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小椿本是深山里一棵修炼千年的大树,每日里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好不容易化成人形。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树有旦夕祸福,两只妖怪打架也能惹来天雷,瞬间就把她劈成了焦炭。   那头得胜的小狼妖倒也还算有良心,承诺会带她去找医治的方法。   他找来花盆,把已被劈回树苗的小椿埋进土里,带着她走出了深山。   却没想到,这三百来岁的小妖还是个狼犬杂交品种,平时臭着脸就算了,还时常闹孩子气。   小椿窝在盆儿里:“你给我浇浇水啊,我都快渴死了。”   小椿:“……啊啊啊,用不着那么多!”   小椿:“天气这么好。”她探头,“带我去晒晒太阳吧。”   小椿:“等等,不是这里……嬴舟、嬴舟,有毛毛虫爬进来了!你看一眼啊!”   直到她为了他挡了一次天雷,嬴舟发现树苗里再也无人说话了。   他日夜守在花盆边,轻轻唤她:“小椿,小椿……”   很久以后小椿在一片清新的泥土中睁开眼,看见了静静蜷在一旁安然熟睡的大狼犬。   【话唠成疾千年树精X三百岁的丧系狼犬杂交小串串】   小白文,轻松欢萌向。   私设略多,女主傻白甜,不喜慎入。   一句话简介:养狗是个体力活儿。   立意:关爱草木,保护大自然。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甜文 东方玄幻 萌宠   主角:小椿,嬴舟 ┃ 配角:白玉京,寒洇,温蕙,重久 ┃ 其它: 第1章 小椿(一) 尾巴、尖牙……是、是条狗……   小椿正坐在树上,晃悠着双腿看底下两只妖怪打架。   白於山已经许久没有活物造访了,她内心十分振奋,捧起一盏今早刚接的晨露,虔诚地整理好衣襟,端着碗瞧热闹。   对方不知是什么来头,一个用毒爪一个用铁锤,上蹿下跳,时而风起云涌,时而电闪雷鸣,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或许是在约战吧。   听说外面的世界竞争颇大,精怪们普遍都很上进,热爱修炼,时常斗殴比武,以提升自我。   打输了,运气不好还会损失道行,很危险的。   “这是我先找到的,你要脸不要?!”   用爪子的约莫是只蜥蜴精,张嘴便笔直地啐了口毒液出去。   那铁锤侧头避开,肩上的半边衣甲顷刻被噬出一个圈。   这身装束原本瞧着挺阔气,他显然对此心疼不已,愤怒地讥诮道:“真是好笑,你找到的,落我手里,有本事就凭本事拿回去,搁那儿嚷嚷干什么屁用?”   哦,原来是在抢物件。   小椿喝着露茶感叹。   看来山外的妖怪,也很不容易啊。   两位吵了片刻,各自都认为对方不是个东西,又嗷嗷叫地举起武器开始火并。   修成了人形的妖大多有术法傍身,交起手来动辄飞沙走石,倒树凋花,破坏力极强。   而这片林子在山的最深处,偏僻,幽静,杳无人迹,是以底下纵然打得昏天暗地,周遭也依然岁月静好。   白於山太荒僻了,此地满是参天蔽日的乔木,却无溪流滋养,一年四季让枝叶遮挡得不见天光,连寻常的小动物也极少涉足。   “呲啦”一声。   蜥蜴的毒液又来了个猝不及防,横空弹射而出,直冲着大铁锤的双目。   “啪。”   后者一抬胳膊,毫发无损地轻轻挡住。   “嘿嘿。”他鼓着嶙峋的肌肉,从手臂后探出头,“同一招还能让你中第二次?”   筋肉处竖起的鳞片渐次合拢,再度隐没至小臂中。   是只穿山甲。   小椿把木质的茶碗放在手边,好奇地撑着枝干。   腐蚀性的黏液溅到地面,瞬间就融出一块坑洼的痕迹,毒水冒着泡一路噼里啪啦,却在靠近根茎的地方戛然而止。   这是一棵白栎,模样平平无奇,品类也甚为普通。   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那就是大。   高耸挺拔。   粗壮苍劲的树身,约莫十几人方能合抱,蜿蜒的枝桠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巍峨且茂密,投下的阴影近乎能抵上凡世间大户人家的一座宅院。   肉眼估计,恐怕已有上千年的树龄。   那便是小椿的原身。   与飞禽走兽不同,草木修成的精怪,总离自己的本体越近妖力才越强盛。而她又一向惜命,结界张了里三层外三层,所以些许毒液,伤不到枝叶半分。   几个回合斗过之后,林间的两只妖已然打到了激烈之处,至此可以发现他们争抢的约莫是……一根骨头?   小椿认真地瞪大眼睛细看。   似乎还蛮光滑的。   “唔——”   穿山甲被蜥蜴抱摔着砸落在地,双方的实力瞧着不相上下,互相都挂满了彩,明显精疲力尽。   “好阴险,你居然使诈!”穿山甲给勒住了脖颈,艰难地开口控诉。   “没想到吧。”蜥蜴精阴恻恻地笑道,“爷的尾巴还能再长呢。”   说着就要去够他握在手里的那节兽骨。   穿山甲余光瞥见,急忙用力将胳膊撑到最长。   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一个要抢一个要防,奈何都是小短手,谁也没占到优势。   这林子带着点陡坡,有不少横生出去的石块。   眼看蜥蜴扒拉着穿山甲的肩膀,仅差半寸距离就快摸到了。   小椿跟着屏住呼吸。   他俩你争我夺地滚至一方长石的末端,突然,只觉背脊失去重心,哗啦一声往后坠去。   古拙的兽骨顺势从穿山甲手里滑落而出,无法自控地被抛向空中。   一时间,三双眼睛,三条视线,皆直勾勾地落在那骨头之上,好似放慢了动作,神态各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椿的眼角闪过一道白影。   影子裹挟着些微发亮的光,快到难以捕捉。   停留在脑海的画面隐约让她觉得……是什么动物的毛。   白色的毛。   视线中那团极巨大的白影凌空呼啸一跃,锋锐的利齿开合之际,不偏不倚衔住了兽骨,四肢落地的瞬间,在平地荡开了迫人的劲风。   漫天草叶飞卷。   扬起的尘泥散到半空里,小椿不由吃惊地微微启唇。   三角状的耳朵……尾巴、尖牙……   是、是条狗!   然而她未能看清来者的全貌,对方在铺满枯草的山林刹住脚,猛地扭转回头,仅在眨眼之间,重叠怪石前,虬枝密林下,站着的已是一个清俊朗隽的少年。   他身形极修长,冷峭英挺。   不经意地一抬眸。   瞳色是朱红里透着点点琥珀,光华流转。   “唔哇……”   小椿心头相当震撼,苦于学识浅薄,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便只能用感叹之词聊表情绪。   那人穿着一身铅灰的衣衫,她对外面的服饰不甚了解,就感觉很精神,衬他很精神。   高束的发丝上还带了个亮闪闪的东西,金贵又漂亮。   但见少年取下口中的兽骨拖在手上,宛如注视两块叉烧一样看向对面,表情从容而淡然。   “喂,你谁啊!”   尚趴在陡坡难解难分地两人齐齐义愤填膺地指责道:“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穿山甲愤慨地附和:“对啊,我们先找着的,你懂不懂礼貌啊!”   这人不紧不慢地端详一眼,像是认为对方说得对,略一点头,把手往前递了递。   接着,小椿听见他开了口:   “是你们找到的不错。”   “来抢吧,抢到就还。”   白栎绿盖如阴,探生出的枝干宛如一张庞大的网,叶片触及之处,都是乔木感官的所在,故而这两句话她听得格外分明。   那是一种清脆而冷淡的嗓音,音色极其干净,落在风中,清晰得每个字都仿若隐有回响。   她半晌才眨下眼睛,给出一句点评:“好听!”   是除白玉京外第二好听的。   两只妖精闻言怔愣许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被人截胡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手忙脚乱地爬起身。   “臭小子,你是想趁我们哥俩打得两败俱伤,从中渔翁得利吧?”   “看你年纪也不大,心眼儿怎么这么坏呢!”蜥蜴精愤愤不平。   穿山甲:“就是,就是!”   好家伙,方才还在互骂对方是大傻子,这会儿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我追了你们三天。”他甫一说话,人倒挺实诚,“就是等着渔翁得利的。”   少年面不改色地承认,嘴里又催道:“你们打吗?不打我走了。”   精怪们闻之瞠目结舌,没想到世间竟有比自己还厚颜无耻之人,乍听他要开溜,那还得了!   现下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二人一撸袖子,算是短暂地化敌为友,就地结盟,一左一右拦在他身侧。   论妖力,自然是这位横空出来的少年更充裕,可两个山精疲累是疲累,却远没到半死不活的地步,以一对二,小椿也瞧不出谁能得胜。   他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吗?   她托腮思索。   单从体格上比较,其他两只妖可要魁梧壮实得多……面相又凶悍,浑身写满了“不好惹”,走出去至少能唬住一大半的小精怪——比如她。   而他们明显和自己所见略同,两人一番活动筋骨,迅速交换了眼色,作势便要包抄,扑将上去。   小型山精的腿上功夫大多轻盈,穿山甲与蜥蜴精一跃而起,张开的五指同时亮出利爪,对准他的头顶和咽喉。   堪堪距离这少年三尺之近时,小椿望见他掌心里“呲”地腾出一团火,又从那节兽骨内引来一道灵力,将火势当即拉出了一堵墙之高,轻而易举地把两只妖阻截在外。   “哇,呼呼呼……”   那大概不是普通的火,火苗燎到了尾巴尖,连皮糙肉厚如穿山甲都不得不跳到地面来回打滚。   蜥蜴精最不耐热,趴在小椿的一段枝干上降火,指头对着他,“你、你放火烧山,缺了大德了!”   少年倒是不以为意:“这样会比较快一点,速战速决,不至于浪费大家的时间。”   深山林子里多枯木干草,火星子一点就着,一旦蔓延开,很难收住势头。   不过嘛。   小椿好整以暇地捧着脸,五指慢条斯理地点戳面颊。   白於山有她罩护,寻常大火是烧不起来的。   只听那穿山甲继续道:“上古妖兽的骨头轻易不可驾驭,你放出火来,自己灭得了吗?”   蜥蜴精跟着帮腔,“相传从前有人借穷奇遗骸的妖力种植仙草,结果草木疯长了三天三夜,直逼九重天,最后招来一道雷,劈死了才完事儿。”   小椿这下捧不住脸了:“什么?!”   少年好像顿了片刻,语气依然平静:“我又不是你们,既然敢用,自然也收得了。”   她听此一言,好歹松了口气。   两只山精在原地犹豫不决,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妖骨在他手中,而且看上去,人家对此还很是得心应手,万一是哪里来的高人呢。   尽管心有不甘,终究还是怕死,他俩打量周身的伤情,权衡再三,最后抛下一句狠话。   “臭小子,你给我记住!”   “我们都记住你了!”   遂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跑开了。   小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背影。   少年身姿不动,直等确定对方当真走远,不再折返,这才将兽骨仔细收好,对着那道气焰嚣张的火墙抬手斜里狠狠地抓了一把。   火势的确小下去了一些,但仍旧没能彻底熄灭。   他接连尝试几回,情况却不见转好。   少年抿了抿唇,继而环顾周遭,寻来几抔泥土对着大火一阵掩埋,忙碌好一会儿才终于不见有热流冒头。   他半蹲在树下,见状轻抹额头的汗,吐出一口气。   小椿终于忍不住道:“这如释重负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其实你压根就没把握能灭火吧……”   话音刚落,那人的耳朵蓦地一动,忽然带着几分戒备地回头,野狼般锐利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射到枝上,盯得她从头至脚打了个冷战。   小椿连忙躲到树后,小心地咽了口唾沫。   不会吧?   他能看见我的吗? 第2章 小椿(二)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垂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   觉得不应该啊……   她正站在自己的原身白栎树上,只要潜意识不想,旁人便无法窥视到她的行踪。说话也好,放声大喊也罢,一切声息皆会被巍然巨树掩盖。   换句话讲。   在这座山头,这棵树旁,她是无人能敌的。   修炼了三千年,再废物也小有所成了。   虽然不太勤勉。   正思索之际,林间的少年忽然缓慢转过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略带迟疑地走来。   **   嬴舟此刻才留意到背后的这一尊巨木。   刚刚一心只顾着打斗,如今平复了紧张的五感,置身在荒山野岭中,他幡然察觉,原来头顶的小半片天空都笼罩在交错茁壮的虬枝下。   嬴舟扬起视线,树冠蓊蔚如伞,不知在这山里生长了多少年月,岿然而安宁地迎风伫立。   他作为妖行走世间,那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巍峨的乔木。   寻常的树,但凡过百龄就是棵老木了,可若要说它是古树,枝叶却不显老拙,茎脉葱葱郁郁,反而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棵树竟还在长……   嬴舟行至树底,那根茎盘错交结,最大的恐有他腰身一般粗,最细也可抵一条小臂。   他对花草并不了解,自不清楚此树为何木。   只是,不知为什么……   嬴舟抬手抚上粗粝的树干,目光一望而上。   在空寂的深山间,乍然从这里仰视苍穹,无端会涌起一丝凛冽的震撼。   山峦万古,越是生得壮阔磅礴,越是衬得人之渺小。   或许万事万物皆生而慕强,对于高不可攀的巨树也不能免俗吧。   他五指触碰到干燥的树皮时,饶是感官并不强烈,小椿依旧隔空激了个战栗。   瞬间,满山的叶子都簌簌地摇曳而歌。   瞧见对方不过是在打量树冠,并无别的异样,她总算放下心来,随后骄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的原身苍翠又笔挺,枝叶都是精心剪裁过的,修得优美自然,姿态飘逸。   好看吧?   她暗道。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从树后步出,踩在结实粗壮的一节枝桠上,心情甚美地注视着底下少年的一举一动。   白於山很少来外人。   加之她所在之地又位于山的最深处,不仅是人迹罕至,连精怪、走兽也不愿多停留。   这里就只有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木重叠连绵,偶尔落下几只歇脚的鸟雀,趴在梢头鸣叫。   最冷清的时候,小椿曾经四年没遇见一个活物。   她独自守在空荒的林间,像个寻山的山大王,成日从这头晃悠到那头,对着每一只过路的飞禽打招呼,给刚冒嫩芽的树苗和花骨朵除杂草。   因此,她格外珍惜有人造访的时光。   便如今日这样热闹的打打杀杀,在以往的岁月里也是不多见的。   小椿神情柔软地看向不远处清秀安静的少年,内心一阵人生静好的幸福感慨——   要是天天都有妖怪跑来打架就好了。   和风将几片绿叶自面前吹过,旭日在斑驳的缝隙中参差粼粼。   她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原地骤然空了!   对方好似无端消失,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已不知去向。   人呢?   她盯着那处发怔,目光还在山林里逡巡,这一刻,耳畔倏忽扑来一缕急促的气流。   铅灰的衣袂映着投下的纤细天光,轻飘飘地一起一落。   有细碎的,袖袍鼓动的声响。   他动作就那么快。   小椿惊愕地偏过脸,目之所及是少年不紧不慢,从高处缓然而落的身姿。   她瞠目结舌,险些把自己吓得掉下去。   他从哪里跳上来的?   嬴舟的手是收在腰际的,落脚很稳,站在白栎斜生出的枝干中,先试探性地跺了一跺——十分牢固。   他阖目深呼吸,总感觉哪里奇怪,可又说不明白,只若有所思地对着周遭轻嗅。   小椿就看见他鼻翼微微而动,不住地吸气,仿佛在闻什么。   而后那张年轻明朗的脸就带着踟蹰的神色转了过来,一步一步,探究地往前行。   显然他还是瞧不清自己的。   但这不妨碍他心生狐疑。   小椿踮着足尖小心翼翼地向后挪,挪得甚是艰难,直到背脊已然抵靠到树干,着实退无可退。   视线里,清润锐利的一双星眸近在咫尺,长睫遮瞳,以至于眼神便不及旁人的精神。   显得有些冷淡。   如此细观,她才发现那瞳孔是真的有一抹朱红在其中的,仿佛点了一把不会熄的焰火,炽烈地跳跃着光。   小椿眼睁睁望着他凑到自己脸颊边轻嗅。   紧接着,鼻尖辗转又至唇角处。   她方才喝了清茶,大概是察觉到湿气,对方便皱起眉,更加仔细地分辨起来。   由于修火系术法的缘故,少年周身的热度格外高,衬得嘴唇也比常人色泽更深刻一些。   小椿看了一眼之后,不禁侧头去抱住自己的树干。   救命……   还没等她拔腿开溜,一股强烈的震颤感忽从掌心处传来。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的原身在动,所谓本体随主,她太过紧张了。   而后才发现,动的不是树,却是地面。   繁茂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森林碧涛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这边靠近,阵势排山倒海,如群雷同鸣,带着引而不发的危机,连足下的碎石都清晰地颤抖起来。   少年的举止一顿。   分明也被这古怪的动静吸引,侧身凝视着旁边的丛林。   幽邃的草木宛如一叠厚重的青绿屏障,树叶是一层覆着一层,若不去最高点,根本无法知晓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于兽类的本能,嬴舟四肢百骸的血液已沸腾着进入了戒备之态。   也就是在下一瞬,刺耳的咆哮穿林破风,自凌乱的乔木后爆发,吼得整片大山也为之一撼。   他的耳朵原就灵敏,突逢巨变,有片刻竟失了聪。   隐含着暴虐灵力的气流乍然席卷而来,嬴舟当即便给震下了树。   好在他早有预料,伸手捞了根细枝借力,落地时还不算狼狈。   可那叫声半分没有要收住的意思,还愈渐烦躁,听着活似指甲刮擦金属,简直能将一个月前的饭食呕出来。   小椿捂着双耳蹲在枝桠间,刚掀开眼皮,只见一个身影猛然冲出树丛。   这人约莫丈许高,周遭萦绕着苍黑色的雾气,如有实质,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此前离乱的风暴就徘徊在来者身侧。   他脖颈圈出浓厚茂密的鬃毛,一张脸在人面与兽面中不停转换,眼瞳呈现灰白之色,嘴角津液横流。   都不必问,这已经把“走火入魔”四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   小椿曾听白玉京说,在当今世上,众生成妖共分两种,其一是机缘已到,或碰巧在灵气充足之地开了灵智,有了慧根。   其二是便吃人。   盘踞山野的猛兽若扑食了过路的旅人,沾到了人的灵性,便有机会成妖。   但这样的妖纵然修出人形,此后也极大可能入魔。   眼前的精怪,瞧着像头雄狮,八成就是当年做畜生时吃过人肉吧。   小椿有点同情地看他。   妖一旦入魔,可就没有神智了。   讲得难听点,连禽兽都不如。   嬴舟微微躬身,他知道那头狮子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余光轻瞥了一下背后的妖骨,想必是此物的缘故。   毕竟魔化的妖只对灵力有感应。   现在怎么办……   经由方才那两个山精提醒,他不敢再碰上古遗骸。   可魔物不及寻常妖类,疯起来只图胜不图命,于他而言,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眼见雄狮的腿突然动了。   嬴舟顾不得细想,合掌拉开一把燃着烈火的刀,疾风似的刮了出去。   又有打架可看了!   小椿回到自己挑的最佳观赏位,两手撑着身子探出头。   少年的术法比她想象中还要新奇,他兴许是能控火,手心里腾出的火焰可幻化各种不同的武器。   刚躲过雄狮的一道攻击,人正跃起在半空,瞬间就利落地舍了刀,火于指间凝成了赤红大弓,连珠炮发急射出五发利箭。   当与之近身缠斗时便伺机抓出一把匕首,直刺敌人要害。   一旦拉出距离,短刃就化为长鞭,攻势凌厉得密不透风。   他有什么用什么,在实战上颇为灵活。   小椿从未见识过这般奇巧的身法,一时间连双眼也跟不上他的速度。   然而魔化的妖物不知疲累,不觉疼痛,哪怕嬴舟再快,下手再狠,只要雄狮不曾耗尽妖力,就能够再战,并且还会越战越勇。   他得想个法子……   嬴舟忍不住朝身后投去一眼。   青葱的枝叶围出斑驳的浩浩苍穹,十分无害的透出蔚蓝之色。   仅是走神的片刻光景,魔妖的拳头已带着迫人的威压,用力朝他面门砸来。   他在心里狠狠一惊,忙本能地抬起两条胳膊护住头脸。   狂暴的妖气力拔山河,在脚下崩出大块狰狞的蛛网。   预想中足以碎裂筋骨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他小心地将视线从手臂间探出,雄狮犹在张口咆哮,一拳紧跟一拳地往下挥击。   但奇怪的是,自己的身周仿佛笼了一个无形的护盾,他的每一招都被挡在了一层护罩之上。   嬴舟不由挺直了背脊,被眼前的这一幕发展弄得有些迷茫。   高处的小椿瞥见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自语道:   “感谢我吧。”   “我还是不想看着你死的。”   说完又将五指略一收拢,“再给你治治伤。”   从四面八方的树枝间引来的水珠汇成一股清流,缎带般缓缓没入嬴舟面颊处的一道小口子。   银光闪过,便恢复如初。   他左右四顾,盯着流转在自己眼底的一缕水汽,来不及深想,就被远处躁动的一声闷雷惊得猝然回头。   不久前还碧空如洗的天幕,此时竟蒙上了一团黑雾,万里层云漩涡一样朝风眼聚拢,已经能瞧见其中时隐时现的电光。   糟了……   他心想。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小椿正把一捧清水捏成一团透明的气泡,她像是找到的新的玩法,自顾自鼓捣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刹那,一道奔雷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劈下去,带着锐不可当之势,落地成坑。   嬴舟不自觉地伸手护住头。   他听见清脆的,像是瓷器破裂的声音。   围护在自己身侧的罩甲隐有碎开的征兆,倒是能看清这些东西的本来面目了——全是空气中浮动的水珠。   栎树叶里的水汽凝成的壳是出自白栎,也受制白栎,抗下的招式几乎是等量地由小椿一己之力承接。   她虽然对疼痛极耐受,可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如此猛烈的雷击,登时傻了眼。   不可能啊……   她的白栎壳从来没碎过。   “这是什么雷,这么厉害……”   嬴舟闻得此声,耳朵当即一动,朝来源处看过去。   果然,那树上有人。   是个衣着古怪的姑娘,穿着不怎么合适的袍衣宽袖,年纪轻轻,像是刚成年未久。   现在也无暇多问了。   “你还不跑?!”他开口。   “啊?”小椿茫然地看着他,“跑、跑什么?”   “食杀凡人有违天道,他吃过人肉,现又入魔。”嬴舟皱起眉,“按照定律,‘天’当然会下狠手清除。”   她听完更茫然了。   “天”要铲除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呢?”   嬴舟诧异地端详她,“你不是妖吗?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末了,终究回答说:   “所以——如今落的,是天雷。” 第3章 小椿(三) [改bug]白於山最了不……   作为一棵树,小椿修炼的速度远不及会跑会动的飞禽走兽。   她虽有三千树龄,但其中两千五百年都只能伫于原地,日复一日,蜗行牛步地聚积灵气。在此生漫长无期的岁月里,她只认识白玉京,身旁没有前辈、师长指教,对许多东西一知半解可太正常了。   甚至还不如那些长居俗尘中的凡人。   没能紧跟万千妖怪的步伐。   生而为树,她很抱歉。   小椿兀自品了品他方才的一番话,若有所思地念着:   “那……天雷要灭妖魔,仅管灭就好啦,大不了我站远……”   她尚未说完,嬴舟视线里便有极亮的一道光稍纵即逝,他猝然提声:   “小!——”   “心”字还在半途中,小椿就感觉自己倏忽离开了原处,被人以迅雷之势搂住腰和腿弯,“噌”地一跃而起。   几乎是在同时,惊雷声势浩大地笔直砸落,正劈在她此前待过的位置,两人合抱之粗的树干应声截断。   断面之锋利,堪比刑天巨斧。   小椿震惊地趴在嬴舟怀里,从他肩膀伸出头来,“这、这天雷为什么是乱劈的!”   “它难道不是精准打击吗?!”   “不然你以为呢?”   嬴舟边跑边道,“‘天’哪会这么好心。”   她没曾想上面惩奸除恶的手段竟如此简单粗暴:“要是一不留神,劈死了其他无辜的人和妖兽,怎么办?”   看这阵仗,将整座山夷为平地也不无可能啊。   “那就劈死了。”他随口回答,“‘天’从不和人讲道理。”   离开了雄狮附近,他飞快放下小椿,改为拉住她的手腕,仍旧不停歇地往前狂奔。   嬴舟的脚力超乎寻常地快,她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一路拖死狗一样拽着走的。   “等、等等……要去哪里?”   她问,“这天雷无脑横扫的范围能有多大?”   少年飞快思索,“大概就这座山吧。”   小椿:“……”   好的,完蛋。   “没关系。”   见她沉默,嬴舟宽慰道,“只要能跑出去,就没事了。”   小椿跟在他身后,顶着漫山怒吼的雷鸣,大声道:“可我跑不出去啊。”   “什么?”他没听清。   “我说。”她扯着嗓子,嘴边拢起一只手,“我跑不出去!”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为什么?”   “我是树!”小椿同他解释,“白栎树!”   “树精就算修成人形,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原身太远,我最远能去的,就只有山脚了。”   他闻之,眉眼间的沉着有些微打开,显然愣了一愣,“如果出山会如何?”   “会凭空消失。”她飘飞的语气忽的沉淀下来,“然后又回到本体树前。”   嬴舟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没遇见过草木修成的精怪,身边的这人算是第一个,全然不知原来土生水长的植物竟有如此限制。   难怪世间的花妖树精那样少。   小椿抬眸和他对视,看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唉,可以理解。   毕竟脑子有病修炼成精的花木到底是少数……   突然,头顶正上方一道紫电蓄势待发,她神情蓦地一凛:   “闭眼睛!”   嬴舟向来是反应比思绪更快,指令刚入耳,双目已然照做了。   近乎能够撕破天地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将他包围,天雷距离自己的身体之近,恐怕不会超过两寸。   骨肉毫发无损。   当他再睁眼时,小椿的半边脸颊清脆地“啪啦”一声,蹦出了一道裂纹。   他愕然:“你……”   而对面的少女表情一改前态,无端凝重且认真起来,正色道:“天雷落得太密集,白於山这么大,你一时半刻出不去的。”   “如果被砸到,就是死路一条。”   嬴舟:“但是……”   “没时间但是了。”她反手拽住他,“只有白栎树附近的防护最强盛,是我妖力的本源,那里还能勉强挡上一阵——快走!”   于是,两人在原地打了个急刹,又掉头开始没命往回跑,画面瞧着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滑稽。   “天”或许终于确定了魔物的所在,落雷的速度逐渐加快,透出几分急躁来。   狂暴后的雄狮被天罚追得满山没头苍蝇般地乱跑,由于魔气缠绕,一两道天雷居然还无法轻易劈开他的真身。   栎树离这危险之物并不算远。   嬴舟手探至后背腰间,眉宇中充斥着犹豫,他着实割舍不下,只觉这趟费尽心力,不忍徒劳而归。   而眼前的小椿仍扯着自己飞奔,他不经意地一抬眸,见她手臂上仿若刀风划过,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皲裂的新伤。   踯躅再三,终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冲那只雄狮道:“送你了!”   后者顶着一头噼里啪啦响的天雷,竟还对此念念不望,手足并用,真就不顾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径直往前方一“丢”。   那的确是实打实地“丢”,半分不夸张,嬴舟就地打了个滚,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在扬尘四起的泥草灰抬起头,正看到那个身形瘦小纤细的女孩子两臂斜向上,笔直的撑起掌心,与背后高耸入云的白栎树一并,结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说,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小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手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说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开小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小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 第4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我都可以当你奶……   “喂、喂!……”   嬴舟连唤了许久。   而树精杳无声息地靠在他臂弯间,只定定地仰着头,仿佛是至死都还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铅色,整个人已经树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长出的皮肉,就剩一张脸勉强留有五官。   嬴舟终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间抽去精气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怀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极度颓丧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紧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叶。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无比厌弃地让尖锐的指甲扣进血肉里。   我又搞砸了……   没有拿到妖骨,没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没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是那么一无是处。   嬴舟绷紧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动,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揪断的是小椿树化的枝条,急忙就松了手,随即轻拿轻放地搁在一旁。   喧嚣过后的山林静得有些骇人。   周遭不闻鸟啼,亦不闻虫鸣,无风无雨,沉寂得犹如一片死地。   他盘膝待在小椿身侧,安静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炼的上古妖兽遗骸已经没了,按理,他应该再去寻觅别的灵物,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动弹。   嬴舟枯坐于林间,宛若参禅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觉不到周遭时间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叶被天罚削去了十之七八,视线便陡然开阔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几缕月光,泼地如雪。   他举目去看,才发现原来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头,皱眉打量地上的小椿——总不能叫她就这么躺在这儿。   既是草木,那还是入土为安吧。   他如此想着,终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长变化,聚成一把铲子,打算掘个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树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嬴舟拄着火铲轻轻抹汗。   虽说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妖力,维持人形来掘土的确比较消耗体能。   他静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闭目放出自己的原身来。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跃,显出一头银灰色的狼犬,干净蓬松的毛发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许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个不错的姿势,然后……开始手动刨土。   到底是犬类的天性,他干着顺手多了,不觉越来越起劲,还特地仔细修整出坟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观。   深山的夜色是静谧的,偶有风声。   残缺不全的夜幕间繁星万点,端的是个和暖的初秋。   地上坚厚的碎石下,一节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极惊人的速度展开了三片嫩叶。   小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便被一头灰白的巨狗填满,而这狗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两条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间,她第一反应是下了阴曹地府。   紧接着肃然起敬。   这就是森罗冥界吗?连养的狗也比别处大上好几圈呢,看着就精神。   这念头才冒出去没多久,那白犬双耳倏忽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盯着她的位置。   树苗与狗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对视。   微风卷过几缕带弧度的尴尬。   小椿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在阳间,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长的个头,又不愿匍匐身体,得费劲地低着脑袋,才勉强能与那根树苗对话。   纤细的幼苗晃悠着两片青叶,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这是我的新身体吗?真的假的……好健壮,好鲜嫩!我喜欢!”   “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真怀念啊。”   树苗“捧”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左右摇摆。尽管这玩意儿连个五官也没有,但嬴舟不难从其丰富的肢体言语间读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无地皱着,将视线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椿摊开叶子耸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   “可是从小到大,又没人教过我。”   嬴舟听得不由讶然:“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山里?”   “是啊。”那株幼苗冲他点头,“我一个人。”   此刻他才举目四顾,端详着这座毫无人迹与生气的山野。   在从前的印象中,嬴舟以为多树木的地方自然会多鱼虫走兽,山花浪漫,鸟雀欢飞,大概是片万物盎然的景象。   可见了此处方知晓,过于庞大的乔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资源,以至于树下的土地终年不见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难怪她连天罚是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人也可以修炼吗?”嬴舟奇怪,“你在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小椿正琢磨着自己叶片上的纹路,随口道:“我三千岁了。”   嬴舟:“……”   她礼节性的反问:“你呢?”   嬴舟:“……三百。”   那树苗闻言,放下两只“手”,佝偻腰身往他这处倾了倾,不知为何,嬴舟总感觉对方的表情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小椿:“嘿嘿……”   他额头的青筋一崩,莫名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点,“你笑什么!”   对方厚颜无耻地支棱着绿叶,活似笑得十分狡黠,明目张胆地带着戏谑,“你好小啊。”   “我都可以当你奶奶了。”   嬴舟咬了咬牙,不服气道:“你瞧着也就刚成年。”   树苗摇曳着自己初长成的细胳膊细腿,“我们树精嘛,本来寿命便比普通妖精要长,你别看我活得久,在我们这一族里,我还是个孩子呢。”   后者将信将疑地瞥她,额间倒是仍旧稍蹙着,不曾松开。   小椿伸出单薄的一片绿叶,尝试着与旁边的白栎树共鸣,一道幽微的艾绿光芒缎带般缠绕流转地连向已被劈作两半的枝干。   毕竟是有三千年的天地精华,甫一共鸣,她就感觉到心口揪动着一股不可明说的震颤。   自己那浩大磅礴的妖力渊长广阔,如碧涛拍岸,承载着无数的沧海与桑田,却与她犹隔天堑,仿佛被无形的阵法所封印,只能远观,无法近取。   嬴舟专注地留意她的举动,不敢轻易打搅:“怎么样?”   “嗯……”   小椿用叶子的尖儿戳了戳并不存在的脸颊,沉吟良久,“要怎么说呢……”   “我认为自己应该还有救,如今魂魄未散,又得了新的躯壳容身。白栎树中的千年道行与修为若能取出来使用,依靠这株幼苗想必是可以帮着修复本体的。”   “可惜。”她发愁地抱起两片嫩叶,抄在怀前,“我与栎树的感应不深,隐约让什么阻隔了,暂时还找不出缘由。”   说完,忽然扯了扯身下根茎,那里似乎连着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哦——”   小椿大为震撼,即刻被吸引过去,“原来这是我自己结的果啊?”   她新奇地勾腰专研,“往年一到秋天就掉橡实,从没关注过。”   “如此说来,我的果子还能当成□□使用?也太方便了!……怎么以前不知道。”   嬴舟认真听了半晌,有用的消息一句也无,只被灌了一耳朵的废话与感慨。   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年老妖吗?   确实长见识了。   他总算发现对方其实是个心比天大的二傻子,甚至对自身的能力都一无所知。   这傻子到底怎么修炼成人的?   小椿还在梳理果子上长出的根茎,冷不防发觉头顶一空。   那犬妖站起身,拍去衣摆的尘泥,看样子像是要启程下山去。   她心里无端慌张,挥舞着两条叶片喊:“你去哪儿啊?”   嬴舟用脚草草填满刚挖的坟坑,“回族里。”   “既然你对此一概不知,我只好往别处再寻办法。家中倒是有些学识渊博的长老,或许向他们问一问会有点收获。”   言罢就利落地告了辞,转身正欲离开。   小椿看得直着急,连忙叫住他,“啊,等等!”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时,她一颗苗孤零零地戳在土里,犹犹豫豫地端起两片叶子对了对指尖。   “那个,我……”   “我也挺想出山去看看,你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能不能也带上我?”   一番话,小椿说得极其缓慢。   到最后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对旁人而言过于唐突,要捎上一株来路不明的树精,任谁都会觉得是个麻烦。   所以不敢太强求,连用词都显得小心翼翼。   因此,若非犬类那般好的耳力,恐怕很难听清那句“能不能带上我”。   嬴舟忽然想起之前躲天雷,她曾在一片混乱中说过,作为树妖是不可离原身太远的,故而这千数万年她或许从未走出过白於山。   一个人在那么长久的时光里的待在与世隔绝的大山中,是种什么样的经历?   仅仅是浅薄的一构想,便感觉有铺天盖地的孤独席卷而来,顿然不寒而栗。   至少嬴舟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可能会先疯掉。   转念又想,到底是害她折损修为,就这般一走了之,人家当然会怀疑他是否一去不复返。   只是一株树苗而已。   应该也……不会很麻烦吧?   再三斟酌之下,他迟疑地松了口:“你这样的……可以吗?”   小椿一听有门,“眼神”瞬间大亮,“可以呀,可以的!”   如今这情形,不可以也得可以!   “横竖我现在依附于树苗当中,你只要带着我的这颗苗,上哪儿都行!”   白栎巨树无法撼动,因而走不出山外。   但幼苗应该就不一样了。   嬴舟觉得这番解释还算可信,颔首道:“那也好。”   他环顾四野,十指轻轻活动了一番,打算找个什么东西将她装起来。   “你等会儿,我给你做个盆。”   小椿立马点头如捣蒜。   在对方答应的瞬间她就已心花怒放,闻言自是当仁不让,颇为大方地砍了一节白栎的粗枝,替他削去树皮和多余的分叉,讨好地搁到嬴舟的面前。   “您请用这个。”   他在手上掂了掂,略显犹豫,“这不是你的本体树么?随意截断,不要紧吗?”   后者一摆手,不以为意,“诶,不要紧的。”   “这种粗细的枝桠就好比人族指甲上的倒刺,想削多少削多少——你还要么?要不要再拿去做点桌椅床榻什么的,不用和我客气!”   嬴舟:“……不必了。”   他此后,恐怕有点不太能直视家中的桌椅了。   少年仍旧从掌心化出匕首,他找了块空地撩袍而坐,挺有耐性地一刀一刀打磨形状。   小椿伸长了脖子,就眼巴巴地交握着两片树叶,期待地盯着他“看”。   纵然叶片上没生双眼,但嬴舟余光稍稍一瞥,就能瞅见不远处那株幼苗笔直地立起一枚叶子,脑袋似的直勾勾地对准自己。   ……也太有压迫感了。   不习惯被人以这般炽烈的目光长久打量,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想寻些话题来打破僵局。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得很欢快:“小椿。”   “木旁椿。”   “椿?”他闻之若有所思,“都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你并非椿树,起这个名倒是很有寓意。”   “嗐,有什么寓意啊。”小椿对着他笑,“你如今来得晚,是不知晓。”   “早些年这山里满是吞吐灵气等着修炼成型的树精,大椿嘛,我们当树的谁不向往啊。大家为了图个吉利,都给自己取名叫‘椿’。”   “你要是往那林子里头叫一声‘小椿’,四面八方都有人回应你。”   她说起这段往事时,语气稀松平常,可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嬴舟却从其间感受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春生秋杀,年月变迁。   原来也曾有过别的树精。   他难免不解,“以前修炼的草木既那么多,为什么如今就剩你一个?”   缺了遮挡的夜风肆无忌惮地吹拂,小椿不自控地随之折腰,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刻出声。   过了好一阵,那青嫩的树苗叶片才掉头一转,望向高高的参天乔木,言语中流露出些许怀念。   “因为……”   “大家都沉眠了。” 第5章 山外(一) [修错字]不就是你们口中……   “沉眠?”   这是个嬴舟从未接触过的新词字,“作何理解?”   小椿沉吟片刻,并没有直接解释:“我们草木要修炼成精,比你们走兽困难百倍。”   “初开灵智,有了意识之后,也还是只能待在树体里,提升修为唯一的办法仅靠吞噬天地灵气,可白於山就这么大一点,日月精华有限,所以修炼的进度通常很慢很慢。”   “上古时女娲采五彩石补天,天地灵气陡然大增,于是我们这一代刚生长的树一夕间陆陆续续都开了神智。”她仰着青嫩的叶片,低矮的视线打量着这片生养自己的山林,嗓音莫名悠远起来。   “那会儿的白於山可热闹了。”   “每日天不亮就会被周遭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吵醒,临近挨着的,互相攀比谁昨天吸的灵气更多,谁的树干更粗壮,谁的五感开得更灵敏……”   “大家从早上叨叨到夜里,偶尔遇到过路的旅人,还会使坏捉弄他们找乐子。”   许是太多年没与人提起过往,小椿的言语渐次轻快,“有时山东头发生的事,半盏茶工夫,便传到西边来了,当花草的都是话唠,又闲极无聊,万物都能当谈资讲。”   “什么东边飞过一群候鸟,领头那只掉毛很厉害啦;什么山脚下大狗熊遭遇了鬣狗,最后居然打赢了;还有什么今天西南面的雨水比东北面的更好喝啦……”   嬴舟握着匕首,一边听她讲,一边细细削出花盆的轮廓,闻之静默地思索半晌。   “后来呢?”   “后来……”那颗树苗纤细的尖端不自觉地低垂,“一百年、两百年……上千年过去了。”   “大家的修为进展太慢,因为也没有一个顺利化作人形的,所以只觉得修成之日遥遥无期。”   “你也知道的呀,千百年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任谁都会觉得很难熬……于是渐渐地,许多人便不再修炼了。”她顿了一下,“而是选择沉眠。”   小椿:“沉眠的意思,就是自发的封闭灵智,让自己陷入永久深睡,再度回到草木的状态。”   嬴舟削木材的手登时停住,他好似有所感悟般轻抬眉眼。   封闭灵智,永久深睡。   沉眠,听上去像是睡一场大觉,但对妖族而言,其实……是自尽吧?   由于不耐寂寞,这座山的千百草木在漫长的年月里,终于一个接着一个的,了结了自己。   他思及那般画面,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那你呢?”   嬴舟脱口而出。   然而说完这句话,他当即便后悔了。   堂而皇之的质疑人家为什么没去死,这叫什么问题……未免也太失礼。   好在对方压根不知失礼为何物,似乎全然没往心里去,反而还挺乐呵。   “我啊?我很有恒心啊!”小椿骄傲地挺起细长一条的腰杆,“那个时候一心想去外面看看,想知道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着急。虽然自己修炼得最慢,可天道酬勤,厚积薄发嘛,总有机会的。”   而且。   彼时亦无人知晓,原来即便修成人形,他们一样出不了这座大山。   修炼对于乔木而言好比悬在驴前的萝卜,从头到尾就只是个充满欺骗的谎言。   倘若一早知道。   若一早知道的话……她肯定在未凝成躯体前,也选择和大家一并沉眠了。   总好过此后,死也不能死,活也活得难。   “不过现在好啦!”小椿的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神采奕奕地晃悠着稀疏的两片叶,“我有你帮忙,你可以带我出山了!”   “恩公,大善人,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千年,她作为全山草木的希望,终于可以实现大家的梦想了,心潮之澎湃,难以言表。   嬴舟闻言,只感到受之有愧,僵硬地别过脸去,“你别叫我恩公,我不是。”   “好啊好啊。”她现在心情甚美,“那恩公您怎么称呼?”   他说:“我叫嬴舟。”   “嬴舟!”小椿当场改口,叫得还挺热乎,“您的真身是条狗吧?我可以给你削一块硬点的木头磨磨牙。”   嬴舟双唇轻动,难得露出几分异样之色:“不……我不是。”   不是吗?   这倒出乎意料。   她感觉自己应是没看错的,小椿纳闷地挠挠头,“那你……”   嬴舟显然十分抗拒回答这个问题,草草将木盆收了个尾,拍去碎屑,“做好了,你来试试。”   *   白於山的月色渐稀渐薄,头顶一弯带毛边的华光零落地缀在天际。   东方是一抹将白的旭日之色。   小椿从没见过山脚下的日出,尽管还未出林子,她已经开始兴奋了,两只手撑在木盆儿的边沿,瞧什么都觉得新鲜。   “哦!原来白石岭后面是条小溪呀,还有瀑布呢!难怪我常听见水声。”   “那是羊吗?长角的,带毛的……好多水牛!”   “诶——你看看这树,真有活力,看看这花,多漂亮,再看这草,这石头……”   嬴舟忍不住出声:“这些你山上不也有吗?”   小幼苗“嘿嘿”两下,丝毫不介怀,“那不一样嘛。”   她摊开两条胳膊,朝后一仰,倒在松软的泥土里晒太阳,“山外面的空气都是自由的。”   说话间,天光正好迎头倾洒,落了她满身满脸。   真好。   小椿幸福地想。   昨日还在生死存亡之间打转,以为自己要永远的离开尘世了,今日不仅一息尚存,眼下还行将走出山外,进入心心念念多年的凡俗世界。   这简直比做梦还美。   哪怕见识过后立刻就死,她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株白栎的树苗,为让小椿的根茎得以顺利生长,嬴舟打造的花盆约莫有半臂之宽。   这么个大小反倒令人尴尬。   拿着又太大了,背在后背又不伦不类……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以双手环住,抱于胸前。   从白於山出来,是平平整整方圆数百里的杏子林,距离人族居住的繁华城郭还远着呢。   自打上古时期结束,轩辕皇帝开辟了中原华夏的历史,人同妖便一直混居于下界。   精怪们繁衍缓慢,又大多喜深山幽谷,千万年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杏子林再往前行至尽头,便是一处歇脚的小集子。   而今的妖怪都学精了,藏在人间摸滚打爬多年,将那些以物易物,买进卖出的生意经探得门儿清,也依葫芦画瓢,人模狗样地在许多山野要道里开设些供妖们吃喝打尖的集镇。   嬴舟抱着花盆抵达此地正好傍晚,是群魔乱舞的最佳时机。   尽管闹市只巴掌大小,穷酸得甚至有点可怜,然而对于小椿而言,其高贵程度目前不下于皇宫内院,瑶池天界。   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山村老妖从远远地瞧见集市灯火开始,就“哦哦”个不停。   有时嬴舟是打心底里佩服她的精神头。   这可半点不像被打回原形的大妖怪。   “嬴舟,嬴舟!”小椿伸长脖子指着近处的首饰摊,“那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带着个大呼小叫的乡巴佬,说不丢脸是假的。   他一面难以控制地感到窘迫,一面迫不得已地回答,“玉佩,白玉雕的。”   “白玉?那我们山上也有,还能刻成这种形状呢?”她支着下巴认真打量,“跟你头发间戴的就很像。”   嬴舟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的发冠:“不像……差太远了。”   山野里的破烂玩意。   “嬴舟,嬴舟,你看那个。”   很快她又拿树叶戳他的脖颈。   青嫩的幼苗凉丝丝的,无端牵起一股冰意幽微的痒,嬴舟只得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   小椿极尽所能地让自己的叶片指得足够准确:“那个,就是那个,在冒热气的东西。闻起来还很香——”   他说:“是包子和烧麦,一种食物。”想了想,再补充,“可以吃的。”   “哦……”她大受震撼,“他们把食物做成了粪便的形状?”   嬴舟:“……”   你会讲话吗?   能在这样的山市中走动的精怪几乎都是成年且可化形的,偶尔一两只犯懒,露出兽类的些许特征在外,倒也无伤大雅。   夜里月色朦胧婉转,甫一看去,竟和寻常的村郭集镇别无二致。   嬴舟捧着小椿不着痕迹地四顾,打算今晚且找个小店宿一宿。   树苗撑在盆儿里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不经意路过三两个闲人,就闻得几句轻飘飘的讥诮话传来。   “诶,瞧瞧,那条狗还养花呢。”   “只听说过山猫会亲自种草来吃,竟不知狗也要吃草的。”   “嘘——他往这边看了。”   ……   接着另有人道:“这头狼手里抱的什么?一盆土?”   “可能埋了何种宝贝吧,狼都喜欢往土里藏东西。”   在简陋的客店中要了一间房,嬴舟疲累地放下花盆,拎起桌上的冷茶倒了一杯解渴,等着老板上菜。   左右无事,小椿顺势好奇地问:“对了。”   “怎么我方才见他们有人叫你犬妖,有人却唤你狼妖,你到底是犬还是狼?”   “既不是犬也不是狼。”   他晃了晃茶壶,“我母族是北号山灰狼,父族是炎山苍狗……能喝吗?”   树苗摆动枝叶,“可以来一点。”   清茶兜头灌下,味道微苦。   小椿抖抖脑袋,甩开水珠,难受地呸呸两声,“噫——这茶好涩,水肯定滚过四五回了,不是好水,你不要喝。”   她用两片勉强能当做手的叶子梳理自己的头脸,消化着嬴舟的这番身世,“啊,也就是说,你是狼和犬的后代?”   少年的视线略有躲闪,语气故作随意的承认,“是啊。”   他后槽牙分明不自然地磨了几下,牵动着脸颊边的肌肉,“不就是你们口中的杂种。”   小椿支着当脑袋的叶片倏忽静止片刻。   她开口时,情感未曾变化,仍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怎么能叫杂种呢。”   “从前白玉京同我讲过,像你们这样,也是有品类的……在人族里都称之为‘串串’,是……是族群非常庞大的一支。”   嬴舟微微扬眉,“串串?”   他虽也常去凡人的城镇,倒是很少打听此类莫名其妙的信息,自顾自地把这两个字低声咀嚼半晌。   末了,才将信将疑地抿抿嘴唇,隐约发觉情绪好像已不似方才那么低落。   “说起来……”   “我不是第一次听你提到这个名字了。”   嬴舟不解,“‘白玉京’到底是谁?” 第6章 山外(二)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   “白玉京……”小椿用树叶缓慢地挠了两下脸颊,“他是个凡人。”   嬴舟略感意外:“人族?”   “嗯,不过是很厉害的人族!”她嗓音飞扬且欢快,夸起人来不遗余力,“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懂很多东西。”   “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少年不由坐直了背脊,“不是说山里没进过外人吗?”   “对,所以他是唯一的一个。”   嬴舟发现,小椿说到他的时候,话语间带着别样的色彩。   “那是……在我还未修成人形之前,有一年他来到白於山。也不知是迷路还是游玩,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山中的树精就我一只,见他孤身在外,又是个柔弱书生,便好心地用树枝和石头在地上给指他出路。”   “真奇怪,他一介凡夫,居然能瞧出我的本体。”   他沉吟思索,“此人是术士?”   “不知道呀。”小椿摇头,“在那以后我们就攀谈起来了,半年里他时时上山给我浇水除虫,带我学字认词,还会讲些山外的见闻故事。”   “白玉京是我遇到过的,学识最渊博的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   这半年的时光是她千年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至今铭记于心。   他讲述得越多姿多彩,小椿就越向往着山外人间。   “可是……”嬴舟瞥着她,欲言又止,“凡人的寿数终究不过百载春秋。”   而她未成年之际,恐怕不知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事了。   沧海桑田,这人便是投胎转世都该有七八回之多,如今更不晓得在何方何地,是何种模样。   “唉,那有什么办法。”她貌似无所谓地摊开手,“他也没待多长时间,很快就下了山。虽然之后也来瞧过我几次,但是人族嘛,需要经营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展望,哪能总和我们妖精玩在一处。”   嬴舟赞同地默然颔首。   想来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见解来源,都是归功于此人吧。   几百年前的事了,也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精怪们不讲究早睡早起,子夜时分,市集上依旧有讨价还价的声音。   赶了一天的山路,用过饭食,嬴舟便上床蜷身而眠。   作为犬类,他入睡的速度向来很快,只片晌,薄被已是均匀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小椿的花盆儿被摆在窗前。   虽说草木皆喜日照阳光,但晒晒月华清辉对枝干的生长也极有好处。   她撑着木盆的边缘,依然神采奕奕地挺着背脊,听屋檐外纷繁不休的言语声情绪高涨,而后又渐次低落下去。   打烊的小贩们慢腾腾地收拾摊子,桌椅碗盏不时发出叮当窸窣的微响。   白於山下的夜,其实也不比山中热闹多少。   但就是有说不清的人情味。   她静静捕捉着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微小到梢头的风和座椅在地面拖拉的响动。   听得满足不已。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方向,小椿脑袋稍一偏转,就瞧见那张脸正巧面朝着自己。   他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沐浴在漏窗而洒的一段月光间,万千银粉凝聚成方正的一小块,空气中能清楚地看到浮动的微尘。   那五官眉眼干净又新明,如雨后青山般澄澈。   大概是犬类习性的驱使,即便化作人形,他睡梦里的姿势也还是勾着腰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袒露在外,好似这么大一张薄毯也遮不住他的长手长脚。   小椿悄悄侧身过来,扬起两片叶子,隔空替他将被角拉上去,轻柔地搭在肩头。   怕不够严实,还特地拍了两拍。   少年犹自睡得很沉。   她见状,方放心地打了个呵欠,垂首休息去了。   **   嬴舟入眠快,醒得也很快,出于食肉猛兽的本能,半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瞬间惊醒。   小集子里不知何处住了只山鸡,大早上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吊嗓子,唱得中气十足,铿锵绵长。   他耳朵一抬,眼睛就随之睁开。   半卷帘的窗外隐约可见得一点天光。   而秋季的天本就亮得不算早,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才至黎明。   什么啊,还不到卯时。   嬴舟惫懒地用薄毯盖住头,打算再眯一会儿。   ……   等等——耳朵?   他微睁的双目陡然瞪大,几乎是翻身而起,惊慌失措地用手往脑袋上摸去——   软塌塌的,还带毛。   是他的耳朵。   嬴舟紧接着又扭头看向身后,那里果然悬着一条灰白的尾巴。   他先是紧张地瞥了一眼窗沿的小椿,好在对方似乎犹在安睡,耷拉着叶片并无动静。   没发现就好。   嬴舟不禁垮下肩膀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睡热的脖颈。   大约是前几日妖力消耗得太厉害,夜里甫一放松,冷不防就没守住人形。   他有意识地重新收回犬耳与尾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确定再无疏漏,才扬起脖颈,抖落一夜混沌的气息,掀开被子走下床。   那株幼苗还安安静静地待在暗淡的天色间,她不聒噪的时候,瞧上去真就和一般的树苗没什么两样……却也不全是。   小椿的叶子色泽更鲜亮些。   不知为何,就是叫人看了,会无端联想到山花烂漫,晨曦明媚的春天。   “小椿?”   嬴舟唤了一声。   奇怪地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行至床边,将花盆从向阳的位置挪到自己跟前,抬手一端:“小椿?”   话音堪堪落下,就见那根苗从中间骤然折弯,绵软无力地径直垂到了土里。   “?!”   嬴舟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没把盆拿稳,他手忙脚乱地托住,不知所措地凑近去。   “怎怎怎、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况?   生病了?枯萎了?还是被人掐了?   树苗若是一夜枯败会怎样?附着在里头的精怪会死吗?   问题是为何一觉睡醒就变成如此……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花草到底应该怎么养啊!   他正急得团团转,只听盆儿里嘶哑地冒出一个颇为沧桑的嗓音,叫魂般幽怨地喊道:   “……嬴……舟……”   嬴舟:“……”   就见那根形容憔悴的苗艰难地支起脑袋,苟延残喘地开口:“你……睡……好了……?”   不好现在也精神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将木盆又往眼底靠了靠,“叶子为何萎成这样?”   “我好饿……”   小椿扶着一把老腰,艰难地伸出手,“给我喝点水……”   饿?   嬴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日自己倒是吃了饭菜,却把她给忘了,除了浇上半杯茶,也没问问她要吃什么。   可话说回来,一根苗能吃什么东西?   “好,那我马上去。”他将花盆搁在桌上,匆匆道,“一壶够吗?”   小椿竖起叶片,“先打一桶来。”   嬴舟:“……”   她补充:“要干净的山泉。”   于是他找店家借了只木桶,囫囵洗刷两次,跑去最近的溪边打了满满一大桶。   而后,按照她的吩咐,嬴舟把木盆放置于水面——底下有漏水孔。   紧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见盛得满满当当的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盆中仿佛无形有一股极凶猛的吸力,仅片刻工夫,一桶水就消弭殆尽。   可木盆分明只半壁大小,土壤也才十来斤重量,是怎么吃下这许多水的?   偏生那土瞧着还挺干。   小椿兀自回味了一番,感觉不错,给他比了个拇指。   “再来一桶。”   坐在柜台前算账的店主是个黄鼬精,一双溜圆的小眼往前一抬,就见大堂内那头灰狼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拎着水桶。   也不晓得是在作甚么。   方寸大点的盆儿像个无底洞。   地面溅出的水渍却是越积越多,小椿气吞山河地灌了七八桶清水后,根茎与叶片都显而易见地青翠了不少,再度生机勃勃地挺立而起。   “嗝——”   她终于轻轻打了个水嗝,满足地揉了两下纤细的“小腹”,赧然道:   “我饱了。”   嬴舟:“……你也该饱了。”   他把水桶扔在一旁,由衷地感叹:“你们树精都这样能喝吗?可你不还只是棵幼苗?”   “不一样的呀。”小椿恢复了体力,说话自然也愈渐流利,“妖精,妖精,那都成精了,也不能随便与普通的草木相比。   “何况我虽借果实托生,本体却还是白於山里的巨木,要维持那么庞大的根茎,总得要多喝水吧。”   嬴舟头疼地摆弄着空木桶,“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每日都要饮下半个池子的水?”   也太麻烦了。   “不一定。”小椿捏住下巴琢磨,“可能就偶尔突然暴饮暴食一次,你看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心道,你最好是。   不死去活来的白栎树苗简直像是另一类草木,生龙活虎地在木盆里喋喋不休,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一日昼夜十二个时辰,她几乎有六个时辰都在叨叨。   只短短同行了几日光景,嬴舟就已经开始在为自己最初做下的决定隐隐感到后悔。   因为这棵树……实在是太吵了。   有了上回拎水桶的经历,他隔三差五就得给她灌点山泉,免得哪日一夜起来骤然枯萎。   她喝水又讲究。   “嬴舟,嬴舟,我的土干了。”   “你不能只对着我的根浇呀,得均匀一点,对,像撒盐那样。”   “啊啊啊浇多了!”   喝完更讲究。   “饭后要晒晒太阳,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   “不能直接在日头底下,要一个又可以庇荫,又能感受到天光的……”   没过多久就叫他。   “啊啊啊嬴舟,有毛毛虫爬进来了!嬴舟,嬴舟!”   平日里也是有事没事就——   “嬴舟,你说‘包子’是怎么做成的?你会做包子吗?”   “嬴舟,炎山在哪儿啊,会走多久?”   “嬴舟,你看那个……”   “嬴舟……”   不过三天,不知为何,他恍惚已萌生出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内心无端有些麻木,偶尔甚至觉得“嬴舟”这个名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嘛…… 第7章 白石河镇(一) 你不要过来啊!……   西北大山的地势,往往是又深邃又崎岖,极少有人族踏入,连樵夫猎手也不多见。   嬴舟带着小椿离开妖怪集子之后,在荒山野岭间赶了好几日的路。   他脚程奇快,身形稳健,哪怕仅步行,似乎也比旁人要利落许多,遇上陡坡或山涧,从来只要一步——   小椿时常认为那可能是腿长的缘故。   加上嗅觉又灵敏,因此总能很轻易地赶在每日天黑前找到水源。   这天夜里正逢十六,明月格外皎洁。   刚及小腿的溪流潺潺而淌,淌过一条白练似的粼粼水光。   小椿才吃饱了饭,被搁在一旁躺尸,她用力撑长枝干,借水照影梳理自己的叶片。而嬴舟则在不远处的树下屈膝而坐,手里漫不经心地甩着一根扯来的枝条。   她不经意见了,老觉得瘆得慌。   感觉他晃悠的不是平平无奇的树枝,而是自己脆弱的尸体——毕竟她比他手里的那根还要细点呢。   在尚未凝成实体之前,她就是棵柔弱可欺的幼苗,一条毛毛虫的身子直起来都能比她长。   也太可怕了。   还能清楚地看见那虫口器上的锯齿。   小椿为自己甚为不易的树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恍惚发现,水面的倒影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嬴舟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支柳条,蓦地就听那盆草又咋呼起来:   “嬴舟,嬴舟!”   “我抽条了!”   她扭过身子,兴致勃勃地炫耀着树叶,“你看!”   他闻声,坐直了望过去——仿佛是在那么一瞬间,原先还只有两根细枝三片叶子的白栎树苗,骤然往上窜了有三倍之长。   已然显出一点雏形了。   唯一不那么顺眼的是,从前她就三枚树叶,头手倒还好区分,现下无端多了两颗头,画面骤然有几分滑稽的诡异。   “怎么样?好看吗?”   小椿招摇地摆动自己的胳膊腿儿们。   不太懂树的审美,嬴舟神情木然地盯着她,敷衍道:“嗯,好看。”   幸而对方一向很好哄,当下就高高兴兴地侧回头去,接着临水欣赏自己的身姿——反正一束枝条,他是瞧不出有什么可欣赏的。   夜幕霜空里,随着子时将近,秋月是愈发的圆亮了,好似陡然大了一圈,衬得河岸草地上明白如昼。   嬴舟先还懒懒地支着下巴看小椿卖蠢,双耳却出于本能,倏忽一动。   他警惕地四顾,脖颈处的筋肉却不自觉地绷紧。   很快,远山之间便苍茫而旷远地响起了嚎叫声。   那声音起初十分缥缈,带着试探地意味将一息拖得极长,而后却逐渐急促、嘹亮,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宛如丛山的奏鸣。   小椿将视线从水面挪开,转而落到树下的嬴舟身上。   他目光定定地瞧着狼嚎传来的方向,紧咬着的嘴角越来越用力,锋利的獠牙与犬齿尽显于月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他行将张口回应了。   可就是在某个瞬间,嬴舟猛然清醒,他飞快回神,三两步捞起小椿的盆儿,迅速道:“我们走。”   嘴上说的是“走”,可从木盆颠簸的幅度推测,他恐怕跑更多一些,一双长腿健步如飞。   小椿迎着呼啸的风被吹得面目狰狞,只得让根茎拼命抓住土壤,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叫他甩飞。   “怎么,那些是你的同族吗?他们来找你的?”   嬴舟飞奔着连跨三块山石,“不清楚。”   “但多半没安好心,躲就对了。”   小椿好容易才把腰杆摆直,扒着花盆探头望向身后幽寂的山川,“不清楚你也跑这么快?”   他语气平平,还有点不以为意:“啊,很快吗?”   “我就比赶路稍加快了一点速度,还没有用全力。”   有了修为的精怪,脚力的确是要比普通人族快上许多,但并非所有妖都会腾云驾雾,以嬴舟这等脚速,已算得上是妖中跑路的佼佼者。   小椿垂目注视着颠来倒去的足下,轻轻咋舌,“你的腿也太长了。”   她拉开两片树叶比划,“一步当我三步……难怪那么能跑。”   嬴舟偏了头同她说话,嗓音里就带了点微喘,“我们这一族的脚都很长。”   说完又觉得不是滋味。   若非他混了灰狼的血脉,恐怕还能更快点。   当狗的无论是狼还是犬,大多精力旺盛,他一撒腿就走了一整宿。   小椿前半夜还在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后半夜已然撑不住,幼苗需要晚间的休憩时光完成吐纳,她立在风里,一面凌乱一面睡觉。   待得朦胧间,恍惚感觉风力愈渐减弱,她才揉搓着旁人无法看见的双目,迷迷瞪瞪地苏醒。   起初小椿还仅是睡意朦胧地将视线撑起些微大小,而后她眼睛越睁越大,几乎瞪住。   嬴舟正环抱她行在阡陌交错的田间山径上,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穗推开清波荡漾,周遭萦绕着淡淡的谷物香。   而稻田的尽头是白墙青砖,重叠鳞次的屋宇,花木与房舍交相而映,分明是两类毫不相干之物,搭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谐。   此刻天光刚现,隔着遥遥一炷香脚程的距离,她仿佛已能听见其中小贩招呼来客的叫卖声,穿梭熙攘的行人口中念着寻常的寒暄话,或许还会起些口角冲突。   这是……人族的城市!   是人族自己一砖一瓦修建而起的。   和白玉京所讲,简直一模一样。   “嬴嬴嬴、嬴舟!我们到京城了吗?”她在花盆中惊叹。   嬴舟:“……一个小镇而已。”   早就猜到她会有这般反应,少年无奈地提醒,“告诉你,等会儿进了城可不许随便开口说话。”   “人族极少接触妖,并非都是可以亲近的善类,未免遇到什么不测,你最好是低调行事,否则若有意外……我就不救你了。”   小椿听言,深感其中之险恶,揣着手讪讪地应下。   “知道了……”   荒凉的群山之末是以花草闻名的白石河镇。   清澈温柔的河流横穿过整个小城,冬暖夏凉,土地肥沃,是以各色花木皆能在此种养得极好,时有别处的商贩前来采买。   小椿由嬴舟圈着,安安静静地待在木盆内。   一身的枝条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本闲不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人族,还是这么多的人。   自混沌初始,天地开辟以来,万物众生里除了仙神,就数人最尊贵。   人族不似走兽,生而便有灵智,懂历法,知古今,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字,仅靠双手便可将再普通不过的石木打制成最精细的物件,近乎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纵然不生獠牙,不长利爪,仍可将比自己高大数倍的野兽征服于武器之下。   因而早些时候,山精妖怪修炼总是以人为标榜,进化得越像人族,就越受同伴尊崇。   大概正由于凡人的聪慧凌驾于所有精怪之上,所以其寿命短暂,不过须臾百年。   便是所谓的此消彼长,天理伦常。   而今的世道却不大相同了。   自从妖在人间偷师了技艺,又有术法傍身,俨然如虎添翼,今非昔比,凡夫俗子在呼风唤雨的妖怪面前,无异于是鱼肉刀俎。   或许是这个缘故,才有“天”在其中予以平衡吧。   小椿对人族生来有好感,冲着他们能把玉石雕成各类亮闪闪的玩意儿,就足够当得起“高贵”两个字了。   拿先前的妖怪集子来说,对比这正儿八经的城镇,两者间的差距简直高下立判。   至少这里的包子不会做得那么像粪便。   表面光滑整洁,白嫩绵软,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就是不知道那些一条一条的,像在吃大把蚯蚓样的食物又是什么……她好想问嬴舟,可惜不能开口。   白石河镇再怎么也是个颇具规模的县城,住宿的客栈有两层小楼之高,进去便是热闹的四合院子,大早上的,伙计们神采奕奕,逢人就叫大爷,嘴甜得不行。   嬴舟一天一夜没合眼,准备先在此休整一日,明天再启程北行。   店主给安排的是二楼正中的厢房,带路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慢条斯理地在前面爬楼梯。   爬没几步,目光老是忍不住往他怀里的盆儿看。   最后终于开了口:“公子家中爱莳花草么?”   嬴舟愣了一下,刚想说“不曾”,又觉得过于刻意,索性模棱两端地答道:“……不常养花。”   老大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疼惜地提醒说:“这可是乔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养的,怎好在花盆里栽着呢?还是早早种入地里才是。”   “嗯……”他含糊,“知道,等我回了家就种。”   大爷犹在叨念,“这样树苗要能栽活,方寸大小怕是还不够它长的,要挑个宽敞、土壤松软之处。诶,多好的树种啊,可惜了,长得低头耷脑……”   嬴舟跟着听了一路的嘀咕,好歹进了房间,他信手放下小椿,活动活动疲累的筋骨。   老店伙忙着替他整理床铺,添茶加水。   小椿倒是还好。   尽管平日滔滔不绝,千言万语说不尽,现下也知分寸,入城后当真一言不发,挺让人省心的。   “跑堂的就在一楼,公子有什么吩咐,出门叫上一声便是。”   嬴舟:“好。”   老大爷退出去时,正见他随意捞起一壶凉水给那盆树苗浇灌,不由连连摇头,眼底里满是暴殄天物的心疼之色。   屋门咔哒关上。   小椿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接着大松一口气。   “呼——我总算能出声了。”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忍得多辛苦!”   后者将茶壶放下,漫不经心地挑起眉,“那你今后还有得忍。”   “嬴舟,嬴舟,我有好多东西想问你来着……有这个,那个,还有那个,这个……”   她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会在这儿住多久?我好喜欢这里,多待几天再走吧,好不好啊。”   他看着她在盆儿里枝叶乱颤的模样,心情禁不住就轻松下来,含着嘴角的弧度宽慰道:“其实没关系,往后走,还会有更大,更漂亮的城镇可看。你不是想去京城么?”   “真的吗?”   她脑袋的两顶绿叶随之往他身边凑了凑,“眼巴巴”三个字已经呼之欲出。   “真的。”   嬴舟无奈道,“好了,我现在得出去找点东西吃,你老老实实待着。记住,莫在人前说话。”   “哦!”她答应得斗志满满。   **   这间屋的采光不是太好,窗外生了棵梧桐,旭日便被遮了大半。   小椿的木盆就摆在窗前的案几上,嬴舟不在,她闲的没事,便对着阳光一边哼歌一边捞起自己的枝叶,挨个晾晒。   她搓着叶片间沾染的尘灰,擦洗得仔仔细细,嘴里哼的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童谣,还挺自得其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的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隐约是谁开门进来。   那绝对不是嬴舟的脚步。   小椿闻之一震,立马松开手,当场把自己僵成了一块活木石,老老实实地充当着一棵平平无奇的树苗。   秋日金灿灿的暖阳正照在案桌上,将纤细的草木映得格外青翠。   小椿就看见面前的影子渐次逼近,投在自己脚下的阴影愈渐变大。   情况不妙,对方好像是冲着她来的……怎会如此。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支着手戳在原地,脑门儿上急得直冒汗。   这个人要干什么!   不要过来啊?? 第8章 白石河镇(二) 她生无可恋道:“我脏……   成年的狼犬精力旺盛,对于肉食的需求也极大,嬴舟又得抱着小椿赶路,自然得补充体力。   他手里不缺钱,上附近的酒肆生生吃完了一桌的荤菜,这才拎着一罐清水回到客栈。   甫一推开房门,迎面就发现窗前空空如也。   ——栽着树苗的木花盆不见了。   嬴舟登时一怔。   出于妖怪的警觉,当头第一个反应便认为小椿是被别的精怪掳走吞噬了。   等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人族地界,应该想得更接地气一点……难道是让旁人偷走了吗?   可一盆其貌不扬的草,谁偷这种东西?   他脸色无端凝重,面沉如水地转头出了门,叫住跑堂的伙计。   “我房里的那盆……树呢?”   小少年被问得懵然,“树?”   随即恍悟,“哦——您说那个小树苗是吧?”   他一拍大腿“嗐”道,“给咱们店里的王叔盘去后院晒太阳去了,他吩咐我等您回来知会您一声。”   说完又怕他责备,赶紧不着痕迹的找补,“公子您别见怪,白石河镇上大家都养花草,王叔这人较真得很,见您的白栎长势不好,忍不住就要上手给调理调理。您若是介意,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   闻说花木尚在,嬴舟便松了口气,倒也没计较别的,匆匆支开他,自己则往后院寻去。   四合院的中心方方正正,摆了几张桌椅供客人品茶闲谈,日照的确充足,他刚过穿堂,抬头就看见了小椿的花盆。   她正安静如木鸡地沉淀在暖阳之中,微风拂过,有枝叶轻摇轻摆。旁边还蹲了个八九岁的孩童,目光专注地盯着盆里打量。   早间的大爷见他上前,特地热情地解释道:“白栎树喜阳,春秋正是生长的时节,就得多出来晒晒太阳。”   “您就算是暂时养在盆里,这土啊也忒贫瘠了,方才我添了些肥进去,每日午后再多给树照照日光,过个两三天叶子就精神……”   话没说完,嬴舟便将花盆一捞,抄在怀中,“行了,我的花以后不要随便乱碰。”   “诶——”   老大爷伸出手,正欲再补充两句,这少年已然错身上了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只好放下胳膊,撅着老嘴嘀咕,“都说了是树苗,还花呢……花木都不分。”   小椿窝在木盆内,一直尽职尽责地一声不吭。   嬴舟带她回了房,掩上屋门,刚把盆放在桌上,说不清为什么,他莫名感觉到这棵苗有了生动的情绪变化。   对方纤细的树干随之弯下了腰,那两颗头的叶子冲着他的方向,紧接着便是“吸溜”一阵响。   很奇怪。   这玩意儿明明没有脸,可嬴舟就是无端觉得,面朝自己的那片树叶挂满了“眼泪汪汪”。   “嬴舟……”   小椿委屈极了,她扒拉自己的枝条,又嫌弃又伤心,“呜呜呜,他给我浇了羊粪。”   嬴舟:“……”   那棵苗沧桑而颓丧地沐浴在阳光里,生无可恋道:“我脏了。”   平生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此,只怕得用一辈子来治愈。   她的根茎喝了粪水……再也不能嘲讽那些做得像粪便的包子了,她不配。   “咳。”   虽说此情此景不太礼貌,但嬴舟确实有几分想笑。   “草木施了肥能生得更茁壮,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小椿愤慨的挥舞双臂,“我是树精啊,又不是真的树,为了修炼都是喝清水清露的,就像你们食肉的走兽成精之后也不吃生食一样。”   说完便抬起两片叶子捂住脸,现在她的这片土壤不干净了,而自己脚下的根还在无意识的,试图吸食其中的养分。   这是何等的可耻。   叛徒!   ……   嬴舟又开始了他拎水桶打水的人生,来来回回跑了两三趟。   小椿和她的盆儿一并泡在桶里,边哭边稀释土中的那些肥料,能看得出她是真恶心,甚至自己动起手,用茶碗舀了兜头往脑袋上浇下去。   嬴舟支着下巴在旁观察片刻,发现有晶莹的水珠不时从叶片内冒出——并非是擦洗沾上的那些。   ……原来树叶也会哭啊。   “你不知道,他一把揪着我的头,径直就从土里□□了。”小椿一抹眼泪,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我都没来得及呼救。”   “人族那么喜欢主动给人帮忙的吗?这个种族也太勤劳了吧。”   言罢,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枝叶,当即痛苦得狠狠皱紧眉。   在山中天生地长,未开灵智前,她也仅是靠腐烂在根下的枯叶果实改善饮食,不得不说,人实在是个神奇的族群。   小椿从前只知道他们会巧妙地利用万事万物,没想到连此等污秽也不放过,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夜香”,两者之间未免差得太远了。   她轻叹。   眼下吸了一干浊气进去,也不晓得要吐纳几个夜晚才能完全净化。   嬴舟就坐在花盆旁边,搭着两条胳膊,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喋喋控诉。   “好像怎么洗都有股味儿……如果可以换土就好了,可这些都是从白於山带来的,离我的本体近,倒还能蹭点里头的灵力。”   “噫——”   后者啧啧皱起五官,“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掏出这种东西……”   她满腔的叨叨还未说完,手里的枝叶忽被人当空接了过去。那动作很轻柔,依稀能从指腹间感觉到滚烫血液流出来的热度。   小椿蓦地一愣,朝头顶落下的阴影扬起脑袋。   嬴舟正拿着一块巾布,垂首细细地替她擦叶子,鬓边凌乱的小碎发意外地像是一双耳朵,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耷拉下去。   “是我的过错。”   他浇上一瓢清水,嗓音不轻,但略微沉郁,仿佛悄悄话一样,“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里。”   小椿任由他用浸湿的绢帕洗刷自己的枝干,目光一眨不眨,好长一段时间里,静止得像棵沉眠了的树苗。   “下回出门,我尽量带上你。只不过抱一盆草四处闲逛似乎有点惹眼。”   “不知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比如另换个小盆儿?嗯,要么用黑布罩一罩,可以装作鸟笼……小椿?”   嬴舟发现她没声响,不解地唤了声。   戳在土里的树枝终于有了动静,带着几分感慨地托起脸颊,语气轻倩而美好,“嬴舟,其实你平时就该多说说话的。”   “你声音很好听。”   他拧巾布的手几乎是当场一顿。   微尖的耳朵瞬间扇了扇。   目光好似无处着落般闪烁片刻,才接着把拧水的动作完成,嗓音低低的:“有吗?”   “有啊。”小椿支起身,“在我见过的人之中,你的最好听了。”   嬴舟不以为意地嗤笑,给她擦脸,“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人?”   “见得不多,可是也听了不少。”她据理力争,“满大街那么多人,一路行来,还是数你的嗓音最漂亮。”   “声音也能用漂亮?”他对此深感怀疑,又忍不住问,“哪里漂亮了?”   “就……”小椿抱怀认真思忖,“比旁人的干净温和,以及……音色会有那种,不太明显的回响,像古琴。”   少年拎起水桶若无其事地往门外走,“那是犬类的特点,大家都这样。”   “怎么会,就算是特性,你的声音也是你的声音啊。”她在背后锲而不舍,“嬴舟,再多说两句嘛。”   他头也没回,“出去了。”   屋门“哐当”掩上。   嬴舟靠在门外,先是举目去看客栈陈旧斑驳的屋顶房梁,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握拳在手,欲盖弥彰地遮住唇角。   木制的楼梯狭窄陡峭,他难得有耐性一步一步地走。   其实扪心自问,前些时日,他真的有过念头想送这只树精回白於山。   嬴舟自小独来独往,习惯了一个人闯荡,小椿的聒噪与麻烦,使他几度打算放弃。   不过如今想想。   自己好像还能再坚持坚持……   *   白石河镇的秋天也有各色繁盛的花草卖。   午后趁着阳光不太灼烈,嬴舟当真带着小椿上街了,算是满足一回她长见识的心愿。   此处的花市品类丰富,最不缺的就是盆。   毕竟木头削的粗制滥造,既是进了城,自然挑个做工更精细的为好,也方便他们赶远路。   小椿听完大为感动,隔着一片叶子泪水迷蒙。   “你居然要给我买个新盆儿……”   她捂住双眼,“我实在太高兴了!”   嬴舟:“……你小点声。”   换盆儿于她而言就等同于换个新家,从家徒四壁的破木屋搬到富丽堂皇的大砖房,谁能不欣喜若狂?   故而挑选得也是慎之又慎。   嬴舟进铺子前对她说:“看中了哪个就用手指给我。”   小椿作为一个俗人,不可避免地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越是色彩鲜艳越是爱不释手。   沿途指的不是大红大绿,就是大蓝大紫,喜庆得几乎可以就地出嫁。   嬴舟眼角直跳,选择性地无视了她拼命伸出的枝叶,全当没看见。   简直是在欺负哑巴!   “这是人家置办喜宴用的。”他压低嗓音,“你想让人一路盯着走吗?”   树苗闻言在盆里落寞了一阵,很快又眼前一亮,揪着他衣衫指向别处。   ……好一尊汉白玉的石雕古董。   嬴舟:“你觉得我抱着这东西还跑得动么?”   感情不是你在出力。   最后挑挑拣拣,顾左顾右,勉为其难地买了只陶瓷的孔雀蓝,兼顾了实用与美观。   小椿悄悄在盆儿上拍了两下,瓷器清脆的回音传来共鸣,然而后者仍旧不舍地瞥了几眼她的大红大紫,深感遗憾。   搬新家嘛,还是花花绿绿一点比较热闹啊。   嬴舟不善侍弄花草,故而挪盆儿是店主给帮的忙。铺子内几个打杂的小少年围在周遭,倒是对小椿的根茎枝条颇为赞叹。   “白栎树也能养成盆景吗?”   “我还从来没见过枝干曲线这样美的树苗……这真的只是棵幼苗?”   便有人问道,“公子平时都怎么养的?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么?”   嬴舟倒是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多陪她说说话也许会有帮助。”   小椿:“……”   她感觉自己被讽刺了。   “草木也需要人陪伴吗?”   “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就如同豢养猫狗……早些时候曾听人讲,每日多夸赞自己的花草,能让其长得更鲜活些,不承想竟是真的。”   “那下回我也试试!”   嬴舟环抱着双臂,看着一群人给小椿换花盆,忽然间,他鼻翼警惕地皱起。   朝周遭嗅了嗅,又嗅了嗅,能闻到空气中蕴藏着的一缕不同寻常的血腥气。   绝非是屠户宰杀牲畜的味道。   他戒备地瞥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大街,终究还是收回视线。   罢了,当下别惹上什么麻烦就好,反正他们明日也要出城了。 第9章 白石河镇(三) 还真是好哄。   因为被人夸好看,小椿后半日的心情都是雀跃的,早间惨遭泼粪的颓丧一扫而光,连带瞧那老大爷也顺眼了起来。   “人族的幼崽们嘴真甜。”   她到夜里还惦记着下午听的奉承话,美得不行。   “我又爱上了这里!”   这么说……此前的确是恨过的。   嬴舟撑着脸颊,两指捏着一根细草在逗小瓷缸中的几尾红鱼,拿余光看她美滋滋地端详自己的新住所。   不由摇头叹道,“你还真是好哄。”   “不是‘好哄’。”小椿如今枝干长长了,能匀出一部分当腿,斜着坐在花盆边沿,“我们当草木的,感情本就不浓烈,对于爱恨情仇总会比较迟钝。”   “所以树精的脾气大都很温顺,不管你怎么招惹我,我都不会生气。”   “这不叫迟钝,这就是缺心眼吧?”他拿草根在她面前晃了两晃。   “都一样啊。他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叫做‘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么?我们就是缺心眼。”   她还挺得意。   小椿托腮看月亮,静谧的秋夜灯火残漏,满天星辰黯淡。   春秋就这点好,比夏凉爽,比冬温软,难怪世人会向往着“四季如春”,倘若一年都是繁花满地,温暖适宜,这不比洞天福地自在?   栎树的根苗在夜月下缓慢生长。   白石河镇的万家房舍正渐次入眠,灯烛一户接着一户的熄灭,就显得头顶的月光尤其清冷。   客栈外的梆子声疲疲沓沓,打更人呵欠连天,有气无力,每一个字都透着困倦。   “子夜三更,万事平安——”   响锣轻轻一敲。   ……   “丑时四更,夜深露重,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   “咚”地一声。   嬴舟骤然惊醒。   他晚上睡得早,梦里不知为何,总能听到那日山中萦绕回荡的狼嚎。   狼叫大多为了呼朋引伴,甫一开口,远处近处的山狼都会不自控地发起共鸣,这是古早时期刻在血液里的本性。   也幸好他属于狼的那部分血脉被犬族稀释,否则要是出声回应,不过半柱香就会被对方寻到。   因得这个忧虑,嬴舟乍然睁眼,瞬间便没了睡意。   横竖是养足了精神,也顾不得窗外天黑未黑,他收拾好行装,抱起小椿出门,打算启程。   时候尚早,客店的掌柜与伙计竟都没瞧见身影,嬴舟干脆把房钱放在了桌上,留下纸条压着。   城郊的一段路漆黑无比。   四野不见农家,全靠头顶的清辉照明。   月华泼地如水,因为过了十六,圆盘便细微的缺失了一小块。   但光芒不减,依旧明净。   他怀里的嘴碎精被颠得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梦话。   “你们属狗的,精力都这么好吗……啊——”她一个绵长的哈欠打完,“难怪白玉京说,他养的狗日间若不遛个一两时辰,夜里就会拆家……”   嬴舟:“你一个除了吃睡,什么也不必管的人,就别成天挑三拣四的了。”   小巧精致的白石河镇不多久,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满城正值酣眠之际,那客栈角落里的更漏啪嗒啪嗒,铜壶内的漏箭堪堪指到寅初时分。   也就是在这一刻,略缺的明月忽然又圆了回去。   山道两侧的草木无端无风自动,沙沙地摇曳了半晌。   小椿莫名抱住双臂,青嫩的枝干上鸡皮疙瘩一般突兀地竖起了几片木屑。   “你,刚刚有没有一瞬觉得很冷?”   “冷?”他走得周身冒汗,哪里会冷,“没有啊。”   “不是天气的冷暖……就,阴森森的。”   她的树叶脑袋小心翼翼打量天空,“嬴舟,你说……这样的山间夜路上,不不不……不会有鬼吧?”   嬴舟:“……”   他费解地皱眉,“你一个在白於山住了几千年的妖怪,还怕黑?”   “再说鬼都在冥界,不是七月半,这阳间怎么可能见得到鬼。”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小椿只好抓住几根嬴舟散下来的碎发,以此给自己壮壮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边隐有晨曦初绽,四面微微放亮,眼看着黎明已至,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旭日真乃人间浩然之气,光是望见太阳升起,一颗心就安定下来了。   “唉,不愧是清晨拂晓,山里的空气也太清新了吧——”   她张开双臂深呼吸。   嬴舟忍不住乜了一眼,“刚刚不还说深山会有鬼吗?”   “现在不一样啊,鬼都怕阳气。”   小椿迎着暖风舒展枝叶,望着前方灿金的稻谷交错招摇,山间小路蜿蜒纵横。到底是秋收之季,四处的田地谷物丰登。   她树叶搭凉棚地放远了视线,突然发现了什么,“嬴舟,那前面又有好些房屋,是个镇子!”   只当是她在大惊小怪,后者无奈道:“哪有这么快就到城镇了,村落而已吧。”   “不是啊,真的是座城。”   白墙青砖高低错落,一条长街铺满石板,隐有茶肆酒楼林立如森。   随着脚步渐近,她的兴致再度高涨而起,“你看你看,这儿也很热闹,有好多商铺。”   而嬴舟却并无喜色,他的眼神在此时此刻隐晦地沉了一沉。   正当艳阳大照之时,市集人来人往,喧阗繁华,两侧的糕点摊上,蒸笼热气滚腾,馒头包子大烧饼,味道层层分明。   他面容凝重地留意着身侧熙攘的过客。   小椿犹在盆里左顾右盼,目光辗转于街上叫卖的各色花草之中。   心想:“原来这城的人也喜欢种花。”   片刻后抵达了投宿之处。   随着嬴舟的脚步停住,她仰头又去琢磨面前的客栈,暗自点评道:   “这儿的客栈也叫‘福气东来’。”   精神抖擞的店伙计堆着笑脸招呼他们,“客官要住店吗?好嘞,二楼上房,您里边儿请。”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伯在前方引路,他形容古板顽固,大概是行动不便,脚步略显拖沓,一双老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她盆中打量。   “这位公子。”他从楼梯间回头,“敢问家中爱莳花草么?”   小椿若有所思地暗想:“这客栈里也有个老大爷。”   嬴舟冷眼注视对方,剑眉细微地轻拧着,回答说:“还好。”   “诶,那就难怪了。”老者一声叹气,“这可是乔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养的,怎好在花盆里栽着呢?还是早早种入地里才是……”   ……   进了客房,关上房门。   他依旧将小椿放到靠窗的桌案上,另一旁是养着几尾小红鱼的瓷缸。   后者得出了如是结论:“这里也爱养小红鱼。”   嬴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颔首示意她:“你怎么看?”   小椿垂首认真思忖片刻,问道:“嬴舟,每个城里的人族,是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少年终是将快要翻上天的白眼忍住了,他耐着性子将手肘搁在桌沿,“把你的掌心伸出来。”   她听闻,递来一片叶子。   “再伸出另一只。”   小椿依言照做。   嬴舟:“你自己对比,这两片叶子,是一模一样的吗?”   话语刚落,她连看也不看,便义正词严地反驳:“当然不是,你瞧瞧我这纹路,这颜色,这光泽,这……”   “好好好。”他打断,“既然如此,那不就对了?连你的两片树叶都不会有相同,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族,能长得如此敷衍么?”   小椿觉得甚有道理,闻之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奇怪:“可我们昨天也来了白石河镇,你赶了半宿的路,难道现在还在白石河镇吗?”   嬴舟起身行至窗边,居高临下望出去,是神色毫无异样的镇中居民。   “不知道……眼下形势尚不明了。”   “很难说我们到底是在另一个白石河镇,还是,被困在了白石河镇里。”   小椿:“……什么叫,困在了这里?”   他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自己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异事。   按理今晨他们分明是从东面出城,向着日头升起的方向一路直行,可为何又会重新回到城西?   小椿托腮推敲他方才的一番话,再抬眼时发现嬴舟依然保持着此前的姿势。   “你在瞧什么?”   少年环抱于胸前的手抽出一只来指给她。   “柳树下衣帽摊的那个女人看见了么?”   花盆中的树枝听完,蛇一般把半个身子扭到窗前。   “按照昨天的发展,再过一会儿她要经过彩棚,而后被棚子里突然窜出的一只橘猫吓住,再掀翻卖活鱼的浅抱桶。”   小椿经他这么一讲,全神贯注地支着脑袋,茎端的叶片为了望得更远而微微弯曲……   很快,嫩叶便被远处乒乒乓乓的动静闹得缩了缩脖颈。   嬴舟好似就此确认了什么,转身准备出门去。   “你要去哪儿啊?”小椿终于从窗口把自己扭了回来。   “想再上昨日吃饭的店里看看。”   她正欲颔首,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着急忙慌地叫住他:   “啊……等等!”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倘若今天真的会重复昨天的一切,那岂不是……”   自己还要被浇一次羊粪!   小椿当即奋力地拍花盆:“带上我!”   *   街市上仍是欣欣向荣,行人与摊贩们互相飞溅着唾沫星子讨价还价,半大的孩童揪着自家母亲的衣摆,哭着闹着要糖吃。   沿途的所有细节,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日光景。   ——假如不是嬴舟已然经历过了一回。   “横穿这条巷子,迎面会有个老妇人带着他的小孙女找我讨钱。”   他压低声音,话才刚落,一只破碗便递到了面前。   沧桑憔悴的老人家轻轻颤抖:“公子,赏几个铜板,让孩子吃顿热乎的吧……”   嬴舟脚下没停,只动作流畅地往其中丢了一粒碎银。   小椿缩在他怀里,背后是一迭声的道谢。   她视线逡巡地观察四周,瞧着那些热情的小贩们凑上前吆喝生意,再瞧着沿途有说有笑的百态众生。   不知为何,竟莫名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他们没有觉得异样吗?   这些人族,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   转眼已至城东牌楼下,郊外的路一览无余,两侧有竹林延伸开去。   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嬴舟轻掂了掂足尖,摆出一副活动筋骨的姿态。   早间出发,天色还黑着,没怎么注意沿途的变化,现下□□,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邪乎。   小椿仰起头,这个视角不太方便,只能盯着他的下巴。   “你还想再试试?”   “至少得搞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说完,他抬头端详着太阳的位置,定下方向。   哪怕仅是大步走,嬴舟加速之后也足底生风,小椿不得不抓着他的衣襟稳住身形。   花盆还是陶瓷的孔雀蓝,证明买过的东西不会凭空还回去。   小椿刚长出来的叶子也还在,那么这不知是结界或是术法的作用对他们而言应该是无效的。   身边的竹林渐次后退,依稀快到尽处。   前方的官道冷冷清清,满目是大片荒凉之景,放眼望不见一户农家,甚至连半只飞鸟亦不曾瞧见。   八方世界只听风响。   这份徒来的空无感持续了约莫有两炷香的时间,很快,嬴舟的脚步停下了。   小椿抬头一看。   不远处是金黄澄澈的稻田。   又回来了。   白石河镇。 第10章 白石河镇(四) 只是没想到,你原来也……   小椿又一次回到小镇的街市上时,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新鲜喜悦,看什么都觉得诡异。   说好的歌舞升平,满路花光呢?   怎么她出山当头遇见的人族城郭就这么阴间!   嬴舟耳边的碎发被扯得微微刺疼,终于垂目放下视线来,瞧见胸前的一缕青丝正挂在枝头,险些让她揪成了一把遮风避雨的帘帐。   少年语气凉凉的:“不是说不想走,要在这里多待几日吗?”   “现在满足你了,爱待多久待多久。”   小椿:“……”   不,她不想了。   而且最初自己也不是那个意思啊。   “福气东来”客栈照旧在迎来送往,年轻的伙计勾着腰身,笑得一脸喜庆,满口说不完的吉祥话。   嬴舟站在十步开外的大柳树下,环抱花盆的胳膊略紧了一紧,他低声道:“如今,要验证我们是否还在此前的那个‘白石河镇’,就看他了。”   小椿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愈发戒备地盯着那个圆脸干瘦的小跑堂。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接待他俩的都是他,倘若此人还记得白天发生的事,那么当嬴舟走上去时,他肯定会说……   “客官您回来歇脚啦……哟,盆儿您还带着出去呐。”店伙堆起讨好的笑,“路上辛苦,小的给您备点热菜热饭?酱鸭、烤鱼、狮子头,您爱吃什么?”   嬴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饭菜就不用了。”   随即问说:“我的房间在何处?”   他答得很顺溜,“二楼正数第二间呀。”   “怎么,可要小的带您上去?”   “不必。”他摆摆手。   折腾了半日,到此时进屋坐下来,窗外的日头已渐渐偏西,有极耀眼的暖阳笔直而绚烂地投射在桌边。   小椿被他搁在天光能晒着的一小块拱形的黄晕里,叶子尤其青绿。   “也就是说,我们一直都在最初的‘白石河镇’?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白石河镇’?”   嬴舟不置可否地从床头的抽屉内翻出纸笔,粗粗地打了个方框,“这是城镇。”   “左侧是城西,右侧是城东,我们从城东出去,然后——”   他用墨汁勾出一条硕大的圆弧,连接首尾,“又回到了城西。”   “哦。”小椿打了个响指,豁然开朗,“是不是就像鬼打墙?”   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喜欢鬼怪传说了,什么都能往其中靠。   后者略掀眼皮,“你就这么理解吧。”   嬴舟是个天生怕麻烦的人,言语间的敷衍压根不做掩饰,假如另换旁人在场,相处那么些时日不难察觉到他话里话外的嫌弃,也得亏是小椿,还觉得对方肯搭理自己,想来是对她很好呢。   她支起满身单薄的枝叶,一副苦恼之色:“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何会这样并不重要。   或许是哪个妖怪兴风作浪放下的结界,也或许是天降异象,星辰有变。总之走不出的死胡同已经在这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如何出去。   嬴舟捏着笔杆,轻轻在边沿敲了一敲。   按常理来说,他们出了城,应是直走往前,既然道路最终变成了弧向,那么一定在某处藏着不曾发现的,诱导人视线的误区。   “是这里吧。”   一条树枝忽的落在了纸上圆圈开始打弯的地方,“按常理来说,我们出了城,应该是直走的才对,既然最终成弧向调转,那么能动手脚的,只会在此处。”   像是有人刻意将山道从中截断,再凹成了一个圈。   小椿一语方毕,就发觉嬴舟侧着脸,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   她狐疑地上下一端详,“我怎么了?”   少年忽然有些认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原来也不是那么笨。”   小椿:“……”   他到底对人有什么误解!   “我好歹是个活了三千年的大妖,仅是对人间之事不甚明了而已,不代表我脑子有问题啊。白於山千万草木,数百走兽,最终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头颖悟绝伦的树精,说明什么?说明我已经是非常的出类拔萃了……”   她叉着枝叶据理力争。   嬴舟就看着盆儿里的树苗手舞足蹈地给自己脸上贴金,眼底的笑意正要牵至唇角,冷不防耳朵不自控地动了一动。   他骤然凝神,表情严肃地吸气嗅闻。   有什么味道……是绒毛的气味。   某种兽类身上的绒毛。   嬴舟的双目陡然睁大,猛地转向门边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对带簇毛的尖耳一闪而过。   出于追击猎物的本能,少年噌然一下原地跳起,后腿的筋脉好似在催促着肌肉,不住鼓颤。   “你在屋里好好待着,我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小椿:“啊?”   她还只来得及“啊”出前半声,眼底骤风铺面,再抬眸,房中连个人影也没有。   嬴舟跑到走廊上时,阳光洒出了黄昏的色彩,将半壁客栈都照出柔软的橘红。   他目光凌厉地横扫大堂,胸腔里有蓄势待发的声音,底楼几个食客抬头狐疑地往上看了两眼。   鼻中快速分辨着周遭各色各样的气息,嬴舟近乎三两步便跨下楼梯,直奔街市。   妖化作人形掩藏与尘世间的时候,假如道行高深,又有心遮盖自己的身份,纵然是同族也很难将其与寻常凡人区分开来。   但犬类不同。   狼犬的鼻子有别于其他走兽,特别是已开灵智的犬族,天生就拥有极强大的嗅觉。   嬴舟拨开吵嚷的行人商贩,顺着气味追踪。   城里有妖。   而且这个妖还行为鬼祟,特地扒在自己门口偷听……是有什么企图?   对方会不会就是这场异变的主谋?   当他在城郊稻田近处刹住脚,四下的天幕沉沉而降,铺开一大片幽暗的淡蓝色。   慵懒的虫鸣和蛙叫半死不活地呻吟了两句,倏忽间戛然而止。   嬴舟眼光一瞥,最后落在一棵矮槐树前,倒也不急着开口,只神情冷傲而淡定地注视着那处。   很快,他就听到一缕尖细轻嘲的笑声。   “不愧是年轻的小妖,体力就是好,跑得还真够快的。”   一个身形略显低矮的男子自树后步出,吊着三角眼,胡子拉碴,五官上下无不透露着蔑然。   “你不是故意要引我至此吗?”嬴舟并未怯场,一抬下巴,“这不正合你意?”   “说的是没错。”   小个子阴测测地一抹鼻尖,“不过你这小子,口气太大。”   他龇了龇牙,“我平生最不喜欢目中无人的年轻后辈。”   “是吗?”嬴舟自掌心拍开一柄裹燃着深红烈焰的长刀,“那你可得好好珍惜一下这刻时光。”   “往后,就没那个机会不喜欢了。”   刀光映着火光在刃上幽微地一晃。   他正要上前,突然察觉到背脊无端传来的压迫感。   嬴舟略一侧目。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又站了个一模一样的矮个子三角眼,同对面之人呈前后夹击之势,将他包饺子一样困在中央。   嬴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双生兄弟。”   “是啊。”对面的矮个子倨傲地活动脖颈,“双生兄弟就这点不好,什么都要均分着吃。”   “瞧你生得倒也整齐,本想着给你个体面的,可惜了。”   话音刚落,他就地掀开两道飓风,当场化作一头灰白相间的浅色猞猁。   威武雄壮的四肢拔地而起,足有两头雄狮那般高。   二者一前一后,双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山道上单薄的嬴舟,裂开大口咆哮了一声。   “既然不好分,那就只能腰斩了——”   猞猁类猫,獠牙都是前门牙尖而颀长,头圆嘴阔,舌上带钩,大嘴张开,能清晰的嗅到其间浓烈的腥味。   这猫妖吃过生食。   嬴舟见状,不紧不慢地收了自己的刀,继而垂首阖目。   暴烈的风火自足下一跃而上,将他周身裹挟于其中,两只猞猁一口还没下去,只看到目之所及里,火焰越升越高,猛然蹿了数丈,庞然大物一般笼罩在头顶。   两人犹自保持着张大嘴的姿势,斜眼往脑袋上看去。   刚露脸的月圆之下,银灰色的狼犬挺拔如山,一身毛发蓬松稠密,年轻又健康,那双利眼锋芒毕露,黑曜石般冷冽非常。   两只猞猁的耳朵顷刻就折到了脑后。   一句骂娘几乎要脱口而出。   居然是犬类!   还是这么大的!在圆月之下的犬类!   妖精从无羞耻之心,说认怂就认怂,当即掉头便要逃,然而这头狼的举止也足够迅速,利爪一抬,轻轻松松地将二者摁在掌下。   兄弟俩挣扎着蹦出几声猫叫,体会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当下也不放狠话了,转而开始上演一场精彩的兄友弟恭。   “我们两个人都有四五百年的修为,你一天吃两只,内里也承受不了的。”   另一个疯狂点头:“是啊,是啊!”   那边的指过来,“你先吃他吧,他妖力比我小上些许,你好消化。”   对方一听,这还得了,忙道:“不不不……你先吃他,他是我哥,妖力强盛,够你一夜间多涨好几年的修为。”   “他的妖力也不少啊!你先吃他,为了身体着想,听我的……”   “不不不,先吃他,长幼有序……”   嬴舟冷冷地睇了两人一眼,慢条斯理地抖抖毛发,一点也不着急。   *   秋夜阑珊,客栈内的饭点刚过,大堂中还零零落落坐着些喝茶闲谈的食客。   小二望见嬴舟上楼梯,自就热情洋溢地跑来问安了。   “公子您又外出忙去啦?嚯——”他这才看清对方手里的两个活物,“好漂亮的山猫啊,您哪儿得来的?”   他答得随便:“郊外猎的。”   伙计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位客人还有此等手艺呢。   嬴舟推开房门,正要把两头捆得结结实实的猞猁放下,目光往窗边一投,动作登时就停了——   本应待在桌案上的陶瓷花盆不翼而飞。   他在那里稍顿片刻,恍惚意识到了什么,继而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下楼行至后院。   将那盆安安静静搁在角落里晒月亮的白栎树苗给捡了回来。 第11章 白石河镇(五) 有时不得不奇怪。那个……   小椿捧起一碗水,兜头往身上浇。   不知为何,她对此已不如昨日那么愤慨悲伤,内心一派平静麻木,动作甚至还透出一股熟练。   “唉。”   她将破茶碗支在一旁,无比沧桑地抹了把脸,语气百转千回地一叹。   嬴舟欲言又止地将面巾递上去,“你还好吧?”   实没料到那老大爷真能见缝插针,本以为白日躲过一回,他便不会再惦记,不承想竟这般防不胜防。   小椿道了句谢,囫囵擦擦脸,“实不相瞒,我现在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味道了……”   嬴舟:“……”   被丢在角落里的两只猞猁见得此情此景,脑袋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敢情那盆儿里的是个草精?”   “嗐,早知道刚才就该声东击西的,干嘛非得和这头狼硬碰硬。”   “对啊。”他兄弟俩这会儿又热乎了起来,“吃只野草精也总好过让别人吃,听说他们这一族,大多容易对付……”   正在悔不当初,盘膝坐在地上的嬴舟闻之略一侧目,抛来一个堪称阴冷的眼神,后者顷刻闭了嘴,齐刷刷地蜷缩成团。   “你们俩——过来。”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伸出两指揪着对方的后脖颈,轻轻松松地拎在手里,往小椿的花盆前一扔。   命令道,“给她洗。”   猞猁们目瞪口呆,“啊?什……可我们从未有过养花草的经验啊。”   年长的那个忙附和:“对,对,在家我俩连菜都没洗过。”   说话间,嬴舟已往每人怀中塞了一个木桶,吩咐道:“好好洗。”   猞猁:“……”   小椿倒是颇为自己的根茎担忧,小心地提醒,“动作轻点,别把叶子洗掉了,才长出来的呢。”   嬴舟闻言,接着转向二人,重复道:“听见了吗?不要碰掉叶子。”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两头精怪只得忍辱负重地抄起巾帕,“……听见了。”   千百年来,从古至今,猫与犬果然一直势不两立!   双生兄弟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守在花盆边上,勤勤恳恳地擦拭嫩叶。   小椿长这么大岁数难得也享受一回暴君的快乐,十分新鲜地瘫在土里,抬眼端详了一番左右,去问嬴舟。   “怎么你就出去一个时辰,还能收两个小弟回来?”   他说不是小弟,“是人质。”   少年坐在茶几旁的圈椅内,分明只是随意将胳膊往扶手上一搭,却无端坐出了一副土匪头子的气势。   “下午他俩在门外偷听来着——诶,你们。”   嬴舟一颔首,“白石河镇的这些怪事,是你俩干的吗?就为了困住我,好吞噬妖力?”   乍然被点名的猞猁们虎躯一震,面面相觑而后疯狂摇头。   当弟弟的反应甚快:“当然不是!我们兄弟二人要有这手笔,还能让您给轻而易举地摁在掌下吗?您说是吧……”   他一番话倒讲得非常圆滑。   嬴舟料想也是。   “你们也出不去?”   那哥哥满脸一言难尽,“何止是出不去,我们俩待在这镇上多日,算算时候……都该有三个月之久了。”   他胳膊一顿,不由自主地从扶手上松了下来,有些意外地同盆里的小椿遥遥对视。   三个月。   嬴舟着实想不到会有如此漫长。   “三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都是同一天?”   “那可不。”弟弟垂头丧气地给树苗浇水,浇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镇东的铁匠每日早起都要朝西打个喷嚏,米店运货的骡车走到花市就坏,糕饼铺也不出新的甜食了,日日全是梅花糕、栗子糕、枣泥山药……”   哥哥:“再这般过下去,我不疯谁疯。”   嬴舟奇怪:“就没想过找法子破解?”   一百多天,哪怕把白石河镇一寸一土的翻开看也足够了。   “想啊,什么办法没试过?那不是都没用么?”弟弟煞有介事地晃悠着帕子,“您老肯定也发现了,这必然是哪个不讲武德的妖怪胡乱作法。   “早些年,我倒听闻有一种把人困在时间之囚的禁术,如今瞧着,对方的术法多半是仅对人族起效,能够反复洗去记忆,对妖族却是一半一半。你看见镇上的那些凡人了?今日说话做事,明日说话做事,好像压根都没发觉重复了几个月!”   年长的那人眼珠微动,悄然计上心头,往嬴舟身侧挪了挪,张口套近乎。   “老大,俗话说得好,要冲破结界,无法智取时便只能强攻。”   “但凡困入此间的妖,灵力强过施术之人,这障眼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精怪之间的较量简单粗暴,尤其是某些奇巧的幻术,的确是有妖力强弱的压制之说。   嬴舟正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快斜眼睇他,“所以你们才处心积虑地把我引去郊外?”   “嗐……”大猞猁笑得甚是谄媚,搓着两手给自己辩解,“那不也是无奈之举嘛。”   他弟弟何其了解他,当即也凑了上来,朝嬴舟循循善诱,“老大,以您现在的妖力,依我看离破结界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他提议,“不妨把这棵草精吞掉,横竖他们这类精怪也不易长活,留着也是浪费天地精华。”   小椿:“???”   你们礼貌吗?   还当着人的面如此大声地谋划。   嬴舟刚要开口,话头便被人横空截走,那棵仅半臂之长的树苗煞有介事地叉着腰。   “慢着,慢着——”   “什么叫‘浪费天地精华’啊?三界灵气里大家同生同长,谁也没碍着谁,怎么少我一个就多你一口饭吃了,我们当草木的,平日里还在任劳任怨地给众生清洗空气,不能端碗吃饭放碗骂娘吧。”   知道她念叨起来没完没了,嬴舟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听觉污染,索性调开了视线,用小拇指戳了戳耳朵。   “以及,我不是野草精,我是白栎树,原身有十五丈之高,活了三千六百六十七年……知道三千六百六十七年有多长吗?大概也有一、二、三……十个你的年岁总和。”   小椿立在花盆中振振有词。   两头猞猁精先还低着脑袋老实听训,余光不经意瞅到窗外,表情逐渐显得有些可怕,再从可怕变作惊恐。   小椿:“不要小看树精哦,我们命长着呢——不管是当年天现十日,还是后来帝台封神,我通通见识过……论辈分你们还得叫一声祖奶奶。   “一千年前的天生石猴知道吗?现在西方成佛了的那个。他在天界闹成一团的时候,还有掀翻的金龙耳圆杯砸到白於山来……”   猞猁们已然瞠目结舌,竖着爪子指向她背后,面容惨白嘴唇哆嗦。   但见原本夜色悄冥,月朗星稀的长空下,硕大的一条深绿巨蟒缓缓逼近窗边,其头之庞然,几近有一室之高,鳞片泛着幽邃的清辉,瞧上去冰冷至极。   猞猁:“你、你……有……有……”   “嗯?”纤细的树苗不明所以,“我有什么?”   蛇信子腥红暗沉,犹在嘶嘶喷吐。   嬴舟的头刚转回来,怔愣地看着这一幕,神色瞬间就变了。   “小椿!”   他喊出声的刹那,四肢无令先动,充斥着浊臭的巨蟒之口正张成了一方深不见底的古井,倾盆而落。   嬴舟抱着花盆就地一滚。   “哐当”巨震响在他脑后,裹挟着难以言说的劲风冲击。   蟒口应声砸下,连窗带桌一并咬碎在利齿之间。   完了还不解气,发泄似的直冲着四人补上一段尖锐刺耳的咆哮。   “什么东西?”趁蛇头让窗口的破洞给卡住,嬴舟护着陶瓷盆朝门边挪了挪,匪夷所思地问道,“在人族的城镇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它不想活了吗?”   猞猁弟弟欲哭无泪,“这位爷十日内已经连吞了四只小妖了,多半杀红了眼,眼看着八成是失了智,哪里顾得着什么想活不想活。”   嬴舟上一刻还打算抚掌抽刀,一听闻“连吞四只妖”,当机立断,抄起小椿拔腿就跑,跑得格外果决,毫无犹豫。   巨蟒俨然在城中搅出了翻云覆雨的阵势,全城的百姓皆张皇失措地跑上街查看,一时间惊叫、哭喊、厉声呵斥,简直难绝于耳。   因为有入魔的“天罚”悬在头顶,正儿八经的妖很少会主动伤人,那蟒蛇精从客栈内挣脱而出,顿时马不停蹄地朝嬴舟的方向紧追而来。   他双腿修长无比,一旦动了真格逃命,几乎是离地起飞,等闲不可企及。   小椿在其怀中险些快给那风势吹折了腰,说话都漏气。   嬴舟勉强摊开掌心替她护着脑袋,迎风大声道:“除了那个奇怪的‘盾’,你还有什么别的绝技吗?”   “绝技?”   她想了想,“开花算吗?”   嬴舟:“什么?”   后者当场给他表演了一番,用并不存在的手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一捧鲜亮饱满的栎树花,献宝般地往上递了递。   “……”   他默了半晌,“还有吗?”   小椿旋即伸出两手,麻利地凝聚起周遭的水汽,给他捏了一团透明的泡泡……观赏性极强。   或许是感受到从他的眼角眉梢间倾泻出的嫌弃,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其实若我恢复一点妖力,哪怕是可以结成实体,能用的术法还会再多一点……”   “好了,不用忙了。”嬴舟疲累地打断她,“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了。”   小椿:“……”   其实她还想再解释解释……   巨蟒精在身后追得很紧,从沿途横扫千军的的动静就能听出,它距离此处也不过十来丈之远。   大蟒不管不顾,逶迤的蛇尾活似狂风过境,径直将沿途的房屋店铺掀得七零八落。   嬴舟灵活地穿梭于白石河镇的大街小巷之中,不时偏头躲开飞砸而来的破瓦烂砖,姿态堪称游刃有余。   鸡飞狗跳地逃了半日,两头猞猁终于苟延残喘地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在他两侧。   “老大,你跑得也太快了!”   “怎么不等等我们!”   他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等你们?”   “我们哥俩不是你抓来的吗?对自己的猎物就没点护食的本能么!”大猞猁义愤填膺。   另一只显然累得不轻,仅仅是要跟上嬴舟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   “老大,你……你这究竟是什么狼?怎么腿这么长……”   交谈之际,被巨蟒拦腰咬断的半截梧桐迎面倒下,猞猁们避之不及,窜得手忙脚乱,嬴舟却是行云流水地一跃而起,踩着梢头借力,又稳稳当当地落地接着跑。   期间还能抽出闲暇向他们问话:“城里到底困了多少妖?”   “那可不好说。”猞猁弟弟气喘吁吁,“最初几天大伙儿倒是聚在一起讨论过对策,十一二三是有的,可惜毫无进展。”   大猞猁接过话:“到后来日子越久,情绪越焦灼,现下都各自为政,人人自危,还不知有多少是藏在暗处的。”   嬴舟道:“也就是说,只要一入夜,所有的妖就跑出来大乱斗了?”   “是啊。”他应声,“又盼着能有人早日提升妖力冲破结界,又恐自己被别族吞噬,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胆战心惊。”   这不是养蛊么?   “啊,小心!”小椿指着高处行将倒塌的一座塔楼,嬴舟膝盖弯而施劲,险之又险地擦着边避开。   倒是其中一头猞猁被砸了个嗷嗷叫。   他脖颈处有极明显的一条血痕,混乱之间不知在哪里划破的。   小椿在颠簸的花盆里见了,动用起这些天来积攒的些许微薄妖力,借根茎中的水分聊胜于无地治愈这点伤势。   顶着一脑门血的大猞猁瞧得真切,没曾想她还有此等绝技,当即嚷嚷道:   “草!给我也治治。”   后者闻言大为不解,转头看向嬴舟:“他怎么还骂人呢?”   嬴舟:“……”   有时不得不奇怪。   那个叫白玉京的,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 第12章 白石河镇(六)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自……   精怪妖化后的形态大小通常是由自身妖力的强弱来决定的,这条蟒蛇单是个头就有三四个嬴舟那般大,加之蛇类的前行速度本就不慢,兜兜转转跑了一整个城,谁也没占到上风。   小椿回头盯着一直张牙舞爪,紧追不舍的巨蟒,禁不住问道:“不是说妖怪吃人之后入魔,天界会下天罚铲除的吗?”   “对,没错。”嬴舟抱着她,语气微喘,“可妖怪吃妖怪就不影响。”   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两只猞猁自打被擒之后便未再恢复人形,毕竟本体的四肢更为发达,正适合逃命。   嬴舟左右轻睨一眼,心底里也萌生出想要妖化的念头,倘若是狼犬的自己,应该可以跑得再快些……可惜带着小椿,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揽住花盆——总不好张嘴咬着。   辗转为难的时候,脑后忽然一凉。   嬴舟反应之快,急急勾头侧腰,腥臭的藻绿毒液笔直如箭,正呲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上,将青石砖的地面消融出参差不齐的凹坑。   因为此前脚力太快,甫一急刹,直在街上划出凌厉的一弯弧线才停下。   他看了看足边,继而抬手冷冰冰地擦去面颊上被毒水溅到的伤处,目色凛冽地注视着对面张扬的蛇头。   那细长的信子正跃跃欲试地吞吐颤动。   他一手搂着盆儿,另一手五指摊开,燃火为剑,斜护在身前。   大蟒支起半截身子时,近乎与三层的客栈一样高了,落在幼嫩如小椿的眼里,无异于是庞然巨物。   她的视线从难以用目光丈量的强敌上收回,在四野的残墙断壁中逡巡片刻,最后,不自觉地移到咫尺间的嬴舟脸侧。   火光与月光交织的橙黄,闪烁不定地跳跃在他线条明朗的轮廓上。   少年的双眼目不斜视,满身紧绷而蓄势待发,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弦,清晰地呼吸起伏里,能听到独属于犬类的,发自喉头的呜呜低吼声。   小椿安静地凝视了他许久。   或许直至此刻,她才隐约明白自己于嬴舟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包袱。   其实长久以来,小椿并非不曾看出对方的头疼与无奈……   只不过是装作无知无畏的模样,想要自私一点,想要这个萍水相逢,又有那么一点温良好心肠的少年能带她走得更远些。   巨蟒发现嬴舟有要同自己正面交锋的意图,蛇尾抖得愈发激烈兴奋,张口就闷头冲他连咬了好几下。   体型大有体型大的优势,而体型小自也有体型小的益处,它攻击虽猛烈,奈何嬴舟躲得灵活,上下翻飞,三进三出,当真全须全尾。   这就好比平日里驱赶蚊蝇,明知捏死对方比踩死蚂蚁还容易,可偏偏奈何不得,还得瞧着他挑衅般地在眼皮底下招摇过市。   几个回合的躲闪之后,嬴舟终于找了根旗杆落脚,放眼一扫,看到瑟缩在暗处的两头猞猁,朝小椿道:“带着花盆我放不开手脚,一会儿你先跟着那两兄弟跑远些,待我甩开了这条蛇,再来寻你们。”   末了,补充说:“放心,他俩不敢怎么样,毕竟还指望着我送他们出去。”   一番叮嘱言罢,他特地静默了一阵,等着怀里的树苗给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   平日里她一张嘴嘚吧嘚吧个没完,现下却莫名其妙地沉默不语,居然良久未曾出声。   嬴舟:“小椿?”   臂弯间的花盆没有回应他。   只见迎面的蛇尾当头挥舞而来,嬴舟顾不得许多,纵身而起的同时抄起长剑作格挡。   耳畔扇过的劲风近乎有力拔千钧之势,扇得他直咬牙,止不住地往后退。   但从始至终,那棵树苗都毫无动静。   “小椿?”   “怎么不说话?”   嬴舟开始觉得不对劲,抽空迅速地低头一瞥,白栎的幼苗了无生气,普通得就像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草。   莫非是此前的毒液溅到土壤中去了?   方才混乱成那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顾好她。   而另一边,或许发觉个头太大施展不开,这巨蟒学精了,刻意控制住身形,趁嬴舟走神的瞬间,一嘴冲着他面门咬下去。   滚烫的烈焰冲起细碎的火花。   琥珀色火焰化成的长剑不上不下地卡着蛇嘴,剑柄处是少年小臂鼓起的青筋。   僵持不过半刻,蛇尾便顺势一个大力横扫,径直将他拍飞。   “哐当”一声,孔雀蓝的陶瓷盆一摔就坏,碎得毫无悬念。   嬴舟起身时飞快望了一下小椿。   现在也来不及去细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脑中急速地一权衡,他率先跑位引开巨蟒,向近处的两只猞猁喊道:   “去帮我看着那盆树苗!”   后者被叫得一懵。   “怎、怎么看?”   “随你怎么看!”嬴舟不停歇地与蛇尾交手,“在附近找个什么碗……盆儿,要么衣服也行,把它先兜好,寻到机会就往郊外逃!”   猞猁先犹在迟疑,让他喝了一句:“还不快去!”   忙讷讷地颔首应了,连滚带爬地冲进战局的边缘。   没有累赘的束缚,嬴舟应付起来明显比先前更能放得开,他浑身不知哪儿有那么多的火可以用,一闪到大蟒背后,便毫不犹豫地换上长弓,追星逐月般激射数箭。   好在,这巨蛇虽叫别族的妖力侵蚀了神智,但多少也分辨得出,在场的人中,唯有嬴舟的道行是最高的。   他吃上了瘾,对微不足道的树苗精和猞猁全然不感兴趣,只一心奔着这头年轻力壮的狼妖。   嬴舟溜着他渐渐远离街市,往相反方向且战且逃。   大猞猁已换回人形,吓得满身汗毛直立,一边时不时去瞅蟒蛇精有没有回来,一边慌不择路地捧起洒在地上的泥土,将树苗拢进自己的外袍里。   弟弟催他动作快些,兄弟二人夹着尾巴开始在白石河镇的巷子间逃窜。   明月渐上中天,层云如绵,苍穹之下是一片狼藉的临河小城。   除了饥不择食的大蟒,似乎亦有别的妖怪在此间浑水摸鱼,四面八方乱作一团。   东方一簇烈火刚熄下去,西方就有雷电滋滋作响。   嬴舟打得很艰难,与其说是艰难,不如说是在找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纵然狼的夜间战斗力极强,在这条巨蟒面前他也未能占得半分便宜。   妖力消耗得很快。   嬴舟遍身挂彩,掌心里搓出的焰火明显比全盛之时少了一多半,心头已经琢磨着要不要化形开溜。   可就在这时,大蟒紧咬不断地攻势倏忽一顿,它昂起蛇头举止奇怪地向别处张望,仿佛是发现了什么。   那东西约莫比嬴舟令它更感兴趣,当即一扭腰身,窸窸窣窣地游走了。   少年拉满的弓才要凝箭,见状终于松了口气,火焰在手心里呲了个烟,难以为继地消散开。   好在对方临阵转向,否则刚才那一击,自己真的不一定能抗住。   还没等他放下心,冷不防瞧见巨蟒离开的轨迹,沉下去的气瞬间又提了起来,暗道不妙。   糟了——   两头猞猁正一个骑在另一个背上,老实听话地按照吩咐在郊外铆足劲飞奔。   遥远的半空中,巨大的黑影活似一艘船舰,由高而低,渐次逼近。   待得兄弟二人发现异样之时,俨然为时已晚。   大蟒宛若流星坠地,肥硕的蛇身狂乱扑腾,将两人一木砸得七零八落。   小椿仅剩的白於山泥土本就不多,而今又随着大猞猁摔得四仰八叉,余下的泥壤简直少得可怜。   嬴舟姗姗来迟,环视着眼前的这一片混乱,心急如焚地喊:“猞猁,你们怎么样?!”   那大猞猁因是人族的形态,摔得尤为惨痛,满地打滚,哀哀指责:“你不是说要把它牵制住的么?嘶……怎么还叫它打到我们面前来了……”   他歉疚地抿唇,“是我不好……”而后又飞快问道,“我的花呢?”   “你的花……”   嬴舟视线流转,很快就发现了斜插在土里的树苗。   正当此时,于地面挣扎的巨蟒稳住了身形,竟一侧头,张嘴便要把小椿咬入口中。   他吓了一跳,反应不可谓不快,燃着火苗的鞭子宛如疾风骤雨,利落地裹上了大蟒的脖颈,堪堪在蛇口距离幼苗不过几寸距离之际,狠狠地将其拉住。   这是一场极为困苦的僵持,他简直像是拼尽了全力,肌肉绷得线条分明,足下的青石板被压得几欲裂开。   两只猞猁还算能见机行事,趁嬴舟拽着蟒蛇精,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地上刨土往怀里装。   口中不住道:“快快快——再快点儿!”   “那株树苗还活着吗?”   他紧握的火焰鞭成了一条岌岌可危的直线,倘若不是妖力聚成,多半已经断了。   “瞧瞧枯萎了没有?”   嬴舟扯着嗓子喊。   他话音刚落,在场众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流动的某种不同寻常的灵力。   好似遍野山河,长空万里间的所有水汽皆自发地,源源不绝汇聚而来。   甚至吞吐呼吸也能体会到这股浓烈的湿意。   如此庞大的灵力和妖力在短时间内交织,但凡成了精的妖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嬴舟和两只猞猁仰望苍穹,目光最终静止在了半空高处的一点上。   那些水流便开始有了实质,仿若数条透明无色的丝绦,从极远极高处飘然而下,或自八方草木里辗转潺湲。   一时间,细密的水珠漫天纷扬,辉映着月华皎白的光,像天河坠入人间。   明瑟暗闪,浩瀚又幽邃。   那场面之恢弘磅礴,隐约连夜幕星辰也为之躁动。   而随着水流愈发厚重沉淀,在夜空里逐渐凝成一个柔软的水团,此后慢慢初显轮廓,是少女青涩单薄的模样。   “她……”   两只猞猁目瞪口呆,“她居然在这里修成实体……”   精怪炼就人形是一生当中顶顶重要的大事,除了五百年一场脱胎换骨的雷劫,就数这个最为关键。   不少小妖会择良辰吉日,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舒心愉悦地享受由兽变人的过程。   哪里有她这样随便的!   他们自不知小椿被天罚削去修为的前尘往事,嬴舟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月夜下那具躯体褪去水渍,化成实质的刹那,他收了长鞭,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稳稳正正地接住了她。 第13章 白石河镇(七) 她大放厥词:“你尽管……   小椿往下坠落时甚至还没睁开眼,好在她身量轻,只觉得压到了两条臂力结实的胳膊,惯性地朝后仰了仰,很快又被人给抱了回来。   视线悠悠拉开一寸微光,她眨了眨双目,先是望见嬴舟满头大汗的脸,而后才摊开十指,端详起自己的两只手。   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她握了握,又握了握,真实的力度透过指尖传来,有触感了……   从树苗里凝成实体当然是天方夜谭,得亏了还有远在白於山的栎树妖力,饶是如此,小椿打从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希望。   “真的成功了?”她翻来覆去看手心手背,觉得十分运气,“看样子前日里灌的那两泡羊粪也不是全然没用嘛。方才我在‘灵境’内冥想,就感觉到经脉通畅,神清气爽,有绵延不绝的力量朝外涌出……”   嬴舟托着她,正心有余悸地无奈摇头,余光瞥到卷土重来的大蟒,当下出声打断:“前面!”   少女的话音猝然一止,在侧目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坚韧又犀利起来,只那么轻轻地抬起手掌。   巨蟒的蛇口迎头咬下。   “哐当”一声。   动静响得尤为剧烈清脆。   是尖锐碰上刚硬后撞击而出的声音。   伴随着大妖的威压,鼓动的劲风以之为中心涟漪一样迅速推开。   旁边的两只猞猁都已闭眼不敢再看,然而奇怪的是,周遭并未浮起预想之中的血腥气。   兄弟二人轻轻掀开眼皮。   只见那巨蟒之口距离少女的手仅半指长,却愣是顿在那里,无论如何无法寸进。   大开的蛇嘴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屏障挡住,尴尬而僵硬地卡在半空。   一对细眼尤为惊异。   小椿挑衅而倨傲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轻轻一抬下巴。   后者终于茫然地撤回了嘴,两片坚硬无比的獠牙居然出现了细碎的蛛网裂纹,蛇信子朝前打了个转悠,尝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   大蟒显然非常惊愣,惊愣之后是更加狂躁不已的攻击,暴烈的嘶鸣夹杂着恼羞成怒,简直像在撒泼。   嬴舟抱着小椿寻了个空阔之地落脚,提醒她远处的树苗,“当心那边。”   她闻言在他怀里抬手一抓,瞬间给自己的小本体也罩下一块白栎壳。   兵荒马乱间,任凭四周如何狂风飞卷,地上的幼苗依旧安然不动。   总算不必委屈在逼仄的花盆内,小椿从嬴舟臂弯间下来,颇为轻松地左右活动了一番肩颈。   少年看着她的样子,仍旧带着几分犹豫地问:“你如今,身体不要紧吧?这样的攻击,吃得消吗?”   后者两手“啪”地合拢成拳,在胸前扳得“喀咯”有声,“没事儿,这点力道九牛一毛。”   她大放厥词:“你尽管放开了打,输了算我的。”   那双眼眸中有光,眉目间的自信几乎就要溢满而出,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小促狭,纯粹得像个孩子。   嬴舟望进眼底,没缘由地怔忡了一下,忽然也跟着晕开些许笑意,竟无端觉得肩头一松,心情莫名地疏朗了起来。   “好。”   少年把眉峰一挑,从掌心里拉出一把厚重内敛,烈焰裹身的巨剑,难得陪她嚣张恣意一回。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拎着剑柄,疾步冲上去的瞬间,小椿笔直地站在一旁,双手扣在心口结了个印,凌厉地往前一送。   也就是在这刻,嬴舟的四肢,尤其关节,清晰地腾起几缕稍纵即逝的金色水光。   而正瘫坐在地的两头猞猁同样狐疑地打量着自己身侧平白出现的一块草木金印。   有了白栎壳这能挡万钧的护盾,嬴舟简直肆无忌惮,大喝之下,扛着重剑只顾闷头一阵狂砍。   巨蟒粗阔的蛇尾不住在他身遭狠砸而过,掀起的碎石断木个个硕大如斗,阵仗翻天地跃起又落下。而不管对方的攻势来得有多汹涌难测,他一概视若无睹,在毒液与术法间毫发无伤地横冲直撞,重剑每一敲击,都会在地面崩出不小的裂缝。   这种单方面的碾压输出,打得大蟒很是被动,它几乎气恼到了极点,想不通方才还柔弱不堪一击的小鬼,怎么突然刀枪不入。   巨蟒鼓足气力,随着一声暴怒如雷的嘶吼,蛇牙内犹如暴雨梨花射出无数细小的毒针。   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猞猁兄弟立马双双抱头,正以为“我命休矣”,不承料,那些毒液打在头顶时却平白弹开,分毫未曾溅到身上。   周围好似浮着一张肉眼不可见的护盾,严丝合缝地庇佑左右。   大猞猁不解地抬起手,试图去触碰什么,可胳膊伸出去老长,依旧空无一物。   两人面面相觑,再仔细观察蟒蛇精身旁,正浪得上蹿下跳的那头狼妖,很快就知道自己是被谁罩了,当即感激涕零地爬地而起,直朝小椿跑去。   万万想不到这根草看上去貌不惊人,还能有这等神通!   毕竟在妖族当中,大家的术法都以简单粗暴地“杀杀杀”为主,极少有愿意静下心专研医术和防御术的,顿时如见救星。   兄弟二人一路用膝盖滑着跪在小椿脚下,感动道:“姐姐!”   “我们以后就靠您了!”   小椿:“???”   这如意算盘不打都响。   倘若可以仰赖她强大的防护术法,便不用担心被别的妖偷袭吞噬,活着出去指日可待!   另一边,嬴舟眼看越打越占上风,索性把最后一点妖力也倾注于重剑中,横削一招,血气飞溅地给那大蟒拉出条狰狞的口子。   接下来就只要一鼓作气——   他扛着剑在临近的一棵老槐上借力,从高处跃下,锋芒对准蛇精的七寸,气势鄙人。   就在这时,旁侧正专心抱小椿大腿的猞猁弟弟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缺月挂疏桐,长风呼啸过耳。   他在兄长的聒噪声里自语了一句。   “快到寅时了……”   客栈旮旯放着的铜壶滴漏不紧不慢地落下一粒水珠。   漏箭悠悠沉淀,直指寅初时刻。   嬴舟的重剑刚要劈到大蟒的后颈,倏忽间,周遭的场景一扫而空。   像是时光骤然倒退,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当中撕下,一切又归于原位似的。   “轰”然一阵重响,巨剑砸在荒凉空寂的城郊,还弹了两三粒碎石。   苍穹一轮圆月明澈如镜,竹林随风轻扬,有静谧的沙沙声传出。   周遭安静极了,静得仿若落针可闻。   嬴舟环顾四野。   那巨蟒、猞猁、混乱不堪的战场,一切的一切统统消失不见。   身边除了同样一脸懵的小椿,什么也没有。   他砍了个寂寞。   后者张口结舌地望望南,再转头回来望望北,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是……”   什么情况?   他将剑插入土里,力竭地靠上去歇气。   “不知道……看附近,应该还是在城郊。”   但似乎并非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   “大蟒蛇呢?”小椿戒备地凝视幽暗的竹林深处,一面倒退着小跑至他身前。   嬴舟力倦神疲地摇了摇头。   他打了一整宿,真是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   末了,隐约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会不会是……新的一日又重新开始了?”   小椿摊手耸耸肩膀,明显不置可否,只眨巴着眼睛与之对视。   由于疲累,嬴舟半个声儿都不想出,手肘搭着剑柄,目光无处安放,索性百无聊赖地回望她的视线。   对方却并不回避,反而新鲜地一挑眉,更加专注地盯着他。   很奇怪,大概是之前在白於山没见过几次面,习惯了小椿树苗的样子,如今突然有了副人身,嬴舟竟觉得有些陌生。   原来她的眉眼是这样的吗?   好像比印象中轻俏不少。   那份长久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光。   只听“呲啦”一下,小椿被他那柄带火的重剑给燎到了。   “哇,好烫好烫……”   嬴舟才回过神,忙将兵刃收了,颇感歉疚:“对不起。”   大概是草木易燃,他拍了好一会儿才替小椿灭掉袖摆上的火,“要么先去城里看看?”   她对此倒是无异议:“好。”   临行前,小椿拿嬴舟的外袍兜成袋子,将自己凄凉的树苗和土壤装进去——等回到市集,再去买个结实的花盆吧。   行至白石河镇外的那片稻田时,照例是晨曦初绽,天光破晓之际。   远远瞧过去,满城祥和,人流如织,半点不见昨日黑烟四起,遍地狼藉的景象。   嬴舟同小椿走在城中那条热闹的长街里,又一次谨慎的审视周遭,总算对这个古怪的术法有了些许认识。   难怪昨晚上那条蛇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原来每逢早晨,万事万物都会恢复原样,把城砸了也没关系。   白石河镇上的居民全无所觉,每日仍是开启新篇章的愉悦之色。   反观嬴舟两人。   再度站在“福气东来”客栈门口,双方的眼底下或多或少带了点青黑。   年轻朝气的小二又来了,欢欢喜喜地接客:“客官身体安康,两位住店吗?请问……”   他没了脾气:“一间,上房,二楼靠中间。”   店伙:“……”   他噎了一下,大约是没料想来客会这般熟练,很快续上话,“咳……好,二位一间是吗?一间上房——”   嬴舟听见他说“二位”,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旁边的小椿已有了自己的身体,话音一沉吟,犹犹豫豫地截断。   “呃……”他不太自然地飞快瞄了她一眼,纠正道,“两间……嗯,两间吧。”   幸而伙计倒也不在意,扭头又朗声道:“两间上房,贵客二楼请——”   带路的还是那位执着的老大爷,不知为何,明明抱着树苗的是小椿,偏生还是要转头来询问嬴舟。   “这位公子……”   嬴舟:“家里不爱养花草,我知道这是白栎幼苗,不能种在盆内,等回了家会移栽进土里。”   “……”   大爷嘴唇嗫嚅半晌,似乎觉得有哪里古怪,但又说不上来……   到了二楼,客房仍是此前的那间,嬴舟抬手挥开了欲前去打扫的老店伙,自行推开门。   而小椿则轻车熟路地跟着他往里走。   后者正在床边坐下,抬眼就看见她动作自然地拉出一张椅子,捡了个破陶罐,麻利地安置树苗。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作罢,隐约猜想自己哪怕直言点破,人家八成也不明其意吧,索性就不自取其辱了。   小椿给□□换了个简陋的临时居所,她现在有了实体,哪怕被困囚笼心情也比之前愉悦了不少,还一脸的跃跃欲试。   “嬴舟,嬴舟,那我们现在准备干什么?”   他摸索着自己身后的棉被,回答得很干脆:“睡觉。”   “什么?”小椿大为吃惊,“你怎么还要睡觉?”   少年强忍着无奈,自鼻息里调匀呼吸,努力地耐起性子:“姑奶奶,我和人打了一晚上没停过,我也是□□凡胎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休息休息吧?”   狼犬皆不擅持久战,一场恶斗下来他必须得补充体力。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忙露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热络地殷勤道:“您睡,您睡。”   “我给您把风,白栎壳罩三层,您放心地睡!”   继而说到做到,当场给他落了三个护甲,龟壳似的密不透风。   嬴舟瞥着她一个人在那里风风火火地瞎忙活,放了门前的栓,又落下卷帘,整个给他挡在窗边,还真有点放风的意思。   他禁不住啼笑皆非,“别了,你只要看住你那树苗便好,就你这样成日在我面前晃悠……”   本想说“有碍观瞻”,话语却倏忽一顿,脸色显出几分犹豫,真实情感地纳闷道,“从老早我就想问了,你穿的这身……”   嬴舟琢磨她的打扮,表情实在很难描述,“到底是,哪族的服饰?”   颜色似灰又不似灰,旧扑扑的,仿佛浆洗过多回。   看不出究竟是衣裙还是衣袍,总之是一堆破布烂条挂在身上,着实不好评价。   小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端详了一番,笑得颇为随意。   “哦,这个啊。”   “其实是久远以前,有一回我在白於山树上,瞧见一个过路的书生作此装束,那会儿也不知晓外头的人是何风俗喜好,便照着他的衣着变化,想着应该和大家差不离吧。”   “怎么?”她问,“不好看么?”   “……”   嬴舟私以为,这已经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而是丢不丢脸的问题了。   或许发现了他神色的一言难尽,小椿倒是浑不在意,“小事情,小事情。”   她转身往街上瞧去。   “让我来瞅瞅,现在的人族爱穿的都是什么款式。”   说着,很快便盯准了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十六七的女孩子,想来品味不会太差。   她于是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屋内卷起了一阵由青叶聚成的风,像是浓重的青山袭面而来,兜头将小椿包裹于其中。   骤风稍瞬即逝。   待视线中的树叶消散之后,原地里只剩下一个衣袂银红,长发如瀑的身影。   她发髻上梳着两条精巧的小辫子,点缀着与衣裙同色的流苏,十分衬气色。   也不知是该夸外面那位姑娘会打扮,还是该夸她好眼光,这套装束甫一上身,整个人瞬间就鲜亮了许多,有深山清露一样的明秀从眉枝间透出来。   妖和人一样,亦有容貌美丑之分。那些本体生得端正整齐的,大多修成人形了,五官也不会太差。或许树犹如此,她大概算是长得很清秀的草木了吧?   嬴舟看着小椿低头扯了扯裙摆,又特地给腰间加了一节别致的树枝当做点缀,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问道:   “这个怎么样?”   “好不好看啊?”   鲜少能听见有人问及自身模样时这般干脆坦荡,嬴舟望向她,瞧着瞧着,自己则先轻笑了一声,嗓音里满是纵容与无奈。   “嗯,还可以。” 第14章 白石河镇(八) 话还未说完,耳朵忽然……   白石河镇按部就班的这一日是个日晴明媚的好天气,且不论枯燥与否,至少气候甚佳。   假若日日是雨天,想来心情还要糟糕。   趁着嬴舟休息,小椿将自己的盆儿搁到阳光底下去,哼着小曲儿,细细地拿绢布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不晓得是因为蛇类普遍不喜白昼出行,还是因为受伤太重。昨夜眼见着打得昏天地暗,今早却满城平和,一派相安无事,也不见谁出来搅风搅雨。   嬴舟这一觉睡得极好,几乎是酣甜无梦。   他猜想自己约莫睡了有三个时辰,朦胧间,能瞧见日光鼎盛而绚烂,或许才至午后。   而趴在窗边的人影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忽然窸窸窣窣地朝这处跑来。   嬴舟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目,那张清丽明朗的脸就搁在自己枕边,一对水眸过分清澈烂漫,一转头便猝不及防地与之对视。   “……”   这人又在干嘛?   从前小椿当树苗的时候,再不安分,也只是聒噪话多,现如今有了身体,嬴舟便愈发难以琢磨她的举止了。   偶尔疲惫,时常心力交瘁……   他在枕上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问道:“又怎么……”   话还未说完,耳朵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   那是五指漫不经心地在来回揉捏,最为敏锐的肌肤上清晰地留下对方指尖的温度,甚至连经脉的律动也一清二楚。   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睡意一扫而光,当场清醒。   嬴舟“蹭”地坐起身来,两手欲盖弥彰地捂住双耳。   几乎是一瞬间,脸就红了。   小椿作势支着两肘趴在床沿新奇地看他:“嬴舟,你的耳朵……”   他慌乱中带着点赧然地别过头,“耳朵……”   手倒是紧遮着没松开,“耳朵又怎么。就,妖力不稳之时,总会有一些本相露出来,那很多精怪都这样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勉力维持一本正经,至少表面上很镇定。   这话虽没错,但其实对于寻常的妖怪而言并不多见。   往往只有在妖力行将耗尽,或是精神极度动荡才会现出兽类的特征——比方那只走火入魔的狮子精。   可嬴舟不同。   由于体内混杂着狼妖和犬族的血脉,他的灵力常常失控,自小就比同龄人长得要慢,在维持人形上更容易出岔子。   偶尔只是精神疲惫了一点,睡上一觉,第二天就会支棱起一对耳朵。   很让人尴尬。   血脉的劣势他当然不愿承认,因此一直以来都试图掩饰自己的这一缺陷。   不过小椿显然在意的事情与之毫不相干。   她还挺高兴呢:“嬴舟!你耳朵摸上去好软,薄薄的一片……连骨肉都是软的。”   说完并认真回味片刻,感慨道:“太舒服了。”   “……”   他忽然不知该用何言语来回应。   因为对方瞧着,似乎当真是在真情实感地赞美自己耳朵的手感。   “这不像狼耳吧?”小椿托腮好奇,“是源自你体内犬族的传承吗?你究竟是什么犬?”   他的真身倒见过一两回。   但融合了灰狼的血脉,加之天色昏暗,也不知父族是哪一支。   小椿在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认知间翻找盘点,“藏獒?巴哥?还是猲獢……我感觉更像是山犬。”   嬴舟的兽耳和普通的狼耳比略显耷拉,也不够厚实有力,故而看上去好像总没精打采,睡不醒似的。   加之他今日又未曾将黑发全数冠上,披散的青丝间垂着一对耳,更显得有些委屈了。   “不是,不是,都不是。”他十分想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好了,你别再问了。”   草草收好变化,嬴舟拨开她,下床打了盆冷水洗脸,给自己提神。   初秋的水凉得恰如其分,他脑袋自水中抬起,便习惯性地左右甩了甩。   还没来得及觉得舒服,余光冷不防就瞥到小椿的神情。   她犹在满脸遗憾地盯着自己的头顶,不甘轻易死心,眼角眉梢间流出许多念头。   “嬴舟,我想……”   就知道没好事,他早有预料地打断:“不,你不想。”   少年一挑下巴,“去把树苗带上,准备出去了。”   小椿:“哦……”   她是真感到可惜。   并下定决心,以后必要早他半个时辰醒来,日日守着,总还能再寻到机会的。   **   天色尚早,离夜里还有些时候。   嬴舟眼下恢复了精力,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两只猞猁,他们在城内待的日子久,想来知道的东西会多一些,也省了功夫自己去查。   他刚吩咐小椿抱好花盆,拉开门扉,迎面就站着俩身量不高的男子,皆是三角小眼,眉分八字,正抬手作叩门状。   一见着嬴舟,二人简直比他还高兴,登时欣喜若狂:“老大!大姐!”   “就猜到你们会在这里,万幸没敲错门……如何,我说得没错吧?”后半句是那弟弟在挑衅自家兄长。   嬴舟垂着眼睑,不露声色地一打量,明知故问:   “你俩干什么来了?”   “嗐,还能干什么。”大猞猁搓着手掌讪笑道,“我们不是你小弟吗?小弟自然是要追随大哥了,对不对?”   他手肘一捅,边上的弟弟赶紧附和。   “对对对。”   这兄弟二人瞧着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自己找上门也好,他就不必再跑一趟了。   嬴舟侧身示意:“进来吧,正巧我有事要问你们。”   俩猞猁倒是挺好对付,脑子简单,一看就透,一旦被打服了,真就鞍前马后,俯首帖耳。   这会子先殷勤从小椿手上接走陶罐,小心翼翼的放好,也不敢坐椅子,自个儿乖乖巧巧地扫了块空地,两人并排着盘膝而坐。   嬴舟同小椿在对面,占据着高度的优势俯视他们。   “昨夜……嗯,算今晨吧,和大蟒打到一半凭空消失。那样的情况,你们一早便知晓,是不是?”   猞猁弟弟如实点头:“老大,我是真想提醒你的,可当时场面着实混乱,我一吓蒙就、就忘了。”   他兄长补充道:“他说得对,这镇子邪门得很,倘若您二位多待上几日,自己就能摸出些端倪来。   “每逢寅初一刻,所有的一切就会全数洗牌,从头开始,你哪怕在城里也好,在郊外也罢;和人打得昏天暗地也好,躲藏得万无一失也罢,只要到寅初,瞬间就得回到原点。”   小椿摩挲花盆的手一停,听出点猫腻:“什么叫‘原点’?”   大猞猁:“就是施术者施术时,您踏入白石河镇所处的地方。”   “等等,等等,等等……”   嬴舟抬手打断他,觉得自己思绪微乱,“你们曾经告诉我,说已在城内待了三个多月。那么,这禁术启用之日,定然是在三个月之前,甚至更久,可照你方才所言,怎么像是我们来到白石河镇后,对方才开始作法……”   他越发糊涂了,急需要理一理,“这其中的时间,到底是怎么算的?”   “唉,老大您有所不知。”大猞猁挠挠头,苦于读书不多,他阐述得甚是费劲,只好让自己弟弟代劳。   小猞猁取出纸笔,一面解释一面写写画画,“据说此等术法,是将方圆某一处地方定住,使其时光流逝的速度慢于别处数倍。   “好比我们看似在白石河城里已过了百日之久,但对于外界而言,或许才只过去半盏茶、一弹指,更有可能只是一眨眼。”   “就拿我兄弟二人来讲。”他晃动地笔杆子比划道,“三个月前,我俩是从东边白石河走水路入城的,我记得前一日正好是十六,月亮尤其清明。”   嬴舟赞同道,“不错。”   彼时正因为月圆之下那几声狼嚎搅得他坐立不安,故而才夤夜赶路。   小猞猁打了个响指,“所以,二位也是走的夜路,对吧?”   他承认:“是,但方向相反,我们是自城东稻田小径而来。”   “那咱们约莫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墨笔在纸上勾了简单的轮廓,这小妖的画工倒是比嬴舟能看几分,他示意道,“东至稻田,西出竹林,假设这一片便是施术范围。我与兄长寅时过后一两刻进入此内,而你们兴许正在那之后不久,但其中间隔却足足有三个月。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在城里我们也曾遇到过三四个。许多消息还是在旁人那儿打听来的。”   小椿和嬴舟注视着画纸,动作极同步地抱怀摸了摸下巴。   大猞猁:“因此,每日寅初,我俩都会回到城西河畔的位置。想必那便是施术范围的最边缘。”   如此推算,他们俩的起点应该就是在城东稻田外数十里了。   的确说得通。   可是有一点奇怪……   小椿若有所思:“我们来白石河镇的第二日怎么没有突然回到原地的经历……”   那个时候在干嘛来着?   嬴舟侧头提醒她:“昨日寅时前恰好在赶路,大概是本就走在城郊,所以不曾发觉吧。”   小椿颔首,自觉有理:“哦。”   他俩兀自体会着这术法的深意,一时陷入沉默。   而面前的两头猞猁却是相视一眼,认为二者应该已对现下的形势了然于胸,于是乎双双腆着脸,“嘿嘿嘿”笑得十分讳莫如深。   “……”   嬴舟心头瘆得慌,皱眉道:“干什么?”   “老大,如今状况您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是不是……”   大猞猁略略一顿,他弟弟便很快接上。   “是不是该去大杀四方,横扫宇内……比如昨夜那条蟒蛇精!它受了如此重的伤,多半就差那么一刀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大猞猁:“对对对。”   少年眉扬一边,突然背往圈椅内一靠,好整以暇地开口:“我为什么要去大杀四方,吞噬别的妖魔?”   他问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外放的轻蔑,那股倨傲和嘲讽之意分毫毕现。   后者给他反问得一愣,“破除了结界,咱们也好早日出去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本就有伤天和,接纳别族的妖力更是需要长久的修炼才能为收为己用,闹不好还会入魔。一口气就想吃出个胖子?大蟒精的下场你没看见?”嬴舟不为所动。   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一听就觉得不靠谱。他才没那么傻,三言两语给人挑唆上头。   靠自身灵力强行压制施术者?   谁知道那是什么来路。   万一把整个城的妖都吃尽了,也还是抵不过人家的道行,反倒落得一身灵力逆转的下场,岂非叫他白白去送死?   两只猞猁面露难色,大概没料想他会拒绝。   明明是个极有潜力的大妖,指不定再提一提修为,就能把结界破了呢?   年轻精怪,怎能如此消极怠工?   “可、可是老大……除此之外,您莫不是还有更好的法子?”   嬴舟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   他感觉自己还要再仔细地从长计议。   “强攻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先不着急考虑。”   猞猁兄弟一听便泄了气。   刚入白石河阵局之人大多如此,总是想着能再寻别的出路,而后四处探查,多方打听,用尽办法,最后不还是只能选择这下下之策的蠢法子。   平白浪费许多时间。   他俩猜测嬴舟八成也得走一回这过程。   恐怕要等上个十天半月他才肯放弃。   久是久了点……唉,横竖这些日子都熬过来了,有树精坚实的防护术在,等就等吧,不吃亏。   “你们应该庆幸。”   嬴舟乜睨着他二人的表情变化,心知肚明,“我不爱吞食别族的妖来增长修为,也未曾修炼过这类术法,否则,第一个就吃你们。”   猞猁们:“……”   后者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是对面这头狼的手下败将,终于开始为他们主动上门送菜的举动捏了一把冷汗。   其实相较于如何解术,嬴舟在意的反而是这个术法本身。   对方为什么要做这么一场局?   将如此多的人与妖禁锢在城内,所消耗的灵力一定不少,它到底图什么?   而众妖怪们被困多日,好像对此还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旁边的小椿冷不防问了一句:“你们在这儿那么久了,施术者是谁,知道吗?”   两只猞猁面面相觑,而后整齐划一的摇头。   “那他用这个禁术的目的呢?”   两人望着她,继续认真摇头。   嬴舟却不由自主地侧目,瞧了小椿一下。   她神情安静而平常,一改此前的呆拙,眼底里流出莫可名状的认真。   有时候,他会觉得看不懂她。   分明方才也只是一个人坐在旁边玩泥巴,但甫一开口,又能感觉得到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并非真的全然聪耳不闻,置身事外。   至少,会和他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大姐若真想知道的话……”小猞猁开了口,“这城中还有些从施术前就住在里面的妖,算是待得最久的精怪了,要么,我带你们去找找?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些什么。” 第15章 白石河镇(九)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头猞猁引着他们往城西北方向去。   此处远离了花市的喧嚣,又在一排民居之后,房舍大多低矮简陋,清贫里带着点陈旧。   越靠近郊外,屋宇越零落荒凉,近白石河岸就只剩三两间。   一座破庙就夹在这些许茅屋当中,院墙塌了一多半,远远望进去,能瞧见武圣云长花绿交错又斑驳残破的雕像。   是座关帝庙。   尚未至门前,大猞猁便尽职尽心地解释:“方才路过的那两间院落就是司马先生的住所。”   嬴舟:“司马先生?”   “他是城里教书的夫子,在这住了有好几十年。别的什么喜好没有,只生来爱读书做文章。”小猞猁边走边道,“听闻早年跟着一位厉害的诗文大家求学,那位大诗人过世后,他便来了白石河镇,平日里看书习字作画,偶尔也做学堂。”   一旁的兄长颔首补充,“是个鼎鼎有学问的人。”   很快到了关帝庙外。   还没等入内,嬴舟就觉察到一股充满敌意的灵力正威胁着挡在其中。   大猞猁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放着嗓子喊:“老司马!”   “你在里边儿吗?我们老大要见你,快出来说说话儿。”   言语间已跨过了门槛,这态度压根不像是去与人交谈的,反倒像地痞流氓叫嚣着找人要孝敬钱的。   嬴舟刚进院中,只听屋内传出一个愠恼的中年男声。   “‘朝三暮四’你们两兄弟又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告诉你,我们一家子便是死,也不会踏出这庙门一步!有本事,就自个儿进来!”   小椿闻之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大小猞猁一个叫“朝三”,一个叫“暮四”啊。   那朝三很尴尬:“老司马,你这可就太不给人面子了,我们老大是专程来寻你的,不过问几个问题罢了,作甚么这样大惊小怪……”   “你的老大?”对方一声嘲讽之极的冷笑。   “你二人尚且是个吞噬同族的败类,当你们头领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嬴舟和小椿便同时转了过来,动作一致地斜眼挑眉。   这神态表情甚是危险。   “不不不,两位老大听我解释!”   朝三本就畏惧嬴舟,当即万分慌张,“误会误会,都是有原因的。”   他弟弟暮四连声附和,“是那只狸猫先动的手!我俩也是出于自保才还击……那什么,反正大伙儿被困住了,满城又强敌环伺,不吃白不吃嘛。”   大猞猁小心翼翼地窥着嬴舟的脸色,“是啊……”   后者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庙内的人已冷声回绝:“告诉你们老大,老夫我无可奉告!”   朝三:“嘿,你……”   他蹭了一鼻子灰,显得颇为难堪。   但碍于旁人在场,又不得不努力做点什么挽回局面。   对他两人的劣行,嬴舟却并不着急过问,反而指指关帝庙,“那位‘司马先生’是什么来头?”   “他是只刺猬精。”暮四趁机想给自己兄长找补找补,答得颇为殷勤,“岁数不小了,还挡过了五百年的那场天劫,如今对修炼不甚在意,就惦记着再用剩下的几百年来专研人族的文章古籍,是个老学究。”   眼看嬴舟同小椿举步作势要往庙里去,大猞猁一面在旁引路,一面提醒说:“老大、大姐,您们当心着点儿,这老头儿别看修为不怎么样,仗着年岁大,搭出来的刺墙可不容小觑,扎人疼着呢!”   正庙的大殿不宽阔,纵向却很深。   只见关云长的雕像之下有一家七八口躲在角落,年长的那个约莫便是猞猁们嘴里的“司马先生”了。   其须发花白,一身青布厚棉直裰,形容沧桑瘦削,按照凡人的岁数,可能有六旬之长。   余下的则老少皆有,想来是他的儿孙。   一进正殿,嬴舟便发现迎面一堵黑墙拔地而起,几乎是呈密闭的方形,将里头的人安全地护在此内。   这墙时隐时现,隐时仿若无物,而现时便有细细密密的小刺附着其中,但不惹眼,不认真看很难察觉。   他仰首打量高处与四周,逆着白亮的日光,侧脸轮廓与身形体魄怎么瞧都还只是个少年,甚至比“朝三暮四”兄弟还要小上几岁。   司马扬实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毕竟听猞猁那副趾高气昂,逢迎讨好的语气,只当是个厉害的大妖。   “司马先生是吗?”嬴舟态度不错地开口,“关于白石河镇的这个术法,晚辈有些困惑想请教请教——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几位,如果可以,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更好。”   后者一声轻嘲,觉得着实可笑。   “后生,现在外面是个什么状况你不会不知晓。那些年轻力壮的妖忙着自相残杀以提升修为,我等卑弱精怪自知无能,仅是苟活下去已十分艰难,此时此刻要我相信尔等并无恶意,恕老夫怯懦!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家族血亲来做赌注。”   他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不卑不亢地送客:   “还请回吧!”   果然没那么容易。   不过人家的顾虑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嬴舟礼貌性地抿了抿唇,像是嫌麻烦似的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   朝三看出他的打算,宛如一位狗头军师,掩着嘴凑在耳边道:“老大,这老头儿的刺墙很是了不得,虽说不见得有咱们大姐的盾壳那样坚硬,可一旦靠近,里头就会伸出刚锐的尖刺,根根能有顶梁柱般大小,您可得小心。”   嬴舟耳中听着,目光依然平视前方,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   这群老弱妇孺在如此狠厉的混战中还能坚持至今,想来对方的保命术法必定不弱,对此他毫无怀疑。   衣衫整理完毕,嬴舟胳膊悠悠地放下,接着,斜里给了小椿一个眼神。   后者瞬间会意,颔了颔首,从容地踏前一步,越众而出。   司马扬见上来的是个小姑娘,当即便愣了一愣。   乔木寿数漫长,若真能修成人形,便是活上万年之久也不算什么。而小椿成年又晚,哪怕顶着三千岁的“高龄”,外表瞧着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她容貌干干净净,面颊隐约带了点孩童般的圆嫩,模样实在有些人畜无害。   司马扬自己有孙女,心里便尤其不忍,眼看她渐走渐进,不由扬声喝止:“我这‘银藜刺’锋利无比,玄龟之甲也能洞穿,刀剑无眼,你若再过来,可是会命丧黄泉的!”   然而那姑娘竟充耳不闻,仍旧走得面不改色。   这回反倒是司马扬着急起来:“‘银藜刺’一旦发动,就算是我也无法撤回,万箭穿心之下你当场便能化成血水!”   一时连他夫人也跟着小声规劝:“他没吓唬你,是真的……”   司马扬:“可不是与你闹着玩的,我、我真的会……”   说话时,小椿已然行至黑墙五步之外,她根本半点也不迟疑,一脚踩下去。   就在这刹那,墙上的刺应声而动,狰狞而暴虐地朝着地面扎下。   乍起的银刺粗细不一,密密麻麻,只是望一眼都能让人毛骨悚然,鸡皮鼓动。   角落里的司马家几乎提了口气在嗓子眼。   女眷们不禁惊呼出声。   “叮叮当当”一片响。   小椿神色自若地朝前走着,连个格挡动作也没有,那些寒光凛冽的银刺便被轻而易举地挡在她身侧几寸之外。   少女来到墙下,抬手掀起结界,简单得好似在挑一卷帘帐那般。   众刺猬精惊惶不已。   更多的则是让这场面愣得出了神。   司马扬的冷汗从额角滴到了衣襟上,心头恐慌到了极点。   想不到自己的防御会被人毫不费力地打破……而对方甚至都不曾出手!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小椿踏入这方屏障内,目光随意打量周遭,在面前的司马家人脸上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   满场的人全在发怔,近乎都呆了。   司马扬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自己年幼的孙女跟前,忽然单膝蹲下。   这小刺猬兴许才刚学会讲人语,清澈水灵的双眼里满是懵懂。   小椿执起她的手臂,抬起掌心覆在一条险恶的刀伤上,伤口既深且长,或许才留下不久。   不多时,浅淡的萤光便自她手中缓缓亮起。   光团里浮荡着草木清新的水汽。   她神色平常,嘴里像哄小孩儿那样悠悠道:“很快就要长新肉了哦,会有点痒,可别挠它。”   司马扬微张着嘴,望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而这姑娘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从始至终只垂着眼睑,专注地给女孩治伤。   *   嬴舟本就不是个能说会道之人,与其费口舌辩解一通,还是暴力解决来得更直接。   司马扬引以为傲的术法在小椿绝对的防御面前几乎不值一提,一家老小给人捏在手里,他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   破庙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退却下去,难得平和起来。   嬴舟与司马扬夫妇对坐而谈,小椿则在一旁抱着司马家的小女儿,一副时听时神游的样子。   而两只猞猁由于劣迹斑斑,依旧被罚守在黑墙之外,蹲坐于大门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   “‘朝三暮四’兄弟俩说的不错,我来白石河而今这是第三十二个年头了。”司马扬长叹道,“禁术发动时犬子一家与我夫妇二人正在房中安睡,整个镇上在此间待得最久的妖,大概也就是我们了。算算时日……”   他掐了掐指头,带着询问的口气望向自己的夫人,“有两年又八个月了吧?”   司马夫人纠正:“两年八个月又二十六天。”   他哦了声,示意嬴舟,“就是如此。”   事发至今,居然已有整整两年。   嬴舟面色不着痕迹,心头却狠狠地震惊了一番。   “那在此之前,城内什么征兆也没有吗?”   司马扬摇头且道:“这事讲来确实古怪,白石河一代惯来风平浪静,百姓又都安居乐业,真是好端端的,突然第二日睡醒便重复起了上一日的事情。”   小椿正专心玩着小女孩儿的发辫,听闻不经意问了一句:“上一日到底是哪一日?”   司马夫人:“八月十六。你看那街市铺子里还有不少月饼卖呢。”   八月十六。   今年的月亮似乎是八月十五满月。   古早便有前人口口相传,说月轮中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灵力,是以月圆之日擅长夜行的妖类会比平时法力更加高强。   施术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在十五日作法吗?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嬴舟沉吟许久,开口问道,“既是被称作‘禁术’,那使用这个术法,究竟能得到什么?”   目前来看,那个施法之人似乎犹在暗处。而除了让时光往复循环之外,他也未曾有别的什么举动。   在门口百无聊赖,坐着捡石子儿的大猞猁回头应了一句,“还能有什么目的,不就是放任大家自相残杀,最后好坐收渔利呗。苗疆的蛊王您知道吧?想想看,满城的妖力都聚在某一个人身上,不比它自己挨个抓省事儿啊?”   嬴舟听完,没有全然无视,却也不觉得有理,兀自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地否认。   “不对。”   白石河镇并非什么热闹之地,对方若真想养蛊,大可寻个繁华的城市下手,犯不着找这种乡野村落。   更何况。   两年。   足足两年。   明显这术法若要维持,施术者必然得耗去极大的灵力。   而城中的精怪多是如司马扬这样不耽于修炼的小妖,指不定最后全吞噬了也无法不足缺口,舍本逐末,至于么?   嬴舟沉默片刻,抬头去询问司马扬的意见,“先生对此怎么看?”   后者起初看他与猞猁为伍,原以为也是个不懂礼教的莽夫,不曾料几番交谈之下,发现这少年竟意外地谦恭端方,态度自然而然就缓和了许多。   “我与公子所虑相同。”   “你既在意施术者求之为何,倒不如换个思路。”司马扬手指打了个圈,“不妨想一想,为什么选择在白石河,而不是别处呢?”   “白石河镇里……”他垂目说完这几个字,望着司马扬,“必定有它未尽未了之事?”   所以才会把时间定在八月十五。   也就是说,那一天。   一定发生了什么。 第16章 白石河镇(十) 告诉你,我可不吃这套……   “这些天来,我也有此猜想。”   司马扬看出他并非亡命之徒,自然乐意与他相商,“那么,对于眼下的困局嬴公子有什么打算吗?”   嬴舟自胸腔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己犹在思忖迟疑,目光盯着虚里,“我倒是认为,若要破阵,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对方究竟是谁,又因何而为。   “人族有言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对局势仅一知半解的情况下,我不想贸然行动。”   说罢,便轻舔了下嘴唇,“或许,城里发生过什么我们不曾留意的事,才导致了这场乱局。我准备花几日的时间,仔细探查一番。”   ……   小椿坐在边上正翻看司马扬小孙女的胳膊,瞧之前的伤是否有留疤。   突然,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自窗外而来,张牙舞爪地落在她肩膀处,扑腾之际簌簌地撒下好些灰黑之物。   窝在她怀里的小丫头惊奇地咿咿呀呀,伸手一捞,抓了根在手里。   那竟是一枚带花纹的翎羽。   小椿被那不速之客压得险些抬不起脖颈,定睛看时才发现居然是只山鸮。   这扁毛畜生个头还不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大得出奇,爪子紧勾在她衣衫上,一歪脑袋活似能把头给拧下来。   “你从哪儿飞来的?吓我一跳。”   小椿伸手欲将它挥开,岂料这山鸮全然不怕生,还眨了下眼,拿脸颊不住去蹭她颈窝,十分亲昵的样子。   “若非城内暴徒横行,老夫也想助嬴公子一二……奈何实在法力低微。”   那边的交谈约莫是要结束了,司马扬起身送客。   “如果往后再有什么需要老朽帮忙的,可尽管开口。”   嬴舟礼貌性地抱了抱拳:“多谢。”   他回身来唤小椿,也是没想到她一个老的抱着一个小的,还挂了只宠物,仅是说几句话的时间都能玩的不亦乐乎。   “走了。”   嬴舟轻轻一赶,伸手拉她起来,那夜猫子倒是挺怕他,老老实实地飞了出去。   **   “你方才说要进城调查,但城中少说也有几百口人,想寻出端倪可不容易。”   自打走出关帝庙,嬴舟就一路抱怀不语。   小椿步调散漫地与他同行,两头猞猁却提不起多少兴致,无精打采地跟在背后。   “司马扬的话不错。”半晌他才终于出声,“人多些会更好办事,况且总留着那条大蟒在夜里发疯,对我们而言同样很碍眼。”   这里的妖若没那么急躁,三两句话就被人挑拨离间,他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小椿明白他的意图:“你是准备先去除掉昨夜的蟒蛇精?”   嬴舟颔首,不作否认,“除掉吧。”   “留着横竖是个祸害,司马扬瞧着在城中妖族间还算个说得上话的人,但愿能靠他稳一稳人心……”   言语还没讲完,他余光一瞥,剑眉微凝,神情似乎越来越在意。   “你的盆儿呢?”   后者闻言,颇为随性地“哦”了一声,理所当然道:“放在客栈里呀。”   “太沉了,况且带着出门好麻烦的。”   是麻烦。   毕竟以前都是自己给她当苦力。   这人倒很会享受。   没了人抱花盆,索性就放家里了,也不亏待自个儿。   嬴舟漫不经心地提醒:“那可是你的本体原身,丢着不管,不担心吗?”   “嗐。”她成竹在胸,“我当然留有后手——临行前放了个白栎壳罩着呢,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再厉害的妖魔鬼怪都奈何不了。”   自打重新练就了人形,小椿明显嚣张了不少。   嬴舟想起她那个触碰不到实体的盾壳,觉得此法恐怕不是单纯地隔绝一切外物。   他慢挑着眉,“挡刀枪水火是没问题,但,挡不住好心的老大爷浇水施肥吧?”   小椿:“……”   一个时辰之后,小猞猁暮四任劳任怨地抱着栽有白栎苗的陶盆,他兄长正在旁拿浸湿的绢帕擦叶片。   这客栈大伯对浇羊粪的事真可谓是锲而不舍,执着到底,甚至见她花盆简陋,还特地给换了个新的。   嬴舟瞥看小椿面色如常,反而有点奇怪:“你现在不嫌羊粪有味儿了?”   她不以为意地晃悠脑袋:“如今我有了身体,这待在里面和走在外面自然不同啦,是感觉不到腥臭的。而且让他浇一浇或许也不错,你看这不就顺利凝成人形了吗?”   再说反正都有跟班帮她洗叶子,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这般在城内城外奔波了半天,夜幕渐渐四合,落日与穹隆交界处正是橘黄过渡到幽蓝的颜色。   嬴舟于万千香甜苦辣间辨别着属于妖的气味。   果然困在白石河镇里的精怪还有好几只。   在离昨夜打斗的城郊不远处,他找到了那条巨蟒,大概是最后一击横削的剑伤实在太重,它几乎整日都蜷在山洞中休养。   嬴舟四人赶到时,这蟒蛇精正在与另一队人交手。   对方的数量非常可观,粗略一数恐有七八人之多,个个身着棕红劲装,举止矫健而灵活,手握短铩,将大蟒围在其中。   但饶是人多势众,他们却仍然占不到什么便宜,这蛇精实力犹在,只长尾一扫便把上蹿下跳的偷袭者掀翻大半。   好些落地伤重,隐约显出点原身来,远望着像是红豺。   大猞猁在旁悄声介绍说:“老大,带头那个的叫‘蓟进’,靠增长妖力冲破结界的法子最早还是从他这儿传出来的。”   两边打得颇为焦灼。   知晓红豺一族一向不是什么善类,嬴舟没着急去救场,等蟒蛇精已全然占据上风,他才不紧不慢地拉开架势。   单论修为,嬴舟自知打不过大蟒蛇,不过有了小椿的盾壳加持,另遇上对方元气大伤,他两招下来宛如虐菜,嬴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巨蟒昨夜流的血还披挂在身,显得尤为可怖,蛇腹又挨了他一脚,忽然莫名地勾着头,咳出两口血水,神态十分难受的样子。   只见它干呕了两声,又干呕了两声,猛然张开嘴,“噗”地吐出一团湿哒哒的东西。   稠白黏液裹着的不明物滚落到小椿跟前。   怎么看,怎么像是未及消化的兔子精。   她简直呆了。   这蛇却没停,紧接着连珠炮一般吐出好几口,身体肉眼可见地缩小下去。   两只猞猁在边上大惊小怪,“那不是好几天前给吃掉的老猿吗?”   “还有昨天上午失踪的山羊!”   “好家伙,半个月前吞下的狐狸也在呢!”   原地里,巨蟒化作了一条身长不足一丈的小青蛇,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转瞬青光一晃,便只剩下一个长发及腰,清瘦阴鸷的男子。   *   此次伤者众多,暂时将司马先生的住所作为了安置之处。   所幸最近兴风作浪的大蟒已被控制住,对城内一些小妖而言算是消除了最大的隐患,也敢陆陆续续从藏身之地冒出头来。   司马扬腾出几间房供病人养伤,招呼自己的夫人与女儿媳妇给大伙做几道热汤热菜。   “他年纪轻,此等术法用得还不纯熟,加上一气吃下太多的妖,一时半刻承纳不了,故而这几人还不至于危及性命。得亏有小椿姑娘帮忙救治,我想再调息个十天半月应该就能恢复。”   他与嬴舟从屋内出来,言语尽是感激之意,“多谢嬴公子出手相助,替满城的小妖挣得片刻安稳时光,叫大家不必成日提心吊胆。老朽在此感佩大恩。”   嬴舟伸手扶他,轻点了下头:“没事,我也是为了自己方便,举手而为。”   “此前公子提到的,关于调查白石河镇的事,我们想来还可以再商量商量。”司马扬道,“司马家人口多,在城中人族里亦有三两个体面的朋友……”   他二者聊得投入,不知不觉出了院子,上屋外谈话去了。   那条青蛇被囚禁在柴房边较为显眼的地方。   要害遭受重创,这一身修为散尽,几乎是与凡夫俗子无异。   嬴舟未赶尽杀绝,只交由司马扬发落。   作为一头刺猬,司马老儿似乎在防人和关人上很有心得,这回是用黑墙起了一间巴掌大小的牢房,尖刺向内,里边的人若胆敢逃跑,当场就会给扎成筛子。   他形容看上去正值壮年,脸色却异样的苍白,倒不是病态的白,而是冷血物种惯有的冷白色。   一身遍体鳞伤,化作人形后尤为醒目,青碧的袍子让血染就,裸/露在外的伤口皮肉翻飞,深可见骨。   由于此前失去理智,也无暇去处理,至此早已溃烂不堪,腐肉发出恶臭,蝇虫爬满其间,怎么看怎么恶心。   这人倒是浑不在意。   小椿忙完了屋里的几位,正欲去找点东西吃,不经意侧目一瞥,忽就顿住了,随后折转步子朝这边走来。   寒洇昏睡时思绪一片混杂。   他经脉里的血是冷的,几场硬仗打完失血过多,四肢百骸更冷了,像是沉浸在昆仑的数九寒天中。   这样麻木的冷峭下,腹部传出的些许暖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浮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寒洇终于困顿地睁开眼。   乍然映入视线的,便是那个总站在狼妖身后,不吭不响的草木之人。   他对她有印象。   昨日夜里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凝出实体。   真是个人才。   艺高人胆大。   小椿掌心用以治疗伤势的光晕中有草叶的根须萦绕,不多时碗口大的一圈伤便愈合了一半。   也就是这时,她头顶飘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   “你可真爱多管闲事。”   那人眉梢一吊,满脸都写着讥讽刻薄,“你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妖,就是喜欢装模作样。”   “对打的时候狠下杀手,如今我未能丧命,成了阶下囚,反倒假惺惺地做起好人来了。”   “告诉你,我可不吃这套。”   作为一条蛇,他天生冷血,哪怕修成了人形五脏六腑也还是冷的,最不乐意承旁人的情。   小椿睫毛动了下,神情倒是一如既往。   “大家当妖怪的,为人做事不都是全凭喜好?”   她治好了青蛇小腹上的伤,掌心一挪,落在他肩颈。   “我这个人,就是不爱看旁人血淋淋的样子。”   寒洇自己也知晓,光是皮肉愈合对他的伤势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能够忽略不计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然后忽然又敛去表情,阴桀地压低嗓音,“你进了这囚牢里,就不怕我伤好了,一口咬死你吗?”   这话刚说完,对面的女孩子动作顿了一顿,好像是被吓住了。   但她抬起星眸来,寒洇却分明从其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小椿给了他一个和善的浅笑,笑意凝在眼底。   “你大可以来试试。” 第17章 白石河镇(十一) 少和他说话。不是什……   司马家门外接连又来了些别的妖怪造访,看得出都是同司马扬有交情的,修为不高但品行普遍端方正直。   “这么久了,其实大家也很在意困会入此局的原因。”一作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说道,“乌烟瘴气了大半年,该是时候捋一捋因果了。若还如先前那般各自为营,最后都讨不到好处。”   他话说完,在场众人皆纷纷点头附和。   “想必,一定有什么异常之事被我们忽略了。”司马扬颔首。   “不如这样,咱们久居城内的,对自己左右近邻都熟悉,便先从周围入手,看看有无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对方同为妖族,既凝滞时光,自是有所图有所求。别的人和事可以一成不变,但他期望达到的东西,一定有变化,若能找到这个变化,就可将此人揪出。”   男子起了个头,语重心长,“日子难熬,还望诸位能够耐下心性。”   司马扬:“我等同气连枝,只要齐心戮力,破阵之时指日可待。”   这些老油条号召起人来话全是一套一套的,嬴舟听得心里咋舌,不过也好,省得他再操心,乐得清闲。   白石河镇内被困的妖此刻大部分已都聚在司马家,红豺一行亦不例外。   蓟进自方才嬴舟绑走了青蛇起,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下假作休息,停在河岸边的柳树下,视线却是一瞬不转地留意着院中的动静。   他的跟班是个比大小猞猁还狗头的狗头军师,叫蟒蛇伤了脸,这会儿颠颠地凑过来,就惦记要报仇。   “哥,那长虫在他们手上,咱们现在怎么办?夜里找机会再去偷?横竖一到寅时,大家也各归各位了,他们看不住的。”   蓟进依旧凝眸盯着门前商谈的一帮人,准确地说是盯着嬴舟。   良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司马扬的银藜刺,正面堪称刀枪不入,反面则锋利无比,这玩意儿是跟着人走的,哪怕寅时回到别处,牢笼也一样在。”   跟班左右为难:“啊,这……”   蓟进打断他,好似在自言自语:“银藜刺倒是其次,现在最棘手的,是那头犬妖。”   跟班闻言,仔细地眯起眼端详嬴舟,不明所以:“他瞧着,也没有要和咱们争抢的意思啊?”   “他是不争抢——你没看见他对寒洇的态度吗?”蓟进示意地一抬下巴,“这小子可不像是会走旁门左道来修炼妖力的人。”   不仅不会,多半还要加以阻挠,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好轻易对城里的妖出手了。   红豺一行九人,论数量论配合,真和对方死斗不见得会输,但问题在于……   蓟进的目光跨过院门,直落在蹲着给青蟒疗伤的小椿身上。   适才犬妖与巨蟒交手时他看得真切,这个小山精瞧着平平无奇,护身术法却威力无穷,或许比司马扬的刺还要更胜一筹。   若不想法子打破她的屏障,可没那么容易除掉那条狗。   **   小椿打了个呵欠,困意浓浓地托腮坐在台阶上,欣赏白石河城郊的夜色。   司马扬着实是个会过日子的妖怪,家里的屋舍院落置办得和凡人一样精致,檐牙上悬着几盏简朴干净的灯笼,红光一亮,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司马家的小女儿哒哒哒蹦过来,给她递上一块煎得香脆酥口的煎饼馃子并一碗热热的排骨汤。   余下的客人们都有吃喝,是司马家几位女眷的手艺,到底是在人间待得久,连做菜也学得八分精髓。   现在没她的事儿了,小椿便吃着饼喝着汤,和小姑娘拿石子在地上画格子下棋玩。   旁边就是关着蟒蛇精的牢笼,后者垮起一张阴恻恻的脸,不时瞥二人一眼,她俩倒是无所畏惧。   一碗汤刚刚吃完,小椿正想再添点,冷不防迎面一坨漆黑的玩意儿飞来,撞了她个满怀。   耳边咕咕有声。   定睛一看,居然是白天的那只山鸮。   “怎么又是你?”   对方在她腿上待得还挺舒适,往里边儿挪了挪,十分自在地窝在小椿的腹部,还歪脑袋蹭了两蹭。   她伸头左右琢磨,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也想吃饼?”   “奇怪了,你干什么老爱缠着我,我又没带吃的……山鸮喜欢吃什么?老鼠吗?”   后半句话问的是那小丫头。   女孩儿或许都没听懂几句,茫然地摇摇头。   小椿在这夜猫子脖颈上的翎毛处轻轻抓挠,它瞬间便眯起眼,享受似地咂嘴巴。   笼子里关着的青蟒冷眼看了半晌,忽然爱答不理地出声道:“你是树妖吧?”   “据说草木成精,周身都会沾有山林的味道,很招鸟雀喜欢。它靠着你,就宛如栖身在树,自然感到安心。”   小椿恍然大悟,顿时长了见识:“原来是这样。”   寒洇略一颔首,眼珠轻转,顺势问:“那你呢?是哪一种树?”   ……   嬴舟正抱着双臂听司马扬安排城内各自搜查的区域,余光不经意瞥到左侧,望见小椿抱着只山鸮,凑在那条青蟒面前,隐约在与他说着什么。   偶尔微微点头,偶尔面露惊诧,听讲堂似的,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他看进眼底,不明白为什么,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   嬴舟目光隐晦地一闪,突然转身退出人丛。   “这还只是头没开灵智的扁毛畜生,等哪天你遇到了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妖,就知道了。”   “鸟妖会怎么样?……”   小椿认真地侧着耳朵听,冷不防一道黑影洒在她脸上。   回眸时,正见着嬴舟站在旁边。   少年的面容逆着灯光,背后是沉沉的黑夜,轮廓恰在暗与明之间。   他皱眉看了一眼牢笼中的青蟒,神情显得尤为肃然。   “少和他说话。”   嬴舟伸手扶住小椿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语焉不详地瞥着寒洇,“不是什么好人。”   后者倒是从谏如流:“哦。”   笼子里的蛇精却不以为忤,只懒洋洋地倚墙,唇边好整以暇地勾起一抹弧度,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刚才和司马先生他们商议,明日由我俩去之前的客栈蹲守,这几天就负责盯着那附近的人与事。”   小椿自然没有异议:“嗯,好啊。”   又想了想,“既然如此,那需要用文字记录的吧?我去找朝三暮四要纸笔。”   嬴舟刚准备应声,忽而奇怪:“你还会写字?”   一提起这个,对方眉眼间的自豪已尽数体现:“那当然。”   “认字是白玉京教我的,这些年反正没事做,天天练书写,虽比不上人族的什么书法大能,但比比寻常人,那还是很优秀了。”   说着表现欲很强,当场摘了两片树叶,变出笔来,给他演示了一番。   写的是一首古词:   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   不日成丹应换骨,飞升遥指玉皇家。   手法刚韧狂傲,还是一出行草。   边上的两头猞猁非常捧场,立马赞叹道:“大姐这字,简直入木三分,笔风遒劲。”   “说大能都是侮辱,应该是堪比再世书圣!”   小椿志满意得地一抹鼻子,“哼哼。”   “你们以为我做了多少年的妖怪了?小意思。”   她这字确实漂亮。   至少比嬴舟自己的好看许多。   他盯着那一页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禁摇头浅笑。   这就是她修炼千年,招式平平的缘故么?花里胡哨没大用的技能学了一打。   嬴舟心头无奈,唇边的笑意却渐溢渐满。   命长就是好啊。   **   因为寅时就要各归各位,为了保障众人的安危,小椿一人给了一个防护的白栎壳,至于寒洇,则另派了小猞猁和司马扬的儿子寻找看守。   一切安排就绪,施完术,她便疲惫地揉了几下眼睛。   司马一家再加上别的精怪,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虽然盾壳并不是特别消耗灵力的术法,但或许她刚得人身,就这么一点妖力,也让人透不过气来。   嬴舟在旁瞧得真切:“累了吗?”   “有一点困。”   她如实承认,呵欠连连,“我想去睡一会儿。”   他左右环顾,寻着有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   “那就去睡一会儿。”   子夜将至,司马家的众妖亦纷纷离开,或有一两个无处可去的,便在破庙里挤一挤。   司马夫人特地腾出间客房让给小椿,她躺在床上,嬴舟于是自发地靠床而坐,打算和衣将就一晚。   盛着白栎树的花盆则搁在显眼之处。   这是小椿活到这把岁数第一次睡人族制作的床铺,兴奋得不行,来回翻滚,根本全无困意。   “天哪,棉被也太软和了吧,垫子也好软和,枕头也好软和,呼……”   她埋首在被褥间猛吸。   嗅到一股太阳的味道,温馨极了。   嬴舟在边上看得直皱眉,“你刚不是说困的吗?”   她厚起脸皮,“现在有点小精神,嘿嘿。”   他歪头无奈地睨她,敷衍地附和:“嘿嘿。”   小椿打完了滚,兴致勃勃地抱着被衾,突发奇想,“嬴舟,我们来夜谈吧?”   “以前听白玉京讲,在人界若是好些人住在一个屋里,到了晚上就会有夜聊的习俗,特别有趣,一聊能聊到天亮呢。他们管这叫做‘促膝长谈’。”   后者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习俗,有是有……”   不过那是女孩子玩的吧?   小椿显然无视了后半句的转折:“来啊来啊,我们也来。”   “……”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瞧她情绪高涨,一时半会儿八成是睡不着了。   没办法,嬴舟只得配合地问道:“你从前不睡床,那在白於山,怎么过夜的?”   “睡在树叶上。”小椿理所当然道,“晚上困了就把自己变成米粒般大小,往叶子间一躺,四周的枝叶都能拉过来,遮得密不透风,像个小盒子,格外有安全感……改天也让你体会体会。”   他呵呵一笑,敬谢不敏:“谢了,我想我暂时没那个打算。”   “嬴舟你呢?”她有来有回,“你小时候是不是就睡这样的软床长大的?”   “……差不多吧。”   他背靠着床沿,目光投向繁星满天的夜空,“我生于犬族,幼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炎山度过。   “许是与人族亲密,犬族的日子过得很精细,狐狸毛皮铺成的软垫,被褥里塞有鸭绒。冬日挂灰鼠帐子,夏日挂纱帐。夜里若寒凉多风,我娘还会偷偷进来,给我盖被子。”   听到此处,躺在床上的人静默一阵,轻轻道:“真好。你还有爹娘呢……”   如嬴舟这般由精怪所生的妖,与小椿又有不同。   他们天生便继承了父母血脉里的灵气,不必苦苦修炼就已开了灵智,有了人身。   倘若父辈的修为强大,更是生来就有霸道的妖力,在许多同族的眼中,算是十足十的天之骄子。   “是啊。”他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竟承认得有几分怀念的意味,“小时候真好。”   “自己什么都不懂,也不必懂,每日就仗着有父亲撑腰,有娘亲疼爱,一天天的,怎么过都行。   “我那时候很贪玩的,甚至可以不去修炼,混吃等死,哪怕到了五百年,以我爹的妖力也完全能够替我挡雷劫。”   小椿闻之觉得熟悉,打了个响指,“我知道,这种是不是就叫‘纨绔子弟’?”   “嗯。你也可以说是绣花草包。”他承认得很坦然,话锋却蓦地一转。   “可惜,后来就不好了。”   嬴舟屈起一条腿,拨弄着裤子上的褶皱,“父亲阵亡之后,娘没几年也跟着病逝。那大概是……在我二十来岁的年纪吧。”   对于妖而言,还是个垂髫稚童。   而苍狗与灰狼这样的妖中大族,年年皆会有领地之争,强敌挑衅,族里的战士乃至妖王战死换代,都是十分常见之事。   “爹从前是犬族的首领,他在位时我不曾感觉到什么异样,等他死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份在族中这么不受待见……”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想来也是。”   “狼犬自古势如水火,争斗不休,我一个混了别族血液的外人……大家不爱搭理我,实数情理之中。”   更别说他的妖力还时常不稳。   狼没狼样,犬没犬相。   真是两边都讨不到好。   “娘去世当天,狼族那边就来人将我接去了北号山,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便是狼族住一阵子,犬族住一阵子……   “族中的长辈还好,哪怕有微词面上至少不会发作。同岁的小辈就难了,大家都不大,皆是争强好胜的年纪,言语间总有几句难听的,倒也很正常……   “其实好几次我想过破罐子破摔离家出去自立门户,临到山门又放弃了。没办法,我还得靠山中灵气提升修为,不好早早的与他们撕破脸。唉,也怪自己没能耐……你知道诸怀妖骨吗?就是我们第 一回见面时,我与那几只小妖争抢的东西。”   他问罢,良久却没等到人回应自己。   “小椿?”   嬴舟扭头往背后看,床上的姑娘早已拥着被衾,呼吸均匀……俨然睡着多时。   “……”   他一言难尽地抿起唇,有几分泄气地盯着她,低声抱怨,“还说要聊到天亮,自己就先睡着了……”   少年目光怨念地挪到旁边,片晌又挪了回来,忽然安静地凝视枕边那张了无心事的睡颜。   她睡得实在安稳,好似天大的麻烦也不放在心上。   浮世忙忙碌碌,少有见到人能睡得这般甜的……嬴舟看着看着,先前的怨怼不自觉的便散了。   四周浅淡地荡开一声轻叹。   他撑起身子,动作小心地将小椿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再轻手轻脚地盖好被子,这才转过身,抱着胸怀闭目浅眠。 第18章 白石河镇(十二) 高端的食材往往有他……   寅初刚至,夜空上的缺月又一次圆了回去。   嬴舟和小椿睡得正熟,冷不防感到周身一空,后者从平躺着的睡姿乍然落地,几乎是倒栽葱般扎进他怀里去的。   嬴舟同样睡得很迷糊,先是茫然迷惘地环顾四野,而后才打着呵欠伸手托起小椿的脑袋,将她身子扳直了。   “呃……又到寅时了吗?”她抓了抓一头乱发,迷迷瞪瞪地左顾右盼。   依照从前的经历,现在出发,一个时辰左右大概就能到白石河镇外的稻田附近。   “嗯,走吧。”嬴舟替她抱着花盆。   小椿应声,作势要站起来,也就是那么一瞬,她眼前蓦地黑了一黑,似是精力不济骤然眩晕,有片刻光景竟难以视物。   她闭目晃晃头,好一阵才缓缓恢复了视力。   不应该啊,自己不是刚睡醒吗?怎么会疲倦……   她狐疑地抬头望着嬴舟的背影,一面慢吞吞地跟上去,一面猜想——   多半是树苗的躯壳过于脆弱,不太能承受得住人身。   没办法,目下也只能慢慢适应了。   “福气东来”客栈所在的街巷算是整个白石河镇最为热闹的地方,为了仔细观察周遭百姓的一举一动,嬴舟依旧前去要了间房。   这回他和小椿特地留在店内用午饭,不紧不慢地打听其中的住客与伙计。   客栈分前店与后院,后院是掌柜和跑堂的住处,除此之外就是柴房、庖厨、茅房。   至于店内,有上下两层,客房是二十间。   撇开嬴舟二人不谈,共四间里住着外乡旅客。   他端着茶碗遮住视线,目光瞟向大堂的柜台——   那掌柜模样四十出头,从早到晚不是算账就是对账,头埋在桌上,连眼皮也很少抬,说话斯斯文文,不大会与年轻的伙计起争执。   结界的根源会是他吗?   因为想要多赚些钱财?   可每日往来的银钱,到寅时一样会清零,似乎意义不大。   “客人您脚下当心,刚烧好的热茶,小的给您倒上。”   身侧步伐轻快地窜过去一个年轻伙计。   这东家舍得花钱,光伙计就雇了六人,门口迎他们的算一个,那热爱浇羊粪的老大爷算一个,另四个年纪不等,小的十六七,老的四五十。   都是寻常百姓,成日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   那桌坐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习惯约莫是从北方而来,口味清淡得很,吃两口便要皱眉,直冲小二道:   “这口蘑烂鸭子也太咸了,还有那个,排骨炖扁豆,油放得颇重,腻得人心慌……”   嬴舟若有所思,“山东口音……难道是京城人士?”   那种地方的人,来这穷乡僻壤作甚么?   他指尖摩挲茶盏,犹自斟酌揣测,就听见旁边的人不务正业地惊叹道:“天哪,这是什么?脆脆香香的,也太好吃了吧!”   大凡漂亮的小姑娘总是招人喜欢一些,上菜的店伙难得看小椿吃得如此心满意足,不由笑道:“客人,这是油炸春卷,咱们店的招牌。里头裹着萝卜丝、粉条、芽苗菜、土豆和野黄瓜。”   虽然里面的东西她大多不认识,但不妨碍小椿吃得高兴。   “这个也很好吃,圆圆的,有点甜味儿。”   小二愈发热情地介绍:“阳春四喜丸子,咱大厨自个儿改进的菜谱,外头的那层皮儿又薄又脆,口感可酥了。”   小椿:“这个,这个,这个也好吃,可以浇在米饭里。”   伙计看着她把一碟蘸烤鸭的酱料倒进碗中:“……”   感情这姑娘只是不挑嘴而已,她啥都觉得好吃!   “诶。”嬴舟忍不住提醒她,“办正经事呢,你能不一直惦记着吃吗?”   小椿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成竹在胸地捏着竹筷,“知道,知道。”   她从桌下抽出一册记满文字的小本儿,“看,我都写好了。”   “那对夫妇住在一楼的中等房内。二楼的还有个赴京求学的书生,在咱们的左手侧;右侧是两个商贾亲兄弟,并一位老乡绅。”   小椿念完,放下册子忖度着说,“既然镇上的结界是突如其来,我想,与外乡人有关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这个思路没什么问题。   就是不知城里还有无别的外来客。   嬴舟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会儿头,不经意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无奈得甚至有些习惯了,低低叹道,“筷子不是你这样拿的。”   小椿毕竟是走野路子成的精,认识白玉京时又尚未修成实体,打小没人教,用此等人族的器皿自不太熟练。   他手把手给她纠正过来,“行了,继续吃吧。”   *   有了第一天的粗略调查,他们决定且将目光放在那京城来的两口子身上。   从早至晚,跟了几回,打算将二人的行程去处摸个一清二楚。   偌大的白石河镇犹在日复一日地循环着六月十五的是是非非,日升月落的时光仿佛不曾在此停留,透着诡异的欣欣向荣。   世人常说“草木零落,美人迟暮”,倘若用永续不变的岁月换花开不败的容颜,这样的青春,也不知美人肯不肯要。   那些熙攘喧嚣的街上,凡人按部就班的活着,混迹于其中的妖们却在各自忙碌。   或许是多日来的凶恶隐患青蟒已被除去,众妖干劲十足,都学着小椿手捧一本册子,认真地提笔记着每天的见闻。   令人意外的是,红豺一行居然也跟着自发划出一片范围来,似模似样地在那儿观察人族,偶尔见手下偷懒出神,领头的还会破口大骂。   瞧着挺像那么回事。   嬴舟与小椿跟到了第三日,这对夫妇照例是要去寻牙郎给挑个好房舍——他俩准备在城中定居。   街巷拥挤,刚路过铁匠铺,他足下蓦地一顿,鼻中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腐肉的尸气,带有腥臭。   嬴舟能够确定这气味前几天不曾有,今日才突然出现的。   他当机立断放弃跟踪,转身寻着源头找去。   小椿没那么好的嗅觉,只能抱着盆儿紧随其后,看嬴舟不时望天,不时蹲地,鼻子咻咻咻个没完。   ……真是货真价实的一条好狗啊。   童叟无欺。   本来嘛,狼和犬,除开体型差异,许多习性并无二致,几万年,几十万年前没准是一家人呢。   她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什么味儿,好香。   还有一点点尖锐刺激。   “嬴舟,这什么香气啊?”   小椿贪婪的闭眼深吸了口气,顿感口舌生津,味蕾大开,活似还能再吃下一盘肥嫩多汁的叉烧鸭子。   然而话音刚落,耳边就听见他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像是一发不可收拾,忽然打得没完没了。   小椿睁开眼:“嬴舟?”   视线里,他已用手捏住了鼻子,剑眉深锁地打量周遭。   之前追得太入神,竟没留意走到了这卖香料的集市,举目望去,不是胡椒粉就是花椒粒,还有麻椒、辣椒。   空气里都充斥着呛人辛辣,怪不得他会这般难受。   对于犬类而言,诸如此种的调味品一旦入鼻,伤害不容小觑,短时间内说不定会丧失嗅觉。   他当下往后退了几步,也顾不得那腐腥气的来源为何,匆匆掉头离开。   反正司马扬的人多,大可找他们再来查。   “嬴舟,你还好吧?”   回到司马家时正值午饭,哪怕过了小半个时辰,嬴舟的喷嚏还是打个没完,小椿不由有些担心。   “你眼睛都红了。”   少年捂着口鼻摆摆手,只要这些辣味的粉末不曾洒他一脸,别的倒还好,打几个喷嚏也就过去了。   “没事,放着它不管,等下也能好。”   那片市集他是不能去了,得找人替自己。   司马夫人一手端着清水,一手端着汤面,放到嬴舟面前,语气温和祥善,“知道你们犬类的鼻子最为要紧,进了胡椒也不妨碍的,喝碗薄荷水润润喉,清清嗓,洗一洗便是了。”   “多谢。”   薄荷叶清凉解燥,的确能缓和他现下的焦虑,嬴舟三两口喝完,顿时感觉转好许多。   “能帮上忙就好——快些用饭食吧,再不吃该坨了。”   司马家如今成了供众人歇脚的驿站。   司马扬倒也颇为大方,主动给备好食水,庖厨内整日都温着汤,保管大家几时来都有顿热乎的可以吃。   现下赶上了正午的饭点,陆续有人进门来要些炒米、汤面或是煎饼,三三两两地坐在院中,偶尔交流一番今日的所得所获。   瞧着真有几分乡下农闲之际,庄稼汉们坐在田埂上侃大山的样子。   由里到外透出一股朴实,非常的接地气。   小椿尤其爱吃司马夫人摊的煎饼馃子,在灶间顺了三个,坐在台阶上边瞧小鸡啄米,边填饱肚子。   屋外的红豺一族如今渐渐将扎营之地从树下挪至道旁,一群人攥着几片肉干,吧唧吧唧地嚼。   那玩意看着都硬,吃一口得灌两口水才能涮下去。   司马夫人好心,也叫女儿端去些肉汤稀粥。   蓟进咬肉干的时候,双目仍在注视着端碗吃面的嬴舟,神情莫测难辨。   小椿就看他拿那干树皮一样的腌肉磨牙,自己都替他的腮帮子酸痛,不由抬手摸了摸,再万般幸福的咬了口煎饼。   美味。   “喂。”   就在这时,笼子里的青蟒漫不经心地唤了她一声,语气说散漫不散漫,说认真也不算认真。   “提醒你一句,离那头红豺远一点。”   小椿不予置评地扬起两弯秀眉,来了兴致,“为什么?”   后者吊儿郎当地靠着墙,“因为他与我一样,都不是好人。”   她目光探究地盯住对方,端详良久,觉得费解,“我很纳闷,司马老先生怎么不杀你呢?你吃了那么多妖,留着你干嘛,心眼又小,不怕被你报复吗?”   寒洇闻言,腔调清朗地笑出声来,不知是认为她的问题可笑,还是她对自己的这番见解可笑。   “他当然不会杀我,他可舍不得杀我,你知道我们蛇精在黑市上有多金贵吗?”   “蛇胆是治百病的良药,蛇皮是锻造兵刃衣甲的上等材料,蛇肉更是大补之食,哪一件放到黑市去都是稀罕物。所以,大凡抓到蛇精,寻常人是不会想着杀的。”   小椿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顶级的食材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厉害厉害。 第19章 白石河镇(十三) 去吧阿旺,咬他!……   一顿饭刚刚吃完,小椿正准备去捞她的盆儿,迎面便走来两个脸生的女子,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只毛色赤红的小狐狸。   “小椿姑娘能替我们也加一层护甲吗?”妇人轻声央求,才说完,旁边的姐妹就打断她,低低纠正道,“给孩子就行了。”   她听罢方觉失态,忙补充,“噢对,我们便不麻烦了。只是孩子还小,我二人法力不济,怕庇护不住它。”   “没关系啊,小事情。”   小椿不以为意,她向来大方,毕竟白栎树天生地长三千年,灵力充盈丰沛,从未有过枯竭。   当即就翻手结印,毫不含糊地给三人都上了一个坚实的白栎盾壳。   两只狐狸精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叉腰仰头舒展了一下脖颈,兀自欢快地转过身去,冷不防眼前骤然一黑。   仍是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这回似乎来得比先前更猛烈,连双腿都跟着发软。   嬴舟恰好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一伸小臂,让她借力扶住。   “你怎么了?”   他观察她的脸色,只觉瞳孔中的眼神很涣散,“哪里不舒服吗?”   小椿揉着鬓角,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应该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嬴舟的视线落在那盆白栎树苗上,靠下的几片叶子俨然有些蔫败,不及她凝成实体前那么生机勃勃。   “是不是妖力消耗得太多……你快上床去躺一躺。”   今日的软垫铺了两层,比前些天更舒适,然而她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眉宇间尽是困意。   司马扬号称读书破万卷,医术多少也会点儿,这医人和治妖并不全然相同,可修出人形之后的妖,五脏六腑却与人族是如出一致的。   他把脉摸了摸脉象,只能讲个大概:“小椿姑娘内体气虚,因而时常困顿,疲倦乏力,精神不振。所谓‘气实形实,气虚形虚;脉实血实,脉虚血虚’。”   末了,面朝一边,向嬴舟与大猞猁解释道,“对妖而言,也就是元气不足,灵脉微弱。”   大猞猁前半段压根听不懂,好在这老东西后半句总算讲人话了,怔怔地颔首:“意思便是说,咱大姐是劳累过度,没补好身子,对吧?”   嬴舟蹲在小椿床边,两手扒着床沿,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已陷入沉睡的女孩子,那神情几乎是愧疚的。   尤其在听到司马扬说“元气不足,灵脉微弱”八个字之后,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露出些许落寞。   “听你们所言,小椿姑娘最近才凝成人身,为了维持变化,又给大伙儿做护甲,想必是妖力损耗过多。”   闻得此话,嬴舟的双肩便轻轻一垮。   倘若他此刻有犬耳,八成已经耷拉下来了。   自己压根忘了这回事。   小椿化形至今也不过四五天,要护他斗巨蟒,要给几只小妖疗伤,还要负责里里外外几十人的护身罩甲。   都没想过要她好好将养。   司马扬:“其实不必太过紧张,放她自个儿睡上几日,休息够了自然就恢复了。草木的自愈之力乃妖中之最,可比你我厉害,勿须忧虑。”   这一点,大猞猁倒是深有体会。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嬴舟扭头问,“我是说……可以辅助她快些康复的。”   “比如传功?修炼?或是吃什么灵丹妙药?”   “唔……”后者拈起长须沉吟,琢磨片晌开口,“这树么,追根溯源还是绿植,对其根茎最好的滋补,自当数肥料最……”   谁知他一句没说完,刚还睡得人事不省的小椿猛然睁开眼,有点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意味,揪着嬴舟的衣袖:   “我……不要羊粪……”   嬴舟:“……”   “不不不,小椿姑娘多虑。”老司马赶紧稳住她,“老夫指的并非普通的农家肥,而是长于山间的一种灵物。”   “此名为‘牛蹄芝’,模样与灵芝有三分相似,颜色略泛紫。寻常百姓拿它当野菇吃,我倒是曾见一只花妖用这个来疗伤,碾碎后盖于土壤之上,效果很是不错。”   “好。”嬴舟明白,“我知道了。”   “午后我去城郊山林转转,倘若有就摘些回来。”   临行前,小椿犹在用目光怨念地送他离开,那神情不言而喻,如果这灵芝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粪肥,她宁死不吃。   白石河镇郊外被圈入结界内的范围并不小,他们此前仅在官道上活动,却鲜少去道旁的木林之中。   嬴舟也不知穿过翠竹屏障后自己还能走多远。   他拨开碍事的灌木丛,沿着潺潺清溪往深处去,肉眼所见是高耸繁茂的几座山,青葱树木堆了满坡皆是。   司马扬只说“牛蹄芝”与灵芝相像,却不晓得是不是也生在那些潮湿腐朽的断木附近。   他只好捡了根树枝当开道之用,专注地翻弄四周杂草。   外行人要在山中寻药材可不是件轻巧的事,加上嬴舟的鼻子不及先前灵敏,搜找起来便愈发艰难。   转眼,半下午的光景很快就要过去。   司马家在这时段里是最静谧恬适的。   懒洋洋的偏西之阳洒光在院内,负责留守的几人皆晒着暖阳昏昏欲睡,连四处晃荡的啄米鸡也泛起懒,蹲在枝桠上打盹儿。   因着嬴舟的吩咐,大猞猁兢兢业业地守在小椿床边,寸步不离,他弟弟则在院中盯着那只青蟒,兄弟俩宛如一对各司其职的牢头,隔着一扇门一起百无聊赖。   天边推移来的层云渐次遮住了红日。   朝三支着下巴,呵欠连连,脑袋朝下点了好几回,险些撑不住要睡。   他脸颊在桌角重重磕了一记,这次算是彻底清醒了,咂咂嘴,佯作无事发生地抹了把唇角的口水印子。   正晃眼看向手肘边,却登时愣住。   只见那白栎苗竟比几个时辰前还要枯萎颓丧,明明是棵朝气蓬勃抽条的小树,居然都开始掉叶子了!   而恰在此刻,朝三听见花盆内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咔”,好似什么单薄的瓷器碎掉一样。   他本能的认为是罩在树苗上的盾甲。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很快连小椿那处也传来了“咔”地脆响,接着便是他自己的身侧。   “咔——喀——咯——”   这动静好比民间过年放鞭炮,屋内屋外此起彼伏。   “喂喂喂……什么情况啊!”   朝三不禁急了,额头汗珠密布,他唤了小椿好几声,可后者睡意沉沉,根本没有要醒的样子。   “怎么办,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   她没了固若金汤的白栎壳,本体一个苗又大喇喇的摆在那儿,简直是任人宰割。   大猞猁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实力能够护得小椿周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袭一次,还让嬴舟打得跪下叫爹。   在原地里火急火燎地转悠了两圈,朝三终于一咬牙,动作利落地将小椿扶到背上托着,另一手抄起花盆,马不停蹄地跑出去。   **   金乌渐至梢头,眼看着黄昏将近了。   嬴舟甩着手里的树枝仍旧一无所获,幸而他的嗅觉略有转好,倒可试试寻着林中菌子的味道再细找一番。   他随意捡了一节枯木坐下歇息,刚欲拨开水囊解渴,就听到远方某个熟悉的嗓音一迭声地嚷嚷,耳朵随之动了动。   “老大!”   “老大——”   只见那头大猞猁气喘吁吁地往这里跑着,他人本就矮小,怀中背后都不得空,累得直吐舌头,不知是背的是个什么,压得整个妖佝偻如簸箕。   “老大。”等奔波至跟前,朝三方上气不接下气地与他禀报,“咱大姐瞧着好像不太妙,连她那个、那个什么‘壳’也没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嬴舟看到趴在他肩膀处的小椿,忙出手把人搀扶下来,小心翼翼地放于树旁斜靠。   大猞猁满身大汗,呼哧呼哧带喘,口中不忘解释,“司马家的妖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虾米,我是真担心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趁虚而入,想来想去,还是找你最稳妥,大姐待在你身边好歹安全点儿。”   以免届时小椿出个什么意外,那不仅嬴舟要找他麻烦,大家都得一块儿玩完。   “做得好。”少年手臂搭在膝头,丢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这两头猞猁虽然刚开始不怎么老实,此后也一直存着点小心思,但胜在脑子简单,所思所想几乎写在脸上。相处日久也没那么讨人厌了,反而有点憨。   “现在没事了,我会护着她的,你且回城里吧,自己也要记得当心。”   朝三老实地应道:“诶。”   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又被嬴舟叫住。   他想起什么,“对了,替我去打点清水来。白栎苗的土壤太干,给她浇一浇,看会否好一些。”   大姐的安危关系这全小妖们的生死存亡,大猞猁自不敢怠慢,颇为听话:“诶,我这就去。”   溪流距此不远,来回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后者自行砍了段大竹筒,身姿笨拙地快步往水涧边赶。   嬴舟收回视线,仅这么一转眼的间隙,小椿已从树干上滑落在地,整个人蜷缩着,睡得像只大虾。   她呼吸均匀而浅,隐约能感觉到睡梦当中,六合八荒的草木之力正源源不断地在替根骨经脉修复着灵气。   那个过程十分神妙,甚至堪称震撼。   仿佛浩渺无垠的天地铺开在他面前,众生重重去去,世事繁若烟海,而匹夫竟渺小如蜉蝣蝼蚁,仰首望万古江河,只觉天下谁人不是微尘一粒。   难怪说草木长于地,而接于天,这或许便是大地的力量吧。   嬴舟单膝而跪,垂首半蹲,静静地注视着小椿。   白栎花盆儿则搁在他身后两步之外的地方。   突然间一道黑影疾驰而过,似乎只是打了个晃,看花眼,下一刻那放在原地里的陶盆便已不知去向。   “噢……”   背后的声音语调轻蔑,刻意拖得老长,“这便是那丫头的本体啊。啧啧,居然是棵树,真是少见。”   小椿睁开眼时,就瞧见自己的盆儿和苗正被一个五官深邃,面皮泛红的劲装男子捏在手里——之所以是“捏”,只因这人仅用了两指托着盆底,看着着实危险。   嬴舟迅速地一扭头。   蓟进似笑非笑地举着陶盆,目光与他相汇,便颇为自然一挑眉。   这个动作实在阴阳怪气到了极点,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别那么生气嘛,我也就是借来观上一观,何必这般动怒呢?”   他明显见到嬴舟脸颊边的肌肉凸起,后槽牙紧咬,隐有尖锐的犬齿露出。   同为犬类,他可太懂得如何激怒同族了。   “真这样想我还给你?”蓟进笑道,“你可以来抢啊……”   尾音还未落下,迎面便扑来一阵劲风。   对方的身形简直是一抹残影,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冷峭的星目在眼皮底下转瞬即逝。   蓟进适才自鸣得意的笑当即凝在了唇边。   再一抬眸时,嬴舟已怀抱陶盆,滚落在三丈之外,稳稳当当地停住,一团灰尘在四周上下起伏。   “好快的身手。”他略一琢磨,“你祖上是细犬?”   可再认真打量,又觉哪里缺了点什么。   “我祖上是什么出身,你管不着。”嬴舟放好花盆,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背脊,微微握拢的掌心里,蓬勃的火焰幻化出一柄狼牙刀,“但你的下一辈,很快就要没有祖上了。”   他余光自然瞧见小椿已醒。   后者早不声不响地替他上了一层白栎盾甲。   红豺喜群居,打群架玩围剿很有一手,但如今来者孤身一人,四周更不闻有援兵埋伏,要对付他嬴舟绰绰有余。   小椿一觉刚醒,正处在状态最好的时机,还顺便给他的四肢通了通经脉,气势十足地竖起大拇指。   “去吧阿旺,咬他!”   嬴舟:“……”   阿旺是谁?   嬴舟按捺下情绪,准备打完再与之算账。   他拎起刀,深吸了口气,神色在双目一阖一睁间乍然锋芒毕露,当下便要上前。   也就是在这时,那红豺好整以暇地站着,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   “啪”。   一股鲜血并着破碎的皮肉从嬴舟胸膛喷溅而出,势如泉涌,顷刻洒在了地面。 第20章 白石河镇(十四) 看不出来,这丫头还……   嬴舟目瞪口呆地垂眸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   变数来得太快, 甚至没能留给他半点思考的时间,下一声响指已如期而至。   “砰——”   这一次是小腹的位置。   他疼得直接跪了下去。   “嬴舟!”小椿常挂在脸上的没心没肺猝然一收,神情瞬间就变了, 这辈子难得如此迅速,几步奔到他身边。   萦绕在侧的白栎壳犹在, 明明不曾打破,为什么会这样?   她百思不解。   三千年了, 除了那日的天雷,从未有过第二人能击穿她的盾壳。   而不远处的红豺见得这般状况,眼底自有掩饰不住的轻松写意, “很意外是吗?”   “其实要对付你们并不难——的确, 二位的攻守堪称天衣无缝, 但这世间哪儿有真的天衣无缝啊, 总能叫人钻到空子的。”   嬴舟摁着伤口轻轻喘气, 目光狠戾而痛苦地紧盯蓟进,视线如果能有实质,他八成已将此人千刀万剐。   “你的这个护甲, 护的是外来攻击吧?”蓟进微微眯起眼, 嘴唇抿笑,“可倘若那伤,是由内而外呢?”   小椿先还急得迷茫无措, 闻得此话,困惑的眉眼渐次舒展开, 化作惊愕与恍然。   “要怪只能怪你们太过于依赖防御术法,我从正面破不了这层罩甲,难道还不能从别处下手么?”他说着,语气轻飘飘地朝嬴舟问道, “比方说正午用饭时的一道汤面,一碗清水,一个煎饼……”   少年眉头越皱越紧,狠咬着的牙仿佛能够碎裂生铁,整个人都因愤恨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而你的鼻子,白天又似乎在市集上受了点阻碍,不怎么能闻得出异常了吧?”蓟进补上这最后一句,好整以暇地欣赏嬴舟的种种表情变化。   作为犬类,他对如何压制这等精怪的优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极擅长内斗和欺负自己人。   原来早间那股所谓的腐尸气是他在其中捣鬼,只为了引自己去香料铺。   嬴舟捂在胸膛处的手用力扣进了皮肉里,恨得咬牙切齿。   难怪人族会有“豺狼虎豹”一词,而“豺”还被放在第一位,论心机论卑鄙,他还是太天真了。   “小子,我敌不过那条长虫,难道还收拾不了你么?”   “老哥给你这辈子最后上一课,出门在外,得对旁人多七八个心眼,尤其是我们‘豺’。”   蓟进扬起手掌,“啪”地接上一个响指。   他两膝的膑骨顷刻破口而出,伴随着碎肉与如注的鲜血,疼痛撕心裂肺,嬴舟顿时连跪也跪不稳了,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大喊,重重地栽倒在小椿怀里。   “嬴舟!”   她揽着少年的肩,几乎是在须臾,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冲天而起。   小椿猛地回头,冲蓟进所在的方向抬起胳膊,五指极狠厉地于半空合拢一抓。   随着她的动作,整片山林的大地轰然震颤,下一刻,无数尖锐粗壮的树枝破土拔地而起。   砰砰砰地一阵巨响,削尖了的倒刺宛如一排会动的机括陷阱,沿途高歌猛进,直逼蓟进的血肉之躯。   这术法发动之快,仅在眨眼之间。   端的是那红豺老奸巨猾,求生反应极其敏捷,本能地急速兽化,逃也似地夺路狂奔。木刺险而又险地贴着他的尾巴,一路紧追不舍。   直跑到了竹林的边缘,尖桩才终于仿佛到了极限,由高渐渐变低,最后难以为继地停在面前。   “呼……呼……”   蓟进凝视着距离自己后腿胯下不过半寸的巨刺,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   等回过神来时,他满背的毛都被冷汗打湿透了,四肢的筋肉还心有余悸地在发颤。   “这个树精,看着傻里傻气……发起火还真不是好惹的。”   差点他可就断子绝孙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横竖那条狗也已经无力回天,他不敢多待,夹着尾巴飞快逃离了是非之地。   原地里,小椿还保持着抬手臂的姿势,她大口喘气,只这一招便把之前小睡补充上的妖力近乎是用了个干净。   喧嚣轰鸣的战场倏忽安静下来,四野间都弥漫着诡异的死寂。   大猞猁正站在一旁,捧在手中的竹筒早已被吓得打翻在地,溅出的泉水漫过鞋面,他此刻却压根无暇顾及,两腿软得不行。   倘若现在多冒出一丁点声响,他当场就能跪下去。   看了一场神仙打架,朝三简直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惊胆战地注视着眼前这一片足有百丈长的木刺,根根险恶,个个锋利,形态像极了司马扬的银藜刺——或许正是她有样学样,由此而来的启发。   但显然比刺猬精的刺更锋锐,要是被扎中一点就能死个身首分离。   这也、这也太恐怖了……   原以为他大姐只是个天真烂漫,又会点疗伤庇护术法的小甜妹,想不到竟也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朝三转眼再去瞧小椿,后者眸中的阴冷与寒意尚未褪去,那形容,真正像个睥睨天下的大妖。   “大、大姐……”   猞猁小心翼翼小跑过来时,她才悠悠地回了神,垂目察看嬴舟的情况。   他周身血流不止,铅灰的衣衫铺满鲜红,愈发衬得伤势触目惊心。   许是疼得厉害,人已经陷入昏睡,意识不清。   “就要入夜了,晚上可冷得很。”朝三提议,“咱们得先找个暖和的地方把老大安顿下来,他流血如此之多,怕是熬不住这秋夜。”   听了这句话,小椿面色总算有所缓和,点点头,依言同他一块儿将嬴舟挪到近处某个隐蔽的山洞内。   这山洞不深,狭小而逼仄,胜在洞口生满半人高的蒿草,遮了个严丝合缝,用来躲藏再合适不过。   猞猁抱着嬴舟的胳膊,小椿抬着他的腿,饶是已经足够轻手轻脚,她仍旧不住叮嘱:“你轻点儿啊,再轻一点儿。”   少年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五官纠结而扭曲,有断断续续的低吟声从鼻腔咽喉里溢出。   朝三将他放在石台上。   太惨了,沿途滴滴拉拉的,全是血。   若换作自己,非得喊得冲破云霄,人尽皆知不可。   湿漉漉浸着腥红的衣衫剥开,能看见胸膛、膝盖处杯口大小的伤。那伤成浑圆状,圆得非常整齐,像是有人拿规尺画出来的一样。   她每褪下一寸,嬴舟身上的筋肉就会轻颤一下。   小椿面色凝重,在掌心里聚起白栎之灵,青碧融暖的光芒中流窜着点点萤火,皆是草木内蕴含的养分。   可无论如何倾力治疗,那些裸露在外的伤口却依旧留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圆,无法彻底痊愈。   猞猁在旁巴巴儿地瞧,见此情形,不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想不到连大姐的能耐也治不好这病……”   小椿:“你知道他这是什么伤?”   她忙问,“有什么说道吗?”   “大姐有所不知,那头红豺给咱老大下的应该是一种名为‘爆裂蛊’的蛊虫,这蛊十分凶残,在体内扎根速度极快,两个时辰其吐出的丝就能遍布七经八脉。   “而施术者只需以口令催动,对方脏器里便会如炸鞭炮似的,挨个爆开。”   朝三言至于此,情绪越来越低落,“因为基本是种下必死,这东西在黑市上的价格也颇为可观,没个百两是拿不下的。”   蓟进肯舍得用出此等金贵的底牌,想必是下定决心要送嬴舟去见阎王。   这回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救不活了!   小椿蹲在石台边,思忖着沉默了一阵,“也就是说,那人虽然已经逃走,嬴舟的命还是被他捏在手里?”   “那倒不是。”大猞猁道,“下蛊者若离得太远,口诀就无效了……可是爆裂蛊一经催动,经脉是会顺着伤处往周遭腐蚀开去的,一旦侵入心脉,也回天乏术了!”   她听罢,一言不发地凝眸出神,眼中踯躅犹豫,时而咬住嘴唇,时而又慢之又慢的松开。   就在这时,小椿发现旁侧的嬴舟周身有微光暗闪,紧接着脑袋上便竖起了一对灰中泛白的垂耳。   再然后甩出了一条长尾巴。   她吃惊不已:“他他他……”   “啊大姐不必慌张。”朝三忙作解释,“老大受伤太重,多半是维持不住人形了,一会儿就算兽化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不过他原身那样大一头狼犬,这山洞局促,装得下吗?”   “嗐,不用怕。”后者不以为意,“凭老大现在这点妖力,现出原形也是只叭儿狗,小着呢。”   小椿:“……”   你也就仗着他这会儿重伤未醒。   小椿自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再望向嬴舟时,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小小地握了握拳,给自己稳住心神。   “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   朝三双眼骤亮:“什么办法?”   “但如今我妖力不稳,也只能是试一试。”   她表情并不是特别地有把握,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嬴舟咽气……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椿在洞内寻了块平坦干净的空地,双目阖上,两手结成三角状的印,身形站得笔直而挺拔。   大猞猁戳在边上愣愣地瞧,但见那地面、她的脚边,腾起一个草青色的圆形法阵,阵中萤绿的光点连成细线,缠缠绕绕地围在少女身周,将整个山洞照得格外清新。   有树叶在半空里若隐若现,草木的洁净之气溢满了石室,叫他闻了无端觉得心旷神怡,连四肢都变得轻盈不已。   这就是绿植的灵力吗?   一棵巨大的乔木之影在小椿背后乍现雏形。   盘错交结的树枝巍峨壮观,看得朝三瞪大了眼。   而那巨影只是昙花一现,伴随着耀眼的荧光忽闪忽灭,高处流转的细线越聚越多,最终凝结成了一颗橡果的轮廓,然后缓缓坠落。   小椿摊手接住。   这颗果实不同于她附身的白栎苗,是由自己的妖力汇集而成的,有时候好几年也才得一颗,只不过她通常没用处,大多都拿去喂鸟玩儿了。   “大姐……你那是什么仙药吗?”   “千年白栎的果子。”   虽然自己没吃过,也不知能帮嬴舟恢复多少,但小椿闲极无聊时,凭借此物在山里招猫逗狗,治活过几头半死的飞禽走兽。   量来……效果应该还行,吧?   大猞猁扶起嬴舟,让她将橡子喂着吞下去。   似乎不是立即起效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那就只能等了。   小椿守在石台边,暂且给他清理了一番皮肉伤与血淋淋的外衣。朝三从溪畔打来一竹筒的泉水,好叫嬴舟能够润润嗓子——毕竟那颗橡实瞧着似乎挺噎的。   夜色早已降临。   山中的晚上有股森森的阴冷感,不怎么能听见动物活动的声音。   秋风顺着蒿草的缝隙直往里灌,很快,洞内就生起了火堆取暖照明。   大猞猁这一宿忙坏了,几进几出,又是找水,又是拾柴禾、捡野果,脚不沾地。   小椿则支着额头发呆走神。   不知道今夜的白石河镇会是什么状况,她的法力已支撑不住所有人的白栎壳,那群红豺必然回城搅风搅雨去了。   这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那头猞猁看着倒挺淡定的,也不见他担心自个儿的弟弟,“嗐,我们兄弟俩心意相通,他若出了事,我这边必有所觉,如今啥事儿没有,那他肯定安全。”   真要不安全,你回去也来不及了啊。   她暗自腹诽,又转目去看嬴舟。   大概是白栎果渐渐有了作用,他脸色好看许多,没此前那么苍白憔悴了。   火焰烧着柴哔啵而响,跳跃的光打在嬴舟面颊上,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眼瞧着散去不少。   小椿托起腮,无所事事地卷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目光不自觉地,就从少年的眉目辗转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嬴舟半兽化时发丝是偏灰的,与犬耳的颜色相得益彰,那耳上的毛又细又软,还有些长,流苏似的光滑且亮。   她之前摸过,手感至今很难忘,当下就还想再摸一次。   毛色灰白的耳朵在她手没靠近之前似有所感地扇动了一下,本能地往后别去,想要躲开。   小椿用指腹轻轻捏住——薄得几乎能感觉到骨头。   滑软细腻,比绸缎还舒服。   她把那扇耳朵掀起来,后者很快又垂下去,掀起来,又垂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而就在此时,嬴舟的身侧隐有淡淡的,燃着火苗的光倏忽在其轮廓间亮了亮。   小椿怔愣地瞧着他的体型随之缩小,再缩小,满眼地呆如木鸡。   大猞猁在不远处看火,余光瞥到了,有些见怪不怪地拿棍子捅捅干柴,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说吧,叭儿狗。”   小椿趴在石台边上,两腿近乎是跪着的,双目眼巴巴地注视着对面那一团灰白细长的毛茸茸,险些放出光来。   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啊!   *   寅时。   漫天银河斗转星移,玉轮又重归于满。   嬴舟睁开眼时,望见左右熟悉的城郊之景,就知晓日子又翻过了一篇。   他刚要支着手肘撑起身,旁边冷不防凑过来一颗脑袋,小椿抱着她的盆儿兴冲冲地打量:“嬴舟,你醒啦?”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哪儿疼吗?”   听得她这样问,嬴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昏睡前好像是和什么人打斗了一场,还受了重伤。   他脑子里的记忆支离破碎,拼凑得略显缓慢。   等辗转恢复了思绪,才猛然一个激灵,用手去摸胸膛的血窟窿,接着再摸至膝头。   伤处光滑平整,不疼不痒,连疤痕也未留下,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筋骨舒健,比之从前更灵活有力了,好似脱胎换骨重活了一回。   “我记得那只豺给我下的是‘爆裂蛊’,你连这也能治?怎么办到的?”   嬴舟是打心底里惊讶,惊中又带着喜,着实意想不到。   小椿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其实很简单,我给你吃了一颗自己结的果子。”   嬴舟:“果子?”   “嗯。”她如实解释,“我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结这种橡果,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反正不用也要掉下来烂掉。”   嬴舟:“……”   不知为什么,他联想到了某种不是很妙的东西。   “原本还担心这两日妖力不济,能不能治好你呢。”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所幸没问题。”   小椿说完,反倒有几分遗憾地捧起脸,在心里感慨:   不如说是好得太快了,兽化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要是再长点就好了,自己还没有摸够呢。   嬴舟全身的毛一炸,瞬间扭头盯着她,眸中铺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椿:“???”   被看了个莫名其妙,小椿一头雾水地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抓脖颈,以为是自己大病初愈,出现了幻听。   “嗯,没事就好!”后者抡起胳膊活动了一圈,信心满满,“我们也要快些回城里去,万一那头红豺带着他的手下大开杀戒就糟了。”   “唔……”嬴舟犹自迟疑着,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又问她,“我昏睡时,有现出原形吗?”   对方倒也老实:“有啊。”   他语气漫不经心:“你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小椿立即正色:“当然没有,我可是一个有素养的大夫,你怎能这样想我!”   而另一个声音在他脑中随之响起:“嘿嘿,骗你的。”   嬴舟:“……”   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有两幅面孔呢。   反常的变化也不知因何而起,嬴舟不禁揣测会否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是解蛊的后遗症?   回城路上,他一句话没说,索性专注地屏息凝神,看看还能不能听到些别的。   然而来来去去都只有小椿一人的心声。   她嘴里在计划安排:“我们一会儿就别进城了吧?以免被蓟进的人发现,不妨先去司马家附近瞧一瞧好歹,再做打算。”   心中却热闹非凡地编排着大戏:好饿啊,好想吃梅花包子、文思豆腐、芙蓉蛋、鸡笋粥、红烧狮子头、小鸡炖蘑菇……嗯,什么味儿?啊,是木芙蓉,开得这么勉强,八成活不到明年了,不过花瓣还是很饱满的,如果修炼成精,多半是个女妖……女妖,白玉京教的那词怎么唱来着?哦,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她还哼哼起来了。   最后跟上一句:这盆有点沉。   唉,嬴舟病恹恹的,也不好意思叫他替我拿。   他默了默,近前来把花盆接到了自己怀里,“我来吧。”   这善解人意的体贴降临得过于突然,小椿懵而迷惘地望着他:“哦……”   *   白石河城西北的司马家院外,天堪堪放亮,蓟进便大着嗓门开始妖言惑众。   被他吩咐聚集于此的群妖们脸上尤显怀疑,其中当属司马扬最谨慎,从始至终深锁眉头。   “你说嬴公子与小椿姑娘找到了结界的出口?那他们如何不自行前来告知,还要由你传话?”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红豺倒也面不改色,“要维持传送的法阵需得两只大妖合力,这不,我的几个兄弟还留下帮忙了。”   他环顾人群,将这些妖的反应尽收眼底,似乎在自己预料之中,并不怯场,“知道片面之词诸位可能不信。”   蓟进招呼手下,后者赶紧捧来陶盆一个,“故而嬴舟公子特地吩咐我带上此物——小椿姑娘的本命树苗,这样,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众人闻言,皆探头往前凑了凑,仔细端详。   这当然不是小椿的白栎苗,是蓟进在黑市里买来的避役(注:变色龙)尾巴变幻而成,寻常妖怪轻易无法勘破。   都知晓此陶盆乃小椿走哪儿都带上的宝贝命根子,甫一祭出,人丛里确实有大半放松了警惕,开始将信将疑。   蓟进立刻趁热打铁,“再者,你们皆有护身罩甲庇佑,能出什么意外?”   他说完还添油加醋,“嬴舟公子曾言,传送法阵顶多坚持得了半日,晚了,可就没机会了。”   此人深谙挑唆怂恿之道,一听出口行将关闭,便是有不那么信的也心生动摇。   毕竟再要遇到厉害的大妖开启结界,不知还得等多少年月了。   白栎壳破碎的动静十分细微,很明显在场的人并未发觉护甲消失一事。   “那我……”   一个声音正冒头,司马扬道了句“慢”,他越众而出,举手投足满是身为长者的冷静沉着,“不如先由老夫随你去法阵处,待与嬴公子商谈细节之后,再叫大家前来也不迟。”   蓟进知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大大方方地一口答应:“行啊,老先生有所顾虑,应该的。”   他是有备而来。   大不了届时绑了司马扬,再用避役尾将手下变作他的模样就是了。   蓟进抬手引路,一副闲话家常的态度,“都是为了能够早些出去,非常之期,我们红豺也愿意暂且放下干戈,同舟共济。谁真想在这里头呆一辈子啊?对吧……”   他摆了个“请”的姿势,司马扬正行至蓟进十步外。   忽然间,当空一束红光暴涨开,成天河之势笔直砸下,本就不算松软的泥地乍然受此冲击,登时四分五裂。   四下里的妖们哗然一片。   离得最近的司马扬二人不得不抬起胳膊遮挡风沙。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天怎么黑了?”   待到亮光褪去,平地里烟尘滚滚弥漫视野,将红豺一行与群妖刚好泾渭分明地划开一条楚河汉界。   定睛看时,只隐约瞧见那阴霾内显出两个模糊朦胧的身影。   嬴舟单膝跪地,一只手松松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扶着一柄足有半个人高的巨剑。   他抬眸望向蓟进时,脸上有一种注视猎物般的笑,然而笑意落到眼底里,又堆着满满的阴冷。   司马扬喜出望外:“嬴、嬴公子!”   红豺虽然惊讶,但明显还算镇定,人五人六地笔直而立,只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手底下的人就不那么能稳得住情绪了:“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小椿抱着花盆小跑到人群跟前,伸手往前方一指,张口便道:“别信他,他在食水里给大家下了‘爆裂蛊’。”   司马扬:“!”   皆知“爆裂蛊”为何物,众妖听之当场大惊失色,一只梅花鹿两眼一翻,仰头就栽倒在地。   蓟进暗自咬牙。   这臭丫头好会信口开河,真当那蛊虫论斤卖,能做饭吃吗?他哪儿有这个钱买得了那么多?!   嬴舟将重剑往肩上一抗,吩咐小椿:“你张好结界。”   “没问题。”   不必他叮嘱,后者已经摊开手掌,支起的防护盾甲刚好把所有的妖笼罩进去。   因有了先前的顾忌,嬴舟不好叫她再浪费妖力,又补上一句:“我的就不用了。”   说完,拎着剑摆出架势便要朝红豺砍去。   小椿在后面顺从地应了:“哦。”   心里却幽幽地飘着声音:“肯定是昨天白栎壳没能抵挡住‘爆裂蛊’,他现在都已经开始嫌弃我的术法了。”   嬴舟:“……”   他刚要“杀气腾腾”地跑上前,听得脚下打了个崴,险些让肩膀的重剑掉下来,只能手忙脚乱地边跑边转头朝身后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椿撑着盾壳,没来由听他吼了一嗓子,不明所以地皱皱眉:“嗯???”   嬴舟重剑上淬着火,相传灰狼擅使刀剑,而苍狗擅控火焰,他两者各占一半,从前只是会用火幻化兵刃,对于高深的法术并不精通。   而自打吃下小椿那颗白栎果,他分明发觉自己在控火上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剑身落下去,太阳真火便随着皲裂的缝隙一路焚烧,燃成了一堵骇人的火墙。   蓟进本就被他方才那番声势浩大,凛冽绝顶的出场所慑,气势自发就输了一节,加之潜意识里觉得“爆裂蛊”无药可解,愈发有些畏惧此刻全须全尾的嬴舟,纵然勉强能战成个平手也顾不得了,几乎是叫他追得满场乱窜。   司马老头眼见其越战越勇,当下准备来痛打落水狗:“嬴公子,老夫来助你!”   刺猬精的银藜加入战场,局势瞬间是一边倒,比推烂墙还轻松。   嬴舟自己挨了苦头吃,下手就绝不心软,七八个红豺喽啰尽是拦腰斩断。他剑锋饮血如彤,随着火焰烧得尤其痛快。   蓟进腰腹和小腿皆被报复性地划开了半圆状的口子,伤处竟有烈火在燃烧,且良久不息,脚筋一经烧断,顷刻趔趄着摔了个头朝下,再也爬不起身来。   少年这时才慢条斯理地扛着自己的巨剑从后面一步步逼近。   豺妖的血顺着剑尖悠悠滴了一路。   他将剑柄于掌心举重若轻地挽了个花,横在红豺面前。   还没等开口,耳边就塞进来一个声音。   小椿:哦!嬴舟这个挥大剑的姿势,好俊诶。   嬴舟:“……”   他耳朵噌的一下就红了,不禁侧目往身后瞥了瞥,再收回视线时,突然想不起来要对敌人放什么狠话,只能恶狠狠地清了个嗓子。   蓟进目光环顾左右,知道自己的人已死得一个不剩。   他在地上折过身子,满脸血地注视着嬴舟。   那神色间的不甘和愤怒暴起又忽落,他龇牙咧嘴地一抿唇,眼角莫名一压。   嬴舟只见蓟进从怀里捏出两片东西,当下脱口而出,“糟了,穿山甲的鳞片!”   话音刚落,原地里“砰”地爆出一缕青烟,他捂着口鼻往前追去,地面上早已空无一人,对方钻地的速度之快,连个洞也没瞧见!   “居然土遁。”他咬咬牙,握拳地在旁边的树干上捶了一拳,“这老狐狸保命的东西还真多。”   想不到自己狠话放了一通,最后竟没逮住主谋。   嬴舟拎着重剑往回走时,眉目间分明有几分底气不足地窘迫,他拿余光去看小椿,发现她额头微皱,眸中果然铺着惋惜之色。   多半也是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子很没用。   他张口想遮掩:“我……”   树精的腹诽很快传入耳畔:他拿巨剑真的不好看,还是用刀比较俊朗,到底怎么想的呢?年纪轻轻的一个少年郎,非要捞这种糙汉用的玩意。   “……”   他终于轻翻了个对牛弹琴的白眼,无奈地抿抿嘴,把重剑合拢回去,凝了一把刀走上前,朝众人毫无情绪道:   “行了,大家进去谈吧。”   *   司马家的庖厨内,两口锅里烧着滚水正在下饺子。   女眷们将家中能用碗筷桌椅都盘了出来,摆得院中满满当当,众人皆忙碌着准备早食,或是准备吃早食。   经过前几次的试探,嬴舟现在可以断定,他是当真能听到小椿心中所想,而且也仅限于她一人。   “真的假的?”后者听完,显然十分吃惊。   吃惊过后,她又浮起一股新奇的跃跃欲试。   小椿:我骂他两句能知道吗?   小椿:嬴舟就是条傻狗。   嬴舟:“……我听见了。”   她闻之全无羞愧之心就算了,还一副“这可太有意思了”的表情,喔喔喔地惊叹个没完,“居然还能有这样有趣的事情!”   “我猜测兴许是吃了你那颗‘白栎果’的原因。”嬴舟怀疑地皱眉看她,“你从前难道都不知晓会有这般反应么?”   小椿理直气壮:“我当然不知道啦,我又没吃过,只拿去喂了些山间鸟兽。”   末了,她才终于意识到什么,焦愁地捧住脸,“啊,这下岂不是白於山的鸟和松鼠都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嬴舟对其离奇的关注点没了脾气:“一群不知天方地圆的畜生,连人语都听不懂,你担心什么?”   “那倒也是。”小椿纳闷地摸着下巴,“可为何我就听不见你的心声呢?”   她闭上双目,用力地专注五感,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仍旧一无所获。   对此,大猞猁给出了个分外合情合理的解释:“嗐,这很好理解嘛。”   “你看,你结的果子,就好比你身上掉下来的指甲盖,对吧?指甲盖在你手上的时候,知道你想要它去干嘛干嘛,那你知道指甲盖是怎么想的吗?”   小椿顿悟般地一拍脑门儿:“对哦,有道理!”   嬴舟:“哪里有道理了,我又不是吃的指甲盖。什么比喻!”   待得城内众人终于聚齐,与之谈起昨日发生的事,各自都心有余悸。   司马扬安抚道:“不要紧,一会儿老夫给诸位挨个摸摸脉,若有异样咱们一块儿想法子。这红豺虽狡猾,到底如今只单枪匹马一人,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个叫蓟进的,怎么就非得千方百计地抓妖怪吃。”小椿百思不解,“他难道不想破阵出去吗?”   “大姐,这你就不明白了。”作为曾经也参与其中的暮四,对此颇有心得,“如我们这等自行从兽类修炼成精的妖,大多妖生坎坷艰辛,自不及老大他们天纵英才。五百年倏忽而过,为了尽快提升修为抵挡天劫,那可不得用这种手段么?”   他大哥朝三在旁补充,“恐怕姓蓟的还恨不能让这结界能再久一点呢。关进来的妖越多,越能助他修炼,本来他也是走这邪魔外道的路子,等哪日真的妖力大涨了,再破结界不迟。他们可有的是耐心。”   小椿嘴上在“哦”,却悄悄地想道:难怪他如此讨厌嬴舟这样的妖胎子……天生开灵智有人体,那不就等同于自己上千年的灵气吞吐?是我我也嫉妒!   万恶的大妖世族!   嬴舟眉梢随着眼皮跳了两下,转眸看向她:“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是妖胎子。”   “啊,忘了你能听见了。”对方还挺抱歉地挠挠脑袋,“嘿嘿”两声。   少年暗叹口气,转而正色着去问司马扬:“会不会,蓟进便是城内结界的施术者?”   老刺猬精慢条斯理地捋了一把胡须,拧眉思忖着,“老夫倒认为不太像。”   “倘若他布此局是为了困住妖族,借此充盈自己的妖力,那他在暗,我等在明,大可偷偷下手,犯不着敲锣打鼓地暴露行踪。”   “不错。”在座的另一人接过话头,“何况以红豺的奸诈本性,断不会这么快现身,必然是要瞧着我们自相残杀,互相吞并。待得时机成熟,最后才出来坐收渔利。”   嬴舟咬了咬下唇,惆怅而犯愁地自语道:“看来这个施术者还是没有头绪。昨日,大家可有新的发现么?”   “目前尚无异常……”   伴随着这句话,耳边另一个杂音忽的无故飘来:   “这天上的云好像比昨天厚实……豹子精的手背上有小红痣,是豹纹么?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很明显此人正在开始走神。   他顶着满耳朵的吵杂勉强道:“大家平日记得留意那头红豺的行踪,若是有顾虑,不用正面与之交锋,叫家里修为高的去解决,斩草还是要除根。”   司马扬:“行。诸位都听见了么?法力低微的妖,不要与蓟进硬碰硬。”   嬴舟很快补充道:“以防万一,分作两人一组吧。我建议,索性就按照妖力高低来分派……”   耳边的小椿正带着某种兴奋的语气:“……十八颗,这豹子精竟然偷偷用小拇指勾了一下人家小白羊,他们是不是有一腿?   “……豹子和白羊能成亲吗?会生出什么来啊?……有点期待诶。”   嬴舟:“……”   他终于听不下去地扶了扶额。   倒让一旁的司马扬很紧张:“嬴公子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   他摆摆手。   不禁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感到担忧。   这还怎么愉快地生活。 第21章 白石河镇(十五) 娘的话果然不错,女……   这场来自于红豺的威胁总算是告一段落, 众人又捡起了最初的任务,开始按计划排查城内百姓。   关在柴房边的青蟒饶有兴致地坐在那里,撑着脸颊看他们进进出出, 忙忙碌碌,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白石河镇的天还是照旧重复着不知哪年的八月十五, 青蟒被囚,红豺失踪, 最大的两个毒瘤已除,满城的妖愈发干劲十足。   往那高处上一站,俯视下去, 人丛中隔不多远就有一个拿着小册子低头做记录的。   时间一日日走得枯燥而飞快, 大概是有了事做, 众人没再怨气冲天。   可惜的是, 蓟进一直未能寻到, 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嬴舟与小椿在客栈正对面的羹店下坐着,等一碗热热的胡萝卜虾滑羹和一碟甜咸酥脆的梅菜扣肉饼。   这几日他们俩把店内的三房住客都跟了个遍,收获是两手空空, 反而便宜了小椿, 将镇上的各色招牌吃食尝了个来回,天天美得不行。   “客官,您的肉羹到, 仔细着烫手——趁热吃口感更好。”   “喔!”她捞起汤勺,乐滋滋地舀了一粒在唇边吹凉, “去过那么多家,还是觉得他们这儿的虾仁肉是最嫩的,”   “你少吃点吧。”嬴舟坐在对面看她,“等下还要跟着那老乡绅去茶肆买茶点。”   “不要紧。”后者给他个安心的眼神儿, “我胃口大着呢。”   小椿吃进嘴里,很快,嬴舟满脑子都是连成片的“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如今他已经有些习惯与这般不时冒出的嘈音共存了。   说来,很令人意外。   这段时日里他听着小椿最坦诚的心声,所思所想几乎算是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自己的面前。   可嬴舟从未听到过什么杂念和怨愤,她的世界里装满花花草草,白云苍狗,干净得一尘不染,明媚得光风霁月,最大的忧伤恐怕就是饭菜不够美味。   有时候看着她,嬴舟会感到自惭形秽,那是一种在阳光下低头瞧暗影处的自卑,为自己的阴郁无能,也为她的纯粹灿烂。   虽然平日吵是吵了点,但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在品尝食物时,满足感会成倍增加吧。   他喝了一口汤,伴着耳畔各式各样地幸福赞叹,味道格外地鲜香。   嬴舟深深呼吸。   唉,作为犬类,味觉的满足真是能使人精神百倍。   两道加餐用完,小椿就着一杯清茶漱口解腻,一面忍不住感慨:“奇怪。”   “你说这白石河镇都封住两年多了,为什么施术者总不露面呢?”   嬴舟跟着若有所思:“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施术者?”   “自然而生的结界?还可以有这样的?”她嘴上发问,心里却在忧虑:   要是老破不了局,届时把城里的糕饼甜点都吃腻了可怎么办哪……   尽管大家最终目的相同,但她总会把重点放在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两人百无聊赖地坐着消食,余光瞥见“福气东来”客店门口,伙计支长了双臂伸懒腰。   小椿漫不经心地数上五个数,坐在后面算账的掌柜立刻打了个喷嚏,接着年轻的小二姿态讪讪地挠头,去找他请一日半日的假,眉眼里都是陪着小心的笑。   所有的发展活似寻着写好的步骤,精准得分毫不差。   “啊。”她语气懒洋洋,目光透过店门,瞅着那楼梯上步伐迟缓,举止佝偻的一个身影,“又到了大爷去给我浇羊粪的时间了。”   嬴舟:“……”   他不解:“你还把盆儿放在房里?”   “不想抱着,好麻烦啊。”小椿如今恢复了些许妖力,对自己的白栎壳又重燃信心,“反正树苗嘛,就该多喝喝粪水,不能挑食,这样才可以长高长壮。”   你当初哭得寻死觅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今有了人形,她对自己附身树苗的态度那叫一个天差地别。   嬴舟在心头小声赞同,娘的话果然不错,女人大多善变——不分种族。   老乡绅的住所在二楼右侧的最里端,附近正有一处看台连着后院,恰能晒晒太阳。   对方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才会出来,小椿就扒着客栈回廊上的栏杆,好整以暇地瞧那老伯给自己的原身松土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上了年头的客栈连撑着小楼的木柱也斑驳得褪了颜色,被清幽的苔藓覆盖。梧桐树投下的浓郁暗影遮了小半天空,满眼皆是泛着潮气的碧青与微凉。   “嬴舟。”她忽然语气渺远地开了口,“倘若真的是天生结界无法可破,你会怎么办呢?”   他当下未能明白:“什么?”   小椿仍托腮,目光望着种满了花木的四方小院,“假如一辈子都出不去,不管用何种方法,妖吃妖也好,寻蛛丝马迹也好,全没用处。你此生都得困在这里,永远重复着毫无变化的生活,长生不老,寿数无疆——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抉择?”   那老伯独自将一盆月季、一盆三角梅和茉莉搬到日光下,与小椿的苗并排而放,累得满头大汗。   他倒是乐在其中,过了没多久,又进庖厨端了碗清水泡过的剩饭菜去喂后门巴巴儿摇尾的黄狗。   “我……”嬴舟敛下眼睑,设想了一番深陷此境的自己。   “应该会自我了断吧。”   她闻言,仿佛是在意料当中的回答,嗓音有些说不出的苍茫,“是啊,想来也是。”   “这么活着多费劲。”   此时此刻,嬴舟竟没能读出小椿心头的半句言语,她的思绪空空荡荡,并无实质,但却能感觉到情绪不太高,隐约比先前低落。   就好像无端沉了一块巨石压在胸腔,闷得人喘息艰难。   静默了半晌,大概是也发现自己问得过于沉重,她立马没话找话道:“诶,这老大爷还挺善心的啊。”   正值午后食客最少,活计最轻松的时段,好些跑堂悄悄找个角落打盹去了,他反而闲不下来,帮着替满院的花草除虫剪枝,又去喂那些摸上门儿来讨食的野猫野狗。   看得出是常来的,都对他很亲热,两只黑白相间的猫还要先在老人家裤腿下蹭悠半晌,卖够了乖巧才开始吃食。   “别抢,别抢,就说你呢。”老杂役伸手轻拍了一下某只狼吞虎咽的大白橘,“不会少了你的。”   就在整条街的猫狗围着他打转之际,那院墙外忽然扑腾着飞来一物,块头还不小,呼哧呼哧地落在了树荫下的矮凳上。   栗色与象牙白交错的斑纹星星点点,一颗大脑袋滴溜滴溜打转,爪子还很锋利,底下扣着只半死不活的灰耗子。   小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身体往前探了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扁毛畜生有点眼熟。   “一只山鸮?”嬴舟朝她一瞥,“有哪里不对吗?”   “嗯……”小椿拧着眉沉吟。   底下的老大爷觉察到动静,转回头来,“哦,又是你啊。”   他眉眼带笑,勾着老腰在那山鸮脖颈处的翎毛上抓了两把,“你这夜猫子大白天的不睡觉,倒喜欢出去玩耍。”   对于鸮而言,与猫狗毕竟有本质区别,并不爱受人抚摸。   但它却不甚在意,垂着脑袋任由那大爷揉按了片刻,方才献宝似的将自己抓来的猎物叼于口中,上前走了两步,搁在他脚下。   “真愁人。”他啼笑皆非地看着那死耗子,“都说不必逮来给我了,老汉我又不吃这个,唉。”   老杂役无奈地负手摇头,“你这鸟,不晓得几时才能听得懂人语……等着啊,我去给你打点清水来,一翅膀的灰。”   言罢便拖着步子,端起猫儿们吃净的食盆,慢条斯理地往后厨去。   沿途尚有两三只黏在他腿边蹦蹦跳跳,不肯撒手。   小椿盯着那低头梳理翎毛的山鸮看,思绪万缕千丝,“鸮……”   嬴舟不解:“鸮?”   她心中的杂音一阵乱响,嬴舟也听不明白。   “这鸮我有印象。”小椿吃力地回忆,“早些天曾经不止一次碰到过它,同样的时间,我记得有一回它是在司马家外的庙里。”   而照结界内的规则,除了妖,万事万物都该依照八月十五的走向按部就班。   可这只山鸮居然会出现在两个不一样的地方。   也就意味着……   ……它是自由的?   院里的老大伯很快打来了清水,两张巾子,一干一湿仔细地替它擦拭,照顾得堪称周到。   小椿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回,重新与嬴舟对视。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张开结界法阵的应该是个修炼成精的妖怪。那假若……不是妖呢?”   *   鸮类不擅白日活动,这鸟未时左右便飞至梧桐树茂密的枝桠里蹲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小憩。   嬴舟和小椿不敢打草惊蛇,索性就在二楼的廊子上瞪着眼,直勾勾地守了一下午。   山鸮动静全无,倒是见那大爷忙进忙出。   他要给小院清扫落叶,陪几个常来吃茶的邻里唠嗑解闷,替打架折了后腿的猫儿包扎伤口,还要给生锈的门锁重新上油上漆。   小椿双目无神地围观了这位老年人的日常,突然就悟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锲而不舍地帮我浇羊粪了。”   她得出结论:“他就是闲的。”   伴随着街市上散漫的叫卖声,黄昏的暮色渐次合围,家家户户,酒肆店铺接连亮起灯烛,温柔的人间市井气就这般袭面而来。   客栈内又一次迎来了今日繁忙的饭点,老杂役得去大堂帮忙,消失在了视线里。   约莫是夕阳沉下地底的瞬间,山鸮睡醒了。   它睁开双目,一对眼珠子炯炯有神,民间之所以称其为夜猫子,正因入夜后才是它的天下。   然而这扁毛畜生脑袋左三圈右三圈地打了个转,却并不准备做甚么。   它展开臂膀,只围着客店两层楼飞了几圈,又另换了个地方待着,偶尔用嘴戳戳翅膀挠痒痒,没事儿便“咕咕”叫上两句。   是只货真价实的傻鸟。   小椿咬着一张葱油饼看得满脸匪夷所思。   他俩坐在回廊的栏杆旁,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客栈宾朋满座等到人走茶凉,水都喝光了好几壶,仍然无事发生。   小椿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想着是不是她多虑了。   “哈……”   嬴舟伴着耳边数星星的碎碎念和无数个呵欠,胳膊穿过围栏松垮的搭着,蓦地开口:“为什么是寅时?”   “啊?”作为一棵树,她不太能熬夜,强撑着睡意问,“这也有讲究吗?”   “如若只是单纯的重复上一日,不应当是子时更合理么?”他自言自语,“我总感觉,寅初那一刻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就是在这会儿,客栈内的营生总算结束,行动缓慢的老杂役一步一拖沓地来到了后院。   三两年轻人匆匆与之打了招呼,越过他,收拾着往家里去。   老者的身形带着年迈之人特有的驼背、干瘦,间或几声咳嗽,夹杂着吞不下吐不出的浓痰,自个儿艰难地呕了半晌才勉强舒坦了,不紧不慢地烧水洗漱,准备就寝。   客栈里的伙计,没成家的才会留宿在破漏的耳房中。   他都这把岁数,八成是无儿无女,否则也不至于住在此处。   嬴舟正想着,鼻翼倏忽一动。   一股异乎寻常的味道窜进其中,他颦眉嗅了嗅,眸色骤然一凛。   近乎是在同时,小椿也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突然就明白嬴舟所说的寅时会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第22章 白石河镇(十六) 听闻树精的血里带着……   给伙计们过夜准备的房舍是由柴房隔出来的, 低矮逼仄,透着股霉湿之气。   支摘窗半开,桌上熬着一盏黯淡的油灯, 引得屋外的飞蛾蚊蚋前仆后继地追逐火光。   老杂役连声轻咳地推门进来。秋夜清寒,不比白日, 他的胸腔耐不住潮湿,总会咳个不止。低头在桌边吹了灯, 老人家窸窸窣窣地掀开棉被落榻休息。   这一晚月色皎洁如银,露重、风轻、桂香幽然,是美得能够让诗人大放情怀的良辰风月。   那床上的呼吸和低酣声均匀而有节奏, 与满院的虫鸣交相应和, 起初沉稳有力, 而后便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轻了下去。   嬴舟和小椿就站在这破屋之外, 借着后院繁荣茂盛的小金桔遮掩身形, 一动不动地各自静静听着。   两人很默契地隐匿了气息,连瞌睡如树精也凝重地强打精神。   客栈角落里的铜质更漏犹在一点一滴地往下泄水。   随着离寅初越近,房中人的呼吸越轻, 轻到最后几乎难以捕捉。   正在此时, 嬴舟耳朵尖一立,悄悄用手戳了戳小椿,极隐晦地提醒道:   “来了。”   从后半夜起就不知所踪的山鸮展着双翅, 动作轻盈的自窗中滑入,扇了两下落在桌边。   只见它面朝着老杂役的方向, 将脑袋扭了个常人试试就逝世的弧度,嘴里发出短促的低鸣,闻之很像是在轻声呼唤着什么。   但榻上之人并无回应。   鸮静静地注视着老者的脸,双目清澈而圆润。   而接着, 它的眼底里闪起一抹微蓝的光。   仅在一刹那,嬴舟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灵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木屋。   这灵力不同于猛兽精怪的杀术,也不同于草木山妖的治愈术,它源于幽微难测的时光碎片,生于凡人不可触碰的禁忌之渊。   灵气大放的一刻,周遭的一切猛然扭曲转换,再眨眼时,他们已身在白石河郊外。   *   “什么?”得知了来龙去脉的猞猁们大为震惊,“原来是只扁毛畜生为了让那老爷子多活些时日,开结界把时间定在了两年前的八月十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哪有为了一人不死,叫千百人陪着一块儿不活的。   面对司马扬询问的神色,嬴舟点了点头承认此话不错,“那位老人家没什么大病,只是暮气沉沉,身体虚弱,应该是在寅初寿终正寝的。”   前者听之,缓缓颔首,“人族的阳寿自由天定,对方逆不了天意,想来才用这种方式给他续命吧。”   “可它似乎并没成精。”嬴舟回忆细节,“我在那只鸮身上从未闻到过妖气……非妖非怪的,也能施展术法?”   人群里便有一个向他解释说:“嬴公子妖胎所生,自然不知道。这鸟八成是离开灵智仅一步之遥,也攒了那么几十年或百年的修为。   “相传鸱鸮一族罕见稀少,自古就有能触及到时间之流的灵力,游走于阳界与黄泉的边缘,若真乃它所为,倒不稀奇。”   司马扬随之补充:“但时空术法本就反噬极重,尚未稳住根基便动用这样大的结界,多半此生是修不成人形了。”   “嗐。”小猞猁才没他们那么多感慨,“管它能不能成妖,都把咱们困这好几年了,还没找它算账呢!”   “对,对。”他哥向来捧场,“难怪之前怎么也寻不到线索,敢情是只昼伏夜出的鸟啊——我们若把它逮住了,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有道理!”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抓精怪不行,抓只鸟还不容易吗?   群情激奋高涨,唯独小椿抱着自己的盆儿,半声未吭地戳在旁边。   她心里飘着司马扬的那句“再难修成人形”,脑海间浮现床榻上垂垂暮年,总管闲事的大爷,无端为山鸮与人揣起一丝丝的伤怀。   生老病死,譬如朝露,是难以撼动的天道伦常。   却还有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无善终而为之,义无反顾,百死无悔。   无论最后功过与否,至少,值得尊敬。   她复杂的思绪一股脑地传到了嬴舟这边来,满心满眼地都是遗憾,倒让他忍不住侧了下视线。   少女的眉目略显沉痛,嬴舟知晓她是与山鸮共情了,便抬起手,想宽慰宽慰。   掌心正要摁在小椿肩上。   正在这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妖怪们抬手一招呼:“小椿姑娘来捉鸟吗!”   后者立刻抬眼,高高兴兴地应声:“来啊!”   嬴舟:“……”   说好的共情呢?   白石河镇上的妖几乎是倾巢出动,开始在城里城外寻找一只夜猫子。   山鸮是夜行的猛禽,白日里眼睛不大好使,所以极少在外面晃荡,据说多数时候都缩在树荫里睡大觉。   一群披着人皮的山精妖怪们撅着屁股翻墙上树,一棵挨着一棵,掀起枝叶翻看。   打头阵的是号称妖中目力最佳的白羊精和四脚蛇,两人抱着高高的一枝树干,手搭凉棚地在顶上扫视周遭。   “行不行啊?你们俩!”   树底下的妖们看得直着急,“瞧见什么了没有?”   “别吵!”守宫回头怼了一句,很快又跳到近处的另一棵老槐上举目搜寻起来。   而作为犬类,嬴舟自然当仁不让地在客栈中捕捉那头山鸮的味道。   两只猞猁虽嗅觉不及他,却也力所能及地跟着皱起五官四处吸气。   眼看逃出生天已近在咫尺了,所有人都亢奋不已。   有能耐的出力,没能耐的卖吆喝,谁也没闲着。   “怎么样?”小椿跟在嬴舟身后,一路行至城郊,最终在竹林前停住脚。   少年剑眉深锁着琢磨了一阵,还是摇头。   “不行,气息本来就淡,在这里算是全断了。”   “唉——”   两只猞猁闻言双双疲惫地往地上一坐,自暴自弃,“连老大的鼻子都束手无策,我俩就更没指望了。”   但是不应该的。   嬴舟的嗅觉天生占优势,在未受创的情况之下,他若想追踪谁,绝没有追不着的道理。   折腾了半日空手而归的人们坐在司马家的院子里等着吃午饭。   老刺猬精闻得大伙儿为抓山鸮使出的浑身手段,兀自思索:“是不是因为我们的计划被它探听到了,所以才有意潜匿了踪迹?”   大猞猁正捧着碗嗦面,当下惊呼:“谁告的密,这么不老实!”   话音刚落,嬴舟已抄起一板不小的石块,冲他脑袋上砸去。   司马扬责备地瞥了那朝三一眼,对他的愚笨感到十分同情:“如今大家在鸱鸮布下的结界之中,既是施术者,当然对我等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作为阵主,想要隐藏气息是很容易的事。”   众人闻言,不禁发愁地议论纷纷。   “那可怎么办?”   “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蹲在囚笼中晒太阳的青蟒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姿态闲适地屈起一条腿:   “有办法啊。”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语气,“夜猫子嘛,又没成精,是抑制不住本性的。你们中间不是有只花栗鼠么?变成了原身往林子里跑两步,相信很快就能把它引出来。”   那只金花鼠还是个正值妙龄的姑娘,闻之大惊失色地抱住了自己:“我、我不去!”   众人立刻往她的方向望去,兀自咂摸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便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反驳:“嗐,这有什么,你是精怪,它是畜生,你那么大个人了,还怕它不成?”   “你不怕,那你上啊!”后者气得炸毛,“感情去当诱饵的不是你!”   “我不过是替咱们大家着想嘛……”   寒洇饶有兴致地围观他们吵嘴,继续煽风点火地出馊主意:“不愿意?也行啊,不是还有树精吗?听闻树精的血里带着汁液的甜味,鸟类都很喜欢,叫她放点血也成——”   他大拇指示意旁边的小椿。   话还没说完,嬴舟就肃然厉色道:“这怎么行!”   没料到他一口回绝的那么快,小椿顿时有些奇怪地偏头看了一眼。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虽然打从炼成了白栎壳,就很少再受过皮外伤,但非常时期,为了早些破开阵法,划个一两刀子,不要紧的。   正想着,那蛇好似特地慢条斯理地补充完:“哦,就是除了招鸟,许多飞虫也会喜欢来吸食。”   她表情瞬间凝重,当场和嬴舟站在了同一线上,厉声抗议:“对啊,这怎么行!还有没有公道了!”   嬴舟:“……”   这个女人真的好善变啊,不累吗?   几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一边扒拉着花栗鼠让她去“慷慨”一下自己,一边闹着不要中了蛇精的挑拨离间计,还有一边夹在中间和稀泥。司马扬左右安抚不了,都打算去城里捉些耗子来勉强对付一番了。   而就在这时,犹在树上搜找蛛丝马迹的白羊精拨开了面前的一簇枝叶,和一双溜圆的大眼珠子撞了个正着。   二者就如此沉默的对视了半晌,他嘴里哆哆嗦嗦,磕巴地转头。   “在、在这里!”   “它在这里!!——”   霎时间,一只通身棕褐的山鸮自梢头一跃而出,饶是漫天的日光照得正炽烈,却也压根不影响它飞行分毫。   一群争执的人登时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调转目光,但听得司马扬破音道:“快拦住它!”   两头猞猁率先而动,就地兽化,一左一右地发足狂奔,凭借着卓绝的跳跃力打算来个包饺子夹攻。   朝三暮四不愧是双生子,默契不可谓不佳,近乎连一个眼神也不必交汇,同时离地一跳,成合围之势朝着山鸮扑去。   眼见利爪距离那鸟不过咫尺半寸,后者竟迅速地打了转,身形极灵巧地从逼仄的缝隙里钻出。   两只猞猁当即来了个头碰头的对贴,响亮地撞到了一起。   “啊唷……”   二人纷纷抽着凉气,摔在地上揉脑袋。   “你们两个废物,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同族的小辈了。”   一头年轻的白猿疾跑着绕过他俩,指尖飞快掐了个诀,手臂骤然暴涨数倍,无限地往前伸长,奋力去抓那在林中乱飞的鸱鸮。   那巨手每一次抓合周遭皆有大片的树皮遭到摧残。   而饶是这白猿动作已足够迅速,山鸮依然穿花绕树地在其臂膀前后游刃有余地躲避。   “白猴子借你手一用。”蝙蝠精踩上他的胳膊,跟着伸长的臂膀往前移动,忽然沉了沉气息,随后朝那大鸟的方向张开嘴。   一声极其刺耳的尖锐吼叫伴随着吸力强劲的风,暴虐地袭来。   鸱鸮被那叫声震得有半瞬呆讷,背后的风正好趁虚而入,像有万千绳索缚身用力将它往后拽去,纵然拼了命地扇动翅膀,竟也不能寸进半分。   它扑腾了半日无果,反而离蝙蝠精的大嘴越来越近了,突然间,山鸮猛地一回身,朝对方正脸打了个晃。   四周的时间倏忽停滞了一弹指。   就在这细微工夫里,它即刻躲开了白猿与蝙蝠的攻势,另换了个方向逃窜。   等回过神来,众妖气急败坏:“这鸟也太狡猾了!”   毕竟是在它自己的阵中,对山鸮而言简直是万事占优势。   司马扬骑着飞奔的猞猁追在后面施术,几只狐狸精紧随其后,一时间尖刺、水火、电闪雷鸣好不热闹。   鸱鸮躲得轻松愉快,堪称得心应手,把一帮妖魔鬼怪遛狗似的耍得团团转。   它正灵巧地从竹林中脱身而出,但听“啪”地一声,一缕纤细的藤蔓根茎缠上了它的爪。   大鸟才惊愣地低头去看,蓦地就给人从半空扯落在地,摔了个狗啃你。   目之所及是缀着青叶的精致绣鞋,少女神色飞扬地抱起双臂,睥睨天下地垂眸睨它,满眼都写着得意。   “哼哼哼。”   “让我逮到了吧?”   鸱鸮不会说话,被她捆得动弹不得,只能前后左右地转动,玩弄着自己的脑袋。   小椿站在嬴舟前面,一副耀武扬威地样子,叉腰俯身,“看你还往哪里跑?”   她把手一伸。   “赶紧解开结界放我们出去。”   那山鸮的眼本就生得又大又圆,用力盯着她时显得更圆了,也不知是在恼怒还是生来便如此。   它躺在地上略略挣扎了片刻,腮帮忽地隐约鼓动,胸腹上下起伏,模样瞧上去似乎有点反胃的样子。   紧接着,它垂头干呕一番,毫无征兆地朝小椿“哕”出了一团漆黑之物。   小椿:“???”   她定睛一看。   脚边是一只带壳的甲虫,周身披满黏腻腻的唾液,足上长着些许倒刺,头部还顶了两只险恶的钳子!   小椿的目光那刻就对到了一起。   嬴舟被她挡住了视线,什么也未看清,脑子里突如泄洪般灌进来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反应。   “啊啊啊啊,嬴舟!!”   她一个惊声尖叫,慌不择路地踩着他的鞋面,两手一伸搂住了脖颈,整个人双脚离地,几乎是跳到他怀里去的。   嬴舟莫名其妙地发着懵,手却本能地去接着她的腰与膝弯,一头雾水地抱着人问:“怎、怎么了?怎么了?”   小椿内心作为树木对虫类的畏惧宛如长篇大论从他意识里划过去。   有壳,那么大的个头,六只脚,还长毛,好多腿啊,是不是雌的?揣卵了吗?一巴掌拍下去会爆很多虫儿子吧!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啊……   念叨得连他都跟着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说巧不巧,这玩意居然还没死,湿哒哒地蠕动了两下,作势就要展开翅膀。   小椿看它带壳的双翅甫一颤抖,当场就要去世了,二话不说地伸出手,摆了个前几日追杀红豺的手势。   嬴舟甚至来不及阻止:“等……”   小椿:“啊啊啊啊——”   在她惊叫之下,比在城郊时还要残暴的木刺之阵噼里啪啦地一路延伸,沿途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势如破竹。   险些被殃及池鱼的众妖们叫得比她还要惊慌失措,一时间,林中山涧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红光白光交替闪烁,时而黑烟滚滚,时而青烟缭缭。   而那只山鸮早已不知趁乱又跑到何处去了。 第23章 白石河镇(十七) 永远长生,永远痛苦……   一帮千奇百怪的妖各显神通了一整日, 却连只鸮毛都没逮到。好在是被困入结界里,这若传出去,不得笑掉八方精怪的大牙。   众人灰溜溜地等到入夜, 举止鬼祟地围在老大爷屋门前的小院中,打算采取最愚笨但最为实用的一个法子——守株待兔。   这扁毛畜生不是要对老爷子施术吗?   甭管多能躲, 它总得回到此地吧!   一时间巴掌大的客栈后院里塞满了妖,那藏在花丛中的, 躲在水缸内的,挤在柴堆下的……一会儿这个踩了那个的脚,一会儿那个撞这个的头。   窸窸窣窣好不热闹。   嬴舟揽着小椿站在梧桐树上。   后者要死不活地抱住他的脖颈, 满脸显出一股透支过度的虚脱, 感觉下一刻便要退回原型, 就地超度。   “嬴舟……我的妖力好像见底了, 咳咳咳……”   他抬眸端详其面色, 随即无奈地叹气:“谁让你要对着一只虫放大招的……”   拦都拦不住。   小椿心怀忧虑地翻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我不会树化吧?”   一群修为动辄百年的山精妖怪们俨然像在此处开起了茶话会, 大概是知道行将脱离苦海, 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残月随着夜色渐沉而缓缓往西偏斜,待得丑时将近,众人忽然就默契地安静下来。   晚风轻拂过客栈老旧的门楼, 树影摇曳间有“沙沙”的轻响,微凉的秋夜静谧极了, 硕果仅存的促织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吊嗓子。   这时刻,这月色,不起眼的小舍馆显得尤其太平无害,厢房里传出住客们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半分也看不出当中汹涌翻滚的暗潮。   就在离寅初尚有半个时辰之际,浓云遮蔽的穹隆下,披着秋霜夜露的一道影子由远而近,仿佛风尘仆仆的旅人,行云流水而来。   山鸮今早受了点惊吓。   想不通平时专心内斗互相打架的那波人,怎么无端对自己发起了攻击。   于是,出于谨慎,在靠近客栈前它仔细观察了一番附近的情况,在确定一切顺利之后,这才一个俯冲,往老杂役的窗口飞去。   正当它身形横穿四合小院的瞬间。   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顷刻现行,狐狸精的白练、司马扬的尖刺、蝙蝠妖的狂风、白猿猴的长臂以及小椿凑热闹的树藤,纷纷迸发而出,劈头盖脸地朝着那鸱鸮卷去。   对方毕竟只是个未开灵智的畜生,被这场面吓了个惊慌失措,上蹿下跳逃得狼狈至极,翅膀尖儿让犬妖的火焰撩了个滋啦作响,顿时没能飞起来。   “快!它在那儿的!”   大猞猁作势眼疾手快地一扑,接着他那弟弟、几只山精、几头妖怪一并叠罗汉般压将上去。   原地里一阵鸡飞狗跳,漫天飘着鸟雀的翎毛,山鸮在无数的爪子中蹦来跳去,给扯掉了半截尾巴,一路惊叫着险而又险地飞进屋内。   看见到手的鸭子没揪着,猞猁俩兄弟懊悔地连声直叹。   “嘘——”   嬴舟却忽地发现了什么,示意众人噤声。   鸱鸮好似一只惊魂未定的大山鸡,满地扑腾,又频频回头,生怕那帮怪人穷追不舍。   堪堪连滚带爬地挪到桌边,前方高处突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仅黄豆大小,晕出的烛辉几乎照不清半张面孔,门外的月华恐怕都比这要明朗。   “嚯……我道是谁呢。”   老杂役执起昏暗的灯盏,凑近了打量。   “怎么是你呀?”   他语气很慢,吐词悠缓,像拿它当个多年至交的好友,耐心且亲和。   在地上瘸着腿蠕动的山鸮只睁着一对铜铃样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仿佛压根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老大爷却也不在意,放下油灯,吃力地蹲俯身子。   “来,我看看……”   他很快感叹说:“诶,是去哪儿和人家打架啦?瞧这又是刀伤又是火燎的。”   大鸟给平放在了霉湿简陋的木桌上,老杂役沧桑干瘦的身躯颤巍巍地端来盛着药膏与清水的托盘,步履凝滞地行至一侧坐下。   一面给它敷着伤药,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闲聊。   “今天后厨剩的熟肉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几只猫儿吃了,可没富余的留给你。”   “你说你也是。”老人家吃力地眯起眼处理伤口,“尽往我这儿跑干什么?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药给你糊到右胳膊上去。”   他开始语重心长,“老大不小了,成了家没有哇?该收收心啦,给自己找个媳妇,别整日里在外头瞎玩儿,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约是中老年人的传统作风,甚至不分人禽走兽,花鸟鱼虫。   老杂役碎碎叨叨的时候,山鸮就躺在那儿不动也不叫,哪怕他下手重了也毫无反应,安静得简直不像一只鸟。   干净的麻布在肩骨处打好了结,他给它放了杯凉透的白水,挥挥手臂打发道:“行啦,喝饱了就早些去休息,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   说着自行掀开棉被,艰难地躺回床上,轻叹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见状,刚想撑起身,又被嬴舟二话不说地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冲其使了个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着,他不想节外生枝。   远处打更的梆子疲沓绵软,间或夹杂几声不太嘹亮的鸡鸣。   小椿抬眸望向夜空闪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闪,她喃喃说:“寅时快到了……”   鸮鸟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休息”,它还得等着施今日的术,便收拢翅膀端坐在桌沿,一声不吭地面朝老人。   后者缓缓阖上双目,胸腔起伏得很浅,再掀开眼皮,发现这鸟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乐了。   “唉,糟老头子睡觉有什么可看的?”   山鸮并没有回应他,或者说,它从来也不曾回应过他。这只夜猫子永远顶着一副不知世故的脸,好像比猫狗之流还要不通人性。   老杂役淡笑着看了它半晌,眉目间依旧和煦。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   “小鸟,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这句话的语气,比在说“你长一对了翅膀”还要平静自然,似乎全无诧异。   后院窗下扒着的一干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里,在簌簌刮过的秋风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头鸱鸮无法言语,只在听了此话后,原本溜圆漆黑的瞳孔,隐约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杂役分明老眼昏花,却将它的反应极清晰地纳入眼底,带着毫不惊讶的微笑,缓之又缓地侧过脸,凝视着高处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万千:“我说怎么总觉得这一日过得尤其长……长得没个尽头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捡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锄头,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领着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楼的台阶……   每日睁眼,都会莫名生出一种枯燥的疲倦。   司马扬闻言至此,拈着下巴上花白的青须点了点头,沉吟道:“看来作为主要的被施术人,在这个幻术之中,他到底还是有一些记忆的。”   一页书册若反反复复撕个七八回,边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老杂役唇角犹凝着笑意,带着点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有机会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山精妖兽……也不算没白走一遭。”   他笑过之后,眼角纵深的纹路随着神情渐次抚平,沉静地开口:“你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活不到明日了,对吗?”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旧木讷,却终于细微地扭动脖颈,自咽喉中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咕咕”。   杂役是万千人族里一个寻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轻时不知有什么样的际遇,中年时又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陈的过往。   如今年岁到老时孑然一身。   无儿无女,也没有眷属至亲,独自简居在客栈的耳房中。   这个人,平凡、孤独,毫不起眼。   成日里只一心地莳花弄草,照顾鱼虫鸟兽,像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样,喜欢晒晒太阳,与邻里左右闲谈唠嗑。   或许是没有后代子嗣的缘故,他就总爱对着那些上门来讨食吃的猫儿狗儿话家常,宛如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后辈。   会问它们今天去哪里遛弯了,问它们幼崽长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语恐怕没几只能听懂,却也不妨碍他念上一整宿。   他认识在这条街徘徊的每一只猫,也给所有的鸟兽们起好了名姓,连同样花色的猫狗,都能从五官的细小差异中分出区别来。   鸱鸮就时常听见这个人族的老头对自己唠叨。   它尚未开智,从不知对方说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吃自己捕来聊表谢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死亡,就是万物的终结。   没有思想,没有举动,也不会再有莫名其妙听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让他就此终结,它想让他活着。   见对方仍无反应,老杂役并不介怀地一笑。   “无论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谢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再苟延这么些时日。”   他目光未曾转移,气息轻而浅,仿佛仅有那么一丝力气支撑着身体说下去。   “不过现在……我只愿顺应天道地消亡。”   小椿眨了一下眼。   头顶上的梧桐蓦地窸窣而晃,将枯叶与清风送过她脸旁,沾着深夜里凉薄的湿意。   “小鸟啊,我们人呢,常会把什么……‘若天天都是最愉快的那一日就好了’这类话挂在嘴边。但其实,某日某时之所以难忘,只因为那一天无法重来,故而它才弥足珍贵;永续不变的时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会由新鲜变作腐朽,由腐朽变成恶毒。[注]”   他日复一日地沐浴阳光,日复一日地栽花种草,日复一日地说着同样的话,同样的词。   他被禁锢在了永远没有明天的八月十五日。   永远长生,永远痛苦。   只见那老人家微微侧目,声音轻弱且和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这话说完,他情绪复杂地叹出一口气,十分疲惫似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床榻边,栖息于木桌上的鸱鸮犹自睁着一双清澈圆润的猫眼,拢着翅膀静静蹲着,纹丝未动。   远处有微凉秋风渗进来,悄然轻拂着它脖颈处的细小绒毛。   它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还是什么也未想。   客栈内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下。   浮于水面的漏箭悠悠沉了一个刻度。   妖怪大军们正守在屋外,细品着那老大伯说的话,各自走神发呆,这时不知是谁先冒出一句。   “月亮……月亮还是缺的!”   后知后觉的人们仰头打量苍穹,纷纷议论。   “月亮真的还在……”   “没有圆回去?!”   紧接着,便有人喜出望外地欢呼出声,“寅时了?寅初到了!”   “寅初到了!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在!”   凝滞不前的八月十五总算在两年又九个月后成功地翻过了一页。   这是崭新的一日,也是客栈老店伙永不存在的一日。   等待了数年、数月的妖怪们抱成一团,几乎是喜极而涕。   “呜呜呜,能出去了!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太好了!”   ……   八月的天亮得有些早。   漫漫长夜里,遥远的东方正晕出几许微光,那光过于浅薄,还很难驱散浓稠深邃的黑蓝星空。   小椿站在花圃中,从大开的支摘窗看进去。   鸱鸮依然蹲坐桌前。   笔直又清冷的月华余辉落于床榻,老杂役了无生气地平躺着,看上去与熟睡无异,那眉眼间的神态近乎是安详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两兄弟正挨个抱着人庆祝,嬴舟刚无奈地把他俩推开,也就是在那一刻,心头猛地腾起一阵绞痛。   难以名状的痛苦像是瞬间扎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绪与心口,攥得人无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手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凝视着小椿的方向。   视线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可以确信,对这份痛楚的共鸣必然是源自于小椿。   数日来的心灵感应,自己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嬴舟艰难地皱紧眉头。   几乎不知该怎么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于某种漫无边际的空旷与孤寂当中,有数千年,数万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在脑海里疯狂地划过。   人间最压抑的寂寞感与刻骨铭心的悲凉潮水般涌进意识里。   那是一座空旷寂静的大山,四周无边无际的绝望将他兜头淹没。 第24章 白石河镇(十八)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   边上的司马扬见他神色凄惶, 只当是少年心性,还在为那老杂役之事意难平,于是悠悠然开口:“这个术据说被叫做‘春梦几多时’, 一千多个八月十五,结界甫一解除, 两年也好,三年也罢, 对于幻境中人,也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昨日,可不是一场‘春梦’么?”   说话间, 嬴舟正看到小椿若无其事地走来, 发现他这般模样, 还显得甚为紧张:“你怎么了?”   “不会是刚刚和那只鸟斗法, 受了什么内伤吧?”   “……不应该啊, 我没见它出手啊……”   她扒拉着他的衣襟,上上下下检查伤势。   方才未曾听到小椿那边的“声音”,就意味着, 那些情绪并非她触景伤怀, 忧思而来。   而是潜意识里的,藏在最深处的,幽微的感情。   是不必去“想”, 便能油然而生。   嬴舟心中无故“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朝掌心拢了拢。   三千年白於山的修炼时光。   她原来……有这么深重的孤独吗?   以前每每听小椿提起往昔, 自己也就是听过便罢,从未琢磨过所谓“沉眠”,所谓“独自一人”,所谓“三千年”……   有那么一刻, 嬴舟忽然回忆起在白於山初遇时,她曾说过的那句“可我跑不出去啊”,回想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不麻烦的话,能不能也带上我?”   当时无所觉,甚至答应她的请求,除了作为犬类生性不爱拒绝之外,也是有点一时兴起。   如今想想,才蓦地感到前所未有地庆幸。   还好。   还好我把她带出山了。   随即又近乎后怕地悄悄感慨。   能把她带出山来,真好。   他想着,扣拢的五指便伸了出去,轻轻在小椿发髻上揉了两下,那青丝里缀着幼嫩的叶片,细腻软润。   倒是揉得后者一脸莫名与不解。   *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既然白石河镇的结界已解,各方被困其中的妖们,自也就跟着“散似秋云”了。   众人患难一场,有就地作揖告别的,亦有打算去司马家再聚上最后一回,吃顿散伙饭再行离开的。   这地方邪门儿的很,大家普遍心有余悸,都想着能走便走,早些离开,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今日的寅时不曾倒转时间,守在家里的司马夫人自然知晓他们这边一切顺利,老早就备上了丰盛的饭食。   然而却有一样出乎意料。   “睡前我还瞧了一眼,笼子和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儿,谁知寅正起来一看,就没影儿了。”   司马夫人指着柴房边空空荡荡的藜刺笼,原本关在其中的青蟒踪迹全无。   “这小贼当真狡猾得很。”司马扬见着笼边角落不起眼的一个破洞,心下明了,“八成是用毒液一点一点侵蚀的。”   说完只好摇头,“罢了,跑便跑吧,横竖幻术已破,权当是他的造化。”   嬴舟提醒说:“蛇类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司马先生也要当心他们伺机报复。”   不过刺猬精一族的防御术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扬活到这岁数,俨然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只老狐狸,自保大概还是没问题。   临着别离,反倒是两头猞猁哭哭啼啼,从满眼的水漫金山里,流露出千万个不舍得。   “呜呜呜,老大,大姐,你们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老大,有机会,我们一定上北号山看您去。”   今后恐怕再找不到这般能护他俩周全的大靠山了,能不伤心吗。   没办法,他们还得去西北投靠远亲,和嬴舟二人恰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不要紧。   朝三想得很通透。   反正和北号山的关系现在是攀上了,改明儿带点土特产上门,满山灰狼遍地,那老大的兄长、姊妹、二舅、三姑,不也还是他老大吗?认谁都不亏。   八月十六是个沉沉的阴天,日头到正午便躲进了云后。   城郊青竹林的深处,当初嬴舟疗过伤的山洞中,蓟进拖着一条瘸腿拨开外面丛生的杂草,眯眼望向明晃晃的白日晴空,含着几分冷嘲自语道:   “幻术居然解开了……”   他在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讥诮,心说,这帮废物倒还有点手段。   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吃不了城中的妖,了不起自己回天虞丘修炼个几年。   他有黑市上淘来的,助妖力大涨的丹药,不出三十载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届时再来找司马扬那帮老东西算账也不迟。   正如是想着,便要从洞内出来。   蓟进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伤腿上,并未留意到一旁茂密的灌木间隐有什么轻轻晃动。   他几乎是刚冒出头,悬在上方等候已久的青蟒血盆大口一张,囫囵将其吞入腹中,“咕噜”一声。   猩红的蛇信子还往外舔了一圈,神态甚是满足。   那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就是眨眼的工夫。   青蟒随即落地,化作了清俊飘逸的年轻公子模样。   寒洇慢条斯理地拿手背擦了擦刚吃过东西的唇角,眸中多少感到一丝嫌弃。   这红豺尽鼓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小花招甚多,修为却很不怎么样,若非报当日的落井下石之仇,他还不屑吃呢。   “口感真不好。”寒洇翻了个白眼,“晦气。”   嬴舟和小椿离开司马家时正是午后,司马夫人知道她爱吃煎饼馃子,特地做了半日的饼,拿油纸裹了打包成一捆,好带着路上吃。   往城东走会经过“福气东来”客栈所在的那条长街,迎面便是一行抬棺椁的队伍,打头的是店里的小二,身着麻衣往天上撒着几片黄表纸。   嬴舟拉着小椿让在一旁。   那是老杂役“王叔”的棺木。   他孤家寡人一个,在城中又无血脉亲眷,连下葬的钱都是伙计们东拼西凑凑来的,更别说什么扶棺、哭灵。只草草雇来几个操办丧事的,给抬到郊外埋了就算完。   小椿左右却没瞧见那只山鸮。   自打寅时幻术一散,大伙儿似乎都抱头痛哭去了,反而无人注意它的去向。   此刻天光大亮,想必是藏在哪个树梢的荫翳处睡觉吧。   尚是畜生的鸟兽不似精怪那般拥有人族的情感,它会懂得什么是难过吗?   不多时便出了城东,沿途偶尔能遇上几个到白石河镇赶集的村民,牛车拉着大包小包的山货,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   零落的行人映着背后碧空之下交错的阡陌。   小椿走在嬴舟身旁,拿余光直瞟,心里舒服极了。   “唉,原来时光流动着的白石河镇这么美啊。”   后者先是心不在焉地应声“嗯”了一句,等在周遭打量完一圈,又纳闷:“美吗?”   “不也差不多……是你在山上待太久,才感觉新鲜吧。”   “不一样,不一样的。”她据理力争,“因为是截然不同的一天!只要是有变化,都是美的。”   “好。”嬴舟从谏如流地点头,“道理我明白了……所以,为什么你的盆还是我在抱?”   他扬起手示意。   小椿忽作惊讶状,指着前方:“看!那边有好大一片彩虹!”   嬴舟:“……”   这话题岔开得未免太生硬。   况且他听得清清楚楚,此人开口前那么掷地有声地在心中给他来了一句“我要赶紧岔开话题”。   想不知晓都难吧?   小椿装模作样地小跑几步,蓦地停了下来。   他正觉奇怪,一偏头时,望见某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前面的矮树下,那姿态好似等他们有一阵了。   她狐疑地挑起秀眉:“寒洇?”   才吞了红豺的青蟒瞧着气色挺不错,饶有兴致地冲他二人打招呼:“唷,等你们很久了。”   一见是他,嬴舟整个人瞬间便戒备了起来,虽然怀里还抱着个盆儿,却也不妨碍他炸毛:“干什么?”   “别那么紧张。”寒洇抛了一个轻佻的媚眼,“我不是来与你寻仇的。”   他抬起下巴朝小椿那边一扬,“我来找她的。”   后者新奇地用手指指自己:“我?”   他理所当然地颔首,“对。”   “小草儿,若我没看错,你不是才修成人形的小妖吧?”这条蛇之前形容落魄,而今收拾干净了,才发现他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无论何种神情好像都自带三分笑意。   “虽不知你究竟遭了什么变数才沦落至此,不过那棵幼苗,恐怕并非你本体,作为栖身之所也非长久之计。”   青蟒眉眼间的引诱之意满满,“若要恢复修为,我倒是可以给你一点建议,权当作前几日你替我疗伤的回报。”   “怎么样,想听吗?”   小椿为人一向老实:“想,你说。”   “说可以。”寒洇朝她一招手,像乡下小孩儿间说悄悄话似的,故意挑事道,“不过只能告诉你,你养的小狗儿可不能听。”   她养的狗:“……”   嬴舟额头边的青筋几乎是在这话说完的刹那就蹦了出来,唇角獠牙骤起,随着脸颊抽动的肌肉时隐时现,喉头里的威胁就差要冒出声了。   小椿回过头来,正巧一眼看见,于是走到他跟前,抬手在嬴舟肩上那么一拍,踮脚在他耳畔轻声说。   “那我先去听一听,完了再来告诉你。”   嬴舟暴起的青筋倏忽一僵,被她这一拍就拍了下去。   大概是对她的话始料未及,他嘴角还维持着凶狠的弧度,眼底却闪过半瞬茫然,接着就有些莫名的委屈。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小椿使了个安心的眼色,“没事,他不让你知道,我心里还能给你传呢。”   话虽如此。   嬴舟却还是觉得很沮丧,他抿着嘴没说话,一双眼睛就定定地把她盯着。   小椿……小椿全然无所觉,仍旧心大地奔着那条青蟒去了。   “走吧,犬类的耳朵好着呢,咱们得往远一些。”寒洇一面说,一面十分挑衅地侧着脸,明目张胆地对着嬴舟勾起眉。   嬴舟:“……”   他喉咙里冒着一股气,可又无济于事,最后竟低低呜咽了一声,搂着陶盆满心消沉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   寒洇在司马家听了那么久的墙根,自然清楚嬴舟能与小椿共鸣,纯粹也就是恶心恶心他。   当蛇的,不给自己找找乐子,蛇生岂不无趣。   “好了。在这儿谈就挺合适。”他把小椿领到百步开外,先抱起胸怀慢悠悠地打量,“你的原身……修为应该不低吧?”   树精略一点头,对他的眼光给予肯定:“三千年。”   “嚯。”这倒在青蟒的意料之外,连忙打躬作揖,“失敬,失敬,敢情是前辈。”   寒洇言罢,思索着沉吟了片刻,“嗯……或许,你听说过‘浮玉山’吗?”   小椿当然不可能听过,她除了白於山,别的什么山都不知道。   便如实摇头。   “相传浮玉山是座神山,离‘天’所在的地方很近,久远以前曾闻得山中有仙人显迹,继而引来许多人族争相求访。   “据说,此山终年四季如春,山间万物不死不灭,树拦腰砍去还能再生,鸟兽断头亦能再长,纵然是捧一捧清泉放入杯中,喝下了也能复原如初。”   她若有所思地赞叹:“哦——的确非常神奇。”   寒洇:“浮玉山的水生命力极强,我想对你们这样的树妖或许能有助长修为,断根再生之效——倘若一时半刻别无他法,不妨去碰碰运气。”   小椿点头思量:“所以这座山,在什么地方呢?”   对方摊手耸耸肩,“嗐,浮玉山神秘得很。世人越是趋之若鹜,它便越发难觅行踪。多年来入山者寥寥无几,至今能知道其存在的,也不多了。”   这回,连她都忍不住啧出一声来:“那你这不说了和没说一样吗?”   寒洇笑道,“也不全是没说,我只知晓这山在南方,或许位于昆仑与槐江之间。不是有传言,昆仑山上便是天帝的神宫么?往那里去,兴许能有线索。”   小椿垂眸权衡片刻,又抬眼去向他道谢:“好,我知道了,还是多谢你。”   虽然用处不大。   “客气。”   寒洇侧过身一挥手,“言尽于此,咱们就算两清了。有缘再会。”   他往林子更深处去,余光瞥见小椿正怀揣心事慢吞吞往嬴舟身边走,不禁遗憾地感慨。   “唉,这要不是个树精,我陪你上南边去找浮玉山,寻一辈子也不无不可……可惜了。”   他甚是惋惜,“可惜了,是个树精。” 第25章 幼犬(一) 他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小椿磨蹭着走回原处时, 嬴舟还盘膝坐在官道旁的草地上,他将陶盆搁在两手间,兀自垂着眼睑, 神色略显得有些低落。   “嬴舟,嬴舟。”她蹦过去, 脑中犹在想着自己的事情,托腮往他跟前一蹲, 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道,“你听见了吗?那条蛇说的‘浮玉山’。”   “听见了。”后者别开目光,额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带着几分消沉地开口, “所以你要去吗?浮玉山。”   “嗯……”小椿仔细地斟酌片刻, 指尖卷起嬴舟衣衫的一结系带, 轻轻甩了甩, “总觉得那条蛇不大老实,我还是想先去听听你们族里的长老怎么说。”   毕竟比起蛇,她自然更相信他一些。   前后两句话听入耳中, 嬴舟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 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小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的异样,把脑袋凑到他眼底下端详,“你不会还在生大蟒蛇的气吧?”   嬴舟原想说“没有”, 又感觉这话奇怪,自己平白无故生他什么气, 于是只欲盖弥彰地把脸往旁边一侧。   谁知,小椿见状却很体谅似的,起身来哄小孩儿般揉着他的头,“哎, 好啦好啦。”   “高兴一点嘛,你看这天气,看这白云,难得秋高气爽,都好些日子没见过阴天了,打起精神来呀。”   “笑一个,像这样!”   或许是原身毛发很软,嬴舟的发丝摸上去也尤为细腻,毛茸茸的。   他坐在那里,视线随着小椿的手从头顶又辗转挪到脸颊边。   这人口中念经不断,手里却没闲着,掌心托着自己的脸,拇指便在腮上轻轻摩挲。   说不清缘由,嬴舟隐约觉得这个动作很……像在逗狗。   偏对方笑得两眼弯弯,一副颇为熟练的模样,大概之前在山洞里时就没少动手动脚……   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未曾避开,只任凭她在自己脑袋上前后搓了好几个来回,再把几缕青丝掀帘帐似的撩了撩,最后心满意足地催促:“行了行了,该走了,我们不是还要赶路呢吗?”   嬴舟闻言,这才慢条斯理地捞着陶盆站起身。   小椿赶紧讨好地伸出手去想把自己的盆儿接过来,不料,他却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轻声道:“我来抱吧。”   她眨了眨眼,也没强求:“哦,好。”   *   这一次启程和前一回略有不同,小椿已得人身,不必每日委屈在花盆里,自然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看什么便能看什么。   她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把大千世界的新鲜,每天都亢奋得不行。   而嬴舟背着无端与她结上的“心灵相通”,每天也只能被迫跟着亢奋。   北号山与炎山皆属同一山系,虽带了个“北”字,地方却是在东边,越往中原的方向,沿途越加繁华热闹。   这神州大地上到底还是人族的数量最可观,精魅妖怪们大多盘踞于深山之中,各族的生养也不及其兴旺,因而自古以来,妖的寿数虽长,人丁却十分稀薄。   在去往河南道的官路旁,半山坡斜里支出一块平地,有想法的生意人便建起了茶肆,煮水烹茶,兼卖些面食,供旅途奔波的客人们歇脚打尖。   两碗热腾腾的打卤面端至眼前,这会食客不多,小椿和嬴舟还能独占一整张大长桌。   她捏着竹筷目光往前一扫,嘴未开口,心里却出声唤道:   ——“嬴舟?”   后者才对齐筷子,闻言一抬眸,不解地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那树精就只望着他笑,也不张嘴。   ——“你听得见啊?”   嬴舟眼角抽了两下,“我当然听得见了。”   这不明知故问吗?   ——“嘿嘿。”   小椿面色不改地笑而不语,真可谓是闲极无聊。   ——“把你左边的醋递我一下。”   嬴舟:“……”   他表情无可奈何,手上倒仍旧很诚实地将东西放到她跟前去。   “砰”一声响,伴随着他言语间的嫌弃:   “离得又不远,就你起个身的工夫,至于这么懒吗——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也要用‘传音’?”   小椿握着醋瓶子往面里不要钱一样浇灌,下上唇便宛如被浆糊黏住,抿得紧紧的。   ——“好玩嘛,反正没事干。何况你不是我的指甲盖吗?”   他耳朵一竖,炸毛反驳:“谁是你的指甲盖了!”   ——“那你想做什么?头发丝?大腿骨?还是说耳……”   嬴舟迅速打断:“什么也不想!”   刚给食客添完茶水的两个小二冷眼看罢,互相交换着神色悄悄地聚在一块儿,掩着嘴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你瞧那位年轻客官,长得丰神俊朗的,却总对着个哑巴自言自语……”   “恐怕不止是个哑巴,八成还是个聋子。怪可怜的。”   “嗯……”他表示赞同,“我看两人多半都不正常。”   嬴舟:“……”   他耳力太好,简直是听了个一字不漏,当下决定,打死也不会再出声。   加了半碗陈醋的卤面飘着一股诡异的酸味,仿佛连冒出的白烟也略微带了点酱黑色。   小椿犹在摆弄竹筷,面已渐渐开始泛坨,她还是未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下筷——没办法,做了三千年的妖怪,这等精细的手工玩意还用不怎么熟练。   平日里吃饭倒还可拿勺子勉强对付,吃面可就太不擅长了。   兀自在那儿鼓捣了半晌,冷不防旁边的嬴舟斜了一抹视线过来。   她像有所觉,动作一停,迎着对方的目光望上去。   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地僵持着,尽管只言未语,嬴舟却心领神会,何等了解她,率先声明道:   “我都教过你好几回了,自己学着吃。”   说完,他无视后者的眼神,一本正经地捞起面低头嗦了一口。   食物刚进嘴,还没来得及下咽,倒是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格外刻意的惆怅叹息。   小椿认命似地端着碗,在心中深深唏嘘。   ——“唉,如果是白玉京,肯定就会很耐心地教我……”   嬴舟:“……”   她接着自暴自弃般卷起卤面成团,忧伤地摇头。   ——“我们当树精的又没见过世面,没有人教我们拿筷子,几千年才得出门一次……”   ——“那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使的啊,小娃娃还要学上个百八十天呢,学得慢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啊,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上……”   他没了脾气,只好把碗一搁,老老实实地伸过手来,“好了好了,我教你,我教你总行了吧。”   “嘿嘿。”   小椿这才住了“脑”,表情说变就变,余光睨着他,嘴角全是噙着得逞的笑,几乎要溢满而出。   “你看清楚了,手要这样,然后再把这个指头压在此处……”   她的发髻约莫又是照着哪位漂亮的人族姑娘变幻的,盘了个甚为复杂的花式,以纤细的树枝固定住。   正在这个时候,那枝桠间一枚青绿嫩叶悄无声息地绽开,欢快地长成了一小串,缀于其中。   路过的小店倌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地用力揉了揉,定睛再瞧,这青叶似乎也就是寻常姑娘家佩戴的发饰。   他一面回头,一面犯嘀咕。   真是怪事……   荒僻小茶寮的饭菜用料都很实诚,面碗整个比人脸还大,小椿抱着碗咕噜咕噜将汤汁喝了个一干二净。   看得嬴舟在边上直泛酸水,由衷佩服她的舌头。   着实没遇见过这么爱吃酸醋的妖怪。   “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到一个很大的城里去?”   结账时,她手搭凉棚地踮脚站在斜坡朝远处望,林海松涛的另一端仿佛拥着成堆的锦绣花光,官道一路皆有行人走动。   嬴舟收好小二找补的铜板,随口地应了:“嗯。”   “嚯……”   小椿面上心不在焉,只一副好奇打量之态注视着前方。   而就在嬴舟侧身要向她走来的那一刻,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模糊朦胧的面容。   他脚步瞬间凝滞,定在原地。   那人的五官时而清晰时而粗糙,仿佛连对方也仅余下极零星的记忆,在经年累月的寒暑里消磨得支离破碎。   他面容有悠然含笑的,有无可奈何的,有恣意爽朗,也有轻愁几许……   最后磕磕绊绊在眼前拼出了一个俊雅温润的翩翩青年。   嬴舟手犹摁着眉心,人却骤然抬头。   尽管小椿根本一字未想,他仍然毫无依据地猜测到——此人是白玉京。   这个念头甫一窜入意识中,前因后果稍作整理,嬴舟很快便明白了什么。   她是打算在人物繁阜的州府省城里,向人族打听白玉京吧?   难怪总关心什么地方最是车水马龙,人潮密集。   说不上为什么,得知了这一点,他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紧接着,嬴舟便开始打心底里抵触这个能倾听到小椿心声的“指甲盖”了。   倘若从前他还仅是感觉生活偶尔不便,在那个当下,他却莫名地想将其彻底根除。   好在这一次,老天兴许是临时长了耳朵,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三日后的清晨,嬴舟的愿望就实现了。 第26章 幼犬(二)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   事情的起因在这天早间, 露宿一晚刚睡醒,小椿正给自己的幼苗松土,嬴舟则坐在河岸边, 随手捡石子往里打水漂。   他就发觉某人一直盯着这边看,眉头紧皱, 不知又在用眼神示意什么。   嬴舟莫名其妙:“作甚么?”   小椿忽地愣住,惊讶地不解:“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有说话?”   此言一出口, 他才恍惚发觉,似乎今日是比以往耳根清净了不少。   嬴舟立刻凝神静气,识海中安谧而清幽, 像是觥筹交错的欢场乍然散去, 那氛围平和得甚至有点孤寂了。   “你真的听不见啦?”小椿凑上前, 而后忽然沉默。   嬴舟:“……”   他眼角无端地一跳, 看着对方那表情, “你刚刚是在心里骂我吧……”   后者顿时大感上当:“你还说听不见!”   这用听吗?   猜也猜到了。   他伸指算了算时间,从白石河镇伤病后到现在,刚刚一个月。   如此说来, 小椿白栎果实的心灵相通, 其实并非能够一直维持,大概就三十来天。   嬴舟抿着唇低垂眼睑,无视掉旁边人絮絮叨叨成堆的问题,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觉得些许落寞。   想到以后或许再听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声音, 听不到她偶尔口是心非地腹诽,居然有一丝丝患得患失。   算了……   他猛地甩了两下头。   本来也没什么好的。   “诶——嬴舟?嬴舟……”小椿抬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你在听吗?”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思绪迷茫地问:“啊, 什么?”   “我说。”她抱着盆,满脸期待,“你能不能变成原型让我摸一摸啊?大的小的都好,我不挑!”   嬴舟先是反应了半晌,接着脑袋一炸,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戒备道:“这怎么行!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她还在那儿不挑呢。   小椿闻之甚为不解:“这和‘随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你们家长辈没教过你……”   想起来她们家确实没长辈教,他只好又改口,“都是成了人的妖精,再兽化让旁人触碰,不觉得很丢脸吗?”   “不觉得呀。”小椿答得十分坦然,“我当树苗的时候,你、猞猁不还给我洗过叶子么,从上到下全碰遍了,也没见你有哪里不妥啊。”   嬴舟:“……”   他给忘记了。   主要是草木成精实在少有,自己对此根本毫无概念。   “我……”   他理亏地磕巴了片刻,连底气都低了下去,“我那会儿……没想这么多。”   嬴舟纠结地咬咬牙,“总之,这得是家里人,要么是成了亲之后才可以的,你明白了吗?”   小椿盯着他,感觉不太明白。   这些当禽兽的,规矩可真多。   不像他们树。   那样大一棵白栎参天蔽日,枝叶繁茂,不知得被多少人摸过碰过,靠着睡觉,还有过路的精怪对她撒尿呢。   她说什么了吗?   *   午后下了场大雨。   九月的雨难得这般瓢泼,来势又突然,走在半途便倾盆而落,他们尚在林中的官道上,霎时满眼皆迷蒙起水汽浓重的雾色。   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僻得可以。   嬴舟撑开半边衣袍给小椿遮着头顶,两人近乎狼狈地一路狂奔,总算在淋湿前找到一间残破的小木屋,虽已坍塌得四面朝天,但好歹能有半壁瓦檐勉强挡雨。   她站在小片屋顶下,拍去发丝和衣衫上的水珠,不晓得这场雨几时能停。   小椿望着天空发愁:“我怎么觉得咱们赶路的速度好像比之前慢了?”   嬴舟瞥来半寸目光,“因为你现在不是树苗。”   从前她在盆儿里待着,自己尚且能够连盆带土抱着走,他脚力自然快得多,比寻常马车还利落些许,如今小椿跟着步行,得照顾她的速度,那必然就慢下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后者低头琢磨一会儿,给他出主意,“那你抱着盆,再背着我,这不快了吗?”   嬴舟:“……你有点良心吧。”   说的是人话么?   小椿打了个响指恍悟:“对了,我还可以钻进苗子里,这样你就不费劲了。”   声音刚落,他便忽的脱口而出:“不行!”   说完自己先欲言又止地闭了嘴。   “为什么不行?”   嬴舟搂着花盆侧过眼,“反正就是不行。”   雨势在渐次变小,房檐上的水珠连成细线,三两成行地淌在地上,小椿盯着看了半日,闲得手痒,拿自己的盆儿凑前去接了几口来吃。   尝尝味道……噫,不大清冽。   正在此时,某个极细小的轻吟声骤然传入她耳中,夹杂于稀里哗啦的大雨里,不甚清晰,却断断续续。   “嗯?”   小椿顺着动静逡巡张望——仿佛是从屋后发出的。   她拉住嬴舟,一面叠着两手遮雨,一面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烂砖破瓦。   把眼前碍事的横梁一推开,角落里,一团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小毛球瞬间映入眼帘。   几乎同时,两人见此情形,各自一顿。   嬴舟是面露错愕,而后意味不明地皱起眉。   而小椿,则是不可抑制地睁大了双目,满眼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摸去的狗!   “噌”,半湿的干柴由嬴舟以手一点,升起了火。   这雨下到近傍晚才停,小椿找了个略为干净的树底落脚,在包袱里翻出条旧帕子,给那小狗擦身体。   小家伙瞧着还是只幼犬,棕褐色的短毛,四爪倒是白的,被她抱在怀中不挣扎也不乱跑,只一个劲儿嘤嘤呜咽。   “好在没受什么伤,你是个小孩子吧?”她来回搓着狗子的脖颈,有些奇怪,“怎么老哼哼,是不是饿啦?”   白於山上最多的便是鸟,其次是虎豹豺狼,很少有此类驯养过的猫狗出没。   与深山野岭中的猛兽们不同,久居于人族里的家养犬狸好似格外人畜无害,连双瞳都是水汪汪的。   小椿心花怒放,忍不住拿了剩下的煎饼馃子喂它。   知道是吃的,小崽儿纤细的尾巴摇得格外欢实,一口接着一口狼吞虎咽,完了还很会看人脸色,侧头来往她手背直蹭蹭。   嬴舟坐在一边的山石上,小臂搭在膝头,压着眼角冷冷地旁观那条狗撒娇。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哼哼唧唧的狗,居然连吃东西都不忘从鼻腔里打几声嗷呜,瞧个头也不小,不应该早断奶了吗?   果然乡下的犬只大多没教养。   眼看着对方舔着嘴,吧唧吧唧地扭着身子又朝小椿奔过去,他简直皱眉皱到了极点。   太做作。   偏偏她却格外心动,竟特地用术法聚来清露给它解渴。   “嬴舟!”小椿两手把狗子一举,献宝般地向他展示,“你看!可爱吗?”   哪里可爱了……   他视线望过来,口中却没吭声,盯着那条脏兮兮的土狗,轻努着嘴,满眼都不是滋味。   小椿还不住地夸赞,拿手拨弄道:“你瞧这耳朵。软趴趴的,是不是跟你的很像?摸起来特别舒服,诶,难怪是同族,气场也一样的……”   嬴舟终于开口打断,“我跟它可不是同族。”   “哦……”她想起个中缘由,立马严谨道,“对,你是半狼半犬,还要更凶狠一些。”   嬴舟:“……”   他直觉那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兴许是被投喂过,这条狗崽现在黏小椿黏得紧,脑袋摸两下鼻息里便嘤嘤个没完,还蹬鼻子上脸索性爪子扒拉到她胸口上,支着两条短腿,直往脖颈和下巴处轻嗅,蹭得她直发笑。   嬴舟简直没眼看,干脆挪开目光,唇边的筋肉绷成线往下压。   真是……不知礼义廉耻,有伤风化。   外面的狗全是这样的吗?   小小年纪就那么多心眼,也太险恶了。   “咦,你怎么还是哼哼?莫非想家了?”小椿把它捞起来,“你有爹娘吗?让我瞧一瞧啊。”   她将小狗摊平了铺在自己腿上,恍然大悟,“嚯,你是个男孩子呢?”   嬴舟:“……”   他实在听不下去,无奈道:“小椿……”   正说着,那狗崽子兴许是玩得上了头,见小姑娘和善可亲,便也乐颠颠地往嬴舟这边跑。   前者见状,一脸惊喜:“你看,它还知道认亲,多喜欢你呀。”   小土狗屁颠屁颠地迈着碎步,还没等站稳,只觉头顶落下一大片漆黑深邃的阴影。   它抬起脑袋,迎面一股源自同类威胁的压抑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对方敛着眼皮,长睫半遮瞳孔,慢条斯理地盯着它。   “哦,是吗?”   小土狗:“……”   兽类的反应大多出于本能,饶是嬴舟幻化人形,它也依旧感觉得到强者的威压。   狗崽立马将耳朵折到了后面,夹着尾巴窜回小椿怀里去了。   嬴舟不由地头疼地叹了口气。   唉。   草木夜里困得早。   弦月刚上中天,小椿已躺在树下睡着了,她屈膝蜷着身子,那条土狗便顺理成章地窝在她手肘边,一树一狗并排而眠。   嬴舟睡在火堆的另一侧。   山间空旷静谧,满树满林的虫鸣今夜不知怎的,叫得格外欢唱,间或还有几声山鸮的低吟。他本来耳力就好,捂着两鬓翻来覆去快有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嬴舟最终意难平地坐起来,顶着微乱的发髻愤而朝树下走去。   某只狗崽子毫无所觉,团在小椿跟前睡得之香甜。   他紧咬着后槽牙,手指伸出去,眼见就要捏到对方的脖颈。   微风恰在此刻拂过角落里陶盆中的树苗。   青嫩的枝叶随着背后浩荡的丛林一并轻摇轻晃。   嬴舟视线落在他影子投照的那个睡颜上,方才的一脸愠色忽就缓缓消退了下去。   他心里有些失落,又认为失落得毫无道理,自己跟自己生了一回气,最后一言不发地蹲坐在那儿,漫无目的地出着神。   夜晚的清风温和得恰到好处。   他垂眸注视着小椿的眉眼,背后横生出的一条尾巴不自觉地在地上来回扫动。   这是一条融合了灰狼血脉的狼尾,比原本细犬的尾巴更大更饱满些,在那片细碎的草地上平平整整地扫出了一个半圆,干净得一尘不染。 第27章 开封(一) 那样的情感,他突然觉得,……   两条狗都醒得早。   嬴舟在溪畔洗脸, 小土狗跟在他旁边,也有样学样地将脑袋没入水中,再抬起来用力左右摆动。   有了昨夜的经历, 它显然是畏惧嬴舟的,不敢离得太近, 可兽类慕强的本能扎根心底,又忍不住对他万分好奇。   它甩完了水, 吐着舌头咧嘴朝嬴舟笑,被后者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狗不知什么毛病,天生的爱哼唧, 受了委屈尤甚, 当下又开始在鼻中呜呜个没完。它的长相更为猎奇, 眉头似乎从早到晚总是皱着, 无论何时何故都挂起一副刚哭完丧的表情。   放在人族, 就是所谓的苦瓜脸,指不定出门买个菜也会被指指点点。   但不明白为什么,小椿居然还很喜欢。   “我只要一见它, 便觉得它好生让人怜爱啊!”   嬴舟忍不住偷偷盯着那狗崽看了良久。   仍旧是……无法理解!   这在犬类中也不算什么出色的长相, 到底什么地方惹人怜爱了?   “呜呜呜,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小椿抱着那狗使劲搂在怀中,实在舍不得撒手。   嬴舟真是直皱眉头, 一边打量她的反应,一边试探性地开口:“你不会……要把它带上路吧?”   “啊……”   小椿托起那狗子的两腋将它拿到自己面前, “万一是有人养着的,恐怕不太好。这么干净的小狗,或许是和它娘走散了。”   她因而问道:“小可爱,你是有人养的吗?”   小土狗眼巴巴地伸着脑袋, 试图用鼻尖触碰她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尾巴,口中哼哼有声,还着急地轻叫了一下。   可惜小椿听不懂犬语,于是仰首去向某人求解:“嬴舟嬴舟,它说什么了?你听得明白么?”   后者连眼睛都不眨:“它说‘是’。”   土狗茫然地扭过头:“???”   “啊……那就没办法了。”   小椿颇为遗憾地将它放开。   世间最难的事,就是不能强求……   她把小崽子仍送回了先前的破屋内,又留了点食物,鼓励似地摸摸狗头,“你乖乖在这儿等着哦,说不定过会儿家里人就来找你了。”   狗崽差点要跺脚,急得险些弹舌,稀里哗啦冲她哼哼嘤嘤了一大堆。   小椿抱起自己的盆与之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接着同嬴舟继续赶路。他还很好心地替她把盆儿接到自己手里,“我来抱吧。”   小土狗在原地里团团转,终于又追了出来,迈着短腿跑了一路跟在他俩后面,甚是焦灼地叫唤。   小椿狐疑不解地问:“它又在说什么?”   嬴舟答得毫不含糊:“它让你走好。”   “哦。”她肃然起敬,“这小狗还挺有礼貌的。”   狗子:“……”   *   走过护城河上坚实平整的砖桥,壮阔雄伟的城门迎着清晨的日光巍峨伫立,三座门楼气势恢宏,仿若能遮住半壁天空,透出古拙又磅礴的威仪。   城外宽敞的路面上皆是进出的百姓,牛车、马车争相而入,身着各色服饰的男女老少们或拎着行李包袱,或携手搀扶。   单是城门口便已热闹至此,什么样的言语话声都有。   小椿兴奋地双手合十,望向门楼上的牌匾,“大……大城镇!真的好大一座城啊!”   简直有十个、二十个白石河镇那么大了!   她脚下的狗附和着回应道:“汪汪!”   这小东西还是跟来了,嬴舟找了条绳索给它系上,由小椿牵着——养狗么,毕竟不能太随便。   进了城门,除了外城还有旧城,穿城的河道都是四五条,街巷、市集、酒楼数不胜数,夹道里杏花垂柳,一眼望去处处是画阁青楼,绣户珠帘。   仅是附近的小巷子里,那左右卖分茶的、羊饭的、肉饼、药铺、果子行,小椿和狗一路挨个奔过去,又侧身让开一架镶金叠翠的雕车宝马。   “姑娘喜欢这钗吗?戴上试试?我这儿有铜镜的。”   “姑娘吃饼不吃?刚出锅,热乎着……”   “上等的瓷器,当心着点,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   小椿站在人流如织地长街上,目不暇接,甚至有点手忙脚乱。   若不是身处人族之境,她好想当场表演一个白栎开花,不由感动地含泪转头,“嬴舟,这里就是人界的京城了吗?!”   “……不是,这是开封。”他见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禁不住心里一软,含笑道,“不过百年前曾经是一朝国都,你当它是京城也不错。”   小椿有感而发,“我好喜欢这!”   烤羊腿想吃;   炙猪皮肉想吃;   香糖果子想吃;   拨浪鼓和小风车想玩。   “想住在这里,住一辈子!”   嬴舟抿着唇无奈摇头:“话可不要乱说,你忘记之前的教训了?”   开封的客栈不比那些乡野山村,除了住宿也做酒楼的生意,动辄便是百八十个奢华的厅馆雅间,其富丽堂皇,几乎让小椿看呆了眼。   找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后,嬴舟便被她拉着出了门。   从前只知道人族繁华,丁口兴旺,却不想这世间竟有这样多的人。   哪怕整个白於山的草木全加上,恐怕也不及这一城的数量。   小椿在前面沿途一路吃过去,嘴里叼着糖葫芦,手中还握着煎夹包,青藤枝叶编织而成的小包里装满了糕点,嬴舟则跟在其后,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的给她付钱。   走了一阵,她突然驻足。   见那不远处有座庙宇模样的建筑,其中香炉鼎盛,一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正拎着水桶在门口擦拭一块写满字迹的石碑。   小椿看得好奇,负手在后,歪头上去打量。   碑文之前深刻着一幅简单的半身像。   她有些新鲜:“这是什么?”   小伙子站在矮凳上,闻言回头,看对方仅是个十五六岁小姑娘,“哦,你问这个?”   “这是岳飞生平啊。”   “岳飞?”小椿不解地琢磨,“岳飞是谁?”   “你连岳飞都不知道?”年轻人听得笑了,把手上的活儿一停,“几百多年前宋时的大将军,骁勇善战,忠肝义胆。那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你家中长辈不同你讲的吗?”   她听罢,倒并非对岳飞感兴趣,反而多了些别的考量。   “几百多年前……”小椿忽感意外,“你们连百年前的人都记得?”   “嗐,厉害的人物当然记得啦。”他不以为意。   她紧跟着问,“那你知道白玉京吗?”   “白玉京?”后者想了想,“没听说过。”   嬴舟略一思忖,上前问:“除此之外,城内还有没有别的祠堂庙宇?”   “往左走过一条街有个先圣祠,外墙刻了一壁的古时名人,你们不妨去那儿找找,说不定有呢。”   先圣祠反而不及岳飞庙热闹,果然如其所言,祠堂壁上全是人名,从先秦到今朝,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豪杰贤者,密密麻麻皆在榜上。   嬴舟陪着小椿挨行浏览,“你觉得白玉京会出现在这些地方?”   “他那么卓绝的一个人,哪怕不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也应该是个小有名气的贤者。”她信心十足,“没准儿人族会留下他的传记呢。”   嬴舟眼皮耷拉下来,对此并不看好。   也就是读过几本书的儒生而已,怎么就卓绝有名了……   况且,他潜意识里感觉。   白玉京这个名字……不太像是凡人名姓。   毫无悬念,先圣祠中一点收获也没有。   小椿盯着已数到末尾的名册,静了片刻,再度胸有成竹地解释道:“他可能不住在开封,反正这儿又不是京城嘛,没有收录齐全也很正常的呀。”   嬴舟:“……”   这个女人真是好会自欺欺人,她就那么不愿意接受现实?   “唉,好像有点饿了,我们去吃饭吧,去吃饭去吃饭。”   话题被不着痕迹地遮了过去。   “其实找不见也没关系,只能说明这些人族没眼光。”   在酒楼用饭时,等着上菜的间隙,小椿犹在自我宽慰。   嬴舟一言不发地撑着脸,看她在那儿欲盖弥彰地辩解。   “不是有很多被埋没于乡野中的隐士吗?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他听得漫不经心,此刻才忽然打断:“那个白玉京,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这么看好他。”   小椿闻之就习惯性地开口:“他学识很渊博,什么都精通,而且还……”   “而且还经常给你浇水,我知道。”嬴舟两臂交叠在桌上,“就只有这些吗?”   “别的呢,比方说性格,以及……他的模样,长相?”   “他长……”   她言语蓦地噎住,似乎连自己都出现了些许恍惚,漫长的记忆像被风侵蚀过的山石,表面粗粝斑驳。   而当她第一次认真直面内心时,才发觉其中原来一片沧海桑田,荒凉皲裂。   白玉京,长什么样子呢……   小椿垂眸一眨眼,目光里的神采奕奕渐次沉淀下来,言语间缺少底气:   “实话说,我也不太记得了。”   他所处的时代,距今大约已有七八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在这个世间究竟有没有留下过痕迹,谁都无法断定。   纵然有,恐怕也似是而非。   “……可在白於山的草木‘沉眠’后那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陪我说话的人。”   嬴舟瞧见小椿带着某种他无法触碰到的满足感,怀念又欣慰地抬起头,“兴许很难理解吧……如若你曾经独自度过了一段长到摸不着边的年月,忽然有一日,出现了一个人。   “他会同你交谈,和你讲山外的世界,教你读书、认字,替你除草除虫,告诉你外面的天有多宽,多广。”   “你也一定会,非常非常惦记他……”   言至于此,她唇边的弧度弯得格外好看,“是白玉京带给我的,对人间的向往,才支撑着我活到了现在。”   “我很想他。”   她说:   “所以,我想知道他的经历,他人生的结局,想知晓他在那之后过得好,还是不好。”   嬴舟几乎从未在小椿脸上看到过这样……这样的神态。   与她平日里的没心没肺,心无挂碍全然不同。   那姑且能够称之为向往,若说得更深一些,大概是眷恋。   想来也是。   在一辈子最黑暗无望的时刻,有人蓦地从天而降来到身边,带着人世的美好,和无数的未来与可能。   就算只相处了一年半载,也足够用一生去铭记了。   思及如此,嬴舟耳畔的发丝便跟着垂下去。   那样的情感,他突然觉得,自己恐怕穷尽这一生也难以企及。   蹲在桌下的小土狗隐约觉察到了他的情绪,颇为体贴地挪动身子,拿脑袋蹭了蹭嬴舟的脚踝。   很快,就被他用脚给轻轻拨到了一边。 第28章 开封(二) 丢钱可以,丢人不行。……   “通……缉犯……”   晚膳后在楼梯边, 小椿看见了一张盖有官府红印的告示,只是不知为何物。   嬴舟付过银钱行至她身后,言简意赅地说明道:“意思是说近来城中不太平, 出现了一个极厉害的飞贼,开封府尚在查办, 暂无头绪线索,让百姓们自己当心防范着点。”   “哦……”   她听过就算, 也没往心里去,“肯定不会有人来偷抢我们的。”   开玩笑,他们可是妖怪啊!   **   这比白石河镇客栈宽大三倍的舍馆果然不同凡响, 连被衾都泛着浅淡的香味。   桌上摆有时鲜瓜果, 片晌还有店伙敲门来送热汤。   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干干净净沐浴完毕的小椿给自己的苗浇完水, 快乐地扑在床上, 抱着棉被幸福地打滚。   能跟着嬴舟真是太好了。   有得吃, 有得喝,还有得住。   便是原身被劈成焦炭也值得。   啊……   她把脸埋在绵软的被毯中感叹。   要么就别要白栎树了吧,自己就这么待在盆儿里也挺好的。   此刻, 远在白於山上的乔木正迎来一阵风, 抗议似的,将一节摇摇欲坠的断枝咔擦掀落在地。   开封城晚间虽无宵禁,但除了州桥夜市与甜水巷, 别处诸如客店舍馆附近倒还算安静。   嬴舟的睡眠向来很好,这里的床又软, 屋外秋意萧索,更衬得被窝里温暖融融。   小土狗由于个性为雄,被迫让他给拎到了自己房内。然而没胆子上床去和嬴舟共枕眠,它只能委委屈屈地趴在踏脚凳上团成团。   约莫到了后半夜。   客店外的街上有收摊回家的小贩, 拉着推车吱呀吱呀地从楼下走过。   就在这时,门扉外映出模糊的人形轮廓。   黑压压的一束影子跨过门槛,渐次逼近。   蜷着身子的狗崽耳朵一动,似有所觉般地抬起脑袋。   待它看清了对方面容,便十分亲热地摆起尾巴,作势要上前来。   那人却对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悄悄地摇了摇头。   嬴舟在睡梦里恍惚睁开眼,耳畔觉察到细微的响声,鼻息里却并未嗅到什么危险。   他迷迷糊糊地瞥向床边。   “小椿?”   知道是她,眼睛便又闭了回去。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只听到来者哦了一声。   “我那里没水了,过来喝一口,没什么事儿……你接着睡,好好睡,啊。”   嬴舟闻言,含糊不清地嘟囔半句,仍旧翻过身,很快入眠。   小小的插曲不值一提,于是等到第二日早上。   甫一睡醒,他便意外地发现……   “啊?我们被偷了?”小椿吃惊地望着他,“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嬴舟把搁在床尾的包袱捞起来给她瞧,行李十分干瘪,只剩下毫无价值的水囊和两张没吃完的饼。   他用来装钱的袋子不翼而飞,不仅如此,连身上几件值钱的饰品也已洗劫一空——对方倒是个识货的。   小椿翻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包袱,谨慎地问:“我们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后者郑重地告诉她:“钱。”   哦,钱。   钱?   她琢磨片刻,终于恐慌。   钱!!!   尽管对外界一无所知,但小椿出山两个月以来,多少也明白在这些人族的城镇市集上,吃喝住行都是要用到银钱去买。   平日里总有嬴舟跟着付账,她倒是全无概念,现今才恍然发现了事情的严峻之处。   怎么办?   他们没有钱了!   “那个飞贼究竟是怎么闯进来,把东西偷走的?”嬴舟用手抵着唇角,简直百思不得解。   除了小二之外,他根本没在房中嗅到别的可疑气味。   “对了。”说着就去问小椿,“你昨晚过来找水喝,可曾发现我屋里有什么异样?”   她本能地回了声:“没有啊。”   然后又奇怪,“嗯?我昨天夜里去你房间喝水了么?”   嬴舟怀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该不会是有梦行症吧。”   身无分文,囊中羞涩,偏还住了个最奢侈昂贵的客店。   最后不得不拿他那顶发冠勉强抵了房钱。   今日的天阴沉沉,带着行将下雨的湿气。   嬴舟和小椿站在人潮汹涌,川流不息的开封大街,感受着满城的喜悦喧嚣,内心半分波澜也无,甚至觉得人群吵闹……   一夜之间一贫如洗,仅仅只隔了一日,他们再度身处闹市时,心情却有种恍如隔世的微妙。   “呃……咳。”   小椿佯作不在意地清清嗓子。   “嗐,没有钱也不要紧。我们不是妖吗?不用非得吃人族的东西不可啊,我很好养活的。”她拍拍胸脯,“每天喝水就行了。余下的钱,你只管拿去填饱肚子。”   嬴舟倒是不担心自己,“我可以去山中打些野味凑合凑合,吃一顿,管上三四天不成问题。”   “那不就更方便!”   小椿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宽心,“反正大家当妖怪的大多皮实,露宿山野是家常便饭。从这儿去炎山也不远了吧?”   他嗯了声,说:“大概一个多月。”   “哎,那我们便早些启程,早些赶路……事不宜迟,现在动身。”   她脚步轻快,三两下窜到了前面,姿态轻松地迈步向城门而去。   嬴舟神色略显犹豫,不怎么放心地注视着小椿的背影。   开封城的街,就没有一条是冷清的。   挑着各色玩意的货郎从街头转悠到街尾,箱子上横插的彩色风车呼呼直响。   她先还在大步带路,很快便不知不觉地落到了后面。   目光流连于市集两侧的肉脯、炒牡蛎、西京雪梨间,看小贩把那蒸笼盖一掀,鲜香的灌汤包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还是蟹肉馅儿的。   小椿走得一步三回头,不住地抿嘴,再抿嘴,一双星眸含着不舍。   她瞧上去年纪本就不大,眼睛又水灵,那样巴巴儿地把人望着的时候,着实很难让人硬下心肠来。   吹糖人的摊主看得不太忍心,轻言细语道:“姑娘想尝尝吗?喜欢的话,给你算一半价钱,怎么样?”   小椿迟疑好半晌,一面注视着货摊,一面后退摇头。   知道他们手上已经没有所谓的银钱了,再馋也只好用力地忍着,拼命在心里念佛。   渐至日中犹未出城门,四周却开始飘起了致命的食物香气。   嬴舟领着小椿在一家铺子屋后的台阶上坐下,把仅剩的两块饼分了分,打算就着凉水对付一顿。   太凄惨了,明明昨天这会儿还在大鱼大肉,“今非昔比”简直就是为他们而造的。   “是昨晚的酱肉饼吗?”她满脸写着高兴,“好在买多了,这家的饼皮薄馅大,芝麻还放得很足。”   “哇,隔了夜也那么好吃……”   嬴舟托起下巴,在边上一声不吭地瞧她欢欢喜喜地表演,终于开口道:“小椿。”   “你其实还是很想在城里多住几日的吧?”   视线中的人吃饼的动作显而易见地一滞。   良久,她转过头来,整张脸好似都被“眼泪汪汪”四个字噙满了,吓得嬴舟一怔。   “呜呜呜……”小椿无比心酸,“我想啊。我好想好想的……”   去了炎山也不晓得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她把在外面的每一日都掰成了八瓣去花,每一座城镇哪怕边边角角都要看上好几遍才舍得抽身离开。   开封。   这样美的地方,她原是打算住个十天半月才走的。   嬴舟叹了口气,拿手指去替她擦眼泪,“既是不想,干嘛还那么积极地赶路。”   小土狗跟着狂乱地摇尾巴,绕来绕去地蹭着小椿企图安慰。   “可我们那不是没有‘钱’么……”她吸了吸鼻子,任由嬴舟把眼角腮边的泪痕抹干净,“这个‘钱’到底要从哪里找?”   小椿从脑袋上拔下几片树叶,“我变一些来行不行?”   “没用的。”   他抬手从她掌心拂过,底下便躺着几块黄橙橙的金锭。   “或许是早年,某些擅使变化术的精怪拿石块木头到人族坑蒙拐骗,如今他们可都学精了,瞧见那边的小商小贩没?”   嬴舟抬指示意左右,“但凡收了金银,总要拿到齿间咬一咬。”   言语间,小椿正见一人表情狰狞地把碎银放至后槽牙上,果真狠狠地一啃,接着露出了欣喜愉快之色。   嬴舟:“哪怕是铜钱,这些人也要用嘴吹个气,再听响声儿。”   “寻常的幻术可是禁不住如此折腾的,必然会露馅。”   “原来是这样。”   她大长见识,肃然颔首。   那怎么办呢……   尚在思索之际,嬴舟目光不经意和街对面的屠户相交汇,此人像是打量他有一阵了,当下咧开一口黄牙笑道:“公子,狗卖吗?”   他剑眉扬起,这才发现那恰是个狗肉铺。   嬴舟视线悠悠收回,漫不经心地落到还在舔小椿手的杂毛狗上。   后者背脊一凉,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被他盯出了阴谋的味道,当即一脑袋扎进了小椿臂弯里,只剩露在外的尾巴还在瑟瑟发抖。   她忙以胳膊护了一下,舌头有点没撸直,“这个……本是同根生……”   嬴舟也并非真要卖它,见把那狗子吓得不轻,他作为半个同类,某种自尊心便得到了满足,很快也就一笑了之地挪开了眼。   他望着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而后深吸口气,好似做了个决定。   “没有钱,我们就去赚钱。”   不管怎么想,心里还是觉得憋屈得慌。   钱财倒是其次,自己好端端的竟能在人族的城郭里被偷了东西,不把对方揪出来,回头又要丢北号山和炎山的脸。   他身负着两个家族的名声,丢钱可以,丢人不行。   “赚钱?”   小椿不知道原来钱是要用赚的,顿时新奇起来,“怎么赚啊?”   半日后。   开封城某高门大户的杂役群房外,小管事模样的人指了一间逼仄的破屋,“你们俩兄妹是吧?”   “就住这吧。” 第29章 开封(三)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嬴舟也……   开封府同知温大人家的后院, 纵是杂役仆婢混居的院落,食水住用之物也一应俱全。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石板地上还湿漉漉的。   小椿已从自己的小房间里伸着懒腰出来, 开始了她今日的劳作。   据嬴舟所说,在人族, 大家都得通过做活计来换取钱两,以此维持生活。   于是, 她来到此地,接到了自己树生中的第一份工——打杂。   “小椿起啦?”   巳时正,庖厨刚刚忙完同知老爷一家的早膳, 锅碗瓢盆, 鸡零狗碎堆得满眼皆是。   她走进去, 负责管饭的老嫂子把剩下的两个馒头和一碟辣萝卜干递来。   “今天就只有这个了。”   不承想, 对方倒是眼前一亮。   “是张大厨用他的秘制配方腌的萝卜条吗?”   老嫂子迟疑地应声, 就见她满脸欢喜地捧上手,吃得又香又脆,一点也没有觉得寒碜的意思。   这为仆妇不禁甚感奇怪地瞥了小椿好几眼, 慢慢退出去。   后厨的清扫是她一个人负责。   就着脆嫩爽口的咸菜欢欢喜喜地吃完了早饭, 小椿终于挽起衣袖,叉腰扫视眼底的狼藉,而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朝虚里打了个响指。   “啪”。   随着一声落下,满厨的木头家伙们瞬间都动了起来。   靠在门后的笤帚老老实实地将散落的瓜果皮屑扫到畚箕中, 生于墙外的大片爬山虎晃动着卷曲的藤蔓从井边打好水,悠悠地送入屋内,再由灶台边上的柴禾们接手,擦桌的擦桌, 洗碗的洗碗。   今日刚采买的果蔬瓜菜一个并着一个走出竹篮,自发跳进木盆里洗涮自己。   小椿正满意地环顾四周,冷不防瞥见窗外悄悄探头看热闹的桂花枝。   被她目光一扫,桂花立马一个激灵定住。   “诶,你。”   后者抖得一脑袋的花簌簌直落。   她摊开五指,示意般往里招了招,笑得十分和善:“嘿嘿。”   很快,那节花枝便只好给殃及池鱼地捞起了抹布开始擦洗窗沿。   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外人到庖厨来。   把活儿安排得妥当又井井有条,小椿自己闲得没事干,搬了个凳子坐下剥花生吃。   不愧是嬴舟,如此了解她,特地揽下了后厨的差事,每天摸摸搞搞,弄些边角料解馋也很快乐。   半个时辰,庖厨的清洁便打理得差不多了。   趁日头刚出云层,她抱起自己的盆儿找了个采光不错的地方,坐着晒太阳。   小土狗扒拉了两下爪子打呵欠,懒洋洋地挨在旁边。   正眯眼小憩,尚未至正午,路过院落的那位小管事便骂骂咧咧:“小椿,你又在偷懒!”   “交给你的活儿做完了吗?成天搁这儿晒太阳,你草做的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应说:“后厨我已经打扫好了呀。”   “后厨!你就盯着后厨?”对方理直气壮地嚷道,“花浇了吗?鸟喂了吗?青蛙哪你,戳一下跳一下?!”   小椿闻言努着嘴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小声哔哔:“你又没说要浇花……”   此人负责整个后院杂役们的琐碎事宜,成日里极其热爱挑刺。   他转悠了一圈,把上上下下的茬都找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拖着步子扬长而去。   小椿拎起水瓢,动作娴熟而技巧地伺候着园中花圃内的几簇三色堇——栽于大理石盆里的花们据说品相高贵,不让她随便碰。   正好水打得多,顺手也给边上的白玉兰和南天竹各浇了一些。   竹子还小呢,八成刚栽下不多久,她在树干上拍了两下,提醒说:“别喝那么快,你给人家留点。”   正午的饭食有她最喜欢的清汤挂面。   照例是等旁人都用罢了餐小椿才进去,面条沉在清可见底的汤料中,一把细碎的葱花在水上漂浮。   老嫂子眼睁睁见她神色如常地挑起竹筷吃面,表情无疑是有些异样的。   片刻后,她从灶上将煎好的一片鸡蛋放到小椿碗里,当作加菜,语气怜悯:“你快些吃,别叫人看见。”   继而又心疼地感慨:“真是委屈你了,小小年纪干那么多的活儿,还只给吃这些……”   小椿道了声谢,全然不介怀:“不会啊,每天的饭菜都很好吃,比我从前有滋味多了。”   “那你多吃些,吃饱些。”   老嫂子说完,悄悄背过身去拭泪。   真不知这孩子早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连馒头挂面豆饼都会觉得好吃。   小椿不解地看着她肩膀剧烈耸动:“???”   树精的主食通常是山间清露,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多少饥饿感,只纯粹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等到下午,偶尔会有送上来的几车木柴要劈。   劈柴就更简单了,把树皮削净,找准了木头内的纹路走向,念一段咒决,便只管坐在原地看它们自己裂开。   忙碌到了入夜,嬴舟通常会给她带一点南瓜小饼或是红糖酥之类的小吃回来。   他白日里不知道干嘛去了,一大早就跟着府上管外事的出了门,听说是到别处去上工,大概跟自己也半斤八两。   隔壁屋的杂役们闹哄哄地聚在一块儿喝酒猜拳,小椿和狗崽子则并排着沐浴月下吃饼。   她打量手里啃了一口的糕点,忽然怅惘地唏嘘道:“嬴舟。”   嬴舟:“嗯?”   小椿托起脸颊,“我在开封城里待了这么天才发现……原来人族想生存下去,竟然那么不容易。”   少年新奇地眨了下眼,偏头等她下文:“怎么说?”   “你看……他们要干活儿,要去劳作,从早做到晚,才能得到‘钱’,才可以吃饱饭。而我们平日只需修炼就好了,也没有那样多的烦恼……还好一开始没有拿变化出的银子去骗人家,辛辛苦苦忙碌一天,赚块石头回去,那多糟心啊。”   小椿言至于此,若有所思地出起了神,“以前我总认为人族好厉害,会建造房屋,会写文章、烹煮食材,会做精巧的玩意儿。如今才明白,原来他们并非生来就如此厉害的。”   小椿转头望向嬴舟,“是为了与天争命。”   “人不勤勉,就会消亡。”   而别的妖兽也一样。   “假若我们树,你们犬,皆如人族一般奋苦用功,是不是终有一日,也会昌盛不衰呢?”   天地有万古千代。   而传说在数千数万年前,江河湖海上盘踞着的,是如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兽与物。有庞大如孟槐,奸猾如蛊雕,残暴如诸怀,其中不乏受“天”庇护的山精妖怪,但仍留存于世的,却少之又少。   生灵万物,来来去去,来时喧闹,鲜克有终。   嬴舟轻声应了一句:“谁知道呢……”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来,“劳作了那么多天,我们是不是已经赚了不少钱啦?”   他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找的几份工,包括你的,工钱都是日结。”   嬴舟抓出一把铜板来放在小椿手心,“我这里有四百文。”   袋子里的银钱哗啦啦作响,听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她掂了两下,感觉自己富有极了:“我身上还有小管事刚给的六十文,七拼八凑能有五百。五百文,是很多钱了吧!”   他嗯了一声,点头:“不少了。刚好可以买一盘你上次在酒楼吃的燕窝红白鸭块。”   小椿:“……”   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那玩意居然这么贵!   第二反应是,嬴舟居然曾经这么有钱!   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自己一定要把偷钱的贼抓到不可!   *   对于小椿而言,打扫庖厨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三两日下来摸到了技巧,更是得心应手。   她得闲的时间越来越多,蹲在杂役群房等嬴舟回家着实有点难捱,这日趁天色还早,索性偷溜出去,想瞧瞧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嬴舟并不做杂使,小椿见他坐上一架牛车晃晃悠悠给拉到了城外的一座荒山前。   账房管事似乎还有点不太放心,“就给你留四辆车么?”   嬴舟:“四辆足够了。”   后者怀疑地瞥他两眼,“你手里的工人呢?都这会儿了还不来,天黑之前做得完吗?”   他说:“快到了,不必担心。”   管事虽觉古怪,但见他连日来并无差错疏漏也就不再多问,招呼着车夫送自己回城。   小椿躲在一块山石后面,谨慎地探头。   待周遭的凡人渐行离去,嬴舟终于动了,他两手掌心唤出烈火,顷刻间火焰于半空中化作无数柄锋利的巨斧,井然有序地砍伐周遭林木。   那可真是一幅壮观的场面,大腿粗细的树干说倒就倒,成排成阵地挨个砸落,又规整地被削去多余的枝桠,成三角状摞在一处。   四车木材不是小数目,不多时嬴舟额头上就布满了细汗。   等攒完了木料,紧接着他又绕去荒山的另一侧,驱动铁镐和斧凿挖石块,山脚下有现成的石灰窑,他等傍晚再拉到窑子前卖掉,还能再赚一小笔。   尽管妖怪体力精力充沛,这样大量的消耗灵力,嬴舟还是显而易见地有些疲惫。   小椿定定地看着他孤身一人在山中忙碌奔波,不时呼出一口气,抬手去抹滑至眼角的汗水。   她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心情复杂地从这片荒山撤走。   富庶人和的开封城永远都是繁华风流之象。   小椿拖着步子行于左右吵杂的叫卖声间,显得甚是愁眉不展。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硬要留下来过吃喝玩乐,恣意享受的生活,嬴舟也不至于这样辛苦。   她过意不去,想着能不能帮上点忙……要可以替他分担些许就好了。   可自己不会赚钱啊。   人族的一切都堪称博大精深,她能安稳且不惹麻烦地过好一天,就已经非常不易了。   正一路思索着,冷不防闻得前方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很是热闹。   小椿不由抬眸伸长脖子。   那十字路口处有个戏班围了场在卖艺,民间的杂耍花样繁多,都是会两手功夫的江湖人,个个不遑多让。   什么扛大鼎、爬高竿、转碟、翻筋斗、舞刀弄枪……   亦有口吞尖刀,胸口碎大石等传统节目。   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椿简直目不暇接,近处的一人举着火把喷出一条火龙,险些将她吓一跳。   满场的观众连声叫好,鼓掌如雷,甚至不必班主赔笑脸,自发地就摸出铜板来往中间的托盘里扔。   孔方兄砸在铜盘内稀里哗啦作响。   小椿一双星眸直勾勾地瞪住。   心想:这也行?   她瞬间来了自信。   那我也可以啊!   两炷香时间后,一个简陋的地摊横空出世。   小椿找隔壁卖春卷的小贩借来一口破铜锣,哐当哐当,半生不熟地卖吆喝。   作为一只妖怪,她甚至可以当场表演断头再接……但碍于吓着寻常百姓,小椿还是挑了几个温和点的技能。   比方说找来一堆石块木头,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而后让其当空裂开,碎成渣渣。   她是张没见过的新面孔,围观之众果真看得一愣一愣。   “这把刀是真材实料,绝对不曾作假哦。”   小椿言罢,捞起砍刀朝自己胳膊上一剁,白栎壳反弹其力,当场将刀刃崩成两半。   “嚯……”   民众们啧啧称奇。   她还很热情地邀约:“你们都可以来试试的。”   以往的胸口碎大石和脑门儿拍板砖,大多只能远观不可亵玩,从没有过这等与周遭围观者互动的环节。   一时间众人皆感新鲜,挨个撸起袖子上去过过瘾,连自家菜刀榔头剁坏了也不心疼,那叫一个兴致高昂。   搁在地上的小木碗叮叮当当直掉铜钱。   片晌工夫就满得溢了出来。   花里胡哨地折腾了一下午,待得人潮散去,小椿愉快地找了个角落坐着数铜板。   “一枚,两枚,三枚……四百五十文!”   居然能有这么多!   她近乎快感动得流下眼泪。   太好了,加上前两天的工钱,可以赶上两个嬴舟了。   她打开钱袋子装了一小部分,发现竟还不够装的,只好勉强脱下外袍兜住。   再过会儿嬴舟就该回城了,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小椿抱着一堆铜钱美滋滋地盘算,要不要去买点肋排和猪腿骨呢?   眼前的铺子里蓦地有数人鱼贯步出,她忙侧身让开。   “唉,今年的收成不好,连地皮的价格也跟着降了小一倍,真是肉疼得很……”   “想开点吧,横竖有得赚呢,再不济,不还有这个么?”   ……   几个商贾打扮的人与之擦肩而过。   小椿望见他们手上皆捏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   从前嬴舟也略有提过,说这些叫做“银票”。   人族可以把银两放进一个名为“钱庄”的地方,换成写有字据的纸。   而这纸便是银票,同样能当钱两使用,想来还挺方便的。   她站在街上打量着面前的这家商铺,不知钱庄与别的店究竟有何不同。   小椿歪头观察的同时,那坐在对面茶肆剔牙的一个长衫男子也瞥见了她的举动,视线上下一滴溜,忽就挑挑眉,起身走了过来。 第30章 开封(四) 他手在衣衫间擦了两下才抚……   “小姑娘。”   小椿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一转头发现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白须长,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要进‘正通银号’存钱哪?”   她正一点头, 随即又解释,“我就是看看……我能存吗?”   “有什么不能的?钱庄不就是做这个营生么?”对方冲其怀中那一大捧的钱两抬抬下巴, “再说,你抱那么多钱财多不方便, 一个姑娘家孤身走在外头,叫歹人盯上了可怎么办?”   小椿觉得有些道理,倒不是怕被人偷抢, 只是铜板过于沉重, 不太好存放。   见她神色动摇, 男子一看有门, 接着循循善诱, “我正是这正通银号的伙计,姑娘若信得过我们钱庄,不妨交由我来替你安排——手续很快的, 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办成。”   她闻言好奇:“也可以给我兑成那样的银票子?”   说着指了指走出门的两个商贾。   “可以啊, 当然可以。”男子连声承诺,顺手把小椿裹着铜板的包袱接过来,“要换银票还不简单?姑娘且在此稍候片刻, 一会儿便好。”   她嗯了一声,还颇为感激地道了句谢。   小椿负手站在门外, 只见此人走进商铺之内,一路与周遭的学徒、堂倌们打招呼,从容自若地谈笑风生,又在那柜台前与掌柜不知说着什么, 好像很熟的样子。   这些人族都好热心啊。   她瞧了片刻,等得无所事事,便用足尖踢脚下的石子玩儿。   就在此刻,对方出来了。   “让姑娘久等。”   男子递给她一沓票子,“来,你的银票。”   小椿拿在手上翻了翻,果真花花绿绿写满了东西,他挨个说明,“你看着啊,这是钱庄的名称,这是今天的年月,这个是数额。   “三张三百文,五张十文,算数会吧?九百五十文,一文不少。”   说话时,他拿余光不住瞥着小椿的反应。   后者只念念有词地算着数目,满眼欢喜,似乎并无异样,“我能用这个去买东西吗?”   “能啊,有什么不能的——你瞧瞧,这街上大凡手里阔绰的,哪个不是拿银票付账。”   小椿顺着他的手望去,瓷器行、玉器行、花市……当真有不少人在用这纸票子讨价还价。   人族间的规矩的确奇妙,金银他们视若珍宝,现在连张轻飘飘的纸也能做买卖了。   小椿开了眼界:“真好用……那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常来啊。”   小椿犹自琢磨着那堆票子,缓慢地往前走。   男子见状,掉头朝着相反方向加快了脚步,他一面在嘴里嘀咕,一面从胸怀摸出一把散碎银两。   “开封府这年头的大傻子可真多,还‘谢谢’呢。”   钱袋在他手上一抛一落,语气轻蔑之意尽显,“就是少了点,亏得我演那么卖力,瞧着一大捧,结果也才一两不到,浪费人表情。”   **   黄昏的暮色刚笼入城郭,檐角上散射出几许缺乏攻击性的日光。   小椿捏着票子,神情期待地注视着对面卖酱排的摊主。   老板看着递到自己面前来的两张纸钱,眼尾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我做生意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人用银票买排骨的。”   怕他不识数,小椿好心地提醒,“一张是十文,两张是二十文,刚好可以买半斤。”   老板欲言又止地拎着菜刀:“我知道这是二十文……”   她不禁犹豫:“难道你们这不让用银票当钱花吗?”   “倒不是不让用……”   一旁支着算命摊的道士忽然接走话头,“你那是假票子吧姑娘?”   小椿当即愣了一愣。   她目光辗转落回自己手上,半晌才小声自语,“怎么会……”   老道士轻嗤一笑,他年过六旬,讲话尖酸又刻薄,歪在竹椅里指点江山,“你瞅瞅你那银票,要印章没印章,要纹饰没纹饰,我拿脚画都比这鲜亮,你说这是银票?说是鬼画符我也信啊。”   小椿再仔细观察那些纸,一时半刻也实在分不出和旁人的有什么不同。   “可我方才是在正……”   “正通银号外换来的是吧?”后者漫不经心地打断,翘着二郎腿嘲她,“那钱庄,外头坐着的骗子可多了,专拿这些破烂玩意唬你们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末了,又纳闷地端详她,“瞧你一身穿着也光鲜,不像是哪个穷家子出来的,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这样的骗术也能上当?”   小椿甚少受人教训,一时间站在那里说不出话,只管望着他。   这隔壁的街多是面向平民百姓的小摊贩,周遭陆续有人发笑,声音却不很大。   “十文钱的银票?我家三岁的侄子也晓得银票的面值最少也是一百文,哪儿来的十文票子……还要买排骨呢。”   另一个附和,“再说谁拿一百文存钱庄啊?每月收利息都是三十文,吃饱了撑的。”   “没钱还学人家财主老爷玩银票……这姑娘不要紧吧?”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渐次有不明所以的路人围着上来好奇地打听。   正值一日劳作收工的时光,满街多是无事可干的闲人,小椿置身言语交错的漩涡当中,听见左侧“是哪里来的傻子”,和右侧紧跟着的“连这都不懂啊……”,以及正中毫不掩饰的揶揄与打量。   从未被这样多的杂音包围。   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一种万籁俱静的陌生和无措,忽然对天地间的一切都有些无所适从。   嬴舟才上粥铺买了袋红糖糍粑,拨开熙攘的人群,入目就见得她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心头蓦地一“咯噔”。   “小椿?”   对方一双明澈轻泽的眼迷惘地朝他望过来。   嬴舟急忙上前去。   小椿的视线几乎是钉在了他眸子里,随着后者的靠近,白日山林中的伐木、挖矿,下午辛苦的当街卖艺,无数种种浮现于前。   她终于涌起一丝难过,用力抿住唇,还没等他站稳,一脑袋便扎进他胸口,声音尤其委屈。   “嬴舟……”   少年轻瞥了一下四周。   他右手中还攥着油纸包着的糍粑,于是便另换了一只,在衣衫间擦了两下才抚上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红糖糍粑入夜后就凉了,冷油滑腻腻的,吃起来口感是脆中带黏。   小椿坐在破厢房的矮凳上,轻抽着鼻子,内心十分受伤地咬着饼。   “白玉京从来也没和我讲过,人族中竟有如此狡猾的骗子……”   “这种人在哪里都有,妖族也不少见。”   嬴舟将庖厨剩的两只梨削去皮,切成了块搁在她面前。   小椿一面往嘴里塞水果,一面含糊不清地失落道,“我原想替你多赚些银两的……现在连攒下的工钱也跟着被骗走了。”   他蹲在边上,手搭着膝头,轻声安慰:“没关系的,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嘛。”   话虽这么说,她仍替自己不甘,“都怪我。”   “就没能多长几个心眼,我好笨哪……”她越想越伤心,抱住脑袋陷入沉沦,“怎么不去找人家借张银票来比较比较呢。铜板重点便重点吧,干嘛非换成银票不可……”   兴许是出山在外这些天,遇上的人族大多心善,小椿几乎对他们毫无设防,只知妖如蛇蝎豺狐,狡诈多端,竟不晓得人也同样。   “银票这类东西确实复杂,就算是我也没全然弄明白,指不定去了一样受骗。”嬴舟摸摸她的后背劝道,“你别太自责了。”   其实他心中并不怎么好受。   总认为如果不是自己疏忽,便也不会让她有这些不愉快的遭遇了。   “说到底,我就不该去用银票。”   小椿趴在桌上,纠结地直皱眉,“呜……吆喝了一下午才挣来的铜板呢。”   好亏啊,好亏,怎么想都好亏!   她下定决心,明早要卖一整天的艺,把钱连本带利赚回来!   “嬴舟为什么不去街上搭场子啊?”小椿在臂弯间将头一转,“其实卖艺还挺吃香的。”   他闻言只模棱两可地敷衍了一句。   知道卖艺能赚钱。   可他就是觉得有点丢脸……   “唉。”   小椿往后一仰,拨开矮凳,摊着双臂平躺在地,神色略有几分游离地注视着窗外星辰寥落的天。   可惜自己没有嬴舟那样好用的嗅觉,否则大约很快就能把对方揪出来吧。   真奇怪,为何白玉京当年不常说起人世的险恶呢?   似乎他在她面前勾画的,永远是一副太平祥和,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   “嬴舟。”   他闻言侧过身来,只见小椿仰面朝天,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   “我还是很喜欢人族。”   她重复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们。”   喜欢存在于世间的所有好与坏,哪怕是阴暗面也罢,融进这天地中,依旧是五彩斑斓里的一种。   嬴舟斜着目光静静看她,大概是从这番话里隐约品出了一点怅然忧思的味道,和平日的小椿不太一样。   他垂眸迟疑着思索片刻,便用手支起脸颊,佯作困顿地闭上眼。也就是在同时,背后悄然甩出了一条灰白饱满的大尾巴。   蹲在床底啃骨头玩的小土狗乍然发现此物,眸中甚是新奇,它立马丢开牛骨,围着这条简直能赶上自己身子长短的狼尾撒欢似的跳动。   小椿余光瞧见,蹭地就坐了起来。   动作不敢太大,先是试探性地偷偷观察他的反应,确认嬴舟当真睡着了,这才敢蹑手蹑脚地伸出指头。   毛十分修长,又光滑,在指腹里缎子似的细嫩。   作为犬类,嬴舟实在不习惯被人抓尾巴,瞬间一股电流便顺着经脉流到全身,满胳膊都是鸡皮疙瘩。   他努力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镇静一点。   “啊,嬴舟,你尾巴毛上有几根白的……这算是白发吗?原来这里也能长白发……”   小椿悠悠拨弄,作势捏住了其中一根。   后者连忙睁眼,提醒道:“你别去拔,很疼的。”   **   或许是白天痛失巨款,小椿夜里做了个噩梦,梦魇惊醒,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喘气,才想起来自己早已身无分文,梦中那被鳄鱼精不慎吞下的钱袋子本就不复存在。   她又是沮丧又是庆幸地掀开被子,准备出门找点水喝。   刚一下床,在地上坐着入眠的两条狗瞬间都醒了。   一个在摇尾巴,一个怂起耳朵。   嬴舟眼皮抬得浅,哑声问:“又去打水喝啊?”   小椿:“嗯,你要喝吗?”   他想了想,拖长了尾音:“唔……帮我带一点吧。”   “好嘞。”   小椿跻上鞋子推门出去。   好在庖厨离杂役房也近,她抄起水瓢狂饮了几口——草木成精嘛,总是比较缺水,完事舀了一大勺,打算拿给嬴舟。   正在那当下,窗棂外一道黑影闪烁,斑斑驳驳地自她脸上晃过。   小椿一顿,骤然提起警惕。   她将瓢放回原处,轻手轻脚地躲在窗边,继而探出头。   只见那院中真有一人往角门方向而行,观其形容……这不是以挑刺为生的小管事么?   半夜三更不睡觉,他干嘛去? 第31章 开封(五) 看不出来,她还挺记仇的………   翌日, 小椿坐在庖厨门口的台阶上啃肉包,就看见府内人来人往,声音吵杂, 不知是在争论什么。   老嫂子环抱一篓晾晒好了的菜干从院外进来,边走还边向后看。   她满眼等着听八卦的神情, “怎么了?”   “唷,说是出事了, 闹得还不小呢。”仆妇讳莫如深地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库房丢了贵重之物, 老爷大发雷霆, 这会儿正挨个兴师问罪, 几个管事在正厅跪成一排……你可得当心着点儿, 出门莫往那边走, 免得被他们找晦气。”   “丢了贵重之物……”小椿意味不明地扬起一边眉,“昨天夜里吗?”   “嗐哟,可不是嘛。”   老嫂子纳闷地摇头, “库房钥匙都在几位管事儿的手上, 又说没丢……真是奇了怪了。”   她一路嘀嘀咕咕地抱起竹篓往厨房内而去,看样子是准备收拾着腌菜。   小椿叼着包子兀自若有所思地发了片刻的呆,仍旧掐起五指, 像在鼓捣什么新的术法。   “近日老看你念念有词的,是又在做什么奇怪的事?”   嬴舟今天竟没出门去挖煤, 挺新鲜的,这时候了还在杂役院中晃悠。   她闻言,兴致勃勃地招呼道,“嬴舟你来得正好。”   “白石河镇时, 你不是被红豺老贼陷害给下了蛊吗?”   “我就一直琢磨着,能不能把白栎壳更上一层,除了防外力,还可以强化经脉。届时你周身的五脏六腑,血脉筋骨全覆盖着‘盾壳’,由内到外,刀枪不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嬴舟:“……不必了。”   听上去就很恐怖。   他行至她面前站定,眉眼低垂:“等一下,你有别的事要忙吗?”   小椿想了想,颇有事业心地肃然道:“我要去卖艺。”   “今日且放一放。”   他目光清澈,神色间似乎蕴着一点温柔的包容,朝她伸出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椿放上去,顺口问,“去作甚么?”   嬴舟托起账房刚发给他的一小包碎银,好整以暇地偏头,“赚钱。”   一炷香之后。   她仰首盯着高处匾额上铁画银钩写着的“宝丰赌坊”四个大字,满身的戒备都达到了顶点。   这不是白玉京说的——盆满钵满进去,□□出来,轻则家破人亡,重则当场去世的人间地狱吗?!   嬴舟这是要去干什么?   他站在赌场外,见状还回头催促:“来啊,别只愣着。”   小椿心里一阵紧张,艰难地迈步跟上。   他要去下地狱了!   这可如何是好。   坊中乌烟瘴气,三教九流的人聚在偌大的一个场子内,周遭的空气都渗出一股浑浊的味道,饶是大白天里,光线也被乌泱泱的人头压得昏暗不清,甚至还点上了灯烛。   沿途行过,每桌不是吱哇乱叫就是鬼哭狼嚎,恍惚让人误以为是进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洞窟。   简直比当妖怪的还像妖怪。   小椿尾随在嬴舟身后,不多时便在一群聚着赌大小的人丛间发现了某个熟悉的脸孔。   “是他。”   她停住脚,望向不远处正嚷得红光满面的长衫男子,眸色微凝,“昨天骗我铜板的那个。”   嬴舟寻着她的视线找过去。   眼圈青黑,神情无魇,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典型的赌徒面相。   他冷眼将对方从头至尾打量一番。   小椿作势便要上前,却被嬴舟抬手拦了一下。   “不用你出面。”   他挪了半步,正好挡在她跟前,背脊无端就挺直了,“到旁边看着,我替你教训他。”   小椿抬眸瞄着嬴舟的后颈,那其中有几缕细碎的小头发随风而曳。   她于是收敛了表情,听话地让到左侧去,顺便还找了块帕子遮住脸,以免被此人认出。   长衫男大约是手气不错,一捧的金银堆成小山,刚又从筹码上拨了大半到自己桌边,咧嘴笑得双眸泛光。   “来来来,开局了开局了。”   庄家握着骰盅摇晃时,嬴舟不紧不慢地在对面撩袍落座——尽管穿的是朴素的短打,倒也不妨碍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气势十足。   少年长眉下的星目虽漫不经心地盯着那边紧绷神经的长衫男,耳朵却微不可见地轻轻而动。   蛊内的骰子叮当撞击的声音从他左耳流到右耳,再从右耳辗转至左耳,最后随着庄家落手的“砰”响声,戛然而止。   “下注吧诸位,是大,是小,买定离手——”   长衫男信心十足地拨出钱两:“我买大,买大!”   嬴舟只带了那小包银钱,他全数押上,连眼睛也不眨,语气轻飘飘的:“买小。”   兴许是察觉到了挑衅的意味,长衫男略有几分轻蔑地打量了他几回,后槽牙一磨,并未将嬴舟放在眼里,仍旧喊道:“大,大!大大大!”   大小两方人马吼得阵仗喧天,试图用嗓音盖过彼此,在声势上占得些许优势。   庄家卖关子很有一手,故意停顿片刻,掖着袖袍,才悠悠掀开骰盅。   无数颗人头往前一凑,当场便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叹息之声如波澜推荡。   长衫男乍然遭遇挫败,倒也不灰心。像他这样混迹赌场的老手,些许得失那是家常便饭,他状态正好着呢,便想再赢个一两把见好就收。   “我再押!押小的!”   对桌的少年坐得气定神闲,不知为何,眼神总是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带着不善,看得怪瘆人。   长衫男虽感不快,但也知晓这坊中鱼龙混杂,并不想贸然与对方计较,只在心里狠狠地送了他一个“哼”,继续盯着那骰盅作法似的嚷嚷。   “小,小!小——!!”   嬴舟上把赢得不算多,这次竟也不下大了,小椿就见他只从钱两里捡出一小粒碎银丢出去。   “还是押大。”   长衫男见状,暗自冷嘲,心想:小屁孩就这点胆子。   “下好离手啊,下手离手。”庄家言罢,将盅一掀。   底下红白相间的骰子静静躺着三个三点。   “好嘞——围骰!”   围骰乃庄家通吃,这一波谁也没得赚,长衫男眼目都看直了,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钱财被大把划走。   偏生那对面的少年还往圈椅上懒洋洋地一靠,嘲弄的笑意凝在唇角,宛如看狗屎一般望着自己。   再好脾气的人此情此景之下也要炸开。   赫然遭到这等蔑视,长衫男心气儿一瞬间就上来了。   “我再押!”   嬴舟坐在赌桌边,听得背后某人鼓掌声音之急促,大概是不便于叫好,她索性将万千情绪都付诸于掌心,扇起的风险些把自己肩侧的发丝都带了起来。   他眼底便不自觉地愈发有了神采,成竹在胸地推出一把钱。   “我押大。”   小椿身处在赌场堪称吵杂的环境之中,萌生出某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似来到了与外面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银子票子似乎都已不是钱财了,每一个人出手下注时,押的仿佛不是身家性命,而是一堆不值一提的叉烧。   无数的金银不要钱一般上桌,从这里推到那里,被划走又划来。   而明明街上的人,仅是赚一个半个子儿就已经十分艰难了。   人间,真是神奇。   这骰宝的局上众人皆是有输有赢,但嬴舟明显很会趋利避害,他也输得不少,但赢得却更多。   随着手里的银钱愈渐空荡,长衫男脸上的汗几乎止不住地往外淌,他神经专注地盯着骰盅,不停地擦脑门儿上的汗。   可真是邪了门了,自打那少年出现后,他连连输,把把输,全然停不下来。   别说一两局见好就收,他现在连翻本都难。   很快兜里的钱全数见了底。   “我再押……”   摸到怀中空空如也,长衫男不甘心地一抿嘴,终于灰溜溜地退出了人群。   “嬴舟你太厉害了吧!”   她摘下面巾,不可置信地把铺了满桌的金银铜揽入臂弯,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看来赌场也并非白玉京说得那般危机四伏,不堪入目……这不还挺有用的么。   后者负手立在一旁,垂眸瞧小椿高高兴兴地数银两。   妖怪想在人族赚钱其实并不难,许多山妖往自己的地盘上拿麻袋装个十来斤玉石跑去城里卖掉就足够花销好几年的了。   更别说是利用自身天赋上赌场耍点小心机。   “这是你的钱。”   嬴舟捡出一吊来放在她手上。   “不够花了再来找我拿。”   她从谏如流:“好嘞。”   *   长衫男出了赌场往家中走时,一路上还在惋惜自己点儿背。   “嗐,第一把输了我就该收手的,三百两啊!何必非得跟人较劲呢,就这么管不住我这手。”   言罢便朝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巴子。   他在前面灰头土脸地直叹气,身后的巷子里,堆满杂物的箩筐后,小椿神色深邃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而后笔直的伸出手,在指尖轻打了两个圈。   那长在墙根的一株紫藤倏忽动了,嗖嗖地横亘在中间,长衫男哪里有心情留意脚下,当场被绊了个正着。   “哎唷——”   他摔了个大马趴,还没来得及起身骂娘,眼前的几枝杏花树不知怎么突然迎风狂舞,莫名其妙地勾住了衣衫,竟半晌挣脱不开。   “诶?诶?诶??”   长衫男无端被掀了个底朝天。   杏花枝挑着他的袖摆,另一侧的榆柳条便趁机扯住了对方的裤脚,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分工明确地扒拉着此人的衣袍。   而混乱中,一段花枝颤巍巍地从其胸怀内卷出了一叠尚未填好数额的假银票,十分敬业地递到小椿面前。   不承想她压根就不看,指间的动作半点没停,轻描淡写地结印。   嬴舟便见得那人三两下给撸去了外衫,接着是鞋袜,干瘦的身板□□,他对这发展手忙脚乱,差点要上前去捂她的眼睛。   小椿却朝旁打了个手势,径直将此人丢到了声潮鼎沸,万头攒动的街市上。   顺带还把剩下来的几粒碎银子扔进角落里跪着乞讨的女娃娃碗中。   赤/裸的一团肉色从天而降,可吓坏了过路的姑娘。   妇人们花容失色地惊声尖叫。   正所谓有热闹不看王八蛋,满街的闲汉一见半空落下个没穿衣裳的大男人,登时都来劲了,挨个聚拢探头,围着他指指点点。   长衫男一抬脑袋,就对上一大串不怀好意的眼光,当场要疯,居然给炸出了一句公鸭嗓似的惊叫。   “啊!!!——”   嬴舟耳朵素来灵敏,被那一嗓子嚎得有些不适,他压了压眼角,手指抚弄耳畔的同时,不经意拿余光瞥向小椿。   心下隐约明白这番举动的意义。   那日在街上遭人围观的事,似乎真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少阴影。   看不出来,她还挺记仇的……   他偷偷地想。 第32章 开封(六) 你……会喜欢上别族的妖吗……   “话说那张百顺的娇妻自过门以后, 性情温柔,体贴贤惠,又因术法高超, 替张相公赚得不少钱财。   “这年恰逢秋闱,狸仙特地收拾了金银细软, 亦备薄酒菜肴,与丈夫饯行……”   茶馆瓦肆说评书的是个中年秀才, 别的毛病没有,就爱时不时的拍醒木。   “啪”,小椿给他无端拍得耸了一下, 口中的瓜子差点噎住。   这据闻是汴京城最热闹最有名气的茶楼, 满场座无虚席, 讲的是个貌美如花的猫妖因好奇凡俗之世, 离开修炼的仙山, 在一次元宵灯会夜与贫穷的寒门才子一见钟情。   “原来他们把荒山都叫做‘仙山’,把妖精叫做‘仙人’?”   那自己岂不是树仙?   听上去一下子就仙气飘飘了起来。   小椿品了一阵,觉得以“天”的暴脾气, 还不得来一场山崩地裂的天雷轰顶。   “‘天’这都能忍?”   “他们只吃供奉, 极少管人界的事。”嬴舟拈着茶盏,“连显迹都是好几百年前了,才懒得在乎这些。”   她看着周遭听得如痴如醉的人族, 却没能领会到这个故事到底哪里有趣了,匪夷所思地问, “人很喜欢妖怪吗?想和妖怪在一起?”   后者喝了口茶摇头,“都是他们编的。”   至少作为犬类,自己是决计不会与人族相恋。   虽然精怪向往并憧憬着人这般聪慧的种族,但毕竟妖是妖, 本质上永远带着自身难以磨灭的兽性,当真结成连理……恐怕会有许多阻碍吧。   “说到底,是人族自己遐想着能有容貌娇媚,千依百顺,还可以用法术帮着步步高升的美娇娘而已……真的兽化了,怕就不喜欢了。”他轻描淡写道,“比如,你看他们早些年编的白娘子与许仙……”   小椿闻言生了兴趣,“白娘子和许仙是什么故事啊?讲给我听啊。”   嬴舟不紧不慢:“下次告诉你。”   原本是带她来听个热闹,看能不能从这些市井传言中探到一点白玉京的蛛丝马迹,不料今日讲的居然是个志怪话本。   “不过……比起人妖的恋缘,我倒觉得什么老虎精和鹿啊,猫妖和鼠,狼妖和羊更有意思一些。”小椿拍拍他的胳膊,“你会爱上一只羊吗?”   嬴舟:“……”   这算什么奇怪的问题?   “狼应该是要吃羊吧?”她若有所思地琢磨,“你从前有吃过羊肉么?”   嬴舟终于放下杯盏,无奈地自鼻间呼出一口气,解释道:“我是妖胎生子,对于精怪不会有那么强的食欲,但正儿八经从兽类修炼而成的,就不好说了……”   末了,他忽然用手指轻转了转杯沿,问说:“那你呢?”   “你……会喜欢上别族的妖吗?”   小椿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意外,本能地一扬眉,不自觉陷入了思索。   “别族的妖……”   她沉吟的时候,嬴舟就一直在旁借着茶杯遮掩自己的侧脸,目光有意无意地落过去,无端紧张了起来,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在忐忑什么。   小椿的眼睫并不十分浓密,但长而卷翘,视线低垂下去时,鸦睫便微微遮瞳,莫名像揣有心事一样,显得和平日里的气场不太相同。   她眼皮正扇了两下,就在此刻,近处一个嗓音横插一脚,着实突兀又很难让人置若罔闻。   “谁说是编的!”   “你们没见过,就说是编的!”   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清丽脆亮,透着理直气壮,压根不在乎是不是处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和边上的人据理力争。   “我是没见过,难道你见过?”   她闻得此言,瞬间得意地扬起脖颈,“当然了,不怕告诉你,我八岁时就见过妖怪了。”   嬴舟和小椿几乎是同时侧过眼,带着打量的神情,听她继续大言不惭,“知道近来官府通缉的那个神秘飞贼为何多日来全无线索么?”   少女大概也没打算等对方回应,自问自答道:“因为正是妖精干的,妖精来无影去无踪,自然不会留下痕迹咯。”   瓦肆里的几位看客欲言又止:“温大小姐,开封府衙白纸黑字的都写了,那是‘飞贼’,怎么会是妖精呢。”   “再说了,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妖怪。”   “就是……评书嘛,当乐子听听得了,你可莫要入了魔障。”   “你们还别不信。”她一副藐视无知凡人的表情,“我可是亲眼所见,那精怪半夜三更,昼伏夜出,生得青苗獠牙,形态诡谲,那叫一个可怖狰狞,阴气森森……”   四周邻座的听众见她煞有介事地扯淡,各自都面露同情之色。   温大人家的小姐容貌淑丽,性情爽朗,哪儿哪儿皆好,就是脑子貌似有点问题,他们只得勉强给个面子嗯嗯啊啊的附和几声。   小椿动作缓慢地磕了一粒瓜子,与嬴舟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   **   “成日尽是些情情爱爱,人人妖妖的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   茶肆里分明还未散场,这位温大小姐便已索然无味地自后门离开了,她抱着怀满口鄙夷。   “小姐,常买的那家糖炒栗子今天不曾开张,要我去别处看看么?”   她随手一挥,打发自己的丫头:“去吧去吧。”   半下午日光尚且刺目,背后的瓦舍犹在弹唱说书,热闹得很,她索性找了个清凉僻静之处,躲在茂密的枝叶下遮阴。   犹自百无聊赖地拿鞋底碾着地上的一颗果子玩儿,头顶冷不防有人说话。   “你真的见过妖怪?”   温大小姐先是一吓,抬眼看到面前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   她双眸出奇的明媚清澈,干净得像是晨间山里的空气,此刻正一转不转地盯着这边看。   短暂的呆愣之后,她迅速地调整好神态,清清嗓子,“对呀。”   “纵观整个开封府城,怕也只我一人有此等境遇。你来问,算是问对了。”   小椿颔了颔首,“你说,偷钱的飞贼是妖?你亲眼所见?”   后者自信地嗯了一声,“千真万确——怎么,想要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她大为惊讶:“我还能去见见?”   “那当然,跟着我你不用怕。姐姐我算是身经百战。”只当小椿是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姑娘,她自信的一拍胸脯,“见过的精怪可比你见过的男人还多,就是与他们面对面,也压根毫无惧色。”   小椿将信将疑地打量对方。   “是吗?”   话音刚落,她便就地树化,当场将四肢头颅变作了一个支棱着枝条的大树桩,十分风骚地招摇摆动,衣裙却还诡异地套在上头。   那温家大小姐双目顿时一对,大叫道:“妖怪啊!”   而后翻了个白眼,倒地不起。   小椿:“???”   她收了变化费解地盯着地上的人,深感疑惑。   怎会如此!   不远处的嬴舟有些没眼看,头疼地用手捂住脸,终究无奈地走上前:“你说你惹她干嘛?”   小椿无辜得百口莫辩:“她自己说不怕的。”   *   开封城某个偏僻的小柴房内。   嬴舟拿破碗接了些水,轻洒在那姑娘眉目间,她五官皱了皱,不多久便转醒过来。   或许是昏迷得匆忙,乍然睁眼对上他,两人各自相顾无言了半晌,紧接着后知后觉地开始慌张:“妖怪啊!”   嬴舟让她嚷得脑仁发颤,侧目摁了几下眉心,束指在唇上。   “嘘。”   这姑娘倒也颇为配合,连忙捂住嘴,老实地点点头,而后又摊开一小许,低声问:“你们真的是妖怪吗?”   他不置可否地一抬下巴,示意边上的木桌椅,“坐下说。”   “哦、哦!”   此人不知什么来历,身为一个女孩子竟没半点戒心,刚放好屁股便主动自报家门,告诉他们自己名为温蕙。   这边这个倒也配合:“我叫小椿。”   “喔,小椿,小椿……”她品味了半晌,而后两肘往前蹭了蹭,目光狂热道,“你是妖吧?是什么妖呢?”   后者分外老实:“是一棵树,白栎树。”   “哦,树妖!”她两眼亮晶晶的,手舞足蹈地比划,“就你刚刚那个,那个突然一下变成树枝的。”   “啊,你说这个吗?”小椿现场又给她来了一段,瞬间化作一块花枝乱颤的木头桩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   温蕙兴奋得直鼓掌,不知为何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术法赞叹不已,“还有吗?”   “有。”小椿想了想,表演她的绝技之一——开花。   “哇……”   眼看着凭空出现的大把白栎花,这人捧场得要命,“厉害厉害,太厉害了!”   小椿平日里总被嬴舟嫌弃,难得给人夸一回自创的术法,简直跃跃欲试,当即又凝起水汽,捏了团泡泡。   温蕙拍手拍得愈发响亮:“这个好!这个好!”   嬴舟:“……”   他在一旁看得直抽眼角。   这两个人几岁了?   “那他呢?”温蕙指过来,因觉得嬴舟不好惹,只掩着嘴悄悄问,“他是什么妖?”   小椿斟酌用词:“狼……不对,狼妖与犬妖的后代。”   “哦。”她恍然大悟,“串串精?”   嬴舟:“……”   有点想冒着挨天雷的风险动杀心了。 第33章 开封(七) 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不是说自己见多识广, 不怕妖怪吗?”   嬴舟挨在小椿旁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这可不像是常与精怪打交道的反应。”   那温家大小姐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尖, 底气不足地开口,“我其实……就没见过妖。”   “都是为了好玩, 瞎编的……”   她自小爱听神神鬼鬼,妖里妖气的故事, 耳濡目染便对此心向往之,憧憬多年,颇有些叶公好龙的意思。   浸淫其间, 入戏太深, 导致全城富贵之家均有耳闻, 否则便不会至今还未嫁人了。   小椿略觉遗憾地点头, “这么说, ‘偷钱的飞贼是妖’也是编的?”   温蕙立马扬起脖颈,笃定道:“不是,这可不是。”   “那决计是妖怪……纵然不是妖, 也不会是人干的。我真的见过, 就在几日前的夜里!”   末了,又好奇地试探着问,“怎么, 你们被它窃走钱财啦?”   小椿才要开口,嬴舟便迅速地咳了一声打断, “我们和它有过节……不管是人是妖或是鬼,你既断言自己没看错,那能否给我俩引个路?”   “这个没问题啊。”她挺直背脊,满口答应, “包在我身上,嗯……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晚吧。”   嬴舟:“还有,关于我们……”   “是妖怪的事不声张出去对吧?”   往后自己在旁人面前又能多了谈资,温蕙当然求之不得,“我懂,我懂,你放一百个心。”   跑了两条街买糖炒栗子的小丫头总算寻到了她家姑娘,一张小脸满是薄汗。   温蕙见着实在感动,于是留下了板栗,将她打发走了。   “就和娘亲讲,我去姑母家住一夜,明早回去。”   “可是……”   温蕙:“你也不必跟着啦,去吧去吧,给你钱两,买些糖点吃。”   挂在梢头懒洋洋的夕日慢条斯理地从枝叶缝隙里钻出几缕余晖。   三个人正躲于两间砖房的夹角处,在刚掉完了花的杏树下坐着等入夜。   小椿怀中抱那一大袋的炒栗子,嘴里还塞着两三粒在嚼,满眼茫然地被面前的温蕙直勾勾地打量。   “唔……”   她从前到后,由上至下端详了个遍,并未看出和寻常凡人有什么不同,“真的好像人啊……”   温蕙琢磨着,便伸出手去轻轻捏了一把小椿的面颊,口中甚是吃惊地赞叹:“还这么软!”   嬴舟不由张了张口,将她往自己旁边拉了一下,不悦道:“诶,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后者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就是稀奇嘛。”   温蕙歪着半边身子去同小椿搭话,“小椿,那像你们这样的妖怪,有自己原型的特征吗?似乎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会啊。”她如实颔首,说着朝自己脑袋上抓了一把,十分惆怅道,“好比近来秋冬,掉发便格外厉害,多半是本体树落叶的时节又到了。”   掌心里一摊开,赫然便是大把黑发,好家伙,快赶上温蕙的一条发辫了。   她甫一松手,青丝就唰啦一声幻作树叶,当即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嬴舟:“……”   *   这条街不知在开封的什么地方,哪怕是夜里,周遭也不很热闹。店面少,摊位少,戌时不到便都收了,冷冷清清的,等上小半夜亦没见着几个过客。   小椿素来熬不住,老早开始坐在旁边打呵欠。   她困得抬不起眼皮,强撑着仰头,没多久又开始往下栽,独自一人在那儿前俯后仰了好一阵,嬴舟实在看不过去,抬手兜着她的脑袋朝自己肩上摁。   这回倒是睡老实了。   渐渐月升中天,苍穹的云翳叫纸醉金迷的甜水巷映出红霞似的薄晕来,清辉如建盏瓷纹,再过不久,连花街的声响也低了下去。   眼见行将子时,温蕙反而精神抖擞,一副斗志昂扬之态,扒着墙面探出头,目光灼灼。   忽然间,她开了口:“来了来了!出现了——”   小椿一个激灵,从嬴舟肩膀蹭起身,稀里糊涂地拿手背擦擦嘴角。   “哪儿呢?”   三人自墙后并排着往外看。   但见这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月华泼地如雪,斑驳地夹杂两侧民居房檐处的灯光。视线里一条细长的影子由远及近,正不紧不慢地朝着此处靠拢。   温蕙盯着那人影的距离,屏住呼吸,难以自控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你们听,‘它’走路都没声儿的,好可怕……”   小椿给她那语气一烘,也绷起神经来,跟着紧张道:“真的好可怕。”   嬴舟无言以对地转过头,“你自己不也是妖吗?”   到底在怕什么。   黑影行至尾端,便露出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   竟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手捧一只厚重的包袱,步伐甚是轻快,在月夜下径直走到一棵松树旁,平平整整地把行李放在树底,而后悄无声息的原路返回了。   乍一观无甚奇怪。   这什么意思?   嬴舟正看得不解。   过了不多时,那街头居然又出现一个人影。   来者乃是一位行商,拎着一口不小的木箱,哼哧哼哧地盘至树下,仍旧规矩地放好,一声未吭地悄然离开。   很快,陆陆续续的四五人皆按部就班地照此而为,在原地里俨然堆起不小的金银杂物。   温蕙激动地颤着声儿:“怎么样,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他们定是被妖怪施了法术!”   嬴舟不置可否地一皱眉。   莫非有谁可以驱使旁人将自己的财物心甘情愿地送到此处?   什么术法那么厉害?   他蓦地回想起失窃当夜,小椿似乎曾摸到他房中,自称找水喝……难道东西是她那时拿去的?   就在此刻,小椿突然压低声音提醒:   “嬴舟,你看尾巴!”   他猛然抬眸,大松树底堆积着的财物后竟凭空卷出了一条墨灰色的长尾,毛很是蓬松饱满,作势是要将金银珠宝一并带走跑路。   岂能这么容易便宜它!   嬴舟向来最不缺的就是速度,手臂仅还只是打了个晃,烈焰凝成的长鞭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   堪堪裹上那条大尾巴的尾巴尖。   差一点点。   对方活似被吓了好大一跳,慌里慌张地往前狂窜。   “想跑?”   他轻挑了挑唇边,两个字近乎是从牙根里咬出来的,琥珀色的星火沿着其胳膊与脖颈处的经脉轻轻一闪。   下一刻,温蕙只觉一股劲风吹得自己睁不开眼,再回神时,对方连个影子的边角都没给她剩。   她瞠目结舌地跑到街上,前看看,后看看,仿佛以为撞了鬼。   “这……什么狗,这么快?”   小椿当下反应极快,十指翻花一般扣在胸前结了个印,无色无形的白栎壳于温蕙的周围昙花一现的浮起轮廓。   “我要去帮忙了,你自己……”   后者立即肃然道:“明白,我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哪儿也不去,不给你们添麻烦。”   “不。”小椿拍在她肩上,“你想去何处都行,若先我们一步寻到那只妖,甚至可以与之一战。”   说完摊开手,掌心里显出一柄木质的大锤,并郑重的交给了她。   温蕙握着木锤目送小椿行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语道:“我还能这样厉害?”   *   嬴舟跑得着实太快,等她冲出去人早就没影儿了。   偏僻的一整条街中,家家户户都在酣眠,石板上的光也透着一股微凉的孤寂。   小椿沿途边走边巡视四野,幽暗的角落偶有小猫两三只,闲庭信步地穿街而过。   她脸颊正朝着另一侧方向,就在这时,一缕清寒之气从眼底下的肌肤流淌即逝,不像是水汽,也不像什么实体,除了冰冷几乎再无别的感觉。   她尚未回过神,紧接着,那空旷的夜里,便有女子渺远的轻哼声涤荡开来。   这声音极其渺茫,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潺如溪流般低吟回响,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怆与苍凉。   小椿怔讷地仰头四顾,先一晃未曾发觉异样,视线再一拉转,乍然看得前方挑起的檐角上坐着一抹淡青色的影子。   那是个模样隐约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姑娘,明秀轻倩,风光灵动。   穿一身艾绿的衣裙,两腿悬在半空前后摇摆,发丝浓而厚重。   许是发现了这边打量的视线,她歌声戛然而止,反而略显诧异地歪头望过来,神情有点意外,微不可闻地狐疑了一下。   “嗯?”   随后就见她忽然动了。   待对方飞身而起的刹那,小椿不由吃惊地愣了愣神。   ——她行动时脚下是一抹青烟,没有轮廓的。   这是鬼吗!   “咦?”那人飘在她左右,前后不定地转来转去,“你能看见我啊?”   “怎么?寻常人看不见你么?”   小椿跟着她不住地扭头。   “是呀。”   女子身形轻盈地浮于半空,灵活得像一尾青鱼,“我在开封城几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与我搭话的呢。”   “为什么?”   她不明所以,“因为你是鬼?”   “我不是鬼……”否认完,后者又迟疑片刻,“你若想把我当作鬼,也行。”   小椿:“……可以这么随便吗。”   说话间,便出手去试着抓了一把。   整只臂膀皆从她小腹横穿过去,当真是薄如轻纱,半点实质也没有。   她颇感奇妙的观察着自己的手掌,顺口问:“嬴舟的钱财便是你偷去的?”   “嬴舟?”那姑娘对这个称呼费解了一阵,又耸耸肩,“我要钱来干什么?摸不着,拿不住,还没法子用。”   想来也是。   小椿对她这个解释倒不很怀疑。   山外奇奇怪怪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偌大的一座开封城,还不知有什么惊喜是自己没见过的。   “那你可晓得是谁在城里偷鸡摸狗?”   她把自己挂在高处,闻言轻飘飘地荡下来,托着两腮沉思。   “嗯……我对别的妖鬼都没怎么上心,横竖他们也瞧不见我……你要是这么想知道,我明日便帮你留意留意。”   “好啊。”她刚要道谢,对方就堂而皇之地谈条件。   “不过帮忙可以,你得陪我说说话儿。”   小椿:“说话?”   她还从未听过这样别具一格的请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小椿!”   身后嬴舟的嗓音直没入耳中,她眼神猝然亮了亮,立刻回头去抬手冲他打招呼。   少年指间的火焰倏忽一灭,收拢在手里,朝前小跑了几步,等到她跟侧,脑袋却莫名往旁边别了别。   “我,没抓到。”   嬴舟说这句话时没敢与她对视,目光显得小心翼翼,既沮丧又担心被小椿鄙夷。   人是他追至另一条街时给跟丢的。   地上只剩下大堆的财物包袱,而那妖怪不知所踪,看样子是壁虎断尾,不欲硬拼。而奇怪的是,对方的气息仅留在了消失之处,仿佛凭空不见,什么蛛丝马迹也没能闻到。   正抬眸去窥小椿的表情,哪知她压根就没在意,反倒一副甚为新鲜的神态去拉他的衣角。   “嬴舟你看,我刚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只孤魂野鬼。”   他听得迷糊:“什么?”   “哦……”   女子见状,纵身飘到他旁边,仔细地围着嬴舟的脸打转。   “他就是‘嬴舟’吗?”   耳畔隐有细微的空气流动,他站在原处,视线谨慎地徘徊于四方,随着那股异样的气流左顾右盼,修长劲瘦的五指本能地绷紧。   尽管眼前空无一物,但嬴舟依稀能感觉到某种源自大妖的威压与灵力,使得他不自觉动起了全身的戒备。   小椿认真琢磨他的神色,不可思议:“你真的看不见她?”   嬴舟目光未曾松懈,嘴上倒还不忘回应她:“你能看见?”   “是啊!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还答应替我们找人呢。”   正说着,那女子把嬴舟上下端详了一遍,信手把他散在肩侧的发丝一撩,“原来是只小狗儿啊。”   “长得还挺可爱。”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后退一步的同时一把将小椿扯到了自己身后,淬火的匕首顷刻就凝在了手心,作势要炸毛。   “嚯。”   那人佯作害怕地避开,“好凶的小狗。”   小椿眼看他行将龇牙,忙去顺了顺毛,“不用那么紧张,她没恶意的,还夸你可爱来着。”   嬴舟刚想叫她提高戒心:“他夸我……”   开了个头就被噎住了。   终究无奈道:“你都交些什么古怪的朋友……”   说完,又顿了一下,怀疑地瞅了一圈周围:“是……男的?”   小椿摇头:“一个女孩儿。”   他闻言,只欲盖弥彰地抿抿唇,倒是没再说什么。 第34章 开封(八) 不是很会邀宠黏人的么?看……   “丢在街上的那些财物, 我适才已告知官府的人前去清点,大概明日就能物归原主了。”   温家大小姐拎着木锤,发髻在整夜的奔波间已凌乱不堪, 她却是半分不在乎,还觉得刺激得很呢。   “咱们今天也算小有收获, 既然未能将飞贼当场擒住,是不是明晚继续呀?”   她满眼期待。   嬴舟着实佩服此人的好精神, “你都打草惊蛇了,对方未必会再来。回去后从长计议吧。”   他们交谈之时,那鬼魂似的姑娘便又好奇地绕到温蕙跟前, “这个小丫头也是你的朋友吗?”   她问小椿, “瞧着不像妖怪……是个人族啊?她不怕你么?”   小椿:“还好, 我们刚认识不久。”   尚在应付这头, 那边的温蕙大着嗓门唤道:“小椿, 你们接下来去哪儿?”   “唉,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我后娘管我管得紧, 我得回家去。咱们定个时间, 再聚一聚好不好?”   她忙不迭地抽出脑子回答:“啊?哦,好……我们、我们也要回去了。”   游魂慢条斯理地贴在一旁,“诶, 你多大啦?”   “我怎么瞧不出你的原身,应该不是什么飞禽走兽, 让我猜猜……”   另一侧,温蕙同嬴舟在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那位同样是个不歇气的嘴碎子,“真是太有趣了,下次你们一定得再叫上我……对了, 我可以出银两,不是有一计叫做‘引蛇出洞’吗?   “依我看,不如还是约在小柴房?小椿,你认为怎么样?”   小椿:“我?我认为挺好啊……”   她才说完,边上的幽魂恍悟道:“哈!我猜到了,你是草精对不对?”   小椿在一片混乱的言语间努力保持清醒:“不对,我是树精。”   “你竟是树精?”游魂欢快地转到她背后去,在肩上探出头,“这年月,树精都能在外面走动啦?”   “你一棵树,怎么和一条狗混在一块儿了呢?”   “说说嘛,说说嘛,告诉我呀。”   她一个脑袋几乎要一分为二,一边得听温蕙叽叽喳喳,一边要听游魂问东问西,左耳右耳好似各自为政,差点想当场去世。   救命。   小椿脚步虚浮地打了个晃,痛苦地捂住脸,倒是把一旁的嬴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扶住她。   “怎么了?”   小椿艰难地摆摆手,满眼沧桑地对他道:“以往白玉京曾告诉过我,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   “我现在正被一千只鸭子包围着,好辛苦……”   嬴舟:“……”   她站在原地,沉痛地扶着心口,“那只鬼,真的太能讲,一嘴三舌。”   后者先是一愣,随后居然轻笑出声,“独自待久了的人都这样吧。”   “你现在知道了?从前你也是半斤八两的。”   “什么?”小椿难以接受,“我曾经也这么聒噪吗?”   嬴舟无奈地牵起唇角:“岂止是聒噪。”   简直魔音绕梁。   她顿时深感同情地看着嬴舟:“你受苦了……”   而寸步不离黏在左右的游魂犹自不依不饶地问:“说说嘛,你还没告诉我呢。”   “树精的酒量是不是很好?你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   ……   开封因为没有宵禁,街上偶尔能见得几个巡夜的捕快,遇上他三人略盘问了两句,却也并不为难。   鬼市上的买卖做到三更天,然而只消停两个时辰,五更寅初,小贩们又陆续拖着板车杂货摆摊开张。   这城里的夜,短得像是不曾落幕过。   三个人一路各说各话地走着,此般折磨持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眼见行将到杂役房小院的角门,那游魂的吵闹声倏忽一收。   小椿刚极尽详细地描绘完白於山的风光景致,无端发觉自己周围的漂亮姑娘没再跟着了。   她不解地驻足回头。   身体轻盈的魂魄慢悠悠地荡在高处,唇角噙着笑,忽的冲她一摆手。   “小椿,我就不同你进去了,改天我们再促膝长谈。”   她听闻,有些怔愣地眨了两下眼,仍旧热情地指着:“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屋里坐着慢慢聊啊。”   “不了。”游魂挨近她面前,甚是喜欢地捏住少女地两颊——尽管无法触碰,“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她黏人黏得紧,去也去得快,仿佛是风塑造的躯壳,只在半空里轻巧地打了个转,便不知飘去了何处。   红墙檐下的两只灯笼燃得昏昏欲睡,温蕙的兴奋劲儿退却,终于困意上涌地呵欠连天。   “哈——好想念家里的软被。”   嬴舟与小椿在偏门停下脚步,她忽然也跟着站定。   三个人,三双眼睛,沉默地对视半晌。   嬴舟费解地一打量,“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是要回家吗?”   “是啊。”温蕙把指头对准门内,“这就是我家,你们怎么跟来了?”   小椿:“这也是我们家。”   嬴舟:“……”   气氛诡异的凝滞良久,刚换班上岗的打更人中气十足地敲了一记梆子。   哐当——   “什么?!”   温蕙震惊得合不拢嘴,当下把睡床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真是什么瞌睡也清醒了。   温同知,作为一个世代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自小吟诵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后院里会住着两只大妖怪。   而作为同知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温蕙也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两只大妖怪在她家做佣工!   这世道怎么了?   是妖界出大乱子,混不下去了吗?   她脑中难以控制地展开了一场阴谋阳谋,毁天灭地的猜测,顿感天下要完。   小椿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们其实是因为钱……”   嬴舟迅速截断:“前……些时日突来兴致,想体验一番人族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回山中写一部传记。”   “哦。”温蕙抱着双臂豁然明了,“我懂了,就像我们也会有《本草纲目》《山海经》《养鱼经》那样,对吧?”   后者面不改色地认真点头:“嗯。”   原来妖怪都这般上进的。   温蕙暗想,他们当人的今后可不能再轻易松懈了。   深秋破晓时分的天连半丝光线也无,日头起得晚,周遭仍是黑压压的一片,杂役房的下人们却已陆续起身,开始忙碌。   那小管事昨日挨了主人家好一通骂,整宿怄得睡不着,索性转悠到后院找茬,迎头发现嬴舟二人进门,正愁无人撒气,宛如狗瞧见了屎,火速冲上前来兴师问罪。   “你们俩还有脸回来啊?!”   他叉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卯足了劲破口大骂,“一整天寻不见人影,上哪儿疯去了?刚拿了工钱便嘚瑟得找不到边儿,告诉你们,我要扣三日的伙食!这三天你俩谁也不准上后厨吃饭。”   他把食指一伸,对着小椿脑门儿晃悠,“尤其是你,从今日起,再给我上茅房去刷恭桶,刷尿壶,刷……”   话正说到半截儿,身后的温蕙已仰着下巴倨傲地走上前来,轻拉开小椿,将自己的脸面搁在他指头之下。   小管事舌头冷不防打了个结:“刷、刷、刷……”   他表情变化堪称神速,立马就祭出一副讨好的五官,“大大、大小姐。”   意识到自己的手还伸着,瞬间把食指抽回来,腆着脸笑,“您怎么在这儿啊?这大清早的,月亮都没下去呢……”   温蕙平日鲜少拿正眼瞧他,傲然盛气地负手而立,“这两位是我朋友,以后对他们客气点儿。”   “哦,再有。”她打了个响指,“收拾几间干净的厢房出来,叫厨房备上酒菜点心,好好招待。”   短短两句话,承载的情报着实过多,小管事一时没能转过脑子,“大小姐,可他们是……”   “是什么是。”她嫌弃地皱眉头,“还不快去?磨磨蹭蹭的。”   那人只得捏着鼻子,颇为不甘地答应下来,忍辱负重地躬身告退。   温蕙脖颈挺得笔直,偷偷掀起一线眼帘观察,等那小管事步出院门,她满脸的装腔作势猝然敛去,回头便和小椿咯咯咯地拉着手笑。   后者惊叹不已,“你好会演啊,方才那架势,我当真要信了。”   温蕙轻哼道:“不必理他,这个人向来看人下菜的。”   说完又欢欢喜喜地催促,“去我房里吧?我俩一起睡,今日后娘要带祖父去城外普济寺休养一段时间,没人管咱们。”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颔首,末了想起什么,“对了……我得先回房一趟。”   小狗崽和自己的盆儿还放在那里。   “收拾行李吗?不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小椿连忙去招呼嬴舟。   她还是第一次要同女孩子睡一处,心里莫名萌生起无数的期待来。   这是白玉京说的“夜谈会”吗?   想想便好快乐。   他们所住的杂役房在最靠边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甫一推开门,她还没来得及跨过另一条腿,就爆发出一声惊叫。   “唔哇啊啊啊——!!!”   嬴舟让这动静激得一哆嗦,刚冒头的睡意荡然全无,茫然且警惕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飞快箭步上前,未及进屋,倒是被眼前的一幕怔住。   但见满目狼藉疮痍,桌翻椅倒,碗碎一地,给开膛破肚了的藤枕死在门边,里头装着的荞麦壳成扇状洒开来,亦有几片被肢解的绢帕陈尸其上,此情此景堪称壮烈。   要命的是,小椿那盆树苗也歪在地面——索性她加了护盾,仅是落了少许泥土出来,并无大碍。   嬴舟惊愕片晌,余光忽望见被毯下隆起的一小团,心中登时了然,眉峰轻轻一挑,便多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狗崽子听到动静,总算吃力地把自己从纠结的布料中挣脱而出,许是还不知大限将至,仍旧分外欢脱地朝小椿摇尾巴。   她讷讷地张着嘴,一时间陷入了入定之态。   嬴舟略一舔唇,忙不着痕迹地提醒:“你看,都是它做的。”   “啊啊!”后者终于爆发,马不停蹄地去拯救她的花盆。   怎能如此,这是一条狗能干出来的事吗?   小土狗正颠颠地要往身旁凑,小椿扭头教训道,“你还蹭!”   “看看你,不是放了食物和水吗?怎么乱咬呢!这玩意儿又不好吃。”   白玉京说得对,养狗果然需要认真调/教才会听话,光宠是成不了气候的——天底下就没有不爱拆屋的狗!   小崽子见她语气不对劲,并且不住拿起被自己玩过的东西往面前放,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心虚,耳朵渐渐压到了脑后。   “认一认,拨浪鼓是不是你啃坏的,藤枕是不是你咬开的?嗯?”   小椿指尖一递过去,它便讨好似的要伸舌头舔。   “不许打岔!”   嬴舟戳在边上,心情甚好地扬着眉,小声附和:“就是。”   “头转回来,看着我。今天定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把袖子挽到小臂处,行将开始一场长篇大论。   “你如今还小,这个年纪如若不好好做狗,将来长大了更是得无法无天。三岁看老啊,万一你疯着疯着跑上街去,招惹这个,招惹那个,狗命就没了。”   “这外头的人间多可怕?你没见着遍地开花的狗肉铺子吗?”   ……   小土狗神色躲闪地趴在地上,不时拿眼睛瞥她,想瞅瞅她是否消了气。   嬴舟则好整以暇地双手环胸,眉眼中铺着浓郁的快意,说不上为什么,就有种大仇得报的舒坦。   “不是很会邀宠黏人的么?”   他微不可见地轻动嘴皮子,嘀咕道,“看你还怎么撒娇。” 第35章 开封(九) 能不能,不回去?……   熬了一整宿, 外加训了半个时辰的狗,饶是小椿对“夜谈会”充满期待,两个人一挨枕头, 没说几句话便都睡着了。   温家大小姐闺房的架子床,那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华贵舒适。   宽敞、结实、稳固, 躺三个人也不成问题,身下的软垫不知铺了多少, 躺上去绵柔轻软,四肢百骸皆尽数舒展,犹如被有实质的水包裹住, 别提多舒适了。   因为锦褥太过安逸, 小椿同温蕙齐齐酣眠至午后, 若非仆婢来唤, 恐怕能睡到天黑。   温氏据闻是世家大族, 几百年家学渊源的沉淀,故而哪怕如今家主仅是个五品同知,宅院却依然气派阔绰——应该是老宅子。   温蕙的父亲乃旁支过继, 她上面还有两位兄长, 各任职在外,皆是前几年科考高中后派的官职,可以说是一门三贵人, 兄弟两进士。   庖厨内将锅里温着的高汤煮上滑嫩透明的米粉,再佐以虾仁、豆腐, 点缀几片青菜,伺候着两个姑娘鲜香滋润地饱食了一顿。   因得哥哥们皆不在家,温蕙算是府上唯一的少主子,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把自己的首饰、衣裙、小玩意儿通通盘了出来, 挨个拿给小椿挑。   “来,你试试这个,我前年生辰时舅母送的金蝶翅珠顶簪,另有条搭成一对儿的金累丝厢嵌珠玉水晶耳环。”   温蕙尚未给她戴稳,又甚为热情地翻出一套簇新的柳绿织金缨络裙。   “还有还有……这裙子衬你一定好看,今年刚做的,我一次也没穿过,你换上瞧瞧喜欢不喜欢。”   小椿一手扶着发簪,一手捞着披肩,简直忙不开交。   她低头审视了一番,忽了然于胸地眨眼笑:“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说完利落地打了个响指,腰肢只一轻摆,带新叶的小风平地而起,那春柳垂金的纱裙便利落地套上了身,而原本的衣裳依旧纹丝未动地躺在原处。   温蕙看得双眼发直,再转头望向自己那大堆的首饰衣裳,不禁感叹,“好、好方便……还能这样?”   “我们妖怪嘛,衣衫多是靠变化而来的。你见过有猫狗牛羊爱穿外袍的吗?”她言罢扯扯嬴舟的袖摆,“不信你问他。”   后者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落在她的爪子上,悠悠道:“我这可是真布料。”   时代变了,而今的妖愈发追逐人族,已学着如何裁缝印染,要么就去购买成衣,除了后天修成的精怪,大部分的妖并不反感穿那些繁复的衣饰。   就是偶尔兽化时比较费布匹。   “那岂不是每天想怎么换妆发都行?”温蕙托腮羡慕不已,“我早起光是梳发髻就要花去好长的时间。”   “对呀,还有你们的花钿和蔻丹。”   她找了几个样式变幻给她瞧,扇面、梅花、仙桃……   “看,颜色也能换。”   “还能有紫葡萄色的?好漂亮!”   “你等等你等等,我再去叫她们拿一盒口脂和螺子黛。”   嬴舟在角落的案几边无所事事地支着肘,听屋中的女孩子们嬉嬉笑笑,温蕙的赞叹声是一声接着一声,咋呼得不行。   摆弄完了妆面又开始折腾头发,簪子发冠金步摇,轮着来,再往后便是蔻丹。   “嬴舟,嬴舟!”   小椿亮起满手染得鲜亮明艳的指甲,清丽嫣然地跳到他视线里来,“你瞧——好看不好看?”   他的出神乍然叫对方过于明媚的笑容打断,几乎呆讷了半瞬,唇边才缓缓浸上一抹柔软的笑。   “好看。”   而来者似乎也没有很在意他的看法,很快又凑回去同温蕙玩起了双陆。   嬴舟一言不发地在边上注视着小椿近乎憧憬的眉目,微微弯起的眼角里蒙着薄薄的温润,心思却渐次沉入谷底。   她见过了外面那样多的风景,瞧过了那么多的五彩斑斓,再回白於山……当真受得了么?   人在未曾体会热闹前尚且能够忍耐孤独,可一旦感受了昙花一现的灿烂,要守着这份回忆熬完半生……未免太残忍了。   能不能,不回去?   这个想法一起,就好似雨后藤蔓,发了疯似的往下生长,只须臾间已然形成了庞大的根茎。   大不了治不好原身白栎,她便一直寄宿于幼苗当中,妖力微薄也不要紧,有人保护她就行。   他完全可以……   他完全……   那念头半道及沉,底气竟幽微地低了下去。   嬴舟荒凉地讷了良久,忽然猛地一咬唇,摇了摇头,好叫情绪得以平复冷静。   他侧过脸在心中暗骂自己。   想什么呢。   都没问过别人,一厢情愿的……   *   官府傍晚时分来人传了温蕙去问话,她避重就轻,只说是回家路上偶然见得大堆财物散落街中,并未发现飞贼。   失窃的几位苦主更是记忆全无,根本记不得自己夜间出门之事,各自稀里糊涂地领回了细软,一头雾水地离开府衙。   “你父亲也在开封府供职的么?”   小椿坐在卧房的桌边等她。   “是啊。”   后者苦恼地摊手耸耸肩,“这会子犹在衙门里忙呢,八成又得通宵查卷宗。妖怪犯下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抓到犯人。”   偏还无法告诉他。   温蕙拉开她旁边的绣墩,“早些逮着这只妖就好了,爹爹也能回家休息……你有什么头绪么?”   小椿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   “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路——嬴舟昨夜似乎找到点线索,他鼻子好,寻人找物最擅长了,你不必担心,肯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西厢的客房。   屋外屋内堪堪掌灯,嬴舟撑着一只手端详指尖捏住的一小撮绒毛,另一只倒也不得空闲,忙着把一颗巴掌大的藤球扔出去。   小土狗巴巴儿地甩着尾巴,立刻一个扭身俯冲,撒欢似地追着球跑。   自打这崽子拆了一回家后,小椿便把它扔这儿来了。   说是要让半个同族的嬴舟以前辈的身份好好调/教调/教。   能怎么教……   人犬殊途,他们从种族上就有致命的差距,是教不会的。   很快,狗子便叼着球献宝一般凑到他手底下。   没开灵智的小东西真是一点也不记仇,压根感受不到他的嫌弃。   嬴舟连眼皮都没抬,信手把球一抛,仍旧琢磨着手里的兽毛。   色泽深灰细软,算不上光滑,但比自己的毛更轻柔一些……这会是什么禽兽?   他深深一嗅。   至少气息记住了,再有下回定能从人群中将其揪出——当然,前提是他还在开封。   土狗在草丛里衔住藤球,刚窜进屋门,耳朵倏忽一动。   它机警地望向高墙外夜幕深邃的苍穹,仿佛是从静谧的空气里捕捉到了什么令其兴趣大涨的东西。   小崽子突然吐出了嘴里的球,仰头似模似样地学了一声狼叫。   嬴舟支着头,闻言十分糟心地抬眸看了它一眼。   “你一条狗,没事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幼犬毕竟精力旺盛,也不觉丢脸,犹自乐此不疲的“嗷呜嗷呜”。   他心累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行至门边,撩袍在那狗子面前蹲下,随手撸了两把狗头,语气不以为意:“今天就来好好教你一回吧。”   “听着,狼嚎是这样——”   他清了清嗓,那一股声气隐约是从丹田肺腑之处发出的,带着荒野山林的况味,空灵苍凉,悠远清亮。   不会过于尖锐,却绵长咏叹。   嬴舟一息尚未至底,他猝然意识到了什么,鸣叫声慌忙一收,在心底暗道不妙。   糟了!   旁边蹲坐着的小土狗正狐疑他怎么止声儿了,冷不防被嬴舟一把推了个趔趄。   “躲远些!”   他说话时,高处一团黑影赫然显现,恰好投在自己脸上。   嬴舟张惶地抬头,月夜下那个魁梧矫健的身姿正做起一个举刀在头顶的动作,背光的五官难辨其容,唯有露在清辉中的左眼格外瘆人。   九尺长的偃月刀势不可挡地劈下来,和两柄修长的苗刀撞出金石相交的火星。   仓促凝成的武器上尚留有未熄灭的几团烈焰,映着刀下少年的眉目,在其琥珀色的瞳孔间稍纵即逝。   “嚯。”   来者是似而非地挤了挤眼,口气略微不屑,“居然是你啊。”   嬴舟光是要与之角力已颇为吃劲,根本没别的功夫回应。   “罢了,来也来了,那就按老规矩办吧。”   此人笑得十分轻松愉快,态度漫不经心,“正好叫我瞧瞧你长进了多少——”   说着,他又一记重如千钧的劈砍砸在刀刃间。   刺耳的清鸣哐当而过。   嬴舟整个虎口险些裂开,麻木得短暂失去了知觉,他立刻给右手化出一只护腕,将两柄刀合作一把巨剑,双手握着迎上去。   小椿和温蕙匆匆赶到时,只见得空中一红一黑的两道影子打得难舍难分,眼花缭乱,战况甚是激烈的样子。   “嬴舟!”   这是什么个情况?   少年在半空抗住睥睨无双的大刀,回头咬着牙吩咐:“小椿,上一道结界!”   她不知所云地仰着脑袋:“啊?结界?什么结界?”   就在此刻,那人轻松自若地懒洋洋开口,“不用,我已经罩好了。”   方形的灰黑色屏障从他身后铺开,将这一片小院全数拢入其中,像只倒扣的盒子,四平八稳地落地成阵。   精怪在人族的地盘上交战,有时为了不引起骚乱与伤亡,会开一个能够遮蔽周围的结界,他们在里面哪怕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身在外围的人也难以发觉。   对方不晓得是出于什么目的,居然把小椿两人一并罩了进来。   她望着天上的战局,自不知敌方身份,为了护嬴舟安全,当下就要结印。   “别给我白栎壳!”   殊不料他竟先一步出声,“你们谁都别插手,我自己应付!”   “嬴舟……”   小椿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双手担忧地握成拳。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好像一直被人家摁着打啊……   来者在力道与招式上近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他不似嬴舟那般,纵然与人交手,身遭亦萦绕着焚燃的烈火。   这人并不常使什么术法,一招一式简单得就好比寻常的人族江湖侠客。   嬴舟迎面挨了一脚,简直是飞出去的,若不是有结界阻挡,他怕是能一摔摔至两条街外。   背脊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好在狼骨坚硬无比,倒是不曾遍体鳞伤。   他来不及喘口气,立马化护腕为盾,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对方急速踹来的第二脚。   再赶紧趁此空隙幻成长鞭缠住近处的树梢,将自己荡开数丈。   “啧。”   那人无比嫌弃地活动着脖颈,“细犬族花里胡哨的东西可真多,你要是肯专心练一样武器,而今也不至于这么高不成低不就了。”   少年长弓激射而出的飞箭接踵而至,他却半分不为所动,轻飘飘地偏头侧身,躲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小椿目光一路随着他俩的身形上下浮动,旁边的温蕙倒是激动不已,险些跳脚。   “天哪,妖怪!妖怪在打架!这是我一个凡人活着能看到的东西吗?”   “也太精彩了吧!我定要把这一幕记下来,当做传家之宝。”   小椿:“……”   这个志向隐隐有些许奇怪。   小椿从前总认为嬴舟打架已经算得上十分厉害了,想不到眼前出现的黑衣人竟更胜一筹,两者相较,甚至占不到半点便宜。   裹挟着烈焰的劲风呼啸而来,小椿眼疾手快,忙带着温蕙闪至旁边。   砰然一声巨响。   嬴舟径直在地面滑出了一股弥漫滚动的烟尘。   余光里的黑衣刀客举着利刃从天而降,行将斩下来,她神情肃然一凛,抬手猛地伸掌。   锋锐无匹的刀尖生平头一回啃到了硬骨头,铩羽而归。   来者正露出惊异之色,紧接着一排木刺拔地而起,他口中道了句“哇喔”,脚下轻盈地几个纵跃,避到结界的边缘。   “嬴舟。”   小椿转过身,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用手背去擦下巴处的皮肉伤。   “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捧起他的面颊查看伤势。   后者抿了抿唇角,试探性地抬眸瞥着她,老实且愧疚地摇摇头,一声没吭。   “不要紧,我帮你收拾他。”小椿说罢一挽袖子,作势便要上去。   “诶……”   嬴舟连忙伸手拉住。   对面的男人终于扛着刀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你在外头鬼混这么些年,都交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朋友?”   “你看他都把你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小椿自发钗间摘下一片树叶,“来,吃下这个,一个时辰之内保你刀枪不入,功力倍增,虐他跟玩儿似的。去吧——”   “不用了。”   嬴舟垂眸落落心灰地轻声说:“我已经输了。”   对上小椿不解的视线,他笑了一下,解释道:“那是我二哥。”   她愣得不轻,转去又打量了一番前方那个壮硕魁梧的汉子,再扭回头来:“你二哥?”   “嗯……表的。” 第36章 开封(十) 身后的尾巴却极难控制的欢……   温府后宅, 某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内。   重久抱着双臂,五指不耐烦地在胳膊间敲动,踞坐于靠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表弟, 满眼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啧。”他龇起嘴,“出门前老爷子还在家常念叨你, 说有阵子没见到嬴舟了,嘚吧嘚吧扯了一大通, 又吩咐我们没事儿别去寻你,说年轻人在外头闯荡挺好的,瞧瞧世面, 莫要坏了你的热情。”   说完把身子往下探, 一言难尽地瞅着他, “两三年也没见你回北号山来看看, 结果就混出这点名堂?”   小椿和温蕙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到中间。   盘腿坐在墙根下的嬴舟低垂着头, 由于妖力消耗殆尽,他毫不意外地挂了两只耳朵并一条尾巴。   本就没什么生气儿的脑袋此刻愈发颓丧地耷拉下去。   而角落里的小土狗正趴着四肢,吐舌头摇尾巴, 愉快无比地看热闹。   “修为修为不见长, 体格体格也原地踏步——瞅瞅你那胳膊腿儿,半点筋肉看不到,人姑娘家都比你壮实!”   小椿闻言, 悄悄伸出手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再把尺寸挪到旁边, 比上嬴舟的,他肌肉劲瘦坚韧,青筋脉络分明……哪有壮实,差太远了!   “还被偷了钱财, 沦落到人族当杂役打工!你倒不如留在山上啃骨头磨牙呢。”   他真是越说越气,未免把自个儿气死,只好侧过头去调匀呼吸,平复一番过于激动的情绪。   “那……”   嬴舟总算掀起垂敛的眼皮,闷声问,“二哥此番出山,是为了寻我吗……”   “想得美,寻你干什么?”   重久把手肘搭在桌边,“我是奉祖母的命,来找你小姨妈的。”   “小姨妈?”   他眉目不由展开,迟疑着把思索的神情递过去,“我还有姨妈?”   “你怎么就没有姨妈?你不仅有,还有三个呢。”后者翘起腿,“也是,反正你对咱们家的事向来不上心。犬族把你养大的嘛,自然是对他们更在意些咯。”   这话简直酸至极点。   小椿同温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满背鸡皮疙瘩。   嬴舟兴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要挨怼,索性便闭口不言。   哪想对方反而开了话匣子,不问自答地往下解释:“你小姨妈离家快有百年了,老早便听长辈讲,她独自待在人族,还和一个凡人成了亲……”   几乎是同时,对面三个人的背脊一齐挺直,听着这场话本里走出来的惊世大八卦。   重久拿小指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祖母最初没当回事,觉得八成是她一时兴起,人嘛,一生到头撑死也就百载,‘长命百岁’都能成吉祥话,等到四五十岁就该老态龙钟了。   “小姨妈生性飞扬聪颖,新鲜劲儿一过,自己便会回来的。”   小椿了然地接过话:“结果她一直没消息?”   “是啊。”大概是对这项任务十分不满,他语气懒散,“祖母等了二三十年,眼看她还是犟着不归家,老太太没了耐性,加之女人年岁一大,就容易雷霆震怒,当即发出狠话叫族中上下皆不许再与小姨妈往来。”   “这一怄又怄了四十年。”   他端起茶水润嗓子,一副看惯了家长里短的姿态,“老人家嘛,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怎么办呢?还不得惯着呗——如今五姑姑出嫁去了八千里外的厘山白狼族,你娘又过世得早,更愈发惦记起小女儿,就让我出来一趟,找咱姨妈回去。”   温蕙:“……四十年也叫来得快去得快吗?”   人与妖对时间的概念真是天壤之别。   感慨完,她又暗自激动。   这情节,这故事!多么闻者感动听者流泪的真挚恋情啊。   评书先生诚不欺人!   嬴舟沉思着听至此处,算是理清了来龙去脉:“所以,小姨妈人现在开封?”   他二表哥挠挠后脖颈,模棱两可地应道:“应该吧。”   “我沿途在妖族、人族中打探消息,得知开封城里有一对人妖结合的夫妇,尽管不知来历,但想必是她没错——你二舅我爹说,小姨从前其实是住在京城,据闻几十年前随着那个男人搬到了中原一带,开封府……大致位置对得上。”   重久言罢,撩袍起身,“正好你也在,家里的事有你一份,就一块儿帮忙吧。”   他从带来的小包内取出一柄玉梳,递到嬴舟跟前,“这是你小姨自小用到大的梳子,把味道记住。”   末了还嫌弃,“你这鼻子吧,虽然不太好使,但眼下也没别的狼族,且将就着用了。”   小椿便看见嬴舟拿着梳子,凑上去嗅了嗅,而后认真地闭目轻仰头,仿佛是在往记忆中存储着什么。   那举动使得她内心一阵沉默。   你们犬类找人的方法当真是……简单粗暴且传统啊。   “除此之外。”他将东西递还给重久,问说,“小姨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同为狼族,我想她或许会有覆盖自身气息的手段。”   “你小姨……”   后者捏着下巴沉吟地斟酌片晌,“她和一般的狼族不大一样。”   “灰狼自古以力量与武技著称,你也知道我们和隔壁那帮狗妖不同,是实打实的靠基本功闻名妖界。”   说完还抬高胳膊秀了一下肌肉。   “咱们小姨呢非同一般,她虽也擅用刀剑,但在术法上的造诣可谓是绝无仅有,古今独一份。比那群叭儿狗恐怕还厉害个几分,尤其精通幻术和传送,空间法术堪称一绝。更爱自创新招,许多在古籍上都是不曾有溯源的,真可谓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他夸起人来滔滔不绝。   狗妖用术法就是不务正业,花里胡哨。   自家人用术法就叫千年天才。   这区别待遇着实毫不脸红。   嬴舟自言自语:“古怪的术法……”   蓦然想起昨夜见到的诡异景象和那条大尾巴,“提到这个,城内近来有桩怪事——”   重久听完他几人的描述,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他端着双臂,皱眉良久,终究不太看好的摇摇头。   “单照你们所说……必然不是你小姨。小姑姑虽爱玩闹,对窃取人族钱财之事却无甚兴趣,我们狼族在妖界也算鼎鼎有名,何等地位,不至于做出这种缺德的举动来。”   “怎么听怎么像是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他咂摸了一下,很快回过味来,又三句不离老本行的数落嬴舟:“你怎么连这种小把戏都会上当,三百年的脑子长哪里去了!”   这位狼族大哥火爆脾气,比在场的仨都要激动,几乎能把自己当炮仗点着就地炸了。   “对方都显了形还叫它跑掉!你说说你……出去别和人讲你是北号山的正统王族血脉,丢人!”   嬴舟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那瞳眸中多的情绪没有,像是认命于自身的无能为力,也像是习惯性的麻木漠然。   重久食指点过去,想再骂两句,终究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叹息,暴躁地甩胳膊,“真是看见你这对狗耳朵就生气。”   言罢便负手往外走。   被这紧张的兄弟情吓得不敢开腔的温蕙终于一回神,磕巴地追出去,“大……大仙您慢些走,我给您安排住处啊。”   屋内从先前吵嚷的喧嚣中骤然脱离出来,无端安静得有几分落寞。   原地里,嬴舟抿唇低了低头,虽说也并非第一次被狼族嫌弃,但叫二哥指着鼻子发火,心里还是多多少少会感到沮丧。   他嘴唇轻启,仿佛压着沉甸甸的奋苦与希望,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耳朵上蓦地传来一个熟悉又酥麻的触感。   他的反应比之上回小了许多,视线一抬,便撞上小椿清澈的眼眸。   眼白干净,乌瞳流泽。   大概心无挂碍从不熬夜的人,很少会有血丝吧。   她蹲在他旁边,一手抱着双腿,一手不经意地揉着他的耳朵。   “你不高兴啊嬴舟。”   少年沉下目光,嘴角遮掩似地压了压,低低道,“……也没有。”   刚否认完,又忍不住补充。   “那被人教训,是谁都会不高兴的吧……”   “你家里人经常这样说你吗?”小椿随着他的动作把自己的头往下低了一点,好同嬴舟的视线相对。   他却下意识地回避她的注视。   “倒不是经常……”   嬴舟将头转到了一边,“反正……他们说得也没错,我本来就挺……高不成就低不就的。”   后半句嗓音渐轻。   犬族擅用火系术法,而他只会个半吊子;灰狼族强大的体格自己也仅承袭了一半。   论控火,他不如细犬,论武力不如灰狼。   怎么会有自己这样的人……   “如果我只是灰狼,或只是细犬,大概就不会这么没用了。”   他盯着光洁的地面,神情低敛地小声道。   小椿紧闭着唇看他,灵动地双目略一眨下,忽就染上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你这样想啊。”   她说,“狼族、犬族那么多,可是狼犬纵观八荒六合,只有你一只,你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小姨还少见呢。”   嬴舟垂下的耳朵不自控地一耸。   听她在旁边轻轻巧巧地解释:“你既会犬族的控火术法,又能使得狼族的十八般兵器,这可是旁人想学都学不来的。你看哪只狼能用火,哪条狗会耍大刀啊。”   “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他安安静静地侧头望着煞白的墙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转来目光,带着些微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一点闪烁的星光。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领情地冲她牵了牵嘴角,“有被你安慰到。”   “是吧?”   小椿笑起来,两手捧着他的脸,言语轻快:“好啦好啦,高兴一点啊。”   “笑一笑嘛。”   嬴舟看着她点点头,唇边的弧度虽然起来得有些勉强,可身后的尾巴却极难控制的欢快摇动。   他试图使其停下来,对方反而越摇越欢了,扫在墙面唰唰作响。   消停一点啊。   嬴舟咬牙暗想。   能不能别那么明显。   *   温家的后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三只大妖,给这个家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又再添了一笔别致的辉煌。   自打那日夜里被嬴舟吓跑,偷钱的飞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倒是无暇顾及它,迫于二表哥的淫威,三个人开始将每日的工作中心放在了寻人之上,穿梭于城中的大街小巷,打听狼族那位小姨的下落。   这世道里,精通变化,深谙世事的妖已然可以毫无痕迹的混迹于人群当中,仅白石河镇那么一个小地方就能有七八只常驻的精怪,更别说开封府。   有嬴舟与重久的鼻子加持,要把住在城中的妖一个一个找出来不算难,就是比较费时。   温蕙难得有机会参与其中,尽管身为肉/体凡胎的寻常人,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处,却还是在奔前跑后,积极地瞎忙活。   甫一听闻要找精怪,她立刻兴致勃勃地拉小椿去看府上养的一只灰鹦鹉。   这畜生还是个老资格,二爷爷在世时就养着的,比她爹年纪都大上几岁,活了五十来年,直接给老人家送终。   温蕙从前就觉得这小东西不简单。   后者作为三朝元老,正趾高气昂地站在架子上磕花生。   一见她过来,顿感危机四伏地扑棱着翅膀叫嚣道:“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   她一脸欢喜地问,“你看,它会是妖吗?”   这扁毛畜生爪子一松,展翅飞到小椿肩头,一边亲昵地蹭她的鬓发,一边中气十足道:“呔!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小椿:“……不,就是只说话很溜的鹦鹉而已。”   “什么?”温蕙不可置信,费解地打量那只鸟,“它平时骂我骂得可凶狠了。”   灰鹦鹉发现她凑近,惊慌失措地展着翅膀从小椿的左肩支棱着挪到了右肩,嘴里一刻没停。   “再看!挖你眼珠子!咱家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看的吗?”   它身份自我转化极快,当下就从孙大圣变成了大太监。   说完,发现这黄毛丫头似乎不敢动手锤自己,便躲在小椿的一把乌发后,自娱自乐地张口嚷嚷:“救命呀,我怎么变成鸟啦!”   嬴舟:“……”   这畜生戏还真多。 第37章 开封(十一)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   开封不愧为八朝古都, 又不似那京城天子脚下,一应物件样样贵得离谱,故而暂居于其中的妖还不少。许多都是喜爱人间风流景致, 前来小住些许时日的。   比方那新丘门外大街蜜饯铺子里的学徒是头黑熊精,由于酷爱甜食, 特到人族拜了个师父,好学得一手做甜点的技艺, 回家去孝敬父母。   小甜水巷的“春风门”内,当红的名妓是只兔子精,因得兽性未根除, 发情太过频繁, 到此处才可换得几分舒适安心。   而寺东门街巷住着一对跳羚夫妇, 是特来此地待产的。   ……   问了一圈, 见面礼送出不少, 却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小姨的消息。   肯到人间长住的精怪大多对人族充满向往,甚至是想脱离妖的身份,将自己全然当作凡人看待。   因而妖与妖之间哪怕互相认出彼此, 也极少有什么往来。   但正如重久所言, 灰狼族在妖界名声赫赫,若有狼妖行走在外,应当十分惹眼, 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在城内寻了四五日,那个神出鬼没的飞贼倒是不曾再兴风作浪, 安分得连嬴舟都快将这事儿忘干净了——毕竟,跟着温蕙,他们压根不缺钱花。   小椿才吃完一盒黄油奶皮方棱饽饽,嘴里腻得慌, 找嬴舟借水囊冲冲味道,顺口问:“小姨就是你娘的妹妹吧?你怎么连她也不认得?”   他目光在周遭逡巡,“我娘嫁给我爹本就是冒族中之大不韪,与她当年一样,遭到上上下下的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娘都没同狼族往来,有点断绝关系的意思。   “直到我出生以后,狼族的首领——就是我外祖父,才命人带上厚礼前来探望。两边算是勉强捏着鼻子结成亲家。   “可除了年节派几个使者送送礼,他们也不怎么上炎山来。母亲的几个姐妹,我都不知晓……就两个舅舅尚有印象。”   她听了,消化着这番复杂的家族纠葛,含蓄地点点头。   “不过……”   “照你表哥说的,你小姨算起来……已经在人族待了快有六七十年了,倘若她和凡人结为夫妻,对方能活那么久吗?”   “谁知道呢。”嬴舟耸耸肩,“没准儿她又换了一个新的也说不定。”   “???”   小椿大为震撼,“这也行?!”   正交谈时,他俩堪堪从一处买卖盆栽的摊位前经过。   花草多的地方,总是会吸引蛇虫鼠蚁,一只跳弹能力颇强的蟋蟀察觉到了草木汁液的甜味。   它触须颤抖,一个扭身,便轻盈地落在了小椿的手背。   小椿:“不是说狼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那瞬间,肌肤上传来一股痒痒的,四楞八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脑子里习惯成自然,内心顷刻有了答案,饶是如此,待低头看见那漆黑之物时,还是给吓得当场窒息。   这回甚至都失语了,连惊叫也无,只猛抽了口凉气。嬴舟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条手臂当场截断,“呲啦”从关节处被卸了下去,堪称果决。   近处的路人目瞪口呆地瞅见摔在自己脚边的臂膀,叫得比她还惊恐。   “啊啊啊啊——”   嬴舟:“……”   满街车水马龙,过客商贩皆纷纷朝此处张望,他来不及多想,将小椿的胳膊一捡,拉起人转身就跑。   一路冲回温府的厢房里,因怕叫仆婢们瞧见,嬴舟还替她遮掩着断臂之处。   进屋,关门,放下卷帘。   眼看她坐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小声喘气,他着实无奈。   “不至于吧……有那么怕?”   竟连手都可以不要。   “呼。”小椿游离的神情总算归于安定,“我从阴间回来了……”   冷不防瞥到嬴舟拿着的东西,又惊恐万状,“你怎么还把它带着!”   “……虫子早跑掉了,不拿着它,你是想空着袖摆出门吗?”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手里的臂膀已然变成了一节新鲜的树枝。   “嗐,不用担心。”   小椿浑不在意地挑起秀眉,眼底里流露出得意之色,“我们树嘛,抽条很快的,你看——”   言罢一抖肩膀,那空荡的衣袖下无风鼓动,亮出一线萤绿的光,裹挟着青叶的藤条伸展而出,略微闪烁,便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子手臂。   “嘿嘿。”   她灵活地翻跃着五指,“不过是截条胳膊而已啦,小意思的。”   说完便沉痛地捂着心口心疼自己,“比起方才受到的惊吓,这都不算什么……”   嬴舟:“……我觉得那些路人才是真的受到惊吓。”   他轻叹一声,扔了枝条,用脚将旁边的矮凳随意勾过来坐了。修长的四肢有些无处安放,便不自觉地弯曲背脊,好与她视线相平。   语气缓而温柔:“你就这么害怕虫子吗?”   “是啊。”   小椿两手撑着床沿,扬起下巴去沐浴那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眸色间却有怀念的意味。   “天底下的虫类都太可恶了。”   “体态又小,种群又多,成群结队飞到你身上吸汁液,啃嫩芽,偏你还动不了,连想将它们抖落也不能。虫害若是严重,刚长出来的叶子没半天就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尤其,这些东西还喜欢在树体内产卵!”   她说话的时候,嬴舟的头不自觉歪上一点弧度,眼目和双耳皆专注地落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有一种深红背壳儿,条状细长的幼虫,大多生于树皮裂缝处,会钻进枝干吞噬树芯,吃饱了直接在里面化蛹,变成一只难看无比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当年我好些朋友就是被它们吃干抹净,给蛀空的。”   小椿皱紧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难以言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嬴舟听得此番叙述,跟着她不寒而栗。   若非认识小椿,活了三百余年,他从不知原来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居然能有这样恶心。   与飞禽走兽不同,虫蚁因无思想,是不能开智修炼成精的。   在三界当中应是最低等的种族,根本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那……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吗?”   “碰运气咯。”她语气轻松地一摊手,“遇上鸟雀生养好的时节,虫害会少许多。小的时候全靠自己命大,要么就狠狠心,把患病的枝干一气儿截掉。   “等有了灵力成了精,长到一定年岁时,树妖自个儿就能学会驱虫之术了。可那至少也得是百年往上数。”   话虽如此,但幼年被虫侵扰的往昔历历在目,十分深刻,过于黑暗,至今在她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世间。   虫蚁和她只能活一个!   嬴舟设身处地与之共情,略有几分感慨,“想不到你们树要长成,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本以为草木的生长不过靠天生地养——老天下雨,大地供给,每日张嘴就有饭吃。   原来一样艰难坎坷。   听着甚至比走兽更委屈,动不得跑不了,天敌来了也只有等死的份。   如此一想,小椿能在白於山的万千木林中存活下来,并不单单是靠恒心,还有运气。   “嬴舟你呢?”   她在那边好奇,“我好像从没见你因为自己本体的特征烦恼过,是妖胎子的缘故吗?”   “怎么没有?我也一样啊。”   他慢吞吞道,“成年后一年到头掉毛都很厉害,尤其是换季,喏……”   嬴舟往脑袋上撸了一爪子给她看,这脱毛和她掉叶子简直不相上下。   “每天睡醒都得打扫床铺。”   他愁得不行,“麻烦死了。”   小椿同情地颔首,“你们犬类也很辛苦啊……”   女眷住的厢房在东面,离正门同偏门皆有一段距离,出来得过两进院子。   他俩在屋内说话,隔着几重高墙,在那温府对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傍晚黄昏,同样一无所得的重久从外面回来。   这位大哥虽视糙汉为美德,惯来奉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杯子小了都会被他一律打成“不爷们”,但入了这人族的地界,还是不得不承认人间的美食是当真可口。   温府的厨子是家养的,手艺比开封樊楼的大厨还要高超,因此,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日日是雷打不动地回府用饭。连中午也要打包一两份隔夜饭路上充饥。   而作为衣食父母的温蕙,二表哥待她与待嬴舟几乎是天差地远的两种态度。   知道大小姐爱看稀奇古怪的术法,饭后闲来无事,还特地抄起自己的宝刀,纡尊降贵地给她表演空中万刀齐下,切肉片的绝技。   那猪肉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看得小姑娘双目晶亮,崇拜不已。   倒是给几位大厨省了明日准备食材的工夫。   有表哥在旁,嬴舟的情绪明显不及以往高,他坐在厢房门外的台阶上,托着腮看院子里的两个人耍宝,不经意摸出怀里放着的那一戳绒毛,漫不经心地把玩。   “嬴舟。”   小椿不知从何处窜出,手里还捞着两根大骨棒,招呼他,“今天厨房喝骨头汤,正好剩下两根,你要哪一个?”   他仍旧支着脸,转过视线,挑了根大的,“这个。”   “好嘞。”   她把剩下的丢给小狗崽,后者欢快地叼着骨棒上一边儿磨牙去了。   温家老宅这几日,两位管事的主子皆不在府。   温同知沉迷公务,整日不是于府衙内整理案卷线索,就是出门体察民情;温夫人则照顾年迈的公公上佛寺静养,十天半月不见得能回来。   山中既无老虎,一干仆役婢女们自然跟着松懈了不少。   至于温蕙——大小姐嘛,孩子一个,好糊弄多了。   因此甫一入夜,各个院内聚着赌钱打马吊的声响便稀里哗啦,此起彼伏。   东院的小厮房,赌局正开得热闹,杂役、书童们唰啦啦地摇着骰子,“虎头”“豹子”“铜锤”一通乱喊。   这当口,就有个负责给府门掌灯的长工从院外走进。   有熟识的小厮唤了他一句,“钟天,来玩两局啊——”   那人闻言停下脚,并不着急回应他,只没头没脑地问说:“小姐请到府上做客的那个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做客的姑娘?哦——你说小椿哪?”对方忙着下注,“东厢房第二间……问这作甚么?”   后者却没回答,径自往前而行,很快便出了院门。   “嘿?”   那小厮一面瞥一面嘀咕,“什么毛病,古里古怪的……不管他,咱们再押,再押!”   这位“钟天”过穿廊没多远,身侧便有一个丫环端着托盘朝花园方向去。   只见平地一股劲风流转,他瞳色倏忽暗闪,猛地打了个战栗回过神,不禁茫然地左右四顾。   “咦……”   长工匪夷所思地摸了摸脖颈,“我怎么跑内院来了,刚刚不是还在后门么?”   他不解地掉转头,嘀咕道,“几时进来的,如何半点印象也没有……”   手捧茶盅的丫环信步来到两院夹道处,迎头便朝那打扫落叶的仆妇问:“东厢房在何处?”   “往月洞进去,墙外长出几枝木槿的就是了。”   过了不多时,那丫环又握着承盘惊奇地驻足。   “诶?这不是东厢吗?我是要去后厨的呀……完了完了,快赶不上宵夜了!”   在众人未曾察觉之际,某种诡异的氛围一传二,二传三地在温府下人中流淌开来,其辗转路线愈发清晰,正是从后门一直蜿蜒到东厢客房里的。   那送热水的杂役刚从院门而过,一缕浅淡的黑烟便悄然流了进来,轻飘飘地扎进嬴舟后颈内。   “我还是觉得牛骨比猪骨更……”   他手还捞着大骨棒,话没说完,便中道而止。   小椿看那小狗崽啃得欢快,顺势回过头,接着下文问道:“更什么?”   旁边的嬴舟神情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无端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倘若留意细观,会发现他瞳孔间的琥珀光已然褪却,是纯粹的黑。   眼眸透出沉浸的,眷恋的色彩来。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好好闻。”   “是吗?”   她自己低头嗅了嗅。   “什么味儿?我没感觉啊。”   后者鼻翼扇动,将骨棒放在一旁,渐次凑上前,“嗯,像……深山中栎树的味道。” 第38章 开封(十二) [改错字]她周身给亲得……   小椿品了品他这话, 迷惑不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奇怪道:“你在说什么?我本就是白栎树啊。”   “是吗?”   对方仿佛全然不在意,满心只专注地留恋她身上的气息, 微倾着头,“难怪那么叫人安心。”   一旁在院中逗小姑娘玩儿的重久忽然静下来, 目光若有所觉地投向此处。   就见“嬴舟”已挨到了小椿耳畔,鼻尖顺着她如瀑的发丝嗅至面颊, 呼吸清浅温热,几乎是咫尺的距离。   因为知晓犬族的嗅觉灵敏过人,倒也并非头一次看他做出这等姿势, 小椿自然而然未曾生疑。   也正是这时, 对方把脑袋一偏, 对准她侧脸猝不及防地轻咬了一口。   那举止过于突然, 甚至牵起一声短促的“嘬”。   少年的唇微薄而滚烫, 蕴着细细的湿意,似乎比别处的任何肌肤都要光滑柔软,那一下吮吸而拢, 才磨出棱角的齿尖分明有些许濡泽。   他伸了舌头。   小椿周身给亲得晃了晃, 还没反应过来。   嬴舟的瞳孔间,墨黑与琥珀色飞速地交相转换,他大约是愤怒至极, 神智冲破奇快,转瞬便恢复了意识。   同时, 一张脸从上到下红得格外迅速,一时竟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窘的。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注视着同样一头雾水的小椿,口不择言地解释:“不是……我不是……”   “我是说,刚刚那个不是我, 我没做那种事。”   发现后者愈加迷惑的拧起秀眉,嬴舟整个人语无伦次,心乱如麻,“没有,不是说我不负责的意思,我只是……”   天,他好崩溃啊!   小椿见得他无助的摊开五指捂着脸。   小椿:“???”   这个动作究竟何解?   一片混乱之中,嬴舟猛然察觉到那股黑烟正暗戳戳地从眼底贴地滑过,作势要溜。   他一口气混杂着老血涌上喉头,握成拳的小臂青筋暴起,简直是咬牙切齿:“别想跑!”   黑烟打了个激灵,这下滚得更快了。   他气急败坏地双掌合十,拍出一柄声势浩大的巨剑,裹挟着飞扬的火星,怒气冲冲地往外追去,活似要去打一场百人以上的群架。   重久将高空里的刀收至手中,还气定神闲地挽了个花,漫不经心地看狗发疯,风凉地品评道:   “这小子,脸皮真薄啊。”   黑烟仅有细细的一股,蛇一般在半空呈水波状弯曲前行,滚得十分之风骚。   它所过之处,疑惑之声接连不断,颇为狡猾地见缝插针附着于沿途的各个仆役婢女身上。   嬴舟一剑落下去,却砸了个寂寞。   扭头就看那驼背的花匠正掩嘴偷笑,他唇边獠牙龇起,恼羞成怒地横过兵刃,后者眼瞧不好,立马拖起累赘衰老的躯壳,蹩脚地开始逃命。   他赤着眼目磨牙道:“王八蛋——”   这厢拎着重剑刚要追上,黑烟又从花匠后颈流出,驾轻就熟地进了不远处坐着打瞌睡的守夜人体内,趁着嬴舟环顾搜寻的空隙,蹑手蹑脚地要往穿堂而去。   “站住!”   两人从东厢一路追到仆役房,沿途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满宅风雨。   被巨刃燃烧着的火星撩到了尾巴尖儿的灰鹦鹉张牙舞爪地在架子上扑腾,甚是不悦地大放厥词:“小流氓,不要脸的小流氓,呸——”   嬴舟正跑到院门要出去,身体冷不丁顿住。   他如今对某些用词格外在意,猛一回头,琥珀色的瞳眸里凶光一腾,这扁毛畜生的尾羽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击火烧。   后者惊慌失措地展开翅膀,好容易灭了火苗,瞬间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嘴甜道:   “大爷您走好,前途无量,锦绣荣光!”   怒气冲冲地追至温宅之外,夜幕下的长街灯火璀璨,杂卖摊位错落林立,小贩与货郎吆喝还价,无数行人如过江之鲫。   左看一圈是人,右看一圈还是人。   真不知此贼又窜进哪个的躯体里装模作样了。   嬴舟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身后的小椿与重久亦陆续跟上来。   “怎么?”他二表哥懒洋洋地开口,显然在意料之中,“追丢了?”   后者面沉如水,抿着嘴不答话。神情却是不言而喻。   “对方身上的气味呢?”重久问。   “不行。”他摇头,“这人似乎可以魂魄的姿态行动,能够随意附上他人之身,无法用气息追踪。”   温蕙一听就明白:“哦……是前不久偷钱的大尾巴飞贼?”   “不错。”嬴舟颔首承认,“正是他。”   这狗东西想来是白天踩点,夜里行动,自己拿着自己的财物当然不会遭人怀疑,真可谓是大摇大摆地上街销赃。   现在要怎么办?   犬类的嗅觉派不上用场,晚间天幕沉沉,唯一能辨出形态的黑烟也不易察觉。   此妖其实论战斗力算不得多高深,但耍出的小把戏着实恼人。   偏又不甘心那么轻易放过他……   小椿还在帮着从繁华的夜市中捕捉对方的踪迹,忽听得有谁在空阔而高悬的地方唤自己。   “小椿,小椿——”   她正举目抬头,清雅的一抹碧色好似流转的星河,长裙如虹的姑娘轻悠悠地飘下来,游鱼般停在跟前。   小椿:“啊,是你?”   那只孤魂野鬼。   “上回你不是让我留意在城中盗取财物的妖么?”游魂轻灵地一扭腰肢,“我知道他的老巢在哪里,随我来。”   “好。”她才要上前,忙想起去招呼嬴舟等人,“我有朋友找到线索了,往这边走。”   “是嘛!”重久原本性子懒散,倒是颇为赞许,“嚯。那感情好。”   边上的嬴舟则隐有微词地蹙了蹙眉,自语道:“又是那个‘朋友’……”   将锦绣满楼的州桥夜市抛至背后,临到挨近朱雀门的街巷,空气渐渐变得有些冷清,远处歌姬伶人的绵绵细语,被四下晦暗的氛围衬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难以想象,在繁华织锦的开封竟也有如此萧索的去处。   游魂最终停在了竖有幌旗的街道旁。   只见这里矗立着一座不小的三层朱楼高阁,约莫是行将拆去的旧物,隔着破了口子的窗棂能望到其中横斜的桌椅,倒塌的楼梯以及蛛网碎布。   看上去曾经应是个酒楼,或客栈,不知是否因为经营不善,早已人去楼空。   “到了?”瞧不见游魂,嬴舟只能去询问小椿。   她在对方地示意下点头,“就是这座楼。”   “嘶……”   重久不由抽了口费解的凉气,“此处,当真能住人?”   四下的民居皆离得远,附近没点灯,整栋楼阁黑压压的一片,透出阴森幽暗的鬼气。   虽说妖由兽修炼而成,但得人身后未必会同从前一样喜好潮湿或脏乱的环境。   难得当了人,就别再拿自己当畜生看了——大部分的妖皆是这般心态。   饶是有白栎壳护体,温蕙仍捏紧木锤咽了口唾沫,“我们、我们要进去吗……”   “当然进去。”   嬴舟耻辱的火气犹在颅顶灼烧,伸手便推开门,“你怕就留在外面。”   “我、我哪里怕了……”   她立马伸直背脊,壮起胆子跟在众人之后。   再说,独自一人待在阒无人迹的偏街中,岂不是更可怖!   正门上挂着锁,锁扣却是损坏的,四人一鬼逆光站在空旷的大厅内巡视周遭。   见这满地的桌椅缺胳膊少腿,略值钱点的物件一概不剩,想必那住在近处的居民没少进来摸点边角料。   “吱呀”合上背后的木门,脚下仅有的一点微光收成一线,隐没在漆黑里。   温蕙拽着小椿的衣袖战战兢兢地打哆嗦,“不能把门开着吗?这、这也太暗了……”   “不行。”重久态度果决,“此妖本就擅于逃跑,门若不掩紧,它一会儿跑得更快。”   “可是没带灯笼……”   话音刚落,嬴舟的掌心便腾起一簇鲜明的火焰,顷刻照亮了身侧丈许之远。   “哦!”温蕙顿时大松了口气,连连感慨,“还真是方便。”   此等术法明显是源自犬族,重久不免嗤之以鼻,翻了个朝天的白眼:“我们狼族夜视之力超绝出众,压根用不上什么火把灯盏,也就那些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狗才绞尽脑汁地创出这种花招。哼。”   小椿:“……”   看来他们北号山与炎山的关系,真不是一般的紧张啊。   难怪当年嬴舟的爹娘结成夫妻会将两族闹得那般不愉快。   游魂仍旧慢慢悠悠地绕在她身畔,无比羡慕道:“小椿,你又交新朋友啦?”   “真好。”   她打了个转,语气向往:“真热闹。”   “是啊。”小椿想了想解释,“那是嬴舟的表哥。”   “喔……表哥?”后者忽有所思。   一楼的大堂并无人迹,半塌的桌面积了厚厚的灰尘,不像有人住过。   这地方大概是座客舍,二楼、三楼皆有不少房间,但从下往上看去,门无一不是紧闭着的。   嬴舟寻到了上行的木梯,燃着火光在前面引路。   一干人等一边警惕地打量周遭,一边小心翼翼紧跟其后。   脚下的木板随着接踵而至的步伐在静寂如死的夜里“吱呀吱呀”惨叫,动静无端透出些许瘆人。   “大家都小心一点。”   他拨开头顶碍事的蛛网,提醒道,“那妖怪会附身,等下说不定就会藏入我们之中。”   温蕙听他这么一说,当下咽了口唾沫。   嬴舟:“不过并非全无办法,只要神智尚且清醒,尽管四肢不能动弹,五感仍是在的。意志足够坚定的话,便能将对方逼出体内。”   两个姑娘闻言,皆受教地认真颔首。   走在他旁边的重久却拖着脚步,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视线一斜,嗓音微妙地开口:“照这么说,你被他附身的时候,亲人姑娘还是有感觉的吧?”   “……”   嬴舟刚还一本正经的脸,眼睫止不住地开始狂颤,百口莫辩地嗫嚅道,“我、我没有,我……”   他二表哥眉梢一吊,把阴阳怪气贯彻到了极致,拿手肘捅捅他,“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大火儿呢。   “也占到便宜了吧你?”   嬴舟:“……”   不等他开口辩解,重久已抬脚往前走远了。反正狼族夜间目力好,不要灯火照明也不打紧。   嬴舟无话可说。   盯着他地背脊良久,眼底里便有些不愉和委屈,低声自语。   “……就是因为这样才生气。” 第39章 开封(十三) [改错字]他让金银珠宝……   客栈不知荒弃了多少年, 走廊经年失修,重久又惯来没个轻重,一脚下去正好踩陷了一块木板。   那动静太突兀, 惹来温蕙一声惊叫,不由抱小椿抱得更紧了些——没办法, 这里只她一个女孩子。   “啧。”二表哥抬起腿,颇为嫌弃地甩甩鞋面沾上的木屑, 摇头感叹晦气,“倒是不挑,如此破落的地方也住得下……我说丫头, 小点儿声成不?哥的耳朵灵敏得紧, 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后者只好怯怯地躲在小椿肩下, 低首道歉。   嬴舟控着焰火侧过身, 终于发现把她带上是个麻烦。刚要提醒两句, 不经意见她俩胳膊并着胳膊,手贴着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当, 上前几步将她拉开了些许。   “对方是冲小椿来的, 你别靠那么近。”   说完,温蕙先就意味深长地高高挑眉,表情有点不言而喻。   嬴舟被她盯得不自在, 目光躲闪地补充,“我……我也别离她太近。”   于是在诡异氛围的驱使下, 三个人皆不约而同地与小椿保持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没多久她就莫名其妙被扔在了最末。   小椿:“???”   唯有游魂还不离不弃地绕着打转:“你好像被孤立咯。”   看样子是的……   楼梯口左右的客房十分密集,沿途几扇门都挂着锁,锁头锈迹斑斑, 不知屋内装有什么。   嬴舟行至第三间门前时,决定试着打开一个来瞧瞧。   他劈手成刀,对准门缝轻轻比了个下切的动作,那铜锁便犹如砍瓜切菜般,轻而易举地给一分为二。   “连风声也听不见,这里头到底藏着……”   说话间两手正把门一拉,只听“轰”的一阵响,成山的包袱、衣裙、银钱兜头落下,泄洪似的将他覆盖,那后半句顿时淹没其中。   “嬴、嬴舟!”   他让金银珠宝活埋了!   小椿看得目瞪口呆,忙跑上前去帮忙挖人。   后者的手臂从堆积的财物里扒拉出来,好容易才撑起身体得以正常呼吸,坐在地上匪夷所思地捞起一物,拿在眼前打量。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手中乃是个方形的银质饰品,沉甸甸的挺有分量,上雕一只昂首的玄龟,周身些微磨损。   温蕙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借月光端详片刻,“啊,这不是开封府尹的官印吗?”   她说完环顾四周,给那过于壮观的场面惊得咽了口唾沫。   “难道……城内失窃的财物全都放在这里?也太多了……等等,他还没销赃?都半年了,图什么呀?”   所有细软、重物,珠宝、布匹,不分彼此地硬塞在一处,因为过于粗暴,瓷器甚至还出现了裂口。   整整一间房皆堆满了东西,不难想象,那些锁着的屋内八成也是这副光景。   几人正叹为观止地把弄着满地的物件,小椿余光里倏忽撞进一丝异样,她双目陡然睁大,朝嬴舟喊道:   “当心后面!”   随着话音落下,“哐当”的脆响乍然而起,在空阔的破客栈中竟还砸出了回音。   力拔千钧的大刀正劈在他后颈之上,被无形而坚韧的白栎壳轻而易举截住。   持刀之人……毫无例外是重久。   但又不完全是重久。   二表哥虽然平时很不是个东西,可身为灰狼的气场是有的,绝不会笑得这样憨蠢。   此妖能附着人身也就罢了,连灵力技能都可以继承的么?   嬴舟扭头惊愕了半瞬,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能够一口气报两个人的仇,干劲儿一下子便上来了,蹭起身的速度之快,连半个残影也未能看见。   眨眼间他已凝出一柄巨斧,高跃至重久背后,毫不手软地朝其头顶劈下去。   那飞贼没想到他对自己人竟能这般狠,吓得险些要尿,忙连滚带爬地窜出了狼妖的躯体。   只须臾之际。   青年冷峭的眼眸蓦地腾起豪狠的神色,反应堪称迅猛,回身便抬刀架住了少年的攻势。   激烈的妖风顷刻从兵刃交接处涤荡开来。   饶是他防御得足够及时,额头仍起了一抹心有余悸的冷汗。   重久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嬴舟……你刚那一下是想要我的命吧?”   后者连眼睛都没眨,“没有。”   接着面不改色的兄友弟恭道:“你可是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二表哥,我怎么会呢。”   他二表哥扯了扯嘴角,“是吗……那你还不松手?”   两个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时撤了力道。   重久一抹唇边的汗渍,无暇和他算账,语气阴晴不定,“这小妖,有点意思。”   温蕙捂着双耳,以免被大妖的灵压伤到视听。   见状便四处张望着站起身,莫名有点怵得慌,“他……跑了么?”   “不好说。”嬴舟一甩斧子,另幻了把趁手轻巧的长剑,“或许还在我们中间也不一定。”   小椿很会抓他的重点:“你的意思是,对方没准儿已经藏进我们几个人当中了?”   这话甫一出口,在场的四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几乎同时绷起了神经,惯性使然地各自朝后退一大步,疑神疑鬼地相互观察。   倘若那只妖能够驱使被附身者的妖力,在场的嬴舟、重久,甚至是小椿战斗力都不低,要是没防备地挨上一记,真够喝一壶的。   温蕙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上身时,就没一点破绽吗?”   重久作为一个过来人,颦眉回忆:“有点像给蚊子叮了一口,唔……麻痒麻痒的。”   嬴舟在旁补充:“眼神不对。”   “看人的神态不对,会……更奸猾些许。”   小椿的目光从左转到右,背后灵一般的游魂亦跟着她饶有兴味地来回观察,只当是好玩。   就在此时,她视线“嗖”地一收,指着正前,“她的眼神不对!”   矛头所向的“温蕙”嘴角顷刻下压,眉目顿然一沉,本就只装得五分像的神色愈发暴露无遗。   那人约莫也感觉到这小丫头仅是个凡夫俗子,屁用没有,飞快脱离而出。黑烟风骚地打着卷,准备祸害别的目标。   嬴舟一抓没抓住,又叫他钻入了重久体内。   “可恶——”   大概是有了上次的教训,知道嬴舟对这具躯体那叫一个不折手段,全无心软,他没敢多待,夹着尾巴又溜出来。   “啊!他到你那边去了——”   “二哥右边!不对不对,头顶!”   “嘶,这狗东西到底抓得住吗?!”   黑烟来来回回在几人之间乱窜,分明把他仨当狗似的溜着耍。   溜到最后自己都跑累了,疲惫地低头大喘气。   眼光一转,冷不防发现角落里的小椿,心说这个好像还没去过,便立马掉了个头,屁颠屁颠地蛇形游走。   她看得真切,秀眉倏忽一皱,竖起两指在胸前隐约做了个结印的手势。   黑烟正要故技重施自其腰部的位置钻入,一头扎进去,不料却好似碰到了铁板一块,居然给弹了出来。   他晕晕乎乎地甩甩脑袋,对此吃惊不已,以为是自己姿势不对,又琢磨着另换了个角度,卯足了劲哐哐直撞。   “嘿,邪了门了……”   百思不得其解地端详着小椿的筋骨怀疑人生,嬴舟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背后,冷着眉眼将长剑一举,狠狠地刺了下去。   “哎呀——!”   一团浓雾就地炸开,里头冒出个尖细脆亮的嗓音。   待得烟消雾散之后,只见那廊上匍匐着一个身穿雍容华衣,五尺长短的年轻男子,他这宽袍大袖的有些显胯,屁股后俨然甩着一条与身长相当的大尾巴。灰黑相间,十分蓬松。   “几位,几位高人!”   他哆嗦着四肢能屈能伸,朝最不好惹的嬴舟与重久不住磕头叩首,“请饶恕我,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哦,现在打不过,知道认怂了?”   重久叉腰倾身,危险地眯起眼。   嬴舟不为所动地握拳将两手的指节掰得喀咯作响,一张俊脸凶相毕露,随时就要上去揍人。   “饶你?想都别想。”   灰毛的岩松鼠吓得惊慌失措,忙又冲着小椿告饶,兴许是见她好说话,开口直接便唤道:“大仙,大仙开开恩吧,我不是有意的,早知道诸位是神通广大的前辈,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的呀……”   “啊对了!”松鼠精灵机一动,“我可以把整间客栈所有的财宝都送给你们。”   嬴舟一手打在他头顶,“谁要你这些脏东西。”   末了,又奇怪地去问小椿,“说起来,怎么他附身旁人都没问题,在你这儿就碰了壁?树妖还有这等特技么?”   “哦。”听他有此一问,她立刻兴致勃勃地解释起自己的新招数,“就是上回我同你讲过的,白栎壳改良后的新术法啊,强化加固全身经脉血液……你们都不愿尝试,我方才就说用一下瞧瞧效果。   “想不到竟有如此功效——怎么样,你早听我的就不至于搞得这么狼狈了。”   嬴舟:“……”   是,是他失策。   嬴舟暗叹一口气,终于有了闲心撸起衣袖找那只石耗子算算总账。   趴在地上的松鼠登时给对方这满含杀意的威压激得汗毛直立,瑟瑟发抖地看着视线中越来越近的狼妖,害怕地抱住自己。   “哼。”   少年唇边的弧度挑得分外好看,难得也能在他诸多的表情里瞧得一点痞气。   “现在,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第40章 开封(十四) ……给你赔罪。……   “呜哇——”   破客栈的小后院里,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正被五花大绑拴在一节抱柱粗细的烟花筒上,顶着两只乌青红肿的眼睛泪流满面。   嬴舟阴沉着脸,手心托着一团不近人情的火焰, 随时就能把他炸上天。   岩松鼠这一族似乎生来体态矮小,明明是个孩童的身形, 却有着张少年的面孔,乍一看还怪可爱的。   他委委屈屈地掉眼泪, 倒豆子似的替自己辩解。   “小人乃今年开年刚修成的山精,妖界的许多规矩还不大熟悉,又无父母兄弟引导。眼看着入了秋, 更是忍不住想囤些吃食……大王您是知道的, 我们鼠类多多少少都有点收藏东西的癖好。”   少年巴巴儿地低垂脑袋, “我瞧见那些漂亮的玩意儿, 就、就想拿回来放着。刚巧又习得这附身之术, 愈发如虎添翼……”   “嗯,如虎添翼。”   嬴舟一副了然的表情顺着他的话点头,“你如虎添翼偷去我钱财也罢了, 还上我的身干这种事情, 你!——”   他攥起拳作势便要打。   “哇——大王饶命!”   后者一嗓子哀嚎,愣是把他嚎得不堪其扰,定在原地。   “小人、小人那日被几位追杀, 自知躲不过十五,原本打算金盆洗手离开开封的, 可是……可……”   他拿眼神时不时瞟向小椿。   嬴舟扬起手,“你还看?”   “哇,不看了不看了。”他一迭声认错,“小人远赴滇池修炼, 已多年未回过故乡,乍然遇见那位大仙姑娘,顿生怀念,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想……”   松鼠瘪着嘴,怯懦说,“想亲近亲近。”   小椿闻得这番来龙去脉,理解地颔了颔首,“原来是这样……”   同情道:“有点可怜。”   嬴舟替自己鸣不平:“他哪里可怜了!”   分明是可恶可耻可恨可憎,非杀不可,就该死。   小椿听出他气在头上,连忙安抚:“是是是,不可怜,不可怜。”   重久与温蕙抱着胳膊站在边上瞧热闹,他难得赞同嬴舟一回,拿小指挖了挖耳朵,着实嫌烦,“真是没见过这么吵的耗子精——行了,赶紧点火把他送走吧,是时候回去睡觉了。”   眼睁睁看烈火再度腾起,灰松鼠双目瞪得溜圆,周身的毛全数炸开,连头发丝也跟着写满惊恐。   正所谓人在险境,潜力无穷,当嬴舟行将点上引线的刹那,他闭目嚷道:   “别,别!等等——”   “我知道诸位前辈在城中寻找与人族结合的妖,小人这里有线索!我有线索!”   燃烧着的火静止在线头半寸之外。   好一会儿没等到动静的岩松鼠诚惶诚恐地掀起一线眼皮。   目之所及是重久居高临下,眸带威胁的眼神,他身材甚是魁梧,巨山般矗立在跟前,无形中透出压抑的气势。   如此场面,一时竟不知哪边才是坏人。   二表哥一脸匪气地开口:“带路。”   *   亥初三刻,按理应是到了就寝的时间,然而重久还是执意要登门打扰。   从行裹角街茶坊的斜对面,民巷内种满旺盛的榆林,岩松鼠在背后两重威压的逼迫下,忍辱负重地敲上了其中一间宅院的门。   那屋里果然亮起灯,很快,娇柔酥媚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来了——谁呀?”   小椿与温蕙各自从两只狼妖的身后好奇地探出头。   朴质的木门甫一拉开,融尽了凡间世俗气的微薄之光便浅浅地投在槛外。   这是个容貌精致的美妇人,墨色轻泽,乌发松挽,眉目里有成熟女人的风韵又不失温婉。   肩头搭着件小斗篷,举手投足的姿态慵懒尔雅,卓越动人。   她一眼见到来者,先是唤了声“馒头”,而后目光落到旁边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上,欣喜的神色显然一收,“你们……”   小椿偷偷扯了扯嬴舟的衣袖,他于是很顺从地放低了身形,将耳朵凑过去。   小椿:“你小姨?”   长得还挺漂亮呢,不愧是狼族正统血脉。   他也想知道。   嬴舟摇摇头,转而去瞅重久。   二表哥面色凝重,斜飞入鬓的剑眉深蹙成褶,深邃的狼眼近乎冷峭地注视着的对方的五官。   然后,失望地吐出一口气来。   妇人挨到那只耗子耳边,讳莫如深地问:“这几位是谁呀?”   得,看样子没找对。   方方正正的一进院落收拾得整齐干净,房间虽不少,住的却只他二人。   尽管扑了一场空,这两口子倒十分热情,重久原想几句话就告辞离开,硬是给招呼进来小坐片刻。   男人张罗着煮水烹茶,女人又去厨房炒了些花生米,来给他们过过嘴瘾。   “今年刚置办的明前龙井,味道清,适合你们姑娘喝。”那丈夫一身读书人打扮,麻利地给众人倒茶,“来,都尝尝,都尝尝——”   他俩不似别的妖,言语疏离客套,反而出奇的和善殷勤。   “唉呀,除了馒头,我们搬来开封后,诸位还是第二个上门与我夫妇俩搭话的精怪呢。”   小椿啜了口茶,放下杯子,“我能冒昧地问一问,尊夫人是什么妖吗?”   “啊?我媳妇儿不是妖啊。”男子大咧咧地挠头笑,“我才是。”   “不瞒你们说,我是只山鸡。”   嬴舟:“……”   重久与他同时森冷地侧头盯着一旁喝水的松鼠精。   后者险些给呛得英年早亡,迷茫地探着两位大佬的口风:“大、大王们,小人有哪里不是吗?”   说完便重重挨了一记脑袋瓜。   重久:“蠢货,我要寻的是女妖和男人,不是男妖和女人!”   “啊,这……”   岩松鼠捂着头,此刻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忘记了细问,赶紧求生欲极强地疯狂鞠躬。   “请、请再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边挨打的和胖揍的吵得正热闹。   大山鸡好像浑不在乎他们的来意,还挺赧然地抓着耳根,不住地招呼众人吃茶点,颇为好脾气的模样。   小椿静静地端详着他与自己夫人相处的言谈举止,无端冒出前些日在勾栏瓦肆听的志怪评书,多有几分疑惑:“山鸡公子……”   大山鸡温和地纠结道:“你叫我阿蓝便好。”   她从谏如流:“阿蓝公子你一个妖怪与人族成亲,是不是也经历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故事啊?”   温蕙立时兴奋地插话:“比方说她发现你的真身后吓晕过去,继而辗转纠葛,舍弃不下;再比方说遇到棒打鸳鸯不识相的道士,历经千难万险终究修成正果……”   听得一半,他就笑起来,嗓音爽朗清澈,甚是开怀。   “没有没有,哪儿有这般离奇,全是说书先生瞎编的。”   温蕙愣道:“编的?”   大山鸡举箸吃了一粒盐炒花生,“只为了哄你们这些小姑娘去吃茶吃果子,当然是怎么精彩怎么讲咯。”   “啊……”她不禁有些失落,“那你们是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的呢?”   “比你想象中还要简单。”阿蓝跟着她托起腮,“我媳妇儿某日从山林路过,我在石头上晒太阳,因见她好看,就追着到了人族的城里,在之后大家一来二去混熟了,互相看对了眼,没什么波折便成了亲。”   “……”   真是比老太太的裹脚布都无聊!   小椿却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蓝和夫人很恩爱吧?我见她还特地给你准备了炒米。”   “嗯,恩爱是恩爱……”   他闻言,用竹筷拨了拨碗里的米粒,眼底分明带笑,可又多了些许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相识五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甚至连拌嘴都极少的。唉,但近来,总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小椿不解:“为什么力不从心?”   “啊。”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与我媳妇儿无关,是我的问题。”   女人尚在灶间忙碌。   山鸡看了一眼,这才轻轻地怅而感慨:“就,我夫人吧,喜欢下厨,厨艺也高超。以往倒是不觉得怎么……如今每回瞧她做白斩鸡、盐酥鸭、酱汁卤鹅之类的菜肴,我心里总膈应得慌。”   嬴舟:“……”   重久终于揍够了松鼠,把人一丢,皱眉道:“看你得人身也有些年头了,还受不了这个?”   他自认惭愧,“我们食草类的精怪不大爱吃肉,着实刻在了骨子里,不好改的。”   “唉,怎么说呢。”   “我是从飞禽修成的妖,可在做妖之前,毕竟是只山鸡。也曾被猛兽追杀,被人族围捕过,他们将猪马牛羊当做美食,烹养宰杀是在寻常不过的事,但我瞧了……却心生堵意,着实……不大舒服。”   言罢,又赶紧遮住嘴悄声提醒小椿几人,“我就偷偷的与你们讲,千万不能告诉我媳妇儿。”   温蕙努努嘴,还是小孩子心性,嫉恶如仇地评价道:“陈世美。”   “不是不是,我可没有要抛下我媳妇儿的意思……再说陈世美不是这个意思吧!”   阿蓝拿茶勺给众人一一添上水,人倒很实诚。   “唉,待在人族那么久,如今愈发认为,还是与妖相处更自在。到底两族殊途,曾经总听老一辈人讲‘人妖有别’,只当是说有违天道,现在自己身处其间,方才明白个中滋味。”   山鸡语气复杂地一笑,“他们不是有句话吗?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约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   从山鸡夫妇家回温府的路上,小椿一直在反复琢磨着阿蓝最后的那几句话。   子时将至,连夜市也萧索冷清了不少,该到休息的时候了。   折腾了一宿,腹中空空,晚上隐约没怎么吃饱,她又偷溜进厨房里热了点冷饭菜当宵夜,等填够了肚子,这才慢吞吞地往自己房间去。   三更天的梆子堪堪敲响。   刚踏进院里,一抬眼,小椿就看见嬴舟孤零零地坐在她房门前的石阶上。   那头顶先是一盏摇曳的纱绢灯,而后才是通明皎洁的一弯上弦月,清辉和灯火彼此重叠交错的铺在他发丝间,让他整个人瞧着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乍然望见她出现,嬴舟几乎立时就站起了身,朝此处小跑了两步,既期待又含着几分畏怯地开口道:“你回来了。”   “是啊,嬴舟你怎么在这儿?”小椿满目霁月风光,眨着眼睛问他,“找我有事吗?”   “呃……”   他大概自己也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正好垂眸时瞥到手里的东西,便连忙递过去,“刚去甜水巷买的,桃花酥……”   言罢窥着小椿的表情,嗓音低而犹豫,“……给你赔罪。” 第41章 开封(十五) 小椿神情惊异地注视着内……   甜点是之前就想吃的, 小椿当然不会不喜欢,但不幸的是现下腹中尚饱。   “啊……”接到手里时,她神色略显遗憾, “可我刚用过了宵夜。”   末了,又很快想开, “不过没事,我留着当明日的早饭!”   嬴舟看见她在笑, 心头才算松一口气,唇角便跟着牵起一道细微的弧度,与周遭映进去的光一并弥漫至眼底。   “对了。”小椿叠好油纸包, 终于开始不解地询问他之前用的字眼, “赔什么罪呀?”   “……”   后者愣了一愣, 没想她会直言得这般坦诚, 自己倒先有点窘迫。   嬴舟将视线侧开些许, 手抚上脖颈,不自然地摸了摸,“就, 夜里那会儿, 我因为岩松鼠的事,就……不小心……”   他轻轻抬眸,欲言又止地拿指腹在她脸颊处略点了一下。   小椿先是不明所以, 好一会儿终于恍悟地哦道:“原来你指的是这个?”   “嗯……”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再说,你也是被他附身控制了,又不是故意的,我干嘛生你的气。”   嬴舟听完觉得有理, 略感宽慰地抿唇点点头。   点了一阵子,又隐约对一些细节忍不住介怀,“他靠你那么近时,你就没想着躲开么?”   小椿被桃花酥的香甜吸引,正伸手掰了一片想试试味道,闻言并不抬首,想也未想便道:   “那换作别人肯定会躲开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吗?我又不知道。”   他眼睑低垂着,目光落在她动作间,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还很脆,来,你尝尝——”   一小片酥饼搁到了嬴舟掌心里,他放进口中其实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但就感觉挺甜,哪儿哪儿都挺甜。   怕自己的笑太明显,他借吃甜点的动作遮了一遮,佯作不经意地环顾满院的夜色。   “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趁热再吃一点儿,这个蛮好吃的。”   言罢,他朝院门小跑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   “吃不完也没关系,我明日再去给你买新鲜的……”   说话时没留神月洞垂下的一枝葡萄藤,给勾住了发丝,嬴舟捂着后脑勺仰首去看,有些悻悻地撸了撸头,飞快窜出去。   小椿伸长脖子冲他挥手。   等人终于淡出视线里,方才低头去闻了闻甜香甜香的桃花酥,心满意足地好好收拢在心口,推门蹦进屋中。   嬴舟一路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回了他的西厢。   迎面瞧见郁郁葱葱的桂花枝,雀跃的心思涌上四肢,经过时便手痒地一跃而起,打得那所剩无几的桂花簌簌直落,越发凋零。   门“哐当”一声被一股愉悦的力道搡开。   黑暗中的小土狗向来是人畜不分,也不管看没看清来者,立马亲亲热热地甩着尾巴往前凑。   他今日心情甚好,也不嫌它仗着自己年纪小四处招摇卖弄了,两手把狗子一抱,性情大变地举着它狠狠摸了一回。   狗崽子受宠若惊,一面高兴,一面又悄悄担心着这是不是挨揍的前兆。   嬴舟将它满背的毛撸得乱七八糟,舒坦地把幼犬丢回窝里,自己仰天往床上一倒。   黑压压的房梁悬在上空,连其间爬过的一只纺织娘也显得十分顺眼,格外可爱。   他自己伸手轻抚了一会儿嘴唇,转身去搂着被衾,埋首于其中,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这清寒萧索的秋夜,纵然枯枝满地,星河凋敝,一池残荷悲寂寥,今时今刻却也无端变得柔软多情起来。   那月下如浮银水的夹道里,院外的树荫中,重久抱怀垂目,一言不发地靠着院墙,神色竟肃然不少。   他偏头朝嬴舟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且发愁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开。   *   困扰了开封府小半年的飞贼案终于得以告破,贼人随着时兴的烟火热热闹闹冲上了苍穹,在立冬到来的前夕,给全城百姓爆了个吉祥如意。   这次比上回在街上处理那堆财物还要麻烦,一整个客栈的金银珠宝,温蕙简直头疼,只能绞尽脑汁地设了个计,将衙门的捕快引过去。   至于后面的……   就随官府怎么想象了。   温同知给天降的赃物砸得晕头转向,更加兢兢业业地猫在府衙内,废寝忘食地书写卷宗。   他虽不常回府,但温蕙近来反倒收敛规矩了许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如先前那般积极热情地帮着找妖怪了。   “没办法,我后娘带着祖父前日里归家回来,我得装几天样子。”   她趁着一日午后,温夫人小睡的空闲偷溜出闺房,依依不舍地同小椿道:“若找到了你们那位小姨,定要带我见识见识啊。”   “好啊,一定。”她应承。   嬴舟和重久还是早出晚归地在城中盘查妖精,那只名为“馒头”的岩松鼠则被扣下来充当苦工,任劳任怨地鞍前马后。   也算是替人族的父老乡亲讨个公道了……至于刑期么,看其表现,看他心情。   好歹留着一条小命,知晓北号山的狼平素声名远扬,甚讲道义,应该不至于滥杀无辜的。落在重久手上,馒头倒没有太多担忧,反而由于能够接近小椿,他还挺开心。   这日,松鼠精带着整理好的妖怪名单,身形笨拙地返回温府。   探头探脑地观察了片刻,见嬴舟不在左右,他才高高兴兴地挨到小椿旁边去。   后者正给自己的树苗浇水。   很奇怪,这苗子最初长得挺快,而今十天半月也没动静,好像自打出了白石河镇,个头就未再窜过。   馒头小心翼翼地于她边上的石凳坐下,礼貌又敬畏:“小椿大仙,您在忙吗?”   “刚忙完呢。”她回头,“怎么啦?”   松鼠精局促不安地搅动手指,“你们栎树到深秋是不是会结果的呀?”   “唔……”   小椿支着下巴思索,她很少留意自己开花结果的时期,因为除了寻常的花季和果期,一年四季她想开花就能开花,想结果也可结果。   “大概下个月完全熟透吧,这个月还有几颗青的。”   对方听闻,模样愈发赧然地支吾道:“那、那我能尝两颗橡果吗?”   小椿:“???”   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   “啊,您不要误会。”看她震惊,馒头赶紧解释,“我只是修炼以来再没吃过橡子了,挺好奇成了精的栎树结的果实会是什么味道。”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您知道我们松鼠,对坚果的爱意是矢志不渝的。”   小椿:“你们可真是忠贞不二……”   她清嗓子。   “倒不是不行……但味道吧,也实在没什么特别。”   小椿说着一晃脑袋,满头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果子,不多时,桌上地上便积得如小山般高。   她拿起一粒,“我心情好的时候,结出来的橡果吃着会更甜一点。”   “真的吗?”松鼠精牙尖嘴利,三两下咬开了壳儿。   白栎的果不用煮熟也能生食,以往在白於山,鸟雀小兽不多,每逢丰收季橡子烂了一地也没人吃。   一颗刚下肚,他整个人倏忽飘飘离地,竟悬在了半空,“我怎么觉着,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   小椿眼睁睁瞧着对方悠然落在桌角,从未想过自己的果子还有这等功效。   她来了兴致,也随之咬开一颗。   然而预料中的起飞并未实现,馒头指着背后提醒道:“大仙!你的头发!”   小椿一扭身,她那一把青丝迅速疯长,直拖到脚跟。   “哦!原来每颗还不一样呢。”   “我再试试这个——”   嬴舟正午回来用饭时,就见得他俩围着一堆橡果玩得不亦乐乎。   果实的效用约莫只能维持个把时辰,有强筋健骨的,身轻如燕的,生发的,隐身的……全然和抽签无异,单凭运气。   小椿大老远地叫他:“嬴舟,你也来吃吃看啊!”   “……不必了。”   他正要拒绝,手里已经不由分说地被某人强塞了一粒。   “吃到什么有趣的记得告诉我,万一能替你们找到小姨呢?”   “有那么神奇么?”   嬴舟无可奈何地捏着橡子走出角门,口中犹自嫌弃,“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一边摇头,一边又信手放到嘴里一咬。   “嘶……”   他狠狠皱眉。   酸得要命。   橡果内的种子并不好吃,他尝过滋味很快就给忘在脑后,压根没往心里去。   下午跑了两家精怪出没之地,一户早已搬离,另一户想来是情报有误,住着的是个凡人老太太。   嬴舟正从巷子里出来,暗沉的天压在头顶,乌云堆叠,恐怕一场大雨行将降临。   他刚打算回温家。   街市攒动的人流交错又匆忙,无数瓜果糕饼的气味中,一个源自玉梳上苍凉萧飒的旷野之息幽微地钻入鼻间。   少年的双耳登时动了一动。   这个味道……   他猛地抬眸,在拥挤繁华的长街左右顾盼。   肯定没认错。   灰狼族的小姨妈!   一时也顾不得是小椿果子起的作用,还是对方突然出现,嬴舟飞快顺着那股熟悉的气息拨开人群,一路朝前追踪。   出杀猪巷,拐到一条横街,方圆五里皆为民居,犄角旮旯的阴暗处甚多。   他的速度不慢,不多时便将对方逼到了一个死胡同。   这是两坊中的夹道,尽头一堵砖墙堆着杂物。   狼妖沉淀厚重的肃杀味道恰由眼前之人散发而出,太独特了,不会有错的。   女子貌似作寻常妇人打扮,衣料虽不奢华夺目,做工却很是讲究,尽管背对着嬴舟,依然能看出她繁复服饰下矫健修长的身姿。   少年缓缓抬起脚,走进小巷的阴影内,直至整个没入其中。   他步子放得很慢,语气带着试探:“你就是北号山灰狼族的康乔吧?”   那人的双肩显而易见地顿了一顿。   嬴舟料想自己是压中了,愈发多了几分底气,好言劝道:“不必否认,我闻得出来。本家的重久奉老太太的命来寻你,我是他……”   话没说完,角落里的女子猛然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冲着他面门一掀袖摆。   奇异的气流裹挟着甜味铺天盖地地侵蚀着犬类最为敏感的口鼻。   下一刻,嬴舟两眼一黑,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失去知觉。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辰,朦胧中隐约感觉四肢僵硬如铁,周身的筋骨都缺少气力,不似平日轻巧灵活。   眼皮撩开些许缝隙,放大又虚拢,向上一抬便是夜空。   视线外的天幕已然黑尽了,雨仍旧未落下,浓云遮月,群星黯淡,而阑珊的灯火打在他脸颊。   嬴舟眨了眨双目,眼珠转动着巡视四野。   自己似乎还在昏迷前的胡同里。   那个女人呢?   想到此处,他颤巍巍地撑起手脚,胳膊腿却止不住地在打颤,这小姨究竟下的是什么药,至今药效也还没过去……等等,手脚?   他双目猛地拉到下面,定定地看着眼底赫然出现的一对毛绒爪子。   嗯?   嗯??   嗯???   什么情况?   自己变回原型了吗?   嬴舟慌张地拿手去摸脸,触及到老长的鼻尖——完蛋。   可是不对啊。   他打量起四壁环境。   这个身体的大小,也太不对劲了……   就在此时,他耳朵惯性的一竖,听见远处某个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吗?我这边也没有。”   “奇怪了。”少女的腔调依然清亮,“他明明说下午要到杀猪巷找一只犀牛精的呀,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消息,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二表哥甚为冷酷:“那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出事也是他自己学艺不精,早告诉他要勤加修炼,勤加修炼,我们灰狼族……”   前者赶紧打断:“啊好好好……要不再分头找找吧?馒头去那边,我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凌乱错落。   嬴舟好容易才让四只脚平稳地撑住身体,刚迈出一步,巷子口,一道身影便落在了他头顶,继而很僵硬地定在原地。   正对面的小椿扶着墙,神情惊异地注视着内里一条毛色灰白,双瞳淬火的……狗。   一人一犬隔着丈许距离四目相对。   气氛突然沉默而尴尬。   “你……”   她难以言喻地抿抿唇,“……该不会是嬴舟吧?”   嬴舟:“……”   他心道:不,我不是。 第42章 开封(十六) [改错字]你是在羞辱我……   “原来这便是嬴舟的原身哪?”   温府小椿的房间内。   温蕙大为震撼地琢磨着趴在桌上的白狗, 探手过去轻撩了一下对方柔软耷拉的耳朵,被嬴舟扭头一个龇牙唬住。   “别乱摸,我可不是狗!”   他虽为兽态, 倒还能口出人语。   从前看嬴舟显露真身,动辄几丈之高拔地而起, 还很少见他这样小巧玲珑过。   小椿拿指尖拨了拨横在自己面前的大尾巴。   到底是灰狼与细犬的混血种,当真与众不同, 腿继承了后者的纤细,但又并非全然细瘦如柴,双耳是犬只的垂软, 尾却如狼般毛绒厚实, 体格兼有其发达的肌肉和修长的轮廓, 真是乱七八糟得恰到好处。   她上手去从他后颈一撸到尾, 细短的毛服服帖帖, 光滑得像缎子。   这也……太舒服了!   嬴舟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的动作一摆尾巴。   摆完才发现不妥当,慌里慌张地把身体僵住。   “听说你们找到我那没用的表弟了?”   院外的重久人未见影声先至,嗓音洪亮且欢快, 一个跨步跃进屋中。   而后他站在门边, 神情凝滞地盯着桌面趴着的那条狗。   “……”   双双沉默了约有半瞬,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信手带上了门扉, 独自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   大概是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   “这么说,你是因为碰见了你小姨, 所以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重久坐在桌边,手指在胳膊上烦躁地敲打。斜眼瞥得那倒霉狗子,惆怅而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果然还是对家里人耿耿于怀,恐怕没那么容易肯跟我回山。”   嬴舟将一只无处安放的长腿曲折着压到身下, 纤细的脑袋有些颓丧地搁下去,垂眸良久,不时又抬目看他。   “你确定没认错?”重久自己思索了片刻,问道。   嬴舟:“……如果你给我的玉梳没问题的话。”   小椿在旁拿手见缝插针地摸他的毛,温蕙不敢妄动,只好投过来羡慕的眼光。   二表哥指尖点着桌沿,“她的模样你还记得吧?倘若在人群中瞧见,能不能一眼分辨出来?”   “模样是记得,不过如今这副身躯的五官六感好像不及以往敏锐了,说不清什么缘由。”嬴舟动着鼻翼轻嗅,满屋子的气息都淡淡的。   “你小姨最擅使这些奇门术法,恐怕不是寻常将你打回原形那么简单。”   他们交谈间,桌底下的小土狗正撒欢儿似的地摇尾巴,它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却不知为何这股气味的主人居然和平常长相大不相同,更有几分狗里狗气的。   它不住伸长前爪,想要跳上去瞧个真切,却由于犬尾过于兴奋,扇巴掌般打在重久小腿上,打得后者终于忍无可忍,拿脚尖去把它踹开。   “那怎么办?”嬴舟不禁担忧地抬起脖颈,“我现下什么法术也用不了,一身妖力被禁锢,灵气全无。”   “能怎么办,当然是找人了。”他恼火不已地轻啧,“怎么就偏偏让你先碰见……这下打草惊蛇,只怕她会藏得更深。”   重久自言自语,“好在至少可以确定,人是在开封无误。”   “要不,这么着。”温蕙打了个响指提议,“你们给我一份她的画像,我去衙门托我父亲帮你们寻人,届时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不怕没有线索。”   “哦,好主意。”   他拳头一击掌,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重久说干就干,抄来纸笔铺开架势,两人一狗皆凑在边上,颇为新鲜地瞧他作画。   二表哥别看抗大刀的姿势很稳,下笔却是截然不同地抖如筛糠,嬴舟被小椿抱在怀中,探头指手画脚。   “脸不是这样的,还要再圆些。”   他爪子一指,“鼻子太长了。”   “眼睛,眼睛是歪的。”   重久额头上的汗渐次密布,五官紧皱,憋得十分难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在墨盘里粗暴地沾笔。   嬴舟趁机补上一句:“你画出线了……”   “啊不画了!”   半个时辰还未到,他开始破罐子破摔,“爷本来就不会画画,画什么像,真是!”   温蕙看着这令人着急的画工,甚为不解:“你们不是妖怪吗?不能变出对方的模样来?”   重久摊开手,“小姑娘,妖怪可不是万能的,天下术法千千万,哪能全都会。像我们狼族,就不学变化术。”   她不由问:“那你们学什么?”   “我们学近身肉搏!”他自豪。   温蕙:“……”   好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目前天色已晚,要找画师也只能等明日了。   见他似乎准备离开,嬴舟顿然开始有些着急,慌忙从桌上站起:“这术法只有小姨能解吗?若寻不着她,我不会一直是这个样子吧?”   重久闻言,也深感糟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好说,论妖术,平辈里她无人能敌,便是长辈也不见得能破解。唉,倘使真的没计可施,大不了回去找老太太帮忙嘛,小事情。”   一听他这模棱两可,不靠谱的回答,嬴舟的耳朵便失望地往下垂了垂。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上北号山去……   *   自温府的女主人归家以来,宅院里正经了不少,杂役房内赌钱的人散了,亥时未至,满耳便只剩下秋虫懒洋洋的低鸣声。   从前的客房如今自然不能再住,重久又对犬只深恶痛绝,小椿只得将两条狗子全抱回了自己这里暂且安顿。   一下子多出几个活物,屋内瞬间热闹且拥挤起来。   小土狗疯得不行,蹦蹦跳跳地黏在嬴舟左右,毕竟是比它大上好几倍的同类,难得有能陪着玩耍的,它动嘴动手上蹿下跳,吵得人烦不胜烦。   “走,开。”   嬴舟转着脸避开对方张牙舞爪的攻势,被糊了一身的口水,终于不堪其扰地低头咬回去反击,倒是没敢真动牙齿。   不料他越还手,狗崽子越当他是在同自己玩闹,更加快乐地狂摇尾巴,一路追着不放。   嬴舟从里间溜着它跑到外间。   半大的幼犬脚短身子也短,还没他一条腿高,逗它简直跟玩似的。   “小椿——”   这狗可能脑子有什么问题,嬴舟实在没精力应付,张口求援,“你快把它抱走!”   “来了来了。”   她端着托盘才从屋外进来,还顺便用腿关上门,“我到后厨给你俩找吃的去了,你等等啊。”   狗食和人食分得很清。   嬴舟的是一碗米饭、一碟盐水鸭外加一盘子凉拌脆藕,荤素搭配,膳食均衡;而小土狗的粮简单粗暴,是一盆大杂烩。   小椿把盘子碗筷在地上一一摆好,“我想着你昏睡了半日,多半没吃东西,怕你饿着,特地让老嫂子留的。”   “……”   嬴舟垂头望着放在自己跟前的饭菜,又瞥了一瞥旁边脑袋埋进盆儿里哼哧哼哧舔碗底的狗崽子,欲说还休地朝她道。   “……你是在羞辱我吗?”   小椿:“……”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忙赶紧将碗盘端回桌,恭恭敬敬地给他放好,还讲究地对齐了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您请用,您请用。”   嬴舟这才不是滋味地横她一眼,跳上椅子。   作为狗身,他当然没办法坐在帽椅里舒服地进食。辗转换了好几个动作,皆不如意,最后干脆蹦跶到了桌面去,低头吃碗盘中的餐饭。   小椿看得直抿嘴,心说这有搁地上什么区别吗……   哪怕变作原型,嬴舟吃饭的姿态和寻常的土狗也仍旧有着天壤之别。   不知是否是细犬的特性,他一口一口咀嚼得极慢,因得嘴长,肉骨要用大牙咬碎了才好吞咽。一顿饭下来,小土狗连盆内的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他才仅吃了一半,一副不紧不慢,悠悠闲闲的样子。   小东西吃力地攀爬椅凳,想蹦上来寻他玩乐,鼻息间照旧是委屈吧啦地哼唧声。   嬴舟用饭时,小椿就托着腮坐在旁边,眉眼带笑地瞧着他看。   他慢吞吞地嚼烂了鸭肉,抬眸瞄了她好几下。   某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双目弯弯地灿烂道:“嘿嘿。”   嬴舟何等了解她,舌头一舔嘴,面无表情地附和:“呵呵。”   “你很高兴吧?”   自己而今是连维持人形都办不到,她不是老早就想他变回原身么,现在好了,全然满足她的愿望……   这什么小姨,真的不是和她串通一气的吗?   “哪有,我怎么会高兴呢?”   小椿口中掩饰不住的愉悦,却还极力用严肃哀伤的语气说话,“我是担心你呀,我可着急了!”   “……”   唇角的笑先收一收再开口吧。   嬴舟悲愤地用力咬着鸭骨头,感受到她冰凉的五指抚上后颈,顺毛似的来回摸着背脊。   而视线的另一侧,那长得一副倒霉相的幼犬正扒着桌沿想上来,哼哼唧唧地试图要靠近自己。   他无比堵心的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还真挺舒服的。   待在这具躯壳里,嬴舟发现自己不仅不反感小椿撸他的毛,居然还觉得很放松。   他咬咬牙,含恨吃下去一大口肉,将最后一点饭吞完。   到底是犬族与狼族的正统血脉,那一身的毛,普通的家养犬实在没法比,细软且丝滑,加上嬴舟个头又大,摸上去简直停不下来。   他在小椿疯狂揉脑袋的动作中,挣扎着从其肩膀瀑布一样的青丝里探出头呼吸。   目光一低垂,就瞥见小土狗在脚边焦急打转,不时嘤嘤嘤地叫上两声,扒着她的腿,满眼皆写着艳羡。   哼。   他有些得意地想。   我的毛岂是你这种寻常野狗能相提并论的,谁要摸你。   嬴舟尚还在自信满满当中,紧接着小椿就将他放回床上,转身雨露均沾地也撸了狗崽子两把。   “……”   她到底识不识货啊?   没来得及鄙夷两句,嬴舟抖了抖被拨动得凌乱的毛发,冷不防下一刻,小椿突然抓着他两只爪子,把狗身一掀,四仰八叉地摁在被衾间。   嬴舟:“???”   她眼角半眯,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嘿嘿,我其实老早就想这么干了——”   “干……什么?”   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嬴舟连忙将尾巴一甩到身前,遮住腿下。   差点忘了——当狗是不穿衣服的!   “哦,原来混了细犬血脉的狼狗,胸骨长这样。”她一面揣摩一面打量,“真奇特,像被门板夹过似的。”   “你好瘦啊,肋骨一根一根贴着皮……毛都分叉了。”   “小椿!……”   为什么自己变回原形就罢了,体力也成了普通犬只一般,根本使不上劲儿!   嬴舟奋力地抽自己的腿,好在他的狼尾够饱满,宁死不屈地狠狠贴着腹部。   逼得急了,险些脱口而出的“汪”了一声。   啊啊啊——   救命。   他还不如去和二表哥住一起!   正当嬴舟忍不住要咬人的时候,小椿忽然松开了手,两条胳膊抬上来拥着他,头轻轻抵在颈项间。   草木的清新气息猛地一下灌进脑海里,近乎充斥了整个嗅觉。   嬴舟被她抱了个措手不及,怔愣地支着一双耳朵。 第43章 开封(十七) 快乐的遛狗日常。……   窗外的雨丝随着细碎的风终于漫不经心地飘飘洒洒落下。   有小虫趋光而来, 被纱帘阻隔在外,茫然无措地扒着纱网辗转爬动。   小椿将脑袋轻枕在嬴舟的肚子上,幸福地蹭了蹭, 那里的肌肤异常温暖,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血脉流淌的热度。   他还拼了命地夹紧尾巴, 目光却显得有些迷惘,瞪着眼睛半晌没眨。   “难得当一回狗, 便不要老这样垮一张脸吧。”她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有时候会觉得你好像总喜欢把自己端着。”   小椿缓然睁开双目。   “其实想想, 当人有当人的好, 当草木禽兽, 也有当草木禽兽的好。只要开了灵智就会萌生烦恼, 你看猫狗多自在, 想笑便笑,纵然难过也是一时半刻的。”   小土狗在床脚下安静地咬鞋子玩儿,很快把自己玩累了, 它跳上床, 捡了个不会招惹到嬴舟的角落,安安分分睡它的大觉。   偶尔小椿也会扪心自问,得到人族的灵智当真就是妖之所幸吗?   如果她没有开智, 也就不必体会人间的喜怒哀乐。   嬴舟自鼻息间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眼睫低垂下去。   “以前听白玉京讲, 上辈子受尽苦难而死的人,来世便会转生到有钱的人家里当猫富养着——我这么说你有没有高兴一点?”   你如果不提白玉京我可能还挺高兴的。   他心道。   嬴舟侧了一下头想避开她的手,狼犬的吻部向来尖长,只这么一个动作, 口鼻便险些触碰到小椿的脸。   他平素兽化的时间少,还不大习惯用这副身躯日常生活。   后者正闭着眼,半梦半醒地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脑袋。   不知道为何,变成兽体后,嬴舟对别的气味都不敏感,反倒莫名的明白了,为什么鸟雀松鼠一类总是觉得小椿身上的气息很好闻。   便如此刻,他能清晰地嗅到一股清晨雾霭朦胧下,深山密林的味道。   混合着泥土和雨后草木的清香。   或许,期间还会有一缕浅薄的阳光照进来,无端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释怀。   嬴舟忍不住就伸出了舌头,才要舔上她面颊时,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连忙甩了甩脑袋。   好险。   差点就没控制住犬类的本能,想要舔一舔她舒缓心情了。   嬴舟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嘴搁在旁边,间或又试探性地瞥上一眼。   小椿惯来不装心事,不多时就睡得人事不省,蜷着身子将他半抱在臂弯间。   鼻中呼吸浅浅。   ……大概,是真拿自己当狗了。   *   温家的早饭时间过后,府内的氛围会短暂轻松些许。   据说温蕙的后娘每逢此刻都要例行出门一趟,故而她才难能得以喘息片刻时光。   画师人近中年,拎着大包小包的画具依照邀约而来,坐在花厅里听重久手舞足蹈,大着嗓门描述那位只闻其名,从未谋面的狼族奇女子。   而隔着一道垂花门的小院内,众人则围在石圆桌边,看西洋镜似的端详嬴舟。   馒头仍旧穿一身繁复的大宽袍子,吊着小短腿坐在凳子上,形容好似哪一方家缠万贯的富商。   “嬴舟大王的原身竟还有细犬的血脉呀。”   他很会说话,“真漂亮。”   “是炎山犬族一脉吗?”松鼠精言语真诚地拍马屁,“不愧为名门之后,天之骄子,两族出身都这般显贵。”   正在鸟架子上闲庭信步的灰鹦鹉就没那么客气了,这畜生本就记仇得很,也不拿话呛他,只捏着嗓子一个劲儿的“哈哈哈”,哈得嬴舟一双镶火的黑瞳直泛冷光。   小椿眼见他在龇牙,赶紧揉揉狗头:“嗐,干嘛跟个鸟一般见识。不值当,不值当的。”   嬴舟倒是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便勉强不和那破鹦鹉斗嘴,忿然扭过头去。   怎料,这鸟却鸡贼得不行,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对方不敢有所动作,嘴上愈发没把门,“小畜生,小畜生!”   它得意洋洋地挑衅:“不服来战——”   狼犬几乎是措手不及地撒腿跃下。   他速度快如疾风,双脚又修长,只用了两步便窜到门边,飞檐走壁般在墙上借力一跳,轻而易举地把那只鹦鹉给叼在嘴里——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展翅起飞。   这一套功夫行云流水,简直是在眨眼之间。   小椿甚至还未回神,那地上已经鸡飞狗跳了起来。   灰鹦鹉扑腾着翅膀,嗓音都劈叉了:“啊——啊——护驾!护驾!”   温蕙惊慌失措地抱头,赶去帮忙:“别别别,这是我们家老祖宗,快住手啊!”   小椿在一片飞扬乱舞的鸟毛里去拉架。   “嬴舟松牙,你先松开牙……呼——好厉害的咬合力……”   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松鼠精看得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合拢嘴,十分世故且沧桑地感慨一句。   “大佬们的世界也很复杂啊……”   众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终于将那位鸟祖宗从嬴舟口中救了出来。   灰鹦鹉明显受了极大的刺激,它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连它爹——上一代温家家主都没打过它,想不到会被一条狗咬得花容失色。   它内心大受挫折,沮丧得抬不起头,温蕙只得先把鸟架搬去别处,好让它和嬴舟暂且分开。   而这边,小椿用力箍着狼犬的身子,颅顶的毛都快撸秃了,后者还在怒气冲冲地大喘气,不时挣扎两下,呜呜咽咽的发出低吼。   果然变成狗之后……   脾气和性格也会有细微差异啊。   她在心头悄悄地想。   似乎比平时的嬴舟笨了不少。   院中的风波终于手忙脚乱地平静下来,花厅那处,重久送走了画师,自己原地里着急忙慌,老驴拉磨般转了两圈,还是感觉不妥当,又折回来找小椿。   “啧。”他踩着一地凌乱的鸟羽,深感头疼地拿手掌摁了摁太阳穴,“你也就只能拿只掉毛鸡来撒撒脾气了。”   “诶,之前有说,你是吃了她结的橡果才偶然闻到咱小姨的气息,对吧?”这话问的是嬴舟。   被老实圈在小椿臂膀里的狼犬点头承认:“但那橡子效果各异,想再吃出同样的,恐怕不太容易……”   “不妨事,不打紧!”   他二表哥大手一挥,招呼小椿,“那个谁……树妖,你再来点果子,有多少要多少。”   重久把袖子往上拉了拉,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还就不信了。”   小椿发丝间结出的白栎果源自于远在千里外的白於山,她的本体树。   今年的白栎虽遭重创,但命根尚在,果实尽管远不及往年多,数量却仍旧可观,她依言抖了百十来斤,满脑袋下冰雹一般,不要钱似的放在院中。   “哦——不错,这不错。”   二表哥干劲十足地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索性连午饭也不用,独自坐在桌前,面对着一人来高的橡果堆,挨个挨个的剥壳。   这一剥,就是三天三夜。   找来的那位画师连画了十余张也还是不得人意。   毕竟只听凭口述,自己未曾亲眼一见,很难画出对方容貌的精髓。   重久这些天里全然是和橡果杠上了,从早磕到晚。   而今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   队友全是拖后腿的废物,小弟是个一无是处的马屁精,他到底为什么非得和这些人搭伙做事?还不如自己来得强!   偏偏这位爷就有那么点儿背,生发、美颜、脱毛、秃顶,什么都来了一回,愣是没有吃出加强嗅觉的。   可见,有时运气也是不可小觑的实力。   连着下了几日的小雨,到十一当天难得放晴,暖阳穿过些微雾霾,明朗的落在花木上。   风雨后的曲径长廊铺满了落叶,离初冬越近,凋零的树木就越清晰,几株腊梅有要开放的迹象了,枝头抽着细嫩的叶。   小椿坐在阳光能找到的地方,拿小杯子给自己的幼苗灌水喝。   嬴舟则靠在她脚边,慵懒地张嘴打了个呵欠。   这气候,真叫人昏昏欲睡。   家里待得久了,不知怎的,他心头总毛毛躁躁,腿脚发痒一样想痛快狂奔一场,然而看这院子逼仄且小,又很不得劲。   不得劲久了,就忍不住想咬点什么。   嬴舟趴在地上浑身不自在地扫着尾巴,就见那条土狗叼着个藤球自己溜自己玩,末了又去咬木门磨牙。   他看得不由砸吧嘴,没滋没味地舔了一会儿脸,忽然也跟着凑上去,大口一张咬住半截椅子腿。   小椿浇水的动作倏地凝滞。   默了片刻,静静地低头看向他。   嬴舟:“……”   狼犬清了清嗓子,“呃,那什么……刚吃了烤鸡,有点、有点塞牙……”   半个时辰后,汴京郊外护城河畔的大片青草坡上。   两条狗近乎是发疯似的在草丛里撒丫子飞跑,一白一褐,颜色分明地于视线中靠近又远离。   小椿手搭凉棚地踮脚在树底下看。   嬴舟的腿着实细长。   他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在跳,灵动得就像一头林间纵跃的小鹿,轻捷流畅的体型每一次迈步皆能瞧见肢体滚动的肌肉,四条腿轻灵优雅得如履平地,仿佛正是为了追逐而生的。   小椿从未见过哪种兽类跑起来,能让人骤然联想到“潇洒”与“漂亮”。   他轻盈得宛如一缕不羁自由的风。   真有足下踏月腾云之感。   她眼底随着一跃而过的狼犬逐渐浮起某种惊异而绚烂的色彩来。   有那么一刻,脑中浮现起无数仅存于传说的仙兽。   比如食月的天狗,比如某位真君座下的神兽。   嬴舟根本还没用全速,他跨一步,小土狗就得用三四步来追,实在是被溜得可怜。   前者甚至能边跑边优哉游哉地回头看它追没追上,嘲讽之意满满。   “小废物。”他在唇边笑,“再快点!”   白色的狼犬在碧青河畔跑得大开大合。   没一会儿便有几条过路的野狗被其吸引,一并加入到这场狂奔里。   嬴舟游刃有余地吊着一群狗子,还时不时放点水,让它们能勉强跟上自己。   他两只长而垂软的耳朵不停在半空上下摇曳甩动,好看得宛如蝶翅一般。   小椿能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至少这一刻,在草地间放肆飞跃的嬴舟是切实快乐的,无忧无虑,畅快恣意。   她被这般气氛所影响,抄起怀里的藤球扔出去:“嬴舟!接着!”   狼犬抬眸望见,跑得正高兴呢,当下想也未想,一个起跳轻而易举地衔在嘴里,继而摇着尾巴欢快无比地朝她而来。   “哦!好厉害,一下就接到了。”   嬴舟叼着球行至小椿两步外,缓缓驻足,终于慢半晌地明白了什么,沉默地吐出球。   “……你果然是在羞辱我吧。”   小椿:“我不是……” 第44章 开封(十八) 你有没有感觉,嬴舟近来……   深秋之后, 白日的时光就更短了,难得照几回太阳,毛还没晒热乎, 头顶便打阴了。   嬴舟蜷缩在小院的花圃边午睡,他二表哥犹自锲而不舍地坐在石桌前磕橡果。   而今, 自己的鼻子帮不上忙,寻访开封城内常驻妖怪的事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搁置了, 松鼠精跟着无事可做,原本忙碌得像是打仗一样的小队伍,突然松懈下来, 还有些不太习惯。   寒冬来临之际, 梢头还盘旋着许多叽叽喳喳的鸟雀, 个头小, 翎羽普通, 也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间或就有一只大着胆子飞下树去,踩在那头毛发灰白而蓬松的狼犬背上,趁其不备啄走一撮细绒。   嬴舟皱眉支起头, 这小东西跑得快, 甫一感受到他的动作,先就叼着毛飞走了。   他困得睁不开眼皮,倦意上涌, 见状也懒得斤斤计较,拿尾巴一遮脸, 埋头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那鸟又贼心不死地来了。   许是有了前次的经验,它显得愈发游刃有余,不知是否为了拔这狼狗毛去搭窝, 低头就一口气薅了大把,气焰嚣张地踩在嬴舟腿子上,打算再揪点腱子肉的毛。   后者睡得着实太沉,等他隐约感觉到些许针扎的刺痛感时,自己后腿的毛已然被撸出了一块斑秃。   嬴舟龇着牙扭过头,张口就要去咬这只满嘴狗毛的鸟。   可惜这畜生体态小巧,他一口两口还真没逮灰鹦鹉时那么轻松。   嬴舟看一眼自己平白凹了个洞的大腿,愠恼地冲着树梢间蹦蹦跳跳的鸟雀们嚎一嗓子。   “有本事再下来!不要脸的……”   嘴里明明在骂,然而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   “汪——!”   嬴舟:“???”   嬴舟自己先惊了。   他震撼不已地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的所听所闻,一时连去和那帮聒噪的蠢鸟算账的心思也无,垂着脑袋又试了试嗓音。   “呜……呜……”   犬类的低咽声自喉头溢出,偶尔夹杂两句不甘心地吼叫。   不行,不行……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样?!   是妖力禁锢太久,还是……那个小姨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无人知晓康乔此人的妖法路数,莫非长久解不开变化之术,他便会越来越趋近于兽类,最终……变成一条货真价实的狼犬?   想到这里,嬴舟当即起了一背的冷汗。   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他得找法子……他得想办法!   少年顿时有点张皇失措,几步窜出后院,发了疯似的在温府内狂奔,手持托盘端茶水的三两婢女险些被他吓住,连连惊呼,悬而又悬地稳住杯盏。   嬴舟正跑入花园的月洞门内,迎面就撞见拿着糕饼走出凉亭的小椿。   后者满脸欢喜地唤道:“啊,嬴舟!来吃点心——”   小椿……   他步子刹在门外,却又不自觉地迟疑着往后退。   “你怎么啦?”察觉到他眉眼间六神无主,小椿举起糕点,倾身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嬴舟凝望着高处落下的视线,内心却充满抗拒。   不行,不能让她知道。   他不想对着小椿一阵犬吠,太丢脸。   幽微的自尊心狠扎着命脉,翼翼小心地维护他仅存的那一点尚未对外人道的情愫。   思及如此,嬴舟咬牙一扭头,一声不吭地又朝前跑去,拐过一道弯顷刻没了踪影。   “诶,嬴舟?”   门内的小椿满眼稀里糊涂。   他绕了好大的圈子跑回西厢,重久犹在堆积成山的橡果中剥着壳儿,冷不防看到自家精神不错的表弟,还打了声招呼:“唷,串门儿呢?”   对方半句没理,一股脑奔至橡子前,略略一打量,低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那酸涩的果实来。   “嗬。”重久被他这番举止愣住,难得见其积极一回,十分新鲜,“可以啊,也知道替哥哥分忧了。”   说着一巴掌拍在狗背上,深感欣慰地来回抚摸。   “冲你这份心意,哥改明儿一定好好给你指点指点功夫!”   嬴舟不大喜欢让他摸头,但此刻也顾不得挣开,只铆足了劲儿啃食野果,想能再度打开自己的嗅觉。   若不赶紧找到那位小姨,他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正在他拼命遮掩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并积极地帮着重久寻人的时候,这个月的十五日悄然来临。   万里晴空无风无云,蓝得过于纯粹。十五即望日,犹言“月圆之日”。   谁都未曾发现,嬴舟已经快有两三天没开口说话了。   小椿从厨房拎着热腾腾装满饭菜的食盒推门而入,一抬脚便踩到横尸在地滴溜打转的花瓶,险些没站稳。   屋内又是一片被拆迁过的狼藉之象,她叹了口气,把吃食搁在桌上。   两条狗一前一后追逐着往外跑,动静奇大,约莫是没刹住,砰得一声撞到了墙柱,他倒也不嫌疼。   小椿打了个手势招呼小土狗,“阿旺,你怎么又在家乱咬?”   幼犬哼哼唧唧地磨蹭到她跟前,表情却甚是委屈。   “诶——不许‘嘤’。”她叉腰摆出架势,“坐好,别想着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后者只能先听话地放下屁股,但坐不安稳,嘴巴一个劲儿地朝嬴舟的方向示意。   “不是都同你讲过了吗,我们如今借住在人家府上,你摔碎东西,可是要赔银钱的。”   狗崽急得直打响鼻,跺了跺腿,不住地拿视线去看嬴舟,一副想要解释的模样。   “别东张西望,专心一点。”   小椿捏着它的头转回来,“我还没讲完呢——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我们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给人家添麻烦,回头我怎么同温姑娘解释。”   它舌头都快打结了,吚吚呜呜半晌,忍不住还“汪”了一下。   小椿:“按老规矩,得减你一半的狗食。”   小土狗:“……”   它也太冤了!   狼犬吃饭时依然是安静斯文的姿态,小椿在桌边轻抚着他的毛,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我方才和温蕙去逛了虹桥,码头附近真的好热闹。你知道吗,原来这里的游湖还有花船呢,可以坐在上头听人唱曲儿、演杂剧、喝小酒。温姑娘带我去见识了一回,说是夜里的氛围更好……”   他用罢饭食,舔着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   “好玩是好玩啦,不过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小椿不再给他挠下颚了,反而颇为怅然地拿两手支着脸,“嗯……以前老想着等你变成了原身,给我舒舒服服地摸个够。”   “可这些天一个人出去吃喝玩乐,一个人在街上瞧新鲜玩意,没有你在旁边陪我说话了,反而挺冷清的……”   “嬴舟还是快些变回来吧。”   她趴在桌上,手指轻轻去戳他的爪子,“我还是想你陪我出去玩儿。”   狼犬蹲在对面帽椅里,专注地看她。   那些话音落入耳中,听着却朦朦胧胧的不真实,像罩了一层雾。嬴舟不大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便愈发定定地琢磨她吐字的口型。   但视线又被修长的口鼻遮住,就只能不住的歪头,再换了个方向歪头,企图看清她的模样。   小椿……   在说什么?   *   傍晚时起了一阵大风,虽不见霜雨,气温倒比往日凉了几分。   温蕙命人送来锦被、炭火与手炉,顺便带了些时令果梨给小椿尝尝鲜。   趁着仆婢们在屋内忙碌,她拥着手捂瞧廊下的两条狗子打架嬉戏,打得挺热闹,狼犬显然玩疯了,也就亏得狗崽子精力旺盛,被他贱兮兮地溜着跑,还傻呵呵的乐。   小椿捡了个雪梨在手,蓄力于指尖。   只听“喀咯”一声,就利落地将其切成了均匀的几瓣,一面递给温蕙吃,一面问说:“你有没有感觉,嬴舟近来的举止愈发像狗了。”   “他好久没搭理过我了。”   温蕙拿了一片梨,不以为意:“是吗?嗐,那狗妖不都这样么?天性使然啦。”   她摆摆手,觉得是她多心,“你看人家玩得多高兴。”   小椿捏着一颗葡萄,望向院中你追我赶的两条犬只,依然感到一种难以放下的隐忧。   “真的是天性使然么……”   未至戌时,秋黄的满月便已挂在了高空之中。   晦暗的云雾牵着几丝烟霾划过其间,很快就叫微风吹散了。   今夜的玉轮不知为何,似乎莫名大了不少,苍穹夜幕群星淡然,清辉却无端暴涨了一圈,皎洁得惊人,甚至比高门大户点着的羊角灯还要明亮。   嬴舟端坐在窗边,仰首望着远处的圆月,平日里老是不安分的尾巴此刻沉寂在身后,一动不动。   “嬴舟,嬴舟?”   “嬴舟你在吗?”   小椿屋里屋外地寻了半日,终于在角落的窗沿发现他,“唉,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吭声……”   然而狼犬一言不发,并不回应。   “嬴舟?”   她隐约感觉到一丝古怪,上前去抬手轻轻拍他的肩膀。   掌心触之便是滚烫如火。   小椿吓了一跳抽回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发烧了?”   与此同时的西厢小院内。   吃完了两百斤橡果的重久二表哥漫不经心地拆开了手边剩下的一粒,一口咬下去。   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忽然间,那对微尖的耳朵蓦地一立。   “哦!”   他惊喜得直接一蹦而起,“有了,有了!我终于吃到了!”   真是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   等了许久的气息总算窜入鼻中,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一把握住拳头,“这个味道……果然清晰!”   重久鼻翼扇动着嗅了嗅,“好近,百丈……不,五十丈,三十丈。等等,她难道在温家宅邸里?”   “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爆发出一声暴虐的狼嚎,伴随着无数雀鸟扑腾而起的动静。   他转头望向东小院的位置,就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光芒大炽之后又很快缩小,收于一线。   那地方,应当是厢房,小椿的住处。 第45章 开封(十九) 再不醒过来会被人杀掉的……   “怎么了?什么声音?”   “出什么事情了?”   温府内的下人纷纷走出门, 仰首在空中四顾,一脸迷惘地交头接耳,“你们方才有看见吗?”   “好大一片光!”   “那是什么?”   “莫不是神仙显迹了!?”   东西厢房的两个院子, 因有温蕙的吩咐,仆婢们除了必要的打扫、摆饭, 平日几乎不涉足。   此刻,小椿所住的房间窗户大破, 一道撕裂的痕迹蛛网般蔓延至四周的墙壁,断裂的窗棂横斜在墙根,里外各剩一半。   她从屋内跑出来, 往高处望去。   惨白诡秘的盈月发出透心凉的冷光, 月下, 两丈余长的灰白狼犬浮于半空, 他身体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小巧无害, 反而健硕挺拔,甚至比小椿在白於山初见他时还要高大。   “嬴舟?”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人与兽类不同,单从五官眼目, 很难分辨出一头走兽当下的喜怒哀乐。   悬在夜幕间的大妖轻张嘴, 鲜红的舌上隐有唾液流出,他那双眼瞳里淬着火,火光倏忽一闪, 下一瞬,整个狗就冲小椿咆哮而来。   “当——”   尖锐的犬牙顷刻给白栎壳嘣了个脆响。   独属于妖兽的血盆大口骤然张开在她面前, 隔着透明的护盾,狰狞的牙与腥红的舌头都过分清晰,有那么半瞬,小椿甚至生出一种行将被咬碎的错觉。   然而嬴舟的兽化再厉害, 毕竟破不开这层足以抵挡天雷的防御术。   他好似失了智,饶是毫无成效,仍然不管不顾地一气疯咬。   “哐哐”的撞击打铁似的连声而起,伴随着咽喉里,某种野兽发怒时才会有低吼。   “嬴舟!你清醒一点啊你!”   小椿虽不担心自己的护罩会被攻破,却有些担心他的牙口。   后者杀气腾腾地发了半刻的狂,也就是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劲流自斜里疾射而出,正中他的小腹,径直将狼犬打至数丈之外。   人和狗都还未及回头看,一个清雅微冷,犹缺少人情味的女音便空灵地自背后漫过来。   “想不到你还能追至此地。”   “看样子,前日给你的教训大概是不够深。”   小椿侧目往后投去眼光,黑洞洞的垂花门下,草木斑驳的阴影里,女子的身姿一点一点随着其不慌不忙的步伐略见雏形。   简洁整齐的妇人发髻,素而不凡的袄裙利落温婉,她端庄斐绝地往那儿一站,举手投足都透出清贵大方的气质。   这位,这位莫非……   小椿尚在出神,冷不防一个大喇喇的嗓门欢快地由远及近。   “姑——妈——”   尾音正在路上奔跑,对方魁梧壮硕的躯体却已然出现在了月夜之中。   重久双手拎着他的大砍刀,满脸写着高兴,一对狼眼跳跃起兴奋的光,全力朝地面的女子劈下去。   疾驰的风把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但见刀刃势不可挡地砸上那人面门,距离皮肉仅半步之远,她的眉目竟纹丝不动,仅轻描淡写地一掀袖摆,像是扇了个不痛不痒的耳光。   接着,极大的气流平地席卷,重久整个人就好似让弹弓弹出去的石子,笔直地砸折了一节树枝,掀翻了一盏木灯,最后给歪脖子黄角树一挡,才可算停下来。   女子见状,目色细微地溢出些许不悦,约莫嫌他个儿大损坏了物件。   小椿:“……”   这武力差距也太悬殊了!   二表哥抬手抹了抹唇角,神情带着欣赏之意,“不愧是小姑妈,在人族相夫教子多年,妖力依旧如此了得。”   “侄儿输得心服口服。”   小椿忍不住狠狠地皱眉头。   敢情此前攻击嬴舟还不是一时兴起,你们狼族久别重逢的礼仪就是要先昏天黑地地对砍一通吗?   重久显然没打过瘾,抄起长刀作势再发作,谁知半途一张狼嘴呼啸而至,敌我不分地迎头咬来。   他身子轻飘飘地躲开,不由“啧”地龇嘴:“嚯,这臭小子……”   嬴舟在地面刹住脚灵巧地一转,紧追不舍。   康乔目前无心与之叙旧:“别的事等会儿再说,先张结界!”   “好嘞——”   他一声应下,四四方方的屏障倒扣着就地而落。   东厢房外的仆役们还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妖气凝成的大网便铺天罩下。   此时若有一两个好奇心重的,想偷摸进来一探究竟,大约也只能看见空无一人的障眼法。   料想之后将有一场恶战,小椿当机立断,给不慎卷入其中的温蕙套上护盾,严肃叮嘱:“他们放了结界,出不去了——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暂且躲着!放心,不会有事的。”   女孩子因方才嬴舟暴虐的攻击,骇得瘫倒在地。   她张了张口半晌无言以对,似乎真是给吓懵了,目光只颤巍巍地落在一旁衣着考究的妇人身上。   嬴舟狼族的小姨……居然是,是她后娘?   **   “姑妈!他小子这是什么情况?”   重久被一路追着跑,背后的大狼狗除了偶尔张嘴咬他,还时不时要放两团火,到底是灰狼与细犬族的完美结合,狂暴起来真有几分棘手。   “走火入魔了吗?”他躲开一记锋芒毕露的犬牙,朝康乔嚷道。   “不太像。”   她结印在指尖,往嬴舟的四肢放出六节莹白透光的锁链,而后猛地收紧。   白狼犬显然给箍得难受,反抗着低鸣呻/吟。   小椿无措地晾着两手,瞧得直心疼,“能不能轻一点,轻一点……”   声音刚落,嬴舟便奋力挣开了链子,当头冲重久咬去,后者烦不胜烦地翻起个筋斗绕着院子上空逃窜,还不忘扭头抱怨她:“你到底帮谁的?!”   “话说回来他怎么只追着我跑啊!”   臭小子果然对自己怀恨在心!   挣断成无数碎片的锁链自空中悠悠坠下,康乔伸手接过一条来,垂目深锁眉心,“倒像是身体承载不住过多的妖力,为其所噬……”   她轻轻疑惑,“这术法我用过多回,还是头一次碰见如此意外之况。”   “怎么连你也不明白!那不是你自创的妖术吗?”   重久的刀刃和嬴舟的尖牙硬碰硬,他不敢真伤到他,然而四下场地小,又施展不开,打得实在憋屈。   康乔略一沉吟,不答反问:“这人是什么来历?”   “你不知道?”他一刀隔开狼嘴,趁机喘口气,“六姑姑的儿子啊,养在炎山的那个。”   “哦。”   小椿听得对方悠长地拖着尾音,颔了颔首,“那个狗杂种。”   重久:“对对对,就是他。”   小椿:“……”   康乔终于感觉到事情有些难办,神色凝重地一沉,“如果是他,便不奇怪了。”   她自语道,“异族结合而生的妖,其妖力原就高于寻常的妖胎子,平日深埋于体内。我将他幻化为普通犬只的大小,自然承受不住本身的灵力,而今夜又是满月……也难怪会失控。”   若是以往,这种小把戏,过个十来天便会失效。   “什么?”   重久在高处忙着打狗,耳朵倒是挺灵,不可思议地问,“你的意思,这小子比我的妖力还高?”   康乔无暇搭理这番废话,试着将自己的术解开。   一道枷锁在狼犬周遭噌然显形,继而“砰”地应声碎裂。   尽管幻术已破,但嬴舟仍旧没有要变回人形的迹象,分明是失智太深,意识游离在外,无法归位。   她定定注视着龇牙咧嘴的狼犬,“受自身反噬虽不至于引来天雷,可若长久无法恢复,最终也同样会入魔。”   妖化后的嬴舟无论从体格或是速度,都比人形态提升了数倍,重久应付得甚是吃力,“那现在怎么办?怎么把他给变回来啊?”   “方法不难。”康乔一抬下巴,“丧失人智的妖,只要不是吃过人肉的邪祟,由血脉至亲呼唤其名字,便能苏醒。”   小椿和重久闻言,皆是一喜。   “哦!这简单哪!”二表哥横刀一划,冲着面前凌空飞奔而至的大狼犬自信满满地张开双臂,“到二哥怀里来吧,小狗子。”   他深吸一口气唤道:   “嬴——舟——!”   两个字音随着夜风送出去,卷起枯叶不紧不慢地流转。   四周静默须臾。   预想中的妖术变幻并未出现,视线里的狼犬甚至跑得更快了!   重久十分受挫地惊愕道:“怎、怎么会……”   眼看嬴舟行将撞上来,他连忙险险地躲闪,悬在半空疑惑不解:“为什么没反应!”   小椿在底下控诉:“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吗?!”   他闻言,当即也不敢再玩笑,老老实实地扯着嗓子喊:“嬴舟!”   “我是你二表哥啊嬴舟!”   “嬴舟!”   “嬴舟!!”   “嬴,舟!!!”   他一面跑一面扭头唤,像个给狗追得屁滚尿流的人族孩童。   可嬴舟没动静就是没动静,依旧疯得人畜不分。   “姑妈!”重久只好向外求援,“要么你叫他两声,这小子八成打心底里仇视我!”   康乔目光跟着两人辗转,将此情此景看入眼中,若有所思地沉吟,“或许……因为是表亲的关系,所以算不上血缘至亲?”   “他还分得这么细?”   重久瞠目结舌。   问题是,嬴舟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这时候了,自己上哪儿给他找血缘至亲去?   就在此时,灰白的狼犬双目近乎充血,他在原地里兀自难受地嘶吟半晌,躯体竟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倍。   “他、他还在长?”重久犹自诧异,只听得暴躁的狼嚎冲天而起。   好似为他声音所引,头顶上方无数流火旋聚成一团巨大的,充盈着烈焰的圆盘。   黑而腥红的漩涡之内,落出的焰火流星一般纷纷而坠,火苗燎过,无处不是暴涨的燃烧。   “嬴舟!”   罩住结界的这片区域本就不大,很快,弥漫的浓烟已然烧出了一方滚烫的火海。   小椿隔着浓雾叫他。   高处的狼犬充耳不闻,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逐于重久身后。   他现在的瞳孔充着血,看上去更像一头魔化的妖兽了,利爪锋利尖长,连灰白的毛上也覆盖了一层妖冶的朱红。   活似那日在白於山出现的魔物。   嬴舟龇起獠牙,对准重久的脖颈张口欲咬,利齿的寒光乍然闪烁,面前竟猝不及防升起一支削尖的木刺,横在两者之间。   那倒刺来得并不凶猛,仅有一根,好似教训惹事的小猫狗那样,是个兜着劲的,近乎“温柔”的警醒。   狼犬踉跄着退了退,此刻才恍惚听得另一人唤他。   “嬴舟!”   燃着烈火的瞳眸随之迷茫地转向地面。   从高处俯望院中,站在那里的人模糊且渺小,可他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她是仰着头的,神情锋利清明。   那不甚明朗的轮廓间,有一道认真的视线坚如磐石地打过来,无比清晰的落在身上。   被火星萦绕着的狼犬沉默的与之对视良久,随即他突然不再攻击重久,转而扭过脖颈,用力地撞击结界的四壁,眉眼中隐有挣扎之色。   康乔厉声道:“他想要出去!”   避人耳目的屏障到底不是无坚不摧,哪里经得起这样祸害,加之重久又不擅妖术,很快便崩出了几道裂纹。   康乔交指结了一个“山”字印,但听得“咚咚咚”三连巨响,结界外围登时落下数层牢笼,加固得密不透风。   据说狼的头骨是所有生灵中最坚硬之物,因而没了神智的嬴舟才会垂首反反复复地以头冲墙。   但再坚硬,骨头终究是骨头,而非铜铁。   小椿吃力地昂起脖颈,目之所及里,狼犬额上的毛在他不知痛楚的狠烈碰撞之下逐渐渗出殷红,触目惊心地铺开一片朱色。   她不自觉地颦了颦眉,身形未动,脚下的根茎却迅速生长,长出一根粗壮的树枝,一路将她托到高处。   少女修长白皙的手指往前一伸,萤绿的流光便极轻柔地抚上白狼受伤的前额,细腻地治愈那处裂开的血口。   而余下的嫩芽,则不知不觉缠上其四肢关节,企图安抚后者暴躁的情绪。   还未等枝叶深入,觉察到异样的嬴舟瞬间狂躁地嘶吼出声,不由分说地抖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流光,固执地朝她咆哮。   正施术的小椿被骤然弹开,怔忡而担忧地收回手。   “嬴舟……”   狼犬毫无安定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暴虐,他淬火的眼眸冷冷盯着她,像是连最后仅剩的理智也荡然无存,发足狂奔而来。   “不行,他没意识了!”   康乔微一抿唇。   必须将人控制住,再不济也要把他困于此地。   否则局势一旦失控,恐怕……就保不住对方的命了。   这般状况下的嬴舟如若放出去,必然会伤到人族,届时即便她不出手,“天”也不会善罢甘休。   大概是叫那几根藤激怒,白狼一个掉转,对着小椿张牙舞爪地一气疯咬。   她隔着白栎壳看他,前几日那只细犬纯粹的黑瞳在其眼中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满满的都是躁动不安的绯红。   “嬴舟!”小椿抚上透明的盾壳,在护罩之内拼命叫他,“嬴舟你看看我啊,我是小椿!”   碰撞的动静哐当响在耳畔,牵起些许颤抖。   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咬咬牙,奋力大声道:“你再不醒过来会被人杀掉的!”   忽的一瞬,小椿想起那天他匆忙跑来找自己,欲言又止,又仓皇而逃。   兴许那个时候,嬴舟就有什么话想告诉她。   可惜她没有仔细问,连此后也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嬴舟的变化并非旦夕之间,他分明都这么久没与她说话了。   眼前的狼犬瞪着充红的双眸,兽性驱使下的五官凶险毕露,企图用力咬碎她身侧的护甲。   康乔在旁高声吩咐:“小姑娘,往旁边站一些——重久,准备上狼牙!”   那边的人一答应,两人同时摸入怀中。   北号山的狼牙能够封住同族经脉,彻底断其灵气根源,每头狼人手只一颗,是出生后换下的第一枚乳牙。   此物本用以惩罚族中大奸大恶之人,一旦驱动对妖力损伤极大,后患无穷,在外面通常是不轻易祭出的。   被白栎壳弹开的狼犬在半空吃痛地划出一段距离,而后又浑不在意地抖抖毛,卷土重来。   “嬴舟……”   小椿余光扫过一左一右掐诀念咒的两只狼妖,再望向正面朝自己飞奔的白色巨兽。   她眼底里挣扎着动摇了片刻,随即,那神色陡然锐利起来,凛冽地闪着沉寂的光。   在嬴舟下一道攻势来临前,小椿毫无征兆地,收起了全身所有的护盾。   脆弱的树精之体乍然暴露在燎原般的烟火当中,满含腥气的狼口随之呼啸而至,裹挟着暴戾的劲风猛地落下。   “喀呲”一声。   锋利的犬牙毫无悬念地没入她后颈的肌肤之间。 第46章 开封(二十) 我咬到她了…………   白栎树凝成的盾壳, 号称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锐不可破。   一直以来小椿的防御术都足够完美,甚至给人造成一种, 她本身就无坚不摧的错觉。   但实际上没了白栎壳的树精相当脆弱。   便好比剥开了树皮的根茎,细嫩得迎风可折。   嬴舟那一口咬下去, 犬齿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后背,大团润泽的湿意很快透过轻薄的纱绢外袍晕染开来。   在场众人皆看得真切, 重久显然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倒是躲在墙角的温蕙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小椿!”   树妖的血与寻常兽类不同,更类似于汁液那般清亮无色, 远远瞧着就好像她只是被人泼了满背的水, 并不如腥红的血色令人惊心。   这是小椿得人身数百年以来, 头一次清晰地, 感受到源自利器划破皮肉的痛苦。   远比想象中要难受得多。   不过, 又十分新奇。   她伸出手去,忽然安抚似的在嬴舟毛茸茸的狼嘴上轻轻拍了拍。   狼犬的牙便颤抖地僵持在那里,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不敢再寸进分毫。   树汁甘甜的味道从舌尖细细密密地窜入识海。   嬴舟那双充红的狼目无端瞪得极大, 意志与本能的交战使得整张脸面目可憎,额间是深重皱起的皮肉。   他混乱的思绪中多出了一份茫茫然的念头。   我咬了小椿。   我咬到她了……   那只手极轻柔地抚着他的毛发,耳边隐约还听到什么絮絮叨叨的声音, 甚是渺茫,甚是朦胧。   过了好一会儿, 嬴舟才听清是小椿在低语。   低得像凑在他耳畔说话一样。   只来回车轱辘般地重复道:“没事没事,我不疼的。”   “没事,没事啊……”   血气显而易见地从其瞳孔中消散褪去,烈火灼灼的眼眸遮蔽了锋芒, 隐约变得有几分清澈无害。   白栎树的茎叶便是在此刻见缝插针地悄然钻进他关节里,顺着经脉与流淌的血液缓缓送入全身,在他体内发出萤绿的光。   而后生根,抽芽,结果。   重久惊愣地盯着半空中相拥的一人一犬,听那狼牙的齿缝内艰难地溢出一点声响来。   “……小……小椿……”   就在下一刻,莹白的光炽烈耀目,从巨大的狼犬身上由内向外地透出,包裹得仅剩一团充斥着光华的轮廓,再从尾部开始,如蝶翼细碎的鳞粉寸寸风化吹散……最终幻作少年瘦削高挑的模样。   他半裸着上身,两手用力抱住小椿,缩小的獠牙到此时才从其咽喉处轻轻地松开来,牵起一缕粘稠的银丝,说不清是她的血液还是别的什么。   嬴舟散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埋首在她纤细的后颈间,用唇小心翼翼地触碰深凹下去的牙印,嗓音轻到几乎难以捕捉:   “小椿……”   “……小椿对不起。”   后者还未及回应,只觉一股沉重的力道山一样覆下来,她没支撑住,“唔哇”一吓,径直被嬴舟带得从树枝上坠落,摔在大片堆叠的枯叶上。   骤然的狂暴似乎消耗了太多的精神与妖力,他换回人身后便昏睡过去,整个人半压着小椿,双目沉沉,不省人事。   那半截衣衫许是让火烧光了,此刻正大喇喇地露着后背,而胳膊还不依不饶地抱着人家姑娘。   重久在高处见得这副情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觉得丢脸,抬手捂住面孔,语气复杂叹了一声。   “唉。”   *   下半夜,小椿那已经被砸打烧得四面漏风的厢房内。   嬴舟垂着脑袋坐在床边,任由重久给他疗伤。   “只断了两根骨头,算是不错了,要知道你可足足撞了半盏茶的墙,头颅没裂开都是走运的。”   他拿纱布一圈一圈厚实地包扎好,左右端详完毕非常满意,在嬴舟后脑勺上一拍。   “行了,大功告成!”   “嘶——”   后者给他没轻没重地拍到伤处,揉着头,斜眼怨愤地瞪了一下。   康乔站在床边,见他目光清明,料想神智应无大碍。   “经此一役,你的妖力损之过半,今后恐怕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   嬴舟闻言老实地点头,“我知道了。”   许是看他听话,康乔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说到底,今日之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往后我会助你修炼,争取能提早养回精气神。”   “嗯。”他仍是颔首,“多谢小姨。”   她不动声色地一抬下巴,权当矜持地回礼了,继而又转向一旁。   小椿在温蕙的陪同之下正从外间进来。   康乔作势问说:“你呢?可要我替你治治伤?”   “啊……”闻得此言,她倒先意外了一下,忙笑着摆手,“我不用,皮外伤我一向自愈得很快,早就不疼了。”   “小椿。”   嬴舟一见到她,当即不管不顾地翻身下床,也不在乎光脚与否,几步上前来猛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抱住。   这动作大概突然得略显粗鲁,小椿竟没站稳地往后歪了一步。   他抱住了,却什么也不说。好像非得把她圈在自己臂弯间才能有某种踏实感一样,心绪莫名的安定。   背后的重久看得直头疼,摁着眉心不住揉捏;他小姨倒是处变不惊地挑了一边眉,表情饶有兴味;待字闺中的温蕙则感受到礼节教养的敲打,颇为规矩地替自己遮住眼睛。   小椿矮了嬴舟大半个头,鼻尖抵在他锁骨处,呼吸有几分吃力。   她不解地睁着一双眼眨了片晌,“嬴舟?”   手挂在胸前无处安放,于是便绕到他后背去,顺毛似的抚了抚。   “……怎么了?”   “嗯……没什么。”少年终于松开了力道,自己先不自在起来,别了两下脸,没敢正视她。   “我就想、就想抱你一下。”   小椿听完倒也不介怀,眼角弯上了一点弧度,手指在他发丝间胡乱揉了几把。   “唉呀,我真的都好啦,不要担心嘛。我这些术法,打人不行,治伤还是没问题的。”   嬴舟垂眸认真地端详她讲话的样子,这才跟着牵起嘴角,顺从地一点头。   “既然伤势好了。”康乔开了口,经过他二人身侧,“人也抱够了。”   后半句显然是对着嬴舟说的。   她视线一收,望着小椿:“你是树精对吧?随我过来。”   “趁天亮尚有几个时辰,院子和厢房的重建还有得忙。”   康乔与温蕙擦肩而过,她虽目不斜视,少女却神情异样地紧紧抿住嘴唇。   让太阳真火焚烧后的地皮要复原并非易事,可这小院的结界总不能永远不解开,嬴舟破坏得着实太严重,倘若叫府内仆役见得这副光景,很难找理由搪塞。   好在,狼族的这位小姨妈当真是术法精通,小椿经她指点,知道要如何修复草根地皮,如何寻找木材中的纤维重塑屋宇,烧死的草木倒是好说,喝她几口汁液就可重获新生。   至于别的打斗痕迹,便尽数由康乔处理。   两人干活儿时各忙各的,极少有言语上的交谈。   小椿对着院中的枯木施术,偶尔会侧过几许余光……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小姨给她的感觉怪怪的。   却又不很能讲明白。   直到黎明时分,晨曦初绽,满地的疮痍才勉强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什么?!”   小椿一个怔愣,坐在温蕙对面,“你说,嬴舟的小姨,是你后娘?!”   后者趴在桌上,五官纠结地狠狠点头,“千真万确,我自己的娘难道还会不认得吗?”   她震惊地看了看她,又回眸瞧了瞧嬴舟,眼光在二者之间来回流转,深感这亲眷关系之混乱。   “这么说……你们还是远亲?”   “那是‘后娘’。”嬴舟从她进门起就一直在角落里闷着,此刻才终于出声,“她爹娶的续弦,哪里来的远亲,八竿子打不着的。”   小椿掰着指头兀自琢磨琢磨,若有所思地感叹,“哦……”   温蕙偷窥一眼门外,未见得康乔的踪影,这才压低嗓音道:“我亲娘在生我时大出血过世,没隔半年后娘就进了门。那会儿左近的邻里都说她年轻貌美,难怪过去这么多年,一点也不见老。”   试问一只妖怪又怎么会变老呢?   他们大多有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寿命,人界待上个几十年,恐怕也就只当寻常人在外玩耍个一年半载罢了。   真是想不到,从小听到大的志怪故事,有一日也会落在自己身边。   小椿在单薄的五指间勉强理清了这层关系,恍然悟道:“原来重大哥所讲的,那个人族男子就是你……”   “不对。”嬴舟忽的打断,手点着桌角摇头,“时间对不上。她爹的年纪,往大了算也才四十出头,小姨离山至今却有六七十年了。”   除非是再嫁……   可问题在于……为何会是续弦?   依照狼族此生只钟情一人的特性,作为正统血脉的灰狼妖,恐怕不会甘心去给人当填房。   他小姨,像是这般为情所困的人么?   那边的温蕙全然没心思在意个中细节,只捧起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惊诧道:“天哪,我的后娘居然是只大妖怪!”   “我同她相处十几年了,半分也没发觉……这是真的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嬴舟:“……”   她看上去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椿单手撑脸,另一手把弄着茶杯滴溜转,神色带着思索,语气犹豫,“你后娘……”   “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眉眼很像,五官也很像,就是气场不太相同。”   “谁?”   嬴舟开口问过后,又怀疑,“你除了白玉京,竟还有别的认识的人?”   “那只鬼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之前不是和你讲过吗?你看不见的鬼。”   话刚说完,门外一个声音便清清冷冷地落进来。   “她在什么地方?”   康乔身形笔直地迈步而入,她出现的瞬间,满屋子立马鸦雀无声。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约莫是见到小椿面露不解,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那个鬼。”   小椿回过神哦了一下,“就在开封城里。”   康乔略一颔首,“带我去见她。”   “可她好像,夜里才会出来……”   “好。”对方从谏如流地点头,“那就夜里再去。” 第47章 开封(廿一) [改错字]没了我,你同……   困于夜幕后的开封城, 是一半繁华一半幽寂。   繁华的有妓馆夜市,数不清的歌舞升平,幽寂的有深邃肮脏的民巷, 野猫也懒得从沟渠流满浑浊的石板小径上走过。   小椿其实压根不知道要如何寻找那个居无定所的游魂,印象中似乎每回都是她来看自己, 隔着一片天唤着她的名字,飘悠悠地就过来了。   但说不清为什么, 潜意识中小椿觉得她应该不会身处闹市。   好像几回见面,游魂皆在荒凉安静之处。   一行人跟着她,在那日追踪松鼠精途中初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啊。”   小椿忽然在前面停住脚, 耳朵微微一倾, “有歌声。”   “歌声?”重久狐疑地皱起眉头, “哪儿有歌声?”   狼族的听力向来不错, 何况是这般清幽的环境当中, 但他全神贯注,还是什么动静都未曾捕捉到。   嬴舟猜想他们既然看不见,八成也听不见, 于是并没多问。   那嗓音空灵且带着点低哑。   小椿寻声跑了两步。   轻盈飘逸的女鬼依然高坐在檐牙翘角之地, 青绿的衣衫单薄朦胧,长长地垂于脚边,像檀香燃起的青烟之末。   甫一瞧见她出现, 游魂就先欣喜地展眉,一跃而下。   “小椿, 你来找我玩啦——”   然而等她飘近时,看清其背后站着的人,魂魄一样的女子便乍然刹在半道,若有似无地将自己挂于空中。   她的表情倒算不上多惊讶, 只小小地怔了一下眼,旋即瞥向康乔,是似而非地笑起来。   这笑容不是因为欢喜,但也并非作假,更带了许多复杂难喻的情绪。   小椿站在两个人中间,仔仔细细地左右观察。   发现何止像……几乎一模一样——不对,根本就是同一张脸!   狼小姨莫非有个双生的姐妹?   康乔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水波不兴的神情,将一只手轻伸出去,意味不明地说一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回来么?”   “为什么要回来?”   半空中的游魂悠闲自在地旋身飘动,“昔年你丢掉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我回来呢?”   “还是说……”   她笑得轻倩,“你已经想通了?”   言罢,魂魄灵动地转悠到康乔面前,亲亲热热地用手一抚她的脸颊,“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小椿听得她二人这番哑谜,不知所谓的一头雾水。   而在场的旁人更瞧不见游魂的存在,只能看康乔独自对着空气交谈。   “什么想通了?”小椿仰头问她,“你不是鬼吗?”   “我啊……”   游魂流到她这边来,两手轻搭着女孩子的肩,玩得分外起劲,“我是她的一抹意识哦。”   小椿:“意识?”   女鬼笑得咯咯一串铃音作响,手肘撑在小椿头顶,漫不经心却带了几分嘲讽地望着不远处的康乔。   “很多年前呢,她为了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把我抽离体内,扔掉,不要了。”   说出话后,她就一直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眉目与双眸,企图将其所有的反应一个不落的收入眼底。   但很可惜,康乔的神态从始至终岿然不动。   “什、什么……?”   小椿听得愈发迷蒙,“为什么与心上人在一处,就一定要将你抛开?”   “小椿,你这就不明白了。”游魂辗转到她眼前去,“人族与妖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百余载才到成年,待挡过天劫,又能再活五百年。三百岁的妖还是个涉世未久的年轻姑娘,好比人间那些二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可是三百七十,乃至四百岁的妖仍旧是活力无限元气充沛的精怪,但五六十的人族,却已然踏入暮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   “然后呢?”小椿茫然地摇摇头,“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   游魂闻言转过身来,像个好相与的长辈,极宠溺地冲她一笑,“因为心境不同了呀。”   “人在最年轻的时光相知相爱,那一时一瞬是天作之合,志趣相投。可一晃过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她还是个开朗跳脱的姑娘,对方却沉进了中年人的岁月里。”   小椿不明其意:“但你们是一起生活的,不是吗?他的性子会沉淀,你难道不会吗?”   话音落下,康乔终于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迈前一步,接着另一个自己的言语解释:“人族短寿,几乎每十年人生便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遭遇或是变化。”   康乔的视线穿过小椿,穿过游魂,停留于茫无边际的黑夜与星光。   她声音空茫:“他们会在短短四五年中完成成家立业的大事,又会在七八年、十来年里经历至亲过世,子女降生,甚至体格渐弱,缠绵病榻。会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变成稳重世故的男人。   “因为人生苦短,所以他们的一切都很快,太快了……”   普通的妖要花上百年去体会领悟的事情,人族只需一年、两年。   这样的速度,是她无论如何追赶,也望尘莫及的。   因此,康乔很难与之感同身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日渐成熟,日渐沉稳持重。   仿佛自己犹在原地,而那人已前行到了她看不清背影的远方。   “我无法和他一同变老,一同成长衰亡。随着日子渐久,相处时的别扭,几乎快与父女无异。”   而这莫大的鸿沟究竟要如何填补,她向来骄傲,生平从未服输过,便试图用妖法去补救。   “于是,我想到了剥离自己的个性。”   她无比冷静地微抬下颌,“既然没办法让飞扬跳脱的我稳重下来,那么索性,就不要这个我了。”   听到此处,旁边的重久与嬴舟皆是不露声色地一怔。   前者若有所思地摸着耳根喃喃道:“怪不得这回见姑妈,总感觉她性格变了许多,原来是这样啊……”   而后者则悄悄地在心里喟叹,佩服她能对自己狠心至此。   夜空中的游魂闻言却只是盯着她笑,笑意未达眼底,虚虚浮在面上。   康乔不愧是狼族擅使妖术的大能,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她但凡想得到,就当真能做出来。   借满月星辰之力,在某个月华大盛,群星寥落的夜晚,她宛如抽筋剥骨,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自身的一部分意识。   “所以。”小椿看向萦绕在侧的另一个康乔,“她便是当年被你抽离的那个‘个性’?”   “不错。”   对方承认得坦荡。   “彼时,我本欲将她暂且收入囊中,日后再作打算,只是没料想……”   “没料想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你信手拈起,随意取舍的玩意儿。”游魂话音轻轻巧巧,似乎永远带笑,“我干嘛要听你摆布呢?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了,就想瞧你求着我回来的样子。”   小椿见她拿话不住呛康乔,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一个游魂才更接近昔年狼族那位小姨的性格。   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大胆又不计后果。   “那么——”   她飘到康乔眼前,故意歪头打量,“没了我,你同你的夫君相处得还融洽吗?”   衣着内敛的妇人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静静与之对视。   她的情绪里缺少温度,看人的时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庄重得体,肃穆大方的姿态。   这就是当初她所求的端庄稳重。   她得到了,那满足了吗?   他们之间就真如寻常人族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   游魂的双目咄咄逼人,透着凛冽的尖锐。   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单从其眼眸里,实难读出多余的东西。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缀在队伍尾端的温蕙怯怯地开了口。   “……娘、娘。”她大约还没找到更好的称呼,“他们说的那个,那个人,是我的……”   听得这个声音,康乔那道锋芒毕露的视线从游魂的瞳孔中挪开,无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几分无奈,偏头回应。   “是你祖父。”   什么?!   重久的耳朵双双直立,简直不敢相信。   可算算年岁……似乎也并无不妥。   果然人与妖相差的这辈分,拿到明面上来比较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蕙张着嘴,显然没从此中复杂的因果里理出头绪来。   小椿只能帮她问:“……若是祖父,为何又要嫁给她爹做填房呢?”   “因为年纪不相当啊。”   游魂先一步出声,“他们一个是日趋衰微的人族,一个是寿数悠长的妖怪,时间一久,周遭的亲眷就不起疑吗?”   温礼只能不停地请愿上书,辗转于地方的各类职务,他们不断地更换住处,换邻里,换名姓。   而康乔的身份也一再改变。   从正妻,到之后声称亡故,继而再续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   但随着年纪越长,年轻貌美的婢女也会惹人非议,她便选择嫁入温家小辈做填房,凭借晚辈尽孝的由头照顾自己的“公公”。   “人族与妖极难诞下子嗣,我们没有孩子。”   她淡淡道,“你父亲是过继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个老一辈认识我的亲朋故交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们一贯深居简出,不常走动,因而许多族中人并未起疑。”   温蕙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讷然问,“这么说,我爹他是知道的……”   “对,他知道。”   康乔半分没有东窗事发的慌张,冷静得几乎从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   “不过你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便会结束了。”   她一时没能听懂:“什、什么意思……”   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释。   重久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说,你祖父大限将至。”   “等他一去,咱小姑妈自然而然也就告别人间,回山当妖怪了。”   康乔对此不置可否,只别过脸,凝视着长街晦暗的青石板道。   幽邃的清辉一路照到民巷的尽头,再往上,是满月后半缺的华光。   她想,温礼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   远离血缘亲眷,自断前程,不得子嗣……   “你后悔了?”   游魂见缝插针地飘到她眼底,细细地琢磨她的反应。   “陪一个老头过了几十年,值得么?”   “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后半程,就很快乐吗?”   康乔照旧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   等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快要离开开封了。”   “你若再不回来,往后,也没机会回来了。”   游魂静止在她对面咫尺的距离。   两个同出一体的人,别无二致的脸,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四目而视。   过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饶是没等到回答,她眸中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好。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来看——”   说着,她埋头一窜,整个钻入康乔身体当中。   那一瞬间。   迎着飞驰的经年与陌生的未来,岁月在耳边嘈嘈切切,浓墨重彩的青年时光和消磨殆尽的年迈光阴呼啸着划过面庞。   她站在康乔的识海中,凝望着被她剥离,未曾参与过的那二十载年月。   看着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和形容苍老的男人,听着四周落针可闻的寂静,满院鸦雀无声。   春秋一日一月的过去。   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颜如新。   一个坐于日光洒照之处,一个身在阴影暗淡之间。   像是两道永远无法同步的时光。   她沉默地收敛了笑意,仰头环视这片昏暗的意识,语焉不详地轻叹,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在对她说:   “你啊……”   然后又戛然而止。 第48章 开封(廿二)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   回到温府后, 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 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   仅此而已了。   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 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 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   “小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 “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 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 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说完, 把枝条一呸, 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 多住几天不打紧。”   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 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   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 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   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 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小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   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   “还没休息?”   “快了。”她说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   小椿兴冲冲地把手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   “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   末了,又拿视线小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啊……”   小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   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   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说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   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   “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   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挥手赶了几回,这小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   小椿伸手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   “诶,不要乱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说了句“等一下”。   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   小椿脑袋里一炸。   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   “……是挺甜的。”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叫北风一激,冰冰凉凉的水星子稍纵即逝,随之便被凭空生出的微热所替代。   “那、那当然。”   小椿口中磕巴着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么甜吗?   本想沾一点来尝尝,可惜伤处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时半刻也没有汁水外淌,略感遗憾。   她指尖往肩头轻描淡写地一拂,草木里引出的水珠迅速将那枚牙印堵上,跳跃的萤火倏忽暗闪便恢复如初。   开封城一入冬风就多起来,干冷萧飒,吹到此时才停,头顶的光倒是莫名阴沉了不少。   小椿本欲请他进来坐会儿,一侧身望见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顺着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么?”   “没月亮了。”   她从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脑袋,苍穹星河为一片层云掩盖,大约是刚刚的风带过来的。而月华就在那云雾之后乍明乍暗。   “你在晒树苗?”嬴舟明白过来。   “是啊。”   他想了想,说道:“我带你换个地方,月光会更好些。”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处生着苔藓,夜深露重,脚下还有些湿滑。   嬴舟将幼苗的盆儿搁在一旁放稳,随即又递出手去牵她。   “小心一点。”   屋顶的瓦片蒙着细细密密的露珠,刚巧那浓重的云团挪出小半个空隙,漏下濯濯如残雪似的银辉,照得满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洁的月色下轻柔极了,两臂拢着双膝,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开口:   “小椿。”   对方刚将两条腿伸直了放好,随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顿,窥着她的侧脸,“为什么要把白栎壳收了?”   乍然直面这个问题,后者显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撑着胳膊仔细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来吧。”   小椿言罢,跟着缓缓颔首,“因为发现,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绝后患,你的小姨妈预备封住你的经脉灵力……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了吗?”   她说着,侧目看他。   嬴舟敛着眼睑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气不足,“可我若是没收住力道……真的咬伤你了呢?”   其实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咬伤了。   “嗯……”她在那边沉吟半晌,轻快地笃定道,“我觉得不会。”   他眼角一动,“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会。”小椿不讲道理地胡诌,“而且,我后来总是想。”   “如果我早些觉察你不对劲,早些找来你二表哥商量对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说到底,我也有失职,咱们好歹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呢。”   她越说越感到在理,“所以让你咬一口,不算冤枉。”   嬴舟坐在旁边,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他双目从始至终一转未转,就那么明亮而静谧地盯着她看,瞳眸间仿佛倒灌着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将她全数装进眼底。   就在小椿最后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嬴舟蓦地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样的,在她鼻尖轻咬了一下。   动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里就只剩下些许湿意。   “?”   “???”   小椿怔愣地晃悠着头,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笑,满眼明净,又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促狭。   “什、什么意思?”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咬我鼻子啊?”   他眼角微微弯起,难得高深莫测地去与远处的弦月对视,“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么吗?”   她毫无悬念地摇头:“当然不知道。”   想她也不会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请教一下重久。”   “怎么非要去问他,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小椿莫名不解,伸手拉拉他的袖摆,想让人转过来。   “不行,这个不能我告诉你。”嬴舟转脸看向别处,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压回去。   “为什么?”   和狼二哥交流起来甚麻烦,因为此人多半会先拉着自己陪他练刀,偏小椿心里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诉我吧,告诉我嘛。”   嬴舟难得不为所动,“不行。”   她一头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诉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   刚到冬月没几天,城内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来往行人的踩踏下夹杂了无数泥土与草根,让交错复杂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显脏。   也就是在此时,嬴舟三人向温家辞行了。   丢失的财物已经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够了玩够了,确实该动身启程。   康乔只送到府宅大门,她不知是否仍在适应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话显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态倒是比以往缓和了许多,也会平易近人地朝他们颔首一笑,算是作别。   温蕙和馒头则一路跟着他们直至开封城北。   “小椿,等你治好了身体,要再来看看我呀。”   女孩子依依难舍地拉着她的手,把装满了银票铜钱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别处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话给你们。”   “嗯,我会的。”   口中虽是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栎树真的重获新生,她约莫就将离开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着一复一日,亘古不变的乔木。   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这些没敢告诉温蕙,说了也是徒增轻愁,不妨让大家对未来都留些盼头。   “对了,你和你后娘……”小椿问得隐晦,“还好吗?”   “挺好的呀。”   她感慨,“尽管现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尔会有一丁点儿尴尬。不过,以往她本也不大与我说话的。”   “其实,你别看后娘凶巴巴,对我一直很迁就,极少为难我的。”   小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还是打算待在开封府内。   他拎着小椿给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泪。   在这场水漫金山的长亭送别中,三只妖怪离开了旧梦繁华的古都城,无数的喧嚣与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中原北边更深处而去。 第49章 风雨(一) 我从前见过——能活这么久……   越往北走气候越冷, 官道旁都是萧索的枯木,偶尔飞过一两只叫声难听的寒鸦。   赶了几日的路,啃完开封肉铺屯的两袋肉干时, 正好途经一处小集镇改善伙食。   那食店约莫是远近最拿得出手的一家,生意堪称红火, 店内已然满座,又在街上支起摊, 摆了好几张桌椅。   重久将他的大宝刀拍在上面,嚷嚷着叫小二上酒菜。   他信手撩袍,姿势潇洒地落座, 一抬眸与面前坐着的一狗一树六目相对, 忽然匪夷所思地发出质问。   “……我们仨为什么要一路同行?”   嬴舟:“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   缺心眼的二表哥后知后觉, 到此刻才想起来好奇, 这俩天差地别的妖族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凑到了一块儿。   跑堂的手脚十分麻利, 半点没有叫店外的客人们多等,不一会儿,三荤一素外加一碗蛋花汤便端上了桌。   重久就着一斤红烧肘子听完他们数月来的经历, 倒是挺下饭。   北号山的狼妖不拘小节, 当即大掌一挥,拍在小椿的背脊上。   “嗐,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说这年头, 怎么还能瞧见树精行走世间。”   “小事情,小事情——”   他边说边拍, 拍得后者一颗芋头没夹稳,从筷子里斜飞而出。   “你救了我们北号山的妖,那便是灰狼族的大恩人——随我回山去,叫咱老爷子替你看看, 他见多识广,定有办法给你重塑本体。”   嬴舟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嚼脆骨。   没敢说他们原本是打算上炎山找犬族大长老帮忙的。   出于种种缘由,灰狼族……他一直不愿去。   偏生两个山头又同属一系,皆在东北方向,哪怕编个谎,一时间也不好再绕路。   小椿对此自然没什么异议,见嬴舟并未反对,于是跟着随口应下。   “行啊。”   镇子里人来人往,多是些走南闯北的行商,或几个赶路的旅客,看似城镇倒更像个供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因得地处要道故而才渐渐聚成了集子。   桌上的人用饭之时,桌下趴着的小土狗便自得其乐地啃它的猪骨磨牙。   啃得正欢实,一双耳朵蓦地顿住,鼻中好似嗅出什么味道,让身体惯性使然地一怔。   紧接着,重久就听见了他此生最厌烦的一个声音。   “你们这怎么还卖狗肉呢!”   小椿分明看到嬴舟的筷子放进嘴里后就僵在了那儿,目光若有所思地缓缓往上抬。   那嗓音尖锐且细,是个姑娘家,中气十足,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话语里还带了点蛮不讲理。   隔壁拎着屠刀的肉铺老板显然颇为无奈,感觉自己是碰上找茬的来了。   “姑娘,猪肉、牛肉、羊肉都卖得,我怎么就卖不得狗肉了?”   “这能比吗?”她振振有词,“狗能看家护院,能追踪气味,还能狩猎放牧。你的猪牛羊能打猎啊?当个宠儿都嫌碍事。”   “……”店家真叫这番言论给噎住,半晌找不着话反驳,只得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好在此时此刻,另有一个声儿横插一脚,挽救了屠户的窘迫。   “人家店老板说得对。”重久把筷子轻飘飘地掷在手边,从腔调至神情都阴阳怪气到了极点,“天底下什么不可吃?鸽子还能送信传消息,不一样也有烤乳鸽这道菜吗?你们狗再金贵,人只要想吃,分什么会不会打猎,会不会放牧啊?大家把头衔一丢,不都是‘畜生’?谁还比谁高贵呢。”   那边的姑娘一袭胭脂红的劲装结束,马尾扎得又高又爽利,她的扎眼之处在于身姿,双腿极其修长,整个人比寻常女子几乎高了一个头,和男人比也不遑多让。   嬴舟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不动声色地歪到小椿耳畔,悄然说道:“你看着吧,待会儿就要吵起来了。”   嗅到同族气息的土狗摇着尾巴颠颠地跑至她脚下。   后者弯腰将其抱入胸怀,挺直了背脊转过来,终于瞧清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好事者,语气一瞬间就充满了攻击性。   “喔,我道是谁,这不是北号山的重久么?今日又拎着你的刀准备下山找谁收‘孝敬’呢?”   他一听就炸,不满道:“谁、谁收那种钱了,你别毁人清誉。北号山可不干这种欺凌弱小的事。”   小椿眼见着这场火气冲天的争锋相对,就着嬴舟的话问:“那位什么来头啊?”   嬴舟:“青木香,细犬族年轻一辈中资历最深的妖。我大堂姐。”   她一副久仰久仰的表情,肃然起敬,“哦。”   而后又自语:“你家的亲戚真不少。”   沿途就遇上两三位,还都不是什么善茬。   嬴舟闻言,慢吞吞地解释:“因为快到东山一脉了,这附近被狼犬两族所占,划界比邻而居,若再走上几日,能碰见更多。”   “意思是,我们离你家很近了?”她问。   嬴舟:“可以这么讲。”   而另一边尚吵得如火如荼。   “也就你们狼能躲,若往人堆里凑,你看他们吃不吃狼肉。”   重久将腿一翘,大爷似的歪在椅子上,“狼肉?若群狼当真侵入人族,还不知谁躲谁呢。他们敢吃么?”   青木香翻着白眼嘲他,“只会拉帮结派,靠数量取胜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单挑。”   对方毫不服输:“单挑就单挑!”   作势拍桌便要起来。   嬴舟终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两位,要生死决战好歹看看场合吧?”   “眼下是在人族地界,你们真嫌自己还不够惹眼吗?”   此话一出,怼得沸反盈天的两人这才放开目光留意周围,四下已有好些路人食客神色异样地朝这边望来,更间或交头接耳,窃窃低语。   不欲在外招来是非,双方只得勉强闭了嘴,暂且挂上免战旗。   青木香单手搂着土狗,倒也不同他们客气,捡了个空位落座而言:“嬴舟你也在啊。”   她叫伙计上一碗打卤面,“有些年没见到你了,这是要去哪儿?来都来了,回山瞧瞧长老吧。”   当着她的面,自然不便于提去灰狼族的事,嬴舟两边都不想得罪,只似是而非地敷衍。   “堂姐下山办事么?”   “可不是,几个小辈外出历练,在青丘给人家扣住了。那帮狐狸精狮子大开口,敲了一笔买路钱。我受犬王之托前去赎人,眼下刚忙完,正要回山复命来着……”青木香视线一转,发现了他身侧的小椿。   这女孩子是个生面孔,模样干干净净,嗅着也没有狼骚味,想必不是北号山的人,免不了好奇,“这位姑娘是……”   她礼貌道:“我叫小椿。”   解释来龙去脉是个体力活儿,同一件事讲第 二回就失了兴味。嬴舟言简意赅地道来前因后果,为避免一场口舌之争,他没说出方才重久的提议。   然而青木香不愧是与之从小吵到大的宿敌,听完立马就道:“这好办哪。”   “小椿到我们炎山去吧,犬族的大长老而今一千五百岁的高龄,德高望重,无所不晓。有她在,定能帮你恢复妖力。”   她闻言还没来得及回应,边上的重久登时不乐意了。   “诶诶诶,你什么意思。”他将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挺起胸膛,“人家说好了是去我们北号山的。”   青木香万万没料到此人连这也要和她抢,一把拽过小椿来护着,“我们犬族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和名贵药材,当然是去炎山更为妥当。”   “奇珍异宝有什么用。”重久扯着小椿的另一条胳膊,“老爷子比你们家大长老多活了五十年呢,整整五十年,他的阅历更渊博,自然是去北号山才合适。”   她闻言气得咬牙,坚持道:“我们炎山富丽堂皇,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重久不甘落后,“我们北号山热情好客,衣食住行一样不缺!”   青木香恶狠狠地瞪他:“炎山山清水秀!”   重久:“北号山地大物博!”   青木香:“去炎山!”   后者斩钉截铁:“去北号山。”   嬴舟看着被扯得东倒西歪的小椿,从后钻进去一手隔开他们两人,吃力地将人救出来,十分头疼:“二位,我说——”   “二位,妖,族,的,大,能。”他压着脾气一字一顿,“这还在外面,你们懂点事行吗?”   同为犬类的两只妖终于住了嘴,但气性仍没下去,互相用眼神不停地侮辱对方。   嬴舟抱着小椿,左右各一瞥,“想去哪里是小椿的事,到时让人家自己决定。”   青木香与重久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地互剜了一眼,随后默契地朝反方向别开脸,同时落下一个掷地有声的“哼”。   *   冬至的前一日。   开封城已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从鹅毛大小直至柳絮纷飞,下得满城银装素裹,雪片不住从民居的屋檐上砸落在地,堆得几尺来高。   大雪将黑夜映成了白昼,铮亮的一道光打在温府的高墙上,竟比檐角悬着的灯笼还要鲜明几分。   后宅僻静的一进院落中,简约质朴的屋室内燃着豆大的一盏烛。   榻下的火盆烧得哔啵轻响。   康乔就坐在桌边,闭着眼撑着头,半梦半醒里静听着床上轻弱均匀的呼吸。   窗外的细雪荒凉无垠,苍茫的覆盖了一切生灵与死物,在漫天里簌簌飘动,有那么片晌光景分不清究竟是雪声还是风声。   忽然一瞬间。   一道裹挟着雪粉的小风挤开了缝隙掀起帘子,唰一下涌进屋内。   那桌上的烛火就此灭了。   三日后。   卖热食的小摊子上,几个长工正搓手坐在棚下简陋的木桌边,等着一碗羊下水回暖身体。   店主在大锅中不慌不忙的搅动勺子。   年长的那个等得焦心,只好拿视线往别处转悠,一抬眼望见斜对面白绸纷飞的温府大门,同几个后辈闲聊:   “温家老太爷没了有几天了吧?是不是该出殡了。”   一个回答他:“早着呢,说要停满七七四十九日。大户人家嘛,亲朋好友多,千里之外的也要赶来祭奠。”   话头甫一牵起,无端便生出许多谈资,长工们普遍辗转于城中各家高门显贵,听得不少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   “诶,这回温家停灵,来了好些远房亲戚。我倒是听得个传言,说温老太爷的夫人是个妖精,活了几十年不见老,还是貌美如花跟小姑娘似的。”   “瞎诌什么。”有人啐他,“温老太爷的夫人都死多少年了?那是温家老爷的夫人,老太爷的媳妇儿。”   “嗐,真的。说是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年长者端起一副好为人师的架子,“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妖怪。何况常人能活那么久吗?至多百年便入土了,你们这帮小年轻就爱听这些没影儿的瞎话。”   当他大发议论地侃侃而谈时,邻桌一直埋头吃馄饨的青年男子忽然放下木筷,突兀地开了口。   “那可不一定。”   聊得正热闹的几个长工冷不防听到旁边有人搭话,都面露狐疑地朝他看过来。   男子已经细细地用绢帕擦净嘴,浑不在意周遭的眼光,起身地同时留下一句话。   “我从前见过。”   他轻瞥众人,微微一笑,“能活这么久的人。”   言罢也不顾长工们的疑问,径自结了账,扣上一顶皂纱帷帽,迎着冻杀人的北风走上街头。   待得行至温府大门前,他略停了停,意味深长地朝高处的匾额投去一眼。 第50章 风雨(二) 嬴舟!快来救我!……   步入东山一脉, 离人族的城郭就渐渐远了,四野的景致多是密林丘壑,甚有当初刚下白於山时的味道。   同行之人中又添了个青木香, 赶路的队伍莫名其妙壮大起来,沿途吵吵嚷嚷, 简直比看大戏都热闹。   嬴舟抱着花盆,给小椿指前方的一片沼泽。   “就那边, 看见了吗?你远瞧是个险恶之地,实则落了障眼法,走进结界, 里面便是妖族的一座小城。”   她满眼新奇:“妖族也有城?”   “当然有了。”   身后充作背景的重久和青木香正在斗嘴扯头花, 骂骂咧咧, 张牙舞爪。   或许是到了自家地盘, 嬴舟显然比先前更为健谈, 话也多了,“九州之大,总不可能遍地皆是人族, 妖也有妖的国都。”   “那些丛山峻岭, 人力难以涉足之处,就会有精怪存在,大家建起房舍, 楼阁,也做买卖营生。论繁华, 一点不比人界少……你还没去过妖族之城吧?”   下山以来,似乎就只在白於山附近的小集子住了一晚。   小椿如实道:“没去过……有什么不同吗?”   背景里的一狼一犬已经从口舌之争转变为刀剑相向,倏忽寒光闪烁,不时烈焰焚天, 打得好不激烈。   嬴舟:“会更自在些。”   他解释说:“因为都是妖怪,不必像在人族那样瞻前顾后,避讳着暴露身份。嗯……好玩儿的东西也不少,毕竟冗杂了妖法在其中。”   “诶!”她来了兴致,“听上去很有趣。”   “有趣是有趣,但不及人族平和。妖怪嘛,你知道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说话间就到了沼泽边,嬴舟忽然一笑,“不过在这里你不用担心。”   他抬手示意,“因为‘风雨城’地处北号山和炎山之界,受两族庇护,算是我们自己的地方。”   结界乃一层透明水雾,隐有实质。   小椿跟着嬴舟穿过柔软的壁障,就在她踏入城内的刹那,无数灯红酒绿刺了过来,不由得让人抬手遮了遮眼。   胳膊挪开之时,只见一条长街铺开在她面前,一路壮观地延伸到远方。   街道两侧挨挨挤挤地林立着各类店铺,热食的白气、烈酒的醇香以及烟斗内的火星子一并涌上来,汇成一抹声势浩大的烟霾。   “怎么还没好?我都等一炷香了老爹!”   “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人族时兴的烟花炮仗,一串一吊钱——”   吵杂的叫卖吆喝争先恐后漫进耳中。   有身形壮硕的黑熊精在店外不耐烦地等一屉包子,暴脾气的狒狒叫嚷着被一条守宫偷了钱袋,两只雪兔抱在巷子角落卿卿我我,还有几头蜜獾炸着毛打群架。   精怪们有的懒于化形,任凭尾巴爪子甩在身外,更有甚者干脆以兽态行走,仗着体格大,虚张声势。   而后面的重久与青木香几乎是在进城的瞬间,各自恢复了先前的人模狗样,端起一本正经的姿态藐视左右,气场十足十的高冷。   走没多久,就有熟识的店铺老板热络且殷勤地上前打招呼。   看得出他俩显然在此间颇有地位。   小椿目瞪口呆地站在这场乌烟瘴气里,半晌才欣喜的回过神。   这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群魔乱舞!   妖,遍地是妖!   她太喜欢了!   “嬴舟嬴舟,你来看这个!”   她满城撒欢,拉着他在周遭的地摊挨个瞧新鲜。临近的是个面具架,老板用蜥蜴皮做来的小玩意,东西一带上脸,五官就能动,叽里呱啦一通瞎嚎,啥用没有,纯属闲极无聊的人才会买。   小椿拿了一张画小鬼的扣着给他看。   又抄起一张山鸮来回切换。   乐此不疲。   嬴舟垂眸瞧着她折腾,很快又放下去,蹦到别处招呼道:“那个那个,那个也好玩!”   小椿面朝他倒退着走,“我好想住在这里啊!住一辈子也不会腻!”   “……你在哪儿都这么说。”   眼见她被前头的花灯吸引,嬴舟迈开脚步时略停了半瞬,摸出银钱递给店老板:“要这两个。”   “好嘞,谢公子赏脸——”   招摇的幌子沾满油渍,交缠着难分彼此。   风雨城建于深山,碍着地势的缘故,还是不及人族城郭幅员辽阔,因而所有的店面民居都紧密连在一块儿,半丝缝隙也无,举目望去有种充实的尘世喧嚣。   小椿左手举着妖界特产的烤羊排,右手端着一碗清露酒,踮脚站在人丛之外围观两只藏狐卖弄风骚地跳舞。   边上的乌鸡精是个老太太,不住拎着一篮子鸡蛋问众人要不要买。   “这三日才下的,热乎着呢。”   黄鼬反应极大:“三天你能下这么多?老太婆你都多大岁数了?别拿上个月的存货来糊弄人好不好。”   嬴舟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付账,一个挑担子的小贩恰巧经过,他目光在货物上停留,出声叫住对方。   “给我拿串糖葫芦……嗯,上面最大的那支。”   这处的妖精们噫吁着喝倒彩,两只藏狐也不介怀,挠挠头陪着大伙儿傻乐呵。   小椿踩在一级石阶上满脸兴致勃勃,他捏着竹签行至她身侧。   “小椿,吃糖吗?”   才看完一场闹剧,她唇角的笑意未收,高高兴兴地回头来应:“吃啊。”   那两只手都忙得不得空闲,嬴舟视线一瞥,便拎着糖葫芦送到她嘴边,摊开掌心托在下面,仔细接着碎屑。   “唔唔……嗯。”   妖界的商贩用料皆极为实诚,硕大一颗山楂糖塞入口中,简直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她含糊不清地咬着糖壳儿清脆作响,像是给他先试试味道,露了个娇憨至极的笑,“可以,很甜的,就是我牙不太好……嚼起来费劲。”   嬴舟拿着糖目光柔和地等她吃完,“该走了,天色不早,我们要找个地方歇脚。”   风雨城寸土寸金,各类的店面都是巴掌大小,此地倒也有客栈,比及开封的自然小了一倍,但与四周别的铺子相较,已经算是十分惹眼的建筑。   两人拉门而入,柜台前站着的小水獭嘚嘚嘚地迎了上来,开口便唤道:“嬴舟少爷!”   “今天住店吗?”   他微一颔首,“要四间房,晚些时候还有两个同伴会上门,都是认识的。”   “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准备。”   小水獭生得眉清目秀,颇为懂事地接过嬴舟怀里的花盆,听他吩咐说,“入夜后喂一次清泉水,千万当心,不要打破了。”   小椿直愣愣地盯着此人恭敬地告辞退下,忙去拉他的衣摆,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嬴舟,他刚叫你‘少爷’。”   后者轻轻抿了一下唇,带着几分赧然遮掩的意味将脸往旁边别,嘴里似是而非地含糊道:“唔……嗯。”   “温蕙说,大户人家出身的才会叫‘少爷’‘小姐’。”小椿眼底的憧憬几乎是不加掩饰,“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如此奇怪的人族称呼,让嬴舟听得不禁一笑,他曾在很多场合里听过这两个字,平铺直叙的有,夹枪带棒的有,疑惑不解的有。   但在那当下,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头衔也没有那么叫人讨厌。   “北号山和炎山的本家人,他们都叫少爷的。”   小椿随他往二楼走,“狼犬两族在妖界很有名望吗?”   “还好吧,每个山系总会有几族妖称霸一方。像南边是狐族,鹰族;西边是狮象;北方是花豹和白虎。”   妖界不缺玉石珠宝,山上遍地盛产的晶石当做点缀铺了一走廊,闪闪发光。   她楼梯正行至中途,乍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啊,对了。”   在开封府住了数月,俨然已养成了买东西先付钱的习惯,小椿指着后面提醒他,“我们还没给银两。”   嬴舟眉峰轻扬,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朝她含起笑:“不用给。”   “是自己家产业。”   小椿:“……”   大户人家!   风雨城依附两座山的庇护,相安无事地存活至今,当然少不了给上头进贡。   早些年据说狼族和犬族也曾为了城池的归属大打出手,沸沸扬扬闹了好几十年未能决出胜负,等到嬴舟母亲出嫁后,才勉强熄了战火。各自捏着鼻子一半一半。   如此来看……城中能有今日的兴盛,倒应该归功于他才对。   妖族没人界那许多规矩,晚上的街市仍然喧哗鼎沸。   嬴舟草草安顿完毕后,支着脸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往楼下投去一点视线。   他手里仍旧捏着那串糖葫芦,凝固的麦芽糖在灯火照耀间流光溢彩。此处的火不燃烛,也不点油,皆是妖火,能烧许久。   小椿只吃了一颗,还剩下七八粒。   他指腹转动着纤细的竹签,张口撸下一枚在嘴里嚼。   冰糖的甘甜实在清爽,混合着山楂的酸,两种滋味恰到好处。   嬴舟才要再咬一颗,冷不防就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某人的惊叫。   “唔哇!——”   随即是小椿哆哆嗦嗦的颤音。   “嬴舟!”   她在那边慌张无比的喊,“快来救我!”   他心头猛地一挫,几乎是从房中冲出去的,开门时连手都在抖,满腹忐忑地快步进去,“小椿怎么了!”   甫一奔入内室,嬴舟就看见她趴在床上,光着一片背脊不忍直视地向自己呼救,声音简直是凄惨的。   “救命,我开始脱皮了……”   嬴舟:“……”   他一眼把她裸背瞧了个正着,连忙非礼勿视地给自己遮住视线,局促的侧过脸。   “脱皮,什么脱皮……”   而后才想起来,树随着生长,每年是要掉皮的。   嬴舟于是无语伦次地无措道,“你脱皮就脱啊,我还能帮什么忙?”   前者撑着手肘一言难尽地开口:“不行,我……不能看这种密密麻麻的东西!”   小椿痛苦道:“会恶心,气短,头皮发麻。”   说完她还瞥了一眼,“呕……”   嬴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51章 风雨(三) 特产猛男,十万妖族仅此一……   小椿脱树皮主要是后背和两条手臂, 结实的老皮棱角分明地一块块凸起,像极了久旱不雨的龟裂土地。   嬴舟坐在床边,无可奈何地拿小刀替她轻轻刮下, 数量还不少,割完一茬又生一茬。   畏惧稠密鳞集之物……他还从未听说过此等毛病。   东西是死的, 平白放在那儿又伤不了谁,怎么就可怕了?   偏偏小椿其人怕又怕得很, 作又作得紧,一面觉得恶心难耐,一面又忍不住扭头小心翼翼看上两眼, 而后兀自垂首在那儿干呕。   嬴舟:“……你说你这是不是自找的。”   她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摇头哀叹:“你不明白。”   嬴舟:“……我确实很难明白。”   横竖有人替自己收拾, 她趴在软枕上乐得清闲, 美滋滋地哼小曲儿。   这回哼的, 却并非之前那首腔调古拙的旧时曲了,听着隐约像开封城康乔那抹意识常挂在嘴边的歌。   她调子记不太清,哼得七零八落, 一首歌断断续续的唱至末尾, 便悠然地睁开眼来,嗓音比哼曲子时要苍茫。   “嬴舟。”   他忙着给她刮树皮:“嗯?”   “我听你表哥堂姐讲的那些话,你家的长辈长老们, 是不是都很厉害啊?”   嬴舟抬眸思索,手上倒是未停, “应该是厉害的吧。”   “寻常的妖只要能活过一千岁,就是老资历的大前辈了——你们树精除外。”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十分频繁,若没有靠山做倚仗,死在同族异族的交战中, 或是死于五百年一场的雷劫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千年,足够一只妖怪探遍世间的许多奥妙了。   “所以你放心,即便没有两全之法,怎么都能保你平安无事。”   小椿闻得他此番成竹在胸的承诺,忽然缄默着并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其实……救不了原身白栎,也没关系。”   他刮树皮的手倏忽一顿。   小椿转过来,这次看的却不是密密麻麻的树皮块儿。   “我不想回白於山了,嬴舟。”她眼睛眨得很快,又快又明亮,“我想留在山外,哪怕永远当棵树苗都好……只要不回山。”   这个念头很早就有了,离开白石河镇时便起了一点趋势,等行至开封几乎达到了顶峰,而方才那片浓墨重彩的万妖蜩沸好比压垮马匹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她击溃。   她想待在这里,想成为一只自由的妖。   偶尔小椿也不是没悄悄唾弃过自己的贪得无厌,请求嬴舟带她离开白於山时,自己曾祈愿,看一眼山外,就是看过后立刻死去都值得。   如今她不仅看过了山外的山,还看过了山外的城,山外的人,吃了那么多从未尝到的滋味。   她已经是白於山最幸福的树精了。   按理说应该心满意足的。   可人心能填满,那就不叫人心了,不是么?   从第一眼望见白石河镇外金黄的稻田,她就对这个人世一见钟情。   要再花几个三千年才能再看一回这样美好的人间世界啊?   每逢夜深人静时,小椿会惶恐地想。   一旦回去,恐怕不会再遇到一个嬴舟,来带她走出那片牢笼。   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需要太多的妖力,遇到危险我可以躲。或者,或者你认我当跟班啊,你罩我吧……”   她推测过了。   自己现在用的大约是白栎原身中残余的灵气,虽然所剩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她省一省,一瓣掰成八瓣花,说不定还能再顺顺利利地靠这具躯壳活个百余年。   百余年,能拆成四五万个日夜,几十万个时辰,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嬴舟握着匕首的刀柄,掌心微不可见地收拢,目光到此刻才放上去,毫无悬念地与一旁近乎期盼的视线相对。   小椿定定的,满含欢喜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只要树苗不萎,我就还能去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城镇村庄……你说,行得通吗?”   他唇边凝着细微的弧度,半晌才想起点头,一点就没个完。   “好,好啊。”   嬴舟重复着答应她,“一定可以。”   “狼族……还有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真好。   他心说真好。   和他曾经的期望不谋而合……   若不是现下收起了尾巴,嬴舟想,自己一定会摇得停不下来。   屋内,小椿还在歪着脑袋大肆憧憬着今后的打算,客栈的长廊上,耳力甚好的重久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感到事情令人头疼。   他两手捂住脸,惆怅万分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哎!”   “干什么?”青木香皱眉一瞥,眸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重久这会儿不惦记着和她吵了,满口是商量的态度,“你没发现嬴舟跟那树精走得很近吗?”   她略回忆一番,意识到确有此事,颔了颔首,“是啊,怎么?”   “年轻人嘛,嬴舟也不小了,有心仪的姑娘不很正常?”   “不是,他心仪谁不好,心仪一只树精……”重久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个表弟是从小怪胎到大,真没一件事让人省心过。   青木香不以为然,替小椿鸣不平:“树精怎么啦?”   “我说你这人什么德行,怎么还歧视人种族……”   重久挪开捂脸的手:“我不是在乎她的出身……你好歹也是犬族的大统领,如何连这也不知道?”   那边的人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他打了个手势让对方靠耳过来。随即凑在青木香脸侧与之细语。   后者先是点点头,继而面露错愕,最终不可思议:“真的假的……还有这等事?”   “谁拿这个骗你?嬴舟不也是我表弟么?我难道不想着他好吗?”   青木香终于惆怅地咬住下唇,“照你这么说,事情确实有些难办了……”   “是吧?”他深有同感地摇头。   两位操着老父亲般的心,整齐划一地靠墙发起了愁。   行程就在小椿的构想和重久的忧心忡忡里日渐缩短,数天后他们来到了泚水河畔。   这一条大河往东北而流注入大海,从中天堑般分开两座大山。   左边是北号山,右面是炎山。两族真可谓是划河而治,望山相对。   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今日总算是要分出胜负了。   重久站在北号山方向,而青木香挺直背脊与之对峙,她头一昂扬,身高竟和他差不太多,半点不输气势。   “我还是那句话。”前者目光凛然,“北号山绝不会让你失望!”   后者倒是甚为冷静,“小椿姑娘凭心意选就好,不要理会此人的威逼利诱。我们炎山行事素来端正。”   她站在中间礼节性地打哈哈笑,朝旁各自一瞥,竖起食指。   “我有个主意。”   小椿道:“大家比试一场吧,谁嬴去谁家……”   话音还没落,两个人已然摆开了架势,拔刀的拔刀,烧火的烧火。   重久热血沸腾地扛着刀柄:“正有此意。”   青木香原地作法:“求之不得!”   “诶——慢着慢着。”她从中间隔开双方,耐着性子和稀泥,“别那么冲动嘛,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她笑得分外无害,“打架太费辰光了,我已经替二位寻得一个快捷公平的对决方式。”   小椿拉起两人的手,“我们猜拳吧!”   她喊口号:“来,剪子,石头,布——”   尽管犹在发愣,他俩倒是跟着这声音惯性地出了手。   重久是剪刀。   青木香是布。   小椿简单粗暴地往左一转:“好,北号山。”   嬴舟:“……”   对付犬类,她看上去很是熟门熟路了……   河畔,等人走远良久,青木香才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布”,不甘心地跳着脚喊:“这一次不算,重久你听见没——这次不算,不算!!”   不知是不是临近深冬,北号山的山地草木贫瘠,略显荒凉,到处是低矮枯黄的杂草和灰褐色的岩石。   狼群的足迹遍地留痕。间或有那么一两个轻灵的身影一闪而过。   “灰狼部族主要安居在山顶和山腰,会比下面冷上几分。”嬴舟沿途同她解释,山路不好走,他开着道,不时回身来牵她。   “冷是冷,但雪景漂亮啊。”重久倒走得热气腾腾,脸上尽是回家的喜悦,“等一会儿进了族里,保不齐雪屋、雪灯、雪亭子都搭好了,要能再喝碗酒吃口肉——可美的呢。”   小椿一向很捧场,就没有她不感兴趣的,闻言冲嬴舟轻声说:“听上去好像真的很漂亮。大雪就是你们北号山的特色吗,还有没有别的?”   “特色……”   他迟疑着思索。   说话间,脚下的荒原渐次向雪地过度,狼族的部落显然就在前面不远了,小椿隐约能见到守山侍卫高大威猛地立在门口。   那是两头年轻的狼妖,大冷的天儿穿着裸/露胳膊的半臂虎皮马甲,脖子上皮肉通红,不知是给热的还是给冻的,精神抖擞地冲重久见礼。   “大将军!”   末了见着嬴舟,也举止得体地一抱拳,却是并未称呼什么。   小椿跟在他俩后面,从玉砌冰雕的部族里横穿而过,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向其问好。   “大将军!”   不多时,又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颔首打躬。   “大将军好。”   “嬴舟少爷。”   再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招呼重久。   “大将军……”   迎面又来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   小椿:“……”   为什么全是肌肉结实的壮汉!   为什么全是男的!   “呃……”   嬴舟握拳在唇边轻咳一下,“这一辈不知怎的,出生的男子居多,灰狼族又天生的体格强健,所以……但也不是没有女孩的,就是有些少。”   他想了想,“也算是……北号山的特色吧。”   特产猛男,十万妖族仅此一家。   “原、原来如此。”   她站在冰天雪地的灰狼部族,感受到八方浓郁的阳刚之气袭面而来,真是一瞬间就不冷了。 第52章 风雨(四) 这……这是小时候不懂事瞎……   大约因为是灰狼, 还保留着居于洞穴的习惯,部族中的房屋构造甚为奇特,入口是回归质朴的山洞, 和寻常的洞口没什么区别,待得进去后, 走过小段甬道,才有正儿八经的一扇房门, 打开来,里头便是规规矩矩住人的地方了。   按照重久的话说,这是灰狼族千百年的传统, 以示“不忘根本”。   他自豪地拍胸脯:“我们狼族是很讲究传承, 很看重家学的, 不像隔壁那群土狗数典忘祖, 只顾着追逐人族的新鲜事物, 自家的东西什么也保不住。”   狼族如今的首领是嬴舟母亲的兄长,换而言之就是他的大舅,一族之长普遍正值壮年, 年轻有为, 不是在外扩张领土,就是在内巡视领地,平日里鲜少能觅其踪。   小椿要见的, 倒不是狼王。   重久口中的那位“老爷子”据说是灰狼族的大祭司,年轻时曾花一千年的时光遍访名山秀水, 到日暮西山才回族中养老。是个挺神神叨叨的人物。   “老爷子正闭关专研星象,我已命人替你通传,等下应该便会有消息。”重久吩咐嬴舟道,“你既然回来了, 也帮忙招待一下客人,我先去给小椿姑娘安排客房。”   冬日的山洞皆砌上了一层冰,雪在外面覆得厚厚的,室内即便不烧炭火依旧十分温暖。   嬴舟取出钥匙开了自己的房门。   “……我也几年没回来了,里面说不定会有些乱。”   他其实不大想带小椿到自己的住处来,少年时不修边幅,不知道会不会放着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眼下风雪寒天,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   好在,看上去北号山的下人有定日给他打扫,屋中还不算蒙尘到难以下脚。   “哦!”   小椿从他背后探出头,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   “这就是你从小长到大的卧房吗?”   嬴舟抬手给桌上的灯燃起火,“也不算从小吧……幼时我生在炎山,是半大的年纪才过来这边的。”   她好奇地仰首观望,妖族的屋宅不似人族那么敞亮,更显得紧凑而丰富,地面铺着兽皮,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另有兵器架和足以能够充当门神的妖狼画像。   风格与北号山整体的气息十分相融,简而言之是粗犷!豪放!充满了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格调。   嬴舟发现了她神情里的“了然”,急忙把满墙的凶器唰啦一收,给自己找补:“都、都是老爷子他们布置的,我纯属只把这里当个睡觉的地儿,没在意那么多。”   小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往他床边一坐。   北号山因为地处高山之巅,气候常年冷峭,床榻也是厚实暖和的。她手一撑,隐约却摸到什么略硬之物,翻找了片刻,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没有封皮。   其中挨挨挤挤写满了字。   她信手一掀,但见上面横七竖八的鬼画符:“重,久,这个,老混蛋……嗯?”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嬴舟听得背脊打了个激灵,后脑勺的头发根根炸起。   回头便看见小椿一字一顿地在念他那本“暗杀手册”。   “还,有,守门,的,大灰,我,也,不会,放过……唔,最后这个字看不清。原来那个小哥叫‘大灰’啊?”   啊啊啊——   他飞快冲上前来一把抽走揉成一团,一张脸瞬间通红地支吾道,“这……这是小时候不懂事瞎写的。”   “啊。”   小椿一转眼,指着旁边的桌案,“这上面也有。”   小刀的锋刃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杀杀杀”和“去死吧老妖怪们”之类的言词,能从刻进去的深度体会出落笔人的心情。   嬴舟:“……”   要死!   他慌里慌张地拿胳膊一扫,将周遭摆放的书册杂物一并堆上来遮住。   “好了,别看了,别看了!”   她抄起枕头往怀里抱,一面拍着手笑他。   嬴舟避过她的视线,浑身不自在地处理那团杀气腾腾的废纸,语无伦次地解释:“唉,那……年纪小嘛。本来在炎山就刚和人打了架,被大舅舅接到这边,也是走哪儿哪儿招人嫌,所以看谁都不顺眼。”   他扯过一方旧布,把桌案遮了,“……总想着要替自己出口恶气,但也只是嘴上过过瘾罢了,没有真的要杀谁,要谁的命。”   小椿兀自笑够了,歪在床榻上,看他收拾狼藉。   少年过分柔顺的青丝随着手臂的动作在光影里起伏,偶尔简单扎着的那把马尾会撒到耳边来。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跳下床去,伸手摸住嬴舟的脸。   后者蓦地一顿,也就停在那里由她捧着。   小椿的手辗转移到他头顶,像安抚小狗似的在脑袋上揉了几把,“不管怎么样,你现在算是独当一面的狼妖啦——看看,在白石河,在开封,外头的精怪都怕你。”   嬴舟在她掌心里轻轻侧了视线,嘀咕道:“……只能欺负欺负这些小妖而已。”   她没听见他的反驳,蓦地想起什么来:   “诶,我有没有同你讲,你变成大狼犬发疯时,康乔小姨还夸你妖力高强来着。”   “我妖力高强?”   嬴舟不可置信地皱了下眉,“可能吗?”   他妖力不稳是人尽皆知的事,还从未有人夸赞过,嬴舟直觉是她在想方设法地安慰自己。   “是真的,她说这是异族妖胎之子的优势。”小椿往案几前的小凳上一坐,美滋滋地做白日梦,“等今后你哪日突然开窍,修为大涨,成了大妖。我就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嬴舟:“……”   有人会称自己是鸡犬的吗?   等等。   他想,我才是“犬”……这些人族造的词怎么老爱用犬族来作贬义!   嬴舟在旁支着脸听她喋喋不休地计划着要给自己建一座“犬神”大庙的事,冷不防开口问:“你在白於山呢?”   小椿正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但见他接着道:“在白於山有你的住处吗?是什么模样的?”   矮凳没有可后靠的地方,她于是只能倚在案桌边,笑得轻松:“当然没有了。”   “我都不知道‘房屋’应该是什么样子,平日里满山跑,累了就歇在树上。反正白栎树很大,随意找个枝叶茂密之处便可以遮风避雨。”   说起来,嬴舟彼时去得匆忙,离开得也匆忙,都未曾好好看过她生长的地方。   没有屋宅,自然就没有床铺、桌椅,没有箱笼、立柜。   想必很难如这般,寻找到她千年来生活过的痕迹吧。   不知怎么,只觉有点遗憾。   “唉呀,不提白於山了……听闻你们北号山往东是北海之滨,我还从来没见过海呢!什么时候带我去瞧一眼啊。”   “看海倒是没问题,不过这时节,怕是快结冰了……”   ……   北海的游山玩水计划正做到一半,门外年轻的狼妖便来传话,说是大祭司今日的闭关已结束,叫客人到霜寒堂一叙。   寻常的大能们闭关似乎都是按年份来算的。   这位大祭司好像别具一格,每天闭关一回,中途还带休息喝茶吃点心,真是闭得自在悠闲。   重久在前面给她领路,老妈子似的不住重复,说老爷子规矩多,喜欢礼貌的年轻人,小椿待会儿可一定要注意言辞云云。   “没事的。”   找到机会,嬴舟悄悄提醒,“老爷子喜欢小姑娘,你光是往那儿一站,他就好说话。”   小椿:“……”   这么一听,她怎么觉得更可怕了诶!   霜寒堂倒并非返璞归真的山洞,大概是为了接待远客所建,修得堪称气派。   还未走近,小椿便遥遥见得台阶上等候的接应,是个女子,那身形容貌都熟悉得要命,眉眼五官里尽是睥睨天下的倨傲,这不是……   康乔姨妈吗?!   “小、小姨!”她吃惊,“你怎么会在此地?”   她不是应该在开封守着温老太爷的么?   嬴舟先是朝康乔略一颔首,继而才同小椿解释,“小姨妈擅使空间传唤之术,从南到北也不过眨眼片刻光景。”   她闻言,好歹平复了情绪,感叹一句:“真、真厉害。”   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康乔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代表着……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对方毫不避讳地承认:“温礼一个多月前去了,停灵四十九日,昨天下葬后我回来的。”   小椿收敛目光,说了声“节哀”。   话音刚落,眼前的康乔竟忽地换了副娇俏的神情,向她调侃道:“嗐,你现在叫‘小姨’叫得可越来越顺口了呢。”   小椿:“??”   她正一脸匪夷所思地怀疑是不是耳中幻听了,只见对方很快沉下眉眼,轻责自己:“你闭嘴。”   接着又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干什么嘛,我许久没看到小椿了,想和她说会儿话,不行啊?”   康乔貌似十分头疼,却无可奈何:“大祭司还等着见她,不要耽误时间。”   说完,那张脸满不在乎地挑眉,“老爷子就老爷子,叫什么大祭司。从前也没见你对他这般毕恭毕敬,在外头给人当了几十年的媳妇,还真把自己当贱了不成?”   一行人静默地围观康乔热热闹闹地自说自话。   小椿终于忍不住,讪讪地开口:“冒昧问一下,两位是……出了什么状况?”   “啊……”跳脱的那个笑得风轻云淡,“简而言之呢,就是我离开她的身体太久,如今已然无法正常地与之合体,只能变成这样啦。”   “好了。”另一个冷声打断,“有什么事,等回头再谈。”   康乔让开一步,示意道:“大祭司在里面,随……”   还没说完,被从中截胡:“小椿,那我到时候来找你啊!”   康乔:“……我来。”   嬴舟:“……”   这是什么妖怪…… 第53章 风雨(五) 白栎树的秘密。   由于是雪天, 尚未入夜,光线也还是昏暗的。   霜寒堂进殿两侧都点着灯,兽骨和象牙做的灯台, 派头十足。宽敞的大殿四周笼着鸦青的纱帐,摆设不多, 更显得有些空阔。   两级台阶上便是狼王招待贵客和平日议事之处,兽皮座椅边俸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除了一个背对他们负手而立的老头儿,周遭再无旁人。   这位狼族的祭司穿得有些不大讲究,层层叠叠的长袍下两条细瘦的胳膊黝黑粗糙, 身形干瘪, 一点也不像行走在族中的青年壮汉们那般结实。   康乔拱手施礼:“大祭司。”   对方终于转过身来。   同样是千年老妖怪, 他这形容比起小椿可是差远了。   灰白的须发打着卷凌乱飞扬, 一张脸褶皱丛生, 布满斑纹,若非精神头还不错,看上去似乎随时就能入土为安。   毕竟是长辈, 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嬴舟跟着躬身叫人:“老爷子。”   “哦……嬴舟啊。”   老狼妖年纪大了,眼神不怎么好,上前拍他两下, “出去历练了几年,长高不少嘛。不错不错, 如今也是一头出类拔萃的狼妖了。”   重久给拍得勾下了脑袋,勉力压着额角的青筋:“老爷子,我不是嬴舟,我是重久……”   “唉哈哈。”后者掩饰性地挠着耳根笑, “我说呢怎么那么大的个头,好些年没见着了,都快认不出你来,所以嬴舟啊,没事儿还是要多回山看看。”   他又转过去摁康乔的肩膀。   康乔:“……大祭司,我是康乔。”   老头子倒是半点也不脸红,打着哈哈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你是康乔啦,老人家和你们小辈闹着玩儿呢。是吧,嬴舟?”   他说着俯身问旁边的一只灯台。   嬴舟:“……”   小椿终于开始替自己担忧起来。   这真的是见多识广的大祭司吗?怎么看都不太靠谱啊!   茶水的热气见了底。   老狼妖围着她前后转悠了好几圈,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的确是树精啊……”他忽然面露感慨,“想不到我此生还能再见一回年岁过千的草木之人。”   前因后果适才已从重久口中得知,祭司便没再多问,只向众人眼神示意,“那东西呢?”   嬴舟忙将花盆递上去,“在我这里。”   他接过陶盆,拈着胡须眯眼一沉吟,“唔……”   两尺来长的树苗在其犀利的注视中瑟瑟轻抖。   “怎么样老爷子?”嬴舟略显紧张,忍不住开口,“她原身的妖力可以恢复么?还是会转嫁到树苗上来?如果只靠这株苗栖身,能不能办到?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少年抛出的问题太多,老狼妖慢吞吞的,并不急着回答,只放下花盆面朝小椿道:“你是说,天雷之后便失去知觉,一觉醒来就借树种而生了,对么?”   后者不住点头:“嗯。”   他大致有了个底,“如果我没记错,那颗果子应该不是你白栎本体裂开的□□。”   小椿睁了一下眼睛,一言不发又略带好奇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树妖乃天底下自愈力最强的精怪,拥有极刚毅的生命和自成一系的保命手段。照你所言,这株幼苗应当是白栎树在遭受巨大冲击时,因濒死而自行触发的自保技能。”老祭司背着手走出几步,而后回身,“好比‘壁虎断尾’‘金蝉脱壳’。”   小椿听得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老夫年轻时也曾碰见过这样一只树妖……”   他微扬起头。   霜寒堂的屋顶是镂空的漩涡状,此刻暮色已铺天落下,举目望出去,能瞧见星星点点的天河映在斑驳的缝隙里。   老狼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悠远而怀念,“他那会儿也是抱着个花盆,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治愈自己的原身——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上几岁。   “是棵银杏,并不结果,幼苗长于一枚落叶之中。”   小椿闻言,严肃且敬重地颔首:“那该是前辈了。”   大祭司信手端过一盏茶滋润喉咙,“据说他因为斩杀了一只丈许长的蜈蚣,毒虫的汁液渗入土里,不慎被根茎吸去,故而树体中毒而萎,才得以借幼苗暂避风险。”   他凝望着水里起伏的茶叶,眼底难得有一丝正经的情感,“听他那时的言语,似乎已不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危及性命之事了,所以瞧着十分游刃有余。”   “丈足蜈蚣的毒不算难解,狼族便有现成的解药,实在别无他法,去黑市上也是可以淘到的。树精的妖力有起死回生之效,凭他的修为随便给人治一治病,足够换取钱财拿下灵药回去治伤。”   “可他偏偏不慌不忙。”   老狼妖把杯盏放回桌上,带着说故事独有的低哑腔调,“四处逛山观水,尽往热闹的城镇里头钻。起初我觉得新奇,毕竟天底下的树精几乎绝迹,千百年也碰不上一只,故而跟着他同行了一段时日。”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草木修成人形,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太远的。”   “树妖的活动范围有限,更有甚者终生都未曾出过山林。”   他干瘦的指尖拂了拂白栎幼苗的枝叶,缓慢道:   “而那株濒死而生的种子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   “一棵幼苗的存活期只有半年。”   老者话音落下时,就像一道惊雷,不轻不重地劈在小椿耳畔。   她清润的双目无悲无喜地一顿,明明什么情绪也未曾流露出来,可就是能读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咯噔”。   半年……   老狼妖冷静得几乎残忍,“小椿姑娘离开白於山是在仲秋吧?”   “如若你的树种只能撑半年,那可没几个月了。”   她圆睁的眼眸好一会儿才缓缓松懈开,目光却依然定在前方,似乎并未真的落在谁的身上,只在无尽的空茫里下沉,沉得深不见底。   嬴舟先是看了看她,接着又去看老祭司,一时竟失措到语塞。   “没几个月的意思是……”小椿嘴唇微启,“我会死吗?”   “倘使不能在余下的时间内复活那棵白栎。”他如实道,“是的。”   “为什么。”嬴舟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半年……”   老狼妖:“树苗毕竟只是临时的载体,连接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原身,而树的根茎深扎于地底,就注定了这样的牵连是有时效的,时间一到便会截断。或许不同的树精之间,因妖力的差异,时限上会有细微的区别,但都不会太长。”   重久有些听不下去,上前一步质问,“老爷子,咱们库房里的珍稀药材不少啊?你每回喝多了带我们参观显摆,不都一口一个‘生死骨肉’,一口一个‘能解百毒’的吗?”   “药材不是假的。”他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向后辈们解释,“但治疗树精和治疗我们兽类的妖怪不一样。”   “捅上你一刀,给你吃口药,你能‘生死骨肉’;捅上树一刀,给它灌药水,它就能活过来了吗?树体和兽体本身便是天差地别,何况照你们所言,被天雷劈过的树,从中断裂,那可不是轻易就能死而复生的。”   嬴舟站在那里,视线在小椿和大祭司身上不断辗转来回。   偏她眉眼间竟没有一丝难过。   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他不知所措……   可她越不难过,他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地揪紧。   ——“一定可以。”   ——“狼族和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只剩几个月……   她怎么可能只剩几个月。   嬴舟突然无意识地攥紧拳头,筋骨在极大的力道下发出酸涩的声响。   是狼族没用,狼族救不了她。   九州之大,他不信找不到人能解决这个难题。   小椿会好好活着。   他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   过于激愤的脑海里,一个人影倏忽冒了出来。   “浮玉山。”   嬴舟福至心灵的一震,“浮玉山的水!”   他猛然抬头望向对面的老狼妖,“浮玉山的水永生不灭,可以催动树根再生!”   大祭司明显也被他这嗓门惊到了,怔愣半晌才回过神,“亏得你还知道浮玉山啊,看样子的确是在山下学了不少东西。”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眉头深锁地沉吟:“不过……浮玉山中的溪流人称‘不老泉’,饮不尽舀不干,作为滋养草木的活水,确实是最佳之选。”   他吝啬地赞同道:“可以一试。”   “啊……”   重久却在得知这个结果后甚为头疼地摁住眉心,“‘不老泉’啊……”   眼下已至腊月。   从白於山出来,满打满算四个多月是有的,要在余下的百八十天里找到传说中的仙山圣水,时间还是很紧。   嬴舟只盼着小椿修为深厚,能多撑一阵……撑到一年、两年最好。   他自己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有方向就好,只要不是全无对策,就还有希望。   他在心中燃起了一番斗志,然而一侧目时,身侧的小椿神色未变,仍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般反应让嬴舟无端想起在白石河镇,目睹老杂役逝世后的情景。   平日里,她的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而当她面无表情时,嬴舟总觉得,这一时一瞬的小椿,内心深处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平静。   临着告辞前,她毫无征兆地一停滞,叫住了老祭司。   “他……”   “我是说,您认识的那位树精,如今怎么样了?”   狼妖深邃的眼目锐利的凝望过来,那瞳孔漆黑沉寂,在过多的白眼衬托之下显得尤其冷峻。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才波澜不兴地静静道:   “他自尽了。”   头顶的夜风顺着漩涡的缝隙打着旋拂过她面颊。   细碎的枯叶草茎在鬓边的发梢上轻飘飘一扬。   小椿定定的站在这场乍起的微风里。   只听他话语不疾不徐:“死在自己的本体树前。”   年迈的祭司依稀记得多年以后再去探访对方时的情形。   空无一人的深山中,和风独自吹得温煦静谧,被树叶枝桠遮挡的阳光破碎地疏疏漏进密林,像一线线纤细的光柱。   树精充盈的灵力,使得少年的躯体纵然过去数年也依然完好如新。   彼时犹是青年人的大祭司拨开丛生的杂草走近那棵银杏树前,只见得年轻的草木之灵迎着山外的方向屈膝而跪,尖锐锋利的树桩从他背后,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他的脸居然还是仰着的,暖阳灿烂而柔软地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   而少年眉目安详,半身是厚重金黄的银杏。 第54章 风雨(六) 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我平生见过活得最长久的树精, 妖龄统共三千五百年。”待得小椿几人走后,老狼妖终于摸出了他的烟斗,慢条斯理地点上火, 边眯眼抽,边朝一旁的康乔闲话道, “到底还是没能抗住漫长时光的消磨。”   他喷出一口烟,“尤其是经历大灾, 触发过自保能力的树妖,会比那些没出过深山的,更容易走向自我终结。”   康乔在老爷子散漫的浓烟里问:“为什么?”   老头“嗐”了一声, “重久啊……”   康乔:“我是康乔, 大祭司。”   他充耳不闻, 仍旧好整以暇地继续道:“狼族是群居兽类, 你或许对此不甚了解。   “万物生灵一旦修成了人体, 与生俱来地就会向往热闹。不曾体会过人间繁华的草木,一旦尝过了红尘滋味,再想回归荒山, 可没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濒死而生的树种多久结一颗,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濒死几时能够到来。   “守着无望一天天熬日子,这样的人,越是沉迷过去, 就越是苦痛将来。”   一旁的年轻狼妖若有所思地低敛眼目,似乎仍在琢磨此间深意。   很快, 她的另一个人格占据主导,笑得明朗还不忘讥讽她,“你当然不明白。”   “若有哪日把你也孤身丢在世间,二三十年无人交谈, 那时你就懂了。”   老祭司抽着烟斗自言自语,“偏生乔木只在灵气充裕,人迹罕至的山间才能开智;又得遭逢濒死之难才有机会走出深山。”   他吐出一口长辈般的感慨,“树妖一族,大概生来就注定是场悲局吧。”   康乔看着视线里的一杆纯铜的烟斗在桌角上轻轻一磕。   “所以啊,寻常人若是在外面碰见一只树精,那多半就是濒死灾劫后,在满世界找法子救命的树。没有例外的。”   ……   高山上的灰狼族,夜晚比小椿想象中要安静。   北风钻过洞与洞之间的夹道,冰雪筑就的房舍透出微光,再借霜雪一映,亮得犹如天上宫阙。   回去的途中气氛沉默。   嬴舟的内心一直在天人交战。   他先是无声的计划着要如何去寻找行踪不定的浮玉山,既然回了狼族,就不必再如之前那样懒懒散散地赶路了。   可以借小姨的传送术,或是借一两头坐骑,至于情报和路线,自己大约得跑一趟黑市,钱倒不是问题,从小到大,也存下了不少……   他觉得时间紧迫,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恨不能明日就出发,当下就启程。   混乱繁杂地想了一大堆,而后才意识到小椿没有说话。   嬴舟悄悄一个“咯噔”。   心道:我是不是应该安慰她?   可他想不出要怎么开口。   ——没关系,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琢磨片刻,又在脑海里疯狂否定。   不行不行,总做这般不负责的保证。先前也说狼族犬族有办法治好她,结果事实却是大祭司根本束手无策。   再说同样的话,人家会怎么想?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的。   想了想,又摇头。   不好,还是不好,太没底气,像是他认定没救了,不过尽个本分出点力一样。   啊……究竟要怎么说,要怎么说……   嬴舟脑后的碎发正暴躁地炸起,堪堪启唇的瞬间:“我……”   一旁的小椿好似骤然六神归位,冷不丁地出声夸张地叹道:“啊——”   她回过眼来冲着他笑,“想不到当只树精这么麻烦。”   “难怪天底下的同族那么少,走到哪儿都被人当奇景似的围观。”   小椿矮他近乎一个头。   嬴舟垂着眼睑时,那侧脸的轮廓和长睫下细碎的瞳眸刚好能清晰的映入目中,她脸上挂着笑,神情却很飘忽,笑意没有渗进眼底,是十分虚无地浮在表面上。   “唉,之前还说要去北海之滨走一走,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去不了了。”   小椿抬眸瞄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飞快地挪向别处,快乐地打着哈哈,“不过不要紧嘛。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替我打一壶海水来,我听白玉京讲,海水是蓝色的……”   “能看!”   他忽地打断,语气甚是固执,“怎么不能看,现在就可以!”   嬴舟一把拉住她,作势要往山下走,“今晚出发,一天一夜,明日傍晚便能抵达,我跑快一点,也许下午就到了。”   他话音很急,不住地给她找补,“要么,我们去找小姨帮忙,虽然她的传送术一次仅能对一人使用……但也没关系,你先去,我脚程快,明天等我来接你。”   在这一番言语里行了差不多百丈远的距离,嬴舟才发觉小椿隐约迟疑的脚步。   他无措地缓缓放慢了速度,茫然而张皇地转头。   她正立于陡坡的三级台阶上,目光平静且淡然地轻投在一个偏低的位置,却谈不上是悲伤抑或欢喜。   那是嬴舟头一次在小椿的眉眼间看到这样的神色,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的表情。   很奇怪,她分明毫无悲戚之色,更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他就是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难过。   仿若无边无际的鬼手,自身下自脚边,张牙舞爪地缠上四肢躯壳。   过了好一会儿,小椿才极轻地牵动嘴角,浅淡地朝他一笑,说了句“谢谢”。   “其实……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去看海的。”   嬴舟双眼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脸上。   看她不着痕迹地说道:“当日借树种重生时,我对今天的结果,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想来也是,万事万物都只有一条命,哪能让我这么容易死而复生……”   小椿言至于此,抿唇深吸了口气,感恩地轻轻点头,“所以我求着你带我离开白於山时,便在心头对天起誓——”   “若能见一见山外的世界,死也甘愿。我是有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的,如今……”   她顿了下,故作轻松说,“如今能够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挺知足了,真的。”   小椿忽然仰了仰头,莫名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又收回来冲他释怀地一笑,“先前说什么想当你的跟班,想留在外面的话……只是一时起的贪念。”   她一颔首自嘲地挠挠耳根,“唉,大概老天爷也瞧不起我的贪心吧。”   嬴舟被她连着流露的几次笑容激得咽喉莫名哽痛,他正正经经地回过身来,郑重道:“你可以贪心的。”   他认真的重复,“可以贪心。”   他走上几步台阶,站在与之持平的位置,修长的十指轻捧住她的头,专注地看了许久,而后放才在自己胸怀心口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   嬴舟用力咬牙,眼神坚定地说道:“你只要负责活下去便好,别的我来想办法。”   他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那一刻也终于发现了作为妖,拥有漫长寿命的好处。   小椿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替她去,找不到的东西,他可以帮她找。   沧海桑田,他能拿出足足一千多年的寿数去消耗,去挥霍,去触碰渺茫的天道、无常的命运。   约莫是察觉她的无动于衷,嬴舟突然固执地抬起小椿的两条胳膊,绕到他后颈去,一定也要她给予回应似的揽着自己。   常年飞霜雪的北号山萧索苍凉。   小椿在少年的肩侧露出一双明澈如春水的眼睛,她深深呼吸,嗅到满腔北风的味道,又干净又冷凝。   因为族中男子居多,女眷的住处便自然而然安排在了稍偏一些的地方。   嬴舟送她到门外便离开了。   小椿却没有立刻进去,她在微雪轻扬的夜里独自待了一阵,细碎的雪花于漆黑的天幕下星辰般飞卷闪烁。   就有一枚枯叶讪讪地来到身边,她摊开掌心,叶子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上去。   是白桦的叶片,天寒地冻的高山里除了松、杉以外,数它最多。   落叶枯黄而泛着微微的金色,在小椿的注视下隐约变成了银杏的模样。   她合拢五指,望向星空,忽而茫茫地想着。   或许这个世间,唯有自己才明白那位前辈最终作此抉择时的心情吧。   她似是而非地抿起唇来,思绪漫无边际地蔓延。   寻常妖族一千五百岁就算是高寿了,而三千多年于她而言还只堪堪成年。   树精的一生长得仿佛瞧不见尽头。   “我能比你撑得更久些吗?”   小椿垂眸自语般地询问手里的枯叶。   说完又笑起来,回答自己,“谁知道呢。”   *   嬴舟满脑子装着事情,忧思重重地折返回去,刚行至山洞前,大老远就发现一个黑影半靠在他房间外。   正奇怪,等走得近了对方也跟着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悠悠步出阴暗之处,一张刚毅如刀削斧刻的面容照在月光下,来的居然是重久。   “唷。”他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等你很久了。”   作为表兄弟,重久平日里很少造访,对他的态度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嬴舟不得不感到意外。   “屋里坐坐?”   虽是如此,礼节上的东西倒也不能少。   重久难得不嫌弃,竟当真抱着双臂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厅中的灯烛被嬴舟随手点亮,他也懒得给他煮茶,就着一壶凉白水往杯中一倒,便仓促地端上桌待客。   前者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瞥,信口问:“才送完小椿姑娘回来?”   嬴舟嗯了一声。   他貌似也懒得拐弯抹角,微不可闻地短促叹了叹,“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静夜中,呼啸的寒风分明在室外大肆张扬,而重久竟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呼吸一窒的动静。   嬴舟端杯子的手僵在半途,不上不下地悬在桌边,一时并未承认,也并未否认。   二表哥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   他发愁地一摇头,嗓音平平:“趁现在还早,你别再喜欢她了。”   嬴舟视线打了过来,随之眉峰微凝,满眼挂着莫名其妙,像是不太清楚面前这个人大晚上无故蹲他家门,又无故同自己说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究竟意欲何为。   他手臂总算是动了,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愠意把杯子砸回桌面。   “你是不是有病?”   重久难得没同他吵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地无奈,“嬴舟,你不明白。”   “小椿姑娘是只树精,树精没有情根的!你懂吗?他们生来‘七情六欲’里就缺少一情,是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你喜欢了也白喜欢!”   嬴舟先前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听到此处心绪不自觉地一触,继而又似笑非笑地讥诮道:“你又知道了?”   重久按捺下脾性,正色说:“你对她怎么样,旁人会看不出来么?你都快把‘喜欢她’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了,为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就她态度含糊不清,你没想过原因吗?”   他迟疑了半瞬,便笃定地回答:“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告诉过她。”   二表哥翻了个无言以对的白眼,言语近乎尖锐,“没用的。”   “草木之所以难以成妖,很大缘故正是由于他们在情之一字上淡薄冷漠。飞禽走兽还分雌雄公母呢,你见过几个分出男女的花草树木了吗?更别说小椿这种还能开花结果子的,他们连繁衍生息都能靠自个儿解决,哪里需要情爱。”   他越说越认为离谱,“更何况……更何况她是棵树啊!你怎么喜欢木头桩子……”   话音刚落,嬴舟猛地抬眸打断,“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重久:“……”   他语气很急,好似急于反驳着什么。   “再说、再说小椿……小椿和他们不一样!”   对,他在心中肯定了自己一遍。   不一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番结论,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瞬间争先恐后地闪过去。   比如白石河镇的洞穴,比如一同翻越的山川河流,比如开封城那几道让他咬出的伤口。   ——“那换作别人肯定会躲开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吗?”   ——“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或者你认我当跟班,你罩我吧……”   嬴舟在耳畔纷繁杂乱的话音中坚定起来,“她或许有几分迟钝,但对我和对旁人是有区别的,是她自己未意识到而已。”   “哦?”重久把腿一翘,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他犹豫了片晌,兴许是感觉窘迫,神色躲闪着左右打转,不自在地辩解,“她……她会让我抱。”   “也会任由我牵手。她不反感我亲近她,从来对我都……很迁就。”   二表哥了然地点头:“让你抱是吧?牵手是吧?”   他蓦地起身,一把拎住嬴舟的衣襟,“跟我过来。”   “——干什么?!”   重久的腿虽不及犬族修长,但爬坡上坎速度也不慢,三拐五拐便到了小椿的客房外。   彼时她恰好在门边,吃着另一个康乔送来的灰狼族特产——烤羊串儿。   康乔:“这调料可是族里的独门秘方,你在别处万万吃不到如此地道的羊肉了。”   重久跨着大步,还没走近便招呼道:“小椿姑娘。”   她举着两手的竹签子,嘴巴尚在忙碌:“哦……‘爱表格’。”   此人把嬴舟一丢,简单粗暴地问:“小椿姑娘,能让我抱一下吗?”   康乔:“?”   后者刚吞下一嘴的肉,虽然觉得此番请求诡异得堪称奇怪,但连着数月相处,她对重久倒是没太大意见,当即大方道:“好,行啊。”   对方也不客气,两臂一张,干干脆脆地抱了她一个满怀。   抱完了还顺手捏了把脸全当附赠的礼品,末了,方端起一副长辈的姿态冷眼回望嬴舟,挑着眉,拿表情示意——   怎么样?   嬴舟:“……”   不怎么样!! 第55章 嬴舟(一) 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   小雪下到后半夜就停了, 灰狼族的岗哨两个时辰一换班,以短促的狼嚎为号。   嬴舟躺在床上,彼时, 窗外响过第三声旷远的低鸣。   他睡不着,全然无法入眠, 或许也有多年未归家的原因在里头,从左辗转至右, 一整夜都是清醒的。   而人越清醒,思绪就越发收不住势,狂风骤雨似的席卷了整片识海。   ——“树精生来‘七情六欲’里就缺少一情, 是永远不会回应你的, 你喜欢了也白喜欢!”   重久昨日的话像是一场业障, 纠缠不休地萦绕在他耳畔。   听到最后简直烦不胜烦, 嬴舟索性捞起被衾蒙头堵住脸侧, 企图清空一切胡思乱想。偏偏这具身体就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双目一闭,眼前满是二表哥那副小人得志的脸, 成倍成倍地排成队晃悠, 笑得堪称魔性。   贱/人!   他咬牙切齿地攥着被褥。   然而挣扎许久,无论如何沉不下心来,最终嬴舟只得缓缓睁开眼。   他松开牙口, 盯着黑沉沉的墙,目光先是疲沓, 随后便显得忧心忡忡。   真的会有人,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高山上的日光比别处的更为强烈,再借由四面八方的冰雪一映,亮得近乎刺目。   大白的晨曦洒进屋中, 将案桌上新鲜的几个“重久三日内必死”照得分外深刻清晰。   嬴舟恐怕只眯了一个时辰,便被来者急躁且不客气的敲门声吵醒。   他抓着一脑袋的乱发下床开门,迎面就和重久的脸撞了个正着。   啧……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   “你怎么还在睡,都什么时辰了!”   对方分明比他还不耐烦,“快把衣服穿好,赶紧出来。”   嬴舟皱眉挥开重久的手,态度不善,“作甚么?我眼下要忙去浮玉山的事,没功夫搭理你们那些规矩。”   “去什么浮玉山。”   二表哥匪夷所思地一打量,看见他这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忍不住龇牙嫌道,“你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亏得在犬族住了这么多年。”   狼妖抬手摁在门板上,挑着眉解释:“细犬家供着的圣物之一,不就是‘不老泉’吗?你还上哪儿找去?”   少年微微瞪大眼目,一束晨光恰好闪过,掷地有声地在其中燃起小簇火花。   对,犬族的圣物……有不老泉。   相传细犬的第一代首领是个极会经营的生意人,倾尽半生行走于三界之间,临终时将攒下的珍宝传于后人。   其中便有一眼永不干涸的井泉。   幼年时母亲倒也同他提及过,嬴舟满脑子都是“浮玉山”,险些给忘了,浮玉山的水就叫做不老泉。   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顷刻间鲜活了起来。   炎山离此地只短短小半日的路程,不必担忧长途跋涉的时日消磨,也不必担心仙山行踪难觅,甚至……甚至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   如此一来,小椿就有救了!   嬴舟的心情松活大半,连困意也跟着一扫而空,三两下穿戴整齐,随着重久往外走,语气里充斥着迫不及待:   “那我们现在如何打算?今天出发吗?”   “算算咱们也有一整年没去隔壁山头拜会了,老爷子的意思,索性将两件事合在一块儿办,怎么说小椿姑娘也是狼族的客人……”   言至于此,他忽然一顿,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问道:“昨夜同你讲的话,听进去了吗?你怎么想的?”   嬴舟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停。   后者见状,也一并驻足而立,兄弟二人默契地不发一语。   看得出来,他不愿回答是心头对此仍有排斥。   重久亦不强求着追问。   正两厢沉默之际,前方山门处不远,往这边而行小椿避在路旁,给一个受伤的年轻狼妖让道。   灰狼族的卫队每日会从小辈里安排身强体健的妖外出寻山,偶尔与前来挑衅的精怪们打上一仗,斗得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   狼妖给同伴架着胳膊,足下一瘸一拐,那模样约莫是伤到了腿脚。   小椿探头瞧了片刻,拢着嘴出声叫住他俩。   她向来爱管闲事,又因身负着树精举世无双的治愈之力,对伤情与病患总是忍不住手痒。   草木灵气汇聚而成的水珠轻柔地流入狼妖裸/露在外的皮肉伤,轻而易举地接好了筋骨,续上了血脉。   那人深感诧异地活动自己的手腕,接着还原地跳了两跳,实在是大为震撼。   “这也太奇特了……我还从未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痊愈过,真是、真是一点痕迹都瞧不见!”   一席话言罢,才意识到举止有几分无礼,小狼妖连忙不好意思地冲她道谢。   “嗐,客气什么,举手之劳。”小椿不以为意地豪放一挥。   “恕我唐突。”他试探性地开口,“敢问阁下莫非便是……那位来狼族做客的树妖,小椿姑娘吗?”   她坦荡荡点头:“是啊。”   后者一听她承认,当下兴奋不已:   “早闻树精千年难得一遇,想不到竟是真的!哇……这就是世间失传已久的治疗术吗?果然十分玄妙……”   青年自言自语半晌,发现自己过于放肆,赶紧收敛语气神情,“对、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叫沉安,去年刚修成的人形,对妖界还不太熟悉。”   ……   那一处的两人犹在兴致勃勃地交谈,重久抱着怀,唇边叼起一叶青枝,貌似见怪不怪地朝嬴舟道:   “你看——”   “我说什么来着?”   “她既会救你,也一样会救旁人。只要相处的时日足够久,谁都能与她亲近。”   “你在她眼中与别的甲乙丙丁没什么不同,说得再密切些,也仅是朋友。”   嬴舟听见这席话时,眼底显而易见地沉了沉。   他脸色并不好看,嘴唇微微轻启,隐约是想说什么,但犹豫再三,终究一言未语。   重久往斜里瞥了一瞥,慢条斯理地趁热打铁,“所幸你们认识的时日还不算长,及时止损吧嬴舟。”   “你虽只有一半狼族的血脉,可骨子里还留着灰狼此生只认一人的本性。一旦定了是她,往后很难再移情别恋了。”   他极少如此正经且不带情绪地与嬴舟说话,几乎算得上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小姑妈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的,你可别步上她的后尘。”   从始至终,嬴舟都不曾回应。   在重久的角度看过去,少年的长发刚好遮住他的一部分侧脸以及眉目里流露出的神情。   记忆中,这个表弟似乎总是如此。   他打小不爱说话。   无论是狼族还是犬族,那份天性里的活泼他一点也未能继承下来。   听人言语时,头常常是低着的,眼睫微垂,连其中是什么神色都很难看清,一直以来他的性格或多或少沾着几分阴郁。   所以重久扪心自问,他是不大喜欢嬴舟的。   也就是在这时,少年一贯压低的头缓慢且坚毅地抬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的气质无端一凛,在举目看向重久时,那双眼睛里是有光的。   “我还是不信。”   他静静道,“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一样要试试。”   “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从小到大,他能争取到的东西已经少之又少,喜欢的兵刃,想学的术法,今后的打算。   家业、钱权……什么都沾不到边。   至少这一次。   “她如果真的不喜欢,我也要让她喜欢。”   说不上为什么,嬴舟只是本能的觉得。   如果听凭重久的三言两语便放下了念头,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会,后悔。   两人隔着半步距离对视。   如此之近的观察下,重久才发现自己这不争气的表弟似乎也没有比他矮多少,四目相望,两对如出一辙的狼眼里,竟透出些许势均力敌的意味。   这难得一见的反骨,倒令重久萌生出一点另眼相看来。   “行啊。”   他点头,“那你就去试试。”   嬴舟冷眼而视,后槽牙带着挑衅的固执之气轻轻地磨了磨。   他的凶相分毫不做掩饰地挂在脸上,满头青丝堪堪炸开,冷不防却被身后的一个嗓音打断。   “嬴舟!”   少年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僵硬在此,待他转过来,瞳眸中竟看不出一丝戾气,清澈地近乎无害。   重久在边上瞧得直咋舌,嘀咕道:“臭小子。”   “还挺会两面三刀啊。”   小椿踩着一地的积雪,边招手边小跑,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白气,精神抖擞地跑到他跟前。   “我正要去寻你吃早饭,好饿。你吃过了吗?”   他分外老实地摇头:“还没。”   “那刚好。诶对了对了——”小椿神采飞扬地给他介绍,“这位是沉安,我方才新结识的小伙伴,还是个孩子呢。大家不如结伴同去吧,热闹!”   一脸憨厚相的小狼妖抓着后脑勺羞赧地向嬴舟问好。   但见后者先和善地朝小椿道:“哦,这样啊。”   继而抬起头,阴测测地剜了对方一眼,飞刀子似的在此人身上冷冷地凌迟。   沉安:“……”   他好像听见嬴舟少爷冲自己“啧”了一声。   他没听错吧?   那真是宛如杀父夺妻之恨般的“啧”了声。   不仅如此,他至今的眼神都极为凶险,还一眨不眨地钉在自己身上。   才凝成实体的灰狼毕竟是头小妖,对于嬴舟的威压不得不忌惮,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寒噤,在心中瑟瑟发抖地怀疑自我。   他是哪里得罪他了吗…… 第56章 嬴舟(二) 她刚刚那一定是在关心他!……   “我们一会儿是要去犬族讨那个泉水吗?”   小椿在旁看着重久指挥来来往往的狼妖搬运物件, 语气怀疑,“圣物不是一族撑场面的重要宝器么?他们真的肯轻易拿出手嘛……”   “那是自然!”   二表哥成竹在胸地一抹鼻尖,“狼犬两家怎么说也是盟族关系, 这点面子不会不给的。”   话虽如此……   “大将军!”   底下一个年轻狼妖上前复命,“东西已备好, 随时可以出发。”   小椿目光挪到他身后,但见五驾鹿蜀车堆满了锦盒箱笼, 跟着又有三驾黑漆驳车拉着成堆的山货,上有诸如人参、灵芝、虎皮狐皮一类的土特产,满满地洋溢着乡下人进城的朴实无华。   “需要带这么多的……见面礼吗?”   “嗐。”   重久不以为意地解释, “拜山头嘛, 登门造访, 总不能空着手啊, 是吧?咱们灰狼族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 免得叫人看轻了去。”   问题是……   小椿扫过那一大群筋肉虬结,面容硬朗,手持大刀的随行之人, 正值壮年的狼妖们气势汹汹地挺胸抬头, 单薄的衣衫下腹肌结实分明。   你们可一点也不像是去拜访的啊!   走在路上时,她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兴师动众愧疚不已。   “跟你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嬴舟开导说, “他们两家较真而已,年年如此, 就算没有你,找个由头也迟早要上门挑衅一番。”   “唔……”小椿应得很艰难,毕竟看见整整一车队的钱财,感觉十分令人破费。   毕竟自己穷得叮当响, 似乎无以回报。   “有什么可回报的。”他理所当然,“占一回有钱人的便宜不好么?就当是替我占了。”   犬类虽然也好客热情,但嬴舟深知,狼族能帮她帮到这地步,肯定不是看的他的面子。若泉水不在犬族,到大祭司那儿也就为止了。   能拉出一车队的人跟随,多半是去找茬,不过借小椿的光而已。   既然如此,这笔钱不花白不花。   反正他是心安理得。   高山上的日头有种狠烈的味道,不热,却晒人。   小椿抬着手臂,用袖摆阴影给花盆里的树苗遮凉。   嬴舟在一旁惆怅且低落地盯着她看。   自从同重久发完狠话后,他便一直思索,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打破他们之间那层模模糊糊的壁垒呢。   不能去直说,直说等于是在逼问了,最好是能让她自己无意中发觉……   说起来——   嬴舟一顿,修长的腿难得只迈了半截步子,他隐约想到久远之前,在开封温家屋顶的某个晚上。   清辉照着永远长不大的树苗,瓦片渗着密密的露珠。   对了。   嬴舟:“小椿?”   “诶。”后者仰起头,“怎么啦?”   他犹豫半晌,问得刻意又试探,“那天……我说叫你去问重久的事,你去问了吗?”   “那天?”她迷惑地抬高视线,“哪天?”   “就,我在温家兽化后的第二日夜里,咱们一块儿晒树苗那次……你还说风大没什么月光。”   小椿托着下巴沉吟,嬴舟的表情便带了几分期盼地,悄悄窥着她的反应。   纵然没去问,哪怕借此机会提醒她也好,等知道了其中深意,说不定会有什么触动……不,常人听到了那个原因,都会有触动的吧。   他正如是想着,只见小椿秀眉轻拧着满面狐疑。   “有这么一天吗……”   “我们居然一起晒过树苗!”她甚是惊讶地捧起脸,“什么时候?”   嬴舟:“……”   她竟还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   偏对方不仅不记得,倒是揪着他好奇地反问,“是什么是什么,你要我去问二表哥的事?”   “要么你再说一次,我这就去问他。”   嬴舟额上青筋跳动着:“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去一头撞死算了。   跨过泚水河,对岸便是犬族的地界,大炎山。   和北号山不同,炎山的高度略矮,更似一方丘陵,遍野生着四季常青的草木,有鸟雀啾啼,不必冬眠的红鹿与松鼠满山跑,半点瞧不出腊月隆冬的清冷之态,与灰狼族简直天渊之别。   他们这一行浩浩荡荡地踏入了细犬的地盘,不多时,小椿就觉察到周遭的丛林中射出无数视线,带着打量与威胁审视众人。   “站住。”   临到山腰,眼前一座金碧辉煌的牌楼拔地而起,上写“炎阳真火城”五个篆字,四名犬族的守卫拦住了去路,不近人情地例行公事。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啊?你们装什么公事公办,我是第一次来了吗?问的这叫什么废话。”   重久开口就没什么好态度,上前一步与之叉腰而视。   那卫兵虽是女子,如此对峙,在身高上竟也毫不逊色。   “我等乃犬族守卫,奉命驻守山门,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叫谁呢?谁可疑了?”他不满道,“让青木香出来,爷没空和你浪费时间。”   双方这边刚打响了唇枪舌战,小椿抬起眼,只见山林之后渐次有人影出现。大约皆是城中的犬族,一一望去,无一不是腿长脚长,腰肢纤细,身姿又高又苗条,乍然一看像林立的人形竹竿。   而且……   为什么全是姑娘!   嬴舟无奈地轻咳一声,“不、不知道为何,犬族这一辈里诞下的又多是女子,故而巡守等事由,大多由堂姐统领的卫队担任。”   小椿:“……”   你们两家结亲好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此时的山门争吵已然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两方人马陆续加入战局。   犬族占据地势的优势,居高临下地指责:“你们什么态度!区区外人,也敢跑来炎山撒野!”   重久理直气壮地端起身份:“外人?论辈分,你还该叫我一声二表少爷。野狗就是野狗,真是半分不懂礼数!”   那边的群犬们情绪激愤:“你说什么?!”   小椿的手被轻轻拉了一下,嬴舟拽着她迅速闪至旁边不远的一簇蒿草间,里头有块方石,他扶她站上去。   “这边来瞧。”   后者面不改色道,“角度会更好。”   小椿:“……你好熟练。”   给惹恼的细犬族显然出离愤怒,开始口不择言:“若非你们狼妖不知羞耻,勾引我们前代犬王首领,我们犬王就不会耽于儿女情长,更不会诞下野种,不会遭到全族上下和长老的反对,也不会终日与至亲好友口角不和,便不至于盈月当日负气迎战,仓促点兵,匆忙出征,最终阵亡于少阳山,一切罪恶的源头皆是你们狼妖之祸!……”   “哈?”重久一副围观狗屎的表情,“你在讲什么屁话?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地时开始追究?”   威武雄壮的狼妖们在旁帮腔:“依我看,还不是你们前犬王居心不良!”   “自己三妻四妾也罢了,知道我们狼族对情专一,便花言巧语拐走我们六小姐!”   “对!”群狼立时赞同,“是你们犬族别有用心。”   对面的细犬不甘示弱:“你们灰狼恬不知耻才对!”   “你们犬族自己技不如人,死了活该!”   “你们灰狼才是自不量力,哪回没找我们擦屁股?”   “你们犬族无能!”   “你们灰狼废物!”   ……   小椿在这个极佳的观看之地,欣赏完了两族一年一度的口水战。   若非得给予一个评价,必然是“叹为观止”。   “这就是贵族口中的‘盟族关系’吗……当真是一团和气,情同手足。”   嬴舟神色不为所动,“因为如今‘休战’了。明面的交锋不可有,所以私底下偶尔会这样骂上几场解解气,反正打是不能打的,索性逞个口舌之快。”   青木香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后姗姗赶来,她看上去见怪不怪,颇有等他们吵够了才现身收场的嫌疑。   “大长老和首领今日不在,有什么与我交代便是。”   山货与成堆的箱笼在车轱辘咯吱声下滚进了犬族盘踞的“炎阳真火城”。   骂归骂,一边礼照送,另一边货照收。尽管互相都在内心里问候对方的祖宗,却也丝毫不影响这份表面上的和谐。   小椿走在他二人背后,双目在四周逡巡,半晌收不住眼光。   细犬所在的炎山……也,太华贵了!   许是由于地形开阔,仅城郭就比灰狼族大上一倍。   房舍商铺全数依照人族的规格建制,街道笔直宽敞,建筑挺拔高耸,不仅如此,琉璃瓦和汉白玉不要钱似的四处镶嵌。   富贵逼人四个大字几乎快晃瞎了她的眼。   有钱。   真有钱!   明明只隔了一条河,狼犬两族这压根是乡村与城镇的差异,还得是一国都城才有的规制!   嬴舟瞥见她双目发亮,噙上几许笑轻声道,“细犬亲近人族,凡事喜欢向人族靠拢,譬如买卖营生,城中布局,所以瞧着会比灰狼阔绰一点。”   小椿感慨:“这不只阔绰了一点,简直是阔绰了很多!”   她看着满城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你们外面的妖都有自己的地盘,真叫人羡慕。”   “你也有啊。”他说,“白於山。整座山都是你的,按人族的说法,你就是山大王。”   “……”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山大王,小椿深感惭愧。   或许她也能学习一二,等回去了,把整座山打造成乡野小集的味道……不过无人居住,入夜之后隐约会有点瘆人。   细犬族的人口明显比狼族兴旺,虽说年轻一辈的姑娘居多,但进了城,仍有不少中年岁数的男子,倒不至于那么离谱。   她正边走边张望边赞叹,车队经过闹市,忽有一阵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怎么是他?”   街角的两只犬妖隐晦地掩嘴。   “还跟着隔壁山的人回来。他这叫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示威嘛。现在有人罩着,走路都趾高气昂的。”   小椿眼底里流转着的新奇蓦然凝滞,她下意识侧头的时候,那声音斩钉截铁。   “墙头草——果然是个叛徒……”   尽管言语模糊,这些话里的“他”指代何人,她一听就明白。   再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只见那处的巷口也有几人面容不愉地皱着眉交谈。   小椿收回目光时才恍惚意识到,无论是山门前的争执还是进城后两族的流言蜚语,话里话外皆是针对嬴舟去的。   在灰狼和细犬族之间,他一直充当的是个拿起来能做矛,放下去能当盾的人物。   所有人都只想着去争个输赢。   却没人多出一份心思,来问问他这个失去双亲的人难过不难过。   从头到尾,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一个。   思及如此,小椿再瞥向身后嘴碎的一干妖怪时,瞳孔中毫不掩饰地透出一股警告之意。   来自大妖的威慑让两侧的犬族虽不明所以,却也本能地闭了嘴,各自讪讪且茫然地僵在原地。   她见状,总算心满意足地转回头来,刚在心里轻哼一声,余光就瞄到旁边的嬴舟正神色莹亮地盯着自己。   他那眼神几乎闪得快晃到她,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欣喜若狂。   她在关心他。   她刚刚那一定是在关心他!   小椿:“……”   不管怎样,你先把视线收一收,好灼眼哪…… 第57章 嬴舟(三) 你那不叫情痴,那叫流氓懂……   “什么?借圣物?”   狼族送来的箱笼正一件件被抬进库房内, 青木香听明来意,叉起腰眸色倨傲。   “我族的圣物岂能让你们说借就借,盘这么点儿不值钱的山参野果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当细犬是要饭的?”   “你少来。”重久直截了当地戳穿她, “谁不知道你们家圣物百八十个,这些年不是拿出去做人情便是抵出去买卖地盘, 还圣物呢,一股子铜臭味。”   末了十分理直气壮地补充, “而且我们不是来借的,我们是来要的!”   小椿:“……”   她开始充满担忧地去询问嬴舟:“我们这样,真的讨得到吗?”   看你二表哥那个态度, 真的很像是来踢馆子的啊!   “没关系, 讨得到的。”   他抱着双臂一面听他们斗嘴, 一面回答说, “你别看狼犬两族貌似水火不容, 既然能结盟,自是各有各的利益。”   “狼族擅近身战斗,精力旺盛, 但人丁稀薄;犬族人口虽多, 体格却略显逊色,因此全族修习术法。其实论实力,会控火术的细犬在一对一的情况下, 应比灰狼更强,可若是两族交战, 战事拉长,以消耗妖力发动的术法很快就会让犬族陷入尴尬之地。”   嬴舟言之一笑,“因此,他们两家结盟算是有利而无一害, 只不过以我这个身份当做借口罢了,就好像,是由于我的缘故不得不捏着鼻子交好似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铺直叙,水波不兴的眉眼中沉淀着过往两百年的恩怨与隐忍。   直面了灰狼与细犬间的嫌隙冲突,才明白为什么嬴舟会执着于寻找能够提升妖力的上古兽骨,也才明白他面对同辈,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卑和低落从何而来。   小椿忽然觉得,嬴舟看似生于偌大的家族当中,有兄弟姊妹无数,可同她相比,好像并没有热闹到哪儿去。   他一样是自己吃,自己睡,自己和自己玩耍,连半个能够交心倾谈的朋友也无。   两相对比,自己似乎还比他强上几分,至少她有白玉京。   原来尘世里的妖,也会如此寂寞吗……   思及这般,小椿再看嬴舟时,神色里免不了充满怜惜。   她想,趁着自己快回山了,要再多对他好一点才行。   以后怕是也见不了几面。   嬴舟的视线虽落在吵得沸反盈天的两个人身上,余光却瞥到了她堪称怜悯的表情,他有些不自在,飞快地朝这边看了两眼,唇边溢着窘迫的笑,不由伸手去将小椿的头别开。   “你别看了,别看。”   后者捂着脸感慨,“我心疼你!”   “好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反倒还宽慰起她来,抬手在小椿肩上握了握。   “你们要不老泉的泉水是吧。”另一边,青木香二人在几番激烈交锋之后终于商量出了结果,“也不是不行,但东西不能白拿。”   她拇指往后一戳,示意不远处的“圣殿”:“犬族的圣物一共有三道看守,你们出三个人,三局两胜,打得过,我就送给你。”   重久想也没想:“成交。”   *   犬族安排的住处是干净素雅的四合小院,周遭山清水秀,小椿的窗外还有一棵樱花树,尽管时节正值隆冬,未到花期,但有那么一点草木在侧,看着总舒心许多。   嬴舟的房间就紧挨在她旁边,小椿赏花枝的时候他走到窗下说:   “我先去长老院请安,过会儿便回来。”   她于是挥手送别:“慢走!”   眼见着少年消失在苍翠葱郁的草叶后,小椿发愁地支起下巴。   最近总感觉嬴舟比以往黏人了许多。   走在外面会一路贴身跟着,形影不离,偶尔在左边挡一会儿,偶尔又跑去右边环顾四野,防贼样地警惕着周遭的所有人。   上桌用饭,会凭一己之力夹完满桌的菜给她叠个上供似的小山。   哪怕对自己人,敌意也分毫不减。   前不久刚认识的小狼妖此次恰好被重久钦点随行,早起喝粥时,她坐在桌边捧着脸笑意融融地端详对方,信口感叹妖生:   “唉,好些年没见过刚褪去兽体,凝成人形的小妖怪了。让我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自己才脱胎换骨,脚踩实地的日子,真是……言行举止都好青涩,好可爱啊。”   嬴舟将筷子一放,突然便转过头来,阴沉着一张脸,神情幽怨地质问:   “那我呢?我也才修成人形没多久,我不青涩不可爱吗?”   她给那目光盯得着实发毛,只好昧着良心承认:“可、可爱……青青青涩。”   不过话说回来你都三百岁也不小了啊!   “唉。”   小椿惆怅地扒着窗沿叹口气。   思索他到底为何如此反常。   嬴舟对自己这般过分关注,处处维护,小心翼翼,难道说……   她猛然大悟地抬起头:是因为不老泉也救不了她,她死期将近,这是为了给她最后的临终关怀吗!   “阿嚏——”   从长老院出来的嬴舟莫名打了个喷嚏,彼时重久正在旁边点兵,盘算着怎么调配人手可以让青木香三场全败,输得比狗还难看。   他气势高昂地给一众年轻狼妖鼓气兼画大饼,背后的黑影悄无声息走过。   青年一瞥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喂。”   “照你这样,可是追不到姑娘的。”   嬴舟恰从他身侧擦着肩,闻言步伐顿住,先是不服气地怼了一句:“你又知道了。”   怼完自己垂了垂首,很不是滋味地抿了两下唇,底气不足地问:“那……那你觉得呢?”   重久解散了狼族卫队,转身把手肘往他肩头一搭,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哥教教你吧。”   “要让姑娘动心,作为男人,你得有拿得出手的底牌——家世、容貌、性格、才情、妖力——没有就去找,哪怕造你也得造一个出来。”   “孔雀知道吧?”他问,“扁毛畜生都晓得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吸引姑娘,你成天跟个大尾巴狼似的追着人家跑,那不叫情痴,那叫流氓懂吗?”   嬴舟:“……”   重久循循善诱,“咱们灰狼不讲那些虚的,家里的大老爷们一个顶一个的靠谱。现在的女妖精,追求稳定,追求踏实。你得让人家姑娘有安全感是吧?最简单的,英雄救美——你想想看,你在她面前有没有过那种,大英雄从天而降,盖世无双,英勇无匹的时候。”   他边说还边比划,生动非常。   嬴舟顺着他的思路颦眉回忆。   细细想来……   在白於山,他害得她原身树毁,不得已借种重生;在白石河镇,他身中红豺的蛊毒,被她拿橡果治好;在开封,自己兽化失去神智,狂暴中还咬了她一口……   怎么从头到尾……他在小椿面前就没一个好的印象啊!   再说,她根本就用不着人保护。一个白栎壳抗遍天下神器,刀枪不入,他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嬴舟头疼地捂住半张脸,暗道:   我怎么这么废物……   “如何,想到了吗?”重久挑眉催促。   他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含糊道:“我……还要再仔细地想一想。”   二表哥不自觉的压下眼角,龇牙“啧”了一声。   “我看你也别想了。”   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自己的腰牌,忽然反应过来,颔首示意道,“不如……你去打擂吧?”   嬴舟愣了愣:“我打擂?”   “那不然呢?”   重久抬起下巴,“姑娘是你要追的,圣物也是要拿去给她治伤的,你不趁这个机会表现表现,说得过去么?”   他一把将半空坠落的腰牌抄手握住,“没有女人能对披荆斩棘替自己续命的男人不动心的。”   当然,木头桩子不好说。   嬴舟略一沉吟,竟难得赞同他的提议。   “你说得对。”   二表哥深感意外:“你还真的同意了?”   他偏头忖度:“那让我想想,安排你对上谁比较有胜算……”   “不用安排。”他肃然道,“我打三个。”   *   圣殿的挑战在两天之后。   一个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的日子。   犬族的观星台上,前来凑热闹的细狗们数量还不少。   灰狼一方占据着东边的小半位置,和对面的青木香相望相持。   这处是筋肉健硕,壁垒分明的壮汉猛狼,那处是高挑纤细,四肢修长的貌美姑娘,比阴阳两仪还泾渭分明。   小椿手搭凉棚地在重久身边踮脚环顾。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犬族,这方圆几十丈的大圆盘不知是金还是铜所铸,中间以红矿铺就一个巨大的炎阳形状。   实在是既排场又漂亮。   青木香并不多话,只握拳在唇下煞有介事地一咳嗽。   四下的犬妖们便颇给面子地各自静了声响。   她把派头做到十足十,倨傲地昂着脖颈,扬手打了个响指。   很快就有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撑场面一般站在前头。   “圣殿第一道门的守卫——川续断。”   青木香摊开掌心,做了个“请”的手势,“该你们出人了。”   重久麻溜地推着小椿的双肩,将她摁在自己的座椅上。   “来,这可是比武的最佳观赏之地。你今儿且坐好了,哪儿也别去。”   她目光有些懵,尚在犹豫堂而皇之地坐狼族大将军的位子里合不合规矩,只听二表哥语气促狭地强调。   “好好儿,看,着。”   灰狼使者的队伍里,某个身影忽然动了。   青木香先还在纳闷他们安排的会是哪位棘手人物,随着对方走出阴暗的脸愈渐清晰,她双瞳亦跟着轻轻睁大。   晴空下的少年,体格不及灰狼健壮,双腿也不及细犬颀长,一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样子。   他一身暗灰的衣衫,坚如磐石地笔直而立,眸色间是作为堂姐,从未见过的刚毅坚定。   “嬴……嬴舟?” 第58章 嬴舟(四) 他一定,不能输。……   “他怎么……上去了?”   小椿怔愣地坐在那把宽大的太师椅内。这宝座原是给重久准备的, 大马金刀,庄重华贵,她身在其中就显得有些过于娇小了, 连两条腿也是悬于半空不着地。   “是啊。”   二表哥腰背挺得笔直,双臂好整以暇地抄在胸怀中, 意有所指地开口,“他是为你去的。”   重久说着这句话, 特地垂眸留意小椿的反应,想从她的神态举止里捕捉到少许不同于常的变化。   那样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光景,似乎谁也没察觉到气氛的古怪之处。   而后, 他轻轻收回了视线, 不着痕迹地补充, “再说, 他本就是灰狼族的子民, 自然可以上场。”   此刻主持大局的青木香额角的筋突突直跳,她注视着不远处表情凝重且固执的堂弟,脑中的思路十分迷惘。   嬴舟……为什么会是嬴舟?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田忌赛马吗?   但论实力川续断还远远算不上是“良驹”, 第二局出场的白苏子才应是三人之最才对。   这个时候派出嬴舟……是……在侮辱他们?   犬族的大统领瞬间就凌乱了。   “当——”   铜锣一声敲响, 场上的两人顷刻纵身而动。   嬴舟拍掌自手心拉出一柄厚重的偃月刀,那刀刃淬着不熄的烈火,烧得旺盛鲜活。他脚步向后一施力, 握着长柄便腾跃如风地疾驰出去。   而作为细犬,川续断是不必要近身战斗的, 他面色不改地看向快如流星般逼近的嬴舟,两指一捏,犬骨雕成的长笛当下闪现在他手中。   犬妖举笛搁在唇边,清越悠扬的旋律一起, 自他背后升腾暴涨的十道流火仿若长蛇吐信,当即密不透风地冲着少年兜头咬下。   据说犬族唤出的火焰名为“太阳真火”,上古时曾是金乌的本源之火,后因天狗食日而被大荒异兽收归己用,细犬一族伴火而生,便常自诩是天狗后裔,有仙神的传承。   但因为血脉不纯,嬴舟的火无法结印成术,他还是只能如狼族一般靠武器作战,可以幻化各类兵刃已经是这些年来苦心修炼的最高成绩了。   至少在当下的局势里,他是吃亏的。   而自小教他术法启蒙的正是青木香,嬴舟的实力有多少,她再清楚不过,站在边上免不了担心他会不会输得太惨。   小椿的瞳孔中,流淌闪烁的火光时而乍明时而乍暗,满场的火球、火龙,沾着火星的灰烬漫天纷扬,映得她整个眼眸都是琥珀的颜色,和嬴舟的竟有几分相像。   这要是换成旁人,她还不至于如此紧张。   眼看好不容易挣开了一圈火绳的束缚,一刀就要劈到川续断的身上,他那骨笛脱手而出,荧蝶似的在周身旋转,嬴舟的长柄刀正砍中了乍现的结界,发出清脆的“哐当”。   “啊!!”   小椿甚为不甘地跳了下来,“怎么会这样!”   “那叫‘火墙’。”重久神情凉凉地瞥她,“和你的盾壳差不多,这玩意儿你不是最熟悉的吗?”   小椿:“……”   她自己用时不知道,如今看嬴舟吃这招的亏,才知道绝对防御竟这般恶心!   小椿痛恨地捂脸自责:“我再也不用白栎壳了!”   重久:“倒、倒也不必……”   让结界弹开的嬴舟轻飘飘地落在丈许之外。   他鬓边浮着细小的薄汗,望向川续断时却不见懊丧之色,眼底里居然凝着一点游刃有余。   忽然,手里的长刃幻作了巨弓。   犬妖见状,立马再次筑起高墙抵御。   少年的弓竟有一人之高,他竖着砸在半空,卯足了劲拉开长弦。   金色的火流霎时随着拉弓的动作蓄力一样从八方而来,灌注于嬴舟的指尖,渐次汇成一支光华流转的羽箭。   青木香深知他这一箭的威力,若放在以往,川续断的烈火墙还真不一定防得住,但恰好不久前他刚抗过天雷,在自保术法上更近一层,是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   她正想着。   视线里,离弦的金色锋芒轻轻巧巧地从眼前划过,势如破竹地刺开了符咒暗闪的结界。   几乎是同一时间,满场还坐着的细犬不自觉地站起了身。   那箭矢又隐约收着力道,像拍了一掌似的在犬妖胸膛若有似无地一击,直接将对方掀翻在地。   人丛中发出微妙地一阵哗然。   青木香目瞪口呆地睁着双眼。   嬴舟居然……   “嬴舟赢了,嬴舟赢了!”   小椿当场一蹦而起,朝左右上下奔走相告。   “你看见了吗?嬴舟赢了。”她挨个挨个问旁侧的狼妖,“嬴舟刚刚赢了,他打赢了!嬴舟……”   兴高采烈地自娱自乐了半晌,小椿才隐晦地发现,周遭不知几时弥漫起僵硬的氛围,好像除了自己,就再没别的人喝彩了。   她直起身四顾,犬族那边的人咬牙切齿,神色怨愤,可即便是狼族这边,众人脸上也依旧充斥着不满。   “现在明白了吧?”   她走回太师椅时,重久不咸不淡地出声风凉道:“嬴舟一旦上场,等同于他自认站在了狼族这一边,势必会使得整个犬族对他心存芥蒂;而他把三个名额全数占尽,作为好战的灰狼族,也同样觉得他自视过高。   “到头来其实两方都讨不到好,反而把自个儿推进风口浪尖。”   小椿表情五味杂陈,终于不忍心地抬起头,“他就不能不上场吗?”   “当然不行。”二表哥的语气一派理所应然,“这是你的事情。”   “而我们充其量只是一群外人,他有什么理由不上去?就算是为了你,也应该去。”   不过连打三局,实属冒险之举……索性,他若半途倒下,还能再换人顶上。   重久言罢,刻意加重了嗓音,“嬴舟的妖力修为,你是知道的。”   “他今天拼命至此,近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斜睨的眼光瞥见小椿用力抿紧了嘴唇,他趁机煽风点火地试探,“怎么样?”   “你就没感到一丝丝的动心吗?”   她神情甚是歉疚,直直注视着高处抹了一把脖颈汗珠的嬴舟,继而重重颔首。   “痛心啊,我能不痛心么?何止是一丝丝,简直是很多很多!”   重久迷惑地一拧额:“啊?”   就看她颇有干劲地握住两个拳头,双目灼灼:“所以我要更卖力地给嬴舟鼓气!没人给他喝彩,我就一个人给他喝彩!”   说完,拢起嘴便扯着嗓子喊:“嬴舟别输啊!——”   悬于空中的少年耳朵一动,微喘着气侧过头,观星台磅礴壮观的圆盘上,无数的山妖精怪成了指拇大小的黑影。   饶是如此,他依然一眼辨认出了某个熟悉的身形。   嬴舟握着长弓低声道:“小椿……”   她站在狼族的阵队前,形单影只地不住冲他又跳又挥手。   只是这般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嬴舟心头就已经十分知足且欣慰了,他唇角噙上一点笑,很快那笑意又在一眨眼一回头的动作间悄然隐没。   少年再抬头时,周身的气势无端尖锐冷静了不少。   开场就输一局,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青木香短暂地惊愕之后,迅速地调整好情绪。   就算是让他们一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还有两局,谁输谁赢可说不定呢。   然而当第二道关卡的守卫现身台前,她本就皱得匪夷所思的五官眉眼,已经变得愈发不可思议。   怎、怎……怎么还是嬴舟!   他吃错药了么?竟这么拼。   “当——”   在座之人无论狼犬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青木香的表情显然颇为不解,她坐立不安,索性起身来,同背后的犬族一并仰着脑袋观察局势。   第二场是当今一代火术举世无双的大能白苏子,同辈里一枝独秀,无出其右,与狼族的康乔各占美誉的半壁江山。   嬴舟不可能打得过她。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还欠火候,大概本人心知肚明,交手的过程中有所保留。虽然输得毫无悬念,可青木香不难看出,嬴舟的妖力好似比从前强劲许多。   他的招术并无精进,但由于修为的浑厚让以往的招式都变得难缠起来,纵然对上能够碾压自己的长辈,输得竟没有太惨烈。   待到第三局锣响,嬴舟还在上面寸步未动时,连狼族也跟着隐有微词。   “连打两场,就算下一局的人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妖力体力没一样占优势,怎么和人家拼啊?”   “将军,再输一局咱们可就要丢大脸了。”   “他这会子逞什么能……”   “别不是犬族安插的奸细吧?”   重久顶着一耳朵的牢骚,斩钉截铁地发话:“让他打!”   输了他便去撒泼,说嬴舟妖力耗尽,他们胜之不武,换人再比一回。   反正依青木香的脾气,激将法她准吃。   与此同时,深陷火焰包围圈内的嬴舟正拿手背擦去唇角的血渍,尽管上一场他刻意留存了体力,到如今也有些难以为继。   好在他血脉不纯,对妖力的需求并不如细犬严苛。   怎么办。   当务之急,自己得在体力用光前拿下对方的要害才行——   战场的下方,狼族的队伍里。   重久同小椿一样,目不转睛地提着心紧张形势。   不得不说,嬴舟这小子,虽在性格武力上都没什么惊艳之处,但皮相是当真出众。   早有耳闻,异族结合的妖胎子会融合两族所长,大多模样精致,凡尘中亦难得一见。哪怕犬族对他的倒戈已深恶痛绝,看他这副伤痕累累,虚弱苍白之相,也有那么些个年轻姑娘心生怜惜,替他辩解的。   这世道,果然容貌高于一切啊……   仅仅是走神的须臾,重久便发现一旁悄悄想要结印的小椿。   “诶。”   二表哥身形往后偏了偏,波澜不惊地提醒道,“你可别搞什么小动作哦。”   女孩子的手指顿然一僵,分明是被抓了个现行。   但听他慢条斯理说:“这时候你给嬴舟上护盾,对他会是一种侮辱。”   彼时破开了刀山火海的少年披着满身的太阳真火,面目暴虐而狰狞地扬刀砍下,正和那位犬妖的护身弯刀撞上,铮然一声鸣响,两刃相交,各自的虎口皆微微一震。   细犬族的老哥比嬴舟要年长不少,看着他因发力而赤红的双目,不由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有斗志呢?”   他胳膊颤抖,嘴上却还不忘叹气,“两族切磋嘛,糊弄糊弄就得了。难道你姐姐还真能不给你吗?干嘛打得那么努力。”   犬妖端起过来人的口吻,给他出主意,“大家应付应付,随意过两招,也算给自家一个交代,了不起哥一会儿让你赢。”   嬴舟面部和臂膀的青筋根根凸起,体力几近透支一空,无暇回应他的话,只咬着牙道:“我……一……定……”   小椿帮不上忙,只能在底下声嘶力竭地喊:“嬴舟!!——你不会输的!”   她还在那里,还在看自己。   他想。   他一定,不能输。 第59章 嬴舟(五) 她觉得很好,那就是……好……   少年握刀的双臂再度施劲, 有烈焰自他关节处噌然而起,整个人好似浴火焚身。   犬妖老哥先是惊愕地低低“哇喔”了一下,紧接着他肉眼见得自己的骨刀在对方白刃下“啪”地裂出一缕细纹。   登时一怔。   老哥惜命得很, 不准备和愣头青硬拼,当机立断, 明哲保身地撤去力道,避瘟神似的躲开老远, 抬手认怂。   “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此话出口,场上便腾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犬族一概是拍腿懊丧地大声叹气, 狼族使者们则齐刷刷站起身来欢欣鼓舞, 阴阳怪气地朝对面吹哨。   “防风每次都是这样!”   “他就不能有点儿斗志吗?”   “这还不如让我上场呢!”   ……   嬴舟手里的长刀仿若有气无力的煤炉子, “呲”的一声化为乌有。   此前不顾一切地投入战局时尚无所觉, 如今尘埃落定了, 才发觉四肢酸软,竭力到近乎麻木。   不管怎么说,他是赢了吧……   能不能凭借这个机会, 挽回一点在小椿心中的印象呢?   地面满是吵闹得沸沸扬扬的人, 他在半空举目搜寻,找了好一阵终于看见被人海淹没的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道影子犹在欢呼雀跃。   光是遥遥望得她的动作,嬴舟就不自觉地溢出一点笑意。   落回观星台时, 脚踝由于冲劲太猛,他往后打了个趔趄, 青木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由摇头。   “你也真是……太冒险了。”   嬴舟不以为意,只不住目光热切地打量。   “别找了。”她无奈地摸出一串钥匙递上去,“喏, 拿着吧,你要的圣殿钥匙。”   少年白着一张流血过多的脸,居然十分欣悦地接过来,两手轻轻捧着。   他彼时流露出的神情,让青木香恍惚觉得,很像是幼年孩童那样,欢喜都写在面上,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与干净。   单凭这一点,她认为嬴舟应该是更像犬族的。   有着作为犬类的直白简单,还有对于心上人的在意,不加掩饰。   场上人影纷杂,嬴舟握着钥匙避开来往的狼犬,企图从一张又一张喜怒哀乐的面容里寻到小椿。   便有一两个年轻的犬族姑娘上前关切道:   “你小臂还在流血呢,要不先去包扎止血?”   另一个立马说:“我家是开医馆的,就在后面不远。”   “不必了。”   他不着痕迹地撇下对方的手,视线只顾着逡巡别处,“我在找人,先走一步。”   灰狼和细犬皆是高个子,嬴舟在无数晃眼的人丛里彷徨徘徊,终于听到有人唤他。   “嬴舟!”   “嬴舟!——”   少年眼目一亮地回头,果然看见小椿高抬胳膊挥了挥,接着奔他而来。   “你变厉害了!”她丝毫不吝啬地可劲儿夸赞道,“单枪匹马就拿下了三场!看得我真是紧张得要死。”   嬴舟嗯了一声。   其实中间也还是输了一场的……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小椿端详着他这一身的血迹斑斑,不知从何治疗,“要不把外袍脱了,我帮你看一看?”   “不用……”   嬴舟刚要推拒,就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约莫是要呕血。   不行,他心想。   重久说过,太狼狈的模样不能给她瞧见,于是硬生生又把热血咽了回去,强自镇定地开口,“都、都是小伤,很快自己便能好。”   末了怕她不信,言语生疏地岔开话题,“这个你拿好……是圣殿的钥匙,一共三把。”   小椿被他拉过手去,将冰凉的金属搁在掌心。   “只有晴朗无云,月华大盛的夜晚才能打开。”   她闻言先是点点头,继而还小声重复了一遍,担心自己忘记。   “好,我记住了。”   嬴舟:“嗯……”   嗯……   就,就没了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   比方问问,他刚才打得利落吗?动作漂亮吗?   此时此刻,重久平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魔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   ——“爷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嬴舟:“……”   这人是到底有多厚的脸皮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讲出这样羞耻无比的话的?   “……小椿。”   小椿:“啊?”   她尚在把玩那三把钥匙,闻言随口一应,仰起脸等他下文。   说不清为什么,好像自从知道小椿极有可能不喜欢自己之后,嬴舟无端感觉,同她交谈变得局促了起来,言辞都透着小心翼翼。   没有从前那样自然了。   “你……认为,怎么样?”   后者莫名其妙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她揣测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这隐晦的意思,“啊——我认为很好啊!”   小椿握着钥匙真心实意地与他道谢,“多谢嬴舟。”   她背着手笑:“以后你再来白於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认为很好……   她觉得很好,那就是……好吧?   虽然听了这个回答,嬴舟并没有多少高兴。   “话说回来你当真不需要我帮忙吗?你后背上全是伤口……我治疗很快的哦!”   “真的不用。”他连连后退,“我自己可以处理。”   ……   *   傍晚时分,重久的房间内,嬴舟正在梅开二度地被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纱布。   “依我看,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二表哥一面往他肩上糊药膏,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明示暗示,旁敲侧击,都到那个份儿上了,她根本毫无反应。树精就是树精,即便她是小椿,也一样逃不过原身的本能。”   “你死心吧。”   嬴舟眼神没有与他对视,嘴角像是不甘,细微地抿动着。   终究固执道:“我看她挺开心的,也许……也许对我有所改观呢。”   “对,她是挺开心。自己的命能保住谁不开心啊。”重久一手搭在膝头,“你扪心自问,她欢欢喜喜来迎你的时候,流露出的神态表情,是男女之间那种暗生情愫,小鹿乱撞,心跳如鼓吗?”   嬴舟:“……你上哪儿学的这些用词。”   二表哥将布条打好结子,单刀直入:“你既然不信邪,现在敢去同她表白心意吗?”   随之而来的沉默算是给他最明确的回应。   重久太了解嬴舟了。   只要没听到确切的话语,他就能借此麻痹自己,当作未来一切都有希望。   他摇头不止,怅然地叹出一口气,“亏得我还特地跑回山,找你小姨要的方子。”   重久捏起青花瓷的药瓶,“吃上一粒,替你打开混血妖胎子藏于体内的灵力,我话可说在了前头,这今后的十天半个月,你□□的反噬极大,可有你受的。”   “没关系。”嬴舟心思不在这上面,拉起褪到肩下的外衫,“也就是疼一点,不算什么。”   二表哥刚要嘲他太小看这遗症,冷不防青木香从屋外大步流星跨进来,捉奸似的指着他指间的瓷瓶。   “好哇,你们竟然嗑药!”   她在那边义正词严,重久倒一副嫌这女人吵闹的神情,“你懂什么,这叫‘补品’。”   “说什么嗑药啊,这么难听。”   青木香没见过此等不要脸的贱/人,手臂都指得微微颤抖。   “我说呢,嬴舟的妖力如何短短几年增长得这般惊人,原来是作弊来的!”   后者好整以暇地开始恶人先告状,“嗐嗐嗐,你怎么当人姐姐的。他这会儿正发愁,你还戳人肺管子,还要不要他活了,再说他要去自尽了。”   她正憋了一肚子的不满,“重赛一场”几近到了嘴边,闻言全数给抛去了九霄云外,不由茫然且诧异地问:“怎、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嬴舟不愿开口,重久反正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地将缘由经过一一道来。   她听得不住颔首,不住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最后信心十足地一拍胸脯。   “嗐呀,我道是什么,追姑娘这种事儿,你应该问堂姐呀。”   嬴舟只觉肩头沉了沉,转眸就发现青木香搭着手肘,满眼从容自信,还给他打了个响指,眨眼道:“这贱/人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懂什么女人心?”   “姐姐给你支招,保管百试百灵。”   话音才落,重久就在边上嗤之以鼻。   她勾住堂弟的脖颈,振振有词:“告诉你啊——”   “姑娘家最讲究的是什么?首先,两个人独处——这会让她有一种,你是独属于她的错觉。同时也方便交谈,许多平日里无法宣之于口的话,没了外人在场,会更容易脱口而出;其次,是氛围。”   青木香边解释,修长的五指还忙碌地打着手势,“人族最会玩情情爱爱的花样了,你看他们追求的是什么?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所以,地点很重要。”   “这最后啊,是甜言蜜语。喝上两杯小酒,借酒劲儿说真话,往死里夸她。以上三个步骤顺着做下来,就算铁树也会开花的。”   嬴舟被她搂得左摇右晃,听上去仍旧将信将疑,“能行吗?”   “绝对没问题!”   炎山半腰有一片湖。   今夜瞧不见明月,故而圣殿的门无法开启,趁此时机,嬴舟在城内租来一艘小船,于茶几上备好了烧鸡和温酒,就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灯,同小椿游起了绿湖。   按照堂姐的说法,这叫风花雪月,良宵月朗。   虽然没有月。   幸而此时无风,小舟悠悠荡在湖心,随波而动,并不太颠簸。   嬴舟捞起酒壶在杯盏中斟上满满一碗,轻推过去。小椿犹在审视周遭环境,她打量着四面的高山喝了一口,不解地问:   “我们为什么大半夜,要到这儿来啊?”   因为青木香是这样安排的。   “呃……”他在脑子里琢磨说辞,“就……忽然想让你看一眼炎山的夜景,所以来了。”   她闻之懵懂地点点头,貌似接受了这个理由。   嬴舟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小舟的边边角角。   船屋顶上挂着四只花灯,皆是全新的,火光照出纱绢外,既朦胧又绮丽;桌上的天青色花瓶插着红梅,角落还燃着一线香,尽管露天席地,气息大打折扣,不过那所谓的“花前月下”,应该是有的吧?   他借酒碗遮掩面容,试探性地开口。   “小椿,你感觉……现在的氛围,怎么样?”   她视线终于收了回来,抱紧双臂认真回答:“我感觉这氛围,好像有点……冷啊。”   嬴舟:“……”   她搓了搓胳膊,嗓音战栗:“你没觉得四处阴森森的吗?”   “这黑压压的山,这黑漆漆的水,还有空无一人的湖岸……气候也冷飕飕的。”   说着就打了个喷嚏。   小椿真诚地发问,“我们是来这里体验刺激的吗?”   嬴舟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生起一口火盆。   暗道:不,我们是来这里体验花前月下的…… 第60章 嬴舟(六) 你可以麻烦我。随便怎么麻……   烧鸡是用小炭炉一直温着的, 烛火的黄光正好给它镀上一抹橙色,瞧着实在诱人得紧。   小椿嗅着香气,撕下一块来放到嘴里, 吃得啧啧赞叹。   嬴舟在对面用小刀给她片肉,见状忍不住摇头笑。   总觉得在吃之一事上, 她似乎比自己更适合当狗。   “游湖归游湖,也要吃酒肉么?”   他卡壳了片晌, 正待解释,小椿就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你的庆功宴对吗!”   嬴舟无话反驳, 只看她摁着额头懊悔。   “啊……如此重要的事, 应该我来替你安排的。”说完, 小椿又神采奕奕地直起身, “这种场合, 当然不能少了鲜花助兴。”   说着一打响指,怀里便开了大朵的芍药牡丹红月季,她那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法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少女把满怀的花往空中一抛, 十分捧场地喝彩道:“祝贺嬴舟旗开得胜!”   小椿不知用的什么手段, 花束甫一上天,便径自分裂开来,成了大把大把的花瓣, 像是冬夜里洒落的轻雪。   他扬起面容,深红的落英并着零星的叶片缤纷缠绵地簌簌飘坠, 砸在发髻与眼角,又轻描淡写地滑进湖面。   嬴舟摊开掌心时,一枚温柔的花瓣正落入其中。   他想,自己难道是真的看不出小椿对于他是否有男女之情吗?   是看得出的。   他想。   看得出的。   但他怎么可能放得开手呢。   毕竟在这个世上, 她是无论如何,都会将他的一切往好处去想的人。   混进了芍药花的烧鸡飘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嬴舟是在这缕花香里开口的。   “小椿……”   他感觉正当此时,所谓的氛围、言语、天时地利与人和,错过了,就再不会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嬴舟一字一顿地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还缺了点什么?”   小椿坐在茶几的另一端,手边的烛焰在微风之下轻轻跳跃,那簇火正好映在他琥珀融光的眼瞳里。   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嬴舟露出这般认真的神情,好像倾其所有,将一切孤注于此,带着难以言喻的孤勇决绝。   小椿隐约感到有什么她无法体会的东西正在悄然蔓延,她试图让自己融入其中,试图抓住些许细枝末节。   在嬴舟行将开口之前,她揣测着说:“是……是还缺了点什么。”   她凭着本就不太丰富的阅历在认知中不住搜寻,最后灵光一闪,自作聪明地竖起食指,“缺了人!”   “……”   他匪夷所思地一拧眉,脖颈轻轻朝前一怔,“什……什么?”   “庆功宴只有我们两个,不是太冷清了吗?”小椿信心满满地站起身,“你等着,我这便去给你叫人来!”   小椿胸有成竹道:“像什么你二表哥,大堂姐……对了,我今天在犬族里还结识了好几个朋友呢,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啊,等等……”   嬴舟刚要阻止,她抬手一伸,急速探出的树枝飞快绑在了岸上的一块巨石上,轻而易举地将她荡了过去。   小椿还在湖边让他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嬴舟:“……”   你还是别回来了!   于是,在那个没有明月的夜晚,炎山的绿湖格外热闹。泛舟饮酒演变成了对山水烤串儿,一点就着的狼犬两族从拼酒量到互相斗嘴最后大打出手,锅碗同瓢盆齐飞,调料与签子共舞,场面混乱不堪。   人族讴歌的“花前月下”在“杯盘狼藉”中裹上了一层胡椒的烤羊味儿,一并被淹没的,还有嬴舟未及说出的后话。   他也是没想到,重久和青木香竟还真的来赴约了。   这两个叛徒!   *   隆冬的雨雪连着下了四五天,等了数个见不到月光的黑夜,总算在腊月的尾巴等来了一个大晴天。   小椿握着三柄钥匙,朝圣一般,庄重严肃地打开了细犬殿宇的大门。   此地说是圣殿,约莫更像一间藏宝库。   琳琅满目,珠光宝气。   每扇华贵的格架前标记着圣物的名字,譬如东海夜明珠,上古青鸾羽,天狗遗骨等等。   不少格子内是空的,仅留了个物什名挂在下面,大概便是已经丢失或拿作了他用。   不多久,小椿一行就在角落里,寻到了“不老泉”的字样……   看见此物的瞬间,重久的眉梢和眼尾一并狂跳,表情纠结地垂眸,居高临下定定凝视,那五官中透出的迟疑,或许不比吃了一口狗屎还难受。   他用力指着架子上巴掌大小的一只陶罐子,冲青木香质问道:“你管这尿壶叫‘不老泉’?”   “耍我呢?它够我闷一口的吗?”   后者闻之震撼地挑眉,以一种“看不出阁下有这等癖好”的神情佩服地朝他点点头,随即事不关己地摊开手。   “那我有什么办法,你自己也说过,这些年犬族拿圣物在外头做了不少营生。这泉水是好东西,东卖一点,西送一点,如今就只剩这么多。”   重久:“我怎么记得从前分明是一眼不老井,泉水得从井底打上来。”   “哦——”   青木香几步绕到殿后,“你说的是这个?”   她示意自己脚旁以大理石砌成的水井,重久忙扒着边沿探头往里张望,满目黑漆漆的枯涩。   “几十年前便舀干了,陶壶里是最后的边角料,我拿勺子一点一滴攒起来的。”   “你还别嫌少,整个犬族也只这一壶。”   “人家要拿去给小椿姑娘医治原身,那白栎树盘根错节,得让近乎一半的根茎吸食到泉水,这么点哪儿够?”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用去给小椿治病的,讨水的时候,也没人说啊。”后者面露无辜。   重久声色俱厉地控诉道,“少来!我们岂不是被你忽悠着白打了三场!”   嬴舟当即眼前一黑,十分闹心地捂住胸腔。   小椿立马扶住他,“啊,嬴舟好像快吐血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啊。”护卫们七手八脚地拥上前。   重久:“……”   这都是什么糟心的事。   金碧辉煌的犬族圣殿里正在手忙脚乱地鸡飞狗跳着,川续断和犬妖老哥还得不时护着周遭的搁架,以防他们掀翻其中脆弱的圣物。   青木香兀自垂头思索了一阵。   “若是你们需要如此大量的不老泉……不妨去黑市找找?”   人群的动静霎时一止,嬴舟摁着心口重复道:“黑市?”   “对。”她回答得很快,“早些时候家里为了拿到风雨城黑市的一半话语权,是给主事人‘望海潮’送去过足足一桶的泉水。”   “据说几十年来陆续也有人给他进贡了数量不等的不老泉,如今算算,两桶该是有的。”   “两桶……”重久略一衡量,“再加上犬族的这一壶,多多少少足够了。”   嬴舟正欲颔首,但听青木香郑重其事地提醒道:“不过,望海潮此人可没那么好说话。纵然你以细犬的身份去,他也不一定会给哦。”   再度踏入风雨城时,弥望的是茫茫素雪覆盖着的大小商铺和宅院屋宇,卖吃食的摊位依旧热闹,滚烫的气流将附近的雪堆融化出地皮的颜色。   今时不同往日,小椿没了上次来的兴奋雀跃,她跟在嬴舟身后,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余光里的万妖之城在混乱中安然无恙地生存着。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风雨”二字的意思。   “嬴舟。”   小椿呼着白气唤他。   少年拉住她的手在前面带路,闻言匆匆回应一声:“嗯?”   “真的要去黑市吗?”   她一面言语,一面喘气,“你姐姐也说,想弄到东西不容易。要么……要么算了吧?”   觉察到嬴舟脚步的放慢,小椿接下来的话便愈发顺畅:“为了我的事已经好麻烦你们了,其实没有也不要紧。”   重久和青木香未能跟着同行,显然是不愿继续插手,看样子黑市并非等闲之地,连灰狼与细犬在风雨城的势力也未必能从中讨到好处。   询问祭司,索要圣物,桩桩件件他们皆已仁至义尽,论情论理,确实没必要继续趟浑水。   “我觉得……”小椿仍旧由他拽着前行,“我觉得下山以来,我过得很开心了,真的。”   “就算治不好,也没什么遗憾。况且,那不是还有一小罐可以试试吗……”   话未说完,嬴舟便扭头厉声打断:“要治!”   “一定要治。”   他停下步子,回转过身眸光严肃地与之对视,“能有机会,为什么放弃?”   “那可是你的命,只有一次的!”   嬴舟的视线轻垂在她脸上,流转的黑瞳将她从眼目到唇角,所有细微的反应都尽数纳入眸中。   神情又急又无奈。   小椿低着脑袋没敢正视他。仿若被人发现了内心深处某个卑劣隐晦的抉择一样,心虚得抬不起头。   嬴舟看她这个样子,不自觉咬了一下嘴,终究沉沉轻叹:“我知道,我不是树精,可能无法对你们的孤寂感同身受。或许也没有立场让你非得活下去不可。”   “但我还是不想……”   她秀眉轻轻动了动。   似乎从这番话里品到了一点平日不曾发觉的意味。   “不想你离开这个人世。”   他微微放低了目光,好瞧清她被长睫遮住的双眼,“我还想能够看见你,想和你说话。”   “你如果哪天不在了……我会很难过。”   嬴舟伸出手去,指尖在要落到她耳畔时又偏了个巧妙的轨迹,最终放于肩头。   “我和我堂姐、和我二表哥不一样的。你可以麻烦我。”   “随便怎么麻烦都行。”   他盯着她的脸,嗓音轻得就像悄悄话:“好吗?”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小椿紧压着唇角,随着抬头的动作深深一呼吸。   然后顺从且明朗地朝嬴舟点点头。   少年望着她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一笑,弯起的眼眸中,蕴着前所未有的清润。   他略一颔首,牵着她转身。   “走吧。” 第61章 嬴舟(七) 不行,他感觉自己又要呕血……   黑市的入口据说共有四个, 其中一个在一间貌不惊人的茶楼屏风之后。   待顺着向下的阶梯潜行到底,脚下居然铺着粗糙的砖石,小椿抬眼一看, 一座辉煌的地下城便惊现在她面前。   得知黑市还要追溯回白石河镇的时候,那个已经不知所终了的红豺花样奇多, 手上耍出的阴招多半来自于此。   她跟着嬴舟,半是打量半是好奇地环顾四处。   其实除了昏暗, 这里倒不及人族的赌场那么乌烟瘴气,妖魔鬼怪们铺开自己的摊子,井然有序地做着买卖。不敢打架甚至不敢造次, 明显畏惧此地严苛的规则, 一个两个都老实得像个良民。   市面上摆出来的东西大多是稀罕物, 寻常店铺内极难买到, 更有不少带了点血腥晦暗的意味。   比方说穿山甲的鳞片。此物坚硬无比, 可用以抵御攻击,也可在紧要关头土遁保命,但必得是从活的精怪身上硬拔下来才能生效, 鳞甲无法再生, 一只穿山甲若失去三枚保命的鳞片,也就离死不远了。   再比方说避役的尾巴。当今世道的变化术几近失传,没点道行是学不会的, 而避役精与青丘狐天赋异禀,是为数不多生来就能变幻形态的妖。狐狸有青丘山庇佑, 故而世上的精怪只能把主意打在避役身上,这年头,但凡成了精的避役皆躲躲藏藏,族群死伤越来越多, 其罕见之处一度快追上山妖树精。   再往前走,沿途亦有孔雀翎羽做成的折扇,虎豹精的利齿,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称的法宝灵药。   嬴舟寻到黑市的管事,亮出身份,“带我去见望海潮。”   后者就着令牌核验他的容貌,约莫也是认识的,只道:“您稍候。”   小跑进去通传了片刻,很快便恭敬地请他进去,“这边来。”   因为天冷,隔间燃着滚烫的炭炉,小椿目之所及的就有三四个,烧得满屋仿佛炎夏,站了不一会,周身便开始出汗了。   这位黑市的主人是个畏寒不耐冷的大鳄鱼精,穿着臃肿厚实的狐裘袄衣,懒洋洋地歪坐在软塌上,怀中还搂着个汤婆子。   他拿开烟嘴,从口里喷出一缕呛人的白气,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同嬴舟打招呼:“原来是狼犬两族的小少爷。”   “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稀客呀。”   他抖抖烟袋,命左右看茶,“这北滨之地就是寒冷,哪怕在地底下,寒气也无孔不入,实在叫人烦恼得紧……我不喜饮茶,若不合二位的口味,还请多担待。”   望海潮生得有些肥硕,是人族奸商惯有的嘴脸,两片小胡须斜翘在鼻翼之下,厚重的面颊使得双眼被挤压得格外细小。   据说他从前也不长这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是此种面相的人擅于揽钱经营,故而花了大手笔改造自个儿的行头。   嬴舟轻轻将小椿往身后掩了掩,并不喝他的茶水,只面容冷肃地公事公办道:“我来是为了找你买一样东西。”   “哦?”   年轻的狼妖还不太懂得如何圆润地周旋场面话,望海潮好久不曾和这般青涩的少年郎打交道了,一时略觉新鲜。   他在坐塌上撑起身,“那么,嬴舟少爷是想与我做什么买卖呢?”   后者神色凛冽,那表情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大概更像是去要债的。   “听闻你手上有两桶不老泉?”   望海潮眉梢一挑,或许挺意外他是为此而来,“怎么?嬴舟少爷是想买我这两缸子泉水?我若没记错,不老泉不是你们犬族当初送到黑市作为开张贺礼的么……”   这老妖怪阴阳怪气,佯作恍悟之状,“哦……莫非您此行,不是代表细犬,是以狼族的立场与我做交易的?那可真是件稀罕事儿。”   嬴舟听出他在搅浑水,倒也坦坦荡荡,“你错了。”   “我买这两桶泉水,是以自己的名义,与哪一族都无干系。”   对面的大鳄鱼闻之一愣,烟斗里的火星子烧得哔啵作响,他竟忘了去抽两口。   足足呆了有小半刻,小椿就看那奸商忽然大笑出声。   对方倒也并非嘲讽,模样笑得之痛快,好似他当真说了一句什么荒唐滑稽的言语。   嬴舟心下不满道:“……你笑什么?”   鳄鱼精不予理会,自顾自耸着肩膀打嗝,等他终于笑够了,才狠抽了两口烟,看西洋镜儿似的垂目瞅着他。   “嬴舟少爷,您也不是头一回来黑市了,市里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吧?”   “在我这儿,金银财物都是其次。大家缺的不是钱,缺的是连钱也买不到的物件。”   老妖怪叼着烟嘴,故作姿态,“您看老夫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嬴舟被他的言行激得捏紧了拳,不服气地朗声回道:“我有两箱定海贝,可以全数拿来和你交换!”   望海潮听得颇有几分惊讶,“嚯,定海贝……的确是好东西。”   这是长于东海水域深处的贝壳,上可入药治病,下可增长修为,最关键的,佩戴一颗就能凝出水泡护佑周身,可在一日之内安然无恙地行走于海底。   嬴舟知道他一直想打通前往东海的商路,想寻找有关龙的踪迹,那么这两箱海贝,他应该会动心。   大鳄鱼果然面露微笑地靠回了软塌上,“嬴舟少爷小小年纪能攒出这等数量的私房钱,着实令人钦佩。”   他闻言正要说话:“那……”   “只可惜。”望海潮一声打断,从容自得地抽了口烟,“定海贝,老夫也有不少库存,如今并非燃眉之急,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现在用不上,以后总能用上!”他有些急了。   “小少爷。”望海潮不疾不徐地笑了笑,“你若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就请回吧。”   有什么紧攥用力的细微声响。   小椿先是发现了嬴舟握得关节泛白的拳头,接着她看见他侧脸的眉目,那双冷峻的狼眼狠狠盯着对方,其中流出一股深深的不甘和屈辱,咬着的牙使得唇边的肌肉隐约凸起。   他那么敏感自傲的人,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奸商呼来喝去,心里肯定不好受。   值得吗……   这般的场合,她不便于开口,只好在暗处轻轻拉了拉嬴舟的衣角。   少年仿佛乍然回过神,带了点歉疚地转头。不管和旁人如何剑拔弩张,在望向她时,嬴舟的神情永远是柔和的。   “我们……我们先走吧。”   出了暖阁,灯火阑珊的地下城充满了凄迷的味道,宛如叫尘世抛却的孤岛。他们两人都没停下,也都没说话。   大概过去好一阵,嬴舟才恍惚意识到,他似乎让小椿担心了。   “我没事,真的。”他语气透着无措与不安,尽可能地让自己瞧着轻松一点,“反正……人家说得也没错。”   嬴舟故意张望四周,显得镇定地装着看风景,“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小椿神色自然地冲他一颔首,还有心情让唇角扬上些许弧度,举止间依稀是一贯的没心没肺。   她不能总让旁人替自己忙前忙后了。   说到底,这是她的事情。   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还有什么,是在此时此刻可以帮上嬴舟的。   走到快临近黑市边缘之际,他步子渐渐转缓,而后好似突然有了什么打算,将小椿拉到自己面前摁着她站好。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再去同他谈一谈。”   她先是点头。随即又问,“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了,你等我就好。”   “哦……”   他脚速快,转眼就没了人影。   小椿在原地里来回拉磨地走上几圈,望见旁边有个石墩子,便伸手起了一层树叶给自己铺上,施施然坐下,两手发愁地撑着脸颊。   她盘算着自己从头到尾有没有什么能在这黑市上叫得起价的物什。   此处的妖不看重钱财,更看重那些稀有的、用处大的。   她那随时能结的果子时效不长,到风雨城里卖个热闹还行,在这儿恐怕很难惹人侧目。   当初给嬴舟解蛊毒的橡果倒是好东西,可惜一年也就一两颗,今年的已经喂给他吊命去了,第二粒全靠运气。   小椿屏气凝神,结印在手,调动起周身的筋肉,堪称卖力地试图再结出一粒来,那神情比母鸡下蛋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她认真专注地准备着生命的大循环,头顶忽然投下一道黑影。   *   嬴舟折返回望海潮的小隔间时,他正躺在软塌上,由一个娇媚的蛇精按捏腿脚。眼见来者去而复返,忙坐起身,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怎么?”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小少爷还没死心吗?”   视线中的少年目光如炬,只探手到腰间,微一施劲扯下了什么,拍在旁边的茶案上。   “我再加一码。”   那东西并不大,在四周的灯火映衬下隐隐闪着纯白的光。   鳄鱼精支着两手定睛看去。   平滑光亮的紫檀木桌托起一枚莹润小巧的犬齿,由红绳系着。   他果真怔忡了一下:“这是……狼牙?灰狼族的狼牙?”   嬴舟面不改色,“你应该知道北号山的灰狼乳牙代表着什么,每头狼一生只这么一颗。”   “你与犬族私交不错,却一直没有机会牵上北号山的线吧?”他抬了抬下巴,“有了这枚狼齿,你便能自由出入狼族,今后行走在外,亦可凭借此物得到灰狼的庇佑。再加上那两箱定海贝,这笔生意你是稳赚不亏。”   望海潮掌心摁着扶手,身体却向前倾的,好似要瞧清那究竟是不是真的灰狼乳齿。   “不老泉充其量就是普通的补品,既不能让你延年益寿,也无法使你死而复生,错过了我,今后可没人开得出这样好的价格了。”嬴舟俨然反客为主。   他一路上终于想明白了,如望海潮这般的奸商所图的究竟是什么。他看重长远利益,谋求的是权与势。   此前同他讲的那番话,明显是为了激他,老妖怪咬定了自己非得拿下不老泉不可,是为了逼他能再开出可观的条件来。   所以,嬴舟投其所愿。   “你……咳。”鳄鱼精收敛了表情,仍旧恢复他八方不动的姿态,“老夫纵横妖界多年,也并非什么唯利是图之人。只是您可要想清楚了。”   “灰狼的乳牙意义非常,赠予外人说不定会惹来贵族的杀身之罪,一旦交到我手上,那可是板上钉钉,不可悔改了。”   “我知道。”   嬴舟语气坚决。   倘若族中当真要审判他,他无话可说,逐他出去也无所谓。反正这枚狼牙,今生,他恐怕也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拿狼族少爷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去换小椿的命,太值得了。   **   “寒……寒洇!?”   黑市东入口的某个角落,小椿震惊地打量眼前的青蛇。爬行类的猛兽大多冷血,不惧隆冬,故而他算是满场穿得最清凉单薄的人了。   自白石河镇一别,万万没料到会在此地相逢。   后者反而比她更淡定冷静,闲适得好比话家常:“嚯,你也在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习惯性地环顾左右,“老围着你转的那条小狗呢?”   “他忙去了。”小椿更奇怪他,“你也跑黑市来,买东西吗?”   “啊。我不是买。”寒洇拎起手上的包袱,“我来卖蛇皮。”   小椿:“……蛇皮??”   “这不蜕皮期到了么。”他展开布包给她欣赏,“今年的皮难得保存完整,我就想着过来估个价。风雨城的黑市是这个妖界最大的地下交易之所,出价也大方。”   对了——早听他讲,蛇精的浑身都是宝,皮子正是制造兵刃铠甲的稀缺之物。成了精怪的蛇蟒蜕皮的周期会放缓,大概几年才有一回。   小椿不禁羡慕道:“隔三差五就能来卖皮,你岂不是很有钱?”   “修为高的蛇蜕才值钱呢,我这个……勉强算个中上品。”寒洇与她客套,“比起我,你的橡果应该更有市场吧?能解百毒,能起死回生,那些阔佬们,怕是能炒上天价。”   就在这当下,她起了个念头,兴致勃勃地问,“你也觉得我的橡果更好对不对?那要是我拿果子换你的蛇蜕怎么样呢?”   他这突如其来的交易搞得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过、不过可能需要你再等上个半年多。这蛇蜕我有急用……凭咱们俩的交情,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小椿几乎做了个对天起誓的手势,“横竖我人在白於山,不会跑掉的,你随时来,我可以给你好几年的橡果,你每年来找我都行!……”   她总以为再加上一块蛇皮,指不定那条大鳄鱼会松口。   嬴舟走出望海潮的暖阁,手里捏着他的信物——一块鳞片。   ——“小少爷尽管回山去,过些天我的人会将三桶泉水亲自送到府上。这枚信物算是赠品了,权当大家交个朋友。”   无论如何,他终于是拿到了,能够得以保全小椿的东西!   嬴舟满心欣喜,脚下生风,连步子都跨得雀跃无比。   这算是那么久以来,他凭一己之力办成的唯一一件事了。   得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如今万事俱备,大家便能放下心去安安稳稳享受最后一点时光。   趁现在她身体尚无不适,或许还可以跑一趟北海,要是时间充裕还能再到更北边看看。   他正盘算着怎么安排余下的几个月,冷不防就望见小椿和那条熟悉的大青蟒肩并肩地站在台阶下,有说有笑。   “啊,嬴舟!”她兴奋地振臂挥舞,边喊边朝他跑来,“刚刚寒洇同意了,可以把他蜕下的皮暂抵给我们!”   “……”   不行,他感觉自己又要呕血了。 第62章 嬴舟(八) 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年岁……   北号山上的雪景是一绝, 重久常常挂在嘴边说道,并一直引以为傲。毕竟炎山地势低矮,冬天是不积雪的, 他为此很是得意。   如今已步入了正月,即便是妖族也不能免俗地会过春节。   由二表哥带头, 几个熟识的年轻妖狼找了片空地烤羊肉串子。这是北号山过年的习俗,整整十五日, 推开门往族里四处走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烤串子的狼妖们。   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十七□□, 无非都是亲朋好友。   你哪怕不相熟, 凑上去道个平安, 拜个年, 也能分到几串肉食。   小椿作为远客, 自然有此等待遇。加上又是个姑娘家——在年轻的狼妖群体中,姑娘可是稀罕物——故而但凡烤肉,头几串总是给她的。   从黑市回山已经有四天了, 嬴舟日日窝在房中, 足不出户,谁都不见,自称是在养伤, 但小椿总觉得他是在生气。   可又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气。   如果是由于寒洇,似乎没道理, 纵然在白石河镇上他们也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尽管最后拿到了不老泉,但人家肯帮忙给蛇皮,不也挺好的吗?   难道他对蛇蜕天生厌恶?   就像自己恐惧密密麻麻的东西那样?   啊,她太不称职了!   居然都没有关心一下嬴舟害怕什么。   “怎么办呢?”   小椿对着烤肉架子颓丧地垂头发愁, “他是不是病的很严重,因为之前的比赛?”   重久正咬了一口羊肉,吃得吧唧嘴,满脸不以为意,“他是病得不轻,不过和比赛没关系。”   二表哥轻描淡写地给她支招,“你啊,烤两串肉亲自端上门,好好儿哄两句,他准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真的吗?”   想着表兄弟相识多年,彼此必然了如指掌,小椿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下卖力地找沉安学了几手烤串儿的技艺,刷上蜜酱,哼哧哼哧地往嬴舟的住处跑去。   彼时重雪覆盖住的小洞屋光线昏暗,窗后的布帘沉沉低垂,分明是白天,瞧着却像已近黄昏。   然而帘幔到底遮不了大放的雪光,仍有一丝白亮落进来,笔直锋利地横在桌案与地面。   嬴舟正自闭地抱膝坐于床边,他受药物反噬的苦痛终于循序渐进地侵入体内,此刻俨然已经维持不了人形,是一副行将受到族中白眼的半兽化之状。   屋中的角落里有三桶整齐码好的泉水,被衾上躺着几枝开得正盛的红梅,而榻下一地的花瓣。   他捏着一朵自言自语地往下扔。   “去找她说话。”   手指又扯开一片。   “不去。”   “去找她说话,不去;去找她说话……”   嬴舟盯着指尖留下的最后一瓣,“不……去……”   他丢完就啧了一声,狠狠地再往花枝上揪下一朵,再次认真的纠结起来。   “去找她说话……”   正在这时,那对单薄耷拉的犬耳往后耸了耸。   有什么人在雪地上小跑,渐次逼近了他的屋宅,来者似乎在十步外便喘了口气,放慢速度。   叩门声在下一瞬悠悠响起,伴随对方清丽的嗓音,节奏欢快。   “嬴舟?嬴——舟——”   “你睡醒了吗?”   他握着花枝讷讷地自语了一句:“小椿……”   少年立时手忙脚乱,他噌地跳下床,胡乱把几枝红梅塞到被子里,又抬脚将成堆的花瓣拨到墙根底下拿灰盖住。   “嬴舟?你在么?”小椿使劲凑到门缝上,企图瞧清屋内的情况。   接着喃喃自语,“怎么这么黑……”   他正要回应,冷不防发现这卧室死气沉沉,连忙把帘子一拉。   乍然大放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嬴舟本能地用手肘遮了遮脸面,这才跑到门边去。   指尖行将触上门栓时忽又一顿。   不对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应该是在生气的。   干嘛表现得如此积极。   自己辛辛苦苦去和望海潮谈判,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救命水,一回头看见她在同那条不安好心的蟒蛇精谈笑风生……那一瞬间的七窍生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妖生阴影。   不管怎样,至少得让小椿明白,她与别的男人说笑时,他会很不高兴。   嬴舟深深调整好呼吸,将适才的意外之喜敛入眼底,故作低沉地冷着眉目轻拉开门。   屋外的人犹在做偷窥状,他一抬眼,恰好同对方直起的视线不期而遇。   那清亮的眸子里有浅浅的雪光,在望见自己的刹那压成了一弯新月,笑得灿烂又明媚。   “原来你在呀?”小椿举着沉甸甸的食盒,“差点以为你出门去了。”   嬴舟凝滞了半刻,而后躲闪地挪开视线,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你、你来……有事吗?”   “有啊。”   她讨好地以两手捧起盒子,笑眯眯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我来谢你的。”   嬴舟:“谢我?”   “对啊。”小椿打开盒盖,“那不是你千辛万苦帮我找到了救命的灵药吗?我谢你是理所应当。”   一股甜香微辣的气息扑面入鼻,混杂着焦脆的羊肉膻味,嗅觉过于灵敏的他立时咽了口唾沫。   “嘿嘿,香吧?我特地烤了半个时辰,怕你吃不够,还找他们要来几串鸡翅。”   嬴舟看她摆弄着竹签子兴致勃勃地指点,“中间这俩焦了的是二表哥烤的,底下刷了层甜辣酱的是沉安的,旁边的这五串都是我烤的——快凉了,你最好先吃。”   他却在心里想,可明明最初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落得这步田地。   ……但你从来都没怪过我。   嬴舟嘴唇细微地抿动了一下,迟疑着问说:“你……亲手给我烤的?”   “是啊。”她回答得毫无犹豫。   他终于向着旁边的几串肉伸出手,显然察觉到自己背后的尾巴正在不安分地左右摇摆。   他毕竟是在生气,哪有生气的人那么容易哄好的。   嬴舟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不住拼命地压制本性,几乎是冲着体内的犬族之血咆哮了。   你就不能不那么招摇吗?   怎么会有这么不矜持的东西。   那条饱满的灰白色狼尾全然无视主人的请求,兀自欢快地甩动着,扫在门框的两端,像个鸡毛掸子。   小椿站在雪地上,神情柔和地注视着他吃烤串。   尽管事到如今仍旧不明白嬴舟究竟是为何心情不快,但按照白玉京的说法,犬是这个世上最单纯的兽类,哪怕是情绪低落,摸摸脑袋,吃顿丰盛的就能转好起来。   这话果然不错。   *   嬴舟在房中又熬了三天,当初药物带来的疼痛才渐渐过去。   刚至初九,山里的年味尚且浓厚,距离立春已经没几天了,那是对于狼族青年而言比除夕春节还要紧的日子。   拿人族来讲,就好比七夕乞巧。   作为灰狼,在未成精前,每逢正月和二月正是发情之期,一个适合□□好季节。   而今虽修成人体,已脱胎换骨能够压制兽性,但循规蹈矩的狼族老一辈们仍坚持不能忘本的原则,依然守着旧时的规制,在立春这日安排一场全族皆可参与其中的相亲大会。数千年来如火如荼。   只可惜这几年办得总不如从前红火,毕竟族内适龄男女日渐不均,实在是办了也白办。   嬴舟辟谷快十天了,正想出来蹭顿饭吃,没等走近重久身侧的烤肉架,便望见某只不要脸的大青蟒举着一串羊肉满嘴流油地冲他打招呼。   “唷。”   嬴舟:“……”   为什么这个异族会在此地!!!   二表哥还十分意外:“他不是说,是你的朋友吗?”   “他说你就信?我哪儿来的这种蛇族朋友!”   重久漫不经心地一指小椿,“你这类熟识的妖怪还少了吗?”   “……”   实在是没胃口,一看这种冷血还带鳞甲的物种,整个人都饱了。   嬴舟掉了个头漫无目的地在北风中散步,无数家烧肉烤鸡的味道顺着风侵入口鼻。脚下才踢开一粒石子,旁边就听得有人叫他。   “嬴舟少爷。”   厚重的雪屋前站着个豆蔻年纪的狼族女孩子,她眉眼沉静,举止端庄,连说话的嗓音也平平无波。   看模样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哪位长辈身边伺候的小姑娘。   她略一侧脸,示意着淡淡唤道:“老太太请你进屋去。”   哦,对……   嬴舟恍惚回想起,这位是狼族老太君座下的箐女。   “……我知道了。”   重久口中的老太太兼祖母,也是嬴舟亲娘的母亲,简而言之,便是他的外祖母。   灰狼族里是与大祭司地位相当的老前辈,作为正统王族的血脉,她子嗣众多,为前代狼王诞下了十一个子女,至今都是受全族上下敬重的老人家。   嬴舟倒也并非不待见她,只是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大概小辈与长辈面对面交谈,都是不自在的。   他进了外祖母的卧房,视线随着头一并低垂,老老实实地盯住了地面的白狐毛毯,躬身行礼。   “老太太。”   对方貌似午睡堪醒,语音散漫地开口:“哦,嬴舟啊……”   “听闻你回山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想着来探望探望我这个老太婆。”   许是流连人界多年的小女儿总算回到身畔,她瞧着气色不错,纵然老态龙钟,眼眸却神采飞扬,信手端来侍女烹好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啄饮。   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认错。   “近来诸事繁忙……一时疏忽,忘记了。还请老太太见谅。”   “唉,一家人嘛,讲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老太君放下茶盏,两手拢在膝上,“族中小辈众多,你娘过世后我也没能好好照顾到你,从小到大,受委屈了。”   嬴舟一如既往地客套,“没有的事。”   “不必这般生疏,外祖母到底是你最亲的人。”她言语循循善诱,“一百多年了,家里一直觉得愧对你娘,便是你大舅舅,也对当初她嫁去炎山后不闻不问的往事心怀歉意。”   “我啊,现下年纪大了,老想着怎么补偿补偿你们娘俩。”   老太太佯作灵光一现的样子,“正巧过两三日,似乎该到立春了……”   看吧。   在这儿等他呢。   就知道要说这个事情。   “你娘还在世的时候便常常写信与我念叨,希望嬴舟将来娶个好姑娘,要模样标致的,会疼人儿的,家世还不能太差。外祖母人虽老糊涂了,此事可替你惦记着呢。”   嬴舟咬着牙暗想。   千万别,你还是继续老糊涂吧。   老人家自然听不到他的腹诽,犹自慈祥地说下去,“这不,你五姨妈不是嫁去了厘山白狼族么?今年那边派人来带了些年礼……白狼王家的三公主你可有印象?年幼时你们见过的……”   嬴舟压根不记得什么三公主,或许他母亲有没有同老太君书信往来也未可知,横竖都死无对证了。   “人家姑娘是特地千里迢迢从厘山而来。   “早些天哪,你五姨妈整理私物,无意间翻出你们几个小辈的画像。她自打瞧了你,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外祖母琢磨着,改明儿找个时间你们见上一面如何?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年岁也相当得很……”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不就是冲着脸来的吗?   嬴舟无言以对地悄悄龇牙。   狼族这几个长辈,总要拿他出去“和亲”,打他的主意不是一年两年了。   ……所以才说不想回北号山的。 第63章 嬴舟(九) 可以把盒子里的东西送给自……   嬴舟在听了不到一炷香时间的碎碎念后, 便用一套含糊的说辞打发了自己的外祖母,暂且脱身出来。   彼时的北号山万里冰封,他停在路旁的一束冰柱边, 借着光亮的平面打量五官眉眼。这张脸比起母亲,似乎更像他那个战死沙场的爹, 棱角并不刚毅,下巴微有些小, 颌骨端方,因此瞧着会比寻常的狼妖秀气一点。   但又不至于太阴柔,故而在犬族中也算刚正出众。   听闻他娘昔年就是钟情于这样的相貌, 才不顾一切嫁到炎山去的。   嬴舟自己摸了摸两颊, 心中无比怅然地想。   倘若小椿也同旁人一样爱好这张脸, 那可就简单多了。   转念一思索, 不禁又唾弃自己念头卑劣, 竟到了不惜出卖色相的地步……   他一边低着头走,一边暗自琢磨。   老太太的话虽然大多不中听,却有一句给嬴舟提了个醒。   立春的确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或许可以趁此机会, 借族里每年过节的东风来完成此前未能办完的夙愿。   这样正好,不会太唐突也不会太让他窘迫。   满山都在讨论的事,小椿总不能……再不明白吧?   于是, 度日如年地盼到了三天后的正月十一,二十四节气之首。   北号山停雪有一阵了, 渐次消融的冰霜使得周遭骤然寒冷,早起推开门,就有股干涩幽玄的凉意,刮得人皮肉生疼。   嬴舟毕竟不似正儿八经的狼妖耐寒, 还是会觉得有几分凛冽冻骨。   他走出了山穴昏暗的夹道,迎面便看见摆在雪地上的竹编篮子。   嬴舟捞起来掀开往里瞧了瞧,自语道:   “今年是甜食啊。”   挺好的,小椿应该会喜欢吃。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也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   立春的这日清晨,每一位未曾婚配的狼族男子门前都会放上这么一盒精致的点心,其内容视族中长辈的心情而定。   有时是一篮酱肉,有时是糕饼,还有一年用面粉捏成了一块骨头,也不知是在侮辱谁。   能想出此等主意的人,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年轻的狼妖将甜点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女孩子若是也有爱慕之意,便收下东西,两个人你侬我侬,手牵着手自找去处分享吃食;若无人可送,亦或是惨遭拒绝,也能自食自饮,就当长辈给的一点宽慰了。   嬴舟一路行来,沿途都是人间百态。   不少青年们拎起竹篮就开始自暴自弃地往嘴里塞,当做早食悲愤地回屋睡回笼觉去了。族里几个凤毛麟角的姑娘早已给三五人围得密不透风,眼前是打开的各色糕点,一群小年轻争先恐后地表白着。   “我的更好吃!”   “选我吧!”   “我的还有枣泥!”   嬴舟:“……”   原来口味是不同的吗?   他偷偷再看了一眼自己的……闻着像红豆奶冻馅儿,或许夹了点花生碎。   外形做得挺精致,是她爱吃的那一款。   那时的嬴舟内心存着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心机。   他自觉看在这些吃食的份儿上,小椿多半也不会拒绝他。   等她接受了,吃下去了,再慢慢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又不傻,连豹子精和小白羊勾勾手指有一腿都知道,怎么会不懂这些心思呢。   他辗转于山中的大小洞穴,爬坡上坎地寻了半晌,终于发现在冰窟边蹲着看游鱼的小椿。   嬴舟出声叫她。   “嬴舟!”   后者甩着手里的蒿草条,脚下还有几分打滑,走得歪歪斜斜地朝他跑过来。   嬴舟生怕她摔了,满眼心惊胆战,两臂慌张地伸出去想给她借个力。   小椿裹挟着满山的寒风欢快地扑到他怀里,鼻尖和面颊一并冻得通红,她顶着红彤彤的脸兴奋地指向身后。   “那个冰下有鱼诶,我看见好多!我们可以砸开捞几条烤着吃。”   他顺着她的手匆匆望去一眼,嘴里随口应道:“啊?好……”   小椿正要拉他过去,嬴舟忽然稳稳地摁了摁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   “诶,等一下。”   他举止显得有几分局促,低头遮掩似地轻舔嘴唇,捧起那盒糕点,指腹不住地敲动着,连话语也略微烫口。   “嗯……你知道的吧,今天族里过节。”少年的视线没敢抬起来,“说是,可以把盒子里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反应了片刻,恍然大悟地晃悠蒿草,“喔,对对对。难怪今早我在路上瞧见好多人都拎着这么个篮子。”   “隐约是听到几个灰狼小姐姐在谈论此事。”小椿意外地欣喜道,“原来你也有啊?”   “有啊。”他颔首,“我自然有……”   末了又警惕地问道,“那,有人送给你吗?”   她如实摇头,“没。”   嬴舟悄悄地暗松口气,拿着那盒糕饼紧张地掂了掂,往前递到她眼底,“若是……我送你的话,你肯收吗?”   竹篮子几乎与她的鼻尖平行,小椿眨了眨双目,很快就喜出望外地展眉一笑,“收啊,当然收。”   她毫无犹豫地接了过来,掌心轻轻拖着,神采飞扬地去掀盖子,“装的是什么?”   嬴舟负手在旁边泛着笑,一点一滴专注地看着她,“甜点,红豆味儿的。”   小椿一眼望见篮子里的花糕就笑起来,抬眸与他对视,“恰好我没吃早饭。”   她从中捡起一个,嬴舟的目光一转不转,直等她咬下那口,一颗心才算完完整整地放下。   “哦,里面有花生。”   小椿惊喜地朝他示意,“你也尝尝?”   “一会儿吃。”   嬴舟迫不及待地拉住她,“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正说着,一壁探手入怀,在衣衫内摸索了良久,好似忘了什么东西那样满身寻找。   小椿打量着他的动作,“怎么啦?”   “呃……”嬴舟偷偷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得回家一趟,你能不能,先去断崖桥上等我?”   她并不多问,叼着糕饼答应下来,“好啊。”   “我很快就来!”   他说完撒腿就往自己住处跑。   小椿还在含糊不清地挥别,“唔……慢走。”   北号山因为地势陡峭的缘故,道路多崎岖曲折,有些酷似人族蜀地,往往绕着房舍七拐八拐半刻,离地面也不过几层楼高的距离。   嬴舟耳力又好,刚踏上阶梯的最后一级,就听到她与人打招呼。   “寒洇?你也来这儿钓鱼的?”   那蟒蛇精散漫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拖着步子,“我啊?我只是随便逛逛,碰巧路过……怎么,今日没人烤串儿了?”   “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小椿对他手里的东西颇为诧异,“咦,你也得了一盒糕点吗?”   他闻言把拎着的竹篮一提,“哦……他们狼族发放物什的时候,似乎是以术法驱动,连我都收到了一份。”   言罢,自己也感到好笑,“这满山遍野的狼,还尽是公的,真不晓得叫我去哪儿送心上人。”   小椿拍掉手指上的糕饼屑,“送不掉可以自己吃啊,当顿茶点不好么……你的是什么口味?”   “不知道。你爱吃吗?”寒洇大方地往她跟前一推,“喏,全拿走。”   嬴舟看得不禁迈出一步,嘴唇本能地动了动,最终却欲言又止地紧紧抿住。   他视线用力地锁在小椿身上,眉心几乎带着祈盼的意味,而后,眼睁睁看着她半点迟疑也无地,照单全收。   “好啊。”   她居然,收了。   她还真的收了……   嬴舟张着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嚯!小椿!——”   远处的重久捞着竹篮跑得宛如疯狗,“你在这儿太好了,快来帮你二表哥吃一点。”   他表情狰狞地咬住一块糕点,吞药似的艰难往下咽,“我实在是不爱甜食。今年给啥不好,怎么是这么甜腻的玩意儿。”   她环抱着的篮子上又多了一重力道,两个沉甸甸的糕饼盒将嬴舟的那一个重重压在了底下。   小椿只好把所有的花糕都杂乱地堆进一只食盒内,口中抱怨说:“不吃你扔掉不就好了。”   “那不行啊!”重久着急,“老家伙们做的东西,我哪儿敢扔!”   “怎么不叫人送去隔壁的炎山?那里不满是姑娘?”   “呸,她们也配!吃屎去吧。”   ……   原地里的言语声交谈得正热闹。   嬴舟站在冗长的山梯上,借着两间雪屋挡住半边身子。   他垂眸往下望时,三个竹篮只剩下了一个,那些不知是红豆馅还是牛肉馅的点心彼此交错地混合成了杂烩。   或许重久的也是红豆,所以食盒中早已分不清他送的吃食究竟是哪一些,哪一个。   小椿挎着篮子同他二人高高兴兴地告了辞,依旧了无心事地往断崖的方向而去——按照他的吩咐。   而嬴舟并没有动。   待到雪地间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也还是没动。   孤傲的狼山冷得一丝不苟,天地万籁止息于足下,北风拂面而过,会有种双腿灌铅一样的麻木沉着。   这么多天以来,那是嬴舟头一次觉得疲惫,发自内心流于四肢的疲惫。这份倦意使得他折回家的脚步尤其慢,仿佛每走一步,重久的话就会响在他耳畔。   ——“她会对你好,也会对别人好。”   ——“只要相处的时日足够久,谁都能与她亲近。”   ——“你现在懂了吧?这便是树精。他们从生到死就不会有情根。”   一直以来,他总认为自己是不同的。   总坚信自己可以让她改变。   固执地觉得能够成为使树妖转性的天下第一人。   原来尝试过了,才明白许多事真的就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立春下的雪屋有了融化的迹象,洞穴外浸满湿润的水渍。   嬴舟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入目及是桌上被遗落的那串骨链。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虚里,顺着椅子疲沓地坐了下去。   很奇怪,此刻他整个脑海出奇安静,空洞单薄得隐有回音,再想起前些日子的鸡飞狗跳,恍惚竟有不真切的朦胧感。   嬴舟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到一旁,伸出手去缓缓握住由环佩、兽骨、玉石编织而成的链子,莫名极心累地垂首,“砰”地将额头抵在桌沿。   两缕碎发应声滑落。   小椿……   再这样下去。   他心说。   我实在,快要喜欢不动了。 第64章 嬴舟(十) 嬴舟他喜欢你啊。是想成亲……   断崖在北号山的东边。   像是当空挨了一刀, 削出一壁光滑平整的截面。这段截面上万物不生,连苔藓也没有,经年累月地给风刮得尤其干净。   正因如此, 它被莫名作为了狼族的一处景致,甚至在旁架起长桥, 以供众人观赏。   每年立春节气,拎着竹篮来这里观景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习惯。   但谁也不知道那光秃秃的山崖究竟能有什么寓意, 或是能够寄予一并同往的妖怪们怎样的祝福。   它瞧着又险又嶙峋,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不像什么洞天福地, 甚至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意思还更多一点。   如今的立春生不逢时, 只稀稀拉拉能见得三五对年轻的狼妖在桥上看云海, 若再往前数个一百多年, 那时那日的断崖真可谓人山人海, 喧闹非凡。   小椿踩在栏杆上探头往下望去。   高耸的山头像笔直插入云霄的顶天之柱,一眼看不到底,满目都是缥缈重叠的云雾, 大概宫阙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她手搭凉棚, 嘴里感叹着连连称奇。   “啊,有仙鹤飞过去了?那是仙鹤吗?”   嬴舟轻撑着木桥的扶栏,沉默地看小椿取出一块糕点来, 一面吃一面不以为意地和他说笑,“以前我在白於山的时候也喜欢瞧那些候鸟迁徙, 特别是队末的几只,运气好的话你能看见它们掉队,还会有别的鸟回来接哦。好玩吧!”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怀里的兽骨链子,被打磨得棱角分明的尖端硌着掌心。   嬴舟眸色深沉地微颦起眉, 视线就落在云雾缭绕间悠然而过的白鹤身上,终究一言不发地又将东西放了回去。   小椿轻挨在他耳畔,一副做贼的模样窃笑着说悄悄话,“跟你讲,我适才瞧见那个红衣的狼妖姐姐收了一份绿豆饼,接着又收了一份桃花酥。”   “她和另外一人约的是午时,现在正想法子要把身边的这头狼妖支开,你说一会儿那一个要是过来撞见这画面,会不会打起来?”   嬴舟刚从她篮子里捡了一块点心咬下去。   闻言动作一顿。   牛肉的咸味顷刻充斥着整个味蕾。   偏小椿全无所觉,她似乎根本没留意他有没有回应,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狼族的立春倒是让我想起人族的某个节日。”   “你听过七夕节吗?”   他目光微微一凛,接着竟有几分刺痛的意味,混着难以下咽的糕饼,一并死死咬进牙关里。   小椿趴在桥边,“以前白玉京同我说啊,每年七月初七他们那里的姑娘都会对着院里的彩楼焚香行礼,望着月亮穿针引线。还要捉蜘蛛放进盒子,第二日一早比谁结的网更好看。”   她掩嘴忍不住笑,“不愧是人族,这也太……”   嬴舟紧咬着唇角,忽然冷不丁地出声:“你能不能不提白玉京了!”   他嗓音大得有几分突兀,乍然脱口而出时,惊得小椿一怔愣,有片刻光景不知所措。   周围的路人三三两两地投来视线,嬴舟终于回神似的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飞快卸去锋芒,最后自己倒先难过起来,底气不足地自责道:“对不……对不起。”   相识半年,还是头一回听他语气这样严厉。   她能明显地分辨出,这和平日里的那些生气是不一样的。   小椿茫然地转动眼珠,反省着或许自己的话真的太多了,她再开口时不由端着一点小心翼翼。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呃,你找我到这里,是有什么话要讲的吗?”   她连忙谦让道:“你说,你先说。”   嬴舟深吸了口气,却已经无话可言,他只是摇头,“没什么,就想带你看看云……”   他无端胸腔闷堵,难以为继地转过身去,“现在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小椿:“哦……”   她目送嬴舟离开,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横亘在其中。可终究道不清说不明,思绪越是深究心头就越是张惶,末了,居然没来由的萌生起一串难以言明的烦躁。   小椿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心口的衣襟,不解又迷惘地环顾四周。   正从那天起,嬴舟便开始不着痕迹地回避她。   他屋门一大早就落了锁,据重久说是跟着卫队巡山去了,整个白日几乎不见人影。小椿刻意路过好几回,在那条山路附近来回地转悠,却一次也没能碰上。   有时倒会在山门处不期而遇,嬴舟便把披在肩头的蓑衣扯下,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沾了霜雪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早春初结的枇杷和覆盆子。   是他沿途摘的野果。   他会在旁看她吃上几粒,等发现那表情并不讨厌,才将布包放到小椿手里,而后依旧去忙自己的事。   偶尔小椿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与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却又朦朦胧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日同康乔钓完冰窟下的小黄鱼,回到房中时,她一眼就瞥见角落里摆放的三只大木桶,桶中盛着清澈的甘泉。   这东西原本放在嬴舟房内,现下猜也不必猜就知道是何人送来的,小椿将木盖放了回去,双目一亮,提着裙子,欢快地往外跑。   片刻后她又跑回来,把不慎落在门口的鱼篓拎上。   长山覆雪的灰狼族在春日里逐渐消融,脚下多的是湿漉漉的积水,初绽新芽的草被尘泥裹上了一层浆,虽然好几日不曾下雨了,这天地却像是堪堪落完一场细雨,夹杂湿意。   小椿呵着气在嬴舟的雪屋前敲门。   等了片刻后,她料想他不在,于是挽起鱼篓耐心地踱步等待。   刚于大祭司那儿消磨了半上午的嬴舟正走下阶梯要拐弯,猝不及防望见在自家门前打转的小椿,他连忙一个急刹身子灵巧地掉头,好悬把自己藏住了。   嬴舟背靠着墙,心有余悸地长舒了口气,庆幸这反应还算过快。   他躲在阴影里,过了好一阵,方才谨慎地探出一点眼光。   藕色衣裙的姑娘俏生生地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她怕冷,偌大的北号山上只她一人穿得这般厚实温暖,袍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袖口和衣襟都有一圈柔软的狐狸毛,臃肿得有几分可爱。   嬴舟就看着小椿抱起那篓鱼一步一步地绕着自己的屋门走,间或蹲下来,好奇又无聊地往门缝下瞄几眼,想瞧瞧他是不是在家。   他满心的五味杂陈,唇角犹豫地抿作一道下沉的线,到底还是将脑袋别了回去,只仰头悄无声息地对空轻叹,叹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白烟。   午后的狼族寂静得就像座空山。   冰雪半化的山洞外,小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手里的竹篓,不时踮脚去望一望远处,等着嬴舟回来。   而就在离此十余丈的矮墙后,少年独自拥膝坐在地上,嘴唇呢喃地数着足音等她离开。   恍惚间,连拂过的风也变慢了,人世间的光阴莫名流动得极其磨蹭。   半个时辰过去。   她也渐渐不走了,隔着一堵墙,同他一般蹲坐着,神色空茫地两手托腮,打了个疲倦地呵欠。   缺失了水分的树叶给风带离了枝干,归根似的落在她脚边的小水洼中。   水洼映着苍白的天。   再过了一个时辰,远山夕阳已沉,小椿总算拍拍裙摆站起身,大约是也意识到这间雪屋的主人今日恐怕不会露面,她把鱼篓轻放在他门前,沿着山道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直到这刻,嬴舟才从墙后出来。   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前方那抹鲜亮的影子,等对方全然消失在视野里,才意兴阑珊地去捡身下的竹篓。   里头的小黄鱼显然干瘪得没了生气。   夜幕以眨眼之势迅速围住了北号山。   嬴舟什么也没吃,仰首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双目无神地平视着房梁,心思迟疑不定。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他心道。   暂且和小椿保持一些距离,等他真真切切放下了,大家便可以皆大欢喜了。   否则自己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嬴舟翻了个身,苦恼地将软枕抱在怀里。   若不先冷一冷自己,肯定……又会控制不住去喜欢她。   可重久说的不错。   喜欢一棵树,当真太累了……   *   雨水过后满天放晴,出门就是明朗和煦的朝阳,小椿在早食摊要了一碗面,刚端上桌,余光便瞥到巡山队伍中一个熟悉的身形。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相撞,很奇怪,各自的反应竟都先是礼节性地点头一笑。   小椿很快回神,抬起手去冲他打招呼。   “嬴舟!”   她不急着吃面了,兴冲冲跑去问他,“我昨天给你的鱼你收到了吗?”   “嗯。”后者眉目清和地颔首,“谢谢……给我那么多,你够不够?”   “我和小姨烤着吃了许多,不用在意我。你呢,打算怎么吃?”   嬴舟:“我……大概腌吧。”   放成那样也没法儿用别的吃法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做好了我送些给你。腌鱼,你能接受吗?”   “能啊。”小椿眯着眼笑,“我什么都能吃。”   见她在笑,他也不禁跟着牵起唇角。   和以往不同,小椿总觉得嬴舟这段时日好像瘦了,面相憔悴不少,下巴生着清浅的胡渣。   本还想多问两句,巡山的首领却已经在唤他。   “回头我再找你。”   他匆匆道别,小跑着追上队伍。   一直行至山门,嬴舟仍是没忍住,偷偷地转头来看了她两眼。小椿犹在原地抬手挥了挥,挥到巡山的卫队淡出了眼目,她才重新坐回摊子前,吃完那碗微有些泛坨的面。   过了立春,断崖桥附近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这地方一望便到头,只孤零零地生着个突兀的崖壁,既乏味又单调,实在毫无趣处。   小椿坐在桥边,两腿穿过栏杆的缝隙悬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神情飘忽地打量着一群群涉云而过的仙鹤,目光说专注也专注,说涣散也涣散,不知是在想什么。   冷不防地给人拍了一下肩,足足过了好一阵她才茫然地侧过脸。   “哎呀。”   “那一位”康乔看着她面颊上落下的两道压痕,抿嘴笑道,“怎么这么认真,是在入定吗?”   她抖出绢帕,照顾晚辈那般给小椿抹脸。   康乔手劲大,她被捏得五官通红,好容易能喘口气,问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玩啰。”后者衣摆轻撩,不甚在意地挨着她坐下,“你最近是怎么了?瞧着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有吗?”   小椿自言自语地摸起面皮。   “有啊,看看你那眉眼,都不及从前灵动了。”康乔朝后一仰,手肘支撑着半躺在地,“再不久可就要回去当木头桩子,你不趁春日苦短好好玩乐,跑到这破地方修什么佛?”   她听得此话,略觉颓丧地将两条胳膊耷拉在栏杆上,“我也想好好玩乐啊……但是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对方理所应当:“嬴舟呢?叫他陪你呀。”   “他很忙的。”小椿哀怨里又带着点认真,认真地在替嬴舟解释,“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好老麻烦他。”   “他忙?”康乔嗤笑,“他哪有事情忙,自己硬揽一堆活儿上身,尽是瞎忙。”   “你若是去找他,他铁定什么也不做了,刀山火海也要陪着你。”   小椿将信将疑地睨着她,最后认定她是在逗自己玩,趴着栏杆笑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不知道么?”这位疯疯癫癫的小姨轻描淡写地拿食指在下颌处浅浅地一撩,“嬴舟他喜欢你啊。”   “是想成亲的那种喜欢。” 第65章 嬴舟(十一) 你被哪只愣头青咬鼻尖了……   她脑子里像怦然开了一朵花, 反复将这几个字来回咀嚼,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同她确认道:“成亲的那种喜欢……就是指的,会一起生一起死, 同吃同住,养育后嗣的那种?”   康乔捧着脸朝小椿笑, “你这个说法还挺有人情味儿。”   “……马马虎虎,算是吧。”   小椿自己惶然地琢磨了许久, 仍旧觉得离谱:“可怎么会呢!我没有觉得嬴舟……”她皱起眉百思不解,“不像啊。”   “当然了。”她小姨懒散地屈起一条腿,“你是树妖, 本身觉察不到也挺正常。”   小椿:“怎么说?”   “因为草木无情。”后者拈起胸前的秀发把玩, “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她闻言愣了愣, 带着点后知后觉的诧异, 再联想起这段时日嬴舟的举动, 心头掷地有声地“咯噔”一下。   瞬间仿若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的思绪虽依然彷徨,却又在这彷徨里多出几许云销雨霁的味道来。   “但嬴舟与你不一样。”   康乔视线未曾瞧她,只落在山下缭绕缠绵的云雾上, “他体内既有狼族的血脉, 也有犬族的筋骨。你知道的吧,他们犬常年同人生活在一处。   “作为家养的兽类,人族的世界可以有无限广阔, 而犬类的生命中却只装得下一个人。”   “嬴舟也是如此。”   小椿就听到她一字一句道,“在他这一生里, 表象万物皆可为过客,唯有你是独一无二的。”   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大。   “这便是犬类的天性。”   康乔说着别有深意地冲她一笑,“是不是吃亏极了?”   树精生而孤独,一座山头能出一只都算罕见, 更不奢望有什么前辈长辈教导引路。大家都活不过千岁,能够寿终正寝的本族妖怪从盘古开天地至今还没出现过。   因此,小椿从前只是知晓自己感情淡漠,缺乏浓烈,殊不知……原来她是没有体会爱慕的本能的。   那样的喜欢。   究竟是怎样的喜欢呢?   她走在灰狼族崎岖弯折的山道间,余光瞥着从身侧手挽手而过的一对青年男女,眼睛就定在他们肌肤相亲之处,企图从中感悟出一二。   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就是矢志不渝吗?   凡人讴歌风花雪月,讴歌天地人间。   诗词歌赋能写尽悲欢离合。   他们唱“曾经沧海难为水”,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唱“山无陵,江水为竭”。   所有的词句都好似浮在表面,明明一个“情”字也没有,却偏说这写的是两情相悦。   真的有情么,情在哪里?   她怎么也不明白。   自那当下,小椿便开始从头到尾地想,一件事一件事,挨着复盘。   她在想嬴舟。   想他在断崖桥上毫无征兆地发火,想他态度强硬地坚持要拿到望海潮的泉水,想他游湖时没由来问出的那些话……   她把这些过往同自己曾经理解的谈情说爱结合起来,对比着反复琢磨。   源自于凡人最复杂的情感纠缠住了神经,这片大地上的万妖历经数万数十万年月才勉强摸到的边缘,此刻过分仓促地席卷上了她的心脉,让她一时变得无比茫然与错愕。   轻快的春风自背面吹来,将一把青丝烟花般洒向四面。   小椿忽然艰难地喃喃自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她无法从自身得到答案,只能向无垠的苍穹求助着问道:“我真的不明白!”   她苦恼地朝空发愁:“为什么就我明白不了啊!……”   然而连绵的群山在起伏不定的云雾中沉默着,没人回应她这份质问的声音。   *   近来的天象似乎隐有异动,大祭司观星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嬴舟索性在他那儿用过了晚饭和夜宵。   步出霜寒堂正值三更,狼族惯来昼伏夜出,不喜早睡,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外游荡消磨,间或能听到几声百无聊赖地嚎叫。   议事厅就在附近,大约也刚结束一场会谈,族中排得上名号的长辈晚辈纷纷散场而出,商量着到哪儿再喝几杯。   他本是从旁路过,不巧被狼外祖母捉了个正着。   “嬴舟啊。”   老太太给侍女搀扶着悠悠过来。   他不好再躲,只得如实停在原处,“老太君。”   “你在这刚好,我也不必派人去寻你了。”她气定神闲地往前一站,语气是不容推辞的,“小青池的山樱开了,听说漂亮得紧,你明日带三公主去瞧瞧。两个年轻人多聊一聊,权当是替狼族招待招待人家。”   这都快三月了,那位公主竟还没走吗?   嬴舟自然是想推拒。   话到嘴边却蓦地一顿。   那一刻他的念头十分复杂,自暴自弃和破罐破摔辗转颠倒,各说各话。   他好似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所爱之人或许永远也不会喜欢他;又很清楚地明白,他不管怎样也割舍不下那份情怀。   是不是多结识些别的姑娘,就不至于总成日里想她。   也不至于将两个人的关系闹得现在这样僵……   如果他能喜欢上小椿,是不是也可以同样喜欢上旁人?   在无数个“是不是”的趋势之下,嬴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他说,“我知道了。”   *   冬日过去,北号山的雪屋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模样,灰扑扑的山洞像什么诡异之地的入口,漆黑的耸立在灰狼的部族中。   “你的蛇皮在黑市换了什么好东西,能装这么大一袋子?”   寒洇是来同她辞行的,听说他的蛇蜕卖得不错,准备回自己的地盘潜心修炼去了。   “这个啊,是秘密。”对方高深莫测地负手在后,“不能说。”   继而又问她的打算,“你呢?是不是也要打道回府了?我听人讲你的原身一旦治好,就不能随意出山了,是真的吗?”   “嗯。”小椿垂眸颔首,神情倒并不见多伤感,“所以你得空了,记得来白於山看我呀。远是远了点,不过我可以给你准备橡果,要多少给多少。”   “大家朋友一场,那是自然。”寒洇一抬下巴,“反正都是往西,怎么样,要与我同路么?正好路上也有个伴儿。”   说起此事来,她显而易见地有几分犹豫,“……我应该,还会再待一阵。”   “康乔小姨能用术法直接送我回去,很快的。”   他听闻并不坚持,“也行。”   两人沿着刚长出来的新草并肩散步,走了有一会儿,小椿忽然猛地想起什么来。她轻轻“啊”出一声。   “寒洇。”   转过头时,目光专注得过于骇人。   “我想问你件事情。”   青蛇精难得见她如此郑重,不由也跟着紧张,“哦、哦……你说。”   小椿认真道:“你知道狼咬鼻尖代表了什么吗?”   寒洇悄悄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   差点都在打腹稿想着要如何拒绝了。   他一副知识渊博的姿态昂起脖颈,“在狼群中咬对方的脑袋是示爱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喜欢你。不过嘛修成了人形之后总不好再咬头了,于是狼妖去繁就简,改作咬鼻尖。”   说完便满眼看好戏的神色,“怎么,你被哪只愣头青咬鼻尖了吗?”   “嚯,叫嬴舟知道,还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   寒洇离开之后,她独自一人走到了上回钓小鱼的冰窟边。   此时冰雪已消融,冰窟成了池塘,塘中孤岛般长着一树山樱,繁花灿烂如锦,开得分外热闹。   小椿就着干枯料峭的草皮席地而坐,瞳孔中满映着绯红成堆的花,她仿佛嘀咕似的小声说:   “表示爱意……”   有樱花顺水荡到岸边,轻靠在芦苇草下。   直至这一刻,她才恍惚发觉,好像已经许久许久没和嬴舟见面了。   与此同时,未生芦草的另一侧池塘边上。   嬴舟正带着白狼族的三公主往山樱树的方向缓步行来,他表情宛如上坟,兴致缺缺地不时瞥着左右的风景。   皆是从小到大看过千八百遍的,对他而言毫无新奇之处。   “你们北号山这路真是不好走,比起我们厘山可差远了。”   那位白狼公主倒挺有干劲,提着裙子照样上坡下坡。   嬴舟敷衍地嗯了一句。   “那个就是慕老太太提到的‘云樱水境’?”她踮起脚尖搭手张望,语气不免失落,“什么嘛,只是一棵山樱而已,讲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他在一旁站定,细犬族身形的优势,使得嬴舟高出前者一个头还多。   “没办法。”   “山里太冷了,哪怕是到春日也没有多少花可看,就这么一棵还是倾尽全族之力供养的。”他解释,“等它开一次花,比族里小辈诞下新的后嗣还叫那帮老东西高兴呢。”   言罢,嬴舟自己先忍不住噙起笑。   若是小椿听了,恐怕又得感慨,说一句“你们狼族可真不容易……”吧。   白狼妖耷拉眼皮,盯着那棵平平无奇的樱花树半晌,噘嘴嫌弃道:“啊……不好玩儿。”   她别过脸去,显然对老太君安排的见面之地不感兴趣。   嬴舟闻言抿起唇角,伴着轻浅地叹息赞同说:“嗯,的确。”   “我们厘山遍地都是。”白狼妖不以为意,“你若是爱看,一年四季可以看个够。”   他心不在焉地瞥着不知哪处的碎石,“我也不怎么爱看。”   女孩子目光一乜,眼底流过一丝狡黠。   她蓦地往嬴舟跟前凑近,毫不避讳地直白道:“你不爱看花,那你爱看我吗?”   他愣了一下,腿脚本能的往后退避,神色在短暂的怔忡后骤然凌厉起来,带着戒备地微微拧眉,对上此人的视线。   三公主压根不避讳,挑衅而冷傲地与之僵持半晌,忽而面容一转,欢快地捂着嘴碎步跳动道:   “嗨呀,我可太喜欢你拿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我了!”   嬴舟:“……”   你们白狼是不是有病?   她还讲得头头是道,“来送年礼的这些天,我可有仔细观察过,整个狼族就数你最俊朗!”   “诶,喜欢你的姑娘是不是很多呀?你喜欢我吗?怎么样,有觉得我比她们好么?我可是族里第一貌美的女子,就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容貌相当的夫君呢。”   他咬着牙暗暗反驳。   不行,我喜欢矜持的!   末了便愈发地想念起小椿来。   嬴舟在心头轻声补充。   像她那样的,就很好了…… 第66章 嬴舟(十二) [小修]你要不要回应我……   白狼族三公主对于樱花的兴趣俨然不如嬴舟大, 她在他周围打转,好似端详一只精致摆件那般打量他。   “诶,听人说, 你有一半犬族血脉。还是细犬。论身法速度,整个灰狼族无人能敌, 是真的吗?”   嬴舟避开她的视线,有些漫不经心, “无人能敌不至于,也是有几个能追上的。”   “那让我见识下。”她一指水中央,趾高气昂道, “摘支山樱给我好了, 就从这儿动身, 我倒要瞧瞧能有多快。”   嬴舟心下已经开始感到无奈了, “这棵树他们惯来宝贝, 我若偷摘给你,会被打死的。”   “你不叫他们知道不就行了。”   她理直气壮,“试试看嘛, 这附近又没别人。”   说是不能摘, 其实更多的还是惫懒。   他无言以对地微侧过脸,不表态也不吭声,凝滞在原地不想动弹。   那一瞬, 忽然就后悔答应出来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孩子并非都是同一种脾性,除了勉强不讨厌的之外, 还有连说上两句话都会叫他觉得心累的人……   嬴舟目光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顺着碧波轻漾的池面往前一扫,就那么不经意地,瞥到了水那一方的小椿。   他眼神僵住, 当即便是一顿。   她抱腿坐在白桦树下,孤身孑然地在发呆,头微微扬起,分明也瞧见了这边。   小椿的目力不及嬴舟好,若放到平时,这样远的距离未必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今时今日,她偏偏就看清了。   甚至是眉梢处的细微变化,亦捕捉得一清二楚。   数日未曾碰面,乍然隔着一片水域遥遥对视,两人的眼里都各自带了点无措,瞳眸闪烁着局促与不安。   而没多久,小椿便看到了他背后喋喋不休的三公主。   一袭白衣素雪的姑娘在灰蒙蒙的北号山中格外显眼,明丽得像团浮云。倘若是隆冬时节,她几乎可以和天地融为一体。   对方正不依不饶地扯着嬴舟的袖摆,不知是在要求着什么。   她视线落在二者的举动之上,心头悄无声息地愣了一下,只一下,却又很令她莫名其妙。   “喂,你真的不愿替我摘花么?”   白狼妖委屈道,“我好歹是族里最得宠,最受人倾慕的三公主诶,虽然你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吧?”   嬴舟无可奈何地瞟她两眼,信手折下旁边的柳枝递过去,权当应付。   三公主:“……”   她神情复杂地接住,“这是叫我滚蛋的意思吗?”   嬴舟:“……”   为了不影响两族交往,出现不必要的冲突,他难得解释道:“……只是,随手。”   白狼妖将信将疑地挑眉盯着他,这回没有固执地继续坚持,反而带着某种行将看透端倪的神色,狡黠地开口说:“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当她问出这句话,嬴舟的背脊便骤然一僵。   池畔对岸的目光仿佛利箭般,锋芒尖锐地穿透了他。   “好了,沉默三个数。”三公主放下五指,“那就是有。”   她愈发来了兴致,凑上前接着问,“她有我漂亮吗?”   半刻后,“好了又是三个数,看样子是没有。”   嬴舟:“……”   这个女人好烦!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辩解,“两码事,根本不一样,有什么可比的。”   白狼分外吃惊,“你竟肯为了替她说话开口反驳我……”   语气便忍不住泛酸,“这么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了。”   “她长相如何?也是你们族里的妖精吗?”公主倨傲地一歪头,不甘心道,“居然有容貌不及我,却还能让你倾心至此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嬴舟头疼地皱眉叹气,话音甚为不耐:“你别去打扰她。”   “你说不去就不去?我偏去。”   她挑衅地抬起下巴,“在你们族中是不是?我找两个随从一打听便知道了。”   他眉眼终于认真起来,几乎是带着警告的意味:“我没那么好说话。”   嬴舟瞳眸透出冷厉的寒意,居高临下地逼近对方。   “最后再讲一遍,不要打扰她。”   三公主被那模样轻轻一骇,身形不稳地往后退。   这一路,他尽管言语不多却从不与人甩脸色,瞧着就像个脾气还不错的少年,着实没料到会突然翻脸。   虽然挺冷俊的……可毕竟是灰狼,多少带了点好战的脾性,不能轻惹。   她能屈能伸,立马十分知进退地认了怂。   “不、不去就不去咯,干嘛这样凶。”   嬴舟闻言,在心头暗松了口气,但听她没完没了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得补偿我。”   “你还想怎么样?”   高贵的白狼族大小姐让了一步,自觉给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立时增添了底气,“我要知道你们犬族的法术。   “不能摘花枝,那便摘别的。”   她又有了新的点子,“断崖山不是筑着许多鸟巢么?从霜寒堂出发,取个鸟蛋来给我吧。”   “等拿到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   嬴舟还想推辞,三公主不由分说地推他,“去吧,去啦,我要看看你能有多快!”   “快点啊。”   离开前,他本能地往河畔另一端投去一眼。   小椿已然站起了身,隐有懵懂地注视着自己,草绿的衣袍铺开青山一样的气场,将她衬得格外静谧,风雨不惊。   可惜眼睛不能说话,否则大约能省去他们之间的不少麻烦。   不过就算是可以,她多半也无话可说吧……   小椿目送着嬴舟和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丛后,半人来高的芦草迎风摇曳,很快归于平静,口中自语道:   “……走掉了。”   她出神似地凝视对岸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坐回了树下。   彼时和风正自水泽处徐徐吹面,夹着幽暗的花香,连荒凉的北号山也变得温暖不少。小椿漫无目的地想,真的是春天到了。   她伸着两条腿肆无顾忌地胡乱发呆。   出山后,她很少留给自己这样大把的时光来浪费,总是卯足了劲玩耍,企图趁此短暂光阴,仓促地把一切能接触到的事物都感受一遍。   只有待在白於山,小椿才会如此无所事事地打发消磨。   看天,看云,看花草。   随便盯着哪一处都能盯一个下午。   身边的白桦刚抽了新叶,整棵树焕然一新,笔直而立,在风里精神极了。   她伸手敲了敲树干,说道:“给我两片能吹的叶子。”   茁壮的大树不敢怠慢,颤巍巍地探下枝条,将两枚叶片恭敬地奉上去。   小椿并不认识山外的树种,依照自己从前的方法尝试着吹了半日——没能吹响。   最后一个可玩的东西也没了,她失望地丢开叶子,和一旁的白桦树一起,垂头丧气地托着腮,端详远处绯红如锦的山樱。   大家都有事做。   巡山的巡山,游玩的游玩,打架的打架。   似乎就她没有……   像个闲人。   ——要不,我也下山去吧?   她正如是所想。   周遭一股劲风乍起,来得甚是突然,将满地枯槁的碎草卷得纷纷扬扬。小椿转过头时,嬴舟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   少年的脸映着山花与日光,明朗得简直不像话,一寸一毫地投入眼底。   他手上捏着一节花枝,半蹲在地,约莫是为了能与她视线持平,还特地将头低了少许。   身下的池塘涟漪浅浅,荡开的圆恰好将他圈在里面,俊逸的眉目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那笑容干净温柔,了无阴霾。   “就真的这么喜欢樱花吗?看那么久。”   他说完把花往上递了递,语气恍惚回到了从前,“来,拿着。”   小椿定定地望着红白相间,重瓣交叠的山樱,无意识地念道:   “嬴舟……”   “嗯。”他光风霁月地应了。   “怎么?”见对方良久没反应,也不伸手来接,嬴舟不禁揣测,“我摘的这枝不好么?还是说,你想去岛上近观?要不我带你过去?”   言罢又自顾自地计划,“或者……我们直接上山北看海吧。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这时节应该会有不少贝壳能捡……”   他犹在侃侃言语,小椿的视野却渐次扭曲波澜,溢成了朦胧起伏的形状。   “附近有个小石屋,年少时我自己搭的,衣食不缺。你如果喜欢那儿,我们还可以……多,住,几天……”   嬴舟的声音逐渐隐没,怔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椿双肩难以自控地轻搐,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哭得伤心且难过。   他整个人登时惊愕到不知所措,忙把花枝放下,手伸出去又悬在半空,脑海中不住地反复质问。   我怎么了?   我做什么了吗?   “对不起。”出乎预料,先道歉的居然是她。   小椿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似乎当真歉疚难当,“对不起……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嬴舟你好像很拼命地在做什么,证明什么。   “而我好像应该给你回应,给你答复的,可我真的……”   她无比难受地放声哭道:“可我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倘若她只是对他感情无动于衷还好,倘若只是简单的不喜欢他还好。   可偏偏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包括目的、想法、所求,通通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很对不起他。   因为她仿佛连一个正经地回复,哪怕是拒绝,都给不了……   嬴舟被小椿这突如其来的恸哭搅得手忙脚乱,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出应当说什么。   千头万绪挤进思绪里,最后都变成了自责。   他太忘形了。   满心只埋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竟没意识到会逼着她。   “没有回应……也没什么的。”   嬴舟抿着唇,拿膝盖在草皮上往前挪动,抬起袖子给小椿擦脸上的眼泪。   “你要不要回应我,喜欢不喜欢我,都没关系。”   他在陪那位三公主任性妄为的时候,在往返断崖桥的途中,在赶来这边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想,想了一路。   嬴舟淡笑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最后终于明白,原来他想和她在一起,这个前提是“有她”,换成谁都不行。而她心里要不要有自己,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我就只是想去喜欢你,能陪在你身边,我很知足了。本来嘛,”他自嘲着笑了下,“爱慕上旁人的同时,偏对方也爱慕自己,这般的两情相悦本身就是可遇不可求。何况,你又是树……”   小椿狠狠揉着眼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树的。”   嬴舟笑了笑,从谏如流地赞同,“是,都怪老天爷。”   他两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抹净眼角的水渍,故意打趣道,“好了。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哭啊,应该我哭才对。”   小椿:“可是……”   嬴舟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是我的不是。”   “这些天,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说着窘迫地牵起嘴角,“可能经常让你感到不明所以吧。”   “以后不会了。”   其实他也有一点卑劣的私心,未曾宣之于口。   既然小椿对谁都不会萌生情感,那自己只要总待在她身边,是不是也算人族和狼族所谓的“唯一”了?   只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就足够了。   纵然嬴舟如是安慰,小椿依然没有彻底释怀。   他嗓音越温柔,她心里便越难过。   为什么连结果都得不到也还是要喜欢。   他不觉得委屈,不觉得难受吗?   可她觉得委屈,替他委屈。   仅是想一想,就会感到心口揪紧得微微发苦。 第67章 绿杨芳草(一) 老太太想让我娶她,好……   还未到午时, 太阳就已经很盛了,他们俩并排躺在树底的草地上,吹着斜里卷来的细风, 碧空一层不染,铺满大团厚重的云, 悠悠从面前而过。   小椿被日光刺到了眼,她伸出手让白桦树的枝叶挪过来给自己遮阴, 忽然一顿,转头去问他:“你觉得晒吗?”   嬴舟嗯了一声,说有点。   于是那棵树的枝桠又被迫往旁边撑了一撑, 刚好能将两个人都挡上。   天气好得过分, 山樱浅淡的香味顺风能飘到岸边来。   都说这树金贵, 但每逢花季观赏的人却不多。   灰狼族的男人缺少风情, 是不爱这些矫揉造作之物的, 可惜这一辈里又全是男人。   小椿透过碧蓝的天观察自己的五指,嬴舟就在旁边也陪着她看。   一会儿之后,她漫无边际地问:“你方才和谁在那里说话, 好像没见过。”   “一个女的。”   他对三公主给出最简单的诠释, 末了,又再补充两句,“厘山现任白狼王的女儿。老太太想让我娶她, 好稳固两族间的关系。”   小椿听罢,语速缓慢地开口:“……哦。”   她大概能明白这个“娶”字的含义。   两厢静默片晌。   嬴舟先是侧头看她一眼, 又看她一眼,终究一言不发地平躺回去,老老实实吹风偷闲。   小椿将手放回胸前,目光直视着蓝天, 略带悠远地开口:“嬴舟。”   “嗯?”   “你既然喜欢我,那你应该很了解吧?”她脑袋一转,面向他,“什么样的感觉是你们说的那种喜欢呢?”   这个问题问到他了,实在不好用言语描述清楚,不过确实也像小椿会想知道的事。   于是嬴舟思索斟酌良久,才沉吟着回答。   “喜欢就是……”   “你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修炼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就会浮现起对方的模样。”   “无论在做什么,偶尔总要莫名地停下来,把两个人经历的那些细节都回想一遍,想着想着便觉得心里无比满足。”   他枕着一条胳膊,在说这话之时,眼目中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遇到开心的事情想第一刻告诉对方,遇到难过的事,会想立刻就见到她……甚至不必要她为你做什么,仅仅只是能看对方一眼,就能有莫大的安慰。”   她安静而认真地听着。   “碰见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会忍不住想到她,哪怕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对方的一点点消息,也要反复听上数回。”   小椿面色愈发有些纠结,由衷感慨一句:“好……好复杂。”   嬴舟不禁笑了笑,“是啊,人性本就复杂。这也是作为兽类修得人形后,所能拥有的最珍稀之物。当飞禽走兽的喜怒哀乐可不如做人来得刻骨铭心。”   “不过听上去。”小椿带了些许羡慕,“喜欢一个人,好像还蛮快乐的。”   他并不否认,“能有人去喜欢,当然快乐。”   “你可以把自己爱的,痛恨的,怀念的……过去或是将来,所有一切都给她。就像是……让这个世上,多了一个使你安心的归处。”   那样的感觉和孑然一身时不同,却也说不出两者谁好谁不好。或许是各有烦恼,亦各有喜乐。   说着不经意地一侧目,发现小椿竟十分严肃地捧着纸笔做记录。   “不、不必连这个也要写下来吧。”嬴舟忙坐起身。   “不行吗!”她满眼充斥着嫉妒的火焰,“我都不能体会你们的幸福,还不叫人肖想一下了!”   他只好道:“……那你写。”   “除此之外呢?”小椿盘膝调整好姿势,一副受教的态度,“还有么?你的快乐。”   嬴舟:“……”   “还有……”   还有却不怎么好开口了。   比方说抱她,亲她,牵她的手,这些夜里入梦前可能会让他辗转傻笑半个时辰的……不太方便明讲,会显得自己挺不要脸。   他欲言又止,“还有,就不必多言了吧……”   “为什么?”她带着旺盛的求知欲,仍要追问,“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那可太多了。   嬴舟不得不岔开话题,“你若真这么想了解,不妨我找几部话本给你读一读?人族写的东西比我口述要生动得多,你肯定爱看的。”   在此之前小椿虽也翻过几本当世盛行的书,但从未特地研读过关于男女之间爱恨纠葛的故事,一时感到此法似乎可行。   嬴舟一边瞥着她的反应,一边不着痕迹地瞄她手里的小册子,忽然欲盖弥彰地指点道:“等等……你再往上面加几条。”   她不明所以地皱眉:“加什么?”   他索性自己拿过纸笔,闷头不语只在后面龙飞凤舞地添字。   后者凑过去辨认道:“男女授受不亲,不可随意允许男子触碰,搂抱,摸头,尤其重久……”   她匪夷所思,“这也需要写上吗?”   嬴舟那一刻的表情尤为森冷肃穆,连语气也无端变得沉着起来,“自然要写。”   他一字一顿地阴着脸,“否则你在外面,很容易被别人占便宜啊。”   小椿:“……哦、哦。”   *   灰狼族的生意买卖做得不如犬族红火,书屋书舍内的读本量少还缺页。嬴舟特地跑了趟风雨城,又托青木香从炎山带了一大捆过来。   他倒没有挑那些广为流传的知名话本,这类书过于含蓄,不够直白,对于小椿,他往往捡最通俗易懂,毫无格局的小情小爱来给她慢慢学习。   后者也不负众望,刻苦奋进得着实令人敬佩,短短三日就啃完了十几本,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哪怕是走在路上一样捧书在手。   不知道的还当她准备考状元。   “‘原来你真心爱的人是她……你走吧,我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小椿埋在书卷里读出了声,不由着急道,“为什么啊!他明明是被陷害的,那位官家小姐都已经看出来了,怎么还执意逐他出府呢!莫非先前的喜欢都是假的……”   嬴舟跟在她背后,抱着怀轻瞥着话本上的内容,淡声说:“是为了和他断绝关系,以免抄家时波及到对方吧。”   小椿先是怀疑地瞄了下他,接着翻开了后一页。   “啊,真的!”   她甚是佩服道,“嬴舟你好懂。”   他闻言只有涩然笑笑。   得了这份夸奖,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亡国公主委身于血洗自己家国的大将军,卧薪尝胆三年,终于和家臣里应外合,打开宫门,杀进禁庭。公主在兵变当夜,燃起大火,与将军共葬火海……”她费解地拧起五官,难以苟同,“这不是大仇得报吗?为何要同敌军首领一并赴死……莫非是火烧得太大,不容易脱身?”   嬴舟边走边解释,“就是因为喜欢上了杀父仇人,家国不能两全,所以才要自尽的。”   小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样……”   重久和沉安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俩走过去,眼角止不住的抽动。   “嬴舟到底都给她找了些什么玩意儿来看。”   这靠谱吗?   小狼妖敷衍地笑了两声,冲着小椿的背影默默替她鼓气,“我也要努力了!”   重久:“你在这儿跟着凑什么热闹……”   到了她常去的那家小吃店落座,嬴舟给两人各叫了一碗馄饨面,小椿已是无暇他顾,目光不转地将书摊在桌上。   他便也支着头,陪她一块儿翻话本。   两份比脸还大的热汤面食堪堪端上桌,左右却没寻到陈醋,嬴舟正叫伙计:“再拿些酱醋……”   话还没说完,头顶冷不防砸下一罐怒气冲冲的调料,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嗓音。   “馄饨面好吃吗?”   白狼三公主的脸明艳动人,笑得堪称危险,眼眸的情绪一凝,便愤慨地盯着他,显然气得不轻。   “嬴舟,你敢放我三日的鸽子!我让人去叫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耐着脾性辩驳道:“我都说了不来,那就不叫放鸽子,你别血口喷人。”   “这是强词夺理,日前你明明答应了我,会给我见识犬族的控火术,半途就找借口溜掉,感情是骗我的!你……”   小椿那么大个活人,对方眼睛也不瞎,视线很快扫到此处,话音一停,多了几分打量的意味。   年轻姑娘,看模样还比嬴舟小,举止间既能如此亲密,身份自然好猜。   “她就是你先前提过的,那个不及我好看的心上人?”   小椿:“……”   这个说法怎么那么叫人火大呢。   白狼妖顿时也不着急同嬴舟算账了,反而捏起下巴围着小椿来回踱步,面对面地端详之下,更加感觉她不如自己貌美如花。   “哼,什么嘛,比我想象中的还差个两三分,个头恐怕也不高。气质相貌都不过尔尔。”   小椿放下筷子,覆在嬴舟耳畔低声问:“这算不算话本里对相公、老爷们纠缠不休的那一类女人?”   “……”   他对此等比喻难予置评,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相公老爷,最后只能含糊其辞:“算……吧。勉强。”   她倒是十分笃实好学,“若按照书上所写,遇到这种情况,那些姑娘家一般是怎么做的?”   嬴舟思考了下,“昭示所有权?”   他随口猜测,“比如……靠到对方身侧,或是喂他吃东西?这样举止明显一些……”   小椿从善如流地颔首。   嬴舟话音未落,一口馄饨就塞了进来。   “……”   刚出锅的,也太烫了!   三公主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此等放浪形骸的动作……这分明就是在挑衅自己!   偏生此人还挂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轻轻歪了歪头。那嘲讽之意便愈发浓厚了。   她暗中震撼。   这女人,好高深的手段……难怪能把嬴舟搞到手,果然不容小觑。   “有、有什么了不起。”白狼妖倨傲地抬起下巴,示意她周遭的几名随侍,大多是年轻俊美的狼族少年,“本姑娘有的是人喂饭,还真当我羡慕你是怎么?”   小椿闻言很好心地对她道:“要我替你叫碗面吗?”   三公主瞳孔一颤。   对方……莫非是在讽刺自己?她竟能说出此等尖酸刻薄的话,全然不分场合。   好厉害的女人!   “用不着,我不爱吃你们灰狼族的面点。”她轻哼完毕,纤纤细指一伸,“嬴舟,别以为我真的非你不可,天下那么大,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谁要吊死在你们北号山……怎么?不说话就想蒙混过去?你也只这点能耐了……”   嬴舟:“……”   他实在张不了口,因为馄饨真的太烫了。   白狼妖言至于此,忽然皱起鼻尖轻嗅。   毕竟同为犬类,大家的嗅觉皆一样敏锐,她渐渐挨近小椿身边,觉察到异样:“不对啊……她不是狼妖。”   接着无比震惊:“她是棵树!”   三公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瞬间出离愤怒,“你居然喜欢一棵树!嬴舟你到底哪根筋不对,我一个貌若天仙的白狼你不喜欢,竟对一块木头桩子死心塌地。”   嬴舟:“……”   他想解释解释,但那块云吞正卡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处境尴尬。   白狼妖咬咬牙,“我看你通身上下哪儿都好,就是眼神不好!白长一张脸胸无大志。”   “一辈子和树桩子过去吧!哼!”   说完一跺脚,带着一帮乌泱泱的随侍火气冲天地离开了。   嬴舟那口馄饨总算咽了下去。   他喉咙之火辣,十天半个月内恐怕是别想好好吃东西。   小椿望着三公主的队伍在拐角处消失,莫名感到一丝歉意,回过头问他:“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啊?看她挺生气的。”   后者捂了捂嘴,给自己抚心口,“没事,她肝火旺,与你无关。”   她闻言点头,紧接着忐忑而期待地去寻求他的看法,“我方才的表现怎么样?还算凑合吗?”   嬴舟喝了一盏凉茶,勉强是缓了过来。   他用指腹轻拭着唇边的水渍,眼睑低垂,回答得很模糊:“……马马虎虎。”   反倒问她一句,“那你知道,一般而言在这之后相公老爷们是怎么回应的吗?”   小椿思索着书中的内容,正犹豫着要去翻手册。   脸颊处投下的阴影倏忽一暗。   他侧身垂首,嘴唇便覆了上来,在她唇角处细细亲了一下。   小吃摊的老板瞠目结舌地捞着汤勺犹自发怔。   嬴舟却已坐了回去,没事人一般对好筷子,“吃吧,已经不烫了。”   小椿睁着眼目,此刻才伸手去摸脸上的余温,听话地捧起碗筷。   “喔……” 第68章 绿杨芳草(二) 这就是书上写的‘定情……   北海之滨的小石屋在岸上一处矮坡下, 正好能够避风。   嬴舟带着小椿抵达海滩时已是傍晚,虽至三月阳春,夜里也依旧料峭清寒, 他许久没到此处来了,万事不熟, 翻箱倒柜地找锅碗、找杯子、找调料。   两个人迎着晚风在海边捡了一堆螃蟹和鸟蛋,竟运气不错地拾到一只海龟, 因为着实太大,瞧着它也上了年纪,到底是给放了回去。   石屋内生起火堆, 就着一锅子的杂烩乱炖, 汤汁咕噜噜地冒起鲜香的泡泡。海里来的鱼虾, 即便不放盐也有滋味。   “酒楼饭店里的不是蟹黄就是蟹膏, 要么便炒炸得支离破碎。我还从没见过囫囵个儿的螃蟹。”   她捞起一只煮好的梭子蟹, 学着嬴舟的样子掰开腿去吃里面的肉,“白於山的那条溪涧不生虾蟹,只有鱼。”   “那你今日就多吃一点。”他拨开壳, 剔下肉喂到她嘴边去, “喜欢的话我们明天还能再捡一筐,留着回山慢慢吃。”   小椿舔掉沾在嘴角的碎屑,捧着蟹腿问说, “我们现在,这算是花前月下了吗?”   嬴舟听得先是一愣, 随即自己就笑了。   “算。”他点头,“当然算。”   她若有所思地体会片刻,问得很单纯,“你都给我剥螃蟹了, 我是不是也应该喂你吃一些?”   这般的礼尚往来是连日看话本学习后的成果。   嬴舟望着她笑容无奈,眼底里更浮起些许落寞,“小椿。”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迁就我。你过得高兴,玩得高兴便好,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的。”   “可是……”她略低了低头,摆弄手里的蟹,“我也想感受一下喜欢你的感觉啊。”   少年瞳眸里的情绪随着微睁的眼睛一逝而过,大概是没料到她会如此说,嬴舟愣了良久,而后那份笑意难以掩饰地浮上眉梢唇角。   但举止却又不敢造次,他目光躲闪了数次,最后抿抿嘴,只能低头在自己那个古拙的陶杯上深深地吻了吻,而后拿起杯子贴到她唇上去。   杯身冰冷,粗粝的触感来得有几分突兀。   小椿眨了两下眼睫,尚在领会深意,很快他便撤回了手,往火堆中加一把柴。   “冷不冷?海边风大,晚上或许会有些冻人。”   她仍琢磨着刚刚的茶杯,漫不经心吃了口蟹肉,“我还好。”   海蟹不如河蟹鲜嫩,加之烹饪得过于粗糙因而口感并不美味。   等穹隆中最后一抹月色被乌云盖住,无边黑幕席卷天地,小椿才骤然兴致浓郁起来,“这附近当真一个人也没有吗?我们夜深了岂不是可以提着灯到周遭去逛逛,去捉野鬼!”   嬴舟一面给她剥螃蟹,一面不明所以地轻笑,“海上怎么会有鬼……又是白玉京教你的?”   这次她刻意地避开了他的提问,只固执地坚持道:“去看看嘛,反正等天亮还要好久,打发时间呀,不觉得很刺激么?”   他倒无所谓,“我是没有问题……不过,你确定要去?”   记得在白石河镇的郊外她瞧着挺怕黑。   “那不是有你在吗?好玩嘛。”   小椿其实是不畏惧黑夜的。   白於山的晚上多得是不见天光的昏暗,但说来很奇怪。   彼时她因为知道万籁俱静,漫山遍野杳无人迹,反而不会感到害怕。可如今来到了山外的人世,看多了人山人海,倒觉得这旷野里四处鬼鬼祟祟,指不定何处就会躲着什么不知名的精魅。   真要她一人出去溜达,她铁定是不敢的。   万幸可以借嬴舟来壮壮胆。   行将出发时,他把外袍退下来兜头给小椿罩上。这袍子瞧着单薄,披在肩膀竟异常暖和,还有种毛茸茸的触感。   “是拿我自己的毛织的,你不耐冷正可以御寒。”   原来是他的狼毛,她拿手摸了摸。   难怪相识至今都不见嬴舟换衣服,外衫是灰里带白,和他本体的毛色很像。   小椿提起搁置于角落的纸糊灯笼,由他点上火,两个人在空阔无边的长夜下出了门,窸窸窣窣地往四周探寻。   果然不出所料,室外的气温透着股湿润的凉意,她哆嗦着蜷在宽大的袍衫内,像只大龟。一旁的嬴舟则衣着轻便,隔着轻容都能感觉到其体魄散发的热气。   春日不比隆冬萧索,纵然只是半份灰狼骨血,这点海风他倒也吹得。   没有了月华和日光照耀的海面幽邃得深不见底,是大片会滚动的黑,浪花拍岸的声音一茬接着一茬。   小椿举着灯走在绵软的沙地上,望往向四面八方,看着无际的暗夜罩闭四野,似乎六合八荒都仅剩下自己手底的一点星火,心头忽然又畏惧又欢欣。   “嬴舟。”她带着点小兴奋地叫他,“你知道吗,其实我挺害怕的。”   “你看看这天,黯淡无光,看看周遭,黑得难辨五指……一棵树影立在那边我瞧着都像鬼。”   他无可奈何:   “……那你还要出来?”   她这癖好真是同她畏惧脱皮一模一样。   “因为有人陪着啊。”小椿边抖边说话,话音里都带着雀跃激动,俨然是来探险的,“一个人撞鬼是魂飞魄散,两个人撞鬼就是因缘际遇!”   那不就是人多势众吗?   嬴舟:“你从何处找来的歪理……”   “是真的。”她目光盯着左右,言之凿凿,“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人多玩着才有意思。”   海滩上的生灵已然睡下,每走一步足音同踩雪似的发出厚重的嘎吱声。   “嗳,你见过鬼吗?”   他摇头说没有。   “鬼界的入口在酆都,传言每年中元人界的阴气会大盛,已亡故的魂灵若尚未投胎,便将折返人间看看亲眷。可惜我从未肉眼得见过鬼魂。”   嬴舟一手扶着她,“如今的三界妖魔鬼怪都日趋减少,我听大祭司讲,他们年轻那会儿多往乱葬岗和坟地走走,是能瞧得不少徘徊人间的野鬼。”   随着世间的灵气日益稀薄,许多上古时期的妖兽渐次灭绝,各类山川河流也相继干涸成田,神仙居住过的山脉升入了天空,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会沉下地来。   人族对鬼怪总是诸多忌惮又诸多稀奇,而被白玉京耳濡目染,小椿也跟着多了这爱好。   两人行在静寂湿冷的北海之滨,除了呼啸的风和浪,别的当真是悄然无声。   她抓紧了盖在臂膀上的衣袍,终于开始意识到氛围有些瘆人,咽了口唾沫问:“我听闻,水域附近常有溺亡的尸首冲上岸来,你说……会有那种执念深重不愿投胎的幽魂吗?”   嬴舟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有吧。”   ……   一并沉默片晌,双方都没吭声,就在这时,嬴舟突然不动声色地开了个口:“喔——”   耳边的叫声几乎炸了雷。   “哇啊啊啊——!!!”   嬴舟:“……”   这么不禁吓?   “哇,有鬼!!”   她反应极大,直接趴到了他后背之上,整个像条八爪鱼,埋首死活不肯动弹。   “没有……我吓你的。”嬴舟只好解释,伸手想抓她出来。   “不不不,真的有鬼,真的有!”   小椿拼命扒拉他的衣角和腰带,胳膊直指前方,极力替自己找补,“有眼睛,一双眼睛——你看那儿!还在发光呢!”   后者顺着她所指抬眸一望。   狼族夜视力极佳,嬴舟看过后就了然于胸,“那不是眼睛。”   “你信我吧,来看。”   他拉她两下,“来啊。”   小椿半推半就,给他连拖带拽地拎到沙丘旁,地面上的两道暗光闪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好似什么东西的鳞甲。   嬴舟俯身拾在手中,掌心拍去细沙,显出一道一道线条流畅的纹路。   居然是个贝壳,哪怕没有月华相照,此物竟也流光溢彩。   她见状松了口气,感慨的一叹:“啊……原来是这个啊。”   水蚌里已然没了肉,是个空壳子,但看外观不晓得是个什么海贝,只觉得漂亮得紧。毕竟是女孩子,大多喜欢此类闪闪发光的玩意儿。   等回到石屋,小椿还捧着那两块扇贝把玩。   嬴舟控起篝火,把柴烧得更旺了,而后也站到她身侧去,低头垂眸打量。   出门一趟半个鬼没逮着,却捡了这东西。不过倒是种缘分吧,至少在一众海贝里,此物还算精巧出众。   小椿玩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脑子里灵光一现,“对了,恰好有两个。”   “嬴舟一个,我一个。”   她拖过他的手,把贝壳放上去,很懂似的,“这就是书上写的‘定情信物’吧?我的做法对吗?”   嬴舟盯着眼前的扇贝,着实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小椿对照着无数没内涵的画本子依葫芦画瓢,画得既生硬又跑题,他总陪着附和两句,从未当真。   可听得“定情信物”四个字时,无论是不是误打误撞,心里都结结实实地一番触动。   嬴舟合拢五指朝她莞尔,“我会好好收着。”   “唉,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小椿将自己的那一枚往腰间一别,看见他神情里带着喜色,无端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隐约感觉似乎摸到了一点“喜欢”的边缘了。   “喝了一肚子冷风,好渴。”   她眸色大悦,“我来尝碗螃蟹汤。”   说着朝那架火堆迎面而坐。   就听得“啪”一声脆响。   “……”   两人皆默契地一顿。   她僵直着四肢咽了口唾沫,随后愕然回头。   脑中已然冒出了某个不好的预感,仓皇站起身。   果不其然,底下是那枚海贝枉死的躯体。   “啊……”   小椿啊得连尾音都在发颤。   定情信物被她坐死了!   她眼中禁不住降下一阵昏黑,自语道:“好不吉利啊,我们……”   是否会有什么不祥的征兆,莫非这是老天爷的暗示?   嬴舟张着口嗫嚅良久,赶紧替她善后,“没、没事。这个,意外而已。”   他慌忙拿出自己那块,“不如你用我的?”   接着又思索道,“反正是贝壳,也可以掰作两半的吧,咱们再各拿一半好了……”   见他作势就要下狠手,小椿连忙拦住:“啊别——”   她眼疾手快地救出了仅剩的海贝,好悬没让它惨遭腰斩,“算了,我就这样收着吧,也挺好的。”   小椿仔细地放回怀里,这次她再三确认完毕,抬手往胸口处拍了拍,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座。   缺少了调料的螃蟹汤难喝到令人发指。   她只能用两手捧着碗,权当个汤婆子,视线若即若离地投向星辰寥落的窗外。   “这些天我总在想。”   “你小姨说我是草木,没有情根,所以对男女之事全无感觉……那有情根的姑娘,该是会有什么不同的反应吗?”   嬴舟捅捅火堆,“会啊。”   他放下树枝,动作自然地转过身来将她的手一握,微一低头,唇便贴在了指背的位置。   与粗粝的茶杯有着云泥之别。   少年的唇瓣裹挟着湿意的温软,不轻不重地触于肌肤间,从每根筋脉流窜扩散,愈发衬得那处的温度出奇滚烫。   她心头像是爆了个灯花,轻轻地一声响,尚未来得及深究其中滋味,嬴舟已然松开手,授业解惑一样:“一般来讲,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的人都会心跳加快,面红耳赤……”言罢看她一眼,见小椿仍旧面色如常,如是所料地补充,“你有么?没有是吧。”   便继续转回锅炉前,用汤勺搅动着杂烩。   而原地里,小椿犹自发着呆,用另一指交叠过去蹭了蹭被他亲过的地方,而后又去碰碰鼻尖,显得有点浮躁。   “晚上我会守好火的,你累了便早些休息……应该不冷了吧?”   嬴舟拉起滑到了腰腹的外袍给她盖严实,“明天再叫你起来看日出。”   小椿握住胸前的海贝小心翼翼的护着,缩在他旁边嗯了一声。   “那我睡了。”   这话像是什么通告一般,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次均匀而起。   他在一旁摇着头笑,掰断了干柴往火中扔去。   锅螃蟹汤已经煮成了白沸水,烈焰映在眼眸里,与他原本的琥珀色一并欢悦地跳动。   小椿睡得不安分,脑袋藤球似的沿着他的背脊滚到臂膀,东倒西歪。   嬴舟伸手把她的头扶正了,略停了停,做贼心虚般地捞起她垂在旁边的一只手。   他一直都认为小椿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白皙,莹润的指盖被修成了极漂亮的弧度。   嬴舟拿唇峰轻拂过那些温润的指腹。   末了,还是舍不得,偷偷攥进掌心。   等天亮前再松开吧。   他对自己悄悄道,反正肯定会醒得比小椿早的。 第69章 绿杨芳草(三) 就算将来我不在了,也……   在北海逗留了一天一夜, 原以为可以避一避族里的事,没想到当晚刚回山,嬴舟就被老太太跟前的箐女给叫住了。   果不其然, 还是为了与白狼的联姻。   那位三公主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他的脸,寻来画师画了几十张不同身姿、不同角度的肖像, 带着画打道回府了。说是要对照着找一个比嬴舟更俊的男人,届时再拜访北号与之一较高下。   他听闻此事, 觉得再好不过。   “人家既然都走了,老太君还寻我来做甚么?总不能叫我再追上去吧……”嬴舟刻意顿了顿言辞,“我们, 毕竟脾性不相合。硬凑在一处, 想必别人也不稀罕。”   他话里话外极尽贬低自我, 做出一副配不上对方的姿态。   老太太靠在榻上, 冷眼转着两颗虎头核桃, 显然对他这小孩子的行径嗤之以鼻。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最近谁不知晓你同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关系亲密,你存的什么心思,我还能不明白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嬴舟便也不再同她周旋迂回, 索性敞开了直说:“您既已听闻,那正好,不必我费心兜什么圈子。”   “此后恐怕我待在族里的时间不会太多。”他朝自己的外祖母正色而道, “白狼三公主瞧不上我,而今成年日久, 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姊妹,族中于我而言实在不是个好的归宿。我很感激几位长辈的养育之恩,若有需要,随时会回来。”   这番言语话外之音已经十分明确了, 用词堪称委婉,老太太不是听不出他的意思,但仍觉纳罕,她手上的动作一停,不解道:“那位客人我也曾远远地见过几回,知道她的一些事迹。”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打小便说喜欢聪明的姑娘吗?她瞧着,可不怎么聪明啊。”   嬴舟答得理直气壮,“是,我是不喜欢笨的。”   “但她笨就没事。”   老太太:“……”   或许是没见过这样不上进的子孙,老人家难以自持地扶了扶额,终于也叹了口气。   “晓得族中小辈们从前给你吃了不少苦头,可家里人毕竟是家里人,打断了骨还连着筋呢。莫说这些凉薄话,你若真不愿接触别族的姑娘,不接触便不接触吧。”她语重心长,“遇上麻烦了,还是记得找自己的亲族,莫要硬撑着。”   嬴舟嘴唇微动,到底没能回应什么。   这是老太君头一次同他如此平和地谈起血脉亲情。   “包括那边的细犬也是一样。嬴舟啊,人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凡事不好一概以黑白而论的,明白吗?”   他从老太太的屋中出来。   春日下的灰狼族,山洞筑就的房舍外爬满了新长出的嫩草,即便在夜里依旧满眼彰显着勃勃生机。很意外,康乔居然在大院里抱怀等他。   望见对方的神情,嬴舟便知道定然不是好相与的那一个。   他朝她点头示意,“小姨。”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她平日都跟在大祭司身旁,这回似乎是特地赶来的,有些行色匆匆,“真的决定了吗?要与她在一起。”   康乔站在过来人的立场上,可谓苦口婆心,“树妖的寿命比之普通的狼妖不止长一倍、两倍。她现今三千多岁,模样却比你都要小。你有考虑过吗?今后你形容日衰时该如何自处?”   少年目光低垂。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许多。   未曾等到他开口,那一位就先慢条斯理地轻笑打断,“人家怎么自处犯得着你操心?至少不会如你一般,把自己撕成两半。”   康乔沉着脸挥开另一个,“好,暂且不提将来你们如何生活,待你寿数到头之后呢?”   她问,“你一死了之了,她却还得守着过往独自在山中千百年。你现在可以陪着她,喜欢她,可你不在了,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你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   康乔在说出这席话时,嬴舟的剑眉微微一抬。   似有所觉地看向她。   周遭的交谈戛然而止,包括某个总惯常热爱打断人讲话的游魂,此时此刻也静默着一声未吭。   她嘴唇僵着,半晌才不自觉地嚅动。   那一番听上去像是扪心自问的言语后知后觉地回荡在耳畔。   康乔仿佛意识到了自身的失态,缄默地闭口不言。   或许在某一瞬,她恍惚发现原来她不是一眼看穿了嬴舟,而是一眼看穿了自己。   对面的少年好似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   语气安静而悠远,“是,将来的事情,我的确从未细想。”   “生而在世上千年,哪能面面俱圆,我只知道我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   说着,嬴舟朝她温和一笑,“我喜欢她,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什么脾性,都会喜欢的。小姨大可放心。”   康乔紧紧地看他一眼,不是没听出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她有种长辈拿着过时的论调在晚辈面前相形见绌的局促,在内心的深处闻得另一个自己意味不明地轻笑。   片晌后也跟着自嘲地牵起嘴角。   “你说得对。”   “何况,你们到底能有近千年的时光可以相伴……也够了。”她仰起头感喟地叹出一口浊气,“千年啊,还有什么不知足。”   如今的大祭司就是一千五百岁,瞧着身子骨还非常硬朗,嬴舟感觉,自己若惜命一点,活到这个岁数应该不算太难。   虽说在老太太和小姨妈面前态度果决,但问题摆上了台面,他不得已也会去想。   想着以后慢慢变老,想着自己化作一抔黄土,想千年后没有了他的世界,和留在这世上的小椿……   算了。   他甩了甩脑袋。   何必庸人自扰,自寻麻烦,人族不还说行乐须及时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路旁灯光随着他渐远的脚步变得有些慵懒,照在荒凉简陋的灰狼族城郭内,愈发衬得此处像个乡野村落。   嬴舟未至家门脚步就先缓然而止。   他望见屋前矗立着的那个人影,身姿轻俏而明秀,复杂精致的发辫将她的头托出一抹灵巧的弧度,正仰着脖子凝视天空,不知是在瞧什么。   今夜挂着一轮毛毛的月亮,星辰却颇为闪耀。   嬴舟走过去,不问亦不多话,只好奇地随她一并抬头观赏,想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小椿盯着浩渺的苍穹,目不转睛地开口:“嬴舟。”   “嗯?”   她最近喜欢叫他的名字。听到有人回应自己,会打心底里萌生出厚重的满足感。   “其实树精和别的妖族还有一点不一样。”   “你们都是轮回投胎而生的,可我们不是。”她说,“草木开灵智时,三魂七魄由天地间充溢的灵气汇聚而成,所以没有经过鬼界,入过六道。”   “我们不会轮回转世,死了就是死了。”小椿转头来看他,“消弭于世间。”   “大概正因如此,树妖的命才比普通的精魅要长吧。”   嬴舟眼睑一眨,长睫交错着压在目光之上。   “若有朝一日我转世了,你会去找我吗?”   她虽露出片刻犹豫,却答得很坚定:“会。”   然后又笑了,“当然前提是我能出山。”   嬴舟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问,“找到了,又会作甚么?”   小椿深吸一口气,思忖着昂首望天,“应该什么也不做吧……”   他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因为再世重生,就是另外一个你了。是相貌、性格、身份……孑然与‘嬴舟’不同的你,寻到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灵魂这种东西,失去了记忆就像失去了骨血,在我看来等同于陌路人。”   “只不过还是会好奇你的生活。”   她含着微笑,“不然你以为小姨为何至今没去人间寻觅温礼的下落?照日子算算,他也该投胎了。”   嬴舟的眉峰从头到尾没松开,他俨然从此番交谈里品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不由得倾身上前把她手握住,神色极其严厉。   “那你要答应我,就算将来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小椿一瞬神情就变得游离起来,辗转天外,却总不肯对上他的双眼。   “啊,这……”   她太守承诺了,知道当真应承下来,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背信。   嬴舟握着她的双肩,“要有希望小椿,不管怎么样,活下去才有希望。”   见她眼目犹在躲闪,他索性两手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固定住,“不许敷衍,看着我。”   那视线过于真挚灼热,恐怕任谁都很难回避这样的眼神。   她在那道眸光的注视下总算迟迟地点头。   “我尽量……”   小椿语气拖着冗长的迟疑。   “届时可是你们都走了。”她低声道,“我怎么办呢?”   嬴舟的动作登时一顿。   空白的思路还没来得及出宽慰,却不料她自己抬起头,豁达道:“好在还有那么些年,我可以慢慢想你。是吧!”   “能遇见你……遇见你们,真的很好了。”   真的。   在她还未被无边的孤独吞没之前,这段经历,足够这一生去回忆。   嬴舟让她眼角漾出的明媚轻轻一刺。   蓦然感觉自己方才的要求未免苛刻得有些残酷,表情几经挣扎,强行换上笑意,“不管那些了,先玩吧,玩尽兴再说。”   “我记得家里还有两副棋牌,把重久和小姨叫来,我教你玩牌。”   “嗯!要再买只烧鸡,今晚索性通宵吧,不醉不归!”   她精神振奋地要跟上,冷不防发现嬴舟捞了个空。   他原想去拉她,然而竟没能真实地牵到她的手。   小椿隔着几步距离和他面面相觑,仿佛已有预感般地抬起两臂,摊开的十指时隐时现,似乎正在渐渐变得透明。 第70章 绿杨芳草(四) 他……他入魔了!……   “她这情形, 是大限将至不错。”   霜寒堂的老狼妖执起小椿的手端详其五指,最终给出这个结论。   “现在还仅是手指,待到她周身四肢化为虚无, 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大祭司眸色凝重地朝她道,“你顶多只剩下五日, 该是时候计划着回山去了。”   一颗橡果半年的自由,到头来也并不比那位银杏前辈多撑几天。   小椿捏了捏轮廓虚浮的手, 忽然问说:“我下一回再结一粒这样的果子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   他耸耸肩,“况且濒死的自保对于你们树精而言是出于被动的本能,怎样算是‘它’认为的危及性命, 尚是个未知之数。昔年我所结识的旧友即便自缢也未能使得此技触发, 大概在树体看来, 赴死终究缺少了对消亡的畏惧吧……”   老爷子不由得打住, “唉, 闲话多言了,或许小椿姑娘有机会可以自行琢磨。”   是啊。   在他眼中,自己的命长得望不见尽头, 多得是时间能够用来专研此道。   手背蓦地紧了紧, 嬴舟轻捉着她的腕子在一旁淡笑:“没关系,这次我陪你一起回白於山。”   “有我在,你肯定不至于再如从前那般枯燥。”   小椿微低着脑袋, 细碎的青丝遮住了半边面容,在这半瞬静默得令他骤生惶然, 但很快她便仰起脸来冲他了无心事地一笑。   “那是一定的。”   “好!”她斗志昂扬地捏起拳,“既然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索性敞开了玩吧!”   “刚刚你讲的什么来着?玩牌是吗?好嘞,现在就去买酒买肉, 今晚大家都别睡——”   小椿用缺了指头的手牵住嬴舟的衣袖,欢天喜地地往外跑,路过康乔身边时顺便也将她一带,只把大祭司独自抛在背后。   老狼妖举着烟斗,欲言又止地抬起胳膊似乎是想叫住他们,奈何小孩子们跑得太快。他不是滋味地讪讪放下,悻然道:“老人家也不是不能玩嘛。”   嬴舟家中的牌是纸做的,据说被称为“马吊”,得四个人才能玩,在族里兜兜转转找了一圈,光拉上重久还不够,又再添了个沉安。   夜里没有烧鸡卖,好在羊肉是管够的,一盘卤味加两壶花雕,牌玩得乱七八糟,其实小椿什么精髓也没摸着,反正图个新鲜。   两位康乔小姨拿着牌自己都能和自己吵起来,沉安与她皆是三不知,嬴舟则从头到尾给她放大水,作为全场唯一一个认真打牌的人,重久看着这群半吊子觉得很受侮辱,只好不停的给自己灌酒压压气。   五日,满打满算六十个时辰,排开在眼前,真比乞丐更要捉襟见肘。   小椿连觉也舍不得睡,每天去一个新地方,见见新的事物,新的妖怪或是凡人。嬴舟就像是对待仓促抱佛脚的考生学子,不住找来人间的东西,填鸭子似的教她使用。   这个是火折子,那个是打火石,烟花爆竹如何点燃,蹴鞠藤球的玩法规则,夏天天热能用团扇和冰块解暑。铜镜也可以带上山去,还有一整套的茶具、碗筷……   许多物件甚至只能是匆匆地瞧个几眼,小椿明白他们是在走马观花,但此时此刻,有得一观已经不错了。   风雨城中仍有几家是她没去吃过的店,也有两家是她吃过后念念不忘的,两个人于是坐在酒楼内,将所有的菜式都点了一份,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虽说嬴舟以后并非不能给她带些山外的食物回来,可白於山到底路途遥远,纵使他脚程再快,等抵达时也八成会冷掉。   有些东西她只能吃这么一回了,这辈子或许也就剩下这一回,下一次又不知是在多少月多少年之后。   小椿不甚熟练地抓着筷子与羹勺,丸子汤尝一口,银丝鱼脍尝一口,河豚羹再尝一口……她仿佛是要将所有食物的口感味觉统统记在脑中,一直吃,一直吃,埋头苦吃,等到满嘴都塞不下了,仍旧奋力地夹菜往口中送。   嬴舟瞧得实在不忍心:“小椿,吃不了就算了吧,我们明日再来,还有几天呢。”   她根本就不听他的,一面强压住反胃欲呕的难受,一面使劲地带着报复性地吞咽。   “别吃了,小椿,你这样肠胃会受不了的。”   他不禁难受,开口阻拦道,“别再吃了!”   嬴舟半途握住她的手。   几乎是同时,后者从一大堆高过颅顶的食物中转过头来,那双清润的星眸满布血丝,令他当场怔忡,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   数日不曾饱眠,她浑浊的视线与周遭通红的眼圈一映,活像入魔堕落的妖鬼。   “我不想回去。”   小椿直直望着他,终于不加掩饰地泪流满面,抛开了所有的强颜欢笑直言道,“我不想回去啊……”   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山里。   不想再走那些已经独自踏过数千数万遍的草地与石块,不想日复一日地坐在树上,渴望地远眺山的那一方。   哪怕做再多的准备,宽慰自己再多次,她还是觉得这一天的到来让她发自内心的抗拒乃至悲恐。   原来孤独才是致死的疾病。   嬴舟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施为。   他在那当下,平生头一回直面了自己的弱小如虻与束手无策。   是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无法改变的渺小式微。   要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就好了,他想。像传闻中能够撼动天地的大妖,能够使江海倾覆的神祉,随便一个拂袖便可以挥却凡夫俗子终生难以翻覆的遗憾。   强者就能执掌万物的生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譬如诸天神佛,十方三世,而弱者却只得伏首为刍狗,甘随世事而沉沦。   可他终究无能为力,只能伸出手去将小椿轻拥入怀,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头。   **   坐在风雨城最大的客店上俯瞰妖都夜景。   妖冶的灯红酒绿随炊烟弥漫升腾,很有群魔乱舞的味道,山外的世界只要有城郭,大地好像就永不会陷入黑暗。   小椿将两条腿铺在屋顶的砖瓦上,手中还拿着快肉饼——她是真的吃不下了,偶尔细细地咬一点,纯粹闻个味道。   “我还是希望将来你能不必总陪着我待在山里。”   嬴舟不解:“为什么?”   他身形微躬,手臂搭在两腿上静静瞧她,“有个人陪你吃、陪你说话、陪你守日升月落,不好吗?像当初白玉京那样。”   “但你是自由的啊。”小椿回答,“我一个人坐牢是无可奈何,不想让你也跟着我在山中受罪。”   在嬴舟正要辩驳时,她很快打断,“我希望,你可以替我去游山玩水,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远方,唇角却带笑,“看看这个世间是如何渐次往前推行的,然后再回来告诉我……”   如果他们两个人的时光都静止在大山里,应该会十分可惜吧。   不知道凡人又制造了出怎样的新奇之物,也不会知晓妖界的未来是明是暗,是存是亡。   草木可以千万年扎根原地,但飞禽走兽天性里便是向往广阔的,便如当初兽化之后的嬴舟。   没有哪一只狼不憧憬着恣肆奔跑。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掐断他的未来。   “不过你可不能出去得太久啊。”   小椿赶紧提醒,“至少半年……一年!得回山瞧瞧我。”   方才歇斯底里了一场,她而今情绪平复了许多,眉眼间竟瞧不出什么哀恸的痕迹。   嬴舟有些佩服小椿如斯强大的内心,或许这便是生为草木,感情迟缓的一点好处吧,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无话可驳,最后只伸头过去在她额角轻轻碰一下。   眉峰尽管浅蹙着,唇边的弧度却已舒展开。   “我肯定会回来啊,争取三个月,最好是一个月……”想想又觉得不妥,太久了,“要不十天吧。”   她着急:“十天能走多远哪!刚到妖怪集子你就要打道回府了!”   他噙着满城的灯火笑容清淡,玩笑开得浅薄,但能打趣到她,还是很满足。   嬴舟探出食指撕下她手上拿着的一片饼子,慢条斯理地放进口中咀嚼。   接下来的时日,兵荒马乱的节奏便放慢了。   嬴舟在盘点着要置办些什么东西给她带上山去,毕竟那荒山一无所有,他想让她过得舒适些,好歹得搭个院落——这倒不是问题,小椿自身的术法能够操控草木,只要命人画好图纸就是。   但其余的琐碎之物还有得准备。   譬如床榻、被褥、灯烛、锅碗瓢盆以及桌椅板凳,衣食住行都要面面俱到,不多久,就有山下城中镇里的小贩排着队拉推车上来。   他采购的鸡零狗碎们颇为可观地装了好几个大箱子,令小椿不免好奇,几近破费地拿出那么多宝贝与望海潮换得不老泉后,嬴舟居然还有余钱……存的私房不少嘛。   偶尔重久同康乔也会给他添一点,像是削铁如泥的菜刀,抑或自己打造的以妖力催动的茶壶之类。   颇有点替自家人添置嫁妆的意思。   小椿捞起板车内的一盒胭脂研究,嗅着有股花香……自己当真用得上吗?   那山里也没别人,打扮给谁看呢。   就在此时,身后忽有人叫她。   “小椿姑娘!”   沉安大约才随巡山的卫队从外面而归,满脸是清晨的露和尘泥,仍神采飞扬地冲她不住挥手。   “哦。”   她闻声抬头,信口夸赞道,“你今天也很精神啊。”   后者风尘仆仆地跑到跟前,热情地递上一袋鲜果,“听嬴舟少爷讲,你们那边没干果吃,我特地采了些板栗,你回到白於山拿火炒一炒,可香了。”   小椿拉开袋子惊叹一句:“这么多!”   她感激地道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虽然等她捯饬好房子屋子,再学会下厨之时,也不知此物还能不能吃。   “谢什么呀。”青年一抹鼻尖,赧然地抓抓头发,“临别在即,我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你不嫌弃就好。”   “沉安——”   卫队中的同伴正叫他,他应了一声,向她告辞,“今天怕是不得空闲,等明日我再采些给你。好歹凑个百来斤……”   小椿抱着布袋子摆摆失了半个手掌的胳膊,“不用那么忙,量力而行便是了……慢走啊。”   沉安折返回山门,堪堪行至卫队与小椿这段距离的中间,脚步竟陡然一滞。   他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适。   躯体内流窜的热气横冲直撞地在经脉间游走,起初仅是微微灼热,而后渐如烈火焚天。   沉安猛地扣住心口,五指成爪用力地在胸口抓挠。   那势头蔓延极快,甚至没能让他有所反应,暴虐的黑色雾气便源源不断自关节涌出。   “沉、沉安……你……”   对面的巡山卫明显愣在当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体发生的变化。   青年迷茫地支起脖颈,嘴唇翕动两下,颤抖的臂膀恍惚是想求救,朝众人的方向试探着伸去。   而下一刻,他躯壳暴涨了一倍,背脊宛如兽类般宽阔佝偻,属于灰狼的毛发在周遭不稳定地闪烁。   “他……他入魔了!”   声音先是低哑呢喃,紧接着便有人叫道,“他入魔了!” 第71章 绿杨芳草(五) ‘天’就是不与人讲道……   沉安仅存的理智中充斥着不解, 他颤巍巍迈前一步,疑惑地哑着嗓子自问:“入……魔?”   那一侧的巡山卫眼见他逼近,顿时吓得不轻, 打头的一个竟腿脚发软瘫坐在地。   “别别、别过来……”   “你是不是吃人了?!”周遭有人出声质问。   “只有吃过人的妖才会入魔,你吃了人?”   沉安茫然地垂首回想, 当禽兽时的记忆模糊庸长,仅记得漫山遍野地奔跑, 追逐野兔,躲避天敌……他是头孤狼,生来就居无定所, 四处流浪, 机缘巧合才投奔到北号山下。   从前饥肠辘辘的日子太多了, 根本想不起到底有没有扑食过人族, 或是吃了些许尸体的残羹冷炙。   “我记不得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他说话时嗓音中带着含混的低吼, 一张人面渐次扭曲,愈发像狼首靠拢,其形容姿态让小椿乍然联想起白於山惹来天雷的那只狮子精。   沉安本就是刚修成人形的狼妖, 对个中厉害知之甚少, 当下本能地向同族前辈们求援。   “我会怎么样?”   “救我、救救我……”   卫队的年轻首领咽了口唾沫,好歹是强自镇定下来,勉力冷静地发号施令:“城内出现了魔化妖物, 快去找几位将军前来对敌!”   他身体异变的速度实在太快,不过眨眼之间, 黑气便缠绕住了四肢,使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人形更加岌岌可危。   待得沉安再度昂首咆哮时,喉咙发出的已不是人声,而是实打实的, 隐含威慑力的狼嚎。   那嚎叫如山崩地裂,音波仿佛带着实质,顷刻动荡开去,将方圆百里的石子震地而起。   嬴舟怀抱着一篓子咸鱼刚寻声而来,眼看小椿作势要上前,立马眼疾手快拉住她。   “别过去!”   小椿:“可是……”   “事已至此你救不了他了。”他凝望人丛里的半魔,眉头深蹙,“为了保全整个狼族,唯一的办法只能将人除掉。”   便如那时在白於山一样。   魔化灰狼的体型越长越大,四周妖力低微的老弱妇孺们纷纷惶恐地往后退让。   “无关人等迅速撤离,把小孩子带上,别再看热闹了!”   整肃的脚步响在耳畔,最先赶到的居然是康乔,背后还跟着一位与重久实力相当的狼族将军。后者见状,当机立断命部下张开结界,打算将对方击毙其中。   正在这时,她目光向高处投去,不知是瞧到了什么,蓦地一抬手,沉声说:“不必了。”   “来不及了。”   万丈九霄汇聚起密布的阴云,险恶万分地悬在北号山上方,霎时间狂风呼啸,在青天白日降下大片浑浊的昏暗,吹得遍地风沙,几乎睁不开眼。   这天罚真是说来就来,简直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嬴舟抬起胳膊肘遮挡脸面,尽管知道小椿有盾壳护体,还是不自觉地将她拉到自己身下。   康乔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旁的年轻狼妖犹在招呼着让街坊四邻躲进屋中,她两手迅速结印,一个极复杂的手势眨眼绘就。   在头顶的雷声蠢蠢欲动之际,魔妖的脚底浑然铺开一个巨大的法阵,接着整个人凭空消失。   厚重的乌云随即从两边散开,好似被人拉去幕布,天光陡然就大亮起来。   小椿刚从嬴舟的衣袖下探出头观望,但听见极远的地方砸下一声撕裂般的惊雷。   她似有所感地一扭身,那不知隔了几座大山之外的峡谷,裹挟着天雷的漩涡正冷然无情地朝底下施法,在这处望去,偌大的雷云仅巴掌大小,只能看到不时亮起的光和缥缈的轰鸣。   “我已将人送到了两百里外的姑射山。其间人迹罕至,误伤到旁人的概率应该是极小的。”   康乔很快收回视线,朝众人解释。   在场的男女老幼彼此皆松了一口气,幸而祭司今年回到族中,否则若摊上这意外,偌大一个灰狼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小椿虽心中有数,却仍旧忍不住问:“那沉安……”   她回答得直接:“雷一经落下,不将异己劈到灰飞烟灭是不会止息的。”   “他不可能活下来,天罚的厉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话虽如此。   可彼时的狮子精毕竟与她素不相识,小椿尚且能站在路人的位置上风凉地感慨惋惜一句,但沉安是同她说笑过,玩乐过,活生生的生灵。   从异变到死亡,这过程甚至还没有一炷香,前一刻尚在说话的人,如今已经下了地狱,她俨然觉得无法接受。   “不止是你。”嬴舟双目飞快在周遭溜了一圈,压低声音,“大家都不想的。”   “遇上这种事,就像是患了绝症的人族,回天乏术。”   小椿闻言,余光这才留意到长街左右立于暗处的狼妖们,沉安的下场分明给了众人不小的震撼,一时间各自都有些戚戚然,纷纷皱眉沉默。   “除了剿灭、斩杀,没别的办法了吗?”她依然不死心。   嬴舟瞧着她无言地摇头。   “没有,这是‘天’定下的规矩。”   天、地、人三界中,天永远排在第一位,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   死了一头年轻的灰狼,大概因为他原本也是才加入北号山不久,未曾引来太大的波澜,仅茶余饭后在街头巷尾传上几句。   这日剩下的光阴她过得不大舒心,已经是第三天了,距离回山还有不到两日。   小椿枯坐在自己小屋前的矮树之下,手里握着两枚新鲜的板栗,从二十级台阶的坡上静观着高山冷漠的夜色。   月华拉长的身影缓缓朝着这处而来,嬴舟的脚步刻意放得很重,拎着一篮什锦水果挨在她一侧落座。   视线瞥了眼她手上,一望而知,“还在想白天沉安的事?”   小椿轻浅地应了一声,沉吟着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宽慰说:“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其实这类变故在妖族里时有发生,不算什么新鲜事。”   嬴舟也同她一并将目光落到远处漂浮沉沦的云山雾海间,“许多凶猛的兽类未修炼之前哪儿有灵智,活在世间就只求个果腹罢了,根本没想过成精成妖。虽然人肉并不好吃,在有别的选择之下大多不会去攻击人族,可食不饱的走兽遍地皆是。”   “或许有的也并非刻意要伤害路人,仅是吃过死尸,在‘天’的判定下,一样要被铲除。”   “可这不就太冤枉了吗?”   小椿不由替那些妖魔感到不值,“为什么‘天’连个辩驳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生杀予夺如此草率,和草菅人命有何分别?”   好比当日在白於山,天雷降下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要她枉死她也就只能枉死了。   “是啊。”嬴舟轻轻感叹,“谁让它们是‘天’呢,‘天’就是不与人讲道理的。”   话音落下,正待小椿想再抨击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了这段交谈。   “据说古早那会儿,九州大地灵气充盈,妖兽横行,四处是食人的精怪,以至于人族的数量与日俱减。飞升上界的‘天’为了保全相对弱势的凡人,将魔化钉入了每个精怪的血脉之中,等同于对妖族下了一个诅咒。”   康乔今夜难得不陪老狼妖观星了,她一身肃穆的祭司服,款步自夜色中而来,“所以自那以后,妖兽便不敢轻易食杀人族。毕竟吃错了人,就会被‘天’清剿。”   嬴舟却是疑惑:“为什么‘天’这样袒护凡人?只因人族手无缚鸡之力么?”   “不全是。”她似是而非地一笑,“有妖传言,留在世间的人是被‘天’抛弃的一部分同族,故而才会出手相助。大约在这片大地上曾经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纷争吧……”   “那如今呢?”小椿不在乎这些,“如今的妖明明不主动害人了呀。当野兽时做过的事,全凭兽性而为,不一定非得严惩至此啊!”   康乔抱起胸怀,“可能连‘天’也没预料到千万年后,世上的灵力会这般稀薄。你再看当年那些纵横四海的妖兽,比如蛊雕、土蝼、穷奇,而今哪里还有踪迹。”   “走兽开灵智,或许在它们的意料之外,可毕竟‘天’已经定下了规矩,倘若再度更改岂非承认它们一直以来的天罚是错的。”   小椿:“不能承认吗?”   小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还是觉得她太年轻,“‘天’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是错的呢?”   况且一旦认下,在此之前斩杀的妖又该怎么清算?下界的杂碎们怎么看待主宰万物的上苍?   对于上位者而言,与其推出撼动天威,后果不知的新规制,倒不如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这一点,她倒是不难理解。   “兴许等到哪一日,出现了连‘天’也无法回避的舛讹,才能叫它们重新正视下界苍生吧。”   康乔说完望着眼前的两个少年,自觉多言,“罢了,事已至此你我除了能骂老天两句也别无他法。起来吧。”   她朝小椿伸出手,“巡山卫给沉安设了个简陋的灵堂,去拜拜他,权当送行了。”   *   香烛纸钱的味道顺着风飘到了霜寒堂内。   大祭司正支棱着脑袋眯眼凝视星空。   鼻子嗅了嗅,便摸索入怀,想抽一杆烟了。   “祭司在找什么?”旁边侍候的少年略显纳闷,“我记得您观星时是不抽烟的。”   他只是继续搜寻,并不理会。忽然眉目一紧,自言自语地摆首,口中轻“啧”道,“这天当真奇哉怪也……”   少年怔愣地问他怎么。   “我从半年前便留心的一场日蚀,按理说应在本年的腊月,如今再看,恐怕行将提前到十日后……不,也许是三日之内。”   老狼妖沉声道,“这可是六合宇内五百年难遇的一次天象啊……”   自古日月星辰的异动,皆会带来无法揣测的灵力。能使精魅堕魔,也可使人兽得道。   过于强大的事物总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他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第72章 绿杨芳草(六) 送我此物的,还是个人……   到第四天时, 小椿的左臂就剩下半截肢干了,她晃着空荡荡的一段衣袖,同嬴舟走在风雨城的街市上。   “好在消失的是胳膊, 倘若是腿,我恐怕就得让你推着我出门了。”   她还有心思打趣。   经历了这些日子的风风火火, 急也急过了,悲也悲过了, 如今情绪尘埃落定,便有种接受了现实的心平气和,足以坦然地去面对明日行将到来的大限。   小椿也不再逼着自己暴饮暴食, 囫囵吞枣。她还没正儿八经地逛过风雨城的市集, 打算趁告别在即, 买些新奇的玩物带回去。   妖怪制造的东西比之人族少了几分精巧, 但多了不少出其不意。   什么鲛人骨血做的长明灯, 适合夜读卧谈;拍两下就能发亮的瓷枕,方便晚间尿急照明;正面能美化容颜,反面可照出原形的双面镜……不知有什么用途, 大概是为了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吧。   嬴舟跟在后面付账, 抬首叫她慢些跑。   “你认得路吗……”   小椿向路边的小贩要了份糯米圆子,再回头看他拎着的几盒东西,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心头之惑:“你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不都拿去和大鳄鱼做交易了吗?”   嬴舟将大包小包搁在一旁, 给钱的同时替自己也买了一碗解渴。   “都是小时候存的。”   他接过热腾腾的两碗圆子,递去给她, 一面拿汤勺吹着吃,一面道,“年少时容易挨欺负,老被人打。”   “像重久那样的, 火气一点就着,打完他又后悔,怕我去向外祖母和大祭司告状,总偷偷塞我钱当做封口费。”   嬴舟说着,神色一点也不在意似的,“我每次都收,从来不推,加上长辈们年节给的压岁,攒着攒着,好几百年下来便已十分可观了。”   他想得很通透,反正都是被打,那决不能白挨。   小椿:“听过这个隐情,总觉得你更凄惨了……”   汤圆刚吃个半饱,前方不远却敲锣打鼓地很热闹。   她手搭凉棚地垫脚看,催着他再快点。   茶社瓦肆前的空地上人群围成个圈,其中卖吆喝的货郎是个猴子精,举止倒像外乡人,生疏地朝左右招呼道:   “来瞧一瞧看一看啦,难得一见的浮玉山蜜桃!永生不灭,食之不尽,带上一粒这辈子都不愁吃喝——”   说话间朝旁示意,同行的小猴精当即捞起果子,张嘴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三两下就将那桃儿吃了个干净。   继而他举起桃核给众人细观,只见下一刻,这果核周身金芒一闪,成簇的华光包裹萦绕,不过片刻竟当真又恢复了方才饱满多汁的模样。   全须全尾。   那小猴子还颇为时宜地打了个饱嗝。   小椿瞧得双眼发直,同一干妖怪们一齐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哇……果然神奇!”   “如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放眼世间恐怕也不见得有五颗这样的异果。”货郎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膛。   周遭很快有人问价。   “怎么卖呀?”   “一袋仙鹿茸换吗?”   “可惜只是水果……若是块肉,我还会考虑考虑。区区蜜桃,忒寡淡了!”   嬴舟见她视线专注,抱怀暗自盘算起自己的余钱。   “你想要?”   他问完,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犹豫道,“这个我可能付不起……”   “啊不用不用。”小椿连忙摆手,“只是好奇而已。”   她捏着下巴看那货郎在与一干精怪们讨价还价,附近有好心的围观者给他指条明路,叫他去黑市上喊一喊,指不定卖价更为可观。   “他这果子就和咱们手里的不老泉一样对吗?”   小椿不免来了兴致,“看来那浮玉山里的确都是好东西呀,想必还有什么吃不完的果脯,用不尽的干柴,当火把烧岂不是永远烧不灭?你拿去肯定有用处。”   她鼓励道,“要不我们也去找找那座山?就是不知在什么方向……或许可以问问那个老猴子。”   说的虽是“我们”,但很明显这个重担得压在嬴舟身上。   后者倒不介怀,从善如流地爽快答应:“嗯。”   话音才刚落下,一边儿的看客便意味不明地哼笑出声,似乎对他俩的这番言语颇感不屑。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见识浅薄,找浮玉山?你们还是省省力气吧。”   小椿一歪头,从嬴舟背后探出脑袋,眼见对方是个大爷,弯腰驼背,白发鸡皮,俨然是快入土的老妖怪。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喜欢在后辈面前显摆学识,当即自言自语道,“浮玉山早就不在人间了,至少我等凡俗之妖肉眼是寻觅不见的,否则这些山里头随处可见的东西哪能卖出这般高价。”   他也不看他二人,负手迈前两步,望着收起摊子打算去黑市的货郎。   “为什么不在人间?”嬴舟顺势问,“它不在地界哪能在哪儿?天上?”   老大爷自鼻腔挤出冷笑,“浮玉山是‘天’的耻辱。”   “相传在这山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见不得光的异变,才导致了而今为人所知的模样,而‘天’为了遮掩这件丑事,早于数千年前便将整座山全数隐匿,是不会叫你们轻易找到的。”   小椿一听就敏锐的捕捉到了此中浓浓的八卦气息,秀眉挑起,语气很隐晦:“是什么丑事呀……”   老妖怪瞥她一眼,“我怎么知道。”   “能叫下界的蝼蚁们轻易探听,那‘天’还封什么山?小丫头就是心思简单。”   他调转步子,临行前还朝嬴舟指指点点,“你好好管管她。”   少年低眉浅笑,对老人家的这番提醒不予置评,视线悄然落在一侧的小椿身上,轻垂下去的眼眸分明带着纵容和宠溺的意思。   “我岁数可比你大多了——”   她在后面不服气地小声嘀咕。   “行了,走吧。”嬴舟牵起她的衣摆无奈地安抚,“何必跟老人家计较。”   “这算什么老人家啊。”即便走出去很远了,小椿犹在怨念,“他就是倚老卖老,你看别人大祭司多温和。”   说着叮嘱他道:“嬴舟以后可不要变成那样的老头子哦。我肯定会嫌弃你的。”   他啼笑皆非:“好吧,我尽量。”   白天的风雨城不及晚间热闹,用饭也不必等座,小椿找了个清静的食店坐下,让老板上几道招牌菜。   “说起来今早小姨把制造图纸给我了,是按照人族的四合院设计的。咱们回去可以探讨探讨,我想养鸡。”   她搓手兴奋,“以后日日都能吃到煎蛋、水煮蛋、蛋炒饭、蛋花汤……鸡再孵蛋,蛋生小鸡,院子内生生不息,无穷无尽!怎么样,计划不错吧?”   小椿开始给自己找许多事情做,列在纸上,满满的足有大半本。   嬴舟将烫过的筷子递去给她,心道,这样应该也挺好吧。   他大概能明白她的意图。   只要一直忙,一直有事可做,就不会去胡思乱想,煎熬这枯燥的时光。   两大只什锦砂锅端上桌,香菇牛肉虾仁粉丝,还洒了把葱花提香,味道不功不过,分量倒挺顶饿。   老板是对小夫妻,闻着有股水腥味,像河狸一类的精怪。   夫妇二人领着一个小儿子在城内谋生,那半大的河狸幼崽约莫刚能稳定化形,挂着鼻涕在街边玩泥巴。骄阳往下一照,隐约有什么光反射过来,微微刺眼睛。   小椿被闪了个正着,不禁拧眉偏头,半眯起双目端详。这幼兽的脖颈间戴着一块光滑的青石,以红绳穿就,石块平平无奇,只正中凹了条赤金的纹路。   光便是从其间晃出的。   “嚯。”她展开眉心,新鲜地朝嬴舟道,“那石头白於山也有,在外面可不多见。”   “有什么特别之处么?”他问。   “不知道,就是好看?”她转而去问店家,“两位去过白於山吗?”   老板趁着这会儿没客人,上前把自家儿子一捞,抱在怀里,冲小椿笑道:“您说的山头在西北方吧?”他轻拍着小河狸,“我却是不曾去过。”   “这青石是许多年前游历山川时,从一位路人手中偶然所得,他曾言说此物能够聚集天地灵气,对我等山精野怪修炼调息大有裨益。”   店家倒很是大方,说话间把石块从孩童颈项间一摘,拿给小椿瞧。   “其实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带在身边几十年,虽无太大功效但并无害处。而今娃娃喜欢,索性就丢给他玩耍去了。正巧二位懂行,不妨替我分辨分辨,究竟有用无用?”   嬴舟捏在指间翻转,小椿于是凑上去瞪大了眼睛打量。   “有吗?”   她表示怀疑,“我待在山上这许多年,怎么没发现它竟如此深藏不漏……老板,你被骗了吧?”   “也不是。”嬴舟轻轻抬手比划,“你仔细看看,看见这条金线了么?这石头本身貌不惊人,玄机全藏在金粉上。”   他放在鼻下嗅闻,“……是有一点高深莫测的力量,但不强烈。”   小椿将信将疑地跟着去凑热闹。   嬴舟斜眼睨她,“你闻什么,嗅觉又没我好。”   “……”   说完把青石还给老板,“这就和以玉养人似的,带着不至于让修为一日千里,不过有利无害,年幼的小妖用了应该能强身健体。留着吧,不妨碍。”   “多谢多谢。”店主连声致意。   “这谁给你的?”小椿在嬴舟身侧支着脸,随口好奇,“他既然觉得可以辅助修炼自己怎么不用?”   听着就很可疑。   “说来也有意思。”他把石头仍给怀里的幼崽戴好,笑道,“送我此物的,还是个人族呢。” 第73章 白玉京(一) 这么多年没来,想不到你……   “人族?”嬴舟略感惊讶, “是修道之人吗?”   “哪有这么好心的修道之人,还助妖精修炼的,追着我打都来不及呢。”老板哄着娃说笑, “那就是个寻常的凡夫俗子,看着挺面善, 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小道消息,身为人族, 倒对妖怪颇有了解。”   小椿顺口就道:“不奇怪啊,白玉……”   名姓叫了一半,隐约是想起什么事, 她偷瞄嬴舟一眼, 好悬把第三个字吞回肚子里, 谨慎地沉默起来。   后者慢条斯理地吃锅子, 将最后一口牛肉咽下, 也不看她,“你想说便说吧,我又不在意这个。”   她嘴唇轻动两下, 还是决定别说了。   毕竟嬴舟这个人……有时候挺口是心非的。   小椿不甚利落地用零碎的几根指头去舀汤喝, 旁边听得他突然淡声道:“张嘴。”   接着一块不冷不热的香菇就塞了进来。   “要吃什么叫我,你手也不方便。”   “哦。”   看吧。   她心想,刚刚若真如实说出口, 可就没得香菇吃了。   知道小椿本不太会使筷子,嬴舟端着碗守在她身侧, 不时喂上两口。一顿饭吃得慢慢吞吞,他偶尔会瞥几眼那河狸稚子脖颈上的青石块,脑中兀自沉思着什么。   回去的路上二人共乘一骑鹿蜀。   此兽是上古流传至今,为数不多的古老妖物。大概由于脑子不太好使的缘故, 常年被人当坐骑用,因为对灵力的需求不大,故而幸免灭绝。   鹿蜀可日行千里,出门一趟能节省不少时间。   沿途小椿犹在对着图纸憧憬未来。   嬴舟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自打于市集里提到了白玉京,他忽地就琢磨起这个人来。   以前老在小椿口中听见对方的事迹,大多是些琐碎,吃吃喝喝,家长里短的。彼时他不曾在意,而今细细回想,恍然发觉此人周身竟充斥着矛盾。   不太像个寻常人族。   白於山在极西的钤山山系一代,所处偏远,地势陡峭,满是大片深不可测的密林。很多地方连妖也不易涉足,正因这般,小椿待在其中才会终年难见外人。   精怪尚且如此,作为□□凡胎的炎黄之后,白玉京又是怎么进去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当真是由于迷路误入此境,和一个树妖萍水相逢,于普通人而言,本能反应不该是明哲保身,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么?   连温蕙那样对妖怪热衷至此的,乍然瞧见小椿显露真身还要吓得半死,他一介文弱书生,不想着怎么快点出去,反而连着数月入山与异族交谈,教她言语,陪她聊天。   合理吗?   这是嬴舟头一次正视此人,越是深究小椿从前言语中的细节,越觉得他形迹可疑,身份成谜。   更不提那所谓的“见多识广”。   小椿一只妖,甚至还要由他教授常识,照她成日里讲的,白玉京“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却不是道士之流。   哪怕是对三界生灵过分好奇,终生浸淫此道,也不至于能得到如此多的情报。   况且他出现时,似乎仅是个青年模样……   “小椿。”嬴舟握着缰索略一垂首,“你曾说白玉京是个人族?”   她不假思索:“是啊。”   “你怎能这么确定他是凡人?你并非犬类,嗅觉不及我等灵敏,倘若对方有意隐藏气息呢?”   大概是时日久远,小椿费了些精力回想,边皱眉边回答,“嗯……他在山中待了半年有余,这期间我一点妖气也未感受到。”   “一般的精魅纵然隐匿气息,长时间里未必不会露出马脚。何况昔年我还是棵树,我当树的时候五官六感可比化作人形要敏锐多了,根茎枝叶都能捕捉空气中的异样,他当真从头到尾并无诡谲变化,满身尘世浊气,是人族无异。”   说完又不解,“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嬴舟自语半晌,不答反问,“你说他在白於山住了半年?”   “嗯,对啊。”她如实点头。   他一个凡人,出身书香门第,不惦记归家却在山中逗留这许久……为的什么?   总不会真的就是为了教一只树妖学字认字吧?   这个白玉京,看样子果然不简单。   他到底是什么人?   嬴舟此时此刻也不禁萌生起念头,想着等安顿好了小椿,找机会要再去人界探查一番。   他总感觉如白玉京这般的人族,在世间上不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一定还有什么是被他们所忽略了。   *   开封府的春夜透着一股温煦的祥和之意,许是满城繁花盛开,连风里都夹杂花香。   温家大宅内,各房各院仍点着灯,仆婢们照常忙碌。   如今老太爷过世,夫人又回了娘家,府上真是肉眼可见的冷清——幸而大小姐还在,好歹能让这个家热闹几分。   尽管近来小姐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跳脱飞扬了……   温蕙正在书房内陪着她爹整理祖父留下的书籍古册,大多是孤本,乃家中祖上传下来的古籍,连翻动都要小心翼翼。   老太爷下葬距今已有四月,温府里先是要收拾残局,继而出门向前来吊唁过的亲朋好友谢孝,忙完后事还要处理府衙积攒了数天的公务,待得一切尘埃落定,温同知才有精力整理父亲的遗物。   夜间光线不佳,温蕙托起桌上的灯帮他照亮。   老太爷的藏书真不少,字画珍本,名家手稿。此外便是冗杂的家族史册,许多纸页已泛黄发脆,她爹一面分门别类一面叮嘱道:“这几本瞧着也不中用了,过两日我得另誊一册,免得让鼠蚁啃得残缺不全。”   “好嘞。”温蕙替他记着,刚要跟随往里侧而去,衣袖不知扫到了什么,“啪”地滑落在地。   她赶紧弯腰捡起来,怕摔坏典籍,轻手轻脚地拈着册子,谨慎地拂去面上灰尘。   孤本的封页有些斑驳了,只隐约可见得模模糊糊的几个小楷。   “李……清晓……”   温蕙吃力辨认片刻,回头在书架上找出处,不多时便寻得一个位置,看那标签上刻着一行字——“第五代家主李清晓”。   这人居然还有个专门的隔间存放,她仔细一数,关于他的书籍足足十来本,是列祖列宗里最多的一位。   “爹。”她捧着册子边翻阅边走上前问,“这‘李清晓’是谁呀?咱们家怎么会有姓李的家主。”   温同知忙着给几本旧书归类,“我不是同你讲过吗?温氏家族渊源,最早能追溯到商周那会儿去了。”   “我们这一支祖上曾经是姓李的,后来到宋时,出了个厉害的大将军,太宗皇帝便以其所生之地,赐‘温’姓以示褒奖。”   他捧起一摞残卷从林立的书架间穿出,行至案桌旁打算修缮,言语依然三句不离老本行,“所以呀,为父总叫你修身养性,修身养性——温家是世家大族,讲究诗书礼仪,讲究气质内涵。姑娘家要懂得秀外慧中,所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   温蕙仍在后头追着,才不听这些废话。   “爹,为什么李清晓有那么多传记,其他家主……连大爷爷也只有一本啊。”   温同知无奈地朝她手里瞥上一眼,自己给自己研墨,“你怎么老是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口中嫌弃罢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解释,“他啊……这问题,为父幼年亦曾问过你大爷爷。”   “此人生卒不详,最早的记载是在秦汉两代。说来古怪——”他握着笔,形容正色地颦眉道,“历来关于他的生平众说纷纭,就连传世的志传也前后矛盾。”   “有人说他活了三百多岁,是迄今为止,活得最久的人。从秦汉一直到三国,历经数代王朝更替,在家主的位置上稳坐不衰。”   “也有人传言,他是个妖怪。”   桌边的烛花爆了个不大不小的声响,火焰于灯罩中明暗不定。   “当年秦王派其同众臣出使西域,一去三五年杳无音信,上百人的队伍凭空失踪,等到第六年夏,他却独自一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称是在外遇到了大风沙,西去的人马全数覆灭。   “那会儿正值二世掌权,各地起义不断,朝廷无暇顾及旧事,只能暂作搁置。”   “自此以后他寿数漫长,容貌老得十分缓慢。日子一久,族中便渐起闲言,许多人私下猜测,会否真正的李清晓早已死在异域山川,而如今的李家家主则是被附身的妖魔。”   温蕙从不知晓祖上还有此等秘辛,听到这里不禁“哇喔”一句:“这么刺激!”   温同知铺开一本空白书册,准备开始誊写。   “还有人传言,说他长生是假,为把控李家是真。其实根本早就死了,不过让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子孙每日坐在家主之位上发号施令,佯作一副天命所归的模样。”   她将书册卷成个筒捏在掌心,自觉有趣:“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你自个儿翻族史查去——李家的列传上写他因受族中排斥,被逼离开了京城……不过写着是离开,实际人死了也说不准。”   温同知不以为意地落笔。   “唉,都是戏传。现在这许多年过去,也无从考究了。”   虽然家中多事端,他到底还是不信鬼神之流。   “怎么会是戏传呢,我认为很是有理有据呀。”温蕙仰着头畅想道,“您看后娘不就是妖精吗?既然妖魔真实存在,李清晓还留有传记,可见不是信口开河。”   温同知先是着急忙慌地冲她使眼色,“嘘——!”   他环顾四下,担心叫下人听去,杀鸡抹脖子似的瞪她,“叫你莫在家里提这事儿!”   后者不大乐意地瘪瘪嘴。   待训斥完了,他才接着誊抄旧书,语气平平地轻哼,“就算她是真的。咱家出一个妖怪媳妇不够,还能出一个妖怪祖宗?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你撞上了,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   翌日,远在西北的白於山。   今晨天色苍茫,是个白晃晃的阴天,日头在云中时隐时现。   偌大的密林里幽暗深邃,稀疏的光透过参天蔽日的枝叶艰难地落在地上。春季万物生长,两场细雨让荒草葱郁得蔚为壮观,一夜间拔高了好几寸,近乎能盖过人的小腿。   静谧的山林内,一道过分清晰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窸窸窣窣,渐次而来。   黑色的长靴将碍事的灌木踩在足下,手臂随之拨开眼前的树枝,当那人穿过杂草丛踏入平地时,周身已让沿途的晨露打得半湿。   他不由地抖抖衣袖,拂去沾上的草叶与尘泥。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自己,余光稍稍旁落,便毫无悬念地发现了边上那棵粗壮蓬勃的乔木,也发现了它从中劈开的裂口。   时隔半年之久,原来白森森的树皮爬满了青苔,底下的浮木在雨后生出圆润重叠的菌菇。   青年视线自下而上,抬头高仰着这棵令人心生敬畏的巨树,眼神悠远而温润,唇边却蕴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这么多年没来,想不到你竟落得这步田地了。”   他长着一张清俊儒雅的脸,皮肤白得仿若透明,仅双唇还有血色,衬得整个人异乎寻常的苍白消瘦,以至于轻薄的纱衣松松披在身上,竟穿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姿态来。   那双眼合着萧索散淡,乍然望进去时,隐约能看到一片空山冷月的寂寞。   青年只静静伫立片刻,很快就挪开脚步。   他循着记忆行至几丈外的南天竹跟前,撩袍蹲下去。   “记得原来是立着半人高的大石头,而今居然长了花草么,也是难得……有了。”   往下挖了一层草皮,根茎缠绕着的石块就映入眼帘。   流转的金线在其中闪着暗光,同风雨城小河狸脖颈上所带的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大了数倍。   见得此物,青年眼角浮上些许从容的笑意,他站起身,自怀中摸出一块符石。   朱笔写就的繁杂符咒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和地上的青石相映生辉。   与此同时的北号山灰狼族。   小椿站在嬴舟背后,见他比对着清单清点要带走的物件。   旁边的康乔倚着门框不耐烦地抱怀等待,“我先说好,东西不能太多,传送术对人使用本就极其耗费灵力,再添上别的……我是有心无力。”   “知道,余下的我骑鹿蜀慢慢载过去。”   他嘴里念念有词,然而就在此时,街上的人蓦地骚动起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   “好亮的一束光柱!”   “瞧着挺远的,这是在什么地方?”   狼族纷纷走出门眺望,只见北方连绵的山头之中,一道金芒冲天入云,笔直地扎进苍穹,在浩瀚的天际里形成一张不住盘旋凝聚的涡流。   而在那当下,九州大地上,七道灵力充溢的华光接连拔地而起,或于深山密林处,或于溪畔流水间,或在妖族,或自人间,强悍的威能破土而出,宛如利箭直指向天。   倘若从高空俯瞰全局,会发现这光起之处连成了一条完整的北斗之相。   风雨城的食店老板惊异地看着自家儿子颈项的青石光芒大盛,夫妻二人瞪大双眼瞠目结舌。   北号山中,嬴舟则怔愣地注视着小椿浮于半空的躯体。   她四肢散发细碎的萤火,神情分明比他还要迷茫,只能眼睁睁瞧见自己越升越高,难以自控。   她正想开口说话,嘴唇堪堪翕动,平地一缕幽光乍开乍合,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了。   “小椿!”   嬴舟上前一抓,却只抓到了一把暗淡的流光。   他仓皇四顾,“小椿?!”   这室内那么多混杂的味道,可仅在短瞬,她的气息便凭空撤去,干净利落得连余温也不剩,简直像是被突然抹掉了存在。   “小椿——”   小椿从半空落地时,摔在了大片冰冷干枯的草叶上。   她茫然地举目打量四野。   熟悉的山峦,熟悉的风景,熟悉的草木山石……白於山。   居然回到了白於山?   仿佛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她就从千里之遥的北号瞬移到了此地。   甚至没有借助小姨的空间传送术。   为什么会这样?   是本体树自己的传召吗?   可她根本没感觉到半分来自白栎的牵引啊……   小椿吃力地从地上支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思路,眼前毫无征兆地撞进一个她曾日夜思念的侧影。   对方负手而立,翩然闲雅地伫于青山之间,亦如初见时一般干净磊落,一身秀骨,古佛青灯似的澹荡柔润。   此刻正朝她转过脸来,温和地莞尔。   “啊,小椿。”   他笑说。   “好久不见。” 第74章 白玉京(二) 仙人抚我顶(上)……   “白玉……京?”   小椿甚至顾不上震惊自己的处境, 就先被他的出现打乱了所有的思绪。   面前的青年男子的的确确是白玉京的模样,连气质和嗓音都别无二致。   可他不是凡人吗?   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小椿上上下下诧异地打量他。   ……依然如此年轻。   白玉京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弯腰垂首, 并未蹲下与之平视,只含着和煦的笑, 居高临下地问说:   “你触发‘濒死’了是吗?去山外啦?”   他好似在同一位熟识的旧友闲聊,语气里丝毫不见百年岁月的生疏。   “怎么样, 外面好玩么?”   “好玩啊。”   小椿自然而然回应他的话,“很好玩!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好多跟你说的一样, 也有很多不一样……你知道吗?原来赌场没有那么可怕的, 天底下还有不用动手抢就能把你钱财骗走的小偷, 有会禁锢时光的鸮鸟, 有能买到稀奇玩意的黑市……还有、还有好多好多!恰巧你现在回来了, 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她简直如数家珍,拍拍衣裙从地上爬起身,兴奋道, “对了, 有一个人我想介绍与你认识的……不过他这会儿不在。”   相较小椿的眉飞色舞,白玉京却显得意趣寥寥,心不在焉地整理袖口, 随意道:“是么。”   她实在有太多的话想说,也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好,只能磕磕巴巴地凑在他耳畔语无伦次。   白玉京还未见过化作人形后的自己呢。   最后一次分别时,她还是棵禁锢在泥土里的树。   小椿刚要问他的看法, 自石块中迸发的金芒似乎比此前更涨了威势,直将周遭的土地崩出裂纹,华光霎时扩大了一倍。   她视线落到他身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道蕴含着神秘灵力的光柱。   “那是什么?”她轻抬眉梢。   白玉京往旁一瞥,好像多了几分兴致,“哦,你说这个啊?”   他收回目光,仿佛是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星眸清朗,“是个弑天的阵法哦。”   小椿望进他眼底,人族的瞳孔阗墨渊邃,分明带笑,笑意间却满含阴霾,再打量他表情时,那脸上看不见戾气,明明还是个眉眼干净的俊朗公子。   “弑、弑天……是什么意思?”   “啊,我来同你解释一下。”   他愉悦地拉住她去看自己布好的局,“瞧见那石头了吗?”   白玉京已不便于靠近金芒附近,只捞起散落的碎块,“用我与神兽英招之血绘制而成的,能够从世间万物中采集灵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是人、妖、魔兽,但凡有灵之物皆末能幸免。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万灵石’。”   小椿懵懂地跟着重复:“万灵石……”   眼睛随着他的举止而动,目不转睛又隐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错。我寻觅了整整三百年才寻到,是与我的血最为贴合的石头。”他明眸暖如春水,微笑的时候,双目里是有光的,“上申山、兴和、五台山、汾河晋城、微山湖、青州海湾,再加上这里,一共七处。九州大地上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正好遥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   “我等这些石头汇聚灵力等了几百年,总算是等到天降日蚀的好时机了。”   她听着他说的这番话,却莫名没有头绪。   什么灵石,什么北斗七星……   白玉京,到底在讲什么?   “好时机?”   小椿迟疑且茫然地在脑中整理他前后的字字句句,“你刚刚所言,这个阵法是用来……”   青年噙着嘴角的弧度,明澈温厚地接话:   “对抗上苍。”   远处的高空层云四起,天色无端昏暗了不少,白玉京睃目轻瞥,随即摊开双臂,仿若在向她展示什么杰作一样,神采奕奕:   “再有一炷香,法阵吸取的金乌之力就能穿透乾坤,趁着天地一片漆黑,直逼九霄,届时三界众生都会为之震动。”   “也包括‘天’。”   小椿闻之满头雾水,伴随着不解的惊诧质问道:“你疯了吗?这会惹来天雷的……那可不是寻常的雷,会死人的啊?!”   青年放下手臂,忽然极温和地垂眸看她,那神色就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幼童。   “你说对了。”   他浅笑:“我就是要去‘死’的。”   *   北号山上,嬴舟在屋外望见了四方轮转的金色光芒,族中的狼妖们都在议论着这场奇异的变故。   有人猜测是天降祥瑞,也有人猜是什么修仙的大能得道飞升了。   可他总觉得,这多半和方才小椿的消失脱不了干系。   那一刻,毫无根据的第六感占据了心神,嬴舟急忙拽住康乔。   “小姨,能现在送我去白於山吗?立刻!”   她把眼光从远方的天象挪开,皱了皱眉:“你认为她人在白於山?”   嬴舟:“对,毕竟本体树在那里,我想不出她此时还能去往何处。”   “你可想清楚了。”康乔话虽如此说,指上已结起了印,“我人在此地,这阵法护送旁人可是有去无回。倘若她不在西北大山,你便要独自想办法回来。”   少年眼神坚定:“嗯,没关系。”   复杂的口诀牵绕起妖力凝聚在他足下,一张圆盘似的阵型迅速铺开,只稍一收缩,其间的人就同细碎的流光一并不见了踪迹。   康乔撤回手势。   传送术法再用的间隙大概得等上十二个时辰,她掐指默算,耳边陡然传来众妖的喧哗之声,来历不明的光柱像是又大了一圈。   她悄悄合拢握住拳头,再放眼青山云海,心下不觉生起些许担忧。   恐怕今天自己得再强开一回法阵了。   当嬴舟在白於山栎树前落地时,正闻得小椿不知所以地大声问道:“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死吗?……不对,你不是人?”   她终于后退了一步,愈发怀疑地打量对方,“我成年至今已有五百年,你我相识少说也是六七百年之前了,为何你还活着?你还……不曾变老?”   法阵暴起的风吹得他衣袂翩然,逆着光柱的白玉京两袖鼓动,像不染尘埃的世外仙者。   他似乎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一点兴趣也无,仍旧从容不迫地维持着姿态。   “不对哦。”   青年高深莫测地挑起眉峰,反驳说,“我是人。”   “货真价实的凡人。”   小椿:“那你为何……”   她声音才出口,白玉京却不紧不慢地一挥袖摆,一柄匕首滑落在掌心,他指尖轻灵地挽了个花,继而动作清晰地同他二人亮出手腕,刀刃在其间用力一割。   破口的皮肉鲜血充盈,小椿还来不及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伤口迅速恢复如初。   “你……”   “你既然去过黑市。”他不以为意地抖抖衣袖,掖着两手,“应该知道‘浮玉山’吧?”   “知道浮玉山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知道浮玉山的果子、走兽不死不灭。那知道……误入其中的人吗?”   小椿和嬴舟听得同时一骇。   他面色不改,好整以暇地补充:   “我便是那个人。”   流光在他嗓音落下的瞬间自地面而起,萦绕在金芒左右,整座大山都宛若随着他此话而震颤起来。   嬴舟连忙扶住小椿。   她神情凄惶,此刻才总算将心思落在他身上,六神无主地唤了一句嬴舟,也顾不得计较他是怎样出现的。   少年本能地将她拉到自己背后,带着戒备的态度警惕对方。   意思就是说……他不会死?   好比黑市卖的不老泉,以及街上吆喝的那颗蜜桃。   “你和浮玉山的生灵一样?”嬴舟谨慎地揣测他言语中的玄机,“你是山里人?”   “那倒不是。”   离日蚀尚有一段时间,白玉京难得也能耐着性子与之解释,“我不住在那片山中。”   他负手朝旁闲适的迈了两步,凝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峰,“浮玉山并非生来便如你们现在所知的这副光景。”   “早在最开始,它仅是座普通的山,和寻常的地势并无不同。”   “而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摊开五指,细细端详自己的手背和手心,“普通得,甚至连个达官显贵都算不上。”   阵法带来的颤动隐约减缓了些许。   白玉京:“记不清是哪朝哪代了……我受皇命所托跟随一众使臣前往钤山一脉,去寻找传闻中的神女之主——西王母。”   “一行人正踏入句余山地界时,突然遭到凶兽彘的袭击。昔年深山内盘踞的妖物大多会吃人,护卫队几乎全军覆没,而我在逃亡途中渐渐与他人走散。”   言至于此,他蓦然感慨地扬起脖颈,微不可闻地轻吐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我跑到了浮玉山——那会儿却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因为太过疲惫不堪,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彼时周身遍体鳞伤,筋骨受损,我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在睡梦里,模模糊糊感觉到天上下了一场雨,一场略带甘甜的雨。”   嬴舟轻蹙眉头:“甘甜的雨?”   白玉京没理会他,依然自语道:“雨势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当我醒来满山放晴,四肢的伤口竟已痊愈,血肉重塑更犹胜当初。我天真的猜想是否是神明降世怜悯于我,才赐予新生,不住地对天伏地叩首。   “不管怎么样,自己全须全尾地回去了,而且十分幸运的是,西去的队伍百余人独独活下来我一个,那时我愈发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青年忽然一笑,短促牵起的唇角透出嘲讽之意,隐没时竟有几分涩然的味道。   白玉京垂眸盯着自己适才划过的手腕。   “但好景不长,很快的我就发现,我不会受伤。   “即便受伤也会飞快愈合,我的头发、指甲不再生长,容颜不会憔悴,不会变老,甚至……不会死亡。” 第75章 白玉京(三) 仙人抚我顶(下)……   “不老不死不是你们人族一直以来向往的事吗?”嬴舟不明白他在感伤什么, “这不是正好如愿?”   白玉京低垂的视线往斜里一睨,目光谈不上鄙夷,只有几分夏虫难语冰的宽容。   “一头刚出世的小妖, 你不会明白。”   他转过身来,眼底却含着笑, 遥遥注视着嬴舟背后的小椿,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是“天底下世人皆蒙昧,而唯其一人是知己”的眼神。   “小椿懂我的,是吗?”   这几个字传入耳中, 她心头不自控地“咯噔”一顿。   尽管白玉京什么也未说, 可她就是莫名的体会到了……他那只言片语里的意思。   ——“你要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等你成为一只独当一面的大妖, 我就回来了。”   ——“你不是人么?你们人族的寿数是不是都很短?”   ——“是啊。短暂却灿烂, 没什么不好的。”   白玉京刚得到不死之躯时, 与古往今来的所有人一样,兴奋难当。   不必畏惧病苦,不用直面死亡, 世上谁不求长生, 谁不想与天同寿?昔年秦皇处心积虑妄图得到的东西,他弄巧成拙的实现了。   所以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堪称是这一生里难得的幸福时光。   心无挂碍, 全无负担。   一想到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什么烦恼都可以不做计较了。属于他的一切会是长久的, 不可估量。   那个时候,白玉京还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平稳顺遂地过了七八年。   正值改朝换代,他攒了一笔小钱,于是辞官归隐, 在故乡做起小本买卖。   身体的秘密,他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中父母。   故而周遭的朋友顶多只是调侃他瞧着耐看,总像个少年似的。   三十七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是灯会上结识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   他对她一见钟情。   由于容颜不老,即便已近四十,白玉京瞧着仍旧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因此对方虽仅有十六,却并未介怀。   那大概是他此生最拼尽全力去爱的女人,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姓——叫月瞳。   清风明月的月,瞳点秋水的瞳。   温柔,贤良,轻倩明秀。   是个永远能谦和平静地包容他一切的姑娘。   成婚后的岁月静好得就像书上所写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他们与天下的寻常夫妻并无不同,操持家务,忙碌生意,偶尔也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平凡如草芥的日子,所有的愿望都显得微不足道,盼着年节,盼着庙会,只为到亲朋友好处串门闲谈。   那时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媚得宛如身在梦中,是他多年后回想起依然会眷恋的过去。   至此一年,两年……五年,八年……   十数年的光阴稍纵则逝。   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坐在妆镜前,惶恐万分地转过脸来。   “为什么?”   她质问,“十三年前我嫁给你时,你就是这般容貌。十三年了……我如今三十岁,可你……你还是二十上下的样子。”   她开始惧怕地思前想后,“而且,我们也一直都没有孩子,这究竟、究竟是为什么?”   ……   对未知的恐惧使得女人对他萌生出难言的害怕。   白玉京直到此刻才慌乱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永生不老,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月瞳衰亡离世。   次日,白玉京备好了行装向妻子辞行,说是要谈一笔大交易,便凭着记忆往西而走打算再进入当年那座不知名的仙山,企图寻到长生的秘密。   这一去就是一整年的时间,他找到了西山一脉,找到了句余山,却无论如何寻不得自己曾经昏睡不醒的矮坡河畔。   整座大山仿佛凭空消失,以至于白玉京怀疑是否是自己记错了路。   他在附近徘徊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家以后,他别无选择,到底还是向妻子坦白了真相。   月瞳抱着他嚎啕大哭,昏天黑地地哀恸了一场,继而抹去眼泪,沉痛地接受了现实。   她的决定作得既果决又坚毅。   待她过世,白玉京都没能明白为什么月瞳会选择陪他走完这一生。   如今想想,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良苦用心,原来千百年来,只有她才是看懂了一切的人。   为了不叫周遭的邻里起疑,不多久,夫妻二人就卖掉了产业,搬离故土迁往别处。   他们逐渐过着不见光的生活,在搬家与更名改姓中来回辗转。   白玉京在那几十年的岁月里,先是送走了他年逾花甲的父亲,接着送走了她八十高龄的母亲,再然后,送走了从小长大的挚友。   而月瞳也在日时地消磨中渐渐变老,老成了连他都快不认识的模样。   附近的邻里只当他们是祖孙,偶尔帮衬的同时,亦会旁敲侧击地,想要替他谈婚说媒。   “清晓啊,又替你奶奶篦头呢?像你这么孝顺的人可不多见哪。”   “怎么样?上回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呀?对方是个手脚勤快的,也方便与你一块儿照顾老人家嘛。”   “老太太肯定乐意的——”   他不住朝媒人使眼色,悄悄回头时,望见月瞳慢条斯理地拄着拐杖走进室内。   她是真心待他一往情深,从始至终没有提过改嫁和离之事。   再后来,他送走了月瞳。   白玉京将她同自己的双亲、挚友一起葬在了后院的荒坡上,于墓碑间深深刻下“爱妻”两个字。   葱郁苍翠的山丘芳草萋萋,四个坟包彼此紧挨在一处。   他从纸钱滚烫的热流中站起身,放眼四顾。浩瀚的苍天高悬于头顶,大地无垠辽阔,天上的和地面的一并组成了巨大的囚笼,将之困于其中。   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举目无亲。   这个人世里,他一个熟悉的亲眷也没有了。   强烈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袭来,兜头压在心口,比毒蛇的信子更为阴寒可怖,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辗转红尘,疯狂地游历千万山水,不停地去结识五湖四海的人。   年轻的,年迈的,男人,女人。   也不乏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士。   他随一位剑客行走四方除暴安良,同一个文人对月把酒言欢,与佛寺的老方丈谈古论今。   众人知晓了他的前因后果——那会儿的白玉京已经不怎么隐瞒自己的秘密了——无一不露出羡慕与向往,是尘世中人皆会有的向往。   若在久远以前,白玉京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而后春去秋来。   剑客死于行侠仗义的路上,文人缠绵病榻,老方丈坐化在禅房内。   他也曾陆续喜欢了一些姑娘。   有的恐惧于他不老的躯体,无法忍受经年累月过于分明的岁月痕迹,不辞而别;也有的陪伴过他一段时日,或老死,或病逝,或郁郁而终。   他重复着当年送走月瞳时的情形,一次,一次,再一次地将自己的所爱葬于泥土之下。   直到很久以后,故人的死亡已再难在他心头激起片刻波澜。   白玉京甚至去追名逐利过,经历了成功,也遭遇到惨败。   可当他谋划好一切准备向对手复仇时,却发现那些过往和自己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已经埋骨九泉,化为尘泥。   连当初还不及膝盖的小辈们亦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   他站在又一代新的李家大宅前,垂目凝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新面孔,只觉得索然无趣。   他送走了他的挚爱,也送走了自己的仇人。   在这天地间他一无所有,包括仇敌。   后院山上的坟头越来越多。   人世百年,他站在一座座空荒的墓碑前,垂首打量着孑然一身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所熟悉的人全数埋在了地底,而他还独自生机勃勃地活在人间。   有那么一瞬,白玉京忽然明白,原来所谓的永生就是不断的“死别”。[注]   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幼,到壮,再到老,每一个才与他交往亲密的朋友,过了没几十年,又会死亡离世。   他渐次发觉,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年岁越过越快。   每一个今天和明日的区别愈发朦胧。   一年,十年,百年,倏忽就会过去。   他甚至开始不记得自己的本名叫什么,来自何处,父母亲人又是什么样子。   站在尘世间行走时,白玉京恍惚会有种感觉,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随着时光而流逝,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的时间是永久静止的。   他与天地,与红尘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不知从几时起,长生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值得标榜的好事。   他想要变老。   想要去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七十古稀的人生……   这段漫长的岁月说不清持续了多少年,几百?抑或上千?更隐约给他有万年之久的错觉。   九州大地的每座山川他都去过,每座城镇,城内的店铺他都烂熟于心,朝代更替,帝王将相,包括从古到今的书籍,乃至于妖、魔、神、佛……天地万物。   他坐在尘寰静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终于,想到了死。   “永生会让你活到腻,活到怕,活到绝望……”   白玉京目光穿过她,苍茫地却不知落向了身后的哪一处。   “我想了很多办法,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无法‘杀死’自己。”   他的皮肉可以再生,筋骨可以重塑,哪怕五马分尸,照样能够恢复如初,除了徒增痛苦没有任何的作用。   小椿神色凄婉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要找同伴,为何不来妖界呢?妖族不是有很多寿数千年的精怪么……”   青年明澈的眼眸很快聚焦到了她脸上,长眉似是而非地一挑,语气却是温和的,“我好好的人,为什么要与妖为伍呢?”   踏入了妖界,也就等于承认了他自己真的是一个“怪物”。   是凡间容不下,妖族亦看不惯的怪胎。   “何况你不是没去过人族的城郭,扪心自问,比起人间,你难道不是认为妖都更适合自己生存吗?反之亦然。”   小椿:“我……”   嬴舟看了一眼小椿,表情肃然地望向对方。   不得不说,白玉京太懂她了,两个人连说话的方式,腔调都几乎一模一样。   显然小椿的全部毋庸置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所以呢?”   他问,“你找到杀死自己的方法了?就用你旁边的这个东西?”   后者眼眸微微沉了沉,说没有。   “我这具躯壳,如论如何都是杀不死的。”   投河、自缢、葬于虎口……能想到的死法他全部试过。   几近崩溃时,他曾在浮玉山消失之处跪地磕了足足三日的头,请求天上的神明能够收回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术法。   但是苍天并没有回应过他的声音。   白云依然是白云,日轮与明月也照旧升起落下。   往后的某一日,途径妖族之境时,他从精怪的交谈里无意中得知了浮玉山的种种异象。   用不尽的泉水,吃不完的果肉,不住再生的草木,以及永远无法破茧成蝶的幼虫……   白玉京乍然发现——原来不止是自己,整座山仿佛都被静止在了某一刻。   这般的局面令他不禁怀疑,此间会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于是他千里迢迢奔赴昆仑。   彼时的昆仑山早已无仙人居住,是空落落的一处山头。   他站在高山之巅,冲着苍穹厉声询问,讨要一个说法。   极寒的风雪使得他单薄的四肢迅速冰冷,又在回溯之力的作用下骤然归暖。白玉京不住的濒死,不住的复活,在不眠不休地枯喊了数月后,天光里总算窥见一丝异样。   他的固执惊来了一位神族。   不知是感动了对方,还是因为不胜其烦。   为“天”看守园林的英招终于道出了那个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中的疑惑。   “他告诉我说,几千年前曾有两名神将因私自武斗而犯下大过,至今还在天狱之牢内受刑……”   话至于此,白玉京蓦地一顿,反问他俩,“你们知道蟠桃吗?”   小椿愣了一下。   嬴舟倒是警惕地回应:“略有耳闻。”   他面色未改地拢手在胸前,不疾不徐地解释,“相传蟠桃树千年才一熟,两千年的蟠桃吃一颗能够强身健体,五千年的蟠桃可长生不老,九千年的便能与天地同寿。”   “那两名神将的私斗之处正在蟠桃园林——”   白玉京侧过脸望着小椿,唇边含笑,“而园林之下,则是浮玉山的所在。” 第76章 白玉京(四) 我憎恨这个人世,我憎恨……   滚落下界的蟠桃在半空化作一场甘露, 浇灌着整座大山,使得数千年前生活于其间的鸟兽、鱼虫、草木皆停在了桃雨降临的那一刻,不会生长也永不灭亡。   山中万物呈现出一种时光凝滞之态。   包括闯入此地的白玉京。   “那……”小椿忍不住道, “既然那个什么英招已经现身了,‘天’不能帮你解除束缚吗?”   青年对她好像极有耐心, 眼神永远天然带着一丝温柔,“当然不能了。”   “仙桃入世已成定局, 恐怕连‘天’也无法更改。否则你说它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掩藏浮玉山?”   她觉得难以接受,“‘天’就这样不管你了?”   “是啊。”白玉京顺着她的话,又像是在自语, “它就这样不管我了。”   古时有凡人误食仙丹飞升上界。脱胎换骨剥离了肉胎的人族, “天”甚至也肯为其辟出一块容身之处。   可自己偏偏不在其列。   他所有的仅是一场仙果洒落的毛毛雨, 既不能飞升成仙, 也无法重新做人。   千年万年地游离在神、人、妖之间, 到头来竟哪样也不是。   “在‘天’的眼中,世人好比蝼蚁蚍蜉,就算多出我一个意外, 又能如何。”   白玉京说着, 漫步于一片开阔的日光之下,继而仰起头,目光穿过繁茂的枝叶, 笔直地注视着淡漠苍茫的天幕。   “九州大地上的凡夫俗子浩瀚如牛毛,草芥一般的生灵, 会值得它为此费心费力吗。”   他明明是在质问,那语气听上去却好似充满鄙薄。   话到这里,青年拢在胸前的手不经意握成了一把拳头,一直以来风轻云淡的嗓音忽然加重了力道, 咬在齿缝里,一字一顿。   “但上苍的错,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   白玉京一拢袖袍甩在背后,逆着大片恢弘的金芒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天’既然不愿搭理我,那我就只好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不单是‘搭理’,而是重视。”   “看见这个阵法了吗?”   他双目里流光溢彩,难得兴奋地对她道,“古今绝无仅有的,以下界之力可以威慑‘天’的利刃。小椿,这是你几百年来用树灵滋养出的锋芒,等会儿你就能好好地观赏它了。”   后者听得一怔:“我的灵力?”   嬴舟维持着的戒备姿态旋即凝出一柄长剑,半惊半怒:“你说什么?!”   白玉京神情未变地冲着小椿摊开掌心:“我特地将阵眼选在此处,正是为了能送你我一程。”   他话语还没说完,脚下的山地陡然剧烈的震动起来,伫立于高处的石块不堪其扰,纷纷自坡上滚落,轰鸣声里烟尘雾绕。   方才还流转不休的光华蓦地清辉大炽,旋即凝成了一道坚固的长柱,若有实质。   “小椿抓住我的手!”   她扶着嬴舟的胳膊堪堪稳住身形,也就是在那一刻,天地的颜色倏忽暗淡下去。   炎山的细犬们推开窗户诧异地打量周遭昏黑的街景,满城人言窃窃;北号的狼妖犹自站在道旁,指着远处的光芒高声议论。   “你们瞧,那光柱好像变了!”   “这么亮……倒如咱们山上冬日里的冰柱似的。”   霜寒堂里的大祭司举着烟斗,拧眉端详长空风流云卷。   他神情凝重,口中呢喃道:“天降日蚀,不祥之兆啊……”   浩浩乾坤之上的炎阳诡异地被遮住了光辉,八荒六合近乎同时陷入无尽的阴晦当中。   平地涤荡的风吹得小椿险些睁不开眼。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雷鸣,伴随着滋滋的电光,满含威吓之意险恶地悬在自己头顶上方。   不禁猛地仰首。   浓墨铺就的乌云内,时隐时现的雷电被衬得格外清晰,仿佛张牙舞爪的蛛网,跃跃欲试地嘶吼着提醒下界的乌合之众。   “不好……”   她从漫长荒谬的回忆中猛地苏醒过来,一把拉住嬴舟的臂膀往前推了推,“走,你快走!天雷要到了!”   却不想少年紧抿着唇,突然用力挣开她,一双狼眼锋芒毕露地死死钉在面前的青衫人身上。   他声音冷厉,不甘地反驳道:“你以为你是谁?小椿凭什么陪你去死?!”   “你的遭遇固然不幸,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的同时,原本严肃的面容骤然狰狞,脸颊处暴涨的狼毛迅速将其包裹入内,小椿只看见周遭起了一股暴虐的飓风,她抬手略一遮掩,再回神时,灰白的狼犬已然拔地而起。   “嬴舟!”   “什么阵法,什么天雷。区区一个凡人……你懂她什么?!”   对方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只固执地奔袭而上,迎头去撞击扎根地面的华光。   那光柱四周约莫是有什么防护的术法,两厢对碰爆发出繁复的符文,屏障一般挡在他面前。   白玉京似乎并不担心他的举动,连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从容地立于原地,意味深长地回答嬴舟的话。   “你错了。”   “因为我和小椿,才是一路人。”   坚韧的金芒在巨兽的冲撞下纹丝不动,唯有白於山轰响震颤,不断的摇曳崩塌。   “不是么?”   他视线一转,温柔地落在小椿眉眼间,“这数千年的光阴里,你难道没有半刻想过要了结此生吗?”   白玉京的嗓音清朗和润,比之嬴舟更多了不少的柔软儒雅,那只言片语好似最凌厉的刀锋,每一个言词都真真切切地从她心头划过去。   而他还在说:“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有多难熬,你生在山间千余载,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对吗?”   小椿直直地凝望着他,青年清澈如星海的眼眸中蕴着浅浅的幽静,她在那瞬间明白了什么,像是不敢相信:“所以……”   她咬牙诘问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即便化成了人形,依然出不了这座大山!”   朦胧的雾气迷上视野,夹杂着狼犬暴虐的吼叫,她冲白玉京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啊?!”   几百年前枝干青涩的白栎树下。   俊雅的书生盘膝而坐,手里甩着一根细嫩的柳条愉悦地畅想。   ——“山外面呢,有数不尽的城镇村落,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店铺和摊子上摆着各色美食……”   ——“什么是美食?”   ——“美食就是,唔……吃着很美味的东西。人族擅长烹煮,会利用许多山林间的花草制作调料。”   ——“什么是调料啊?”   ——“就是有酸、甜、苦、辣,四种味道。”   ——“啊?花草也会有这些口味吗?”   他在明朗的艳阳下笑着回头,笑容比清晨的大山还要干净,“是啊,等将来你就知晓了。”   ……   彼时的五官眉眼仍旧在白玉京脸上,他同当年并没什么两样,还是年轻,还是俊朗,然而神色间的气质却有微妙的差别。   这其中,毕竟又辗转蹉跎了几百年。他遍访名山大川,查阅古今典籍,走过了人世的每一个角落,只为找到能够杀死自己的方法。   天底下最凄惶之事,莫过于此了。   白玉京微垂着眼睑。   几步之外的小树妖红着双目,因为站在斜坡下,便不免要抬头瞧他,于是那目光里就多了些逼问的意思。   他无言地静默了片晌,终于在这样灼烈的对视中开了口。   “是。”   他承认,“因为我想看看,当你面临此境时,又会作出什么选择。”   你也会如一众树精一样选择自我了断吗?   如果不是,你又将怎么消磨此世余生呢?   可惜日蚀提前到来,他也见不到她的结局了。   再一次被结界弹开的嬴舟于半空滑出一段距离,微微带喘地咆哮着驳斥:“小椿跟你不一样!”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她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   狼犬终于放弃了从正面进攻,转而疯狂地用嘴去撕裂底下组成光柱的法阵,那些以朱色绘就的石块发出的光芒里似乎有细密的针刺,一口咬下,当场便鲜血淋漓。   “嬴舟……!”   小椿不由得往前跑了几步。   白玉京总算肯吝啬的分些许关注给他,不冷不热地解释,“不必白费功夫了。”   “这阵法我耗时数百年,积攒了大量的天地灵力才得以施展,仅凭你的修为,哪怕三天三夜也撼动不了分毫。你是破不了这个阵的。”   而在此时,盘旋低鸣了许久的天雷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压与震怒,呼啸着劈入山头。   第一道便砸在嬴舟身侧。   雷电堪堪擦过皮肉,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仍旧不屈不挠地去摧毁埋于地面深处的符石。   他不甘心。   明明已经替小椿拿到了不老泉。   她明明可以重获新生,还能活百年,千年,万年……   他不甘心。   说好的要把白於山建成一个世外桃源呢,说好的要在院落里饲养鸡鸭,牛羊,成为远近闻名的山大王呢。   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嬴舟!”小椿在白栎树粗壮的枝桠下,流着眼泪道,“你走吧!”   她嗓音哽着浓重的哭腔,拼命地冲他嚷嚷,“走吧,别管我了!”   下一波乱雷来临时,灰狼分明被余威波及到了头部,自鼻腔内发出一声极压抑的低吼。   小椿听得真切,心里愈加慌不择路,急忙引出乔木的妖力仓促地给他凝出一笼盾壳。   周身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逼近极限,她这护盾开得实在勉强,“轰”地一声雷鸣猝不及防砸下,轻而易举地就刺破了屏障打在嬴舟背脊。   小椿不由心里一紧,索性拉动白栎苟延残喘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挡过去。   在边上冷眸旁观的白玉京将此情此景收入眼底,突然没由来地问:“值得吗?”   “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狼妖,资质平平,修为也并不高深。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千姿百态的妖多了去了,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小椿一手在胸前掐着印,另一手艰难地维系着岌岌可危的术法。   她的脑袋深深低垂,大概是因为透支的缘故不得不紧咬牙关,难以为继地低喘,良久才回应他:“没错。”   “嬴舟是普通,是寻常……”   她猛然抬起头来时,眼角有闪烁的泪花,语气竟前所未有地锋锐:   “但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带我出白於山的人啊!”   四方密集的雷光清晰的闪烁在他瞳眸里,披着深黑色的背景,犹显得格外耀眼。   白玉京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默而安静地看了好一阵,随即那眼眸的深处轻轻漾出波澜,笑得无声无息。   “这样呀。”   他由衷地说道:“真好。”   “你们做妖怪的……真好啊。”   尾音拖着长长的叹息声。   小椿无端从他的语调里品出了几许发自内心的羡慕,她诧异地望向白玉京。   青年正在十丈外的距离安然自若地与她相视,作为主谋,天罚的雷几乎大半都是落在他的身上,在乍明乍暗的白光中,他不断地粉身碎骨,又不断地死而复生。   经年累月的重生使得他的恢复速度越来越快。   但痛觉依然是有的。   雷劫若不将下界的罪人劈死绝不会罢休,然而白玉京又拜“天”所赐,此生不死不灭。   这是一场循环相悖的僵局,而他就在此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倔强地反抗天命。   小椿看着他,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大的哀伤。   是共情于对方,也悲悯于自己。   他说得没错……   暴躁的天雷愈发急促稠密,仿佛在疑惑此人为什么还未死,一度加大了惩戒的力道,使得整个白於山俨然陷进了惊雷的地狱中。   小椿忽然泪流满面。   她心道。   ——我憎恨这个人世,我憎恨日复一日永不改变的风景,和枯燥无味的天地。   山外的世界越美好,越叫人着迷,她就越怨愤天道的不公。   纵然在嬴舟面前答应得多干脆,多坦荡,小椿心中依旧会觉得无妄渺茫。那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平复的情绪,这些,能够自由往来于世间的生灵,是不会懂的。   甚至连白玉京也无法全然明白。   杀意凛然的乱雷横扫在她左右,小椿不再抬手挡脸了,她直起身环顾四野,不近人情的天劫每落一下,皆会在她的四肢躯壳上劈开一道锋利的裂纹。   视线中的狼犬犹在想尽办法地要替她阻止法阵。   那些打在他兽化之体上的雷,都深深的损毁着魂魄,势必要其不得超生。   小椿模模糊糊能知晓嬴舟的意思。   她嘴唇动了一动。   这句低语未及出口,就让满世界轰鸣的雷声覆盖得分毫不剩。   在那当下,小椿隐约能体会到在白玉京走过的岁月里,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别一个又一个故友至亲的。   原来他所悲哀并非生离死别,而是无法让对方活下去的无能为力。   兽化后的灰狼身躯虽更为敏捷强健,但毕竟不及人形轻巧灵活,嬴舟拖着麻痹的四肢躲避着满场密不透风的雷墙。   他感觉足下山崩地裂,正欲抬头去观天象之时,耳畔蓦地听见有人唤道:   “嬴舟!”   他猝然回眸。   小椿就那么纯粹而清澈的笑着向他跑过来,张开的双臂一把搂住脖颈,干干脆脆地抱了个满怀。   嬴舟双目微怔。   空白的识海中仿佛自己不是庞大的狼犬之身,而化作了人形的模样。   她高高兴兴地拥着他的腰,然后整个人好似一尾轻盈的游鱼,鳞片细碎荧光的从她周身寸寸瓦解,最终化作虚无。   有那么一瞬,让小椿恍惚回想起当初在白於山相识的情景。   她站在树干上,吃惊地凝望从天而降的少年,耀眼的天光落在他侧脸的眉峰处,清俊出尘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下一刻,厚重的惊雷兜头砸下,瞬间将这片土地尽数淹没。 第77章 余生(一) 这辈子难得出来一趟……我……   嬴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点意识, 是道亮得刺目的白光,从远处大放开来,裹挟了整个天地, 让他的全部视线都充斥着无杂质的白。   随即,他在那片纯色的光芒中见到了两个黑影, 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再然后, 漫山遍野就只剩下了雷声。   此起彼伏的轰鸣或远或近地响在耳畔,于脑海中无尽循环,吵闹且频繁。   黑沉沉的昏睡使得时光的流逝开始变得模棱两可, 他仿佛做了场大梦, 梦中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撕心裂肺得叫人不得好死。   恨不能自此一睡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的痛楚才逐渐有了减轻的征兆。   隐约是一股清新的暖流淌入血脉中, 把重如灌铅的躯体重塑得轻盈了不少。   “嬴舟,嬴舟?……”   他听见何人在唤他。   嗓音很熟悉,不过是谁呢……   眼前浓重的昏黑中拉开了一丝明朗的颜色, 旁边是康乔心急如焚的脸。   “嬴舟?醒了吗?怎么样, 你感觉怎么样?”   他瞳孔给出的反应却十分缓慢,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量四周,暴戾的天雷好像停了, 耳朵里鸣叫得厉害,一阵一阵发出刺耳的回音。   康乔皱眉注意着少年的举动。   另一个便占据了主导:“怎么瞧着比先前还呆了, 他不会是给雷劈傻了吧?”   无数个片段后知后觉地涌进思绪中,嬴舟六神无主撑起身体,慌张地举目寻找,“小椿……”   他开口时嗓子哑得近乎没有声音, 干裂苍白的嘴唇仅靠近齿尖的位置有些微的红,看上去便显得愈发憔悴虚弱。   “小椿呢?”   “还有,还有白玉京……”   甫一牵动手臂,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骨之痛从每一根筋脉处传来,疼得他鬓角瞬间溢满冷汗,不禁扑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康乔的话伴着无数模糊的杂音一并传入耳中。   “你受了雷伤,先不要轻举妄动……魂魄震荡得很厉害,闹不好会身魂分离。”   她察看着他的伤势,自问自答。   “这般的遗症……是天雷吗?”   嬴舟摁着胸口艰难地侧过身,视野恍恍惚惚扫过狼藉凌乱的白於山。   满目疮痍,遍地是被雷电击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小椿……不在。   就连白玉京也不见了踪影。   整座山好似一处被神明遗弃的废墟,在经历了那样浩荡的冲击之后,静得堪称可怖。   “你先放轻松一点,我给你治疗。”   嬴舟并未正面接下天罚的威势,但仍旧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为大毁,妖力近乎耗尽,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难以恢复的损伤。   康乔仅替他修补经脉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时间。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勉强能活动手脚而已。   距离日蚀已经过去了十日,所谓的北斗七星阵,如今在原地只余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横七竖八栽倒的古树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叠交错,让这里看上去更像一片树的乱葬岗。   因未调息得当强行动用术法,康乔现在一时半刻回不了北号,索性留下来照顾嬴舟,向灰狼族传了封书信报平安。   从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骑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两匹健壮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处的大山,比仙岛桃源还要与世隔绝。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一处所在。   纵然是春天的夜晚,仍听不见多少虫鸣,身在其中俯仰苍天时,恍惚能萌生出一种被世间抛弃的错觉……原来小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吗?   当嬴舟的腿脚能供他有力气站起身时,脑中也比之刚苏醒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无可挽回的定局,同样明白了此时此刻无论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茎错杂的白栎巨树旁,仰头注视着参天蔽日的乔木——饶是遭到两次毁灭性的重创,这棵树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壮丽的所在。   调理好灵力的康乔余光瞥见他长长久久地伫立在绿荫下,方撑地而起,悠悠慢行过去,与之一并遥望着古木森森的苍翠之色。   她在满眼的青绿中开口说:   “找遍了整座山,没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踪迹……‘天’放下的雷号称是神形俱灭,寻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   言罢,便转过眼示意他左侧,“我来的时候那道屏障就已经在那儿了,她是拼尽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   嬴舟顺着康乔所指朝旁而视,枝干虬结的白栎树全部的枝条都拼命斜伸到了地面,裹成一个球状,坚固无比地庇护着里面的生灵。   自己正是从这层层叠叠的树茎中被挖出来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体便已折损过半。”   他低声解释。   “还能剩余修为,全靠千年积攒的本钱够多……但其实也不多了。”嬴舟忽地摇头,涩然地牵起唇角,带着些抱歉的意思,“毕竟她最后连白栎壳都没能开出来。”   康乔看见他在笑,却一点也不觉得放心。   这些天嬴舟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恸,神情平淡,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正常得过了头,反倒没有大悲大伤的情绪。   但他越是这样冷静,她越是感觉他很难走出去。   康乔:“节哀。”   话语才落,内心里的一个声音便嚷嚷着斥责:你到底会不会讲话啊?   她回应:那你来?   后者很快闭了嘴。   “今后有什么打算?”康乔问他,“你受伤不轻,我不过给你稳住了致命伤,若要彻底恢复还是得回族里。   “族中草药多,妖力深厚的长辈也多,有他们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轻轻推拒,“我暂时不想回去。”   他抬起视线,目光十分坚定,“我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儿作甚么?”   她难以理解,“此处什么都没有,雷天过后灵气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炼也不利于妖力增长。”   然而少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我身体没什么的,小姨。”   “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的话很轻,明明听上去是平和的,却透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固执。   “……”   康乔无言以对。   她作为半道才上路的姨妈,实在不能端出长辈的架子对他指手画脚什么。   在这个年岁的狼妖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纵然是天道也无从令其更改。   接下来的日子嬴舟过得很是平静。   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在最年少气盛的时期,怀揣着诸多野望和轻狂的年纪里,他心无杂念,思绪安定得好似一湾不惊不兴的浅水。   他每天会用半日的时间吐纳天地清气,修复妖体,除了吃喝与发呆之外,其余的大把光阴都扑在了那棵古树上。   早起到溪边去挑净水,将白栎的根茎一寸寸浇透浇实,午后会开始给它除草除虫——没了树灵的白栎与寻常的草木无异,无法再靠自身规避天敌。   嬴舟才发现小椿的本体原来如此壮阔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儿,几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那些根须深扎进土里,朝四面八方蔓延了不知几十丈还是几百丈,仿佛与整座白於山融为一体。   他抚摸乔木坚韧的树干时,能感觉到经年沧海桑田的痕迹。   天劫残留的雷偶尔会不时地于骨节处滋滋流窜,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阵又歇下来,咬牙等余电过去。   山上诸多不便,康乔大部分时候住在远处的妖怪集子里,隔三差五来给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两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牵着坐骑落于白栎古树的根脉前,彼时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茎。   康乔的目光顺着伤痕累累的树皮一径往上。   这棵乔木,不管何时观看都会使她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   是源自对天下苍生与自然之力的敬畏。   “此树已经死了,你再尽心竭力,也是徒劳无功,救不活的。”   嬴舟的手微微顿住,他背对着她,随后继续忙碌。   “枝桠上有新长出来的嫩芽,昨天刚抽条。”   “那只是回光返照。”   康乔轻皱眉头,“树干自当中被劈作两半,任神仙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如今没了树灵,这样年岁的古树,本就不剩多少时日了。”   “嬴舟。”她忍不住点醒道,“执着太过,没有好下场的。”   他忽然不再动作,低头像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继而放下匕首,“其实……”   嬴舟吐词轻缓。   “那天降雷劫时,我有过念头想陪她去死的。”   此事似乎是在预料之外,康乔听得一怔。   可惜小椿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意图,才会在临走之前将全部的灵力都送进他体内。   她想要他活着,就像他从前期盼她能活下去一样。   嬴舟出神间瞥见了自家小姨的神色,不禁笑了一下,盘膝而坐,“你不必如此看着我,我不会做傻事的。”   “小椿好不容易给我的性命,怎么可能随意放弃。”   他说完,两手摁着膝头,良久才怅然地昂起脖颈,“只不过……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蓊蔚如盖的树冠巨伞般高挂在他上方,显得恬静又开阔,好似能够无条件的包容着树荫庇护下的一切花草鸟兽。   嬴舟眼光微烁的悠远道:“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为我挡天雷,直到最后一日,她还是为我挡雷。”   “从头到尾,我一点忙也没能帮上。”   康乔的视线沉默地低垂在脚边。   植物的细叶正从泥土中费劲地冒出一点迹象,草木的生命力竟顽强至此,哪怕是在劫数过后的荒山里,也依旧奋力求存。   “早知会有今日。”   他神色夹杂着似是而非的笑,“我当初就应该对她好一点的……”   带她去吃她想吃的,玩她想玩的。   “这辈子难得出来一趟……我却没能让她尽兴而归。”   *   康乔走后,把一匹鹿蜀留给了他,以便他随时回家。   那头妖兽性子温顺,很好养活,嬴舟照顾白栎树时它就自己满山撒丫子地跑,反正也无人看管,吃吃山果,喝喝清泉,玩够了就回来瞧两眼,发现主人犹在原处,便放心许多。   即使进入仲春,高山上还是冷的,尤其到晚上。   嬴舟自己不妨碍,但坐骑畏寒得紧,老是不安分地往他怀里蹭,想要取暖。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对方推开,终于不胜其烦,催动妖力生了个火堆给它。后者高兴坏了,围着篝火转着圈玩耍。   嬴舟靠在乔木粗壮的树根上,一抬眼,天幕零碎的星辰从枝叶的缝隙里忽明忽暗。   白於山的夜这么冷寂吗……   难怪小椿会说自己怕黑。   他放空了视线,忽然茫茫的想。   树精的魂魄是由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死后也将消散于世间。   这磅礴的巨木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如若哪一日连它也枯死腐朽了,自己又该去何处寻找小椿的踪迹。她毕竟……连轮回转世都不能够。   嬴舟摸出袖中藏放着的一枚色彩斑斓的贝壳,突然发觉,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了预兆……预兆她也会随碾碎的另一只魂飞魄散。   小椿在这世上活了三千多年,离开时,却连知道她离世的人也没有几个。   倘若她不出深山,悄然自缢,大概除了这片沉默不语的土地,天地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一只修炼千年的树妖殒身于此。   嬴舟不自觉收拢了力道。   可他记得啊。   少年唇角的肌肉用力绷紧。   自己这三百余年的妖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都是与她度过的。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和从前白玉京与她相处的时日一样,一分不少。   ——今后年岁久了,我也会如同小椿当初那般,连她的模样都记得朦胧不清了吗?   他心想。   也会守着那半年的过往,点点滴滴地,掰开了揉碎了回忆?   他不想这样啊。   他不想这样……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她。   他若是早一点来到这座山,就好了。   嬴舟将贝壳深深握进心口的位置,微曲的后背和整座空阔的山一样安静无言。   而那头鹿蜀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迈着蹄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勾首下去,十分关心似的宽慰着用脑袋碰碰他的脸。   嬴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伸手出去回应地摁在它额顶上。   *   老狼妖从霜寒堂闭关出来时,康乔的书信已到了有三日了。   小侄女写得颇为详尽,把当天日蚀异象的原委与小椿的情况一并细细书于纸上,生死种种惟余唏嘘,他看过后感慨地摇头叹了口气。   阵法的遗迹,他曾去瞧过一次。   那光柱在太阳重回人世的瞬间齐齐碎裂,只余一口两丈来宽的大坑。   坑内黑暗深邃,隐隐有灵力的余威从其中流出。   众妖怪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靠之过近,担心会有莫测的法力将自己吸入无底深渊里。   想不到这阵竟出自人族之手。   大祭司不由得喟叹,凡人虽不懂术法亦并无高深的灵力,却能依靠他物相助,设计出如此浩瀚巧妙的法术,着实叫天下万妖自愧不如。   他收起信件,习惯性地就要掏出烟斗点火,在胸怀摸了一阵,冷不防想到嬴舟独自留在白於山,手边连个防身的兵刃也没带,左右不大安心,便迈开步子往他房间而去。   城里住的皆是自家人,灰狼族的屋舍大多不锁。   老狼妖背着手叼着烟,举目四顾。   由于血脉不纯,嬴舟少年时既不能控火又无法精练刀兵,战力一直很弱。   那会儿他还没学会以太阳真火凝制武器,为了让他足以在外自保,族中长辈打造了一柄淬入妖力的长刀,不必注入太多灵气也能使用。   “哦,在这儿,在这儿……”   大祭司找了半晌,总算在墙上寻得封存于鞘里的兵刃。   □□瞧了瞧刀锋,精铁寒光依旧,不曾蒙尘,遂很是满意地收回去,自语道:   “有这个就行了。”   他佝偻着腰慢腾腾地往外走,也正是在此时,余光不经意瞥到了窗台上摆放着的一盆花草。   那是以红陶盛放的树苗,青嫩鲜亮,在日头下透出勃勃生机。   老狼妖静默了良久,浑浊的双目陡然锐利起来。   他扔下刀,旋即抱住花盆举在眼前打量。   这小树枝迎风招摇,梢头还有刚生出的几片绿叶。   狼妖眼珠子略一转动,二话未说拔腿就踏出门去,冲着街上的不知道谁张口喊:“把我的那头白驳牵来!——”   老祭司乘着他的御用坐骑气喘吁吁感到白於山时,康乔才刚走不过两日,嬴舟犹在巨树下盘膝打坐,余光望见他行色匆匆,腾云驾雾的,不觉大感意外。   “大祭司?”   他忙起身,“你怎么亲自跑来了?”   这老头儿自从游历归家后,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看星星就是抽旱烟喝小酒,极少过问世事。   “先别着急关心我——你过来,瞧瞧这个。”   老人家许久没赶过这么长的路了,实在累得够呛,他将怀里的陶盆递上去,皱纹横生的手些微轻抖。   嬴舟:“小椿的花盆?”   他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把对方望着。   “没错。”大祭司喘了口气,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白须,“很奇怪,此物应是与树体原身相连的分枝。按理说白栎精已死,它也该随之枯萎才对。”   他并未正面言明,只短短几句话,嬴舟虽还没怎么听懂,心里竟已不自控地猛然一跳。   老狼妖继续道:“可它眼下既然没有,所以我猜想,会否是因为当初阵法开启,小椿姑娘被强行召唤回去的缘故。”   “原本当树妖的本体治愈顽疾之后,这株幼苗里残存的意念就当回归树身,自发地便会枯死。但眼下乔木母体陨灭,或许……这树苗中还有‘她’留下的一点魂魄也说不定。”   “这个中曲折,我怕小辈们传话与你讲不明白,索性就自己来了。”   面前的人神色尚且怔忡。   大祭司用最亲和的语气鼓励道:“你不妨把这株树苗种下去试试。”   “同样是白於山的土地,万一能将她救活呢?”   他的表情在看见嬴舟的反应时,蓦然一顿,片刻讶然之后渐次露出些许心疼来。   少年捧着那盆花木,视线定定注视着里面生机盎然的绿叶,目光复杂得几乎难以言喻。   这是他自小椿出事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动容的神情。   轻漾的眼波中淌着不甚清晰的流光。   大祭司拍了拍他的肩。   嬴舟就低下头去,拿手臂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第78章 余生(二) 她要是能够回应你的声音,……   想着靠近原来的树体, 或许会有助于这株幼苗生长,嬴舟还是将其种在了离白栎不远的地方。   他像是每日都有了盼头,而今不再整天整天的伺候老树, 只把全部心思放在那根半壁来长的树苗身上。   浇水、施肥、控制虫害。   甚至特地从北号山把那几桶不老泉拿了过来,反正都是水, 自然要用最好的,不管有没有用,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成日围着树苗转,就连修炼也是在旁打坐,几乎寸步不离。   但这幼树实在是太过柔弱, 风大了会吹折, 日头晒点就要打蔫, 不仅如此, 还得时刻警惕着那头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鹿蜀。   约莫是看自家主人总是紧张一棵平平无奇的草, 它好几次趁嬴舟不注意,想下嘴去尝尝味道。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转眼便入夏了。   这期间康乔来过两次, 主要是为了给他疗伤以及带些调养的补品。   大祭司也来过一回,看看幼苗的长势如何——按照他的意思,小树和之前作为“濒死”的载体时, 情况不太相同,有生长的迹象, 但比起正常的草木而言仍然十分缓慢,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而最为稀奇的访客,当属那两头在白石河镇遇上的猞猁兄弟,二人不晓得从何处问来的路, 沿途兜兜转转,竟半蒙半找地摸到了这里。   甫一见面,做哥哥的便当场双膝跪地,哭得声泪俱下。   “老大,一别半年,您怎么落得这副光景了啊老大……”   “想当初你们两位双剑合璧,神仙眷侣,不知羡煞多少妖精鬼怪,如今何以灰发人送黑发人哪——”   另一个抬手拭泪,“咱们大姐真是命苦哟,三千余载的修为说没就没,还、还给变成一株草了!”   他瞅着眼前的绿植简直悲从中来,甩起袖子号丧道,“大姐啊,你怎么这么倒霉哪,原可以靠医术扬名立万,威震宇内,眼下却不想遭此浩劫,中道崩殂。啊大姐……”   嬴舟手里捞着一把花锄,坐在白栎粗壮的根茎上,眼角直跳地盯着两只痛哭流涕的猫妖。   “你们到底说什么?”   他指指自己跟前,“小椿在这儿呢,你跪的那是草。”   “……”   两人连忙擦干眼泪,手脚并用地坐到他对面去,好似祭拜王者一般,虔诚地拜了两拜。   朝三把背后的一大捆家乡特产放下,一股脑儿地推给嬴舟,说起路上的见闻,语气也十分感喟,“我们兄弟俩本是过完年无事可做,就走了趟北号山,准备拜访拜访老大你。结果听守山门的狼妖大人们说起日蚀当天的异象,知道您来了此地。我俩毕竟是猫……和山里的其他灰狼们不熟,两厢一合计,便启程赶来找您了。”   他弟弟暮四嘟囔着补充了一句,“不熟也还是留了好几车的狍子肉呢。”   嬴舟闻言会意,手往腰际探去,“你们可以拿着我的信物去灰狼族,他们看见之后自会……”   他在腰带上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犬牙已经抵给了黑市的鳄鱼精。   少年的话尴尬地僵在半道,良久才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低低道,“抱歉,我和狼族的关系并不算太好,现在大概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你们的了。”   毕竟他连妖力都远不如前……   两只猞猁双双沉默下来,各自朝对方看了一眼,而后不以为意地一笑。   “说什么呢老大!”   “我俩又不是来找你帮忙的。”   弟弟跟着应了声“是啊”。   朝三拿手肘捅捅他,“怎么说你也是咱们兄弟的救命恩人,我们猫类脾气虽怪,却还知道知恩图报的。这回就是特意来看望你,没别的意思。”   小猞猁点头,“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嘛。过些时候我们再去镇上找老刺猬问一问,万一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助咱大姐恢复妖力呢?”   “对啊对啊。”他哥没想到这层,回头来赞了一句,“你这主意不错啊。”   “嘿嘿。”   初夏明晃晃的光照在乔木劈裂的断口上,让附着于其中的苔藓愈发鲜嫩青绿了。   鹿蜀正低头拿鼻尖在包袱里拱来拱去地嗅,耳朵蓦地一动,听见他欲言又止地开口。   “你们……”   嬴舟神色复杂地注视对方,好一会儿才感激地颔首莞尔道:“多谢。”   “嗐。这有什么的呀。”   “您可太客气了。”   猞猁兄弟走后没多久,那条青蟒就上门了。   他会出现在这儿,不知为何,嬴舟却没有太多意外,也不打算怎么招待,反正山头这么大,他爱逛哪里便逛哪里。   寒洇今时的修为比之初见俨然要精进许多,气色亦跟着转好不少,不似当初那般白着一张死人脸,神色阴鸷。   他穿着一身繁复雍容的宽袍大袖,看样子在黑市卖皮的钱有些可观,通身的装束都价格不菲。   此刻正抱着双臂举目端详小椿从前栖身的白栎,表情幽微莫测。   蔚然繁茂的乔木眼下已枯死了一多半,仅余一侧的枝桠还零星挂着叶子。   他站在旁边,像在瞧什么稀奇事儿似的,歪头围观嬴舟认认真真地给幼苗松土、淋水,除去枯烂的叶片。   “那日离开北号山后,我以为你们要操心的,不是树精自身的限制,就是泉水到底能否对症根治。想不到一别再见,居然连人都没了。”   青蟒不禁摇头,“世事真是难料。”   “你做这些倒是做得顺手。”   他目光顺着嬴舟的动作左右打转,末了落至他背后,“还替自己找了个宠物解闷儿啊,真不错。”   鹿蜀闻言仿佛知道说的是自个儿,骄傲地挺起脖颈。   嬴舟:“那是我小姨硬塞给我的……”   白栎树前摆着一块横斜出去的光滑石板,日晒风蚀之下尤其干净,在当初,两头妖兽曾于此处交锋酣战,因一节妖骨引发了无妄天灾。   嬴舟忙完活计,和寒洇并排而坐,从这里眺出去,能饱览山外葱葱郁郁,一眼看不见边界的密林。   “诶。”那青蛇曲着一条腿,搭手在上面,微微侧目唤他,“实话讲,我挺佩服你的。”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怎么说?”   “其实吧,在白石河的时候。我对小椿是生过一些好感。”   他毫不避嫌地直言不讳,嬴舟却转了头,略觉不适地拧眉。   寒洇倒是全然不在意,仍旧坦荡荡地接着道:“但我明白她是不存情根的草木之人,光是爱意淡薄这一点,就叫我敬谢不敏了,更别说还得忍受与她长久地囚禁在山里。”   “你能为小椿做到这么多,真的很令人佩服。”   他由衷地赞誉道,“大约是天性所致吧。”   “我们蛇就一贯薄情,不太可能为一个女人散尽自己的修为。像你们狼啊狗的,总是比较专情专一。”   “修为……”   嬴舟忽然垂眸摊开掌心,凝视片晌,“不是的。”   他眸光悄然暗沉,轻轻辩解。   “我从前也非常看重修为,遍寻六合八荒,想要找到能够迅速提升妖力的方法,想要变得更强,让两族无论狼犬都不会再轻视我。”   “修为于我而言并非不重要,只是和她相比……她排在第一位而已。”   蛇妖在旁若有所思地静静打量着他。   少年的眉眼清俊端正,天然带着一种坚如磐石的认真。这样的一个人,你似乎根本不会对他的情感产生半分质疑的念头。   有那么一刻,寒洇忽然觉得,这天底下最适合小椿的,说不定就只有他了。   他在心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摁着膝盖站起来,“所以呢?她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青蟒行至远处,由嬴舟精心呵护着的小片花田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你照顾了她那么久,有转好的迹象吗?”   嬴舟听之仅是摇头。   “灵力很微弱,一直如此,狼族的大祭司也束手无策。只能再养些天看看了。”   寒洇盯着那株是草非草的树苗沉默半刻,结印探了探里面蕴藏的气息,幽邃的结界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手。   蛇妖睁开眼,思索着拿指背抵住嘴唇。   一个月过后,寒洇再上山时,手里多了一只黑布罩着的大物件。   彼时嬴舟正化作兽态,用爪子震击地面,将周遭蠢蠢欲动,企图靠近的昆虫纷纷逼退——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新技巧,倒不必费时费力去亲自除虫了,十分好用。   “嗐。”   青蟒一声招呼,少年便落地成人,抖抖衣袍行将上来。   “干什么?”   藏身之处太明显就这点不好,什么人闲着没事都能登门。   “你此前不是说小椿的树苗总不见生长么?”   寒洇换了个站姿,“我便回去查了查关于树精的记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或许……你知道‘沉眠’吗?”   这个词倒是不陌生。   嬴舟点点头:“她从前是有提过。”   寒洇:“还未能修成人形的树,是可以通过封闭灵智,进而重新恢复到草木时的状态。对于树妖一族而言,算是最无痛苦的‘自尽’方式。”   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所谓的‘沉眠’,毕竟只是陷入永久的沉睡,并非真的魂飞魄散,它与我们所说的死亡是不相同的。”   嬴舟微蹙的眉峰渐次松开,又再度拧紧,他隐约感觉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如隔窗纸。   寒洇正色道:“我在想。”   “幼树之所以成长缓慢,必然是与其中的树灵有关。而小椿迟迟没有任何回应,究竟是她早已身死,还是……她根本就不想醒过来?”   少年的神情在那一瞬变得有些凄惶,他好似急于开口反驳什么,可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青蟒转回身环顾着眼前沉默的大山。   “这山里草木万千,又有多少是曾经开智,而后自发沉入长眠的?假如不是对此生万念俱灰,谁会睡上千年万年,睡到身躯枯萎,虫噬根烂也不肯醒来呢。”   嬴舟不发一语地低垂视线,带着回避的意味瞥向别处,掌心却用力握紧了锄头。   寒洇忽然猝不及防地出声问说:“你要不要,试着唤醒一下小椿?”   他听之,懵懂地抬眸:“……唤醒?”   “据闻树精沉睡之处在于他们意识最深的识海里,那地方宁静、安全,等同避难的港湾,倘若不受外力所扰,很少会主动走出来。”   嬴舟忍不住道:“怎么唤醒?”   寒洇把一直拖在手上的物件递到他眼前,“你可以去她的这层识海里找一找她。”   “若小椿当真在沉眠,她要是能够回应你的声音,自己就会苏醒。”   反之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   如果听不到回响,便代表着她不愿意醒来。   言罢,寒洇将罩着的黑布拿下,那赫然是一只鸟笼,其中关着一头模样眼熟的山鸮。   嬴舟:“它……”   “挺熟悉的对吧?”后者笑说,“白石河镇上的那只,我去找它时,它居然还在。虽然没有人的灵智,但多少能听得懂妖族语言。   “也算是你的造化了,如果没有它,这个术法还不一定能成。”   嬴舟眉目严肃地端正了姿态,凛然地问:“要怎么做?”   “鸮鸟一族游走于阳界与黄泉的边缘,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你得靠它去潜入小椿的意识。”   寒洇一面解释一面行至那株弱不禁风地幼树旁,弯腰摘下一枚嫩叶。   “……”   他看得实在心疼不已。   但见对方捧出笼内的扁毛畜生,让它张嘴叼住叶子。   “来,抱住它。”   青蟒将山鸮放到嬴舟怀里去,“千万别松开。机会只有一次,不要失手。”   “下面听我的吩咐。”   他浅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盘膝而坐,注入一寸妖力在十指之间。”   “阖上眼睛。”   “放空思绪。”   “好了。”寒洇嗓音轻缓,徐徐而语,“现在集中你的全部注意力,往脑海里搜寻,到最深,最暗的地方去,瞧瞧能寻着什么。”   嬴舟紧闭双目,深蹙的眉心不住细微地耸动着。   “莫慌。”   寒洇看得出他探索得很吃力,循循善诱地推进道:“如果没有,就再往里走走,走远一些……”   他问,“你看见了吗?嬴舟。” 第79章 余生(三) “早些睡吧,小椿。”……   嬴舟很少进入到这种堪比“入定”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魂魄在浓重漆黑里游荡,宛如潜于水中, 需要不停地拨开周围才能往前而行。   忽然间,远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瞧着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他伸手去扒,那光竟大放开来, 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了身体。   也就是在同时。   外界岿然不动的白栎幼苗于无人看见之处陡然一震。   仿佛发出了什么微弱的,近似心跳的颤动声。   当明亮的白炽渐渐退却之后,嬴舟放下遮挡双目的手臂, 一片青山绿水之景便映入眼帘。   带着点熟悉, 又略微陌生。   他走在芳草葳蕤的矮坡间, 怔忡地环顾四野。   此地是……   白於山吗?   可不太像。   满目的碧树并不高大巍峨, 反而显得荒凉, 山石的走向和摆放也与记忆中的不尽相同,但不知为何,又总给他一种, 这就是白於山的错觉。   正在这个时候, 嬴舟听见茂密的丛林内传来许许多多纷杂的声音,有老有少,喧哗得热闹不已。   “大家, 要努力修炼啊!”   开口的是个略为苍老的男声,“咱们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有了灵智, 不能辜负此千载难逢的际遇!一鼓作气,修成人形!”   很快一帮话语紧随其后。   “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然而这满山漫野半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嬴舟举目朝旁打了个转悠,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面前的草木在说话。   幽邃青碧的林木间, 枝叶层层叠叠,茁壮生长的桑树、檀树、松柏和白栎不胜枚举。   春风拂过,能嗅到极清新的,山林的味道,那是融合了泥土、根茎与花香的,最原始的纯净。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枚飘落的树叶,但叶子却径直穿透了掌心,悄然坠地。   嬴舟仰望明媚蔚蓝的苍穹,恍惚意识到……这是小椿的记忆。   是她刚刚开智,与族人们生活的,那三千年前的过往。   激昂喧天的亢奋声中,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问道:“修成人形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哪?”   话音刚落,另一个反驳她:“笨,修炼成人,你就有腿,有四肢,能到处跑了,也能去山外看看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拖长了一声“哦”,言语很天真,“山外都有什么?”   “……”对方沉默片刻,大概是触及到她的知识盲点了,不由含混起来,“这、这你得问大椿叔。”   方才负责鼓动军心的树灵发了话:“我也不曾去过山外。”   “但从这些年见到的那些误入山里的外族人来看,山的下面应该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像是可以引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还有盛装水的圆形器具,以及能飘出香味的浓稠吃食……”   接着就听到旁人补充:“听说山的外面啊,有十个……不对,有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呢!”   后者闻言,禁不住溢出夸张却发乎内心地感叹。   “哇!”   年长的女音笑道:“不愧是三十六,总爱问这些问题。”   “等你以后长大,凝成了人体,就能自己去外头亲眼瞧一瞧了。”   “哇!”   她还在哇,从未接触过的未知之物,令她局限的思维骤然开阔起来。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对山外世界的期待与向往便深深钉进了心里。   “三十五,三十五,你听见了吗?有生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呢!山外面真的好有趣啊!我也想尝一尝会飘出香味的水。”   她无比兴奋地欢呼雀跃,“我得快点修炼才行了,不能松懈!”   旁边的桑木不以为意地轻哼,“大椿叔一千七百年的修为还没能得道成人呢,你呀,早着呢。”   正交谈间,不知是谁沙沙地摇动着枝叶,透出看热闹的语气:“东北山下来了两头水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山都在重复。   “水马?”   “有水马诶……”   “水马长什么样儿啊。”   她接着说:“洞里又钻出来一头犲山兽,它们打起来啦!”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   这消息便从案发之处经由沿途的树一棵一棵地传了开去,荡起波涛般地窃窃私语。   在杳无人迹的白於山上,仅是几只走兽的到来也能让一众草木津津乐道。   它们无事可消磨,每天除了修炼就是日晒雨淋地伫立在原处,因而几乎所有的树灵话都不少。   它们聊天气,聊飞过的鸟雀,聊附近的走兽。   早起时睁开眼,沐浴着当空洒下的暖阳,能嗅到洁净清爽的空气,整个树体皆是和煦温暖的。   嬴舟站在这片记忆里,似乎也从周遭光芒的变化,体会到她心情的宁静舒缓。   “我今天往上面窜了两寸来长呢!”   有人招摇着枝叶炫耀道。   “什么了不起的……”同伴低声嘟哝,“我昨夜吐纳的灵气多,修为涨得比你快。”   “那、那我的枝干还比你壮呢。”   “我五感比你灵!百里外的动静都察觉得到,你行吗?”   “可恶,我是不会输给你的。”那人忿忿,“我们明日再比!”   “比就比。”   每日的清晨时分是一日之当中最叽喳闹腾的时段,嬴舟看见白栎树旁的铁桦晃了两下枝桠,嗓音稚嫩地叫她:“三十六,你醒啦?”   那会儿的白栎还仅是棵两丈余高,青涩壮实的小树,和后世参天蔽日,巍峨雄壮的姿态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她舒展着浑身的枝叶,松快地感叹:“睡得真舒服。”   “三十六。”铁桦由衷敬佩,“你昨天冥想了半日,夜里还睡那么久,你好勤勉啊。”   “我就不行……总要发呆去瞧蚂蚁搬家。”   “嘿嘿,那是自然。”她笑得很腼腆,“为了早点修成人体,去山外面玩儿嘛,不勤勉怎么行。”   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格外的有干劲儿。   隔了半晌,发觉白栎竟沉默下来,铁桦不由得问:“三十六,你怎么了吗?”   “唔……”她只在那儿别扭地思忖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三十六’这个称呼怪怪的。”   说完怅然一叹,“你没开智前,原本我是叫小椿的,现在你来啦,这个名字只能顺给你了。”   白栎苦恼地捂着树干,“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冠‘椿’字呢!换别的名儿不好吗?这样大家便不必以数字排号了。”   她雄心勃勃:“我想叫‘大壮’!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威武?”   铁桦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桑木就泼了盆冷水,“‘椿’是有寓意的,大椿叔特地挑的字,希望我们可以长寿无疆——不懂别乱讲。”   她挨了顿斥责,鼓起腮帮子撅噘嘴——虽然也没有腮帮和嘴——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三十五大自己一辈。   铁桦却十分好奇地问:“三十六,咱们这族的树灵,一共只得三十七个吗?”   “是呀。”她解释,“白於山受女娲之力感应,在千年前陆续觉醒了不少草木,近几年虽也有,但已经很少了。你是最后一个,算上你刚好三十七。”   铁桦:“那我怎么不叫‘三十七’……”   “小椿不好听吗!”后者恨铁不成钢。   “也好听。”对方笑起来,继而伸展着四肢发愁地打量自身,“真羡慕你们,枝条柔软轻盈,我的总是僵硬得很……”   “那你更要加把劲修炼呀!”她鼓励道,“早点变成人,便能随心所欲的活动身体啦!”   “嗯!”   时光在记忆里飞速地流转,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梢头的树叶落了又生,荣枯轮回,说不清是多少个百年、千年去了。   某一日,白栎从一场甜梦里醒来,蓦然听见四周充斥着嘈嘈切切地议论声,隐约是在谈论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三十六!”   铁桦紧张地往她跟前靠拢,“你终于睡够了!”   她怔愣地打量附近,“怎么?”   远处近处的树灵们纷纷回应:“知道吗?七哥‘沉眠’了。”   “七哥?”   另有人问,“什么是沉眠啊?”   “嗐,就是让自己睡过去,一睡不起的那种。”   ……   年长的那位语速极快,又压着嗓子,“他昨夜和大椿叔吵了一架,说自己受不了了。”   “修炼了一千五百年,还是望不到尽头,他不想成日成日地盯着这一亩三分地,纹丝不动地看,要大椿叔给他一个确切的时间。”   “叔教训了他几句,七哥便说自己要去‘沉眠’,不愿再修炼了。”   言尽于此,众人只剩唏嘘。   “七哥还是太浮躁。”   “是啊,你看人大椿叔还没说什么呢。”   “说起来,大椿叔也修行了很久吧……”   “沉眠……”白栎是第 一回听到这个词,不止于她,整个山头的树灵应当也是第一次接触“死亡”。   她根本想不到,原来好端端开了智的族人,竟能选择这般方式离开世间。   “别胡思乱想了。”   桑木出声开导,“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修炼,莫要被旁人所扰。再说,有什么大椿叔会指引我们的。”   “嗯……”   她坚定地点点头。   然而七哥的事就好似抛入了干草中的火星子,尽管最初大家未必会因他动摇,但随着时日越久,疑虑便渐生渐起。很多东西本就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从一两个人的私语,扩大到三五人的争议。   那样的变化,在白栎每次睡醒后听见的言语声里愈发真切。   “三十六。”铁桦轻轻对她说,“今天又有好几个人去问大椿叔,到底需要多少年,树灵才可获得人形。”   “大椿叔……没答上来。”   “他们说大椿叔修炼了两千多年,自己都没摸出门道,谁知道会不会是五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   “三十六。”   “昨日夜里,又有两只树灵沉眠了……听他们讲,应该是十三和十四。”   “三十六……”   白於山的氛围越来越肃杀,人心开始惶惶不安。   随着白栎每一次从沉睡中睁开眼,她皆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山在变得冷清。   周围交谈的声音比从前少了许多,连三十五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承诺说“大椿叔总会有办法的”这种话了。   仿佛连她也明白了这些全是假的。   所谓的希望,宛如落日余晖一样渺茫。   白栎环顾左右,想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诶……诶!这有什么嘛,不过是等的日子长一些罢了,咱们一千多年都等来了,还怕再等几千年吗?是吧?”   “说不定,过个三五年,大椿叔就修成人体了呢?不能放弃呀!眼下沉眠可就前功尽弃了。”   “到时候出了山,叫这些回去睡觉的人嫉妒去。”   她像是聒噪成了精,凭一己之力承担了全山树灵的话语,从早至晚喋喋不休地唠叨,拼命想使这天地间听上去能够热闹一点,欢腾一点,以此试图来挽留住什么。   直到有一日。   她正愉悦地展望道:“大椿叔是不是明年就满两千九百岁啦?两千九可是个好数字,你看,九最大是吧?九前面添个双,那便是大上加大!没准儿他能脱胎换骨,获得肉身呢……”   “三十六。”   铁桦的语气透着几分犹豫,“大椿叔沉眠了……”   在那当下,嬴舟分明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在这一刻猝然静止。   好似万事万物皆同她的心绪一并,僵成了凝滞的状态。   无言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她才磕巴地遮掩道:“嗐——大椿叔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没有毅力。”   “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他完成夙愿嘛,对不对?”   “这叫继承先辈遗志!人族都是这么说的。”   她仍旧憧憬着,日复一日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气。   “想想山外的事物,想想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的人间!”   “能起火的小筒,有香味的吃食,装着水的大罐子——上次迷路的那个凡人你们瞧见了吗?他包袱里有‘肉干’呢,还有‘盐’。他会用叫作‘刀’的东西把树枝削成尖尖的,串着肉烤着吃……”   “你们不想去看一看吗?”   “只要修炼成功,有了身体,我们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了!”   “你说对吧,三十五?”   她企望能从自己的伙伴处得到一丝认同,可这话问出去,就好比沉入了深潭的石子,没有等到半点应答。   白栎这才轻轻地重复:   “……三十五?”   身侧悄然缄默,回应她的只有白於山萧索的冷风。   她又转向别处。   “三十二?”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   铁桦是在那一瞬开口的:“三十六。”   “啊,小椿!你还在啊,我以为连你也走了。”   她笑道,“我们……”   对方却不着痕迹的打断,“我要沉眠了,三十六。”   铁桦树的嗓音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以后,小椿这个名字就还给你了。”   说完,她静默良久,才温柔地补上一句:   “早些睡吧,小椿。”   那棵葳蕤苍翠的白栎在风里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摇摆的枝叶,故土的山水安宁得宛如一片静谧的坟场。   过了好一会儿,嬴舟方听她落寞地,对着肃杀死寂的大山自语道:   “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啊……”   彼时已经挺拔高大的乔木在暗淡的春光下独自伫立了半日,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刻,这棵白栎树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只见她猛地振奋精神,万分抖擞地自勉说:“既然大家都睡了,那就由我来承接这个重任吧!”   “白於山可不能没有一头顶天立地的大树妖啊。”   嬴舟在旁涩然地看着她每天清早与薄雾中幽静的群山打招呼。   “早上好啊,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今天我窜了一寸的个头呢,感觉自己是不是长到顶了,怎么越来越慢。”   “最近风大,老是有人的枝干给吹折下来,夜里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昨晚是满月,灵气很充足,不过吃得太饱,我大概得吐纳一整日。”   她会同头顶飞过的鸟雀闲谈。   “你们去哪儿啊?下来玩啊。”   “等等,有话好说,不要拉屎!”   “三十五,你睡得也太沉了吧,枝头都长虫了,还是我替你拍开的。也不谢谢我……”   “今日来了两只花豹,互相嚎了一阵,可惜没能打起来。”   “似乎很久没见到水马和犲山兽了呢……”   偶尔也会去逗那些路过的走兽。   一头金虎途径她树根处,抬腿想干点什么不太礼貌的事。   白栎就等它伸出脚,立马道:“怎么能在人家身上尿啊,有没有点修养了!”   老虎吓了一大跳,许是活这么久没见过此等奇事,当即夹着尾巴撒腿就跑。   目送它远去之后,她不由在原地失落地说:“啊,怎么走了……”   继而遗憾地嘀咕,“下次还是不要赶它走了吧。”   漫长的年月在她的自言自语里稍纵即逝,寒暑与春秋逐渐不再留下记忆,所有的果实累累与花木凋零都变得模糊朦胧。   她越来越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速度。   只麻木地盯着头顶飘动的白云,周而复始重复着修炼吐纳。   等到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大椿叔时,白栎才意识到,原来两千年过去了。   再打量自己的身旁,桑木因被虫蛀早于一千年腐朽成泥,檀树由于根茎抢水没抢过别的草木,五百年前枯萎,她的同类白栎寿终正寝,倒是铁桦还活着。   正当她浑浑噩噩,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这座山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嬴舟发现,在小椿的记忆里,白玉京仿佛比之现实里还要更俊秀些许。   他那会儿手中就握着一块模样不明的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玩,席地坐在磅礴的白栎树下,儒雅温润地与之交谈。   “你说,你是妖怪?”   她并不避讳,“是啊——你不怕妖怪吗?”   “我倒是还好。”后者动作停住,好整以暇地问,“你是树精吧,你叫什么?”   “我叫……”   那边分明犹豫了片刻,忽然认真回答,“我叫小椿!”   “哦,小椿……上古大椿树。”白玉京慢条斯理地品了品,给予评价,“嗯,挺好的名字。”   “你从山外来吗?”她兴奋道,“和我讲讲山外吧,我好想知道你们人族都有些什么稀奇之物。以前他们讲过的那些,我都听腻了。”   “唔,山外啊……”   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谈,“山外有城市,有村落,有集子。它们都是由无数条街巷组成的,街的两边呢,满是各式各样的摊位与店铺。像什么卖粥的、卖包子馒头的、卖面和汤饭的。”   “外面的人啊,怕是比你这山里所有草木加起来还要多。”   “早上能听见钟楼晨钟敲响的声音,大门一开,南来北往的行商过客陆陆续续从门洞进来……”   高峻的白栎安静地听着,几乎要沉浸在那样离奇的世界之中。   想象着所谓的“雕梁画栋”“宝马香车”,想象着满城尽带黄金甲,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虽然她的想象力终究有限,却不妨碍她对未知天地的无限向往。   “真好。”她拖着硕大的树干,心怀惆怅,“也不晓得我还要多少年才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白玉京闻之不动声色,“小椿今年多大?”   “我啊?”树精自豪道,“我两千九百岁了。”   他于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应该快了。”   “再熬一熬,等个一两百年,说不定就有人形了。”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对此白玉京却巧妙地没有回答,只拿了另一个话题岔开,“其实,小椿若是闲着无趣,可以养些宠物解解闷。”   她礼貌地求知:“什么是宠物?”   “宠物就是能陪着你的玩伴,比方说小猫、小狗什么的。不过得费些心思。”他摊开手耸耸肩,苦笑说,“像我曾经便养过一只小串儿,叫阿旺。早起饭后都得牵它出门遛遛,否则一个不留神就要拆家。”   “你呢,不如养点鸟雀倒是省心。”   “玩伴?那白玉京你算吗?”   白玉京:“……你的想法真让我无话可说。”   他离开前,留了两本书册。   书中写了许多关于人间的东西,可惜也得等以后才能细细翻看了。   人族都是恋家的,得照顾妻小,赡养长辈。   小椿漫无目的地想,他会回到那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巷中去吗?也能吃到口感细腻的粉条与滋味香甜的糕点吗?   山外的人间宛若悬在驴前面的萝卜,明知咬不到,尝不着,却还是能永远催动着她试一次,再试一次,而后百折不悔。   她要修炼成人。   白玉京的到来,让小椿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她一定要修炼成人!   接下去的日子她变得愈发奋进,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辛勤。   旭日东升和明月西沉于生活中已不再重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了修炼吐纳之上,无数个寒来暑往,无数个春生秋杀。   终于在两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她作为人“出生”了。   那是嬴舟第一次看见年幼时的小椿。   她初得肉身,才不过凡人女孩子豆蔻梢头的模样,可能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披着白栎树叶制成的破烂衣衫,从半空坠落在地。   “我成功了……”   她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掌心,把五指拿到眼前瞧了又瞧,欢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刚从树体出来,小椿还不太适应如何用双腿走路,但这并不妨碍她奋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   女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眼眸亮得出奇,直捏着拳头欣喜地要朝山下跑。   嬴舟心里一紧,几乎是冲上去的。   “别去!——”   可他没能抓到,五指宛如透明的幻象,轻轻穿过了小椿的发丝,摸了个空。   嬴舟便眼睁睁地注视着她一路跑一路摔,顶着满脸的泥土横冲直撞地奔下了山。   继而,在踏出山底的瞬间,骤然消失。   再度出现于白栎树下时,她近乎不可思议地凝望自己的乔木,不明白为何会身在此处。   这和预料之中的,全然不同。   紧接着,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小椿仍旧执拗地往山下跑去。   然后又一次地被送回来。   再跑下山,再送回来。   她就这么一次一次的狂奔,一次一次地重回起点。   那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绝望,比刀锋还要尖锐,仿佛在扎进她心里时,也一并刺穿了嬴舟的胸膛。   视线中的小姑娘终于光着两只通红的脚,木讷地站在横生出去的石板上,垂眸静静地瞧着山下的风光。   她总算知晓了,关于树妖修炼的全部都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原来自己出不了这座山,就算有了人的躯体,也一样出不了这囚笼般的故土。   可是前后耗去了三千多年的时间,这个真相,未免得知得太过艰辛,艰辛到堪称残忍。   嬴舟只见她从山坡边缘转过身来,好似自我宽慰地淡笑说:“没关系啦。”   “出不去,也没事啊。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有手脚了!多好啊。”   她对自己说。   “我可以去爬山,爬树,摘果子,玩石头!”   “还可以养……”那嗓音哽了一下,“养小鸟。”   嬴舟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用手臂擦去眼泪,分明那么难过,又振作地让自己高兴起来。   她到山中各处探索地游玩。   拜祭从未见过的大椿,瞧一瞧水马和犲山兽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也依照白玉京所言,养了很多鸟。   麻雀,画眉,白眉鸫。   将它们关于笼中,然后又目视着它们一一死去。   很快的,她就不再饲养“宠物”了。   刚凝成人体的小椿俨然还是个孩子,从早到晚奔跑在白於山的土地上,踩过每一寸杂草和石块,漫山遍野的搜寻。   她找遍所有的洞穴,翻动满地齐膝的灌木,妄图想找出第二个活物来,哪怕是只走兽也好。   然而一无所获。   这座山太荒了,荒芜得,就只剩下默默无语的大树。   她仰望高耸的枝叶,仰望九霄蓝天,无边无际的孤独顺着寒气浸入血脉。   少女拢着手对幽邃的山林,也对遥远的苍穹呼喊:   “喂——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   “有没有……”   女孩子垂下双臂,缓缓低头,轻而哽咽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人。”   晶莹的水珠砸在脚边的枯叶上,又顺着其中纹路滑入最深处,湮没于草地里。   小椿是在这时瞧见那根尖细的树枝的。   她隐约体会到一点称之为痛觉的东西,摊开五指后,才怔忡地发现上面落下了一点血痕,却不知是几时划伤的。   嬴舟眼见她蹲下身,捞起一节坚韧的铁桦枝桠,懵懂地与自己的伤痕对比。   泪水渐聚渐多。   铁桦树乃世上最坚硬的树木,他心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正是在那瞬间,嬴舟骤然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竟有了实质,也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巨大牵引力。   他顾不得考虑许多,仓皇飞奔上前,朝着小椿的方向用力道:“你再等等!”   “再等上五百年……不对,四百七十年,在那之后,你会有很多朋友,会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所以,再等一等……”   蹲在树下的女孩子迷惘地朝他转过头来,一张脸泪流满面,神情却茫然有些怔愣。   嬴舟在脱离小椿识海的最后一刻,对她大声道:“再等等我!”   我会来的。   我一定会来的。   视线中的人渐离渐远,终于被大片的黑暗所替代。   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怀里的山鸮已经吐出了树叶,张开翅膀自发的飞进了笼内,像是在等着人把它带回去。   寒洇连忙着急地扑上去,抛出一串问题:“怎么样?你找到小椿了吗?你同她说上话了吗?”   少年一言不发,反而仰起头用臂膀遮挡住双眼。   对面的青蟒看得一愣。   “你、你哭什么啊?”   “你看见什么了吗?”   对方不住地追问,嬴舟却只是摇头。   他大约此生也不想再回忆这段经历,在那漫长的记忆里,他跟着经历了三千年的孤寂,三千年的痴望与痛苦。   数以万计的日夜挣扎呼啸而来。   那将是常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哀伤。 第80章 余生(四) 我好想见他!   “她有反应吗?”   嬴舟同寒洇一并注视着那株细嫩的树苗, 白栎的枝叶在日照下安谧而恬然。   “你进去后我就一直替你留意着。”他耸耸肩,“不过没发现什么动静。”   少年闻言,默不作声地张口吐出叹息。   青蛇见状抬手去拍了拍他的臂膀, “急也急不得,且尽人事, 听天命吧。”   “嗯。”他微微颔首。   山中日子单调,那条蛇待了没多久便下山了。   他还得把人家劳苦功高的鸱鸮送回白石河镇。   临行前, 寒洇仍旧不太放心地问:“你……”   “倘若她一直不醒,你就不准备离开了吗?这辈子,毕竟还有那么长呢。”   嬴舟摇了摇头, 不置可否, “我目下没考虑过将来的事。”   “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走吧。”他说着, 往身后已然半枯的乔木望去, “万一哪一日她醒了, 我不在身边,肯定会很难过。”   或许是看了小椿记忆里的往昔,他一个人在白於山的时光, 竟不觉得有多乏味。周遭陪伴左右的唯有那头鹿蜀, 很奇怪,嬴舟也没怎么束缚它,自打从北号来到此地那么久, 它却不曾离开过这座山头。   近来大约已经把附近逛遍了,这小畜生开始感觉到了无聊, 便总追在他屁股后面,走哪儿都跟着。   有时候嬴舟怀疑,它是不是不懂怎么放任自由,非得要被人使唤才乐意。   等到入秋, 小椿的树苗已经往上窜了两寸之高,如今满地都是落叶,待得枯萎便可化作养分供给给她,倒算是不错的肥料。   白於山什么都没有,就是树多。   一到这时节满山丰收,遍地落着各色的果子。   鹿蜀高兴坏了,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桃源乡,撒欢着边吃边捡,直至将自己撑得迈不开蹄子。   嬴舟拾起脚边的橡果,再举目端详旁边的白栎树,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   原来都一年了。   想当初他跟踪两只小妖来到这儿,心心念念的,全是可以提升修为的妖兽之骨。   彼时他被这棵顶天立地的乔木所震撼,而今也还是会为它所折服。   化作了兽态的少年将地面的虫蚁清除干净,抖抖毛发蹲坐于月下。   狼犬高大的身躯披着凉如水的清辉,隐隐泛出银白的光。   每当这个时候,鹿蜀都不太敢接近。   犹记得第一次看见嬴舟化形,它拳头大点儿的脑子惊呆了,竟不知这两脚兽竟能变成四脚的,而且看上去比两脚的样子还要不好惹。   源于对强敌的畏惧,它本能地跑到角落里蜷着,戚戚然缩成团,悄悄观察着灰狼的一举一动。   白栎的根茎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很像是从前小椿身上的那种,清冽中些许微苦。   他陪她晒了一会儿月光,随即捡了个离小树最近的地方,伏下四肢闭目浅眠。   零星的流萤自丛生的杂草间悠然而起,萦绕出圆润漂亮的弧线。   偌大的白於山随着这最后一点声响的止息,也一同陷入沉睡。   正是在此时,万籁俱静的夜里,那株幼树无端震颤了一下,这回似乎比上次来得更清晰,愈发接近于心脏的跳动。   幼苗的最深处,是每个树灵广阔无垠的识海。   他们往往会在其间睡上百年、千年。   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包括声音,包括痛觉,也包括冷热变化。   小椿的识海是深紫色的。   无尽的沉眠中,树灵通常会做梦,梦见他们深深期待,渴望不已的场景。而后在长梦里迎来□□的毁灭,无知无觉地消亡,最终化为永存。   她的梦仍是以白於山作为起点的。   梦里的大山阳光明媚,没有太多草木,但生于此处的树却皆是浓荫蔽日的乔木。山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由木头建成的房屋,有的像是白石河镇外,刺猬精一家住的四合小院,有的,反而更贴近于开封府的民房,甚至还夹杂了些许灰狼、细犬族的影子。   从前的桑木、铁桦、檀树在这里都有了形貌。   铁桦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眉眼灵秀,活泼天真,透着几分温蕙的模样;桑木要严肃一些,身形高挑,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檀树则是腼腆的小少年,唇角一牵,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梦中的她仿佛在此间生活了很久,与大家相处的言谈都不陌生。   “你又跑下山去玩了!”   桑木叉起腰兴师问罪,“那妖怪集子,有这么好玩吗?成日里不务正业的,今天大椿长老交给你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小椿谄笑着捧出一袋桃花酥,“嘿嘿,那不是开了场庙会嘛,我就多看了几眼。”   “三十五,你替我在大长老那儿遮掩遮掩呗。我买了桃花酥,向你赔罪呀。”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那么贪吃?”   她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   “几块糕饼就能赔罪了?还不赶紧去练功。”   “哦……”   小椿揉着脑袋狐疑地收起她的点心,自语道,“奇怪,到底是谁跟我说过,买糕饼可以给人赔罪的……”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三十六,你又挨桑木姐姐的骂啦?”   铁桦蹦蹦跳跳地挽起她一条胳膊,“走吧,我们去练功。其实我也还没开始……”   小姑娘说着不好意思地掩嘴,悄声道,“睡过去了。”   三十六?   她怔愣了片晌,才反应过来。   哦对了,她叫三十六。   “好,小……小椿。”   山地陡峭,想要开辟出一块平整的修炼之地不容易,所以大多数的树精都在自己的本体前打坐吐纳。   因为年幼,与前辈们的修为相比,她俩还只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横竖有族中的长老们庇佑,每日的练功总是打打闹闹,敷衍了事。   那些叔伯姑婶见了,皆无可奈何地相视笑叹,神色几乎都是纵容的。   偶尔会有出远门办事或历练的同族回山,带来不少新奇物件。什么拨浪鼓、小风车、竹马投壶之类。   作为小辈,小椿和铁桦常常被格外关照,各有一份。   日子过得美好又平和,树妖的寿命那么长呢,大椿叔活到了四千岁,还是个精力充沛,红光满面的壮汉,可见今后大家也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了。   虽然是这样。   虽然是这样……   但说不上为什么,她心中老是觉得哪里空掉了一块,仿若遗落了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头绪。   小椿抱膝坐在山石上瞧风景时,身侧仍摆着那份香甜的桃花酥。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糕饼放在眼前端详,思绪隐约有些许模糊朦胧的意味。   “三十六——你又在望远处的集子哪?”   铁桦拢拢裙摆挨在她一旁坐下。   “嗯……吃糕点吗?”小椿把点心往她那边推了推。   “唔,就吃一点点。”   她貌似对甜食不很喜欢,尝了两口便放下了,只拿在手中不时舔个味道。   “三十六真的很喜欢山外面啊。”   铁桦歪头好奇地打量她,“外面有什么好的,大椿长老常说人世险恶,危机四伏。你看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儿,热热闹闹的,不比山外强么?”   小椿神色回避地瞥向他处,含糊地嗯了一声。   奇怪,她明明应该赞同的,潜意识里却恍惚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啊对了,给你看这个。”铁桦把桃花酥扔在一边,“我今天刚学会的!”   她伸出两手,凝聚起四方的水汽,捏出一个透明浑圆的大泡泡。   “怎么样?厉害吧!”   水泡将对方的脸照得千奇百怪,五官扭曲。   小椿见了就笑,“你学这个干嘛,又没什么用处。”   那边的女孩子听完愣了愣,“你说什么呢。”   她“啪”地收了法术,据理力争,“这可是我们树精必修的功法,怎么会没用!你自己也练过啊。”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以前……”   话说一半,却忽地顿住。   好似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以前……”   以前什么呢?   小椿总觉得记忆中依稀有谁嘲笑过她,说这是个观赏性极强却派不上用场的术法。   那人的嗓音清朗开阔,是个……是个很年轻的人。   “我还会什么绝技吗?”她自言自语,“除了那个奇怪的‘盾’。”   言罢又不由自主地补充,“开花?”   铁桦听得一头雾水,犹在费解之时,就见她从掌心变出一捧鲜亮饱满的栎树花,当即惊叹道:   “哇!你打哪里学会的?”   “你怎么还会这么厉害的法术啊!几时领悟的,为何我不知晓。我们不是一块儿修炼的吗?”   “快告诉我。”她摇着她的胳膊,“告诉我嘛三十六……”   热闹的白於山充满了人界所谓的“家”和烟火之气。   小椿走在路上,四周都是亲族同胞的声音。   修补房顶的二叔挥着瓦片打招呼:“三十六,吃饭了吗?”   五姐和七哥正在为一桶清水吵架。   “都跟你说了要打溪上游的,你偏不听。”   “胡扯!下游的水才好喝!”   “那万一有人在上游洗脚呢?”   “胡扯!再说,洗就洗,我就当喝汤了,怎么着吧。”   也有几个在切磋法术,腾云驾雾地你追我赶。   “三十六快让开!别挡你十三哥——”   “你凶她作甚么?”后面的十五笑容挑衅,“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要叫人家让。”   小椿沐浴着这些琐碎而温馨的言语,不禁感受到一丝长久慰藉的满足。   好像这一时一刻的光景,已是自己毕生追求了多年的念想。   她应该知足的。   铁桦说得没错啊。   如今的生活就很好了,干嘛还要奢求别的呢……   “三十六!”   不远处的山门口,一个年轻的兄长正风尘仆仆地唤她,那形容仿佛出了趟远门归来。   “二、二十一?”   小椿试探性地叫出来者编号。   对方立时神态憨厚地展开一片笑颜,抬手示意:“快过来,看看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什么好东西?”   她来了兴致,欢天地喜地跑上前。   年轻树妖拎着的布袋子竟有半人来高,里头鸡零狗碎的不知堆了何物。   他一样一样地卖力挑拣。   “这是给大长老带的风湿药……嗯……那是给三姑姑买的玉容膏,咦,这不是我吃剩的大饼吗?”   这人兀自摸索了半日,翻得一干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可见是个没收拾的。   终于他眼睛一亮。   “啊,有啦有啦。”   “来。”   小椿就见他取出一只花色斑斓的海螺,轻塞到自己怀中。   “哥去了趟北海,闲来无事发现那海滩上的贝壳蛳螺挺有意思,就捡了几个拿回来——怎么样,喜不喜欢?”   纹路粗粝的表面似乎是因为沾染了他指尖的温度而并不那么冰凉。   小椿两手捧在眼前,隔着沉甸甸的螺,隐约能听见波澜的海浪声呼啸着卷入耳畔,伴着霎时袭面的风,吹得她一头黑发四散一荡。   “喜……”   她眸色怔忡,回答得迟疑又晃神,“喜欢……”   “嘿嘿,你喜欢就好。”树妖一抹鼻尖,自豪道,“不枉费哥在海边顶着那冻杀人的北风挑了一上午。”   “说来这住在海滩周遭的人可真有福气,什么海蟹、海虾、海鱼,退潮之后满地都是,吃都吃不完。”   “是啊。”   小椿若有所思地附和,“还有海龟呢。”   “对对对。”她哥连声应着,末了不由新奇,“诶,怎么你知道啊?你也去过海边吗?”   “去过……?”   她眼珠不住地来回转动,与思绪一起飞快地辗转翻覆。   我应该去过吗?   她想。   我好像是和谁一起去的……   印象中那是入夜后深邃的沙地,白色的波涛一层接着一层拍打在岸。天地黑得几近融为一体,只有凝在灯笼中的一隅光亮摇曳不定。   她提着灯,身侧跟着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很孩子气的话,对方的嘴角弯起了一道颇为无奈的弧度,继而双唇开合。   “我是和……”   我是和……   小椿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嬴舟。”   茫然无着落的瞳孔蓦地重新有了色彩,她恍然大悟地重复,“对,嬴舟!我是和嬴舟一起去的北海!”   一直以来若隐若现的人影倏忽凝成了一个五官俊秀温厚的少年。   “嬴舟?”树妖不明所以地挠头,“那是谁?你的朋友吗?”   当小椿再度抬头环顾这与世无争的洞天福地时,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悲哀汹涌着漫上心头,手掌里的海螺因为紧握的力度而硌着皮肉,她不得不深深闭住眼目。   “嬴舟他不在这里……”   对方惊讷地看着她神情的变化,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不、不在这里,你也不用哭啊……他,他是谁?住哪儿?要不,哥帮你去找他?”   小椿却一言不语地摇头,泪眼迷蒙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树妖:“诶——”   嬴舟不会在这儿的。   他不能在这儿。   脚下每踏出一步,过于明媚的阳光里都会清清楚楚地闪过那些浓墨重彩的旧时光。   白石河镇的花盆与鬼打墙,开封府打杂的小院落和一口冷硬的红糖糍粑,以及……北号山上,山樱映池的那个午后。   每寸过往都深刻得分毫毕现。   族中长辈们纷繁热闹的说话声忽然被她抛到了脑后。   小椿朝左边望去,是争执不休的兄长和姐姐,朝右边望去,是其乐融融的叔伯姑姨。   铁桦树的声音在此刻落入脑海。   ——你看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儿,热热闹闹的,不比山外好么?   好啊。   当然好啊……   可是。   小椿紧捏着那只海螺,朝阳春光融暖的白於山道:“可是我这辈子,就永远见不到嬴舟了……”   她不管不顾地悲声说:“我好想见他!”   也就是在那一瞬。   欢声笑语的兄弟姐妹与长辈后辈们同时定住了身形,灿烂多彩的树精一族像是一张易碎的背景,“啪”地一声裂出蛛网似的痕迹,继而轰然碎开。   她足底悬了空。   毫无征兆地落进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混沌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深紫色。   而夹杂着长梦中白於山画面的碎片纷纷自她周遭飘入无尽的深渊里。   小椿试图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伸手一够,破碎的流光便从指缝流走,消散得分毫不剩。   当她摊开五指时,掌心里只剩一个厚重苍凉的海螺。   ——“喜欢就是……”   ——“你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修炼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就会浮现起对方的模样。”   ——“无论在做什么,偶尔总要莫名地停下来……”   ——“遇到开心的事情想第一刻告诉对方,遇到难过的事,会想立刻就见到她……仅仅只是能看对方一眼,就能有莫大的安慰。”   *   白栎的小树在黑夜里发出萤绿的光,震动得愈发频繁,宛若有什么东西行将挣脱而出。   那头鹿蜀看见这等异样,急得直跑蹄子,围着狼犬转着圈地来回跑,奈何后者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眼睁睁注视着这貌不惊人的草根爆发出一股惊人的灵力,洒出大把细碎的华光,当即吓得夹紧了尾巴,慌不择路地跑到乔木之后躲避。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   四野里安静了许久,连吹了半夜的西北风也停了。   凝寂的千峰万壑中,只听得一个清丽的嗓音迟疑着唤道:   “……嬴舟?”   甫一开口,伏地而睡的狼犬双眼未睁,两只耳朵却猝然一立。 第81章 余生(五) 等我以后沉眠,做的应该就……   嬴舟其实都没有怎么听清, 只是在觉察到她的声音时,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从原地跳起来。   小椿总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因为面前的狼犬实在是太大了,她从长梦里拉开眼帘, 几乎整个视线都充斥着大团灰白毛绒的颜色。   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嬴舟个头太大, 而是自己……变小了。   “我怎么、我怎么变矮了!”   她慌里慌张地拿手去摸脸颊和脖颈,感觉自己似乎“骨感”了不少,再一低头, 看见张牙舞爪的枝桠和叶子, 目瞪口呆地惊呼, “我又变成苗了!”   “怎会如此!”   小椿捧起她笔直的枝干咋咋呼呼, 还没从一系列的发展中回过神。   那边的嬴舟迅速收拢灵力, 化作人形,步履蹒跚地冲到跟前来,半蹲下去紧张地打量她。   “小椿?真的是你吗?你……你醒了?”   后者闻言, 不免有些犹豫, “我……应该……是我吧?”   她抬起头环顾四野,“这哪里?”   “白於山?”   树苗自问自答,“我什么时候回白於山的?”   她一觉睡得太久, 夹在梦境与现实之间难分真假,一时连记忆也混乱不堪, 半晌才恍悟:“哦,对了,我被雷劈了。”   半高不高的幼树仰着自己的枝叶望向他,“我不是把妖力渡给你了吗?为何我还没死?”   说完, 扭着腰肢,转来转去地端详新身体,“难道是又借‘濒死’的树种重生啦?”   她欢喜地一拍叶片,“这招竟这么好用?”   “那我岂不是天下无敌!”   嬴舟原有满腹的担心要问,此刻皆被她叽叽喳喳的言语尽数挡在了嘴边,此人甫一睁眼,精神就能这样好,那当下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微垂了垂头,啼笑皆非地一牵嘴角,忽然发觉自己也叫她感染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不是你的树种,是你从前的那盆幼苗。”   他将前后经过以及大祭司的猜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椿,但寒洇带着山鸮来的事,只一两句话轻轻遮过了。   “按照你们的意思……”   她琢磨道,“是因为我的原身白栎已死,种子里的残魄无法回归本体,所以才让意识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大概便是这样。”嬴舟从自己的行囊内翻出纸笔,“但我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无法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如今你突然转醒的情况,我还得再问问老爷子。”   “哦……”   她欲言又止地垂下两根枝条,“也就是说。我的树体……已经枯死了。”   小椿注视着不远处那棵伟岸庞大且支离破碎的乔木。   她滋养了三千年的根茎,每一寸的生长都是无数个日夜吐纳修炼的成果。   过往的光阴就此化为了腐朽,而白於山还是老样子。   想不到在人族眼中沧海桑田的草木,也会有感叹物是人非的时候。   心里正不是滋味,旁边冷不防凑近一张鞋拔子大脸,亲亲热热地过来拱她,鼻息里吐出的满是浓重的草腥气。   小椿登时受惊不小:“什么妖怪!”   鹿蜀被她嫌弃得委屈极了,挪动着鼻尖在周遭闻来闻去,它以为自己应该是个功臣的,可惜嬴舟全无表扬之意,反而一抬手怼着它的脸推开。   “这是那头鹿,之前在北号山时,你不是还骑过吗?”   末了又把那小畜生牵到边上,将写好的书信放在后背给它挂稳,“你别闲着了,替我给大祭司送信。”   他一拍其臀部,催着对方动身,“去吧。”   它撒欢般地打起响鼻嘶鸣,踏云往半空里飞奔,足下尽是缭绕丛生的火焰。   小椿伫立在底下,近乎仰望地目送着这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走兽行远,“北号山啊……”   她吊起两条胳膊打量满地落叶,不禁奇怪,“我睡了多久?怎么瞧着都快入冬了。呼……”说完便打了个冷战,“风吹得凉飕飕的。”   “也没有很久。”嬴舟不知从何处翻出两块挡风板,像是特地为她量身定做,摆在左右圈成个圈儿,活似铁桶。   “大半年吧。”   彼时天边的晨曦刚好露出些许端倪,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刺破浓云与浑浊的月夜,淋漓尽致地泼出大片华光。   少年盘膝而坐,他唯有坐下来时,才能与那棵幼树的高度相平视。   这场面落在外人眼中会很奇怪,一株草木,一个人。   他分明什么神态表情都瞧不见,竟丝毫不影响谈话与交流。   “原来外面才过去七个月啊。”   在她的梦里,已经和族人生活了几百年。   小椿忽然想。   倘若自己最后没有说出那句话,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沉眠中,同记忆里的旧友长久的在一起呢?   但如今再好奇,也看不到另一条路的结局了。   “你感觉怎么样?”   对着一棵幼树就这点不太好。   他纵然有千万担忧,横看竖看却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比方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神魂有没有觉得不稳?”   “我倒是没什么异样,只不过……”   小椿伸出自己的枝叶,叶片卷成了一团,好似握拳的姿态,“我现在既不是□□,也并非濒死。”   “那岂不是,又要重新从一棵幼苗开始生长了……”   然后再长个几千年才可凝聚人形。   她沮丧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叹,“太难等了吧!”   嬴舟不知要如何安慰,嘴唇轻轻一开合,继而郑重道:   “没关系,这一回有我陪着你。”   “不仅是我,狼族里、妖族里还有很多人。白於山不会冷清的。”   言至于此,他约莫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两手搁在脚踝边,面向晨光。   “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再叫醒你。”   “寒洇曾言,沉眠是树精自身的选择,我能许诺给你的,毕竟只有一千多年的寿命,与其说是我陪着你,倒不如说你是陪我。”   “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让你再陷入孑然一身的绝境中。”   嬴舟用力抿了一下唇,“后来我便一直想,你若是真的觉得沉眠更好,就这样睡着也没关系。反正你几时愿意醒来,我都在,我……”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了一声均匀绵长的轻鼾。   嬴舟:“……”   她居然,睡过去了。   浪费感情!   算了。   嬴舟把后面的话咽回腹中。   大概对她讲这些,也不合适吧。   不知是否同神魂受损的缘故有关,在那之后小椿时醒时眠,往往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她不管再睡多久,却没能梦见那个鸟语花香的树族白於山。   这期间,周围倒是热闹得很,隔三差五有人上门。   嬴舟的书信寄出去没多久,老狼妖就在康乔的搀扶下骑着他的白驳,一步三喘地到山里来看小椿的幼苗。   ——说是幼苗也不大准确,自打她苏醒,那树长得越来越快,眼见行将高过嬴舟了,树干枝叶愈发茁壮。   能得这老妖精亲自前来,多半还是为了见一见稀罕事。   小椿难得有片刻不困,还得忍受他上下其手地扒拉着端详,实在是憋着一大口起床气。   “你到底看出什么名堂了没呀。”   她不住晃动着枝条,“我真的要再修炼三千年吗?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这不缩短个两千多年不合适吧?”   完了还很理直气壮,“三千年,嬴舟胎都投两回了!”   嬴舟:“……”   老狼妖岁数大了,不免嫌她聒噪,“你着什么急。老夫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一眼看出来。”   他故意慢条斯理,“再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修炼也得日积月累,厚积薄发。”   言罢转向嬴舟,吩咐道:“你手上还剩一桶不老泉吧?别省着,都喂给她喝。”   后者顺从地点头:“好。”   小椿听他这语气就觉得希望渺茫,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了,反正你死了,我就去沉眠!”   嬴舟闻言哭笑不得地颔首,语气纵容道:“好,你想怎么样都行。”   一旁的康乔犹自站在半枯的白栎巨树前,她似乎每次来都要对着那当空劈成了两半的伤痕端详许久。   另一个没她那么有耐性,扯着身子要去找小椿。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某人占据了主导,全然一副凑热闹的表情,“嗨呀,这真的是小椿的原型啊?好可爱哦。”   她伸手去摸了摸白栎幼树的枝叶,“果然不论是人是畜还是花木,都是小的时候最招人疼。”   嬴舟适时补充,“她还是幼苗的时候更可爱。”   康乔满眼惊喜,“啊,真的吗?”   她不觉遗憾,“那好可惜,我都没见着。”   小椿揉搓着被这些人捏得发酸的胳膊腿儿们,只觉自己像个供人观赏的盆景。   “可是再好看,我还是想快些长大啊。”   “要长大还不容易。”   她轻飘飘地信口开河,“等回去了,叫你小姨做个厉害的药水灌一灌。再说,你不是还分了一点妖力给我这大外甥的么?取回来不就成了。”   嬴舟却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问道:“怎么取回?”   “实不相瞒,小椿的妖力与我共存了这么些天,早已融合得不剩多少……”   康乔打了个神秘的眼色,“那还用说,自然是……”   她无声地努动嘴唇,以口型吐出两个字来。   话音刚落,那一个就呵斥她,“乱讲什么,别瞎教。”   然后又赶紧叮嘱嬴舟,“少听她这没根据的话,都是些猜测罢了,暂时还无从证实的东西莫要轻易尝试。”   哪里没根据了……   对方语气不悦地嘀咕。   在那之后登门的,是两只猞猁和老刺猬司马一家,因得山路难行,几个小娃娃与母亲并未前来。司马扬大概是被逼着上山的,提起袍角翻山越岭,喘得比老狼妖还厉害,眼见着当场就能背过气儿去。   因而临走前,嬴舟只得把鹿蜀借给他夫妻俩,暂且送他一程。   朝三暮四说到做到,这半年里缠着司马扬查阅书册典籍,生生鼓捣出一布袋的妖力恢复宝典,专程带来送给嬴舟,以供他好生研读。   猞猁别的本事没有,只一张嘴又快又利落,兴许除了威逼利诱之外还夹着点道德绑架的意思,哄得当年那一干在白石河镇被困的妖们都陆续来了山里,送些土特产向小椿嘘寒问暖。   直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里头应该也有嬴舟的授意。   白於山自诞生起数千万年,最热闹的时光约莫就是这段日子了。   大江南北的各色吃食和小玩意从老栎树下一路堆到她面前,几乎每一次睡醒睁开眼,都能看见全新的,不同的造访者。   有时候是寒洇,是狼族、犬族的妖精们,有时候是跋山涉水而来的温蕙。   她不便于穿行在妖族的地界中,是由岩松鼠从开封府一路驮着护送到山中的。   这还是温蕙头一次近看小椿的原身,不禁大为纳罕。   “哦!”   她绕着树干来回转悠了两圈,“真的是真的树啊!”   小椿:“……这还能有假的吗?”   “可你那日给我瞧的……张牙舞爪的藤蔓,分明更像怪物。”温蕙还对当年受到的惊吓心有余悸。   “嗐。”她一摆树叶子,“那都是逗你玩的。”   纵然如今已脱离了幼苗的形态,根茎愈发坚固,但小椿动起四肢来还是颇为灵活,这一点比她从前未修成人形时舒坦多了。   馒头仍一如既往的老实,索性自发地替他们收拾整理起这满地的杂货来。   他囤东西的毛病此生算是改不了了,温蕙干脆将他安排到自家府上管库房,横竖都是囤,囤谁家的不是一样呢。   除此之外,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骄纵得不可一世的白狼公主居然都给请上了门。   小椿睡醒时乍一得见,真是给震撼得瞠目结舌。   不过高贵的大小姐显然不是为了探病,她找了个如意郎君,分明是向嬴舟显摆来的。   白狼妖娇滴滴地往自家夫婿的肩侧一靠,一副“昨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活该你高攀不起”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   “怎么样嬴舟?”   “我这相公比你好看一百倍吧?”   “他可是阳华山红狼族最年轻英俊的美男子,能歌善舞,能说会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庖厨,样样出众。”她语气风凉,“哎呀,哪像你哦,当初非得要一意孤行,好好儿的大少爷不做,如今只能在这破落冷清的荒山里喝冷风咯。”   话是这么讲。   小椿却觉得这人一般,远不及嬴舟好看。   她怀疑是公主殿下出于自暴自弃而自我催眠的想法。   白狼说完打了个响指,十分财大气粗地招呼左右。   “瞧你们这么可怜,本公主就送百箱人参灵芝,珠宝金银,奇珍异物,绫罗绸缎来给你们撑撑场面好了。”   小椿:“……”   请公主务必继续可怜我们!   *   当远客离开之后,白於山的冷清是断崖式的,倏忽一下就从喧嚷的红尘里坠入寂静。   天雷移平了四面的乔木,寒风不受遮挡,几乎是呈暴虐之势往地面俯冲。   小椿如今长得快有两层小楼那么高了,嬴舟从前做的挡风板派不上太大用场,吹得她东倒西歪,张着嘴直喝风。   “唔唔哇——”   她在北风里形容狰狞,含糊不清道,“我好娇弱啊……”   狂风好几次卷得枝干险些折断。   嬴舟正于一旁忙着做结界,只那头脑子有问题的鹿蜀围着她打转,大约还以为她是在风里起舞,很快乐地刨蹄子跳来跳去。   他要照顾小椿,妖力便恢复得很慢,结界搭起来也略费功夫,这边无暇别处,很快就听到她惊声尖叫。   “啊啊啊——嬴舟!快来啊!有虫!会飞的!”   她现在没腿,更加跑不了,简直就一活靶子,唯有不住地晃动枝叶,企图吓走对方。   后者最终停在了地面距离树体几步远的枯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处的妖精。   小椿战战兢兢,试探性地拿树枝去赶它。   “吁、吁……”   他手里的印才掐好,实在抽不开身,扭头说:“你让鹿蜀帮你一下——”   “它帮我把虫递过来了!”   “救命啊。”   嬴舟:“……”   等挡风的结界正式启动,他才举步回去,三两下摘了那只意图不轨的天牛,扔到外面。   小椿吓得魂不附体,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在心中把避虫术法的修炼提上了日程。   偏这时候,一声没藏住的笑意窜入耳畔——嬴舟竟然颇不厚道地在笑。   许是察觉到她怨念的视线,少年方才解释,“啊,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你刚下山的样子。”   小椿甚是不悦地叉起腰,“干嘛,我那时候吵着你了吗?”   他慢吞吞地补充,“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   冬日的黄昏几乎见不到夕阳,四下的光是一点一点沉寂的。   满山狂风呼啸,而结界里的这片天地,难得的风平浪静,嬴舟坐在树底同她一并看着暮色围合。   小椿沐浴着浅淡的月华气息,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说……”   “白玉京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   他神色未动,“或许吧,否则天雷也不会停下。”   小椿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声。   但他不是受“天”的影响,永生不灭么?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嬴舟像是猜到她的顾虑,“倘若他死了,是正好如他所愿,如果没死,既然不再出现,或许是另有别的出路。不管怎样,他都达到了目的。”   小椿正觉有理地点点头,猛然发觉什么,“你怎么,都不介意我提白玉京了?”   他听闻笑了一下,“毕竟他是在所有树灵沉眠后,唯一一个陪伴过你的人。   “其实想想,我也没什么可醋的,反而还应该多谢谢他,倘若不是他,你就不会坚持到两百年后的化形了。”   小椿:“咦?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自己似乎从没提过这样详细的时间。   “呃……”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嬴舟顿时语塞片晌。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或许是在试探她的反应,他后面的话便说得有些迟慢,“你沉眠之际,寒洇曾想办法,让我看过你的记忆……”   尽管他极尽简略之言,小椿听罢其中因果还是颇为震骇。   “啊!什么!”   她几乎动起了周身的树枝来表达内心受到的惊吓,“那我的秘密岂不是都给你看光了!我瞧过野狼尿尿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怎么可以——”   嬴舟坐在树下,简直让她洒了一脑袋的叶子,只好不住地遮着头顶躲避,“没有全部,就一些你最印象深刻的画面而已,再说,我小时候的糗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等等,你冷静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叶快掉完了。”   待她总算恢复平静,他拍着满身的落叶叹道:“所以呢?”   “你在睡梦中,有听见我叫你么?”   栎树思索着托“腮”回忆:“没有……”   “可话说起来。”   她语气纳闷,“似乎小时候是有过这么一个事儿,记不太清了。隐约……有个人影叫我‘等一等’……”   嬴舟:“……”   这就过于诡异了。   “寒洇不是说那只山鸮可以窥探到你的意识吗?怎么听上去似乎去了个奇怪的地方。”   小椿怀疑地垂下树枝,“诶,你该不会是走岔路了吧?”   “……”   不过经嬴舟这般提醒,倒是叫她勾起了一些久远以前的回忆。   “刚化形的时候啊……”   白栎把枝桠一转,凝望着夜幕沉沉,乌云遮月的苍穹,无端多了几分怀念的味道,“其实,就你看见的那一幕,在那一刻……我是想过要自我了结的。”   少年停下了拍尘泥的动作,略微一滞,才将目光放到面前繁茂挺拔的绿树上。   小椿再说这段经历时,有种释怀的豁达,“但是我怕疼,所以最后也没下手。”   “树精都很怕疼的。”   她轻晃动枝条,“毕竟平时皮糙肉厚,有了人身又得树壳保护,一般不会有受伤的机会。”   “所以,真正敢自尽的树妖,才是最狠得下心的。”   就好比,那位银杏树前辈。   “对了。”   白栎的树梢打了个弯,“我也有事情没告诉你呢。”   她言语轻快地讲起那个山花烂漫的白於山,那些模样总是带着几分即视感的族人,那段美满和睦得,只能存于梦中的百年岁月。   “倘若当年那帮子树能争气一点,多点恒心便好了。”   嬴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遗憾,“说不定如今这就成现实了。”   “大椿叔明明离修炼成人只差那么两三百年!他不能再咬咬牙吗!”   小椿恨铁不成钢地抱着手臂愤然道。   少年却并未吭声,他唇角轻抿片刻,忽地仰起头,欲言又止,“那……”   嬴舟嗓音无端放得有些低,“你在梦里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想着醒过来?”   结界外的北风顺着一点未能封牢的间隙轻渗进来,吹得满树的枝叶沙沙而响。   趴在角落休憩的鹿蜀支起头,好奇地扇了一下耳朵。   “因为……”   小椿自自然然地回答道,“想着你,我就醒来了。”   他定定地犹自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在鹿蜀的眼中,树下的少年举目向上,纤细的白栎轻弯着稍,而大片墨色的背后苍山茫茫,江河万古,风流如旧。   有很长一段时间,嬴舟都没有说话。   她却半点不窘迫,仍然欢喜地往下道:“还有啊,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白栎勾着枝叶,毫不遮掩地开口:“嬴舟,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我想通了!”   “咱俩寿数不一样也没什么要紧的嘛,大不了等你寿终正寝了,我就去沉眠,那不是正好么?”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拢着嘴,好似朝天地八荒宣布。   那一迭声的话没完没了,几乎快让这四个字失去了原有的惊天动地。   从刚刚开始这发展就好似鹿蜀坐上了白驳,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小椿还在念。   “嬴舟,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那样的,我喜欢……”   他一张脸生生被她念得从头红到了后脖颈,连忙转过去出声制止,“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吗?”   她还有些不信,一串枝条探下来,试图去看嬴舟的脸,被他手足无措地推开,“真的知道了!”   白栎树低垂着脑袋,巴巴儿望着他丢给自己的后背,有点忐忑地伸出两边的枝叶对了对手指,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妥。   过了好一会儿,小椿才感觉到嬴舟贴着她的枝干缓缓而坐。   良久才一声感慨,“你化不了形,确实不太方便。”   他无奈地笑道,“连想抱一下也不能够。”   她左右端详了一番枝干,很大方地说:“那我抱你好了。”   单薄的枝桠窸窸窣窣地从高处抖落,自上而下圈住他整个人,活似像在上刑。   嬴舟被她支楞八叉的叶子和树枝戳得只觉好笑,从缝隙里扬起视线,“可你现在知道了梦里的族人都是假的,往后再沉眠,骗不了自己怎么办?”   “这个不用担心。”   她的声音里透着笑,“我想,等我以后沉眠,做的应该就是另一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