巴没人疼没人爱的小乌龟吧。”   “收起来,”土地爷心动不已,面露为难之色。   可这小王八精偏不老实塞回去,还跟旗帜似的嚣张挥舞起来。   谁让他偏着了烟草的道,土地爷蹙眉,佯怒斥她:“给我收起来!跟我走……跟我走。”   ——   两人找了家KFC坐下,土地爷选了几样早点,他总觉着白收这小东西的礼不大好,要被同僚上报到天帝跟前自己指不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叫份吃的应对,有来有回,自己也少点心理负担。   如此想着,面前的小孩已经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诶,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吃的文雅些行不?”土地爷爷嫌弃提醒。   玄微从粥碗里仰起脸来,竖起大拇指揩走唇边米粒:“没事啦,谁看我啊。”   土地爷抽抽嘴角:“你听我说。”   玄微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土地爷抿了口奶茶,“我这个身份证呢,来路不是很规矩,是到一个凡间称办黑证的地方获得的。”   “在哪里呢。”玄微专注的听着。   “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也能带你过去,但我不管你售后,这证挺贵,我不会帮着给你出钱,办/证的钱你得自己出。这几年上头收紧,我俸禄已经少得很,而且这地方吧,你千万别告诉更多人。”   玄微大力点头:“好!都听您的!”   “方式是不对,但目的是为黎民百姓,为天下苍生,所以我做的就不算错事。像我们身份特殊,为了能在这边混的方便点啊必须学会能屈能伸,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土地爷的官腔一旦打开,便停不下来。   “……”玄微只能及时打断:“嗐,所以这地方到底在哪?”   ——   土地爷说亲自带路,玄微也就放下了心,想到今后可以在凡间如鱼得水,来去自如,不用跟通缉犯似的躲躲藏藏,她心里就愈发昂扬欢畅。   土地爷带她走了出门,人潮汹涌,他提醒她跟紧。   玄微一张小嘴胜似蜜糖:“土地爷爷您可真好,您比我亲爷爷还亲!”   土地公轻嗤:“小妖怪你可别想跟我攀亲附会,咱们仙妖有别。”   “好呢,爷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他怎么挖苦,小女孩都没脸没皮。   土地爷忍不住笑了,再不言语。   也是,在外人看来,他们确实像爷孙俩。   玄微寸步不离跟着土地公拐进一个无人小巷,她低声问:“远吗?”   “反正不近,你别急。”土地公回。   “好。”   土地公年迈,记忆力也有些衰退,途中他不时要回忆当初位置,走走停停,等来到另一个小巷,才有了具体印象。   玄微亦步亦趋,脚下生风。   这个巷子都是旧舍,青砖灰瓦,屋檐低矮,一些鸟雀在石板地上扑簌觅食。   突的,鸟儿四散——   左侧拐角冲出一个人,他径直朝他们奔了过来!   两人都愣住。   他速度很快,根本看不清相貌。   擦肩而过的瞬间,来不及反应,玄微手腕已被握住!   她硬生生被拽着,跟着他疯跑起来。   欸——?   “小王……”身后老人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都没来得及唤出她全名。   风在肆虐,发丝飘扬,叶片脚边打旋。   手臂被拉得生疼,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他才带着她停下。   靠着墙,玄微大口喘息,她这种温吞的爬行动物哪经得起如此大的活动量。她都要累瘫了!她马上就能缩进壳里秒睡!   身畔有频率一致的呵气声,明显来自男人。   玄微抹了抹刘海,瞪回去,想看看这个有毛病不长眼坏她好事的到底是谁。   果真是个雄性凡人,生得年轻,个头高,身板却有些单薄,肤色在暗处都是偏白的。   玄微只看得到他侧脸,他睫毛浓黑,鸦羽般盖着眼睛。   “你、你干什么!”玄微缓了过来,开始控诉。她鲜少与人类正面交流,不免有些磕巴。   “为什么要当街劫人!”她加重口气,提高分贝,好让自己凶神恶煞,务必要唬到他。   年轻男人垂眸看回来,竟比她还凶神恶煞:“你傻不傻啊!我在救你。” 第2章 第二枚硬币   玄微入世已有百年,多管闲事的凡人她见过不少,但这么不明不白拉着她开溜说救她的还是第一个。   “你救我什么,”她吼了起来。他声够大,她比他还要大,气势不能输,必须对得起她的神龟身份:“需要你救吗?”   男人眉头紧锁,一脸认真:“你知道你差点被人卖了吗?”   “谁敢卖我?”她挺了挺胸脯,无奈个头还不到这个凡人肩膀,她不得不费劲仰头:“我看就你胆子最大。”   陆晅语塞,这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讲话却老气横秋飞扬跋扈。   他不是太有耐心的人,但还是按住性子说:“刚刚在肯德基,我坐你们后面那桌,你们好像在说什么办/证的事情,那个老头要带你去办黑证,是不是?”   玄微怔住:……哈?   玄微揪出他话里的重点:“你竟然偷听我们讲话,真不要脸。”   “……”陆晅愣了,她怎么反倒骂起他这个救命恩人了。   陆晅只能认为她双商不高:“你还相信他?”   “为什么不能信。”不信仙家还信你个傻帽?玄微梗着脖子:“你就能信了?”   玄微担心土地爷爷还在等她找她。   毕竟与拥有自己的身份证只剩一步之遥了。   她可不想再被这个凡人耽误时间,玄微转头就往回走。   陆晅急急拉住她。   他手劲很大,玄微被迫回头,她窝火地摸自己小臂,叫囔:“我手都被你拉疼了。”   陆晅这才留意到她泛红的手腕,她胳膊细白,仿若一截一折就断的苇草。这么冷的天,她就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单衣。   他心一软,不再跟她杠,但还是捉着她问:“小孩,你是不是山里来的?”   “啊?”玄微开始追溯过往,早些年她的确在某灵域山涧修炼过,所以严谨答道:“对啊,我是山里来的,怎么了?”   她警惕望他,困惑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一介凡人居然这么有眼力见?能感知到她周身满溢的仙山灵气?   “难怪。”陆晅在心底感叹——难怪这么不谙世事,连衣着都这么朴素穷苦,一定是偏远山区偷跑来城里寻找父母的留守儿童。无奈父母重男轻女,都没给她上户,好不容易攒够钱跟着黑车来到这里,却因为没有合理身份寸步难行。   可又有可疑之处,女孩肤色白净,性格也不怯懦怕生,不太像疏于照看灰头土脸的大山孩子。   转念一想,或许山里都是丛林草木,常年不见太阳,女孩无人管教,性格顽劣也很正常。   他一直盯着她,眼神判研。   玄微只觉他放肆,想给他一点教训,但她不清楚附近到底有没有监控,万一被拍到她使用法术攻击人类,她就违反三界禁令了。   玄微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先忍忍:“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   陆晅看她:“我可以放手,但你不要乱跑,我带你去派出所,警察也许能帮你找到家人。”   玄微对这几个词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她瞳孔地震,连连摇头:“我不去!”   她发现凡人一有事就爱往派出所跑,估计这位也是一样,赶忙收敛气焰,哀求道:“哥哥,哥哥,你别带我去派出所,求求你,求求你了,哥哥……”   陆晅没料到她前后反差这么大:“为什么不去?”   玄微眼眶发红,开始扯谎:“我……我偷过东西,”她泪珠簌簌往下掉:“我被他们抓过,我好怕那些人……我那天实在太饿了,只是想吃点东西……”   她声泪俱下,有模有样。遥想当年,她可是和讹兽讨教过演技的。   她楚楚可怜,陆晅心有不忍,松了手,好声好气问:“你能告诉我你多大了,叫什么吗?”   你龟爷爷的仙龄和大名岂是能轻易告诉你的,玄微腹诽着,两眼仍泪汪汪:“我叫玄微,年纪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她瘪着嘴,睫毛水灵灵的,像一只上岸不久、天真凄苦的小人鱼。   陆晅看她片刻,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了。   衣服挟裹着凡人的体温,一并罩来,玄微上身一下暖烘烘的。   她一愣,不假思索说:“好暖和哦。”   她下巴在毛领上蹭了蹭,似乎很喜欢。   陆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穿上吧。”   “哦。”玄微两手探进袖子。陆暄比她高大许多,这件外套下摆都快到她膝盖了。   她唱戏般甩了甩空出来的宽大袖口,有了笑容。   她一笑,陆晅也生出助人为乐的满足感,跟着弯了嘴角。   下一秒,陆晅听见她问:“可以送我吗?”   言语间,毫无羞惭意思。   陆晅神情微滞,敛了唇角:“不可以。”   “小气。”玄微发觉这褂子御寒效果极佳,有了势必要将它拿下的念头,“我和你买好不好?”   陆晅这才注意到她挎着一只小包:“你带钱了?有多少?”   他试着套出更多关乎她的有效信息。   玄微问:“你要多少?”   陆晅想了想:“这件外套原价四百多。”   玄微问:“四百多元人民币?”   她的正统说法让陆晅哭笑不得:“当然是人民币,难道你还可以付美金。”   玄微顿了一下,信誓旦旦:“你想要的话,我也不是弄不到。”   这一刻,陆晅认为自己可能猜错了,她也许不是大山里出走的孩子,而是漂洋过海的偷渡客。   陆晅微眯起眼:“hello?”   玄微:“??”   “Bonjour?”   “???”   “Guten Tag?”   “????”   “こんにちは?”   “??????”   玄微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人突然讲起什么鸟语?   见她从始至终一脸迷茫,也不像装的,陆晅结束试探,说回母语:“你包里有什么?方便打开看看吗?”   玄微牢牢攥住,刚要大喝一句“什么都没有”时,她猛然想起刚才派出所里的情景,感觉自己的抗拒更像是欲盖弥彰,索性把它拉开,大大咧咧展示给他看。   陆晅垂眼,的确空无一物。   交涉半晌,他一无所获,思路跟眼前这包一般空荡。   陆晅有些不知所措,抓了抓后脑勺,开始责怪自己耳朵为什么要那么尖,手为什么要这么这么贱,去多管闲事。   他取出手机看了眼,上班时间早就过了。   他看了看白茫茫的天光,尔后低头打量她几眼,问:“你先去我家?”   玄微警觉后退一步:“为什么去你家?”   “你这么小,不肯去派出所,外面又不太安全,”陆晅看她:“你没身份证,又没钱,能去哪里。”   “我有家啊,”玄微脱口而出,她爱不释手地揪着外套上的帽绳:“你将这件衣裳送我就行。”   钱这东西,玄微有的是,只是生人在前,财不外露是她的处世准则。   “你记得家在哪吗?”   “我四海为家。”玄微心念,等她变回原形,她家就在她背上,凡人不懂而已。   陆晅:“……你真逗。”把自个儿流浪汉的身份也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走吧,我不是坏人,”他从兜里取出两张证件,递给她看:“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玄微眼尖,双手捧起其中一张,细细观赏:“这是身份证吗?”外形和土地爷爷的一模一样。   原来这就是人间居家出行必备、她求而不得的牛逼通行证。   她爱惜地抚了又抚,羡慕道:“我也好想要啊……”   女孩莫名流露的近乎垂涎的痴汉神情有些渗人,陆晅一把抽回,揣回兜里。   她目光紧追不舍,并喃喃自语:“我能拥有吗?”   陆晅回:“我会帮你。”   但他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她家人,一定能带她找回属于自己的身份。   所以又补一句:“我争取。”   “你帮我的话,要收钱吗?”女孩仰起脸,被尺寸不合的衣服衬得像只奶乎乎的幼鸟。   “不用。”整天钱钱钱,到底被骗过多少钱,陆晅无言:“走了,跟上。”   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把外套让给她,他快冻死了。   陆晅瞥了女孩一眼,正要抬脚,忽的像漏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玄微也跟着他驻足,睁着无辜大眼看他。   陆晅稍稍倾身,双手提起她外套下摆。   玄微下意识后躲,被男人单手拽了回来,他语气有点不耐烦:“帮你拉拉链呢,别动。”   玄微端正站好,不敢再动。   他轻巧地一拉而上,两人视线因此一撞,女孩瞳子过于澄明,像一望见底的水晶,陆晅心漏一拍,随即挪开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陆晅直起身体,仍能感觉到那簇干净目光追随自己。   他敛目,装凶瞪了回去。   她还是盯着。   “看什么看。”他没忍住出了声,手一抬,将她脑后的毛领帽盖了上去。 第3章 第三枚硬币   陆晅领着玄微去坐地铁。   他在附近租了一间单人公寓,地处市中心的关系,屋子平方虽小月租却不便宜。   他低头问女孩:“坐过地铁吗?”   玄微听过这个名词,也知道是当今的一种出行工具,只是从未亲身体验过,便实诚答:“没,没坐过。”   陆晅料到这个结果了,径直带她去买币。   选好去处,陆晅付了款,弯腰取出地铁币给她。   见是圆圆的,状似钱币的东西,玄微顿时来了精神,她双目追随,小心接过:“这是什么呀。”   可等真正掂到掌心,她才发现这币没一点重量,不是金银铜铁当中任意一个,就是个塑料的破玩意儿,玄微顿时觉得扫兴。   “地铁币,”陆晅高她许多,并没有看见她眼底的嫌弃,还认真解释一番:“就是你出入地铁站的通行证,你一没手机,二没市民卡,暂时只能用这个。”   凡人规矩真多。玄微努努嘴,把东西随手丢进小包里。   她跟常人完全不同,地铁币直接揣兜里就是了,她却如此珍惜爱护,陆晅不免有些怜悯。   陆晅教她扫币,让她把币给他,女孩诡异地抠了半天,才从那个空包里找出那枚地铁币。   陆晅接过去示范,她新奇地看着那扇小门一开一合,走过去了还频频回头,有些移不开眼。   两人并排慢行,职业关系,陆晅微有些驼背,但他的海拔在人流中依然突兀扎眼。   此时是上班高峰,等候的人非常多,熙熙攘攘挤在站台边。   小孩屁点大一只,很是新鲜地四处蹦跶,要去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广告牌,陆晅担心二人走丢,伸手拽住玄微的外套帽子。   颈部突地多了一股扯劲,拉得玄微很不舒服,她回身找源头。   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站着,目光很淡,似乎不以为意。   玄微暗暗捏拳发誓,这外衫用法不少,物超所值,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弄到手。   等了一会,地铁呼啸而至。   玄微有一刻的愕然和呆滞,长长的钢铁怪兽,速度快赶上她乘风破浪了。   她跟着陆晅上车,两人找了个空处停下,男人还是揪着她衣帽,站在她身畔,替她挡开拥挤的乘客。   车厢内很安静,男男女女各不相干,或低头玩手机,或闭目养神,或目视远方发呆。   玄微此时才有闲心打量起这个口口声声说救她的凡人,他身长目测八尺有余,年纪二十上下,生的还算俊秀,但比起他们妖怪神仙还是差一大截。   噫。   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优点。   不过他说可以帮她办/证,言辞还格外诚恳,她就信他一次。   谁办不是办,土地爷爷那边要求高,要她自个儿出钱还无后续保障。   这凡人可没和她要钱,相反,提到钱他还生厌,世上会有不喜欢钱的人?她不信。   铜臭味多好闻啊,想着,她掂了掂自己的小包。   这只包看着毫不起眼,却大有用途,能盛放万物。准确来说,包并不是包,而是玄微的壳,只是幻化为人形后,壳就自动变成了包。   她一开始并不知情,等她发觉这壳的特别之处,已是百年之后。   玄微的原形很普通,但壳却引来了不少同族羡艳,纷纷向她讨教当中的修炼学问和经法,玄微压根不给不出答案,从她破蛋而出起,这壳就跟着她了。   同族只能失兴离去,只当她是基因突变了。   玄微对金银珠宝的追逐,也是与生俱来的。她不知因由,就是爱财如命,囤越多,她心越安。   可能她上辈子是只松鼠或者穷死了的人吧。   而这个壳,正巧与她的爱好相得益彰,是她的避风港,也成了她的百宝箱。   她虽自鸣得意,但天上神仙基本是瞧不上她这破袋子的,曾有仙友戏称,浓缩垃圾场。   真不识货!   正愤愤想着,头顶忽有女声播报,说到了个什么广场,紧接着,她的帽子又被一扯。   又来了……   玄微翻了个白眼,老实跟着男人下车。   出了地下,清空朗日,男人总算放开了她。   “快到我家了。”他加快脚步。   玄微追上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车里她就好奇了,今后总不能直呼他凡人吧。   “陆晅。”   “什么lu,什么xuan?”   陆晅瞥她一眼:“身份证上有我名字,你没看么。”   玄微随便找了个借口:“光看你人像了,没留意你姓名。”   男人闻言,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嘚瑟,片刻才说:“陆地的陆,日亘晅。”   “喔,”玄微应声:“我叫玄微。”   陆晅:“你刚才说过。”   玄微回:“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两个字。”   “……”这小孩奇奇怪怪的,念着她年纪轻,陆晅还是好脾气附和:“嗯,哪两个字。”   玄微嗓音豁然放大:“玄——武——的玄,微妙的微。”她问:“你知道玄武吗?”   陆晅略有耳闻:“那个龟身蛇头的?”   凡人胆子真大,竟把她的偶像形容的如此潦草粗陋。玄微立马炸毛斥他:“说什么呢,他可是四灵之一,水神之首!”   “嗯……”她煞有介事的样子有些可笑,陆晅语调敷衍:“是吗。”   无知者无畏,玄微懒得再和他计较。   ——   陆晅住在钟山广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他家。   他进小区时是面部识别,电梯要刷卡,开门有密码锁,看的玄微一愣一愣的。   她想,人类修不成仙,肯定是光顾着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陆晅租的公寓是LOFT格局,一个木质梯子承接上下。   整间房子都是白墙,没有多余的花纹与修饰,颜色单调,摆设极少。偌大的电视机足以充当整面背景墙,隔间放置着一架多屏计算机,除此之外就是音箱,床,盥洗室,以及长年无人光顾的开放式厨房。墙角堆满了各类书籍,屋内也没有绿植,简单干脆,一目了然。   “坐。”看她换好拖鞋,陆晅指了指沙发。   那是一张单人沙发,上面有几本书,一盒零食,他走过去,直接把它们拨到地上。   玄微听话地坐过去,开始四下打量,找监控和有水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如遇意外状况,方便她应急施法。   她一寸不落地仔细扫视,查看,确定这间屋子里没有摄像头,水管的布置也和一般民居差不多。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男人应该在洗手。   说实话,玄微至今不懂茅厕为什么会演变成卫生间,明明就是个排泄腌臜物的地方,凡人还冠以美称,卫生间。卫生吗?   没有恼人的监控,玄微放心坐好,沙发软软的,她扶住把手,忍不住用小腚在上面颠了两下。   有点好玩,玄微低头,瞄到了地上的那份零食。   是一桶已开封的薯片,她认得。   她当然认得。   她对凡间的零食小吃可谓如数家珍,她说与凡人来往甚少,这是真话,除去购物,玄微几乎不会化形。即便变身为人,她进出超市与商场也是行色匆匆。   若不是看在人类食物过于好吃的份上,她才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玄微盯着那盒薯片,目不转睛。   美国经典原味,比鸡汁味红烩味烧烤味差点,但也不赖,淳朴自有淳朴的美。   “想吃?”两条长腿不知何时停在她跟前。   腿的主人手也挺长,身腰一弯,就将那桶薯片捡起。   玄微乌润润的大眼珠追过去,就看着他开盖,从里面拿出一片,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玄微吞咽两下口水。   陆晅面露不适:“软了,”他蹙眉,看看上面保质期:“几天了,不吃了吧。”   看着是在征询她意见,但话间手已扬起,将薯片直接抛进了垃圾桶。   咚,失落之音砸在玄微心上。   玄微惋惜到要跺脚,软的她也可以,她不挑!她可以!   她好气,睁着圆目看他:“我饿了!我要吃东西!你给我弄吃的!”   陆晅垂眼,女孩靠着沙发,瞪他嗔他的样子像个理所当然发号施令的大小姐,陌生的环境没有让她有一点拘谨。   陆晅也不理解自己了,刚才在外面,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动恻隐之心,会觉得她是山野苦命小朋友。   “你又饿了?你不是刚在肯德基吃过么,”他认真回忆:“老头请你吃的。”   “老头还请我吃东西呢,你比他还抠门,还浪费粮食。”玄微嚷嚷,对纸篓里的薯片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陆晅头有点痛,他是从熊孩子阶段过来的,但不代表他会跟熊孩子相处。   可既然把人带回来了,他就要尽到一份“临时监护人”的责任,她说饿了,他提供吃的,这是他应该做的。   陆晅取出手机,打开外卖app,随意选了份自己常点的套餐饭。付款成功后,他把屏幕转给玄微看:“看好,给你叫过吃的了。”   女孩脸上的忿忿瞬间消失,只惊喜凑过去问:“什么。”   陆晅收回手机:“反正能吃,饿不到你。”   玄微撇嘴,不再搭腔。   陆晅看了眼时间,十点多了,他往公司组群里发了句“起不来,下午去”就灭掉屏幕,打算上楼补觉。   他指了指门,嘱咐玄微:“我上去睡觉,一会有人敲门送餐,你开门收下自己吃。”   想了想,又说:   “填饱肚子。”   “别到处乱跑。”   “别乱动我东西。”   玄微点头,再点头,三点头。人陷在沙发里一动未动,大眼睛望着他,无辜又乖顺。   陆晅满意了,回身沿着木梯上楼。   玄微盯着他身影,原来他的卧榻在上边。   到栏杆前,陆晅回头俯看她一眼。   玄微朝他龇出一个笑,皓齿如珠,很是真挚。   陆晅回到床上,倒头睡下,他脑中反复放映着玄微刚才那个说不上来的笑容,只觉额稍隐跳,定不下心,难以入眠。   果不其然,躺下不过几分钟,他听到一阵窸窣轻响。   他悄然无息下床,没趿拖鞋,走到了栏杆边。   陆晅怔住了。   女孩正坐在垃圾桶旁,怀抱那盒薯片,小声咬着,像只老鼠。   她很机警,下一秒就察觉到上面的人。   她望向他,小脸上满是惊悸,只是,她忘了自己嘴里还叼着一片,又有些滑稽。   陆晅气笑不得,转头倒回床上,他看了会天花板,吸了口气,翻身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又打开app,唰唰唰下单了好几样零食。 第4章 第四枚硬币   戴上耳塞,陆晅仍没有睡着,也许是因为上午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家里多了个人,他翻来覆去好一会,最终还是从床上坐起来。   走下木梯的时候,他扫了眼楼下女孩,她已经吃光薯片,回到沙发,目不转睛盯着他。   去卫生间用凉水搓了把脸,陆晅也给自己订了份午餐,收起手机,再抬头,女孩还是在看他。   陆晅席地而坐,与玄微隔着一张茶几。   他没跟她说话,兀自玩起手机。   一室寂静。   玄微被冷在一旁,有些无所事事,索性骚扰起他来,直呼其名:“陆晅。”   陆晅挑眉:“叫谁呢。”   “叫你啊。”   “我比你大,怎么说也得叫声哥吧。”   玄微勾唇,有些冷森鄙夷:“你确定?”   她突然露出的不合时宜,也不符年纪的诡异神情,莫名怵到了陆晅,他眉心微皱:“当然。”   “喔……”玄微当即笑开,像一朵恣意怒放的向阳花:“陆哥哥——”   “……”这一声太甜太嗲,糖浆一样猝不及防灌进耳朵,听得人有些腻,不过陆晅还是应了:“嗯,这还差不多。”   “陆哥哥。”玄微继续用这种声音叫他。   “……”陆晅搓了搓耳廓:“正常点儿。”   玄微降了点调:“陆哥哥?”   “行。”陆晅颔首,接着玩手机。   玄微好奇他身份,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什么?”他并未抬头,手指在屏幕上摁得飞快。   “你的工作。”   “软件相关。”   玄微略有耳闻,“电脑?”   “嗯……”他迟疑,懒得解释更多:“差不多吧。”   他又说:“我下午要去上班,你一个人待这没问题?”   玄微认真道:“我也要去上班的。”   陆晅终于扬脸看她,有些意外,“嗯?你还上班?”   “对啊。”   “在哪上班。”   玄微不假思索:“灵缘寺。”   陆晅知道这间寺庙,是杭城的知名景点:“在那干什么?”   玄微顿住了,她思忖片刻:“当……吉祥物。”   陆晅沉默。   他不是太能联想出来她到底是哪门子吉祥物,难道现在寺庙还紧追潮流安排那种卡通人偶招揽香客?   不至于吧。   “什么吉祥物?”陆晅打算问清楚。   “你不用知道,”玄微突地提高声音:“反正你下午要让我出去。”   陆晅把手机搁到茶几上:“估计不行。”   玄微凑上前:“为什么?”   陆晅问:“你是不是想溜?”   玄微:“我说我要去上班,跟你一样,我会回你这儿的。”   毕竟还要靠这个凡人免费帮她办/证,她不想错过这个大便宜,但是去许愿池收硬币的习惯不能丢,一天不摸钱她心发慌,手直痒。   陆晅直接表明态度:“信你个鬼,你一黑户到处跑什么。”   玄微理直气壮:“我以前不是一样跑来跑去。”   “然后被老头骗去办/假/证?”陆晅讥笑。   又来了,玄微捏紧小拳头:“他不是骗子,”她也嘲他:“你就靠谱了?”   陆晅当即反驳:“我怎么不靠谱了,我不靠谱干嘛收留你?”   “要你救了,要你收留了?你说老头不好,你就是好人吗?我看你长得就信不过,年纪轻轻,狂妄得很,嘴里没一句好话,老头好歹没关着我,你呢,”玄微重复着,末了愈发口不择言:“你指不定是想把我骗家里给你当童养媳!”   陆晅被噎住了,须臾,他清了两下嗓,突然笑了:“什么?”   他想听她重复一遍:“最后一句,你再说一次。”   玄微不甘示弱,也不管这话是否可笑:“你就是想骗我回家给你当童养媳!”   呵,陆晅还是笑,他无语扶额:“妹子啊,9102了,大清已经亡了。”   玄微心里嘀咕,管它亡不亡,再惹老子你就要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看她一直撇着脸,腮帮子都气鼓成河豚,陆晅正起上身,开始捋前因后果,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给了她这种龌龊印象。   百思不得其解,陆晅索性拿起手机,打开相机,调到前置,看了看镜头里的自己。   他从不自拍,看久了难免恶寒,果断关上了。   想想从回来到现在,自己确实有些专治独行,陆晅决定与这个小孩好好商量,郑重其事喊她:“玄微。”   玄微吭气,像是答应,又像是嗤之以鼻。   “你有什么一定要去灵缘寺的理由吗?”   “……哼。”   “好好跟我说。”   玄微面色终于有几分松动:“有重要的东西在那。”   “什么,”陆晅想了想:“我下班可以代拿。”   她登时炸起来:“你想都别想。”   她身份不明,脑回路清奇,陆晅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去猜:“你把钱藏在了灵缘寺?”   玄微眼梢微微一动,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借口,于是她顺水推舟:“嗯,我要我的钱。”   “有多少。”陆晅问。   玄微回:“没多少,但你别想背着我去挖,你找不到的。”   “我没这么无聊。你要这钱做什么,办/证?”   有完没完,这个事过不去了是吗?玄微义正辞严:“就是想要钱,想要安全感,你能给吗?”   “……”陆晅抱臂:“我这正好有点现钞,你想要多少。”   玄微怀疑地瞥他一眼,慢慢竖起五根手指头。   “五千?”他猜了个数字。   玄微摇头。   “五万?”胃口真大。   还是摇头。   “五百?”   摇头。   “……五十?”   还是摇头。   陆晅:“到底多少。”   玄微一本正经答:“五颗一元人民币。”   ……   ……   ……   陆晅如鲠在喉:“能干嘛,买根冰棍?”   他的神色,玄微相当熟悉,在那些总讥嘲她专职捡破烂的神仙和妖怪脸上,她看过太多回了。   积水成渊聚塔成沙懂吗?   她不贪心,做事也讲规矩,在灵缘寺许愿池“当值”,每日只取五颗一元硬币,这个数目刚刚好,拿多了容易露出破绽。   瞧不起她的那些个人,知道唐宋金锭铜钱现在值多少钱了吗?北宋的至和重宝如今已能卖出十五万,世上真品仅有三品,而她兜中无数,是这些人鼠目寸光,不识泰山。   再过几百年,这粒小小的一元钱,也是人们趋之若鹜,争相抢拍的古玩珍品。他们懂个屁。   思及此,玄微仍不卑不亢摊手:“你给不给?”   如果每天都能得五元钱,她也可以考虑留下,此处环境不错,也有温暖衣裳,省得在外承受风吹雨打,暴雪烈阳。   陆晅从钱夹找来张五十,丢给她。   “我不要纸币。”玄微撇了回去。   陆晅无言:“这比你的五块钱多多了。”   玄微托腮,吝啬给那张五十块一点眼神:“纸币存不住,容易烂掉,我不喜欢。”   “你自己换成五十个一块钱不行吗?”陆晅受够她的无理取闹,把钱扫了回来。   麻烦,玄微继续弹开。   陆晅深吸一口气,拍回她跟前。   玄微吹气,呼呼呼,让它飞远,眼不见为净。   “……”   “……”   一张不新不旧的五十块,就在茶几上来来去去,左右飘摇,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两位小学鸡俱是一愣。   应该是外卖,陆晅起身去开门,离席前又把纸币拨给玄微。   玄微两指戳桌,推土机般将它寸寸拱开。   陆晅见状,中途折回,一把将五十块抄走。   他打开门,接过包装袋,把五十元递了出去:“这个给您。”   配送员大叔不明所以。   “您一路奔波,这是辛苦费。”门内的年轻人客气说道,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似乎还飘向屋里。   “不用,不用,软件上不是有配送费嘛,”大叔憨笑着,连连推辞:“真不用,你们小年轻赚钱也不容易,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离开。   陆晅:“……”   他胸口起伏一下,把钱揣回兜里,回来了。   客厅里发出惊天爆笑,玄微指着门,前俯后仰:“你看,他都不要,你还逼着我要。”   陆晅盘腿坐下,拆了外卖,一言不发把餐盒递给玄微。   好香,是肥牛饭,玄微拿起汤匙,兴冲冲拌好,挖出来一口口往嘴里送。   片刻就吃了个精光。   陆晅冷眼瞧着,只在心里震惊于她饿死鬼投胎一般的进食速度。   随餐附送了一听雪碧,玄微打了个饱嗝,准备开罐饮几口解腻。   一双手已经快她一步握住,抢了过去。   “干什么?”玄微看向他:“拿我汽水干嘛?”   陆晅语气冷淡:“刚才和蛮不讲理的说多了,这会要喝水解渴。”   玄微控诉:“这难道不是我那份饭里送的?”   “这饭难道不是我花钱买的?”男人单手搭着雪碧罐,细长的手指将环扣勾起、放下,勾起、又放下,嗒,嗒,一下一下,分外嚣张。   玄微鼻子皱作一团:“你真不要脸。”   陆晅下巴微磕,眼底波澜不惊,一副你说得对,你说的全对的样子。   见小屁孩语塞,陆晅心里终于平衡了些,啪嗒一下拉开雪碧。   也是此刻,一股水柱冲他直来——陆晅躲避不及,瞬间被浇了满头满脸。   甜腻的气味在蔓延,耳边全是滋滋气泡响动。   陆晅坐在那里,狼狈至极,鼻腔也难以呼吸。   玄微目瞪口呆瞧着他。   男人搓了把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他有些不解,又有些自认倒霉的恼火,最后不发一言,起身去了卫生间。   待他走远,玄微才收起诧异之色,变得狡黠而得意。   她抿了抿唇,偷偷收回桌肚下施法的手,看看天,看看地,极力想要憋回笑意,但终究还是绷不住——   客厅再一次传出惊天爆笑。 第5章 第五枚硬币   陆晅怀疑自己领了只恶魔回家,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下午回公司。   敲了会代码,陆晅不放心地拿出手机,给玄微打电话。   出发前,他留了支手机给玄微,并教会她怎么接听来电。   手机是他年初打算送爷爷的老人机,结果老人家很排斥新科技,包装都没拆就退还给他,说自己老眼昏花用不来这些,只想与他的笔杆字画相伴余生。   玄微学的很快,还自己摸索出了创建联系人的方法。   陆晅发现她对拼音一无所知,以为她大字不识一个,不料她很快调出手写输入法,并用指尖流畅写下他的名字——   “陸晅”,   还是繁体版的。   她字迹娟秀漂亮,一笔一划似乎练过,有小楷风范。   陆晅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穿越来的?”   玄微望向他,睫毛扑闪:“什么是穿越?”   “就是从古代不小心来到现代。”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不信这些的。   玄微噗嗤笑了,摇头。   耳边嘟了三下,对面才接起。   “喂。”   “嗯?”   “在家?”   “门被反锁着,我能不在吗?”女孩怨气颇深。   陆晅揉两下鼻子,抵住笑意:“好好待着,别造反,那是我租的房子,出了事你担责。”   “哦。”她随口对付着。   陆晅挂了电话,把手机搁到键盘边上,刚要继续,屏幕左下角图标闪了闪,群里有人@他。   刘约:@陆晅,组长。   陆晅:?   刘约:@林茵,新来的妹子,你带一下。   陆晅:?   林茵:组长好。   陆晅一脸懵:为什么是我?   刘约:你是组长啊。   陆晅:为什么又是我?   刘约:你是组长啊。   陆晅:你们又商量好了?   刘约:哪有。   陆晅:我不带,没工夫。   刘约:哥,老大,陆神,你是我们组最闲的人了,你看你今早不还翘班了?带妹时间肯定也绰绰有余不是?人家刚毕业,晰大硕士,还是你校友,跟你同专业的,绝不拖你后腿。   陆晅:……   陆晅想要技术性下线,无奈一个好友申请已经发送过来,就是那个新人女生,林茵。   陆晅单手撑头,把它点开,少晌,还是摁下同意。   林茵很客气:陆师兄,您好。   陆晅也很客气:你好。   林茵一板一眼道:PENESAS工作室是我梦寐以求的企业,能进这里我感觉自己很幸运,以后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陆晅回了个ok手势。   不管群聊还是私聊,陆晅都是公司众所周知的冷场狂魔。   他不善社交,尤其是跟女性打交道,他在母亲威逼利诱之下的每一次相亲经历都可以投稿奇葩相亲男bot并值得万转和千评辱骂。   初来乍到的女生并不知情,以为他是什么高岭之花,整天坐在电脑前敲代码,潜心工作,不近女色,举止投足都充满禁欲气息。   更何况,陆晅确实有着程序猿中较为出众的体型与面貌,发量也很优秀,所以被表象迷惑的新人不在少数。   这也是一有青葱妹子加入团队,组中孤狼都会默契地交给陆晅的缘由,经过陆晅的精神凌虐与灵魂洗礼,妹子必然会转移阵线,朝他们靠拢,他们只需守株待兔就好。   所以这次聊天也终止在那个“ok”上面。   陆晅如释重负。   一到六点,陆晅就关了电脑,把手机揣兜,准备下楼。   他担心某位女魔头在他公寓里无法无天,平添事端。   整个下午,他脑海中都不断闪现二哈拆家台风过境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的画面,好在直到下班都没接到房东电话,应该不会太糟糕,他自我宽慰着。   陆晅走进电梯,此时是下班高峰期,轿厢里很是拥挤。   身侧忽有人叫他,音色柔润:“陆师兄。”   陆晅垂眼,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面庞秀气。   女生似乎读出了他脸上的困惑,落落大方作自我介绍:“我是林茵。”   “哦,”陆晅口气不咸不淡:“是你。”   女生“嗯”了下,再无下文。   出了电梯,陆晅以为这关算是过了,没想那女生竟还跟了过来,拦住他去路。   她仰头看他,气息微重,脸透出点粉润的红。   林茵眼神水亮,充盈着期盼:“陆师兄,可以请你吃顿饭吗,想提前感谢你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要承蒙你关照了。”   陆晅双手插兜:“不用谢我,这是组里的安排,你回家吧,我也要回去了。”   林茵愣了一下,热切减去不少:“就附近随意吃一顿,也不可以吗?”   陆晅没有吭声,避着女生的眼睛,排斥态度不言而喻。   女生仔细辨认着他神情,识趣地弯了弯唇角:“好吧,那就不勉强陆师兄了。”   她看上去有些灰心,这个笑容也没有任何力度。   陆晅自知有些过分了,低头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在上面快速敲击,一会才抬起头:“我微信转了你两百块,你随便吃一顿,就当我请你。”   女生完全僵住:“……”   慢慢的,她脸涨红,瞪着面前男人:“我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吃个饭而已。毕竟我们师出同门现在又是同事了不是吗?”   她眼底水光闪烁。   陆晅顿感大事不妙,手足无措地翻找纸巾。   他抽出一张递给她:“擦,擦一下。”   女生接过去,揩拭着泪,轻轻抽泣:“我真的只是想感谢你才特意跟过来的。”   陆晅双手悬在身侧,不知往哪摆才合适,也不知道怎么答复她才算妥当,终究只憋出一个字:“好。”   女生通红眼看他:“那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   陆晅愣了愣,耿直无情回道:“我还是比较想……   回家。”   ——   下了地铁,走到家门口,陆晅没急着解锁,只在原地站立片刻,似做了一番极大的心理斗争,才将拇指贴到把手上。   嘀——   屋内沉黑,无声无息,唯有窗外霓虹在白墙上闪烁涂画。   场面似乎与陆晅想象的不太一样。   客厅并没有被改头换面,他离开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   陆晅快速扫视一圈,奇怪的是,他没有看到那个小孩。   陆晅胸中一跳,这可是二十二层,她该不会丧心病狂到跳楼跑路吧。   陆晅打开灯,白芒送走黑潮。   “干什么!”头顶有人嚷嚷。   陆晅举目,一丛毛乎乎脑袋从他床上竖起,不快道:“谁让你开灯了?”   陆晅心才落定,嘴上依旧怼回去:“谁让你睡我床了?”   “床不就是给人睡的?”女孩站起身,振振有词。   她甚至在他床上蹦跳起来:“你卧榻不错,又白又大又软,我很喜欢。”   什么虎狼之词,陆晅只觉得不堪入耳,健步冲上木梯,想把她拎下来。   玄微早预见他会这样,在他动手前就滚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一只胖白蛹。   “出来。”他对她的无赖完全免疫。   “不出。”她死攥着被角闷声抗议。   陆晅:“知道自己多脏吗,就来睡我床?”   “就睡,就睡,你来啊,来啊——”大白蛹滚来滚去,还像是能透视一般,嚣张地去撞床边那双长腿:“你有本事抓到——”   大白蛹忽然停下。   “没劲折腾了?”陆晅趁机把它拉拽起来,与此同时,玄微从里面探出了头。   他手劲大,她蹿得快,两人撞到一起。   嘶——陆晅倒吸口气,松手捂住鼻梁。   玄微倒回床褥,也开始揉脑门,啊呜啊呜好痛好痛。   “你头铁做的?”   “我还没说你鼻子是水泥糊的呢。”   两人继续对呛,好一会才消停。   还好没流血,陆晅按了两下生疼的鼻骨,不想再说话。   玄微坐起身,想起方才的意外发现,面色遽然肃穆。   她爬过去,在男人左袖嗅了起来。   几秒后,她得寸进尺地扒住他胳膊,凑得愈发亲密,鼻头几乎拱进他衬衣褶皱里。   陆晅蹙眉,嫌弃抽手:“你干嘛?”   玄微坐正:“你身上有一股味儿。”具体什么味儿,她没明说。   陆晅也闻了闻自己,只有香皂味:“什么味。”   玄微微妙地笑了下:“路上踩到狗屎的味。”   陆晅颔首:“嗯,我路上踩到你了。”   “……”   玄微没有再跟这个无理人类计较,因为他带了份饭给他,她已经闻到了,是炸鸡香,她的唾液疯狂分泌,心已飞驰到楼下。   吃饱喝足,玄微仰躺在沙发上摸肚皮。   看似惬意懒散,她的神思却已跑到九天之外,她不明白,陆晅身上为什么会有其他妖怪的气味标记。   他并无过人之处,怎会博得狐女青眼。   除非,是奔着自己来的,或者说,是奔着她身上的财富法宝而来。   趁陆晅洗澡,玄微从小包里捏出一枚硬币,轻念咒语,铜币周身逐渐浮出金光,从她指间脱开,悬至半空中。   玄微眉心紧锁,双手交握,四指贴合,往前一压——   那枚硬币急促往门口飞去,一下没入门板,再也不见踪迹。   这是他们族内的镇宅咒,她虽只学到些皮毛,但拿来抵御小妖偷袭还是不在话下的。   做完一切,玄微靠回沙发,咔擦咔擦嚼起薯片。   陆晅以往洗的都是战斗澡,但今天有所不同,他对玄微那句“踩到狗屎”将信将疑,所以仔细搓抹一番,半个钟头才出来。   他见玄微还跟没了骨架似的瘫在沙发上,便径直朝她走过去,把手递给她。   玄微没懂,困惑看他。   “闻闻,还有吗?”他一本正经,神情沉肃如探讨学术。   玄微唇角上扬,正要嘲笑。   见她面色不对,陆晅当即抽手:“不用了。”   他还补了个称呼:“狗子。”   玄微:?   谁是狗子?叫谁狗子?   陆晅开始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她的洗漱用品,她的换洗衣服,怎么调节冷热水,还有临时准备的地铺。   玄微跟在后头连连点头,一副理解力很强的样子。   讲的差不多了,陆晅记起一件事,回身走向玄关的衣帽架。   再回来时,他哗啦啦撒下不少银色硬币在茶几上:“路上换的。”   玄微眼冒精光,瞬间跪坐下去,将它们圈在胳膊里。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些硬币,完全无视了面前的男人。   陆晅站那等了几十秒,也没等来一句感谢,果断上楼睡觉。   玄微一一将硬币擦拭收好,才发现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杵起上身,找到了二楼床上的男人。   她看到他在玩手机。   玄微也取出自己手机,在屏幕上写字。   叮,陆晅收到了一条短信。   来信人是狗子,他刚改的备注。   玄微收回视线,掂着手机沉吟,一旦被恶劣些的狐妖盯上,多半凶多吉少,情况最好也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她被关在这里,行动受限,顶多帮他到这,这间屋子以外的一切,就只能看这个凡人造化了。   陆晅点开她的短信:   “提醒一句,今後不可帶人回家,尤其女人。”   陆晅:……   ……   ……   这女的有毒。   关她屁事。 第6章 第六枚硬币   用手机发短信,玄微是有些瞧不上的,人类这一传讯方式,看似便捷,但很容易留下痕迹。还不如他们的千里传音,灵蝶送信,一纸云烟,看过便散,绝不会落人把柄。   所以没收到陆晅回复,她也未往心里去,放下手机跑卫生间洗漱了。   她许久没有在无人的环境里接触到水,此刻感到久违的松弛。   仰躺到浴缸里,热气弥漫,玄微手在水中一划,原先无形的水瞬间被她攥成一个小球。   她用掌心颠着,上上下下,玩的很开心。   她忽然注意到浴缸一旁的搁架上也有一颗球状物,乳白色的。   玄微抬高身子,将它拿起来,拆掉上面薄膜,凑近鼻子闻了闻,有甜甜奶味。   心神一动,玄微舔了口。   呕——   太难吃了吧!   玄微当即把它丢开,球一下蹦进浴缸,溅起水花。   玄微低头寻它,可眼前一幕差点让她惊起一尺高。   什么玩意,为何疯狂口吐白沫??   玄微慌忙把它打捞起来,双手握好。片晌,白球没了动静,并非活物,玄微确定,她心中疑惑,又把它放回水里,白球再一次往外翻涌泡沫,很快填满半个浴缸。   玄微掬起一抔,泡沫也是牛奶香的,很好闻。   她猜这只是个人类的沐浴道具,就像过去的花瓣澡一般。玄微放下心来,看着白球越变越小,泡沫也越发绵密,覆盖了整个水面,甚至往缸外蔓延。雾气缭绕,奶香四溢,玄微倒靠回去,暗自感慨,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她愈发雀跃,又不爽这个形态舒展不开手脚,索性变回原形,在牛奶池中徜徉,滑行,翻拱,各种游泳动作都来了一遍。   灰色小龟在泡沫里穿行无碍,恍惚间,她神思游离,半梦半醒,只觉周遭都是奶白色光晕,空气甜腻如蜜糖。   再从洗手间出来,玄微依然精神恍惚,面带微笑。   陆晅听见门响,朝下望了眼,又瞥瞥手机时间,女孩居然洗了快两个小时。   他当即打开支付宝,去水费那栏看了眼。   败家女,陆晅隐隐不放心,下楼去了浴室。   整个洗手间如同刚从水底打捞上来,不知名白色浮沫东一块,西一块,陆晅看向架子,果不其然,上面的浴球不见了。   浴球是陆母上回来看他时带的,说他活得不够精致,怎么吸引女孩子。   陆晅可没那份闲情雅致拿来泡澡,就放架子上落灰。   却没想到玄微毫无心理负担地用了,还把这里弄得脏乱不堪,不忍直视。   闭了闭眼,陆晅气势汹汹往外走。   玄微正兴冲冲往她的小地铺里钻。   “玄微,”陆晅架着浴室门,招呼她:“过来。”   他语气不善,玄微当即决定不搭理,兀自盖好被子,想了想,又往上拉了些,把整个脑门都挡好遮牢。   陆晅走过去:“过来看看浴室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不收拾好别睡觉。”   玄微翻了个身,背对他,似乎完全不当回事。   陆晅微怒:“当缩头乌龟呢你?”   玄微悄摸探出小舌头,略略略,她本来就是乌龟。   陆晅弯身要掀她被子,玄微双手死捏着,不给他可趁之机。可惜这具肉身离了法术,就跟人类少女的体能差不了多少,外加她平日都慢慢悠悠,喜欢宅在壳里数钱币闻铜臭,极度缺乏锻炼,很快就落入下风,不敌人类雄性,被他一把夺去被子。   玄微蜷起腿,捂住自己,双目紧闭,作入睡状。   “去拖地,别装死。”刚刚一番“搏斗”,陆晅也有点喘,坐到了她地铺边。   玄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不——”   “你不什么?”   “我不会。”她秒怂,她不怕怂,怂不丢人,就像土地爷说的,能屈能伸才是大人物所为。   “你不会拖地?”女孩就是个谎话精,这个认知在陆晅心里逐渐清晰。   “嗯。”   “擦地会吗?”他今晚偏就跟她杠上了。   女孩的后脑勺还是左右摇。   “起来。”她躲不过的,还真把自己当做客的大小姐了?陆晅开始威胁:“你起不起?”   她斩钉截铁:“不。”   凭什么,她可是神龟诶,有谁见过神龟给凡人打扫卫生当奴婢的?   陆晅怒火中烧,盯着她如强力胶般倔强贴枕头的小脑袋,直接手穿过她腋下,想强行把她提起。   竟敢动手?玄微心下一惊,刚要撇开他手,男人却提前放开了。   身后突地安静到不可思议。   几秒,那片颇有压力的身影站起了身,径自离开了。   玄微不明所以然。   陆晅也有些怔忪,刚刚情急之下,他好像不小心碰到了女孩的……胸部。   应该是。   准确说,用“摸”或者“罩”这样的字眼形容更加合适。   是他大意了。   他忘了她还是个小姑娘。   可是现在孩子都这么早熟的?他忽地想起她下午在他床上蹦跶时,振臂高呼的那六个字——   又大,   又白,   又软。   有毒。   他也太猥琐了。   陆晅晃晃头,想滤掉这些大脑与海绵体直线相通的念头。   青年耳廓通红,走去阳台冲洗拖把,又拎回来,自己拖了地。   闷头收拾了半个小时,陆晅大汗淋漓,他想着要不要再冲个澡,但……   浴室里仍有萦绕不绝的浴球奶香气。   什么鬼地方。   他服了。   他仔细洗了手,迅速离开这里。   陆晅躺在床上,时至此刻,他幡然醒悟,他领回来的是个女孩,不只是小孩。   想起方才举动,陆晅有些歉疚,他拿起手边手机,点开玄微那条短信。   她古怪的繁体大字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陆晅开始编辑短信,怕给她留下什么阴影,他写的很忧心,很小心,也很用心。   输完他发觉有些疏漏,又把文本尽数删除,将输入法换成繁体,复写刚才的内容。   草,这行字居然简体繁体都一样,白切了。陆晅心里暗骂。   摁上句点,他检查了好几遍,才发了出去。   枕畔忽的一阵滋滋震动,有些吓到玄微。   她抓起屏幕在亮的手机。   “抱歉,不小心碰到了你胸部,不是有意的,希望你別在意。”   ?   啊?   他什么时候碰到过她胸部?   玄微拼命搜刮着这段记忆,发现完全想不起来。不过,她忽然对自己这具身体也有了一丝好奇……   玄微双手盖上自个儿胸脯,捏了两下。   还不错,有点料的。   她如视外物般客观评价着,末了又想不能被白摸,讹点啥不过分吧。   于是,立刻松开手,给男人回消息:   “摸都摸了,給錢嗎?”   陆晅:“……”   他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想。   陆晅有些担忧,又有些愤慨,谨慎回复:“你是不是就是偷渡回國的?以前在國外做那個?告訴我,我不會對你有特殊看法。”   玄微:“做哪個?”   陆晅一咬牙,直白回:“雛妓。”   怎么还骂起人来了?玄微呛回去:“你娘爷爷的,你才是做小倌的。”   陆晅:“真不是?”   玄微:“你再敢講我是雛妓試試?”居然把她这种一正经捞钱的好龟龟埋汰成这样,小心她一气之下水淹十三楼,水淹这个……啥山广场。   见她字里行间气急败坏,陆晅不再逼问,想到也可能是偏远地区性/教育不全面所致,最终只一本正经回:“你得保護好自己,不能輕易被誘惑,身體更不可以隨便給人觸碰,對方給錢也不行,要學會拒絕。”   有毛病,玄微回:“碰我胸的難道不是你?”   陆晅面热:“那是不小心!”   玄微:“哦?”   她在屏幕上奋笔疾书:“我自有數,你不必管。”   又是一阵无名火起,陆晅发现今天的自己不同以往,思绪竟如此活络:“我當然不会再管,你管好自己就行。”   玄微:“哦。”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不约而同撂开手机。   和午间那会一样,陆晅失眠了,倒不是因为那个意外,坦白错误后他就完全放下了,主要还是玄微的身份,让他有些夜不能寐,寝不能安。   她一直在撒谎,说辞云里雾里,前言不搭后语,唯有爱钱的态度真挚可信。   可她也不像个骗子。   他必须知道其中究竟,才好下手帮她寻找真相。   陆晅有了个计划。   他取出手机,又一次按开两人对话框,“明天送你去灵缘寺。”   刚要发出,指腹及时顿住,陆晅认为自己忽然放行有些可疑,楼下女孩不笨,相反还有些机敏,突然如她所愿,必然会引起怀疑。   陆晅决定再按捺两天,按兵不动,等她放松警惕,再找机会跟踪也不迟。   确定了这一念头,陆晅相信自己可以睡个好觉了。   刚要摁灭手机,屏幕上突然来了电话。   陆晅看了眼,是陌生号码,但又不像那种四处骚扰的垃圾电话。   他接了起来。   “你认识林茵吗?”   对面是男人,声音雄浑,质问的口气里莫名透出凶恶。   陆晅静默两秒:“认得。”   “她遇上事了,让我们联系这个号码,你赶紧过来,”那男人又用砍刀逼喉般胁迫的语气说:“我们在花场酒吧,劝你别报警,不然她马上死。” 第7章 第七枚硬币   倒霉的一天,这是陆晅放下电话后的第一念头。   各种落难少女都找到他头上来,想睡个觉就这么难?   可都向他发出求助讯号了,对方讲话还格外凶残分分钟你死我活跟黑社会似的,他也不能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只身前往肯定不行。   陆晅套了件外套,给同事刘约打电话。   谁把林茵介绍给他的,谁就得一并负起责任。   刘约可能在加班,很快就通了。   陆晅一五一十说了这事,并问了林茵为什么会有他手机号。   见半天没声,陆晅猜出是他给的:“别装死。”   刘约半信半疑:“林茵这事真的假的?”   陆晅往楼下走:“当然真的。我大半夜没事骗你玩?”   刘约:“……你也不是没做过这种缺德事。”   陆晅:“做过吗?”   刘约振振有词:“上次!我们去……”   “打住,”陆晅及时掐住此人的话闸:“你就说出不出来?”   “出来啊,妹子遇到事了,躲着还是男人吗?”   “那赶紧,”陆晅摸黑找到门边:“我要出发了,公司门口碰头。”   刘约谨慎道:“等会挂,要不我再叫几个人?”   陆晅看了眼墙上电子钟:“我不想打架。”   “你以为我想啊,我腱鞘炎又发了,手都抬不起来,”刘约忽然有了意外发现:“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小,你家有人?”   陆晅:“……”   陆晅扫了眼不远处蜷在地上的一坨黑影,放大音量:“没有,我出门了。”   下一秒,黑影唰得竖起:“你深更半夜干嘛去呢——”   陆晅:“……”   刘约:“靠,真有女的。”靠,好像还是萝莉音。   同事的八卦魂直接顺着电话信号烧了过来:“你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都同居了?上个月去你那开黑不还孤家寡人一个吗?也不带出来给我们见见?”   陆晅头大,又压低声音,随口谎称:“我侄女。”   “喔……”   “还要不要救人?”   刘约笑了笑:“救、救。”   陆晅按掉通话,回头看向那攒黑影:“我出去有事,你别乱跑。”   黑影攥起小拳头:“你门反锁着,我能往哪跑。”   陆晅勾唇:“也是。”   “哼。”   玄微裹紧小被子,勉强把它当自己的临时壳屋:“你去干嘛?”   陆晅没有隐瞒:“我一个同事遇到坏人了,我去救他。”   他形容的如同父母跟孩子讲童话故事一般。   玄微:“女的?”   陆晅眉心一皱:“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玄微歪了歪头:“你得当心。”   陆晅以为她有了良心,担心自己寡不敌众:“放心,我没那么弱。”   “哦。”她口气平平。   陆晅不再多言,关上门走了。   屋内落针可闻,玄微重新躺下,她布下的结界里已没了人类气息。   陆晅完全脱离安全区域。   自求多福吧。玄微打了个响指,那枚铜板瞬间飞回她指间。   她爱惜地哈哈气,又用袖口擦了好几下,重新把它揣回小包。   ——   陆晅下了的士,直奔公司写字楼。   门口站了不少人,陆晅定睛一看,他们组的男的几乎都在,估计全是刘约临时号召来的,有人手里还拿着把不知是扫帚把还是拖把棍的棒形物体。   陆晅走上前去,稍稍抬脚挑起这根棒子:“你明天还想不想上班了?”   组员抱紧棒子:“我们一群弱鸡,赤手空拳弄得过吗?”   “谁弱鸡?”一伙人捶他。   组员求饶:“我弱鸡我弱鸡就我弱鸡。”   刘约叫来两辆车,大家挨个上车。   一路上,灯景流淌,夜市喧嚣,车内却像个寂静的空盒子。   这群缺乏锻炼信心不足的直男看似镇定,其实格外慌张,大气都不敢出。   眼看着导航快到花场,刘约提前说好计划:“一会陆神先进去,情况不对他会打我电话,我们直接往里冲。”   副驾的陆晅回头:“不一起吗?”   “对方只叫了你一个,我们一群人不是更容易激发冲突?”   好像也是,有理有据,陆续再次自认倒霉,下了车。   花场是杭城人尽皆知的高消费酒吧,来的多是心高气傲的富家子弟,所以也没少生过是非。   酒吧门面装修得极度豪华,堪比五星酒店。   同事陆续下车,大家停在门前,望着这个黑幕之下、流光溢彩的巨兽之口,不禁把心一提。   陆晅给那个本地号码回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到了。   对方随后发来包厢门号。   “老大,见机行事,不对就跑,我们是你强而有力的后盾。”刘约跟在他后面加油鼓劲。   假惺惺,陆晅把他推了回去,径直往里走。   陆晅以往去过酒吧,但推开门,仍被劈头盖脸的音浪酒气砸得顿了一下。   他平稳心绪,继续往前走去。   幻灯似沸海,舞池人群如群魔百鬼。陆晅视而不见,寻着包厢位置。   到了二楼,周遭才安静了一些。   总算能正常呼吸了,陆晅穿越走廊,找到了这间房。   门半掩着,有歌声传出。   陆晅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率先发现他的是个胖子,应该就是电话里面那位,嗓音一致。   他走过来,板着脸问:“你就是陆晅?”   陆晅心率加快几分,点了点头。   胖子体积最大,陆晅一眼望到的也是他,随后才瞥见林茵,她跪在地毯上,准确说是,跪在一个少年脚边。   少年靠着沙发,举着话筒,懒洋洋哼歌,词调模糊不清。   陆晅一开始也没立刻认出林茵,因为她浓妆艳抹,戴着猫耳,着装也裸露大胆,与他白天所见的矜持秀气女孩判若两人。   但包厢里就她一个女的,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陆晅大概猜到了林茵在这里的职业。   陆晅站在那里,没动。   少年看向他:“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陆晅立刻否认:“我是她同事。”   少年就着麦克风哼哧一笑,“你这同事当的挺尽责啊。”   他鄙夷的气音在包厢里回荡。   陆晅问:“她出什么事了?”   少年一尘不染的板鞋攀上林茵肩头:“你问她。”   他似乎用了力,女人上身猛地一垮,差点往前趴去。   她艰难地架住,涌出泪花:“我打碎了酒……对不起……”   陆晅看向少年:“你多大了?”   “十六岁。”少年用话筒大声回着,近乎嚷嚷。   熊孩子咋都这么聒噪,陆晅不自觉想起家里那位,扬了扬下巴:“十六岁就喝酒了?还叫人陪酒?”   少年放下脚,对他的主次不分有些生气:“对啊,我让你来是来管我了?”   “不敢,”陆晅眉头紧锁:“她弄碎了你什么酒?能告诉我一下么。”   少年轻踢一脚茶几边上的垃圾桶,有种睥睨众生的倨傲:“老庞,拿出来给他长长见识。”   胖子双手从里面拿出个半碎的酒瓶子:“这酒有十几万,她说赔不起,只能一直跪着哭。”   林茵瑟瑟发抖,像风中欲坠的叶。   陆晅看看瓶身,又瞥女人一眼:“付清了就能放她回去?”   “你能替她付?付得起嘛你。”少年诧异挑眉。   “大概可以。”   胖子也愣了下。   少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我爸说这边有钱人多,我还不信。”   陆晅讥诮地扯扯嘴角:“是的,所以别几个臭钱就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了。”   少年面露凶色:“你说什么呢。”   陆晅佯作不明:“我说什么了,王天琦。”   少年立马坐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陆晅:“我在你爸公司上班,正巧在他办公桌上看过你照片一两次。”   少年:“……操。”   “你爸知道你在这吗?”   少年哑口无言。   “不知道?这么晚了,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你哪个部门的!”   “没告诉你的义务吧,”陆晅示意林茵:“她也是我部门的,要不跟她一起送你回去?”   “你信不信我让我爸开你?”   “你问问他舍不舍得开我?”   “……你谁啊你,不就是只蚂蚁?”   “蚍蜉撼树学过么?《灵感之境》就是我们组研发的,你还要不要玩了啊。”他堪堪掀起眼皮,气定神闲,如日常闲谈。   少年难以置信地瞪他:“……你是xuan?xuan神?”   “你说呢。”陆晅皮笑肉不笑,走过去拉林茵起来。   女人跪了太久,双腿痛麻到失去知觉,方一起身就栽进陆晅怀里。   陆晅接住了她,手掌瞬时触到她大片光裸滑腻的背脊,一刻间,他如同摸到了烫手山芋,抓也不是,丢也不是。   但她依旧软弱无骨般靠在他胸口。   陆晅作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没有将她推开,手换到别的隔着布料的位置,把她往外搀。   刚至门前,胖子忽然拦住他。   陆晅抬眼:“还有事吗?”   胖子好声好气的与之前判若两人:“少爷问你能不能加个微信,好一起讨论游戏。”   陆晅:“有空再说。”   一路扶着林茵回到门口,陆晅手心都是汗。和富二代对峙,可比近距离接触女人容易得多。   同事们瞬间围了过来,见状明白大半,只字不问林茵身在此处的缘由,只关切她当下状况。   林茵小脸苍白,眼神闪躲,虚弱说没事。   有人把外套借她,林茵也感激披上。   陆晅敛目问:“还能站吗?”   林茵依旧倚靠着他,手将他T恤攥出了皱褶,隐忍着泪,一动未动,仿佛把陆晅当成世间唯一依靠。   陆晅瞄刘约一眼,意图让他接手:“你送她回去。”   刘约指指自己,马上摇头。   陆晅接着扫射。   众人心领神会,自动避让一米。   陆晅:“……”   刘约顺水推舟:“你做事一直有始有终,不如就你送她回去,咱们林妹妹看样子吓得不轻,换来换去的估计也不舒服,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陆晅:“……”   “我给你们叫车。”刘约殷切地往路边跑,更准确点形容的话,应该是逃。   他很快拦到一辆的士,笑容灿烂回头:“这不有了?”   陆晅揽着女人,面无表情,他无可奈何,只能认栽。   ——   闹剧收场,陆晅坐在后座,只觉得精疲力尽。   他看了眼手机上时间,一点了。   “陆师兄。”上车后,林茵一言未发,只看着窗外夜景,此刻忽然开口,直把陆晅的睡意震去了大半。   他揉揉眼:“怎么了。”   林茵说:“谢谢你。”   “哦,”陆晅说:“不客气。”   林茵看向他,眼中映着金色的灯火:“师兄不好奇吗?”   陆晅视线斜去:“好奇什么?”   “我,今晚的事。”   “不好奇。”与他无关。   林茵吸了吸鼻子:“我家其实没什么钱,考上晰大后,成绩虽然不错,但还是拿不到奖学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就一直骗爸妈我成绩很好,能照顾好自己,让他们不用给我打生活费,打学费,其实是在做这个……”   她怆然一笑:“陪酒来钱快,我还能寄些给家里,让他们觉得我在城里过得很好。”   “嗯……”   女人此时的倾诉欲强烈到让陆晅害怕,他不得不绷紧神经聆听着,应付着。   他认为此刻应当应一声,所以也这样做了。   “如果不是师兄,我都不知道今晚要怎么办。”她鼻音嗡嗡,似乎在极力遏制哭泣。   陆晅问:“为什么找我?”   他总算找到机会问出萦绕他一晚的困惑了。   “不知道,”林茵轻摇了摇头,眷念望向男人随意搭着座位的手:“可能第一次看到师兄就觉得你很可靠吧,今天你扶我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原来我猜的没错。”   她泫然欲泣:“我在杭城无依无靠……”   这时,司机导航传出提醒,“前方即将到达乘客目的地,下车请注意安全……”   出租车停了下来。   “是这吗?”如获大赦,陆晅略抬高上身,观察四周。   一个黑黢黢的偏僻小区,看来这位师妹的生活状况确实不太行。   “对,”林茵颔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问:“我这边环境不好,但家里收拾的还挺温馨的,师兄要不要上去坐坐?”   “啊?”陆晅结结实实被吓到了:“不用了。”   前方偷听一路的大叔也开始怂恿:“人家小姑娘都请你坐坐了,就别端着了吧,赶紧下车。”   林茵注视着他,眼光莹莹。   陆晅感到困扰,怕耽误人家做生意,只能下车。   两人站到同一片天幕下,林茵望着他,面色和语气都比刚才松快许多:“走吗?我家离大门不远,很快就到了。”   陆晅步伐未动,沉默片刻问:“我有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想请教下你。”   林茵梨涡愈深:“你说。”   陆晅轻咳两声,尽可能让自己态度正式:“你是不是想借钱?” 第8章 第八枚硬币   “我没有……”林茵立刻否认,委屈的红潮在脸上蔓延。   陆晅面不改色,以显自己态度认真:“实在困难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林茵快哭了:“我真的没有。”   他定神看她两秒:“那我走了。”   林茵有些失望,面色黯然了些:“陆师兄就回去了吗?”   陆晅颔首道:“对,再见。”   他用手机叫了辆车,刚走两步,林茵唤住他。   陆晅回头。   林茵突兀问:“师兄家里是不是养了宠物?”   陆晅“啊”了声。   林茵说:“我看你着急回去,很不放心的样子。”   陆晅想了想:“算是吧。”   林茵了然地弯了弯嘴角,不再多话。   ……   陆晅回了家,尽管他轻手轻脚,途经玄微时还是把她吵醒了。   玄微并未深睡,她想陆晅如遇狐女,要么夜不归宿,要么会把她直接带回家里颠鸾倒凤巫山云雨再被吸/精夺魄。   但事实是,从他进门那刻起,她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动静。   所以她立即起身惊呼:“你居然回来了?”   陆晅驻足,他困得不行,这会睡觉气正盛:“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是我家。”   好凶好吵,玄微挖挖耳朵,顺着他话:“哦哦哦,你家,是你家,没人和你抢。”   说完又躺了回去。   好歹寄人篱下,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她却对他的一切漠不关心,高高挂起,陆晅有些不忿,停在她床边:“你不好奇?”   玄微闷在被子里,声音像从水底传来:“好奇什么?”   “今晚发生的事。”   玄微说:“你走之前不是说了吗,救同事抓坏人。”   “还有细节。”   “你不困吗?”大晚上的还要来段即兴说书不成?   “困,”可他非问:“我要是不回来了,你是不是还要独霸我房子?”   也不是没可能。玄微在心底偷偷讲。   陆晅没有离开。   今夜疑点重重,所有事端似乎与女孩发给他的那条提醒短信息息相关,而且出发前她的反应也很值得细究。   未免太凑巧了。   回来一路陆晅都在想这个,他垂眸看向那团拱起来的被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   “今晚的事,你那条短信和出门前你和我说的。”   他有所察觉,令玄微心如擂鼓,她装傻回:“哪条短信?”   “你让我提防女人。”   玄微盯着被子上一处皱褶:“因为你身上香水味很浓,那不是女人爱喷的吗?你要是带女的回来,不是就要把我赶走了吗……唔,我才过了几小时舒服日子,很快又要没个好地方吃饭睡觉,继续挨饿受冻……”   说到最后,如在低泣。   “你哭了?”   “呜呜……我没有……你别管我了……”她真没有,这是她精准模仿出来的抽噎声,是讹兽教她的常规口技,能应用于各种突发状况,毕竟没几个人能抵御妙龄少女的示弱。   “有什么好哭的。”陆晅有些无所适从,他最怕女生哭,完全没法处理。   “不知道……你今天出去,我担心你担心的睡不着……我好不容易有了家,好怕你出意外哦……”   陆晅眉梢一挑:“怎么就是你家了?”   玄微小声唤:“陆哥哥。”   “嗯?”   “哥哥。”   “干嘛?”   “都是哥哥了,这里还不是家吗……”她口气小心,像一只软乎乎的小手轻拉他衣角,在乞求,在撒娇。   “……”   ——   陆晅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寻常称谓就让他中了圈套,完全被绕进女孩的织网里,撇不清关系。   女孩很狡猾,也很神秘。她态度无常,有时看起来是初生之犊,胸无城府,憧憬好奇,有时又一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样子,双目写满冷眼旁观的老成。   她与林茵不同。   他之所以会问林茵是不是要借钱,因为她的好感都来得无缘无故,他们仅一面之缘,所有亲切靠近只会让人觉得别有目的。   但玄微自有一套逻辑,并且这种逻辑是他亲自创造的,而她运用的如鱼得水、炉火纯青,她是流浪儿,他是救助人,她是小妹妹,他是大哥哥,他们是一家人,她只担心他会将她遗弃。   可能大人就是会对小孩更加宽容吧。   陆晅想了一会,昏沉睡去。   ……   等到上方人气息稳定,进入深眠,玄微重新取出那枚铜钱,施法,给这间屋子罩上结界。   她一直没合眼,男人的敏锐出乎意料,她心中警铃大作,认为必须尽快想好下一步计划。   她得离开这里,回到许愿池,那才是她的故土,她的归宿,让她心安的所在。   可是她还是想不通狐女接近陆晅的理由。   陆晅停在她床边时,身上的气味更浓郁了。他和狐妖,一定有过密切接触。   或许男人意志坚定,没有轻易被魅惑,可狐女也一定闻到了自己留在陆晅身上的味道。   气味如同猪肉戳,被印上的人类,就是他们的私有物品。   这是妖界约定俗成的规矩,虽不是法则,但多数妖怪仍会自行遵守。尤其碰上修为更深者,其他小妖便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灵力并不高,远在她之下,为什么还要迎难而上,不懂避让。   除非是故意的,要请君出瓮,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玄微越想越精神,她索性不睡了,掀开被子,开始打坐冥思。   须臾,她心生一计,起身朝楼上走。   她想,陆晅同她有短信往来,必然也是用短信与他人联络。   他手机里一定留有蛛丝马迹。   玄微屏息凝神,蹑手蹑脚攀上木梯,小步靠近陆晅的床。   男人睡得很熟,一动不动,只有吐纳之声。   玄微抬腿,小心爬上床面,她身形瘦小,动静自然也不大。   玄微缓缓将手伸到他枕边摸索。   探了一圈,一无所获。   她下了床,绕去另一边找,结果还是一样。   玄微愣了,这人不会把手机放自己枕头下面压着吧。   找了这么久连影子都没瞧见,绝对是这样了。   玄微看了眼男人侧脸,他睡相不错,闭上了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似乎比醒着时要赏心悦目些。   她瞥瞥他后脑和枕头衔接处,心想也许并不在正下方,摸一摸没准能找到。   不想错失良机,玄微当即行动,她再次伏下身,探出手臂。   她小心动作,手在枕头下面一厘厘移行,查找。   突地!   侧方气息急促起来,这是随时要醒来的征兆。   玄微心一紧,旋即翻回床边。   咚。   骨碌碌——   睁眼那一瞬,陆晅似乎听见了什么古怪声响,像铁球砸地,又滚远了。   “谁?”陆晅完全惊醒。   再无动静。   陆晅不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是梦是醒,亦或幻听。   他蹙眉,摸出手机看了眼,快两点了。   他怕玄微趁他睡着了搞事情,可身体困乏,又懒得下地,就直接叫她:“玄微?”   无人应答。   “玄微——?”他音量大了些。   “干嘛啊……”下方传来女孩不耐烦的慵懒声音。   陆晅放下心:“不干嘛,突然想叫你,不行吗?”   “……你有病啊现在都几时了……”女孩仍骂骂咧咧,过了会,她嗓音逐渐低下去,变得如同呓语一般,再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像是又睡了。   陆晅弯弯嘴角,侧过身,也闭上眼睛。   一只乌龟躲在床底旮旯角,不敢动弹。   半晌,她才悄悄从壳里探出小脑袋,长吁了一口气。   还好她够机灵。   换成别人绝对要被抓个现行。   玄微迈开四只小短腿,真·龟速往外挪,等到重见天日,她才褪去绿鳞,变回雪白皮肤。   趴跪在地的少女撑立起身子,悄无声息下了楼。   出师未捷,首战告败,玄微埋进被子唉声叹气。   只有暖呼呼的小软窝可以抚慰她心灵。   ——   翌日,玄微是被火腿香唤醒的。   她顺着味摸到厨房,停到陆晅身侧。   男人正在弄早餐,昨天下班刚买的食材,一切都是他心血来潮,只因家里多了一口人。   玄微凑近锅口,下巴快搁到陆晅胳膊肘上,她一点也不客气地宣泄食欲:“好想吃啊。”   陆晅小臂一动,把这头饿兽隔开。   玄微自觉退到一旁,乜他一眼,发现陆晅真的很爱现。   初入此地,她曾仔细观察过每一处,厨房摸不到一点油垢,闻不出一丝烟火,显然常年被冷落,还不是她来了才在这边假模假样。   玄微心里嗤之以鼻,面上月牙弯弯。   陆晅铲出火腿,叠上煎蛋生菜,再用吐司片盖好,递给了玄微。   玄微没有立刻接,只问:“给我的吗?”   陆晅吐出三个字:“你早饭。”   “啊,”她顿时欢欣雀跃,抓紧盘子不撒手:“陆哥哥你人真好。”   正要再奉承两句,玄微瞄见他手背上红了一块。   男人发觉她在看,快速垂手遮掩。   玄微可没打算给他留一分颜面:“你烫到手了?”   “不小心。”   “哦,”她露出忧切之色:“疼吗?”   “还好。”他灵活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和指节,力证这处烫伤只是他口中的——小小意外,绝不是因为他对做饭这件事不甚熟练,在装逼显摆。   “很疼吧。”玄微耷着眉毛,眼中不忍。   她的神情令他满意:“不疼。”   玄微抿抿嘴,认真道:“陆哥哥,答应我,下次不要亲自做了好吗,不要再打肿脸充胖子烫伤手充厨子了,本妹妹心里会……”   “笑死的,嘻嘻。”她一口气说完,咧唇一笑,转身就逃。   陆晅面色逐渐崩坏——   “说什么呢你!”   “什么什么,我说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她像只疯兔子蹿回客厅,根本来不及揪回来。   陆晅站在原处,气极反笑,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气到。 第9章 第九枚硬币   用完早餐,陆晅出门上班。   公寓里又只剩玄微一个人,她仰在地毯上嗑了会薯片,颇觉无聊,便掸掉身上碎屑坐起来,取出陆晅送她的手机。   两天使用,她已将里面功能摸了个清。她发现陆晅对她隐瞒了许多玩法,比如可以下载不少游戏。   她看了一圈首页推荐,勾选了好几个画面优美,看起来也有些难度的手游。   其中有三个需要付费,玄微迟疑几秒,按下同意。   竟成功了,玄微有些吃惊,原来手机还可以自动交钱。   上着班的陆晅,邮箱接连跳出好几个手机消费提醒。   当初送爷爷这手机时,他提前注册了账号,并绑上自己银行卡,密钥都没设置,方便爷爷买戏曲视频或书画教程。   陆晅直接打了个电话回去质询:“你又在搞什么?”   “啊?”玄微不太明白他为何那么大火气。   陆晅:“拿我手机买游戏?”   玄微回:“不可以吗?我好生无聊。”   陆晅:“无聊就睡觉。”   玄微说:“我看这游戏不错,能消磨时间。”   她又警惕问:“你怎么知晓我在家买游戏?你监视我?”   陆晅:“账单都发我这来了,我能不知道吗?你不得了了是吧,等着,我回家就给你开青少年模式防沉迷。”   说完就挂了电话。   玄微也放下手机,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懂,气也是受得无缘无故。   凡人真怪,玄微继续在游戏里挥舞大砍刀。   这里面的妖兽未免太弱了吧,三两下就倒地?她摇头咂舌,啧,人类就喜欢活在这种自我欺骗里,以为一己之力能抵万物,是世间主宰,殊不知都是浮萍蝼蚁,若不是三界保护法对他们的庇佑与照拂,他们早被碾作尘埃不值一提了。   还能在通讯工具里对她这等神龟大呼小叫?   岂有此理。   这么一想,也是可怜。   玄微不再计较,手在屏幕上飞快划拉,把花里胡哨的技能使劲往上招呼。   她玩着玩着,发现后边出来的妖兽有了变化,体型更加庞大,也更厉害了些,她砍得愈发吃力,几次破局无果,里面提示她是否要花钱买更多药瓶与宝器。   当然得买,她怎可轻易认输,再说了,这花的也不是她的钱。   玄微点了所有系统推荐的加血药补气瓶增益心法强化宝石,加固到自身和武器上。   她的人物瞬间金光四射,如有神助。   那只棘手的丑陋巨兽也变得不堪一击,她迎头一劈,就将它撂翻在低。   牛逼。   玄微惊叹,她果真是块修仙好料,在虚拟游戏中亦是如此,稍有加持,就能展现出超绝脱俗的爆发力。   只是,为什么凡人又来了电话。   “喂。”胜利的喜悦被打断,玄微不耐烦接起。   那头一阵咆哮:“你又买了什么?六千八百八十八,你拿命还吧。”   耳膜都被轰得直痒痒,玄微将手机拿远:“降妖除魔必须得付出代价,你不知道吗?”   陆晅:“把手机关了,立刻关机。”   玄微不解:“为什么,我才闯了一关。”   陆晅几欲抓狂:“你再闯下去我就要倾家荡产了。”   他怒不可遏:“我不说第二遍,关了!”   玄微轻叹一息,勉为其难道:“好吧。”   被他这么一吼,她也失了兴致,直接挂断电话,丢开手机,吃零食去了。   陆晅在办公桌前被气得脑壳发晕,他撑头坐住,不断深呼吸。   微信群在闪烁。   他点开一看,全是组员在里面队形。   刘约:@陆晅,侄女不好带吧?   小A:@陆晅,侄女不好带吧?   小B:@陆晅,侄女不好带吧?   ……   陆晅:……   陆晅:[微笑]   好在之后邮箱没了动静,陆晅放下心来。还算听话,知道适可而止,再给他惹是生非他就要把她扔出去喝西北风了。   饶是这般想着,下班时分,陆晅去了最近的商场。   二楼女装,三楼童装。他在心里判断了下,还是走向二楼。   有不少适合年轻女孩的品牌,他随意逛了一圈,感觉大同小异,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   找了家门面比较粉嫩的,陆晅走进去。   见是位年轻男顾客,导购上来热情招呼:“给女朋友看衣服呐?”   “不是。”他急忙否认。   他口气突躁,导购愣了下,还是笑:“不是就不是,先生您随便看,您要送的小姑娘多大了啊。”   “十六七岁吧。”他也拿不准玄微年纪。   “身高呢,瘦还是胖?皮肤白吗?”   陆晅细想了下:“个子到我胸口,不胖,很白。”   导购熟练地拿来一款毛领粉白棉袄,“这款一定适合她。”   陆晅对女装的尺码格外陌生,瞟了眼问:“这件多大?”   “S码,你说的小姑娘不胖,我看这件应该刚刚好,这颜色也衬皮肤,她穿着肯定漂亮。”   脑中浮现那位不是吃就是睡整天死乞白赖躺那的女痞子,陆晅扯扯嘴角:“还是拿M吧。”   现在是不胖,天天那么吃,难保将来不会变成猪样。   “行,女孩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导购笑眯眯回。   又被导购忽悠着买了毛衣,长裤,短裙,陆晅拎着几个粉不拉几的袋子出了门。   往电梯走的时候,沿路有间内衣柜台。   因为门边模特过于醒目,陆晅多瞥了一眼。   他忽然迟疑,在想要不要给玄微买两套内衣,她整天真空,他是知道的,虽说她不以为意,但总归不妥。   陆晅停在那里,耳根微红。   他思忖片刻,还是折了回来,   与此同时,专柜里走出一个人。   两人视线对上,俱是一愣。   现在走也来不及了,陆晅只能干站在原地,待她走近。   林茵停在他面前,有些惊讶:“陆师兄。”   陆晅注意到她拎着这个品牌的礼袋,耳朵更红了。   林茵也看见他手里大包小包的女装,问:“给侄女买衣服?”   陆晅“嗯”了声。   林茵弯唇:“还买文胸?”   她问的直白,眼底满是透彻。   陆晅:“……”   若说只是路过,又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林茵笑意未散:“我就说陆师兄家里养着什么吧。”   陆晅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作无力辩白:“不是你想象的那……”   林茵不等他说完:“是不是个白净小女孩,总挎着灰色布包。”   陆晅怔住。   林茵说:“我认得她。”   陆晅实在想不清当中关联,但想起昨天的事,又觉得千丝万缕,暗涌浮动,不由皱眉:“你怎么知道?”   林茵并未言明,只从脖颈处拉出一样吊坠,解开递给陆晅。   陆晅定睛,她掌心摊着一枚铜币,似有些年头。   见男人不接,她近乎哀求:“陆师兄可以把这个交给她吗?就说我有一件事需要她解惑,她会明白的。”   陆晅云里雾里:“她是什么人?”   他猛地想起玄微曾信誓旦旦与他说过,她是灵缘寺的吉祥物。   不会真是自打出生就供养寺中的神女圣女之类的人物吧?所以才身份不明,行事古怪,性情有问题。   这些东西陆晅只在一些玄幻小说中看过,从未信以为真。   现在看来,许多蹊跷诡谲的事情,也在此刻变得具体明晰了许多。   见林茵不说,陆晅追问:“你应该知道吧,她到底什么身份?”   林茵为难摇头:“我不好说。”   她把铜币推给他:“只希望师兄能把这个带给她。”   陆晅不解:“你接近我,是为了找她?”   林茵点头:“可你油盐不进。”   “你不说明白,我也没办法帮你带东西,”陆晅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当只信鸽,“不然你现在和我回去,你当面给她,要问什么,你自己说。”   林茵有些垂头丧气:“我不方便去你家里,她也不会理我,但你和她亲近,你说的她能听进去。”   “东西我不会收,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不行的……”   任林茵如何请求,陆晅都不为所动,一定要她们当面对峙,他不想平白无故掺和进这错综复杂,还一无所知的关系里。   ——   一下午,玄微右眼跳的厉害,她整日待在家里,怎么可能遭难遇险,一定是电子产品玩多了,才导致她眼皮抽筋。   凡人果真害龟不浅,她必须尽快脱身,不然时日一长,定会近墨者黑。   正闭目养神,坐等陆晅归家投喂晚膳,玄微耳廓忽的一动,她发现今日屋外的脚步声……似乎有些不同往常。   玄微修为不差,听声辨物不在话下,明显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是陆晅。   女人还不确认。   玄微睁眼,从沙发上一跃而下,疾跑到门口。   她嗅见了狐女气味,嗐,真晦气,还真把那女的带回来了。   玄微靠着门板,听见二人有所拉扯,陆晅在劝,女人始终不敢上前。   废话,她当然不敢上前,她若敢踏入一步,她的镇宅咒绝对能把她震出三丈远。   怕陆晅硬拉着人家进门却被莫名弹开导致她们身份露馅,玄微迅速解除结界,收回那枚铜板。   门外小妖似乎感觉到强压消弭,不再抗拒。   陆晅开始摁密码。   玄微三步并作两步溜回沙发,瘫到上边装睡。   陆晅领着女人走了进来,并给她找拖鞋。   女人东张西望,像是有些怯怕拘谨,又殷切地找寻着什么。   玄微眯眼偷看那狐狸长相,呿,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容颜,不过平凡如斯。   朦胧中,陆晅向她走近。   玄微赶紧闭好双眼,作睡得正香状,呼噜呼噜打鼾。   男人的气息和压力逐步逼近,最后停在了她跟前:“别装睡了,有人找你。” 第10章 第十枚硬币   找她?   玄微心一紧,这狐狸怎么这么老实,不会直接暴露了她们两个的妖怪身份吧?   但看凡人如此镇定甚至还有点嚣张,又不像知情模样。   玄微决定先静观其变,她装模作样揉揉眼,坐正身子。   “怎么了?”她打了个呵欠,随后望向门边的女人,噘嘴道:“你怎么还是带人回来了。”   她唰一下抱住陆晅大腿当嘤嘤怪:“你要赶走我了吗陆哥哥……”   陆晅:“……”   “滚边儿去,”他用手背抵开她蹭来蹭去的毛脑袋:“你看看,认识她吗?”   玄微摇头:“不认识。”   陆晅显然不信:“少来,她知道你,你不认识她?”   “真不认识。”无名小辈,也配她认识?   林茵缓缓走来:“师兄,她没撒谎,她确实不认识我。”   “看吧。”玄微撇眼。   陆晅眉梢微挑:“那她怎么会认识你?”   两位女性一同陷入沉默。   要怎么回答,因为我是妖怪,她也是妖怪,她闻到了我蹭你身上的神龟味儿,我闻到了她抹你身上的狐骚味儿,所以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   玄微搭住下巴,斜了眼林茵,逼她尽快给出合理反应。   林茵小幅度摇头摊手。   气氛僵滞片刻,陆晅率先开了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从小就被养在寺庙里面,身份特别,类似圣女,活佛转世那种?”   玄微:???   从雏妓到圣女,凡人的想象力堪称一绝。   真是自作聪明的典范,玄微快在心里笑掉大牙,面上却目瞪口呆:“……你怎么猜到的?”   陆晅还是有些诧异的,因为这只是他的凭空猜测,却不想得到了认证。   他极力避免着露出没见过世面的神色,眸光波澜不惊:“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   玄微小口微张,有些震怵:“因为这个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你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出来,你好厉害啊……”   陆晅不自然轻咳两声:“不过她怎么知道你在我这?”   林茵迅速反应过来,配合她演戏:“我祖父有一件传家之物,说是以前的圣女给他的,临终前托付于我,让我找到现任圣女,将东西给她。”   “之前祖父曾带我去灵缘寺拜访过圣女,有过一面之缘。那天早上坐地铁去公司,无意看到你和圣女待在一起,后来我去寺庙找她,僧人说她外出历练,我猜她就在你这里。”   “所以处心积虑接近我?”陆晅豁然开朗。   林茵点了点头。   陆晅不解:“直接来问我不行吗?”   林茵垂眉顺目:“因为圣女身份鲜有人知,家里长辈也叫我不要轻易外扬,怕遭来祸端,所以我想如果能和师兄混熟,私底下接近圣女也更方便些。”   她话里有让玄微更加在意的地方:“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林茵迟疑两秒,从手提袋里取出那颗铜币吊坠,给玄微看。   玄微双眼锃亮,急忙接过,摊在手心端详。   是一枚唐代铜钱,产自天宝年间,币身有岁月侵蚀的痕迹,但正面“得壹元宝”四字清晰可见,背上月纹相当漂亮,是少见的精品。   陆晅也瞄了眼:“古币?”   让你看了?凡夫俗子的眼,别腌臜了老子这么精美的币。   玄微当即将它握紧,像是再暴露一秒都要被腐蚀殆尽。   她扬起笑眼看林茵:“这颗铜币是给我的?”   林茵一顿:“可以给你,但我想要替爷爷求教里面的奥秘。”   玄微笑意立散,口气也敷衍不少:“你想知道什么?”   林茵抿着唇,似有些难以启齿,末了望向陆晅:“师兄,这个钱币和家族秘密有关,希望你能回避一下,好吗?”   她们对话说不出的玄乎,也许真有他不便涉及的领域。每个人都可以有秘密,陆晅不再步步紧逼,撂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就上了楼。   见男人走远,林茵面色变得急切,她压着声音:“我听其他人说,你可以读愿。”   玄微问:“你听谁说的?”   “一些妖怪,她们说你专捡许愿池的钱币,还能听到里面的愿望。”   玄微抠抠脑门,要笑不笑:“原来我名气这么大?”   林茵没有迎合她的自喜得意,只迫切追问:“你能帮我看看这颗铜币里有什么愿望吗?”   玄微勾勾嘴角,将铜币别在指间把玩:“你怎么知道它必定有愿,我捡了好几百年,有的钱币载满了沉甸甸的欲望,有的不过走个形式,是一纸空文,镜花水月。”   林茵急到眼里有了水光:“因为物主在抛下它之前许过愿的啊。”   “你就偷回来了?你好变态啊。”   “……?”   玄微捏着这枚硬币:“这个人不是现今的人吧,这个时代谁还舍得扔掉市值这么高的古钱币?”   林茵一讷,摇了摇头:“不是。”   玄微皱眉:“既是已故之人,知道了他的愿望又有什么用?你也没办法为他实现了。”   林茵脸上有泪滑落:“只是想知道罢了。”   她情绪激动,玄微越发困惑:“为什么现在才找我?他去了有百年,这钱币你藏着掖着也有百年了,难不成现在才知道我行踪?”   林茵轻轻擦去泪痕:“早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来找。”   “现在就敢了?”玄微挨着沙发,上下打量着她,她实在摸不准这只狐狸的意图。   林茵极轻地吸了下鼻:“因为我元寿将尽。”   玄微有些吃惊。   林茵挽起嘴角:“这具肉身并不是我的。”   玄微了然:“难怪这么不堪入目。”严重拉低她们妖界平均颜值。   她飞快挺坐起来:“所以说,你现在只有魂魄?”   “也将散了。”林茵口气平静,似乎将死亡看得极淡。   “为什么,你受了伤?”   “没有,是我忘记自己太久了,”林茵说:“母亲说我思绪过重,疏于修习,终将形神俱灭。”   玄微默了,林茵的情形她大抵明白了。   简单来讲,就是自暴自弃。   有上进心的妖怪多会潜心修炼,祈求成仙,只盼有朝一日能长生不老,在五百年一遇的天劫中存活升天。   而有些妖怪因为各种事由失了心神,对诸事都提不起兴趣,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终有一天,过往修为会损耗到一分不剩,那就是他们的衰亡之时。   玄微实在不懂:“因为这枚硬币的主人?”   林茵面色黯然:“与他无关。”   玄微讥嘲:“害得你这样还在为他说话呢?”   林茵只说:“你只要告诉我当中愿望即可,其他的不要多说,我也不想听。”   “执迷不悟,”玄微嗤了声,将那颗硬币拈高,专注地盯了会,然后抬头看她:“他的愿望简单得很,就四个字,后世平安。”   林茵如遭重锤,忽地恍惚,这答案似乎痛击得她站不直身体:“……只有这个吗?”   玄微将那枚铜币在袖口擦了擦,揣进小包:“我骗你干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林茵像是不信:“没有一点关于我的吗?”   “只字未提。”玄微完全不留情面。   林茵央求:“你再看看呢。”   玄微不想再把囊中宝贝取出:“就那几个字,一句话都算不上,我还能弄错?一个凡人为什么要许有关你的愿望?”   林茵不再说话,只呆滞立在原处,目视正前方,半晌都一动不动。   玄微跟着看过去,在她身后,只一面白墙,可她像是能透视一般,看见别的东西,也许是一段故事,一片远方。   见楼下好半天没动静,陆晅摘掉蓝牙耳机,起身走回栏杆旁。   玄微和林茵依然待在客厅里,一坐一立,和刚才没有区别,只是气氛变得沉闷异常。   “聊好了?”他问。   玄微撑着扶手站起来,掸掸袖口:“对,你可以送客了。”   陆晅看了眼林茵,她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如同一尊本无生命的石像。   他下了楼,走到她身边:“我送你下去。”   林茵摆了摆手:“我自己走。”   她与之前判若两人,面色灰白,步履虚浮,像是在短时间内生了场重病。   陆晅见状,回头问玄微:“你跟她说了什么。”   玄微昂首,双手揣兜,脚跟随意踢着地面:“为什么要告诉你。”   林茵避开两人,径直朝门口走去。   她蹲下换鞋,身形轻晃,像是随时会一头栽倒。   果不其然,再起来时,女人往后仰去——咚一声闷响,她后脑直接砸在地板上。   陆晅和玄微都是一惊,前者已快步向她跑去。   玄微看到一只周身剔透荧蓝的狐狸魂魄从林茵身体里浮了出来,她想叫住她,但碍于有人在场,她只能捏紧拳头,不好发作。   小狐狸满目泪花,朝她投来哀伤抱歉的一眼,就飞出门去。   林茵磕到了脑袋,陆晅不敢随便动她,怕弄出更重的颅内伤。   他探了探她鼻端,气息微弱,他赶紧叫了救护车。   处理完一切,陆晅满身是汗,他看向一旁好整以暇,抱臂围观的玄微:“你就站着?”   玄微睥了地上女人一眼:“怎么了,又死不了。”   还要她帮忙擦屁股,人没死,她都要被烦死了。 第11章 第十一枚硬币   救护车到的时候,玄微仍吊儿郎当靠在沙发上嚼小圆饼。   陆晅发现她有两种品质严重缺失,人情味和社会性,可她并不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安于现状。   也许跟打小的生长环境有关,寺庙封闭,她很难接触更多人群。   所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叮嘱了玄微几句,陆晅陪医护人员把林茵抬下了楼。   上了车,急诊医生问:“你是她什么人?”   “男朋友?”同行的护士接话,利索地给林茵戴上氧气罩,绑好心电监护。   陆晅回:“不是,同事。”   急诊医生看了眼抽血结果,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就是低血糖,我们给她输液。”   陆晅颔首,道了声谢。   夜幕宛若渐崩的川峦,将城市覆没,车流是漫山遍野的星辉萤火。   男人侧头看着窗外,他很白净,长得也有些秀气,但鼻骨是陡峭的一画,在昧暗处像好看的山脊,平添几分凌厉,护士不由多看他几眼。   到了医院,陆晅给林茵办好手续,她顺利住入病房。   陆晅在床边坐了一会,见女人睡得很沉,面上也逐渐有了血色,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上人来人往,医护形色匆忙,途经的每个人,欣喜或悲伤,平和或张皇,世间百态都浓缩在脸上。   有个穿病服的女人蹒跚走着,她可能刚做完手术,每一步都很费劲,疼得龇牙咧嘴。   身边应该是她女儿,年纪很小,帮她提着引流袋,还一直在安抚她的母亲:“妈妈不痛不痛,囡囡帮你呼呼,把疼痛都吹走啦……”   母亲当即笑了,摸摸她脑袋说不痛,一点都不痛了。   陆晅忽然想起家里那位。   她遇事淡漠镇定,鲜少感同身受,压根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孩,或者说,不像一个被爱包裹的小孩。得知她真实身份,她性情上的缺陷也有了解答。温房里的一朵小花,并不适合移植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日光强烈,土壤肥沃,只会腐蚀她纤弱的根茎。   陆晅决定送她回去。   从同事那联系上林茵亲人,陆晅回了家。   屋里还亮着灯,但玄微已经睡下了。   微微拱起的纯白地铺像是一小片柔软的雪野。   许是听见他动静,女孩翻了个身,面朝向门。   他们对上目光。   玄微立刻坐起来,睡眼惺忪:“你回来啦?我都要饿死了。”   陆晅放下餐盒。   玄微顿时精神抖擞,饿犬一般疯蹿到茶几前。   她掰着筷子,忽然听见他说:“明早送你回灵缘寺。”   玄微以为自己听错了,仰头确认:“明早送我回灵缘寺?”   陆晅嗯了声,在她面前坐下:“你总不能一直住我这吧。”   玄微连连肯首:“对啊,我都快闷死了,你终于良心发现了。”   她挖饭如铲土,吃光盒饭的速度一如往常。   陆晅想着医院走廊一幕,问她:“你父母呢?”   玄微一愣,实诚答:“我没有父母。”   陆晅不信:“怎么可能,你石头里蹦出来的?”   玄微咕嘟咕嘟牛饮着附送的柠檬茶,含糊不清道:“差不多吧,父母在我这里没有概念。我就是我,管我从哪来的呢,反正我都是我。”   心态倒是好,陆晅莞尔,罕见地不想跟她抬杠:“所以这些年都是和尚在照顾你?”   “也不算,”玄微吸干最后一口茶:“我可以照顾自己。”   陆晅问:“你从小长在寺庙,对外面知道多少?”   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古人,不会坐地铁,不会用手机,对金钱毫无概念,手写输入都是繁体毛笔字,吃了睡睡了吃与猪无异,唯独谎话连篇这点还存留着一些人性。   “要知道什么?”玄微撑着下巴,态度颇为无所谓,她为什么要对凡间事物感兴趣:“我觉得活着就很好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漫延,陆晅五味杂陈:“你在寺里过得怎么样?”   “别提多好了,就是现在冬天了,有点冷,其他都很好,好得不得了,”玄微环顾四下:“起码不用被关着。”   陆晅不屑:“小笼子和大笼子的区别罢了。”   玄微翻白眼:“你又知道了?”   陆晅语塞,他从未参与她的过往,确实也没有草率评议的资格。   他起身去拿下午给她买的衣服,将它们摆放到她面前:“这些你带回去。”   玄微揭开离自己最近的粉色纸袋,一时有些惊讶。   她抽出当中那件,展开细看,居然是她一直肖想的、带毛领兜帽的夹棉衣裳,和陆晅穿的那件款式有些相似,只是这件是她尺寸,颜色又嫩丽得很,一看就是姑娘家穿的。   “好喜欢啊。”她毫不掩饰,小脸埋进毛领,蹭了又蹭。   她问他:“你买的?”   女孩眼睛亮晶晶的,露滴般清透。   陆晅点了点头。   她瞬时警惕:“要钱吗?”   陆晅无奈呵了下:“要,你有吗?”   玄微的小鼻子登时皱皱巴巴:“没有。”   陆晅抱臂:“那不就行了。”   玄微又抱住那件棉服:“陆哥哥,你真的好。”   她爱不释手,像是喜悦到不行,可她又是个爱演戏的主,一句夸奖不知真情假意。   但陆晅还是接受了,还装不足挂齿道:“就那样吧。”   玄微嘟囔:“可你是第一个赠我棉袄的人。”   “寺里和尚不给你?”陆晅问:“也不怕你受凉?”   险些说漏嘴,玄微心一提:“他们也穿的少啊,你没发现吗?”   陆晅想了想,也是。   又相顾无言坐了会,陆晅说自己去洗漱,让玄微早点休息。   玄微把棉服收好,缩回自己被窝里。   趁陆晅洗澡,玄微取出他之前赠她的一颗一元硬币,给这间房子重新布咒。   这一次她动用了更多灵力,使它的加持时间延长,可保这里一年内都不会再有邪祟侵扰。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绝不受嗟来之食。   她也发觉,凡人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讨厌,自负,和难以亲近。   所以她一直等着陆晅出来,留意他响动,直到他上床躺下,她才开口叫他:“陆哥哥。”   陆晅听见了,“怎么了?”   玄微有些别扭:“这两天承蒙你照看,吃的还行,住的也还算可以……你给我买的衣服,我蛮喜欢……总之你比我想的要好那么一点点,所以我放下身段,稍微感谢你一下,不过你也千万别认为我有多感激你,我还是很厌烦被关在这里的。不过嘛,虽被关的很不舒服,但起码衣食无忧,屋子里也很温暖……就,道声谢吧,只一个谢谢,我随口一说,你随耳一听,不用记住,反正明天过后,我们不会再见,好聚好散,相忘江湖,不必太想念我,知道吧……”   她磕磕巴巴说完,上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玄微一愣,以灵识感知,原来他已经入睡。   你娘亲的,白费心力和口水。   算了,玄微安慰自己,就当朝他放了个屁。   她灵识神游,在他床边徘徊。她陡得想起上次盗取手机时见到的睡相,与此刻并无差别。   玄微暗自比较起来,凡人真怪,醒时嬉笑怒骂,眠时没心没肺。不像他们,困觉也是修炼形式的一种,需心息相依,神勿外驰。   不然就容易出差错。   好比上回,她实实在在地睡了,却分不清现实梦境,不自觉间暴露自己,犯了大忌,危险至极。   思及此,玄微闭掉灵识,侧身合上眼睛。   ——   翌日,陆晅起了个大早,这两天事务繁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他好久没睡这么香这么沉了。   他领玄微在外面吃早茶。   玄微面不改色吃掉四个包子,两只煎饺,一笼蟹黄包,一碗阳春面,方圆几米五桌人纷纷侧目,惊异于这个瘦小少女的胃口。   陆晅只能扶额挡住自己,一根根挑着眼前的面条。   “都能去开吃播了。”他小声吐槽。   “什么?”玄微滋溜溜嘬面,没听清。   陆晅长叹一口气:“我说,你慢点吃,不着急。”   “吃慢了不当饱。”   “……”   陆晅叫了辆出租,灵缘寺在离市中心不太远的山上,不出半个钟头,他们就到了。   车停在山脚,玄微开门跳下,陆晅也跟着出来。   又回到熟悉地方,玄微神清气爽,倍感亲切。   两人往上爬,草木葱郁,玄微穿着陆晅送她的粉色棉服,像一朵嫩樱,提前开在了此处。   她蹦跶着,走得很快,陆晅习惯性拽住她兜帽,把她留在可控的范围里。   “干什么呢?”玄微恼火回首。   陆晅收手:“慢点。”   “你不会走快点?”   “不会。”   一拳捶在棉花上,玄微嗤之以鼻:“凡夫俗子,体弱多病。”   陆晅:?   他快步跟上:“只是懒得和山里的刚鬣比较,显得我很没品。”   玄微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猪刚鬣。”他一字一顿重复。   “我是刚鬣?那你是什么?你猪狗不如。”   陆晅加快速度,他腿长,几步就把她甩在身后:“是么。”   玄微卖力追上,擦肩而过瞬间,她挑衅道:“我先走一步啰。”   两人就这样在薄曦中开始竞走,再到百米冲刺,互不相让。   等到达寺门,两人都气喘吁吁。   玄微平稳心绪,说:“就送到这吧,你可以走了。”   陆晅故意舒展手臂,摆出一副好久没晨练跑跑也不错的样子:“不用送你进去?”   玄微摆头:“不必。寺中清净,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不平静,还是不要进去叨扰的好。”   陆晅蹙眉:“你不也是?”   玄微昂了昂脸,示意来时那段山路:“上班去吧,山脚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言外之意,咱们仙畜有别,一个是云间雪,一个是座下泥,还是不要再有交集的好。   陆晅听着有些不对味,讥讽:“你这么高贵,怎么还去山下想方设法办假/证?”   “……与你无关。”   “哦。”他应得不咸不淡,很是欠揍。   陆晅看了眼手机,一来一去,差不多就是上班时间,他不信佛,没有烧香祈福的打算,所以不再逗留,只把手里装满衣服零食的袋子给她:“再见。”   话音刚落,寺中忽有钟声传出,延绵悠长,一隙日光刚巧破开云雾,映在玄微脸上。她皮肤玉质通透,无垢无暇,是不太像尘世中人。   陆晅略微失神,怔忪于自己刹那的念头。   山风拂过,万木飒飒。   下一秒,他见女孩傻子一样捉着四处飘散的发梢,如同抓捕恼人蚊蝇那般,满脸烦躁。   陆晅清醒,收起刚刚的诡异想法。   他正式道别:“我走了。”   玄微:“再见。”今后不用再见了,她在心里补上。   陆晅转身,往山下走。   玄微迈入门槛,又回了头,新的一天,香客如潮般往寺内涌,男人很快没入人流。   玄微抱紧怀里纸袋,接着往里走。两侧行人如梭,在她眼里都是过客,陆晅也无异于此。   一丝异样情绪一闪而过,像蜓尾掠起涟漪,转瞬即逝。   片刻,她识别出这种情绪,是空,空落的空。   她仰脸看了看,心想,也许是因为山太静谧,天太干净,有好大风。 第12章 第十二枚硬币   回到许愿池后,玄微做回了乌龟。   她的原型毫不打眼,在闪闪熠熠的硬币堆里像是一块不知被谁撂这的破石头。   但她有着许多漂亮的同族,比如花纹如羽翅般繁复的玳瑁,背部像是岩浆蔓延的火焰龟,壳上铺满星星的放射龟。   玄微的壳是暗灰色的,嶙峋斑驳,山石一样的质地。   所以常有妖怪把她误认成一只鳖,玄微往往会气急败坏地问候他全族。   恰如此刻,几个没长眼睛的凡人就立在池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那是乌龟还是王八啊。”   “乌龟有这么丑吗?”   “就是鳖吧,但是嘴巴又不太像,甲鱼的嘴不是会比较尖吗?它嘴巴很圆润。”   “但是也好丑啊,哈哈。”   玄微:“……”   看在你们扔钱颇多的份上,本龟爷爷不与你们多计较。   她慢条斯理地划拉着短小四肢,劈开了一条金银道。   铛!   一颗硬币狠狠敲到她壳上。   有小孩惊呼:“哇,我扔到乌龟了!我的愿望会不会马上就要实现了?”   此言一出,周边游客纷纷效仿,往玄微身上丢币。   一个不中,就会抛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   忽然天降硬币雨,玄微眼前都是迸溅、闪烁的金属光晕,她受宠若惊,只想把背拱得再高些,尽情接受这份铜臭洗礼。   小孩妈妈似乎看不下去了,劝阻道:“你这样扔,龟龟会疼的,动物花草都有生命,佛家重地,更不能不尊重它们,知道吗?”   哪里疼?你是我的代言人?玄微只恨此刻不能讲话,要压抑住大呼小叫的欲望。她只盼着这场雨再猛些,再强些,如狂风,如海啸,最好砸到她撑不住身体,在金山银山中窒息而亡。   只可惜那位老妈子的话起了感化作用,小孩停了手,其余人也揣袋相继离去。   多管闲事。   怎么跟陆晅一样?   这个名字陡然闪到玄微脑中,她回到寺里已有一周,偶尔会记起他。毕竟他是她交往最深的一个人类,所以会有点儿特殊,也有点儿难忘。   但也仅仅只是,有点儿。   午后,寺庙里人少了些,玄微勘察完四周,照常扒拉了几颗较为崭新锃亮的硬币到自己壳里,将它们小心掖好。   日光照得水底有了温度,玄微眯起眼,准备打个盹。   有风,水波纹荡漾,晃着她眼睛,玄微顺势把脑袋缩进壳里。   壳里很吵闹,每一颗钱币都在呐愿,有孩童叽叽哇哇的尖叫,也有男女婉转悲戚的衷肠。   玄微聚气凝神,阻隔掉这些喧嚣。她确实可以听见,但也不代表她要去体谅和实现。   喜欢撒钱祈福的凡人多数敏感迫切,对上苍怀抱不切实际的期待。   同理还有栏杆上的同心锁,树杈间的红丝带,恨不能当墙纸一样贴满家中的符纸与御守,都是凡人称之迷信却又趋之若鹜的东西。   一块钱想换到什么。   取之不尽的财富?天造地设的结缘?蒸蒸日上的基业?经年不衰的肉/体?   哪位仙家会做这等亏本生意?心诚则灵,不过贻笑大方矣。   玄微视线在钱币上熟练地游走查点,直到看见林茵送她的铜板,她才顿了一下。   那枚铜币在她收藏妥帖的珍品里并不突出,想起那晚的事和狐女悲戚的眼神,玄微凑近,又把里面的愿望听了一遍,她没弄错,还是那个年迈枯朽的老头声音,“后世平安”。   她迄今都无从得知,狐女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介凡人的临终遗愿,甚至被牵绊至死。   傍晚时分,玄微的困惑有了解答。   狐女又来找她了,这次她换了个人附身,还是个男人,不修边幅,周身都是酒气,应该是宿醉未归,平常又消沉低落,所以周身元阳不足,被她捡来当载体了。   在这一点上,人、妖、神并无二致。如果自甘堕落,被天地遗弃是迟早的事情。   狐女的灵气又弱了许多,仿若一缕青烟,风一吹,就会散尽。   她在池边呼唤玄微。   玄微本想装作不识,无奈她又在岸上抹眼垂泪。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对着一方清池嘤咛啜泣,难免有些吸人眼球。   避免身份泄露,玄微用灵识给她传话,亥时再议,并给了个隐蔽地点。   狐狸点了点头,离开原地。   是夜,池水变得冰凉,月光像敷了层霜,玄微爬上岸,找到那片枯草地。   狐狸在那里恭候多时,她背靠树干,注视着手里一片银杏叶。   玄微停在她跟前,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魂魄来找我?每次都这么大费周章,引人注目。”   “他不行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玄微化作人形,随意盘腿坐下:“我知道啊,要你说。”   狐女虚弱一笑:“这是他的后代,今天凌晨酒精中毒,躺在路边没人搭理,快死了。”   玄微忽的不能言语,片刻才回:“你也快死了。”   她说:“我知道。”   “就你这样自身难保的,还想撑他多久?”   狐女唠家常般语气轻松:“能救一个是一个咯。”   “就因为那个愿望?”她傻得可笑,可玄微嘲讽她的欲望荡然无存:“那句后世平安?”   狐女没有说话,明显在默认。   狐女痛苦地咳嗽起来,起身都困难,她缓而艰涩地发出声音:“我这几日一直在跟踪他,也不知是他家中第几代人,但模样好像他啊。”   “我从小就跟他认识,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他是药师门下弟子,到后山采药时看到了我。”   “我怕人,躲了起来,他把干粮留给了我。”   “有肉,也有炒米,很好吃。”   玄微咽了下口水,她也有点想吃炒米了。   狐女并未留意她的反应,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后来他又来了,我们碰了面,我还是躲着他,他却依然给我留了吃的。”   “他声音很好听,干净的像山里的溪水。”   “那次之后,我开始想念他。”   “所以第三次他来的时候,我咬了只果子给他,跟他示好。”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捡起来,没有擦就吃掉了,好像那果子一点也不脏似的。他谢了我,说果子很甜。我觉得他是喜欢的,晃着尾巴要带他去找更多,他跟了过来,那天,他一边吃果子,一边笑着和我说了一下午,说他学艺不精,师父并不器重,整个山里只有我对他最好。”   “他很苦恼,我想安慰,可我无法讲人话。”   “后来,他学成下山,开了药堂,娶妻生子。”   “我修为渐强,能够化为人形,就去找他,我说了自己身份,他有些惊惶,可我把果子拿给他看时,他立马信了。”   “后来我们频繁私会,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但我也很开心。”   “可惜,没多久,我们幽会被他家仆撞见,他很痛苦,坐立难安,我就追去杀了那人。”   “也是那天之后,他像变了个人,避我躲我,从此不再见我。”   “我怕他对我越发生厌,不敢打搅,但也不舍得离去,就在他宅周徘徊了数月。可这几个月里,都不见他找过我一次,我心灰意冷,回了山上。”   “之后我一直待在洞里,都不知四季更迭。终于有天,他忽然来了我们曾经相识的那个地点。”   “他说,小狐狸。”   “我又惊又喜,躲在洞中,没有吱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我们今生怕是无缘了,但我临死前一定会去灵缘山上许愿,下一世我们一定要成为爱侣,永结同心,那边寺庙很灵验,你等着我,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有往来了,可好?”   “我咬着牙,不敢哭出声,只偷偷点了头。”   “那一天,就像现在,是叶落时节,整座山像是覆满了金色的雪。”   “后来,几十年,我都靠在暗处偷看他度日,他五十二岁离开人世。五十一岁那年,他失去了一个孙子,他悲恸至极,从此落下大病,我去山里找药,却不知如何给他,因为怕违背我与他的约定。”   “不到一年,他似乎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来了灵缘寺,我跟着他过来,看着他蹒跚走到池前,虔诚祈愿,又抛洒下去,再回山下,不过两日,他便离开人世。”   “我又哭又笑,为不舍,为重逢。”   “我拣走了他的硬币,一直在等,他之后的每一世,有和乐美满,有苦闷抑郁,但都与我无关,我走不进他的生活,什么都等不来。”   说到此处,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那天找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没有许那个愿,原来早在那一世,他就已经在岁月流逝里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于他而言,无足轻重,或许就是一场梦,转头皆空。”   玄微都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狐狸脑筋有问题:“那你还救他后代干啥玩意儿,让他自生自灭啊,这是他的命,你奄奄一息,还要逆天而行,这样只会加速你消亡。”   狐狸面色惨白如纸,用仅存的力气攥紧玄微袖子:“我求你……他一息尚存,还有活命机会,市中心的医院大楼形如固盾,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如今根本无法靠近,我也无法在附到其他人身上为他呼救,只能来找你,只有你知情,只有这里我才能进来,我只有你了,你救救他吧,这是他当日夙愿啊。”   玄微眸光渐寒,像一池深水。她站起身子,拨开她手指:“别想了,我不会帮你。”   “这也是我的遗愿,求求你,”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泪在脸颊风干,折着月光,像一道经年累月都无法磨灭的疤痕:“我快走了,救人一命,功德归你,这样也不行吗?” 第13章 第十三枚硬币   功德这东西,对玄微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无非是日积月累,做多了好事可以帮助成仙,虽有些用处,但如果没有积善行德到一定程度,法力再高,也无法在仙班之中有一席之地。   玄微对修仙并无执念,随遇而安,现在谈功德,还是为时过早虚无缥缈了些。   所以她没有理会,只说人间很好,功德无关紧要。   狐狸被她的态度气到咯血,但还是微弱道:“我魂魄将散,今后世间不会再有我的痕迹,这人便算你救下的……而且功德是九天货币,你等飞升后可以拿去置换东西……”   货币?玄微耳廓一动,聚神细听。   狐狸说:“此刻攒的越多,今后上了天越吃得开……”   玄微眉头一拧:“当真?你不是骗我吧?”   狐狸缓慢点头:“怎么会骗你,”她眼圈又红了:“你救救他,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男人瞳孔开始涣散,玄微见状,忙施咒护住他心脉。   狐狸这才安下心来,她满头是汗,嘴唇干枯苍白,道了句谢。   玄微问:“接下来怎么做?”   狐狸问:“我在林茵身上时,曾看到她同事电话联系你,你有手机吧,可以叫救护车。”   玄微这才想起陆晅给的手机还在自己壳里,她翻包找出,一时有些诧异。   都过去一礼拜了,屏幕竟还能够亮起,只是电量那边只剩一格了。   “打120对吗?”玄微多少通晓一些人间常识。   狐狸感激涕零:“对。”   玄微低头摁下三个数字,那边很快接听,她有些结巴地说明来意和地点,按掉通话再抬头时,她发现身畔浮满了萤火。   她一愣,看了眼靠着树干沉眠的男人,他呼吸尚稳,只是周身没有了一丝一毫有关狐妖的气息。   狐妖仿佛从未来过。   幽蓝萤火缓慢上漂,像燃烬,像星火。   玄微也倚到木上,仰头看着它们一点点消逝在夜色里。   她自由了,只是连道别都没有。   ——   车水马龙,天光暮雪,生死悲喜,迎来送往,无外乎世间万象。   陆晅今天加班到快十点,周身疲惫,就没有去赶地铁,直接喊了辆出租回去。   路上他惯例拿出手机,看了眼玄微的位置。   说来也凑巧,他那时担心爷爷反复发作的老年痴呆,就在老年机上安了定位,以防他走失,后来也忘了移除,却没料到现在拿来当做确认玄微动向的捷径了。   他认为这绝不是什么奇葩嗜好,只是“监护人后遗症”罢了。   虽说是萍水相逢,可他还是有些担心她回去之后的情况。好在整整一周,她都安分待在寺里,没有四处乱跑。   只是今天有些异样,地图上,那粒小点在移动,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速度还很快,不像是走路。   到了小区门口,下了车,他也没进去,停在原地紧盯着玄微去处。   他发现那段路通往的标志性建筑是晰大附一医院的。   大晚上去医院?   陆晅觉得不太对劲,他拦住过路一辆的士,说去晰医。   窗外灯火如梭,他给玄微打电话。   对方没有接。   他又拨了一次,这一次通了。   耳边是救护车的鸣笛开路声,陆晅心一紧,语调不自觉拔高:“你在哪?跑医院干嘛?”   玄微的耳膜被他来势汹汹的质问炸的有些痛,也凶回去:“干嘛!你怎么知道我去医院?”   陆晅一秒沉默,不知如何作答,能说什么,他在视奸她生活?也太可耻了。   所以他说:“我就知道了,怎么了?”   “……?”   见她讲话生龙活虎,状态无恙,他当即跳过这个话题,口气也缓和不少:“怎么去医院了。”   对面回:“有人要死在寺庙里了,就叫了救护车,你们的……医师让我跟车。”   对生死之事,她语气依旧稀松平常,就像那晚一样。   陆晅语塞片刻,问她:“就你一个人?”   “对。”   “和尚呢?”   “我没叫他们。”   “有身份证了?会办住院吗?有钱预缴医药费?叫一次救护车都要几百块,你有吗?”   他劈头盖脸质问三连,一股子老父亲嘲讽孩子是不是出息了翅膀硬了的讨厌口吻,玄微不免有些懵,也有些生气:“关你屁事,我自然有法子。”   陆晅冷呵呵扯了下嘴角,说:“我马上到。”   陆晅离附属医院进,他下车就碰上了玄微那辆救护车。   女孩刚巧从车上跳下来,又是那身初见时的灰色单衣,空旷旷挂在她纤瘦身躯上,她洁白的脖颈在深夜里刺着人眼睛。   陆晅大步流星走过去,拉住了她胳膊。   玄微回头,见到了熟面孔,眼不自觉睁大。   她手臂冷得像冰,陆晅问:“我给的衣服呢?”   玄微怔了怔:“没穿。”   他又问:“怎么不穿?”   玄微回:“穿不上。”   “……”陆晅不解:“大小不是正合适?”   玄微被他扯问得烦了:“就是用不到,不想穿,你烦不烦?”   陆晅不再拿着她,松手观察她样子。   一边,医护人员把男人转移到急救床上,叫玄微名字,玄微刚要应声,陆晅提前走了过去。   医生狐疑扫他一眼:“那小姑娘呢。”   陆晅说:“你和我说就好,我是她哥。”   追过来刚要上前理论的玄微愣了愣。   医生点了点头,示意玄微:“是她打的电话,她说不认识这个人。”   陆晅打量起病床上人的面孔,也说不认识。   救人要紧,他们推着他进大楼。   前阵子刚处理过林茵昏迷的事,陆晅对这个流程也熟悉的很,很快就办理好一切手续。   两人并排坐在急诊病区外边,一言不发。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形色各异。   深夜都市的众生百态,都投映尽纳到一双眼里,一只是夜店,一只叫急诊。   陆晅双手曲在腿面,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场,想了会还是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着各种资讯,各种新闻。   玄微一声不吭,惦记着狐狸离去的场景,有些失神。   有个妇女在走廊上痛哭起来,大家都看过去,不一会,又收回目光。   病房里推出一个周身蒙白的人,妇女扑到床上,涕泪横流,步伐踉跄,嚎啕着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那人死了。玄微清楚知道。   陆晅也往那看,他担心玄微被吓着,词不达意地安抚着:“那个人,只是脱离肉/体,去了别的地方,但亲人肯定要伤心的。”   玄微抿了抿唇,觉得他言辞可笑,说:“我知道他死了,你就别一副哄小孩的样子了。”   陆晅一愣:“你在寺里,和尚应该和你讲过这些吧。”   玄微未答,只问:“你知道人死了会去哪里吗?”   陆晅想了想:“天上?地下?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说他们会去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只要在世的人还记得他们,他们就会活的很好,没有真正死去。”   玄微微微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讥诮。魂飞魄散,哪来的新生。   陆晅余光看她,医院里暖气开得很足,可她周身森寒,像是有摆脱不去的夜气,好似不久前,她有过他一无所知的经历,这件事让她心情很差。   陆晅脱了羽绒服,搭到她身上。   玄微微微一僵,扬眸看向他。   他目不斜视,还是看手机,作不关心样:“过会穿回寺里好了。”   想了想又补充:“不要钱。”   “哦。”她散漫应着,一如既往的不知感激。   可陆晅还是勾了勾嘴角,心里明快不少。   当晚,男人抢救成功,生命体征平稳,转入了普通病房。   陆晅联系上他家人,后半夜,他父亲赶了过来,对玄微和陆晅感激不已。   送两人出了病房,玄微驻足,回头不客气地问他,“老头儿,你姓什么,家里做什么?”   老人不明所以,但念在是儿子救命恩人的份上,也好气答:“姓钟,家里开药房的,叫仁德堂大药房,就在延安路。”   提起家业,他脸上浮出些骄傲之色:“已有百多年历史了。”   两鬓斑白的老人始终客套:“不知道你们住的离那远不远,如果近可以来我这边买药,我不收你们钱,今天真是多谢你们。”   玄微仍阴阳怪气:“还是多操心你儿子吧,他这条命可不是白捡的。”   她气焰逼人,话里暗含玄机,陆晅及时制止,拉着她作别,离开这里。   两人往大楼门口走,陆晅问她:“发生了什么?”   玄微被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她手插兜:“我不想说。”   陆晅不说话了,她不想说,他就不问。   他换了话题:“这几天回去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她恢复以往的吊儿郎当:“反正比你那好。”   走出大楼,外面暗夜茫茫。   穹宇是蛰伏的凶兽,月牙儿像微眯的眼,危机四伏,蓄势待发。   陆晅纠结了一会,还是问了:“今天还回山里吗?”   玄微答得极快:“不回。”   陆晅刚要征询她意见要不要去他家歇一晚,女孩已快他一步说:“我饿了。”   不轻不重的声音,小女孩子的声音,像星星淘气地闪了一下。   陆晅心放下了,憋着笑意,嫌弃道:“你的胃是无底洞吗,大半夜还想吃什么?”   玄微好像早在心里有了谋划:“想去便利店,想吃关东煮,想吃方便面,你请不请我?”   顿了顿,她又说:“再来两包炒米。” 第14章 第十四枚硬币   两人去了最近的一家罗森,玄微毫无心理负担取着货架上零食,一点吃人嘴短的歉疚都没有。   挑拣丸子的时候,玄微每样都拿了三串,大有要将便利店清空的架势。   “吃的完吗?”陆晅禁不住发问。   售货员看的一脸老母亲笑容:“吃的完吃的完,你看你女朋友这么瘦小,多吃点养胖点。”   陆晅一顿,瞥了眼大嚼特嚼照烧脆骨丸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玄微:“她哪点配当我女朋友???”   玄微抬起满嘴是汁的脸,困惑望他们。   售货员依旧笑盈盈:“现在女孩子个个喊着减肥,吃点东西还不如喂鸽子的,像这种吃饭看着就有福气的已经不多见了,小伙子要好好把握。”   陆晅对售货员忽然拉郎配的举动不置一词,拽着玄微去冲泡面。   玄微坐在橱窗后乖乖等着,她在食物方面总有着惊人的耐心。   她抹掉嘴角酱汁,嘬干净每一根手指头,才恋恋不舍把签子放去了一边。   市中心的天空是发红的,像是失眠过后充血的黑瞳。   陆晅一手一碗泡面端了过来,把大的那份放在了玄微面前。   玄微轻弹了下插住碗口的叉子,嗅着弥漫的鲜香,感叹:“你们东西怎么这么好吃呢。”   陆晅在她身边坐下:“怎么,寺里只给你吃素?”   玄微摇摇头,“我有时会出来吃东西。”   陆晅问:“偷吃?”   玄微剜他一眼:“犯得着?”   陆晅耸肩:“谁知道呢。”   等了一会,面软了,两人同时揭盖,各自吃起来。   玄微吸了两口自己的面条,瞄见陆晅那碗与自己的口味不同,便想尝尝他的。   她行动力极强,念头出现的一刻,手中叉子已经扎进陆晅碗中。   陆晅登的抬眉:“干什么?”   玄微不为所动,格外利索地绞出一大团,飞快塞进嘴里。   有点烫舌头,她含糊不清评价:“味道……还可以。”   陆晅看着瞬间清汤寡水的面碗:“总共才几根面?我花钱买汤喝?”   玄微翘起嘴角,笑容烂漫:“汤也很好喝呀。”   陆晅太熟悉这种恬不知耻的神色了,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以暴制暴,以不要脸制不要脸。   他也要去玄微碗里夹面。   玄微反应神速,双手当即将碗搬开,让他扑了个空。   “你休想动我吃的!”她抱住面碗,扭身背对她,把自己当一道护食的壁垒。   陆晅见她僵硬地梗在那边,手里还托着刚灌满开水的面碗,哪还有争抢的念头,只抬高声音说:“你放下,烫不烫啊?”   “你不吃我面了我就放下。”她嘟囔。   “我不吃,”他口气认真:“绝对不吃。”   玄微这才将信将疑坐正身体,刚放下面碗,左手已经被人捉过去。   陆晅看看她手掌,还好,没有烫伤发红的迹象。   便利店温暖如春,玄微的手还跟刚在冰水里浸泡过一般凉,他疑惑:“你手怎么这么冷?”   老子是冷血神兽能不冷吗?不冷就要出大事了。   玄微唰一下抽回去,活动一下手腕,没有回答。   女孩的手柔软清凉,触感还跟雪片似的遗落在陆晅指腹,他后知后觉自己举动有些孟浪,耳廓微微热了,不再说话,低头吃自己所剩无几的几根面条。   再扬眸,隔壁已经把汤喝了个精光,面碗干净得宛若精心清洗过一般。   陆晅:“……”   玄微一脸餍足 ,懒散地翘着腿,小脚晃荡。   陆晅这时才仔细看她,他发现,相较于其他女孩,玄微还是有些特别的,她的五官与体型一样,都是秀美小巧的。她有时油滑,眼神却清冽干净,有种知世故却不世故的罕见气质,像落在檐前睥睨众生的飞鸟,会啄食人们撒下的谷米,却总唱些他们听不懂的歌谣。   陆晅忍不住问:“你多大了?”   “啊?”玄微侧头看他:“我快一千岁了。”   陆晅失笑,嘴上却说:“完全不好笑。”   玄微叹气,看,她说实话,他又不信。   “你在寺里都做什么?”他今晚对她出离好奇:“看书,诵经?”   这男的怎么又开始啰里八嗦,玄微搓脑壳:“大部分时辰都在睡觉。”   陆晅语塞,几秒才说:“所谓圣女都这样?”   “不然呢?”   陆晅想起上次林茵说的:“是不是还四处化缘?说下山历练,其实就是跟着普通人蹭吃蹭喝?”   玄微咂舌,虚伪地称赞:“你怎么这么聪明?”   她已经习惯此人出言不逊,一次会来气,两次三次便适应了。   陆晅手在桌面点着:“很多人请你吃过饭?”   玄微颔首:“很多人排队请我吃饭,还客客气气,敬重有礼。”   “什么人?”   “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   陆晅皱眉:“这么厉害怎么还去垃圾桶里翻过期薯片?”   “……”玄微炸毛:“吃多了大鱼大肉来点清粥小菜不行吗?”   “嗯……他们找你干什么,你会预知未来还是能对着你祈福许愿?”   玄微指他:“欸欸?还真被你蒙对了。”   陆晅漫不经心一笑:“你帮我看看?怎么说我也请你吃过不少饭。”   “好啊,我可以给你看。”她不假思索地答应,忽然探出双手,覆到他两颊上。   陆晅一愣,喉咙窒住,突地不能言语,也无法动弹。她手依旧是冷的,仿佛扼住了他心口。   玄微拨正男人的脸,使他面朝自己。   他眨了眨眼。   玄微靠近端详,神神道道说:“你看你,红光满面,近期定是遇上了贵人,得她庇佑,今后必能顺风顺水,青云直上。”   陆晅的确涨红了脸,他避开她手,不自在问:“谁,谁啊?”   玄微勾唇,大言不惭:“我啊。”   “得了吧。”陆晅别开脸。   玄微撇着嘴,两手相互掸掸,像是不当心碰了一层灰:“不信算了。”   “没倾家荡产就算好了。”陆晅冷嘲,手游充值那事还让他心有余悸。   玄微不再理会。   相顾无言坐了会,玄微想起小狐狸,于是问起林茵近况:“你那个女同事怎么样了?”   陆晅回:“已经回来上班了。”   “她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陆晅想了想:“不过她在群里说,她可能摔坏脑子了,不记得一些事情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这工作的,一觉醒来很惊喜。”   玄微心一提:“提到我了吗?”   “没有。”   她暗自舒了口气:“谅她也不敢提我。”   夜晚道路变得冷清,玄微盯了会玻璃后渐灭的灯火,心想总坐这也不是事,于是跳下高脚椅:“走吧,今天住你家。”   陆晅跟着下地:“你真是一点不客气。”   “不然我去哪,寺门都关了。”她理直气壮。   陆晅懒得辩驳,除了他,还有谁能管她。   回到熟悉的环境,玄微立马蹦到沙发上滚滚蹭蹭,像一条流浪许久终于归家的哈巴狗。   陆晅不能自抑地浮出这个联想,可没办法,实在太像,简直一模一样。   安顿好玄微,他进卫生间洗漱。   接水冲脸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女孩的手。   小而软,凉凉的,托住了他的脸。她近在咫尺的睫毛跟羽毛一样,拨弄得他心直痒。   陆晅取下毛巾,用力搓着脸,想腰尽快摒除这些想象。   一定是今天的肢体接触太多,一定是他和异性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相处。   走出盥洗室,他刚要叫出玄微名字,声音却立刻拢回喉咙里。   女孩已经靠着沙发睡了。   她阖目而眠,安静到与平时判若两人,纯黑宽大的羽绒服衬得她小脸有如刚被雪粒捏出一般。   陆晅放轻脚步,把暖气调成静音,走到沙发旁坐下。   他曲起长腿,拿出手机,看了眼公司群里消息,而后点了人事部主管私聊。   对方还没睡觉,问他怎么了。   陆晅打字:我们组的新人林茵,家境不是太好,公司是不是考虑给些补贴?   主管说:有听说这件事,我明天打个报告,回头给你答复。老王惜才,应该会同意。   陆晅回了个OK。   主管打趣:你以前不是不问这些的吗,看上人姑娘了?   陆晅:没有。   只是,忽然心软,觉得助人为乐也挺好。   ——   翌日,陆晅又把玄微送回了寺庙。   今天天气不比上次,起了厚重的霾,四野如同蒙了层灰纱。   陆晅把玄微送到门前,还是一样的道别词:   “再见。”   “再见。”   这次真的不要再见了。玄微第二次在心里补充。   他没有立即动身,问:“今天怎么没敲钟?”   玄微回眸看了眼高处:“还没到时候吧。”   “哦,”陆晅淡着声,还是未动,半晌才憋出几个字:“能照顾好自己吧?”   她昂首挺胸:“那是自然。”   他又问:“你手机呢?”   玄微从兜里掏出来:“在这。”   陆晅安静两秒,垂眼看她手里:“还有电吗?”   玄微点了下,没有反应,她又点一下,屏幕还是黑黢黢一片:“没有了。”   陆晅抿抿唇:“嗯,是没有了。”   突然心烦意乱,他抓了两下额发:“你还用吗?”   “不用了,”她把手机摊到他眼下:“还给你。”   “不要了,你爱扔哪扔哪吧,反正不值钱。”他干巴巴说:“走了。”   玄微点头:“好。”   陆晅双手揣兜,转身将行,寺内遽然响起钟声,徐徐回荡,像穿透雾气的一道道亮光。   他步伐一顿,心绪翻涌,下一秒,他回过头,沿途小跑回去。   玄微正随着人流往里走,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她掉头看,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停在她面前。   她有些惊讶,看着他取下双肩包,蹲身扯开拉链,翻出一团黑色东西放到她手里。   他深呼吸一下:“充电器。”   “有事可以找我,”他像是怕她不懂那般,抬手到耳边示意:“给我打电话。”   玄微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握着那团线,讷讷应道:“喔,好。”   陆晅没有再说更多,转身走了。山气严寒,可他的脸却在升温,越往下走,雾霾越发稀薄,山野也越发清明,他吸了口干净空气,忽而笑了,也不知在笑什么。 第15章 第十五枚硬币   回去之后,陆晅等了三天,也没等来玄微一个电话,一条短信。   不联络他,说明生活平静,诸事安稳,是不折不扣的好事情,可就是有时睡前想起,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是不是白眼狼,今夜睡前,陆晅又看了眼再无更多消息的短信框,忍不住暗骂了句。   人与人的交集无非这回事,我找你,你找我,如果双方都自觉割断了这根线,这座桥,或许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谁先主动并不可耻。   陆晅这么想着,手在屏幕上摁了几下,给玄微拨电话。   他只是好奇她近况,想看她过得怎么样,过得不好他可能还会比较得意,山里毕竟不比市区,交通便捷,美食遍布,回寺的她多半要怀念过往。   正畅想着女孩对着一桌素食苦闷垂泪的样子,那头已经传来机械僵硬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   靠,陆晅当即按断通话,就不该对这只没良心的山野狗子怀抱期待。   玄微当然不知道凡人那些个九曲回肠,她只觉得手机这东西简直累赘到极点,要想方设法找插头,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等它慢慢灌满电,连着数据线一起,就是一对占地方的稀烂玩意。   而且乌龟用什么手机,手机壳快比她龟壳还大了。   麻烦。   玄微把它们揣进壳包最深处,就幻化成龟,扑通跳下她的金银海。   芬芳铜臭瞬时充满鼻腔,玄微只觉得富足惬意。   两人日子都恢复如常,该上班的上班,该捡钱的捡钱,并无异样。   一天闭寺休息,玄微找机会去叩谢了一下正殿大佛。   她最近财运大涨,有位人类少年总来光顾她的许愿池,他年纪不大,白皙清瘦,穿着看上去价值不菲,只是人有些恹,总无精打采垂着眼,瞳里也灰暗无光。   他几乎每天都来,而且都是临近傍晚,人烟稀少的时分。他出手也极其大方,随手一抛就是金币。   还是真金!足金!纯金!放眼整个池子,简直是灰头土脸贫民窟内一位格格不入的贵公子。   所以等他一走,玄微会赶紧把这些小金币收好揣牢,不敢给更多人瞧到。   躲在壳里,摩挲着那几粒金子,玄微近乎热泪盈眶,自打新那个国成立,她都好几十年没拾到过真金白银了。   感谢这位地主家的傻儿子,让她找回遗失已久的富人自信。   出于感激,玄微也曾洗耳恭听过这位小少爷的心愿,他天天过来的缘由无他,希望能再见到妈妈,期盼妈妈可以回来看他。   “妈妈”是什么概念?   玄微不懂。   她从未有过关于娘亲的记忆,破蛋的那刻起,她从罅隙间望见的,只有一片青山,草地葱郁如毯,溪涧湍流向远方。   她形单影只,自然生长,陪伴她的只有秋冬春夏,日月风雪。   数百年间,她拥有的钱币里,有关母亲的愿望不计其数,从“娘亲身体康健”,到“母亲早日康复”,再到“妈妈开心平安”,太多太多了,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   妈妈有这么重要吗?   小的时候,她在族内转悠,其他小龟与她玩耍,夜幕降临,妖兽出没,他们纷纷被母龟喊回了家。   有一只问她:“你娘亲呢?”   玄微摇头:“我没有娘亲。”   伙伴笑了:“怎么可能,那你怎么来到世上的?”   玄微还是摇头:“我也不知。”   小伙伴露出怜悯之色:“我们以后多和你玩,明天早些来找你,好不好?”   玄微弯着眼笑起来:“好。”   她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娘亲,一个人也挺好,不用被管束,天色一晚就被勒令归巢。比如那时,他们都被关在洞穴里,她还可以在水面追着萤火虫游荡,深幽的密林一点也不可怕,花朵都比白日更香。   所以她也不能理解每天过来的这个小孩,不惜挥金如土,只为一腔不切实际的奢望。   小孩来了快有半个月,总是喃喃自语,把水池当成了树洞,也不在意自个儿到底扔了什么,更没有觉察到那些金币在逐渐消失。   玄微真是爱惨了他。   玄微打算找机会答谢他一下,还没等她筹划好,少年忽然不再来了。   玄微等了一天,不见他踪影。   第二天,她翘首以盼,还是没来。   小财神爷跑了,玄微心痛到无以复加,很想上岸找他。   但她在寺里待得多了,心态也变得比较佛,以往不是没遇到过每天都来祈愿砸钱的香客,可出手这么阔绰的,百年内也极为少见。   不过,万物讲究个因果缘分,他不来了,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遗憾自己还没来得及回报。   没过几日,玄微很快将他抛却脑后。   一天中午,趁着僧人和香客都聚集到斋堂用膳,玄微上了岸,窸窣爬过草地,而后在隐蔽处化成了人形。   她扫视四下,快步溜出寺庙。   她要下山吃东西,顺便见个朋友。   玄微虽无身份证,但人脉拓展得不错,准确来说,是人间妖脉。她八面玲珑,结交了不少在人间混的如鱼得水的妖兽,比方这趟要见的貔貅,他经营着一家艺术鉴定公司,长年混迹竞拍场上,帮玄微打理出售过不少古玩宝贝,再从中抽成,是极其出色的掮客。   两妖约在一家西餐厅碰头。   貔貅一早就到了这边,他高眉深目,气质卓绝,一身正装更是精英范十足,不少年轻女孩侧目偷瞄,不敢轻易对视。   一见到他,玄微立马冲上前去勾肩搭背,欣喜唤道:“阿貅——”   西装革履的男人拎开她:“别这么叫我,每回都跟打喷嚏一样。”   玄微坐下,开挖餐前甜点:“那唤你什么,你的人间名字太难听了。”   貔貅也体面入座:“哪里难听,王侯将相,有福有财,别人求之不来。”   玄微刮干净碟子里最后那点残渣,抿到嘴里:“好听好听,王福财,端的是好听。”   服务生过来倒了葡萄酒,貔貅礼貌颔首,目送他走远,才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卡:“你的。”   “还是老密码。”他说。   玄微压着声音问:“有多少。”   貔貅向后倚去,不咸不淡说着些数字:“二开头,七位数,毕竟是金锭,成色好到全场惊呼。我放了五万在卡里,其余帮你存银行了。”   玄微扬唇,自豪不已,不愧是她保藏的珍品。   看着她将那张卡塞进包里,貔貅问:“你整天住在寺内,要这卡有什么用?”   玄微呵气:“我要下山刷卡买吃的呢,总用大把硬币付钱太招眼。”   “你也知道招眼啊,”貔貅哂笑:“你那些吃的能要几个钱?而且现在还有几个人刷卡买东西,全都手机支付了。”   玄微登的想起那个还要充电繁冗复杂的搬砖样累赘货:“用不来。”   貔貅说:“你比我小,却比我更像个老古董。”   他又问:“没想过到人间定居?总当个池中物有什么好么,你要是真想下来,我可以帮你安排,以你的财力,日子过得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好。”   玄微咬着吸管:“人间乌七八糟,不如池子干净舒心,我懒得应付。”   貔貅毫不客气评价:“鼠目寸光,井底之蛙。”   玄微才不在意他的讥言相向,只想炫耀她的新宝贝:“对了,阿貅,说到金锭,我前几天又摸到金子了。”   貔貅总算来了点兴致:“什么?”   玄微谨慎看看左右,确认无人关注这边,才从兜里取出一枚崭新金币:“你看,一位少年总来寺里投的。”   貔貅一愣:“这个……”他快速确认来源:“这是王龠跟私人银行订制的金币,他家大业大,每年都会搞这么一套,有金条,也有金币。”   他指着一处:“你看,上面还刻印着王家的私章,是去年的,上面还有豕形花纹。”   “真精致。”他欣赏片刻,发自内心地称赞一句。   玄微好奇:“王龠是谁?”   貔貅面露敬慕:“国内财富榜上名列前茅的一位,做互联网的。”   他的舔狗神情让玄微猛一激灵:“收起你的崇拜样子好吗,他再有钱,还不是隔三差五要摸摸你的玉石像求财固本。”   貔貅不甚同意:“这不一样,越努力,越卓越,才越有财缘,这种人值得钦佩。”   嗐,还不是快被凡人同化自甘堕落了。   顾及神兽颜面,玄微不想点明,只去在乎自己想要知道的部分:“这枚金币值多少?”   貔貅搁到手心颠了颠:“我看就一千八。”   “也很多了,谁没事扔这么贵重的东西到光天化日大池子。”玄微兴奋握拳。   貔貅把金币递还给她:“你说是个少年扔的?”   玄微爱惜收好,又往更里面揣了揣:“对,十六七岁样子,不像普通人。”   貔貅剑眉一挑:“如果我没猜错,少年应该就是王龠的独生子,王天琦。” 第16章 第十六枚硬币   玄微记下这个名字,作别貔貅后,她又拐去附近小巷吃了两碗面条,一碗兰州拉面,一碗是炒刀削。   摸了摸总算不那么空荡的小肚子,玄微取出其他几枚金币细看。   确如貔貅所言,上面都有微小但清晰的“王”姓字样,隶书体,印章款式,嵌在金子中间既醒目又古雅,持有者的不俗品味可见一斑。   玄微将它们妥善放好,对未来有了更多憧憬,这些小小金币,现下虽说只值千元,可百年之后难保不是震惊藏品界的百万大佬。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跟它耗,等它升值。   蹦跶着回了寺,玄微心中有股子久违的满足。   ——   斗转星移,陆晅恢复独居生活已经快一个月,光阴如流沙,总能冲刷掩埋许多突兀的痕迹,意外的经历。   虽然偶尔还会想起那个独特的女孩,但对陆晅而言,已经没了那些期望与她再有交集的执念。   而且到年底了,圣诞元旦接踵而至,游戏里活动激增,整个组都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临近十二点,陆晅才回到家,他只想快点冲个澡就仰头躺倒。   从卫生间出来,男人用毛巾搓干净湿漉的额发,刚要拿起手机上楼,却瞥见上面有三条未接来电。   他点开一看,联系人是老王。   ——他们的老总,王龠。   这个点接连打来这么多通,铁定有急事找他,以为是工作上疏漏,陆晅不敢怠慢,忙拨了回去。   对方几乎是秒接:“你终于接电话了啊。”   陆晅说:“嗯,刚刚在洗澡。”   “要睡了?”   陆晅回:“准备。”   中年男人叹了一息:“唉,估计你一时半会睡不成了,我有事麻烦你。”   “你说。”   他声音难掩疲惫:“天琦,我儿子,失踪了。”   陆晅困意立散:“几天了?”   “问了管家和保姆,说有四天了。我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们说天琦经常夜不归宿,是我平时疏于管教,这小子才这么无法无天,连家都不回了!”说到后面,王龠有些生气。   “没报警吗?”陆晅想到之前与王天琦的一面之缘,那孩子对声色场所驾轻就熟,就像个游刃有余的混世小魔王。   “暂时没有,人多口杂,我不想再上新闻,和小玥离婚的事……对公司股票影响很大,现在孩子又弄丢了,这年不好过啊,”在商场上翻手为云的王龠,罕见地表露出无力:“联系你,就想请你帮我看看,他前段时间拿了家里一些金子,也不知道用哪去了,我寻思平时也没少给他钱啊。陆晅,我知道你有那技术,能调监控,你帮我找找,这小孩能溜去哪里。”   陆晅犹豫一下:“这是违法的。”   “用在正道就不算违法,”王龠不容置喙,只撂下一句:“我信得过你,等你消息。”   调监控这事,对陆晅来说,就跟泡杯茶一样易如反掌。除他以外,公司很多人也能做到。   王龠大概是看他话少,不嘴碎,不搞团体,所以才找了他。   陆晅无奈地放下毛巾,走到电脑前开机。   他上网找到一张王天琦相片,导入人脸数据,面前几张显示屏上瞬间筛选出他曾经出入的地域监控图像。   用于刑侦监察的天眼系统涵盖全球,无处不在。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渺小程序员,肯定不会闲得无聊去编辑制作这东西,但侵入程序加以利用还是很简单的。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操作慎重,做到片叶不沾身,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然就要被请去吃牢饭了。   陆晅双手揣兜,靠向椅背,眼睛一刻不离地扫视着屏幕。   这大半个月里,王天琦多数时候都在家里别墅待着,临近傍晚,才会叫车外出。   他总是会去一个地方。   陆晅眉心蹙起,居然是灵缘寺。   他调出灵缘寺的所有监控加以比较,男孩的入寺时间多为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进去之后没有四处流连闲逛,而是直奔西南角的许愿池。   他会在许愿池边站上很久,最后抛下什么物体,才转身离去。   陆晅定格那帧画面,将它放大,他倾身向前,看清了男孩手里东西,应该就是老王口中所说的金子。   但许愿池里布满硬币,图像像素有限,饱和度也不是太高,落进水里就不怎么找得到了。   陆晅继续往后看,大约从12月18日开始,王天琦就再也没有现身灵缘寺。   所以,在王天琦失踪之前,他每天的活动,都是去灵缘寺许愿扔钱?   灵缘寺到底有什么魔力?   陆晅实在搞不懂。   也不知道玄微有没有见过他,思及此,陆晅心神一动,拿起手机找到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名字。   结果完全在意料之内。   “您好”出现的下一刻,陆晅就挂断电话。   陆晅又仔细审查了一遍其他场合的监控,却没想到17号傍晚17:23的灵缘寺正门,居然就是王天琦出现的最后地点。   线索在这里断了,但他还是很快给老板回了电话,说了王天琦的近期动向,并将截图一并发到他微信上。   陆晅撑头,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他切出近几日灵缘寺正门,偏门,各个小门的所有监控,开了四倍速,凑近观看。   从早到晚,香客信徒都络绎不绝,唯独午后夜间才清净几分。   盯久了难免倦怠,陆晅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刚要去看另一张屏,眼下似乎有个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陆晅立即把录像回调,他心跳变快,视频里出现的竟然是玄微,就在正午时分,寺庙偏门,她蹦跳着出了寺。   身上衣服是他买的,所以他认得出来。   齐肩黑发,粉色的一小团,永远站没站样,走没走样,除了她还能是谁。   原来她穿了他送的衣服啊……   一种莫名的愉悦汹涌袭来,陆晅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他忙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水,试图冲淡这些笑意。   他反复观看这一幕,沿途玄微的举动有些耐人寻味。   她从小布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嘴里,随后手又揣回兜中,期间摇头晃脑,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陆晅一开始没多想,以为她一贯嘴馋,在吃零食,但等他将图像调大,他怔住了。   玄微掏出来的,哪是什么吃的,是一颗金币,她在齿间咬了下,估计是爱不释手,试了下硬度,才又把它放回。   而那枚金币,就和王天琦先前扔下去的一模一样。   惊喜在顷刻间消失殆尽,陆晅知道她机灵狡猾,但没想到她天真外表之下,还真有些偷鸡摸狗的癖好。佛门圣女是这样当的?没人管管吗?许愿池的钱就这么被她拿走?难怪她信誓旦旦说她不缺钱,原来不缺的,是这个钱。   陆晅无名火起,刹那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读懂王龠的心情,谁家出了这种孩子不着急?   临睡前,陆晅查了查最近三个月监控,发现玄微每周二都会走那个偏门出去,并且在同一时段。   他看了眼日历,明天刚好是星期二,平安夜。   陆晅关机上床,并往微信群里发了条短消息,说明天请半天假。   不料组员都还没睡,依旧奋战在头秃第一线,大家都在群里呜呼哀嚎:别啊组长——你走半天,我们要死半年——   陆晅只回:家里有事。   他要去找玄微去问些话,有关王天琦的,还有她自己的。   翌日,陆晅提早吃了午餐,十二点就到偏门外等着。   再访灵缘寺,陆晅已经驾轻就熟,事不过三,他真希望,这次过后,他就能完全放下,不再多管闲事了。   午后日光毫无力度,周遭依旧清冷,他敛目,拨开袖口,看了眼腕表。   再抬眉,陆晅眼光一顿,瞳中那个粉色身影,已经跨越门槛,冲他这边轻快跑来。   男人戴了灰色口罩,玄微并未多留意。   刚要路过,耳畔忽的传来一道冷飒嗓音,叫着她名字:“玄微。”   玄微站定,错愕回眸,辨别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睛,但玄微还是马上认出来了,她难掩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陆晅摘下口罩,他唇形薄削,棱角并不明显,有点淡漠无求的味道:“我不能来吗?”   他环视一圈:“这是公共场所。”   一月不见,凡人愈发猖狂,玄微勒拳,勉力逼出甜甜微笑:“那请问陆哥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从大衣兜里取出一张照片,直接说明来意:“认识他吗?”   玄微去看,眼底微微一震。   但等她再扬起脸时,已自如切换成困惑神态,她咬着拇指尖,又细细瞧了眼:“嗯……不认识,他是谁啊?”   陆晅不带情绪地弯了弯嘴角:“你为什么拿他东西?”   玄微矢口否认:“我拿他什么了?”   陆晅问:“为什么要偷钱?”   玄微气息急促了几分:“我没有——你可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人啊。”   证据都摆到眼前,她还在狡赖,陆晅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性子?   他特地放下半天工作,单独来找她,是念及旧情,想给她留些面子,希望她能跟自己坦白。   却没想到她死鸭子嘴硬,完全不把偷窃行径放在心上,不以之为耻,反而死不承认。   陆晅越想越恼,瞄到她挎着的那只从不离身的小布袋子,手一伸,就将它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如同蛇被击到七寸,玄微开始慌乱,急急要抢。   陆晅举高手臂,面色愈加冷峻:“是这个吗?偷的钱是不是都放在里面?”   玄微身形有限,跳了几下依旧够不着。她知道此处有监控,不敢施法制他,只能拉扯他手臂,骂骂咧咧:“你还给我!你娘舅爷爷的,还给我——你有毛病吗?这是我私人物品!你这样跟抢劫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一口咬定我偷东西,我看你才更像强盗!”   陆晅岿然不动,被她拉得烦了,他终于垂下手,但也没交给玄微,而是将那只布包倒置。   “你也一起看看,看看你都偷了些什么东西。”他想抖下她那些赃物。   “别,”话音未落——   哗啦啦啦——   袋子里忽然掉出大把金银珠宝,钱币尤多,其中不乏一只玉石瓶子,骨碌碌滚了好远。   陆晅愣住了。   玄微也不动了。   空气凝固。   玄微反应过来,眼眶红了一圈,一把夺回:“给我!”   她蹲下身子,开始把这些东西往布袋里扒。她整个人近乎跪趴在地上,用上体死死护住那些东西,怕被更多人看见,像只竭力刨土找骨头的可怜小犬。   发生了……什么。   陆晅垂眸看了看手,他回忆着那只布袋子,也就巴掌大小,几乎没有重量。   眼下,玄微还拼命收拾着满地金玉,陆晅有些懵,跟着蹲下身,想帮她一把。   玄微打开他手:“别碰!”   想了想又拽住他胳膊,把他拉近一些,狠声威胁:“给我挡好!不然要了你的命!”   陆晅哪还有思考余地,顺着她,陪她遮住地面的东西。   他小幅度活动指节,女孩刚才力气极大,敲得他手背生疼,所以,这一定不是梦,可如果不是做梦,那一定是他的世界观在坍塌。   男人忘了要怎么动,仍蹲在那里,有些恍惚。等玄微处理好一地残局,爱惜抚摸着她的小包时,他才找回一些知觉。   他重新打量起少女面庞,她无疑是熟悉的,可又那么陌生。   他发现,他对她的了解又回到起点,山风拂面,他吸了下鼻子,尽可能轻地问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7章 第十七枚硬币   闻言, 玄微剜他一眼, 站起身来,拍干净衣服上的尘土。   陆晅见她不答,又问一遍:“你到底是什么?”   他猜着一些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名词:“妖怪?神仙?精灵?巫师?超能力者?神奇动物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 他虽惊异到极点,却没有产生太多恐惧。可能光论外形, 玄微活脱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女, 还比他矮好大一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杀伤力。   即便她一直拧着眉, 凶恶地瞪着他, 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恐吓模样。   玄微重新把小包挎好,伸手拉住他衣袖:“跟我过来。”   陆晅心砰砰的,犹疑两秒,还是跟了过去。   她带着他去了一条狭小山道, 九曲十八弯,越往深处,越是密林蔽日, 见不到一个人。   路上他不放心问:“我要死了么?”   毕竟他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难保对方不会杀人灭口, 尤其她身份未明,且很大概率上不是人类, 搞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再多问一句, 你就死了。”玄微咬牙切齿。   陆晅立即噤声, 他暂时还不想英年早逝。   走了约莫两里路, 玄微才停了下来。   四周渺无人迹,荒草丛生,只有高耸的松木,和啁啾的鸟雀。   玄微双手揣进棉服兜里,神情严肃,她不再装嗲叫她哥哥,而是换成了颇为正式的:“陆晅。”   “嗯。”陆晅深吸一口清寒空气,努力使自己镇定。   玄微危险地眯起眼:“你曾对我有恩,我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平安过年。”   陆晅颔首。   “但你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陆晅回:“好。”   尽管性命堪忧,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纳罕:“我还是想知道你身份。”   玄微挽唇:“我是什么对你而言重要吗?”   陆晅说:“重要,不然到死都在想这件事。”   玄微作出以手割喉捋脖子的动作:“行,告诉你,这样你过会儿就能瞑目了。”   “?”陆晅认怂:“那不必。”   凡人真的挫到家了,玄微不禁讥笑:“这么怕死?”   陆晅胸腔起伏一下,并不否认:“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是不想死这么早。”   玄微见他态度诚恳,口气缓和许多:“算你识相。”   她舔舔上唇,指挥他说:“你站好别动。”   陆晅蹙眉,眼看着玄微从她布袋中取出一枚硬币,叽哩哇啦小声念叨,像在施咒。   慢慢的,那颗一元硬币浮出一周金芒,飞至半空。   陆晅眼底映上这圈光,有惊奇的明亮。   啪。   硬币直直冲他撞来,眼一花,陆晅躲闪不及,就已不见钱币踪迹。   陆晅一顿,回头找,“去哪了?”   玄微咧开大大笑容:“在你身上。”   这笑说不出的恶劣,陆晅去兜里翻找,却摸不到任何东西。   玄微呵出一团雾气,轻飘飘说着些心狠手辣的话:“别找了,你找不到的,这硬币已经附到你身体里,可以时刻监听你的一言一行。我现在放你下山,倘若你对外人提及我一个字,这枚硬币会立刻贯穿你五脏六腑,让你一瞬毙命。是生是死,我想你自有定夺。”   陆晅回:“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劲。”   玄微挑起一侧眉毛:“谁知道呢,人心叵测。”   她哈了哈手,纯真一笑,像早春山里的花:“我先行一步,你半刻钟后即可下山。”   陆晅拔足要追,却发现自己真的动不了了,双脚如同植进地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   陆晅突地想起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大声叫住她问:“玄微!照片上那个男孩子你真的不认识?”   山鸟受惊,扑簌飞往天际。   粉色身影一顿,回头朗声答道:“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都同我无半分干系。”   陆晅不再说话。   与一株木桩面面相觑了近十分钟,陆晅两腿才得到解放,他弹跳两下,又在身上查找,拍打,抖掸,也不见那硬币去哪了,不禁有些气恼。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奇妙经历,也不是人人都能体验地到的吧。   他自我安慰着。   刚刚被玄微限行,期间他一边整理情绪,一边回忆了一下当日初见,和以往相处时的那些细枝末节。   女孩不会说外语,肯定长居国内,对新潮事物不太了解,不懂汉语拼音,不会乘地铁,不会用手机,但字写的很好,现在想来,她平日里说话也文绉绉的,连骂腔都跟古人一样……可以自由出入寺庙,鬼魂妖怪应该做不到?对他的称呼多是凡夫俗子、凡人,身上还带着一大堆金银财宝……   怎么越想越像个偷钱离家出走的叛逆小仙女?   这点上面,她和那个王天琦,好像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陆晅往山下走,被自己的联想给恶心到了,结论过于美好,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如果真有仙人,哪个仙人会像她一样手段毒辣,动不动以死相挟,随随随便就往人身上安个定/时炸/弹。   陆晅不再猜了,不过是要他守口如瓶而已,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   ……   在暗处等了半个多钟头,男人身影出现在寺门,玄微忙不迭跟上。   她担心凡人回去之后仍会做些对自己不利的事,决定跟踪他一阵。   人类太好骗了,对不科学的事物总是敬畏得不行。刚刚那个咒语就是个幌子,她哪会这种神通法术,不过是想让他老实听话。   玄微轻笑一声,把硬币收回壳包。这枚硬币一直被她藏在手心里,估计他还信以为真,一顿好找。   太呆了。   玄微迎着风,步履轻盈,在他五米开外尾行。   凡人好像没什么异常,甚至还去了附近一家商铺,叫知缘。   这家店铺开了好多年了,与山上两座寺庙均有合作,会贩卖一些灵缘寺、法元寺的周边物品,有香囊有御守,很多游客爱在这里闲逛。   店内人很多,玄微跟上一位块头较大的欧美人,借他身形遮掩,也窜进商店。   她与陆晅隔着道货架,装模作样挑拣着面前的红色吉签,一边用余光偷瞄男人动作。   他也在选东西,每样都会拿起来看一看,不急不慢。   导购见他迟迟无法决定,过来介绍他面前的御守,末了才问一句:“先生想求什么吗?我们这边什么效用的都有,款式也很多。”   陆晅回:“有防小人的吗?”   玄微眉头跳了跳。   他又说:“最好还能免灾。”   玄微伸长脖子,一脸迷惑。   导购笑着:“当然有,”她挑出一样:“这个深蓝色的,很适合你,希望你平平安安。”   “那就这个了。”他不假思索接过去,去收银台结账。   拎上精致的包装盒,陆晅低头仔细阅读使用说明,不遗落任意一个小字。   有些东西,当初不用信,如今是不能不信,还是重视起来的好。   看他跨过门槛,走出去一段,玄微才怒不可遏追过去,小人?灾祸?可是在说她?   她乃吉祥四圣之一,可以化煞镇宅,是仁寿之象征。   他什么眼神?怎么可以有眼无珠到如此地步?   白瞎了她在他家弄的镇宅咒了!今天有空就把它给收走!   玄微继续跟他。   到了山下,他还是没急着打车走,又在一家小食店休息了会,还点了两串素丸子,坐那慢条斯理地吃掉了。   这人怎么没有一丁点刀已经架脖子上的紧迫觉悟?   玄微戴着毛领帽,烦躁地踹光了墙角的石子。   过了会,他才又动身,这一次,终于叫出租车回去了。   玄微也火速钻进一辆等在路边载客的私家车,说跟上前面那辆黄绿的士。   司机疑惑:“你追那个车干嘛?”   玄微诓人从不用打草稿,苦恼道:“前面是我哥哥,整天不念书,四处乱跑,还死不承认,父母让我跟着,找些证据好让他知错听话。”   “翘课啊?你爸妈呢?”   “都要上班。”   司机一想,今天是工作日,于是不再多问,一脚油门跟上。   一路广厦林立,日光晃着人眼。   载着陆晅的的士,停在了一个玄微从未到过的地方,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形似巨人,周身折射出冷冽的金属色。   陆晅目不斜视走上石阶,进入大楼。   玄微也跟着进去。   男人往里走,路上有人跟他颔首致意,他也回了声下午好。   他平时穿搭简单,总背着双肩包,就像个学生,但一到这里,却有种毫不突兀的出色气场。   周遭都是陌生面容,是西装革履形色匆匆的上班族,玄微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目光不知该往哪摆,只能半仰着脸。   她看着他拐弯,也加快脚步,走过那个墙角,刚小心探头去找,却瞧见陆晅已经进了电梯。   嗷,要跟丢了!   她赶忙跑过去,可惜轿厢门已经闭紧。   玄微停在按钮前,开始观察他到底要去哪一楼。   不过,这数字为何不动?   也是此刻,左侧电梯的门,忽然又向两边缓慢滑开。   玄微惊住。   陆晅好整以暇站在里面,单手摁着门内一处,微微皱眉盯着她。   玄微脖颈僵硬,不知如何回头,也不知道怎么合理地跑路才不显得那么尴尬。   男人长睫一敛,随即又抬眼看她,他眉心舒展,笑了笑,问:“想去哪层?” 第18章 第十八枚硬币   既然已经被发现, 玄微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问:“你去哪层?”   她故作淡定, 似乎并不为此羞耻。   陆晅回:“十六楼。”   玄微窜进电梯, 大喇喇站着:“那我也去十六楼。”   陆晅故意逗她:“你也在这上班?”   玄微磨磨牙根, 抿唇假笑:“你管我。”   陆晅重新刷了十六楼, 等到电梯门合上, 他问玄微:“为什么跟踪我?”   玄微回:“何时发现我在跟踪的?”   “店里就看到你了。”   “……”   “你怎么不隐身?”明知她身份特异, 可他就是忍不住在找死边缘反复试探。   玄微沉默两秒:“我为什么要隐形,本人行事可是正大光明得很。”   陆晅不咸不淡:“哦,我以为你什么都会。”   玄微握拳,“我问你,为何买防小人符!?”   陆晅正色:“先说一句,没针对你。是你让我的世界观产生了一些动摇,我自己买来辟邪保平安的。”   玄微瞥他手里纸袋,哂笑一声:“这东西顶个屁用!就是个心理安慰。”   陆晅不以为意:“聊胜于无。”   自欺欺人,玄微愈发嗤之以鼻。   电梯仍在上行,玄微环顾着这间科技感十足的轿厢内设:“这是你办公的地方?”   陆晅颔首:“对, ”他没有跳过方才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为什么要跟踪我?”   他猜:“担心我一回来就四处乱说?”   “怎、怎会?”玄微口齿打结:“你别忘了你体内还有我的死咒。”   陆晅回:“我不会外传,你放心。”   他口吻忽的郑重, 玄微不由多看他两眼:“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贪生怕死?”   陆晅挑了挑眉, 对此事不置一词, 另外问起:“你不担心今天门边那幕被拍到?我记得, 那里有个监控。”   提到这个玄微就懊恼:“对啊,都是你的错!”   陆晅微微侧身,敛目看她:“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此时,电梯已达十六层,门再次打开。   门外立了几名年轻男性,瞄见里面情景,一时有些迟疑,不知该进不该进。   陆晅抬眸,看到了自己组员,他们面色各异,有的挤眉弄眼,有的难以置信。   面面相觑片刻,陆晅率先打破僵局,他抿了抿唇说“你们不进?”,话音未落便拽上玄微胳膊快速往外走。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动让开一条道。   “组长你来了啊。”   “难怪组长上午没来,原来是忙这家里事呢。”   “嗬!今天组长居然不是一个人来上班!还有人送了! ”   “嘿嘿,嘿嘿。”   擦肩而过时,大家不约而同揶揄开来,还有欠揍憨笑的。   陆晅额角隐抽,越走越快,把玄微带离原地。   玄微不解地频频回头,陆晅怎么看起来比她还不识礼数,恐惧人群?   等他走远几步,电梯里卡着门的几位立马追了出来,在墙边探头探脑。   “去哪了?”   “好像是安全通道。”   “不得了要在那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了。”   “原来组长喜欢那种类型。”   “你不喜欢吗?长得好可爱。”   “真的?我都没看清。”   “可爱啊,唉,我也蛮喜欢那种类型的,可惜就是遇不到长得这么顺眼的。”   “日!你踢我干什么?”   “你撬墙角撬上瘾了?组长的人你也想挖?”   “?感慨一下也不行?”   安全通道的大门,吱嘎一下被带上了。   楼道变得异常安谧,墙边开了扇小窗,恰映出一片日光浮尘。   方一站定,玄微就抢回自个儿手臂,控诉:“你能别动不动就扯人吗?”   他眉心微皱了皱:“你是人吗?”   “……”凡人竟还找到新思路嘲讽她?   她不想计较,只因惦记着方才交易,这种与钱有关的措辞字眼总能调动她最大的积极性:“你想做什么交易?”   陆晅看她:“那段监控,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你覆盖掉,但有关王天琦的所有消息你都得拿来跟我交换,只要是你知道的。”   玄微转转黑眼珠子:“我说了不认得他。”   陆晅呵气:“不用骗我,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玄微揉揉鼻头,思度少顷,心里有了决定,她得先问清缘由:“你为何想知道那少年消息?”   陆晅下巴示意门的方向:“他是我们老板儿子。”   玄微诧然:“王龠是你上级?”   陆晅也愣了:“对,你怎么会知道?”   玄微:“有所耳闻,至于我如何得知,不是你应管的事。”   陆晅说:“好,我们只说王天琦。”   玄微问:“他怎么了?”   陆晅回:“他失踪了。”   玄微啊了声:“难怪许久不见他人。”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回她的小财神爷。   “你在寺里见过他几次?”   “每天都会看见。”   陆晅不明:“灵缘寺那么大,每天人又多,你为什么单单关注他。”   玄微理所当然回:“因为他有钱。”   陆晅稍稍靠向墙:“所以还是你偷来的钱?”   “别人已经不要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玄微义正言辞。   “可这钱不是给你的吧。”   “不归我也要被你们凡人拿走,当真供给佛祖了?不过还是拿来修缮寺庙,图更多香火钱,年年岁岁无穷尽也,我在那儿风雨无阻地当值,帮着保平安,抚人心,收一点酬劳不为过吧。”   沉寂几秒,陆晅背手在墙面轻叩着:“你现在方便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吗?”   玄微有点犹豫,可既然已经开诚布公,再踌躇就显得自己不够大方,失了神兽那范儿,于是说:“我怕讲出来吓死你。”   “嗯……没事,你说。”陆晅正身立好。   “我乃水神玄武门人,修为已近千年,在三界名声响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多次游历名川仿遍湖海,鬼妖对我无不闻风丧胆退避三舍,神仙见了也得作揖尊称一声……”她噼里啪啦亮出大堆头衔。   陆晅听得头晕:“你直说身份就行。”   “我是,”玄微长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神龟。”   陆晅停顿须臾,清了下喉咙问:“龟?乌龟?”   “神龟!”她险些一蹦三尺高。   不就是乌龟?陆晅本想消化一下,可笑意就要溢出来了,他握拳到唇边,又咳两声,艰难地使自己语气平稳:   “也就是说,你原形是龟,对吗?”   “对啊——”她鼻孔看人,傲气十足。   实在无法将乌龟这种一脸与世无争的温吞生物和面前趾高气昂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陆晅盯了她一会,认真问:“可以变一个给我看看吗?”   “这儿监控坏的,你不用担心。”他实在太好奇了,她本来的形态到底是龟仙人那种,还是忍者神龟那样的,或者跟杰尼龟差不多?   下一秒,陆晅受到了来自龟族的社会主义毒打。   被女孩子一拳锤到墙上的时候,除了腹部有些疼痛难忍之外,陆晅感觉还算ok。   “你力气……还挺大。”绝非一般人所为,这次陆晅是真·咳嗽了好多下,只能倚壁点评。   玄微吹吹手掌,白他一眼:“能要你命可不是随口戏言。”   他信了。   考虑到人身安全,陆晅迅速回归正题:“你跟王天琦说过话吗?”   “没有,”玄微想了想:“但他总来许愿池。”   陆晅回想那晚监控:“他是去过许愿池,你也在那?我怎么没看见?”   “我一直以原形生活在灵缘寺许愿池,偶尔化形下山。”   陆晅问:“你在池子里面?”   玄微点头:“对。”   看来她本身样子应该就是只普通小龟,陆晅心道白挨打了:“我看那小孩每次过去,都会待很长时间,你有听见他说什么吗?”   玄微回忆:“他确实叨叨自语过,但我没仔细听。”   她从布包里取出一枚金币,夹在指间:“这是他的钱币,他的心愿是想再见到母亲。”   陆晅蹙眉:“你可以听到人心里想法?”   他忽然耳热,那天寺门再别,他满脑子都希望能再见她。不会都被她知道了吧?   玄微摇头:“不是,只能听见这种许愿钱币里面的愿望。”   陆晅松了口气,幸好他之前从不跟风这些迷信活动,不然绝对要被类似玄微的灵异神怪扒个底朝天,毫无个人隐私可言。   “你听人愿望干什么,难道你还能帮他们实现心愿?”陆晅问她。   玄微嗤了声:“想得倒美,谁会帮你们圆梦,我这些年见过不少人来还愿,都以为自己运气极好上天眷顾,实际都是自身努力,风水加持,或有旁人暗中相助才达成所愿罢了。”   陆晅撇着关系:“别带我,我不信这个,只信自己。”   “信自己还精挑细选买御守信呢。”   “……”   陆晅抿紧唇,一会才启齿:“王天琦的父母离婚不久,他被判给他父亲了,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总是去你那许愿。”   刚要追问两句,兜里手机忽然震动。陆晅取出来一看,是刘约,他瞄到时间,心一惊,已过下午上班点一刻钟了。   陆晅按开,靠向耳边时,他不当心点到免提,那头瞬时传来异口同声的男声齐问:   “组长你还要跟人你侬我侬多久啊——”   他们嗓音中气十足,响亮地在楼道回荡。   陆晅:“……”   他当即掐断通话。   他摸两下后颈,不自在看向别处。   “谁?”玄微也被这声震了一下。   陆晅愣神,喉结局促地动了下,才答:“就你刚刚在电梯见到的那几个,我同事。”   “你侬我侬?是说我们两个?”玄微不是傻子。   陆晅解释:“……差不多吧,他们不知情,以为我们关系比较特别,你不用多想。”   玄微冷嘲:“你们人类真是物以类聚,眼神都不大好使,你侬我侬?我们明显是仙畜有别,不共戴天。”   陆晅无言,得知她就是个野生动物之后,他不打算再锱铢必较。工作上事不能再耽误,但要提前安排好玄微去处,“我得回去上班了,你怎么办?”   他瞟了眼她小包,想起那些石沉大海的电话,压制了一会,终究问道:“你手机一直没用?”   “麻烦。”玄微甩给他两个字。   “现在在哪。”   玄微说:“在我身上。”   她把手机和那团数据线原封不动掏出,展示给他看。   陆晅长叹一息,取下黑色双肩包,找出自己的充电宝。   他把她手里东西拿过来,将三者连好,静待一分钟,他开机后才把手机递还回去。   玄微接过,手里一沉,没料到这么重,不禁斥道:“什么玩意?”   凡人怎么尽给她添担子。   “给你手机充电的,”他开始叮嘱:“二楼有间员工茶餐厅,菜品味道还行。”   陆晅又递过去一张卡:“这是我饭卡,那里全天供应吃的,你想吃什么直接刷就行。”   “你在那等我,我下班会打电话给你。你要实在无聊……”他似耗费极大心力才将这句话说全:“可以打游戏。”   有吃有玩,似乎不赖。玄微将信将疑,噘噘嘴:“能买法宝买药瓶吗?”   静了两秒:“能。”   陆晅补充一句:“但别太过分。” 第19章 第十九枚硬币   送玄微进了电梯, 陆晅又交代几句,才回了工作室。   他心情莫名昂扬, 这些天超负荷工作带来的沉郁烦闷一扫而空,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走到自己电脑前,附近同事全都探头看他。   他旁若无人地开机,身边刘约叫他:“陆神啊, 迟到了啊,还挺久啊——”   几个大男生一并桀笑起来。   陆晅充耳不闻, 打了个呵欠, 起身去茶水间倒咖啡。   站在咖啡机前,陆晅取出手机看微信,组群里正聊得火热,未读信息有几百条。   他点开扫了眼,绝大多数是讨论他的。   换作平时, 陆晅会着急澄清,但今天很奇怪, 一种惰性频频袭来,他拇指放下又抬起, 终究没打出一个字。   他切出微信, 给玄微发短信。   “到餐厅了吗?”   等了几十秒, 对方并未回复。   陆晅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这次对方倒接起来了,但语气颇为不耐烦:“干什么?”   陆晅问了和短消息里一模一样的话:“到餐厅了?”   “对啊, 刚到, ”她似乎有了惊喜发现, 霎时变得雀跃无比,好像一捧花儿被抛向天空:“哇,这里好好好好好好……多吃的啊!”   她一连用了许多“好”字,仿佛被面前奇景震慑。   陆晅被她情绪所染,也跟着弯了下唇,只是口气淡如白水:“别把我饭卡刷爆了,不然你准备赔钱吧。”   “知道了,我要开吃了,再会!”玄微食指大动,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当即挂了电话。   陆晅回到办公桌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谁家养的乌龟这么大饭量。   野猪还差不多。   ——   玄微自然不知道陆晅对她的评价,还兴高采烈地选着食物。   华越的员工食堂逼格堪比五星酒店自助餐厅,菜品应有尽有,肉类海鲜尤多。   最后拣了只澳龙压进已经堆成山的瓷盘里,玄微才乐颠颠冲向结账台。   她一手一只盘子,都放的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溢出。   收银员扫了眼,有些惊讶:“能吃完嘛?”   “我还嫌不够呢。”玄微觉自己被轻看了,这点东西,估计也就够她塞个牙缝。   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收银员抬头一看是生面孔,不像公司里人:“你哪个部门的?”   玄微拈着卡递给她,言辞得意:“你刷了不就知道了。”   那人接过,扫了眼显示屏上名字:“原来是陆晅熟人。”   第一次见陆大佬带人过来,她止不住好奇:“你是他什么人啊?”   “他想方设法要讨好孝敬的人。”   “……”   收银员笑出了声:“你们年轻人现在都玩这套?陆晅人看着刚,对自己人求生欲倒挺强啊哈哈。”   前半句玄微完全整不明白,但后半句她深以为然:“那是,不好好供着我,他早死了。”   收银员笑不拢嘴。   敬畏她这等仙兽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此人为何一副看笑话的古怪神情。   玄微只觉不适,端着两只餐盘火速离开原地。   她找了一处空位坐下,挑拣餐具。   选出最顺手的叉子,刚要拿到手里大快朵颐,兜里手机又震一下,玄微双肩瞬间下塌,她呼出一口气,烦躁地拿出来看了眼。   结果不是陆晅发来的,而是几位数的陌生号码:“尊敬的客户,您好!您的手机因欠费已被限制呼出(能接听,不能拨打)……”   她想,手机是陆晅的,短信应该也是发给他的。   于是顺手转给陆晅,却显示发送失败。   玄微不解,但也没在意这事,只专注眼下美味。   风卷残云解决掉两盘食物,又咕咚咕咚灌掉三杯果汁,玄微餍足地瘫在了椅子上。   只恨胃不够大,不然她真想将这间食堂搬空。   玄微打了两个饱嗝,掏出手机,打算继续上回陆晅严令禁止她玩的手游。   正苍蝇搓手等着进去大杀四方,屏幕上却显示连接不上服务器。   关掉重试,还是一样的结果。   玄微起疑,这陆晅是不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得动听,实际早就在她手机内部做了手脚,让她玩不了任何游戏。   思及此,她试了其他几个游戏,无异于此。   她心里的推断更加笃定,也许这就是陆晅上回在通话里要挟过的防沉迷?   玄微腾得窜出火气,立即打电话给陆晅。   却没想到这通话也拨不出去,只有一个女人反复告诉她,您的电话已欠费停机。   哇靠,玄微把手机揣回兜里,杀气腾腾冲出餐厅,想要上楼找陆晅理论。   走出去两步,她又回到餐厅,拿上两包薯条,刷卡抄兜带走。   玄微进了电梯。   二十秒后,她恹恹挪出电梯。   她没有这个建筑内部的通行卡,根本无法上到自己想去的楼层。   饭卡她也试了,没一点用。   所以她烦死人类世界了!!!!!   每个有血有肉有饱满生命的人都被压缩为平面,成了一张卡片,一页简历,一份证书,否则将寸步难行。   玄微站在走廊里,举目四望心茫然。   她在这层楼晃了一会,把每个旮旯角都找遍,终于看到了安全出口,她推门进去,发现这里有楼梯,可以上去。   楼梯间有监控,不敢动用法术的结果就是,从二楼到十六楼,玄微爬的汗流浃背。   停在16F的门板前,她捋了把湿漉漉的额发,整只龟都要虚脱了。   ——   陆晅就职的游戏工作室,占据了华越大厦的整个十六层。   内里布置是纯白极简风,悬挂着一些游戏相关元素,外围则是整面的玻璃墙和感应门,职员可以刷卡入内。   玄微停在门边,痛苦喃喃一句,怎么又要刷卡,随即用手里饭卡试了一下。   并无反应。   玄微痛苦地蹲下身,抱头搓揉。   一个出来倒水途经大门的女员工注意到这边,走出来询问她找谁。   玄微抽了抽鼻子,开始嘤嘤诉苦:“我找陆晅,他把我一人扔下边,我一个阶梯一个阶梯爬上来的。”   她发丝凌乱敷在额上,眼圈红着,睫毛水灵灵,俨然一副被遗弃的可怜无助小奶喵模样。   女生闻言,先招呼她进来,带她坐到墙角的懒人沙发,而后去了研发部。   “陆晅,有个小姑娘找你——”   “哦哟——”   被问话的人还没从屏幕后面抬头,一室孤狼就嚎叫开来了。   陆晅皱了皱眉,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她出门。   他老远就看见了玄微,步履不由变快,直接越过带路的前台。   他停在她面前:“不是叫你别乱跑?”   听他这样问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玄微凶他:“那我做什么?”   她高举手机,像举着他的把柄那般趾高气昂:“你是不是把我手机控制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陆晅:“……什么东西?”   玄微的控诉停不下来:“游戏进不去,电话也打不了,什么事都做不成,还骗我有玩有吃,全是假的!男人嘴巴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陆晅蹲下身,把她手机拿过来,瞥了眼左上角,哼笑一声:“是停机了。”   他看向她:“跟我没关系。”   玄微问:“停机是什么?”   陆晅耐心解释:“就是没有话费,手机账户里没了钱,短信通话传不出去,也会连不上网,无法使用软件,比如你说的游戏。”   “怎么哪那都要钱,”她理解力惊人:“可不还是你的原因吗?为何不及时交钱。”   陆晅愣住了,她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用自己手机给她充了钱:“好了,过会就能用了。”   女孩刚要抽回自己手机,男人手腕往上一抬,接而正色道:“省着点用。”   说完才将手机完全交还给她。   玄微撇嘴,两只小手托住,啪啪啪啪试了一下,的确可以登上游戏。   她开心地操纵着游戏里的侠客,随口嘀咕:“还让我省着点花……能用多少哦,就只与你一个人打电话发短信。”   陆晅忽然沉默,耳廓像烙红的铁。   他注视了会她低垂的,莫名乖巧的眉眼,“你在这里没别的朋友么?”   玄微立马架起手机当盾牌作格挡状:“本人义薄云天,休想再从我这套出其他妖神的信息!”   陆晅:“……”   陆晅换话题:“公司太忙了,我今晚估计还要加班,通宵也不是没可能,你打算去哪?”   玄微歪头:“我哪不能去?少小瞧人了。”   陆晅问:“回寺里?”   玄微抿唇:“可以啊。”   陆晅迟疑两秒:“你就不怕别人发现吗?”   玄微挑眉:“发现什么?”   “发现你不对劲,不是正常人。”   玄微立即骂骂咧咧:“你才不对劲,你才不是正常人!”   陆晅有点无奈:“现在是年底最忙的时候,我不太方便。”照应你,监护你,这两个词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玄微摸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你不方便关我什么事?”   他想起乌龟习性:“你会冬眠吗?”   玄微如实回:“太冷就会冬眠,一般在三九之后。”   “冬眠到什么时候?”   “惊蛰之前。”   陆晅调出手机日历看了眼:“这么久?”   “天气暖和的话就不需要,有年冬季很暖和,我格外精神,完全不想睡。”玄微仔细回忆了一下。   陆晅注视她少顷问:“还记得我公寓在哪吗?”   玄微点头。   “我帮你打辆车,你去那边待着,门密码是940514。”   玄微警惕地皱起小鼻子,目光判究:“为什么又去你那?”   “安全,”他给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只有我一个人类知道你身份。”   她不谙世事,警惕性不强,万一被更多人发觉,难保不会被当成恐怖的异种抓走,再囚禁到实验室做各种解剖研究。   玄微摸摸下巴:“那倒是。”   “你在我那,我也比较放心。”   “需要凡人替我操心岂不是很丢脸?”玄微嫌弃地啧了声,转念又想:“你是不是怕极了,所以绞尽脑汁讨好我,盼着我某天大发慈悲解除你身上的咒语?”   这一刻,陆晅又对自己产生怀疑,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招惹一个来历不明不知是神是妖的生物。可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情绪牵拉着他,让他难以袖手旁观,无法割舍放下。   所以他也懒得争辩了,只敷衍地顺着她说:“嗯,对,你说的没错。”   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玄微权衡片刻,看他一眼问:“你今晚通宵?”   “可能性很大。”   “晚上吃什么?”   “不知道,也许会跟同事一起叫外卖。”   “哦,”她不假思索:“也帮我叫一份。”   “?行。”陆晅怀疑她的脸皮比他们大楼还厚。   玄微双手放进口袋,刚要起身,又吧唧坐了回去。   她的手在鼓鼓囊囊的兜里停留许久,才恋恋不舍将其中一包薯条拈出,递给陆晅:“喏。”   陆晅挑眉,是他们公司的薯条:“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的伙食……你不是要加班?”   “……?”   “要不要啊——”她嗓音忽高。   陆晅笑了下,接过去:“要说谢谢吗?”   “不必。”她挥挥手,站起来:“走了,送我下楼。”   走出去几步,玄微回头:“你怎么不动?”   “等会。”男人还蹲在那里。   “你又怎么了?”   “……腿麻了。”   …… 第20章 第二十枚硬币   玄微回了陆晅那里,虽说凡间事物俗不可耐, 可他的住宅好歹暖和, 又不愁吃,比那冷冰冰的小池子好多了。   更何况, 凡人都盛情相邀, 她也不好拂他面子。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当自个家, 玄微一路奔驰, 很快进到男人公寓。   他不关暖气,一开门便是温水漫身一般的舒适。玄微火速套上小棉拖,嗒嗒嗒跳到惦念许久的小沙发上。   她圈住绒布枕, 把脸死死埋在上面,蹭了又蹭,甚至有了想把这个沙发塞进壳包随身携带的打算。   陆晅这人, 哪哪都不行, 挑家具的眼光倒不错。   与沙发温存了会,玄微又忙不迭跑去跟冰箱破镜重圆。   何为冰箱?能贮存保鲜的神器,她流连忘返的圣地。   时隔一个多月,陆晅冰箱里又多了不少好东西, 像是松鼠为了过冬提前囤好了丰富口粮。   玄微粗略扫了一眼, 每样都拿出几袋, 然后将它们抱回到沙发上,很是忘我地享用起来。   暖饱犯困, 门铃忽然作响。   玄微猜是外卖到了, 立马竖起上身, 飞一般窜到门口。   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袋子,她垂眸瞄瞄里边餐盒,看来陆晅今天吃的是套餐饭。   玄微把它放到茶几上打开,刚掰开筷子,兜里手机在震。   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是哪位,玄微不看屏幕就接了起来。   “歪——”她声音拖拉,喉咙也不爽地压低,宛如一台发动艰涩的陈年生锈老机器。   陆晅好像完全没听出她态度拿乔,语气平平问:“外卖吃了吗?”   “刚要吃。”你就来打断老子好事。   陆晅像老妈子一般絮叨烦人:“你餐盒里有莴笋炒香肠吗?”   玄微低头迅速看了眼:“有啊。”   莴笋似青玉段,肥瘦相间、色泽红润的香肠掺在其中,无一不诉诸着鲜美诱人。   玄微食指大动,夹筷霍霍向饭盆。   陆晅说:“你别吃这个,我刚查了下,乌龟不能吃莴笋,营养成分过高,对你消化系统有害。”   “?”玄微愣住了,这人莫不是有毛病,想当年她吃辣子鸡时只挑辣不吃鸡,这寡淡到不能看的家常菜也配损她脏器一分?   玄微翻了个白眼:“你可算了吧。”   陆晅:“有科学依据。”   “我的存在有科学依据吗?”   “……”那头静默几秒:“没有。”   “那你信个屁的科学。”   陆晅无法反驳,只能说:“随你。”   “你再事儿逼我下回就专挑人吃,凡人都与你一样没营养,一根直肠通大脑。”   稍等片刻,玄微刚要放下手机,那边又传来声音。   陆晅不知是夸是讽回:“你懂的不少,还知道直肠和大脑。”   玄微咬牙恨恨:“烦请弄明白普通乌龟与我等神龟的差别。”   陆晅淡声哦了下,挂断电话。   玄微也放下手机,被凡人这么一打搅,她胃口去了大半,餐盒里的东西还未见底就把它撇到一边去了。   在手游里砍了两小时的怪,玄微犯困,打算睡觉。   她的临时地铺已被陆晅收起,只剩一块空地板。   ——   临近四点,陆晅才回到公寓。   一上出租车他就开始打盹,到目的地后还是被司机叫醒的。   进了门,陆晅刚要开灯,突然瞥见鞋架旁有双小鞋子,被它们的主人摆的横七竖八。   陆晅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累到险些忘记家里还有个人。   哦不对,应该是还有只爬行动物。   陆晅把它们整齐放回鞋架上,而后打开手机电筒,将客厅扫视一圈,却不见一个人。   他皱眉,难道变回原形躲沙发肚睡了?   不管她了,陆晅关掉灯光,去卫生间洗漱。   吹干头发出来,陆晅看了眼时间,往卧室走。   他脚步极轻,只用手机屏幕照路。   黑暗中,一团淡光拾级而上,直到二楼才灭了。   通往大床的路线他相当熟悉,即便摸黑也跟白天无异。   堪堪要掀被躺倒,身后传来幽幽一声:“你回来了啊。”   陆晅跟被刺到似的弹起来,拧开床头灯回身找人。   床中央睡着的,除了玄微,还有哪位。   她的眼睛剔亮如星,但双手还攥着被褥边缘,似乎没有出来的打算。   “你怎么睡我床上?”被这么一吓,陆晅睡意全无。   “不能睡吗?”玄微四仰八叉躺在那里,手脚自在划拉:“本神龟又没别的地儿睡了,纡尊降贵睡你床不可以吗?你应该感恩戴德。”   陆晅反问:“你睡这,我睡哪?”   玄微马上回:“你打地铺啊。”   “……”陆晅退了一步:“我去把你的地铺弄好,你现在给我下楼。”   玄微撇脸:“不,我更喜欢这里,我今后都要睡这里。”   陆晅语塞。   他本以为,知道她本来面目这件事会让她稍微收敛一些,却没想到愈发猖狂,占人便宜也占得更加理直气壮。   他跟她理论:“玄微你搞清楚,你现在是寄人篱下,不要喧宾夺主。”   女孩全当耳边风,翻了个身就把头蒙进被子,像是熟练地缩回了龟壳,周身都在叫嚣着“我不听我不听”。   陆晅无奈地嘶了声。   他格外认床,当初出来念书和工作租房,都是辗转反侧与寝具磨合了足足一个月才完全适应,能顺利入睡。这也是他讨厌团建和出差的原因。   所以他今天必须拿回床的归属权。   陆晅站在原地,沉思片刻,转身去了楼下。   ——   玄微睡得气机调和,天人合一,突地听见一阵金属砸地的清越声响。   她旋即坐起,环视四下。   周边黢黑,并无异常。她探头到床边,看见地板上有小小的圆形物体在反光闪烁。   ——是硬币!   她赤脚蹦下床,弯身把它捡到兜里,刚要起来,她目光一顿,半米远外,居然还有一颗!   她跑过去拾,结果眼前又是一枚。   数颗一元硬币按次序摆放,沿着木梯一路而下,闪闪熠熠。玄微边走边拣,快乐到忘形。   心无旁骛地将最后一粒收入囊中,玄微才满意抬脸,下一刻,她笑容僵在脸上。   面前是一张眼熟的地铺,显然刚被人收拾出来,枕被都整齐叠放在那里。   糟糕。   中计了。   玄微忿忿抬头,果不其然,一道瘦长身影就立在二楼,他撑着栏杆,俯看这里。   环境太暗,她看不见他神情,但不用想,此人脸上定是嘚瑟到扭曲。   他摆了摆手,嗓音里有笑意:“晚安。”   然后回身去了床上。   这等小把戏都把她耍的团团转,玄微顿觉颜面尽失,气到牙痒痒。   她咬唇躺到地铺上,越想越气,越气越难以入眠,最后爬起来,哐哐哐跑上楼,直接钻进了男人被子。   “你干什么!”   陆晅都快睡着了,又被她吓得弹坐起来,差点摔下床。   “我就要睡这!”   玄微往里拱了拱,她的身体再一次贴到了他的。陆晅直接逃出被子,女孩肌肤又凉又软,慕斯一般的质感。   他受不了。   陆晅惊魂未定,声音陡然升高:“你知道你是女的吗?”好像生怕她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对你而言,就是雌性。”   她翻滚一下:“干嘛,女的就不能睡床?”   “不能和男人睡一张床。”   “谁规定的?”   “男女授受不亲,”陆晅搬出一句古语:“你活了这么久,我不信你没听过这句话?”   被子里安静两秒,玄微放出小脑袋,轻蔑乜他:“你是不是担心我吸食你精气?”   陆晅顿住:“什么?”   玄微坐正:“你怕我跟聊斋里那些妖怪一样,想与你行苟且之事,再耗空你身体,否则为何这般怕跟我睡?”   陆晅脸开始发热,他根本没想到这些,他只觉得不方便。   玄微上下打量他两眼,轻笑一声:“啧,看在我们共居一室的份上,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这等体魄和姿容,我是瞧不上的,更不会贪图你那些。”   她淡然得如同在评价一盘菜,随后拍拍空出的那侧床面,大喇喇道:“你放心睡吧,我还心善地给你留了位置。”   ……   ……   陆晅完全失语。   他坐了一会,下了床,终究还是躺到了那张处心积虑为玄微准备的地铺上。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陆晅抹了把脸,换上外套,把手机揣兜里下了楼。   外面起了雾,周遭如陷在云里,瞧不真切。可冬日清早的冷冽气息,却能让他滚烫的耳廓舒适一些。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梦,他想快点醒来。   可他为什么突然开始晨跑。   在通宵加班之后,在这种鬼天气里。   陆晅也不大明白自己莫名加快的步伐,他似乎变得身不由己。   他很差吗?   他可是公司女职员背后公认的研发部巨塔,虽然他一直装作不知情。老妈朋友见到他都要说一句你家小晅长得真好,这个子就说去打篮球也没人怀疑,三姑六婆都争着给他介绍对象,凭什么在她眼里就那么不堪入目?   这女的眼光不行。   他算是看出来了。   一只乌龟也配对他一个人类评头论足?她原型说不定还没他鞋面高。   饶是一肚子火,他奔跑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体罚般围着钟山广场绕了一大圈,陆晅才停了下来,他撑着膝盖喘气,感觉自己有些脑残,像个傻逼。   不至于,真不至于。附近有早点铺子营业,反正今天休息,陆晅决定去吃个早茶再回去补觉。   早餐店里已经有了三两客人,陆晅点了碗面条,一屉小笼,回到桌前。   坐了会,有服务生端来一杯绿茶,陆晅道了声谢,叫住她说再打包五个肉包子。   服务生应下,在PDA上快速下了单,刚要走,陆晅忙喊住,又黑着脸说,不要了。   服务生有些无语,但还是客气说好。   陆晅百无聊赖地到处看,就在这时,门上铃音响了,又有食客推门进来。   陆晅循声望过去,他眼神一滞。   进来的人居然是王天琦,他前天快把他照片看穿了,怎么会不记得这张脸。   尤其他还穿着失踪时那身衣服。   只是,陆晅觉得,他气质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平常他跋扈嚣张到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是个富二代,可现下的他,往昔气焰仿佛被封印住,如果不看脸,完全就是个陌生少年。   正想着,王天琦忽然回头看过来。   陆晅心一惊,男孩面色苍白,眼神异常空洞,毫无生机,像是蒙上了一层外面的雾气。   他们有了一瞬对视。   陆晅飞速低头,不想打草惊蛇。   但余光里,男孩好像从未见过他那般,兀自走向一张空桌,只与他隔着一个走道。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存在感极低。   陆晅起疑,有了过去问话的打算。这时,店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店员认识他,笑着与他说早。他面貌和蔼,音色爽朗,像打进来的热忱阳光。   他走向王天琦。   等他一到桌边,原本断线木偶一般的王天琦像是活了过来,站起来弯着笑眼,脆生生叫他:“爸,我等你好久了!”   男人笑呵呵拍了下他肩膀,让他坐回去。   陆晅周身发凉。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第21章 第二十一枚硬币   服务生端来了面条与小笼, 陆晅一手撑头作掩, 一手夹起汤包,蘸了点醋。   他仍用余光留意, 隔壁桌有说有笑,王天琦与那名陌生男子默契十足,俨然一对关系甚好的父子。   可作为知情人看来, 这画面极其诡异。   一会,隔壁桌也上了餐,就一只包子。   男人掰开那只肉包,将其中一半递给王天琦。   王天琦接过去,刚要咬,又停下问男人:“爸,你是不是把多的那边给我了?”   男人三两口就把自己那半塞进嘴里, 囫囵咽下,才说:“你还在长身体。”   王天琦笑起来,小白牙整齐耀眼, 有发自肺腑的开心。   陆晅垂眼, 用筷子划拉着碗里面条。   王天琦的父母是家族联姻,王天琦作为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养尊处优,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半个包子兴奋到摇尾的人。   陆晅按兵不动, 小心关注着隔壁动向, 顺便解决了自己的早点。   旁边两人又聊了一会, 起身离开。   等他们一出门,陆晅也站起来,跟了过去。   外面还在下雾,冬季的夜格外漫长,万物被笼进乌沉沉的灰白罩子里,阴郁而疏离。   当然,这种天气也有好处,是纯天然的隐形衣。陆晅双手插兜,走在他们两米开外,根本不需要遮挡物。   两段模糊身形始终在他正前方并排行进。   陆晅甚至隐约听见他们的谈笑,他们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题。   正掂量着要不要给王龠打个电话,前面两人忽然拐了弯,陆晅赶紧收起心神,快步追上。   路口有个醒目的单行道标志牌,陆晅极快扫了眼路标,确认位置,也是这一瞥,他再回眼,前面已没了人影。   陆晅愣了愣,怎么会?   他停下来,环顾四面,大路上人烟稀少,只有车辆在徐徐游移,像浊水里慎行的鱼群。   雾霭沉沉,他无法看见更多。   可为什么就短暂的零点几秒,他就跟丢了?两旁都是尚未营业的商铺,没有小巷胡同,他们明明无处可藏,却像凭空消失一样。   陆晅吁出一口气,这时,马路对面,绿灯亮了,他下意识往那边瞄。   他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人行道尽头,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再看衣着颜色,可不就是那两位。   怎么在他后面?   陆晅惊疑不定,感觉不对劲,但他不想错失良机。   他压低脑袋,趁着绿灯所剩无几的读秒,抓紧朝那边疾行。   交通灯由绿变红。   雾似乎更浓了,视野变得更加狭窄。   他停在他们原先待的地方,眼前再次空无一人。   陆晅掉头,背脊登时如冰水渗透。二人又到了马路对面,朦朦两道影,极其不真切,更别提看见他们神情。他们像是可以瞬移,在和他捉迷藏,戏耍他的视觉与神经。   他们依然静立在那里,不知是真是假,像倒影,又像幻象,阴测测盯着他。   这一次,陆晅不追了。   他猜他撞邪了。   他摸摸口袋,在灵缘寺购买的护身符落在家里。   他决定先回去,遇到玄微之后,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产生剧变,他开始相信世间玄妙,无奇不有。   陆晅抿紧唇,目不斜视绕道远离。   他住钟山广场几年了,也没少遇过大雾天,所以即便视野不佳,他对这一带也是了然于心的熟悉。   回家的路不止这一条,他决定避开原来那段,以防遭逢不测。   他越走越快,沿途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临近六点,天光也亮了些。   陆晅不断作深呼吸,平稳心绪。周遭死寂,雾气像蒙头撒下的密网,他不敢回首,不敢侧看,始终目视前方,突地,他看到一个路标。   他顿住了。   那不是……他跟丢时看见的单行道标识吗……   他眉心紧锁,看看周围,的确是那个街角,可他分明绕了别的路。   鬼打墙,他脑子里飞快浮现这个名词。   但这个现象是有科学解释的,人在恐惧状态下,确实容易原地打转。   他集中注意力,打开手机GPS,确定自己位置,他低头看地图上路线,原路折回,他重新走过那家早餐店。   他驻足,不再找路,转身去早餐店。   他打算先在这里停留片刻,等雾散天清再回去。   他推开门,刚要迈入——   操。   陆晅暗骂一声,他看见了自己,就坐在他刚才坐的那个位置。   同样在吃早餐,同样的小笼,同样的面条。   但隔着走道的座椅却是空的,根本没有王天琦和那个男人。   最费解的是,他明明半推着门站在门口,店内却没有人看向他,大家有条不紊坐着聊天,吃饭,他像不存在一样。   他是假是真?   他开始迷茫。   陆晅如坠冰窖,半晌才抬足往里走,依然无人注意他,他坐到了“自己”对面,而这个   “他”也没发现他,自顾自用餐。   难道他已经死了?   陆晅被这个念头吓得不轻,赶忙探自己脉搏,腕部是热的,皮肤下方仍有跳动。   他松了口气,幸好,还活着。   那眼前的“自己”是假的?   陆晅迟疑片刻,伸手去碰他,却摸到一片虚无,就像是拂过一幕投影。   他慢慢起身,试着在店里走动,他发现,他竟可以自由穿梭,从人群桌椅间走过,甚至包括刚刚那扇门,他根本不用拉开,就可以出去。   那他走过的,看到的,经历的都是什么?   他到底在哪?   雾气未尽,陆晅惊悸而迷惑。他马上取出手机,求助他唯一能想到的对象。   ——   手机狂震,玄微还吹着鼻涕泡呼呼大睡。   她恼火地掐断一次,可那边没有罢休的意思,她只能半眯着眼接通,并在心里疯狂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她重新合上眼,开着免提敷衍问:“喂……哪位……有事吗……”   “玄微,我出事了。”对面语气严肃而紧迫。   “出事了?”玄微嗤了一声:“我看你声音中气十足得很,能出啥事。”   “我出来吃早餐,遇到了一些不能解释的事,现在不知道怎么办,”顿了顿,他又说:“快过来,我给你带了五个肉包,但我回不去了。”   此话一出,玄微顿时瞪开眼,鲤鱼打挺坐起身子:“你在哪?”   “我们小区外面的早餐店,美丰小吃,你应该见过。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怪圈,周边路都很熟悉但我出不去,怪邪门的,像幻境……我没办法了,只能找你。”   玄微蹙眉问:“你有遇到什么人?说给我听听。”   陆晅言简意赅说了方才遭遇。   玄微揉揉一头乱毛,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立马关心起他手里东西:“我的肉包凉了吗?”   陆晅口吻骤急:“你不来凉的就是我了。”   玄微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你待着别动,要不要去找你,看我心情。”   “你……”   她已经挂了电话。   ——   陆晅完全听从她指令,没有再去其他地方。   他相信她会来。   可他依旧焦灼,总是缺觉的他,从没有如此期待过天亮,他觉得,太阳一出,这些厚霾之下的古怪现象都会被光照透,就此消失无踪。   他垂眸看自己鞋尖,双手防备地放在兜里,尽量不乱看和触碰任何东西。   “喂!”   面前突有少女声音,像暗夜中的光束。   陆晅扬眼,乳白雾气中,有个娇小影子朝这逼近,在他眼底逐渐清晰。   “玄微!”他叫她名字,如溺水者抓住了坚韧的绳索,从此有了氧气。   她停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叫我干嘛?吓我一跳。”   “这么快?”陆晅心落下了:“我还以为你不来。”   女孩哼了一声:“是不打算来的。”   她望了眼远方:“来,我带你出去。”   陆晅看她头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女孩拉住他手:“边走边跟你说。”   陆晅顿住。   陆晅试探性地,又喊她一遍:“玄微?”   女孩回眸,瞳孔像浸水的乌石:“怎么啦?”   陆晅悄悄然勒紧另一只手:“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   “你别怕,”她安抚他,小手捏着他一根指头:“一会就好了,有我在,你怕什么。”   陆晅胸腔起伏一下,思考着下一步动作。   跟着她走了几步,陆晅再次叫住她:“玄微,等一下。”   女孩歪头看他:“啊?又怎么了?”   他指向一处:“你看前面。”   女孩循迹望去。   陆晅当即抽手,如虎口脱险的猎鹿,拔足朝反方向狂奔。   寒风刺骨,两颊气流涌动,他也不知该往哪逃。   她根本不是玄微。   她怎么会是玄微?   陆晅彻底成了无头苍蝇,已经第三次撞上这个路标,他跑的汗流浃背,几乎断气,可怎么也无法破局。   他大概能懂玄微的鄙夷了,鬼神眼中,人类或许就是渺小无能的代名词。   第四次路过这个标志时,他看到一个女孩在路口等他。   她冲他灿烂一笑。   是刚刚那个“女孩”,但绝不是玄微,尽管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谁?”他放弃挣扎,上气不接下气问。   “我是玄微啊,”她的笑说不出的诡异:“你不认识我了吗?”   陆晅破罐子破摔:“你是个屁。”   女孩眉头一拧,隐有火气:“你意思是我在骗你?你还要不要跟我走,不然你一辈子都会困在这里。”   陆晅喘着气:“谁知道跟着你会去哪里。”   女孩不解问:“你怀疑我?为什么?我可是你最信任的人啊。”   “你不是她。”他笃定说道。人被逼到极处,潜能会如地底山火,无畏迸发。   也是这一刻,陆晅豁然开朗,他严声质问:“你是不是就是王天琦身边那个人?他看到的也不是真的你,而是他真正的父亲?”   似被戳破面具,女孩彻底被激怒。她脸色变得狠锐,眼中杀意滔天翻腾:“懒得跟你玩了,你去死吧!”   下一秒,一道金光破开迷雾,曜得周遭有如白昼。   陆晅近乎眼花。   一个身影矫健跃下,稳稳坠在他身前。   刹那间,四周幻象渐次消散,天地归于清明。   “死王八!”恢复视力前,陆晅听见有人这般骂道。   接着就是女孩的暴躁反击:“你这等见不得人的野种水产!无名之辈!敢在龟爷爷面前大放厥词!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而后再无动静。   陆晅终于能看清一切,他居然站在小区人工湖边,鞋底已被烂泥沁湿,再上前一步,就将堕入水底。   有人挡在他跟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是玄微。   真正的玄微。   他敛目看她,她只及他胸口,看起来并不可靠,却莫名让他心安。   与此同时,她也回过身,嫌弃地上下打量他几秒,突地凶神恶煞:“老子肉包子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枚硬币   “我包子呢我包子呢我包子呢?”   重要的事情问三遍, 玄微眼看就要发飙。   陆晅只能坦白:“我没买。”   她如恶犬龇牙:“你竟敢骗我!?”   陆晅咳了一声:“我不这么说你会来?”   “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   眼看玄微又要重拳出击,陆晅捉住她胳膊:“我现在带你去。”   “买十个,再买些别的, 你想吃的,管够。”他忙不迭补充。   玄微这才抽回袖子, 撅了撅小嘴:“这还差不多。”   两人往岸上走。   雾居然就这么散了。   青柏苍郁, 水如明镜,冬日的早晨清净干爽。陆晅都快忘了几分钟前, 他曾像个亡命之徒一样无助挣扎。   他心有余悸, 但还是故作淡定, 波澜不惊谈起方才经历:“那是什么妖?跟你一样都是水里面的?”   “去你的,他也配与我相提并论?”玄微嗤之以鼻:“就是个牡蛎。”   陆晅不禁想起烧烤摊上配着蒜泥鲜香四溢的某贝类:“是我理解的那个牡蛎吗?”   玄微一脸不屑提起:“就长那样, 不过他本名叫蜃。”   “蜃?”   “海市蜃楼的蜃。”   陆晅恍悟:“所以刚才那些都是他弄出来的海市蜃楼。”   玄微点头:“他会造景, 可以完美复制他所见过的一切建筑, 路段,人物,植被,但一切都是虚像, 并非实体。”   陆晅仔细回忆:“可我一开始可以触碰到, 比方推门,坐椅子, 后来的确是穿墙过。”   玄微说:“因为你们凡人的大脑会自圆其说, 你信它们, 它们便是真的, 你若不信了,这里边的一切对你而言都不是障碍。”   陆晅问:“可我为什么走不出去。”   “一般人极难逃脱蜃的境像,他的世界变幻莫测,迷失其中再正常不过。”   “如果你没来,我会永远困在这?”   玄微弯弯嘴角:“看他心情啰。”   她又说:“而且蜃擅长玩弄人心,你刚才不就把他认成了我?”   陆晅怔住,并不打算承认:“有吗?”   玄微指着沿岸一株树:“我一直坐上边瞧着呢,你在湖边疯跑绕圈被耍得团团转,笑死人了。”   陆晅:“你早就到了?就在那看戏?”   玄微毫无愧念:“对啊,”她唰一下从兜里掏出半包薯片:“边吃边看,惬意得很。”   陆晅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   玄微恶趣味横生,非要挑他:“啧啧,真没想到,你这么依赖本神龟。”   “这跟依赖你有关系?”   “蜃就是这样啊,”玄微得意地抬着下巴:“一旦被他摄取心神,他在你眼里,就会变成你最信赖的人。”   陆晅选择沉默,但嘴巴闭上了,耳轮还是会红。他的心绪无处可藏。   “既然这么信我,以后记得多供奉些吃的,我会多多庇佑你。”趁火打劫是玄微强项。   陆晅当即转移话题:“依你所言,王天琦最信赖的人就是他父亲?”   玄微颔首:“应该是。”   险些忘记这小孩,陆晅忙问:“王天琦去哪了。”   “能去哪,还在蜃那呗。”玄微置身事外。   “他会有意外吗?”   “难说,不过你说他今早还能行动,应该没大问题,”   陆晅眉头紧锁:“但我看他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因为他完全陷进去了,”玄微踢着地上一颗小石子儿:“蜃会给所有他想要操控的人编一个量身定制的故事,如果那人选择相信,他就会成为他的傀儡。”   她偏头看男人:“但你没信,所以他气的脸都歪了。”   “还挺聪明啊小砸。”她随口夸奖,语气却高高在上。   陆晅腹诽,还不是你个人特征过于鲜明,怕是没人能模仿出神韵。   他注意到她没大没小的称呼:“叫谁小子?”   “叫你咯,不服气来跟我斗法,打赢我我就叫你爹爹叫你爷爷,可你会嘛——”   “……”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妖。   玄微把那颗小石子踹远,看向前方,眼光登时闪亮亮:“到了!美丰小吃!!”   ——   陆晅端来一大笼包子,女孩一捞到手就大口往嘴里送,接连塞了五个都不见停,更没噎到过一次。   他怀疑她食道比水管还粗,就像她脸皮堪比地层结构。   陆晅给她倒了杯龙井。   玄微咕咚饮完,用手背抹了抹油润的小嘴,才算吃完这顿。   陆晅问:“饱了?”   “马马虎虎。”玄微打了个哈欠:“回去了,我都没睡好。”   陆晅无言,谁更惨?拜她所赐,他一夜未眠,还差点命丧人工湖。   他不跟她计较,不代表他不担心老板儿子的状况。   任何一位父亲遇到这种事都会心急如焚。   他想到了自己父亲,去世那天刚好是他高考,妈妈一直对他隐瞒病情,临终前他们父子都未见上一面,从此天人永隔。   他想尽快帮王龠解决此事:“王天琦怎么办?”   玄微哑然两秒:“你管他干什么?”   “就放着不管?。”   “暂时又死不了,猫抓老鼠都要玩一阵的,你放心吧。”   “他家人很急。”   “你姓王啊?”   “你兜里金币不是王天琦的?光拿钱不办事,神龟有这么好当?”   “……”   他的逻辑居然很通畅,玄微一时无法反驳。   她开始胡搅蛮缠:“我就不救人我就不帮忙你敢拿我怎么样?”   陆晅起身朝外走:“随你。”   不知是缺觉的关系,还是女孩对生死之事过分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不快,他火气就这么上来了。   玄微追过去,在他背后嚷嚷:“你还同我发脾气?你胆肥了?合着我照应你一回你就蹬鼻子上脸?你们凡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陆晅突然回头,她险些撞上他胸膛。   男人搭住她肩膀,将她推离几厘,正色道:“别用你的自我介绍来形容我,我跟你不一样。”   玄微愣了一下:“你当然远不及我。”   “是的,甘拜下风。”他继续前行。   玄微发现他走的根本不是去自己公寓那段路,而是折返人工湖。   玄微小短腿急促,强行与他并排:“你又回那作甚?”   “我要救人。”   “凭你?”她只想路边找棵树捶着笑一笑:“不自量力。”   陆晅呵出一团白雾:“我或许不理解你的神性,但我作为一个人,就要有人性。”   玄微炸了:“你意思是说我没人性?”   陆晅敛目:“你有吗?”   玄微忽然冷静下来,她莞尔:“你说得对,我不会有这么低级的东西。”   陆晅无言以对。   玄微不再追逐他脚步,往反方向走,一种陌生的委屈如浪潮般汹涌翻腾,以至于让她鼻酸。   她一开始就不该来救他,多管闲事的人类只配自生自灭,陆晅就是那类人,她又何必多此一举,自寻烦恼,万般皆由命,就像濒死的醉汉,她绝不会变成狐女那么傻的妖精。   玄微回到陆晅房子。   她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下意识来了这里。   来了又如何,这是凡人变相拿来供奉她的庙宇,她值得。   她直接撤掉陆晅公寓的镇宅咒,掂着那枚币躺回床上,打算好好补个觉。   床褥软绵绵的,像躺进了一团云。   她翻了个身,重新审视这片空间。如果陆晅回不来,这间屋子便归她了。   真好。   她越想越开心,入梦都得意。   ——   陆晅在湖边徘徊查找许久,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当然,他也不想跳下去当一个诡异的冬泳者。   一无所获,陆晅叹了口气,准备回去再看看监控。   路上他猜,这么一吵,玄微应该已经回了灵缘寺。但他仍心存侥幸,犹疑两秒,还是拿出手机,看了眼玄微定位。   他目光一顿,她居然在他家里。   陆晅仰头,抿了抿唇,想把笑憋回去。   他又看一眼屏幕,重新确认,数据不会出错,更不是他眼花,她没有离开。   无功而返的疲乏与不快一扫而空,陆晅只想快点回去,他不由加快脚步。   快到电梯口时,陆晅突地想到什么,又往小区外面走。   他跟着导航找到一间水族店,离钟山广场不远,规模颇大。   水族店已经开门营业,一踏入就像是来到另一个空间。   每一只生态缸都如同微缩的海底世界,山石嶙峋,藻带摇曳,缤纷小鱼飞窜其间,相当雅观。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他过来询问需求。   陆晅想了想,问:“有养乌龟的缸子吗?”   “有,当然有,”老板领他往里走:“我们这边有很好的乌龟别墅,你家乌龟多大?”   陆晅顿住:“……应该不太大。”   老板:“是还没养?”他又殷切推销:“正好我这边新进了一批剃刀和西锦,品相花纹各方面都很好……”   “不用了,”陆晅抗拒道:“家里有了。”   老板思路活络:“好,那就看看龟缸。”   陆晅跟上前去。   老板提出一只半人大小的白色箱体:“就这个,乌龟别墅,好多人买。前面整面的玻璃罩,可以掀开,方便你喂食和观赏,两边有通风孔,小龟不会被闷到。而且你看,这个颜色是珍珠白,很高级的,摆在家里绝对好看。里面设施是现在养龟最好的了,里边有循环水,上面是晒背灯……”   他啪一下按开,暖黄色光线瞬间将整个龟缸填满:“现在天冷,小乌龟最喜欢这个了,可以加热,晒晒背壳,很舒服的,还能促进龟壳和骨骼生长,能防四肢无力。”   他说得头头是道。   陆晅沉吟片刻,下了单。   他拎着箱子回家,心情莫名高昂。趁着进电梯前还有信号,他没忍住给玄微拨了电话。   “又干嘛——!?”对面声音烦躁得像是要穿越电话来暴打他一顿。   “我给你买了新床,”陆晅无视她语气,只沉浸在女孩惊喜反应的想象中:“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枚硬币   下一秒,玄微直接挂了电话。   陆晅不以为意, 进电梯上楼。   一到家, 他没急着炫物邀功, 自己开箱, 认真将龟缸擦洗消毒, 安装完整,并把一并购来的藻类山石装点其中。   等搞定一切,他在客厅转了一圈, 想看摆哪合适。   最后选定的位置是单人沙发旁边,他看玄微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待这,方便她吃了睡睡了吃。   玄微闷头睡着,她并未深眠,仍能听见楼下动静, 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凡人到底在整什么幺蛾子。   反正绝对弄不出好东西。   正午时分,玄微才从床上爬起来。她轻手轻脚走下木梯,打算去冰箱里找点吃的,睡觉可真是太消耗体力了。   刚迈下最后一级, 她瞥见侧躺在地上的陆晅。   他手长脚长, 那张小地铺根本容不下他, 全身如虾般蜷在被子里, 显得有些局促。   哎呀, 怎么这么惨呢。   谁让他惹她。   玄微咧嘴笑了下, 走近踢了下他漏出来的那只脚。   他睡得很熟, 只条件反射般把脚缩回去, 并无任何转醒迹象。   她举目四望,找他折腾忙活了一早上的东西。   她隐约记得是个新床?   玄微也在客厅里大摇大摆晃起来,哪有什么床?   除了沙发旁边多了个鱼缸,还开着灯,她凑近看,脸颊瞬间被映得暖烘烘的,里头设施瞧着新鲜,却什么玩意都没养。   玄微直起身,再次扫视没有更多变化的客厅,有了不好的猜想。   这……该不会就是……他口中的……那张床?   她再次躬身端详这个缸,里面有片“小瀑布”在流淌,顶上投射光线的灯筒有些像太阳。   她伸手摸摸里面那层水,居然有温度。   这么看来,环境倒是胜过灵缘寺的许愿池,虽然空间有限,但她的本体可根据环境自行调节大小,要说不足之处,就是差了些意思,少了点内味儿。   不知进去了是什么感觉,好奇心膨胀,玄微想一试究竟。   但她不想给人类看见。   她瞄了眼陆晅,他睡得昏天暗地,一时半会定然醒不来。   玄微凝神施法,底部清水旋即汇聚成旋涡,往上涌去,它们化为一股形似龙卷风的微小水柱,冲出缸体。   玄微双目一闭,刹那变成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龟,落到水柱顶部。   水柱下移,她顺利进到缸内。   玄微的思绪一瞬迟滞。   绝……   ……巴适……   她粗短的四肢瞬间被温水淹没,舒服到不知所措。   她刨出水花,滑去“瀑布”下方,伸长脖子,淋了淋自己的龟(……)头,忍不住满足喟叹。   人类果真会享受,从食物方面便可见一斑。   难怪他们族内不少憨八龟苟且偷生,争着去当人间家养宠物,为了不再过风餐露宿,饱一顿饥一顿的苦日子。   这是阶级敌人的武器!在诱惑他们放松警惕!削弱他们的意志力和抵抗力!   玄微登时清醒,以3mm/S的龟界极速爬回水缸边,化成人形跳回地面。   她站起身,拂去手背水渍,心有余悸地瞄了眼陆晅所在位置。   男人还在酣睡,并没有发现这边异动,如若被他看见,她这张神龟老脸往哪搁。   她曾以为陆晅是个稚拙笨瓜,但她此刻全然推翻之前的论断,回想此人能在蜃的幻象中头脑清醒,辨出真假,可见心机颇深,不得不防。   思及此,玄微溜去冰箱那边,打算吃些点心压压惊。   她今天也没坐沙发进食,因为能画地为牢堪比鸦片的人造毒品就在旁边,她不能掉以轻心。   她边吃边玩了会手机,都到寅时了,怎么凡人还在睡?   还不奉上主食?   不将她放眼里了是吗?   可亲自去叫显得她像个要饭乞儿。   玄微心生一计,她瞟了眼陆晅,晧腕微扬,少许缸中水立刻化为一粒粒晶莹水珠,浮到空中。   她手掌一掀,水珠快速向男人睡的地方飞窜而去,啪得砸到他脸上。   “下雨了!下雨了!”   玄微尖起喉咙叫了两声,又正色坐好,装不知情模样。   陆晅被一阵惊喊吵醒,他坐起身体,睫毛湿漉漉的。   他好像做了个下雨的梦,可睁开眼,人在室内,怎么会被淋到。   可等他抹了下脸,竟然真有一手水。   他去找茶几边上嘎嘣嘎嘣叼着一根pocky嚼的玄微:“你干的?”   女孩斜来一眼,很是惊惑:“哈?”   除了她还有谁,陆晅懒得跟她计较,站起来按了两下发酸的手臂,指那只龟缸给她看:“看到你的新床了吗,以后你睡那里。”   玄微扬眸,脸上晴转阴:“你在安排我?”   陆晅否认:“不是安排,是特意为你买的。”   玄微甩头看别处:“这玩意我看都不想看,别提睡进去。”   “你都没试过,别太早下结论。”这可是他精心准备。   “我连用都不想用。”她顽固得像块敲不开的石头。   陆晅换个思路劝她:“你不是讨厌当人吗?让你回归本性的机会都不想要?”   他必须要回他的床,这破地板睡得他腰酸背痛。   玄微吝惜给来一个眼神:“这缸是养龟的,我和那些普通龟可不是一个层面的。”   陆晅沉默几秒,说:“你等会。”   他去了玄关,又握了把东西回来,而后停在龟缸前,全数撒了下去。   这声音太熟悉太悦耳,玄微终于扬起脖子偷往那瞟。   陆晅掸掸手,回头看她:“这样行吗,神龟。”   他身畔的龟缸底部,被一层一元硬币铺满,有光照着,银光闪闪,很是夺目。   玄微心中开始摇摆,但面上还冷若坚冰,嘴里也叽叽咕咕:“打发谁呢。”   “将来还有更多,吃的方面不会亏待你,你白天也能自由活动,爱当龟当龟,爱变人变人,晚上让我睡床就行。”   怎会变得如此卑微,陆晅在心底吐槽自己。   玄微搭住下巴,没吭声。   她的不语就是松动,陆晅乘胜追击,走到她面前,席地坐下:“还有别的要求吗?”   玄微挑起一边细眉:“你就这么想睡床?”   “是,我请求你。”   “那我想想。”   “你怎么这么能想?”   “想都不让想?”   “……行,”他做最后让步:“天黑之前,给我答复。”   吃完陆晅叫的外卖,玄微一下午都霸着沙发,在手机上写写停停。   陆晅则心如火焚地等她的最终结果,当初高考查分都没这么焦灼。   日落时分,陆晅终于等到一条短信。   是来自玄微的一条超长短信,字迹繁密,里头列满了她的入住条件。   比如:   “需严格按照佛龛摆放规则放置本仙神台,安放位置需清净整洁,不宜过高或过低,由厅向外,但切忌门冲,不可离门过近,背后务必靠墙,墙不可是厨房墙厕所墙……   每日必须供养足够食物,每日奉钱不得少于十枚(钱币金额不得少于一元人民币)。   需在神台前放上香炉、烛台,每逢初一十五务必上香祈愿,三叩九拜……   ……   ……   遵循恪守以上要求时需诚心正意,心不诚则不灵,若心中含恨有怨,将遭天煞反噬。”   陆晅:???   他一头雾水。   他给玄微回复:至于?   她也回给他硬邦邦两个字:至于。   陆晅侧目,女孩已经窝回沙发,目光里,只有她两只白嫩小脚悬在扶手外面,好不得意晃着。   他不再回消息,直接问她:“我这样对你,你能给我什么?”   那对小脚一翘:“给你床咯。”   “没了?神仙都像你这样?”   “你还想要什么?是你将我请到家中,肯坐镇此处已经是我功德无量。我劝你别贪得无厌,你们凡人没少在野心上失足。”   陆晅给自己开了听冰汽水,喝了两口压心头火,同她好商好量:“帮忙救回王天琦。”   “我个人能力有限,对付不了你口中那些精怪。”   “王龠家大业大,如果能让他儿子平安归来,我得了好处,你不也能过得更好。”   “唉……”玄微柔柔叹了口气,坐正身体:“早点示弱不就好了。”   她走向陆晅,“我会帮你的。”一边去拿他手里汽水。   陆晅下意识回缩。   玄微眼一瞪。   男人深吸口气,松手给她。   玄微一把夺过,咕嘟灌了个一干二净。咦,是没喝过的新口味,她蹙眉看了眼罐身,把它搁回陆晅跟前:“明天我要喝这个。”   陆晅皮笑肉不笑:“好,行,可以。”   ——   晚上,躺在床上,陆晅辗转反侧,活到这么大,他从没这么憋屈过。   夺回床的使用权,也生不出一分痛快解气。   他刷了会微博,又听了会解压音乐,还是没有一点困意。   他下床去楼下倒水。   客厅里多了只龟缸,还整天整夜开着晒背灯,原本的小夜灯也成了摆设。   陆晅忽然好奇,好奇这个不可一世的神龟原型到底是什么样。   他没有去厨房,径直走向光亮的地方。   还没到缸前,里面已经传出怒骂:“走开,别打搅老子休息。”   闷闷的,不知是因隔着水,还是隔着壳。   陆晅贮足,找了好一会,才在石林中找到玄微。   一只灰色小龟,全身缩在壳里,一动未动。   估计是见他不走,壳里探出一只小圆脑袋,叭叭威胁道:“还不走?”   陆晅忍俊不禁:“你长这样啊。”   玄微:“滚呐。”   她伸出前爪,急促地浮水晃动,一面凶巴巴出声:“再看拿水滋到你眼瞎!”   陆晅清了下喉咙,端着杯子去厨房。   奶凶。   沿路他脑子里都是这个词,弹幕一样反复刷过。   停在流理台前,陆晅搁下水杯,刚要去拿水壶,手陡然一顿。   他垂眸,翻转两下右手,视线最终停在自己手掌。   似乎……都没他掌心大……   回想起她小头短手的模样,陆晅笑了一下。   完全气不起来了。   妈的,好可爱。 第24章 第二十四枚硬币   当晚, 陆晅在淘宝上下单了香案, 香炉, 香烛, 以及……泰国香米。   他准备自学做饭, 他工资是不少,甚至称得上是高薪人群,可家中这尊大佛的胃口深不可测,难保未来不会越填越大, 吃到他山穷水尽。   好好一个人, 为什么要养龟?   还不如领养流浪猫狗,省心又亲近,还毛茸茸。   哪像这位, 一米之内都跟他浑身黏满病毒似的不让靠近。   这么想着, 陆晅点进一家爬宠店铺,把有关龟的商品详情页面都仔细看了个遍,后来甚至搜起乌龟衣服,款式居然还不少,有恐龙背,有草莓, 还有心形, 多是手工钩织。   陆晅看得津津有味。   到放下手机, 已经凌晨十二点多。他怀疑自己被脑控了。   这种想法持续到他翌日去公司, 得了空他就在百度搜索“乌龟”相关知识, 大多数词条都显示, 乌龟好养易活。   好养……陆晅叉掉网页,不再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毫无参考价值的废话上。   中午,他跟同事去了公司餐厅,中途给玄微订了份外卖,并打电话提醒她查收,嘱咐她别忘了下午的事。   女孩嗯嗯啊啊含糊应着,挂断通话。   刘约正在打汤,忍不住问:“你女朋友不工作的?”   单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认为有这回事,免得他问更多,陆晅没有辩解,只嗯了声,走去别的地方。   “全靠你养?”刘约跟过去。   陆晅还是:“嗯。”   “慈善家啊。”刘约打趣。   可不是么。陆晅自嘲。   一到下班时间,陆晅就收拾好双肩包,快步走出工作室。   目送他走远,同事几个脑袋凑一块齐声感慨:这热恋期的人呐,就是不一样。   赶时间的原因无他,他跟玄微约好要去找蜃。   天黑的早,外边已是万家灯火。高空俯瞰,高架纵横交错,城市如金色的蛛网。   到了小区门口,玄微已经站那等他,还穿着他送的那件粉色羽绒服,被附近店面的灯映着,像一瓣剔透的花。   陆晅没来由想起那些有趣的龟壳针织服。   以至于停在她面前时,他唇畔还牵着诡异弧度。   玄微盯他两秒,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陆晅立即撇下嘴角,冷声道:“和你没关系。”   玄微转身就走。   陆晅拉住她毛领,“回来。”   玄微回眸:“不是跟我没关系?”   陆晅不语,从兜里取出一只路上便利店买的三角饭团,递给她。   玄微这才喜笑颜开,双手握住,还热乎乎的。   这时,旁边传来温柔女声:“你好好哦——”   陆晅循声看去,是一对情侣,男生给女生买了杯奶茶,女生没忙着插吸管,只把奶茶贴到脸颊,眼睛弯似月牙,笑容真诚又灿烂,说好暖和。   再回头,玄微双手已经插回自己衣兜,一脸无聊散漫。   陆晅皱眉:“饭团呢?”   玄微不假思索:“吃完了啊。”   “……”陆晅失语一秒:“包装呢。”   她唰一下伸出一只手,指间捏着的塑料纸在风中飘零:“你要?”   陆晅想说不用,但还是接过去,找到最近的垃圾箱丢入。   两人走进灯海,陆晅问她:“有线索吗?”   “要什么线索,破案呐?”她抽了下鼻子:“去钱江。”   “你确定他在那?”   玄微语气笃定:“绝对在钱江,江河湖海都有各自的水质与气味,我与他交过手,他身上就是钱江味,说明长住在那里。”   陆晅心奇:“你们水生生物是不是都有这种能力?”   “骂谁呢!”玄微想跳起来爆他狗头。   陆晅懒散改口:“像您——这样的神龟是不是都有这种能力?”   “什么叫像我,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她不紧不慢如信步闲逛:“我们对气味都很敏感,这是本能,不算本事。”   “你自己身上呢,什么味?”   “你闻闻呢。”她忽地兴奋,分外自豪地将手凑到他鼻下。   得亏陆晅及时止步,不然嘴唇将要碰上她手背,小片白嫩肌肤理直气壮横在他眼底,像一朵茉莉悄然盛放,没有半分挪开的迹象。   “干、干嘛?”出口已然结巴。   陆晅喉结动了下,好像中了定身的咒法。   玄微晃了晃手,急不可耐:“让你闻啊!”   陆晅视线闪避,装模作样嗅了一下,就抬眼退开。他脑中乱如浆糊,嗅觉也在一刻间宕机失灵。   无奈玄微还在乐颠颠问他:“什么味什么味,闻出来了吗?”   他极力沉住气,只能说:“没闻出来。”   玄微垂下手,大失所望:“嗐呀,你们凡人就是不行。”   陆晅反驳:“你自己不会说?”   玄微一扯嘴角,邪邪笑开来:“铜臭味儿啊,多好闻呐。”   “…………………………………………………………………………”   陆晅无语半晌,颔首挽尊,假装认可她这味道还不错。   走到路口,陆晅拦了辆的士,说去钱江大桥。   夜风习习,灯盏皆明,大桥横贯整个江面,似两道珠链悬挂于浮动的锦缎之上。   一下车,玄微就戴上兜帽,把小脸埋进一圈毛里。   陆晅瞥她一眼:“你冷吗?”   “一会动起来就热了。”她没头没尾说道。   陆晅未往深处联想,跟着她走下江岸。   寒冬关系,草木凋敝,只有稀稀落落三两人在这里散步。   离江水越近,风愈发大了,刺骨地剜在人脸上。   水面有船只移行,堤石被水花冲刷得极为光洁。   玄微驻足,蹲下身掬出一抔水,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两下,才回头问陆晅:“你会游水吗?”   陆晅顿感不妙:“会,有事吗?”   玄微指指水面:“我们得下去。”   陆晅希望她只是在开玩笑:“认真的?”   她面露鄙夷:“要找王天琦的是不是你?”   “是我,”他承认:“但为什么要下江。”还在这种数九寒天?人都哆嗦到伸不开手脚?   他又说:“如果他就在这里面,我可以联系打捞队……”   有完没完?   身后突有一股大力袭来,似重物推搡,他一个没稳住,直接栽进江里。   水花四溅,陆晅感觉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了。   但下一秒,一圈金色暖光忽然将他包裹,绒绒的,仿佛一粒大气泡,又像是被裹进了蒲公英里。   他周身未湿一处,却已经在水中自在穿行。   他诧异地望着这番奇景,还没消化过来,上方噗通一声,一道黑影已罩过他头顶。   那片影漂来他身侧。   陆晅定睛,是一只与他身形差不多大小的乌龟,它乜来一眼,这眼神太熟悉,陆晅马上猜到是谁。   陆晅倒吸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大?”   乌龟冷哼:“还可以更大,你怕不怕?” 第25章 第二十五枚硬币   陆晅听着有点不对劲, 但考虑到这家伙口不择言惯了,就不再与她多论。   他舒展手臂, 跟上玄微。   两人往更深的水底潜去, 惊散了一群游鱼。   去年夏天公司团建, 陆晅部门组织去国外海岛,那时有个项目叫海底漫步,需要戴着厚重的氧气头盔下水,水底压力很大,整个人并不舒适,有如蹒跚老叟, 多少美景都无心观赏, 只想快点上岸。   但此刻却截然不同, 如履平地, 是他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   江里不算干净,随处可见人类的生活垃圾,但物种依旧丰富, 看起来赏心悦目。自然总是会呈现出怪诞的浪漫。   藻茎摇曳, 隔着光,陆晅伸手想去触碰一些外形古怪的鱼类。   它们警觉避开,又聚作一团。   气泡上涌,陆晅问她:“你到底会多少东西?”   大乌龟摆动肢干:“比你能想到的还多。”   “这种法术有学名吗?”   “挫蛋凡人水底免死术。”   陆晅皱了下眉:“你现起的?”   玄微回:“算你聪明。”   陆晅:“……”   他回归正题:“蜃在哪,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么。”   玄微看他一眼:“我有办法。”   “什么?”   “需要借你一用。”   “?”   还未反应过来, 陆晅周身光圈忽而解除, 原先还光怪陆离的深水, 倏地被黑暗吞灭。   “你……”   陆晅呛了一鼻子水,吐不出更多字。   他难受到极点,拼尽全力往上游,无奈身体已被拖住。   一股强压撕扯着他,让他难以动弹。   他垂眼去找力量来源,竟然是玄微衔着他衣摆。她偌大的身形潜伏在暗涌之中,纹丝不动,如礁言倾覆,有种难以言说的可怖。   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陆晅甚至来不及懊恼。   气息渐散,陆晅缓缓合上眼皮。   就在此刻,一团白光飞速漂来,像一朵巨型水母,瞬时将陆晅挟裹其中。它没有一秒停留,便往别处游窜离去。   玄微口中念咒,金色光圈耀亮水底,即刻将它攫住。   原先那圈金光将陆晅托出,轻轻平放到别处。   白色光团拼命挣扎:“死王八,你搞什么!”   “滚出来。”玄微化作人形,稳稳当当浮立在水底,她周身笼着薄薄光辉,如天上淡月。   蜃逐渐显出身形,“你来我水界害人,还不准我收尸?”   玄微笑了下:“他没死。”   “没有求生欲的肉身又与死有何差别?”   “他的生死不是你能决定的。”玄微眼光凛然,两指捏出一枚铜币,嘴唇翕动。   大牡蛎被困原地,壳一开一合:“你要干什么?”   玄微勾唇:“那小孩在哪?不然就是我替你收尸了。”   “哪个小孩?”蜃故作听不懂。   玄微冷呵:“别跟你龟爷爷装傻。”她指间硬币飞出,力道凌厉,直接穿透蜃的上半张壳。   蜃语痛呼一声,语气变狠:“捆得住我一个,还捆得住我的子民吗?”   蜃光芒变强。   方圆百米的鱼尽数涌来,死卫般头也不回冲着玄微急速攻去。   玄微轻巧躲开,那群鱼又紧咬不舍,她心道一句烦死了,当即化作原型,往下一趴。   如巨山崩塌,原本还灵活追击的鱼群被她压到身下,难以逃脱。   等她再慢悠悠伸出爪撑起身,鱼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溃不成军。   她嗤之以鼻:“不过尔尔。”   蜃见状,转换策略,放缓声音同她商量:“玄微,本座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三番五次干涉我?难道水神门人就能如此嚣张行事?”   玄微道:“我只想要回那个小孩,其他人与我毫无干系。”   蜃望向一旁陆晅:“他也与你无关?那用他来换。”   “他不行,”玄微反应过来:“你还敢跟我提条件?”   蜃为自己鸣不平:“那少年想要投江自尽,我不过是在帮他。”   “生死是他的选择,无需你多此一举。”   “我且问你,在苦痛中沉溺,还是在美好幻象中消亡,你选哪一种?”   “我只选天命。”   蜃讥嘲地笑了:“你真是冥顽不化。你何尝不是在逆天行事?你的人不想死,你却逼迫他以性命当诱饵,王天琦想死,你却逼迫他重返人间再历悲苦。玄微,你会有报应的。”   玄微闻言,加强法术。   蜃不堪重击,痛苦地呻/吟一声,扇动贝壳,吐出一团白色光圈。   他如诅咒般说道:“总有一天,天命会来找你,一笔笔算清,你等着瞧吧。”   玄微深吸一口气,收手放开他。   白光在顷刻间消散,蜃隐匿回黑水之中。   玄微抬手,王天琦重新回到她的金色光团之中,男孩面无血色,但气息尚存。   她仰头,将他与陆晅二人一并送上了岸。   ——   陆晅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睁眼时满目洁白,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   可眼一偏,却看见床畔垂头打盹的母亲。   “妈……”他轻轻叫了一声。   女人立即睁眼,朝他扑过来:“晅啊,你总算醒了啊。”   她眼里涌出泪花:“你怎么总干这些傻事啊?”   陆晅不明所以。   这时,一直立于床尾的男人快步走来,也停在他床边。   陆晅看过去,竟是王龠。   陆晅云里雾里,起身想问个清楚,刚要启唇,中年男人把他架了回去:“你别担心,天琦已经醒了。”   他对陆母歉疚低头:“阿姨,很抱歉,因为我儿子的事情,让你担心了,也让你儿子……”   男人如鲠在喉。   陆母还在气,没有理会,只去端床边纸杯,问陆晅要不要喝些水。   陆晅接过去,抿了一口,觉得不对。   王龠自觉多余,又担心自己孩子那头状况,索性礼貌道别,出了病房。   等他走后,陆晅没忍不住问:“她呢。”   陆母以为他问的是“他”,又哽咽道:“不是都说已经醒了吗!你脑子进水糊涂了吗,怎么还关心那小孩,自己差点都把命送了!这么冷的天,还下水救人,那可是钱江啊,每年死多少人,你心怎么这么大,你能不能多想想自己还有个妈啊。”   陆晅沉默,没有再往下说。   他摘掉吸氧的鼻导管,陆母劝他戴回去,他不依,翻身躺了回去。   陆母注视了会他一如年少时倔强的背脊,不再开腔。   躺了会,陆晅始终不定,他回过身,问她妈妈:“我手机呢。”   “人都泡发了,还问手机呢。”陆母冷冷嘲道。   陆晅说:“你手机给我用下。”   陆母拧眉:“你就不能好好休息?”   “给我。”他不容置喙。   陆母满脸不情愿地从手袋里取出手机,交给儿子。   陆晅回想两秒,旋即拨出一串数字。   对面当即掐断。   陆晅心静了,微不可查地掀了下嘴角,想起他曾教给玄微的,陌生号码不要接。她居然记在心里了。   他又打了个过去。   对方还是拒接。   他编辑短信,给她发消息:“是我。我手机不能用了,这是借用的。”   对面没心没肺地回了个“哦”。   呵,不愧是她。陆晅磨了下后槽牙,第三次打给她。   这回倒是接了。   只是双方都不讲话,听筒里只有二人气息。   相顾无言几秒,陆晅开口:“你在哪?”   她炸呼呼回:“能在哪?”   “在家?”他明明知悉,却还是想从她口中确认清楚。   “对啊,干嘛,有话快说!”她每次对话都像要干架。   陆晅低头,抿了下要笑不笑的唇,担心在母亲面前有所暴露,他及时住口,只“嗯”了声便结束通话。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但要先等他回家。   陆晅删完短信与通话记录,把手机还给妈妈。   儿子的异样当然逃不过母亲法眼,她蹙眉问:“跟谁打电话呢?”   “你不认识。”陆晅侧身背对她,像是筑起无形的盾。那件事后,他们母子间便有了鸿沟。   母亲垂了下睫,掩去诸多心事,而后呵一声道:“早晚也要认识的,干嘛啊,谈对象了还舍不得告诉我?什么女孩子哦,你都这样了也不来医院看一眼的。”   陆晅一声不吭,闭目装睡。   他大概能猜想到当中状况。   唯独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是,明明是玄微险些让他命丧黄泉,可他醒来之后不仅没有怒意,反倒记挂她的安危。   下午,陆晅转回普通病房。两日后,医生通知他可以出院。   简单收拾了一下,陆晅换上陆母带来的一套衣服,和她办完手续。   离开医院前,陆晅让妈妈在大厅等会。他联系上王龠,说想去看看王天琦。   王龠刚好在医院,直说可以可以,并把病房号一并告知。   陆晅耳畔嘈杂,那边似乎起了争执。   他把新手机揣回兜里,走进电梯。   按照王龠给的楼层和房号,陆晅找到王天琦所住的单间。   还没进门,里面仍在争吵,他清楚听见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吼:   “你不是我爸爸——你走啊——你不是……呜呜,你根本不是他,你是假的——我要我爸爸——把我爸爸还给我——我要我爸——”   接着就是护士急切的劝抚:“王先生,要不你先出去一下吧,你儿子现在情绪很激动,血压心跳都很高……”   “别把这玩意夹我手上!”   哐当巨响,重物砸地。   陆晅脚步一顿,停在半掩的门扉前,犹豫是否该进去。   刚好王龠在朝这走,男人面目疲惫,儿子失而复得似乎并没有让他心安神定。   他看见陆晅,没有意外,仍体面地笑了一下,问:“要出院了?”   陆晅:“嗯。”   “多休息几天再回去上班。”男人越过他,拍拍他后背。   陆晅跟过去:“他怎么了。”   男人笑容变得苦涩,他唇边法令纹微微抽搐,似在极力压抑情绪。他尽可能让自己平稳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认我这个爸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枚硬币   王天琦做了个漫长的梦。   他只记得自己走到了钱江边上,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母亲看见新闻, 会不会愿意回来看看他遗体,父亲或许能产生一些懊悔的情绪吧, 恨他没有多陪陪自己。   去钱江的出租车上,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想写封简短的遗书。   他开始打字, 却无从书起, 他恍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父母,他能写什么?能写给谁?   王天琦忽然绝望到极点。   他醒来时, 是在病床上,周遭干净崭新, 日光散在他眼皮上。   有些刺目, 他不禁以手遮面,再放开时,他看见了父亲忧心忡忡的脸, 逆着光,神色却很明晰。   王天琦感到惊奇, 他从没见过爸爸这样。   印象中父亲很少回家, 好像公司才是他的此生归宿, 他讲话四平八稳, 行事杀伐果断,家中一切从不上心。   他的眼神总是又冷又硬,像一台毫无温度的工作机器。   八岁那年,爸爸公司从盛京迁回杭城,从此他与父母分居异地,和姥姥住在一起。   他们很少给他打电话,爸爸数月才来一通,还都是询问他学习成绩和在校表现。   妈妈要好一点,每周末会跟他视频一次,说他长大了,越来越帅气,可她太忙,只能远远地看。   有时,妈妈也会忘记,他望啊望盼啊盼,第二天等来的只有她的抱歉。   他在学校像个异类。   同桌问他,我爸说每次家长会都是你姥姥来,你爸妈呢,不管你吗?   他勉力笑着答,他们在外面工作。   为了融入,彰显自己即便特殊也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他开始挥金如土,课后请客吃饭,购入时下最新的电子产品,在同学间分享。   他看似炫耀,实则讨好。   他成了校园风云人物,有人避他如虎,有人众星捧月。老师对他父母的放养态度心知肚明,所以也懒得再管,任他随他。出生就在终点线上的孩子,即便后退两步,也稳立山巅,居高临下。   今年六月,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   父母终于肯将他接来身边照顾,王天琦兴奋难抑,他不在意换环境是否等于一切从头再来,只要能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就满足到极点。   可他的出现,似乎打破了父母间那柄平衡的秤,他成了累赘。   他才来一周,他们就频繁起争执,计较彼此对孩子的看管照顾是否对等。   妈妈声嘶力竭:我不忙?就你一个人忙?我为谁而忙?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天琦吗?   父亲说:我对不起你们什么了?   他像嫌恶一个不速之客一样指着他:他是钱不够用还是缺胳膊少腿?现在没一点出息!这游手好闲的混形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是亲生的嘛小玥你要不要跟我说实话?   他的刻薄令母亲怒不可遏,伸手要扇他巴掌。   父亲稳稳架住她手腕,平声静气:看来是遗传了你。   王天琦陷在沙发里,望着他们,眼圈红了又红,鼻头酸了又酸,终究没掉下一滴泪。   他的爸爸叫王龠,妈妈叫王玥。   名字念起来一模一样,他是好儿郎,她是贤内助,他们白手起家,在互联网界共创天下,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可连他们也分居了。   王天琦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哪都一样。   冰冷豪华的大屋子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管家和阿姨。   王天琦开始沉迷声色场所,铺张奢靡,靠酒肉消遣和发泄。   他父亲在杭城名声响亮,无人不知,他作为王家独子,任谁瞧见都得礼让三分,他也深知,他们对自己的客套与敬畏都来自父亲的庞大财力。   他就越发大摇大摆,不可一世,总给他惹出是非,像个满地打滚撒泼要糖的小孩,妄图获取父亲的注意,可任凭他怎么使坏,也换不来父亲一寸目光,父亲总是冷静地为他压下一切。   他就像个可笑可悲的小丑,而不是一个父母双全的小孩。   有一天,他醉醺醺回到家,来到他卧室。   王天琦还有些惊讶,这是他回来后,父亲头一回主动找他。   父亲径直走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他脑袋嗡鸣发懵,他说:你和你妈一样都是自私精,为了自己快活,尽脏老子名声。   翌日,王天琦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妈回到别墅,着手收拾属于她的所有物品。   他站在旋梯上,看着她忙上忙下,脸上有罕见的生机。   临行前,妈妈哭了,哀愁地抚着他脸说:“天琦,对不起,妈妈要去过新的生活了,妈妈本来想坚持到你成年,可我实在做不到。”   她说,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你。   她说,你爸很辛苦,不要惹爸爸生气。   她说,妈妈永远爱你。   直到傍晚,王天琦都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   整栋屋子金碧辉煌,可他心如死灰,仿佛沉进了不见天日的水底。   傍晚爸爸回来了,他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嚎啕大哭。   他使劲推搡他,反复质问:为什么妈妈走了?我要妈妈回来!是不是你把妈妈逼走了?你一点也不像个爸!你们不好好养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到底谁是自私精!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碰到你这种爸爸!你把妈妈还给我!王龠!你不是东西!   他死攥着他衬衣,嚎得肝胆俱裂,脸上糊满眼泪鼻涕:王龠!你会后悔的!你知道吗!你一定会后悔的!   爸爸伸手将他推开。   他踉跄栽坐到地上,泪眼模糊,他去找爸爸的脸,渴望他有一丝动容。   可他仍旧没有表情,像个局外人,只冷眼旁观这一切,最后他撂下一句:“你妈不会回来了。”   记忆中让他痛彻心扉的那张脸,恰好能与此刻这张脸重叠。   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却变得截然不同。   面前的父亲,眼光温和似秋日煦风,甚至蕴藏着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迁就、宽恕。   好像能从此接纳他所有的轻狂和蠢拙。   爸爸握紧他的手,同他说:“傻小子啊,你这是干什么,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做错事了,爸爸悔啊。”   他喃喃叫他:“爸……”   爸爸眼眶瞬间红了,只将他手握得更紧。   他掌心干燥温厚,王天琦想,应该不是梦吧。   王天琦住院两天,爸爸就领他回家。   他们来到到一栋普通的民居,两室一厅,面积有限,却干净温馨。   爸爸说他们父子俩以后就住这。   王天琦很诧异,爸爸又说:“你晕了好几天,其间我想了很久,决定放弃工作,余生都拿来陪我儿子,公司我给旁人打理了,钱都给你妈,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我儿子平安开心。”   王天琦瞪大了眼。   “怎么了?”爸爸笑着搓了搓他脑袋:“你不信爸爸啊,爸爸可是一直说话算话,你看爸爸骗过你吗?”   是的,王天琦不敢信,怎么会不是梦?   可父亲的笑容太可贵了,他只在四岁时见过,他隐隐记得,那天他亲手做了个甜水冰棍,脱模后第一个拿去给爸爸尝鲜。   爸爸舔了一口,笑起来。   他奶声奶气问:爸爸,甜吗?   爸爸竖起大拇指:甜——特别甜!   王天琦自己也去尝,才含入口中,直接呸呸呸,差点吐出来,怎么是咸的?他把盐当糖了?   爸爸朗声大笑,眼缝都挤到看不见。   他分明骗过他,就在这种笑容之下。   所以他摇头,又点头,“爸,我信你,可你会不会不习惯啊?”   “你小的时候,我们不就过的这种日子吗,”中年男人面貌明亮,看起来比他这个儿子还要期待今后:“快告诉爸爸,想做什么,爸爸都带你去,爸爸现在有的是时间。”   他们一起溜冰,一起写生,一起唱K,一起在街角小巷闲逛,分享各种小吃。   他们还重回打小常去的早点铺子,他都快忘了那里的包子是什么味儿了。   爸爸分给他一大半,他开心地扯着包子皮,一点点放进嘴里。   他不敢大口大口嚼,慢慢回味这份久违的爱意,他怕吃快了,噎着了,梦就醒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这么小心翼翼了,还是会再度睁开眼睛。   他仍躺在病床上,映入眼帘的同样是父亲的面孔。   他满面焦灼,大概是见他醒了,他眉间稍有松动,似乎还微不可查泄了口气。   他脸上的柔和像日落前最后一抹余晖,稍纵即逝。   果然之前那些都是梦,他自杀未遂,被救了下来。   王天琦在心里苦笑。   他喉咙干涸,缓慢张开嘴,想要叫声“爸”。   也是这一刻,男人面色重回冰湖般冷寂,他说:“王天琦,你要死也等我死了先,我丢不起那个人。”   他字句如刃,一如既往,剐得他心口生疼。   王天琦泪水汹涌,他只字未言,单手捂住双眼,痛苦呜咽起来。   ——   “我陪他太少了,”医院回廊里,王龠掩面坐着,胳膊肘撑着腿面,半晌都无法直起腰来:“天琦他什么也不跟我说。”   陆晅陪他坐着:“你找他沟通看看。”   “你也看到了,”男人长吸一口气,终于起身看向前方:“他看到我就像看到鬼,医生说他可能因为落水患上PTSD了,我看他不是落水PTSD,是爸爸PTSD。”   他自嘲着。   陆晅想到玄微那天说的,被蜃摄取心智后,能看见的只会是自己最信赖的人。   王天琦爱着他的父亲,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心里轻叹一息,问:“以前找过他吗?”   王龠刮了刮眼皮:“我哪有时间。”   “花十分钟一起吃顿饭,周末一起钓个鱼,闲聊几句,其实不难挤出来。”陆晅对人情世故不太擅长,但也努力建议着。   王龠抿了抿唇,摇两下头:“我时间不多,”他深深地重复一遍,语调渐低:“不多啊,哪里够啊。”   他忽而侧目,看了看陆晅,看着这个男孩峻挺的面庞:“也不晓得天琦像你这么大了会成什么样?”   陆晅隐隐生出一种揣测,可他不好贸然发问。   但王龠很快告诉他了,男人解开袖扣,慢慢将衣料卷至胳膊。   他手臂内侧皮肤下方,埋着长长一道管,触目惊心,很是狰狞。   陆晅知道那是什么,他当年在父亲胳膊上意外见过。   妈妈骗他说这叫留置针,爸爸肺炎要吊很久水,这样老爸就不用反复被扎肉,是好东西,让他别担心。   爸爸在一边笑着肯首。   他那时忙于学业,嘀咕一句你多注意身体,就没再留意,而且手机被妈妈没收,他也没有途经去一查究竟。   父亲逝后,他才知道,那是化疗埋管。   “你……”他如鲠在喉,缓了半晌才说:“你得癌了?什么时候的事?”   “看不出来吧,”男人挽下袖子,又变回那个百毒不侵的商贾精英,他还有心打趣:“你猜猜看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枚硬币   陆晅没有猜,只说:“我爸也是这个病。”   王龠挑眉:“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晅沉寂一秒, 如实告诉他:“走了快十年了。”   王龠微微笑起来, “我得这个病也快十年了。”   陆晅看他:“这么久?”   王龠口吻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他人病况:“我三十二那年体检查出来, 就跟小玥合计了一下, 决定把天琦留在姥姥那边,我们不想让他知道。那次治疗效果不错,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复发,就是去年复诊情况又不好。”   陆晅诧然,这一年来, 他与王龠接触过几次, 一点也看不出他病痛缠身。   “我很走运,这几年想要实现的东西, 基本都做到了, 但错事也干了不少,”他惋惜又释然:“这病又回来找我,我一点不意外, 就想老天能再给我两年时间, 撑到天琦成年。”   陆晅拙口钝腮,不知怎么安慰才恰如其分:“应……肯定可以。”   “我自己心里有数, ”王龠笑着站起来,又如长者般拍他肩后两下:“你回去吧, 听不见天琦闹了, 估计是睡了, 我再去看看他。”   陆晅也起身:“好, 你多陪陪他。”   王龠点点头,转头朝病房走去。   ——   陆晅走进电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家三口,孩子还小,被父亲单手抱在身前。   孩子两只小肉手,抓着父亲大手:“爸爸,抽血痛痛吗?”   那位父亲可能常干重活,手背粗粝,脸上也是吹风日晒的痕迹。他笑着摇头:“不痛。”   “你骗人——”小孩鼻子眼睛都皱成一团:“我上次都疼哭了。”   “那是你还小,等你长成跟爸爸一样的男子汉,就什么都不怕啦。”母亲在一边说。   “听到妈妈说的了吗,”父亲亲昵地蹭蹭儿子鼻尖,又故作严肃:“下次不要再问我疼不疼了啊,爸爸这么勇敢,怎么会怕疼。”   孩子哼哼笑起来。   陆晅走出电梯。   回到门诊大厅,人潮汹涌,他一眼看见自己母亲。   大家都步履匆忙,就她一个人站在门边,转脸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光。   陆晅忽然鼻酸。   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揣兜,朝母亲走去。   他停到她身后,没有说话。   陆母似心灵感应般回头,挽唇道:“好了啊。”   陆晅“嗯”了声。   “走吧,”她不放心问:“你们老板孩子怎么样了。”   “醒了。”他没说好不好,因为他也不确定。   陆母叹气:“家境那么好,怎么也会想不开啊,”话还未落又否定自己:“也不好说,没准人家也有我们不知道的烦恼。”   陆晅瞥了眼她絮絮叨叨的嘴,和纹路横生的眼尾,突地启齿:“妈,对不起。”   陆母一惊:“怎么了?”   “让你等太久了。”   陆母看看腕表,困惑:“这才多久。”   “很久。”陆晅神色郑重。   陆母听懂了他话中深意,眼瞟向别处,不想让儿子察觉她眸中颤动,过了会,她才回过头说:“不久,哪里久啊。”   陆晅想问清楚:“那时候,是爸让你瞒着我的吗?”   陆母没开口,似在默认。她顿了顿,不再隐瞒:“是他的意思。”   陆晅说:“我知道了。”   “你也别怪他。”陆母劝道。   “我跟他计较什么。”他是那么好的人。   只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的一颦一笑还刻印在心底,他还是好想他。   ——   送走母亲,陆晅回到公寓。   进门后,他扫了眼客厅,没有看见玄微,他想开口叫她,最后还是只字未发。   这几天经历太多,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走到龟缸前,玄微并不在里面,只有潺潺水声,在白费劲讨好着并不存在的屋主。   陆晅想关掉筒灯,手在半空悬停少刻,终究还是把它留那开着。   他直接上楼,走到床前,他停了下来。   纯白被子鼓出一小团,里面显然睡了个人。   陆晅原地笑了下,淡淡的,掺杂着许多情绪,却无法逐一言明。   按理来说,换作平常他肯定就要掀被子跟她理论,但他今天精疲力尽,没有那闲心计较。   他直接躺回床上。   玄微睡得正香,忽然察觉有生物闯入她领地。   她警觉睁眼,看到同一条被子里男人的躯体。她探出头找他,“你干什么?”   “我能干嘛,睡觉。”陆晅眼皮微耷,觑了眼她头顶。   “先来后到,”玄微坐起来:“我先躺这的。”   陆晅单臂枕在脑后,没一点咬走的意思:“你怎么不睡你那龟缸。”   玄微盯着他好整以暇的脸:“白天随我睡哪,是你说的吧。”   “但我这会就是想睡床。”他打了个呵欠,合上眼睛。   “哎?”她去拎他衣领,“你这人怎么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   刚要使劲,陆晅已经握住她手腕,她没设防,直接趴到他胸上。   陆晅顺势用手肘卡住她后颈。   玄微耳朵被迫侧贴在他胸前,他的嗓音隔着胸腔传来,像山林的风,有懒散的闷响:“能让我好好睡会吗……祖宗。”   这个称呼倒是新鲜,玄微失神想,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不无道理。   女孩没有动,没有挣脱。   陆晅翘了下唇角,想到自己曾看过的一个说法,充电。   下一秒,玄微大力撇开他胳膊,指着他说:   “你心跳得这么快,能睡得着我叫你祖宗。”   陆晅:“……”   她能不能闭会嘴。   陆晅翻了个身,决定不跟她多说一个字。   他太困,侧过去就秒睡了。   还真睡啦?   玄微戳了两下他胳膊,男人纹丝不动。   她靠近听他鼻息,显然已入梦,还是深眠。   她收回刚刚那句话,她死都不会叫他祖宗。   妖兽对气味敏锐,当中自然也包括人类的味道。人类在不同情绪下会散发出相应的气味,这应该与他们的生理结构有关。此时此刻,玄微能清楚闻到陆晅身体里的味道,像没有莺啼草长的幽谷,像日光照不见的深海,像冬季的雪水又结成了冰,充满疲惫,脆弱与无能为力。   自打她认识陆晅,她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   即便是前几天,他在江底濒死的那一刻。   她也不曾嗅见这股气息。   呵,她轻嗤,当个凡人就是这么惨这么累。   她多次在许愿池闻到类似的气味,岸上人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倒不如说是在宣泄无望。   玄微也翻身背对他,并往外挪开一段距离。   她要离他远远的,她可不想被传染。   ……   陆晅是被一阵咔嚓咔嚓响动吵醒的,他半眯开眼,循声去找,迷蒙间就看到床头靠了个女孩儿,好像还在嚼……薯片?   陆晅马上清醒,果然是玄微挨着枕头吃东西,一手还瞥着手机,怡然快活。   薯片碎屑洒了她满身,有部分还落在床单上。   陆晅崩溃坐起来:“你现在还在床上吃东西?”   她细腿一伸,背在靠枕上蹭蹭:“怎么了,这儿比沙发舒服,手脚更伸得开。”   她一动,那些碎屑蹦的更远了。   陆晅捏了下眉心,直接把她手里薯片拽过来:“起来。”   她摊手:“还给我!”   “你看床都被你弄成什么样了。”   “我看挺好。”她还两指捏圈,把一粒薯片弹到他那,冲他挑衅。   陆晅忍无可忍:“你还嫌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多?”   “谁给谁惹麻烦?”玄微也坐正身体:“是你给我惹了好多麻烦吧。”   陆晅想起她无所顾忌利用自己,之后还完全不放心上的差劲态度:“我差点被你害死,回来还要给你收拾这些垃圾。”   “你死了吗?”她反问道。   “我死了你还能吃到这些?”   “那就是没死啊,”她小拳头已经扬起,像是威胁:“还敢跟我吵吵,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少惹我,你的小命就在我一念之间。”   她一把夺回自己薯片,嘎嘣嘎嘣嚼起来,嘴上控诉完全不想停下:   “我给你惹麻烦?”   “哈,哈,哈。”   “我从未听过更好笑的话!”   “为了救那个本来想死的小孩,你知道我被蜃怎么讲?他说我要遭报应的!他说天命会来找我!当然我没有怕就是了,本神龟问心无愧。”   陆晅皱了下眉:“什么时候?”他怎么不记得。   她把薯片当不懂事的凡人那般泄愤,咬得嘎嘣脆咔咔响:“你当时半死不活晕那你当然没听到!”   “他一个无名之辈,竟敢这样埋汰我!”   “就因为你!”   “你听见了没?蜃居然说我要遭报应!”   “到时报应来了你替我受着!”   “你听到了嘛你!”   “……”   陆晅注视着她,她吃相毫不雅观,言辞口气也可以说是粗鲁。   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就因为这几句话,隐隐作痛起来。她与他的世界天差地别,她现下愤愤倾吐的每一个字眼,以往说给他听,他都会当做笑话。   可偏就是遇到了,没办法。   如果如她所言,真有报应,他也许真的愿意,心甘情愿替她担下一切。   又或者,她,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猝不及防闯进他生命的奇怪存在,说不定就是他的报应。   女孩仍喋喋不休,在斥骂,可他完全听不到了,周遭都在虚化、淌落,他的五感里,只有她生动的脸,开合的唇瓣,像夏末枝头圆润的小果,有一种独特的芬芳,将他情绪盈满。   陆晅胸口微热,大脑也跟模糊不清,他叫她名字:“玄微,你信命吗?”   女孩突然顿住:“啊?”   被褥一动,他已倾身过去,亲上她嘴唇。   他信。 第28章 第二十八枚硬币   嘴巴突然被封住, 玄微也是始料未及。   虽然只是极轻极快一下, 也叫她感到莫名。   与男人面面相觑一秒, 她眼睛扑眨两下, 把口中剩余的薯片渣给咯蹦咯嚼完,咽下,刚要开口问话——   陆晅陡一下翻身下床,然后咚咚咚下楼,鞋都没换就把房门哐一下关上,动作可谓一气呵成。   从头到尾, 只字未言。   唯独脸红的不成样子。   玄微:???   ……   那个瞬间是怎么回事。   陆晅冲进电梯,搓了两下头发。   鬼使神差, 鬼迷心窍,不由自主,情难自禁, 一大堆形容词在脑中蹦跳。   为什么要亲她?   就……觉得她的脸好可爱, 叨叨个不停的嘴巴也好可爱。许多念头如绚烂走马灯,越转越快, 最终混成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想将它拨停, 可无能为力, 他就吻了她。   她不说话了, 这些想法是不是就能停下。   然而并没有。   他整个人掉进旋流中心, 头晕目眩, 一种情绪扼得他近乎窒息。   他无法再与她对视,无法再与她待在同个空间里,所以落荒而逃,要下去透气。   陆晅搓了把脸,深呼吸,竭力平抑着狂躁起伏的心律。   这电梯怎么不动?   他瞥了眼按钮,原来他没按楼层。   靠,无语,对自己无话可说。   他立马点1F,这回,电梯算是动了,可他依然无法平复,不断回想方才一幕。   说实话,他都忘了她嘴唇的触感,只记得自己心跳猛烈得要蹦出胸腔。   快步走出大厅,冬日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肆虐张狂。   陆晅这才发现自己外套都没穿,但思绪激烈滚烫,难以自制。他不安紧张,又兴奋激动,诸多想法搅浑到一起,到头来,竟灌溉成一片草园,春风又绿江南岸,他心花怒放。   陆晅一路向东,走到小区门口。   大冬天的,一位只穿短袖的白净青年旁若无人地边走边笑,过路人侧目纷纷,觉得他像网吧通宵几个月才出来的二逼。   陆晅心道要不回去吧,但目及之处,门外的便利超市开着门,灯光融融,他驻足停下。   他有点儿不敢回家,不敢面对玄微。   倒不是担心她来脾气,她把他揍进医院都情有可原,他只是怕,她用那双春溪一般的干净眸子看着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答不上来。   所以他走去便利店,能拖一会是一会。   他把玄微吃过的、爱吃的都取下来,丢进购物篮。   他特意找了她最近的新欢,一款桃子味苏打水,货架上只剩三听,他拿起一个回头问店员:“就剩这么多了?仓库还有吗?”   店员摇头:“没了,这是热销款,卖很快。”   “好吧。”他把它们全部拨进购物篮,想想又自个儿哂笑起来,呵,这算什么,补偿?   结账时分,因为他住这边,店员眼熟他,就多看了几眼,欲言又止。   他留意到她反应,罕见主动回:“不冷。”   店员阿姨笑了下:“你们小伙子就是血气方刚。”   陆晅耳根微热,可能就因为这个词,他干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结完账,陆晅拎着鼓囊囊一大袋零食回到公寓。   进门后,他始终半敛着眼,唯恐跟家中某处位置某双眼睛对上。   他转身进厨房,收拾买回来的东西。把冷饮生鲜一一装入冰箱,陆晅深吸一口气,才回到客厅。   他鼓起勇气,终于敢抬眼找她。   结果女孩就坐在他正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享乐的老地方。   只是这次坐姿与往昔不同,她搭着扶手,双腿互叠,很大佬,鼻孔代替眼睛瞪着他。   她神情有狂风骤雨前的诡异平静。   对望一刻,陆晅迅速敛目,磕磕巴巴开口:“给你买了些吃的,你想吃什么自己拿,我上楼休息了。”   说完转身往木梯走。   “回来,”玄微叫住他,像训导主任抓住刚出网吧的学生:“为什么亲我?”   该来的还是要来。   不过为何要问这么直白?   原来她知道这是“亲”?他还以为她完全不通人事?   陆晅心若轰雷,他原地停留少顷,回过头坦诚道:“我这会不知道怎么说。”   这是真的,情愫纷杂,他无法轻易言明。   可讲话时分,他视线仍会不由自主溜到她唇上,那处饱满,小巧,像被露水润过的花骨朵儿,有种浓淡相宜的自然嫩丽。   第一次见她,他就觉得她挺可爱漂亮。   可却没想过,怎么可以这么可爱漂亮。   玄微眼光愈发锐利,似在审度透析。   陆晅飞速瞄了下她眼睛,说:“我上去想想,晚上再给你答复。”   “喂!”   这人又跑了。   看情形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怂包。玄微在心里唾骂。   适才看他进门,她本打算对他的怪异举动盘问一番,可他手里拎着大包好吃的,只需一眼,思绪就都被那袋子东西勾走了,哪还有功夫理会他。   玄微一蹦一跳去了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扒零食。   陆晅坐在床上,对着整面白墙,开始分析今天的异常。   人女孩子都来跟他要说法了,他也不能含糊不清。   他把从结识玄微到今天的全部过程都捋了一遍。   结论显而易见。   这个女孩是奇葩,当然他也好不到哪去,竟然会喜欢上奇葩。   他居然喜欢一只乌龟,有病?   可她一颦一笑都那么灵动,真实,胜过他以往遇见的所有人。她像个不可思议的精灵,坠入他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没有她,他也过得不错,可有了她,再让他回到从前,他就会不习惯不适应。她太鲜明太特别了,是一笔烂漫油彩,是早来的盛夏,浓荫繁花。   他在冬天待了太久。   所以,他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   陆晅认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他长吁一口气,放松躯体。   嗯,他要和玄微表白。   可当他一脑补那个场景就踌躇起来,目前的他,都不敢与她对视超过三秒。   陆晅思索片刻,取出手机,拨了玄微电话。   不敢当面说,电话里总可以吧。   玄微吃得正欢,把芝士威化塞了满嘴,兜里手机却响了起来。   玄微生惑,把它掏出来,睨了眼,是陆晅来电。   这人有何疾病?一个屋子,还要通电话,钱多没处花?   她没好气接起来,口齿不清:“干嘛啊……”   “玄……”他停了下:“你在吃东西?”   “对哇!”她咔嚓咔嚓,那凶猛气势,犹如在咀嚼他头骨。   那边说:“你先吃,吃完了我再说。”   玄微咕咚咽下,嗓音正常起来:“你说吧。”   结果他又不吭声了,只能听到他不大稳定,且逐渐急促的气息。   “说啊!再不说我要挂了!”   她的嚷嚷除了传过听筒,还直接从厨房飘来了楼上。   “玄微,”他忽然郑重其事叫她全名,还用力清了两下嗓:“我……”   “?”   “那个,我……”   “??”   “我……”   “???”   “……妈的,”对面气音骂了句:“没事,挂了。”   嘟——   玄微顿觉自己被玩弄被戏耍,直接把那盒零嘴揣回包装袋,气势汹汹上楼找他算账。   “你搞屁啊!”她停在他床边,破口大骂:“老子快被你烦死了!”   没想到她就这么跑上楼来对峙,陆晅脸噌得红了,耳朵也未能幸免。   “不……不是……”他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只是……”   他说不出口。   玄微眼色狠厉,身侧浮出金色微光,这可能是将要发飙的征兆。   “你别冲动,”陆晅后挪两下:“我跟你说!我现在就跟你说,我为什么亲你。”   她敛去光圈,牙仍磨得咯蹦响:“说。”   他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喜欢你。”   玄微好像听见什么理所应当的答案,眼珠一偏,又转回来,逼近他问:“有不喜欢我的人吗?我如此厉害,三界仰慕本仙的小货色比比皆是。”   陆晅沉默,她的自信,是如此理直气壮。   反正已经破罐破摔,他索性都说明白:“我跟他们的喜欢不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玄微一愣,声调突高:“你敢这样亵渎老子?”   “不可以?”   “你去死吧!你把龟爷爷当什么!”她果断爆锤他好多下。   陆晅没挡,她和别的女孩不同,力道自然不小,肩上,背部,无处不在,足够疼到他龇牙咧嘴。   不过他一早就料见了,这些是他应得的,能怎么办,只能闷声受着。   就是到后来,他也承受不住了,这点大的拳头怎么这么能打,他终于投降:“别打了!”   他捉住她手腕:“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把我打死了谁给你买吃的?”   玄微眉头拧了下,总算收手拂袖。   “不能喜欢你么?”陆晅认罪态度好不过三秒:“一个正常成年男性对一个女孩动心很正常。”   “女孩?说我?”玄微手心又开始发痒。   陆晅揉着生疼的后脑:“不是?”   玄微指自己:“你见过活了几百年的女孩?别想把我跟你们同化。”   “可你就长这样,”他还委屈上了:“你的人形要是别的样子,我说不定还不会……”   此人竟还反咬他一口,玄微目瞪口呆:“合着都是我的错?”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坐在那里,无奈妥协:“喜欢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玄微煞有介事纠正:“你一个人的错!”   “好。”   他应下,忽然笑了一声。她好可爱啊,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玄微被这声意味微妙的笑怵到:“你笑什么?”   陆晅立马绷紧唇线:“我笑我自己。”   “你是很可笑。”   “对。”   “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是。”   “别再盯着我看了!”   “好。”他偏头看窗。   “以后我进食,别再给我打电话!”   他还望着别处:“行。”   “你回话时竟敢不直视本神龟?”   他收回视线,认真看她:“这样可以吗?”   ……   他全然无条件地顺着她说话、动作,玄微极其不适,尤其他此刻身上发散的气味变得格外暧昧,像初放的花,像一种甜腻的蜜糖,让她满身鸡皮疙瘩。   她不想再跟他多待,跨大步头也不回下楼。   终于轻松了,陆晅坐在原处,活动了两下肩胛,又勾唇笑了。   身上是疼,但心里美啊。   ——   傍晚,陆晅自己一个人躲楼上,偷乐加消化了一下午才下楼。   趿着拖鞋来到客厅,却不见玄微踪影。   他心一拎,跑了?   可之前他一直留心她动静,并没有听见她开门出去。   莫名有点心焦,陆晅各个犄角旮旯地找,也没瞧见她。   最后他把目光投向最不可能的龟缸,走进一看,没想到她真的在这。   她正在藻间休憩,周身都在壳里。   陆晅抬手,用指背叩了下缸身,如在敲门拜访:“你不吃晚饭了啊。”   “不吃。”她声音像是在生闷气。   “为什么?”   “怕你对我有所纠缠,我暂时不当人了。”多看看她原型,指不定他脑筋会清醒点,不敢再这般轻视她。   “……”   陆晅失笑,半晌才问:“你不饿?”   “不用你费心。”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像个闹别扭的女朋友?太乖了吧,他控制不住联想。   “那我叫外卖了啊。”他嗓音跟着人远去。   陆晅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到茶几边坐下,依旧叫了两份饭。   不一会,外卖到家,刚一开盖就香气四溢。   陆晅又去缸前问她:“到了,你要不要出来吃啊。”   “不要。”她咬牙切齿答。   “不是说好了,我喜欢你跟你没关系,你别饿着自己。”他语气真诚。   玄微默了会,才说:“我可以出去,但你不准看我,一眼都不行,不然我挖掉你眼睛。”   她恐吓凶恶,可在他听来却没有任何力道:“这房子才多大,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能看到的。”   “那我不吃了!”灰圆壳一动不动。   陆晅不说话了,他站了一会,上楼翻箱倒柜找出一样东西,又快步回来。   他坐到地毯上,把那东西戴好,冲着龟缸方向大声喊:“我看不见了——真什么都看不见了——你可以出来吃饭了吧——”   玄微缩在壳里,也憋得慌,听外边再无声响,她将信将疑探出半个脑袋,往男人那看去。   他正身坐在原地,唇线紧抿,面无表情。就是眼上戴了个黑色眼罩,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噗。   玄微喷笑出声。   怕他诓她,玄微极轻跃下,蹑手蹑脚走近,在他面前大幅度晃了两下臂膀。   他并无反应,看来是真“瞎”。   玄微从不跟食物过不去,于是回到茶几旁,拆袋挖饭。   听见塑料袋窸窣轻响,陆晅问:“肯吃了?”   玄微警惕停手:“你休得摘眼罩!”   “我不摘,”他似舒了口气:“等你吃完,变回去了,我再吃。” 第29章 第二十九枚硬币   玄微快速扒完自己那份, 瞥了眼陆晅。   后者还正襟危坐, 全程安静如木,没有打搅到她分毫。   玄微垂眸, 视线巡到陆晅那份套餐饭上, 餐盒已经被揭开,里面配菜竟与她的有些不同。   除去固定的炒青蔬和虾仁炖蛋,他的肉菜是秋刀鱼,而自己刚刚吃的是红烧大排。   玄微举起筷子, 面不改色扎走那条鱼,塞进嘴里,刺也没吐一根就嚼成渣渣吞咽入腹。   凡人如此冒犯她, 理应受罚,只多吃他一条鱼已经是她宽宏大量。   这么想着,玄微昂了昂下巴, 起驾回龟缸。   见外面没了动静,陆晅问:“好了?”   玄微没搭腔,趴到瀑布下,准备打个盹。   陆晅摘掉睡眠眼罩,环顾一圈, 目光最终停在龟缸那, 他家小乌龟确实已经回到自己卧室, 并且门扉紧闭,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   他低头看, 他的外卖明显被人动过, 秋刀鱼不见踪迹。   他薄唇微微一掀,吃了就吃了,他并不在意,相反还有些开心,肯吃他碗里东西,说明还把他当自己人。   他订两份不一样的,本来也是为了让她多吃点。   “我鱼呢。”陆晅抓紧机会和她多说两句。   还来拷问她?玄微一撇小圆脑袋,嚣张回:“我吃了,咋地?”   陆晅问:“味道怎么样?”他补充道:“我没吃到,所以问问你。”   “马马虎虎。”   “嗯。”   陆晅掰开筷子,解决掉自己这份早已冷却,还不剩一点主菜的套餐饭。   屋内静了一会,他又没话找话:“王天琦醒了。”   小龟不吱声,任水流冲刷着脑门。   “但他抗拒自己真实的父亲,什么原因?”陆晅假装恭敬有礼:“还请神龟赐教。”   那边似乎被他的语气磨得耳根舒坦,终于懒洋洋开口:“就不认了呗,你们凡人不行。”   “……”陆晅感觉在给自己挖坑。   他问:“有没有办法让他回到现实。”   玄微回:“得看他自己想不想回。”   陆晅想到玄微的报应之说,心头不禁一拧:“救他是对是错?”   玄微反问:“你先告诉我,蜃是对是错?他一向和凡间相安无事,除了会掳走将死之人,平常都是自闭状态,泡在深深江底,无人问津。他只是想获取一些关注,一些崇拜,所以才会跟那些空洞厌世的凡人抱团取暖,为他们编织美梦,虽然最终结局都是死亡,但他们走得很快乐。”   原来是这样?   陆晅沉吟,一时半会不能给出准确答复。   玄微咄咄逼人:“你说啊,他是好是坏?”   不等他开口,她已经给出自己答案:“世上本无对错好坏,你的对,也许对他人而言是错。”   她话语有种超脱的通透:“如果你一早知道是这种结果,你还会救那小孩吗?”   陆晅想了会,维持原来的选择:“会吧。”   “看吧,但王天琦会想,为什么要救他。人间真情,一片好心?所以我说人类自负无知,理所当然地替他人决定人生,自诩正义,实际是不折不扣的伪善。”   她的话豁然触动陆晅,他心砰砰直跳,“如果人人都不管不问,这世界不是乱套了么?”   “乱不乱套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参与你们这些闹心的社会关系。”   陆晅的观点也开始混乱和动摇,他在想,他是不是也是玄微说的那种人,自作主张去救赎王天琦,要求玄微施以援手,认为这一切就是最圆满的结果。   不,他是他,玄微是玄微,他们理应有各自的抉择,独立的思想。   他忍不住为自己申辩:“你说的太简单了,他的父亲需要他,他也需要他父亲,不然他不会把蜃看成王龠,父子重圆,都是在给双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也是错?”   “蜃呢,我呢,”小乌龟森然一笑:“妖神因为能力特殊,就必须服从你们的情义?真以为神仙稀罕吃你们那点香火,还说不为自我。”   陆晅喉头一窒,好半天才说:“如果真有报应,我会替你受着。”   “你说可以就可以,你算什么东西?”玄微哼了声。   此刻的她,躯壳虽渺小,气势却像个高高在上的神。   陆晅想了好一会,愣是给不出合适的定位,可她的话让他不悦,就也生了些想要触她逆鳞的念头。   他直接说了四个字:“你的饲主。”   玄微张大小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不是饲主是什么?”   下一秒,小范围的人工降雨冲陆晅迎头浇下。   他发丝被淋透,T恤也跟刚从洗衣机里拎出来就穿上的一样。   陆晅抹了把脸:“会法术了不起?”   “就是了不起。”小龟一甩细溜溜尾巴。   男人坐那没动,浓密睫毛都黏糊成团,被浇了一头,他反而冷静下来:“认识这么久了,我也想知道对你而言我算什么。”   玄微不予理睬,有问必答只会让他更加蹬鼻子上脸。   陆晅加重口气:“饲主你觉得不合适,还有别的定义。”   “什么?”玄微伸长脖颈,想亲自听见他悔悟之后的“龟孙”二字。   其实陆晅一早就在心里组织好措辞了,可等真正开口,他又不自觉磕巴起来:   “男、男友,丈夫……一样可以,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住我的,我也没意见。”   他娘的,真要被他膈应死。   玄微咻得缩回壳里,不想再跟这个无知之徒多讲一个字。   想想又憋屈,于是再度气势汹汹昂出脑袋:“你再敢多话,早晚有一天,这间屋里的所有液体都会是你尸首上面的浇头!”   陆晅噤声。   ——   翌日,陆晅就回去上班了。   王龠让他多歇一阵再来公司,可整天待在家里,他不自在,玄微更不自在,倒不如给彼此一个松弛的空档。   一到公司,同事纷纷调侃他是子龙救阿斗,升职在望。   陆晅只能笑笑,真正让王龠失而复得的,又不是他。   他私敲刘约,询问老板近日情况。   刘约回:今早就回来上班了,工作狂。   陆晅叹了口气。他期盼能有变化,最终还是无异于往,人世间难道就是玄微说的那样。   他开机,重新投身工作,心想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昨晚他彻夜难眠,反复回顾着白天的冲动之举和与玄微的那场辩论。   他喜欢玄微,这点无需置疑。   但他们身份有别,三观也差异巨大,很难说得到一起去。   玄微并非完全不谙世事,只是对人类设有心防,排斥与之为伍,凡间俗事对她而言,就是一趟浑水,而他自己,可不就是水中的一粒尘砂。   陆晅很困扰,他母胎solo二十多年,在追求异性方面本就是一纸白卷,更别提追玄微这样特别的女孩子。   闲时,他又私聊刘约,问他怎么追女生。   刘约很惊讶:你不是已经谈了吗?   陆晅实诚回:暂时同居,但还没确立关系。   刘约:??你这个顺序我有些看不懂。   陆晅:你别管。   刘约:那你说说你们目前的相处状态。   陆晅:我们很难聊起来,她脾气不小,对我防备心也很重。   刘约:那就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   陆晅不假思索:喜欢吃,喜欢钱。   刘约:谁不喜欢啊。   陆晅:……没有。   刘约想起来:是不是上次电梯里那个?   陆晅不答。   刘约:那个是很漂亮,你小子艳福不浅。   陆晅冷脸:跟你没关系。   刘约:好好好只跟你有关系,你给她买些鲜花钻石,她铁定喜欢,女孩都喜欢这些。   陆晅记下这句话,又去微博搜乌龟相关内容。   热门里,居然有不少龟宠视频,还很有故事性,他撑着鼻端,饶有兴趣观赏起来,不时呵笑出声。   他手覆在鼠标上,一点点往下拉。   忽然,他视线定格在一条转发量有两万多的视频上。   文案介绍是,乌龟怎么叫的。   他好奇点开,三秒后,陆晅立刻关闭,又唯恐慢了的叉掉全部网页,等到屏幕回归干净状态,他才放松下来。   他呆坐在办公椅上,脸也一寸寸红起来,直至耳根。   为什么是乌龟doi视频。   还能发出那种声音。   操。   不过就听了两声,居然有种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效果,在他脑中迟迟不散。   微博扫黄就扫成这副德行,难道动物的就不算淫/秽色/情?   下午,陆晅有些心不在焉,他止不住的想入非非。   玄微摆明瞧不上凡人,是否也代表着她不反感同类,会不会有过跟她大同小异能力相当甚至更加高级的雄龟前来求偶?她都活了千百年,难保不会有生理需求,有过想要摆脱孤单的念头。   陆晅越想越酸,越想越压不住火气,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下班之后,他按原计划去了周边商场的珠宝区域,本打算精挑细选一条吊坠,但他始终提不起精神,草草拿着柜姐推荐的一款就去结账了。   回到家,陆晅罕见的气压低沉。   玄微没料到他回来这么早,还是人形瘫在沙发上嘬一根棒棒糖。   两人对上视线,陆晅先行移开。   哼,终于知道怕了,不敢再多看她尊容一眼。玄微得意地翘了下嘴角,继续舔糖。   陆晅把一袋东西撂到茶几上,一块撂下的还有一句:“给你的。”   玄微看那个包装袋极为雅致,以为是什么精美点心,立马凑过去拆袋。   却不想里边是个红色的丝绒盒,她皱了下眉,将它打开。   嗯——?居然是项链。   亮晶晶的,怪好看的。   玄微把它取出来,仔细研究了下,确定是什么材质后,她大失所望,扯扯嘴角,把它塞回盒子,吧嗒盖上,吝啬再看一眼。   钻,换个说法,就是碳。   无趣,她还以为陆晅为表歉意,孝敬了她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却不想这般敷衍了事。   她躺回沙发,接着吃自个儿的糖。   过了会,余光里,陆晅也从卫生间出来了,好像还洗过脸,额发湿漉漉的,都是水气。   玄微以为他会跟她保持距离,绕道而行,不料他笔直走了过来。   还有些……气势汹汹?   他停在她沙发前。   玄微眼往上看,眉心微微皱起,颇为不解。   男人叫她名字:“玄微。”   玄微鼻孔出气:“说。”   紧接着,她听见一句匪夷所思的问话:“你以前和别的雄龟交/配过吗?” 第30章 第三十枚硬币   问完下一秒, 陆晅就一副一早料见她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样子,抬手挡脸并急急补充说明:   “你先等下动手!我没其他意思, 我也不是有那种情结的人, 我只是……”   他想了想:“吃醋。”   “所以想问清楚。”   “没有的话我可能会开心,有的话也没关系,我自行开导几天就没事了。”   他语速极快地说完想要表达的一切。   客厅里陷入死寂。   玄微缓慢捏拳,指节都被她握得咯蹦响。   她闭了闭眼, 打算一次性把他气死好让他以后不再反复试探她的底线。   玄微拔掉嘴里的棒棒糖,让自己吐字清晰, 直扎人心:“我每年都会换配偶, 妖神都有,全是我胯/下之臣,至于为什么一年一换,因为交/配之后都会把他们弄死,就跟母螳螂一样。”   陆晅:“……”这个回答过于震撼人心以至于他不能马上相信:“真的假的?”   玄微狠狠指着自己脸:“不然我为什么青春永驻?”   陆晅彻底沉默。   半分钟后,陆晅问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话:“不想试试人么。”   他把自己形容的像一盘菜, 可是没办法, 它就这么蹦出来了, 是他脑子里的第一想法。   她自己不也说过,吃腻了山珍海味, 偶尔也要来点清粥白菜。   靠枕迎面砸来,力道凶悍, 陆晅来不及闪避, 被掼得踉跄坐下。   玄微跳下沙发, 居高临下俯身过去。   她小手葱白,拍了下他脸颊:“龟孙啊,你还太嫩,我,你追不上。”   陆晅微微失神,女孩斜叼着棒棒糖,脸蛋稚嫩,眸光天真,此时此刻的她,很像一个故作痞气老成的问题高中生,还是同班男生只敢偷偷爱慕却从不好意思搭话的班花。   玄微被他目光腻到不行,眼看他又要开腔,她立马把自己棒棒糖塞进他嘴巴。   男人果然没了声音。   玄微直起身,拍了下袖子,绕过陆晅,回到自己的灵魂圣地,厨房。   陆晅回神,口中糖已经化开了些。   他把它拿出来,敛目看了会这颗糖,微缩的、通透的果味世界,就像他此刻心境   他傻坐了会,含完了那粒糖,他对甜食不敢兴趣,可这会却觉得糖格外好吃,糖不软,但口感清甜,就像他这只小龟倔强又可爱的个性。   陆晅觉得自己完蛋了。   不管玄微的回答是为了唬他,逼着他知难而退,亦或者就是真相,他都能坦然接受,没有因此对她有所偏见,相反还觉得,能有如此反差的她竟然更加迷人了。   陆晅起身,也跟去厨房。   玄微正在挑吃的,半边身子都钻进了冰箱,有些包装简易的,她捞到手就直接往嘴里放,乐到无暇顾及其他。   终于选完,她抱着满怀零食直起身来。   陆晅在她身后站了有一会,等候途中,他还扬手,丈量了一下自己与玄微的身高差,并在她回身前,迅速负到背后,绷起面色作无故状。   玄微掉头,两条眉毛拧的快打结,敌视态度鲜明:“干什么,让你离我这么近了吗?”   他瞥着她头顶几根乱毛:“我也要来冰箱拿东西。”   “那你到两步开外等着。”她用下巴示意木地板。   陆晅后移两步,他明明人高腿长,这两步却迈得像蚂蚁搬家。   玄微:“你动了?”   “动了啊,你看不见?”他眉梢微挑。   玄微看见了,就是这两步要多划水就有多划水,蒙谁呢,她点两下脚尖:“我不介意把你踹出二十步远。”   陆晅抿了下唇,退到一米开外。   玄微扬唇,想就此越过,把他一人留在这里,可她惦记着他那句做饭,便问:“你要做什么吃?”   陆晅淡着声:“买了些香米,想做煲仔饭。”   她打量他:“你会吗?”毕竟上次弄个煎鸡蛋都能烫到手。   “网上有教程。”   玄微不屑道:“别把自己毒死。”   陆晅回:“我尽量。”   他居然不杠她,玄微本想再冷言两句,此刻全然落空,只得憋回去,走回客厅沙发。   玄微四仰八叉倒上去,撕了盒酸奶咕咕吮吸起来。   陆晅公寓的厨房是开放式的,而她所处的位置刚好面朝他。   她半边脸藏酸奶盖后面,顺势看起了陆晅动作,就当看戏。   男人背对流理台,系上围裙,看了会手机,就弯身拉抽屉找东西。   他搬出一只崭新的砂锅,而后舀米,淘洗,把它们倒进了砂锅里,就是全程不时得看手机,在烹煮方面的蹩脚生疏可见一斑。   玄微专注地舔干净酸奶盖儿,再抬眼,男人已经开始切香肠,中途还拿了片放嘴里。   她也想吃!一个念头在呼喊,但她不至于饥不择食,要去跟智障凡人讨馋。   过了会,陆晅把香肠放到锅里蒸,那股子鲜味十足令人沉醉的熏猪肉香被热量挥散溢出,充盈了整间房子。   玄微鼻端动了动,决定不再委屈自己,跑到厨间冲陆晅喊:“给我香肠。”   陆晅抬眼:“还没蒸好。”   “还有多久?”   从香肠下锅陆晅就把计时打开,他看了眼手机上秒表:“还有八分二十二秒。”   “不能提前吗?”   “味道不到家。”   玄微哼了声,双臂一撑,直接坐到料理台上。她环抱着手,蹲守做饭的陆晅,像是看管罪犯的狱卒。   陆晅扫她一眼,忽然笑了下,稍纵即逝。   她揪住他神情:“你笑什么?”   陆晅回:“我笑你坐这么高还是没我高。”   玄微屁腚往后挪,直接从石英台上站起来,她晃动手臂,耀武扬威:“比你高了吧。”   台面狭窄,她动作幅度又这么大,陆晅看着危险,怕她摔倒,他抬头斥她:“你搞什么?”   “谁让你我说我矮!”   “下来。”她就站砧板刀具边上,任谁看了都心惊肉跳。   她还轻盈地踮起脚尖:“我不。”   陆晅伸手去捞她,玄微为了躲他,往后靠去,结果这一仰,整个人重心不稳,她杏目圆睁,眼看就要栽下。   陆晅赶忙握住她胳膊,刚要把她扶住,指间细嫩手臂忽然消失。   噗通,一只乌龟掉进他怀里。   它通体缩在壳里,只能看到花纹有序的腹部。   男人怔忪之际,它已经探出小脑门和粗短爪,四脚朝天,在空中胡挥乱刨,试图翻身找回稳固的姿势。   可惜原型身体构造受限,她根本借不到力。   陆晅听见她急不可耐的声音:“放开我——!”   陆晅没有依她说的行事,只垂眸看着:“为什么变龟了?”   “我怕掉下去,用壳护住自己不行吗?”她咆哮:“放我下地!”   陆晅颔首,把她按原先姿态摆放回台面。   目及之处还是天花板,玄微划拉着前肢,怒不可遏:“你……”   陆晅微蹙了下眉,无辜脸:“你让我把你放下的啊。”   “……”   玄微气到牙根发麻,旋即变回原型,她仰躺在流理台上,白皙小腿悬在边缘,面颊红透似玛瑙。   陆晅喉结微动,倾身捉住她小臂。   眨眼间,玄微已经被男人托抱下去,他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双脚踩到地面,玄微才找回知觉,捋清刚才发生的一切。   居然在凡人面前……   失态了。   尤其他这会还看着她在笑,没有停下的意思。   可这会锤他制他会让自己的恼羞成怒昭然若揭,等同于承认自己出糗。   玄微每一根血管都要爆开,她定了定神,扭头走出厨房,香肠都不香了。   ——   所以陆晅的煲仔饭初体验对象就只剩自己,他舀出两勺尝了下,果然严格按照教程制作的产物差不到哪里去。可惜玄微已经赌气回到龟缸,无法与她分享,不然她肯定要对自己的厨艺刮目相看。陆晅不免有些遗憾。   收拾好碗筷,他回到客厅,看到他选的吊坠还落在茶几上,不禁问:“项链你不喜欢吗?”   玄微没搭理他,无声宣布她与他的冷战已经单方面拉开序幕。   陆晅叹口气,拿了只抱枕,靠坐到龟缸边玩手机。   玄微五感灵敏,谁在旁边听闻便知,她从壳缝里往外瞄,男人刚巧待在她对面,隔着玻璃与暖光,他面容温和。此刻敛目看着手机,还有种少见的乖巧妥帖。   全是假象!玄微半伸出四肢,小幅度挪动身体,转够180°,换屁股对着他。   陆晅点开微信,看到一条意外的好友申请。   是王天琦。   他当即点了同意,对面可能也闲着,在拥有好友位的下一秒就给他发来消息。   王天琦:是你救的我?   陆晅想说不是,但除了另外两位当事人……妖,大家都默认他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的人。   陆晅只能回了个:嗯。   他飞快打着字,力图解释: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想法,但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不能见死不救,所……   还没输完,王天琦那已经有回复过来:谢谢你。   陆晅愣了下,纵使心里万分想问清楚因由,但他不想成为那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八卦精,最后就只发出三个字:不用谢。   王天琦忽然问他:《灵感之境》里面那个叫父亲的怀表的任务,是你的创意吗?   陆晅回:是我。   王天琦回:少年回到过去,把后悔的错过的遗失的一切都重新来过,今后就能好好生活了吗?   陆晅:我想应该可以。   那是陆晅独立设计的一个新地图任务,悬疑元素丰富,剧情环环相扣,灵感来自他当年的丧父之痛,发布后大获好评。解谜至真相大白,结束这段剧情时,许多玩家都泪流满面,声称从中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王天琦说:我应该也可以。   陆晅说:那就好。   聊天框安静下来。   当陆晅以为他不会再回他时,王天琦忽然发来很长一段话:   “xuan神,你信梦中梦吗,我做了个梦,我梦见爸爸变好了,他为了我放下工作,放下他拼搏得来的一切,我想去哪他就带我去哪,我无论要做什么他都无条件答应,总是那么宽容亲近,好像我才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一样。我感觉我就是怀表任务里那个主人公,时间拨正,我又回到现实。这几天我在医院一直想,有那个梦就够了,潜意识里爸爸依旧爱我,这个念头可以支撑着我继续活,继续走。”   陆晅呵了口气:你不打算跟你爸爸说说这个梦?   王天琦回:不说。   陆晅:你要说出来,还要说清楚,敢于表达可以克服许多问题,人生在世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王天琦没有再说话。   他蜷腿靠在病床上,失神盯着一旁半拢的窗纱。   忽的,他瞟见窗外站了个人,他面容陌生,神色倒有些似曾相识,像是有话要对他讲。   王天琦心一跳,想下床跑去看个究竟,可等趿上拖鞋再掀眼,外面空空如也,只剩板正的窗框和漫天橘色霞光。   应该是幻觉吧,而且这间病房在高层,怎么可能有人?   王天琦自嘲一笑,医生说他精神出现问题需要静养,看来不是假话。   一楼花园里,蜃双手收回兜里,慢悠悠踱出了医院。   风拂过,日暮西斜,一天将画下句点。   快到钱江时,天已经黑透,他看了眼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只有孤独的一道,不禁失笑。   他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有百余年了,可以是情伤姑娘回心转意的男友,可以是讨薪无果落魄民工那位特意进城寻他的温柔妻子……曾有位老太因为皮相衰败想不开,他就成了她的私人造型师,每天为她打扮穿搭,好像她是富贵人家得大小姐重返花样年华,可惜后来,她的晚辈还是给她穿上了他们认为体面实则臃肿丑陋的寿衣送她归西,他为这位爱美的女子深感惋惜。   那夜水中斗法之后,他伤痕累累,也曾闭关自省:你累吗?   不累,怎么会累,他迄今为止还未玩腻。   蜃游回江底,日升日落,潮退潮起,月亮照常升起,活着的人以为他是梦,死去的人早将他忘记。   幻象是假,可此刻感受清晰留存。每一段,都是过客,亦是永恒。比明珠更亮的真情,只要他仍在尘世,都是他悉心保藏的一粒璀璨。 第31章 第三十一枚硬币   元旦将至, 公司开始筹办年会,女同事们都互相分享礼服款式,只为在晚会中争奇斗艳, 一较高下,群里也兴致勃勃讨论着今年的节目和花样。   陆晅没有参与其中,对他而言, 拿完年终奖, 这一年就算结束了, 年会不过走个过场。   陆晅这种级别的程序员,身处业内知名的互联网企业,又是热门游戏的主研发, 公司自然不会亏待他,每年七位数起步的年终奖早让他习以为常。   不过让他比较舒心的是, 王龠没有因为王天琦一事对他特殊相待, 一切程序照旧进行, 与往年无异。   收入到账, 陆晅看了眼手机, 先是转了一部分给妈妈, 其余都留在自己账上。   他最近莫名看起了房子,其实也不算莫名, 无非是砌巢求偶,没房子的确不大好意思找对象。   过去挖他的能人很多, 华越待遇虽好, 但他暂时没有打算老死在这的念头, 甚至还想如果有朝一日能碰见更加合乎心意的岗位,他应该还会再去北上广闯一闯。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想要定居杭城的念头,因为在这遇到了她。   杭城房子不便宜,就说他暂住的钟山广场,在东湖区,一平米八万起步,放在三线就是天价。   陆晅倒不是没这个实力,他工资可观,每个月还完房贷也绰绰有余,只是不好意思就买个小屋子,而且将来有了小孩……   小孩……   陆晅顿感不妙,迅速开网页搜索,“乌龟一次下几个蛋”。   底下给出的答案触目惊心:   乌龟产卵,没有具体个数。有的乌龟一次可以产4到5颗蛋,有的甚至可以产十几,二十颗。   蛋的数量主要取决于龟一次排卵的数量和这只龟的体型。   ……?   陆晅额角隐痛,这么多?   他脑中立马浮现N个豆丁团团大小的男版玄微和女版玄微在家疯窜互扯棉絮漫天飞的场景。   他枯了。   怕是白宫都盛不下这个熊孩子加强连,立刻自爆生怕被他们连夜摧毁。   陆晅靠回椅背,忽然身心俱疲,觉得自己任重道远。   临近傍晚,陆晅喝空杯底的茶,按了两下酸痛的后颈,颈椎问题是职业病,他之前去中医院做过几次理疗,效果是立竿见影,但只能管住当下,后来忙起来疏忽一阵,忘记保养,又会复发。   一下午,他都在开导自己,接受这一现实——他爱上了一个具备高度繁衍能力的物种。   不过玄微不像是那种愿意被小孩拖累的姑娘,丁克也不是不可以。   无论是哪种结果,他必须去面对。   然而,思前顾后这么多,他跟玄微还是毫无进展,自己对她的唯一吸引力,就是个免费投食机。   这是最糟的。   陆晅束手无策,她跟人类女孩子完全不同,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理解,去感受,去相处,比方说四万多的钻石吊坠,在她眼里就跟啐出来的一粒葡萄籽没差。   她说自己经历丰富,过往对象都是妖神。   她也说过,你这等体魄和姿容,我是完全瞧不上的。   陆晅想想自己年纪轻轻,就这样肌骨劳损,也难怪会被她看轻。   他心底五味陈杂,下班后就查了下钟山广场一带最大的健身房。   回家前,陆晅去那办了张卡。   前台与教练都殷切地接待了这位下单利落又态度积极的新客人,尤其他详读各项事宜后,还给自己订了个健身计划,教练还趁此机会推销出两罐高价蛋□□,陆晅也欣然买下。   送走陆晅前,他们简直想为他鼓掌。   回到公寓,玄微人不在客厅,是龟形态在缸内休息。   他走过去,替她把晒背灯调暗了些。他敛目看了会,发现玄微并不算标致漂亮的龟种,壳身纹路如怪石突陷,还是毫无章法的那种。   大概是他看得太久,她不耐烦叽歪起来:“走开点,你挡我光了。”   陆晅没动,问她:“你的壳就长这样么。”   “怎么?不好看吗?”她逼问起来。   “挺有个人特色的……有些抽象……颇具艺术气息,”他艰难陈词,又问:“你可以大小变化,也能改色换形吗?”   玄微嘟囔道:“怎么不能,只是不屑罢了,我看我这样就极好。”   陆晅好奇:“可以变成什么样?我能有幸看一眼吗?”   看他如此低微乞求,玄微不介意炫技一番,一秒后,她的背壳突如川剧变脸那般,咻咻咻连换了好几个炫目的花纹色彩。   陆晅看到眼花,等定神回忆,却发现那几个古怪搭配好像是LV老花,Gucci经典纹路,三宅一生棱形,burberry格子图案……他绝对没看错。   陆晅失笑,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掌。   玄微探出小头,高高昂起:“是不是相当贵气?”   陆晅微挑了下眉:“是很贵气,但你走哪知道的这些。”   “我与阿貅约过几次饭,他每次都嘲笑我包丑,我说你包很好看吗?花里胡哨!他说他的包都是世间最贵的最好的,我就记下了那些纹路,不过如此嘛,我也可以。”她得意道。   “阿休是谁?”陆晅完全过滤掉当中原委,光被这个很中性的称呼攫住了思绪,尤其得知玄微还跟TA约过好几次饭后,他完全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玄微果断闭上嘴,好险好险,差点透漏其他神兽讯息。   陆晅还在追问:“男的女的?”   玄微继续装听不见。   “也在追求你?”   什么鬼话?凡夫俗子果然格局狭隘,整日纠缠在情情爱爱上。   男人遽然无声,玄微偷瞄,他就站在缸边,身形高大,像她幼时溪畔的重峦。   他一步未动,只取出手机,垂眼查着什么东西。   静了好一会,玄微才听见他问:“貔貅,是貔貅吗?”   这都能猜到?   陆晅盯着屏幕,“我查了下,和xiu字相关的神兽只有貔貅。”他言辞笔直锐利:“他是在追求你么,想成为你明年的交/配对象?”   玄微被他劈头盖脸的憨话问到脑热:“貔貅有妻儿了,你少玷污人家名声!我与他只是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   陆晅一愣,面色随即松弛:“他老婆是人类吗?”   “为什么要告诉你?”   “几个孩子?”   “你问这作甚?关你屁事。”   陆晅咳了一声:“好奇。”   想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当然,他没说这一句,无奈玄微已经让他“滚”,并信誓旦旦坚称自己不会向凡人透露至交好友的任何讯息。   陆晅只得作罢,按灭手机,把它放回兜里,并看了眼缸内问:“你晚上吃什么?”   被她认可前,即便心里有不忿,还是要当个尽职的投喂机器,努力刷好感度。   ——   翌日,因为年会关系,陆晅没有穿平日那些休闲舒适风的服饰,随大流地换了身正装。   踩着木梯到楼下时,玄微正在喝牛奶,上唇沾了不少奶渍。   陆晅抽了张纸巾递予她。   玄微斜倚着沙发,瞥他一眼,发现他今日有些异样,等觉察出是着装风格变化后,她翻了个白眼问:“你为什么要学阿貅穿衣服?”   陆晅套好羽绒服,刚要出门,回过头就见她在冷笑:“我都说过我跟他没私情,你就别东施效颦了。”   陆晅听明白了她意思,走回去:“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干嘛要学他,今天我公司年会,这是着装要求,你以为我是为了吸引你才这样穿?”   他忽然逼近,唇角勾着玩味的弧度。   他这样穿,的确与貔貅不同,还各有千秋。阿貅气质深沉,俨然生意场上运筹帷幄的油滑老手。可陆晅很年轻,面貌舒朗,有种轻佻却不轻浮的雅痞明净,让人眼前一新。   玄微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抖,人神怎么可以相较,这不是折煞了他们瑞兽系族。   她立马别开眼,吨吨吨霍自己的奶,不想承认自个儿自作多情。   见她不吭声,乖乖巧巧,陆晅笑意加深,在她头上猛揉了一把。   玄微顿住。   男人可能是怕被打,搁下一句“我去上班了”,就匆匆出了门。   ——   陆晅整日未回,玄微难得有了一天清净,吃吃玩玩睡睡,好不自由。美中不足的是他不堪其扰的微信消息,是的,他给玄微注册了一个微信,学会所有功能的第一天玄微就把他网名备注为,龟孙。   陆晅一开始不大乐意,但看她面色深沉,他只好微微一笑:你开心就好。   这一整天,不是问她吃了没,就是问她在干嘛,还拍了年会现场照片,最后一条是一张,里面是未开封的手机包装盒,下边还有一句:   “中了个11pro,回去给你。”   接近十二点,陆晅才回到家。他有些微醺,行动虚浮,吐息也不太稳定,玄微能清楚嗅到他酒气。   她嫌弃地皱了下鼻头,往龟壳里缩紧一寸,并在心里祈祷,别来找她,千万别来找她。   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陆晅换好拖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来龟缸。   是的,跑。   步伐急促,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错失良机。   陆晅停在香案前,微微低头,看了眼腕表,开始点一根香,酒劲未退,他语气也变得懒散轻浮:“还好,还没过十二点。”   他按开打火机,跳跃火苗瞬间映亮了他深邃的眼。他的面容在薄薄烟雾后变得模糊不清,情绪难辨:“小乌龟……”   他这样叫她。   玄微一愣,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   他把那柱香插入香炉,莞尔:“新年快乐。”   然后还拜了三拜,每一次作揖,上身都躬到快栽向地面,还拖着声音,振振有词:“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玄微失语。   看来此人酒全灌到脑子里去了,已然开始神志不清。   玄微决定给自己开个结界,隔绝他的嗓音,让世界回到令她舒适的安静。   这时,男人脸微微红着,自顾自笑出声来:“呵,对不起。”   “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别淋我,行不行?”   她才不会淋他,陆晅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泛滥,若是此刻施法制他,就是助长气焰,显得自己在乎,可不就遂了他的意。   玄微保持漠视,看他还能玩出何等花样手段。   可陆晅似乎失了力,做完这一切,就盘腿坐回地板,靠着墙,一言不发朝这望。   光线柔软,睫毛在他眼下绘出密影。   这么木讷地坐了会,他突地像记起什么似的,直起身来翻自己裤兜,取出一把东西。   紧接着,他打水漂一样,往缸里丢硬币。   看着是投币,人却已经把自己代入灌篮高手,每抛出去,必定念叨一个:“三分,两分,三分球……”   玄微已屏息入定,屏蔽外界一切声响。   就是不时有东西蹦到她壳上,以她多年深入骨髓的敏锐知觉断定,这玩意是硬币。   她蠢蠢欲动,但暂且压抑着,不露声色等着,等陆晅砸完,气息远离,回了卫生间。   她才探出头,再伸出爪爪,扒了扒新来的钱币,都是崭新的一元钱币,显然不久前刚从银行换取,几乎没有风霜世故的气味。   玄微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声,她眉心微蹙,侧耳细听。   是耳熟到不能再耳熟的,陆晅的嗓音,他认真的腔调她从所未闻:   “当我女朋友行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枚硬币   陆晅宿醉醒来时, 天光已亮。   昨夜他倒头就睡,窗帘都没拉,以至眼睛一睁, 日光已经温柔地敷了他满脸。   他微微拧了下眉,摸出手机看时间。   10:24   1月1日星期三   己亥年腊月初七   十点半了。   他倏得坐起来,元旦假期, 自然没有平日上班紧迫。   可自打玄微住来这边,他平白无故操心起她一日三餐,基本没自然醒过,今天是睡得不错,但也疏忽了这个大胃王清早口腹之欲。   陆晅稍稍舒展胳膊,翻身下床。   行至楼下,客厅厨房都空空荡荡,龟缸里不见她任何踪迹。   陆晅凝眸看案上香炉,里面多了些崭新香灰,当中一截似乎还未燃烬,就熄灭了。   零碎记忆涌来,像午后湖水,晃着碎光, 看不真切。   陆晅努力将它们抚平, 拼凑完整,不一会, 他大概想起了昨晚半醉归来所做那些糗事, 还愈发清晰, 变得历历在目。   嗐,他抓了下刘海,呼出口气,拿出手机拨给玄微。   ——   彼时,玄微正在外边逛小吃街,她非身体残缺之辈,更不是娇生惯养一碰便折花朵,凡人长睡不起顾不上她便罢,难道她还会饿死不成?   更何况,他最近越发疯癫,在男女私情上边大做文章程度令人胆寒,考虑到自己身心康健,她决定离陆晅远些,尽可能减少与他共待一室时间,能跟他处这么久,无非是贪图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暖饱日子,等春暖花开,她就离开他温房,回到山寺,重拾逍遥自在。   今天天气不错,不困在那逼仄人类牢笼里,玄微格外松快,哼着曲儿,步调都带了节奏,在石板路上恣意踢踏。   溜达流连一路,她停到一个炸油墩小摊前,每种口味都指了指,说各来一样,给她包上。   店家看她人小胃口大,不禁笑着说,“好呢,只怕你吃不完。”   “不会。”玄微摇头,刚要把一只刚出锅肉馅儿油墩子拿起来吃,兜里手机嗡嗡在震。   玄微吱吱磨了两下板牙,把它接通:“歪——”   “在哪?”男人问话单刀直入。   “外面。”   “哪?”   “你管不着。”   “……”他不死心:“带钱了么,还到处乱跑。”   这话说得她跟个穷苦逃犯似,玄微低笑一声,不留情面揭他老短:“你昨儿给我扔了不少,我看今天出来搓个早饭刚刚好呢。”   陆晅好像被这话给堵了一下,过了会才问:“只扔了钱币?”   她直言不讳,没一点女孩子家该有娇羞:“还许愿说要我当你女朋友,三十六个币,全是一样话,吵到我耳鸣,一宿都没睡好!”   陆晅:“……”他隐约有些印象,口气软下来:“抱歉。”   过了会,他反应过来:“你就拿去买早点?”   “已经是我钱,怎么花都是我意愿。”   他认真提议:“起码留一颗下来做个纪念吧。”   “你少痴心妄想,”玄微把油端子叼进嘴里,含糊回:“花光了清空了我才觉得舒服。”   “行,”陆晅不甘心地妥协:“花完了就回家。”   玄微堪堪掀着眼皮:“你说回家我就回家?你是我娘亲?”   陆晅觉得她根本不是王八精,是个杠精,杠上开花。她身份特殊,他生怕她一不留神就跟上回一样,在外人面前露馅,可转念一想,遇到他之前,她也过得有条不紊,潜藏在寺里,几乎没人留意。   他陷入困惑,到底是她搅乱了他生活,还是他过分干涉她习性,难以一言定论。   陆晅极力克制着这些他以往一惯觉得病态控制欲与占有欲,不咸不淡说:“那你玩。”   道了声别,陆晅按掉通话。   今年元旦他足有三天假期,玄微在外面浪荡找乐,他也不能像个孤苦伶仃空巢老人,整天宅在家里无所事事空虚度日。   他从背包里翻出健身卡,决意趁此时机出去锻炼身体。   简单吃了顿午餐,下午他就收拾好运动服,提上包步行去悦动健身会所。   陆晅外形突出,出手又干脆,前台女生对他印象很深,只消一眼就认出来是前两天刚办卡那位客户。   “陆先生,”她熟稔热切地招呼他:“这么早就过来了呀,于老师这会不在,要不要帮你打个电话喊他过来。”   于老师是他私教。   陆晅摇头:“不用,我自己待会。”   “哎,那行,看你方便。”女生递来一只钥匙绳圈。   时候尚早,但大厅里人不算少。   跑步机区域人最密集,男女均有。   陆晅把绳圈套到手腕上,拎着包往男性更衣间走。   停在自己柜子前,陆晅开始换衣服。扯掉T恤,陆晅把蓬乱额发朝后捋了下,他身材不差,至少在他们这一行中颇为罕见。腰线窄长,小腹平坦,是高中男生才该有干净体态,像青葱球场上随意掀起衣摆抹脸少年,会让偷望他女孩捂眼红脸,但羞于起半分露骨欲念。   室温刚好,陆晅套上运动服,手一带,关上柜门。   他眼睑微微一撇,就瞟到同个走道里多了人,与他隔着三扇格柜,正朝他这看过来。   是个男人,当然,这间更衣室里也不可能存在异性。   男人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四目相对,他依然盯着他,并未移开目光。   他眼神大胆,有一种不加掩饰审察感与进攻性。陆晅稍感不适,礼貌地抿了下唇,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大厅地板异常干净,打了蜡一般能清楚映出人影。   陆晅找到一架无人跑步机,在显示屏上调好参数,慢跑热起身来。   过了会,他身边那台空着跑步机,也被人占用。   陆晅调整着气息,侧目看身边人。   居然是刚刚更衣室那个男人。   他注意到陆晅视线,弯唇笑了笑:“你好。”   他嘴唇亮晶晶,像涂了层东西,很招眼,陆晅不由多瞥他两眼。   男人皮肤很白,眼尾上挑,有一对张扬招风耳,寸头理得相当平整,这本应是比较男子气概头型,可却被他周身气质完全压制,陆晅无法用准确词汇来概述这种气质——阴柔?邪气?尤其他身上有一股极其浓郁香水味,像是瓶子草为了猎捕,分泌出来一种花蜜。   相当冲鼻。   陆晅抑制着想要皱眉**,健身房基佬多是常态,除去性取向,大家都只是过来运动普通人,他不多在意,点了下头,便正视前方,跑自己。   可那人突然同他搭讪:“诶,你刚来?”   他嗓音偏中性,咬字轻柔,远胜公司那些直来直去大呼小叫女同事。   陆晅深吸一口气:“嗯。”   “我叫焉浔,”他扬脸瞄了下陆晅屏幕,将自己这台机器调成与他一致速度,一边介绍起自己:“你呢。”   陆晅不太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那种歧视满满恐同人群,淡淡说出自己名字:“陆晅。”   “什么xuan呀?”   “日字旁。”   他微妙笑起来:“日加心照不宣宣?”   “不是。”   他思维灵敏:“哦——亘古不变那个亘,是吗?”   “嗯。”   怕他再聊更多,陆晅调快速度,从6直接加到9,跑带飞速滑动,他喘息愈发急促。   他能感知到身侧那人一直在看他,不是含蓄偷窥,格外光明正大,像追一集剧那样理所当然,又如同身处画廊,自然而然地赏析着一幅名画。   陆晅觉得冒犯,免不了身心排斥。他果断抬手,在表盘上点了几下,跑带稍后渐止,陆晅走下去,去往别器械区。   不料那人又跟了过来,如同黏上就甩不掉口香糖,陆晅避着他眼睛,开始在健身馆里漫无目游走,只为了挫垮他积极性,甩拖他尾行。   男人心知肚明,笑容愈发荡漾,好像陆晅越躲,越能激发他兴致。   停在一架椭圆机前,陆晅认为自己必须讲清楚,以此来避免更多纠缠,他索性回身直面他:“我不是GAY。”   男人挑了半边眉,出奇自信:“很多人刚认识我时都这么说。”   陆晅:“……”他强调:“更不会变成GAY。”   “这句话他们也说过,”男人微嗤,挑眼看他,扯起一边嘴角:“要不要加个微信?我什么都能聊,天上地下床上床下,都可以,来者不拒。”   “不用。”陆晅斩钉截铁拒绝,他回身找着更衣室方位,不想在这多待一秒,那种身处密室,蚊蝇萦绕还驱赶不尽烦扰感令他窒息。   刚要抬足,他左边手腕忽然被搭住,反应不及,男人拇指已按在他肌腱处,重重捻了一下。   陆晅顿时怒上心头,他狠抽回自己手,眼神凌厉,一字一顿警告:“别动我,别再跟着我。”   焉浔戏谑笑起来,一脸爽到样子。   陆晅当即离开原地。   ——   玄微午后就回了家,扫荡完一整条街,肚子已经滚圆如气球,此刻她葛优瘫在沙发上眯眼打盹,像一位餍足饕科。   正舔唇回味着那家新开川味小吃钵钵鸡,滴滴两声,公寓门被打开了。   她半睁开眼,是陆晅黑着脸从外面进来。   他周身冷峻,扔下拖鞋换好就往里走,瞄到玄微时,他密云摧城面孔才略微放晴了些,随后蹙了蹙眉心:“回来了?”   玄微翘着珍珠一样皎白圆润脚趾:“对啊。”   她见陆晅面色极其不佳,猜他定是遇到烦心事了,便想让他讲出来逗她一乐。   “你去哪啦?”她故作关切状,实则内心恶劣,等着笑他。   想到就膈应,陆晅不愿再提,转头去了卫生间。   他用消毒液狂搓双手,连洗三遍,不放过任意一处。   陆晅只字不言,玄微有些扫兴。   她今天吃了不少咸货辣食,此时喉咙有些发齁,见陆晅出来,就喊住他,让他替自己倒杯水。   陆晅驻足:“你自己没腿吗,能跑那么远,到厨房这点距离走不了?”   “就是走路多了,脚痛!这会动不了!让你倒杯水怎么了!”玄微气鼓鼓回嘴。   陆晅哼了一声,虽冷却透出纵容,他拐去厨房,倒了杯温开水,端来给她。   这还差不多,玄微小手随意一摊,刚要接过,她似被火舌烧到,“嗷”得轻呼一声,低头握住自己手。   她死咬下唇,看起来疼痛难忍。陆晅胸口骤然缩紧,忙蹲下身问:“你怎么了?”   他仰头喝了一口杯里水,并不烫人啊。   玄微不答,口中细碎念着咒,片刻之后,指间灼痛才消散殆尽。   她直起上身,狠瞪向陆晅,目光如炬:“你今天见了什么人?” 第33章 第三十三枚硬币   陆晅鲜少见到她如此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 回忆着出门后碰到过的每个人, 印象最深的就是健身房那名叫焉浔的男人。   他羞于启齿自己被同性恋骚扰, 只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玄微凝眉:“谁?”   “一个男的,在健身房遇到的。”   “人?”   “应该是。”历经蜃一事,他也不好说那么确切。   陆晅仍关心她状况:“你手怎么回事?”   玄微白他一眼:“你身上被人画符了, 我没注意,差点被灼伤。”   “还疼吗?”   “我很弱——?”   陆晅放下杯子, 捋起袖口四处找符在哪,但袒露的皮肤都干干净净,并无异样。   玄微手不禁发痒, 她掰掰指节, 从兜里取出一枚铜币, 聚气念咒。   那钱币浮至半空,继而投下一束金辉,X光般在陆晅周身扫描起来。   他手腕内侧隐约现出一道微小红印,记号异常简单,威力却不容小觑。   陆晅也有些惊异, 想起健身房一幕,那个人动作狎昵, 惹人不悦,结果竟是在画符。   玄微瞟着那处, 眼色探究:“你手被人摸过?”   陆晅面热, 不知怎么解释才妥当, 最后只说:“不是女的。”   “什么人,还是你说的那个奇怪男人?”   陆晅点头:“嗯。”   玄微收回那枚铜币:“他知道我的存在了。”   陆晅:“奔着你来的?”   “不像,如果真想找我麻烦,就不仅仅是在你身上留符警告这么简单了,”玄微摇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名字?”   “焉浔。”   玄微登时嗤之以鼻:“河南焉氏。”   “是什么人?”   “天师一脉。”   陆晅听过这个名词:“捉妖的?要对你下手?”   玄微把玩着铜币:“不至于,三界平衡后,许多道士,天师,民间降妖人士都自觉隐退,互不干扰,他没必要没事找事。”   陆晅放下袖口,“那我身上的符怎么办?”   “无解,”玄微嘟嘴,“只有他能破,你暂时别近我身,我可不想承受莫须有的伤害。”   一听这话,陆晅急了:“你不行吗?”   “谁不行了谁不行了,”她炸开:“这是火修符咒,我一个水修金修的怎么处理。”   “不过……”玄微话锋一转,指端上挑,手中钱币瞬间抛空,急速打旋,又啪得掉回她掌心。   女孩小手捏紧,咬牙切齿:“他敢来太岁爷爷头上动土,我要去会会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   当晚淋浴,陆晅又仔细擦洗手腕,那片地方除了被他搓到通红肿痛,仍看不出一点痕迹。   他索性放弃,躺回床上,回想着白天遭遇。   他抬手看了眼,玄微的痛呼还刻印在心底,他总觉得,那个年轻男人不简单。   担心玄微龟身安危,他忍不住喊她:“玄微,睡了吗?”   缸里小龟咕咕嗝出两串泡:“没,怎么了?”   陆晅说:“明天下午我自己去找他,他总不会伤人吧。”   “瞧不起谁呢,”他的心思昭然若揭,玄微觉得被侮辱了:“区区天师后人,我会怕他?当年想收服我为坐骑、灵兽的道人比比皆是,你有见谁得逞过吗?”   “还真有?”   “对啊,我这般出类拔萃,肖想我妄图邀我入门的修仙人士能从城门排到边疆。”   未免过于夸张。   习惯她吹牛逼不打草稿的陆晅低笑一声,不怕死问:“我算吗?”   “你算个卵!”   陆晅笑意更浓:“可你不还是住到我这了。”   玄微急急纠正:“你只是供养我的凡人,我就是你请回家的财神爷,菩萨,永远高你一等,你若待我不好我分分钟跑掉再也不庇护你,懂吗?”   “哦。”他应得不咸不淡。   翌日,陆晅带玄微去自助餐厅大吃一顿,这餐莫名类似战前犒赏,为了让玄微填饱肚子,充盈能量,好在与焉浔的对峙交锋中稳居上风。   事实证明,凡人脑补太多。   从服务生高频率的白眼中走出酒店,玄微得撑着墙才能走动,陆晅下意识去扶她,玄微又遭符咒刺痛,只能凶巴巴呵责他走开点。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达会所。   快进门前,陆晅回眸:“我不确定他人在不在。”   “他在。”玄微面色凝重起来,整个会馆都布满符咒,灵力潆绕,是一间精怪差等生到死都休想踏足一步的无菌主题乐园。   但对玄微这种层次的妖兽而言,这种结界无异于纸糊窗户,一捅就破。   她大摇大摆往里走,大战在即,难免心潮澎湃。   下一秒,她被一个女人拦住:“小姐,请出示下你的健身卡。”   玄微怒目相向,在她还未开口说出什么惊世之语前,陆晅赶紧接话:“她和我一起的,没卡。”   前台女人认得陆晅:“是陆先生熟人?那这位小美女要不要办张卡啊?”   玄微充耳不闻,格开她手,视线灵巧往里面钻,寻找着今日目标。   “不了,她还在念书,没什么时间,”陆晅说:“我带她过来玩的,你开个临时证明吧。”   女人点头,“那行,一下午是100块钱。”   陆晅望向玄微,叮嘱道:“我去付钱,你在这等我。”   等他刷完微信,一回头,哪还有玄微人影。   他提上包,快步跑进去。   “阉人给我出来!”陆晅远远就听见玄微吼声,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大厅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停下手里动作,朝这个小姑娘看来。   她昂着下巴,双手插在裤兜,眉峰倨傲挑起,神态与甜美外表反差强烈。   她身形比在场人都要娇小,却升腾出一股子睥睨众生的不卑气场。   有人窃窃私语。   陆晅停到她身畔,压低声音:“你搞什么啊?”   明知自己是异类,还嫌不够高调?他真是操碎了心。   玄微横眉:“我不喊一声,他怎么会出来?指不定察觉我过来,早就躲在哪个旮旯角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了。”   “谁说我躲着了?”身后有了动静。   玄微回头。   她面前站着一名穿着暗红贴身运动服的男人,他肌肤白得扎眼,神情也有种一言难尽的媚,仿佛浑然天成,可在她观念里,这种气韵不该出现在七尺男儿身上。   他对她似乎兴趣不大,目光一秒掠过,便转向她身侧。   他笑吟吟望向陆晅:“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陆晅不作声色移开目光。   男人侵占意味鲜明,看得玄微心里发憋,她冷哼道:“果然是阉人。”   “阉人?”焉浔下巴点了两下:“这是承认我好看吧,小三八。”   玄微一下没听清,“你叫谁王八?”   “三八我叫你三八呢,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听不懂人话就别在这混了别来找人掐架。知道为什么叫你小三八吗,因为你家小哥迟早会变成我的1,中间那一竖就没了知道吗?所以王八就只能是三八听清楚了吗?”他劈头盖脸说完,还鄙薄一笑,分外讥诮。   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玄微听得一头雾水,转头问陆晅:“他在讲什么?”   她是不懂,但长年浸淫网络环境的陆晅懂,他安静数秒,“……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焉浔翻了个白眼,摇头叹息:“你怎么能跟这种智障在一起?”   “……”   玄微炸毛:“智障是说我?”   “不是你还有谁,在场除了你都是聪明人,”他睥着玄微:“就你连人都不是。”   居然被他看轻,“我才不屑与你们为伍。”   焉浔指指陆晅:“那就别缠着他啊。”   玄微瞪他:“谁缠着他了。”   焉浔抱臂:“就是,让人家好好做人吧,别惹上你一身骚。”   他出言不逊,玄微气急:“我骚?你才骚吧。”   “哦,谢谢夸奖。”他欣然应下。   这什么人啊。   无耻到让她瞠目结舌。   “矮子。”   玄微仰脸:叫谁?   “你跟他性生活和谐吗?”   玄微:“?”   “不行就趁早拜拜,你们不搭,就像仙鹤带着穿山甲。”   噗嗤,吃瓜群众笑出声来。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掏出手机打算摄像。   陆晅见状,小声提醒:“玄微,这边人多,监控也多,要不要换个地方。”   此人巧舌如簧,又面如城墙,再多唇枪舌战都是在浪费时间,她果断发出战书:“你少逞口头之能,不过外强中干等闲之辈,有本事跟过来一较高下。”   “去就去。”焉浔毫无怯意,直接过去。   看来这两个不打一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走出会所,陆晅四下打望,他想起曾在电梯里看到过楼上有KTV,就提议去那,说包厢隐蔽,隔音效果也不错。   玄微:“哦。”   焉浔:“都听你的~”   陆晅:“……”   三人来到同一间轿厢,互不相望。   焉浔故作不经意靠近他,那种香气直溢口鼻,陆晅微别开脸,往玄微那边移。   玄微手臂被符咒刺了一下,蹦出老远:“都说别让你挨着我了!”   焉浔掩唇一笑,分外得意。   陆晅沉默。   登记好包厢,陆晅还点了啤酒和果盘,好让他们这个组合看上去相对正常。   玄微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光怪陆离,有种鬼魅丛生的扭曲氛围。   一进门,两人便剑拔弩张。   焉浔握起话筒,一屁股坐到沙发,他双腿优雅交叠,先发制人:“乌龟,当之无愧的水货,也好意思跟我单独斗法,就怕自取其辱了吧。”   他这一声超大,堪比强音术,震到玄微耳鸣,她也抓起另一只麦克风:“阉人,你的能力就是狂喷吐沫?”   “我能好好坐这跟你沟通劝你知难而退不过是看在陆晅面上,还有你能不能换个形容词啊,爬行动物的词汇量就是少到不行哈,多看看书嘛小宝贝,哦,我忘了,你的短爪子能翻页吗,是不是一百年翻一页?”   玄微心火狂烧,劈啪作响:“我会怕你?有本事少说两句,上真家伙。”   “惨不惨啊,”焉浔投来无奈一瞥:“啧,你看看你,我都没动手,你就快被我气死了。”   陆晅面无表情看着,早知如此,应该把他睡眠耳塞带来,畅想一路的神仙打架就是靠嘴输出?   “你死还是我死,各凭本事。”   玄微怒喝一声,嘭几声响,茶几上所有啤酒盖全数蹦开!   澄黄液体股股上涌,白沫翻涌,它们似锁链缠绕,鞭笞那般急促甩向焉浔。   沙发上男人本还懒散后倚,下一刻已灵活跃开。   他慢慢起身,眼光凌厉起来,细长手指径直在空气中画符,一簇火焰凭空窜出,格挡住玄微无所顾忌的水鞭。   玄微定睛,果然是火修。   那她无需再惧,五行相克,水对付火,不在话下。   白烟滚滚,陆晅不禁咳嗽好多下。   玄微重新聚水,桌上还摆着柠檬水,清水漂至半空,忽的有了形态,状如冰锥尖锐,但仍旧是流动的。   玄微手一扬,数柄水刃便朝焉浔飞去,攻势凶悍,不留余地。   焉浔风轻云淡画符,这一回,荧光线条的颜色有了变化,是为土色。   他单臂一张,那张符咒顿时扩大,如盾牌,如堡垒,牢牢架守在他身前。   玄微眉头一拧,撇了下手,水刃重新布阵,移作一圈,试图破局。   焉浔露出被辣到眼睛的轻笑,那一面土系符咒霍得膨开,像一只玻璃碗将他团团围绕。   灵光浮动,玄微的水刃根本无从下手,一一被弹开,七零八落,如降骤雨。   土符在焉浔手中化为伞状,男人似和风细雨下漫步那般自在,踩着满地水渍,慢腾腾对玄微竖起一根中指。   虽不懂这个手势是何意,但玄微瞧着很不舒服。   她捏紧双拳,极快抽出三枚铜币,飒飒飞出,直接打裂他伞面。   她的举动仿佛也敲碎他极其看重的体面,焉浔脸色一沉,信手画符,绿色线条如疯长藤蔓般冲玄微汹涌袭来。   金光一闪,玄微手中钱币已切下一段。   可那玩意生命力旺盛,横截那面再度生长,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枝杈纵横,转眼已无孔不入,密林般挤满整间包厢。   这个阉人居然是通修术士,五项全能?   玄微被眼前一切震怵。   被缠住脚踝的下一刻,她下意识回头看陆晅情况,他是凡人之躯,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误伤。   这一瞥,却发现男人被困在一圈结界之中,拍打着并不存在的透明墙面,在焦急呼喊着什么。   他们根本听不见彼此声音。   世界静谧,也是这个失神片刻,玄微被重重甩向高空,她后脑狠掼到天花板上,痛到骂娘。   下一刻,泪花渗出,天旋地转。   一只小龟砰得砸到地面,骨碌碌滚出老远,如同塌方崩下的一块烂石头,无人问津。   胜负已定。   包厢回归原状,焉浔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沙发,翘起二郎腿。   他举起话筒,轻悠悠哼起一首旧时老歌:“有爱情还要面包,有房子还要珠宝,潇洒漂亮怎么吃得饱……” 第34章 第三十四枚硬币   焉浔不急不缓唱完了整首歌, 才将陆晅身周结界撤下。   陆晅直直朝玄微奔去, 灰壳小龟一动不动, 仿佛风化一般,一敲就会碎成粉末。   陆晅心口揪痛, 喊她:“玄微!玄微!”   并无反应。   他胸腔漫长起伏,抬头看焉浔:“你把她怎么样了?”   “它又没死, 你凶我做什么,”焉浔倾身,拈了颗葡萄送进嘴里, 气定神闲:“我怀疑它连晕都没晕, 只是丢脸丢大发不敢出来罢了。”   他睥了眼玄微:“你知道它就是只王八吗?”   不等陆晅言语, 他率先回答:“看你反应,你肯定早就知道了。”   陆晅一言不发, 捡起小龟,小心放进自己大衣兜里。   “绝望吗?在里面看着的时候, 是不是特别无能为力,”焉浔咧唇一笑,极度恶劣:“为什么要喜欢妖,还喜欢这种烂到没眼看的。”   陆晅牙根咬紧,快步朝他走去,抓住他衣领, 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拎起。   焉浔瞪大眼。   男人一拳过去, 他倒回沙发。   他这一下极重, 焉浔腮帮子顿时火辣辣的, 唇腔血气弥漫。   焉浔靠那没动,揉起下颌,不气不恼,反倒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笑起来:“你好man啊……”   陆晅转头走出包厢。   陆晅懊悔愤懑到极点,走出大楼,北风袭来,才将他眼眶那圈热吹散。   他一只手始终揣在兜里,裹着玄微,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可以这样凉,像握着一团冰。   忽的,掌心有东西拂过,继而急促密集起来,像羽毛密密的刮。   陆晅忙松手停步,试探叫了声:“玄微?”   口袋里没了动静。   “醒了?”   “……”   陆晅瞥瞥四下,往人少安静的地方走,附近是湖心公园,万木萧条,两岸柳条萎靡地耷拉着。   他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小心翼翼将兜里小家伙取出,捧在手里。   她依然匿于壳里,仿佛重创之后自闭的小孩儿。   “是不是醒了?”陆晅凑近,又说:“这边没人,也没监控,你别担心。”   玄微不吭声。   陆晅心有不忍地摩挲着她坑洼不平的壳面:“疼不疼啊你?”   小龟这才有了反应,往边上挪动两步,仿佛在躲他指腹,就是头都没探,爪子伸出的长度也短到可怜。   陆晅指节稍许一曲,小龟又被抵回他手心。   小壳里总算传出闷哼哼:“你想笑就笑吧。”   陆晅波澜不惊:“我笑什么?”   “笑我被打得落花流水。”她嘀嘀咕咕,无颜见人。   陆晅扬眉:“知道疼了?”他一早就该阻止她上门挑衅,这姑娘相当皮实,总是放任自流,顺着她让她撒野撒欢,最后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那阉人好生狠毒,我脑壳都痛死了呜……”她像跌了一跤的小女孩一样委屈哼唧,又急于替自己辩解:“是我今天轻敌,只用了三成功力。”   见她状态尚可,陆晅胸口重负也适当减轻。他不跟她聊这些事,只说:“我们回家?”   玄微没答话,似是默认。   陆晅把她放回兜里,衣袋一下子鼓鼓囊囊。   车水马龙,冬日日光异常清冷,像位薄情女子,悄然睥睨众生。   停在人行道等红灯时,陆晅衣兜动了一下,他隐约听见玄微叫他。   他努力摒开周遭喧嚣,只留神她动静。   可她不再说了。   陆晅蹙眉,“你刚刚说话了?说了什么?”   衣袋急促鼓动,像是藏了只妄图越狱的狂躁小兽:“我讨厌他!你不准跟他玩!”   陆晅微微一笑。   眼底绿灯已明,他回:“知道了。”   ——   回到公寓,陆晅将玄微摆到茶几上,嘱咐她在这等他。   他上楼翻出医药箱,拎上再下楼,玄微已经化作人形,背对他坐在茶几上,吃着昨天还没来得及解决干净的一包虾片。   陆晅走过去,拨开她黑缎一样柔软的长发,找她伤口。   玄微忽然仰头,对上他眼睛。   她瞳子恰巧映上顶灯的光,莹亮如揉进了九天星河。   陆晅一怔,喉结滚了下,手背一挑,快速将她脑袋扶正。   玄微嗷得捂头:“你干什么!”   陆晅有点尴尬,只能加紧找,指腹寸寸抚过她脑后,寻着凸起,看是否有水肿。   男人力道不轻不重,玄微被摸得意外舒服,忍不住眯起眼睛,扬高脖子,回应他动作。   空气里蔓延着难言的狎昵。   陆晅有所察,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垂下手问她:“你伤哪了,自己能感觉到吗?我没找到。”   “伤心了,伤自尊了。”她双手按住胸口,瘪起红润小嘴。   陆晅不知如何安慰,“那怎么办?”   玄微敛了敛眼,“你会……”   “嗯?”   她抽抽鼻子,艰难开口:“换侍主吗?因为他比我更强。”   陆晅皱了下眉,走到她对面,蹲下身:“玄微,我想纠正你一件事。”   玄微挑眼看他:“什么?”   “我一直都没把你当菩萨,财神爷,对你好,照顾你,只是因为喜欢你。”他说得郑重其事:“谁比你强,或者谁比你对我更温柔客气,对我都没有任何影响。我不图你有多大能力,也不图你的金银财宝,只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当然,你不是人,但喜欢这件事很纯粹简单,想跟你谈恋爱,想让你成为我女朋友,眼里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你仅仅坐在这里,我就控制不住地看向你。”   他目光很深,却又很真,情愫浓烈,挟裹着许多让她无法轻易读懂的东西。   但玄微无法再在这种注视里理直气壮高抬下巴,她睫毛微垂,似懂非懂地撅了下嘴,坦白道:“其实我……也有话要说……”   “嗯?”他低低滚出一个鼻音。   “你那时问我身份,我跟你说的,都是吹牛逼。”   “嗯。”   “我是玄武门人,但玄武老头根本不管事,大家都自学钻研,我一向好吃贪玩,始终位列末游。”   陆晅轻笑一声。   “不准笑!”她伸手掐住他上下唇。   陆晅被捏的跟鸭子似的,他无奈捉住她手,却未放开:“好,我不笑。”   “但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很厉害的!今天那个人……”玄微光顾着发泄,压根没留意自己手腕还被陆晅握着:“很不寻常,一般天师根本到不了这等境界,光是单修就够他们琢磨一生。那阉人不知是天赋异禀根骨奇佳还是有其他原因,内力充盈,取之不尽,可与神仙一较高下。”   “不提他了好吧,”陆晅也洇着一肚子恼气:“我以后也不会再去健身房。”   腕部始终存着一圈热,玄微感到异样,低头去找。   陆晅见她发觉,迅速松手看向别处,假装只是意外。   玄微缓缓拧起了眉。   陆晅匆忙开口,但也不打算承认:“我不是故意的。”   玄微乍然扬眸,似乎不是在意这个:“你的火符没了诶。”   陆晅也意识到:“对哦。”   玄微转转眼珠:“他给你解的?”   “不知道。”   “一定是他,”玄微凝思:“这人好生奇怪。”   最关心在意她的人近在咫尺,她却惦记着伤她那位。陆晅有些吃味,强拉回她注意力:“你饿吗?”   玄微仰天长啸,如穷途饥狼:“饿死了——”   ——   是夜,万籁俱寂。   一只小龟从缸中掉出,在触地前就化为少女。   她掸了掸手,蹑手蹑脚溜到沙发。她从身上布兜里捏出一枚一元硬币,靠到耳边,里面有男人声音,“当我女朋友好吗”。   玄微在心里嫌弃地噫了声,把它塞回去,手指还在衣摆搓了搓,仿佛不小心沾了什么脏污。   她翻出压在靠枕下的手机,打开浏览器。   点到搜索网站,玄微调低亮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女   朋   友   玄微按下查找,屏幕顿时跳出整面内容。高居首位是一条百科,她一指禅戳进去,仔细阅读第一段。   “由于自由恋爱的发展,女朋友在人们心中的概念也从单一的女生朋友发展到了做妻子之前的对象的代名词。人们对女朋友的理解:她是和你有恋爱关系的女生。”   成为妻子之前的关系?   妻子?   哇这人还想跟她发展到这层关系?   未免太高看自己。   讹兽之前就告诫过她,说凡人感情太错综复杂,是百花园,也是荆棘丛,一朝踏进,堪比深陷沼地。   再想想阿貅成婚之后,每回出来碰头,都要给夫人电话,将自己行程一一阐明,仿佛被绑上一道无形的捆仙锁,再难逃脱。   惨不忍睹。   玄微可不想要。   她又去搜“恋爱”词条,“恋爱是两个人互相爱慕行动的表现……最真挚的仰慕,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终生伴侣最强烈,最稳定,最专一的感情。”   最真挚的仰慕……   最强烈,最稳定,最专一的感情……强烈,稳定,专一……最……   玄微严肃抵唇,这么一看,倘若她与陆晅恋爱,此人是不是就不会再为他人所动?   至死都只仰慕自己,即便出现能力碾压自己的兽妖神人也熟视无睹,终生只为她而活?   白天一事叫她夜不能寐,心始终高悬在那,惴惴不安。她相当不喜欢这样。   如果能用这种手段控住陆晅,防止他三心二意,从而稳固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玄微思量良久,暗自肯首,咚咚踩着木梯跑上了楼。   ——   陆晅是被拍醒的,他迷糊眯开眼,玄微的脸触手可及,女孩正坐在她床上。   他霍地睁开,“怎么了?”   她毫不犹豫:“我要跟你恋爱。”   “……啊?”陆晅以为自己没听清。   她小手招呼过来,拍他脸颊,啪啪两下,清脆作响:“你醒了嘛你?”   “你刚才说什么?”他皱起眉。   玄微一字一顿:“我、要、跟、你、恋、爱!”   陆晅面色愈发困惑,他审视她片刻:“我在做梦?”   她直接抓起他胳膊龇牙狠咬一下。   陆晅吃痛,嘶了一声,问她:“你想什么呢。”   “不可以跟你恋爱吗!不是你说的吗!”她咋咋呼呼质问。   陆晅彻底清醒,他压抑着狂跳的心,故作波澜不惊勾了下手:“过来。”   玄微将信将疑瞥他一眼,倾身凑近。   陆晅臂弯一抬,直接把她圈来胸口:“应该是真的。”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大幅度嘴角上扬:“我同意。”   管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甘之若饴。 第35章 第三十五枚硬币   玄微被迫靠在陆晅胸前, 被他钳了许久。   室内漆黑静谧, 好像声与光都识趣地将两人圈进了这小片柔软的氛围里。   这个姿态不甚舒适,玄微想挺身, 又被陆晅更加用力地摁回来。   她听见他心跳,如鼓点急躁。   “让我起来。”玄微咬牙抗议。   陆晅驳回:“不行。”   “为何?”   “抱一会。”   他还有种不真实感,需要多确认一会儿。   “抱了会怎样?”玄微不想将光阴耗费在没有回报的事上。   “心里会高兴。”   “无趣。”   她再不顾男人阻碍,腾得撅坐起起来。   陆晅这会身心舒畅,将枕头垫高了些, 语气也带上轻松的倦怠:“你还没睡?”   玄微点了两下头。   “为什么不睡, 想什么心思,”他笑起来:“想跟我谈恋爱?”   玄微振振有声:“不可以吗!”   “可以, 当然可以。”陆晅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移不开目光。   玄微盘腿坐在床上,小脸莹白透亮,求知若渴:“恋爱就是凡人的男女关系吗?”   “严格来讲, ”陆晅想了下:“男男关系也算在内。”   玄微四维敏捷, 延伸神速,急不可耐逼问:“所以你是不是要跟阉人谈恋爱!”   “不可能。”他当即拒绝, 可谓相当抵触。   哦……那就好。   玄微沉吟片刻, 毅然抬眼, 目光灼灼:“那我们开始吧。”   “什么?”她忽然认真, 也叫他为之一振。   她脱口而出:“交/配。”   “……”   野生动物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陆晅在顷刻间面红耳赤:“我说……”   “嗯?”   “有点……”   “说啊。”   “太快了吧。”   “画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吗?妖精与书生采阳补阴?你们人类不交/配吗?”   有理有据, 令人信服。   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玄微跪趴下来, 凑近他质问:“为什么不可以?雌雄男女不外如此吧。”   少女姿势引人遐想, 陆晅视线不由越过她背脊,飘向某个浑圆的部位。   他勒令自己收回目光,摈弃满脑子的黄色废料。   她的纯真如一面明镜,映得陆晅羞愧难当,但他也很佩服自己还有这个定力跟她解释:“人类大部分的交/配……不止是为了繁衍后代,也是恋爱的一部分。这是一件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事,是一种表达与契合,不要为了交/配去交/配,谈恋爱的表现形式还有很多,可以循序渐进。”   在一个气氛最好的时刻,再实现生命大和谐。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   玄微不大明白为什么男人磕磕巴巴讲完这些,脖子都红透了,更是不敢再看她一眼,只能接着问:“那你说说看,到底怎么恋爱。”   这可真把陆晅问住了,他母胎solo二十载有余,对如何恋爱也一无所知。   两个恋爱小白面面相觑。   陆晅摸了下额:“你先坐好。”   “喔。”玄微正襟危坐。   陆晅摸出手机:“我查一下。”   玄微鄙夷:“你居然都不懂,那你还整天骚扰我,强迫我与你建立男女关系!”   陆晅试图挽回颜面:“不是不懂好吗,只是想给你最好的恋爱体验。”   玄微皱了皱鼻头,这还差不多。   女孩眼光逼压,陆晅汗都快出来了,他飞快找出“恋爱要做的一百件事”,从头到尾快速扫了一遍,而后把手机递给玄微:“你看看,喜欢哪个。”   玄微接过去,认真观阅研读起来:   “1.手牵手压马路……”   “压马路是什么?”才看到第一条她就陷入不解:“趴马路上?有病吧。”   陆晅忍俊不禁:“就是手牵着手,在路上走。”   “走就走,说什么压,你们凡人总说些乱七八糟充满歧义的话。”   “嗯。”他同意。   第二条……   玄微视线往下。   “2.一起坐摩天轮。”   玄微大脑空白:“摩天轮又是什么啊!”   陆晅:“……”他艰难地比划出一个圈:“就一架很大的旋转的设备,上面吊着一个个小房子一样的座舱,会慢慢转动,坐在里面俯瞰城市夜景。”   “我自己也能在海上乘风破浪飞出圈啊,想要几圈要几圈,坐这玩意干嘛,多此一举。”   “对,是挺无聊。”陆晅同意。   玄微接着看:   “3.一起去教堂。”   “教堂是……?”她面露迷茫。   “别看了,”什么狗屁恋爱建议,陆·理工男也受不了这些矫情小资到极点的骚操作,他抢回手机:“该干嘛干嘛吧。”   玄微捶两下手,义正言辞:“就是,还是交/配简单易懂好操作!你们凡人屁事真多!”   “……”陆晅安静一秒:“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向她:“你以前都这样?”   玄微抬眉:“什么?”   “就像你上次跟我说的,交/配都是因为本能,无关情爱。”   玄微无声少刻,不打算再撒谎:“我没有过,那都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我才不稀罕这些苟且事情。”   好像刚才强烈建议即刻开展doi行动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呵……”陆晅低低笑了一声。   那,这么看来,他俩都一样咯。   “你笑什么笑!”男人被取悦的样子让她有点不爽。   陆晅仍勾着嘴角:“我笑你为了赶跑我真是煞费苦心。”   “那可不……”她昂起脑袋,结果越赶越黏,   “怎么现在又愿意了。”   “我要你一直对我好。”她说着这些话,没半分害臊。   “我敢对你不好?”就你这样的,仗势欺人,战斗力爆表。   “谁知道,我在兜里硬币里可没少听到希望爱人回心转意的痴男怨女,说明见异思迁是你们凡人一惯陋习。”   陆晅摆手:“哎,你可别地图炮。”   “地图炮是什么?”   “就是……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他认真道:“至少我不是。”   “切。”玄微嗤之以鼻。   见她不信,陆晅当即从床上起身:“你等会啊。”   他下床,趿上拖鞋就往楼下飞跑,须臾就回到床上,与玄微面对面。   男人眉眼半垂,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再抬眸时,他手里已经夹了枚硬币,折射出金属光泽。   “给你。”陆晅递过去。   玄微刚要接,他忽然打了个响指,玄微一怔,再回神,那颗硬币也倏然消失。   哪去了?!玄微吃惊。   陆晅摊开双手,空无一物。   玄微登时竖起眉毛,在他身上到处扒拉:“你瞒着我?你会法术?去哪了去哪了?”   “对啊,你才发现么,你以为就你会?”陆晅好整以暇。   玄微坐回去:“我不信,你分明就是肉身凡胎。”   陆晅挑起唇:“你先告诉我,那天后山,你给我下死咒的那枚硬币去哪了。”   “你敢威胁我!”   “谁先威胁谁的?”   玄微直勾勾瞪他半晌,一声不吭,在陆晅快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女孩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你是傻子吗,根本没有那种法术!硬币还我兜里,嘎嘎。”   陆晅:“……”果然被耍了。   玄微凶巴巴靠近:“你方才那个硬币呢,快点告诉我!”   陆晅手一伸,从她脑后摘出:“在这。”   “怎么做到的?”玄微惊诧。   “法术啊。”   她啐回去:“放屁,你几斤几两,我比你还清楚!”   陆晅微微一笑,换了说辞:“魔术,障眼法。”   他详细告诉玄微当中原委,果然换回的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切,东施效颦,人类果然很擅长自自欺人自我满足。”   陆晅不置一词,重新把硬币给她:“我刚刚许了个很了不得的愿望。”   玄微刚要把那枚硬币收进囊中:“什么?”   “被一打岔,都给忘了,”陆晅有些无奈:“你能告诉我一下吗?”   玄微凝神,跟着里面郎朗念声,   神龟保佑,   “神龟保佑——”   让我和陆晅永远……   “让我和陆晅永远——”   在一起。   “……”   这个人!   胆敢如此!   玄微狂锤他,手臂挥成两道旋风。   陆晅当即求饶:“别打了,打死了就没人跟你恋爱对你好了。”   玄微哼了一声,这才收手。看他还敢不敢再戏弄她。   陆晅揉了两下肩胛骨,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这是刚刚的道具,我也许了愿,你一起拿走吧。”   玄微凶狠抽过,听了一下,是跟刚刚相差无几的愿词,只是角色对换,是从凡人自身角度出发:   “神龟保佑,让我和玄微永远在一起。”   他语气格外郑重,如给自己下咒。   玄微得儿意的笑,嘿嘿、嘿嘿。   看吧,旗开得胜,凡人栽了,恋爱这个手段也太好使了,这步棋,她走得可谓是出神入化。   “笑什么啊。”陆晅见她心不在焉:“被我的愿望开心到了?”   玄微随即抿紧唇,仰头看向别处,做不在意状:“也就那样。”   看着她把那枚硬币草草揣回布袋,陆晅笑意也未减淡,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天都将亮,   可他依旧精神奕奕,无心入眠,于是提议道:“玄微,出去看日出吗?”   玄微一如既往不给面子:“我乏了,要去睡了。”   “走吧。”他不由分说开始叫滴滴。   软件上的的士秒接单。   “我不!”   “吃完就去吃早点,填饱肚子,回来睡个好觉。”   “……也行吧。”   一接上人,司机就瞥瞥陆晅:“小伙子好兴致啊,这么早就一个人去爬山?”   陆晅:“……”   他想说,他不是一个人。   但转念一思,他可不就是一个人。   他刚交的女朋友是绝世大懒蛋,说自己彻夜未眠,周身绵软无力,一步路都不想走,正趴在他兜帽里偷懒。   路上,曦光稀薄,太阳淡得像月亮,世界都是偏冷的色调。   但海拔渐高,天际变得鲜丽,如颜料泼洒蔓延,一轮红日没于云海。   陆晅下了车,惊呼:“玄微,快看,太阳要出来了。”   脑后压根没动静,估计早已呼呼大睡。   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   也是此刻,毛领兜帽窸窣动了几下,而后传出不耐烦的闷响:“看见了,又不是九个太阳,你激动个啥。”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百载千年,旭日初升,这是他们都曾望见的同一片景象。 第36章 第三十六枚硬币   看完日出, 陆晅就领玄微下了山。   懒龟肯纡尊降贵亲自走,提前化为人形, 主要是为了接下来的早餐。   车水马龙,他们并排走着, 完全融入人群。   玄微双手插在兜里, 破天荒地观察起擦肩而过的每个人类, 或老或少, 挂着天真笑容的小孩儿, 他们高矮胖瘦,着装各异, 神情丰富,却又统一,无外乎人性。   过去的她目不斜视, 脚下生风,从未留意过这些。   同时她发现, 陆晅也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并非“凡人”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迎面走来与他们差不多的搭配,一男一女, 女孩单手握着一杯豆浆,另一手被男生牢牢牵着。他们凑近彼此, 喋喋不休说着话,连呵出的奶白雾气都交融在一起。   双方接近的一瞬, 玄微指着他们大声问:“他们在手牵手压马路?”   那对情侣闻言一顿, 微微红了脸, 他们感到莫名地交换了眼色,又相视一笑,才匆匆走过。   陆晅:“……”他没想到玄微在关注这些:“对。”   玄微又问:“他们在恋爱?”   陆晅:“应该是。”   女孩突然横眉怒目扬手,一副约架架势:“那你为什么不牵我!”   陆晅沉默片刻,问:“可以牵?”   “别人都能牵,我们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谈恋爱?”她张开五指,像小鸭子傲慢举蹼。   “你早说啊……”陆晅失笑,顺势握住她手。   男人大掌温暖干燥,一下就将她的包裹其中。她的小手,一如之前那般软嫩清凉,像捂不化的一簇冰川雪。   陆晅稍有不自在,停了下来。   玄微困惑看他。   “等会。”他说。   玄微饥肠辘辘,“为什么?”   陆晅说:“心跳有点快,歇会。”   刚拉上时倒无感,但后续反应异常强烈。情侣间的任一举动对他而言,都有种在契约书上敲章定案一般的仪式感。恰如当下,他的心跟一口气跑完一千米似的急促轰鸣。   玄微倒不以为意,只把另只手盖到他左胸感受一番,而后评价:“是挺快。”   她的动作跟要给他一掌似的,陆晅无言:“……我牵你手,你没感觉吗?”   “有啊,”玄微拧眉,答得很是细节:“感觉你手有点热,还有点黏。”   “……”当他没问。   陆晅接着走,没放手。   他们去了一家杭城颇具名气的早点店,它家生煎包堪称一绝,外焦里嫩,金灿灿的,一口下去是恰到好处的酥脆,肉汁滋滋往外溢,满口生鲜。   也难怪回头客极多,铺子里人满为患。   不过他们来得早,店里人还未挤挤攘攘,座无虚席。   陆晅找到一张空桌,招来老板,相对保守地叫了三份。   生煎包个头不大,玄微一口一个,不经意间,已经吃空一盘。   她吨吨吨喝着豆浆,胃宛若黑洞。   陆晅手搭着脸,盯着她用餐。   他发誓玄微是他出生迄今所见过的吃相最为不堪入目的女性,不,不是女性,是人,可他就是看得目不转睛,还浮出满足笑意。   陆晅忽然好奇:“你认识貔貅,还认识饕餮吗?”   玄微顿时戒备脸:“你问他做什么?”   “你跟他……”陆晅淡淡笑起来:“谁更能吃。”   玄微:“当然是他!他进食如豺狼猛虎,哪有我斯文!”   陆晅:“?”   他抽了张纸巾,手直接越过桌子,替她揩了两下油润的嘴角:“他们也在人间生活吗?”   玄微一饱就困,打了个哈欠回:“貔貅在,饕餮不在。”   回想他俩初遇,陆晅心中有疑问始终悬而不决:“你那时为什么想办身份证,是一早就有来山下生活的打算吗?”   “不啊,”玄微摇头:“只是想出行更方便些。”   “那老头是谁。”   “土地爷。”   “卧槽。”   “?”   陆晅无法叙述这种发现、这种变化,本来井然有序的世界观,成了不小心碰乱的拼图,在短短两月内被打碎又重建,呈现出另一种瑰奇。   他开始下意识审视这间店铺里的每个人,揣摩着他们的身份。   似乎猜到他脑子都装着啥,玄微呵了一声:“别看了,这店里除了我没别的。”   “哦。”中二心事被戳破,陆晅不咸不淡应了声。   玄微嘚瑟扬唇:“有我坐镇此处,一般妖物都不敢靠近。”   “这是真的,还是说大话?”习惯她吹牛,陆晅半信半疑。   她理直气壮:“当然是真的!我可是四圣之一!”   “哪四圣?”   “龟,龙,凤,麟。”   “后三个听上去都好强,”陆晅的直男思维彻底发作。   玄微气得脸鼓鼓:“龟就不行?你怎么和那些臭神仙一样有种族歧视。”   “没啊,”他否认:“你也不赖。”   “一点不诚恳,就因为我与阉人那一战,你开始对我有偏见了,”她嚷得脸红脖子粗:“不是真心诚意认为我厉害!骗子!大骗子!”   玄微起身朝店外走,头也不回。   怎么突然来脾气了,陆晅匆匆付完账,追了出去。   刚走两步,他眼帘一敛,瞥见巷角蹲着个人。   陆晅走过去,果然是玄微,蹲成一小团,用石子一下下砸着砖路,似在发泄。   陆晅也跟着蹲下身:“怎么了啊。”   玄微委屈地瘪着嘴:“你认为我不行。”   “谁说的?”他陡然提高声调。   “你。”   “我没说。”   “就你,”她叽叽咕咕,密长睫毛垂着,眼睛就是不看他:“你说我不如龙凤麟,明明都是四圣,排名不分先后,你只说他们强。”   “我哪句话说了?”陆晅认真回忆:“我不也说了你不赖?”   “你怎么不说,四个听上去都好强呢?”   “他们只是好强,你是超强无敌强宇宙至尊强,”陆晅不会甜言蜜语,只能尽所能地把她往高处捧:“你强到没办法用三言两语概括,所以我说不出来,只能用心感受,每一天你都强到难以形容,强到我心悦诚服,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强,我以为我不说,你也会懂,因为太相信你强了,强到不用我说这些,你也能对自己的强深信不疑。”   女孩终于被取悦,仰脸看回来,眼光自得明亮:“那是当然。”   原来这就是哄女孩的滋味吗?   好累,但成就感更甚。   陆晅在心里吁了口气,把手给她:“可以站起来了吗,强者。”   玄微拍掉他手,自己唰一下挺起小身板。   陆晅也不尴尬,笑了下,又去拉她。   这次她不挣不躲,只一下反扣住他手,威迫道:“你不可以再说别人强。”   就像个人小脾气大的人类姑娘,在威胁自己对象——你不可以再说别人比我漂亮。   陆晅被这个新发现逗乐,即便手腕被她架得生疼,他也一声未吭,只反握回去,五指挤入她指缝。   猝不及防,十指紧扣。   这个姿势莫名冒犯,玄微稍感不适,随即拎起他们相牵的手,质问:“这是什么手法?”   “人类特有的牵法,古老图腾上有画,”陆晅信口开河,“是弱者崇拜强者的一种表现。”   “真假?”   他侃然正色:“真的。你这么厉害,我哪敢骗你。”   玄微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愈发自信不疑。   ——   当晚临睡前,陆晅双手搭在脑后,有些夜不能寐。   想着她昨夜随心所欲的突击,和今早那些可爱可怜的小脾气,他的唇角就没下来过。   他翻了下身,这一米八的实木床还是大了些。   再往深处想,他与玄微已是恋爱关系,为何一回来还跟普通室友似的,一个躺床,一个趴缸。   不过……这才恋爱第一天,不用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思及此,陆晅拿出手机,给玄微发了个“晚安”。   等了几十秒,并无回应。   陆晅当然没指望她能及时回复,因为她晚上回缸休憩时,通常不会带上手机,这点倒是自律,和养生人群很像。   把手机放回枕畔,陆晅也闭上眼。   突地,他耳边叮了一声。   男人当即睁眼,捞起手机看。   陌生号码,内容简短,“陆哥哥,晚上好呀”,落款是个“浔”字。   那张惹人生厌的面孔随即浮现,陆晅刚要拉黑,想想又退回去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联系方式?”   “很简单啊,你上次在KTV登记过,我略施手段,就跟前台要到啦。”那种得志昂扬的语气分毫不掩。   陆晅再度把他拉黑,将将要摁下确认,那边又过来消息。   “别急着把我屏蔽嘛,你家小王八怎么样了?以为不来健身房就没事?你家小王八可还在我掌控之中呢。”   陆晅遽然清醒,那日包厢里枝蔓交织的窒息感卷土重来,他坐起身去摸床头灯,打算问个清楚。   一个声音嗡嗡传出:“你在找什么?”   陆晅一怔,手停住:“玄微?”   手掌所覆之处,确实凹凸不平。   陆晅倾身开灯,看到了柜面上的小龟。   他问:“你在这做什么?”   小龟慢慢挪了两步:“不能来吗?”   陆晅又问:“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回:“早就来了。”   “也不出声?”   “你管我,”她有个伟大计划,出声了就会被他知道,知道了就不灵了。   刚刚短信让陆晅心头惴惴不安,但他不敢言明,只小心拐弯抹角问:“你有没有感到异样的地方?”   玄微伸出脑袋,乌溜溜的小圆眼死命盯住他:“没有,我看你才一脸异样!”   陆晅敛色:“怎么不睡觉?”   “在履行职责,既然你是我的信徒,我理应给你适当回报。”   “啊?”   “风水古籍有云,”她一下子文绉绉的:“龟为阳,床头放龟,可壮阳提运。你是男人,此举对你大有裨益。”   陆晅:“………………”   “你觉得管用吗?”玄微兴冲冲问着,视线毫不避讳瞟向他下/体某处:“我可待了快半个时辰了。”   陆晅无言以对,并不动声色将用被子掩实自己。   玄微见他遮遮掩掩,一点也不爽快,立即化为人形,肆无忌惮掀他被子:“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你搞什么!”陆晅根本避不过,他耳廓急剧升温。   她充耳不闻,死拽着被子,势必要见证自己。   洁白床褥绞成一团。   突地,玄微手被捉住,一个没留意,她已被他压到身下。   男人身体滚烫,贴着她,一动未动。   玄微仰脸,只觉得他眼睛很亮。她第一次知道凡人有这么沉。   “你觉得管用吗?”半晌,陆晅低声问了一样的话。他喉咙干涩,嗓音不似白日清朗,像掺了沙。   玄微当然能感觉到,她咽了下口水,也结巴起来:“有、有点用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枚硬币   玄微没有动弹, 因为此刻陆晅身上的气息极为陌生,像蛰伏的野兽在月下拱起背脊,呼吸粗重, 危险幽深。   她有一瞬的恍神。   她小幅度动了下腿,结果立马被他压制回去, 男人皮肤有如烙铁。   玄微感到禁锢,刚要翻身, 陆晅忽然伏下来, 重重咬了下她嘴唇。   下唇一疼, 她睁大眼睛:“为什么咬我!”   他气息滚烫,眼圈有点儿湿:“再闹, 就不是咬一下这么简单了。”   男人威胁态度表露无遗,玄微不知他在张狂个什么劲,上身一撅, 竖起脑袋撞他。   陆晅前额吃痛, 刚抬手去捂, 玄微推他左肩, 一个利落翻身,迫使二人滚了半圈,换她来到上边。   她屁股下面硌得慌, 忍不住蹭了两下。   陆晅周身紧绷,呵斥:“起来!”   她不为所动, 还煞有介事地一拍他大腿, 感叹道:“哇哦, 我还是第一次把人类当坐骑呢。”   陆晅:“……”   是可忍孰不可忍,陆晅直接坐起身,把她拎到旁边,兀自下床。   玄微扯住他袖口:“你大晚上去哪?”   此人形迹可疑,而且每次对她嘴巴下手后都跟罪犯似的急速离场。   “我……”他脸热着:“我去撒尿,不行?”   玄微噫了一声,嫌弃地张开捏他衣料的小手指:“走走走。”   陆晅头也不回,他的背影不作停留消失在木梯拐角。   玄微远远看着,竟品出了那么一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陆晅有好一会没上来,玄微严重怀疑自己受到蒙骗,他绝对不止是尿尿,可能还出恭了。   一个人呆着无聊,她取出手机打游戏,没一会,困意袭来,玄微倒头睡下。   陆晅关掉卫生间灯,回到楼上。   快到床边时,他步伐不自觉放缓变轻,因为看到了已然深眠的玄微。   她小脸莹白,睫毛密如鸦羽,溶溶月光般静美无害。   陆晅留意到她空出的一边,不禁莞尔,搓了搓方才被她铁头撞痛的地方,心口溢出一股子无奈的蜜意。   他掀开被子,躺回床上,正对着玄微面庞。   这女孩的确是个异类。   她肆意妄为、毫无章法,让他招架不住。她对俗世仍旧生疏,难以融入,所以会习惯性地将人类这些为了维持常规有序生活而裱刻下来的“正常化”、“道德感”,隔绝到她视听之外。她只用自己的理解去理解,用自己的感受去感受,让人哭笑不得。   可也极其珍贵。   他是个撞了大运的凡夫俗子,可以侥幸闯入她生命中的一线裂隙,亲身感受这份可爱。是的,她的任何怪异举动,在他眼底都是可爱的一种。他不想利用这些可爱。   陆晅伸手,替女孩将挡在脸上的发丝拢到耳后。   她不耐烦地动了动。   陆晅弯唇,又小心靠过去,在她鼻头极轻地,亲了一下。   “干嘛……”她如呓语问道。   陆晅并未远离,只用气声回:“你太可爱了。”   玄微迷迷糊糊抽了下鼻子:“嗯……?”   “晚安。”可爱本爱。   ——   翌日,陆晅起了个大早,做好早点放电饭煲里温着,他给玄微留了张字条就出门上班,梦一般的小长假结束,总要回归现实奋斗搬砖。   办公室里各个呵欠连天,生动诠释假期生物钟紊乱的后遗症,唯独陆晅春风满面,神采飞扬,纯黑毛衣也压不住他旺盛的精神气,敲键盘的频率和流畅度更是如同嗑药一般。   去茶水间倒咖啡的时候,刘约刚巧出门,两人点头致意,擦肩而过。   刘约猛然想到什么,退回去几步,重新回到同个空间问:“你跟那女生怎么样了?”   “好得很。”陆晅敛目,掰开开关。   “哎唷——”刘约猛搓鸡皮疙瘩。   咖啡香四溢,陆晅瞥他一眼:“走了。”   刘约追上:“你们还住一起呢?”   “嗯。”   “那个了吗?”   “哪个?”陆晅反应过来:“关你屁事啊。”   “呵,呵,”刘约戏笑两声:“抓紧时间啊,毕竟你待家时间少啊哈哈。”   在陆晅要抬腿踹他前,刘约火速溜远。   陆晅停在原地,刘约的话的确值得深思。   是啊,前脚才确立关系,后脚就赶工加班,也不知道家里那位是否会冷清孤单,如若不然,今后午间都回去吃饭,来回一趟虽然费时,总好过一下子分隔一整天。   思及此,陆晅从裤兜里取出手机,给玄微发短信。   刚点开短信烂,焉浔的短信映入眼帘。他眉心蹙起,昨晚被玄微打岔,他沉浸蜜罐,昏头转向,险些忘了这人语焉不详的恐吓。   他说玄微还在他掌控之中,陆晅往办公间走,一路想着是不是和自己那天被画符一样,在玄微身上留下某种咒语,可以操控她的命数。   尤其她自己都未发觉。   陆晅搁下杯子,回拨电话给焉浔。   那边接的很快,口气惊喜:“陆哥哥,你居然打电话给我了?”   陆晅压低嗓音:“你把玄微怎么样了?”   他笑答:“我可没把她怎么样,只是她总霸着这么合乎我心意的你,我总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吧。”   “别跟我玩手段。”陆晅沉声警告。   “我对你可是最实诚了,那小王八天生重财忘义,品格低劣,未必真心对你……”   陆晅直接断开电话。   玄微是何脾性,他比谁都了解,不需要无关人士指点评议。   可他还是担心焉浔会加害玄微,毕竟他能力极强。心事重重写了会代码,陆晅又给玄微电话。   等了一会才接通。   女孩直接蹦一个字:“说。”   “早饭吃直接了吗?”   她语气懒洋洋,兴许在晒太阳:“吃了。”   “看到茶几上字条了?”   “看到了,你字好丑。”她不假思索评价。   陆晅顿住:“丑吗?”   “反正比我丑。”   陆晅不计较这个,沉吟少刻问她:“你今天有没有觉得有异常?”   “啊?”她否认:“没有。”   “一点也感觉不到?”   “不,”她无声几秒,似乎在努力感知:“好像有。”   他紧张起来:“什么?”   “全身都在叫嚣着我要吃炸鸡,酱油味那种。”   “……”他忍俊不禁:“我给你订。”   “那我等着了。”   “嗯,你别到处乱跑,好好待家里,听见了吗?”他瞬间化身叮嘱五岁小孩的家长。   “哦。”她敷衍应道。   挂了电话,陆晅决定亲自去一趟健身房,找焉浔对峙,问清玄微状况,不然这事总跟□□一般捆在心头。   度秒如年。   一到下班时间,陆晅直接打车赶往悦动,他提前给焉浔发过信息表明来意,对方只回了个“好”字,鲜见地没说更多骚话。   刷完卡,陆晅走进健身房。夜幕降临,这里人多了些,白日劳碌奔命,只能在晚上甩肉健体。   他放眼望,找到了器械区的焉浔。他一身黑色宽松运动衫,正倚着墙喝水。   陆晅心头窜出无名火,大步流星冲他走去。   拧上瓶盖,焉浔也瞄见了他。   他波澜不惊,立直身体,等他过来。   陆晅并不修饰自己的嫌恶情绪,开门见山问他:“你把玄微怎么样了?”   焉浔抿唇一笑:“陆先生,你好。”   “不用跟我套近乎,我赶时间,也没那耐心,直接告诉我实情就行。”他气势逼人。   焉浔观察他片刻,无可奈何地垂了下眼:“很抱歉,打扰到你跟你朋友了,我们借一步说话行吗?”   他措辞妥帖,言语温和,仿佛变了个人。   陆晅这才正眼看他,他发现,焉浔确实与之前截然不同,从乖张、放肆、无所顾忌变得斯文、得体、彬彬有礼,不再脂粉涂面,矫揉造作,整个人宽厚平和,宛若一名绅士,或是一位道人。   他以为他在玩什么花样:“别跟我演。”   “我没演戏,”焉浔眸色深了些,降低声音:“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在这说。”   陆晅深吸一口气:“行,我跟你走,你把要说的都说了。”   他们走到露台,外面华灯初上,点星成火,为都市装点着富丽面妆。   凉风浮动,焉浔回头,容色真诚:“陆先生,骚扰你非我本意。是因为我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不只有我。”   陆晅皱眉,信疑参半:“精神分裂?”   “差不多,但不是,”男人在风里眯了下眼:“我有一位旧友,历经重创后肉身尽失,仅余魂魄在世,他性情极端,我担心他流窜人间,乱寻宿体胡作非为,只能将他暂时封在我体内。”   陆晅难掩诧异。   焉浔不急不慢:“他是凶兽,心智强悍又顽劣,有时会反客为主,如果曾伤害到你们,我难辞其咎,深感歉疚。”   陆晅沉默,他不会就此轻信,可看男人言行恳切,也不像有假。   他目前只牵挂玄微状况,也不多追究过往,只问:“玄微体内到底被你留了什么?”   “没有,”焉浔摇头:“什么都没有,都是他骗你们的。”   陆晅刚要开口——   “你瞎说!”焉浔突而尖起嗓音。   下一秒,他嗓音复原:“你住口。”   他耷下眉尾,作苦恼挽留状:“你瞎说你瞎说陆哥哥别走,你别信他,他可会撒谎了,我就被他害成这样。你的小三八就快没命啦——你多听我说话不好吗——”   焉浔面部急促颤抖,仿佛在竭力挣扎。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凛,当即徒手画符,按至胸口,艰难望向陆晅:“陆先生,你回……”   话音未落,男人忽然垂下脑袋,如立在那猝死了一般。   慢慢的,他一点点抬起头颅。   只一眼,陆晅被惊得汗毛倒竖。   男人嘴角咧得极大,笑容惊悚,有如恐怖片中小丑。   陆晅抬足要走,手已被他捉住。他周身僵硬,就见焉浔猩红着眼,笑盈盈握着他手,啪一下拍到自己臀部,清脆响亮:“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再来玩啊。”   ——   陆晅浑浑噩噩回了家,他偏头痛到极点,一路心情就如同窗外暮霭,低沉复杂。   “回啦——”玄微简单招呼了他一下。   陆晅扬眸,见女孩趴在地毯上,一手刮着手机屏幕,一手将草莓一颗颗往嘴里送,汁水将她唇瓣染得红亮。她小腿惬意翘着,玉□□缠,白嫩得扎眼。   陆晅目光停到她柔和凸出的那道峦线上。   他胸口微热,快步走上前去,冲那狠拍一下。   玄微受惊,回头瞪他:“打我屁股干嘛——?!”   陆晅不自在冷哼一声,如长者呵责:“整天在家站没站样,坐没坐相,能不能坐好了吃?你看地毯上被你弄的。”   玄微完全懵逼,他以前从未管过她吃东西姿势?出门一趟染啥怪病了?   正要开骂,男人已超快闪去卫生间。   一路上,陆晅指节曲起,又放开,最终停在门内,心跳加速地肯定,嗯,还是女孩子好。 第38章 第三十八枚硬币   从卫生间出来,陆晅坐到玄微身边, 她碗里草莓已见底。   一月恰逢丹东草莓上市, 前两天见公司群里女同事呼朋引伴地拼单团购,他也跟风买了五斤回来尝鲜, 却没想到仅一天时间, 就要被玄微扫荡干净。   陆晅顺手捡起一颗,“好吃吗?”   刚要放入口中, 一道耿耿视线杀来。   他稍微垂眼,就见玄微直勾勾盯着他, 面色似要将他粉碎。   陆晅手一顿,把草莓递到她嘴边。   玄微嗷呜一下叼住, 像只恐吓得来肉骨头的暴躁奶狗。   他收手:“这么好吃?一颗都舍不得给?”   玄微咬得汁水四溢, 点头,点头。   陆晅叹气, 正色道:“玄微,你知道恋爱里的男女是要相互分享和表达爱意的吗?”   谈个恋爱咋那么多规矩,玄微脑壳痛:“不知道。”   陆晅取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了一阵,而后将屏幕对准玄微, 指着一处示意她看:“你看,这是我一个女同事,她男人给她买了车厘子, 她特意发到朋友圈说, 老公真好。”   玄微压根不瞧那些字, 目光只黏在那照片上,里面的酒红果子圆润透亮似玛瑙,她咽了下口水:“我也想吃车厘子。”   “……”陆晅低头开淘宝,咬牙重念:“买,给你买。”   玄微龇牙确认:“跟图里的一样吗?”   叮一下,陆晅毫不犹豫下了单:“比那个还好,三沟级。”   玄微听不大懂,她瞥瞥有求必应的男人,皮笑肉不笑蹦出四个字:“老公真好。”   陆晅猝然抬眼:“你说什么?”   “老公真好,”玄微一字一顿强调一遍,有些不解:“怎么了?”   陆晅发笑:“你知道老公什么意思你就叫?”   玄微不吭声,管它是何含义,一分钱不用花,就能置换诸多美味,这生意不亏。   陆晅看她发懵又故作傲慢的小脸,知道她这会定是一肚子鬼点子,但并不影响这个称谓给他带来的强烈快意,他伸手一揽,将玄微圈来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得寸进尺地要求:“再叫一遍?”   “不。”玄微脸陷在他胸口,闷声拒绝。   “那算了。”他顿时失望,但依旧没撒手。女孩腰线柔韧,盈盈一握,他一时半会舍不得放。   这个姿势并不好受,玄微发出警告:“喂……”   “嗯?”   “放手。”   “为什么?”   “不舒服。”   他大手将她往前托了些,两人瞬间亲密无隙。玄微重心不稳,手顺势搭住他肩膀。   她仰脸看他,目光惊疑。   陆晅喉头骤紧,哑声问:“亲一下? ”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能感觉到他牙微嗑在自己下唇,玄微细眉一拧,也去咬他,她小牙看着平整,真啃起来却是极痛,陆晅不由嘶了一声。   她不松口,报复一般,死咬着他不放。   虽疼,她凶猛的回应却让他身体急剧起了反应。   陆晅掐紧她腰,舌尖趁虚而入。   玄微一瞬张皇,已被他占据上风。   口鼻都是他清冽的气息,还有草莓的甜。   他肆无忌惮地在她嘴里横冲直撞,玄微只能条件反射式地去吸咬他,他的舌头、嘴唇。   她吻得他……意外舒服。   陆晅呼吸变重,有点意乱情迷,一手用力摁住她背脊,一手辗转在他所能摸到的一切,隔着布料不能满足他了,他的手探进她衣摆。   女孩肌肤滑腻,有如膏脂。   这种需索,是动物本能,他无力抵御。   他掌心太烫,像火点在她腰后,玄微忍不住哼了一声。   陆晅停下动作,眼眸黑沉:“弄疼你了?”   体内的感觉很陌生,很古怪,让她措手不及。所以她不打算再继续这种唇舌角逐,松手抹了把满嘴口水:“不玩了。”   陆晅气笑不得:“这是玩吗?”   “那是什么?”她散漫问着,似乎兴趣寥寥 。   他答得很是郑重其事:“是接吻。情侣之间表达爱的方式。”   “哦。”她望向别处,不放心上。   陆晅忽然靠近,激动问她:“玄微,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玄微无法回答,她知道陆晅问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情。她的初衷并不纯粹,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他。陆晅是她入世后唯一一位交往甚密且为她鞍前马后的凡人,有他在,她衣食无忧,生活舒心,不必担心自己在他面前露馅。她总认为,这是信赖的自然流露,可后来等陆晅告诉她,这些付出都源自他的爱慕,她知晓其中真相,实际上有些抵触,甚至觉得莫名其妙,无缘无故。人类怎么可以爱上妖兽。   反思自己对他的态度,更倾向于习惯、占有、依赖……如果这就是喜欢,那就是吧。   玄微说不准,只得垂着眼,扒拉手指,模棱两可回:“喜欢吧。”   “吧?”陆晅重复最后一个字。   玄微指自己:“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无比笃定。   “为什么喜欢我?”   陆晅一顿,而后开始端详她,审视她,他发觉自己居然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答复,只能描述玄微所带给他的,最直观的感受:“你可爱。”   “我不好看吗!”她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逼问。   陆晅愣了下:“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   “谁说我不在乎了。”   “你很好看,”他严肃脸,随即又牵起唇角:“不过我也没见过别的女妖怪什么样,不好比较。”   玄微piapia打他胳膊:“我最好看!”   “好好好,”他揉着手肘:“你最好看,全宇宙第一美。”   他噙着笑看她:“这会吃醋的样子更好看了。”   玄微急忙辩驳:“谁吃醋啦?说句实话不行吗?”   “嗯,你没吃醋,你当之无愧美强富。”陆晅笑意更甚。   “玄微,”陆晅拢色,眼神变得澄明专注:“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她下巴微昂:“看你表现,看我心情。”   陆晅安静了一会:“我这辈子也许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   玄微不屑一顾:“难说。”   “不会,不会有,”陆晅摇头,你太独特了,谁都没法成为你,“但你知道,人类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年。”   玄微冷哼:“对啊,你们就是如此短命。”   陆晅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玄微噤声,低着头,半晌才答:“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见她嘴硬,陆晅故意吓唬她:“等到那个时候,就没人给你煮早饭,没人给你买草莓跟车厘子,没人给你叫炸鸡,没人给你换水,没人给你开晒背灯,没有按时按量送上门的钱币,你又要居无定所,冬天要因为天冷冬眠,睡在草木堆里……”   玄微突然起身,一言不发走去厨房,开始搜罗冰箱。   陆晅追过去,看着她把里面吃的一袋袋一包包往布兜里揣。   “干什么呢。”他手搭在冰箱边上,失笑。   “反正你也活不长,我趁早离开,省的将来还要替你收尸,”她扒Kauai眼皮,冲他吐了下舌头:“还有!你讲的那些!我才不稀罕!”   陆晅扯住她胳膊:“我逗你玩呢。”   玄微别扭地要剥开他发白的指节。   陆晅手一拽,直接拥住她,也不管不顾她反应,一股脑哄着:“别闹,别闹啊。祖宗,你真是我祖宗,这也值得发脾气?”   她生气了,而他好开心。百感交集,心跟毛线团似的揪扯到一块,密密匝匝,又软又痛,他困顿其间,插翅难逃。   玄微被迫埋到他胸口,想撑开脸逃出去,又被他按回原处,就听见他说:“等我死了把钱都留给你,这样可以吧。”   她还是死倔在那:“才不要,你那点钱我看都不想看。”   陆晅只能换种途径安慰她:“那我现在开始修仙,争取跟你一样长生不老,还来得及吗?”   他怀抱温暖严实,玄微放弃挣扎:“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你又知道了?”   “我就知道。”   陆晅心绪起伏,他扳正玄微,认真问她:“你那个朋友,貔貅,怎么跟人在一起的?”   玄微神气地转了下杏仁样的乌亮眼睛:“他换了好多任妻子啦,而且他的妻子到死都以为他是凡人。”   “他和你一样吧,不老怎么也能隐瞒的那么好?”   “他与九尾请教修习过易容术,变老变少不在话下。”   “你会吗?”   “我干嘛要会,我这么完美。”   陆晅:“……”   现在换他怒火攻心了。   陆晅倏然想起今日所见,提议道:“等我死了,可以把我魂魄留在你体内吗?”   “有病,你不要转生吗?”   陆晅不打算隐瞒:“我今天见了焉浔,他变成了正常人,跟我说,他身体里封印着一只凶兽的魂魄,是那个凶兽让他变得诡异。”   玄微嗓音一下炸开,仿佛刚刚那个娇滴滴的小哭包只是幻觉:“你又去见那阉人!?”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   “什么?”   他怕玄微多想,“他发短信说在我体内留了东西,我贪生怕死,怕以后没法再照顾你八十年,就去找了他。”   玄微闻言,施法在他身上细细检查一番:“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揪他衣领,翘起一根指头,在他胸口告诫一般重戳几下:“那人我不喜欢,你不要再与他有接触,不然……咔。”   指尖抵到他咽喉。   陆晅捉住这根嚣张的小指头,懒散勾唇:“还用你说?”   ——   翌日,陆晅去公司内部图书馆借了些道家玄学方面的读物,才翻几页,就头昏眼花,索然寡味,当中内容复杂深厚,确实不是凡人一朝一夕能理解吸收的。   把书叠放到一旁,陆晅拿起手机,翻看朋友圈。   他随意往下刮着。   忽的,男人指尖在屏幕一顿。   他家小乌龟居然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动态。绝对还是自己摸索,那时候带她注册微信,他自作主张认为她对人类社交途径兴趣不大,就没教过她相对多余的功能。   照片里,是一整箱满当当的车厘子。   附字:老公真好。再来一箱草莓就更好了。   陆晅弯起眼睛,将手机反扣回桌面,正色左右看看,像是生怕被外人看见。   一会,他才重新拿起来,又仔细看,看了好久,简直快看出个洞来。   他摁完赞,马不停蹄去盒马下单,而后切回朋友圈,故作淡定留了两个字:等着。 第39章 第三十九枚硬币   接下来几日, 陆晅的朋友圈被玄微肆无忌惮刷屏, 内容无外乎她想吃的东西再加一句“老公真好”。   每一天还变本加厉, 数量翻倍。   陆晅哭笑不得的同时, 只能甘心情愿下单, 能怎么办,他选的, 惯着呗。   而且他仅剩短暂的八十年能对她好,理应爱惜当下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如她所愿。   有天加班,他截图整页内容问玄微:[图片]万能句式?以不变应万变?能换个法子夸我吗?   三秒后, 玄微:看朋友圈。   陆晅点开, 是日本牌子的水果软糖旁边附上一句:老公真帅。   陆晅笑得合不拢嘴:谁教你的?   玄微:电视里看的[坏笑]   陆晅:你学习能力挺强[强]   玄微:承让承让[抱拳]   他们的交流越发没有障碍, 玄微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不少简体字,并运用的炉火纯青。陆晅夸她如果现在去上学, 定能成为学霸。   玄微好奇问:“什么是学霸。”   陆晅想了下:“擅长学习的人, ”他心生奇怪:“你领悟力这么强,为什么还在师门里排倒数?”   玄微瞬间暴跳如雷:“谁排倒数了?”   “你自己说的。”   “那是我谦逊,玄武老头可喜欢我了,说我这样最好, 树大招风。”   “你们玄武门人不会都姓玄吧?”   玄微得意一笑:“不是呀, 是我执意要跟老头攀关系, 他本来不予理会, 但我死缠烂打感天动地,他感动到亲自赐名。”   “玄微是他给你起的?”   玄微摇了下头:“对,他说微字精妙,有微小、隐匿、低调之意,望我谨小慎微,别给他惹是生非。”   陆晅沉吟:“你父母呢?”   玄微眨巴眨巴眼:“我没父母。”   “只有师父?”   “师父也没怎么管过我,”她神态自若,仿佛真心喜爱这样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生活:“我乐得轻松。”   陆晅顿了下,艰涩启齿:“我会给你……压力吗?”   “哪会,”玄微猛甩头:“你又没逼过我做什么。”   “那就好。”   陆晅心底其实早已有了些想法与谋划,比如给玄微一个人类身份,安上户籍,将来倘若他们真要成婚,结为夫妻,没这些证书或许真的行不通。但为时尚早,刻板的身份会将玄微圈进一个难以舒展拳脚的框架,她是自由的飞鸟,恣意的花,用凡人那套来要求她等同于套笼,等时机成熟,他再顺理成章提出。   这天下午,困觉的玄微被手机震醒。   她抹掉唇边口水,惺忪着眼按开,是陆晅短信。   「出来看电影吗?」   电影?跟看电视听起来蛮像,玄微回复:和看电视一样?   陆晅:差不多,但电影屏幕要比电视大很多,看起来更爽。   玄微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去哪?   陆晅:六点半在文化广场1号门。   玄微回了个OK,对表情的运用如鱼得水。   套了件纯白羽绒服,玄微提早出门。   离家前,她联系过貔貅,说要拜托他一件事。   她是貔貅的大客户,他公司的古玩文物供求得当源源不断离不开她的援手,所以基本对玄微有求必应。   俩神兽约在东湖文化广场碰头。   玄微说想吃泰国菜,貔貅便提前订好东南亚餐厅和视野最佳的座位,他在凡间左右逢源,待人接物端的是细致周到,挑不出差错。   “王福财!”一入座,玄微便热情呼唤。   貔貅整理着餐巾,瞥她一眼:“你吃错药了?”   玄微抿了口柠檬红茶,主动掏出兜里手机邀功:“嘿嘿,我注册微信啦,快点加我好友!你可是我的第二个好友位哦,你不要太骄傲!以后你直接在这上边转钱给我即可。”   貔貅哂笑:“老古董也涂新油了?”   他接过她手机,扫码加上,顺手点开她好友圈看了眼。   貔貅当即露出辣眼睛的表情。   一水儿的“老公真好”,鬼畜到极点,还以为中了什么手机病毒。   他半边眉毛微抬:“你谈恋爱了?”   玄微一愣,心虚地降低声音,叽叽咕咕:“对哇,不可以?”   “跟凡人?”   玄微点了两下头。   貔貅冰嗖嗖哼了声:“你脸疼不?我当初可没少被你嘲讽过。”   “有吗——”玄微望天,仿佛在一刻间失忆。   貔貅火速按灭手机:“你的朋友圈腻到我今天的菜都不用添油。”   “哪里油了哪里腻了!”   貔貅笑而不语,不再纠缠于她的感情生活,正色问:“找我什么事?”   玄微伏坐正身体,一手圈在唇边,小小声问:“九尾的易容术,你教我一点呗。”   “不行。”   “为嘛?”   “我当年可是给九尾交了学费的。”   玄微咬牙,捏紧小拳头,纠结许久:“我交你还不行吗?我交还不行吗?”   都说妖兽一家亲,情比金坚,竟如此锱铢必较,一点也不互帮互助,她在心底唾骂。   貔貅抱臂后倚,好整以暇等她出钱。   玄微目视四方,确定无人关注这边,才小心翼翼从桌肚下边的小包里摸出一颗永乐年间的五十两金锭,恋恋不舍在手心温存了会,才一厘一厘推给貔貅:“这行吗?”   貔貅拿起来鉴赏了会:“可以。”   玄微抚胸,眼中眷念,心在泣血,可有谁知。   头一回见她如此慷慨,貔貅好奇起来:“什么人啊,值得你这么下血本。”   玄微视线还黏在他指间把玩的金锭上,“你管呢。”   “你决定跟他过一辈子了?”貔貅微微蹙眉。   玄微抬眼:“什么?”   “你学易容术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可以跟他白头偕老?”   “你说的好恶心!”玄微突然别扭到不行:“我就是觉得他对我很好,他都已经决定到死都要对我这般好,那我也不忍折了他这份心。既然要合情合理与他一起生活,等他七老八十了,我也得像个凡间老太太吧,所以才来找你,不行吗!不可以吗!好日子不过白不过!”   貔貅盯着她,直接下结论:“你很喜欢他。”   玄微否认:“怎么可能!”   貔貅轻轻叹气:“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是喜欢。委曲求全,铁公鸡拔毛,这两件事听起来容易,但在你玄微身上比羽化登仙还难。”   玄微反驳:“我贪图他那些个好吃的不行吗?他家还有地暖呢。”   “你被同化了,玄微,”貔貅毫不留情指出:“人类世界就是比我们舒服,人类情感也比我们充盈丰富,这点你得承认,一旦融入,就难以割舍。”   玄微死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你到底要不要教我易容术!”   貔貅莞尔,留她点颜面,不再拆穿:“先吃,吃完我们再约个地方。”   ——   一下班,陆晅就打车去了约定地点,他的心早就飞到影院,无比期待他与他家小龟的第一次观影体验。   陆晅大步流星奔赴1号门,人流憧憧,他看了眼腕表,已经六点半。   他举目四望,却不见玄微踪迹。   心情微宕,他呵气取出手机,拨她电话。   对面接的还算快。   陆晅故作愠怒问:“人呢,是不是又睡过了?”   “我在啊,”她声音轻不可闻:“我都看到你了。”   陆晅皱眉朝边上看:“哪呢?”   女孩嗓音莫名带着点笑意:“你左手边。”   陆晅转眼,往左侧方看,就见一米开外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小巧老太太,她盯着自己,瘪嘴笑,脸蛋红彤彤,眼光熠熠,精神很是矍铄。   她那件白色羽绒服过分眼熟,陆晅不由多想,面露疑色,指了下自己。   老太放下手机,快笑到前俯后仰。   路人自发远离这位疯癫老顽童,她也不以为意。   她的古灵精怪极具个人特色,陆晅眉心一展,偏开脸,无可奈何笑出了声。   他笑意未散,慢步朝她走去,停在她身前,垂眼打量:“你搞什么?”   玄微咳了两声,故作苍老音:“你感觉如何?”   “你老了就长这样?”他认真端详。   玄微笑嘻嘻的,小牙牙都不剩几粒:“好看吧。”   陆晅长叹一息:“还是年轻时好看。”   哼,她伸手要锤。   陆晅格开:“要演演全套,别破功,谁家老太这么凶蛮?”   玄微剜他一眼,这才收手,揣回兜里。   他大抵能想出当中情况:“你特意找朋友学的?”   玄微颔首,意气风发地昂起小脑袋:“对啊,一下子就学会了,毕竟是学霸。”   陆晅忽而不能言语,一种汹涌而剧烈的震颤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的神经。他的幸运难以表述,都源自她这一刻的样子。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五味陈杂:“你真有心了。”   玄微耷拉下眉毛:“你都不夸我老了也好看?”   “我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陆晅瞥瞥两旁:“你没发现别人都在看你?”   商场门口,一位1米9的男生杵那跟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相谈甚欢,柔情满满,着实有些怪异瞩目。   那是,玄微摸摸鬓角,满满自傲。   陆晅并不打算因为这个小小意外就终止今日计划,只说:“上楼看电影吧。”   “好。”玄微点头。   二人往商场内走。   陆晅顺势牵起她的手,触感是有些不同,他不由低头细看,这只小手,从柔嫩饱满的果肉变为陈旧无光的橘皮,如此真实,如此人性,布满岁月流逝的痕迹 。   她的用心,让他提前参与了她本不必老去的老去。   思绪丛杂,皆成动容,陆晅悄然握紧。   两个女生路过后,还回头看上好几眼。   她们窃窃私语,诧异于这个英俊小哥心肠柔软,怎么能跟隔代长辈如此亲近。   乘着电梯到了影院所在楼层,陆晅环视大厅,问玄微要不要吃爆米花。   玄微愤愤龇牙咧嘴:“我拿什么嚼?”   陆晅失笑,最后只买了两杯奶茶,还说:“要不要先去诊所配副假牙?”   玄微要打人了,但考虑到自己这会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她只能弯着眉毛慈爱笑,隐忍不发。   取完票去等候区,忽然有人叫陆晅名字。   陆晅回头,微微怔诧,是部门同事与他女友。   神情复杂地扫了下他们紧紧相牵的手,同事有些尴尬地捋了下头发,问:“你带家人出来看电影?”   他见他们一人手里一杯奶茶,他兴奋稀奇道:“还喝奶茶呢,老人家真潮!”   陆晅倏然失语,不知怎么应付才合适,他怕处理不好惹玄微不快。   但玄微完全不当回事,灿然笑起,仿佛终于等来占便宜的这一刻:“是啊,我孙子对我可好啦!” 第40章 第四十枚硬币   同事很给面子, 见老人家分外精神亲和,就与她一唱一和起来, 手指在耳边画圈:“奶奶, 年纪这么大了,电影又亮又吵, 耳朵眼睛会不会吃不消啊?”   玄微摇头, 配合他演出:“不会, 不会, 我可灵光了。”   同事笑笑:“那就好, 预祝你们祖孙俩观影愉快。”   陆晅望天长叹,道了声谢, 就带她离开。   因临近过年,佳作都争在贺岁档上映,最近还算有人气的就一部宠物题材温情片。   检完票, 陆晅拉着玄微入场。   影厅里一片漆黑,依稀可见列阵般的座椅与憧憧人影。玄微初来乍到, 兴奋地四处打望, 眼睛似涂了层光。   眼底有两级台阶, 陆晅提醒道:“看路。”   “当你奶奶瞎啊。”玄微不屑一顾,猛拍他后背。   陆晅一个踉跄:“……”   走在他们后面的看客都笑起来。   找到对应的座号, 刚一坐下,陆晅往玄微那边一瞄, 发现她身畔坐着个青年, 他当即起身:“我们换个座。”   玄微屁腚还没坐热:“为什么?”   “没为什么。”他不由分说把她拉起来, 按到自己原先那张椅子上。   玄微满头雾水,但也没多问,只抓起奶茶猛吸一口。   陆晅这才舒心入座。   正式放映前,大荧幕上惯例播着广告,玄微惊诧惊呼:“哇呼!好大!真比家里电视大好多啊!”   影厅里人都呵呵笑起来。   陆晅食指点唇:“嘘,”他想了想,补充:“观影不语。”   “为何?”   “会打扰到别人。”   “你们规矩真多,”玄微噘嘴,但嗓音却是不由自主地听话放低:“也不嫌累得慌。”   这个小细节令陆晅莞尔:“回去了买个家用投影仪,随你怎么喊。”   这还差不多,玄微鼓起小嘴,再不吱声。   玄微是安静如鸡了,她身边坐着的人忽然同她搭起腔来。   “你孙子带你看电影呢?”是个男人,声线略沧桑。   陆晅定睛一看,换座之后,她旁边居然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六十多岁模样,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知识分子类型,颇为斯文儒雅。   玄微瞄他一眼,又看看陆晅,再回去看那老头:“你跟我讲话?”   老头笑着颔首。   “对啊。”玄微笑眯眯的。   老头稍稍凑近:“你孙子可真孝顺,我喜欢电影,不过我孩子他们都忙,我都一个人看。”   他有条不紊地讲述:“这部片子我提前在网上搜过,挺感人的。”   老头从裤兜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格纹帕子,递给玄微:“先提前借你用。”   玄微歪着头,见他面容和善,带着明显的示好,便欣然接过,刚要道谢……   陆晅勃然变色,阴沉盯着那老头,语气不善:“你干嘛呢?”   老头看他,毫不避讳地说明来意:“打扰了,其实就想跟你奶奶交个朋友,以后可以结伴出来看电影。”   “知道打扰了就别再说,”陆晅直接夺过玄微手里帕子,退给他:“她没那么爱看电影。”   老头微微一笑:“小伙子啊,你得试着去倾听长辈们的真实想法,这是一种尊重。”   玄微无比认同地狂点头,对,这人说得太对了。   陆晅不假思索:“我很尊老爱幼,倒是有些人为老不尊。”   老人闻言一怔:“怎么就不尊了。”   “你最好别骚扰她。”字里行间暗含警告,森沉冷冽。   他再一次起身与玄微换座,把后面一排人都整得有点懵,这一老一少弄啥呢?   陆晅横在他们之间,双手撑腿,人高马大,有如一尊冷面大佛。   玄微奇怪小声:“为何不准我与他讲话?”   “就不准。”大佛回得相当孩子气:“除了我,你不准和这其他任何人讲话。年纪这么大了还沾花惹草,考虑过爷爷的感受吗?”   玄微这才领会,扑哧笑出了声,这酸劲,比起陈年老醋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晅继续咬牙切齿:“好好看电影,别仗着爷爷这会管不到你就肆意妄为,小心回去了就找你算账。”   我好怕哦……玄微讥诮地撇嘴,心里直嘀咕。   那老头约莫是听见“爷爷”二字,知道自己心中揣测有误,遂收起心思。   玄微瞟了眼陆晅,他还冰着脸,她用胳膊肘拱他一下,他仍不动声色,最后她一脚丫子吃劲踩到他板鞋上,他眉梢才微微一挑,在黑暗中悄悄握紧她手,攥得她直想呼痛。   正要躬身去咬,他似心有灵犀般松了手,与她十指相扣。   玄微被杀个措手不及,偏眼瞪他,男人正散漫勾着唇角,眼底笑意闪烁。   她内心不屑,却不再动,单手嘬起奶茶,把珍珠嚼得咯吱咯吱响,坐等电影开场。   宠物题材的电影多半涉及生老病死,电影末尾处渲染得感人之至,玄微身临其境,忍不住落了几滴清泪。   散场后,她眼圈都红红的。   陆晅瞄她一眼:“还哭呢?都假的,都是做出来的电影效果,你没看最后片花?是驯兽师教出来的。”   “真的吗?”她抽着鼻头。   “废话。”   她湿漉漉地望向他:“你也会那样么?”   陆晅蹙眉:“哪样?”   “死亡。”她对死亡不是没概念,只是头一回感同身受、悲伤痛楚,只因把自己代入了影片,她成为女主人公,而陆晅是那只提早寿终正寝的大型犬。   陆晅答得坦荡平淡:“会啊,当然会。”   他摸了下她脑袋:“我以前是唯物主义者,觉得人死了就死了,就消失了。但遇到你之后,我知道原来真的有魂魄,有转世,来生我可能就没这辈子的记忆了,你记得来找我就好。”   玄微眨了眨眼:“那你还是你吗?”   “我怎么知道,”陆晅笑起来:“这得问你,你比我懂。”   “可转世就不一定是人了,也许只是一棵树,一朵花,一滴水珠,我都没办法跟你讲话,那多没意思啊。”   陆晅想了会:“如果是一棵树,就给我们家小乌龟遮阳,如果是一朵花,就给我们家小乌龟闻香,如果是一滴水珠,就落到我们家小乌龟途径的江海湖泊。”   他摸摸下巴:“这样好像也不错。”   “一点也不好,”玄微鼻子酸巴巴:“我就要陆晅。”   她的要求蛮不讲理又惹人怜爱,陆晅笑起来:“那你去帮我跟阎王开个后门,下辈子也投胎当帅哥,等我一成年你就千方百计使出浑身解数勾引我,让我从了你,怎么样?”   玄微翻了个白眼:“呵呵~也不知道到时谁追着谁跑。”   ——   回家后,玄微变回原先模样,坐在沙发上沉思良久。   影片中情景于她而言震动过大,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等凡人逝亡那一天真正来临,她或许无法坦然接受陆晅就这样离去。   人类阴险狡诈,以柔克刚,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引君入瓮后,再让她习惯这一切,从此不忍分离。   可真是坏到家了。   饶是恨得牙痒痒,但她还是绞尽脑汁在为此事谋划。   她陡然想起上次陆晅建议过的,焉浔曾将一个凶兽死后的魂魄锁在自己体内,与他相依共存,不离不弃。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那陆晅还是陆晅,他们俩也可以一直在一起。   玄微明确心中所思,整只龟豁然开朗,神清气爽跑去厨房找吃的。   陆晅正在煮土豆咖喱牛腩,是回家前直接从超市购来的配料。   他最近一有时间就钻研新菜,厨艺也稍有长进。   见玄微翻箱倒柜,他唇角微翘:“你能不能省点肚子吃吃我做的?”   “又不是没吃过。”玄微叼了袋果味吸吸冻。   “也没见你夸过。”   “怎么没夸?”她不服气挺胸。   “还行,还可以,能吃,就还好,”陆晅学她敷衍口气:“这叫夸?”   玄微蹦到他身侧:“已经是惊天好评了好吗!烦请知足常乐。”   “你学学我怎么夸你好看的。”   玄微喔了声,假模假样:“哇,真好吃!”   “呵,还没吃呢,”陆晅冷笑:“怎么就好吃了?”   玄微拔出嘴里吸吸冻,扬到他眼下:“谁夸你了,我夸这个好吃呢。”   陆晅捏住她后颈:“你要气死我啊?”   玄微怕痒,缩了下脖子:“你自找的。”   陆晅陡一下把她按到自己身前:“看电影的事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来火上添油。”   玄微砸吧砸吧嘴,做无辜状:“我没干啥坏事吧?那老头自己要与我说话,我总不能不理人家。”   陆晅注视着她灵动的脸:“抱我。”   “干嘛?”玄微迷惑。   “让你抱就抱,别问那么多。”他把她两条细胳膊圈到自己劲宅腰身上。   玄微没动:“然后呢?”   陆晅脸逆着光,认真看她:“我准备亲你了,这次别啃我,听见了吗?”   玄微立马撇开头。   他给扳回来,欺身而去,吻住她唇瓣。   怕她又来王八死咬不松口那路数,陆晅一开始只敢一下接一下地啄,到后来,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开始用力亲她。   各自的躯体在升温。   他们身高差距有点大,他脖颈累得慌,玄微也踮得有些吃力,他索性托起她,将她抱坐到料理台上。   他继续亲,有点食髓知味。   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白气缭绕,狭窄的空间逐渐烫了起来。   玄微感到窒息,神思也跟着空白错乱,男人衣衫上都是她攀紧的褶,她脚趾微微蜷起。   男人手停在她身前,在她耳边呵气,哑得不成样子:“这次要给钱吗?”   “啊?”还没问清,她微微愣在原处。   他伏在她颈侧,专心感受:“你们的人形都是自己设定的吗?就像游戏里捏脸那样?”   “不是,固定的。”她想躲,却被他完全掌握。   “呵。”他低低哼了声,指节用了点力。   玄微忽然害臊:“干嘛啊!”   他评价:“有点东西的。”   玄微想打开他手,他竖起头:“我给你的内衣呢,怎么不穿?”   陆晅曾网购过几件文胸,因为不知道她具体尺码,就挑了些纯白胸垫内衣,最少女的那种款式。   玄微理直气壮回:“这样舒服。”   陆晅手搭回她盈盈一握的腰际:“在家行,出门不可以。外面色狼太多,我不放心。”   玄微白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是你男朋友,碰两下也不行?”他认真替自己打抱不平:“我和别人一样?”   玄微腾得要收手,又被他摁回去。   陆晅忽的想起什么:“你上次掀被子要看我那,这种行为跟女禽兽有什么区别?”   分明是控诉别人,自己脸倒先红到耳朵根。   玄微不解嚷嚷:“看一下怎么了,我只是想试试那个风水之说是否有效果!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禽兽就禽兽!我本来就是禽兽!”   陆晅冷声:“那就别五十步笑百步。”   玄微刚要反驳,突地闻到一股怪味儿:“什么味道?”   陆晅鼻子动了动,立马反应过来:“靠。”   他忙不迭走到一旁拧灭灶火,想揭盖看,又被烫了手,最后就着抹布打开,焦味扑面而来,分外刺鼻,他哭笑不得:“白忙活了。”   玄微幸灾乐祸,笑的腿直蹬:“别下厨了,纯属自取其辱。”   陆晅叹了口气,把盖子搁回去,“谁害的?”   “你还好意思贼喊捉贼?”   “不弄了,叫外卖。”陆晅往外走,决定放过自己。   玄微一跃而下,跟在后面挑衅:“我要吃咖喱饭——给我点咖喱饭——”   男人倏然回身,她险些撞他满怀。   玄微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被他扯回去,抱着不放。   “干嘛……”她闷在他胸口哼哼唧唧。   他口气破罐破摔:“反正已经糊了,抱多久都没事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枚硬币   当夜, 趁陆晅睡熟,玄微悄然无息化为人形,躲在沙发后边拨弄起手机。   她说心中有疑要求教高人,貔貅便将她拉入一个数量多达500的神妖微信群, 说人多力量大更易解决问题。   一进群, 玄微就拉开成员列表瞅了眼,里面竟有不少熟面孔。她只能暗暗扼腕当初的自己确实有些封建落后跟不上潮流。   客厅黢黑, 森森白光映亮了她莹润的小脸。   貔貅在里边隆重介绍:@玄微,我的人间事业合作伙伴。   群主大火鸟子(三声):我知道她,玄老狗的弟子是吧。   玄微:你哪位啊,胆敢这样称呼我师父。   大火鸟子(三声):老娘朱雀。   竟然是与师父平辈, 不相上下的朱雀师叔, 玄微秒怂:……失敬了,不过您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她看大家都规规矩矩将群名片备注为本名, 极好辨认,唯独朱雀特立独行。   大火鸟子(三声):洋气,好听,不行?   玄微:当然行, 怎么会不行!   欺软怕硬是她一惯行事风格, 四灵之威可撼天地,尤其这朱雀脾气还异常火爆,不得不敬。   她驾轻就熟套起近乎:近日师父可好?   大火鸟子(三声):唔知啊, 最近天寒地冻, 可能在他老窝睡大觉。   她坐镇南方, 口音也一股子粤腔。   玄微发出一个可爱笑脸:代我向师父问好。   大火鸟子(三声):你认真嘅?我俩水火不容。   玄微:哪有,师父提起您都是夸您貌美牛逼。   大火鸟子(三声):算他还有眼力。   寒暄完毕,玄微奔向今日加群目的:你们知道河南焉氏吗?   焉氏一脉在妖神之中颇具名气,古时就名声大噪,曾效力皇家,鬼怪无不闻风丧胆,到如今三界安定平和,这一门也匿入暗处,韬光养晦,对外只做些道观才做的生计,譬如看风水,通命理,售灵符种种,也算财源广进风生水起。   有小妖回:知道啊。   玄微问:那你们知道焉浔吗?   那小妖兽又说:……知道。   他还配了个瑟瑟发抖表情包,有些闻名色变的意味。   玄微留心那小妖名字,叫祝余。是一种草精,遍布中原大地,原型跟韭菜差不多,也跟韭菜似的取之不尽薅之不竭春风吹又生,对消息把控极为灵通,擅长扩散,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眨眼之间。玄微曾慕名摘下来吃过一次,味道也像韭菜,拿来包饺子再蘸点酱料估计很不错。   当下她肯定不会拿口味这事儿来笼络,多半适得其反,只问:我曾与他有过一次交手,他一介凡人,为何能五行通修?实在古怪。   她始终对自己惨败一事耿耿于怀。   祝余打字速度快到令人咋舌,数秒就给出一篇科普百科:他是焉自珩的孙子,焉门第三十二代传人,幼时养在家中,鲜少露面。外界只知焉家出了个天资聪颖根骨极佳的修仙好苗,北方灵宝天尊曾慕名亲临焉家,想收这小子为徒,何等福气,家里长辈百般劝说,但他自个儿不肯出世,灵宝天尊虽有遗憾,但也不再强迫。   玄微诧然:这么厉害?   祝余道:七年前焉自珩仙逝,临终前将毕生修行所炼的内丹传给了焉浔,这小子本来就优秀,估计这一下更是修为翻倍。后来他好像遇了些事,性情变得乖戾起来。四处寻衅滋事,找妖兽斗法,强取他们内丹,后被仙界发文训诲,禁足半年,而今才算收敛一些。   聊天频道一下子热闹起来。   原先沉默的吃瓜群妖开始刷屏:[耳朵]什么事什么事?   祝余发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与一位凶兽有些说不得的事,据说是那位凶兽装成女人骗财骗色,后来他因爱生恨,亲手将其弑杀,摄其内丹,还将他魂魄封存在体内,我也只是听说。   某群员也有所耳闻:九婴是吗?   祝余:……对。   众妖纷纷感慨:   ——卧槽九婴都能杀?   ——是我理解的那个九婴吗?想杀他必须一次性必须搞定九个头,不然会一直长出来。   ——就他,天地初开时的上古凶兽了。   ——七年前小焉天师才多大,二十岁有吗?法力就如此雄厚高深?   ——惹不起惹不起,以后绕道走。   ——谁有他照片?   ——[图片]目前定居杭城,开了家健身房。   ——这也太年轻了吧。   ——我就在杭城,吓死了,我去收拾包袱走人,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祝余:如今更是神族都要忌他三分。吃了那么多内丹还能自洽融合,不走火入魔,不爆体身亡,是真可怕。   朱雀听到这话不乐意了:谁说神族忌惮佢?无名小卒。   祝余:您是不用怕,但他那时找建木大神约架,建木可是闭门三日不见。   大火鸟子(三声):你们一众木系怂包,真与青龙一脉相承。   祝余沉默腹诽,那叫融圆,与世无争,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吗?   玄微也沉默了,她知道九婴。   开世之初因阴阳之元应运而生的凶兽,蛇头牛身龙尾,九个头,其中四头为女,余下五只为男,上古时期因作恶多端曾被大羿射杀,后又重生返世,低调了不少。   难怪焉浔不男不女,阴阳怪气。   迷团得解,玄微又问:他怎么将九婴魂魄封在体内的?   祝余:这我也不知,应该是焉氏一门内传术法。   玄微顿时垂头丧气,问上一大通等于白问。   看来她得亲自一探究竟了。   ——   翌日,目送陆晅出门上班,玄微简单收拾一下,就去了那家健身房。   这次过来,是有事相商,她态度自然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对前台小妹客气道:   “请问焉浔在吗?”   小妹记得她面孔,知道她来闹过事,不禁有些排斥:“又找我们老板干嘛?”   “不可以找吗?你说有位姓玄的人找他,他定会见我。”   小妹将信将疑瞥她一眼,拿起对讲机复述她原话。   果不其然,焉老板马上同意,说放她进来,让她到露台来。   难道真是不打不相识?小妹也不能理解,只能放行。   玄微剜她一眼,大摇大摆走去露台。   焉浔正坐在一张卡座喝茶,一见她到,他立即起身,迎她入座。   他客套有礼,玄微忍不住问:“你这会是本人?”   焉浔微微一愣,笑了下:“是。”   他为玄微斟茶:“上回事情的歉意,陆先生应该替本人带到了吧。”   玄微颔首,捏起精致小杯,气定神闲,“不谈那个了。此番前来,主要是想讨教一事,可否将你一样独门异术传授于我?”   她直白且无理,跟来讨债一般,焉浔眉峰微挑,抿了口茶:“你要学什么?”   玄微也不卖关子:“你是怎么把九婴魂魄锁在肉身里的,我就想知道这个。”   焉浔怔住,半晌无言,最后才说:“用的确实是本门阵法,但难度奇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而且这种方式不足之处很多,如果对方魂魄心智过强,难保不会喧宾夺主,或有一天,我不再是焉浔,而完完全全成了九婴的傀儡。”   玄微优越道:“我昨天听说了你与九婴的爱恨纠葛,你们之间复杂难解。但我要留魂锁魄的那个人,与我两情相悦,相当和谐,跟你们还是不太一样的,不会发生你担心的这些事。”   焉浔:“?”   他笑得有些无奈:“人各有命,死后便是一缕清风,一粒蒲种,魂归何处,自有定数,何苦将他困于方寸之间。你贵为神兽,思想不该如此狭隘利己。”   “你才不懂。”玄微闻言委屈,又有些憋气:“他自己也甘愿这样,我不过是遂了他心事。”   她口吻有些冲:“你不也是这样,九婴难道就不想转世投胎吗?”   焉浔言语间都是凛然大义:“我忧心他重生后三度作孽,愿祭肉身为他囚牢,不局限于儿女私情,与你还是有些差别的。”   玄微胸口起伏:“别冠冕堂皇了,他做什么孽了?不就装成女人骗了你,你就杀了他。”   她向来直接,不管不顾就掏出那些众口相传的花边小料堵他。   焉浔听了,面色仍不愠不恼:“我因这个杀他?你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玄微不言。   焉浔说:“我不知道你听的是哪版故事,焉家千年风骨,不提天赋传承,毕生修习内容也与妖怪息息相关,我怎会不知道他是妖兽而把他当作女流?你们尽管如何想我,我不过是在尽一位天师降妖除魔保卫人间的职责罢了。”   他的坦荡反让玄微面红耳赤,她咄咄逼人:“我还听说你品格败坏,四处杀妖,掏其内丹用于内补,这也是你的职责?你这里到处贴着符纸,你就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妖,对吗?”   焉浔失笑:“你多虑了,早年发生的那些都不是我本意,是九婴操控着我四处惹事,他专挑与我同类型的妖兽或人类下手,都是肤白俊朗男子,比如你的陆先生。他心性顽劣,都是在报复我。”   玄微皱眉:“他怎么这样?”   焉浔莞尔:“他一向如此。”   “你放屁!”焉浔话音陡尖,如金属划地,分外刺耳,他瞪向玄微:“你别信他,他干啥啥不行,骗人第一名。”   男人随即眉心紧锁:“你适可而止。”   “就不!”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张唇在翕动,声音腔调却截然不同:“小三八,你帮帮我,帮我杀了他!我教你如何锁魂,我曾亲眼见过!”   突来的异常,瞧得玄微一愣一愣的,但她还是直白道:“可我打不过他……”   “我帮你控住,你动手啊!快!”他双眼眨巴眨巴,央求意味浓厚。   “别耍小孩脾气了。”焉浔呵斥一声,凭空画了张符,按在自己胸口,九婴瞬间消无声息。   男人端茶一饮而尽,随后弯了弯唇:“见笑了。”   玄微也勾勾嘴角:“还好还好。”   焉浔看向她:“你若真想学,也不是不可以教,我曾伤过你,就当给你赔罪了,但你不可以再外授他人,并且要与陆先生商量好。”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玄微不假思索:“他肯定同意,他可离不开本神龟啦。”   焉浔正色:“行,那我们约个时间地点?”   玄微眼睛一亮:“马上就开始行吗?”   焉浔摇头:“此事重大,需要谨慎筹备,也不可在人流密集处,”他思忖少顷,提议道:“要不这样,明日下午,南城郊外林中有家废弃工厂,我经常去那里打坐修习,之后就在那边教你,行吗?”   玄微点头如小鸡啄米。   返程路上,玄微双手插兜,步伐轻快,如踩云端,凌波踏浪。   她还得意地吹起口哨,她才不会跟陆晅商量,这个秘密要贮藏到百年之后,等到那时,她亲手捧出这抔惊喜,再看垂垂老矣的他眉开眼笑,恰如此刻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第42章 第四十二枚硬币   当晚,陆晅回家时手里还拎了只包裹, 一进门就拆箱倒腾了好半天, 等安排好也不见他女朋友过来瞄一眼。   他不悦回头, 玄微还窝沙发里玩手机,视线跟扎在了屏幕上似的。   她最近迷上了某短视频app,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刷,经常旁若无人笑出鸭叫。   陆晅把脚边一页安装说明捡起,捏成纸团, 投篮那般抛过去。   正中女孩头顶,他赶紧回首,装若无其事,继续调配手里东西。   玄微还有些懵,展平那团纸, 发现就是陆晅砸过来的,登时杏目圆睁,锁定肇事者:“你敢扔我?”   陆晅搓两下耳根,“你手机瘾也太大了。”   老公回来也置若罔闻?   玄微这才分出三寸目光:“谁先给我用手机的?”   “……”对,是他自作自受, 陆晅认命:“我。”   电子产品害人不浅, 还好他的PSP, PS3,wii, switch等都因为工作忙暂时压箱底, 不然她眼底以后哪还有他一席之地。   玄微挥舞着手里的电子板砖:“你还知道?”   陆晅奈何不了她:“你能过来看看我给你弄了什么吗?”   玄微瞥他手里东西, 努努嘴:“什么?”   “上次跟你说的投影仪,”他揽手道:“快来,忙活我半天了。”   玄微跳下沙发,也蹲去他身边,新奇看着。   陆晅拿起手机,敛着眼,煞有介事地翻找:“我看看,我们第一次放什么比较好。”   玄微也凑上前去,不想男人却把手一收,一脸神秘莫测。   “放这个好了。”他摁了下屏幕。   玄微望向他:“什么?”   陆晅单手盖住她头顶,把她脸掰正:“想知道是什么就看墙,别看我。”   两人一并仰头,纯白墙壁上,显现出一幅画面,稀松平常,一个女孩伏在茶几上,下巴搁那,松鼠进食般咔咔吃着饼干,但画面色调柔和,是始终浸在日光里的暖融。   玄微视线聚焦到当中人物脸上,原先散漫的面色一下凝固起来:“为什么我会在上面?”   陆晅摸了下眉尾,不自然笑起来。   她单臂抡他后背:“你偷拍我?”   陆晅耸两下肩膀:“这不叫偷拍,这叫记录。”   “放屁。”正要再骂两句——   音响忽然传出轻松配乐,节奏感强烈,似糖果弹跳。   视频也变得明快,一下下切过多张照片,都是玄微吃东西的样子。   有凶神恶煞对付死咬一根风干牛肉的,   也有吸管没扎对被果汁惊慌失措溅满脸的,   还有咬到口感极佳蛋糕时满足闭眼无限回味的,   以及吹口风琴一样笑嘻嘻嘬着一整排养乐多的,   ……   玄微瞠目结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陆晅回:“因为你每天24小时有一半时间都在吃。”   “拍的丑死了!”   她的反应超级“女孩子”,陆晅有些意外,又觉得得偿所愿,歪着身子连笑两声,“哪有,都很好看啊。”   玄微抢他手机:“快删掉。”   陆晅反应极快抽手,护犊子一般把手机死掖在肋边:“别啊,剪辑这玩意儿特费事,还要踩点,很不容易的。”   玄微叉腰:“谁逼你了?我让你做的?”   他还自我肯定起来:“我看我做的比你天天看的那些小视频好多了。”   此时此刻,环绕满厅的音乐骤停。   墙面回归全白,像一片纯净的雪野。   音响里传出嗒嗒嗒的急促打字声。   玄微回眼,看到白屏中央有字浮出。   光标闪烁,它们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送给我们家小乌龟,   永远吃吃喝喝,开开心心。」   玄微周身气焰一下化为青烟,袅袅散尽,她短促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陆晅含笑瞟着她,肃了肃嗓音,把手机递回去:“没经过你允许偷拍是我的错,但你实在太可爱了,我没忍住,现在你可以尽情删光,我电脑里也没备份。”   他两手指天:“我发誓。”   “无聊。”玄微起身昂头,要回沙发。   陆晅会意笑了下,恶趣味腾起,又把这段视频重播。   听见声音,玄微立马掉头,飞跑到他身前:“还来啊你。”   “不放了不放了,我马上关。”他嘴上应得动听,手里却没点要暂停的意思。   玄微去捞,他就举高手臂,极力发挥身形优势。玄微咬牙,如幼兽扑食,一下窜到他身上,陆晅一个没稳住,直接往后仰去。   拉扯间,数据线脱离机身,荧幕顿灭,客厅猛一下被黑色潮水覆没。   两人都有些怔忪,等回过神,她已经趴在他胸口。   四目相对,陆晅曲着长腿,唇角上扬。   玄微眨巴眨巴眼,刚要撑坐起来,男人手一抬,将她摁回原处。   一只手不甚满足,改双手叠抱,紧密将她锢在身前。   玄微挣了两下,可他胳膊有如镣铐,铁石般沉劲,仿佛势必要将她锁在他心口范围内。人类身体总带有热度,似一张温床,让她也跟着贪恋犯懒,昏昏欲睡,疲于动弹。   而且龟龟本来就怕冻嘛,她在心里替自己摘找借口。   窗外霓虹光影在屋子里晃闪,仿佛人间戏目抽象上演,缤纷冷暖,周游辗转。   偎依许久,陆晅忽然嗟叹:“玄微啊。”   “干嘛。”虽然被抱得很舒服,她还是要装作没好气。   “那个视频,我看以后可以在我们婚礼上放。”他建议的口吻庄重认真。   “婚礼……什么婚礼?”男人周身暖烘烘的,玄微不免神思徜徉。   “结婚,”怕她封建思维作祟听不明白,他变更说法:“成亲,懂吗?”   玄微惊起:“啊?!你在讲什么啊?”   他躺在那,眼睛漆黑发亮:“我讲什么了?”   “你讲要跟我成亲!”   “不然呢。”他失笑,因为她如遭雷劈一样的反应:“我们要一直生活在一起,当然得结婚。”   他故意逗她:“你害羞啊?”   玄微头甩的飞快:“不行!”   “为什么?说说原因。”男人不急不慢,他知道她非常人,也不奇怪她这般反应。   “就是不行。”玄微讲不出具体因素,她懂成亲意味着什么,可这事儿太凡尘化,太具仪式性,一生一世一双人,要被捆进大红灯笼凤冠霞帔透不上气。也许是因为不曾经历,对未知事物尚存恐惧,所以心生排斥,畏缩踌躇。   她愿意跟陆晅一直在一起,可不见得要依靠这种途径实现。   陆晅仔细留意她的神情,她从不掩饰,总是直白流露,心中所想都一笔一划清晰刻在脸上。   所以他不再勉强,也不急于当下,只是弯唇:“不行就不结,谈恋爱也很好。”   玄微这才松了口气。   陆晅勾了下手,“趴回来。”   玄微心有余悸:“嗯?”   “没抱够,”他扯她胳膊,又把她搂进怀里:“再抱会。”   ——   翌日,玄微稍作准备,便出门打车。   昨天临走前她曾添加过焉浔微信,他给她发来了具体定位。   上车后,她直接将这个地址指给司机看。   司机师傅扫她一眼:“你一个小姑娘,跑这么偏的地方干什么?”   玄微囫囵答:“有事。”   “真得注意人身安全。”   “没事儿的,”她不想同他多言:“我只是去采灵芝。”   大叔惊奇:“那真有灵芝啊?”   玄微扶额:“你能不能好好开车。”   好心当驴肝肺,司机大叔吃瘪,不再搭理这个暴脾气叛逆小孩。   下车后,她在周遭走了一圈查探情况,毕竟她与焉浔有过交手,矛盾在先,尤其他法力明显高过自己,是该有所防备。   此处并非风水极佳的福祉宝地,环境也一般,冷风料峭,层林尽朽,枝丫如枯手伸向天际。   但胜在位置偏僻静谧,土木气息充盈。木性仁和,土性敦厚,因而周边也无郁躁暴戾之态。   她在一株树下找到仙草祝余,这草无处不在,极易察觉。   小草精当然知道来者何人,只是不敢擅自搭话。   “喂。”玄微蹲下来。   草叶颤抖两下。   “我问你话。”   “您请讲。”   “你在这待多久了?”   “四年多。”   她指了下不远处颓垣断壁的废旧工厂:“焉门那位都在此处修行?可有异动?”   祝余摇头:“是,他每周会来一趟,并无异常。”   玄微点点头:“好,你也知道我是谁吧?”   祝余:“嗯嗯!”   “我今日来找焉天师有事,待我进去,你帮我好生瞧着,”她再次示意工厂:“如有不对劲,立刻去找貔貅。”   祝余连连肯首:“神龟大人尽管放心,我随时留意。”   玄微走到工厂门前,感知片刻,发现这的确就是座普通弃屋,与焉浔布雷般贴满灵符的健身房截然不同,只有清冽的风,鸟啼土腥,一切皆是自然本朴。   她低头给焉浔发消息:我到了,你呢。   焉浔回的很快:已经在里面了。   破败大铁门被人从内拉开,焉浔的脸逐渐映现在她眼底。   他今日穿着一身烟灰道袍,眼神与肤色都很干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玄微环顾四下,满目空旷,并无法阵,唯独几扇窗放了些光进来,嘭得飞尘散乱,在半空肆意飞舞。   她稍微放下点心,拱手道:“焉天师今日真是人模狗样。”   焉浔被她的“夸赞”噎了下,旋即徐徐笑开,也做一揖:“能得神龟拜访求教,也是人生一幸事。”   玄微挺起身:“你今天可别打我。”   他摇头,“怎么会。”   玄微跟着他往里走,新鲜打望:“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跟这边土地借的,”焉浔苦笑:“还要交租。”   玄微乐了:“一个月几钱?”   “不输市中心房租。”   “……真黑。”   “可不是。”焉浔微微叹气。   走到厂房中心,焉浔停足,回头看向玄微。   玄微细眉一扬:“可以开始了?”   焉浔颔首:“对。”   玄微反复掂量琢磨着方才所见,总觉着有地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她特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太普通太寻常。   对,是这样,玄微幡然醒悟,就是这种寻常,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寻常,带着一种布局完美的危险性,像狩猎的陷阱,深渊潜藏在野兔一贯途径的绿茵花香之下。   道有道法,行有行规。焉浔法力再强,也不可能凌空布阵,神仙下凡都做不到。   她唇角稍敛,盯着焉浔,下巴微昂:“你体内那位不会出来吧?”   焉浔神态自若:“不会。”   她也不拐弯抹角:“就这样开始,什么都不需要?”   焉浔凝视她片刻,淡淡一笑:“需要啊,需要你。”   玄微心怦然一跳,男人已经扬起手,一团火球从他掌心窜出,汹汹窜出,直奔她而来。   她翻滚一下,灵活躲开,往厂房门口狂奔。   气流涌动,那扇铁门将要阖上,玄微旋即从布袋里掏出一颗银锭飞去,让它从中隔开,虽只留一隙狭缝,但问题不大。   她一瞬化为拇指大小龟形,刚要趁机跃出,突有一截枯枝顶入,将她撞击回去。   小龟在半空化作人形,翻一跟头,稳稳落回地面。   哐一声巨响。   大门紧闭。   玄微厉色:“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问:“想要什么?我的命?还是内丹?”   焉浔远远与她对望,他拨了下头发,声调忽柔:“我可不要这些,只是馋你身体。”   他嫣然一笑:“这样我就可以去找你陆哥哥啦。”   玄微闻言,登时怒火中烧:“你想得美!我乃神格,岂能由你这个不男不女的轻易夺舍。”   焉浔,哦不,应该说是九婴好整以暇,“你怎么又骂人了呢,我只要你身子已经对你仁慈得不得了啦,哪像他……”   他抚了抚自己胸口:“坏得很,还要你内丹灵力。”   “我们早就瓜分好了呢。”他前一秒还笑嘻嘻,后一刻便冷下脸来。   男人眼球遽红,有如浸血火烧,他打了个响指,火焰便从他周身汹涌而出。   玄微急速后跳,避着那些狠戾的火舌,“你以为我会怕火?”   他大声挑衅:“那你倒是挤出点水啊。”   玄微施法,却无法调动可观液体,隆冬天干物燥,周边又都是枯枝败叶,皲土残尘。她明白焉浔为何将她骗来此处的缘由了。   火势愈发凶猛,玄微快速取出几枚铜币,刮向身后铁门。   数道金光纵横一闪,大门顿时四分五裂!她以其为盾,挡在身前,往外跑去。   才冲出去两步,山崩地摇,脚边土地寸寸开裂,她无处落脚。   玄微豁然顿足,只觉面前黑压压,抬眼一看,周遭枯木尽全被连根拔起,浮在半空,如阴兵压城。   触目惊心,玄微不由后退,只觉脚底一空,胳膊已经被人拎住。   她回眸,焉浔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后,容色极淡,俨然回归本尊。   他唇角微勾:“小姐还请当心。”   玄微眉头紧蹙,抽手未果,厂房里火光冲天,她体内冷却到冰点。   她终于明白过来,焉浔并非没有布阵,而是厂房为鼎,林木为阵,火木相得益彰,她早已入局。   玄微念咒,身体里急促飞出多枚硬币,直击焉浔头颅。   男人偏头避开。   “小王八,你真不听话。”他娇俏嗔她,眼一挤,口中吐出炎火。   玄微闪避不及,胳膊肘被烧着,她在空处坠地,扑灭那簇火苗。   他们或许早就融为一体,默契自如。   在陆晅面前,或在她面前,都是逢场作戏。   玄微以一圈硬币护体,继续往外跑,也不管是否沾上火苗。   她竭力跃动,躲着地裂、飞枝,却又被一截碗口大的木干撞了回来。   她整个人重掼到墙面,滑趴到地。   万木入火从,一时间,火光耀天。   寸步难听,她决定与他们俩周旋,她在浓烟中卖力大喊:“九婴——你为水火之兽,我只是个金水双修的小妖,为何偏偏看中我躯壳——?”   九婴忽然大笑,面目狰狞:“玄微,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你前身了得,当年清河水患,你可是快淹死了一县百姓。龟是离卦,离卦为火,我们苦苦寻觅,却没想到你是最好的盛器。今世玄武老儿压着你,只有我能替你重拾当年威风了。至于焉浔,他不过是金修尚弱,看中你的聚敛能力。”   “什么——?”玄微周身炽热,呛到难言,她听不太清。   男人忽然发力,火海横流,炽烈灼气熏得玄微几乎睁不开眼。   她衣衫尽毁,鼻端都是焦味,不知是烤眼还是心疼,玄微眼眶湿润,这还是陆晅买给她的衣裳呢。   火舌肆无忌惮舔舐着她的肉身,不管她去向何处,都是熊熊大火,红光刺目。   耳畔传来焉浔平和的劝抚:“小姑娘啊,劝你束手就擒,烧坏你身体,九婴他可得冲我发脾气。”   周身灼烫,如百虫啮咬。   玄微痛苦蜷缩起身体,神思也混沌起来。   万籁俱寂。   火焰倏往两处排开,似割海为路那般,渐次消散殆尽……   周遭漆黑无音,玄微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仿佛深海中水母一朵。   “涴涴!”   忽有人这般叫她,撕心裂肺。   玄微一惊,神智登时清明,身侧仍旧烈焰滚滚,透不上气,也是此刻,她听见一声“九婴,去!”   下一秒,嘭咙——   有什么东西撞入她躯体,力道极大,如贯穿之刃,迅疾之弹。   剧痛往她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限蔓延,她捂住胸口,重咳起来。   一瞬间,诸多记忆融合交汇。   她看到了九婴与一位少年的初见,少年修士浓眉微蹙,惊疑问他,你到底男的女的?   她也瞥见了一位与自己相貌无异的女孩,坐在庭前玩花,忽有一道影子罩下,她回眸仰脸,唯见一袭绯红官袍,绣纹精巧,目光上移,她望清了他的脸。   玄微心跳若雷。   画面一转,骤雨瓢泼,江水在街巷窜涌,人们无处可藏,似也将她淹没。   玄微微微闭上眼,听见九婴在自己体内惊声:「你还没死?」   而后他幸灾乐祸大笑:「你也是个惨人。哈哈哈,你居然比我还惨,在同一个人身上翻车两次。」   他们共存一体,分享了双方记忆。   玄微置身过往,神思迷离,惊惑难定,难以从脑中不断闪现的画面脱出。   「小三八,既然你没死,那我们只能协同作战了。」九婴以心音密语唤她,周围火势渐弱。   情形危急,不容玄微失神细想,她匆忙回魂,以灵识回应:「怎么做?」   「站起来。」他语气阴森:「帮我杀了他。」   玄微一顿:「我做不到啊。」   “九婴,把她内丹给我。”焉浔向她们走来,光流涌动,道袍飒飒。   「起来啊——」九婴狠命催促,吼她:「小三八!胆小鬼!别怕,我教你,你若信我,你先让我控着你身子。」   屡遭重创,玄微有些彷徨:「我跟他交手两次,都是束手就擒。」   九阴轻笑:「你当然打不过他,你知当初他爷爷为何突然暴毙?就是焉浔这个孙子过于出类拔萃,人才十七岁就有了入魔倾向。焉老头子是木修,为人温文仁厚,将内丹过继给他,就是为了压住孙子内心邪念,不料反为其所用,更是助纣为虐。我当初觊觎他内丹,特意来勾搭他,却不想被此人反间暗算,他假装被我骗了,实际是在诱我掉以轻心,趁我不备杀我夺丹,还将我魂魄封在他体内不得超生,你说他坏不坏?别看他一副君子相,本质衣冠楚楚,禽兽不如。」   九婴尖声,已近疯魔:「先把你□□交给我——」   他压低嗓音,说清自己计划:「你那些金银财宝呢,我帮你融掉,你就有水了。一会你装死,让他信以为真我已经完全占领你肉身。我与他斗法,转移他注意,你记得运功偷袭!」   玄微疯狂抗拒,捂口袋:「不行!那都是我辛苦攒的钱!」   九婴崩溃:「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不等玄微反应,她脑中一空,人已龇牙阴险笑起来,冲焉浔媚声道:“小焉儿,想要我的内丹,就自己拿来啊,跟你以前一样,杀了我,麻溜的,赶紧杀了我。”   “九婴,别闹!”焉浔眉心紧锁:“当初是我过失,我向你道歉,今后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女孩瞳仁变得猩红,她唇角一扬:“你不是就爱我和你闹嘛,嘻嘻,骗我还嫌骗的不够多?三界如何看你,又如何看我?我污名在外,劣迹斑斑,却不知我才是被骗得好苦还无法脱身的那个!”   焉浔眸光变深:“所以你现在是如何,要复仇反咬我?别忘了这具得天独厚的身体是谁帮你得来的。”   女孩闻言搭腮,手指在颊边娇俏一点:“来玩玩嘛,在你体内待了这么久,也该学到些你的神韵了。”   话音刚落。   一团火向焉浔袭去,灰袍一动,男人已跃至别的地方。   他徒手画符,蓝光闪烁,刹那摒开那些火术。   少女追击,火球铺天盖地,如星雨坠落,皆数砸向焉浔。   他声息不变,结起气盾,只说:“九婴,适可而止,我不想再跟你作对。”   “偏不。”她邪笑着,两指相合,念咒召出一条火龙,冲焉浔撕咬而去。   焉浔画符结成水刃,挥刺格挡,火星四溅,水珠乱洒。   那龙毫不退让,矫健甩尾,势要与他殊死搏斗。   女孩眼光灼灼,唇瓣翕动,愈来愈快,忽的,火龙瞬时幻化为五头,一齐冲他啸去。   焉浔瞥她一眼:“这招好玩吗?又来?你别忘了上回就因为这个被我杀掉。”   少女跺脚,龙也跟着摇头摆尾,攻势越发凶猛,她拍掌大笑:“好玩,特别好玩,小焉儿你陪我玩。”   就在此刻,玄微听见体内九婴难得正经的嗓音:「小王八,一会龙会回来,你就趁这个机会出手,销金为水,记好了!!」   人龙仍在缠斗,不一会,火龙落入下风。   “小焉儿,我不跟你玩了,既然杀不了你,我也不活啦,我们将来在阴曹地府再会面。”少女即刻收手,龙在一瞬掉头,冲她舞去。   偌大火团瞬间将她挟裹,如泡岩浆,那灼意痛彻心扉。   「快!」九婴在她体内嘶吼。   玄微颤索着手,将钱袋全数抖散,一刹那,溶金毁银,金属液体淌落。   焉浔立在原处,以为这妖兽只是玩笑,因为他极爱闹腾,他早就习以为常。   可等了一会,却见少女身陷火球中央一言不发,烈焰翻滚,他眉心微蹙,顿觉不妙,试探唤了句:“九婴?”   并无回音。   九婴一惯疯魔,出其不意,忧心他真的反噬自缢,焉浔心下一凛,快步冲上前去,刚要画符灭火——   火球中猛地刺出一柄金剑,直接贯穿他左胸!   痛意锥心刺骨,焉浔瞳孔放大,敛目看向扎入体内的这把剑。   金液流动,红光萦绕,有热焰附着。   火点散落,他望了眼面前的玄微。   少女直立在原处,周身焦污斑驳,面容已模糊不清。可她的双目却黑白分明,坚韧沉静,如无风的湖泊,又像凤凰浴火涅槃。   可也仅仅只是一眼,男人的视线随后下垂,长久停在剑身之上。   “傻……”   玄微知道这个字不是对她说的。   而是对她手里这把剑,刺向焉浔的那一刻,九婴倏然从她体内挣脱,没入剑身为灵,与男人同归于尽。   玄微想拔剑,终究还是放开了手,焉浔身躯绷直,轰然倒塌,他死不瞑目。   剑身瞬间化为金流,撒了一地。火焰吞噬了男人的尸体,灰黑余烬弥散天际,再难寻踪。   生如微尘,如浮沫,人神鬼怪,无外于此。   玄微讥笑,扑通坐倒在地,神情渐而木讷,眼圈也慢慢变红。   半晌,外边有人喊她,“玄微——?玄微!”是阿貅的声音。   她望向走近的高大身影,一抹两眼,想哭却哭不出。   ——   一下午,陆晅右眼都在跳,他思绪浮躁,极难静下心来。   冲了杯冷茶回来,他瞧见几个同事围着电脑窃窃私语。   “卧槽,冬天就是容易失火。”   “还好是个老厂房诶,没人在那。”   “这也太凶了,整个林子都烧没了。”   “……”   陆晅停到他们身后:“怎么了?”   “西边失火了,还挺大的,”有人让开上身,指屏幕给他看,是本地微博:“消防队已经过去了。”   不知为何,陆晅心跳骤快。   回到办公室后,他坐了会,喝干所有水,也止不住忐忑难安的情绪。   他点开手机,查了下玄微的定位。   陆晅好久不看这个了,一个是想给玄微空间,尊重她的出行自由;一个是他们彼此信赖,查踪问迹的并无必要。   这一眼,他险些从座位上弹起。   陆晅点开微博,找到对应帖子,与手机上显示的玄微地址作对比。居然就在一个地方。   男人胸口起伏,什么都没收拾就狂奔下楼,打车赶往那处。   出租车上的广播也在播放这则消息,他思绪杂乱,如溺深水,窒息又煎熬,只依稀听见“火势凶猛、暂无人员伤亡”这些字眼。   他拨玄微电话,关机状态,无人接听。   陆晅焦虑地直抓头,路上的每一秒都漫长到他想直接跳车。   终于到达目的地,司机发觉就在火灾地点附近,心生好奇,刚要问上两句,男人已经开门下车。   可他没有再向前走。   他为眼前所震,再难拔足。   浓烟席卷苍穹,万木灰败,夜之将临。 第43章 第四十三枚铜币   貔貅将玄微安置在自己一处私人山庄里, 地处东湖景区, 山峦环抱,江水氲气, 四季更替, 八方安宁,是极适合调息疗养的好地方。   所以短短几日,她也恢复原貌,变回冰肌玉骨的嫩丽少女,身上已经看不出一处血痕灼伤。   容颜能轻易复苏, 可情绪却难以好转。   妖神也有性情,也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譬如玄微,她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小洋楼里,面无波澜,少言寡语, 对外界也是不闻不问,双瞳似是蒙了尘。   貔貅担心她情况,隔天就会来看看她,陪她坐会,聊几句话,即便得不到什么回应。   这样过去半个月, 貔貅又带了一大袋零食来看她,女孩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只机械地往嘴里塞, 完成任务般填充着空落落的肚子。   貔貅坐到她身边, 也开了袋奶咖吸两口,而后说:“钱没了,还可以再挣,而且我昨天特地去查了下你账户,八位数也够你吃吃喝喝好一阵了,虽然你壳里确实都是巨矿,但没办法。我公司还有些从你那拿的没来得及鉴定拍卖的东西,回头我给你拿过来。重新开始,也不是不行。你看我不也是这样,哪一段人生不是重新来过?不照样风生水起,赚的盆满钵盈。”   玄微恍若未闻,仿佛沉浸在一个只能裹住自己的低气压结界。   她隐约听见貔貅说话,却听不进去一个字,好一会才乍然掀眼:“你说了什么?”   貔貅一顿,不再搭腔。   玄微没有挪开目光:“阿貅,你知道我前生是什么吗?”   貔貅沉寂少刻,点了下头。   “是什么?”这么多天过去,玄微第一次热切起来,眼里迸出光亮:“你能告诉我吗?”   貔貅说:“还是龟。”   玄微吧唧坐回去:“……喔。”   她有点失望,但也因此鲜活了一些。貔貅不禁勾唇:“但是比现在厉害很多,你那时可不是普通妖兽,是顶天立地吞江啸海的玄龟,雀头龟身,黑红相间,红如赤焰,黑如峻川。《太玄宝典》里有过关于你们的记载,说北方有沧海,沧海生玄龟,玄龟吐真气,真气化神水。天地之初,你们始祖的四根腿曾被女娲娘娘拿来支撑穹顶,天才不会掉下来,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半信半疑:“很厉害吗?”   貔貅颔首:“当然厉害。”   玄微一下泄气,眼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黯了下去:“那我上辈子为什么还混得那么惨。”   貔貅先是诧异,而后蹙起了眉:“你都想起来了?”   玄微双手拍拍头顶:“那天打斗,前世记忆突然一股脑全冲进脑子里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极轻地吐了口气:“我还看见了一个男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艘商船上。   船在江上行,浪花翻涌,她潜在水底跟了一路,只因闻到了里头的糕点香。   趁夜深人静,时机成熟,她直接攀入船内,循着味儿去找厨房。   蹑手蹑脚走在回廊里,那香味越发浓郁了。   少女抬眼,肖想馋涎了几个时辰的美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不由舔舔上唇,加快步伐。   快到门口时,她倏地驻足,因为听见里面有动静。   门扉半掩,她找了个刁钻角度往里窥望。   屋内只燃着一盏暗烛,视野并不通明。   几名男子背对着她,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身上长衫都干净鲜亮,不是官家名门,便是文人雅士。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们怎会现身此处?莫非也是半夜偷食?   看来今宵天时地利但人不和,是她失算。   玄龟决定改日再来,刚要掉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砰响。   女孩受惊回眸,瞥到旮旯角坐着个男人,被他们堵在那。   方才立着的那几位宛若人墙,挡住了他,她才没看到。   男人一袭白衣,背倚着墙,唇角血迹刺目。   他昂着头,面貌峻挺,眼光明亮似利刃。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中间一名男子一脚蹬回原处。   几个人唯恐慢了地拳打脚踢,骂骂咧咧:   “不是会写吗?再写啊。”   “真以为自己能飞出鸡窝当凤凰?还敢赴考,我看你就是自寻死路,给大爷当乐子来的。”   “瞧你那德行,多阅几本书会写几个字著几首诗就了不起?就能整天拿鼻孔看人?”   “……”   敌众我寡,只身一人肯定挡不住他们寻仇一般往死里相欺的捶打。   血迹鞋印混淆,不一会,他白净的衣袍满是斑驳脏垢。   少女远远望着,指尖在门框上轻抠,惊异于凡人竟然这般凶残狠毒。   被打那人神色逐渐木然,散漫垮塌在原处,似一丛破败的雪雕。   他漆黑的眼瞳忽往门边一斜。   他看见她了吗?!   少女吓得蹦开一大步。   男人微扯了下唇角,讥诮之色溢于言表。   房内动静变大,骂声响亮,不堪入耳。   他们无法无天,丝毫不畏自身恶行为人所察。   她心促促直跳,又一点点挪回去,扒门想再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屋内,其中两位施暴男人已经将他抬起,一人拎肩,一人搭腿,剩余两个横眉冷目跟着,正往这边走来。   她匆忙闪开,化形匿至暗处。   他们步伐急促,一直把他抬到甲板。她一鼓作气爬过去,停在晦暗处留心他们动向。   他们竟要把他抛下江?   她惊怵望着这一切,那人是何大奸大恶之徒?怎么可以这般赶尽杀绝?   扑通一声,击碎一江月色。   他们回过头,拂袖抚掌,相视大笑,仿佛前一刻只是把酒高歌、吹风赏景,而不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于死地。   她想到男人那一眼,饱沁着诸多情绪。   那人性命堪忧,不容多想,小龟毅然跳江,游进水里找他身影。   水底安谧,不似江面复杂。   她嗅着人的气味,寻见下沉的凡人。不一会,她就看到了他,气泡翻涌,他衣袂舒张,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玄龟摆动四足,涨大身躯,向他滑去。   片晌,礁岩一般的偌大背壳,将男人托出水面,送上了岸。   ——   她施法护住他心脉,在石滩上等了许久,想待到这人醒来或有渔民发现他再走。   她待得无聊,望望天,望望地,最后目光停在他面上,因为青肿,男人五官并不那么清晰。只能见他紧绷的唇线,冷白的面色。他鼻梁直峭,眉宇安定,即便任人宰割般横在这里,也有一股子高不可攀的风仪。   玄龟见过的凡人不多,可这人……应该是好看的。   即便鼻青脸肿,也比船上那几个相由心生穷凶极恶之辈顺眼得多。   东方既白,男人微曲的指节颤索了一下,他眼睫战栗,小幅度开合几下,才完全张开。   他们对上目光。   她飞速偏眼,不敢直视他,生怕他认出自己,逼问她在船上时为何要袖手旁观。   男人忽然重咳起来,呛出不少水。   少女回眼,不知如何是好,胡乱用手给他抹唇。   他捉住她手腕,哑声问:“你救的我?”   他手很凉,力气却出人意料地大,她惊慌失措回拽两下,无果,只能点了两下头。   他上下打量她少刻,忽然红了耳根,接而匆匆放手,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他在船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此时稍微一动又是剧痛缠身。   女孩仿佛能读懂他心思,极小声问:“你……疼吗?”   他要进京赶考,现下不是逞能时刻,或许还需这女孩帮他寻来郎中,便坦白道:“实不相瞒,我这会痛不欲生。”   她为难地耷了下眉,朝两边望了会,确认周遭无人,才将手覆到他胸膛。   淡金色光芒从她指缝浮出。   男人一怔,错愕看她,后者只是点唇,轻嘘一声:“别讲话,我给你疗伤。”   有融暖之意自她手心往他五体蔓延,痛觉在远离。他静静看着她。   半刻后,男人已能撑坐起来,他挨到一座石礁上,问她:“你是什么人?”   女孩不言。   她相貌昳丽,气质似岸芷汀兰,就是衣不蔽体,胳膊小腿都白晃晃漏在外边。   他无意多看,旋即别开目光,褪下半干的外衫,伸手递给她。   少女困惑不解。   “穿上,”他不便直言:“江边风大,容易受凉。”   她接过去,黛眉仍无措拢着,她并不冷。   他瞥她一眼,抽回衣袍,只用余光将她从头到脚罩住,又道:“你,裹好。”   女孩将他衣裳捏紧,只露出白生生的小脸。   他心里疑测颇多,又问:“你是仙人吗?”   少女摇头。   “妖怪?”他想到以往读过的画本。   她闻言,指了指身后江水。   他顺着她细白小手望去,红日初升,朝霞入江,天地秾艳,近乎融为一体。   日出江花红胜火,他们如置身花海,曦光倾城。   他以为她在指时辰,就回:“是啊,天明了。”   玄龟见他理解有误,摸了下头,支吾启唇:“我……我活在江里。”   她声若蚊音,他不由倾身:“嗯?”   “我是江、江里的,不是人,不是你们。”她盯着他忽然凑近的容颜,不由自主结巴,云霞仿佛抹到了她脸上。   男人不再逼迫,非要她说出个理所当然,只道:“家父曾言万物有灵,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他自报家门:“在下方行简,云县人。”   他脸也红了:“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猛烈摇头:“我没有名字。”   “你没名字?”他诧然挑眉。   “嗯,没有,从未有人给我起过。”   她眼中盛芒似星,让他脑中一烫,不由热忱道:“我给你起个名可好?”   她一愣,继而烂漫展颜,惊喜得头如捣蒜。   女孩微笑极美,方行简恍然失神。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搜肠刮肚,摘拣着那些珠玉美词。   可脑中仅存她方才那惊为天人的一瞬莞然,他心道不如叫莞莞?   但不尽然,也不尽兴。   方行简眼皮微抬,望向她身后那片杲杲动人的旭日江川。   他心神一动,敛目看回来:“叫你涴涴,行么。” 第44章 第四十四枚铜币   涴涴。   玄龟在心底默念一遍, 咬字舒服,还有种唇齿留香的错觉。   她点点头, 眼似弯月:“我喜欢。”   方行简也跟着淡笑:“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话一问出口, 他又匆忙解释:“你认得字吗?”   玄龟一愣,摇了摇头。   方行简见状, 垂眼找了根枯枝, 在砂地上信手书写:   涴涴。   虽不是规规矩矩的笔墨纸砚,但他的字迹入木三分, 骨气洞达,不输那些名家笔法。   他指给她看:“是这两个字,这是水旁,你从水下来,挺适合你。”   少女盯着, 也依样画瓢, 用指尖在沙地上写下同样二字, 就是笔画歪歪扭扭, 如小鱼乱游,强行聚到一块儿。   方行简笑起来:“写的真好。”   听见他夸, 她脸咻得又红了。她捂捂双颊,眼珠滴溜溜乱窜, 愣是不去看他。   他却无法将目光从她灵动可人的面上挪开,看了会, 他忽然正色:“涴涴。”   玄龟瞥他, 明眸闪闪, 她不知作何反应。   “叫你呢。”方行简道。   “喔……”她咬了下绯红的唇:“我当如何?”   方行简勾唇:“还记得我名字吗?”   她颔首。   他道:“你唤我看看?”   “方……行简……?”她口吻犹疑。   他应:“哎。”又道:“这样应声即可。”   方行简再次喊她:“涴涴。”   “哎!”她音色脆若银铃,甜似糖粉迸溅。   他笑出声:“对了。”   “方行简!”玄龟又一次叫他名字,只是这回变得无比确切。   “嗯。”   “你怎么不哎了?”   “哦,是我过失,”他一下转口:“哎!”   他唇微牵,眼底盈着笑意:“涴涴。”   她朗声应,比方才还大:“哎!”   “方行简!”   “哎。”   “涴涴。”   “哎!”   ……   ……   就这般来来回回不知多久,双方名字都快成了两粒化不开的糖膏在彼此口中辗转交互了数轮,他们也不嫌腻烦。   日光曛暖江水,岸堤人多了起来。   方行简怕她不便,扶住石隙起身。他稍作一揖:“承蒙涴涴姑娘仗义相救,我才得见今日朝阳。时候不等人,我还得进京,你……跟我一道吗?”   他面庞被太阳晒得发烫。   玄龟有些诧然,她回了下头,又转来看看他。   畏怯与依赖一并涌来,她有些踯躅,末了还是后退两步,小幅度摇头。   她眼底映着江水烁金,碎莹莹的,仿若那本就该是她眼底的光。   方行简见状,心口隐痛。   虽有不舍,但他知晓他们差距甚大,他是世上人,她是水中仙,遂不勉强:“那,我先告辞了。”   此番一别,不知今后是否还能再见。   仿佛要将她刻绘在心底那般,方行简深深看她一眼,又拱手一揖,回身往渔村走。   玄龟裹紧他长衫,死死盯着他背影。   他伤未痊愈,身形还有些蹒跚,不一会,她视野模糊,眼眶里蓄满了水。   她瘪瘪嘴,用手背抹了下眼,一垂脸,便目及地面两行字。   他的字龙飞凤舞,她的字春蚓秋蛇,二人格格不入,却紧密挨在一起。   她再次仰脸,男人身影就将汇入人群,再难循迹。   她胸口怦动,旋即张口:“方行简——”   少女音色嘹亮,似娇莺啼唱。   那道白色身影骤然停步。   方行简回过身,眼底震颤,见她在远处蹦蹦跳跳,挥舞着手。   他胸中激荡不绝,快步回赶。   他步履本就不稳,此刻疾行而来,瞧着甚至滑稽。   玄龟噗嗤笑开。   方行简停到她跟前,高大身形将她牢牢罩住。他见她笑个不停,也跟着笑了:“你笑甚么?”   她不言,静悄悄敛了眼。男人笑容如朝霞举,不能逼视。   玄龟看沙地上的字,期期艾艾:“我可以……我可以……嗯,跟你学写字吗?”   “好。”他想都没想,胸口似被热流浸透。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这是他此生至幸,他怎能不允:“我教你。”   方行简不多问,只道:“走吗?”   “好!”她用力肯首,心底有了抉择。   江水潋滟,人世熙攘,不过一个陆岸的距离。   ——   玄龟先前从未入世,行走在大街小巷,脸上新鲜劲十足。   方行简见她对小吃兴趣极大,买了袋酥黄独给她,她取出一只咬了口,外脆里嫩,满口生香。   她见内层雪白软糯,口感甚佳,便好奇问:“这是什么。”   方行简垂眼:“煮熟的芋头,好吃吗?”   “好吃,”她满眼欣喜,又取出一片扬高手:“你要吃么?”   见她喜欢得紧,他直言,“你吃罢,我吃过不少回。”   女孩噘嘴,手不放下,还往他唇边蹭,迫使他停足。   她玉指纤白,毫无杂质。多瞟几下,方行简有点眼热,没动。   玄龟有些失望,刚要垂手,腕突然被搭住,他低头衔走,微凉的唇不经意擦过她指尖。   她如遇针刺,极快缩回手,看向别处。   可男人倾身一瞬的画面却嵌进她神思,哇呜他好生俊朗啊。走了一路,都没见到有比他更高大好看的男儿了,金相玉质不过如此吧。   方行简将那片酥黄独仔细品味一番,才道:“不知何故,用料都一样,却比我过去吃的都好吃。”   玄龟抿了抿唇,又扼制不住上翘。   行人都在看他们。   她套着他脏兮兮的宽大外袍,他只一身白色中衣,是有些怪异。   方行简领她去了成衣铺,自己随意选了件湖蓝长衫,但遣老板娘给她寻套合身衣裙,缎料好的。   老板娘笑着应允,捉住小姑娘进去更衣。   除了方行简,世间一切对玄龟而言都是生疏之物,她无法安之若素。   玄龟惧怕回眼,形色央求。他淡笑抚慰:“别怕,就是给你换身衣裳。”   他焦灼地等了会,老板娘领她出来了,还未见人,就听女人尖声:“你家小娘子打哪骗来的呀——对穿衣一窍不通,却跟仙女儿一样。”   方行简转眼,再难移目。   她一袭嫣红罗裙,似轻云出岫。山花成了精,其间一朵刚巧坠来此处。   她局促立着,一时难以适应。   他脑中被她光芒耀得昼白,满腹墨水在一刻间烟消云散,只得词穷道:“好看。”   少女紧攥着裙摆,半垂着眉,拘谨扭捏到极点。   方行简勾唇,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付完钱,他们并排走出门去。   方行简找到此地码头,只问去汴京的水路要多久。   船夫道一天一夜即可。   他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回头看头一回穿成这样一路上都走得别别扭扭的小姑娘:“可惜我箱笼都在原先那艘船上,书没了便罢,就是还得再备笔墨纸砚。”   女孩跟着他跑了一下午,也蹭了不少小吃,口味各异,但都很好吃。   是夜,他们找了间客栈歇脚。   方行简订了两间厢房,安顿好她,他特意叮嘱:“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等门一关,玄龟立马在房内东摸西摸,跳上跳下,对人类的所有物品都无比新奇。   她瞥见一面铜镜。   她一步步走近,里边人影绰约,裙袂浮动,是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她想起方行简惊愕的眼神,以及他的那句傻乎乎,木讷讷的“好看”,不禁掩嘴嗤嗤笑了半晌。   她躺到床上,回顾着今日一切,恍若一梦,还是好梦美梦,她沉湎其间,不想醒来。   她回忆着男人与她说过的每个字,每段话,视若珍宝。   码头边,他讲什么来着,说他有什么东西还落在原先那艘船上。   玄龟豁然起身,蹦下床,窜去隔壁敲他房门。   里面人也没问是谁,就开了门。他似乎已经歇下,只合一身雪白中衣,头发流云一般披在肩后。   庭院里月如积水,异常静谧,偶有虫鸣。   她愣了一下,问他:“你要睡了吗?”   方行简:“还没。”   “你是不是有东西还在船上?”   他颔首。   “我带你去取,”她狡黠一笑:“你想不想报仇?想不想吓吓他们?”   “嗯?”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拽住,往院外狂奔。她手劲竟这么大,堪比十牛拉车,耳边风啸眼下是她发丝挥洒,裙袂飞扬,不自觉笑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气喘吁吁重回那片江滩,月牙高挂,涟涟随波。   她目光炯炯看他:“你会怕吗?”   “怕什么?”   “我待要变回去,变成我本来的样子,载你回那艘船上,你莫要害怕,好吗?我不会伤你,你尽管放心。”   他面色不惊,语气也四平八稳:“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为何要怕?”   女孩儿笑出一口贝齿,忽往前冲刺,矫健跃入水里。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江面安静片刻,突地有水潺响,一丘岛屿缓慢浮出,荇草密花遍布其上。须臾,水声哗啦,水下伸展出一只头颅,她脖颈修长优雅,相貌似雀非雀,有赤凤之态。她于高处睥睨,鳞羽若焰,在月下片片闪光。   方行简不能言语,也无法动弹。   蔚为大观,他于心底惊叹,神迹不过如此。   她将头搭来岸边,玉目委委屈屈:“你为何不说话?吓着你了吗?”   方行简胸口起伏,心绪难定,最终摇头道:“没有。”   “那你敢摸我吗?”她用快跟他人一般大小的脑袋往前一凑,险些将他拱倒:“你敢摸我就证明你不怕。”   方行简握了下拳,深吸口气,抬起臂膀。他手在半空悬停少刻,而后轻轻覆在了她头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枚铜币   方行简出生迄今,从未见过如此奇观, 心中唯有难以言喻的震撼。   可当这只庞大艳丽的妖兽, 将喙轻轻蹭过来时,她仿佛又变回那位个头仅及他胸口的小姑娘, 低眉顺目,惹人怜惜。   掌心手感甚好,毛茸细腻,仿佛抚在一丛早春的草芽上。   方行简微不可查地勾唇,又揉了两下。   玄龟被他摸得很舒服,赤色的眼微微眯起。   她脑门在他怀里磨了好一会, 才重新仰头问:“你能背过身吗?”   方行简不明其意,但仍旧转了个身。   他双腿忽然离地悬空,只能见脚下江水滚滚,涟漪荡月。   失重片刻, 他被她衔坐进一片花草丛中。   那是玄龟的背脊,花草虽恣意盎然,杂乱无章,却同样赏心悦目, 色彩斑斓,不愧为自然之手铸就的园林。   “走罢,我带你回那船上,你可坐稳了。”玄龟回过头, 潜入水下。   “岛屿”悠然浮动, 较之船舶马车都要稳当, 然而方行简的心依旧怦动不停。   江水往后延展,似几条亮缎。   “他们为何将你扔下水?”水下忽有声传出,瓮声瓮气的。   方行简回神,自信不疑道:“我若活着,他们便无法高中。”   玄龟问:“你文章写得很好?”   “总比那些獐头鼠目之辈要好。”他口气愤懑。   玄龟道:“你诗文我未读过,但你的字是极好看的。”   方行简笑:“你见过几人写字,就知晓甚么是好?”   她不管,脑袋把水拍的啪啪响:“就你一个,也是好的。”   方行简会心一笑。   玄龟静默少刻,低声道:“其实……昨晚,我在船上。”   “我知。”   “嗯嗯?”   “昨日厨房门外可是你?”   “你瞧见了哇?”   “只隐约看到个人,不知男女,现下想来也许是你。不过那会我并未奢求有人相救。他们人多势众,我心想死了倒罢。”   玄龟愧疚害臊到极点:“呜,我……平素不过问人间之事,只是上船偷吃东西。”   方行简目光一肃:“你不必自责,是我得谢你。如若没遇见你,此刻我早已魂断异乡,尸骨无存,哪还能跟你月下闲谈。”   他道:“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返。”   “不……不用,”玄龟长颈缓缓埋入水里,似是赧颜:“我也只是顺便……”   水浪翻涌,两人间安静须臾。   方行简启唇道:“现下带我回船也是顺便吗?”   玄龟闻言,猛一下扎进江水,一寸脑壳也不外露。   她只字未言,只是□□速度越发迅疾。   ——   时以至夜,两人重新回到船上。玄龟变回女儿身,悄然行走在他身侧。   大厅烛火通明,似有人设宴斗文,酒香四溢。   他们停在窗边,只听人扼腕感慨:“昨夜方家儿郎居然坠水不知所踪,不然今夕还能听听他满腹锦绣。”   “那小子五岁知读书,习读句、属对、声律,十岁就能写诗了,可惜,有王勃之命却无王勃早年之幸,恐怕已魂归九天,无缘殿试。”   “不知他为何半夜要去船边……”   “怕是见月色甚美,不想船身颠簸……唉——”   言辞间,无不痛心疾首,还有人抬袖涕零。   玄龟气音道:“他们讲的是你吗?”   方行简面色沉晦:“是我。”   玄龟不明:“可他们当中几个不是昨儿才抛你进海,为何今日又这般心痛?”   方行简闻言,眉间舒缓一些:“你傻不傻,一群惺惺作态的伪君子罢了,在这边假仁假义,想撇清关系。”   玄龟问:“那你打算作甚?可有计划?”   他似乎在一刻间有了想法:“你且看好。”   她刚张口要言,男人已一拂衣摆,昂首阔步迈入大厅。其声朗朗,亮如清川:“方某来迟,还请各位海涵。”   厅内众人闻声色变,其一往后怯缩,仓皇间,踢翻了一几茶果,杯盘狼藉。   “你……”大家面色惊疑不定,均坐不稳身体。   “在座见到我为何这般惊惶?”方行简无辜立在原处,还用手摸摸额角:“是方某脸上有什么浊物吗?”   “没,没,”一玄衣壮胖男子起身,目光闪动:“只是不知你尚在船上。”   方行简淡淡一笑,不怒自威:“我怎会不在船上。”   他信步往倒地那人身边走,后者如魂飞魄散,唯恐慢了那般往远处爬。   方行简将那翻倒的宴几一下扶正,再次撩袍入座,他眼睑微垂,盯着一地酒渍,沉声:“可惜了好酒。”   他们急忙给他上杯斟满。   方行简一饮而尽。   “你、你是人是鬼?”趴在角落周身哆嗦的丧家犬突然问道。   有人想去堵他口,高喊一声:“袁朗!”   方行简眉头微蹙:“袁兄怎会如此发问,方某当然是人。”   “你……不是死……”他欲言更多,却被玄衣男子掌嘴,打得面目火辣:“你喝多了罢!发什么酒疯!”   有人谄笑望向方行简:“方生莫与他计较,他平素就如此,酒过三巡便开始胡言论语。”   他们心中惊惑至极,昨日将他殴至半死,面目已不能见人,遑论水底求生。   怎才一夜,他又重返船舱,行动稳健,面庞舒朗,仍是芝兰玉树之姿,与往常无异。   方行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波澜不惊道:“是不是好奇方某为何还活着?”   “哈?方兄所言何意,”玄袍男子勉力维持着面色:“说笑么,你人就在此处,当然活着。”   方行简微酌一口:“我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可不是这些。”   玄衣男子道:“那只是我们揣度,只是整日船中都寻不见方兄,一些臆测罢了,请方兄还莫见怪。”   席间同行的考生文士不在少数,有人已明白大概,冷眼相看,不予置评。   有人仍懵着:“方兄且将话讲清。”   方行简唇角微扯,望向黑衣男子:“昨夜几人来我房前,言邀赏月著文,却是对我释以暴行,丢入江中。”   他目光扫过其余几个,平淡却有力,不容对视。   一席话毕,厅里嘘声无数。   “你瞎说,”有人面红脖子粗:“若我们真做了这些,你为何还跟无事人一般?”   方行简搁下酒杯:“朗朗乾坤,举头三尺有神明。”   “是真的……是真的……”角落那人脸色惨白,吓到不能动弹,一直喃喃自语。   “你放屁!”黑衣公子突露粗鄙之语,让在场部分文人皱眉嫌恶:“血口喷人,可有证据?方行简,你的确才思敏捷,但我看来全用于妖言惑众了吧。真是可笑,你好端端的,一个无恙之人,竟也说得出这些诳语?当在座各位都有眼无珠?神明,我看哪位神明会无故帮你!”   话音刚落,船身剧烈颠簸。   浪涛起伏,飞沫四溅,众人惶惑站起,扶住墙面才能站稳。   下一刻,风起云啸,如孤魂呼号那般穿堂而过,厅内灯盏尽灭,黑夜吞噬万物,周遭一下子又静了。   众人惊魂未定,唰啦——有雨迎头浇下,将当中几人淋透,他们吓到疯癫,鬼哭狼嚎冲上甲板。   可这水柱似认准人一般,走哪跟哪,无处可逃,接连数次,冷冰冰将他们冲倒。   他们狼狈不堪,长衫裹在身上,连滚带爬,拼死竭力往栏杆边爬行,依次翻身跳江,渴望生路。   可哪还有生路,浪头如尘暴,直接将他们撂回去,埋进水底。   方行简也有些惊诧,但很快明了。   舱外逐渐失了声响。   方行简心叹一息,走到墙边将灯盏燃明。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庞,剩余人向他望去,男人立在那里,似镀金身,有如神祇。   ——   船身重归平静。   小厮来厅堂点灯,不知何故,众人都敬畏地盯着一个书生,一声不吭。   他冲大家微微颔首,拂袖离去。   一出船舱,方行简神色立马焦急起来,四处逡巡找人。   突地,途经一处角落,有人扯住他衣袖。   他回首,见到了晦昧处的女孩。   她白嫩的小手立即放开,匆忙瞥他一下,又垂了眼。   方行简盯着她头顶:“你做的?”   他音色喜怒难辨,玄龟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只支吾回:“是……我。”   方行简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却无法详说,最终只叫了下她的名:“涴涴。”   “哎!”她依旧应得那么认真,那么欣喜。   他想到一事,手揽进宽袖,取出一簇东西,交给她道:“险些忘了。”   玄龟垂眸,那是一束小花,花瓣半透,有粉色有靛蓝,青叶点缀其间,被他用藤蔓扎好,搭得很漂亮。   她不由失神。   见她不接,男人也有些局促:“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些,方才在你背上采的,你别介意……如果……”   玄龟面红耳热,双手唰得抽回那束花,悄悄捏紧。   她扬脸看他,直白道:“我喜欢的!很喜欢。”   方行简也注视着她,女孩眼底亮晶晶,喜悦都要溢出,仿若盛不下的漫天星河。   她在笑,远比手里花美好。   他心神一动,低头吻她唇角,等自己也反应过来时,人已震怵到如同石化,一动都不敢动。   她错愕地瞪着他,眼圆圆,眉弯弯,不明所谓。   方行简胸腔如被扼紧,此举太过孟浪,都怪他现下过于心荡神驰,情难自已,才这般莽撞。   半晌才能开腔,他唇舌打结:“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以身相许行吗?”   玄龟见他完全不似方才厅内那般从容稳定,不免担忧:“你怎么啦?以身相许是甚么意思?”   他难以启齿:“就是……一位男子倾慕一位女子,愿将自己此生奉献与她,与她相携到老。”   玄龟这才明晰,脸蛋一下红透,不可置信问:“你倾慕我啊?”   “我……”他纠结片刻,终究扶额失笑,坦诚:“对,一见倾心。”   玄龟闻言,心花怒放,她也好生喜欢他啊,要如何回答他呢。   她暗自握紧手里花,也学起他,蹦起来亲了他一下。   这一下,说是亲,倒不如说是撞。   方行简未及弱冠之年,从未寻花问柳,造访风月之地,不经人事的他,哪曾得此对待。   心若惊雷,少女唇瓣软嫩,微凉的触感却能将他周身燃烬。他神思浑浊,气息沉重几分,倾身再度贴了过去,含住她嘴唇。   他们在船上安静地接吻,仿佛山水无尽,春秋不老,天与地,就只剩他们一对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枚铜币   “江怒”一事过后, 起死回生的方行简名声大噪, 众口相传他为文曲星转世, 学富五车, 有天神庇护。   初入汴京, 别州进士都对他恭敬有礼, 退避三分。   省试过后便是殿试,当朝皇帝早闻其名,对这位一表人才的文生可谓兴趣盎然。   等他进正殿答题时, 皇帝陛下罕见地亲自问题。   殿试题目颇为刁钻深奥,之前有人汗流浃背,有人词不达意。   但方行简不同,他立于阶下,不卑不亢,引经据典又不乏自身见解, 老道又细致。   两旁老臣不由心底嗟叹, 当真后生可畏啊。   一举夺魁并不意外。   出了皇宫, 榜上三人按当朝惯例,策马游街, 百姓们都争先恐后聚到街边,只为一睹青年才俊容颜。   春风得意马蹄疾, 探花郎问是否前去小酌一杯, 方行简婉拒, 并未在外久留, 一夹马肚, 赶回京师住所。   方一入门,栈内众多同僚认出了他,霎时将他包围,交口道贺。   方行简笑着应付完,便闪去楼上。   他气喘吁吁停在门前,省试时他即被锁入贡院,无法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再出殿试已是一周之后,也不知他家涴涴这几日过得如何。   临行前,他叮嘱她许多,将盘缠尽数留给了她,也不知她有无顾好自己。   方行简长吁口气,轻叩两下门框。   里边传出女孩警惕嗓音:“谁?”   他弯唇:“我。”   门内传出扑通一声,接着是嗒嗒嗒的急促步伐。   方行简笑起来,心道,慢点。   门下一刻被拉开,映入眼帘的是女孩鼓鼓小脸,她道:“你去好久!”说完便转身撒气不理会。   方行简自喜又心疼,带上了门,快步过去:“我错了。”   她轻哼一声。   他从后边环住她,下巴搁到她肩头,气息如火舌拂过她耳廓:“涴涴,我好想你。”   玄龟心一软,抿抿唇问:“你考得如何?”   方行简扬身,将她转回来,面朝着她:“你猜猜。”   少女耷了下眼:“我才不猜。”   他捏她小脸,逼她抬眸:“第一名。”   玄龟眼中一下亮了,但面色仍绷那:“第一就第一。”   “第一也换不来你笑脸,”方行简失笑,自宽袖中取出一只纸袋:“给你买了旋饼。”   玄龟总算眉开眼笑,接过去抱在怀里。   见她展颜,方行简无可奈何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感叹:“嗐,人不如饼。”   可他真的让她等了好久,玄龟还与他犟气,充耳不闻,吃得满嘴是馅儿。   方行简含笑看了会,伸手用拇指揩了下她油润饱满的小嘴。   触感依旧软嫩,他喉头动了下,将她拉来面前:“你也看看我啊,别光顾着吃。”   玄龟扭头:“有甚么好看的。”   方行简正色道:“多日不见,我可有变化?”   女孩稍瞥去一眼:“你自己照镜子看么。”   方行简扳住她下巴,不让她避着自己眼:“我看涴涴倒是漂亮了好多。”   他语调不惊,却在她心头掀起波澜。   她耳根微热,盯回去:“我看你倒是丑了。”   “当真?”他语调顿急。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他下巴一点而过,那里冒出了些青茬:“长胡须了,老啦。”   她状似吝惜一眼,可却观察得如此细致。方行简心中大悦,直接将她扯到腿上坐下。   他动作唐突,玄龟惊得搂住他脖颈。   他们对上目光。   男人眼睛安静,蕴藏诸多意味,她羞于细读。   方行简啄了下她嘴唇,哑声道:“一会我就去剃了。”   玄龟心一抖,嫣红从脸心蔓延至颈项。   她如小花诱人,他只想凑近轻嗅。   玄龟推他面颊,嗔道:“扎人。”   方行简扬脸,也在腮边摸了两下,而后低笑:“这机会可不多得。”   ——   几日后,方行简入翰林、从六品,自此定居京城。   其后,提亲说媒者快踏破门槛,都被他谢绝婉拒,对外只道自己年纪尚轻,无暇儿女私情。   殊不知,府上早已金屋藏娇。   最美的花苑,最好的厢房,都安在她那院。   大人每每回府,都要捎上几盒小食,待她那用膳,品茗,待至天明。   仆人婢女均不知这位小姐家世如何,只知生得格外明丽,性情也有些不羁,偶有任性大人也不以为意,放心尖上宠,任何人都放不到眼里。   他们都以为她与大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初赴考就陪大人来了京城。   这些揣测持续到云县的娘亲被接来府上。   姜氏闲时问起儿子婚娶之事。   有下人云大人独宠一位叫涴涴的小姐,不知在云县时,是否就跟大人打小交好。   姜氏言并不认得这姑娘,中心奇怪,便遣人邀她一见。   姜氏在正堂等了许久,饮完三盏茶,都不见半个人影。   被轻慢的姜氏心火难抑,亲自前往汀兰院。   一脚刚踏入,就见水榭里躺着个女孩儿,于藤椅半躺,双腿翘在石桌边,将一粒芸豆抛入口中,咯蹦咀嚼。日光下,她衣摆流动,肌白似雪,面容极为亮丽。   可再美也无法修饰这般粗鄙言行。   她直奔亭中,问她是何人。   那姑娘半睁开一只眼,望向这中年女子:“我还没问你呢。”   姜氏放声示威:“我是方行简的娘亲。”   姑娘闻言,才稍给些面子的直起身,搭了搭腮:“我是方行简的——”她扬唇吐出明快二字:“婆、娘。”   她言辞露骨俗陋,在场人均暗唾她不知羞。   姜氏身侧婢女问:“夫人在前厅等你好久,你是何态度?”   姑娘笑了下:“我又不认得她,为何她讲要见我就得去见?”   此言一出,四下倒抽冷气。   婢女正声:“他日你若嫁于少爷,你也得尊称她一声娘亲。更何况你如今都未跟少爷成亲,就自称是少爷婆……发妻,奉劝你莫要再如此恣意妄为,玷污了少爷名声!”   姑娘蹙眉:“你们好生奇怪,婆娘二字可是方行简先拿来叫我的,他整日没事儿便夫人,娘子,太太,爱妻,婆娘……的唤我,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我不过是听着这词最为顺耳,拿来自称怎么就不对了?他先提的,你们要问罪可去找他,可千万别再来打搅我。”   下人们纷纷掩嘴偷笑。   姜氏气到胸痛,想斥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长袖一拂,掉头便走。   晚间,考虑娘亲初来乍到,方行简未去汀兰苑,陪着姜氏用晚膳。   未动筷子时,他留意着一桌的珍馐佳肴,忽而开口提议要不要叫涴涴来一道吃。   姜氏闻言,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位阿娇——我可请不动。”   方行简淡笑:“您见过她了?”   姜氏不语,兀自执箸,面色比夜寒凉。   方行简看向她身畔婢女:“我娘怎么了?”   那丫鬟左右为难,但见少爷容色微敛,不怒而威,只得一五一十将下午之事全盘托出。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一动不敢动。   本以为他会发怒,却不想大人竟旁若无人朗声大笑起来,甚至于呛到自己,连饮几杯茶水才止住咳嗽。   他一言不发,再不提此事,夹了些荤食到姜氏碗中:“娘,你吃。”   他若有所思,唇边笑意不减,仿佛他们口中的不敬之事并未触他丝毫霉头,反倒叫他万分愉悦,回味无穷。   见儿子喜爱得紧,姜氏也相当困惑,只问:“这姑娘打哪来的?家住何处?你总得让我知晓一些吧,不过进京一趟,不明不白就多了个奇怪女子,倘若你今后真要娶她,以你现今官职,她也必须得有个不错的来路,才好入我们方家。”   方行简舀汤未语。   “子复!”姜氏啪一下搁了筷子:“你实话跟我说,她是甚么人?难不成是你路上捡的?”   方行简口吻随意:“你就当是我路上捡的好了。”   姜氏诶了一声:“不会是歌妓吧,还是村妇?儿啊,你可得跟娘亲讲清楚,你如今初入官场,名声显赫,又无靠山,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着看你栽跟头,你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让人抓着把柄,叫你再无翻身之日。我看这姑娘行事跋扈粗鲁,怕是今后会拖累你。”   “别问了。”锃一下,方行简不耐烦撂勺。   姜氏心急如焚:“那你倒是告诉娘啊,她到底是甚么人。”   方行简容颜清肃:“娘,她是我永生都配不上的人。”   姜氏失语。   一圈下人也暗惊不已。   这涴涴小姐到底是何等手段,竟把大人迷得这般神魂颠倒,三迷五道。   且不论大人是何等惊才绝艳,意气风发,就说当初登科折桂,满城女儿见他倾心,怎还会有他自觉配不上的姑娘?   方行简喝完最后一口汤,道了声娘亲慢用,便撩袍告辞。   他迎着月色,快步赶往汀兰苑,只怕今日未及时相见,恐怠慢了她。   园里已无人影,只有灯盏相映,草木交错。   方行简往卧房走,他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下,形似一株碧松。   他推开门,见她在伏案写字,心无旁骛,才松了口气。   婢女看他进来,自觉退出门去。   方行简徐徐走去,将她桌边蜡芯拨亮:“也不怕写坏眼睛。”   玄龟昂脸,将笔搁下:“我和你们又不一样。”   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他想起晚膳听闻,再联想到那些画面,就觉她受了委屈。   方行简心一揪,坐到她身侧:“今日是不是有人来找你?”   “嗯,”玄龟揉着发酸的胳膊:“似乎是你娘亲。”   “就是我娘亲。”他咬字有些重,捉过她小臂,替她按捏起来。   女孩长长嗯了声:“似乎还被我气着了?”   方行简笑:“还似乎呢。”   她耷了下眉,为难道:“那如何才好呢。”   “能如何,我替你担着,”他不再谈论此事,伸手将案上纸张拿高,端详许久才道:“人越来越狂,字倒越写越好了。”   女孩盯他:“你方才讲甚?”   他不言,也从笔架上拎下一支狼毫,教书先生那般在一旁精心批字,全是溢美之词,夸得天花乱坠,她也瞧得嬉笑连连。   闹了一会,方行简忽地拘谨,握住她手腕,神色极其郑重:“涴涴。”   她还咬着笔端:“嗯?”   方行简道:“我为你找个身份,我们择日成亲。”   ——   翌日,方行简在房内用完早膳,亲了下仍合眼而眠的少女,神清气爽入院应卯。   修文快至午时,忽有人至翰林,大腹便便,面色融和。   见是陛下身边内臣,众人不敢怠慢,相继起身行礼。   那内臣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定于当中身姿最高者面上,“方大人,陛下有请。”   方行简一愣,做了一揖,快步跟上他步伐。   一路红墙金瓦,水秀石奇,庄严俊丽。   行至内殿,更是金碧辉煌,皇室气派毕现无遗。   方行简未曾多看,目光笔直,再越过一个门槛,就见到了榻上的皇帝陛下。   他正端茶要饮,见有人来,呷了口便放回小案。   方行简跪拜行礼,皇帝只道请起。   皇上打量他片刻,问:“方编撰可曾婚配?”   方行简一愣,答道:“尚未娶妻。”   “我也记着你年纪尚小,在翰林待得可还适应?”   “能入翰林,是此生至幸,”他小心应对:“翰林具是文才极高的前辈,晚生受益匪浅。”   皇帝笑了笑:“方编撰未免过于自谦,你莫惧朕,朕今日找你来并无他碍,不过是今日下朝后,吏部尚书特来找朕求了一事,正月十五你们簪花出游那日,他家幺女恰巧见了你,对你心有所属,回去后在家百般折磨他这个老爹,只好来问朕能否促成这桩姻缘。李老是三朝元老,劳苦功高,朕也不忍拂了他好意。若你尚未婚配,才子佳人,朕瞧着不错,你意下如何?” 第47章 第四十七枚铜币   方行简身形略僵, 下一刻,他跪到地上:“陛下!”   他伏地叩首, 言辞极为恳切:“微臣已有心仪之人,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反应,短促地“啊”了下。   天子赐婚这等好事,是他人百年都修不来的福气,他竟直接给拒了。   一旁内臣也有些傻眼,继而微叹口气。   皇帝面色极淡,瞧不出情绪,只端起茶道:“你喜欢的是哪家姑娘, 给朕讲讲,竟连李家的都看不上。”   方行简肩胛一滞,才道:“只是寻常人家女孩儿。”   “嗯……方编撰倒是个妙人,”皇帝抿了口茶:“可朕看那李小女可是相当中意你啊。”   方行简一动未动, 身姿虽快低进尘埃,人却如青竹那般, 宁弯不折。   皇帝手在案上点了两下,只道:“你先退下吧。”   他不将此时定论,但也未见明显施压,方行简心中松弛几分, 躬身告退。   从宫中出来, 原路返家时, 方行简眉心紧锁, 叫车夫调转马头, 言要去李尚书府邸一趟。   日暮斜阳。   停在李府门前,刚下去,后头又跟来一辆马车,有婢女随行。   方行简回首,猜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李家幺女李语风。   他家大女儿二女儿均已入宫,这个时辰也不便回家探亲。   果不其然,里边传出女子询声:“门口是谁家大人的车?”   方行简一撩衣摆,行至她车前,作揖道:“在下方行简。”   车里没了声响,稍等片刻,帘被人掀开,李语风微探出脸问,眼底笑意闪闪,略有些不敢看车外那位姿仪不凡的高峻男子:“找我何事?”   方行简道:“李小姐,可否借一步相商?”   “好。”她也不端着官家女儿的架子,叫丫鬟搀她下来。   李语风一袭绿衫,与方行简官袍近色,两人看起来颇为相配。   只是间隔甚远。   李语风领他入府,在庭院贮足,遣人上茶。   女孩大方知礼,不似皇帝口中所述那般娇蛮。   方行简定神道谢,开门见山:“方某虽未婚配,但已有倾慕之人,还请小姐另觅佳婿。”   李语风一顿,忽而挽唇,问了与皇帝一样的话:“你喜欢的是哪家小姐?”   方行简道:“非高门显贵,普通人矣。”   李语风仍体面笑着:“皇上与你说了?”   方行简颔首。   “你呢,怎么答的。”   方行简回:“望陛下收回成命。我不想负她。”   “你胆子可真大,”李语风面色妒色一闪而过,而后不假思索道:“方生,你如今官居六品,娶个村妇野人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眉心微蹙,不露卑色:“方某不以为然。”   李语风面色骤凉,抚了抚袖上褶子:“违抗圣令,你得考虑清楚,得罪我家是小,但今后你也休想太平,方家可不止你一人,你娘呢,你的亲人,你那些家奴,甚至于你爱恋的那位姑娘,将来都要为你的一己之私连坐担罪。我知你心有远大,不然也不会来考这功名,沉耽于儿女私情,只会让你人脉闭塞,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再说,你真以为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嫁你?你错了,方行简,你家世清白,少年得志,佼佼不群,又有异闻加身,天下皆知。朝中多少势力忌惮、觊觎你的存在,想将你纳入麾下,我爹便是其一,他身后是谁,不必我多言罢,否则那人怎会关心起这等琐事。我与你,不过都是棋子,在这方棋盘上任人摆布。”   寒气渗透脊梁,方行简寂然。   “待我过门,我会允那小姐一个侧室名分,你大可放心,”夕照之中,李语风优雅抿了口茶:“孰轻孰重,你可明否?”   ——   汀兰苑内,玄龟仍翘首盼着,坐成一尊望夫石,臭男人,怎么昨日迟来,今日还是迟来,气得她只能揪花扯草泄愤。   服侍她的丫鬟见状:“小姐啊,大人公务繁忙,您得多体谅。”   “喔。”可她只是想早点见着他呀,她来这世上,就认得他一人,若他不在,她也无处可去,乏善可陈。   丫鬟见她闷闷不乐,又道:“小姐您也别急,大人疼你至此,早晚都要娶你过门,那时别人都得尊称你一声方夫人啦。”   玄龟仰脸不解:“方夫人?我不是涴涴吗?”   “成婚后你便是方家人了,也是大人的内人,要冠上夫姓的。”丫鬟窃笑,这位小小姐真如天外人,样貌秀美,对世间事一窍不通。   方涴涴。玄龟在心底念了念,不由嬉笑出声,还挺顺耳。   ——   方行简浑噩回到家中,他拒了姜氏特备的晚膳,滴水未进,只将自己闭于书房,子时才从内走出。   夜凉如水,他快步赶往汀兰苑。   有婢女见了他,要叩门通报,他只嘘一声,自己悄然推开,迈入卧房。   轻手轻脚走到床畔,床上少女已然合眼入睡,睡态娇憨,瞧得人无限心软。   他动作极轻拂开她发丝,指腹在她脸颊摩挲,爱不释手。   女孩有所察,重重翻个身,弄得床板咚响,还背朝他,像在同他置气。   方行简和衣躺下,将她搂入怀间。   “涴涴,涴涴,涴涴……”他接连唤她名字数遍。   女孩轻哼,小猪崽崽一般。   “又气了?”方行简起了玩心,微抬高下巴,蹭她珠白的后颈。   她被痒到,破功嘟囔:“你又没来看我!”   “今日……出了些事。”他语调忽然下沉。   他周身气息不似往常平和,异常低落愤懑,玄龟回身,关切问:“你怎么了呀。”   “我……”方行简喉结轻滚,不愿隐瞒:“我恐怕……要另娶他人,圣上有旨,我暂无他法。”   玄龟皱了下眉,开口之际,她突地被男人紧扣到身前,听他用力说道:“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就你一个。”   玄龟闷了下,努力挣出脑门,似懂非懂问:“那你不娶我了吗?”   她双眸懵懂明亮,看得方行简无地自容:“怎会不娶你?等我跟……”   他欲言又止:“我就纳你进门。”   玄龟不明其中主次奥义:“我还能是方涴涴吗?”   “什么?”   “碧芸白天与我讲,你若娶了我,我就有了姓,就能叫方涴涴,可是真的?”   方行简心痛欲裂:“你本来就是。”   她又问:“她还说以后大家都会叫我方夫人,真的吗?”   方行简如鲠在喉,突地不能自语。   玄龟如往常那般在他胸口挠了两下:“你倒是讲话呀,今日为何老不吭声。”   方行简才如回魂:“就算旁人不这般叫你,我也会这样叫。我只认你一个夫人。”   玄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有些不解:“那不就行了,旁人与我何干,他们爱叫我什么叫什么,我可不在意。”   “我怕你难受。”   “为何?”   他眼底有光颠簸,语气萧索:“因为我太没用,人微言轻,未能让你成为我此生唯一的结发妻子。”   “我不在意这些,这都是你们人间的东西,长幼尊卑,可太复杂了,我才不想知晓,我只要你,只要你一心一意对我好就行,你要永生永世像现在一样对我,可以吗?”她笑起来,齿如珠贝:“你会吗?”   “一定会,”方行简找到她手,与她相扣,他郑重如给自己下咒:“我会一直待你这般好,永生永世。”   ——   一月后,十里红妆贯长街,八人大轿将李家女儿抬进了方府。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满城皆贺,无人不羡。   方行简一身红衣鲜亮若阳,面色却沉郁低靡。   三拜过后,姜氏笑看新人被送入洞房。   男人在喜气火红的房内站立良久,才不作声色挑下盖头,见到了李语风面妆明艳的脸,女人眉梢半敛,唇畔有弧。   方行简倏然握拳,闭了闭眼。   本来,本来这面红缎之下,应该是她的。可她此时却身在何处?   玄龟坐于后院,百无赖聊咬着小果,凝神听外边隐约传来外边的吹拉弹唱,只觉好生热闹。   她心一动,掸了掸手,站起身朝外走。   几个侍女立刻板下脸,将她团团围住。   玄龟左看右看:“你们这是做甚?”   当中一位挑眉:“今天是大人的大喜日子,还望某位上不了台面的自觉待在自个儿应待的地方。”   这话阴阳怪气,玄龟听着怪不舒服,只回:“我为何不能去看?你们凭什么拦我?”   那丫鬟嚣张道:“人各有命,我看涴娘莫要自讨没趣,扰了大人与夫人好兴致罢。”   “平常不可一世,现下大人娇妻在怀,还是名门贵女,看你这等货色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你且回吧,别丢人现眼了,可笑得很。”   “瞧你这样,外边宾客甚多,都是来吃喜酒的,你出去了就是给人看笑话的。”   “李小姐何等风采,老夫人可是笑开了花,我看你今后怕是再难入大人眼咯。”   “难怪大人先前也不让她出府,原来也是嫌你丢人啊。”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面露鄙夷,冷冷冰冰,指指点点,将她批得一无是处。   玄龟哪曾受过这般欺辱:“方行简呢,”她试图冲出重围:“我要去找他。”   “大人名讳岂是你直呼的?”其中一女伸手抵她一下,直将她推到地上。   玄龟屁股吃痛,咬紧牙关问:“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侍女冷森一笑:“干我们该干的事,老夫人可让我们看好你。”   女孩委屈瘪嘴,一面起身,一面极力将泪花往回逼。   方行简曾告诫她,万万不可暴露自己原身,却也是他将她禁足府内,鲜少带她外出的缘由。   都言他铜雀春深锁佳人,实则忧心她无意泄了身份,恐遭来祸端,对她有害无益。   伪作凡人的玄龟,只能被迫破不开这密不透风的人墙,稍有动作就被搡回来,就这样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任人推挤。   她忍了又忍,终究咽下这口气,抽抽鼻子掩门回房。   那几位婢女见她失势,灰溜溜如丧家犬般夹尾巴跑,还冲她背影异口同声笑骂:“没名没分的贱东西,你今天休想踏出这门半步。”   这时,一道红影闪入门内,沉声问:“你们在喊什么?”   婢女回身见到来人,忙卑躬屈膝,瑟瑟发抖,颤声道:“大人。”   “贱东西?”   方行简面色铁青,重复着她们的话,   “休想踏出这门半步?”   方行简胸腔起伏:“你们知道她为何不用踏出这门吗,因为她多走一步路我都心疼。我都不配来找她。”   众女如风中枯叶,趴地连连求饶。   方行简喉结微动:“滚!”   他自责到再难言语,大步流星走回屋里,就见玄龟趴桌上一动不动,嘤嘤啜泣。   “涴涴。”   玄龟闻声仰脸,模糊中,一道绯红映入眼帘,就像他们初见时的日出云霞。   那霞光一下靠近,拥她进怀,不断重复道:“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锤他一下:“对,就是你不好,就因为你!她们都欺负我!”   “是我不好,你使劲打。”   玄龟舍不得,只撑手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揉揉眼,看清他样子。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穿,有些新鲜:“你这身真好看。”   “瞎说,”他扯了张凳子坐她跟前:“我平常不好看?”   玄龟破涕为笑:“不要脸。”   他见她笑,颓黯的心境也跟着亮了些。   她想起什么,好奇问:“是不是新郎官都这样穿呀?”   方行简看她一会,轻轻“嗯”了下,   玄龟捏起他一片鲜红衣摆:“那你也会这样成为我的新郎官吗?”   他心如刀剐,再度将她抱紧:“若你愿意,我现在就是。” 第48章 第四十八枚铜币   新婚当日, 方行简不曾留宿婚房,也未在汀兰苑久待,独自一人在书室坐了一宿。   翌日,同李语风去给姜氏请安奉茶后, 他将汀兰苑侍女全都换了一茬, 并交代若有对涴涴小姐不敬者,轻则杖罚,重则驱逐。   都言方大人秉节持重,待人接物宽厚和气,却不想对后院之事如此上心,失了雅量,枉顾娇妻,不似男儿所为。   朝中有人上书弹劾,无奈恰逢经筵讲学,期间方行简表现出众, 气度如常,倒让皇上与众臣刮目相看。   不过两月, 圣上擢其为五品侍讲学士,可谓年少有为, 青云直上。   再说府上,李语风虽遭冷落, 却不争不抢, 鲜有妒容。   方府人私下皆为她鸣不平, 姜氏心疼, 闲时也总去她那,照应这无可挑剔的好儿媳情绪。   一日湖心小亭,李语风品茗赏荷。   她身边侍女积怨已久,不忍碎语:“小姐,你当真咽的下这口气?姑爷这般待你,成婚快半年了,鲜少来我们这,当初早不该嫁来这方府,竟受这些窝囊气,我也瞧过那涴娘,相貌品性远不及你,恃宠而骄,从不给你问安,没半点规矩,不过贱妾一个,就由着她嚣张至此?”   李语风单手将发丝别到耳后:“再等等罢,等着看他们作茧自缚。”   时值盛夏,树木葱茏,辣阳蝉鸣。   宫中赏了不少窖冰到各个官家用于消暑,方府自是不会落下。   各院分完,剩余的便交到膳房,遣厨子做了些玫瑰卤沙冰。   下朝返家后,方行简在前厅碰见娘亲与李语风,见她们都在挖食这精致小点,便随口一问:“可有给涴娘送去?”   姜氏闻言,将手中小盏砰一下重叩到案上,不看儿子一眼,颤声道:“荷香,把我这份送去给她。”   方行简一顿,不再言语,回房褪去官服,换上轻便衣衫,去了汀兰苑。   玄龟坐在屋内,小脸通红,喘的厉害。   方行简正要抱她,被她一把抵开,“你要热死我。”   他去一旁找了柄罗扇,替她吹风逐汗:“有好些吗?”   玄龟这才点点头。   方行简想起方才堂屋中央放置的去暑窖冰,问她:“无人往你这边送冰块?”   玄龟摇头:“我好想回江底潜游,那才凉爽。”   方行简搁下扇子,沉声唤了下门外丫鬟。   桂熹头不敢抬,碎步行至屋内。   方行简问:“涴涴的冰块与香饮呢?”   他声色未变,已让瘦小丫鬟咻得跪趴在地:“大人,大人,我们真不晓得这事儿啊。”   她眼下鞵履一动,头顶是男人冷斥:“他们不给,你不会替你主子去要?她不经世故,你们也跟着不懂规矩?”   桂熹垂泪,汗如雨下:“奴婢人微言贱,哪敢贸然开口。大人你罚我打我吧,将我赶出府我也无怨无悔。只是今日想将话讲清,这汀兰苑与世隔绝,除大人之外,几乎无人踏足,遑论涴涴小姐,连同我们这些奴婢也如身在孤岛,无人可交,被轻贱也属常事。”   方行简忽然失语,半晌才挥手叫她退下。   他起身,拉住玄龟手:“你跟我走。”   方行简领着她,目不斜视一路走出府门。   重回天地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玄龟脸上一下放光,比烈阳明媚。   他在一张“香饮子”摊前停下,问她:“想吃什么。”   话毕又擅自为她决定:“都拿了,”他望向商贩:“沙糖绿豆,卤梅水,漉梨浆,金橘雪泡各来一份。”   小贩得令,立马盛上。   玄龟终于吃上冷饮,欢呼雀跃,满足喊着:“好生甜呀,我好喜欢。”   方行简心头苦意弥漫,面上仍弯唇:“喜爱就多吃些。”   她嗅觉敏锐,挖一勺喂他:“怎么了,你怎么不高兴?”   方行简一愣:“哪会。”   “那你也吃呀。”她直接戳到他唇心。   他含进口中,沁人心脾,丝丝清甜如她笑颜,终也跟着笑了。   在街市逛了一圈,玄龟口腹之欲得到极大满足,刚要问要不要回家,男人却带她去往城郊夷山。   那有处小瀑,山泉澈凉,自高处淌落,形成幽潭,外有草木掩映,是避暑好去处。   此刻天色已晚,人烟散绝,唯有飞鸟振驰,虫草窸窣。   踩过几丛乱石,他们停在水岸,方行简下巴一扬:“下去玩吧,”他正色一扫四下:“我帮你看着。”   玄龟闻言,不假思索便下了水。   扑通一下,水面开了朵花。少女霎如鲛人惊鸿,在水底自在穿行。   好一会,她才探出头来,乌发湿漉贴在脸上,湿衫勾绘出妙曼身姿。   玄龟伏到他脚边,水灵灵地扬眸看他:“你要不要来?”   方行简蹲下身,捏她小脸:“我就免了,男女同游,成何体统。”   玄龟哼了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装甚么,你哪哪我没瞧过?”   方行简耳一烫,人未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一扯,他整个栽入水里。   透心凉意漫头而过,入目皆是水光,下一刻,有软意贴上他唇。   他睁眼,是少女狡猾的笑眼,皎洁的脸。   她只亲他一下,就闪去别处。   方行简对凫水不甚精通,虽不至于淹死,但竭尽全力,也够不上这天资优越的矫健身形。   追逐一阵,他精疲力竭,只得放弃,浮回岸边。他湿发凌乱,衣衫不整,略有些狼狈。   玄龟跟着游回来,嫌弃地点了点他湿润的鼻尖。   方行简扯唇一笑,将她拖上岸,倾身吻住,他气息炙热,掌心挟火,似能将她烤软。   弯月上行,半眯着眼,睥着这人间旖旎。   天地为席,木石为枕,她头一回在这儿与他做这些,有些兴奋与贪恋。   方行简反倒分外赧颜,完事后坐了许久,想快些冷静下来。   少女回到潭里,捧水浇他,爽声大笑。   他抹了下额角,也跟着笑,眼光不愿移开分毫。   水如星点,在她身畔迸溅,濛濛间,她如仙子,与这片华光融为一体,高不可攀,任谁得见,都心中有愧。   方行简不禁失神,他多久未见她有此笑容了?   他自以为给了她一片桃源,却不想是一片寂岭,一方牢笼。他受困于俗世,可若……就此放她离开,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切肤之痛。   方行简眼圈微红,薄唇动了下:“涴涴。”   玄龟极快滑来,爬上岸,乖巧伏在他腿面。   他抚着她云缎一般的湿发:“你想走吗?”   玄龟被摸得很舒服,一动也不愿动:“去哪——”   “去……”方行简犹豫着:“就回滦江,你原先待的地方。”   玄龟竖起上身:“那你呢。”   方行简一瞬黯然:“我恐怕得留在上京。”   她领会其意:“那我们岂不是就分开了?”她环住他窄腰,脸紧紧埋在他胸口:“你不要我了?我不想跟你分开。”   “哪会不要你,”方行简再度将她抱住,下巴搭在她头顶:“只是人间不比百川,去留随心,逍遥自在,你在我那,只怕你很难开心。”   她闷闷叽咕:“你多来看我,我便开心,你人不在,我才会不开心。”   她有些哽咽:“我就要跟你一起,你别赶我回去——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为何又让我走呢?我舍不得你!我就不走!就算要走,你也得跟我走!好不好?”   说到后边,又倔了起来。今日分明餍足尽兴,他却提这些惹她不快。   她泪水烫着他胸口,方行简窒得难以开口:“我也……舍不得你。”   “那你为何还要我回江?我就不走!我就要跟你在一起!”玄龟死攥着他衣服,生怕他将她推远。   方行简再不出声,只全力将女孩拥紧,像怀抱稀世珍宝。   当晚,两人衣衫尽湿回到府里,各人均有异色,但未敢多问。   ——   入秋后,皇上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太子监国,暂理朝政。   宫廷局势动荡,翰林各位学士也加紧编著史籍。   又逢经筵典礼,整个翰林院忙到焦头烂额,足不点地。一众文臣迫不得已驻留宫中多日,直至中秋,方行简都未能归家。   玄龟望眼欲穿,愁容满面,也盼不来方行简半片衣角。   也是这几日,院内仆从数量骤减,三餐皆是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身边婢女独留桂熹一人,仿若打入冷宫,不闻不问。她问起她方行简现下人在何处,桂熹只惶恐道不知。   圆月如银盘,高悬穹宇。   正厅其乐融融,女眷们相谈甚欢,对月祭拜,品食酥饴。   有小厮送来今日晚膳。   桂熹打开餐盒,便捂住鼻子,气到失语,将它丢在门外。   她走回房内:“涴娘今日晚膳莫吃了吧,他们欺人太甚,竟在这良辰美景给你送来馊食,猪都不吃的玩意,他们拿来羞辱谁呢。”   玄龟皱眉:“馊食?”   “对啊,”桂熹忍不住哭鼻子,她猛揉眼:“大人不回府,他们就可劲儿折腾你,奴婢真替你不值,替大人不值。”   玄龟饥肠辘辘,又记挂着方行简,见她抽泣,也跟着恼火:“方行简呢,他怎么不回府?他都多少天不来了。”   桂熹结巴道:“方、方大人应是被留在宫里修书,抽不出空回府。”   玄龟吸气:“那他为何事先不告诉我!”   桂熹噤声。   玄龟见她面色异样,上前一步抓住她上臂:“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桂熹从未想过她这娇小的主子,劲居然这般大,登时抖如筛糠直摇头。   “你说啊,”她面色愠怒:“连你也要瞒我?”   桂熹扑通一声跪下,嗫嚅着:“奴婢前两日去厨房给涴娘讨吃的,听见夫人那院两人掰扯,说大人临时留在宫里,每日都给你写信,全被她们主子截了。奴婢不敢上前对峙,怕得罪那边,也不敢告与你,涴娘,你若动怒,就打奴婢吧,你使劲打奴婢,你可千万别气着自己,大人回来了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玄龟气息加剧,脸涨得通红,绕开她便朝院外走。   桂熹忙去追,只见少女行动如风,衣袂蹁跹。   刚至月门,便被两位人高马大的家丁一下拦住。   她定在原地须臾,桂熹拎上裙摆,刚要唤她回来。   眼一眨,电光火石,那两人便被主子撂倒在地,她飞踹一脚,他们便在地面擦出老远,一直滑到桂熹脚边。   家丁痛得龇牙咧嘴,哭爹骂娘。   桂熹吓得尖叫,再抬眼,哪里还有她影子。   玄龟一路疾行,冲到正厅前院。   庭中设着月宴,一桌美酒佳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   众人都诧异望向她,姜氏坐正南,身畔是一袭华服的李语风。   她搁下酒盏,淡淡笑着,气定神闲,似对眼前一幕早有预料。   从她嫁入方府,方行简便刻意分开她俩,所以几乎没有碰头时候。   然玄龟还是立刻认出她来,因为她特有的,虚伪的,那种令人生厌的气场。   姜氏倒是没想过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宠妾今夕竟会出来,还到这来,一时有些尴尬。   念及儿子钟情,又是团圆佳节,便也不计较她唐突,只起身招呼:“既是来了,就一块吃吧。”   玄龟并不理会,径直走去李语风身畔,低声问:“是你扣了方行简给我写的信?”   女人红唇微抿,用帕子轻压了下嘴角,平声静气道:“涴妹妹莫要出言不逊,我要那信做甚。”   “还给我,”玄龟摊手到她眼下,唇线绷紧,周身俱是暴雨摧城前的诡异静谧:“我不讲第二遍。”   李语风纹丝不动。   女孩手横那,粗鲁无礼到极点。   姜氏也窜出些火气,为准儿媳讲话:“她扣你书信做什么,我都未收到我儿家书,你何来自信?”   “你可少说两句吧。”玄龟接口呛话。   姜氏微微张口,掩住心门,时隔多旬再与此女交涉,还是会被气到不轻。   方家众亲女眷皆在席间,有人开腔为李语风打抱不平:“你这贱婢,算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叫谁贱婢?”少女冷冷看来,色利如刃。她一袭粉衫,分明是最甜美之色,却全然压制不住她戾如风啸的气场。   “是谁自当心知肚明,”有人起身,望向姜氏,脆声道:“姑姑,今日刚巧大家都在,我看得好好给她立立规矩,不然总这么见不得人,将来定会给我们方家蒙羞。”   “就是!”   “这种女人根本不配待在方家,有辱门楣!”   “我看就该将她逐出门去!”   “平日不过仗着表弟护她,才敢如此刁蛮放肆!”   “我头一回见人如此生厌,恶心到欲吐!”   此言一出,一众女眷起立附和,狠狠瞪她。   她们一口一个“方”字,玄龟将唇咬得惨白,终是长呼一口气,静默片刻,她揪住李语风交领,一下将她拎起。   四下哗然。   玄龟一字一顿威胁:“把他信还我,我便不与你们计较。”   姜氏也惊得起身,急切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来人来人呐——”李语风身边侍女吓到直叫。   家丁鱼贯涌入,将宴席围住。   为人所钳,李语风惊魂难定。她无暇再次审视这个她曾认为娇弱无比的侧房,惶惑中只能从又紧又痛的喉中挤出一声喝令:   “将、将她拿下!”   “拿我?”少女手中姿势未变,仅勾了下唇,而后慢慢仰起脸。她昂着下巴,睨视全场,面容半明半昧,叫人看不真切。   她哂笑一声,桌上杯盏突地急剧抖动起来,清酒四溅。   众人不明何故,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有云过月,洁白的庭院逐渐暗了下来,如黑幕罩临,所有人都被覆进这片网里,无处可藏,难寻生路。 第49章 第四十九枚铜币   仲秋佳节, 宫中觥筹交错, 笙歌鼎沸。   几位文臣象征性地喝了些酒, 吃了几样点心便回到翰林院内奋笔疾书, 秉灯夜战。   周遭只有草木窸动, 花影散碎, 流云静悄悄为满月披上纱衣。   一位小内臣跌跌撞撞跑进厅内,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方行简搁笔, 起身要去扶他。   小内臣拍着膝盖起身,一抬眼见着是谁,惊慌失措道:“方大人!方大人, 你府上出事了!”   方行简面色一凛, 未告假便跟他去了宫门。   方行简策马回府,一路飞驰, 衣袂翻涌。   一拐进巷口, 便见正门前立了一圈人,对着家里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方行简眉头紧蹙,拉拽缰绳, 众人听见马嘶, 回头看到来人,匆匆劈开一条道,直道, “方大人回来了!”   有女人闻声, 霎时嚎哭出来。   方行简翻身下马, 走近人群,就见那声泪俱下的女人手边还搀着一人,是他的娘亲,眼帘半垂,唇色惨白,似是丢了魂。   方行简忙上前一步扶住:“娘,娘!你怎么了。”   女人发疯般捶他:“你养了个什么妖孽在家里啊,要把我们全家害死啊,你知道你养了个什么东西在家里吗!”   方行简胸口骤紧,一动未动,只能反复问娘亲是否安好。   几位女眷一瞬齐哭,如丧考妣。   少刻,姜氏注视了会儿子,面色才稍有好转。她站起身子,用枯瘦的手揪住他衣袖:“儿啊……李、你夫人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啊……你得去看看……”   方行简望着母亲:“她呢。”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姜氏热泪滚滚:“你还问谁——?”   方行简不置一词,转身迈入府内。   身后又是痛哭悲泣。   刚到院内,方行简便被眼前一幕震怵,再难拔足。   砖地上横尸无数,鲜血淋漓,有男有女,皆为家奴。他们均是穿喉创口,一命呜呼,却不见一枚锐器。   不远处传来女子惊怖的低泣。   一瞬的绝望如狂风巨浪,几乎能将他掀倒。方行简握紧双拳,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   他闭了闭眼,绕过那些尸首,大声唤道:   “涴涴!”   他往里走,足畔都是血水染红的花叶,他不停叫她名字,一声高过一声,悲怆哀戚:   “涴涴!”   “涴涴!”   “涴涴啊!”   唤到最后,几近哽咽。   女人哭声渐止。   方行简也停了步子,他眼前,是支零破碎的家宴,杯盘狼藉,月光泛着冷色,满园凄神寒骨。   少女立于席后,将李语风背身狠按在桌面,女人发丝凌乱,掩了一脸,她面目模糊,完全失了往日体面。她呃呃抽噎,如绞刑架上濒死之人。   一见来人,她眼底登时有了光,满是哀求。   “涴涴!”他再叫她。   女孩粉衣如瓣,不沾一丝血污,只是半垂着脸,面色阴戾,对他视而不见。   方行简动怒:“松手!”   少女终于看向他来。   顷刻间,她面庞柔化,重回过往纯净之态,她放了李语风,冲男人飞奔过去。   裙摆被风鼓起,有如含苞待放的花,她一下撞进他怀里。   方行简旷如原野的胸口,瞬时被盈满。   他两手绷在身侧,身形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在他怀里愤愤嘟囔:“你是不是给我写了信,她们把你信扣着不给我,还给我吃猪食,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的……”   一滴清泪自左眼滑落,方行简下颚颤栗,不声不响。   良久,他终是抬起双臂,将她紧紧拥住,密不可分,牢不可破。   ——   翌日,方门惨案传遍京城。   朝中奏疏弹劾方侍讲者无数,有言他藏妖欺世,假以时日,会叫天下民不聊生,当初江怒一事兴许就是这妖孽所为,并非神佑;也有惜才同党为他说情,只道他是被妖女迷了心智,以为美人在怀,当日才知真相,在儿女私情上虽有过错,但才学是真,不能因此错失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挨个料理好亡故家仆后事,方行简告病家中,多日未去上朝。   他谎称自己到场时,那妖怪已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李家小姐就在眼下,他无暇顾及其他。   流光易逝,家中亲眷逐步好转,那夜阴霾也渐次淡去。   只是,花团锦簇的汀兰苑成了一片荒草园,无人再敢踏足半步。   立冬当日,皇帝龙体好转,重回龙椅,把持朝政。   闭关修养时,他对方家事也有耳闻,可时日良多,一扫阶下却不见人,下朝前多提了一句:   “方学士何在?怎么不来上朝?”   听他还记挂着自家女婿,吏部尚书受宠若惊,匆匆回道:“臣叩谢圣恩——当时朝中争执颇多,互不相让,太子殿下就未将此事定案,一直拖至今日。唉,微臣这不成器的女婿啊,仍在家中静养,羞见圣颜。”   皇上捋捋唇下须,又问:“李尚书家小女可还安好?”   “虽有惊吓,但目前尚好。近来归家省亲,还算开心。”   皇帝颔首:“嗯,那便好。”   翌日,忽有内臣传旨至方府,召方行简面圣。   他不明何事,细细装整一番,赶去宫内。   太极殿内,圣上一身绛袍,已摘了通天冠,闲散坐卧在榻上用着小点。   见方行简来,皇帝瞧他片刻:“许久未见方学士了,是消瘦许多。”   “微臣有愧。”他伏地跪拜。   “身体可还安好?”   “臣已无恙。”   皇帝勾唇:“那怎么不来上朝?”   他背脊绷直:“家丑遍布京城,卑臣早已无地自容,愧对圣颜。”   “怎么办,朕偏就爱听你讲课,才识丰厚,又不乏意趣,”皇帝盯着他俯首帖耳却依旧一股子不卑气态的姿态:“过阵子冬季经筵,你可得回来。”   方行简沉声拜答:“臣惶恐,多谢陛下厚爱。”   “你起来吧,”皇上捻去指端碎末,“今日叫你过来,为表惜才之意,还想让你见个人。”   他示意一旁宦臣,老人立马心领神会,高声唤:“焉太史还请出来——”   高柱帷幕之后,一明男子款款走出。他一身绯色官服,身形瘦削,相貌俊秀。   方行简望向他,来人乃司天监太史令。   他心一沉,已预料到什么,拱手一揖:“焉太史。”   他也行礼道:“方学士。”   皇帝撑着脸,左右看看这两位年轻臣子,而后捧起茶杯,看戏道:“焉太史,你同他说。”   焉太史上前两步,直言:“方学士,劝你莫要再将那龟妖藏于家中。”   方行简闻言色变,屈膝跪下:“她已不知去向,府中先前住所也已封园,臣怎还会与她相交?”   焉太史淡声道:“我乃天师一门,百年来降妖除魔,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休想逃过我法眼。”   方行简喉间紧绷,唇色苍白。   焉太史发出最后通牒:“方学士,欺君之罪足以叫你死千次万次,殿下惜才,遂再予一条生路。我知你对那妖有情有义,但她为非作歹,祸乱人间,罪实难恕。明日我会去你府上,你且将那龟妖交出,如若不然,满门抄斩。”   寒刺脊骨,方行简自知无法再隐瞒下去。他眉心堆叠,而后伏下身躯,气息平稳道:“——微臣听命。”   是夜,园中万木凋敝,廖无人烟。   方行简换了身暗色简衫,快步赶往汀兰苑,他如往昔那般蹲到湖边,气声唤了两下。   一只赤光敛眼的脑袋探出水来,兴奋拱他掌心。   他爱不释手地摩挲许久,又从袖中取出一包酥点,一块一块喂她。   玄龟笑眼弯弯,又来蹭他脑门。   一人一兽额头相抵,一会,方行简轻道:“我带你出府。”   玄龟缩回脑袋:“为何?”   “我们去滦江,”他面色温和:“我今日下朝,听闻有得道高人进京,要与皇上研习玄学易理,怕你被发现,受到牵连,先送你去滦江避几天风头可好?”   玄龟摇头晃脑:“我才不惧那帮迂腐之徒。”   方行简淡笑,揉揉她头顶绒毛:“听话,滦江是你故乡,你待在那我会放心些,几日后我就接你回来,你要信我。”   “好……吧。”她不情不愿答应。   他直起身:“你快变回来,我们走后门出去。”   “嗯!”少女裙摆飞旋,一下跃到岸上。   方行简褪下外袍,将她裹好,一如他们初见。他凝视她小脸片刻,握紧她手,快步向外走。   月影斑驳,两人步履轻而快,行至一处紧闭厢房时,方行简忽的驻足。   他喉头一动,松开她手,而后跪到地上,冲着那扇门阖目深叩一首。里面睡着他的娘亲。   玄龟好奇:“你在拜甚么?”   她跟着跪下:“我也要拜!”话毕做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姿势、动作,看上去虔诚无比。   方行简瞥她,眼中烁动。须臾,再望向她时,他眼底泪光全无,只掀唇道:“拜天地,拜高堂。”   他重新起身,拉着她朝后门走。   玄龟不解,但觉他方才面色欣喜,又不乏庄重,便问:“拜了会如何?”   “会,”方行简顿了顿:“永世结为夫妻。”   玄龟一时心花怒放,抹了蜜一般黏着他臂弯不放。   方行简一早便备了匹骏马在后院,他抱少女上马,一路驰骋。   越往西行,越见水域绵长,浩渺奔流,缎带般扎裹着人间。   方行简一早便在地图上寻好最为偏僻少人的江岸,就在清河县内。   风如刀割,他下巴贴紧怀间姑娘。   忽然,她从衣袍中探出脑袋,指着一处,兴奋喊:“天要亮了诶——”   方行简眯眼望去,东方既白,云海弥漫,边缘微透着些金芒。   他心中怦然,一夹马肚,一面加快速度,一面附应着她声音:“是啊,天要亮了。” 第50章 第五十枚铜币   方行简将马草草拴在附近渔村, 抱下玄龟, 拉着她快步行至江边。   江水奔流, 云烟无垠, 混为一体, 已分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地。   他箍紧玄龟的肩,吩咐道:“涴涴, 待会你直接下水,往江里游,别冒头, 别被人看见,日后我定来找你。”   玄龟鼻酸, 转头一下环住他腰, 瓮声瓮气撒娇:“好, 你可要快点来, 我会好想你的。”   “好, 一定。”方行简微微眼烫。   这热量很快化在风里。   江沫拍岸, 将二人鞋头打湿。   方行简敛目, 在女孩头顶印下一吻, 轻如鸿羽,却又重如山峦。   刚要送她下水,侧方忽的传来一声, “方大人——”   方行简瞳孔骤紧, 循声望去。   焉锦正负手高立于一块礁石之上, 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有些远,瞧不出具体神情,只知面色异常冷峻。   玄龟起疑,一句“他是何人”还没问出口,已被方行简护到身后。   焉锦身姿如雁,轻飘飘从石端一跃而下,勾起个笑容:“有劳方大人了,连夜奔袭,特意将它骗来此处,待我瓮中捉鳖。”   他语气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都见不到这玄龟本尊。”   紧攥方行简衣料的一双小手,缓缓松开了几分。   一时间,石林后涌出数名素袍道人,手中法器各异。   银甲军队紧随其后,疾行列兵,一下将这单薄空阔的江岸围得水泄不通。   方行简眉心紧蹙:“一派胡言!”   焉锦对天拱手,笑意不减:“我胡言甚么,你忘了昨日宫中,你是如何答应圣上的了?”   “布阵!”焉锦一声令下,那些道士急速排开,将二人控在中心。   他们高亢喊道:   “妖兽,还不速速领死!”   “你为非作歹,双手沾满血污,还想全身而退?”   “今日定要将你捉拿!”   玄龟沉寂少刻,从方行简身后走出,摘开头顶的披衫。   她面目明丽,眼中却黯淡无光,如一团黑云倾轧。   方行简想将她拽回身边,却被她猛一下撇开,男人直接踉跄在地,蘸了半身湿砂。   玄龟上前两步,双目灼灼望向焉锦:“你方才讲什么?”   焉锦嗤声:“玄龟,你听过民间一句话么。”   “什么?”   “升官、发财、死老婆,”焉锦笑了两声:“你的方大人,可是早已做出抉择。待我将你拿下,呈给圣上,炼制出可长生不老的稀世神丹,你的好夫君,也能跟着你沾光。你既对他爱之深,想必也能理解他罢。”   杀人诛心,降妖无异。且,妖更为单纯,更易轻信。   见玄龟面色愈发阴沉,焉锦晃了下手中拂尘:“让我猜猜,方大人是否同你讲,要带你避避风头?”   “是否又言,他日定来接你?”   “玄龟啊玄龟,你是有几分姿色,难怪方大人为你倾心。可惜了,妖命哪能比得上人命?你害死方府那么多人,男人早就惧你如虎,视你如洪水猛兽,待你好不过是怕又惹恼了你,害得自己一命呜呼得不偿失。你还指望方大人对你情深义重?哼,笑话,我们人呢,不会瞎一辈子。你何等凶残,孰人再敢疼你爱你珍你如命?”   焉锦呵笑:“所以啊,一有摆脱你的机会,还不赶快抓稳握牢,这不就把你骗来了么。”   玄龟闻言,肝胆俱裂,眼中噙泪,面庞通红如血。   方行简激动起身,试图冲到少女身边:“涴涴!你不要听……”   焉锦厉色一眼,几名壮硕士兵霎时上前将他押住,狠命掌嘴多下,打得他唇口破裂,脑中嗡鸣。   玄龟闻声回首,见男人峻山崩塌,轰一下仰回沙地。   她脑中一下炸开,胸中痛到极点,剖心挖肝不过如此。   玄龟手一抬,将那些官兵弹开,而后一步步走回去,捉住方行简衣领,将他悬空拎起:“你是否在骗我?是否真如他所言?是不是就为了将我引到这来?”   她死遏哭腔,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他,字句如泣血。   方行简颅如沉铅,眼前花白,只影绰绰映出她人影。他猛力咯出一口血,艰难往外挤蹦着字眼:“我……”   “从不、曾……”   一道白光将二人分开。   “还不快上!”   焉锦一甩拂尘,几名道人一道画符,齐声念咒。   他们手中法器共振同鸣,江岸上光刃穿梭,目不暇接,瞬息万变。   玄龟翻滚躲避,身形利落。   焉锦微微眯眼,取下腰边剑柄。剑拔出鞘,他飞身一跃,银光倏闪,冲玄龟所在之处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瞬时化出水状双刀,半蹲迎头格住,将他顶开!   焉锦退开几米,弯唇一笑。棋逢对手,他可是——欣喜若狂。   玄龟徐徐立起身子,江水融合,在她身周织出一圈透明玻罩。   少女裙袂涌动,面白如雪。她微微扬起下巴,以倨傲之态,环顾这浮世俗尘,众生面色,眼光渐而冷却。   焉锦画符破她结界,所有道人大喝一声,执利器,念法咒,重新列阵,左右夹攻,直击命门。   玄龟身侧水界霎时化为无数碎刃,朝他们飞去。   他们攻势急猛,令她眼光缭乱。玄龟重筑水盾,往水面飞奔,众人穷追不舍。   江浪翻腾,纵身一跃前,她小腿一痛,有血汩汩溢出。   扑通。   女孩栽入江水。   水中,一尾嫣红若丝带飘出,而后消溶不见。   江潮归于平息。   众人收兵止步,驻足岸边。   焉锦冷哼:“搜江!”   一众道人方要下水,足下忽而地动山摇,满江之水如在顷刻间煮沸,急剧翻腾,那惊涛骇浪堪比天人重掌,直将他们拍得跌跌撞撞。   他们周身浸透,相扶退回岸上。   天光大亮,已有渔民聚来岸边,惊惶望着这天之异象。   一座巨岛从江面潜出,其上布满奇花异草,人间难见。片刻,一段长颈从水里拱出,而后露出整身。它如骄阳赤红,水光潋滟,火色灼目,直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为其所怵,相继后退。   唯焉锦一人留在原处,眼中光盛,他大笑道:“玄龟!久闻大名,如今得见,不虚此行!”   玄龟两眼猩红,敛目看地上星点人踪,面容无波无澜,一如傲视蝼蚁。   四野静谧。   它忽的一声哀嚎,如飓风狂啸。众生俱被吹倒,连矗立水岸的百年礁岩,也寸寸崩裂,至滚而下。   渔民仓皇窜逃,连滚带爬。   “莫怕!攻它颅顶与双目!”焉锦沉声下令,手中持剑,画符挥砍。   道士们重整法阵,齐跃半空,将它环绕,猛烈出招。   岸上众兵屏息弯弓,万箭齐发,飕飕过云,扎入她柔软脖颈。   玄龟痛号一声,将箭柄尽数崩开。   其后一个甩尾,撂至岸边,箭兵之阵一下支零破碎,在沙堤上蹭出好几里。   四下道士仍在运气猛攻。   玄龟粗喘,周身浮出金光,眼中凶戾渐重。它长声贯苍穹,若雷霆震怒:   “你们欺我骗我!   我今日就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话罢,又是一声戚愤长鸣,大股洪流自它口中喷出,刹那间就将江滩覆没。   水柱喷涌,横贯大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洪水有如无头万马,朝着村民居落奔腾而去。   摧枯拉朽,房屋尽塌,百姓抱头鼠窜,下一刻被挟裹其中,渺若微茫,甚至还未呼救,便被这凶流埋葬。   不料它竟如何穷凶恶极,众道节节败退,跟着焉锦飞回岩上。   他眉头稍挑,溢出得逞之色:“瞧这生灵涂炭,遑论她过往如何,今日也不得不收了。”   也是此刻。   崖下突地传处撕心裂肺的大吼:   “涴涴——”   江中巨兽一顿,倾头看来。   潮水仍吞噬着大地。   方行简死撑着崖壁,湿衫裹出身形。   浪水滂沱,骤雨般灌入他口鼻,将他呛出一波又一波的窒息,但他仍竭力嘶喊,因为话要讲完:   “我不曾骗你——”   “我带你来这,就没想过回头——”   “我求你,不要再这样——”   他双唇苍白颤索,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   “不要祸及苍生,涴涴,人有好坏,你走吧,快走啊——不要轻信他人,不要将自己变成他们口中所说那般——”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仙女,是我今生至爱,从不是他们口中的凶兽——”   “若你只是恨我,我愿意抵命——”   “你曾救我一命,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我愿意还你——”   他声嘶力竭,几近断气。   也是这刻,焉锦持剑纵身一劈,在它颈侧划出血痕。   玄龟吃痛啼叫,甩头将他撞远。她周身浮出曜目金芒,将他们尽数震散,她再不看方行简,天地间,再次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它完全红了眼,凶水如车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整个清河县几被夷为平地。   “涴涴——”   方行简又唤她一声。   玄龟恶狠狠瞪回去,她视野之中,崖底的男人,不知何时捡来了一柄剑。他面色极淡,目光却极深地望她最后一眼。   一剑穿胸。   玄龟瞳孔骤缩。   方行简弯了下唇,温和若初见。他唇瓣翕动,似是说了几个字,但无人看清。   下一刻,他身体一轻,如一片羽,轻飘飘坠入崖下。   玄龟愣在原处,纹丝未动,有如僵化。少顷,她潸然泪下,周身气焰消失殆尽。   一个片段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他刚领她到这片水岸,一见这帮道士,他下意识就将她拉到身后。   她受惊抬眸,只见他身形高大,就这样罩着她,像能从中寻见归宿。   无数回忆走马观花。   江浪层叠漾开,玄龟原地攒动,如被困在其中。   它忽的静止,将头伸入水中,衔出一人,轻轻将他方至岸边,拱数多下,那人身形僵直,毫无反应。   玄龟悲恸呼号,泪如泉涌。   江面金光大作,随后又死寂如坟。   焉锦一行人趁势追击,列阵施法,聚气猛攻。   意外的是,只消一下,江中凶兽便幻为人形,膨一下砸回江岸,滚出好远,砂尘黏满身。   霞光如火,烧红了天边。   众人面面相觑。   焉锦犹疑少刻,上前两步,只见少女躺在地上,气息未断,但人已阖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宁息下来的潮水,一下下抚去她面上尘埃,只露出一张干净明亮的脸。   见无异常,其余道人也围了过来,问:“死了吗?”   “心死,与身死又有何区别,”焉锦讥诮笑了:“真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轻踹她一脚:“带走。”   有随行指着不远处滩上横着的那道影问:“他怎么办?”   焉锦走过去,登时眉头一拧,又回头看地上少女一眼,颇觉荒唐地一笑:“这妖孽竟替他护住了心脉,他还有气,一并带走。”   ——   翌日,龟妖被押回京师,囚车贴满纸符。   她周身铁索镣铐,脏污不堪,任一路百姓唾骂投砸,只面无波澜坐在里面,有如石塑。   隔日,司天监内,众道起炉鼎,引天火,焚妖兽。   烈焰如炙,玄龟却心如死灰,察觉不出一丝疼。   她肉身逐散,也是此刻,一道水柱贯穿殿顶,将炉火一瞬熄灭。   道士们作鸟兽散,只见圣光照拂炉鼎之上,有金色光点上行,融入穹宇。   云海之上,玄武捻须,暗骂一声孽障,将她所剩不多的魂魄囚入手中仙器。   ——   几日后,玄武造访人间江河湖海,见一母龟为雀所擒,已无力回天。   她巢中留有一枚龟蛋,老人蹲下身,将那零星魂魄放入其中,轻叹一息道:“若不是有人为你积善行德,怕是永世不得超生矣。”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方行简官迁清河县,一待就是四年。   当初因水灾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也重返生机,欣欣向荣。提起这位知县大人,百姓无不爱戴称颂。   一日清早,方行简身披鹤氅,言要出门。   仆人跟了过去,快到滦江边时,他忽然止步,温声道:“我一人走走。”   仆人点点头,不再跟。   他盯着大人渐远的背影,总觉他这一去似乎就不再回来,匆忙叫住他问:“大人要去哪?”   大人回了头,身后江水奔流,金辉弥漫。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只对他道:“看日出。”   ……   「方行简,字子复,齐州云县人。少时能文善对、识音律,是为奇秀之才,未冠,举进士第一,中状元,任翰林编撰,后任侍读学士。乾仁六年,因故被贬清河知县。恰逢清河水患,其后几年治理有功。于乾仁十年卒于任上,一说坠江而亡。」 第51章 第五十一枚硬币   “所以这就是你连续躲在我这半个月的原因?”   貔貅吸完整袋咖奶, 把它丢去了身侧的白色垃圾桶。   玄微想想,点了一下头,又点一下头。   貔貅坐回原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有那个凡人……怎么处理?”   玄微敛睫:“我也不知道。”   貔貅眉梢一挑:“不回去了?”   玄微稍稍往后仰了下身子:“我不想再见他了。”   貔貅问:“为什么?”   “他还害得我不够惨吗?”玄微捏拳:“上辈子害得我惨死丧命!这辈子害得我千金散尽!他就是我扫把星!”   貔貅思忖两秒:“可这不都是你选的吗?”   玄微:“……”   她躺回地毯:“如果没遇到他, 根本不会这样。”   貔貅道:“如果真要分手,我建议还是跟对方说一声。”   玄微撅坐起来:“分手是什么?”   貔貅皱了下眉:“就是结束恋爱关系。”   玄微:“我不跟凡人恋爱了还要通知他?”   貔貅道:“当然, 不然无缘无故闹失踪, 我个人认为不太厚道。”   玄微轻嗤:“当我死了不就行了。”   “哇, ”貔貅感慨:“你这女人真无情。”   “我不是女人!我是神龟!”她严肃纠正。   “好好好, 你是神龟, ”貔貅失笑:“神龟——准备在这住多久?我每天来看你,我老婆都快要怀疑我外边养小三了。当然我也只是问问, 怕你想不开,在我这我反倒放点心。”   玄微揪出一袋虾片,双目失焦几秒,而后嗫嚅问:“我是有点想不开……”   她咻得望向貔貅:“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貔貅问:“知道什么?”   玄微嘭一下拍开那袋虾片,鲜味溢出:“就……我前世这些破事儿。”   貔貅毫不犹豫:“那肯定了,但凡像我这种上了些年纪阅历丰富的仙兽, 自然都知道。”   “啊啊啊啊啊啊, ”玄微双手扯着包装袋遮脸,倒头长啸:“好丢人好丢人啊——”   貔貅见她双腿乱蹬,羞耻到无地自容:“知道又怎么了,几千几万年的, 谁没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再说了, 你这事哪里丢人了。”   正装男人斟酌着措辞:“很悲壮,很凄美,今世还能再续前缘,多好。”   玄微忽然反咬起他:“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前尘事,前尘了,这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貔貅当真为自己叫冤:“再说了,当初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跟他勾搭上,朋友圈全是夸他的,还为他一掷千金修习易容术,对了,还有把你坑得不轻险些丧命的歪门邪道锁魂大法,你一直瞒着我?还怪起我来了?”   玄微后知后觉,脸一下涨红,硬邦邦挤出几个字:“就当我眼瞎。”   上辈子居然这么喜欢这个凡人,真乃奇耻大辱。   玄微躺回地上,盯着洁白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块日光瘢痕。   她在心底咬牙发誓,她以后再也不要见到陆晅了!绝对!   ——   翌日大早,玄微去貔貅衣帽间选了一套男装,用易容术将自己打扮成老头,打车去往钟山广场。   此行并无别的目的,只是想确认下她消失这几天,陆晅有没有心力交瘁而亡,死了是最好,这样唯一知道她这些狗屁事儿的凡人从世间消逝,那她也不用再夜不能寐,颜面尽失。   天蒙蒙亮,路灯未灭,如一朵朵花开于幽森之下。   玄微找了一根靠着,路上人烟稀少,只有车辆穿行。   寒气沁鼻,玄微百无聊赖等着,过了会,她从兜里掏出一包麦丽素,蹲到路牙旁,边嚼边等。   她头顶几根白毛被风吹乱,神情略显沧桑。   一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走过。   几秒后,她甩着马尾辫回来,停到玄微面前。   叮叮叮,女孩往她面前丢了几颗硬币。   玄微:???   她讶然抬眼。   女孩满脸同情:“爷爷,你去买些早饭吧。”   下一秒,这个看起来饱经沧桑,瘦骨如柴的老头一蹦而起,还用枯枝似的手指着自己,凶神恶煞地冲她嚷嚷:“买你妹啊,我看起来很像乞丐吗?”   女孩被他吓到,泫然欲泣,手背捂脸跑远了。   玄微险些气晕。   她拎起身上快盖到膝盖的宽大毛衣,阿貅这件男装还是LV的咧!   虎落平阳被犬欺。   都怪陆晅那个狗东西,害她囊中空空,腹有诗书气自华,腹无财宝气自衰,她没了金银财宝的烘托,才会被这帮子有眼无珠的凡人认成乞儿。   玄微皱了下鼻子,捡起那几枚一元硬币,嫌弃地塞回兜里。   气死了气死了,气到每根血管都在尖叫,她真不知自己为何大早跑到这来,躺阿貅的小洋房里睡大觉不香吗。   可来都来了,打车费也付了,不确认一眼岂不是在浪费钱。   如今她身无分文,白手起家,也要适当学会省吃俭用。   玄微叹了口气,再也不蹲路边,转头去到保安亭。   门警正在站军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微一垂眼就看见一老爷子的秃顶,他以为他有事求助,礼貌问:“爷爷,您找人吗?”   “别多问,”老头脾气还不小:“管好你自己,看好你的门。”   门警:“……?”   吃光整袋麦丽素,玄微捻了下指,看到手里轻忽忽的包装袋,目光突地暗了两度。   以前在外边吃东西,食品垃圾都是陆晅主动接手,帮她丢垃圾桶的。他说垃圾分类太难,不舍得她劳心伤肝。   习惯未免过于可怕。   玄微在心里唾弃自己,把包装纸狠狠揣回兜里。   再抬眼,玄微一怔,速速退到警亭后。   这趟没白来,还真让她见到陆晅了,男人扮相照常,背着他万年不变的双肩包,一身黑色大衣,像是天地间冷冽的一笔重墨。   玄微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是他平日上班时间。   哇靠,她火气腾得窜上来,这人怎么回事?没有肝颤寸断悲痛欲绝就算了,还在正常工作?上辈子能为她自杀未遂,这辈子她都不知所踪了!他竟然还不为所动一如既往?真是一辈不如一辈!   玄微扬拳,看他疾走如飞路过,拐进大门外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陆晅进去。   他直接走到一旁保险柜,倾身拿了一块饭团和一支酸奶就去收银台结账。   玄微面对门边货架,装模作样翻着上面的杂志。   纸页如风,吹动她脑壳上可以忽略不计的白发。   她耳廓一动,听见收银员跟陆晅寒暄:“最近怎么不买零食了啊?”   男人微微一愣,没接话。   收银员嘟、嘟扫着价格,又问:“减肥呢?瘦了好多啊。”   男人敛目,眼底黑沉,黯然无神。   玄微不再用余光偷瞄,大胆斜了眼陆晅。   方才她没仔细瞧,现在定下神来从她角度观察,他确实面颊如削,脸色微有些发白,状态是肉眼可见的差。   玄微回头,唇角有了弯弧。哎嘿嘿嘿,看他过得不好,她就放心了。   “也看不到你跟你女朋友过来了,闹别扭了?”收银员替他将那些东西收拾好,长辈一般絮絮叨叨:“女孩子嘛,就要多哄哄。”   陆晅欲言又止,最后一个字没说,只应了声“好”,便走出便利店。   玄微把杂志插回去,刚要跟,想想又回头刷了杯热饮。   插上吸管,她才健步如飞地追了出去。   陆晅一直走到人行道,她也保持一米左右的间距,尾行其后到人行道。   正值上班高峰期。   路口熙熙攘攘,但陆晅个头颇高,跟灯塔似的,在人群中也十分醒目,完全不用担心跟丢。   玄微心无旁骛吸起手里奶茶,还是久违的味道,奶的浓醇,茶的清苦,糖的甘甜,调和得恰到好处,一点不腻。   一口气干掉一大杯,她手里一下轻了许多。   玄微咂咂嘴,再扬眸,隔着人身罅隙,她看到两个女孩停到陆晅身边。   她们眼光熠熠,其中一个指着手机,在问路。   陆晅稍稍倾身,似在试图看清屏幕上的字眼。   接着,玄微听见他熟悉的嗓音,隔着人流,不远不近传来,在教那俩女生怎么走。   女生连声道谢,短发那个顿了下,又把手机递回去,问他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下一刻,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如多骨诺米牌,连番被撞开,不得已辟出一条道,回头找罪魁祸首,却没想到就是个柴瘦老头。   也太没素质了,为老不尊。有人揉着肩暗骂。   老头旁无若人那般,径直从最前面聊得好好的三个年轻人中间猛力穿过。   女生高举的手机,一刹被碰飞出去,摔出两米远。   短发女生吃痛,哎唷一声,皱着眉跑出去捡手机。   “你干嘛呢!”她身畔的长发女一把扯住玄微,她妆容凌厉,看上去就不好惹:“走路不长眼嘛你?”   玄微止步,气氛一时僵滞。   绿灯已亮,各人赶着上班上学,没那时间看热闹,便绕道而行。   玄微掉头,一把扯回自己毛衣,重拍两下,像是不当心沾了一身灰。   她盯住那女生,眼如鹰隼。   长发女生从未在一个古稀之貌的老爷子身上看到过这种精锐眼神,气势登时弱了一些:“你凭什么撞人?”   此刻,短发女生也回来了,她热泪盈眶地抚着自己屏幕:“呜呜,手机屏幕好像摔坏了诶。”   长发女生也仔细看了看,安慰道:“会不会只是保护膜碎了?”   短发女抹了下右眼:“不清楚诶。”   长发女生没好气道:“出来旅游一趟真倒霉,还说杭城人素质高,结果呢?”   短发女生扯她一下,小声:“别说了,这位小哥哥人就很好啊。”   长发女生凑近耳语:“因为坏人都老了啊……”   玄微非凡胎,五感何等敏锐,她听得一清二楚,一下炸声质问:“你骂谁?”   长发女生不看她一眼:“骂谁自己心里清楚。”   一番插曲碰撞,也让陆晅有些尴尬。他不想久留,摸了下眉尾说:“我赶着上班,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话音刚落,脚还未抬,短发女生不死心叫住他:“小哥哥,等一下啊,”她语气绵软,有些撒娇的意味:“真的不可以加个微信吗?”   男人步伐顿住。   玄微绷着身站那,想看这个狗人到底作何反应。   下一秒,她脑袋上方传来陆晅清晰沉磁的嗓音:“不了,我有女朋友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枚硬币   “不了,   我有女朋友了。”   陆晅讲完话, 就越过三人, 朝马路对面走去。   玄微怔愣一下,而后噗笑出声。   长发女生不明所以地乜她一眼,燃生出不快。   刚要追上去, 玄微胳膊再度被那个长发女孩扯住。   朋友被拒, 这个老头的恶劣反应彻底惹恼了她, 她不想就此放过他, 只抑扬顿挫假装客气道:“爷爷啊——我朋友的屏幕您不处理一下就想走?”   短发女生的少女心似乎也跟着手机屏一并碎裂, 她神色难过, 只轻声道:“算了……算了吧, 你跟个老人计较什么啊。”   “为什么要算?吃亏的不是你吗?”长发女生怼她道。   玄微惦记着陆晅去向,心烦气躁问:“要多少?”   长发女安静两秒, 说:“您看着给啰, 这是最新款水果机, 修个屏我估计得不少钱。”   玄微扬声:“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直接给个数额行不行?”   “大爷啊,您这是什么态度啊, 先撞人弄坏手机的是您吧,”长发女一脸好笑:“您一把年纪了视力不好连记忆力也变差了吗, 要是老年痴呆犯了是不是得帮忙联系下您家人好让他们来接你啊?”   这女的过于狂妄了吧。   玄微也被激怒,直接撂话:“行, 我现在就叫我孙子来, 你们等着。”   长发女白他一眼:“那我们就等着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在外处世准则, 短发女生一直劝朋友算了,无奈长发女也是个暴脾气,死犟在那,铁了心要跟这坏老头理论较量,不肯善罢甘休。   一会有你们好看!   玄微恨恨想着,不屑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取出貔貅送她的那台新机,思忖片刻,熟稔地拨下一行数字。   ——   陆晅正踩着阶梯下地铁站,两旁人流汹涌,他大衣口袋里手机急剧震动起来。   他微蹙了下眉,把手机取出来,屏幕上,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个人信息被肆无忌惮泄露与分享的时代,他没少接到过类似的骚扰电话。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的心倏然猛跳。   陆晅停在高台上,按下通话键。   “喂——”   苍老的男性声音。   陆晅心沉了下去。   “陆晅,我遇到事了,你现在给我过来。”   陆晅愣住。   音色可以伪装,但这种理所当然就对他颐指气使的口气,天底下独她一份。   陆晅立刻回头:“你在哪?”   “我在哪?”对面口气有点咬牙切齿:“我在你——刚刚——说你有女朋友的地方。”   陆晅失语。   他挂断电话,握紧了手机,用力到关节发白,而后将它揣回兜里,继续往下走。   走了两阶,他又止步。   下一刻,人头攒动的走道上,一个青年突地逆行飞奔,自然会引来不少侧目。   而他恍若未闻。   原来心脏真的能够撞到胸腔发痛,陆晅人生头一回有了这样的认知。   他停在那个路口,喘息急促。   他往人行道对面望去,刚刚两个问路的女游客还站那,而那个老头,不,玄微,正待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她吊儿郎当倚在一只消防栓上,姿势要多拽有多拽,喝个饮料也跟抽大烟似的。   他视线定格到他手里的奶茶杯上,不自知地勾了下嘴角。   她的这些出其不意,这些情理之中,总是轻易让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红灯过于漫长。   终于可以通行,陆晅大步流星穿过人潮,停在他们跟前。   短发女孩见他回来,双目睁圆,有些惊讶。   长发女孩也瞧见了,指着他说:“欸——你?”   玄微闻声,漫不经心瞥来一眼。   这一下立马被陆晅抓住,男人不再移开一寸目光,眉心紧锁,仿佛要将她桎梏其中。   玄微不动声色偏开头,清了下喉咙,揣兜立正。   陆晅这些天被折磨的不轻,暂时还不打算原谅她的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以至于开口询问时,他的口气也不大中听:“你又出什么事了?”   玄微拍了下宽松潦草的毛衣下摆,不看他,只委委屈屈道:“她们要我赔手机屏。”   “你们……”长发女生神色微妙起来:“认识?”   她想起这个老头的话,又望向陆晅:“你是他孙子?”   “不是。”   “对啊。”   在场两位男性同时说道。   年轻那个拒不承认,年长那个欣然应下。   俩女生懵神:“……?”   她们打量着两人,猜是爷孙俩在家闹别扭,所以装作不认识,老头子铆足了劲闹腾,特孩子气地找存在感也是因为这个。   平白无故误入一桩家庭冲突,短发姑娘面露窘态,忙替自己朋友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不知情,她……就是替我打抱不平……”   陆晅不再看玄微,只说:“多少钱,我转给你们。”   “不用了,真不用了。”短发女孩紧张到鞠躬,拼命拉着同伴走。   长发女生只能扔下一句“看好自家老人吧——”便扬长而去。   她们一走,路口就剩两个人。   陆晅手插回兜里,呵出一口白气。   他满腔难以言表的情绪。   说实话,这个重逢与他想象中的画风迥然不同,虽有过不太唯美的预料,但肯定不会是跟一个谢顶邋遢老头在尾气充盈的路边上大眼瞪小眼。   玄微抿了抿嘴,划拉着脚。   陆晅不吭声,她也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讲话。   陆晅有很多话想问,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准确说,应该是——你这身男装哪来的,一点也不合身,还装腔作势穿着,以为自己挺像回事是吗。   玄微睫毛垂了垂,就是不望向他:“干嘛,你想入手啊?”   陆晅:“……”   陆晅说:“你想什么呢。”   玄微:“那你问我衣服干什么?”   陆晅淡淡别开眼:“搭的太丑,还有哪个男的会这么穿?”   玄微炸了:“哪里丑了?”   她终于剜去一眼:“你以为你很好看吗?”   陆晅大言不惭:“我个子高皮肤白人又年轻,起码比你这种老头好看吧。”   玄微瞠目结舌:“……你要脸吗?”   陆晅面色不改:“我说的不是事实?”   玄微五指收拢,最终还是放开,她抬手,随意划了两下,转身要走。   “往哪跑呢?”陆晅直接喊出声,像个凶巴巴的家长。   玄微步伐没有迟滞,头更是没回一下,接着朝他反方向走。   妈的,一种认命的绝望透顶在陆晅心头弥漫,他三两步追上,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往哪跑呢?”   死老头无辜脸,双眼晶晶亮:“我回家啊。”   “你家住这个方向?”陆晅与她并排行走。   玄微歪了下头:“对。”   陆晅深吸口气,不由分说道:“我去参观下。”   玄微皱眉:“你不上班?”   陆晅道:“反正这半个月把年假都休完了,不介意再翘一天班。”   他讲得轻描淡写,却让玄微心头一揪。   她不想承认更不想表露这种情绪,只低不可闻地“哦”下。   陆晅发现她跟比赛较劲一般健步如飞,走得比十八岁人还稳:“你多大岁数了,要一直这样竞走?要拿金牌?”   “……”玄微速度放缓,心里骂骂咧咧地咬了下吸管。   陆晅视线又来到他手中奶茶上,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东西他就心软,情绪擦不出半分火星,只故意问:“这你家门口买的?”   玄微一顿:“……嗯,怎么?”   他追问:“好喝?”   她语气寡淡:“一般吧。”   陆晅低哼:“那还跑挺远来买呢。”   玄微哈、哈短促地笑两声:“我只是路过好吧,顺便买了杯。”   “嗯,”他顺着她话:“顺便跟着个别人到人行道,看见女孩子跟他要电话,不惜横冲直撞棒打鸳鸯差点把人手机都撞烂了,都是顺路。”   玄微眯眼,一副听不懂不了解样子:“我就过个马路,怎么可能会特别关注你们凡人在干什么。”   陆晅冷声:“是,对,号码是随便一记,电话也是随便一打。”   “没、错!”玄微直视前方。   陆晅愈发毛躁。   虽然知道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是为了气他,可他偏就着了道,被挑起了全部脾气。   多少天没见了?   没一句解释,没一句好话,一如既往的臭脸摆谱,一成不变的收拾烂摊子,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尽给他听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他是专门跟在她后面擦屁股的纸吗?   陆晅心头窜火,说了句“过来说话”就捉住她手腕,拐进街角一个走巷。   他们停在墙边,青砖路,灰岩瓦,环境与初见时格外像。   玄微背贴着墙,乌溜溜的瞳珠始终滑向别的地方,四处乱转,就是不看面前男人。   陆晅是真想把它们给掰回来,再唬一句老实点,最后还是忍了,只问:“这段时间去哪了?”   玄微吸一下鼻子:“你管呢。”   陆晅抿抿唇:“你朋友那?”   玄微一顿,警惕回:“我爱待哪待哪。”   “貔貅是不是?”他大脑灵活,思路如编程一般逻辑通畅:“衣服也是他的?”   玄微不隐瞒了:“对。”   一种掺杂着嫉妒、羡慕、迷惑等诸多情绪的不平衡感冲刷过来,陆晅呼吸变快:“你遇上事了找他也不找我?”   他是她男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那些狐朋狗友。   玄微能察觉到他不忿,并被其传染,也跟着不爽起来:“你知道你之前做过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陆晅眼神明亮到压迫:“之前我除了上班都在伺候你。”   伺候……   这个形容……   为什么听起来格外顺耳……   即使负面情绪有所减淡,玄微也不放弃嘴硬:“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你说啊。”   “不想说了,”她想起来就来气:“再问就吵架!”   可陆晅只希望借此机会一一对峙交代清楚,可惜这头白眼龟眼神依旧怕飘忽乱闪,脑袋跟个敏感的探头似的摇来晃去,就是不来到他脸上。   他真想把她下巴扳回来,给她控住。   可就是这张沟壑纵横的老爷子脸怎么看怎么出戏,怎么看怎么下不去手,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情绪都变成一滩一无是处的糊墙烂泥。   陆晅百般无奈地垂臂:“能变回来再跟我吵吗?”   玄微下巴一甩:“你说变回去我就变回去?有理由吗?”   男人胸腔长久起伏一下,语气并没有因为接下来的内容而变得平缓,依旧凶了吧唧:   “想你了,不行吗?” 第53章 第五十三枚硬币   话音刚落,玄微哑然。   她手背在身后, 指端不由在青砖上抠了两下:“你说变回来就变回来吗?”   陆晅无语。他重重叹口气, 垂眸看向她手里奶茶杯:“你要抓多久?”   “什么?”玄微跟着去看。   陆晅直接将那只空纸杯拿回自己手里,转身走了。   指腹一空, 玄微抬眼, 见男人走到不远处垃圾桶,把空杯丢了进去。   她的心突然就跟化了的岩浆蛋糕似的, 一下子软软趴趴。   这种情绪来得骤不及防。   仿佛吞了颗青酸果,她只能用力捏了下鼻子, 才将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逼退。   等陆晅转头回来,她面色已经复原。   他走回去,刚要跟她讲话, 女孩又从兜里扯出一只袋子, 悬空递给他,神色自若道:“还有一个。”   陆晅低头看, 是已经被她吃干抹净的麦丽素。   “……”他问:“还有别的吗?一次性给我。”   玄微睫毛扑闪两下:“没了。”   陆晅第二次去丢垃圾。   盯着他莫名任劳任怨的背影, 玄微死抿着唇, 才不至于让自己嘴角浮现两个小弯钩。   趁陆晅还未调头, 玄微确认了下周遭没人, 迅速抹去易容术,恢复原貌。   陆晅在巷口转身, 目光一碰上女孩的脸, 人就顿住了。   他眸光深了点, 只停两秒, 就快步回到她跟前。   他快速扫过她白净无暇的面孔,小而巧挺的鼻尖,还有那两段柔软的睫毛……都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样子。   女孩遽地扬眸朝他看过来。   陆晅怔然,怨气也在顷刻间被这双明澈如水的眼睛净化,烟消云散。   他音色变得极度平静:“舍得变回来了?”   玄微袖口有些长,被她不耐烦地往上拉扯:“我想什么时候变回来就什么时候变回来啊,看我心情。”   陆晅倾身,想替她卷好。玄微抽手,又被他捉回去,强行挽起两道。   他垂着眼睛:“貔貅给你卷袖子吗?”   “我自己会,”玄微收手,又装模作样翻捣两下,“又不是没手。”   陆晅回:“有手不能自己丢垃圾?”   “不能。”她一脸问心无愧。   看她毫发无伤,陆晅悬了半个月的心才轻忽坠地,他凝视着她,有了点得寸进尺的念头。   陆晅心神一动,把女孩拉进怀里。   “诶——?”玄微被迫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让你抱了吗——”   陆晅怎么可能放:“什么都不想干,你手长那干嘛?”他顺势把她小手臂摁到自己背后:“只能拿来抱人了。”   玄微:“……”   陆晅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他一直在用的洗涤剂,还有他自己的气味,那种柏木一般清爽、平和、扎实,又富有能量的年轻气息。   他的怀抱温暖且久违。   仿佛有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她都快忘掉了。   玄微渗出泪水,她一声不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安静少晌,她攥拳在他背后猛锤一下。   陆晅痛得嘶了一声。   这女人,每次实行家暴都跟榔头凿洞一般狠。   但他仍未撒手,只深吸气,把她拥得更紧,不自觉低哄:“知道了知道了,你手还可以拿来打人。”   他认了,随她怎么泄恨,即使他一无所知。   只要她回来,能真切回到他怀里,平平安安,有血有肉,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悄无声息地抱了会,有风穿堂,头顶鸟雀振翅飞过。   玄微湿漉漉的眼他衣服上蹭了两下,呜咽着:“我差点死掉了。”   陆晅皱了下眉:“那你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玄微破涕为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好,要不要道声谢?”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脑后头发。   “不必了,”玄微嘟着嘴:“我本来准备永远不理你的。”   这话陆晅不爱听,“为什么?”   “因为……”玄微竖起头来,振振有词:“因为你对不起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豆大的泪珠往下淌,完全止不住:“我钱都没有了……我壳里钱全部没了。”   这幕让陆晅快心绞痛了,他无措地抬手,用指腹胡乱抹着她脸颊:“什么钱?跟我说。”   玄微拎高自己蔫了的小包,抽噎个不停:“就那天,我跟阉人斗法,那个地方没有水,只能把我的钱全融了,不然我就死了。”   陆晅反应过来:“你那些钱币?”   玄微伤心点头,幅度异常微弱。   陆晅不知所以:“为什么找他斗法?”   玄微小脸像沾了晞露的轻荷,事已至此,她也不顾及什么颜面了,只想将那天的事一股脑吐给他,这个总不计代价不问对错对自己好的人,她得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是如何坑害她一次又一次的:   “都是你说焉浔把九婴的魂魄锁在自己身体里,我就也想等你死了之后把你留在我体内,我瞒着你去找他,让他教我,就上当骗了,他们一个要我肉身,一个要我内丹,我斗不过他们。”   她带着哭腔倾吐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陆晅都用心聆听。   这十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空白,荒芜,无能为力。   他在一年之初就请完了年假,踏遍杭城的江河湖川,去了灵缘寺少说十次,像唤了精神疾病一般到处投币,说想她了,要是能听见这句话就回家吧。   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她在人间讯息难寻,能轻易抹去痕迹,他这一生恐怕都走不进她的圈子,只能傻坐在家里,头绪全无,无从下手,对自己失望,也绝望到谷底。他从小到大学业有成,顺风顺水,志得意满,是“别人家小孩”,却在短短几天内开始自我怀疑,憎恶自己为什么这么普通,为什么只是个凡胎。   他怕今后都见不到她了。   余生忽然变得比想象中要长。   到头来,罪魁祸首居然在他。   玄微这样对他,他连想都不敢想,心头萦绕着惊喜,心酸,可更多的是痛意。   陆晅如芒刺背,沉着声问:“当时怎么不联系我?”   玄微瘪了瘪嘴,“你来了肯定也是死。”   “?”陆晅回:“这么看不起我?”   玄微用袖子揩泪:“你一直这样,一直这么没用。”   陆晅心焦又无奈:“我怎么就没用了?”他指着一个方向:“刚才谁叫我来帮忙的?”   收手时他顺道瞄了眼腕表:“班都没法上。”   玄微嘀咕:“那你去上班吧。”   “还上个屁的班。”她别扭委屈的样子怪可爱的,陆晅又想抱抱她,索性也这样做了。   玄微被搂着不放,心里又好气又泛着点甜:“我钱没了,你又不上班,那我以后岂不是要一直饿着肚子了。”   陆晅收臂,牵起她手:“跟我走。”   “去哪?”   “回家,”他顿了顿:“吃饭。”   ——   两人重回小区门口。   陆晅拉她走进那家常逛的便利店,一开门,他就环视一周,低声问:“刚才躲哪的?”   玄微扭脸:“躲什么了,我站哪也要汇报?”   陆晅无言一秒,哼了下:“不说就不说,”他指节收紧,将她手牢牢裹住:“反正这会在我手里了。”   早晨寒暄过的小伙又来光顾,手里还牵回了自己的小女朋友,收银员不禁喜笑颜开:“哄回来了啊。”   陆晅笑得很乖:“对。”   “好嘛,我就说要多哄,”收银员调侃:“女孩子就要多跟她们讲甜言蜜语呢,人不能轴,多让着人小姑娘。”   陆晅还是愉快应声。   店内不止他们三个,其余顾客都朝这好奇打望。   被迫成为话题中心与人群焦点的玄微,不作声地摸了下额角。   陆晅拎了只购物筐,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取下玄微惯常爱吃的那几样,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问她:“还想吃什么?”   “行了。”不知为何,恢复前生记忆后,她再见陆晅,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捉摸不定,是理亏?还是怅惘?埋怨?耻辱?她难以描述。   当年情爱交织,生离死别,过于浓烈,她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居于人上,差遣他当牛做马。   她的一瞬失神,被男人尽纳眼底:“怎么了?”   玄微戳戳筐里一袋薯片:“就觉得够多了啊。”   “这也多?”陆晅注视着额发:“以前放满两筐你也没嫌多过,还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把店买下来。”   玄微:“……”她不好反驳,就重复:“真够了。”   陆晅握了下把手:“好。”   她有心事,且不知掩饰,他怎么可能不注意。   结完账,在收银员大婶“等着吃你们的喜糖”的激情祝福中,两人并肩出来。   岁暮天寒,青松孑立,大道上俱是全副武装厚裹徐行的人。   不言不语走了一段,陆晅忽问:“你前阵子都待貔貅那?没去别的地方?”   “嗯。”玄微瞥他一眼,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   陆晅又问:“也没认识别的人?怪、仙、妖?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如此谨小慎微,交友也很看重品质,不至于一变穷就饥不择食。   陆晅抿了下唇:“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说?”   凡人投胎便是新生,到死都不会有前尘印象,所以玄微不想提及,否认三连:“没啊,怎么会,我还有什么能瞒你。”   陆晅盯着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玄微道:“什么?”   陆晅一口气讲完:“像那种另寻新欢玩失踪最后没好结果又回来找我接盘的渣女。”   可玄微一个字都没听懂:“哈?”   “我开玩笑的。”嘴上说着开玩笑,但陆晅还是无法自控地垮了脸。   他知道玄微脾性,她干不出这种事。   主要是,女孩绝对还藏着掖着不少沉甸甸的心事,却不肯与他分享同担的态度,让他有些忿忿不平,继而失望无力。   “你知道你完全藏不住事吗?”问出口陆晅就后悔了,他下意识自省起来,女朋友好不容易回来,死而复生,活蹦乱跳,怎么还能对她有更多要求。   想着,他伸手捏了下玄微脸颊,安抚他的小龟崽。   玄微这时才恍然大悟,望了望天,口气一成不变:“和你说了也没用啊。”   她反复触他逆鳞,陆晅已在急眼的边缘反复横跳:“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你怎么老这么看不起我?”   玄微面无表情地斜他:“我说你上辈子骗我给你当小妾负了我就算了最后还把我害死,你信吗?”   陆晅停顿一秒:“不信。”   他如同听到一桩宇宙级荒诞怪事:“怎么可能——?” 第54章 第五十四枚硬币   玄微别过头去,如在置气:“怎么不可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陆晅叫冤:“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同一个人?双胞胎是同一个人吗?”   玄微加快步伐, 不想听他狡辩:“就是你。”   陆晅啧了声, 握紧她手:“先回家,先吃饭, 我们慢慢讨论。”   玄微不吭声了。   两人进了电梯, 陆晅没动,目光一直落在她头顶。   玄微抬眼, 疑惑望他。   陆晅下巴示意:“你摁。”   玄微:“为什么你不摁?”   陆晅回:“想看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住几楼。”   玄微磨几下牙根,伸手按下顶层。   陆晅:“……”   他无奈勾了下唇, 用拎袋子那只手按下16F。   男人手骨节分明,稍一用力,手背就会横出两段脉络清晰的青筋。   玄微故作幡然醒悟状:“原来你家住十六楼啊。”   陆晅淡着声:“你家也住十六楼。”   玄微不再吱声。   他一字一顿补充门号:“1602。”   玄微:“……”   陆晅扣着她手, 意有所指:“记清楚了, 别认错人,又走错家门。”   玄微白他一眼, 想想不到位, 又更使劲地瞪了下。   陆晅却跟得了褒奖似的周身舒爽, 忍不住耸两下肩, 笑容也更开了。   ——   到家后, 玄微拖鞋都没趿好就欢呼雀跃地蹦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单人沙发上。   她搂着抱枕左右摇,小鼻子埋在里头重重地嗅, 她好想念她的宝座啊。   完美契合她的仙体力学, 躺在里面就像靠在一丛柔软的恰到好处的浮游荇藻上。   陆晅把买回来的鲜冷食物往冰箱里揣, 他瞥了瞥一脸沉醉的玄微, 一度怀疑她是因为这破沙发爱屋及乌,才跟他谈恋爱。   陆晅叫她:“要吃什么?”   玄微噌得竖起脑袋:“都行。”   陆晅在袋子里挑挑拣拣,突地想起要带去公司的饭团还在兜里,还没吃。   他拿出来,放微波炉里热了下。   又热了一盒套餐饭,陆晅一起拿过去给她。   玄微在接电话,是貔貅打来的。他例行每日探“病”,却发现别墅里已经空无一人。   陆晅在茶几旁坐下,判官似的盯着她。   玄微扯谎说自己出来散心,但被陆晅这么一看,整个人就不自在起来了,口气也变得飘忽:“嗯,嗯,啊,好,下午就回去。”   陆晅啪一下拉开手里的气泡水易拉罐。   玄微心头一跳,说完再见,就挂了电话。   陆晅仰头,一口气喝了半听,而后把它搁回去:“谁打的,貔貅?”   “嗯。”玄微闻到香味,也爬到茶几旁,一心一意拆饭团包装袋。   陆晅有点吃味:“你还要回去?”   “对啊,”玄微咬了一大口,“不然呢。”   “不跟我住?”   玄微抿了下唇,点头。   陆晅问:“那你跟我回来干什么?”   “吃早饭啊。”她大眼睛扑眨,故作天真无邪。   陆晅搓了下额发:“不是,你主动找我,跟我和好,然后又拍拍屁股走人?”   玄微捏出一根黄色的酱萝卜,送进嘴里:“谁说我跟你和好了,你都不承认自己有错。”   陆晅偏了下身,朝着她:“我们捋一下,是我跟你说那个姓焉的可以封印魂魄,□□的确在我,但这个我们讲清楚了,这事我是有错。但你口中的上辈子,我不想连坐。”   玄微看他:“为什么?”   陆晅不假思索:“因为我不是他。”   “你就是他。”玄微一口咬定。   陆晅绝望:“为什么?”   玄微振振有声:“不然你为什么喜欢我?”   陆晅没料到她又把这个绝世难题搬上台面:“……我怎么知道?喜欢就喜欢了。”   “那不就对了,因为你上辈子就喜欢我,所以这辈子还喜欢我。”   这套奇幻逻辑令陆晅无言:“他的喜恶关我什么事,我喜欢你,只是我个人的选择。”   玄微喝他那听气泡水:“除了你,别人怎么没喜欢我?”   “你又没跟别的人相处过。”   怕她听到这话真去找别的人类处了试试,陆晅安静几秒,沉住气道:“玄微,你知道物质的构成吗,它们的粒子是不同的。化学角度来看,每一样物体的组成元素区别也很大,遗传学上两个人的遗传特征都不一样,怎么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哲学有句名言讲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你凭什么认定这个人就是我?”   男人语速极快地叭叭一堆,玄微听得一头雾水,满脸迷茫。   陆晅:“……总而言之,我不是他。”   玄微嗤声:“反正你也不会有前世记忆,随你怎么说。”   陆晅撑脸,半晌吐出一句:“你也是前世的你吗?”   玄微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她才不会那么蠢,瞎眼一般受人蒙骗,爱得那么深。   陆晅拍手,一锤定音:“这不就得了。”   “……”啊,竟然就这样入套了?玄微把易拉罐捏出皱褶。   “所以为什么要计较这些,”陆晅自顾自下结论:“这辈子好好跟我过不行吗?”   玄微闻言怔忪,又眼热起来:“因为一想起来就不爽!丢人!你跟他长得一样,总会不自觉把你们重叠,然后我就不得不又想起这些不好的事。你知道吗,我前世可牛逼了,能吞海移山,也比现在漂亮很多。”   见她眼眶发红,陆晅语气松软几分:“反正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孩子。”   她纠正:“我是说原身!”   “哦。”   “哦?”   陆晅挠了下鼻端:“能有多漂亮?”   玄微:“你当年一见倾心,看到之后就给我送花,就有那么漂亮。”   “真的?”   玄微重重点头。   陆晅蹙了下眉头,半信半疑:“我前生是雄龟?兽?”   玄微暴风狂怒,乱拳捶打:“你就是个低级羸弱的凡夫俗子!”   “……等一下,”陆晅横开她小手:“既然我是人,那我为什么要对一只兽动心,因果不太对劲。”   “你就是动心了!”她一定要将此事定案。   陆晅沉吟:“我前世口味还挺重。”   玄微指节又发痒了。   陆晅笑,架住她双手,不执着于排斥这码事:“后来呢。”   “后来你死了。”   “嗯?”剧情进展与起伏未免太大,陆晅一下有点懵:“喜欢完你,我就死了?”   她咬牙切齿地往外蹦字:“对啊,你活该,咎由自取。”   “因为我骗婚,让你当小妾?”男人主动拼凑起这些散碎的信息,只望借此解开她心结。   “对!”   陆晅摸着下巴:“那我是不太好。”   玄微严肃更正:“岂止是不太好!”   “嗯,”他忽然认真:“是很不好。”   男人话锋一转:“但现在肯定不会有了,重婚要判刑坐牢。”   “我只会跟你结婚。”他说。   玄微一顿,因为他过分正经,又过于正式的语气与神情。   她回身玩餐盒上叉子,借故避开他眼睛,没好气嘟哝:“你上一世也这么说,把我骗得团团转。”   “他是人吗?”陆晅抬高下身,靠近她一点:“还有吗,我跟你一起骂。”   “还有。”   “说。”   “府上出事后,你还赶我走。”   “脑子没病吧这人。”   “你去上朝,后院人就欺负我。”   “他还当官?当成这样?是男人吗,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你平常都把我关在你宅子里,不让我接触人。”   “……”陆晅想起自己也曾干过这档子事,有些感同身受,稍有异词道:“不让你出门,我估计可能是担心你被……”   玄微剜他:“你不是说陪我骂的吗?”   “骂。限制你出行,不尊重人权,怎么能擅作主张把一个姑娘放家里,得先征得她同意才可以。”   “就是!”   “太自私了,我也看不起这种人。”   “对!”   “我不会这样,”陆晅信誓旦旦:“你放心。”   玄微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那我下午可以回貔貅别墅了吧。”   “……”   这算给自己使绊吗?   陆晅沉默几秒,一本正经打商量:“玄微,玄女士,玄神兽,可以住回来吗?”   他突地想起什么,起身走到背景墙边,叩了下龟缸玻璃:“你的小天地,我每天都清理换水,你尽管待,我不会干预。”   玄微这才注意到,案头香炉里,还有几根未燃尽的余香。   她又非常丢分地心软了。好气自己哦。   玄微收回视线,揭开自己面前的饭盒,装不经意问:“我都不在,你还拜呢?拜空气啊。”   陆晅看过去:“天天拜,假装你还在,恳请老天,让你回来,”陆晅微微一笑:“看来还有些用。”   他说着说着,语气自鸣得意起来。   玄微铲饭:“我吃饭了。”顺势挂出一脸“勿扰”牌。   陆晅坐回她身边,看着她吃,心满意足。   突地,他手机响了,陆晅瞄了眼,是人事部电话。他故意打开免提,那头是相熟同事,劈头盖脸质问他怎么又没去上班,这阵请假也太频繁了吧,是不是接外包了要跳槽啊。   “家里有事。”他以不变应万变。   那边追问:“下午来得了吗?”   “应该也不……”   玄微打断他:“你还是去吧。”   陆晅问:“我不在你怎么办,又要走?”   玄微烦恼,用叉子连戳几下鸡块:“我再想想。”   “当真?”男人语气一下昂扬。   玄微点点头。   人事部:“……”   对面识趣地挂断通话。   吃完饭,玄微就回到缸里冷静,她急需清醒的头脑,周密的思考,理性的判断。   到最后,她却研究起内部环境,里面水质确实干净到不像话,玻璃壁不见没一点污迹,俨然时刻准备着,只等她回家。   光融融的,晒得玄微周身舒爽。   她把头缩回壳里,半眯起眼,只想打个盹,隔绝身外事。   这期间,陆晅都没再来过她。   临近中午,她隐约听见他开门,道了句谢。   一个念头猛一下窜出,这畜生居然不知会她一声就叫外卖吃独食?   她听见陆晅的步伐在靠近,手里似乎拿着样东西,窸窸窣窣。   待他停在缸前,一下芬芳扑鼻。   玄微好奇,在龟壳里悄咪咪睁开眼睛,她视野瞬间被绚烂色彩占满。   一束花被陆晅放来案上,配色别致,香气四溢。   “没见过你以前什么样,但我觉得你现在也很漂亮,”他一下笑场,随即清了下嗓,一本正经道:“每天都想送束花的那种漂亮。” 第55章 第五十五枚硬币   吃完午餐, 玄微又回到龟缸里。   陆晅知道她还在别扭,但这样……实在太像一只乖顺听话的小宠物了。   陆晅简单收拾了一下, 决定听从她意见去上班,给她消化的时间与空间。   这一阵他心烦意乱,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寻人,耽误了不少工作,快被分揽重任赶工加班的同事的尖锐目光扎成筛子了。   陆晅套上大衣, 打开手机,刚要去部门群里告知一声。   却见里头已经刷了快六百多条消息, 还有不少是艾特他的,他们可没少埋汰调侃:   ——@陆晅, 可以的。   ——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万万没想到是失恋。   ——错了,是破镜重圆。   ——看不出来,咱们不苟言笑的组长,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笑死,请假那么多天是去追老婆了。   ——是那位电梯女神吗晅神。   ——什么电梯女神?   ——就我们上回下去吃东西,在电梯里碰到陆晅跟他女朋友。   ——刚货原来是妻奴。   ——不, 是研发部巨塔沦为舔狗。   ——讲一下经过吧, 我太好奇了。   ——@陆晅, 那天下午突然跑路是不是女朋友给你发分手短信了?   ……   陆晅:……   陆晅:毛病?   他耳根微红,吐槽人事部那位有够嘴碎, 但从他别有用心故意开免提给玄微听开始, 他早该料见, 公司内部会有这般反应。   他一句毫无力量的粗口并没有让大家就此止息,反而越发肆无忌惮地在聊天频道狂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陆晅:等着,下午就去找你们。   这个威胁就更拿不出手。   刘约跟陆晅最是相熟,哪肯就此甘休:那是,女朋友回家了,自然才有心思上班。   有人问:回家?陆晅跟人姑娘同居了?   刘约:早就同居了好伐!   另一位道:靠,看不出来,我以为我们组长一直是圣洁男孩。   聊天栏里,又是一连串揶揄长笑,大家其乐融融。   陆晅当即选择闭嘴,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就只陪了个[微笑]。   同部门程序媛抓紧机会压榨上级:别害羞啊,晅神什么时候请大家吃个饭,这段时间我们可没少帮你分忧代劳。   刘约激情附和:就是,把女朋友也带上!   下面一窝蜂复制刘约消息的队形党。   陆晅瞥了眼两耳不闻缸外事的龟崽,回复:再说吧。   陆晅按灭手机,走回龟缸旁,低声问:“睡了?”   闷壳里那位掩耳盗铃道:“睡了。”   陆晅轻笑一声:“那,午安。我真得去上班了。”   “哦。”   陆晅把手机放回兜里:“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我给你叫。”   玄微应:“行。”   她使唤人的理直气壮倒是亘古不变,陆晅努力收起一些笑意:“真走了。”   “走走走走走。”玄微一下切换成赶扫把星语气。   陆晅非赖着不动,拖着尾音,懒散重复:“真走了啊?”   “快走。”她睡意都被他吵散了。   陆晅敛眼,凝视了会她凹凸不平的壳,心头没缘由的浮出一缕嗟叹,而后离开公寓。   ——   同事们果然不肯息事宁人,一进部门,满场都是嘘声。   陆晅不知是气是笑,只充耳不闻,懒得理会他们的吵闹。   “请客!请客!”   好事的男同事蜂拥而至,喊口令般围住他。   “……喂,”陆晅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一惯脸皮薄,处理不来乱糟糟的人际关系。此时坐在显示屏后边,只觉得无所适从:“有毒吧你们,还要不要上班?”   “还没到点诶。”有人取出手机看了眼,嬉皮笑脸。   陆晅撑头,皮笑肉不笑:“等我问问行吧,她不来我自己请,可以吗?”   “嚄——不行哦——”   他现在随便一句话,都会成为大家起哄的由头。   办公室里众口嚣嚣,闹闹哄哄。   好在有别部门高管过来交代事,众人才一哄而散,不然一时半刻的,陆晅还真没法脱身。   陆晅抵着鼻梁骨,心不在焉盯了会屏幕,又拿起手机。   他点进玄微微信,没一会又退出去,想想还是再次按开,打下几个字,再快速删光。   如此往复,好几个来回。他左思右想,一筹莫展。   他忍不住开始考虑将来的事了,如果他们真要共度一生,玄微总要面对人类社会,面对他的圈子,他人生中的一切。   她曾控诉他的专/制霸道,今天又和他痛诉,他上一世也做过类似缺德事。   陆晅不懂这样是对是错,他潜意识里只想为她遮风避雨,为她提供无可挑剔的荫庇所,却不想承认这其实是变相圈禁。倘若他终己一生画地为牢,那她将无法舒展躯体,顺理成章走到天光之下。   还是得问问玄微,征求她想法。   陆晅思忖片刻,发了条消息过去:我同事叫我请客吃饭,还让把你带上,你想过来吗?   焦灼不安地等了十多分钟,那头才有了回信。   她在抓重点方面总是稳扎稳打:吃什么。   陆晅忍俊不禁,不知该笑她傻还是该夸她精。   他回:你想吃什么?   玄微一时半会似乎难以定夺:太多了,我得想会。   陆晅挑了个下眉,有些意外地敲字:你同意跟我一起请客吃饭?   她很洒脱:有饭干嘛不吃?   陆晅:但不止我一个,会来不少人。   玄微回:我吃我的,跟他们有关系吗?   陆晅长叹,坦白心底忧虑:他们肯定要找你说话,可能什么话都讲得出来,我担心你应付不来,毕竟你很少跟人类相处。   玄微回了个讥诮意味颇为强烈的微笑:我还要人来教我怎么做人?   陆晅沉吟:也不是。   他想了下:晚上你有空出来吗,我们先试个水?   玄微:试什么?   陆晅形容的如同游戏内测或手柄使用感:试你对人情世故的灵敏度。   玄微:无聊。   陆晅:只叫两个很好的朋友,一起吃顿饭,你试着跟他们交流看看?   玄微:我是哑巴还是怎么了,吃个饭说个话也要这么大张旗鼓未雨绸缪?   陆晅认真:当然要。怎么样,要不要试一下?   那头立马回:试试就试试!放马过来啊!   她这两句话,跟大气爽朗毫不沾边,反像是磨刀霍霍上战场,要给陆晅一个痛快打脸。   陆晅也很苦恼。   可没办法,他们将来肯定要结婚,各方应酬倒好打发,也能想方设法为她隔开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反正他本来就不是圆滑之人,可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他老妈一面吧。   陆晅啧声,这或许就是私养野生动物的惩罚。   陆晅打开大众点评找店,确定后就打给那边订好人数座位。   他私聊刘约:晚上吃饭?就我,你,小苑,我女朋友。   刘约:?你干嘛?   陆晅:我咋了?   刘约:其他人呢,别整的我俩跟偷情一样。   陆晅:滚。   刘约:……   陆晅:我女朋友宅,内向,胆子小,但我看这顿饭局是躲不了了,就先带她跟你吃一顿,熟悉一下。   刘约:嘿嘿,长得是挺二次元软妹。   陆晅:晚上。   他分享了一个地址。   刘约点开一看:卧槽,这家火锅我早想去吃了,就是人均太贵。   陆晅:别迟到。   约完好友,陆晅把同样一份地址分享给玄微,说:下班后我给你叫辆车。   玄微:我自己去。   陆晅失笑。   ——   临近下班,刘约就跟大白鹅似的伸着脖子,搜寻陆晅地理位置,翘首以待。   陆晅头疼,给他发话:你敢再明显点?   刘约憨笑,把脑袋埋回去。   终于熬到六点,陆晅收拾好双肩包,大步离开座椅。   以往他走得最晚,当之无愧的工作狂魔,所以这一起身离席也惊起不少人。   明白灯光下,办公室里又是稀稀落落的起哄。   “哇,晅神这么早就下班啊。”   “你懂个什么,赶着回去陪妹子啊!”   ……   陆晅硬着头皮开溜。   刘约紧跟其后。   两人走进同一个电梯,刘约对着金属壁捋头发,他吹了下口哨说:“小苑说她已经到了。”   陆晅有些忐忑,长吁一口气,取出手机,给玄微发消息:你出发了吗?   玄微回:出发了。   陆晅拢了下手指,想交代些事,最后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她口气看起来得心应手,可他却更紧张了,心挤压到嗓子眼,担心出差错。他倒不怕丢人,就怕外面鱼龙混杂,玄微神经大条,一不小心又露了馅,让自己误入险境。   俩男人打车到达连文坊,刚走到门边,就有个女人笑眯眯扑到刘约身上来,是他未婚妻,吴苑。   吴苑是做公关一行,整个人看起来体面利落,但一见自家男人,笑容又十分清甜,有股子小女人的娇憨。   陆晅瞄瞄他们,又看眼腕表。   两人旁若无人相依相偎地说了会话,吴苑才与陆晅搭腔:“大忙人,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请我俩了。”   刘约手搭在她肩上:“请你帮他掌掌眼呢。”   “看谁?”   “他女朋友。”   “哇,”吴苑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你真谈对象了啊,一声不响就搞这么大?”   刘约嗐了声:“人都同居了。”   圣洁男孩不打算再解释这事儿了,只说:“再等会,她马上到。”   吴苑笑道:“没事,等多久都没关系,跟我们客气什么。”   此时,一辆出租车刹停在路边。   陆晅往那扫了眼,心便一提。果不其然,上边下来的是玄微。   她换了身他之前买给她的粉色棉服,衬得小脸皙白通透。   只是眉头龛那,行如疾风,目不斜视,像个铩羽而归的将士。   陆晅赶忙上前,叫她:“玄微,这呢。”   少女方才仰脸看向他,面色稍适松动几分。   幻灯夜景里,她手背白的晃眼,陆晅下意识握住,“冷吗?”   “不冷。”她寡着张脸,警惕环顾四下,如一只应激野猫,就差要炸起毛来。   陆晅攥紧她手,小声说:“别紧张。”   玄微呵出一团白雾:“我才不紧张。”   那边两人已经好整以暇等着,一脸老父老母慈爱笑。   陆晅拉着玄微过去,他心怦怦跳,以至于讲话都有些顿塞:“这是……她叫玄微,是我……”   “我叫玄微,”本来还坑着头一脸与世界为敌的叛逆少女,忽的昂起下巴,吐字清晰道:“可以赶紧进去吃火锅了吗?” 第56章 第五十六枚硬币   此言一出,刘约跟吴苑俱是一怔, 前者立马熟络笑起来:“是, 老站在外边多冷,进去聊。”   吴苑赞同, 挽住他胳膊, 示意他进门。   两人一道入内, 服务生领他们去预定座位, 陆晅与玄微紧随其后。   虎视眈眈盯了会他们紧挨的身躯, 玄微扬眸望向陆晅, “我也要。”   陆晅垂眼:“嗯?”   玄微指指前面:“跟他们一样。”   陆晅还是不懂:“要什么?”   玄微翻眼吹头发:“你手臂。”   陆晅明白过来,低笑了声,伸出手。   玄微立马抱住, 她小小软软, 圈着他胳膊, 像只可爱的臂部挂件。   走道里白雾缭绕, 鲜香四溢,两边饕客都在谈笑, 服务生红光满面地擦身而过。   玄微始终注意着陆晅朋友:“他们也在谈恋爱?”   陆晅“嗯”了声,又说:“他们都要结婚了。”   玄微问:“他们认识多久了?”   陆晅想了想:“一年多。”   “我们一年后也会结婚吗?”   她的直白让陆晅滞了下:“你愿意也可以。”   玄微的反应仿佛应届生在决定论文议题, 极其板正严肃:“我想想。”   陆晅扯了下唇:“好。”   陆晅提前订下的餐座位置不错, 临着窗, 侧目便是灯火水影。   他们二对二迎面而坐, 服务生递来餐单。   陆晅把餐单交给刘约, 又把另一张给玄微, 让他们点。   刘约点餐任务转交给女友,让她选自己喜欢的汤底食材,吴苑只是摇头:“我没来这吃过。”   她转眼望向陆晅:“你有推荐吗?”   陆晅回:“我也第一次来。”   吴苑又去看玄微,不想她已经像临近收卷急着涂满答题卡的学生那般,奋笔疾书在菜单上利落划勾。   吴苑莞尔:“看来你女朋友比我们懂。”   陆晅也抿唇,淡笑一下。   刘约将这顿饭的重心往玄微身上引:“玄微,你来这吃过?”   玄微看回去,转了下手里铅笔:“对。”   刘约笑了,促狭地扫了眼:“没跟我们陆哥来吃,那是跟谁吃的啊?”   玄微不假思索回:“阿貅请我吃过。”   “嗯?”刘约唯恐天下不乱:“阿貅又是谁?”   玄微答:“朋友。”   “那你朋友挺有钱啊,这家店人均消费很高。”   玄微勾唇,自豪道:“是很有钱。”   刘约挑了下眉,与吴苑互使了下眼色,而后看回来,找她说话:“你叫玄微,是什么玄,什么微。”   陆晅接过话头:“玄武的玄,微妙的微。”   玄微诧异瞥他,这人居然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在姓氏方面自我介绍的话。   吴苑烫着面前的杯碟:“这姓氏有些少见。”   刘约见她未施粉黛,相貌稚嫩,跟个清纯漂亮高中生似的,忍不住问:“你多大了啊。”   陆晅心一抖,生怕她语出惊人,抛出一个千百岁之类的古怪回应,再次抢答道:“二十。”   玄微顿了下,没辩驳。   刘约吃惊:“卧槽还真在上学啊?在哪所大学?晰大?工商?还是美院?”   陆晅说:“都不是。”   “那是?”   玄微终于点完了,专心应付起这些凡人:“我不上学。”   “已经工作了么?”   “暂时无业。”   “那你现在做什么。”   玄微把画的密密麻麻的餐单还给身边男人:“做陆晅的主。”   陆晅:“……”   吴苑:“……”   刘约:“……”   桌上安静三秒,刘约笑喷:“什么,我没听错吧?”   玄微扬眉:“嗯?”   吴苑也笑的腹痛,上气不接下气:“是我……理解的那个主吗……”   陆晅脸已经红透,否认:“不是,别听她说,少往那方面联想。”   “怎么不是?”玄微转头看他:“你本来就供养我啊。”   陆晅:“……”   刘约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拍胸口:“看不出来啊陆晅,情趣玩得溜得飞起啊。”   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陆晅不得已打哈哈道:“她明显在开玩笑啊,她本来平时就爱讲一些冷笑话。”   男人努力圆场,但听起来更像是心虚紧张,颠三倒四:“她意思是,有些事我平时会参考她意见,让她做主。”   “别说了,”吴苑撑着唇,挥挥手:“你放心,我们不会外传,吃了这顿贵重火锅,大家都是自己人,绝对不会出卖你。”   人类的相处相识就不就是交换个人信息,玄微迅速领会,睫毛纹丝不动反问道:“你们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陆晅忙要介绍友人,玄微瞄他一眼:“你不能让人自己说吗?”   陆晅噤声,坐回原处抿柠檬水。   对面二人叹为观止,何曾见过,总在工作群怼天怼地对他们挑剔万分的组长,此刻就像个顺毛大型犬一样老实巴交,言听计从。   真想把这幕录下来,让公司众人人手一份。   刘约乐到岔气,捂着腰说:“我跟陆晅是同个部门的,我叫刘约。”   吴苑简洁地介绍自己:“吴苑,在公关公司。”   玄微颔首,长辈一般老气横秋说道:“你们能跟陆晅做朋友,我很欣慰。”   陆晅:“?”   刘约接口:“应该的,应该的。陆神工作上虽然严格,但私底下还是蛮好相处的。”   他口无遮拦,卖兄弟比抢号还快:“他今天还跟我说你内向,胆子小,我是半点没看出来。”   玄微闻言,难以置信望向陆晅:“你侮辱谁?”   陆晅脑壳痛:“这点我可以解释,我是看你出门少,担心你应付不来。”   “怎么可能?”   “嗯,我的失误”   “对,你的失误。”   “是。”   “我胆子小不小你不知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窝里横?”   “我在外面也很横好吧。”   “看出来了,再接再厉。”   看他们相处甚妙,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刘约与吴苑又不约而同露出姨母笑。   ——   酒足饭饱,两人打车回了家。   好在玄微一鼓作气点了不少,上菜后大家都忙着烫蔬捞肉,珍惜这顿价值不菲的聚餐。席间聊天也是有一茬没一茬,玄微专心致志对付食材,也有问有答应付下来,虽敷衍,但也好过有差池。   回到家,带上门,陆晅才如释重负。   玄微躬着身换拖鞋,他眼皮耷那,瞧着她珠白的后颈。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酌了些红酒的关系,他喉咙里有点燥。   等玄微起身转头,他胳膊一带,把她夹来自己怀里。   玄微错愕扬眸,看向他,她双目总如倒映着群星,有种婴儿才该有的纯净分明。   陆晅倾头,终于从她瞳孔里找见自己。   快吻上她唇时,女孩偏开脸。   沉醉的情绪被打断,陆晅徒生不快:“不能亲吗?”   玄微义正言辞:“不能,你今天当众侮辱我了。”   陆晅反唇相讥:“谁辱谁?”   玄微仔细复盘今晚全程,确定道:“我可没辱你,少贼喊捉贼。”   陆晅手收在她腰侧:“你说你是谁的主?怎么,我一个大男人,是你的仆?还是奴?”   “不是吗?”玄微抬下巴,趾高气昂。   陆晅低笑:“你听我朋友怎么说我了?”   玄微大声嚷:“说什么啦,我看他们很高兴。”   陆晅点两下头:“对,因为这是情趣。”   玄微白他一眼:“主仆关系算什么情趣?真弄不懂你们凡人。”   她妄图剥开他指节,不料他控得更紧。她觉得,陆晅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有种微醺的迷醉,以及,胆大妄为。   “你弄不懂的多去了,”陆晅双眸漆黑,声音微哑:“别再拒绝我了,我的主。”   他俯身含住她下唇,不容置喙。   雄性的虔诚多为征服的前章。玄微要推,已经被他反扣住手,衣料摩擦,趔趄间,她被抵上墙面,男人周身都在用力,腿部也紧贴着她。   她动弹不得,感受到了他的舌头,有淡不可闻的酒甜。   陆晅的呼吸变沉,变粗。   如同在舔舐猎物。   玄微忘了挣扎,因为身体内部滚淌出来的变化,那是一种奇异的反应,灼热,淋漓,渴望。   她多年前就从讹兽那里对这种微妙的状况有所耳闻,知道是兽类求欢的本能反射。   只是过往没体会过,当下突如其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等稳住心绪,细想一番,就能对号入座,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兴许是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玄微耳垂突然被重咬一下。   她嘤咛一声,脸颊被他的气息蒸得透红。   玄微准确认知到这种诉求,手指扣到陆晅胸口,正式叫他一声:“陆晅。”   陆晅不想终止这种纠结,不想远离她柔软的脖颈,但还是应着:“嗯?”   玄微捏了捏拳:“你是不是想跟我交/配?”   陆晅:“……”   他抬头,脑袋发热:“你想吗?”   玄微沉吟:“也不是不可以。”   陆晅一顿,有些意外,但也跟着紧张,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你知道人怎么做?”   又是短暂沉默,玄微坦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陆晅纳闷,人也跟着冷静了。   他没有过,她也跟他说过她没有过,所以这种成竹在胸的回答是怎么出现的?   玄微脱口而出:“我上辈子经历过啊,所以有印象。”   陆晅:“……”   陆晅在一刻间意兴阑珊,他撑墙立住身体,有些气笑不得。他握住玄微按自己胸口的手,惩戒般用劲攥了两下。   玄微要抽,他给捉回来,抿了抿唇:“你猜我这会想什么?”   “什么?”   “我想穿回去,”他仿若恨之入骨:“亲手杀了他。” 第57章 第五十七枚硬币   玄微轻嗤:“再讨厌也是你。”   “不是!”陆晅气急败坏纠正。   她散漫应着:“哦。”   她总架出这副故意气他惹他坏样,按理来说他得掉头就走, 罚罚她。可眼下这张小脸又白又嫩, 像初放花,陆晅心旌神驰, 单手扣住她面颊, 亲了亲她额头。   陆晅放开她。   同时也移开眼, 在克制, 意图摁灭那些**星火, 激狂想法。   他当然想占有她, 天知道他有多憎恨那个所谓“上一世”他,用妒火中烧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没有那些回忆,而她有。这多不公平,从此她望向他目光与思想, 便有了那个人掣肘和干扰。原本这个有血有肉、面目直观他,被覆上一层透薄宣纸, 那上面有那个人画像,他怕她从此看不清他。   陆晅深吸气道,请求道:“你可不可以只把我当陆晅?”   玄微抬眉, 惊讶他突然讲出这样话, 可男人眼睛干净,诚恳, 真心实意, 他还在说话:“如果你短时间内真走不出来, 那你就当重交了一个男朋友, 让我帮你走出来。”   玄微偏开目光,嘴硬道:“我又没有想到他。”   “那我呢,”他敛目,盯着她秀气鼻尖:“我是谁?”   玄微被他逼问得声音加大几分:“还能是谁,陆晅啊,不是吗?”   她也没哄他,他怎么忽然就高兴起来了,仅仅只是因为她立刻说出了他名字吗?   陆晅弯唇,兴奋不加掩饰:“是,还有呢。”   “还有什么?”   他不拐弯抹角,直接提点:“还有你男朋友。”将来没准还是你老公。   “哦,”玄微评价:“无聊。”   男人如高墙挡在她身前,从头到脚刻满热忱,玄微只想躲,抬脚要绕过去。   他长腿一动,拦住她。   玄微往左,他也向左;她向右,他也到右边来。有如一种舞步,硬是不让逃出他胸膛。   玄微嚷嚷:“你干什么?”   陆晅带着笑:“你叫我一声,就我名字。”   “你有病吧。”玄微白眼要翻上天。   “叫不叫啊?”他完全退化成一个无理取闹三岁小男孩儿。   玄微抗议:“我不叫。”   他抬手,夹住她腮帮子:“叫不叫?”   玄微扒拉开他作恶手,却在下一秒被男人拥进怀里。   “玄微,”他烫人气息喷在她耳后,郑重如宣誓,反复念她名字:“玄微,玄微,玄微。”   她耳朵都听得要生茧了。   还是那种红彤彤茧。   陆晅沉声:“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上辈子叫什么,做过什么,是惊天动地还是生离死别,你就是玄微,我走运遇到一个女孩,我唯一喜欢女孩。”   玄微周身一僵。事到如今,前尘今生,她也不能再装懵懂无知。她能感受到来自这个人强烈,真切爱意,那种不含杂质,没有尊卑爱意。这种爱意,好像本就该属于她,又好像,是她误打误撞修来福气。   原来爱会是不幸,也会是幸运。   就像骤雨雷暴之后好天气,晴空万里。   玄微慢慢抬起手,也圈住他腰身。   她唇贴在他毛衣上,微弱地蠕动,唤出两个字:“陆晅。”   男人胸腔振鸣,久久不绝。他缓和回味许久,有点贪得无厌:“能不能再叫一遍?”   “……滚。”女孩喉咙里低低溢出一个字。   陆晅还是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他下巴用力抵住她头顶,亲昵地连蹭好多下,也把她搂得更紧。   ——   翌日,再去上班,陆晅总算心安神定,能沉下气好好工作。   专心码了会代码,屏幕右下角群标又在狂闪。   他点开,聊天框里一瞬汹涌刷过去无数消息,有人在队形一张截图,还说:“你们受得了吗?我是受不了了。”   陆晅点开那张图,腮帮子立马收不住。   那张图是他群名片,昨晚睡前,他就煞有介事在自己名字后边添上“已婚”两字,还用【】符号包夹两侧,以显醒目。   他故意回了个:?   刘约道:骚,还是陆神骚。   A同事:秀恩爱哪家强,华越集团看陆郎。   B同事:绝了,能不能把他踢了啊,我一看到这网名就浑身难受,我一个狗做错了什么呢。   陆晅:这是为了杜绝你们又让我带妹一切可能好吧。   刘约回:现在谁还敢劳您大驾,毕竟在家就忍辱负重。   陆晅眉梢微跳:你少说两句。   刘约:嘿嘿~嘿嘿~是是,您从今往后只带一个妹,自家妹。   陆晅:对。   群里又是成片呕声。   陆晅不往心里去,只偷偷把那张截图复制,黏贴到跟玄微对话框里,发给她。   玄微反应相当直男,不,相当有夫妻范儿,也是一个问号:?   陆晅:看到了吗?   玄微:什么?   陆晅:【已婚】啊,以后公司谁也别想占用我私人时间了。   玄微:以前有人占用过?   陆晅:……   玄微:嗯?   陆晅为人实诚:以前来了新人,会帮忙带带他们,下班了偶尔也会指导些内容。   玄微扯出个老熟人名字:林茵?   陆晅:……   玄微问:她怎么样了?   陆晅小心酝酿措辞,斟酌字句:转正了,现在收入可以,好像也不再去KTV上班了。   玄微:你不知道吧?   陆晅:什么?   玄微:我们刚遇到那会,林茵其实不是真正林茵,她被一个狐妖附体了,她接近你,是为了让我告诉她铜币里愿望。   陆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那时被蒙在鼓里,这会稍加串联,就能捋清头绪,真相大白。   玄微忽然感慨:我发现真逃不出天命。   冥冥之中,世间万事皆注定。   陆晅静了两秒,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玄微:难下定论。   陆晅又问:我是你命吗?   玄微:你他妈当然是。   陆晅笑起来,因为她咬牙切齿口气:那你也是我命,扯平。   玄微回:行。   这一边,玄微陪着陆晅闲扯几句,见他又沉浸进来,玩物丧志,就火速赶他回去工作。   男人听话地消失。   玄微也陷入沉思。   她忽然想去见见师父,聊一些事,她当局者迷,亟需指引。   玄微组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行动力超强,去那个神兽群问到师父行踪,她简单收拾一下就出了门。   师父身在金陵,离杭城不远。   玄微游/行速度快过潜艇,不假一个时辰,就到了长江大桥下。   玄武在一个温泉度假村休憩养息,他游历人间,最爱还是有水地方。水凶,水静,水能照映苍生百态,人心人性,也能将其深藏,波澜不惊。   玄微买了张票,就见老头已经在门内等着她,他脚踩木屐,明明穿着件轻浮花衬衫,却有掩饰不住长者风仪。   他遥望她一眼,捻了下白须,别过头走了。   玄微急忙追上,高喊了一声:“师父。”   哼,玄武鼻子里出气,在沙地旁长椅坐下。   玄微坐到他身边,讨好地笑嘻嘻:“师父来离我这么近地方,也不告诉徒儿一声,徒儿好为你接风洗尘。”   玄武不吃这老一套:“孽障,你就使劲作罢,我看你还剩几条命够你耗。”   沙地里,许多人类孩童在舀沙抛洒,互相拉扯,笑倒在地上,沾了半身脏。   玄微说:“这一世不会了。”   玄武:“你确定?”   玄微不敢把话说满:“我也不晓得。”   玄武低嗤。   玄微眼光渐失焦,好似想到了别处:“我觉得不会,”她嬉皮笑脸起来:“不然师父帮我问问月老,我心里没底。”   玄武鲜被她这副不羁态度气伤:“我没这闲工夫。”   玄微有点伤心,拍拍自己小布兜:“师父,你这法宝可白给我了,我一分钱都没有咯。”   玄武吹胡子瞪眼:“本就不是你,全白拿,没了不是活该?”   “怎么就不是我啦,我又不是一件事没做?”玄微气嚷嚷:“那你给我这壳壳干嘛,这么多金银财宝,这么多愿望,我也没空帮他们一一实现,现在全都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玄武抚掌:“可不就是一场空嘛。”   玄微不解。   玄武向着天上一缕云,声音也缥缈起来:“玄微,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仙吗?”   玄微歪头想了想:“因为我懒,没好好修炼?”   玄武要被她这个呆头呆脑徒弟气笑:“因为你接受不了这种空。”   老人白眉微挑:“上一世你怨气太重,冤屈太大,这辈子你拼了命把自己填满,以为能弥补这些伤口创洞,以为沉甸甸有安全感,在我看来,顶个屁用,你根本放不下。”   “教你读愿之术,是为了让你聆听读懂人之百性,不要再轻易被一个人困住,重蹈覆辙。结果你呢,游手好闲,两耳一闭,从不观察思考悟出道理,从不领会我用心良苦。”   玄微梗起脖子:“那你也没告诉过我,我要怎么做啊。”   “还要手把手教啊?上辈子神气成那样,这辈子就这点出息?”   玄微垂下睫毛,不再争辩:“或许吧。”   玄武依旧刻薄:“你就是个不人不兽东西,见钱眼开,好吃懒做。永远成不了神,成不了我。”   玄微气嘟嘟:“我看貔貅不也见钱眼开?”   “他爹自然管他。”   “根本没管好吗,貔貅混那么好,成家立业,如鱼得水,我看好得很呢。”   “你要跟他一样吗?”   玄微低头:“我不知道。”   其实她想说,陆晅,一介凡人,好像让她有些安全感了,让她不再那么避世,抵触,暴躁,冷眼旁观,与世隔绝,她情绪变得丰盈顺和。她曾坚定以为金是聚敛,水是涌流,金石坚固,浪涛翻腾,她藏身其中,就能百折不摧,却没想过能销金为水,介质自通,互益平衡,这种柔软在不卑不亢悄声漫淌。   可她怕一出声就要被师父吐沫星子淹死。   有所失,有所得。可不就是世间守恒。   可为什么她要被责备至此?是她错了?   “真是我堕落了吗?”玄微百思不解地掩住脸,她委屈又迷茫。   有泪水从她指缝深处,滴到她腿面。   玄武瞥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她头发:“是你有了选择。”   “你选了人间,天就会听见。你也别怪天,是你一步步走进自己命数里。”   玄微用力揩掉泪水,两眼水灵灵地望向玄武:“师父,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选?”   “我不是你,你不用问我,”玄武起身送客:“你可以回去了。”   ——   玄微闷闷不乐了一下午。   直到陆晅回来,她也恹恹蜷腿靠坐沙发里,像淋了雨耷拉在那小芽。   “怎么了,”她瞒不住情绪,陆晅只看一眼就能察觉,他放下包,跑去她身前:“谁又惹你了?”   玄微抽鼻子:“我被我师父骂了。”   “你师父?”陆晅回身看门,皱眉:“你师父来过家里?”   玄微摇头:“不是,是我去找他。”   “他来杭城了?”陆晅忽然有种要见家长紧张。   “在金陵。”   他松口气:“哦,”又一下提声:“你去过金陵?就今天下午?往返来回?”   玄微点了下头。   “牛逼。”   他反应,很像那种女生哭诉烧到39度结果对方却回句666弱智直男。   玄微登时气血上涌,用手死命推他:“就是你害!”   陆晅本来蹲着,一下被她怼到地板上,索性坐着不动,任她发泄:“你跟我说说。”   “他说我没长进。”   “瞎说。”   “说我没收获。”   “怎么没收获,我不是收获?”   “说我成不了仙。”   “你现在很好啊,完美,”陆晅扶住她肩膀:“我本来就配不上你,你还要让我多自卑?”   玄微瘪瘪嘴,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那么想飞升,一直都这样想,神仙也很压抑。”   陆晅绞尽脑汁安慰:“对,我估计就跟我们人间公务员一样,真不是有意思工作。”   玄微没听明白,但面色放晴一些,她也说了一下午所思所想:“我也想回许愿池,老封闭在家里好浪费我才能啊。”   陆晅:“又要走?”这龟崽子,怎么一天是一出,他都快被弄出心肌梗塞。   “我也想上班,跟你一样。”   男人必须确认:“晚上也跟我一样,会回家吧?”   “当然,不然我吃什么?”   “行,”他放下心来:“可以,完全OK。”   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全力支持,只要别离开他就行。 第58章 第五十八枚硬币   某种意义上来说, 玄微能做出这样的决定,陆晅反倒有些欣慰, 随之而来的还是担忧, 毕竟她不是人类,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所以他打算问清楚:“你去做什么。”   玄微靠回沙发, 两只脚后跟在地板上轻轻敲击:“就还跟以前一样啊。”   她双手交握, 眼光坚韧:“只不过这一次,我要认真听,认真想, 顺便选人帮他们实现愿望。”   陆晅笑了下:“要开始履行自己作为瑞兽福泽苍生职责了吗?”   玄微道:“对呀。”   陆晅掐住她下巴, 有些不平衡:“怎么不先福泽福泽我?”   玄微想扒拉他作祟的手,不想反被他一下圈住, 握着便不再放开:“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跟我谈恋爱的。”   陆晅想想:“这倒是。”   有些想法一旦开了口子, 就跟绿野春风似的灌满身心。陆晅莫名愉快,以至于还有些自鸣得意。   想着想着, 他按捺不住,站起身子。   男人的身形忽如玉山崩塌。   玄微下意识仰脸, 没反应过来, 陆晅已经撑住扶手, 倾身找到她嘴唇。   她想避, 后脑勺被他覆住, 按了回来。   她的抗拒让陆晅粗鲁了一些。   玄微被他吸咬得舌根发痛, 鼻息也急促起来。他们身形差距过大, 激烈的深吻让双方都有些窒息, 沉浸,使不上力。陆晅受不住,躬身把她托抱起来,她跟朵棉花似的轻软。   忽然失重,玄微不受控制地夹住他窄腰,紧紧的。   她脚趾蜷在他腰后,快陷进他肉里。   陆晅感受到这种依赖,情难自已地,空出一只手,握住她白嫩的脚,顿了顿,又在她足心抠挠一下。   玄微怕痒,小腿强挣,又被他控回去。   “别碰我脚!”她红着脸抗议。   他热气烫着她耳廓:“你整个都要长我身上来了,还让我别碰?”   玄微狠钉他肩头一下。   陆晅勾了下唇,笑容是罕见的恶劣。   他们换了个向。   陆晅坐回沙发,玄微跨在他腿上。   他还是亲她,在她眉梢,眼皮,鼻尖,下颌,颈侧……辗转,游走,不放过任意一处。   手也是,毕竟她只穿着单薄的居家睡衣。   玄微攀着他肩,躲不开男人无处不在的灼烧气息。他身体反应激烈得让她颤栗。   亲了不知多久。   陆晅抵着她额头,喘不上气。他睫毛微敛,喑哑着问:“舒服吗?”   玄微控诉:“舒服个屁,都快被你亲断气了。”   陆晅后移一点,观察她。女孩眼睛水漉漉的,鼻头泛着粉,像无意淋了叶间露的惶惑小鹿。   他又有点心猿意马,啄了一下她微肿的唇瓣,想想不满足,又亲一下,难舍难分。   陆晅平息着情绪,评价:“你这会特别像……”   玄微语气隐含警告:“像什么?”   他笑:“像陆晅的女朋友。”   很真实,很人性,能在这种情爱的氛围里,迷失自己,难以抵御,卸下心防。他好喜欢啊。   玄微胸脯起伏,脸微红着,话语上却不甘下风:“想被打吗?”   陆晅回:“我说的不对?”   玄微停了停,没反驳。   陆晅捏捏她鼻头,又摸摸她耳廓,格外爱不释手,末了低声说:“我上班都在想,今天到家要怎么亲你。”   “走开啊——”   他的情话直白露骨,玄微破天荒地又羞又恼,她唯恐慢了从他腿上下来,只想离他远点。   “你们凡人发情都这样吗?”   她咕噜咕噜喝光茶几上的水,极想捋高袖子展示自己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陆晅靠在沙发上,眸光熠熠,笑意未淡:“我又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反正我对你是这样。”   玄微:“……”   她:“886,我要睡了。”   陆晅掏出手机,看了眼:“这才几点,晚饭也不吃?”   玄微顿步。   “正好,”陆晅坐正身体:“上班这事我们还得再具体商量下。”   玄微回头,眼光锐利:“你不是同意了吗?”   陆晅从茶几下面翻出一沓A4白纸,又摸出一支中性笔,嘎达嘎达摁了两下,最后将它们规整摆好,勾了勾手:“你过来。”   玄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甚怀疑地走回来,坐到他身边。   陆晅手在纸上叩几下,又顿住:“你去上班也需要一个计划,因为你现在跟以往不同,可以时时刻刻住在许愿池,偶尔才下趟山吃东西。但现在你每天都要回家,变身频率就比以往要高,很容易有纰漏,这点你得注意。”   玄微聚神,觉得他所言不虚:“好像是哦。”   陆晅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这些亟需重视的方方面面:“还有你每天的通勤方式。”   玄微抬眉:“通勤方式是什么?”   “就是工作地点往返家里的方式,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陆晅转了下笔:“我接送你?”   玄微立马否定:“不要。”   陆晅一瞬受挫:“不要?”   玄微颔首,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给凡人平添麻烦,而且这样显得自己很弱逼欸,处处都得依靠他:“对啊,我自己有手有脚,你公司跟灵缘寺也不顺路,赶来赶去不烦吗?”   她竟然这样为他考虑?陆晅生出些微动容,当即用胳膊肘把她夹过来,在她头顶狠亲一下。   玄微狂撇,抚平自己乱毛:“你又干嘛??”   “我高兴。”他笑起来,牙齿洁白,有种神奇的疗愈力。   玄微骂:“神经病。”   陆晅弯着唇:“那你怎么去?”   玄微沉吟:“我会想好。”   “那就暂时先打个问号,”陆晅垂眼,接着写:“每天通勤时间呢?”   玄微回:“跟你差不多就行。”   陆晅弯唇:“正合我意,”他口中碎念,笔尖不停:“早九点……晚六点……”   他偏脸看她:“假如我加班呢?”   玄微奇怪地望回去:“我又不用加班,到点我就回来。”   也是,毕竟她不是苦逼的IT业,来去自由,时间可以随意只配,陆晅羡慕地叹了口气:“休假怎么休?”   “也跟你一样好了。”   “行。”陆晅从手机上搜出法定假日,纵横上下,清晰画出张日程表,把双休与大小长假分别圈好。   陆晅把纸推给她看:“这样看得明白么?”   玄微凑上前瞥了眼:“当我傻子吗?”   陆晅还是笑。   他抿了抿唇,用笔敲着已然密密麻麻的纸张:“工作内容?还有薪水,怎么说?”   玄微刚要开口,他忽然抢过话茬:“我替你说,工作内容——拣硬币,随机还愿。薪水——日薪,五颗一元硬币。”   玄微眼皮微挑,没有添话,他陈述的恰如其分,无可挑剔。   画上句点,陆晅视线定格在薪资那栏,哂笑:“一个月一百五,我女朋友才是真正的慈善家,为爱发电。”   “滚,”玄微想想就惋惜来气:“再过几百年就是一千五百万了,会升值的,懂吗?”   陆晅漫不经心道:“看来我沾不到光了。”   玄微心突然一紧,皱皱巴巴道:“我到时给你多烧纸钱,好让你在阴曹地府吃香喝辣。”   陆晅还是笑:“那我等着。”   玄微忽然就不开心了,一腔明媚被倾头浇熄,“你烦死了。”   陆晅抬手,揉揉她后脑勺:“嗯,不该提。”   他仿佛许下约定:“以后我们都不提,好不好?先过好现在的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   玄微噘嘴:“就是!我不准你再说了。”   陆晅敛眼,盯着某处:“你在索吻吗?”   她一下没领会:“什么?”   “嘴巴嘟这么高,生怕我亲不到?”   不等她开腔,他又俯身亲她。没辙,她太可爱了,亲了还想亲,停得下来才有鬼。   ——   玄微的正式开工时间颇具仪式感地定在了下周一。   周六下午,两人都无所事事,用投影仪看了部片,玄微忽然起身,套上羽绒服要出门。   陆晅也跟着取下衣架上大衣。   玄微瞅他:“你去哪?”   男人翻着衬衣领口,反问:“你去哪?”   玄微皱了下鼻子:“当然是出门有事。”   陆晅系着衣扣:“我也是。”   玄微问:“你什么事?”   陆晅取出手机:“公司临时叫我过去。”   玄微好似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哦。”   陆晅问:“你呢。”   玄微咳了一声,正儿八经:“我去灵缘寺考察周边环境和摄像头布置,确认以后不会失误。”   陆晅赞许:“很好,应该的。”   玄微让门:“那你先?”   她少见的客套,陆晅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说:“不能一起走?”   “我跟你又不是一条路。”   “下电梯不是同一条路?”   玄微无法反驳。   就这样,两个人牵着手,一道去了楼下,到大门口才分道扬镳。   分头行动前,陆晅想帮玄微打车,被她一口回绝,他也不好勉强,就自己上了车,只说傍晚就回家,同时叮嘱她别在外边待太晚。   玄微点头,笑容高深莫测。   他们各自心事重重,又很自觉地避开,没有草率揭穿对方。   玄微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无非就是想收个坐骑。   她这阵子无事可做就会在钟山广场一带勘察,重点关注那些流浪动物,想笼络一只每天载着她上下班。   玄微很快锁定一只长毛橘猫。   她跟踪过他两次。   这猫看着肥硕如猪,每天脚程却是相当可观,而且反应机敏,动作灵活,爬树上梁,不在话下。   玄微掐准时间,在墙角盯梢。   那猫很快出现,照旧来偏僻巷子里翻脏乱垃圾桶。   捞了一会,大橘一无所获,蹦回地面,气恼地蹲下身,猛摇尾巴以示不耐烦。   时机正好,玄微慢吞吞挪过去,在他身侧停下,昂起脑袋喊他:“喂,猫。”   大橘腾一下炸着尾巴跳开,远远盯住她,戒备呼气。   玄微蹲下身:“别怕,我不是人。”   大橘还是警惕瞪她,蓬松尾巴扫着地。   玄微从兜里拎出一袋提前备好的小鱼干,轻声细语:“不晓得你听没听过白虎,但我是跟他平起平坐的四灵之一玄武门下得意弟子,你想不想跟老子混?”   橘猫嗅到了她身上非人类的味道,心中惊惧减半,放下拱起的背脊。   玄微大方掏出一大把,摊在手里。   大橘急躁起来,垂涎三尺地喵喵叫。   玄微狡黠指了下手里东西,言语诱哄,“如果你愿意当本仙坐骑?这种鱼干每天一包,如果表现好,还另外有绩效加成。”   她用力抽鼻子:“哇,香死了,我都想吃了。”   橘猫半信半疑地走近两步。   玄微扔出去两条,大橘腾一下跳开,肉颤颤的。   见玄微不动,并无攻击性,他才慢步踱回小鱼干那,嗅了嗅,便不客气地衔进嘴里,三两下吃光。   “好吃吧!”玄微乘胜追击:“我呢,也没啥要求,每天叼着本仙出入灵缘寺即可,你看怎么样?”   她激动问:“你认得灵缘寺在哪吗?”   橘猫点头。   玄微满意地把所有鱼干掸到地上:“乖,你太懂事了,比陆晅那货还懂事,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她露出老母亲笑容:“快来快来,多吃点,别跟我客气。”   说着,又刷一下又从左边口袋抽出一包鱼干,扬高到半空:“当当当——我还有喔——!”   橘猫疾跑回来,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撒了一地的小鱼干。   他吃得头也不抬,狼吞虎咽。不知为何,玄微觉得这副场景有些许眼熟。   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一时想不起,反正肯定不是她自己。她吃相甚佳,怎可与之相比。   等他吃完,玄微摩挲几下它脑袋,“你看好,我变原型给你看。”   大橘此刻望向她的目光已充满信赖。   玄微嘭一下化为小龟,就掌心大小。   大橘又是一惊,等看清了,他开始兴奋地围着她打转,用鼻头拱她,用毛茸茸的爪子把她刨来扒去。   猫毛有些刺,玄微缩起脖子,痒得直笑:“行了行了,我要兜风了!咱们去灵缘寺!你快叼住我!”   大橘听话地轻咬起她。   “你可咬好了——”玄微大声指挥,像玩飙车手游那样发号施令:“ready——go!”   毛发如流云浮曳,大橘轻巧跃上高墙。   他们乘风而行,一路向北,日光灼目,天地自由;他们俯瞰终生,也惊起多簇飞鸟。   “噢——”   “哇哦——”   “耶耶耶——”   太刺激啦,爽翻啦——   玄微欢呼不断,高吼大叫,一边开心给出她即兴想好的名字:“以后就叫你橘座,好不好——”   ——   夕阳西下,陆晅如约回到家。   玄微正团在沙发里吸果冻,她扬眼瞄他,不知为何,男人看上去有些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周身每个毛孔都在宣泄兴奋。   她的直觉不假。   下一秒,陆晅就大步走到她旁边,从大衣兜里取出个东西,轻丢到她怀间。   玄微困惑,拾起来瞧。   男人的笑容幅度也随着她动作加大。   玄微聚焦,手里是个纯黑色钥匙样的东西,说是钥匙,又不太像,体型要大上一些,上边还嵌着银色的三叉星图案。   玄微隐约有些印象,她似乎在哪看到过这个标识。   不假片刻,玄微想了起来,是在貔貅拥有的某辆车上。   她斜他一眼:“你买车了?”   陆晅眉梢挑起,意外她能秒懂这份惊喜,所以也不再藏掖着情绪,急不可耐邀功:“对,刚买的,以后我送你上下班。”   玄微当即婉拒:“免了,谢谢。”   她嘚瑟自傲地摸了下鬓发,唇角轻扬:“我今日不费吹灰之力收服了一只坐骑,就不牢你费心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枚硬币   陆晅皱了皱眉:“什么坐骑?”   玄微开心地咧出一排小贝齿:“橘座。”   陆晅:“局座?”   玄微:“对啊。”   他俩说的显然不是一类事物:“到底是什么?”   玄微清了下喉咙, 用以彰显接下来话语的正式度:“今天下午我略施小计,收服了一只毛色非常漂亮相貌也异常俊逸的橘色野猫, 让他每天载着我上下班。”   陆晅:“……”   “妖怪吗?公的母的?”陆晅觉得,很有必要确认下这猫是否为潜在情敌。   玄微无语地白他一眼:“就普通猫。”   陆晅放下心:“那就好。”   想想还是替自己抱屈:“我车真是白买了。”   玄微无辜脸:“你自己开着上下班也可以。我看貔貅就买了好多辆,换来换去不重样。”   “……”陆晅沉默两秒:“要不是为了你,我暂时还不会买。”   玄微笑嘻嘻,还往自己身上贴金:“那我推动你做决定了, 多好啊。”   陆晅:“我还得谢谢你是么,一下子帮我花出去几十万。”   玄微嗤了一声, 不屑一顾:“嚯,我还以为多贵, 就几十万。”   陆晅望天长叹, 再做争取:“这天不冷么, 车里有暖气,不再考虑下?”   “真不用, ”玄微已下定决心:“我就想自己出行,你们凡人数量太多, 地面容易拥堵,还是高空畅通师父,我坐过阿貅那车, 憋闷的很, 也不见得多好。”   陆晅失语, 翻出手机, 调着聊天记录:“我还联系了王龠, 麻烦他找人,看看能不能最快办上牌照,不用等摇号。”   见他为自己这么鞠躬尽瘁,玄微圈住抱枕,用来搁下巴,她退一步安慰他:“好啦,好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是我没跟你提前商量,我有过,行吗?”   陆晅把她手里车钥匙拿走,居高临下问:“有弥补吗?”   玄微:“什么弥补?”   “精神损失。”   玄微剜他两眼,噘起红润饱满的小嘴,不情不愿地想从小兜里抠出几枚钱。   陆晅忍俊不禁,又飞快敛色,倾身狠咬她一下。   啊!玄微捂住隐隐作痛的嘴巴,“你干嘛!”   “生气啊。”陆晅板起脸。   玄微直起身:“有什么好气的。”   “就气。”他还耍起无赖。   她拿抱枕丢他:“那我也气,我比你还气,我嘴巴都痛死了,你的精神损失凭什么要用人身侵害来弥补!”   陆晅单手接住,又揣回她怀里,破功弯唇道:“好了,买都买了,以后总能用上。”   玄微没好气接话:“就是!”   ——   翌日,周一,正式上班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   陆晅去厨房看了眼预约煮好的粥,把切片吐司放入多士炉,才拐去盥洗室。   玄微已经在刷牙,满嘴都是奶白泡沫,还龇牙咧嘴,横眉竖目,跟牙刷有深仇大恨似的。她没少吐槽过电动牙刷快把她弄出脑震荡。   陆晅慢条斯理挤着牙膏,从镜子里瞄她一眼,忍不住别开头,唇角勾弧。   偷乐完,又憋不住继续看,少女个头似乎不比水池高上多少,而他发梢已越过镜框。   太乖了吧,小不点儿。   在心里比较片刻,陆晅绷直唇线,故作严谨问:“你多高?测量过吗?”   正用棉柔巾粗暴抹嘴的玄微抬了抬眼,目光锐利:“干嘛,没量过。”   “哦,”陆晅斜叼着牙刷,含糊不清问:“哪天量一下?”   “你什么意思。”玄微脑袋灵光,很快听出他在内涵自己人形。   她连蹦两下,像一只在网兜里跳高的兴奋松鼠:“有本事跟我顶天立地的原型比啊!在这冷言冷语充什么本事!待会就去钱江一较高低!你敢不敢应……”   话音未落,玄微双脚突然离地。   她被陆晅单手挟住,猛一下提高。   镜子里的女孩登时张牙舞爪,手足乱晃,“你干嘛啊啊啊放我下来!你想死啊!”   男人笑容明灿,有那么点儿得逞意思:“你高,你高,可以了吗,谁都不敢比你更高。”   在她快抓挠他手臂前,陆晅把她放下地。   玄微哐哐敲他胳膊,泄愤。   陆晅抬手,大掌盖住她头顶,弯着眼,顺两下毛:“行了啊,再闹要迟到了,我俩都得迟到。”   ——   吃过早点,两人牵着手上了电梯。   同乘一部电梯的还有楼道保洁员,四十多岁人,穿着米灰工作服,一头短发,利落又亲和的样子。   她没少见过陆晅,对玄微却有些陌生,不由问:“女朋友呀?”   陆晅看回去,交握的手紧了紧:“对。”   “个女丫儿毛漂亮嘞。”中年女人没有客套,直接当地方言夸赞。   陆晅笑:“我也觉得。”   玄微听不懂,小小声问:“她说什么呢?”   陆晅朗声回:“夸你漂亮啊。”   保洁员跟着笑出声。   有不认识的人类这样直率夸她,玄微诡异地面热,嘀嘀咕咕:“你声音那么大干嘛?”   陆晅面色不改:“这是事实,讲那么小声干什么,弄得跟做贼心虚一样。”   玄微:哼。   出了电梯,陆晅仍未松手,玄微挣了两下,正声道:“喂,我们可以分头行动了吧。”   男人眼皮微垂,不可置否:“陪我去取车,我送你到门口。”   玄微:“……不必。”   陆晅心里有点不舒服:“坐个三百米都不愿意?”   玄微不言,只伸手指了指楼道门。   陆晅跟着望过去,就见石柱旁蹲了只流光溢彩的大橘,他体型堪比缅因猫,正好整以暇舔前肢,一见玄微,他立马放下手,沉声喵了两下,愣是叫人品出一股子忠诚谦恭的骑士之感。   陆晅:“……这就橘座?”   “对啊。”玄微立马撇开他手,笑眯眯跑过去,狂揉猫脑袋。   橘座很是舒适惬意,腾一下倒回地上,左右打滚,翻出毛乎乎肉滚滚的白肚皮。   玄微两手疯狂□□,摸爽了才回头招呼陆晅:“你看他,好可爱啊——肉嘟嘟的,毛摸起来也好舒服啊——”   陆晅站在原处,一时无语。   他在一刻间心灰意冷,这些能够取悦她的优势他都没有,比不过,确实比不过。   只能作罢。   陆晅走过去,她摸它,他就摸她。他躬下身,轻拍两下玄微脑袋,千叮咛万嘱咐:“那我走了啊。你出行要多个心眼,多留心周围,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知道吗?”   玄微嗤之以鼻:“怎么可能,除了你,不会再有更多凡人看透我。发现我的那个阉人,已经归西。”   提起焉浔,陆晅就后怕,他扫了眼地上这只毫无节操可言的橘猫:“橘座是吧,照顾好她。”   橘猫身子一绷,登时望向他。   “不然找你算账。”他冷着声威胁。   橘猫也蹦起来龇牙恐吓,似乎在不满这个多管闲事又不讨好他给他食物的人类。   玄微欢喜到快给橘座一个拥抱:“干得漂亮,我好喜欢你这么凶啊简直和我一脉相承哈哈哈哈。”   陆晅:“……”走了。   ——   晨高峰,路面水泄不通。鸟瞰过去,有如打了结的珠串,不再顺滑。   但高处的一猫一龟,却如同跑酷一般,在高木楼宇上恣意飞驰,如履平地。   橘猫将玄微悄悄放置在许愿池附近的草丛。   如此,她也免去了一次需要变身的高危处境。   时隔数月,再回这里,灵缘寺几乎没什么变化。   香火不绝,人也川流不息,只为祷祈那些愿景。   玄微四条小短腿搓了会地,热身,才慢慢悠悠往许愿池爬。   她娴熟地躲着游客的各色鞋履,或快或慢的步伐,一点点抵达池畔。   池水方一入目,就险些闪花她眼。   哇靠,钱币更多了。   忽略它们不太拿得出手的金额,日光给以增色,是有些珠光宝气,叫人心生歹念。   玄微高抬腿,后肢一拱,啪一下,摔进水里。   铜臭味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爽到极点。   玄微在里头滑行,将不计其数的硬币往哗啦啦挤开来,又乐颠颠蹭回去……   巡回阅兵般游了好多圈,她才罢休,停到假山旁晒太阳,休憩身心。   突有一道长影罩下,良久未走。   诶?玄微分外熟悉这个味道,她猛一下仰头,就见陆晅逆光立在池边。   他的面容,在阴晦处更显峻挺。   她不便开口,陆晅又无法力,所以也不好用灵识传音,只能惊疑不定待在原处,静观其变,看他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男人一动不动看她一会,忽而勾唇,从大衣兜里取出一枚东西,认真瞄了会,才从手里抛出去。   那东西梆一下砸到她壳上,如他所愿。   陆晅笑意更浓,却未发一言。   玄微气得掀了下小尾巴尖。   他丢的东西就溅落在她身侧,玄微定睛一看,眼瞬间放光,居然是一枚铜钱。   上面刻有醒目的乾元重宝四字,产自唐朝年间。   她迫不及待爬过去,用爪子扒拉一下,看了眼背部,竟有朵清晰可见的小小祥云,品质可谓不俗。   玄微讶然抬眼,岸边哪还有陆晅身影。   就走了?   玄微心莫名一空,又滋生出些微窃喜,她不动声色将这颗古币刨回壳里,又把脑袋缩回去,想一个人听。   别看池边人头攒动,其实也没人能听见。   可她就是,只乐意自己听,悄悄听,不愿让更多人瞧见。   陆晅的愿望很简单直白,“今天是我女朋友复工第一天,希望她工作开心,平安顺利。”   玄微顿时心花怒放。   什么人嘛。   鬼鬼祟祟跟到这来,就为了做好事不留名?   唉,既然他都这样情深意切卑躬屈膝地求她了——   就勉为其难帮他实现吧。   玄微暗自肯首,又把这段愿望连听好多遍,越听越开心。水纹晃着日光,玄微也浑然不觉。她有了意外发现,陆晅声音一直这么好听吗? 第60章 第六十枚硬币   世上应该没有比窝许愿池里拣钱更好的差事了。   整个上午, 玄微都百无聊赖,仿佛是来消磨光阴而非正儿八经上班的。   闲来无事, 她把今天拣到的几枚硬币都听了一遍。   有一枚里悄无声息, 主人并未许愿, 纯跟风抛下来的。   有两颗是希望自己暴富,玄微轻哂,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也是她近期最大心愿,穷困如她,真没法帮二位实现。   还有一颗是希望女友回到自己身边的,男人声音青葱年轻, 估计跟陆晅差不多年纪。   她听着忽然弯唇, 思维延伸到自己住貔貅那疗伤调养那一阵,陆晅是不是也四处丢钱,许着差不多的心愿,就跟这男的一般痴傻。   未免太过好笑。   凡人渺小,脆弱,行动有限, 超出能力范围以外的妄想,就只能仰仗神灵相助。   可, 又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大的信念,以为只要敢想, 就能兑现。   她曾跟陆晅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说有种心理学理论叫“吸引定律”, 你不断去畅想某样事物, 宇宙就能感知到这股能量,并去推动它,让它自然而然来到你身边。   玄学派的神兽直呼:“大放厥词!你们可真会给自己的意淫找清新说法。”   陆晅不能苟同:“意淫也能成为动力,能让我们更好地确定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动力吗?   想要发财的人,回去就会好好工作?   渴望破镜重圆的爱侣们,能够放下面子主动递出橄榄枝吗?   玄微盯着这几颗硬币。   他们把期望托付到这枚无足轻重的一元钱上面时,真的想过会达成所愿?   玄微无从得知。   午后,天边有了密云,日光躲到云后,苍穹凛下了面孔,变得傲慢冷静。   寺里人烟渐少,香客都去斋房用午餐。   玄微从龟壳里探出头,突地心痒难耐,想玩会手机,最好能刷刷她最爱的短视频app,那里边的人间万象可比钱币里枯燥的愿景有趣生动多了。   这个偷懒的念头,用人类说法来讲,就是上班摸鱼。   电子产品真是害死人。   她越想越觉得自身处境乏味至极。   不再为难自己一整天都得跟个石墩子似的待池子里,玄微顺着一方假山攀爬上岸,路过大片窸窸枯草,她找到一处分外偏僻隐蔽的落脚点,慎重地四下扫视,确认安全,才化为人形。   玄微靠到墙角,取出手机。   哎,一摸到这块功能颇多的电板砖,她内心才如重石坠地。   玄微忙不迭打开她最喜欢的那个软件,全神贯注看起来。   女孩食指在屏幕上飞速滑动。   卧槽太好笑了,嘎嘎嘎嘎嘎,收藏,给她点心心心心心点心,这女的好好看,汉服好看啊,比我上辈子穿的还好看,这猫好像橘座!不过好像没橘座漂亮,点心点心点心!!!!!!!!   正刷的忘我,头顶忽有黑云遮过。   玄微一惊,余光瞟见一片通红衣角,刚要扬眸看清,一道低沉已经飘下:   “你回来了啊。”   玄微诧异到打了个嗝,脖颈僵直,视线慢慢挪找过去。   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人正俯视着她,风烛之年模样,慈眉善目,白须如鹤羽,瞳色淡淡的,琥珀偏点棕,是青年人才应有的干净明亮。他气质也格外温和,像温度适宜的日光,一碧如洗的天空,只有润物细无声的照拂感,毫无攻击力度。   玄微认得他,灵缘寺的住持,空弥法师,她以往见过几次,但并无交集。   不过,他会认识她?旁敲侧击引诱她自爆身份?不像啊。   玄微胆战心惊,又疑惑不解,只指指自己,装傻:“老和尚,你叫我?”   空弥颔首:“对。”   玄微转转眼珠子,“你认得我?”   空弥莞尔:“我当然认得你,好久没在许愿池见到你了。”   玄微:!!!!!   震撼她妈!   她是什么倒霉体质,复工第一天就掉马?玄微捏起小拳头,在思考要不要马上跑路。   她判断片刻,这老头就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她真实身份?   而且还一副知情已久的模样,难道从她入驻许愿池开始,他一直纵容她待这?   空弥身姿挺拔,毫无与年龄相符的老朽之态:“你别怕我,只是好久不见,过来打声招呼。”   玄微又打量他两眼,定了定神,把手机插回兜里,表情拽坏几分:“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你可在这待四年三个月了。”空弥不假思索道。   时间完全吻合,玄微抠抠头,有点纳闷:“你知道我是什么?”   老住持轻描淡写如寒暄唠嗑:“知道啊。”   “好啊,”玄微必须试探清楚:“你说,我是什么?”   “你是龟。”   “……”   老人弯了眼,鱼尾纹开花:“对吗?”   玄微心底欸了声,不自在地看了眼别处:“对。”   这就看出来了?玄微难以置信看回来:“你怎么知道的?”   空弥道:“我生来异能,可以识别妖灵。”   玄微回:“我不信。”   空弥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微示意别处:“那你说,除了我,寺里还有别的妖兽吗?”   空弥举目:“有,药师殿前那只小八哥,住的时间比你还长。”   玄微:“……”她也知道那只八哥,话唠到仿佛这两百年修为全锻炼在喙上,他平常根本不化形,经常借着种族优势立在树杈飞檐上叫些讨好人的违心鬼话。往来香客们以为他通灵,喜欢得很,把他喂的跟只滚圆碳球似的,飞都飞不高了。   玄微已经有些相信:“你真能看出妖怪?”   空弥始终面目慈祥:“我没骗你的必要。”   玄微头痛:“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说话,继续互不干扰不好吗?”   “我以为你走了,今天见你回来了,有些欣喜,就过来找你说说话,”空弥神色忽然黯淡几分:“以前有个小家伙,比你还小,一走就不再回来。”   “谁?”   空弥说:“你不认得,你来时,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   玄微道:“她也在寺里住过?”   空弥点头:“对,她是一只小鱼精,当年就住你隔壁院内的锦鲤池。”   玄微问:“后来怎么走了呢?”   空弥未答,只问:“尘世好玩吗?”   玄微顿了顿:“你以为呢。”   空弥:“我出世已久。”   玄微鼓鼓嘴,实诚答:“我看比灵缘寺好玩。”   她觉得空弥法师不是坏人,起码从他对寺内妖怪了若指掌却从未拆穿上看来,他对周遭事物都有种大爱,能洞若观火,也能沉心静气,不去叨扰。佛法讲求普度众生,包容万物,当中不只有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天地之灵。   空弥笑了,似乎在认同她答复。可他周身的落寞气息却如此鲜明。   这老头是灵缘寺掌管者,等同于她上司,又天赋异禀,不可轻看怠慢。玄微索性套起近乎,她唇微抿:“你那小鱼精呢,怎么跑掉了。”   空弥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说这里太无趣,要去别处修炼玩耍,这样说完就消失了,再也没见到过。”   “你不想找她?”玄微想了想:“或许我能帮你问到。”   空弥淡声道:“一切随缘,不必过问。”   玄微啧声:“你们和尚好生无聊,什么都讲求个随遇而安,如果是我,心里真惦记个人,我会想方设法也要知道她行踪,叫她回来。”   空弥微微笑:“我只有些担忧她下山后如何生活。”   “她就一点大,”老人用手示意出一个孩童身高:“人倒是机灵,与你一样。”   他叹息:“这么多年了,不知她长大长高些没有。我想你下山这么久,同为水生,兴许能与她有一面之缘。”   见他惋叹,玄微兴奋难抑地主动揽工:“老和尚,你信我么。我认识的凡人不多,但在神妖一界门路不少,说不定真能帮你问出点东西来。这几年白拿你寺里不少香火钱,我心里呢,也有些过意不去,就当我回许愿池后要帮人圆的第一笔愿吧。”   ——   玄微容光焕发地回了家,接到的第一笔生意就来自高级客户,何等人物,灵缘寺顶头老大,又有异能加身,这就跟陆晅接到那什么王龠的委托一样,只等升职加薪青云直上财源广进。   她一高兴,还多喂了橘座一袋小鱼干。   胖喵开心得围着尾巴打转,讨好主子,乐不思蜀。   陪他在楼道口玩了会,玄微掸掸手,上了楼。   甫一进门,就瞄见陆晅坐在茶几边玩手机,跟前还搁着一杯未开封的奶茶。   他今天下班还挺早。   两人对视一眼,陆晅就起身去门口迎接她。   回头差点撞上男人胸口,玄微后移一步,仰头,喜不自禁炫耀:“我今天接了一笔大单。”   “什么?”她眼睛灿若星子,叫人移不开目光。   玄微毫不留情拍开,绕过他:“灵缘寺住持找我,让我帮他打听个妖怪。”   陆晅眉间一凛,跟上前去:“他知道你身份,怎么知道的?”   玄微顿足,回眸:“比你知道的还早,你敢信吗?”   “我去。”   女孩目标明确地奔向奶茶,揭开封口吮了一大口芝士奶盖。   陆晅格外重视:“怎么知道的?”   “我刚到灵缘寺混,他就知道了,他天生能认神怪,”玄微换上吸管,嚼芋圆:“我发现你们凡人蔫坏得不得了,有事没事暗中观察,知悉一切也伪装成小白花。”   陆晅撇清关系:“我可没这样。”   他忧心她处境:“要不你换一家?杭城又不止这一间寺庙,许愿池更是多了去了,旅游景点里也不少。”   口中充盈着甜茶味,玄微长吁一口气:“不了,老和尚人不赖,这么多年也没出卖我,到别的地方,我人生地不熟,更容易危机四伏。”   陆晅思忖:“他找你打听谁?”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鱼怪,”玄微搓脑门,“他连名字都不晓得。”   “那你怎么找。”   玄微支起下巴:“我问了些特征。”   她取出手机,念备忘录上关键词:“七八岁,小女孩,齐耳短发,原型是红鲤鱼。”   陆晅顿了下:“就这些?”   “对,很简明扼要。”   陆晅不敢苟同:“光这些信息,跟大海捞针无异,寻人启事都不好意思这么写。”   “你以为我是你们弱爆了的人类吗!”玄微勾唇,挑眼扬高手机,啪啪打字:“你等着,我把这段发到我们微信群,一会保准有答案。”   她点下发送,@全体人员,附字:帮我找个鱼妖,定当重谢。   玄微把手机搁回茶几,任群亮那,嘬着吸管,气定神闲。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   群里无人搭腔。   玄微:?   陆晅抵唇,提醒道:“好像没人理你。”   玄微没好气乜他:“要你说出来?”   玄微急于找回脸面,立马缩小范围cue人:@祝余,了解吗?别装死,你不是万事通吗?   祝余也不好装掉线,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回复:鱼妖千千万,这样怎么找啊。   玄微给出更为具体的讯息:90年代曾在杭城灵缘寺住过一阵,这样也不行?   祝余为难:你要找她干嘛?   玄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祝余:谁之托?   玄微回:你别管。   祝余:空弥大师?   玄微震惊脸:靠,你怎么知道。   祝余:这和尚仗着自己有双奇眼,这些年一直私底下向各路妖兽探听这鱼妖的消息,想不到你也未能幸免。   玄微愣住:真假?   祝余:我骗你作甚。   玄微说:可他还跟我一切随缘?   祝余:以退为进罢了,大家都会着他的道,觉得他孤寂可怜,相继去帮,却不想都是一场空。   玄微问:那条鱼死了?   祝余回了个叹气表情:是这条鱼并不存在。   玄微愣了:什么意思?   祝余:就是,世间根本就没有这只鱼妖,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并且以此为真。空弥就是个精神病,魔怔一样要找鱼,大家没少被他骚扰过,看到他就头大。   这老头怎么回事?   玄微忽然看不透了。   她手机大喇喇摊那,聊天记录自然也能被陆晅尽收眼底。   他眉头皱着:“怎么回事?”   玄微撑头,也分外迷茫:“不知道,你们人类真古怪。”   此门不通就去开另一扇窗,陆晅取出手机,搜索空弥的个人信息。   这人在国内知名度颇高,佛教代表性人物,出家虽晚,但功劳成就不比那些打小就修习佛法的大师差劲,曾开设过多家道场,去世界各地讲学。俗名也很有书香气,叫周渊微,禅宗一派。   陆晅又浏览了些新闻,他挑重点给玄微看:“他以前是小学教师,四十多岁才剃度出家。”   “嗯?”玄微凑上前去:“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去当和尚?”   陆晅回:“不知道,我看了一圈,都没找到他半路出家的原因。但现实中的确有不少经历过才会看淡放手的人,在生命的后半程做出这种选择不是没可能。”   “你要不要出家?”玄微突然问。   陆晅听着有点怪异:“我有毛病吗?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出家。”   玄微目光变得直接,她凝视着陆晅,一眨不眨,盯到男人耳廓发红,才伸手捋高他刘海,迫使他露出一整张清俊的面孔,有些恶劣地说明意图:“好想看你光头什么样喔,你能不能出个家给我看看?”   “……”陆晅捉开她手:“你没事吧。”说一出是一出,思路跳跃如弹簧。   玄微嘻嘻一笑,抠他虎口:“怪好看的。”   她好像是第一次夸他好看。   陆晅脸升腾出热度,嘴上仍逞强:“你第一天发现?当时谁看我证件照看的爱不释手?”   玄微完全没有印象:“你在想peach?”   陆晅:“……哪学的?”   玄微:“X音。”   陆晅:“你能不能少看这些。”   玄微:“我每天也就这么点乐趣了!”   每天就这么点乐趣?   陆晅回嘴:“我算什么?”   玄微眯起一只眼,用指缝比拟出一个小小间隙:“你算这么点乐趣当中的——这么点。”   这答案摆明是撂出来气他的,可陆晅还是情不自禁笑了,他勾着唇,懒洋洋道:“我是不是还得说很荣幸?”   “嗯!”玄微煞有介事点头。   陆晅一把把她捞来怀里,使劲亲,两人唇舌交缠,气息全乱。   直白的光线也变得虚晃,玄微满面潮红,只能挂住男人脖颈,才不至于周身软烂如泥,只因他过于深情的亲吻,和足以融化一切的炙烫喘息。   ——   当晚,玄微还忘寝废食窝沙发上刷视频,笑到腿乱晃、嘎嘎叫,疯狂点赞,有如中了毒瘾。   以至于……男人一身水汽停到她身边时,她还目不转睛刮着手机屏。   “喂。”   陆晅敛目,看她全身心沉浸其间,只觉好笑。   “嗯?”玄微分出一寸目光,瞥他。   下一秒,她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全然忘掉手机里的精彩世界:“你你你你你你你……”   她指着他,一时有些结巴。   陆晅明知故问:“怎么了。”   玄微眉心拧成疙瘩:“你头发怎么了?”   “哦……”陆晅摸了摸刺手的头顶,莫名局促,但还是端着平稳声线:“洗澡前推的。听你建议,我准备出家。”   “不准!”玄微下意识叫道。   陆晅故作不解:“为什么?”   她哼了声,不容分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话间又快扫陆晅一眼,少了刘海遮掩,就仿佛扯掉了了封印,男人忽一下露出锐利浓烈的眉眼,平添一股摄人心魄的坏气,雄性荷尔蒙扑面而来。   陆晅不逗她了,只问:“好看么?”   玄微望天:“还行吧。”   陆晅揪她小肉脸,逼她平视自己:“你说好看,我才剃了,我从小到大没留过这种发型,看起来很不习惯。你今晚不给一句准话,我明早就出家。”   怎么她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呀。   这人是不是白目呀,有没有自己的主见呀。   玄微面上静悄悄,心里咕咕咕,跟晃过的果味苏打水似的,甜气泡儿可劲翻腾,难以止歇。   “好看吗——”他还掐着她脸,非得让她挤出他想听的话。   “好看!”玄微O着嘴,含糊不清道:“噢噢噢好看极了,阔好看了!”   这才合乎心意,陆晅松了手,悠悠叹气:“明天上班我肯定要被笑。”   莫说旁人,她都想笑。   玄微唇角大幅度上扬,只能死咬下唇,才不至于让这份窃喜得意太过彰显。   ——   翌日,情况如陆晅所料,他前脚刚迈入工作室,后脚就引发全场轰动。   去办公间一路,“卧槽”声不绝于耳——   坐下开了群,大家还在工作群里狼嗥:   —卧槽 @陆晅   —卧槽 @陆晅   —卧槽 @陆晅寸头太帅了吧!!!   ……   —我晕,组长怎么一下子这么攻,爱了呀,要被掰弯了呀。   陆晅气笑不得,无言以对。   刘约偷偷摸摸来私信问:兄弟,你是不是跟你那主玩情趣,不小心烧到头发了?   陆晅:……   陆晅:滚。 第61章 第六十一枚硬币   一名人类, 即便佛缘加身,也不足以在妖神眼里占有一席之地。   群中再无下文, 线索就此中断,之后几天, 玄微感到棘手,一边按时去许愿池待着, 一边挂心这事, 有些寝食难安。   她没有再见到空弥。   空弥法师本身就寺务缠身,要主持法会, 弘法、讲经,告香各种,不见踪迹也属正常。   得亏是没见着人, 不然玄微更要无地自容。   毕竟从一开始应下这事时,她就说得成竹在胸,现在却磕磕绊绊, 停滞不前。   临近傍晚,她怏怏不乐地跟橘座回了家。   大猫倒是每天都这么无忧无虑,一见她就开心得打滚。他毛发被夕照染成鲜亮的橙红, 有如油画抹出。   翌日是双休,陆晅例行加班,给她提前点了餐, 并在微信上交代了自己行踪。   玄微一人窝在家里, 风卷残云吃完花甲米粉, 仍觉得家里空荡荡, 腹内空荡荡。   她找出几包零食,每样都拆开来吃了点,酸甜咸辣皆有,她却有些索然无味。   玄微瞟了眼时间,给陆晅发消息:你什么时候回家。   男人回很快:难说,可能要凌晨,快过年了,游戏里活动很多。   他补充:见谅。   一个抱歉的[亲亲]紧随其后。   玄微:……   玄微:哦,我睡了。   陆晅:八点还没到?   玄微:我累。   陆晅:好。   陆晅:乖。   他能再打少点字吗?这人好生敷衍,没看出来她心情不佳?   玄微盯了半晌,视线快把陆晅最后两条回复戳出洞来,而后唾骂一句人间不值得,切出微信,刷自己最喜欢的那个app。   翻看了会,她还是调不起兴致。一种情绪抓心挠肺,她不得不承认,是的,她在想念陆晅,这人最近加班奇多,直接导致他们相处时间变少。每每她入睡,深更半夜,他才挟着一身仆仆之气到家。她趴在缸里,就听见他只开一盏小灯,轻手轻脚洗漱,然后回二楼呼呼大睡。   他都不主动跟她说话。   好吧,可能与她也装睡不吱声有关。   玄微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不做迟疑打开网页,搜索“男朋友总加班怎么办?”   回答很快跳出:1.多关心他;2.不要抱怨;3.给他捶背;4.跟他聊工作烦恼;5.让他保重身体;   玄微瞠目结舌。   这些女朋友都是受虐狂吗?对方因为工作全然不在意自己,她们还要赶着趟上前讨好跟恭维?还捶背?看她不给他敲出个比褥疮还大上十倍的惊天大肿包!   如此唾弃着,玄微还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衣架边,穿上了外套。   衣服是陆晅新买的,驼色大衣,他有件款式差不多的,说可以配成情侣装。   玄微把发丝拨出,她一头青丝如瀑,黑亮柔软。   确定手机未有遗落,玄微出了门。   她在小区周遭闲逛片刻,吃了些关东煮,最后打包一杯热饮,打车去往华越大厦。   认识陆晅这么久,这是她第二次来他工作地点。   夜晚的高楼不似白天那么矜骄冷傲,不近人情,被霓虹勾出轮廓,夜景再披上华服,俨然成了位反串的名角儿。   玄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如强风吹拂,鼓噪着她,推搡她朝这边走。   玄微没有工卡,只能坐到楼下候宾区的长沙发上,人来人往,大厅里没比上次白日清净。   她取出手机,想给陆晅发消息,按了几个字,又全部删光。   信誓旦旦说要早睡结果猝不及防溜这来的自己太傻帽了吧。   可都来了。   不就是为了见他。   她把手机翻来转去,最后还是打字发出:我路过你公司,在你楼下。   陆晅:?   玄微直接分享自己定位过去,就跟他在同一栋楼内。   陆晅直接回了电话:“你在一楼大厅?”   玄微故作淡定:“对。”   男人气息快了几分,兴许已经在疾行:“等我,我去找你。”   挂了电话,玄微弯起嘴角,她瞟一眼手里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的奶茶袋,凭空生出一丝赧意,下一秒她立马拆开吸管,扎进去,咕嘟咕嘟狂吸掉一半。   不过两三分钟,不远处已有人走近。   男人下来得急,大衣都没穿,身上只有薄薄灰色毛衣,勾勒出修长体态。   他长手长脚,眼看着没迈多少步,就已到近在咫尺的地方。   陆晅停在她身前,眉头微微锁着:“怎么出来了?”   玄微眼光流转:“睡不着,出来买东西吃。”   她把仅剩半杯的奶茶递出去:“给你,我喝不完了。”   陆晅接过:“大晚上给我送奶茶,生怕我不通宵么。”   “谁给你送!”她扬声:“我刚好路过你公司,手里饮料没喝完,不想浪费,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他吸了一大口,刚要放低手,却有了意外收获。   陆晅微微一笑,把杯身转半圈,将上面贴着的标签对着玄微:“钟山广场店买的奶茶,特意跨越一个区到我公司喝?”   玄微脸腾一下浮热,支支吾吾要辩解:“我没……”   陆晅单手把她拉进胸膛:“我也想你。”   “特别想。”他加重语气,咬着这三个字,落到她脑袋上方,沉甸甸的,有真实诚挚的力量。   玄微瓮声瓮气,死抵着他,想从中脱身:“旁边全人啊——”   “哦,所以?”他口气无所谓:“让他们看嘛,没见过小情侣拥抱啊。”   ——   陆晅领玄微上了楼,她被他牵着进了门,办公室内又是一阵骚动,同事如群居土拨鼠,接而连三昂头来看。   更有甚者吹起口哨,分外促狭。   玄微不解,杏目明闪闪地望着这些一脸看热闹的凡人,   陆晅目不斜视拉她走进一个小隔间,顺手将门带好。   幸亏两个月前他迁到了单人独立办公间,不然众目睽睽下擅自离岗,又拉来个妹子任凭视奸,他恐怕要不自在到极点。   陆晅的办公室不算大,但胜在窗明几净,颇具科技感。   他给她找来张空座,摆放到他办公椅旁边。   一坐下,玄微就捉到他通红的耳廓:“你害羞什么?”   “有吗?”陆晅摸了下鼠标,滑亮显示器。   玄微凑过去看,上面密密麻麻,小字纷杂,一行接一行:“这什么啊,我眼睛都要看花了。”   “工作。”陆晅轻描淡写。   玄微搓搓双目:“你工作看起来比我还枯燥。”   “有点。”   “天天加班就在弄这个?”   “对。”陆晅关掉小窗程序,下一刻他瞳孔骤缩,瞬间把它最大化,重新盖住屏幕。   玄微自然也瞟见,她顿了下:“我刚刚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了。”   陆晅自欺欺人:“……你什么都没看见。”   玄微手覆到他小臂上,收紧指节:“给我看下。”   陆晅撑头,呵了口气,心只无法逃过这一劫,只能再将窗口最小化,暴露出整张壁纸。   屏幕里,显现出一只灰色小龟,正在缸中休憩冲凉。   它背壳湿漉漉,水映着光,潋潋的,仿佛有流动感一样。   这张图,还被做成表情包,旁边配有对话气泡,“哥哥爱如潮水将我包围~”   “……”   “……”   相顾无言几秒。   玄微指了指显示器:“这是我?”   陆晅刮了下眼皮,心如死灰:“……是。”   “旁边几个字什么意思?”玄微无法理解凡人脑回路。   陆晅尴尬到想掘地三尺长埋此地:“我说这是给自己的工作动力你信吗?”   玄微鼻头一紧,嫌弃道:“你好变态。”   陆晅:“……”   他不辩白:“随你说。”   “你好无聊。”   “嗯。”   “病得不轻。”   “是这样。”   “这个话也太难以直视了吧,我怎么讲得出口。”   “对,都是我瞎意淫。”   “能不能换掉?”   “不行!”   扯掰半天,陆晅死活不愿更换,护着鼠标如牢守无价之宝,硬是不给玄微上手。   玄微气极:“那行啊,我也要给你做这种图!”   “您尽管。”陆晅一个“您请”姿势。   玄微翻了半天,却发现手机里一张陆晅相片。   她决定临时拍摄。   玄微调出相机,对准陆晅。   陆晅有镜头恐惧症,第一时间按头,半掩住自己脑门:“你饶了我吧。”   “你答应的!不准临阵脱逃!”她双手去托他脸。   陆晅又给拿开,两人闹作一团。陆晅椅子脚有滑轮,不大平稳,往后移了一寸,玄微手下一空,不由嗷了一声。   陆晅眼疾手快,把她捞回身前,动作太快,她头顶直接顶上他下巴。   陆晅痛得倒抽气,把她往上提了提,手顺势掐到她膝盖窝。那处有如柔软腹地,夹着他指节,他心不在焉,有点舍不得挪开了。   少女跪趴到他身上,扬起脸,鼻尖轻擦过他下巴,带过一路灼热。她发丝拂过他脸颊,让他心也跟着泛痒。   陆晅眨了下眼,气息紊乱几分,他喉结滚了下,再不作声。   两两相望。   气氛狎昵。   亲密无隙的相触,让他们体温上升。门外有脚步逼近,嗒嗒嗒嗒,越发响亮。玄微狡猾勾唇,窜上前去,咬住陆晅嘴巴,小舌尖在他唇心轻轻刮了下。   陆晅大脑与身体有如一下爆炸,岩浆四溢,理智尽熔。   他心跳加剧,不能呼吸。   有人叩两下门板:“组长?可以进吗?”   陆晅偏开头,绷直身体,声音放高:“等会。”   玄微手臂还挂他脖子上,神色得逞,笑容可谓恶劣至极。   门外人语气携了笑:“要多久?”   陆晅不假思索:“五分钟。”   那人走远。   陆晅这才松口气,但身体反应并未就此冷却,相反因为这个插曲,他思绪忽尔活跃到极点,有种难以形容的狂烈与兴奋。   他把转椅拖回去,拿起手机,调出计时器,拖到5分钟,然后竖给刚刚没少戏耍他的女孩看:“看好了啊。”   玄微瞥了眼,眸光一转,口才微张,已被他堵得死死,所有问话都被嘤嘤唔唔推挤回喉咙。   管同事明天怎么看他说他,他也要把五分钟亲满。 第62章 第六十二枚硬币   也不知纠缠了多久。   玄微心口发涨, 耳边是男人湿热的鼻息。   铃音响了,不得已分开时, 双方都有些窒息,找着微薄的神智与氧气。   陆晅把玄微放下了地。   他喝了点水, 企图冲淡身体里那些难以退却的情潮。   方才太过激烈,漫长, 男人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把杯子递给玄微:“要不要喝水?”   玄微接过去,仰头灌得一滴不剩,她唇瓣微肿, 红润润的, 附着着来自他的**之色。   陆晅理了下凌乱的衣领, 移开目光, 去看电脑, 往公司群里发消息:   「刚谁找我?可以过来了。」   群里宛如寂静岭,无人出声。   刘约仗着与陆晅关系近, 勇于当出头猛士:真的可以了吗?   陆晅:……   大家在顷刻间桀桀大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晅:过来。   他关掉聊天框, 起身绕开玄微, 去开门。   即刻入眼的是外面攒簇堆积的无数双八卦小眼睛, 亮闪闪, 唯恐天下不乱。   他暗爆了句粗, 又把门扉掩上一半。   找他的是个美工, 有新角色的概念人设图要他过目, 女生踌躇了会,还是推门进入。   她不露声色环视了一圈,办公间里并无异样,组长的女朋友在玩手机。   同性之间会习惯性地暗自较劲或赏析,女人尤甚。小美工不由多看玄微两眼,她肌肤透白,侧容姣好,方才组长带人进来,走得匆忙,她未细看,现在距离这样近,她得以打量彻底,女孩脸上不带一点妆,却有种无可挑剔的灵丽。   也是此刻,女孩也瞥来一眼,极为短促,一下便回到手机。   年轻美工一怔,因为她理所当然的倨傲,她一小只坐在椅子里,却长睫上挑,有种睥睨众生的不以为意。   组长并未责备她的不礼貌,也没有借此相互介绍,表现职场人际中应有的牵线搭桥。   小美工当场断定,这是个恃宠而骄的女人。   她把手中草图交给陆晅,男人快速翻看,“挺好的,跟我想象中差不多,给李翛看了么?”   “看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给你看。”美工声音软软糯糯。   “弹皮球么,”陆晅皱了下眉:“你就按这个方向处理,具体要弄成什么样,等你们细节都完善了再说吧,我们尽量实现,行吧。”   玄微憋笑憋得不轻,第一次见职场上的陆晅,正儿八经到让她格外不适应。   所以一等小美工出去,她就嗤一下笑出了声。   陆晅瞥她:“怎么了?”   玄微紧抿了下唇:“就觉得你,好做作。”   陆晅:“?”   就两三句简单对话怎么能扯到做作上去的。   “组长——”玄微忽然嗲了吧唧唤他:“陆组长——”   上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初识时,他要求她喊他哥,她也整这么一出,故意拟出这种甜腻得稍一用力就能掐出蜜液的浮夸嗓音叫他:陆哥哥。   陆晅失笑:“你有毒吧。”   玄微清了下嗓子,切回原音:“我干嘛了?”   “我身上鸡皮疙瘩起十层了都。”   “刚才那个女孩子不就这么叫你的?”玄微气哼哼。   陆晅无语扯唇:“她用这种声音了?”   “就是的!”   “有吗?”   “有啊,”玄微搁下手机:“我在网上看到,小哥哥最喜欢的萝莉音,就是这种,你还不承认?”   “放屁,”一群精虫上耳的猥琐男,陆晅决不与之同伍:“别带我。”   玄微靠近,鼻梁皱成一团,勒令他给出答案:“那你喜欢什么声?”   他不假思索:“你这样刚刚好。”清亮,悦耳,动人,似三月鹂音在柳条间荡涤。   玄微这才舒心。   似有所察,陆晅瞥向她,眉峰挑了下,“你吃醋啊?”   “怎么可能?”玄微矢口否认:“我只是秉承师尊,观察人类,顺带模仿一下。”   陆晅也不拆穿,点到为止,毕竟她的反应已让他分外自喜。他扫了眼显示屏上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我不。”玄微小屁股死黏在凳子上,仿佛要把自己植在那里。   “我加一夜班,你也陪一夜?”陆晅笑:“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   “没有好吧!就是想看你天天在公司整什么幺蛾子,反正我是神,少睡十晚也无大碍。”她急切地搬出身份,高人一等,只为证明自己才不会为凡间这些俗事费心伤神。   陆晅一一应着,不与她争,末了问起她的事:“你帮那和尚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玄微瞬时萎靡,脑门盖到桌上,作垂死状:“……一点进展都没有。”   “我建议你别再琢磨着找鱼,从老和尚身上下手。”   玄微扬脸,有了一些思路。   陆晅照旧乱搜一气:“他是汤县镇人,离我们不远。”   他目光下移,落到网站自动推送的旅游项目上:“我明天双休,想不想出去玩?”   玄微问:“去哪?”   “汤县有个温泉度假村,还挺出名的,”陆晅点开那些推荐,快速抓着些重点信息:“有两日一晚的,我们自己开车去,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我看空弥给家乡支持了不少项目,有公园,还有佛学院,找找当地人,应该能问出些东西。”   “对哦,”玄微眼光晶亮:“我能自己游过去,绝对更快!你给我查查水路!”   “姐——玄姐——”陆晅绝望到撑头哀嚎:“给个机会,给我的车一个机会。”   玄微为难了会,勉强应下:“……行吧。”   ——   陆晅果然熬了个大通宵。   后半夜,自居高位不吃不睡也无大碍的某神龟,已经趴在桌边打鼾。   回到家,两人倒头就睡。玄微都懒得变回去,草草洗漱完就跟陆晅睡在了一块。   一夜安稳,日上三竿,陆晅才懒洋洋爬起来,简单弄了顿饭,再把玄微拖起来喂饱,两人才出了门,开启这个周末的旅程。   玄微并非头一回坐车,自然也轻车熟路地扣好安全带,煞有介事正坐,望向窗外流晃的光景。   陆晅隐隐期待的安全带亲密接触就此落空。   手搭着方向盘,他略显遗憾:“你怎么什么都会?”   “也不看看我是谁!”她自信以为,这是一句称赞。   陆晅哼笑:“是。”   是不该如此浅薄狭隘地看待,要学会期待,接受她的更多“惊喜”馈赠。   车内连着手机蓝牙,有音乐轻唱;日光强烈,两旁高木林立,翳影一下下碾过,似自然舞步,欢快踢踏。   陆晅专注开车,玄微沉迷观景,两人聊得不算多,却都莫名愉悦。   仿佛此刻安谧都是天赐,叫人心满意足。   陆晅直接导航到汤县森林温泉度假中心。   泉在山间,草木四季苍郁。行至山路,满目皆是浓绿。   陆晅不急不躁找到最近的停车场。   下了车,他就去后备箱提行李,这是他俩从认识到确认关系,第一次双人旅行,陆晅可谓相当重视,对苦力工作也甘之若饴。   至于玄微,则是四下勘察,如同出入新地盘的小狗,警觉地嗅来嗅去,识别周遭,生怕有异动。   确认一切正常,玄微才安心回到陆晅身旁,趾高气昂:“一看我来,周边小妖果然都夹尾巴溜远了。”   她又颔首评价:“你这地方选的不错,灵气充盈,适合修炼。”   陆晅不予置评。   他的凡夫肉眼只能看见标牌上那条偌大的广告标语:   “原生态,寻自在。”   他拉着玄微找自己一早订好的民宿。   这边民宿颇多,虽都有当地旅游局管控,但品质良莠不齐。他仔细甄选,挑了家价格最贵位置最好的,就在温泉点附近。   他原先想直接住酒店,等到网页提前登记,才想起玄微还没身份证,是个不折不扣的黑户。   等这次旅游回来,他真得想方设法给她弄个证,不然寸步难行。   取到房间钥匙,两人走去二层。   玄微一脸新鲜,不停抬手去够楼道上的那些竹编民族风挂饰,木梯被她踩得嗒嗒响。   陆晅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间两米大床,纯白床品分外醒目。   他顿了下,耳根飞上一抹可疑的红。   玄微反倒一点不见外认生,顷刻蹦上床去,翻来滚去,像一只无意陷入竹丛的熊猫崽子。   “这床好大啊陆晅!”玄微兴奋惊呼。   陆晅“嗯”了声,偏开眼,拐去盥洗室。   他急需找点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平常待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对彼此习以为常,狎昵心思只在特定氛围下才会燃生。   可当下,突然这样仪式感满满,会给他一种进战前擦枪磨刃的错觉,继而心痒难耐,那些念头疯长成参天藤蔓,快把他头脑填满。   慢慢收拾好两人洗漱用品,陆晅检查了一下水电,才重新回到卧房。   不料玄微已仰头酣睡,她脱了外套,四仰八叉占据床正中,睫毛紧阖,毫无戒备。   陆晅心一软,不忍吵醒,只走过去,轻掀起一边被子,给她盖了一道。   玄微有所感知,咂嘴翻了个身,又把那半被褥带的撩开了。   陆晅俯身重新给她盖,捎带着掖了掖,以防又轻易脱落。   “陆晅。”   她忽然叫他。   陆晅一怔:“你没睡着?”   玄微并未深眠,但也舒适的不想睁眼,就在一片黑暗里没好气道:“又被你吵醒了。”   陆晅弯了下唇角,说:“你继续睡,我下楼逛会。”   “好。”   陆晅转身要走。   他手突然被她抓住,她揪扯着他两根手指,晃啊晃,行动似撒娇,言语却是命令:“你陪我睡。”   昨晚破了个例,她忽有些眷念人类有温度的怀抱,所以对自己的需求也不回避。   陆晅喉头一窒,低声:“不能。”   “为什么!”她杏目圆睁:“昨晚我们不是还睡一起?”   陆晅顿了下:“昨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陆晅沉默。   他要怎么描述这种不同。   昨晚他困到神志不清,今天却对她起了操心? 第63章 第六十三枚硬币   玄微的手还勾着他手, 陆晅有些为难, 他不想就此抽离, 却也不大情愿草率留下, 随心所欲。   他出声:“待在一起我怕你更睡不着。”   玄微还躺在那里,发丝陈铺如流墨,衬得小脸洁白:“我都快累死了, 怎么会睡不着。”   “你会。”陆晅格外笃定。   玄微不乐意, 脑洞突破天际:“你天天加班, 好不容易跟我在一起, 也不陪着我,你是不是想跟我终止恋爱关系了。”   陆晅严肃否认:“怎么会?”   “那你不准走。”她换两只手握住他手,俨然小女友娇嗔情态。   陆晅心快化成一汪温水, 怎么抗拒的了, 他投降:“那你别睡被子上面了。”   玄微闻言才松开他手,翻了个身,罕见乖巧地钻进被窝里。她还刻意为他空出一边,并大方重拍两下:“过来。”   陆晅失笑,脱掉大衣,跟着躺进被子。   玄微如一只小仓鼠,瞬时拱进他怀里, 软乎乎的。   陆晅腰线绷直,须臾, 他将她圈紧。   他嗅着她发间芬芳, 闭上眼, 心猿意马提醒自己,数羊一样洗脑:睡觉,纯睡觉,就纯睡觉,盖上被窝纯睡觉。   上方的中央空调,呼呼吹着暖气。被子里炙如盛夏。   陆晅感觉玄微呼吸稳定了些,心想她可能又秒睡了,稍稍往后退开一些,拉开彼此间隙。   他心率始终急剧,快被少女这种盈满身心的软和触感堵炸。   却不料她追寻着热源,又贴靠过来,密不可分。   玄微根本没睡着,她不懂陆晅为何总避着自己,意图扬脸观察,却见男人颈间涌动一下,她玩心顿起,手臂一扬,触了触他近在咫尺的,形态清楚的喉结。   陆晅瞬间脑部充血。   “玄微……”他喉咙喑哑,仿佛干渴了一整夜。   “嗯?”女孩声音依旧干净清醒。   陆晅下半躯体,局促地动了下:“你上次说,还记得那个?”   玄微不明所谓:“什么?”   “就是,上一世,”陆晅口齿打结:“你有过那种经历?”   “哪种?”他在打什么哑谜哇。   陆晅头皮发麻,委实说不出那两个极具兽性的字,只能覆住她手,牵引去一个地方,让她自己感知。   玄微总算明白过来,也噤了声。她触电般蜷起指节,直白问:“交/配?”   陆晅面红耳赤:“你想吗?”   他不打算再隐瞒,再克制:“我不想跟你像这样睡一起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我会想。”   玄微盯了他一会:“那你会不会交/配?”   陆晅想了想:“大概会。”   这个回答让她不太满意:“什么叫大概?”   陆晅容色微赧,不甚自信:“看过,就是没实践过。”   可他也没因此退缩,反生出一股子热忱踊跃。他目光黑沉,紧锁着她:“让我试试?”   啊?玄微怒捶他胸口一下:“我是什么试验田吗?”   陆晅捉住她手,裹住,换了说法:“你想不想试试我?”   “我得想……”   “想”字未溢出,口已被封住,男人来势汹汹,舌头狠狠纠缠住她。重逢复合后,他们有事没事都在亲亲抱抱,他的吻技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令她轻易沉溺。   他湿热的气息漉过她颈侧,下巴,眼角,眉梢,一如野火蔓原。   热气交织。   不满足于缠抱,陆晅欺身而上,压住她。他变得危险,极具进攻性,行动力。   男人的攻势胡乱无章,却足够真情纯正。热浪击溃她神经,她承接着他细密的吻,沉重的、滚烫的身躯,失重间,她如被剥麸的一粒谷麦,洁白内馕袒露无遗。   玄微发现,陆晅与上世不同。   那个人温柔,虔诚,有所顾虑,即便在做这些。   陆晅不一样,他坦率,热烈,百无禁忌,眉眼认真的令人恍神。   也是这一刻,玄微反应过来。   原来她懂得一切,知悉所有,却总装傻充愣,回避着这些认知,惧怕它们总与失望痛楚相挟而至。   她害怕再回到那泛涌着苦味的,冰冷而黢黑的江水,一如那片深深庭院,燕回花繁,落木飞雪,纵使四季变幻,苍穹有万千风光,她也永不能见天日。   “怎么又没穿?”陆晅粗喘着停在她耳边,大约能揣摩出大小之后,他又做功课给她购回不少女孩都爱的款式。   玄微知道他指什么:“嫌勒,不行吗?”   他说:“你就浪费我钱吧。”   玄微掐了下他,噘嘴:“那我现在不是让你采阴补阳了吗。”   陆晅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如玉石相击,在他胸腔震荡,很是动人。   他好似被鼓舞,忽然的动作激起她周身颤栗。   玄微彻底脸红,偏开眼。   他跟着凑过去,吻她,胆大了些地,以气声调笑:“我说,水里养出来的果然不一样。”   玄微恼羞成怒,撞他两下。   “你——”他欲言又止。   玄微告诫地瞪回去,湿润黑眸如装腔作势唬猛兽的小野兔,随时要反目。   陆晅忙去讨好,哄了一阵,他悄然推进。   玄微控制不住地痉挛,虾米一般蜷起,保护起自己,她对这种痛意印象全无,当场后悔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陆晅皱眉,轻声细语抚慰着她,实际自己也相当难捱。   玄微只能咬紧唇,低声嘶气,一下接一下,在感受,迫使自己容纳。   他没有给彼此太多迟疑磨蹭的机会。   重力辟入的一刹,女孩涌出泪花。陆晅贴到她侧脸,呼吸也全乱,在竭力自持。周遭有如按下暂停键。   玄微怒不可遏搡他两下,恐吓:“你再不出去,我就要变回去了!”   他扣住她手腕,半警告半诱哄:“不准,你还没试完。”   玄微连打带踢,也许是躯体受限,亦或是她心里早已有了抉择,这些抗拒都显得轻忽缥缈,微不足道。无谓的挣扎,只会让这个刚开荒的毛头小子跟得了道似的,更为猛烈的攻城掠池。   之后一切变得顺理成章,通行无碍。   冬日温房沦为酷暑,变得潮湿,汗津,闷热难当,光影急剧耸动,炎烈日头一阵阵碾过,直至星辉升空,碎银般撒了漫天,才逐渐归于安宁。   ——   两人彻底把日子过成了美国时间,夜半时分,陆晅才转醒,玄微还靠在他怀里,小小一个,容颜安静。   月光送自窗帘进来一隙霜。   陆晅拨开她盖在脸上的一些发丝儿,倾头吻了吻他。他激动难抑,睡着了满脑子也是五光十色的梦魇,无法真正入眠。   想着,又亲,亲不停。   玄微直接被他吻醒,她恼火拍开他脸,半眯起眼:“你不累啊?”   “男人怎么可以说累。”他忽然口出狂言。   着实辣耳朵,玄微满脸嫌弃,想说点什么,又生怕挫伤他脆弱的少男心:“我累,我累还不行吗?”   陆晅手臂收紧,笑了下:“神兽也会累?”   “离我远点,”她翻过身,背对他:“我要继续睡了。”   陆晅由着她去,只从背后拥住,身心惬意餍足:“谁下午死乞白赖要我□□的?”   玄微立刻缄默不语,忘了,谁,哪位,她不认得。   陆晅闷笑。   他俯低,凑近她脖颈,有如在回顾她身心都被他标记过的气味。这么悄无声息地呼吸片刻,他问:“我跟他,谁更好。”   本不该想,可一旦起念,这种情不自禁较量起来的胜负欲快把他掀翻,不问清楚他可能接下来几天都睡不着。   玄微身体一僵,把脸半埋进被子:“无聊。”   “这么难选吗?”   玄微不吱声。   陆晅扩充条件:“就比第一次,可以吧?”   玄微翻白眼,她从未见过比陆晅更蠢逼之人。   她想,今天不给出个答案,陆晅可能要无休止纠缠她一夜,索性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她挑高声音:   “你——当然是你,你最行!你最棒!”   ok了吗?   身后果真沉默下来,稍后把她拥得更紧,不胜自满道:“我就知道。”   就在玄微以为终于能睡个好觉时,他又问:“你饿不饿?”   下午狂涛骇浪,让她五感出离,此刻定心感知,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她回过身重踹他一脚,嗓音微带了点愠意,:“饿死了!给我弄夜宵!”   ——   楼下没人了,陆晅烧水泡了两只带来的杯面,还帮玄微拆了袋溏心卤蛋,放到她碗里。   两人分坐在同张长桌上,吸溜嘬面。   吃着吃着,陆晅兀自哼笑起来,从结束到现在,他被人点了笑穴,完全止不住。   玄微斜他一眼,凶狠咬字:“你、到、底、在、笑、什、么?”   陆晅抵住唇,控制了一下情绪,正色:“我想起了我们那次,也是大晚上,在便利店吃面。”   说完又架不住,弯了眼角,露出明晃白牙。   他那时从未想过,会有如今,会有现下,会在这般情境中做着相差无几的事情。   玄微无法共情他的少男心:“所以呢——?”   “就很惊喜,很满足,”陆晅呵了口气,眼底有了更多内容:“我在想,我是不是当时就动了心。”   又或许,更早的时候。   灵缘寺前,他把手机留给她,渴望与她重逢。   又或许,在那个巷口,与她视线相触的第一眼,他的生命就多了一种情愫,叫难以放下。   玄微喝了口汤,跟他杠上,非要破坏气氛,戳破他这股子饱胀的深情款款:“哦豁,有我早吗?我可是一千年前就被你坑蒙拐骗!”   陆晅沉默良久,问了一句曾问过她的话,只几个字:“玄微,你信命吗?”   他心里早有回答,所以吻了她。   玄微如被击中,僵滞片刻,目光变沉:“信啊。”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室内涌动,仿佛跨越浩瀚时光,璀璨星海,才重新聚拢到这里,形成一圈能将二人裹挟其中并难以破除的隐形能量。   它温柔而强悍,坚韧不移。   许久,陆晅打破沉寂:“好了,别想了。吃完睡觉,明早我们还要出去走访问话。”   玄微微微一笑,重重应下:“好!” 第64章 第六十四枚硬币   翌日, 他们起了个大早, 山林露重,松针都被蜡成湿亮的油绿。   玄微戴了陆晅的灰色毛线帽,男人本来头小颅圆, 所以这帽子在她头上也不显多大, 还衬得脸极白亮。   到楼下时,屋主和她两个小孩都起了床。她系着围裙,在置备早餐, 饭桌上的粥点都热气腾腾, 升着白烟。   中年女人热情地招呼他们:“起这么早啊,要不要来一起吃早饭哦?”   两个小孩乖巧坐在桌边,年纪都不大, 就六七岁模样,其中一个在啃馒头,眼睛滴溜溜瞧着他们;还有个在吸瓶装牛奶, 脚悬那, 一下下踢着凳子脚。   陆晅看她一眼,刚要说不用, 他们去山脚找家店吃, 身侧少女已经完全不客气地大喇喇入座,连声应下:“好啊好啊。”   陆晅:“……”   中年女人笑完了眼:“好, 我去给你们盛粥, 都是自家粗茶淡饭的, 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   陆晅不好再推辞, 也跟着坐到玄微身边,吃人白食,他多少有些拘束。   中年女人一双慧眼,早看出这个年轻男孩在顾虑些什么,只笑得更开,脸颊红润:“我不多收你们钱不是因为我大方,是平常每天都会蒸煮一大锅,就防着有客人不想下馆子,想吃顿原汁原味的饭,你们尽管吃的,多着呢。”   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哇这人好好,玄微心底暗叹,手摸到一只玉米窝窝头,塞嘴里咬了口,很香,不添任何佐料,是自然质朴的纯甄口味。   她再拣一只给陆晅:“这个好吃的。”   陆晅接过,有些过意不去:“回头我想办法给老板娘转个红包。”   玄微斜他:“你这人也太别扭了吧。”   对面俩小孩目不转睛盯着他俩,陆晅不得不凑近玄微,低声耳语:“我在大众点评上看别的住客说她是离婚之后自己带孩子做客栈的,一个人不容易,我们不能贪便宜。”   玄微嗤之以鼻:“指不定人家才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和特殊对待呢。”   入耳心惊,陆晅细想她说的是有道理,不再纠结,决定专心享用这顿早点。   老板娘端上来两碗粥,白稠稠的,米香四溢。她又把两碟小菜推得离他们近了些,说:“你们别客气。”   陆晅道了声谢,换来老板娘更浓郁的笑颜。   她找来一块湿毛巾,替其中一个孩子擦了下手,也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吃。   玄微呼噜噜喝着粥,意外地挑了下眉,好似入口的是琼浆玉液。   老板娘看她吃相一眼,问陆晅:“你女朋友不嫌烫的呀。”   陆晅:“……你不用管她。”   一对赏心悦目的年轻人,老板娘不由多看他们两眼,问:“你们杭城来的呀?”   陆晅回:“对。”   “杭城好地方啊,人杰地灵,你看你俩生得多好,又看着特别有涵养。”老板娘嘴极甜。   陆晅腼腆笑了下,拿勺舀粥,比玄微还挂心空弥的事,顺水推舟打听起来:“还是这里好,我们那灵缘寺空弥法师不就汤县出来的。”   老板娘笑:“是哦,大人物,可为家乡做了不少贡献。”   玄微耳尖,也插入话题,她直奔主题的速度比动车还快:“他怎么四十多岁才去当和尚的?”   老板娘皱了下眉:“有听说过缘由,但不晓得是真是假。”   玄微凛容:“说说看。”   老板娘摇头:“他是佛祖门生,我可不想背后嚼舌根,要伤口业的。”   玄微敲额头:“不会,就随口闲聊,别带情绪就好。”   老板娘想了想,还是说了:“他以前在山下竹桃镇里当小学教师,那时旅游业没开发,大家都穷,哪有什么心思供孩子上学,都想着早点让他们打工赚钱补家用,学校反正也收不到几个人。但肯定有想孩子出人头地的家长啊,空弥一直没小孩,和几个孩子倒是打成一片。”   “他当时还不叫空弥法师,叫周什么的。”   陆晅接话:“周渊微。”   “对,周老师,都这么喊他,都说他学识渊博,人又和善,相貌也俊俏出挑,都有城里学校想提拔他过去教书的。”老板娘有些惋惜:“我去竹桃小学上学时,刚好是他出家后一年,不然也能一睹他风采了。”   “他跟一个小女孩关系格外好,是镇上药厂老板的女儿,家境不算特别殷实,但放在当时那个环境里已经很拔尖了。”   “女孩爸爸经常出差,有时带她出去,有时给她带回来不少城里玩意,她见多识广,喜欢看书,是说家里有一间房都摆满她的书,所以人也比别的小孩老成,哪像个小学生,谈吐举止都跟十多岁的一样。”   “她总穿各种颜色鲜丽的裙子,每天跟朵花一样。”   “周老师跟她,反正很有共同话题吧。那女孩子经常找他借书,写读后感给他,反正听人说,他俩上学下课都能走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但也没人往那层面想,因为周老师有婆娘,女孩子年纪又那么小。”   “大概四年级吧,那女孩子突然失踪,好多天都找不到,家里人急的报警,最后在后山水库捞出来的。说是人都泡得看不清本来样子,只能靠身上红裙子辨认。”   “她爸爸痛苦啊,一定要查个明白,就送到上级做尸检,说是被……”老板娘忽然就吃不下饭,压着声,怕是给自家孩子听见:“先奸后杀了。”   陆晅与玄微不约而同蹙起了眉:“后来呢。”   “周老师跟她来往的多,肯定成了第一嫌疑犯,学校不给他上课,他在家里待了很久,有好事的还去他门前砸扔石头砸鸡蛋吐口水的。因为情节严重,上头很重视,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样子,真正的罪犯就给捉到了,也是同个镇上的,你说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小姑娘是美丽出色,但也不能干这种事啊。周老师洗脱嫌疑,却也没再返校教书。”   “过完元旦,他就离了婚,去了灵缘山。”   “大家都说,他爱上他学生了,走不出来,只能靠出家剔除心魔。”   “有惋惜,有感叹,也有看不起的,但他都这么选了,别人怎么看可能对他而言,估计也没那么重要吧。”   ——   这个故事有些伤感。   跟着老板娘的一双龙凤胎孩子下山时,玄微虽填饱了肚子,却有点提不起精神。   脚底胡乱拼凑的石路被露汽氤湿,水滴压完了草杆,仿佛山神盈盈欲坠的泪。俯瞰过去,村舍披岚,瓦屋攒聚,颇为隽秀。   俩孩子走在前面,女孩顺道掐了朵小黄花,捏高回头问他们,“哥哥姐姐,你们要吗?”   陆晅说:“你拿着吧。”   “好。”   他们小名也很应景。   女孩叫小花,男孩叫小树,仿佛与这片山野自洽相合。   他俩也在竹桃小学念书,如今汤县旅游业发展旺盛,多少家庭乘着这趟风潮发家致富,孩子也因此有了更多的选择,不用再为生计消磨,可以全情投入学习。   新生一年比一年多,竹桃小学也拓宽校舍,杏满春园。   周末关系,竹桃小学里人不多。   但篮球场上有少年在打球,篮球邦邦邦捶在地面,他们都穿着不错的球鞋,在地面擦出响动。   来竹桃小学遛弯,是玄微的建议。   她想看看有没有那位惨死少女亡魂留下的气息,好让她捕捉到些微线索,一丝踪迹。   好人流芳百世,坏人绳之於法,在人类眼中已是定案,是最好的因果报应。   可在鬼神看来,并非如此。   无辜怨灵自封其间,永世走不出这片囚牢,在三界中并不少见。   和陆晅逛了一圈,玄微并无发现,峦川清明,一切都是那么安谧,平和,简直亡魂超渡圣地,灵兽修炼福邸,与她曾久居过的灵缘山无异。   空弥法师的确为这里做了许多,不然怎会有这等世外桃源那般澹然闲远的氛围。一个好地方,自身风水是一方面,物种气蕴也是一方面,若非有高人刻意加持指引,难成此番气象。   出了校门,陆晅给小花小树各买了一些零嘴,感激他们带路。   俩小孩开心接过,准备回家。   陆晅问要不要送,他们默契甩头,奶声奶气道,我们平时可走惯啰。   耳闻悲剧在先,陆晅和玄微还是放不下心,跟在蹦蹦跳跳俩小孩后面两米远,又走一遭来时山路,看他们进了民宿门,才调头去别处。   他们换了条道走,是去附近的温泉区。   这里游客多了起来,有人大早就来泡温泉,裹着厚袍一路往景区内奔跑。   陆晅问:“你要不要泡?”   玄微还沉浸在方才所见里:“我感觉,这里只能听到过程,却找不到答案了。”   陆晅看了看她:“你没有一点新发现?”   “没有,”玄微莫名绝望,控诉:“我完全看不透你们凡人,你们好难懂哦!”   陆晅淡笑,勾住她肩膀:“你想知道什么?”   玄微胸脯起伏一下:“那鱼妖到底怎么来的,说不定就是空弥凭空想象。”   陆晅安静了会,“臆想症?”他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确实容易引发各种精神疾病。”   玄微豁然抬眼看他:“你可不可以再陪我去个地方?”   她少见的周到询问令陆晅眉梢微扬,末了,他勾唇:“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玄微压根没在意他这句情话,完全进入焦头烂额查案侦探这个角色:“我要去那间药厂,亲自问下女孩家人,确认一些细节,来证实我猜想不假。” 第65章 第六十五枚硬币   沿着木栅大敞的山舍一路问人, 玄微和陆晅打听到了有关郁氏药厂的消息。   听说二十年前就关门倒闭,之后被拆, 夷为平地, 如今已成为百亩良田。   丧女之痛让郁月白一蹶不振,曾经蒸蒸日上的企业,跟着领袖变得颓靡,从此倒塌, 再无翻身时日。   年代久远,但找些老人还是能得到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女孩的名字,郁笛。   又比如, 郁家现在的住处。   请了位黑袄老爷子指引,又走了几里远山路, 他们到达郁家。   一栋两层小楼,外观偏欧式。院落的布置很有条理,像一座微缩园林。   这间房子在一众规矩村舍中有些突兀, 看起来饱经风霜,但放到如今赏析仍是时兴养眼的,屋主的特立独行可见一斑。   也难怪所有人口中描述的少女郁笛,是那样大胆,鲜艳, 前卫, 寥寥几句, 就有生动画面。   黑袄老头只带他们到门口, 提醒道:“郁老板脾气大得噻, 我看你们未必能进门。”   陆晅点头感谢,送他一包现买的烟。   老头欣然接过,与他们挥手道别。   铁栅栏外装了可视听门铃,玄微按了按。   大门紧闭,并无反应。   没人吗?   她又摁两下。   那边总算有人接听,是个女人声音,“哪位?”   呃……玄微不知如何介绍自己。   陆晅接话:“夫人你好,我们是从杭城过来的,有些事想拜访下郁先生。”   女人沉默,须臾:“什么事?”   玄微扬声,直叙来意:“当然有关郁笛的事。”   啪,对面挂断通话。   陆晅:“……”   他扶额:“你傻不傻啊。”   玄微拧眉:“怎么了?她不是来开门吗?”   陆晅单手揣兜,叹息:“你看看她来不来。”   两人在凉风里站立良久,果不其然,那扇门毫无动静。   被冷了半天,玄微捏拳:“怎么可以这样?”   陆晅包住她不快的小拳拳:“你没听刚才那个爷爷说?郁老板脾气很大,肯定不想再提这些伤心旧事,先把人骗出来才是当务之急,你门都没进就把什么都抖出来,把人家当傻子看么。”   玄微磨牙:“你们人类真的好事逼!”   “这怎么又事儿逼了,”陆晅不免共情:“如果我经历这种事,我也不想再跟任何人提起。”   玄微撇撇嘴:“那怎么办呢。”   陆晅不语,又按了一下门铃,无人搭理。他又按多下,洋房也跟没人住了一般,空无回应。   陆晅拉着玄微在院子外走了圈,找到离窗扇最近的落脚点,大喊:“郁先生!我们从灵缘山来的!空弥说有事要告诉你!我们只是帮他带个话!”   帷帘将窗内掩得严严实实,像是闭上了眼,从此对世事不闻不问。   风抚动园圃里草木,窸窸窣窣。   陆晅心想或许等不出人了,刚要转身,身后哗啦——一响,那扇窗被人从里拉开。   一位鬓角花白的年迈老者立在其中,微有些驼背,面貌却精神严肃。   他高眉深目,瞳光锐利,只消一眼,就让人感到压迫。   陆晅和玄微俱是一怔。   陆晅猜他定是郁月白,极快反应过来,礼貌道:“郁先生,打扰你了。”   老人唇畔纹路一动:“你们进来。”   终于能够进门,陆晅敛色,不到处多看,以显礼数,希望对接下来的谈话有益;无奈玄微视线乱窜,脑壳乱转,像要将这家看个彻底。   她还小声评价:“这家风水好差,阴森森的。”   陆晅捏紧她手指,制约她言行。他顺势也扫了圈,他看不出玄微口中所言,只觉得低调奢华,有审美,头顶水晶吊灯都格外别致,像从海外特意购回,就是光线昏暗,窗也不开,的确没太多生气,像华服老人只能吊着一口气活着。   玄微呼痛夺回自己小手。   郁太太一身长白毛衣,人很纤瘦,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她打量两人几眼,招呼他们坐到沙发,径直去厨房沏茶。   郁月白已经坐在单人沙发上,面无表情。   一路见闻,都是说他萧条,落魄,人生不幸,可等真正看到本尊,却发现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得体,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应该每天都会剃须,面貌相当干净。他穿着灰衬衣,外夹黑色针织开衫,周身仍是矜贵的商贾气场。   他把镶着金纹的棕色手杖架到一旁,开门见山:“你们是空弥什么人?”   玄微道:“我在灵缘寺上班。”   郁月白眉心自带一道川,此刻拧得更紧:“女的?”   “不可以吗?”玄微回嘴:“我又不是和尚。”   郁月白未多问,视线偏来陆晅身上。他对这个青年印象更好。   陆晅也忙说:“我是她男朋友,”他出示自己名片:“是陪她过来的。”   郁月白接过去瞄了眼,见他年纪尚轻却在新兴产业拥有不俗资质,再望回陆晅时,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说吧,”郁月白接过夫人递来的茶,“空弥要告诉我什么事?”   他语气讥诮,或许自己都不曾觉察。   玄微道:“能看看你女儿照片吗?”   郁月白立刻排斥反感到极点:“不可以。”   他已然动怒,把茶杯一下重叩到茶几上:“如果你们是为了这个来,那赶紧滚。”   郁太太正放着客人的茶,顷刻被吓得不敢动,随即就眼圈泛红,泫然欲泣。   “不是诶,”玄微才懒得周到有礼:“郁老头,你先别忙着赶人。不是为了你女儿,我也不会到你这受你这窝囊气!”   “你们为她什么!你们又算什么东西!出去!”郁月白气急,摸到身边手杖,站起身,送客态度鲜明:“你们现在就给我出去!”   陆晅立马按住玄微手,仿佛也试图镇压她情绪,他慢条斯理:“郁先生,实在抱歉,我女友自小生在灵缘寺,是寺里圣女,为人处世上面是有缺漏,但人没坏心。她有通灵能力,空弥前阵子委托她找位短发红裙小女孩,我们在想是不是就是令爱。”   玄微:“???”   陆晅信口雌黄的能力令她目瞪口呆。   但这番话,一下子让郁夫人怔然,豆大水珠砸向茶几。她死掩着唇快走到窗边,在一段苍冷的天光里拼命遏泪。   郁月白惶惶,一屁股坐回沙发,瞳孔睁大,眼中却只有虚渺。   凶悍的老人眼眶红透,枯唇瑟索,喃喃自语:“怎么会……”   郁太太突地回头,哭腔沙哑:“月白啊,是不是她还没投胎呐……心里恨啊……走不掉了啊,是不是啊月白……这都多久了啊……”   她泪流满面,望着一片纹路精美的空墙:“女儿啊,女儿啊……你怎么还不走啊……怎么还缠着那个人……”   郁月白未发一言,只用力抹了下眼。   玄微哑然,她被这种飓风旋流一样的偌大悲恸席卷,难以拔足。   “郁先生……”玄微不再趾高气昂,觉得有必要说清:“郁太太!你们听我说完,她很早就走了……”   她急切补充:“应该是二十年前,就走了。”   郁太太缓缓走回丈夫身侧,抽泣声变淡了些,但还是说不出话。   陆晅忙找出纸巾递给她。   她按了按眼角:“真的吗?”   “是的,她很早就走了,空弥就是想让我打听她去向,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玄微说着,有点懊惭,惭愧自己不去感同身受,还这样嚣张地对待两位孤苦老人:“但他没跟我说这女孩来历,我今天过来拜访,也是想确认更多信息。”   玄微心底有了认证。   空弥口中那个念念不忘的小鱼妖,就是郁笛。只是不知是他臆想,还是她确实在他身边存在过一阵。   郁月白面色温和了些,不再端着刻板架子,可这也让他看起来苍老了些:“那你可以看到吗?郁笛她有没有转世去……”   “……去个,好人家……”老人哽咽,完全没办法问出一句流畅的话。   玄微其实没这等能力,但冥界之事,也不是探问不来。   “我回头可以帮你们看到。”她言之凿凿。   “啊,”老人忽地眼光一亮,拄杖撑起身体,“我去给你们找她相片,有很多,还有她写过的字,看过的书,我们都舍不得烧,都在她卧室跟书房里边。我就想她有时候想回家,还可以看看书,就在楼上,你们等我下。”   他又轻声自说自话:“知道的多一点,是不是就更好问到啊。”   玄微这才发现他腿脚并不利索。   “你坐着吧!”郁夫人怨道,按下她老伴:“我去给他们取下来。”   陆晅飞快站起,他喉头也有些梗:“不用了,我们上去看。”   玄微也跟着起来:“对,我们自己去看。”   郁夫人一怔:“好,我领你们去。”   ——   玄微见到了传闻中的那间书房,是当之无愧的学识殿堂,两扇红木橱直通天花,玻璃门后被彩色扉页填满,斑斓壮阔之间,有震撼人心的阅读量。   屋内没放置桌椅。   仅一张墨绿色皮质沙发,旁边是盏复古落地台灯,一只低矮的欧式杂志架立在脚畔,方便拿取。   郁夫人拉开橱门,翻找东西:“小笛子她可喜欢看书了。”   玄微注视着那处布置,仿佛还能联想到少女坐在上面心无旁骛,痴迷油墨的模样。   郁月白双手撑杖,立在门边,面目落寞:“崇慧……”   他欲言又止。   郁太太回身,目光询问。   郁月白想了想,还是说了:“日记本,要不要给他们看看?”   郁太太蹙了下眉,有些不情愿,几秒后又如释然:“好吧。”   “其实可以不看。”玄微并无窥人**的打算,个人信息归个人信息,但亡故之人也要给应有的尊重。   郁月白道:“主要是她出事那天,写了一篇日记,提到了周先生,警察看过,刚开始怀疑周先生也是因为这个。”   他说:“崇慧,你给他们找出来吧。”   女人伸手够下一个铁盒,兴许是只曲奇盒,上面画工复杂精美,繁花密叶有裸身金发的小天使挥动翅膀。   陆晅多瞥一眼,看到了上面chocolate英文字样,看来是巧克力包装。   郁太太长指一本本翻过,小心轻拿出压在下面的最后一本,递给玄微。,   玄微接过去,是一本棕色皮质的笔记本,被保养得很得当,书衣都不见刮擦斑驳。   玄微翻开,见到了女孩的名字,郁笛,她亲笔所写:“那篇日记在哪?”   郁太太:“中间。”   玄微一页页快速翻过,有风洒到她睫毛上,的确,前面笔迹工整娟秀,后半程都是冰冷的空白,就像它主人过早香消玉殒的生命一样。   郁笛的钢笔字很漂亮,有如天赐,完全不似出自低龄孩子之手。   「3月22日,晴朗。   周五去学校路上,外面花开得多好看呀,油菜花跟黄毯一样,还有麦草,风吹着,像青色的奔浪,每年春日都要被家乡惊艳,仿佛与她素味蒙面。   那天上午有一节美术课,教的是水墨国画,涂着那些黑黑白白的山和云,我却想,外面的春景不用色彩画下,那该多可惜。   我跟周先生学了些油画技法,爸爸也夸我功底见长,还把我那幅拙作上墙,我心里很得意,但也愧疚得要死去了,又不是大师,瞎涂乱抹也敢高挂厅堂,我自己都看一次笑一次,倘若亲戚朋友过来,他们看到了也会直乐吧。   可还是想画,所以下课就去找周老师。   我问:“老朋友,周末有安排么?”   周老师说:“小朋友,周末看你安排。”   我说:“老朋友,我们去写生行不行,我把我颜料带上。”   周老师说:“小朋友,我看行,那我备好画布和画架。”   我太开心了,脑子里一下子就涌现出计划:“那就……周日吃过午饭,在我们的专属小坐标碰头,你看如何?”   周老师比我还痛快:“没问题。”   所以就有了今天的写生。   昨儿一天,真是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期待今天。我又可以作画啦,想知道爸爸这次又要挂在哪呢,我看挂我床头最好,这样我每个梦乡也都会四季如春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枚硬币   除了郁笛的日记本,郁夫人也给他们取来她的相簿, 里面有郁笛婴孩期到少女时代的照片记录。   有日常生活里的随手拍, 也有照相馆构图精巧衣着考究的写真。   郁笛完美遗传父母优点,眉眼清灵, 发型也很前卫,齐刘海高过眉毛,发梢微有些卷。   她从小就很爱穿裙子, 各种款式,色彩鲜亮, 就像她笔下的景致一样。   所有照片里, 她都是笑着的,或斯文轻抿,或咧唇露齿,神态间盈满了对世界的明闪爱意。   玄微和陆晅坐在一起,一页页往后翻阅, 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们视线驻留在其中一张合影上。   那是郁笛与一位男性的合影, 男人不算年轻,应有三十岁了, 衬衣西裤,戴着副半框眼镜, 相貌俊秀,笑容彬彬有礼。   他有些高, 郁笛个头都不及他肩膀, 她比了个V, 还做对镜头挤眼吐舌,整个人都很放松,很鬼马,有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灵动。   郁月白立在他们身后,似乎料到他们要问什么。   所以玄微才一回眸,他就开口道:“是周老师。”   玄微点了下头,问:“他当时多大?”   “四十多岁了。”   陆晅道:“看起来不像。”   “他人是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   玄微将剩余的翻完,没有看到更多合照了,她阖上相册,问了个大胆的问题:   “你们女儿喜欢过空弥吗?我是说男女间的那种。”   郁月白微微捏紧拐杖。   郁太太一怔,沉声:“我想,应该没有,她在世时的日记我们都读过,两人关系亦师亦友,她一直叫他老朋友,此外应该就没有更多东西了。”   “空弥呢?”   郁太太小幅度摇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重要吗!”郁月白重叩一下地板,释出一口气:“不管是什么关系,他都把我女儿害死了!”   老人又腾出一只手抹泪。   陆晅将那本相簿叠放到一旁:“郁笛生前最后一篇日记显示她跟空弥约出去写真,那空弥赴约了吗?”   郁太太抵着鼻头,眼眶又慢慢红了:“他去晚了,给警察的笔录是那天中午家里突然有学生家长造访,他脱不开身,那时候通讯又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后来那家长也做了人证。”   郁太太又悲又愤:“但也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玄微皱了下眉:“真正的罪犯是谁?”   郁太太涕泪横流:“镇上一个人,二十二岁,一直没上过学,也不工作,游手好闲,大家都敬而远之。后来枪毙了,但有什么用呢,也换不回我苦命的女儿了。”   “也怪我们,太宠着惯着小笛子,平常工作又忙,让她都没什么警觉性。”   郁太太扶着墙壁,忽而自责到直不起腰。   郁先生踱过去,抚拍着她肩膀,试图将妻子从这种情绪中拉出。   玄微看了会他们,取出手机:“我可以拍一张郁笛的相片吗?”   郁月白颔首。   玄微搬回那只相册,仔细选了张红色连衣裙的,咔嚓一下,将它妥善保藏到相册里。   —   辞别郁家夫妇,陆晅玄微二人按原路返回。   时值正午,山里已升起太阳,放眼望,云蒸霞蔚,竹涛如碧浪。   两人找了间路边小馆子坐下,店主递来菜单,都是本地特色家常菜。   菜名浅显易懂,皆为素食菌菇,肉类均是家禽,一路看下来,无一样山川野味。   这在类似旅游景区挺少见,他稍感意外,征询玄微意见,点好三菜一汤,就将菜单给回去。   玄微握着手机,还在研究郁笛那张照片,缩小又放大。   陆晅给她倒了杯清茶:“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玄微回:“去找空弥问清楚,或者让阿貅帮我联系下冥界的人。”   她挑眼:“我答应那对夫妻要告诉他们郁笛亡魂去向,就要说到做到的,毕竟他们号码都存下来了。”   陆晅放下玻璃杯,抿唇笑,未说话。   玄微拧眉:“你笑什么?”   “看你这么认真。”他觉得好可爱,又有些欣慰。   玄微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那当然,我办事很靠得住的好嘛。”   陆晅道:“我建议你还是先咨询你朋友,空弥……我感觉他精神有异常,说话颠三倒四,未必能给你确切的真相。”   “我也这么想,”玄微垂眼,指尖在屏幕滑拉,“我把照片发貔貅了。”   那边回了个问号。   玄微怕三言两语的说不清,直接拨过去。   “喂,阿貅。”她言辞正式。   “这谁照片?”   周遭食客嘈杂,玄微半圈着唇,不自觉压低嗓音:   “等会我把她具体资料整理给你,先问你个事,你认不认得冥界什么人啊。”   貔貅纳闷:“你现在在搞什么,业务范围这么广?”   “你就不能直接回认不认得吗!”   “当然认识。”   “有靠得住的吗,能查到人类亡魂投胎转身的。”   貔貅想了会:“阎罗……?”   冥界老大?玄微心一抖,“那不用……找这么大官不至于,有点小题大做。”   “游星?日游神?我与他关系还不错。”   “可以,我把资料发你,你让他帮我查查这女孩转生去哪了,最好还有生卒详年,投胎前后的经历细节。”   “行。”   挂断通话,玄微眉头紧蹙,仔细编辑起郁笛的个人信息,家庭住址,死亡时日,又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才传给貔貅。   再抬眼,桌上菜已然上齐,她有些诧异,随即怪起陆晅来:“菜都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男人压根没动筷子:“我不想打扰你。”   “我也可以边吃边发短信!”玄微夹了一大筷子菜塞嘴里,马吃干草似的用力咀嚼:“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晅投降:“怪我,怪我,我光顾着欣赏你,也忘了上菜了。”说着,勾起了唇。   满口鬼话,可玄微还是一下子偃旗息鼓,哼了声就偏开头吃自己的了。   —   貔貅办事效率高到令人发指,小情侣回了民宿午后小憩醒来时,玄微手机上已有了回复。   他给的讯息非常详尽,几乎占据了整个聊天框,同时也在好奇为什么打听这个早夭的女孩子。   玄微浏览完所有字眼,情绪忽然低落到极点,她把手机搁回枕边,用被窝盖住脸。   陆晅胳膊肘微支起上身,把白被子扯下来,迫使她露脸:“怎么了,也不嫌闷。”   玄微撅着嘴:“心情不好。”   “貔貅有回复了?”   “嗯。”她迟缓地点了两下脑袋。   “怎么说?”   玄微摸到手机,扔给他。   陆晅点开,也怔了下。   这个如春般美好的女孩,却在死后变成惨不忍睹的怨灵,并在竹桃镇滞留许久,惶惶不得终日,鬼差试图将她带离,但她怨气过深,难以救拔,需大德高僧才可超度。   这段时间里,鬼差都将她遗忘。人间类似魂魄极多,他们人力有限,不可能一一兼顾。   可奇怪的是,过了几年,这个女鬼变得面目柔和了,并主动找到鬼差,说自己想要转世投胎。   她还问鬼差,可不可以给自己开个后门,让她来生变成一条红鲤鱼。   鬼差见她年纪尚小,却能自我救赎,便将这事上报给无常,无常调看了她的生死簿,瞧过她生前事,便同意了。   这一世的郁笛,是一尾火红锦鲤,目前被饲养在魔都一位富商别院的假山池中。   可也仅只是一条鱼,能摇头摆尾,却不会再有尘世感情。   —   貔貅发来的资料,字句都是冰冷的客观,但上午几乎身临其境感受过郁笛这一生的陆晅与玄微,只能品味出另一种酸苦,惋惜,与遗憾。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玄微搓头发,对她而言,这恐怕是个旷古难题了。   陆晅侧身抱住她:“因为人类的局限性吧。不像神灵,可以上天遁地,可以永葆青春,这一百年没过好,还有下一百年重来一遭。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了,羸弱的敌不过强悍的,隐忍的只能一声不吭面对霸行,穷人极尽一生也许都够不到富豪的脚后跟,他们当中怎么会没有善良的人?为什么还是遭难?误会,错过,挫败,不甘,嫉恨,欺骗,分离……在人类短暂有限的生命里,这些都是如影随形的,好人我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定义,但做个人已经很难了。”   玄微扬眸看向他:“你也会这样?会有这么多负面情绪?”   “当然。”   “可我觉得你很好。”   “因为我对你很好。”   玄微声调低沉:“你现在感觉如何?”   “嗯……”陆晅想想:“满足。”   “嗯?”   “因为抱着你,胸口被填满了,踏实。”   “瞎讲。”她轻锤他胸膛一下,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知轻重,因为他只是凡夫肉身,会感到疼。   “好人不说假话的。”   “谁上午跟郁笛父母信口雌黄?”   “善意的谎言。”   善意的……   谎言……   玄微脑中灵光乍现:“原来他们都在骗人!”   “什么?”   “空弥,郁笛!他们都撒了谎!”她语气高昂,与她此刻情绪无异。   陆晅依然不解。   女孩激动地跳出被窝,蹦下床,把毛衣往头上套:“我要去灵缘寺!现在,马上!”   陆晅失笑:“现在?你不泡温泉了?”   “不泡了!我要回去见空弥!”她心里仿佛已经有了清晰答案。   妇唱夫随,陆晅只能无可奈何跟着下床,收拾起二人行李。   不过一刻钟,两人整装待发下楼,玄微仍旧在木梯上踩出急促鼓点。   老板娘正在招待一位新住客,见着他们,一时有些惊讶:“这么早就走?”   玄微眼睛亮晶晶,语气兴奋难抑:“有急事要赶回去!”   “温泉都不泡?”   陆晅苦笑。   踩下最后一节楼梯,玄微倏地顿足,仿佛被隐形的墙困住,不再迈出。   她望向一个地方,细眉微扬,随即又皱缩,似在辨认。   陆晅注意到她视线所在,正是那位在办理入住手续的客人。   他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同样纯黑的渔夫帽,背对着他们。   那人转过头来。   啊!玄微轻呼,双手捂脸,脚尖一踮,随即后转180°,不敢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目光触碰。   陆晅生疑,打量起那人,是位蓄须老者,人高马大,状态矍铄,眼神鹰隼般明锐,人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   他隐有预感,这位绝非凡人。   他不动声色跟他对望。   片刻,老者不起波澜的面上,突地勾起一个笑,略显讥嘲。   陆晅轻声:“谁啊,你认识?”   玄微声更轻,信息量却是重磅级爆裂人心:“我、师、父、啊!”   陆晅:“……………………………………”现在跟着回头还来得及吗。 第67章 第六十七枚硬币   原来这就是玄武, 这就是玄武,这可是玄武!   所以,要怎么称呼。   一刻间,许多念头蜂拥而至,挤得陆晅大脑快要开裂。他无所适从到极点。   年轻人不吱声。   老头也不说话。   玄武一身潮男扮相, 潦草中不失独特,狂放间仍保有合理。   他回头率超高,进门的游客多半会多看他两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山里采风的老艺术家。   见三人间诡异气氛萦绕,老板娘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几圈, 便火眼金睛问:“你们认识啊?”   玄武低哼一声:“不认识。”   说着把房卡揣回兜里,将黑色行李包甩上肩,越过他们就要上楼。   他行走如风。   陆晅忙拍了下玄微的背示意, 人追过去, 走到玄武身侧,与他并排:“师父,我帮你拿行李。”   玄武偏头瞥他:“谁是你师父?”   陆晅改口:“玄微的师父。”   “……”老头回脸:“免了。”   玄微也跟了过来, 两个分外高大的男人跟红酒瓶塞似的, 快把逼仄狭窄的楼道堵住,她只能跟在后边亦步亦趋。   “师父!”玄微戳下老头背脊:“老头子!你凭什么不理我——过分了啊——”   陆晅:“?”原来面对自己师长,玄微竟也如此跋扈。   玄武不为所动, 步伐沉稳, 往二楼去。   硬的不行, 玄微来软的, 她又讨好道:“师父是刚从金陵来的吗?也不提前告诉徒弟一声,舟车劳顿的,徒儿好为你接风洗尘。”   玄武总算回头:“你杭城待得好好的,我可没想过要在这碰到你。”   他眼风犀利扫过身侧年轻男人:“还有他。”   “哦!他呀!”玄微反应过来,介绍起陆晅:“他呢,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   玄武皮笑肉不笑,上下看眼陆晅:“相貌一点没变。”   玄微赶紧接话:“但是性格变化好大的!跟那个完全不一样!”   “管他呢,先前那个我就没兴趣了解,”玄武完全不想搭理的样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晅大概猜到他们在说前世的事,暂且不语。   三人一起来到二楼。   后面拖了俩连体婴,怪烦人的,玄武掉头,瞥他们自己手里行李:“我看你们要走了,别跟着我了啊。”   “我们房还没退,还可以陪陪您,”陆晅礼貌道:“您下午有安排吗?”   玄微拽他胳膊:“我们还是走吧,他摆明就不想理我们。”   玄武脊柱一绷。   陆晅回:“不行,且不说他是什么身份,起码也是你师父,要敬重。”   他狗腿得让玄微哑口无言。   但他不知道,她师父脾气一向如此,古古怪怪,皱皱巴巴,点到为止,多说无益,纠缠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玄武找到自己房间,恰好在他们隔壁。   打开门,老头回身摘掉渔夫帽,露出毫无杂色的白发。他扎着半丸子头,神色闲散疏离,送客态度鲜明:“我要进去了。”   陆晅还是盛情相邀:“你们师徒难得见一面,要不下午一道去泡温泉,喝杯茶?”   玄微本来就想当个透明人,结果他又把话引来自己这里:“玄微,你请请你师父。”   玄武单手抄兜,好整以暇。   果真师出同门,玄微与他姿势无异,甚至于还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吊儿郎当劲:“老头儿,我请你泡温泉,怎么说?”她指陆晅:“他付钱。”   这顿借花献佛的骚操作,使得是如此得心应手。   陆晅只能颔首:“嗯,我来,应该的。”   “可以吗——师父!”玄微双手握玄武胳膊,左右晃:“行不行啊,师父——”   玄武嗤一声,拂开她小手,白眉稍拧,随即松弛开来,语气是说不出的勉强与施舍:“行吧。”   ——   下午,陆晅提前预定安排好汤池。计划有变,他尽可能周到地应对,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他有了新发现,就是玄武这尊大神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耳根子软得很,从他与玄微的相处就能看出来,弟子只要态度好些,他就会回应,但若跟他对着干,忸怩傲娇,他通常置之不理。   在前台取好手环,他们分头行动,陆晅与玄武去男更衣间,玄微到女生那边。   陆晅倾头叮嘱了好几句,叨叨到女孩都生厌嫌烦,才放她离去。   再扬眼,他发现玄武一直盯着他们,目光才一撞上,老头就鼻孔出气,轻蔑偏转视线,仿佛多瞧一眼都会折寿。   陆晅让他先走,长幼有序,礼数周到。   两人一前一后掀帘入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玄微并无双亲,玄武在他眼中与未来岳丈无异,还是要谨慎相待。   但头一回见面,就要□□相对,免不了微妙与尴尬。   陆晅摸下巴,开始提前反思这个安排的合理性。   但玄武并不放心上,唰拉就脱掉上衣,神情清淡,陆晅瞄了眼,就不再多看。   他有些吃惊,作为一个老年男性,玄武的身材好得有点过分,宽肩窄腰,腹肌紧密排列,不输他在健身房看到过的那些长年累月操练不停的私教。   毕竟是神,这么一想,陆晅心里平衡了些。   可他突地也有点不好意思脱衣服了。   幸好假装来了工作任务,别扭看了会手机拖延时间,玄武拿上家伙去淋浴间,陆晅这才舒口气。   平心而论,陆晅身材不差,在满室啤酒肚中俨然一股清流。   玄武热气腾腾出来后,湿漉白发完全被他捋向脑后,他额头极其高阔,衬得眉目如远山般幽峻。   陆晅交了张干净浴巾过去。   玄武一言未发披上,朝外面走。   陆晅趿好木屐,也跟着过去,顺手给玄微发了条短信:“你好了吗,我们在B门等你。”   玄微秒回一个字:好。   一到外边,寒气扑面,各色汤池星罗棋布在各处,白气袅袅,配上奇峰怪石,葱木嘉树,是有几分线径之感。   一老一少,身姿颀长,相貌出众,不分伯仲,各有千秋,跟男模走场子一般,过路人侧目纷纷。   有胆子大点的女孩子甚至轻呼出声,掩唇频频回头。   他们很快在B门找到玄微,女孩穿着陆晅提前购置的连体泳衣,死库水款式,虽略微保守但无比合适,墨蓝色将她皮肤衬得白的发光。她头发揪成小啾,周身青春气弥漫,仿佛日剧里元气十足的女主人公。   玄微都没披浴巾,大片肌肤露在外边。   “你冷不冷啊?”一看到她,陆晅眼里仿佛就没其他任何人,他急急走到她身旁,一边抽下肩头浴巾,给她罩好:“不是让你记得拿浴巾吗?”   玄微眨了下眼:“我忘了。”   陆晅呼了口气。   玄微瞄到一旁将行欲走的健硕身躯,大声叫:“师父!等下我呀!”   玄武无可奈何驻足。   “你们要喝饮料吗?”陆晅扫到门里刚好有个饮品店,不等他们回答,他说:“外面冷,你们先找个汤池,我买好了去找你们。”   玄武闻言,拔足就走,玄微忙跟上,嬉皮笑脸揪他浴巾,老人也坏脾气扯回去,期间似乎还恨瞪她一眼,像一对关系甚好的祖孙。   陆晅看着他们背影,弯了弯唇,回身走进门内。   ——   玄微找了个无人的小汤池,先笑嘻嘻先请师父下去,等他坐定,自己才慢慢走进去。   水上笼了层雾汽,玄微用手拨弄着,让它们散开又聚回,反复玩了好几次,也不嫌腻味。   心性还跟三岁孩童无异,玄武忍无可忍:“行了。”   玄微终止动作,黑眸湿漉漉:“哦,好。”   泉水温热,玄武微阖上眼,沉声问:“他叫什么?”   “陆晅,”玄微下意识道,又问:“你是在问陆晅吧?”   “嗯。”   玄微往他那游近两寸:“师父,你觉得他怎么样?”   玄武鄙夷地一扯唇角:“不怎么样。”   “对吧!我也觉得不怎么样,”在这点上他们找到共鸣:“可他对我很好。”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徒儿适应了这种好,有点离不开。”   玄武挑起一边眉:“好一时等于好一世?”   “反正他活的也没我长,”玄微轻轻拍了下水面:“他如果对我不好,我就换人,下一个更好。”   玄武讥笑:“你也配说这个?多少年了,换来换去还是同个人,为师都替你丢人。”   玄微马上给自己贴金:“说明我专一,而且他跟姓方的完全不是一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补充:“我跟玄龟也不一样,我们都是崭新的,是新的开始。”   玄武轻悠悠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玄微开始邀功:“而且我听你话,开始理解七情六欲,帮人类圆梦。此番来汤县,也不是过来享受的,是来打听事儿的,一对人类师生,学生惨死,老师之后出家,现在是位德道高僧。”   水雾氤氲了玄武挺拔的眉目,似乎来了点兴趣:“继续。”   “老师现在是灵缘寺住持,托我找位鱼妖,而女孩早在二十年前就投胎成一条鲤鱼。我猜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这是他们的约定,毕竟和尚生来就能看到妖灵。老和尚求助过不少妖怪,其他人都没那耐心,只有我有头有尾地帮他完成了。我是不是很棒?”   “就这样?”   “对啊。”   玄武侧过了头,似乎完全不想理会。   玄微追问:“不对吗?”   “你以为的对,就一定是对?”玄武反问。   玄微迟疑:“……所以我刚才急着回去,就是想跟那和尚求证清楚。”   她委屈:“若不是你来,我这会说不定都问到了呢。”   沉寂几秒,玄武说:“那你们回去,让你们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玄微语塞,刚要说一句“你都不表扬我一下的吗”,池畔手机震动,玄微游过去,隔着防水袋按下接听,是陆晅声音:   “你这会有空吗?”   玄微回:“有空。”   “我饮料买的有点多,一个人拿不回去,你过来帮我下。”   “哦,好。”   玄微瞟了眼似已入定的师父,对对手指启唇道:“师父我要去帮他拿一下东西呢。”   玄武冷声:“去吧。”   玄微蹑手蹑脚爬出汤池,披上浴巾,塔上木屐,嗒嗒嗒小碎步沿原路折返。   走了一段,她手腕忽被人捉住,之后便被拽到一片阑干竹丛之后。   玄微胸脯起伏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因为嗅到了熟悉气味,来自陆晅。   男人站在她面前,单手拎着一只PVC透明袋子,三杯饮料稳稳当当放置其中,哪有拿不了。   不然也不会有手来偷袭她了。   玄微怀疑地瞟他两眼,最终把控诉眼光停在他脸庞:“你耍我?”   “嗯。”他坦率承认。   玄微扬拳要钉他赤/裸的胸膛,陆晅快她一步把她小拳头攥住,正声问:“你师父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提到我了吗?”   “你不嫌冷?”   “不冷,但你不说,我会不仅冷还心寒。”   “……?”玄微无语:“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我们师门都是放养政策,择偶全凭自愿,能关我师父多少事。”   “他没讲你坏话,已经是对你的肯定了。”玄微怕他心焦自卑,选择性过滤掉那句“不怎么样”。   “真的吗?”陆晅眼底如窜起火苗,剔亮数倍。   “真的。”   陆晅勾唇,他就知道,好好表现绝对有益无害。   “回去了。”玄微催促,光着个膀子,真不怕冷啊?说着就要转身。   “等会,”陆晅立即将她肩膀扳回来,手随即扣到她下颌,慢慢抬起她脸:“亲一下。”   玄微敷衍地噘嘴。   陆晅低笑一声,俯下身,含吮她饱满水莹的红唇,他吻得很轻,呼吸与力道却在加重。   男人掌心很烫,盖到她光洁的后背,把她完整按向自己,湿漉的肌肤一瞬相贴,冰火相容,他要被少女温水一般的体温融化殆尽,神智消弭。   玄微手心渗汗,她拒绝不了陆晅势在必得的深吻,他炽烈的荷尔蒙气息铺天盖地,令人腿软。   兴许是一批游人,从竹丛后经过,脚步清晰,谈笑近在耳畔。   玄微紧张得心发颤,支吾推搡,含糊不清:“不是就一下……”   却不料,他的手放到了更过分的位置,隔着滑腻的衣料,却无比清晰。玄微只能喘息,她满面蒸红,压抑着喉音,避免自己溢出更多羞于启齿的动静。   陆晅有点食髓知味,一下怎么够,穿这么勾人,不多亲亲揉揉摸摸搓搓,岂不是白费他精挑细选的那些时间力气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枚硬币   他们及时分开了彼此,因为还有人在等待, 外围人流如梭, 他也不敢肆意妄为。   玄微被亲得口干舌燥, 陆晅应该也如此。   他垂眼看她一会,从袋子里取出一杯果汁,插上吸管递给她。   玄微白他一眼, 接过去吸,脸上仍旧殷红如血。   风过, 清清凉凉,能在短时间内掠走许多热量。   陆晅神思逐步冷静, 他拉上玄微, “走吧,回去找你师父。”   玄微吨吨吨一口气喝完大半杯,快步跟上。   玄武仍在一开始那个汤内, 但此刻已然不是双目微合世外高人样, 而是与身边两位年轻女人相谈甚欢。   他讲话甚是逗趣,俩女生都哈哈直乐,笑意盎然。   陆晅:“……”   玄微:“……”   老头余光瞥见他们过来, 霎时倒胃口地收敛唇角, 随即装不认识,还是冲着路人女孩儿笑。   陆晅走过去, 女人目光顿时移到他身上。   男生手长腿长, 面貌清俊, 白净的肤色让他看起来甚至有点秀气, 但他的寸头又给人不易亲近不好相处之感。   老头在鲜肉面前一文不值。   女人自觉给陆晅让开大片位置,这才注意他身后还跟着个少女,她很甜美,像日系写真里的女模特。   她的手被男人裹的紧紧的。   陆晅弯腰,取出一杯饮料,递给玄武。   老头接过去,喝了一口就放回岸边。   玄微下了水,在温热泉水里舒服地缩了下脖子,双眸惬意眯起。   陆晅看向那俩路人:“你们要喝吗?我这杯还没拆。”   女人分别摇头,匆忙上岸,不再打搅这一家三口。   人一走,三人不言不语,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闷。   玄微左瞥瞥,右瞄瞄,狡黠一笑,突地扬手挽起大片水花,哗得径直浇到玄武脸上。   她笑容明灿。   老头惊了下,随即横眉竖目骂道:“孽障!”他也拍水浇玄微。   这一下动用身法,玄微如同淋了场旷世暴雨,劈头盖脸都是水,她发丝黏了满脸,蓬松的圆揪也变成蔫吧果实。   她视线模糊,骂骂咧咧:“有必要吗?”   说着改用手臂划水回击。   玄武也加重力道,稀里哗啦。   泉水四溅,难以止歇,陆晅自然无法幸免,他只能不断擦拭额头、下巴,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狼狈,成为那条被私人恩怨无辜殃及的悲催池鱼。   闹剧收场,这次温泉泡得不怎么样,好在之后的晚餐还算有滋有味,没有再不走寻常路。   天黑得很快,回民宿时,星河漫布,如银线针脚繁密的锦缎。   山峦曲线妙极,美人横卧,松涛是她随意拨弄的秀发。   陆晅重新上楼取下行李,办退房手续,老板娘仍娴熟地与他寒暄,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等完全弄好,他转眸,看到玄微与玄武并肩立在门口,抬头望着星海。   玄微指着一处:“师父,你看到了么?”   “什么?”   “飞机啊,一闪一闪的,动好快。”   玄武轻“嗯”一声:“就跟制造出他们的凡人一样,以为能上天很了不起,螃蟹横行一样小人得志挤眉弄眼。”   正朝他们走去的陆晅步伐一顿:“……”   玄微哈哈笑出声,格外明朗。   陆晅也弯了弯唇,继续走到他们身侧。   师徒俩同时看向他。   玄武声音很淡:“走吧。”   陆晅看他一眼,局促起来,他喉结滑了滑,继而启唇道:“师父,你放心,我像你保证,我会照看好玄微,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上辈子我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但这辈子我在这世上混的还可以,我会努力维持玄微的本心本性,让她快乐纯真。”   他郑重,虔诚,如同发毒誓。   玄武愣了下,眼中微光稍纵即逝,他挑眉轻嘲:“你在说结婚誓词?”   陆晅回:“如果你觉得这段不错,也可以拿来当结婚誓词,将来请不要拒绝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很忙。”玄武挖了下耳朵,置若罔闻。   陆晅仍好脾气地微微笑:“希望您能抽出一天空闲。”   “再看吧,”人间的千丝万缕总让心绪结团,变得复杂,玄武只想送客:“你们能不能快走啊。”   “好,”陆晅下意识对这位老者说:“您保重身体。”   玄武回怼:“……?是你保重身体吧。”   陆晅怔了怔,快速反应过来:“嗯,是我,身体是照顾好你徒弟的本钱。”   玄微嘎嘎笑。   ——   回家路上,陆晅放了首英文歌,轻快得如同有千百只白鸽振翅开道,令人身心驰荡。   玄微点着脚尖,忽然神秘兮兮:“我们在外面等你那会,师父和我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他去问过月老我俩的事。”   陆晅把音乐声按低:“我们会怎么样?”   “秘密。”她故作玄虚。   陆晅笃定道:“肯定是好的结局。”   “你就瞎猜吧,”玄微守口如瓶:“反正我不会跟你说的,这可是泄露天机。”   他笑,讲着刚才未完的话:“不然你不会在跟我回来的车上,你不会重蹈覆辙,做任何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事情。”   玄微不屑于他的自信,好似多了解她似的:“如果我说是不好的结局呢,也许比上辈子还惨。”   陆晅注视着车灯在高速上映照的那圈光亮:“我惨还是你惨?如果只是我惨,那没关系,如果是你惨,那你要多给我时间和机会补救,如果我们都惨,那还是待着吧,别再分开了,惨了两辈子,还都惨到一块去,应该不会有比我们更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反正就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准分开了是吧。   他的话并不悦耳中听,可偏就搔到了玄微命门上,她心痒得不自知发笑:“什么歪理啊。”   “这是你陆哥哥的逻辑。”男人搬出这个称呼,好似长她一辈,高她一头,所说的话都极具说服力与可行度。   玄微嘴上唾弃,心却轻盈,被身体里怒放的花朵儿鼓老高。   ——   回到公寓,没羞没臊了一晚。   翌日,橘座一早就听话地蹲在楼下恭候,玄微大方投喂他三包小鱼干,喵胖子兴奋到连打好几个滚,围着她小腿打转,使劲蹭她裤脚讨好。   迎着曦光,一路乘风,他们到达灵缘寺。   玄微没有差遣橘座照常停在许愿池附近的刁钻隐蔽点,而是让他带着自己去了后院寮房。   这里是寺内僧人的住所,玄微找了处没监控的墙角化形,随即到圆门前探头探脑。   一位黄袍和尚在扫地,他瞥到玄微,看她像是有事相求,就走过来问:“你找谁?”   玄微抠了抠后颈:“我找空弥,他在这吗?”   “师父正在研学。”年轻和尚放正扫把:“不便打扰。”   “那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为上次委托来的。”   年轻和尚未动。   玄微扬声催促:“快去啊!小和尚,对你师父而言是很重要的事,耽搁了小心他拿你是问。”   和尚这才半信半疑回身,往里小跑。   等了会,那和尚气喘吁吁跑回来,神色敬重几分:“师父叫我领你过去。”   “好呢。”玄微大摇大摆走向最里面的厢房。   和尚为她推开门,空弥正俯首案后看书,见玄微到场,他对她淡淡一笑示意门生出去。   和尚自觉带上了门,屋内一下安了些。   “坐。”空弥起身,给她取来张蒲团,他袈裟宽大,完全罩住他瘦削苍老的身体。   玄微盘腿坐下,但肩膀是松弛的,散漫的,不似空弥板正挺括。   玄微从兜里掏出手机:“我给你看个东西。”   “好。”空弥从始至终都看着她,他瞳光总是那么柔润,有种岁月冲刷打磨之后的玉质气韵。这个人,分明有所求,神色间却空灵无欲。   玄微翻出郁笛那张相片,把手机搁到他眼下:“你要找的小鱼妖是不是长这样?”   空弥目光有了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是她。”   玄微冷哼,直奔主题:“你出家就是为了超度她,你的学生?”   空弥不答,问了别的:“你去过竹桃镇了?”   想到这个玄微就来气:“对,因为你的骗局,我快把三界问遍了。”   空弥问:“她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一条鱼而已。”   空弥忽如释怀般吁了口气,反复念着一个字:“好,好,好……真好。”   玄微扒回自个儿手机:“我很好奇,她真的来过灵缘寺吗?”   “来过。”   “什么时候?”   空弥道:“我出家之后。”   玄微梳理着空弥曾与她说过的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细节:“还在这待过几年?”   空弥颔首:“待过。”   “后来被你超度了?”   “是她度了我。”空弥叹息:“如不是她,我恐一生走不出这心魔。”   “她叫我不要自责,不要为她难过。”   “几年时间如弹指,她在人世待得太久,魂魄愈发稀薄,我执意要送她,她不喜欢,就自己走了。”   “走之前,她跟我说,她死后在家乡漫无目的飘摇游荡的那段时间,在后山看到了污浊的水源和动物的亡魂,发现原来那么完美的爸爸也做过不少错事,问我将来可不可以净化故乡,她怕以后的竹桃镇,再也不会有四季好风景了。”   玄微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问她现世去向,非要把她说成一只鱼妖?”   空弥自嘲:“不敢问。”   “为何?”   “她走前让我找她,可我却总在自欺欺人。”   “怕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如就让她成为一只永远找不到的小鱼,在天地间自在遨游。”   “可你还是问了啊,”玄微摸不着头脑:“有区别吗?你是不是没想过会遇到我这么负责任这么能探底的神龟啊。”   “是没想到,这些年问过不少妖怪,有消息最好,没有便罢……只是,都到今日了,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总要履行我们师生间的约定,幸好,这次还来得及。”空弥起身,找钥匙打开一旁棕色矮柜。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件东西,交给玄微,仿佛要把一切都托付给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可以跟你说了。”   玄微眉头一跳,是一本日记,书衣款式与在郁家看到的完全相同。   她心促促乱蹦,没忙着翻开,只问:“不会是郁笛的吧?”   “是她的。”   “怎么会有一本在你这里?”   空弥轻描淡写:“她死前交给我的,写了她的秘密。”   玄微拧眉:“你那天赴约了?”   “我去了,只是去迟了,那时她还没死,”空弥依旧平静,但不是无风之境的那种静止,而是如一抔死灰,仿佛此生再难燃光:“我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却无法拉她一把。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慧美好,纤细敏感的孩子,可惜,太可惜了……”   玄微凑上前去,脑袋鸣响:“你意思是,你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她会死?”   空弥无不悲凉地动了下唇:“我是她这场死亡的帮凶。” 第69章 第六十九枚硬币   玄微指尖蹲在日记的扉页上:“帮凶?”   空弥神情无比安静,他示意那本日记:“答案都在里面。”   玄微沉默两秒:“我可以看吗?”   空弥点头:“可以。”   玄微抬手, 迟疑少刻, 还是掀开了这本日记。   她有些吃惊,这是一本纯暗恋日记, 第一页就大胆直白地写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但那个男人的名字并不是周渊微, 而叫光川。   他们师生间并无外界盛传与揣测的那种悖德关系。   她笔触细腻地描写了男人的面貌与气质,说他颓靡又败坏, 落魄又自由,有着一张她不敢对视的脸。她经常能看见男人蹲在石道口抽烟,像淋浴后起雾的镜面,让她想要上前抹开, 窥探究竟。   她这场暗恋长达两年多。   而这中间,她与光川并无交集。   她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女,而他是游手好闲、烂透了的人,镇上人无不避而远之。他是一缕闲散的阴风, 她会想方设法地偷看, 却不敢贸然走进风里。   所以郁笛也完全不敢告诉老师这件事。   她把心事写在了一本不为人知的日记里,锁好藏牢,不会给任何人看到。   第一次与光川搭上话是在她三年级, 开学的第四天。   男人来她们校门口买鸡柳, 郁笛也跟朋友站在那里。摊前围了不少人, 一见他来, 小孩们都嫌恶地散远, 老板娘也没给他任何好眼色,郁笛站在那,没动。   她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我好像被地面黏住,光川的影子像一座黑沉的石狱那般困住了我,他在我背后讲了话,问我怎么不走?   我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回头,只轻声说:我先来的。   光川忽然就笑了。我听过很多笑,包括我,都流于表面,是喉咙溢出的情绪,但只有他的笑是从胸腔间发出的,与我心跳的闷响频率相合。好神奇啊。”   之后光川问她:哎,小丫头,要不要请我吃?   他说他没带钱。   郁笛她人都傻了,想也不想就点头,给他买了单。   那天回家路上,郁笛身心都失去引力,轻盈得如同一团气体。   也是那天,她对光川的爱慕成倍翻涨。   她看向他的眼神大胆了些,尽管男人并无变化,眼睛总是濛濛的,游离于人世之外,人也玩世不恭,可这不影响她爱他。   爱。   放在一个才十岁的女孩身上未免过于沉甸,正经到甚至有几分滑稽,可她字里行间都那么专注,深情,心向往之,就像一朵意图将自己迁移到深渊旁的、跃跃欲试却又踌躇不前的小花。   暗恋日记是为光川而写,而周老师作为她的“老朋友”,也在日记里出现过不少次。   她写老朋友一定不喜欢光川,他在他眼里就是个问题小孩,负面教材,教育失败的产品,每一次与周老师结伴回家,偶然看见光川,她不得不竭尽全力压抑眼底的光芒。   她沉溺于这种压抑,好像把自己裹进了一颗甜美又阴暗的罂粟果壳里,她独自一人完成了无数次妙不可言的偷腥。   日记不知不觉已经翻完一半,玄微心情复杂:“郁笛太真的早熟了。”   空弥眼垂了下,换了个他心目中更为精准的形容词:“她是很早慧。”   玄微问:“光川多大了?”   空弥回:“二十出头。”   玄微皱了下眉:“现在他在哪?”   空弥淡道:“死了。”   玄微讶然:“怎么死的?”   空弥回:“注射死刑。他是□□郁笛的那个人。”   玄微怔住:“居然是同一个吗?”   空弥不言,只是点头。   玄微背脊透凉,郁笛的描写太美,她完全无法将她笔下这位满足她所有禁忌幻想与美感的男人跟那个侮辱她还置她于死地的残暴罪犯联系在一起。   空弥斟了一杯白水,递给玄微:“你往后看,会有答案。”   玄微看他一眼,揭开后一页。   她终于知道郁笛的秘密。   少女之所以会约那次写生,是她打算不再对周渊微瞒这件事,约了老师的同时,她还壮起胆子约了光川,她想霍然面对自己的感情。想让她最好的老朋友见见她最爱的男人。   这一切被她记录在这本日记里。   【   我在村口找到了光川,他靠着一根电线杆抽烟,瘦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大家都明里暗里地骂他笑他,说他是团垃圾。   可我觉得他天生不适合工作,有人就不该体面,西装革履,早出晚归,那只会掩盖他那些潦乱不羁的光辉,他就该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吸烟,就像他脚底的野草一样,我喜欢他身上那种死水一样的寂凉,如果他有一天变得媚俗,修饰,变成整齐麦田当中的一株,随波逐流,我也许就会失望变心。   我终于有勇气走向他,一步,两步,好像还可以走得更近,他是意外的,因为我看到了他的浓眉微微向上挑动,为我而动。我在那一瞬就要笑起来了,我努力克制着,以至于腮帮子都在打颤,大脑失灵,表情管控也跟着失灵。   光川取下烟,吁出大团白雾,我再次看不清他了。我当时只在想这件事,他如果因为我是个小孩就立刻把烟灭掉,我会马上掉头就走并且再也不爱他了。   但他没有,他收着下巴,好像在等我说话,烟头在他指间燃烧。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兴奋到颤栗破音:“明天可以跟我出去玩吗?”   他皱眉:“去哪玩?”   我指向他身后高处。   他回头看了看,又回头吸了口烟:“山里?”   “对啊,”我一直点头的样子肯定有非常明显的讨好:“可以吗?”   他怎么会那么聪明,他忽然就问我:“你喜欢我啊?”   我的脸一定红惨了,我没说话,我没否认,是啊,我喜欢你,我爱你,每天都在偷看你。   他上下打量我:“你太小了。”我不知道他在说我什么小。   我伸长脖子:“小就不可以约你吗?”   他说:“你是郁月白的女儿,对吧,小公主。”   我要他记住我的名字,而不是谁的女儿:“我叫郁笛。”   他笑了一声,短到听不出意思,也可能是复杂到我一下子难以辨别,我全心全意倾听他答应的话语:“好,我跟你出去玩。”   】   郁笛的笔迹,到这里都是工整的,清丽的,这一日的收尾,是她写要把日记送给光川。   但转到下页,整张纸面变得凌乱不堪,从蹑手蹑脚变成了狂躁的舞章。   玄微一字一字往下看,心若惊雷。   因为空弥的迟来,她也不敢说自己还约了老师,怕光川反悔走人,她一言不发跟他去了其他地方。   她具体描述了光川诱/奸与施暴交加的过程,他的手指,他的器官,他蛮横又凶悍的动作,他急不可耐的粗喘,和眼前广袤的天空,纵横的枝蔓,她也看见远方的山川,被日光映亮,这是她曾从他名字里窥见的景象。   她平躺在青草地里,心里却异常荒芜。光川系上裤腰,威胁她,敢说出去,他就杀了她。   郁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请求:晚上七点多可不可以再来这里见面,她好爱他,还想要他。   光川讥讽地笑,这个撕毁完美洋娃娃的过程让他很得意:还以为是什么高贵大小姐,结果也□□一个。他点评她,不耐操,他不想再操了。   她安静地盯着他:我会好好表现的,求求你。   他被她的痴傻无畏取悦,应了声,就走了。   走之前,他冲她吐了口痰,刚好砸在她脸畔。   沿途光川踩断了地上一根细小枝蔓,她觉得她就是它,也被折断了,被腰斩,她命没了。   郁笛哭不出来,她仔细整理好自己,收拾好背包,坐在树下奋笔疾书,记录下这一切。后来,她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周老师,他们按照约定一起去作画。   玄微蹙眉:“原来你们那天见了啊。”   空弥双手撑脸,遏压着痛苦的记忆:“是,我几乎没看出她的异常,但注意过她小腿的擦伤和裙子上一些的痕迹,她说她走路太急了,摔了个跟头。我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   “我们玩到傍晚,回来路上,她把日记给了我,跟我说,让我暂时不要翻,一周后再看,她在里面写了一本小说,她是女主人公。”   “回到家后,我批完学生作业,越想越不对劲,想去她家找她又怕深夜惊到她父母,只能提前打开了那本日记。”   空弥手伸过来,替玄微翻页:“所有内容就结束在这里,这一页,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提前详细写下了她打算用自杀伪造成他杀复仇的计划。”   玄微顷刻失声。   【   亲爱的老朋友,我的周老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成为一条鱼啦,落在春天的水里,不用再经历酷暑与寒冬了。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我有一个绝妙的计划。   我要去找我的情郎,我要再次约他去后山的水库旁,我渴望再跟他有一次美妙的鱼水欢愉而不是白天那样,我会在这次体验后像个女人一样跟他有所争执,我会在这种仿佛情人夫妻间才应有的争执里装作失足坠水,我会留下许多挣扎的痕迹,我会被他的体味与□□充满,我会亲手毁了他,让他为我殉葬,而我将会是永远的受害者。   老朋友,如果你提前看到这封信,可千万别来找我,即使我被救活,我也会自杀,无关□□之上的羞辱,是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呼吸,今日午后,郁笛就成了一具没有脉搏的尸体。我要消失的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我不会再回家,我不需要父母好友的治愈,不需要正义勇士的声张,我不信时间的能量,时间让我得到了一切吗,还是说毁灭也是时间的一部分?我在时间里被破灭了,彻彻底底地撕裂了,我无法再拼凑残肢像无事人一样活着,有裂痕的瓷瓶再也装不进清水与鲜花了。   老朋友,祝福你的小朋友吧,祈祷我可以成功。   老朋友,你猜他会不会救我?我想他不会,他会跑得远远的,地上都是他疯跑的鞋印,我会在水里笑着看他落荒而逃。   老朋友,你可千万别来捞我呀,鱼上岸了,就会搁浅,再也活不成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也是最后一个秘密。   你可不可以就待在家,静待它开花,可不可以,我在求你呢,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的吧。   谢谢你,老朋友。   】   落款是“郁笛”,整张内容中唯独写的很认真的两个字,一笔一划,如在刻写墓志铭。   阅读到故事的尾声,玄微周身被寒气浸透,“也就是说,她的确遭遇了性侵,但后来的谋杀剧情是郁笛自己策划的?”   空弥苦涩地弯了下嘴角:“是,她活不下去了,想以命换命。她知道单纯的□□罪并不能给那个人足够的报复。”   “你后来就没有去吗?”   “我去了。”   “结果呢。”   “我到场时她已经走了,我穿了鞋套,戴着手套,在水库旁陪到后半夜才回来,并把现场处理的更凌乱合理了一些,为了让她的计划更有说服力。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我知道座位上再也不会有郁笛神采奕奕的笑脸了。”   玄微不解:“郁笛就不怕自己计划失败吗?”   “但这不影响她去做。她一直是个言出必行的姑娘,她想去画画,她就一定会去,她决定爱一个人,就不再怯缩,她想拉恶魔下地狱,她就一定要竭尽全力伸出手。”   空弥语气变得哀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在竹桃镇感觉到她的气息,可我们没有见过一次。源头指向光川,他一直心虚躲在家中,见到警察上门直接尿裤子,他过度的反应让一切顺理成章,因为案件性质太过恶劣,他平时就是众人眼中的渣滓,所以也没人相信他嘴里是郁笛勾引在先的鬼话,两个人云泥之别,都没看到过他们有交集,而郁笛曾经爱恋过他的证据全在我手里。”   “那会我以为光川被判刑,她就会离开,结果她还在,我以为她走不掉了,因为她犯了罪,我们都是罪人,不配在人间度日。我自觉对不起妻子,结束婚姻出家,希望可以超度郁笛转生。我一走,郁笛就跟来了寺里,陪伴我几年,那会,我才意识到,她是怕我因为她想不开,心里总有个死结。”   空弥慢慢起身,搬来一只铜盆。   他弯腰拿起玄微面前的日记本,掂了掂,道:“当时就想处理掉,可是舍不得,她是那么饱满的一个女孩啊,到现在我都感觉不到她的陨落与消亡。”   空弥回头看玄微,面目有种超脱的温谧:“她真成了一条鱼么。”   玄微顿了顿,形容地更加具体细节了些:“准确说,是一条红鲤鱼,养在不错的人家。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想办法把她弄……接回灵缘寺,让你们继续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不用了,”   空弥把日记本丢进铜盆,拉开木屉,取出一盒火柴,“让她好好活着,不要打扰。我履约造福故土,她得偿所愿成了鲤鱼,我有幸知悉这些,已是最圆满。”   他动作一直慢慢腾腾,好似身体里已没有多少余力。   嚓,他擦燃火柴,毫不迟疑地将它丢入盆里,回身一揖感激:“多谢了。”   玄微受宠若惊,慌忙起身:“不用,真不用,老和尚,你还是坐下吧。”   空弥淡笑,盘腿坐了回去,目光落回火盆。   纸张迅速皱卷,发黑,火焰跳动,无情地吞没所有。   空弥眼底映上了不容忽视的光点,玄微注视着他衰老的面孔,没来由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   下午,玄微给陆晅发了条微信:你下班来接我。   男人回很快,还有些意外:?义不容辞。   陆晅如约来了灵缘寺,一见玄微,女孩就把自己砸到他怀里,埋在他胸口不想说话。   他左顾右盼:“佛门重地,成何体统。”饶是这样说,手臂还是将她圈紧。   陆晅下巴搁在她头顶:“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完成一个任务了,觉得好累。”她轻忽忽说道:“我帮他找到了小鱼,他可感谢我了。”   “我女朋友也太棒了,”陆晅不多问,只勾唇提议:“那我们去吃东西,补充能量。”   “好!”   他们并排走出寺门,傍晚没有风,斜阳赤霞,万木俱静。   两人一同驻足。   因为寺内传出钟鸣,那么辽阔,又那么安详,仿佛有一个沉厚的灵魂启程远行,他愈行愈远,每一步都浩渺而坚实,载满无我佛性与人世重量。   陆晅下意识看了眼腕表,是整点。   玄微回眸,又转过头来,心中似有了然,没说话,只悄然拉紧陆晅的手。   世界浸于橘光。   ——   翌日早餐时分,陆晅在本地微博推送里看到了空弥圆寂的消息,评论一眼刷过去,都是香客的惋惜与缅怀,还有家乡人的感激。   他停下喝牛奶的手,看了眼玄微,没说话。   玄微注意到他眼神:“怎么了?”   陆晅不准备瞒她:“空弥圆寂了,就昨天。”   玄微点了下头:“我知道。”   “你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你在小瞧我吗?”   “好好好,”陆晅笑着投降,夹起煎蛋塞她嘴里:“你最厉害了,无事不通无所不能,三界有你了不起。” 第70章 第七十枚硬币   腊月二十九,陆晅正式开始修春节长假。   IT行业强度很大, 年头熬到年尾、睡眠不足是常态。所以, 假日第一天,他就不管不顾地睡了个自然醒, 手机也开着免打扰, 生怕一不留神又有工作上的麻烦找上门。   作为神兽, 玄微有节气意识,但并无假期概念。   她知道春节将至, 也必须得入乡随俗,遵照上班计划表上的安排,陪着陆晅休假。   当然,她想当个兢兢业业的勤劳小神龟也麻油办法, 因为男人即便是入睡状态, 也把她环得死死的。他手长腿长, 胳膊沉如铁石, 她疲于逃脱。   所以,生物钟规矩的玄微,只能伸出两只手,不堪重负静音玩手机。   从汤县回来后,玄微就鲜少化为原型, 为了方便一次又一次负距离的亲密接触。   她并不反感这档子事, 也能找到乐趣。   但凡人对□□一事也过于热衷了吧。偶通宵加班回来, 也要把她捞起来酱酱酿酿一番。他技巧日益精进, 有时甚至不满足于简单欺压, 从传教士成为匍匐的虔诚信徒,玄微被他拿捏,只好半推半就沉湎到这种专注而狂烈的信仰表达中;有时她也会不胜其扰,直接化为原形装死无声抗议,他只是笑,还把她托起来吻吻她小壳。   玄微悄无声息划拉着屏幕,快十一点了,她饥肠辘辘,但她并不打算吵醒陆晅催他给自己准备早点。   男人周身气息安静,松弛,不像平常那般被缚,总绷着一根弦,一到某个点就会乍然睁眼。   姿势太僵,玄微慢悠悠拱了个身,背后陆晅未动,她放下心。   滑屏关软件的时候,她不小心调出右下角相机。刚要划掉,她突地起了玩心,想看看后边陆晅睡觉的蠢样。   她把镜头调到前置,稍稍掂高手机,就将陆晅大半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他睫毛浓密,羽帘般盖着眼睛,肤色也格外干净。玄微动了下手,拉近画面,他的唇占领屏幕,陆晅唇峰棱角不算明显,颜色也偏淡,无不彰显禁欲感。   玄微忽然就有点面热,就这张禁欲的唇,品尝过她身体的每个部分。   不能多看,她旋即将镜头偏开,刚要关闭,就见画面里的人已经睁了开眼,他黑瞳干净,不知道看她多久了。   男人眼尾迅速有了弧度。   玄微怔了下,将相机关掉,装若无其事。   身后人一下靠近,吐息热乎乎的:“你在偷拍我床照?”   玄微忙不迭否认:“放屁,我不小心开了摄像头而已,”她转过去,挥舞手机:“不信你检查啊,有你照片我剁头。”   陆晅笑起来:“那就是用相机偷窥我?”   玄微思路活络,当即搬出合理借口:“我在自拍好伐,结果一看,你睡得像猪一样,太搞笑了,就多放大你猪样多看两眼,有问题吗?”   陆晅摸了下她后脑勺:“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说完,他亲亲她脸蛋。   玄微推他脸:“离我远点,你都没刷牙。”   “你也还没刷牙啊,”陆晅蹙眉:“这么双标吗?”   玄微往反方向蠕动十厘米,一脸严肃:“我很自觉的,你也自觉点。”   “好,”陆晅爽朗笑出了声,也朝她那边蹭,回到一开始的距离:“这样行吧。”   “你要不要脸啊。”   “不要啊,早就送你了。”   “我不稀罕。”   “管你稀不稀罕,反正我都不要了。”   ……   一次优良的睡眠堪比一支兴奋剂,两人折腾到中午才消停,洁白被褥像牛奶淌了一地。   起床洗漱后,陆晅叫了四人份麻辣香锅,当中三人份自然都归玄微。   她专拣里面的肉和虾,实在挑不出来了才会纡尊降贵去夹素菜,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阶级基础决定吃饭地位。   陆晅吃了个七分饱,见玄微还没停下意思,只好把想说的话洇回去。   一顿饭,他许多次看向她。   玄微察觉到他的频频注目,在他投来第十眼时,她忍不住了,把筷子插回米饭里:“有话快说。”   陆晅顿了下,抿了口茶:“你春节什么安排?”   玄微摇头:“没安排,刷抖音?”   陆晅:“……”他把马克杯放下:“我今天下午回老家,你想跟我一起回去吗?”   玄微问:“你老家在哪?”   陆晅回:“吴州,”他求生欲很强:“不想去也没关系。你不去的话,我只回两天,初一晚上就回来。”   吴州?好地方啊,与杭城离得极近,二者相依如联璧,自古就是繁华之都。   玄微不以为意:“我可以去吴州。”   陆晅眼里登时涂上一层兴奋的光亮,与此同时他耳根也微微红起来:“那你可能……”   他有些迟疑:“我妈也在,你可能就要见到我妈,以我女朋友的身份。”   玄微面不改色:“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你女朋友啊。”   陆晅:“……”   她还未能理解当中真意,他解释道:“这件事的意较重,恋爱一方带另一方见家长,就意味着一段关系的沉甸与稳定,是谈婚论嫁的前章。”   这回轮到玄微噤声:“这么快?”   “也不是这么快……”陆晅不知如何恰如其分地给出说法,索性作罢:“你就当我带你认识一下我的亲人,但她们对你的看法并不会影响我的态度与选择,你会介意吗?”   玄微眨了下眼:“完全不会啊。”   她小臂撑着桌面,好像上课跃跃欲试答题的学生:“我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陆晅挺直上身,安静审视她许久,最终给出一个毫无营养可言的答案:“没有,你这样很好了。”   玄微烦躁地挠了下额角:“上一世你娘亲很讨厌我的。”   陆晅道:“别人的喜好跟我没多大关系,跟你生活在一起的是我,希望你也别在意。”   她的顾虑固然让他欣喜,可要她变得凡尘琐事对卑躬屈膝,笑脸相迎,从此在家长里短鸡零狗碎里翻滚,比砍他一刀还让他不适。   玄微瞟着他,淡声:“那你要怎么跟你妈介绍我?”   她学他一贯口气:“妈,这是我女朋友,在灵缘寺许愿池当神龟——你猜你妈什么反应。”   陆晅:“……”这点他还真没想好。   他临时抱佛脚:“我们商量一下?”   玄微把饭盒拨到一边,熟练地从茶几下边翻纸抽笔,“开始吧。”   ——   下午三点半,两人踏上归家路途。   陆晅在附近大超市购置了一些礼品,将后备箱填实,他重新回到驾驶座上。   玄微还在低着头复盘纸上内容,她的“人间”身份并不难记,22岁,父母双亡,留给她大笔遗产(她的千万存款),只有个远房表舅(玄武),有极大可能会来参加婚礼,就职于一家艺术鉴定公司(貔貅的企业),从事文物鉴定工作。   这份周详的个人信息由她亲自修改和润色,也是这一次,陆晅才知道她壳里钱巨矿虽然都被九婴熔了,但私人账户里还有数目相当可观能保一生衣食无忧的存款。   他自信满溢口口声声说养她,却没想到是他这个大白脸在傍大款。   陆晅没忙着开车,他抽过她那张纸吐槽:“我妈能信吗?这种小说女主人设,会看上我?文物鉴定专家,跟我这个程序员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他指着下面的认识经历:“这段就更诡异了,我刷X音刷到了你的短视频,被你色相气质所迷,拼死拼活找遍全球也要认识你,追上你,这就是你脑海里最唯美的爱情?”   “对啊,”玄微理直气壮:“不然呢?”   她怒斥陆晅写下的那两个敷衍大字:“相亲?朋友介绍?土死了,谁还相亲找真爱啊,你相亲能遇上我这样的吗?就像你说的,我一个千万存款肤白貌美的文物鉴定师,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个小小程序员,我连饭局都不会去,肯定得是你穷追猛打,才真实可信。”   陆晅听得不是滋味:“我很差劲?”   玄微下巴微扬:“一般般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我比肯定是比不起来了。”   “你这个认识剧情,连小说作者都不好意思写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玄微大喝三声:“有本事你再现编一条啊。”   陆晅沉静下来。光影在车内不动声色地游走,片晌,他低声徐徐道:   “一次上班前,我去肯德基吃早餐,早高峰太忙,店里没位置了,我就跟一个姑娘拼桌,姑娘很漂亮,年纪轻轻,就是看上去有点不易亲近。”   玄微不满嚷嚷:“谁不易亲近了!”   “别打断我。姑娘吃饭很快,一会起身要走,我当时大脑飞转,又好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被一个念头塞满,我想认识她,我没吃完就跟了出去,”陆晅忽然笑起来,他握住她手腕:“就这样拉住她。”   “她不太开心地撇开,问我什么事?”   “我看她穿的很单薄,把外套脱给她,她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我。”   玄微点评:“确实神经病。”   陆晅笑意渐浓:“后来我就认识了她,追了她很久,过程辛苦又快乐,最后成功了。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生命可以这么鲜活,多彩。”   神思徜徉,玄微仿佛也来到这段修饰之后的都市故事里,在这个故事里,他们都是普通人,有妙不可言的缘分。   她没缘由地跟着扬唇傻笑,笑完又气自个儿,想夺回自己的手,却被陆晅紧实捏在指间。   他注视着玄微:“现在这姑娘在跟我回家过年的路上,问我,一个千万存款肤白貌美的文物鉴定师,怎么会看上一个小程序员。”   “我务必要提醒她一句,这得问她自己,”他眼神促狭几分:“是不是啊,玄专家。” 第71章 第七十一枚硬币   高速上一路驰骋, 不过两个小时, 玄微和陆晅就到达吴州。   陆晅的老家在古城区, 临近运河, 白墙黑瓦,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河水玉带一般链起了吴州与外界的联络。   陆晅提前给妈妈打过电话, 所以中年女人也一早就候在门口, 翘首以盼儿子一年一度的春节归乡。   工作性质,外加性格使然, 陆晅鲜少回来,一个是没时间,一个是太独立,这孩子向来省心。   这次他在电话里难掩兴奋地说要带个小娘鱼回家,陆母虽有点意外,但细想过后,会发现也在情理之中。   上回去杭城看住院的儿子,他就行迹可疑, 死里逃生后第一件事就借手机给人家姑娘报平安, 用完立马删除所有信息,生怕他这个妈妈有所干涉和骚扰。   孩子大了。   陆母心头泛起一丝酸涩, 但更多的是欣慰,期盼。   他们母子平常交流不多, 许多事都是陆晅自己做主, 譬如买车。   所以当一辆银灰奔驰车徐停在她面前时, 陆母还有些纳闷,她担心会挡着儿子进家,刚要上前驱人走,前排驾驶座门已经打开,走下来的,可不就是她惦记着的儿子。   她惊讶喊:“陆晅!”   她估摸着是他买了新车,没多问。车瞧着不错,外形高,内部空间估计也够宽敞,以后有了小孩也不会拮据拥挤。   陆晅笑应:“妈。”   他只叫一声,就快步绕去副驾,想为同行的人开车门。   何曾见过惯常疏离的儿子对一件事,一样东西,一个人这般上心,唯恐慢了的细致周到,陆母一时有些发怔,只静静等那女孩子露面。   她紧张地摸了摸发,她今天挽了髻,穿了新衣,暗红风衣,是简约又能提升肤色与气质的款式,只希望给儿子对象一个体面好印象。   她听见儿子与她说话,女孩嗓音年轻,明朗。他问她坐得累不累,她说能不累吗?屁股都要坐扁啦。   陆母也被逗笑,看来还是个活泼孩子。   陆晅开了后备箱,女孩亦步亦趋陪着,陆母也迎上前去打算帮拿,她们总算有了第一次照面。   陆母速看她几眼,不敢冒犯地多端详。   儿子的女友,与她想象中有些出入。   可能因为她看起来太小了,也许是过高的儿子衬得,她人很小巧,五官精致,黑眼仁透出股机灵劲,瞧不出具体年纪,说还在上学也不会有人怀疑。   但女孩很素净,穿搭也清清爽爽,是会让人有眼缘的类型。   她一直以为儿子喜欢那种秀气端庄的,果然还是她这个当妈的过于失职,了解太少。   陆晅拎出大包小包,眉峰微挑,介绍起她:“我妈。”   他拍了下女孩背,迫使她上前一步,继而望向陆母:“这,玄微。”   玄微按照预演的那般表现,客气颔首:“阿姨好。”   陆母也莞尔:“你好。”   她伸手想帮儿子分担些行囊,被他扬臂格开:“没事,我拿得动。”   陆母无疑是忐忑的,一时手不知往哪放合适,最后只能拨了下耳边碎发,招呼:“那赶紧进去坐,我烧了些晚茶,你们路上辛苦,先填填肚子,稍微弄点吃一下。”   说完就转身进门。   身后儿子和女友还跟小孩子一般打闹逗贫。   “走了。”   “我自己会走,你别拱我。”   “我哪拱你了,你看我还有手吗?”   “帮你拎你又不要。”   “哪有儿子要妈拎东西的,你怎么不帮我拎?”   “你得开口跟我说的。”   “我可请不动你这尊大佛。”   “我、帮、你、拿!快点拿过来。”   “不用了,哪有男朋友让女朋友拎东西的,还是男人吗?”   “我发现你这人严重有问题。”   ……   陆母掩唇,憋笑憋得慌。   进了门,玄微环顾四下,陆晅老家是典型的中式风格,家具多为红木材质,品质不俗,看着也有些年代了,墙上挂了不少山水画,山岩错落,水瀑濛濛,颇为栩栩如生。诸多细节,都是书香门第的味儿。   陆母叫他们去沙发坐下,她提前煮了桂花酒酿小圆子,还闷在锅里,打算盛给他们充饥。   陆晅要跟去厨房,被母亲关到了移门外,严声叫他陪着自己女友。   陆晅只能作罢,笑着回了茶几旁。   茶几上摆着果盘,他随手拿起一只黄澄澄的丑橘,一边剥皮一边问:“怎么样?”   玄微瞥他细长手指:“什么怎么样?”   “跟我妈妈见面,感觉如何?”   玄微想了想:“挺好的啊。”   陆晅淡笑不语,橘子皮被他撕成大小同等的六片,花儿一样开在他掌心,他掰开一瓣剔黄的橘肉喂过去。   玄微要拿手去接,他抽回去,摇头,“嘴,来。”   “……”玄微瞪他一眼,嗷一下张口,凑上前去,要将他手心橘瓣拿下。   陆晅忽然抽手,送进自己嘴里,神色欠扁地嚼起来。   玄微瞥了眼厨房里的忙碌身影,不好发作,只点点头,目光告诫:行,你行,等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晅又喂了一瓣。   玄微岿然不动,旁若无人,这次绝对不信他。   陆晅哼笑,快杵到她唇上:“行了,不逗你了,吃吧,很甜。”   玄微半信半疑,恶狠狠斜着她,隐怒意味不言而喻。   陆晅笑的更开了,眼神真挚:“真不骗你。”   玄微这才衔走,磨牙凿齿,简直是要把这个趁人之危的臭男人生吞活剥。   天啊,好可爱啊。   陆晅心神一动,回头瞟了眼厨房,确认妈妈还背对着这边,他倾头,蜻蜓点水一般,快速在她唇上啄了下。   玄微懵逼地眨眨眼,旋即反应过来。她忍耐有限,要重拳出击,男人把手里的橘子花当盾牌,“吃吃吃,给你吃。”   玄微这才没好气接过去,享用起橘子。   这时移门轻响,陆母人也出来了,她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两只白瓷碗,女人面容也如白瓷般温温润润。   玄微发现陆晅跟她长挺像,所以眉眼才会这样秀气。   陆晅起身端碗,先给玄微一份,而后拿走自己的,他没坐下就舀了一口品尝,也不管烫不烫,他嘶了声,夸奖道:“哇,自家酿的桂花酒酿就是香。”   陆母面上微微一笑,完全没管儿子,只望着玄微:“小……”她掂量着称呼:“小微,你吃啊,不够锅里还有。”   小微。   头一回被人这么叫,玄微头皮轻微发麻,还有些不适应。   毕竟更多的时候,别人称呼她都是本名,要么就“神龟大人”,“小王八”……   “好。”桂香扑鼻,玄微也憋得慌,应了声也握起勺子。   就在陆晅以为她要咕咚咕咚把整碗小圆子喝下肚时,玄微却斯文得像换了个人,一勺一勺舀,平心静气,淑女得仿佛被谁附体。   原来她不是不当人,是要看面对谁,在何方。反正在他跟前,她是根本不把他当人。   不知道该用“呵。”还是“吓!”才能恰如其分地表明当下心境,总之他收获很大。   他完全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还有点吾家有妹初长成一般的长兄骄傲。他咳了声,努力敛色,不好让自己笑意太猖獗:“好吃吗?”   “好吃。”玄微点头,笑容比桂花酿还甜。   陆母也看着一脸慈爱笑,问她名字:“小微,你名字是什么玄,什么微。”   玄微从善如流:“玄武的玄,微妙的微。”   “这姓氏倒少见,”陆母手叠在腿面:“你名字很好听。”   玄微问:“那阿姨你叫什么?”   讶意在陆母脸上一闪而过,因为面前女孩毫不避讳的提问。自打结婚,她成了陆如绪的妻子,成了陆晅的妈妈,深居简出,交友圈子也都是周边年龄相仿的小姐妹,不太有晚辈会主动询问她本名:“我叫苏兰序。”   玄微道:“你名字也很好听。”   苏兰序不好意思地抿唇:“还行吧,陆晅外婆取的。”   玄微又问:“那阿姨现在做什么呢。”   苏兰序愣了下:“我啊,”她自嘲:“闲人一个,家庭妇女。”   这女孩性格直爽大方,忽的这样问,略往深处想,不是没道理。   兴许在担心他们将来成家,她这个当妈妈的,会因为无所事事去插手他们两口子生活,亦或者在暗示她希望她今后能够帮忙带小孩。   苏兰序早放任陆晅惯了,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成人送出去,赋闲两年,不被束缚手脚,能有时间倒腾些自己的兴趣爱好。她可不想那么快又故地重访,重启另一段关乎孙辈的、还相差无几的人生循环闯关。   太索然了。   她不想再回去,再变回那只日复一日踩着滚筒努力狂奔却毫无盼头的仓鼠。   即便他们真请她,她也会找借口婉拒,只出钱不出力。   苏兰序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只轻巧改口道:“说闲其实也不闲,还要照顾陆晅外婆。”   玄微:“……”   怎么不按她的套路出牌?为什么不来问她工作?这样她就可以隆重搬出自己金光闪闪的人间身份了!虽然是假的!   可惜陆晅接下来的反应让这场座谈会越偏越远,他蹙着眉问:“外婆怎么了?”   苏兰序抿了口水:“还是那个病,加重了,我把她接了过来。”   “之前护工照顾不了了?”   苏兰序答:“嫌累走了,你舅舅换了个,现在住家里跟我一起照顾。今早回去过年了,初七回。”   陆晅回头看向家中一间房:“外婆现在也在家?”   苏兰序点头:“对。”   “还在睡觉,”女人有点儿无奈:“她现在都过北半球时间,昼出夜伏,老太太……”   她叹了口气:“脾性也变得跟小孩一样,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苏兰序重新望向玄微,见她碗底已空,笑着问:“小微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玄微睫毛扑眨,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转眼盯陆晅,求助场边观众。毕竟她现在可是高贵超凡的——身家千万的——天才少女文物鉴定师——倘若还跟扑食饿虎似的,容易让这个身份站不住脚。   陆晅笑容明晃晃:“看我干嘛,想吃就吃。”   他看他妈:“妈,你别看她瘦,其实挺能吃的。”   玄微:“……”   玄微在茶几下狠碾他脚背。   陆晅笑容艰涩几分,还是死抿紧绷,眼弯弯:“妈,你去吧。”   苏兰序失笑,拿碗起身,转去厨房。   妈妈一走,陆晅急不可耐抽脚,跺两下地:“你要谋杀亲夫啊?”   玄微握拳控诉:“你能不能配合我一点?”   陆晅回:“可我舍不得让你饿着。”   “谁说我饿了。”   陆晅极低地咕噜咕噜两声,配音:“你听,你肚子在响。”   玄微吹刘海,白眼翻上天:“好笑,你以为你是京中有善口技者吗?”   陆晅闻言,唇角勾出毫不掩饰的戏侃:“我是不是,你不清楚吗?”   “…………………………滚呐——” 第72章 第七十二枚硬币   晚餐依旧是苏兰序掌勺, 一听说儿子要带女友回家, 她就迫不及待在心里安排好接风菜肴, 起了大早赶去超市将食材准备妥当, 好在他们回到家之后大展身手。   陆晅也帮着妈妈打下手,为了讨好他家小祖宗的胃再取悦他的心, 他这阵子厨艺大涨, 择菜剔骨什么的分外熟练, 瞧得苏兰序相当诧异。   这对母子都过分客气,不让玄微进厨房,她只能坐在外边, 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机。   抽油烟机风声里, 玄微听见他们在厨房相谈甚欢。   苏兰序夸儿子茄子切的好, 这手滚刀一看就练过。   陆晅笑:“我在杭州也给玄微做过不少吃的。”   苏兰序:“还是女朋友制得住你。”   闻言,陆晅回头看过来,找到移门后的玄微, 冲她邀功一笑,灿若朝阳。   玄微抽两下嘴角, 接着低头刷视频。   趁她不注意这边, 陆晅回头,降了声问苏兰序:“妈,怎么样?”   苏兰序正剥着大蒜头,白白胖胖饱满地挨成一圈:“什么?你女朋友?”   她心知肚明。   陆晅点了下头。   “挺好的, ”苏兰序弯了弯唇:“长得不错, 我喜欢这种爽快直接的, 有些小姑娘不吱声心思重,根本猜不到在想什么。”   她想想又皱了眉心:“你这个女朋友,有二十岁了没啊?”   陆晅直道:“当然有了——”   他说:“都二十二岁了。”   方才当面问不方便,苏兰序抓紧时机顺水推舟,想多了解点玄微信息:“还在上大学?”   “不上了,工作了。”   “做什么的啊?”   陆晅顿了顿,内心轻叹一声,照搬玄微给自己立的人设:“文物鉴定。”   “哇,”苏兰序有些吃惊:“这么厉害的呀,看不出来,我看她可可爱爱玲玲珑珑的,声音又好听,以为做幼师这类呢,小朋友都喜欢这种。”   “就她?”陆晅反应如闻惊世之语。   苏兰序:“对啊。”   陆晅摇头:“她不行,肯定不行。”她去当幼师?能拍出一部《幼稚园之我の霸凌老师》。   苏兰序把蒜瓣递给陆晅:“文物鉴定也好,看来还是高材生?”   陆晅拿刀拍开:“跟我差不多吧,她没读研,工作也没多久。”   陆晅打小成绩优异,念书早,本硕连读。家风开放的关系,他很小就接触到计算机。这个年纪能在互联网龙头企业里身居要职,除却个人的天赋与努力,离不开家庭环境的熏陶和包容。   苏兰序冲了下手:“她还小,你得多带着人家。”   陆晅肯首:“那肯定。”   “还要多让着人家,”苏兰序是过来人:“你爸那轴脾气,从来不晓得让我,得非我不跟他计较,不然要离婚个千百回了。”   陆晅还是点头:“您说的是。”   苏兰序瞟儿子一眼:“你——见过他爸妈没?”   陆晅回:“还没。”他睫毛动了下:“她父母都不在了。”   “啊,”苏兰序吃惊:“怎么会的?”   陆晅沉默少顷:“她很小的时候,他父母出去玩,出车祸,后来她表舅把她带大的。”   “难怪愿意来我们家过年……”苏兰序眼光黯淡几分,有些感慨:“小姑娘怪惹人疼的,幸好亲戚靠谱,不然这么些年日子不好过啊。”   陆晅:“……嗯。”   这样骗老娘他良心不可能不隐隐作痛,所以也扯不下去了,转移话题道,“外婆现在到底怎么样?”   苏兰序摇头,又将搓洗过的香菇递过去:“不好。”   “很不好吗?”   “现在这个护工也不是太有耐心,年后早晚也得辞职不干。”   陆晅道:“到时再找就是了,你钱还够用吗?”   “够啊,你给的太多,都花不完,”苏兰序又把矛头对回来:“你车买了,什么时候买房啊,看了吗?”   陆晅仔细切片:“看了,跑了三家,都不错,还在斟酌。”   苏兰序问:“问小微了嘛?”   陆晅:“问她干嘛?”   苏兰序语气一下急迫:“你得跟小微商量啊,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定案,不听她意见,小微知道了会不高兴。”   陆晅嗐了声:“她无所谓的,有地方住就行。”   苏兰序敲他背:“那不行,得问问人家,这些都是两个人的事,你得尊重人家。”   陆晅还想强调下玄微是真无所谓,甚至还会觉得他多此一举,但想想还是憋回去,只应声“好”。   苏兰序又念:“你买房钱够么,你平时打给我的,我一分钱没用,你爸折子也在我这,你要我都给你。”   陆晅蹙眉:“有的,一个首付钱还没有吗,你也太看不起你儿子了。”   苏兰序挽唇,旋即嗓音黯然:“可惜你爸看不到小微了,不然也会很高兴,出息了,要娶老婆了,我都想到你爸语气。”   “他看得到的,”陆晅过去不信这些,觉得都是天方夜谭,可如今却视若真理。他搭住妈妈肩头,宽慰般按了按:“放心啊,他会知道的。”   ……   忙的差不多了,陆晅也被苏兰序赶了出来。   见玄微不在原来椅子上,他走去客厅找人,却发现女孩正香案前,注视着父亲的遗照。   陆晅目光潋了些,温柔似粼粼湖面,他没再上前,只一动不动停在原地看她。   兴许是有所察觉,玄微转过头来。   陆晅这才走过去。   玄微重盯那遗照,里面的男人五官深刻,不苟言笑:“这是你爸?”   陆晅:“对。”   玄微瞥一眼陆晅,抬手示意自己面下部:“你们鼻子以下部分很像欸。”   陆晅问:“我帅还是他帅?”   玄微:“……”   他自己答:“必须我帅。”   玄微:“……”   玄微道:“我要跟他说点什么吗?”   陆晅眉梢一挑:“说什么?”   玄微回:“就像你跟我师父讲的,好好照顾你。”   陆晅默:“……”想想又笑:“呵,那他要跳出来揍我了。还让女孩子家家的照顾我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我照顾你还差不多了。”   玄微捶手道:“我要对他作揖。”   陆晅蹙眉:“为毛?”   “抱拳致谢,谢他生了你,我才能被你照顾。”她的逻辑总是这么奇葩。   陆晅下巴微抬:“那你做吧。”   少女果真一揖,她动作流畅,姿态飒爽,颇有古装剧中女侠风范。   陆晅忽然感慨万千,他抿了下唇,淡笑了笑:“好了,他收到了,九泉之下笑开花了,老头子。”   玄微也嘿嘿嘿:“就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本神龟的感谢的。”   ——   苏兰序置办了一桌好菜,丰盛程度不输年夜饭,瞧着满眼色香味俱佳的美酒佳肴,玄微早已食指大动,摩拳擦掌,握住筷子打算扫荡战场。   陆晅给她倒了杯自酿的桂花酒,“家乡每冬特产,很清甜,度数也不高,尝尝。”   玄微抿了口就搁下杯子,双手大拇指点赞。   苏兰序见状,笑着吩咐他俩多吃,而后转身去喊自己母亲起床。   老太太下午两点就在睡,到现在还没醒。   唤了半晌无果,还惹来劈头盖脸一顿骂,苏兰序只能无奈返回。   陆晅给玄微夹着菜,恨不得把每样都往她碗里运:“奶奶不吃?”   “还要睡。”   “好吧。”   “随她吧,”苏兰序入座:“我陪你们吃。”   她说:“手艺不精,小微啊,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正大快朵颐,突然被cue,玄微腮帮子鼓如藏食松鼠,含糊应付:“哪有,特别好吃,比陆晅烧的好吃一千倍。”   陆晅:“???”   苏兰序笑出声。   其乐融融。   饭毕,陆晅帮着妈妈刷完,玄微仍是家里最清闲的人。   苏兰序给他们各自安排了卧室,其实她晓得他俩早在杭城同居,但初来乍到的又没结婚的,还安排他们睡一块儿多少显得这婆家有些轻浮,不成体统。就算他们年轻人不在意,她心里这关也过不去。   妥善安置好两位晚辈,苏兰序又将饭菜热了下,端去了外婆屋里。   陆晅跟玄微坐客厅沙发看电视,有事没事就偷摸接个吻,再悄悄笑,像晚自修课间找机会到操场上约会的早恋中学生。   十点多,洗漱完毕,玄微回了自己卧房。   她屋内也是中式风,床边有镂空屏风隔挡,背景墙是祥云壁纸,暖黄光线蜂蜜般充溢了满室。   玄微躺在床上,玩了会手机,聚气凝神注意起外边动静,她听见了水声,沥沥的,应当是陆晅在洗澡。   过了会,男人出来了,啪嗒,啪嗒,他连关两道灯。   他的脚步声在逼近。   不知为何,玄微的心率,也跟着这响动跃动起来,砰砰的。   他停在了她门前。   被缘被玄微捏出细密的褶印,她屏息留心他声音。   结果,男人站了少说一分钟,却不发一言走了。   玄微顿感失望,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火气,她举高手机,啪啪打字:你睡了吗?   陆晅回得很诚实:我刚洗过澡。   玄微完全不知道拐弯抹角为何物:我睡不着,你过来陪我。   狗男人那边安静片刻。   陆晅:不方便。   玄微:为什么!   陆晅:家里不方便,长辈都在呢。   玄微:有什么不方便的。   陆晅:……   玄微:我去找你。   陆晅刚要说别,就听到隔壁门响,气势如风。   他扶额:祖宗你……来也动作低调点好不好……   虽腹诽,人已经快速翻下床,走向房门。   玄微人刚好也来到门前,客厅黢黑一片,但她莹莹的,又灵灵的,脸蛋在发光,像是半夜不小心掉在他门前的小仙灵。   他喉结动了下,把她拉进来,关门。   玄微神情气呼呼,眼睛直勾勾,明亮动人。   陆晅低头就亲,没完没了的,两人在门板前纠缠,动作间,能听见衣料拂擦,还有少女纤瘦肩胛骨撞在门上的细微动静。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清醒的空隙,玄微质问:“你刚才在我房门前为什么不说话?”   陆晅一顿,哑声:“钓乌龟。”   他提抱起她:“这不上钩了么。”   “你放屁。”她急促蹬腿,有点难以控制,倒真像条咬钩后不甘心垂死挣扎的小鱼了。   陆晅费了些劲把她捉上床,动用全部的腿部力量钳住她。   以身为饵,肌肤相亲。   “别发出声音。”陆晅低道。   玄微到哪都有股子叛逆,她不服气地挺了下腰,登时让男人有些难熬。他气笑不得,面容晦暗,有着白日里难见的,极具反差的危险性。   女孩死咬下唇的动人反应,让他成了一片水域的领主,浪涛激撞,或缓或急,他俯看着令他沦陷的祭品,她迷濛的眼睛:   “我就想跟你说早点睡,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后来想想还是微信跟你说。”   “谁知道你一晚上都离不开我。”   ……   刚要再说点激她的混账话,客厅里突地传来嚷嚷,是老太的高吼。   她像幼童那般打滚撒泼,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声音钻满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   “我饿了!!给我吃东西!!!!!!” 第73章 第七十三枚硬币   此声一出, 两人俱是一绷。   玄微手腕被陆晅扣在枕上, 她要挣脱, 男人峦倾般压了下来, “嘘。”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又逢屋外意外, 这种满胀感翻倍, 变得难以忍耐,“你出去。”   “等会。”陆晅喉音喑哑。   “出去啊。”   “不行。”   老太太再次大呼小叫,直喊饿。   两人一上一下, 都屏住鼻息, 倾听外面动静。   过了会,苏兰序似乎走了出来,让老太太别出声, 说家里孩子都在睡觉。   老太太问:“谁回来了?”   苏兰序压着声:“小晅啊, 你外孙子。”   老太太哼了声:“不认得, 谁啊, 听都没听过。”   陆晅轻悠悠呼出口气, 从玄微身上起来,翻到了一边。   她终于得到解放, 不由动了下身,找回四肢知觉, 然后侧向陆晅。   男人的身体劲窄干净, 眉眼也复原, 不再被欲望侵染,玄微盯了会,憋不住笑问:“哎,你还好吗?”   陆晅侧眸:“?”   他凑近她颈窝,气声反问:“你还好吗?”   热息让玄微直痒痒,她一边缩脖子,一边抵开他下巴:“我警告你,别再招我。”   她还理直气壮:“我又不亏,反正我爽到了。”   “这就爽到了?那我也不亏。”陆晅扯掉避孕套,利落套上睡裤,躺回床上,把玄微揽回怀里。   客厅仍有动静,是微波炉热好饭菜的鸣音提醒。   苏兰序像哄五岁小女孩般跟老太太好言好语。   陆晅贴着女孩额发,低声问:“你房门关了吧?”   玄微说:“关了。”   陆晅回:“那就行,等我妈跟我外婆弄完了,我送你回去。”   玄微嘀咕:“就在隔壁,两步之遥,还要你送,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他手指滑到到她腰间,掐了下。   果不其然换来一通狂锤乱打,陆晅边挡,边笑得一脸灿烂,饶是动作激烈,两人却是不敢溢出一声动静。   房内只开着一盏夜灯,光线氛围具备,有如言情默片。   闹够了,又静悄悄抱到一起去。   玄微踏实贴在陆晅胸前,问他:“你外婆怎么了?怎么不认你?”   陆晅说:“阿茨海默症,老年痴呆,之前还好些,今年估计加重了吧,我妈才会把她接来。”   玄微眨了眨眼:“会怎么样?”   “认不得人,记忆缺失,人也变得比以前急躁,疑神疑鬼,去年过年回来,她就老跟我们说我妈请的护工偷她东西,但我妈查过,人家根本没有。”陆晅有点无奈:“我外婆跟你一样,心气高,现在脾气更是不得了。”   玄微踹他小腿:“管我什么事啊。”   陆晅压住:“也是你外婆啊。”   玄微当场就不吭声了,被他这句脱口而出的甜药毒哑。   与此同时,她心口也莫名升腾出一股子同理心与责任感:“你们凡人得了这种病要怎么办?”   “无解,”陆晅叹气:“服药,需要家人耐心照料,我妈吃了不少苦。”   玄微啧声:“你们人可真是麻烦,大病小病一大堆。”   陆晅不否认,“是啊,这个病还有家族遗传,我要以后老了也这样,甚至大小便失禁,到时你怎么对我?”   玄微笑得龇牙咧嘴,再配上气声,有种说不出的贱兮兮:“我把你扔火化炉里。”   “你是人吗?”   “我本来就不是人。”   “……”   小声聊了一会,外头老太太大约是吃饱喝足了,被陆母送回房间。   约莫是哄好了老太,苏兰序才关上灯,回了自己卧房。   确认外面再无动静。   陆晅捏捏玄微下巴,问:“走吗?”   “好、吧……”她居然有点依依不舍。   男人套上T恤,替她将乱蹬到别处的毛拖挨个找回,整齐放到她床边。   等玄微趿好拖鞋,陆晅拉上她,走回门边,他先掖开一条门缝,探头观察了下,才完全推开,拽上玄微,小声叮嘱:“动作小点。”   一高一矮俩影子,做贼般蹑手蹑脚,转移阵地。几步路也走得跟踩雷阵一般。   成功抵达玄微房间。   陆晅不好久留,他停在门边,垂眸看了她一会,摸摸她头顶,道别:“我走了啊。”   玄微“哦”了声。   他说:“好好睡,有事直接打我电话。”   “嗯。”   他挑高下巴:“冷,回床上。”   玄微迈开步子,爬上床,钻进被窝,遥遥望向他,房内光线并不分明,可她的眼眸却异常澄澈。   她听话的让他唇畔牵起弧度。   “我走了啊。”他对她做了个口型。   玄微挨着靠枕,点头,点头,而后拿起手机,一副你随意的爱理不理样。   陆晅笑了笑,转身出门,小心带上。   刚走两步,裤兜里手机急剧震动起来。   陆晅险被吓出心悸,他拧了下眉,取出来看,来电显示是“祖宗”。   他偷笑,忙接听,环境使然,他不得不压着喉咙,但这也让他的嗓音多了股磁石一般的吸力:“怎么了?”   “有事。”   “什么事?”   “还没做完的事。”女孩声音低而细,好像微明的星子一闪一熄。   陆晅胸口骤缩,忽的就被一种温热的、急躁的情绪涨透了,他的心脏在高压里浮动不定。   他在黑暗中有了新的认知,玄微真的是个妖精。   他不假思索回头,回到她房里,迫切重新植回与他投契的湿地。   陆晅不得不提醒:“东西还在我房间。”   可这株柔软又粗线条的藤蔓死绞着他:“别管了行不行?”   陆晅已经来不及细想生殖隔离的可能性亦或适用于人体激素的药物对神兽是否具备同样效力。   ……   三点多,陆晅才回到自己房间。   不过他们都睡了个香甜好觉。   翌日,苏兰序准备了丰富的早点。   因为共同度过了一个不错的夜晚,这对小情侣在一张桌上没少眉来眼去。   苏兰序只能装视而不见,笑吟吟提醒他们好好吃饭。   陆晅领着玄微去古运河旁走了圈,途经一家并未打烊的药房,陆晅一时有些迟疑,想想还是抓耳挠腮地说出来:“你要不要吃点药?”   他脸红得令玄微莫名:“我干嘛要吃药?”   “昨晚没好好做保护措施,”他不自在地轻咳,换了地点,他们有点过于疯狂了:“我怕你怀孕。”   男人视线不自觉落到她腹部。   玄微这才后知后觉,讶然睁大眼:“会吗?真的会吗?”   陆晅抿了抿唇,蹙眉:“我也不确定,你人体结构正常,但我们不是一个物种。”   玄微立即掏出手机求助场外观众:“我问问貔貅。”   陆晅马上夺过去,突地气急败坏:“你问谁呢。”   玄微困惑:“你脸干嘛这么红?”   陆晅醋精附体:“他一个男的!你还跟他探讨生殖方面的事情。”   玄微无辜摊手:“那我问谁。”   陆晅问:“他有孩子吗?”   玄微想了下:“有。”   陆晅隐约有了点印象,他之前好像问过类似问题:“好像是。”   “那你……”他欲言又止:“你要不……”   “你能不能别支支吾吾。”   陆晅沉吟:“貔貅跟我们情况还不太一样,他是女方是人类。”   玄微摸下巴:“好像也是哦。”   陆晅沉吟,取出手机,登上某科普网站,花费提问,他谨慎斟酌措辞:“一个假设,比如人类男性的精子可以与其他生物,比如乌龟的卵子结合繁衍后代吗?有这个可能吗?”   不少人来回复。   回答一:   兄弟我劝你收起这种危险的想法。   回复二:   丧心病狂。   回复三:   谢邀,建议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大脑。   回复四:   兄弟,推开门打开窗看看外面的姑娘,女生她不香吗?   回复五:   也许可以,但没必要。   回复六:   看你资料是互联网行业,提出这种问题我一点不意外。   ……   陆晅:“……”   他当即灭掉手机屏幕:“你问貔貅吧。”   玄微完全没一点女孩家家的害臊,分分钟从貔貅那里套来答案,描述得面不改色相当具体。陆晅羞耻到想掘地三尺。   貔貅根据自己的认知分析出结果:有这个可能。   药房门口凉风习习,陆晅有点尴尬:“那要不要进去买点?回去了也不方便叫人配送。”   玄微搓搓额角,深思片刻,点了点头。   两个小年轻造访药房,穿着药师服的中年店员忙凑过来,她认出了陆晅:“你是小晅吧?一年比一年好看了。”   陆晅辨出人:“啊,张姨,你好。”   这位阿姨将目光投向玄微:“这是你女朋友?带回来见家长了啊。”   她好像有种中年女性特有的,感同身受的兴奋:“那你妈得多高兴啊。”   陆晅只能颔首,微笑,和善地微笑。   玄微也跟着点头致意,随即大咧咧问出:“有防止怀孕的药吗?”   陆晅:“……”   张姨:“……”   张姨笑容凝固几分,说:“有的,有的,你们有哪种啊,长效的,还是短效的。”   陆晅急忙查了下两者区别,而后把手机揣回兜,磕磕巴巴道:“紧急的吧。”   张姨挤眉弄眼调侃起来:“真谈婚论嫁了不吃也不打紧。”   陆晅手心渗汗,笑的干涩:“不了,呵呵,张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好呢,你们还这么年轻,不着急。”她熟稔应对,一面去取药盒:“你们要不要再带两盒避孕套啊,药不能多吃,吃多了对女孩子身体不好的。”   陆晅:“……呵呵呵呵家里有。”   回到家,客厅里多了个人,是外婆。   她端坐在沙发上,满头白发,打理成小卷,衣着体面,配上坐姿,俨然大家闺秀。   陆晅唤了声“外婆”。   玄微也跟着喊了声。   老太太乜他们一眼,撇了下眉,继续看电视。   陆晅指一旁的单人沙发让玄微坐,自己转去厨房给玄微接了杯热水。   下着厨的苏兰序跟他搭话,问他们出去玩的开心与否,他心虚地应了一茬,速速离开厨房。   待玄微入座,老太太一直盯着她,将她从头到脚审了个彻底。   她双手交叠,忽然问,“你哪位,哪个学校的?”   玄微想了想:“我晰大的。”   老太太昂头:“你哪个专业?”   玄微道:“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   老太太质疑:“我们学校哪有这个专业?”   玄微:“有啊。”她起疑,难道他们精心安排的身份被找出漏洞了?不、不可能,陆晅本人就是晰大学子,这学校几斤几两他不比谁都清楚?   玄微说:“可能是你孤陋寡闻了吧。”   老太太登时蹙起眉,是小女儿才有的嗔态:“我才不会。”   这时,陆晅端着水杯过来,搁到玄微面前。   老太太忽然叫住他:“这位男同学也是我们学校的?”   陆晅回头,愣了下,刚要回答,玄微为他接话:“对啊,他学计算机的。”   “我们学校还有这个专业?”   “对啊,”玄微逗起她来:“你又不知道吗?”   老太太如遭奇耻大辱,又不想露拙,只将信将疑,视线反复在他俩身上打转,最后停在玄微面前那只水杯上,责怨道:   “这位男同学,你不够绅士哦,为何只给这位女同学倒水,却忘了这里还坐着个我。” 第74章 第七十四枚硬币   陆晅忙又去厨房倒了杯水, 双手捧回外婆面前, 还叮嘱:“外婆, 有点烫。”   老太太登时竖眉不解:“谁是外婆?”   陆晅知她肯定是发病, 呼了口气,换称呼礼貌道:“顾小姐——有点烫, 还请当心。”   老太太哼了声, 这才端起杯子, 轻抿一口,格外文雅。   陆晅在玄微沙发扶手坐下, 思忖着怎么把裤兜里的药给玄微。   他们一高一低,颇为般配。   老太太盯着这对赏心悦目的男女,先问玄微:“你叫什么?”   “我叫玄微。”玄微说。   她再看陆晅:“你呢,总算绅士了一点的男同学。”   陆晅闻言, 勾了下唇:“陆晅。”   老太太歪了下头:“你名字有些耳熟, 你是什么校园名人?获过什么奖项?”   陆晅摸了摸下颌,假模假样谦逊道:“我们团队的作品,在GDC中拿过设计奖算么, 应该不算吧。”   老太太一头雾水:“我从所未闻。”   玄微连连点头:“我也是。”   陆晅啧了声:“女人。”   老太太马上回怼:“陆同学,你是在歧视女性吗?你学习的领域我们或许不了解,但我们学习的领域你也未必能看懂。”   陆晅举手投降:“不敢,哪敢。”饶了他吧。   老太太望回玄微:“玄同学, 你跟陆同学是一对吗?”   玄微愣了下:“是啊。”   老太太道:“你可要多给他灌输男女平等的思想。若他一贯如此, 我看还是分开为妙, 你别图他外貌高大英俊, 品行才是重中之重。”   玄微差点要鼓掌,继续一唱一和:“你说的太对了。”   外婆怎么当面拆起自己台,陆晅叫冤,他哪有:“不是,外……顾同学,我真没那意思。”   老太太眼风轻蔑扫过他:“你有没有那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理他,笑眯眯看玄微:“玄同学,我是国文系的。”   她忽然起身:“我发表过不少文章,不比陆同学差,我去找给你看,你可别轻易被他忽悠。”   话落就慢条斯理走去自己卧室。   等她一走,陆晅才垮下上身,他瞄了眼忙前忙后的母亲背影,从兜里取出药盒,掰开锡箔纸,递了一粒给玄微。   玄微非凡体,钢铁之躯,从未吞服过药物,只问:“这玩意儿怎么吃?”   陆晅就着空气示范:“放嘴里,喝水,和着水下咽。”   玄微照做,依样画瓢,人却跟被噎到似的脸唰白:“——呃啊,咽不下啊。”俨然地个不会吃药的三岁小孩。   “好苦啊。”   她嫌弃地要往外吐,陆晅忙摊手去接,他抽出张纸巾裹好,丢进垃圾桶。   他挨坐回扶手:“你没吃过药?”   “对。”   “仙丹呢?也从来没吃过。”   “这是你们凡人的意淫。”   陆晅感到棘手,心想要不下午掰碎了混在好喝的饮料里让玄微就范,反正只要在72小时内吃下都会见效,不用急于一时。   想了想,陆晅决定延后:“下午再说。”   他从茶几糖盒里拿出一粒水果糖,剥开了塞玄微嘴里:“还苦吗?”   “好点了。”玄微含着那颗糖,轻声嘟囔。   这时,厨房的苏兰序回了头,觉察自己母亲不在客厅,拉开门问了句,“小晅,你外婆呢。”   陆晅回:“她去书房拿东西了。”   苏兰序瞄了眼老人房门,似是料见一切:“行吧,你们陪陪她。”   陆晅颔首。   苏兰序重新关闭移门。   甜气逐渐淹没和取代苦涩,玄微口腔里舒适了许多:“你外婆怎么回事?”   陆晅摩挲了下玄微背脊:“她有时发病就这样,以为自己还在大学时代。”   玄微恍然大悟:“难怪呢,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开我们玩笑,后来感觉不是,她好像拥有自己的场景。”   她回忆着陆晅外婆的所有反应:“你外婆也在晰大念书?”   陆晅:“对,跟我是校友,听我妈妈说,她年轻时是才女,文采斐然,在校刊,各大杂志报纸上都发表过文章,可惜毕业结婚后就封笔了。”   玄微好奇:“怎么不写了?”   陆晅也不十分确定:“我妈说是外公不让她再写了,要她好好相夫教子。”   “可我妈后来整理外婆年轻时的作品,里面夹了外公给她的书信,恋爱前他追了外婆很久,字里行间态度都是支持她创作,还跟她探讨内容,写很长的读后感,就是个卑微的书迷。”   玄微戳他:“嚯,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前后言行不一,先骗到手再说。”   “不是!”陆晅矢口否认:“我向来支持你事业,甚至还花大几十万买了辆压根没派上用场的车。”   他始终对这事耿耿于怀。   “那是还没结婚,谁知道你结了婚之后会不会变?”   “我现在什么样,婚后就还是什么样。”   “哦?”玄微不屑一顾:“那我们拭目以待。”   陆晅抓重点:“你意思是肯定会跟我结婚么?”   玄微脱口而出:“不跟你结我跟谁结?”   陆晅当即笑了,不由分说将玄微钳到身前来,重重亲了下她头顶。   玄微扒头发,好像要把他气息抖散:“你有病吧。”   “嗯,有病,有病。”他替她抚平那簇乱毛。   这时,外婆搬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上方浮雕秀美,牡丹花瓣层叠舒展,栩栩如生。   她坐下,滑开盖子,取出几份折叠整齐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展开,指着一处给玄微与陆晅看,不胜得意:“陆同学,你睁大眼瞧,这可是我在《品报》上连载的小说。”   陆晅肯首:“佩服,这个报纸不是一般文人能刊登的。”   “玄同学,你要读一读吗,”老太太把报纸交给玄微:“我写了个性格迥异的双胞胎的故事。”   玄微难得耐心地接过,从头浏览起来。   她其实不太爱看书,白纸黑字,枯燥至极,但这不影响她愿意施舍给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人类老太一点面子。   玄微看完报纸上这一节,大半都在描述这对姐妹的相处细节,人物生动立体,跃然纸上。   小说的名字叫《并蒂》,外婆的笔名叫岚贞。   玄微合上报纸:“这个故事你写完了吗。”   老太太倏地恍惚,迷茫:“我写完了吗?”她直眨眼,似乎自己也弄不明白:“哎?我怎么记不得了。”   玄微愣了下,想把她神思回扯:“没写完也没关系。”   “不行,不行,”老太太激动起立,头也不回奔向客厅中央,好像那里才能让她身置舞台中央,能让所有观众注意她的戏目,她如昨夜那般高喊:“兰序,兰序!”   陆母赶紧从厨房出来。   她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快步走向自己母亲,掺住她:“妈,怎么了?”   “我写完了吗?”老太太紧攥她一只手臂,“你快告诉我。”   “什么?”   “《并蒂》啊,我写完了吗?”   苏兰序眉头紧锁,缓了缓,才笑着说:“写完了啊,”她温声软语:“你说后面的书稿都给朋友了,等她留洋回来你们就一起出版。”   “哦,对,”老太焦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对,对……”   她喃喃说着,回到沙发上,看向玄微,眼睛清晰笃定了不少:“我写完了,你会看到的,你能在书店买到。”   玄微点头,用力应:“好。”   空弥一事过后,玄微对风烛残年的老人总有种柔软的悲悯。   生怕老太太还在旧事上纠缠不尽,损心耗神,她想快点转移注意力。   她早注意到那只木匣里,除了保存着报刊,下方小格间还妥善安放着一些首饰与银元,似乎都是陆晅外婆私藏的珍贵物品。   此刻机会绝佳,玄微指指木盒内部:“这些都是你的吗?”   老太太果不其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对。”   陆晅妇唱夫随:“是你先生送你的?”   老太太掩唇怯笑:“什么先生,我们还没结婚呢。”   玄微目光扎在那些个大洋上移不开:“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陆晅知道她财迷瘾发作,顺水推舟:“顾同学,她是学这个专业的,你给她看一看,帮你鉴鉴宝。”   老太太很大方,没有迟疑就将木盒双手托出。   玄微顿时两眼放光,她捏出当中一枚,仔细端详起来,片刻,她皱了下眉,似不解般,又凑近几分,一脸严肃。   这一回,她的姿势不像在品析,更像是聆听。   陆晅留意到她反应,倾身耳语:“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么,是里面有愿望?”   玄微下巴一点。   “什么?”   玄微问:“你外婆叫顾秀岚?”   “嗯。”   “里面有有关她的愿望。”   “是我外公?”   玄微小幅度摇头:“不是,是一个女人声音。” 第75章 第七十五枚硬币   陆晅没再多问, 因为外婆还在一旁, 他们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话, 定会让这个敏感老太感觉被冷落。   所以他很快直起上身, 架起晚辈应有的礼貌微笑。   玄微把另外一些银元都看了遍,里面居然都藏匿着愿望, 而且来自两位不同的年轻女性, 一位叫顾秀岚, 一位叫夏贞。   “恳切希望我的至交好友顾秀岚可以顺利去牛津求学。”   “早日摆脱犬马教授张岱英的压榨!”   “希望接下来去牛津的各项事宜顺顺利利!”   “写文章莫要再瓶颈。”   “希望我的好友顾秀岚平平安安。”   “希望我的好姐妹夏贞幸福安康。”   ……   她们关系一定很好。   玄微把钱币整齐码回去,又装模作样看了看其余首饰。   珍珠项链、翡翠玉镯皆有, 品相很不错,珍珠是小灯泡般透亮毫无色损的海水珠,玉是几乎不见瑕疵的醇润和田玉,翡翠水色俱佳,随便一样拿出来放当今市场上出售, 都能卖出不俗的价格。   这些应该都来自她丈夫, 在那个年代, 陆晅外公一定有着不错的家境, 否则难有如此阔绰的赠礼。   老太太见她鉴完了, 不紧不慢问:“玄同学,这些东西如何?”   玄微贝齿皓白:“很好, 都是很不错的藏品。”   老太太露出“我就知道”的自满微笑。   玄微取出其中一枚蕴含着特殊意义的银元, “这是你自己的钱吗?”   老太太认真想了下:“对。”   玄微顿了下, 又问:“你认识夏贞吗?”   老太太一怔, 声调扬起:“你怎么会认得她?”   玄微立马把自己搬进那个情境, 跟着演绎起来,希望借此能更方便地套出有效信息:“你们不是经常一起玩吗,你与夏同学,我在学校常看到你俩走在一起。”   老太太哼了声,一下化身发脾气的大小姐:“我早就跟她断交啦。”   “嗯?”玄微挑了挑眉:“为什么?”   老太太似乎不想提,兀自喝起水来,她一口接一口吞咽,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浮躁难捱起来。   这时,陆母从厨房里走出,招呼大家去餐厅用午饭。   她过来搀自己母亲,被老太太拂开,直叨叨自己犯困,要睡觉。   女人只能领她回卧房。   母女俩走了半程,老太太忽然折回来,把玄微腿上的木匣颠颠抱走了。   玄微盯着她背影。   对此,她无疑是爱惜的,眷念着这段过往,即便身处这种记忆受损且定向障碍的病症之中,她依旧将怀间的小小世界视若珍宝。   陆晅起身,顺手把怔忪的玄微拎起,扯着她去吃饭。   苏兰序在哄睡,饭桌上又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   玄微心不在焉扒着米饭,她还惦记外婆刚刚的反应,有点食不知味。   陆晅往她碗里夹了块糖醋带鱼:“想什么呢?”   玄微扬眸:“很奇怪,我在那堆大洋里听见了两个女人的心愿,应该就是你外婆跟她朋友,是她们的许愿硬币,但怎么看出国留学的那个人都应该是你外婆,而不是你妈口中那个拿走她剩下书稿的留洋朋友。”   陆晅停箸:“什么意思?”   玄微拧着眉,用筷子尾点点下巴:“是不是你外婆跟她朋友有留学方面的矛盾了?”   玄微看向他:“我不清楚你们那个时代的留学制度。”   陆晅靠回椅背,回想着当年的历史课知识:“那时候是有个留□□,具体得查一下资料。”   他给玄微舀了碗茶树菇鸡汤,又找出鸡腿放进去:“先吃饭,下午再说。”   玄微点头,专心对付起桌上菜肴。   吃了一半,苏兰序也出来了。   陆晅给她盛饭:“外婆睡了?”   苏兰序轻声细语:“嗯,睡了。”   陆晅把碗递出去,也跟着降音:“你吃。”   苏兰序接过去,瞥到玄微碗里堆积如山,不由笑了起来,“小微,看到你吃这么多我就放心了。”   玄微抬眼懵逼,瞳子黑润。   陆晅打算从妈妈那套话:“妈,外婆朋友去英国留学,她怎么没一起去?”   苏兰序叹口气:“你外婆要结婚啊。”   “就因为结婚?”   “她自己说的,她说她们系就一个官费名额,就让给朋友了。”   陆晅问:“外公那么有钱,自费去也可以的吧。”   “你外公家里不愿意。”   “为什么?”   苏兰序淡淡说:“怕她心野,想让她早点生小孩。”   陆晅回:“就因为这?”   苏兰序摇头,有些惋惜:“你以为那是什么年代,女人一旦结了婚,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最好都别有任何自己的思想。”   陆晅反射条件道:“那她干嘛还跟外公结婚。”   苏兰序失笑:“她不跟外公结婚怎么有我再有你?”   陆晅无法反驳。   玄微追问:“后来呢,她那个朋友呢?”   苏兰序回忆着:“没有联系了,我八岁之前还能看到我妈收到国外来的信件,但她从来不拆也不看,就锁抽屉里,不准任何人动,后来就再也没看到过了。”   “那个朋友可能因为一直没回音,最后也放弃了,小姐妹就断了。”   时间的消磨,距离的撕拉,是世上最平静,也最残忍的东西。   吃完饭,玄微去了陆晅卧室,昨夜满心满眼都是陆晅的气息与他干净的身体,此刻她才有闲暇观察他卧室。   很典型的男生天地,有台机,有球衣,书架上摆放着一些手办、模型与他幼年少时的照片——   它们被依次陈列在相框里,是他成长中每一段时期、每一种模样的定格。   生命如长河,总能留下一些值得打捞,并瓶装保藏的碎光点。   玄微扬手取下一只相框,里面的陆晅约莫三四岁模样,对着镜头吹肥皂泡,嘴巴鼓成圆河豚,有她从未见过的天真无邪。   她想说,“好可爱啊”,但话到嘴边便拐了弯,只想损他:“好呆啊。”   陆晅抽过去,搁回架子上:“难道不是我小时候就很帅很出众吗?”   “在一堆肥皂泡中很出众吗?”玄微抽着嘴角:“那是挺出众厚~”   陆晅不予回应。   “这是谁?”玄微指了指当中一张合影,两个男孩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年纪相仿,都穿着球衣,其中一位是陆晅,他皮肤很白,单手环着足球,眼光淡漠散漫,已经有了点叛逆期小少年的拽劲,他的同伴虽是个小麦色男生,但笑容灿烂夺目,不亚于日光。   陆晅扫了眼:“我小学同学,后来搬家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但不多。”   玄微问:“他现在做什么?”   陆晅说:“做自媒体,有自己的公众号,混的很不错。”   玄微垂下手,双手踹兜里:“你说夏贞现在做什么?”   陆晅侧目:“你觉得外婆想知道?”   “她想,”她言之凿凿,是如此胸有成竹:“夏贞肯定也想知道外婆做什么。”   陆晅勾唇,“外婆一直住在吴州,她要真想知道,一定会想办法找外婆叙旧。”   玄微怔然,眨眨眼:“好像也是。”   玄微说:“我上午读到的愿望里,你外婆好像本来很确定要去牛津的,都在走申报流程了,她朋友也很支持,希望她一切顺利,最后怎么会变成朋友去牛津了?就因为你妈说的结婚?”   陆晅挑眉:“不然?”   “她还说她跟夏贞绝交了,她们为什么会绝交,就因为不联系?可是从你妈那听来的结论是你外婆先单方面不联系的。”   玄微锤了锤手掌:“外婆的笔名叫岚贞,是她跟夏贞的名字的结合,她还声称自己有一半书稿在夏贞那里,是不是说明《并蒂》这本小说是她俩共同创作?即便不是一起写的,肯定也跟夏贞脱不开干系。”   陆晅也跟着捋起思路来。   他抬眉,见玄微还呆愣愣站那,乖死了。他心神一动,手一伸,把她拉坐到自己腿面。   “诶?”玄微正出神分析着,不免惊了一惊。   陆晅捏她腮帮子,左右上下看:“你怎么这么认真专业呢,许愿池的王八少女。”   “谁?王八?是说我?你嫌自己活得长了?”她顿时抡臂暴打。   陆晅架住她两条细溜溜的胳膊,笑着:“工作的女人确实魅力爆棚。”   玄微别开脸:“你少调侃我。”   “我在认真说,”陆晅注视着她,他眼神很浅,像水质澄明的湖,可又很深,像一本厚重的书,里面写满关于她的内容:“你发现你身上的有变化了吗,你开始很认真看待和分析每一个人类,开始设身处地,开始学会感知,甚至主动施以援手,力图解决,本来你可以不管不问。我很高兴,但也怕你累到,如果有需要,尽管指使我。”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好奇是世间万物的天性,”玄微还嘴硬,转过来看他:“你不想知道吗?”   陆晅唇畔有不自知的弧:“知道什么?”   “你外婆跟她朋友到底怎么回事,未拆的信件,断更的小说,她封笔的真正原因,朋友如今的状况,我总觉得不解决这些总会留遗憾的吧。”   陆晅沉吟:“这得看当事人意愿。”   玄微努嘴:“那倒也是。”   陆晅忽然像想起什么,“玄微,你那个药还没吃。”   他从裤兜里翻找出来:“再试试?吞药不难。”   玄微接过去,掰取出一颗。   陆晅拧开一支水,递给她:“无视它的存在,就当喝水一样,咽一粒西米露。”   玄微按照他的说法,又试了一次,这次居然顺利滑进喉咙。   “好像吃下去了。”玄微仔细感知片刻。   陆晅抬起她下巴:“让我看看。”   玄微与他对视,睫毛小蒲扇一样扑眨扑眨。   “这能看到什么,”陆晅弯了下唇,示范:“啊——”   玄微照做:“啊——”   他笑意加重,俯下身,把自己唇舌送了过去。   “唔,”玄微拍他肩膀两下,声音模糊起来:“干什么……”   能干什么,   吃糖。 第76章 第七十六枚硬币   今天是除夕, 苏兰序吃过午饭就开始备菜,她打算搞个羊蝎子火锅。   陆晅则照搬着微博上的热转教程做了道电饭煲焖鸡。   玄微不想闲着,没一会就往厨房探头探脑:“需要我帮忙吗?”   苏兰序回头:“不用,你坐着, 厨房油烟大。”   得知她还是位鉴宝师后,她愈发觉得这女孩清灵得不食人间烟火, 而且儿子一看就爱惜得紧,她可不想给人家一个颐指气使恶婆婆印象。   陆晅与母亲反应相悖, 他正在摆盘,见玄微这么踊跃, 便勾了勾手, 招呼她过来。   玄微快步走到他身边。   陆晅用筷子撕拉开一块吸满卤汁嫩到流油的鸡肉, 夹到玄微嘴边:“帮我试试味道。”   玄微啊呜含下,嚼了嚼, 她双眸一亮:“好吃!”   陆晅心满意足, 又扯下一大块, 把她小嘴填满:“好吃就再吃点。”   玄微:呜。   苏兰序不由掩唇窃笑, 他们的甜情蜜意如微不可察的细菌, 能快速感染方圆五米内的任何人。   陆晅拿起一只小碟, 撕了两块递予母亲:“妈,你也尝尝。”   苏兰序欣然接过,也夸:“不错。”   年轻男人的自信心瞬间膨胀到极点, 捋起袖子, 煞有介事:“这么好吃?那我自己也得吃吃看了。”   玄微无语地瞥瞥他。   陆晅嚼完鸡肉, 浮夸嘶气,自卖自夸:“这难道就是天上的味道吗?”   玄微白他一眼。   苏兰序乐不可支。   当晚,玄微成了年夜饭光盘活动的重要贡献人。   苏兰序都被她胃口惊呆,在桌上连声赞叹:“小微你什么体质呀,吃这么多还这么瘦,你平时是不是运动量很大。”   陆晅连声挂着懒散的笑,“她运动量大?她是好吃懒做界的无上至尊。”   玄微拿筷子扎他胳膊:“那你是什么?”   陆晅出言不逊:“我是好老公典型教材。”   玄微:“吐了呀。”   苏兰序笑个不停。   ——   酒足饭饱,帮着母亲收拾完饭桌,陆晅坐回沙发陪玄微一道看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一段春晚前的公益广告,描述了男女老少,各种职业阖家团圆的情景,雪絮纷飞,万家灯火温暖着人眼睛。   玄微双手插在兜里,直视着屏幕,懒声道:“有个跟你一行的诶。”   陆晅忙着在公司群里抢红包,并未注意:“哪个?”   “有个用电脑的男人。”   陆晅弯了弯嘴角:“用电脑就跟我是同行么?”   “差不多吧,”她凑到他跟前:“你在忙什么?”   “抢红包。”他移开手指,让屏幕完全进入她视野。   玄微抓到关键字眼:“有钱拿?”   陆晅颔首。   玄微:“我也要抢。”   陆晅挨回椅背:“你有群吗?”   玄微想了下,摁开手机:“我有个妖兽群。”   陆晅瞟了眼:“他们发红包么?”   玄微垂眼,群内一片死寂:“都在装死。”   陆晅把自己手机放一旁,摊手:“让我试试。”   玄微将信将疑把手机交出去。   陆晅简单浏览了一下成员列表:“谁是老大?大火鸟子?”   他一向敲键盘快,手机也无异于此,几乎能出残影,他直接@大火鸟子:【除夕群主不发个红包说不过去吧。】   传送出去后,他问:“大火鸟子是谁?”   玄微点头:“朱雀。”   陆晅:“……我真不敢想象我在道德绑架朱雀让她发红包。”   有人开了个头,一众仙妖兽也跟着狂cue朱雀,追着要红包。   朱雀,回复:……   而后丢出一个随机红包。   上面还配字:一群混账东西。   陆晅提醒:“快抢!”   玄微慌忙点开——82.42元。   陆晅看了眼:“你这师叔不抠。”   被凡人盛赞大方的朱雀随后艾特玄微:下个你来,没钱就找你师父来发。   玄微:……   玄微紧急求助陆晅:“我该发多少?”   陆晅:“随便你,意思一下就行。”   话音刚落,群里冒出一个红包,上面写着【我来替她发】,来自貔貅。   众妖争先恐后刷起“谢谢老板”字样。   玄微按开,貔貅居然一次性发了整两万块的红包。   哇——玄微顿时欣慰捧脸:“阿貅也太好了吧。”   陆晅顷刻被酸味淹没:“这就叫好?”他讥诮道:“借花献佛罢了。”   玄微一指屏幕:“哪有,他自己也发了好几个的啊。”   陆晅佯装漫不经心扫了眼群聊,消息狂跳,都是在对貔貅溜须拍马奉承讨好的。   最骚的是,貔貅本尊还领导一般在群里总结分析:【多亏了玄微,我们群一直没什么年味,今年总算热闹起来了。】   官派十足,不堪入目。陆晅心底冷呵一声,重新看起春晚,荧幕里美轮美奂,精彩纷呈,他却有些神不守舍,不时拿余光窥视玄微。   她心外无物,完全沉浸到这种抢红包游戏里,还是他手把手拉着踏入的。   陆晅暗叹,又听到她手机里传出一段语音:“玄微,这个红包是私底下给你的,你这一年经历了不少事,有好有坏,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但我最高兴的还是,你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你在人间找到了令你更加舒服快乐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最重要的。三界众生其实没太大区别,悲欢喜乐是共通的,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的每段感受才会赋予你更加崭新宽阔的生命。作为你的合作伙伴外加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我只希望你开心。如果有一天你不开心,东湖旁的那片别墅仍是随你挑选的疗伤港湾。新年快乐,玄微。”   男人娓娓道来,嗓音沉厚,不自觉地引人入胜。   玄微鼻头酸巴巴的,她扬唇想笑,眼角却蓄满动容的湿润。   她头一回打字拒绝:不用啦!   貔貅回:有了对象就跟我见外了?   玄微会意一笑,收下他整整二十万的转账。   貔貅说:日上限就这么多,等你结婚再给你排面。   玄微破涕为笑,回了个感动哭哭脸表情。   貔貅:别了吧,财迷,你这样我不太适应。   陆晅也轻笑出声,他无意看她聊天记录,但她大喇喇敞那,还用老年人最大号字体,不想看到也能看到。   玄微揪他胳膊:“你笑什么笑?”   陆晅道:“为你开心啊。”   “谁刚刚还搁那冷嘲热讽呢。”玄微不屑。   陆晅认错:“是我小人之心了,不够大度。”   “就是,”玄微又把貔貅那段语音回味一遍,胸口暖融融的,像有糖在缓慢地化浆,嘴上还逞能:“我真是牛逼,绝了,虽然没父没母,但有胜似父母的师父和阿貅,也不比那些双亲健在的亏吧。”   陆晅蹙了下眉:“是不是少了什么?”   玄微侧过头看他:“什么?”   他揽住她:“老公啊。”   嘁——   她发出漫长的,鄙夷的拟声词,泄出的却都是轻快的气体。   “那老公,有表示吗?”她两只小手一摊,一副需索无度样。   陆晅挑眉:“你是个刚白得二十万的人吗,这么欲壑难填。”   玄微哼哼:“他是他,你是你。”   陆晅点头,似乎被这六个字取悦,只说:“把手机给我。”   玄微盯他片刻,将自己手机交了出去。   屏幕仍停留在她与貔貅的聊天界面。   男人忽然按下语音,语速快,略显轻佻挑衅:“放心,我肯定照顾好玄微。欢迎监督。”   咻,他的承诺瞬间传达出去。   “喂。”玄微要抢。   陆晅快速把她手机揣回自己兜里,并严防死守:“两分钟后再给你。”   “为什么啊?”   “不好撤回了,”他笑眼弯弯:“我也没反悔机会了。”   玄微别过头:“嚯,你还想有反悔机会?你休想。”   陆晅轻轻嗯了声,仿佛在彼此心上叩章定案,只是篇幅还未完结,一生还很漫长,值得细讲。   玄微不甚满意:“就这样?没别的了?”   陆晅道:“还要什么?整天钱不钱的,唯美点行吗?”   玄微冷哼。   陆晅笑了下,摸摸她脑门:“你等会。”   玄微大咧咧靠回去,看他还能使出什么花头。   陆晅去了趟卧室,再回来时,他仍两手空空,唯独面上笑意满满。   他坐回玄微身旁:“还记得上次的硬币魔术吗?”   玄微点了下头,“花里胡哨。”   陆晅淡笑,还是老样子:“我又要来了啊,看好了。”   她这次才不会轻易被蛊惑,睁大眼睛用力瞪。   男人很骚包地打了个响指,手照常悬空探到少女脑后,又迅疾抽回,一串动作不过眨眼间,他已经完成表演:“好了,你摸你兜帽。”   玄微别了下脑袋,手背到脑后,伸进连衣帽里,才一探入,她就摸到了一张东西,像是……一张卡片,硬硬的。   她愣了下,把它拿到身前。   玄微敛目,鸡皮疙瘩霎时间集体起立敬礼。   她的指间,捏着一张身份证,上面有她相片,神色一如既往倨傲,但有淡淡笑,兴许源自生活一瞬的记录。   玄微震惊到失语,半晌才开口,“哪来的……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   “怎么做到的?”   “秘密。”   “告诉我不行吗?”   “不行。”他可能至死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玄微仔细阅读上面的小字。   姓名:玄微   性别:女民族:汉   出生:1998年8月12日   玄微皱了下眉:“我都不知道我的具体出生年月日。”   陆晅勾唇:“不介意当个狮子座吧。”这么专横霸道,嘴巴一张,就把他吃的死死的。   玄微不以为意:“无所谓。”   住址……   她指指这个详细到房号的地址:“这是哪?”   陆晅瞥了眼:“瞎诌的。”   “嗯?”   “暂时的,将来可以变更为我们婚房。”   玄微难以置信地默读着那排微小整齐的数字:“这张证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陆晅好整以暇:“我说会带你找身份,现在算实现了吧。”   她嘴硬:“算个鬼。”   “你这女的,要求怎么这么高?”   “全凭你一张嘴,说管不管用就管用了。”   他毫不迟疑地提议,“过完年,等民政局上班,我们就去领个结婚证试一下?”   “不要。”玄微脸微烫,要别扭死了。   “要。”   “不要。”   “要。”   “不要!”   “呵。”   陆晅不再逗她,把兜里手机还给她,时间早过两分钟了,这个一早处心积虑筹备的新年礼物快在他身上捂化,幸而得见她惊喜,让他称心如意。   玄微依然在反复翻看着这张薄薄卡片,爱不释手,移不开眼。   陆晅打开手机,点开一位好友,传消息:给她了,她很高兴。   那边回:谢谢你。   陆晅:也谢谢你。   他又说:我会照顾好她。   这一次,是庄重的语气。   那边:好,我会监督。   陆晅笑。   年前一次下班,貔貅找来他公司,认真审视他一番,还一道吃了顿饭。   席间他询问貔貅可有门路,能够给玄微一个人间身份,两个男人一拍即合,多方联系,才有了她眼下的这张几乎不见重力,却分量不轻的礼物。原本陆晅想让貔貅出面相赠,因为他们是同类,更有说服力。但貔貅让他不必自轻,他来促成这件事更合适,他与玄微是真真正正,平等无碍的男女关系。   思及此,陆晅眼帘一垂,女孩居然还拿手机拍起了那张身份证,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不放过任意死角。   她是不屑成人,可她也不想再进局子了。更何况,凡人要跟她成婚必须要用到这证明,不然他也不会鞍前马后地为她办理这玩意了不是吗,这是她给他的恩赏,绝对、绝对不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想要融入人类社会。   她玄微,绝对不会这么low,不会这么堕落。   拿手机出来拍也仅仅是记录而已,毕竟身份证上这张照片蛮漂亮。   陆晅哪里知道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她认真钻研的后脑勺怪可爱的。   他笑了下,揉揉她脑袋,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说,   她不仅仅有师父,兄长,他,   她应该还有她自己,玄微,只要她愿意,人世定会有她姓名,有她痕迹,有她自己的意义。 第77章 第七十七枚硬币   玄微头一回亲身体验到了人间的春节。   以往除夕正月,她都在许愿池待着, 寺里香客络绎不绝, 湍流般涌入,赶在一年初始烧香求佛祈个好兆头, 池内硬币都被铺出厚厚一层。   日光在晃, 水温很凉,玄微藏身壳里,只觉得外面喧闹挤攘。   这一年,她待在人间,   初一大早,陆晅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说要带她去拜年。   说是拜年, 实际是逮着玄微四处炫耀长脸,迫不及待想让街坊邻居眼熟自己无可挑剔的未婚妻。   他待她如小孩,还帮她跟长辈们要了糖。   返程时,玄微兜里已经收获颇丰, 鼓鼓囊囊。   “怎么样,我说有收获的吧。”陆晅直接从她兜里摸出块酒心巧克力, 拆开丢进嘴里。   玄微抓出一把种类不一,色彩缤纷的糖果,摊在掌心, 拾掇拨弄着:“就还好吧。”   她把它们重新揣回兜里:“为什么要给我糖?”   “可能因为你长得漂亮。”   “嗬, 我才不信你鬼话。”   陆晅挑了下眉:“张爷爷李奶奶的, 不是都这么夸。”   “那也是客气话。”   “客气话也是要基于客观条件的。”   “他们还说我们般配。”   “我们难倒不般配?”   玄微昂首挺胸:“很明显你高攀了我。”   “是是是, ”他认:“何等好运气,才能认识仙女。”   她咬文嚼字:“是千年神龟!”   ……   嬉皮笑脸了一路,快到家门前,大红灯笼在风中轻曳,日光积满门院,千门万户都是曈曈盛况。   他们看到家门口立着两位老人,一男一女,均穿着灰色大衣,其中一位格外高挑,手里握着手机,似乎在对照门牌号,他面色冷白,鼻梁高耸,是欧美人特有的长相;还有一位老太,灰白短发及耳,有身边人陪衬,她看上去小鸟依人,半张脸裹在圈圈环绕的酒红色围巾里。   陆晅皱了下眉,牵着玄微走上前去。   两位老人注意到侧面走来的两位年轻人。   老太太叫住他们,问:“请问,这是苏兰序家吗?”   陆晅微微一怔,点头:“对,我是她儿子。”   老太太双眼一亮,并不冒犯地端详他少顷,回头用英文跟她身边的男士说了句话。   她在说:这是她外孙。   外国老头神色放松,笑了笑:看来我们找对了。   老太再度回头,介绍自己:“你们好,我是你外婆的大学同学。”   玄微紧盯着她,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你是夏贞吗?”   老太些微诧然:“对,是我。”   陆晅眉心舒弛,忽有些动容:“你是来找我外婆的吗?”   她点头:“我就是来找她的。”   她摊手介绍身边这位先生:“这是我丈夫。”   她先生似乎也会一点中文,口音不甚清晰复述:“我是她丈夫。”   他们眼纹不约而同地伸展,有一种被惊喜放大的愉快感。   这个碰面是偶然,也是必然。   陆晅微微一笑,用英文说:“新年快乐。”   老头也回了句新年快乐。他们夫妻俩相视一笑。   陆晅伸手示意大门:“进去坐坐吧。”   ——   苏兰序也没想到,早晨送出去俩小孩,临近中午却回来了四个人。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局促,不明其中事由。   陆晅简单说明:“是夏贞,和她的丈夫,他们来找外婆。”   他屈身从鞋柜里找了两双公拖给他们。   苏兰序也感到意外,忙招呼他们坐,去厨房给他们斟茶。   坐在沙发上,夏贞有些抱歉:“突然打扰,让你们费心了。”   陆晅说:“没事。”   她丈夫似乎对墙上随处可见的国画颇感兴趣,礼貌询问陆晅:“可以走近看看吗?”   陆晅颔首。   他走去一旁,细细观赏。   夏贞视线来到玄微身上:“这位是?”   陆晅说:“是我未婚妻。”   夏贞道:“很漂亮的一位女士。”   陆晅莞尔:“谢谢。”   玄微在专心致志地剥一颗糖,她的拜年战利品,似乎有听见他们替自己,一下诧然抬眼,面色不解。   陆晅垂眸看着她:“夸你呢。”   玄微“噢”了声。   她的小女孩娇憨把夏贞逗笑,老太太眼弯弯:“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夏贞?”   玄微指指陆晅:“他外婆提起过你。”   夏贞有些意外,笑里多了些意味:“是吗……”   玄微点了点头:“嗯。”   苏兰序端着茶来到茶几旁,她将瓷杯依次轻放到桌面:“阿姨,你喝。”   从她过来,夏贞就一直望着她,那是一种很深的注视,像沉淀万物的水底。   这就是顾秀岚的孩子啊,眉目间是有她模样。   她从未经历过她的出生,参与过她的成长,上回一别,再回来,她的孩子都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几十载光阴是白驹过隙,不复以往。   夏贞道了声谢,问,“你多大了?”   苏兰序看她一眼:“五十二了。”   夏贞不由自主地扒着手指,最后兀自轻点一下头,应该是在计算友人生儿育女的年纪,她又问:“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苏兰序回:“还有个哥哥。”   夏贞“嗯”了声。   夏贞呷了口茶,唤自己老伴:“艾伯,这是秀岚的女儿。”   老头回来,打量苏兰序,微笑颔首。   夏贞英伦口音明显:“我们运气不错。”   老头也喝茶:“她人呢。”   苏兰序能听懂:“她还在睡觉,我可以去叫下她。”   夏贞摇头:“不用了,让她休息吧。”   她提起自己手袋,从里面取出一卷手稿,递给苏兰序:“这是给秀岚的,我那时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还给她,这些年联系不上她,路程又太长,我担心途中遗失丢件,一直不敢寄,也不敢托外人送回,因为实在太珍贵了。”   苏兰序欲接,中途还是停了手:“你要不要亲自给我妈妈?”   夏贞还是缓缓摇头,笑容是千帆过尽之后的温和无争,“我想秀岚可能不愿意见我。”   苏兰序道:“这不一定。”   夏贞口气婉转:“我是从水庄找过来的。”   苏兰序愣了一下,那是母亲之前住的地方。   夏贞道:“我大概知道秀岚的情况,你这边的地址也她邻居给我的,秀岚是个很要面子的女孩,她一定不想让我这个老同学看见她现状。”   苏兰序垂了下眼,不打算隐瞒旧事:“我小的时候,她收到过你信件,但都没拆过。”   夏贞似早了然那般笑了下,“我知道,能猜到。”   她说:“留学那段时间,我去过不少地方,不少国家,所以也想寄当地的明信片,记录一些风土人情与她分享。我知道她收到了也不会拆,她会觉得我在炫耀。我坚持了十五年,也没等到回信,后来就放弃了,我当时安慰自己,秀岚可能搬家了吧。”   苏兰序感叹,吐了口气,“唉,我妈是结婚太早了。”   一直默不作声听大人们讲话的玄微,忽地开腔问出心中疑惑:“为什么最后去国外深造的是你而不是她?就是因为她要嫁人?”   话音刚落,苏兰序转头望向她,惊讶于她的直白。   夏贞如鲠在喉,片刻才道:“是我太软弱。”   她鼻头微微发红:“如果可以,希望你们帮我向秀岚道个歉。”   玄微接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呢,有什么误会当面解决比较好。”   夏贞眼里涌现水光:“我要怎么讲呢。”   陆晅抽了张纸巾递给她:“你直说就可以了。”   玄微提议:“不如你等她醒过来,跟她讲清楚,这是你们的事,我们不好插手,你特地过来就只是要还个书稿,也太浪费这一遭。”   见夫人情绪激动,艾伯忙用手掌罩住她肩膀,安抚性质地捏了捏。他听不太懂中文,只能看向在场看起来最便于沟通的陆晅,为自己妻子辩解:   “她这些年一直在忏悔,贞是位心思细腻的女性,我们圣诞节就回国内了,她考虑到现在才迈出这一步,来到这里,渴望与旧友重逢。”   陆晅英文流利:“我们只是希望她亲自跟我外婆说,不要给彼此留遗憾。”   艾伯扬声道:“我也希望如此!”   他掉头建议自己妻子:“你应该像他们说的一样,勇敢面对。”   夏贞抹掉泪,点了两下头。   她把纸页泛黄的书稿小心翼翼放回包里,心里已有了别的决断。   客厅里很安静,光线不知不觉地移行,众人敛声息语,都在等今天的关键人物醒来。   这种缄默令玄微不适,她打破寂静:“我看过陆晅外婆刊登的连载,她的笔名叫岚贞,是取自你们的名字吗?”   夏贞回:“对,她的作品一直是我在帮她审稿,《并蒂》那本书,两位女主人公的性格也参照了我俩,她讲……”   她似乎陷入回忆,唇角掀起自己也未察知的淡笑:“未曾遇到我这样的知音,好像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步调一致,任何情绪都那么相契,她写的东西数我最明白,可惜今生不是亲姐妹,还好她有笔会写字,能在文章里实现。”   夏贞抚摸一下手提袋,仿佛里面盛装着稀世无价珍宝:“当时这本小说被中华书局看中,我们都以为能完稿,能出书,能让更多人看见,后来想不到啊,世事难料,连重逢都成为奢侈。”   玄微抿了下唇:“这不是要见了么。”   苏兰序沉默地交叠着十指:“要不我去叫叫我妈?”   夏贞刚要说不用,客厅左走道旁的一扇房门被人打开,一道苍老却振耳地声音从内喝出:   “别叫了,让阿贞进来跟我说。”   里面人停了停:“谁都不准过来听墙脚!” 第78章 第七十八枚硬币   老太太没有再讲话,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她在等, 等一个浩渺时光之后的解释与答案。   夏贞嘴唇微颤,她站起身, 绞动的手指足以看出她的不安。   从进门到现在, 她一直是个得体优雅的女人,一看就见多识广,有不俗的阅历,连落泪都是婉转的。   艾伯注意到她的异常, 拍了拍她手:“是她在叫你吗?”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指,“对,我去跟她聊一聊。”   “需要我陪同吗?”艾伯将细致入微的绅士风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夏贞摇了摇头,微笑:“不用。”   她环视面前一圈人:“他们说得对,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   “好,”艾伯认同:“我无条件支持你的选择。”   夏贞拎起手袋, 抬步走向那间卧室,她的姿态缓慢而稳定。   时过境迁,无数个日暮里、月色下,她们也曾是轻盈的鸟儿, 飞入彼此的小天地, 同嗅共赏文墨的每一缕芬芳。   她停在门前。   房门完整对她敞开, 仿佛屋主也卸下了心防, 只是这个过程太久也太长。   顾秀岚就站在门内。   两个老太太遥遥对望, 夏贞忽然就湿了眼眶, 她微微偏移视线,理应知道友人已经变了样,变得如她一般老态龙钟,青春不复,可为什么她想象中的秀岚,依然是那个长发飞扬,总是意气风发的夺目少女呢。   以至于当她苍老地立在她面前时,她心底突然就涌动出剧烈的落差,这是一种“原来你也这样了啊”的共鸣与惆怅,令她在分秒间几度落泪。   她们都老了。   夏贞张了张嘴,想叫一声“秀岚”,却如鲠在喉。   顾秀岚也注视着她。   她没有多余的表情,纹路占领了她不再柔滑的面庞,往昔乖张被这种痕迹割分为近似“刻薄”的东西,她的眼尾与嘴角都耷拉着,看上去有些不易亲近。   顾秀岚也在打量,她倏地讥笑:“你变得好老好丑啊,阿贞。”   夏贞也跟着牵起嘴角,她抽了下鼻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能轻而易举唤出“阿贞”,而她却讲不出“秀岚”二字。   她总是那么直白锋利,又鲜艳清晰;而她却优柔沉默,不善表达,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   顾秀岚完完全全绽开笑容。   那种落差感马上就消失了,秀岚与她回忆中的女孩重叠,夏贞也满足地跟着笑了。   “进来吧。”顾秀岚招了招手。   夏贞点头,快步迈入。   顾秀岚关上门,重塑起这个久违的二人空间,好像往常开卧谈会那般,两人条件反射似的走到床边,并排坐下。   顾秀岚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贞道:“圣诞。”   顾秀岚说:“你的大衣看着很不错。”   夏贞回:“你的裙子也很漂亮。”   顾秀岚说:“我刚换上的,怕被你压风头。”   夏贞笑了起来:“我哪敢。”   顾秀岚瞥了眼门:“你找了个国外先生?”   夏贞点点头:“对,他叫艾伯。”她知秀岚丈夫十多年前就已故去,遂不多问。   顾秀岚偏引话:“你怎么不问我?”   夏贞说:“问你什么?”   “问我苏云忱什么时候死的。”   “他去的有些早,我知道。”   顾秀岚啐道:“该死。”   夏贞劝:“老苏很爱你,只是用错了方式。”   当年她们都戏称陆晅外公为老苏,但他并不老,相反还比她们晚一级,是二人学弟。   他家世显赫,父亲是当地民生银行的理事长。   顾夏二人的父亲都是行内职员,因而三位小辈也走得很近,苏云忱苦追顾秀岚许久,才博得这位才貌俱佳的学姐青眼。   大学校园里,顾秀岚三个字,是风光无限的代名词。   再后来,历史变迁如按下快进键,时代的车轮无情碾压过所有人。   有人翻身为主,有人虎落平阳。苏家没落,金镶玉沦为阶下尘,这段天作佳话也被一地鸡毛覆盖过去。   忆往昔,皆惋叹。顾秀岚冷哼:“你就别再为他这个人讲话了,我知道是他唆使他老头暗地里做手脚,给校方施压,给你家施压,教办那边才临时将名额换给你。他苏云忱,能追到我,却没半点自信,生怕我远赴重洋给他戴绿帽,使这见不得人的手段,我到死都瞧不起他。”   夏贞一时无言,末了才说:“你都知道?”   顾秀岚道:“生完兰序,他就告诉我了。他说他当时想着先结婚,先把我捆牢了,等临毕业,就自费跟我一起出国深造,双宿双栖,没想我怀了知问,这事就搁浅了,他迫于家庭压力,转头来给我说教,叫我安心养胎,别累到自己。他可真是想得美,就这么一个想,耽误了我一辈子。”   她说得风轻云淡,可夏贞清楚,这当中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不甘,苦楚,憋屈,愤懑。   她的这位老朋友,是个天生的斗士,歌喉嘹亮,声音高亢,文字里都是让人拍案叫绝的呐喊。   可也是这个她,在真相大白后,却沉默地接受,岁月是把利刃,削平了她的全部棱角。她形态全无,成为一块卵石,陈铺在公园小道上,无人愿倾身细赏。   友人一直沉默不语,顾秀岚下意识去看她,她发觉她已经泪流满面:“你怎么还这么爱哭啊。”   夏贞都不知道自己在落泪,她连抹好几下脸,惭愧到极点:“都怨我,都怪我,都是我害你成这样。”   顾秀岚瘪了瘪嘴,压抑着情绪:“是啊,怪你,我的至交好友不告而别,我丧失出国机会,文章都不想再写,我那时可真以为是你抢了我名额,心里要将你恨透恨死。”   夏贞哽咽着,断断续续往外艰难地冒话:“我父亲跟我说了之后,给了我一张船票。我本可以不走,放弃这个名额,是我太自私,是我对不起你……”   老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那时过得并不好,父母给我说了亲,不让我再学,说要节省下来给弟弟自费去香港念书,我真的很羡慕你,甚至嫉妒你,你知道吗,秀岚,你那么好,你身边人也都对你也那么好,我们明明家境相仿,可你却光芒万丈,有着开明的父母,有着深爱你的优秀男人,你是个天生的公主。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期望,能有你一半好我此生便知足。”   夏贞掩面,心里话如止不住的泪,一股脑往外倾吐,她泣不成声:“是我……是我把你的失望痛苦当做跳板,我本以为,哪怕没有这个官费名额,你将来也有的是机会可以走出去,可以过得很好,可以当个人上人。可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机遇,我没想过,会造成这种局面,让你受困,我太悔恨了,我真是恨透自己了,对不起,我做了个最自私的选择。”   顾秀岚注视着她,鼻头酸胀,她强作轻松口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什么情况我难道不知情?所以我都对外讲,是我把名额施舍给了你这个可怜人。”   夏贞又哭又笑:“那你为什么不写了?我托人买过好多回国内报纸,却再也看不见你文章。”   “我不写,是因为没人给我审稿了,我信心全无,我的书要经由你过目,才敢给更多人看。可我的好朋友离开了我,我灵感枯竭,《并蒂》是我们共同的作品,一朵花被折走,另一朵哪能独活。我再努力开放,身边都杵着个枯茎断枝,这株花哪能好看,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看,遑论他人了。”   “是我自己没办法再创作。”   她倔强地抿了下唇,“那阵常有人问,后来我儿子女儿发现我以前的刊载,也会问我怎么不写了,我都说是苏云忱害的,是他不让我写,说我才华过盛招蜂引蝶,要我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我同样对外宣称,我停载的文章其实也都写完了,只是剩下的书稿被我朋友拿走了不还我。反正绝不能是我自己不行,我要一直这么完美,顾秀岚要一直这么完美,不会被骗,不会被负,不会委曲求全,不会半途而废,到死都要这么体面。”   顾秀岚轻弯了下嘴角,自嘲:“就我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昨天还尿身上。”   “我现在记不得好多事了。”   “可我就是忘不掉夏贞。”   她指了指门,笑起来,与年少时那种皎洁无垢的笑意完全吻合,“我不让他们听墙脚,自己倒偷听了好一会,我在房间里听见你来了,立马换了身衣服,把头发梳得规规整整,我还抹了唇膏,你看得出来么。”   夏贞微红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就那么淡静地看着,“一见面就看出来了,还这么臭美。”   顾秀岚笑开来,回身去翻一旁抽屉,而后取出厚厚一沓信件,信封发黄,但上方蜡戳都还完整如初。   夏贞了然又释然,也从自己手袋中取出那卷书稿。   顾秀岚把信尽数摊到她面前:“我一封没看,还给你。”   夏贞笑:“我知道。”   她把书稿递给她:“但我认真批注了,这一卷应该在那年12月那期《品报》上刊登,我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还给你。”   顾秀岚接过去,她有些老花,不得不拿远了看,她以指腹小心摩挲过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字批注,好似在寻迹,踩着这片边缘已不甚明晰却极尽耐心温驯的陈年鞋印,重获恰同学少年的共振:“我现在眼神不好,精神也不好,肯定写不下去了。”   夏贞手指逐渐拢起:“那你可以口述,我做笔录,帮你修改,还跟以前一样,这次回国我就不想再走,我都到这个岁数了,也经不起颠簸,只想落叶归根。如果真有机会,我想跟你一起,完成我们未完的作品,这是我此生夙愿。”   顾秀岚侧过头看她,眼中有波光,唇瓣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因萧索而细微颤栗:“还能讲完吗?”   “能,”夏贞笃定道,像几十年前一样给瓶颈的她以信心与鼓励:“你顾秀岚是什么人,只要你想,你就能行。我们岚贞二人小组,势如破竹,年纪大了又算得了什么。” 第79章 第七十九枚硬币   当天中午, 外婆罕见地走出房门, 与大家共进午餐。   自打患上老年痴呆,她鲜少在白日活动,一是由于病魔缠扰, 二是她担忧自己不能自控地体面尽失,那些尴尬与污浊会在天光下曝露无遗。   圆桌上环满了人,外婆与夏贞坐在一起, 有说有笑,像是一对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连体婴, 饭到尾声, 她们在饭桌上快活地宣布, 要完成《并蒂》剩余的五章内容。   大家都鼓掌祝贺。   苏兰序想劝母亲别累着自己, 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理想到何时都不嫌晚,人若有梦, 至死都不会疲惫。   陆晅询问是否要帮忙。   两位老太太动作一致地摇头,默契如烙痕, 从未被时光磨淡。   夏贞很快安排好接下来的日程,她与丈夫就在古运河附近一带的酒店长住下来。   翌日就重新登门拜访,开启她们的伟大计划。   外婆状态如衰木回春,不再抗拒服药, 她的记忆变得流畅, 原来生锈的脑子还可以这么灵光, 虽与年少时不能相比, 但也是这两年来的巅峰状态。   两位老少女常在屋内待一整天,吃喝也在里面,生怕因打扰中断。   顾秀岚半躺床上,阖目构思与回想,她振振有声,文思如花团锦簇。夏贞以笔尖为她播种栽植,它们就这样,剥茧抽丝一般,源源不断盛放在原本单调的白纸上。   初五时,她们笑着挽手而出,对着众人宣布,她们完稿啦。   新文覆旧纸,一枝上的两朵花,历经春秋,终有了完美的宿点。   玄微好奇:“大结局是什么?”   顾秀岚得意洋洋:“她们俩都出国了,环游世界,走过大海山川,到处都是她们的足迹。”   玄微笑起来,她感受到外婆的兴奋,好像亲身经历。   顾秀岚道:“还要谢谢阿贞,我拆了她的信件,才能了解那些地方到底长什么样,有水城威尼斯,建筑风格与秦淮不同,但桨声有着相合的频率,还有绿毯如织的新西兰,芬兰的极光像会发光的幔纱高悬在天上……”   她化身诗人,激情描绘那些美不胜收的画面。   夏贞笑着。   玄微跟着畅想:“你说的我都想去看看了。”   “想去哪?”陆晅立刻调出携程看机票价格:“我安排安排。”   玄微凉凉斜他一眼:“朋友,您好像后天就要上班了吧,而且您今年年假已经没有了。”   陆晅大掌拢起手机:“还有婚假,全凭你意愿。”   玄微一怔:“还有这种假期?”   “不止,还有产假。”   玄微:“什么是产假。”   陆晅覆到她耳后,低音:“你生宝宝,公司给我放的假。”   玄微耳廓泛红,嘴上讥讽:“你别异想天开了,暂时不会有这种假期。”   陆晅笑了下:“我又不急。”是啊,二人世界他都过不够,才不要这么快就来个第三者插足。   苏兰序为他们端来精致的苏式点心,招呼他们吃。   她望向母亲手里那叠稿子:“妈,可以看看吗,我也是你的读者,你断更太久了。”   顾秀岚大方交出去:“你看吧。”   苏兰序接过,坐到沙发上虔诚阅读,三万多字的内容,很难想象,两位垂垂老矣的女孩,竟能在四天时间内完成。   陆晅与玄微两位小辈也凑过去,一左一右,跟着安静看起来。   这个故事完全是女性视觉,所以苏兰序也很容易代入,片刻就如临其境,沉浸到旧时代下两位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当中。   母亲的文字,或明亮直白,或幽深婉约,主角之间的相处真实复杂,爱恨交织,关怀嫉妒共存,她们暗自较量,又相互忍让,是汹涌大海,也是涓涓细流,有着所有女孩都能产生共鸣的情感。   她们的羁绊已不仅仅是血缘关系,还有着思想上的共生。   翻至终章,这种缤纷的世界观让苏兰序落泪。她忽然就懊悔,懊悔前半生没有真切地为自己活着。   世俗成为重心,她是拉磨的骡,走在固定的圆圈里,填满一只接一只木桶,以为那些散发一成不变气味的汩汩浆液就是毕生成就。   她一直清楚这一点,却习惯于将自己困在这片舒适区里。   “写的真好。”苏兰序讲不出更多形容。   陆晅说:“不出书有点可惜。”   苏兰序附和着儿子的话:“是啊。”   玄微没有吭声,人性复杂,无法用只言片语去解读和评判,这是她这段时间最为确切的领悟。   夏贞注意到静默的玄微,她是在场最年轻的女性:“小微,你怎么看呢。”   玄微努嘴,摇摇头。   顾秀岚道:“我们写的不好吗?”她用了,我们。   玄微说:“不,写的很好,但我无法评价。”   她读过上以万计的硬币心愿,她认为“可笑”,“犯傻”,“不自量力”,“把爷整乐了”,可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是长篇累牍的,是一个个故事,就跟眼下的书稿一样,每个人都是故事里的主角,千百年来,轻贱看待的自己才是狭隘。她高高在上,以为帮人圆梦是赏赐施舍,却不知道这份幸运是相对的,她能成为人间百态的观众与读者,是一份得天独厚的馈己良机。   留意到她心思陈杂,吃过饭,找到独处机会,陆晅问她:“怎么了。”   玄微道:“我想我能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了哎。”   “嗯?”   玄微双手搭脑门:“我一千年都在白活。”   “怎么就算白活,”陆晅勾唇,他女朋友懊丧抱头的样子过于可爱:“遇到我也算收获吧。”   玄微抽抽嘴角:“勉强算吧。”   她侧头问陆晅:“我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是坏事吗?人不自私就糟了。”陆晅并不认为这是个贬义词。   玄微嘟囔:“可我觉得你就不自私,你对我那么好。”   “你确定?”   “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对你好会让我觉得安心,这种付出也是基于内心的表达,现在能让你开心是最好结果,但更早的时候它对你来说不是一种困扰?”   玄微想了想:“好像也是。”   陆晅回忆了一下:“我们以前讨论过类似话题。”   “什么?”   “救王天琦是自私吗?后来我想了想,我更希望用忠诚于内心来回答,你觉得救他是多此一举,我觉得救他是不愧己心,我们都在完成一次自己认定的选择。这是自私,但都让我们好过。”   玄微沉吟:“可我总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不然好像在白看。”   陆晅捋顺这句话:“你意思是,你白看人们的心愿,却什么都不做让你心里不舒服?”   “对啊。”他一语中的。   陆晅弯了弯唇:“你想做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玄微毫无头绪。   陆晅摸摸她头:“那就说小点,针对外婆这件事,你有打算吗?”   玄微双手撑眉,冥思苦想。   陆晅耐心等着。   良久,玄微灵机一动:“要不要帮你外婆跟夏奶奶出书?你也说了,不出书很可惜,她们当年不就是很想出书?”   一拍即合,陆晅立马答应:“好啊。”   玄微问:“可我不清楚你们出书过程。”   陆晅取出手机查了下:“还挺复杂,要选题,组稿,审稿,还要等书号,再下厂印刷,发行上市,这个流程还是比较漫长的。”   玄微起身:“我们马上动手。”   他们的计划也得到长辈们的一致认可,两位长者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并蒂》若能问世,她们此生足矣,无憾于终。   下午,陆晅将一整沓书稿扫描齐全,整理压缩放到自己邮箱,携着它们踏上归途。   他俩提前回到杭城,着手联系文媒公司与出版社。   岚贞这个笔名,名不见经传,其后几天,自然吃到过不少闭门羹。纸媒没落的年代,数据为大,耐下性子看个人手写稿已是一种并不存在的理想化。   初七开始,陆晅重回工作岗位,只有闲暇时间才能帮助推进此事。   玄微自学键盘输入,每日废寝忘食坐在电脑前,将《岚贞》手写稿一点点复刻成文档,许多字迹年代久远,要仔细辨认甄别。   她的耐心程度超乎自己想象。   陆晅常望向她执拗的一旦认定便勇往直前的背影,内心撼动。   元宵节前,玄微就手打完十二万字的长稿,这段流经岁月才铸成的佳作在她手里呈现出另一种更加符合时代审美的形式。   玄微重新投稿,无一回复。   陆晅与她商讨要不自费出版,比较简单粗暴。   玄微想也不是不行,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转机,一家文化公司主动联系玄微,说看上了这部小说,希望能促成她被更多人看见。   玄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陆晅一回家,就扑到他怀里,开心地嗷嗷叫:“你外婆的书可以出版了!”   陆晅也跟着笑,分享着这份惊喜:“我就说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催促:“你快打电话跟你外婆说啊,一定要说是我!不辞辛苦打出来的!!”   陆晅拨了个电话回去,将消息告知老人,他开着免提,那头都是欢庆的愉悦。   玄微得偿所愿,终于把心思放回好几天没认真关注过的自己男人身上。   她的鼻端拱在他怀里轻轻嗅:“你身上怎么有酒味。”   陆晅语气轻松:“我今天见了位老朋友。”   她抬眸:“谁啊?”   陆晅坦诚回:“你见过的。”   玄微拧眉:“我见过?谁啊?”   陆晅:“过年那张合影,还记得么。”   玄微恍然大悟:“喔,你那个小学同学,是不是。”她印象不深,都忘了他相貌,只依稀记得那个男孩子笑容很明灿。   陆晅说:“对,刚好遇到,请他吃了顿饭。”   玄微象征性地关怀:“他还好吗?”   陆晅回:“很好。”   酒能醉人,怀里的爱人亦是。微醺之余,他有些吃味:“你怎么不问问我。”   玄微不以为意:“你就在我面前,我看得到,有什么好问的。”   陆晅挑着眉,偏逼她作答:“我好不好?”   “挺好的。”她含混不清。   “挺?”他似乎不大满意这个前缀。   “那要我怎么说?”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足呢。   “你要说,”他捏着她两腮:“很好。”   玄微么得感情,机械复读:“哦,很好。”   陆晅知道要不到更动听的答复了,只能在其他口头方面弥补,他顺势掐高她下巴,低头吻过去。   ……   是夜,陆晅转醒,他瞥了瞥怀里玄微,眼底漫出笑意。   男人摸到枕边手机,调低亮度,打开微信。   有简鸿文来的消息。   简鸿文,他的发小,从小学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无话不聊,相互挤兑是日常,曾共同效力学校足球队。多数男性的话量与年纪成反对,年岁渐长,他们都变得沉稳缄然,除却逢年过节的祝福短信问候,两人再难有走心交集,若不是为了出书一事,他们恐怕再难说上这么多话,一起追溯葱郁草场上那些少年飞驰的高光瞬间。   简鸿文说:联系上你女友了。   还盛赞外婆文笔绝佳,岁月难掩其光辉,如果可以,最好一并签约下电子版权,先在他公司的电子刊物上连载,吸引读者。   他还截图玄微的回复邮件,上面是激动不已的几行字:啊啊啊啊谢谢你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我的电话XXXXXXXX,我的微信是XXXXXX,你可以随时联系!!!!!!   陆晅发笑,谁说只有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看来妖神也无异。   陆晅道谢。为玄微,为他自己。   简鸿文还没睡:跟我客气什么,你又不是没出资,说得好像我在献爱心一样。你女朋友对你家人可真上心,我可太羡慕了,哪像我老婆,整天跟我妈闹别扭,哈哈。   陆晅回:她是个无私的女孩子。   简鸿文:我怎么觉得你比较无私?   陆晅:不,我很自私。   是的,他很自私,能让他好过的自私,就是穷极一生成为他家小乌龟独一无二的专属许愿池,哄骗她开心,实现她心愿。 第80章 最后一枚硬币   经由外婆授权, 陆晅代她签下合同。   简鸿文那边效率很高,二月初,《并蒂》就开始在他公司旗下一月一会的微信电子期刊《人山》上连载。   一经发布, 就反响颇多,大受好评。   外婆带有旧时代风骨的文笔让读者倍感新鲜,纷纷留言猜测这位素未谋面的新锐女作家的真实身份。   正面反馈是一针定心良剂, 出版实体书俨然成为板上钉钉的事。   周末, 陆晅和玄微抽空回了趟老家, 他们还将平板带上。   进了门, 就见到了外婆和夏奶奶,她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听戏,日光递来一隅温亮, 客厅里不胜静谧。   见小辈未提前知会一声就回了家, 两位老人都有些意外,忙起身迎接。   这阵子, 他们为她俩的作品费尽了心,都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陆晅让她们坐回去。   外婆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玄微急不可耐从男人背包里抽出平板, 扬手炫耀:“我把你们的书带回来了。”   外婆眨眨眼:“书呢。”   夏贞笑:“可不就在他手里。”   外婆懵逼:“嗯?”   夏贞:“现在年轻人都看电子书。”   “实体书估计要到下半年, ”陆晅解释, 牵着玄微走向他们:“先在电子刊上连载了,时代在变化,就要为难你们也跟着适应一下了。”   夏贞摇头:“怎么会,能面世我们就已经不敢想,真是叫你们费心。”   玄微笑嘻嘻:“没关系的, 你们快看看吧。”   她驾轻就熟地调出《并蒂》的界面,好像曾翻阅过百遍千遍,好像这也是一本出自她手的心血之物。   外婆接过去,从茶几下方抽屉取出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垂眸细看起来。   “真好看。”夏贞视力要好些,刚一落目,就盛赞起来。   那是一整页的封面,两朵牡丹相依相偎,枝蔓柔韧,花瓣以金线勾勒,丝丝缕缕,承托出隽美的“并蒂”二字,下方搭配着小字,“山有嘉卉,侯栗侯梅”,是诗经里的句子,也是两位主人公的名字。   整张图极具设计美感,矜贵复古,有一等一的民国腔调。   外婆忍不住摩挲起来,喃喃自语:“是好看……”   结果这一摸,画面遽得一跳,来到下一页,是第一章 内容。   外婆惊诧地“欸”了声,焦急问:“去哪了?”   其他人都笑出了声。陆晅弯腰,长指点上去,为她掀回扉页。   他耐心做翻页示范,“外婆,电子书都这样看。”   外婆呵气:“现在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尽弄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   老太太重新将手盖上去,瞥向自己友人:“阿贞,要不要一起?”   夏贞会意一笑,也将食指摁上。   她们仪式感惊人,仿佛在进行工程剪彩,宝器掀盖。   哗啦,平板里有纸张响动,她们一同来到新一页,开启属于自己的篇章。   老人们的笑意在加深,后辈们亦然。   她们看得很慢,视线雕琢着字句,像是再一次创作,呕心沥血复写这篇文,重历这一段许有遗憾但终能弥补的人生。   外婆突然读出其中一段:“侯栗望着吊灯,道:姐,你来我床上睡好不好?她声音向来尖细,饶是求人,也是种威逼示意。”   夏贞莞尔:“好啊。侯梅浑然不觉,把手里洋娃娃放下,钻去她被窝里,她只以为妹妹冷,心头皆是怜惜。”   外婆念:“她们挤在一张窄床上,侯栗想,她们早晚要长大,长成妙曼女子,这逼仄地方再容不下,还要被父母赶去别的男人床上,若是爱的,那最好,若不爱,只是媒妁之言,那床就成了为自己送葬的棺木,侯栗酸苦哽咽道:我们将来会成什么样?”   夏贞顿了下:“侯梅摸了摸妹妹鬓发:你就别瞎担心了,我们定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   像回到很多年前,她们坐在湖边,午后碎光如星辰,她们朗诵自己的文章,扮演着书中主角,风在喝彩,时光在鼓掌,世界是舞台,她们尽情挥洒。   玄微目不转睛盯着她们,热泪盈眶。   临行前,外婆将那只珍藏的木匣再度取出,不容分说要交给玄微,说是记性差,上回忘记给外孙媳妇见面礼,同时也是为了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奔波操劳。   玄微表面虚情假意推辞,动作却完全出卖了她,指节用力到发白,快抠进木盒边缘,要生生世世不分离。   陆晅看着她笑,满脑子都是小孩过节收红包嘴上说不要却把口袋拉很大口子的表情包。   ——   当晚,回到公寓。   数点了一路的意外收获,玄微身心满足,啪得四仰八叉倒回沙发,软声嚷嚷:“陆晅,我要吃饭饭!”   陆晅把她随处乱蹬的帆布鞋放回鞋架,回头问:“要吃什么?”   “不知道。”   “想出去吃吗?”他提议。   玄微晃腿反对:“我都累死了。”   陆晅走到沙发旁,俯瞰她小脸:“那我随便叫外卖了。”   “好。”终于得到想要的反应,她点头,用力点头。   陆晅点了一些日料,转去厨房倒水。   料理台上,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陆晅拿起一看,是王龠消息,前两天,他灵光一现,忽然有了个新想法,便跟自己上司捎带提了下,当时并未想过要什么反馈,却不想对方反应出乎意料,竟格外认可与支持,还迫切追问这是谁的想法。   陆晅微微笑起来,灭掉手机,转出厨房,回到客厅。   他在茶几边坐下,叩了两下桌面:“过来。”   玄微小脚懒洋洋一翘,权当作答,干嘛?   陆晅见这只懒龟一动不动,伸手在她足心挠了一下。   “啊!”她轻呼一声,一下撅坐起来,雄赳赳气昂昂:“你干嘛呢。”   陆晅瞥她,神色正经:“有要事相商。”   玄微胳膊架着扶手:“什么?关于你的还是关于我的?”   陆晅抿了口水,“关于我们的,重点是你。”   他下一句立即调动起她全部兴趣:“你有笔钱要赚了。”   玄微马不停蹄连滚带爬来到陆晅身畔,坐定后,直接灌掉陆晅杯子里的水,一抹嘴:“说!”   陆晅轻笑一声,取出手机,调出自己简单拟下还未细化的一个企划案,把它摆放到玄微面前:   “是这样的,外婆的事给了我一些想法。”   “什么?”玄微看到满屏繁复的汉字就头大:“能简单口述一下吗?”   陆晅是头一回主动对她详细提起自己的工作内容:“你知道我们团队在做的游戏吗?”   玄微想了下:“大概知道,灵感之境是吗?”   陆晅颔首:“对,玩过么?”   玄微摇头:“没有,我都不怎么碰电脑的。”   陆晅冷声:“这可是你老公做的游戏。”   玄微哼哼,眼望天:“他做的我就要玩?我咖位很大。”   陆晅破功一笑:“不逗你了,我们说正事。”   玄微正襟危坐。   陆晅尽可能简化语言,让它通俗易懂,方便玄微理解:“我希望把你加入我的游戏。”   玄微:“啊?”   他不紧不慢:“不是将你真的放进去,而是做成一个角色,一个npc,许愿池的王八少女。”   玄微登时骂骂咧咧问候他老小上下:“你才王八,你全家王八!”   “行了,这跟骂自己有什么区别,”陆晅淡笑:“灵感之境刚好要开一个新地图,我打算在新图中安放一个许愿池,你的角色就在其中,是许愿池的守护神,专门收取玩家们的心愿。玩家每周通过任务可以获得一枚硬币,而后就可以到许愿池许愿,我们每个月会筛选出一位玩家心愿,并联系上他,帮助他实现,资金支持全部来自我们团队收入。我跟同事提过,他们都很赞同,也跟王龠那边已经取得联系,这是个纯公益项目,王龠提议可以再成立一个公益基金,我想叫它一圆基金,是一块钱,也是圆一个梦,你看怎么样?”   “什、什么?”玄微大脑还有些转不过来。   陆晅道:“总得来说,就是借用你的人设作为一个公益媒介,完成我们希望回馈造福社会的想法。这个角色设定及构思的版权费用我会全数给你。”   “跟你说,主要是想先征求你意见,你同意了,我们团队才会继续推进,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强迫,主要看你意愿。”   “你意思是,”玄微使劲捋思路:“我要在你的游戏里,成为一个专门帮别人实现愿望的神灵?”   “差不多,角色会根据你的外形来创造,尽量还原,你不用做什么,站在那里,成为一个美好的寄托。世界是虚拟的,但都是真实的人们在交互。”   他提议:“你有空可以创号玩一玩。”   玄微睫毛扑闪,还是决定抓重中之重:“我能拿到多少钱?”   陆晅挑眉:“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少,这是个大项目。”   玄微毫不迟疑:“那我同意了!”   陆晅:“这就同意了?”   玄微:“不然呢。”   陆晅心境轻快,撑腮望着她,“那你以后千万别跟我分开。”   玄微:“为什么?”   陆晅沉声:“我已经跟大家说过了,这是我老婆的突发奇想,我只是个说客,你如果离开我,游戏里还有你身影,我会很尴尬。”   “就尴尬吗?”玄微凑上前去。   陆晅目光变沉:“还会,难过死。”他甚至都没用“吧”,口气是如此确切。   玄微气焰顿敛,哼唧唧:“也不知道谁先离开谁。”   陆晅一下笑开,打破这种身份差异的冰壁:“既然你同意,我明天就着手准备,下个资料片就让你进入群众视野。”   玄微:“那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陆晅仰天长啸,最后只能叹一口气,把她拽来自己怀里,封住嘴,狠狠亲。   ——   二月底,《灵感之境》的新资料片【milky way】顺利上线,这是一张绝美地图,不同于以往粗犷陡峭的悬崖峭壁,藤蔓参天的幽闭密林,这里静谧空灵,天上有星,地面是湖,一传送至此,就如身置宇宙银河中,光点或明或灭,无声无息,四野皆如梦,是玩家截图拍照的圣地。   最火的当属地图中心的许愿池,砌垒如玉,水似星汉,当中有一只嶙峋石龟,一位白裙少女高坐其上,周身散布着皎洁柔光。   她外形美丽高洁,人却十分逗趣,毒舌,玩家常来合影,并截屏她各种语录,分享到论坛微博。   这个npc的名字就叫“微”,恰好跟资料片里的way谐音相合。   玩家都在猜是不是有团队大佬恋爱了,新地图一点也不“直男”了!   另外,让人振奋的是,这个由游戏为载体应运而生的独特公益项目在官宣后立即得到社会各界的认可,大批玩家涌入,参与其中,想成为那个幸运儿,更想成为常与善人的一份子。   一圆基金实现的第一个愿望来自一位年轻父亲,他是灵感之境的老玩家,内测就开始玩这个游戏。   他出生不久的孩子患有先心病,时常生死一线,不堪重负的医疗费已让他家徒四壁,他在各大一线医院奔波劳碌,许久没有再登陆心爱的游戏,抽空才能刷些相关消息解闷,得知这个项目后,他专门上线,去许愿池许了愿。   经过调研确认,一圆基金捐出款项,极大缓解了他的家庭压力。   #许愿池的王八少女#被刷上热搜。   玄微刷微博时看到这行话题,吓得一蹦三尺高,随即满面通红戳进去,一条条认真翻看着网友的赞誉与感谢。   这是陆晅团队的游戏,而她与有荣焉。   当然,玄微每天下班后,也开始玩这个游戏,她不紧不慢完成了每一个任务,每一个副本,有解谜不过中途受困的,就只能求助陆晅。   男人也欣然指导。   这是个庞大的世界,不同于真实的三界,这是个空间时间碰撞交杂、画面剧情奇幻迷人的宏伟作品,他们团队的奇思妙想观令人惊叹。   满级后,玄微常去瞻仰自己美貌,亲眼目睹玩家们把许愿池围绕得水泄不通,然后在电脑前得意笑成大傻猴。   白情节前戏,游戏里更新了关于许愿池的新活动,这是个彩蛋任务,需要玩家帮游戏里一位npc传话给【微】,那个npc叫【晅】,是位无所事事的剑客,来去如风,时而神隐,时而搞点大动作,譬如故意开荒放出boss,自己打不过,就跑得没影,交给玩家收拾烂摊子。稍微有点资历的玩家都会知道,这个角色的原型就是晅神,很恶趣味一个人,《灵感之境》团队的领袖之一。   这一次,他在【星湖】地图上驻留许久,此举相当反常。   而今年的白情节任务也过于简单,就是带话给【微】,没人知道是什么话,全凭猜测,如能蒙对,可以得到一枚【心意】戒指,有着相当不错的属性。   玄微也很好奇,那几天都在逼问陆晅交出答案。   男人只是笑,“你自己不会猜么,直接告诉你多没意思。”   玩家们争相前去,又失意而归,终于,过了两天,有误打误撞得到情人节奖励的幸运玩家去论坛分享攻略。   大家总算知晓答案,原来这句话是:   【marry me】   靠!   瞬间被狗粮噎到的玩家们一边口吐芬芳,一边争相去领奖品。   有人好奇,为什么晅神要跟微求婚?很突兀啊,游戏里完全没有他俩的剧情。   版主回答:因为【微】的设定来自晅神现实生活中的女友,这是她的创意。   靠!   大家一边破口大骂晅神屠狗狂魔,一边狂赞他女友人美心善。   玄微人在家中坐,莫名其妙被刷了一波好感。   她也一直在那个可以拿戒指的情人节任务上反复琢磨碰运气,连“我爱你”这种恶心发言她都试过了,还是未成功,屡次碰壁!   玄微气到不轻,白情节当天,她忍无可忍,可耻去搜了相关攻略。   marry me?   什么意思,她对英文一窍不通。   玄微复制下这些字母,搜索翻译。   下一秒,她叉掉页面,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嫁给我。   请跟我结婚。   她要吐了,隐形的糖卡在嗓子眼,甜到齁,她受不住。   当晚,陆晅一回到家,就接收到玄微低气压的注目。   “怎么了。”他洗完手,走到她身边,捏捏她脸颊。   玄微咬了下嘴,口是心非:“你好恶心。”   “嗯?”   “你在游戏里跟我求婚干什么?”如同被公开处刑,她羞耻至极。   陆晅笑了起来:“你知道了?”   玄微不语。   男人问:“怎么知道的,自己猜的还是查的?”   玄微轻若蚊音,几不可闻:“……查的。”   陆晅轻哼一声,意料之中。   他又问:“拿到戒指了?”   玄微点了下头。   “高兴了?”   玄微再点一下头。   “游戏里一个戒指也这么高兴?”   “不行吗?”她昂起脑袋,理直气壮。   陆晅勾着唇,凝视着她,许久,他从裤兜里取出一只红盒子,打开来,在她面前蹲下。   玄微敛目,那是一枚钻戒,竟是小龟形态,中间镶嵌着整粒钻,碎钻为四肢,闪闪熠熠。   他语气稀松平常,不想给她施压:“嫁我吗?”   玄微嘴角快绷不住,只能拼命下撇,可笑意还是泄露了她心绪:“我说不嫁有用吗?”   陆晅:“没用。”   他不容置喙捉来她的手,给她戴上。指圈刚刚好,是他十指相扣时用心丈量过的大小。   玄微端详片刻,钻戒好像也挺好看的耶。   不知不觉间,面前的这个男人,颠覆了她不少认知。   陆晅抿了下唇,还是憋不住笑:“戴了这个戒指,就真的要跟我过一辈子了。”   “喔。”   “你的反应也太敷衍了吧。”   “你想要什么反应。”   “起码……”他顿了下:“叫声老公。”   “以前不是叫过吗?”人类的趣味真是很奇特很诡异。   “不一样,现在是真的了。”   “老公老公老公!”她一鼓作气连喊三声,跟葫芦娃叫爷爷似的。   陆晅忍俊不禁,差点笑倒在地。   玄微冷这张脸等他笑完,也去自己小挎包里摸来抠去:“我也有东西给你。”   陆晅敛容坐正:“什么?”   玄微取出一只烟青色小瓶:“上回在竹桃镇,临走前师父给我的。”   陆晅接过去,打开看,里面有一粒丹药模样的东西,金光旋绕:“仙丹?”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你上次不还说是我们人类的意淫?”   “可不就是!”   玄微咳了两声,郑重宣布这件法宝的功效:“它可以让你活很久,长生不老,但你不会成仙成神,因为你也没那个资质。”   说完嫌弃打量他两眼。   陆晅有些怔忪,他无疑是意外的:“你师父给你的?”   “对啊,他说你肯定要比我死的早,来生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个什么玩意儿,怕委屈了我。他看这辈子的你还算靠得住,就勉为其难为这一世的你延寿,好让我多被照顾。但他也跟我说了,不要威逼利诱,得让你自己选择,现在我把它给你,你看着办吧。”   她说的光明磊落。   陆晅安静下来,似在思忖。   下一秒,玄微一把将瓷瓶夺回,塞回自己小布兜。   陆晅猝不及防:“你干嘛?”   玄微咬牙:“你迟疑了。”   陆晅:“这件事很重要,得认真思考再做决定。”   “臭男人。”   “刚才还老公,这会就臭男人了?”   “我以为你会立刻吞下去。”她噘嘴气鼓鼓。   陆晅心一横,手一摊:“拿过来。”   玄微护住自己小包,就是不再交于他,旋即,她灿然笑开:“没关系,这一生还很长,你慢慢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在结尾写下了来自程序员的浪漫。   明天开始日更番外到全文完。   这两年被三次元拉扯,写作也因此搁浅,断断续续,很长时间都没能有认真的连载。   写这本小说时,见到了许多老面孔,也认识了很多新读者,你们是我重拾热爱的重要能量源泉,   感谢激励,感谢陪伴。   ——   下篇会开《耳朵说想认识你》,网配文。   我完结长篇会有开调剂小文的习惯,不v,有兴趣的可以去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下。   【文案】   蒲桃听见了一个让她陷入热恋的声音,   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她偷偷私信声音的主人:骚扰你并非我本意,是耳朵说它想认识你。   程宿遇见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   死乞白赖逼他交出微信就算了,还要他每天跟她语音说晚安。   后来他想,卖声卖了这么久,不当她男朋友岂不是很亏。   一天睡前,他说:“我不想被白嫖了。”   姑娘吓得连滚带爬,翌日去他直播间送了大把礼物。   他报出她id:“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女主对外冷感私底下撒娇嘤嘤怪,男主从嗓音到皮肉都苏的一批,是个都市小甜饼。   我们明天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