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后我满级归来》 作者:不问参商   文案:   魔族三公主离央天资寻常,在一众貌美的姐姐妹妹衬托下平平无奇,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那桩因着出生凑巧,与龙族太子定下的婚约。   只是离央三百岁那年,与她青梅竹马的龙族太子对狐妖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执意上门退亲,惹得离央成了六界笑柄。   流言蜚语四起,离央不堪其扰,便隐瞒身份去了神界散心,却得在六界中地位尊崇的明霄帝尊青眼,被他收为弟子,赐下上古神器为本命法器,成了玉朝宫小师妹。   神魔大战重启,离央身份暴露,被魔族指为背叛,身为魔君的父亲震怒,与她断绝关系。   不久,玉朝宫另外一位神尊回归,离央以为待她最好的师尊,为给师妹疗伤,取出赠予她的上古神器,失了本命法器的离央数百年修为尽丧,沦为废人。   这时她才知,自己能入明霄门下,不过是因为他将自己误认为了师妹转世。   后来,离央纵身跳入神魔也要止步的无尽深渊。   魔族三公主,玉朝宫小师妹,皆化尘灰。   千年后,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有一女子提剑走出深渊。   在她剑下,神魔也要低眉。   昔日亲故、师尊同门,见了她,都要称一句尊上。   开篇出深渊,古早狗血   排雷:开篇由男主视角引入,剧情需要前期男主含量极高,之后可能也不会太低,主线在女主,所以真的是女主文QAQ不能接受的小天使及时避雷   内容标签:打脸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离央;姬扶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千年后,我诈尸了   立意:身处黑暗,心向光明 第1章 本尊于深渊之外,尚有旧事未曾……   断崖之上,高大的枯树枝干嶙峋,其上隐隐透出一股暗红,树根虬结,牢牢地盘踞在山崖之上。枯树上的枝叶也泛着浅浅红色,树枝伸展出断崖,上面孤零零地挂着一枚赤红如血的果实。   赤血树一年只会结一枚果实,其中所含灵气丰富,有助修士洗经伐髓,修行进阶之效。   山风拂过,赤血果在风中摇摇欲坠。   树下,一身青衫的少年挽起袍角,飞身攀援而上,身姿灵活,不过片刻便顺利地落在树梢之上。   脚下踩着并不算粗壮的枝干,少年半蹲下身,伸手向赤血果探去。灵果落入手中,少年脸上不由露出些微喜色。   他生得极好,眉目有如水墨晕染,眼神温和沉静,举止间自有一番气度。   只是不等他跳下树,山崖之间的风势陡然转大。风声呼啸,生得异常高大的赤血树竟然也开始在风中摇晃起来。   少年面色一变,下意识要运转灵力稳住身形,但经脉中空空如也,他不由脸色一白。一声脆响,脚下树枝折断,少年随着山石一起,狼狈地滚落断崖。   就在这时,原本遍是焦土的断崖下忽然起了一阵雾气,黑色的浓雾翻滚着,像凶兽狰狞张大的巨口,瞬间将少年有些单薄的身形吞没。   深渊之中,少年摔在地面,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翻江倒海一般。黑色的泥土泛着暗红色,鼻尖甚至隐隐能嗅到血腥之气。   这是何处?   少年咽下喉中腥甜,用手支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苍白着脸咳嗽两声,他抬头打量四周,只见灰白的雾气弥漫,不见天穹,也叫人看不清远处景色。   这叫他心中隐隐浮起一点不详的预感,这里不应该是断崖之下……   鲜红的赤血果滚落在一旁,少年却已经顾不上捡起。   周遭安静得有些诡异,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响。   而打破这片沉寂的,是从雾中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少年眼神一凛,转过身去,只见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咆哮一声。   其形如虎,背生双翼,这是……凶兽穷奇!   少年狼狈地就地一滚,险险躲开凶兽利爪,爪风却划破了他的衣袍,右肩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看着身前巨兽,瞳孔微缩,当真是凶兽穷奇!   穷奇千年不曾现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出现穷奇这样的凶兽?!   “天狐血脉……”穷奇盯着少年,口吐人言,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之意。   若是能吞食天狐血脉,自己的修为必定能再进一步。这少年身怀天狐血脉,体内却丝毫灵力也没有,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大餐!   确定少年毫无修为,穷奇不再试探,低啸一声,猛地扑向少年。兽口大张,少年嗅到铺天盖地而来的腥臭之气。他知道,失了所有修为的自己,是决计躲不开这一扑的。   难道自己当真要命绝于此?少年唇边的笑意不由带了几分苦涩。   他想,这样的死法,未免有些太不好看了。   穷奇的身影在他瞳孔中放大,就在这时,细碎的铃声突兀响起,由远及近。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空中探出,拎住穷奇的后颈,随手向后一扔。   身长数丈的穷奇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一只看似柔弱无力的手扔开了。   皮糙肉厚的凶兽在地上滚了几圈,站起身,低低地咆哮一声:“离尊……”   离尊……少年听着这个称呼,脑中一片混沌,这又是谁?他看向自己右肩还在流血的伤口,穷奇的爪上,竟然有毒……   意识逐渐涣散,朦朦胧胧间,细碎的铃声离他越来越近。少年费力地抬起眼,只窥见一抹黑色的裙角,飘渺如云雾,仿若自天外而来。   女子眼上蒙了一层黑纱,赤足黑裙,裙角迤逦,脚步却是不紧不慢。   她的皮肤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黑裙加身,鸦羽般的长发垂下,有种鬼魅的美丽,叫人不敢直视。而她全身唯一的颜色,就是足上那串赤红的铃铛。   “你是谁……”少年喃喃问道。   只是他还没等到回答,意识便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之中。   她是谁?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女子站在少年面前,颇费了番功夫才想起,很多年前,在堕入这无尽深渊之前,她有个名字,叫离央。   “离尊,你为何拦我?”穷奇动了动双翼,忌惮地看着女子,在她目光看过来时,却忍不住退了两步。   “他于我有用。”女子终于开口,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凝涩,就好像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一般。   “那天狐血对你可没有什么作用。”穷奇狐疑地看着离央,它可不是好骗的。   黑纱后的双眼‘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离央似乎笑了一声:“这无尽深渊之中,已经一千多年没有出现过外界的活物。”   穷奇明白了:“一千多年了,你竟然还是没有放弃离开深渊。”   “本尊于深渊之外,尚有旧事未曾了结。”   离央的语气很平静,穷奇却不由全身一寒,忍不住再后退一步。眼前这个,可是在这千年间将深渊搅得天翻地覆的煞星,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被她惦记至今。   这深渊中困了无数上古凶兽,任凭修为如何高深,也无一能出深渊,只因这里无边无际,根本难以寻到出口。   但如今有这外界来的少年,借着他身上所残留的外界气息,或可引路脱离此处。   “你还留在这里,可是打算做本尊口中血食。”离央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对穷奇道。   羽翼振动,穷奇低吼一声,毛发直立。不甘地望了少年一眼,它不敢犹豫,破空而去。   如穷奇这样生自无尽深渊的上古凶兽,除非愿意放弃修为从头修炼,否则一旦踏出无尽深渊,便会在天道雷劫之下尸骨无存。   而离央没有这样的顾忌,是因她本就是自外界落入无尽深渊。   黑色雾气从苍白的掌心涌出,缠绕在少年周身,盘旋几圈后,猛地向外飞去。   离央随手拎起少年,飞身追上引路的黑雾。   *   姬扶夜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野之中。除了心口还有些闷痛,周身已经不见别的伤处,如果不是右肩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他真要以为此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幻梦一场。   自己昏迷前见到的女子究竟是谁,竟然能轻易制服凶兽穷奇。穷奇乃是上古凶兽,已经有数千年不曾现世六界,那崖底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凶兽?   这样的凶兽若是现世北荒,早应该是赤地千里了。   姬扶夜曾经遍阅姬氏藏书楼中的典籍,他便也知,若说六界还有地方会存在穷奇这样的凶兽,那一定是——连神魔也要止步的无尽深渊。   想到这里,他神情微凛。   据说无尽深渊有进无出,就算神魔落入其中也无离开的可能。倘若他真是落入无尽深渊之中,又怎么可能再回到北荒?   荒野上风声呼啸,姬扶夜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天色,已然是夕阳低垂。入夜后的荒野危机四伏,他如今识海已破,灵力全无,不宜在此久留。   压下心中疑虑,姬扶夜动身向城池方向去。他丝毫没有察觉,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多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影子。   原野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城池,其后峰峦绵延,山巅之上覆着一点未融的冬雪。城楼上方,四方城三个字银钩铁画,自有一番风骨。   进出城池的人络绎不绝,离央一眼便看出这些大都是不能修炼的凡人,看来这里,便是三重天下的凡世。   四方城,离央抬头,她从前并未来过,更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墨色长发在风中飞舞,周遭人潮汹涌,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却无一人注意到离央的存在。她微微仰着头,身形在这方天地间显得异常渺小。   片刻之后,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四方城,顾府。   姬扶夜从角门走入宅邸,他先滚落山崖,又险险在穷奇爪下逃生,一身灰头土脸,实在狼狈不堪,沿路行来,叫府中一众侍女仆役都忍不住投来纳罕的目光。   扶夜少爷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面对各色暗中打量的目光,姬扶夜表现得很是坦然。绕过假山,前方就是演武场,这也是他回自己所住院落的必经之路。   演武场内,十数名顾家的少年少女正在武师的指点下练习拳脚,北荒修士在灵力修行之外,也十分注重锤炼体魄。   远远见了姬扶夜的狼狈模样,少年少女们也纷纷露出惊讶之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议论起来。   “表兄这是怎么了?”   姬扶夜的母亲与当今顾家家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是以顾家年轻一辈的少年少女论理都要唤姬扶夜一声表兄。   “看他这样,一定是又去荒野上寻灵物了。他如今识海已破,修为全无,连低阶灵兽也未必打得过,他真不怕自己死在荒野上么?”   “表兄难道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恢复修为?”有少女喃喃道,她微蹙着眉头,“可识海破碎这样严重的伤势,在修真界中,还从未听说过有办法能恢复。”   若是能治好,姬扶夜便不会被他的父亲送回顾家。也正是姬扶夜的伤势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顾家便没有理由在他身上浪费资源,甚至他想用灵物治疗破碎的识海,也只能自己前去荒野寻觅。   “表兄这又是何必?事到如今,他做这些,不过是无用功罢了。”有人叹道,语气怜悯,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微妙得意。   从前的姬扶夜,是姬氏公子,高不可攀,而今修为尽废,却是连自己也胜过他许多了。   同情混合着悲悯的种种目光,随着姬扶夜走近,尽数落在他身上。   “够了。”角落处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出声,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第2章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修)……   少女容色清冷,眉眼间与姬扶夜有三分肖似,她站在那里,皎皎如云间明月。她叫顾言姝,是当今顾家家主顾凌均的小女儿。   顾言姝一开口,场上顿时一静。她天资出众,堪称顾家少年一辈第一人,因此众人向来都对她很是信服。   “他如何做,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顾言姝冷声道,“他又不曾占了你们的修炼资源。”   其实顾家如今能成为四方城一大势力,多赖姬扶夜的母亲之故。   按照情理,姬扶夜想要灵物恢复修炼,顾家理应为他提供所需灵物,但如今姬扶夜的母亲已经过世,而他自己也沦为废人,被姬家视作弃子,送回母族。顾氏族人自然不想在一个不可能翻身的废物身上浪费资源。   将这些修炼资源用来培养小辈,或许族中未来还能再多一二支撑之人。   顾家并非顾凌均一个人的顾家,就算他是顾家家主,也不能不顾及族人的想法,将族中灵物资源给予已经没有可能恢复的姬扶夜。而姬扶夜好像也知道他的为难,从未开口向顾凌均要过什么灵物。   姬扶夜平静地穿过演武场,神情淡淡,旁人的议论好像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也正是他这样的态度,更让顾氏族人心生不满,觉得他是不屑与他们为伍。   他还以为自己是哪个高高在上的扶夜公子么?既然已经跌落了云端,便该放下身段才是。   回廊处,跛着脚的少年迎面走来,见了姬扶夜,他微微抿了抿唇。   顾言煜是顾言姝的兄长,但天资却远不如这个妹妹,因为一次在秘境中遇险而伤了右脚。由于伤势颇重,而顾氏族中并不愿为了家主天资平平的儿子耗费大量资源求医,顾凌均便就此跛了右脚。自此一蹶不振,修为再无寸进。   后来顾氏族中还曾议论,言道当日决定果然不错,顾言煜这样的庸才,实在不值得为他浪费族中资源。左右只是跛了右脚,又非性命之忧。   此时,顾言煜看着姬扶夜右肩上干涸的血迹,随即微微皱起眉:“扶夜,你又去了荒野?怎会受伤?”   “今日采摘赤血果时不慎从断崖跌落,小伤而已,不妨事。”姬扶夜轻描淡写道,隐瞒了自己在断崖下所见种种。   见他承认,顾言煜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如今还是不要再往荒野去为好,此番侥幸才未曾重伤,若是再有下回,你全无修为,只怕会直接丢了性命。”顾言煜冷声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表兄也该学会接受现实才是!”   他该如同他一样,认命才是。姬扶夜如此做,除了叫自己父亲为他担心,再没有别的用处。   姬扶夜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话,平静笑道:“多谢表兄关心。”   他脸上的笑礼貌而疏离,对上那双沉静幽深的眼,顾言煜只觉得呼吸一滞,剩下的话便尽数梗在了喉咙里。   姬扶夜的神色仍旧平和,见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告别一声,与他错身而过。   顾言煜转头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失语。   识海破碎,注定再与修行无缘,姬扶夜,为何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认命?   你明知道,识海破碎绝无恢复的可能,为何还要做这些徒劳的努力。   顾言煜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右脚,神色晦暗下来。命该如此,就该认命才是。   人要学会认命。   回到院中时,夕阳已经沉没了大半,檐角挂的两盏灯笼还未点燃,周遭便显得有些昏暗,院中内外空无一人。   顾家家主为姬扶夜的院落安排了数名侍奉的仆役侍女,但姬扶夜日日去城外寻灵果草药,甚少待在院中,这些下仆自然就各自躲懒去了。   推开房门,暗色的阴影迅速将姬扶夜吞没。   是夜,从窗外漏进两三缕清冷的月光,月色朦胧地照亮屋内,盘坐在床榻上,姬扶夜运转功法,引动四周灵气涌入体内。   天地灵气鲸吞一般涌入他体内,只从吸收灵气的速度便可以窥见,姬扶夜原来的天赋实在可称上等。   可惜他识海已破,再多的灵气流入他经脉也没有用,不等转化为自身灵力,破碎的识海刺痛,灵气便尽数从经脉中溢散。   离央投下的神识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姬扶夜所为,不过都是徒劳,不管他吸收多少灵气,都不可能修复已经破碎的识海,只会一遍又一遍感受到灵气灌入破碎识海的痛苦。   可惜了,在人族之中,这少年的天赋原本也算得上佳。她淡淡地想。   也就是在这时,姬扶夜睁开眼,感受到空空如也的丹田,右手紧握成拳。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他来了顾家已有月余,夜夜坚持运转功法,企图修复识海,却至今不见一点起色。   难道自己真的不能再修炼了么?姬扶夜面上一片沉凝。   片刻之后,他闭上眼,再次运转功法,似乎并不因为毫无起色的伤势气馁。   离央见此,微微偏了偏头,有些诧异。   跟随姬扶夜一路而来,凭借顾府众人寥寥数语,已经足够离央了解在姬扶夜身上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少年天才一夕落难,寄人篱下,偏又不肯认命做个凡人。   认命?离央想到这两个字,勾了勾嘴角,笑意讥嘲。   这样的戏码从古至今从不少见,唯一叫她觉得意外的,是这少年身处这般境地,也不曾露出自怨自艾之色,更不曾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反而费尽心思去寻找恢复之法。   这样的心性却是少见。   离央活的年岁实在不短,至今也未曾见过几人能在姬扶夜这样的年纪有这般坚韧心性。   坐在房顶,阔别千年的月色落在她身上,夜风温柔而寂寥。   离央不明白姬扶夜为什么能不露怨恨之色,平静得好像遭受那一切的都不是他。她也曾沦落这样境地,而时至今日,她心中对此仍旧怨恨难解。   站起身,玄色的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离央足尖轻点,似乘风而去,落在了院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耳边听得枝叶窸窣,离央闭上眼,神识从小院延伸而出,瞬间便席卷整个四方城。   “北荒,四方城……”她喃喃道。   一千多年前,她前来人界之时,北荒还是一片荒芜,妖邪横行。千年不见日月,如今重回人间,此处已有城池林立,人族修士往来不绝。   果真是,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也不知她当年众位故人,而今如何,可有好好活着。   离央低下头,缓缓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叫人不寒而栗。   你们千万要好好活着才是。   次日,天光初霁。   顾府管家前来时,姬扶夜正在院中打水。   看见这一幕,管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院中仆役去了何处,竟让表少爷自己动手打水,我定要禀报家主,好好惩治这些刁奴一番。”   姬扶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问道:“大管家来此,可是舅舅有什么交代。”   他如此反应,叫管家不由觉得面上讪讪,他微微躬身,恭谨道:“家主吩咐,宁京慕容家来人,请扶夜少爷去前厅一见。”   姬扶夜的动作一顿。   十多年前与他定下婚约的少女,就姓慕容。   *   姬扶夜的未婚妻名唤慕容音,是楚国宁京慕容家的小女儿,天资出众,不过豆蔻之年便已入金丹之境,被誉为宁京明珠。   两人同年出生,前后相差不过月余,姬扶夜只大了慕容音些许。   在慕容音检验出先天灵体之后,姬扶夜的母亲顾凌霜便越过他父亲,让他与慕容音定了亲。   这是一桩交易。   顾凌霜出身于楚国边境的四方城,顾家势力薄弱,族中修士寥寥无几。顾凌霜修为有限,因容貌出众,做了姬扶夜父亲的姬妾。但在被带回三重天不久,她的丈夫就再不曾踏足她的院落。   因此哪怕她入了姬家,能助顾家的也很是有限。   她手中真正有价值的筹码,便是自己的儿子。   当日代表姬扶夜身份的信物被顾凌霜擅自交给慕容家,姬扶夜的父亲知道此事后,心中虽不悦,也未曾多管此事。   姬扶夜终究不过是他众多子嗣之一罢了,便是天资不差,也并不值得他费太多心思。他不会为一个姬扶夜,让姬氏落下出尔反尔的名声,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   作为宁京大族之一,慕容音与姬扶夜定亲之后,慕容氏与姬氏攀上交情,得以来往于三重天,势力越发壮大。   而顾家也在慕容氏的扶助下,成为四方城一大势力。   但谁也没想到,十多年后,姬扶夜会一夕识海破碎,沦为废人。   当时的慕容音能与姬氏公子结亲,是慕容家高攀。但如今,姬扶夜已然道途断绝,甚至被送回顾家,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被姬氏放弃,被他的父亲放弃。   慕容家怎么会允许族中最优秀的女儿,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今日慕容家来人,想必是为了退婚吧。姬扶夜平静地想。   只是他到顾家不过月余,慕容氏便迫不及待地想上门,姿态未免有些难看。   慕容氏这样的大族,不是向来很在意声名么?姬扶夜原以为他们会拖个一年半载再找借口上门退亲。   虽有婚约在身,但这些年姬扶夜与慕容音不过见过寥寥数面,实在没有多深厚的情谊,是以姬扶夜此时还能心平气和。   以他如今境况,慕容家想退婚,本也是无可厚非。   “请大管家稍待。”姬扶夜放下水桶,转身回了房中。   不过片刻,他走出房门,对大管家道:“走吧。”   “少爷不换一件待客的衣袍?”管家本以为他是回去更衣的,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换身衣裳也好撑撑场面不是。   姬扶夜摇了摇头:“不必。”   管家也不好多劝,只能上前一步为他领路。 第3章 这婚,自然是要退的   冬日草木稀疏,一眼望去,叫人觉出几分萧瑟。   顾府正厅外,十数名身着月白锦袍的修士候在门外,气息内敛,衣袖上绣着慕容氏独有的族徽。   一行多是少年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为首瞧上去不过及冠的青年。   听见脚步声,少年们齐齐转头,挑剔而不屑的目光便渐次落在姬扶夜身上。   从前在天下人眼中,是慕容家高攀了姬扶夜,而如今,却是识海破碎的姬扶夜配不上慕容家最璀璨的明珠。实在让人不由生出扬眉吐气之感。   这些慕容家的少年,总是听旁人说他们能有如今,是攀附姬氏之故,   “扶夜公子?”为首的青年修士扫了姬扶夜一眼,似笑非笑道。   青年看向顾府管家:“他便是姬扶夜?”   语气十足轻慢。   顾家这些年多赖慕容家扶助,管家虽不喜他这番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只能压下心中不悦,低声应是。   “传说中的扶夜公子,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姬扶夜,面上满是不屑。   下一刻,他又恍然大悟一般道:“却是我忘了,如今的扶夜公子识海破碎,早已是个废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从前姬扶夜高高在上,即便慕容氏与他结了亲,他也不曾上门拜见。每逢年节,还要家主率众位长老前去三重天上拜见,他们这些小辈,连见他一面也难如登天。   至于现在,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连让音堂妹亲自上门退亲的资格也没有了。   青年暗道,他慕容家的明珠,可不是眼前的姬扶夜能高攀的。   在青年带着几分挑衅的眼神下,姬扶夜神色如常,他淡淡地扫了青年一眼,不曾多言。   就好像衣上不小心沾染了尘埃,并不值得留心。   青年眉目间不由浮起一点羞恼,姬扶夜不讨好他们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   到了如今境地,他姬扶夜凭什么还这样骄傲,他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底气?!   青年握紧了刀鞘,作为慕容家的少爷,他难得被人这样无视过,心中自是不悦。但他此时却不能贸然出手。若姬扶夜因他言语挑衅主动出手,自己还击乃是情有可原,可若是自己主动出手,岂不是成了慕容家恃强凌弱。   今日他随长辈前来,是为了替音堂妹退婚,自己要是因为一时之气动手伤了姬扶夜,事情恐怕就不好办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左右姬扶夜已经是个废人,要教训他,往后定然有的是机会。   青年身后的人显然没有他这样沉得住气,少年扬声道:“姬扶夜,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扶夜公子么,敢对我大哥这般无礼,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一番!”   这话出口,其他几名慕容氏少年也蠢蠢欲动,能将昔日高高在上的扶夜公子踩在脚下,只要想想,便叫人觉得激动不已。   顾府管家变了脸色,慕容家难道打算在他顾家之内对扶夜少爷动手不成?未免欺人太甚!   姬扶夜平静地站在一众慕容氏少年面前,虽然修为尽失,神情却无丝毫畏惧。   说话的慕容氏少年甚感气恼,当下拔出腰间长剑,只是还没等他挥下,就被为首的青年用刀鞘架住,反手逼他收剑回鞘。   沉沉地看了姬扶夜一眼,青年冷声道:“不得无礼!”   慕容氏和姬扶夜的婚约,可还没有退掉,若是因为他们坏了堂妹退亲的事,回去一定会被众位长老责罚。   “大哥——”   青年怒斥一声:“闭嘴!”   少年只好讪讪噤声,颇有几分委屈地低下头。   一众慕容氏少年纷纷用不善的目光看着姬扶夜,但又碍于青年威严不敢有别的动作,心里实在憋屈得紧。   而姬扶夜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强压怒气,反而向他们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向正厅之中走去。   “这个扶夜公子,果然是叫人讨厌!”少年低声道。“都虎落平阳了,还敢这么傲气!”   青年回头给了他后脑一巴掌:“他要是虎落平阳,那我们成什么了!”   臭小子说话也不动动脑子。   而在顾府花厅中,顾凌均与慕容氏来人相对而坐,心下异常复杂。   扶夜才被送回顾家不过月余,这慕容氏得了消息,便立刻上门退亲,果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寒微。   “……前日音儿跪在她父亲面前,只言一心向道,无意于儿女私情。我兄长自然不肯答应,当即教训了她一番,谁料她就此长跪不起。又过数日,见她意志坚决,始终不肯起身,眼看着女儿身体一日日衰弱,兄长实在无法,只能应下她所求,这才有我今日来此一行。”   “顾道友也为人父母,当能体谅我兄长这番苦心才是。”顾凌均身旁的中年男人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面上带着无奈的笑意。“事已至此,不如我两家就将这婚约解除,此事的确是音儿任性,全怪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娇惯,养成了她这样性子。”   顾凌均自然不会信这番说辞。   他摩挲着茶盏,眸中若有所思。   依顾凌均的意思,他是不愿叫姬扶夜与慕容音这桩婚约解除的。扶夜如今修为全无,若是这门亲事能成,将来便能有所托庇,自己也算对得起去了的凌霜。   “慕容兄,这桩婚事乃是多年前我家小妹与慕容家主定下,如何能轻易毁诺?”顾凌均放下茶盏,朗声道,“其中缘由,慕容兄亲自来此解释,顾某自然没有不信之理,可天下人却未必知道其中内情。即便顾某能理解,天下人却不免觉得,慕容家是因为扶夜识海破碎,前程全无而退亲,那慕容家岂不是成了那等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之辈——”   他面前坐的正是慕容音的六叔慕容奎,此番前来顾家退亲,由慕容奎带领族中子弟前来,慕容音和其父并不打算亲自出面。   听了顾凌均的话,慕容奎的脸色不由一变,他如何听不出顾凌均话里的讽刺。   没想到这姓顾的倒还有些骨头。   只是这婚事,今日他是一定要退的。   他慕容家的明珠,如何能配一个前程全无的废人。   屈指在桌面敲了两下,慕容奎打定了主意,也不再拐弯抹角,径直说道:“此番上门退婚,并不只是我兄长之意。”   “兄长本也不想违背诺言,做那背信弃义之人。”慕容奎叹了口气,“但几月前,他携音儿前往三重天上,为衡英宫一位仙上贺寿,谁知音儿竟侥幸得了衡英宫主人青眼。”   说到这里,慕容奎有些得意。   他大约忘了,慕容家能有前往衡英宫的机会,也是借姬氏姻亲的名义。   慕容家遣人前往姬氏,想将此事告知,却听闻姬扶夜在一场比试中识海破碎,修为全废,被送回了顾家。   慕容奎看着顾凌均,脸上带着笃定的笑意:“我家音儿不日就要前往三重天上,随仙君修行。此去不知经年,仙凡有别,顾家主心中应当清楚这一点。”   姬扶夜道途已毁,寿命长不过区区百余载,而慕容音前去三重天上,跟随仙君修行,未来也有望成为三重天上的仙人。   届时慕容音容颜依旧,而姬扶夜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与其强求一桩不合适的婚事,顾道友不如为贤侄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岂不更好?”   顾凌均沉默不语,他知道,慕容奎说得不错。   “何况退婚一事,也是衡英宫仙上的意思。”慕容奎意味深长道。   衡英宫的主人名唤星落,她原身不过一株寻常兰草,有幸入了神界玉朝宫中修行,成就仙君修为。   堂堂仙君,自然有其傲气。   她既然看中了慕容音做自己弟子,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弟子竟然与一个道途已毁的废人成亲,便示意慕容家退了这门亲事。   到了这时,顾凌均也终于明白了慕容氏会这么快就上门退亲的原因。   姬扶夜哪怕识海破碎,终究也姓姬,慕容氏怎么也不该这么快就提及退亲之事,既叫姬氏不悦,也叫天下人都嘲讽他慕容家背信弃义,落井下石。   原来是有了衡英宫做靠山,为了讨好星落仙君,哪怕她随口一言,也不敢怠慢。   若是退亲一事乃是一位仙君的意思,顾凌均便没有可能替姬扶夜保住这门亲事。   只是……他该如何与扶夜提起此事?   顾凌均紧抿着唇,面色难看,心内挣扎。   屋内气氛一片凝滞,安静得落针可闻。   见他神情沉重,慕容奎心情甚好地吹了吹茶盏:“如何,顾家主,这婚,你可是还不愿退?”   不等顾凌均开口,门外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自然是要退的。” 第4章 你口中星落,可是自玉朝宫而出……   慕容奎一怔,循声看去,只见少年缓缓走入正厅,一双眸子沉静温和。   他一身白衣,气质出尘,如芝兰生于庭中,让人赏心悦目。哪怕慕容奎是来退婚的,眼中也不由露出几分欣赏。   他将手中茶盏放下,白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慕容奎看向姬扶夜,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一笑道:“贤侄来了。”   这不是姬扶夜第一次见慕容奎。   还在三重天上时,慕容氏不止一次借他的名义前来拜访,慕容奎也常在其中,只是那时候,慕容奎在姬扶夜面前表现出的态度堪称谦卑。   姬扶夜抬手一揖:“慕容叔父。”   落到如今境地,还能如此心平气和,不卑不亢,慕容奎忍不住对姬扶夜再高看一分。   可惜,识海破碎的他,再也配不上慕容家的明珠了。   慕容奎惋惜地看了姬扶夜一眼:“贤侄本是天纵之才,没想到会遭此磨难,以致道途断绝,我慕容家上下闻听此事,都甚为痛惜。唉,天有不测风云,贤侄还是要多多珍重自身才是。”   这样的话,姬扶夜从受伤以来实在听过不少,他神情不变:“多谢慕容叔父关心,扶夜明白。”   既然正主来了,自己也不必再同顾凌均废话。干咳一声,慕容奎看向姬扶夜:“贤侄,我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替音儿向你退婚。”   慕容奎说这话时,忍不住有些脸皮发烫,慕容家所为,实在有落井下石之嫌。不过再怎么觉得尴尬,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音儿如今得了衡英宫仙上看重,不日将前去三重天上。”   “虽然她早与你定下婚约,但她如今一心向道,无意于儿女私情,不好再耽误你,族中便让我代她来,解除这门婚约,贤侄也好早日再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说到门当户对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姬扶夜并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怒,点了点头,平静道:“慕容姑娘既然一心向道,我自然不能阻她修行。”   他没有多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珏,其上刻着慕容氏的族徽,灵光隐隐,一看便知是件难得的灵宝。   这是慕容家传家之物,也是当日姬扶夜母亲为他和慕容音定下婚约时,慕容家拿出的信物。   今日姬扶夜知道慕容家来访后,特意取来。   看见玉珏,慕容奎面上露出一点喜色,迫不及待地想伸手取回,姬扶夜却握住玉珏,收回了手:“既然要退婚,还请慕容氏也将当日我母亲留下的信物奉还。”   当年定下婚约之时,顾凌霜将代表姬扶夜姬氏身份的玄晶石交给了慕容氏,以示诚意。   听了姬扶夜的话,慕容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储物戒,姬扶夜的玄晶石就在其中。   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舍之色,这可是代表姬氏身份的玄晶石,正是凭此,慕容氏才能在三重天上来往,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可惜了,若是姬扶夜未曾识海破碎,音儿和他,本是一门好姻缘。   慕容奎暗暗惋惜。   罢了,当断则断。慕容奎狠了狠心,将玄晶石取出,驱动灵力,玄晶石便向姬扶夜飞去。   见此,姬扶夜也没有犹豫,将手中玉珏退还给慕容奎。   握住慕容氏的玉珏,慕容奎心中大石落地,他这次来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   面上牵起看似温和的笑容,慕容奎取出一枚储物戒,放在桌上,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施舍:“多谢贤侄体谅,这是我慕容家的一点心意,还望你收下。”   自姬扶夜进门后,顾凌均便一直沉默不语,到了此刻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他怒视着慕容奎,厉声道:“你慕容家休要欺人太甚!”   姬扶夜的面色也在这时冷了下来,这门婚事是长辈擅自定下,他和慕容音并无感情,以他如今情形,慕容氏要退婚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在退婚之时,拿出这些所谓补偿要他收下,却是欺人太甚。   慕容奎拿出这枚储物戒,显然不是慕容氏真为退婚一事而对姬扶夜心怀愧疚。   慕容家曾经因为这门婚事得了不少好处,如今姬扶夜才跌落云端,慕容家便迫不及待地让慕容音与他解除婚约,事情传出去,免不了被世人非议。   但若是姬扶夜收下了慕容氏的补偿,慕容氏便是‘仁至义尽’,为世人笑的,就是失了修为,连脊梁也没有了的姬扶夜。   “阁下这是何意?”姬扶夜冷声道。   他右手背在身后,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   自从识海破碎后,姬扶夜没有少受轻慢嘲讽,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淡然自若,可慕容家所为还是让他心中燃起了一团名为愤怒的火焰。   可不管他怎样愤怒,终究也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现在的姬扶夜,只是一个连自己的父亲也将他放弃的废物。姬扶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慕容奎笑容不改:“贤侄,此事是我慕容氏亏欠于你,这枚储物戒中,不过是一些小小补偿,还望你收下才是。”   姬扶夜冷着脸看向慕容奎,两人目光交锋,正厅内一时气氛凝滞。   顾凌均挡在姬扶夜面前,态度强硬:“婚事已退,慕容家的厚礼,恕我们不能受,阁下还是请回吧!”   慕容奎冷笑一声:“我与扶夜贤侄叙话,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元婴插嘴!”   他说着,拂袖打出一道灵力,顾凌均眼神一凛,调动全身灵力,险险接住这一击。灵力的余波逼得顾凌均接连后退几步,这才站稳身形。   他脸色有些发白,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一个元婴,也敢在他面前放肆,慕容奎心中暗自冷笑。   “舅舅!”姬扶夜眼中暗色涌动。   顾凌均运转灵力,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抹去嘴角那丝血线,哑声道:“扶夜,我没事。”   慕容奎乃是化神境界,不过元婴期的顾凌均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慕容奎不过随手一击,顾凌均也需全力才能接下。   收回手,慕容奎看着姬扶夜:“如何,这储物戒,你们收是不收?”   姬扶夜冷冷地看向他,并不答话。   不知好歹!慕容奎冷哼一声,高阶修士的威压在一瞬间压向姬扶夜,今日这储物戒,由不得这姬扶夜不收!   姬扶夜死死咬着牙,强行挺直脊背,他体内无法汇聚灵力,在这威压之下,几乎要被强压着跪倒在地,全凭心中一口气撑住。   倒是还有几分骨气,慕容奎想。只是为了音儿和慕容家的名声,无论姬扶夜想法如何,他都必须让他接下慕容家的补偿。   在这般威压下,姬扶夜仍旧没有低头,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他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   原来,这就是弱者。   这是姬扶夜从前未曾体会过的滋味。   顾凌均看着这一幕,心下苦涩难言,凌霜不在了,自己却连她唯一的儿子都不能护住!   见姬扶夜始终不肯松口,慕容奎皱了皱眉,转而看向顾凌均:“顾道友,这枚储物戒,小辈不知轻重,你替他收下便是。”   “我家音儿已得衡英宫星落仙君青眼,不日便要入她门下,这储物戒你要不要接下,可要想好了。”慕容奎意有所指道。“你总要为你顾家儿女考虑一二。”   顾凌均瞳孔微缩,慕容奎这话,分明就是在拿顾家族人威胁他!   慕容奎上前,拍了拍顾凌均的肩膀:“我想顾家主,应该是个聪明人。”   梧桐树上,在慕容奎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离央睁开了眼。   “星……落……”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   ‘殿下,您……您能给我取个名字么?’   ‘殿下,您别伤心,星落会一直陪着您的……’   ‘是,是我亲眼所见……’   下一刻,离央出现在顾府正厅,乌发黑裙,行如鬼魅。   “你口中星落,原身可是一株兰花妖?”她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清脆的铃声阵阵响起,姬扶夜身上压力顿时一轻,他抬眼望向来人。   突兀出现在正厅中的女子赤足而立,长发蜿蜒至腰际,眼上蒙了一层朦胧薄纱,叫人瞧不清她的相貌如何。   是她……   那日在断崖之下,无边迷雾之中,她已经救过自己一次。   姬扶夜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深不见底。   慕容奎盯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子,暗自忌惮,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察觉不到离央身上有任何灵力波动,更看不出她修为,这只能说明,眼前女子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四方城不过边荒之地,何时多了这样的高手?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来此又有何贵干?”慕容奎后退一步,暗自猜测离央的来历。   “你口中星落,可是自玉朝宫而出的兰花妖?”离央没有理会他的话,再次问道。   慕容奎紧皱起眉,她竟敢直呼星落仙君之名,还毫无敬意,他冷下语气:“阁下究竟……”   这一次,他的话没能顺利说完。   纤长素白的手不过轻轻在空中一抓,慕容奎的身躯便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 第5章 本尊,离央   慕容奎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颈,高举在半空之中。   手脚在空中奋力挣扎,他的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   慕容奎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两句话,这女子就动起手来了,最重要的是,自己竟然连丝毫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本尊的话,你可是听不懂。”离央看向慕容奎,语气不喜不怒,却让他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被扼住脖颈的慕容奎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离央放下手,慕容奎立时倒飞而出,穿过房门,重重地落在院中。他只觉浑身剧痛,一时连站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候在门外的一众慕容家族人听到动静,抬眼看去,见到倒地不起的慕容奎,纷纷脸色巨变,这是怎么了?!   众人立时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慕容奎扶了起来。   “叔父,您怎么样?!”青年看着慕容奎面色发白,气息不稳,急忙问道。   慕容奎勉强站稳身形,咳了两声,抬手止住慕容氏众少年嘈杂的关切话语,哑声道:“无妨。”   他心里一阵后怕,自己方才,竟然完全不知那个女子是如何出手的!   她敢直呼星落仙君之名,难道也是仙君之尊?   “叔父,难道是顾家不肯退亲,还敢动手打伤您?!”青年横眉冷道,只是说话时,他心中忍不住疑惑,叔父已是化神高手,而顾家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元婴期的顾凌均,他怎么可能伤了叔父。   慕容奎没有答话,他抬头,只见女子立于正厅之中,黑裙飘然,逆光中窥不见她面上神情。   离央缓缓自厅中走出,停在慕容奎面前。   “本尊问的话,你可想好了。”   “你是谁?”青年看向离央,冷声问道,难道就是她打伤了叔父?!   他拔刀出鞘,戒备地后退一步。   见他如此,一众慕容氏族人也纷纷拔出刀剑,一齐指向离央。   “不可对仙上无礼!”慕容奎厉声斥道,若是惹怒了这个女子,他们今日恐怕就走不出顾家的门了。   有他吩咐,慕容氏族人不敢放肆,只得收起刀剑。   慕容奎恭敬地对离央躬身行礼,口中道:“据传星落仙君,的确是由一株寻常兰花入道,曾在玉朝宫内修行,后来追随天帝前往仙界,为衡英宫主人……”   哪怕慕容奎心中甚为恼怒,面上还要强挤出一个笑容。   他养尊处优多年,从来没有受过今日这样的屈辱。   慕容奎忘了,他方才还倚仗修为高深强逼姬扶夜收下储物戒,同样的事落到自己头上,就觉得无法接受了。   看来这些年月,她过得不错,如今也要被人称一句仙君了。离央漫不经心地想。   见她不言,慕容奎小心翼翼问道:“仙上……可是与星落仙君有旧?”   “算不上有旧。”离央看向他,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不过许多年前,她欠了我些东西,尚未还清。”   这话听得慕容奎心惊肉跳,心下暗悔,自己为何要多嘴问这一句。   “你方才说,你家小辈,将拜她为师。”离央缓缓道,言语间仍是有些生涩,她实在有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慕容奎心脏狂跳,难道她要迁怒?   但有了方才遭遇,他却不敢不答,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那便回去告诉星落,本尊不日将上门拜访。”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慕容奎低着头,颤声问道:“敢问尊上名姓……”   既然要带话,便要清楚名姓才是,慕容奎也想借机一试眼前女子的来历。   “本尊,离央。”   离央……   慕容奎对三重天上各方势力也有些了解,却从未听说过仙界有这样一位仙君,只是眼前女子脾气古怪,他也全然没有勇气多问。   “滚吧。”   得了这两个字,慕容奎如蒙大赦,立刻领着慕容氏族人向顾府外退去,再不敢提让姬扶夜收下储物戒一事。   直到出了顾府,终于有少年忍不住开口问道:“叔父,那人是谁?就是她动手伤了你吗?”   “听她语气,她难道和星落仙君有仇么?!”   慕容奎面色阴沉:“此女修为高深,恐怕也是仙君之尊,不知顾家从何处将她请来!”   顾家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位同星落仙君有仇的仙上?本以为今日定能顺利让姬扶夜收下储物戒,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罢了,好在婚事已退,其余之事只能待禀告家主之后再行决断。   见他脸色不佳,有人出声安慰道:“叔父,你别担心,那女子再厉害又如何,星落仙君曾在玉朝宫中侍奉多年,更与天帝有旧,岂是谁都能动的?”   慕容奎的脸色好了些许,不错,那女子虽然修为远胜于自己,却未必是星落仙君对手,更不可能是天帝对手。   她若是敢找上门去,定然有她好看!   捂着闷痛的心口,慕容奎心中暗恨。   *   顾府之中,在慕容氏众人离开后,顾凌均连忙上前,对离央一礼,恭敬问道:“顾某怠慢,不知仙长驾临府中,可是有吩咐示下?”   离央没有回答,她冷淡地向顾凌均投去一瞥,随后收回目光。   “昨日断崖之下,多谢前辈出手相救。”姬扶夜也上前,躬身向她深施一礼。   “本尊并非有心救你。”离央淡淡道,她从穷奇爪下将姬扶夜救下,不过是需要他身上的气息引路罢了。   姬扶夜眉目低垂:“无论是否出于本意,前辈救了我,我自该感激。”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一点不像刚刚才被人退了亲的人。   离央的目光终于落在姬扶夜身上,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有些意思。   她也曾一夕修为尽废,沦为废物,看尽世态炎凉,只是那时候,她远没有眼前少年的冷静平和。   她心中怨尤,至今未曾消解。   “你方才遭人退亲,可我看你,似乎并不生气。”离央开口道。   姬扶夜笑了笑:“我如今境况,慕容府想退亲,也不过人之常情。”   在他回到顾家之时,便已料想到会有这一天。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便不必做出一副震怒的神情。   离央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突然改了主意:“既然想感激我,便去准备一间静室。”   她打算在这顾府暂留一日。   不等姬扶夜应下,顾凌均连忙开口道:“仙长愿意下榻顾府,是顾家荣幸,请仙长随我来。”   殷切地安顿好离央之后,顾凌均才有功夫唤来姬扶夜,询问他口中所言救命之恩是怎么一回事。   姬扶夜只说自己意外坠下断崖,巧合为离央救下。   顾凌均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样说来,你也不知这位仙长是何来历?”   姬扶夜点头。   “那她到底是谁……”顾凌均喃喃道。   敢直呼天帝与星落仙君名姓,她的来历绝不简单。   “扶夜,既然仙长与你有恩,这几日,还要你多注意仙长动向,若有吩咐,顾家自当遵从。”顾凌均叮嘱道。   “是。”   姬扶夜微垂着眸,少年的身形还未长成,顾凌均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瞬恍惚。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当日是为了让慕容家出手扶助顾家,凌霜才会瞒着那位大人,定下扶夜与慕容音的婚事,为此,还被那位大人厌弃。   顾家能有今日,全靠凌霜。   顾凌均心下愧疚难言,扶夜为人所害,自己却连为他讨个公道也不能,如今慕容氏前来退亲,自己也无能为力,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凌霜。   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但顾凌均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姬扶夜的肩道:“扶夜,做个普通人,安平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到顾家这些时日,姬扶夜每日都前往荒野,寻找各种灵草异果。听府中下人禀报此事,顾凌均便知道,扶夜还是没有放弃修复识海。   可识海已破,如何还能复原,姬扶夜种种作为,不过是徒劳。   顾凌均说这句话,是想叫他放下心中奢望,不要再做无用功。   姬扶夜眸中不见异色,他平静道:“舅舅,我明白。”   却没有承诺更多。   顾凌均见他如此,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长叹一口气,让他退去。   慕容氏的到来,在顾家掀起一阵短暂的风波后,又立刻归于平静。姬扶夜对于退婚一事,似乎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他便如往常一般早起,打水洗脸之后,从角门出了顾府。   看着他的背影,三三两两洒扫院落的侍女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慕容家上门来向表少爷退亲了!”   “宁京慕容家?那可是靖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家主年年都要带人上京拜谒……”   “可惜了,扶夜少爷如今识海已破,前程全无,是个废人了,慕容家会上门退亲,也不意外。”   这世上,总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不过我看扶夜少爷的样子,像是全然没有将昨日慕容家上门退亲的事放在心上呢,这么早又出门去了。”   “人总是要认命的,要我说,扶夜少爷何必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虽然不能修炼,有家主在,往后在四方城中做个安享太平的富家翁,不也逍遥快活么。”   ……   姬扶夜离开顾家时,并不知道离央就跟在他身后。   离央会暂留顾家,本就是因为姬扶夜。她看见了姬扶夜眉心,在慕容家离开后,生出的浓重死气。   今日,是他的死劫。 第6章 我难道不该怨恨么?……   北荒乃荒芜之地,出了四方城后,入眼便是灰褐色的山地,荒草萋萋,灰白的天空云层厚重,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姬扶夜背着药篓进了山中,虽然北荒灵气远不如东方,但山中仙草灵果并不少,当然,其中也会有许多妖兽出没。   姬扶夜停住脚步,他看见了山路边生长的还灵草。   还灵草是修真界中最低阶的草药,随处可见,所蕴含的灵力也极低,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姬扶夜取下药篓,半蹲下身,将几株生长在一起的还灵草尽数挖起,扔进药篓。   “堂堂扶夜公子,什么时候竟看得上这几株低阶的还灵草了?”有人在姬扶夜身后徐徐开口,语气轻慢。   姬扶夜抿着唇,缓缓站起身。   他转过头,青年身着蓝衣,负手立于枯树枝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   姬扶夜抬头望着青年,确定自己并不识得这人。   “高高在上的扶夜公子,如今竟然沦落到在此挖几株不值钱的还灵草,当真是叫人唏嘘啊。”青年轻啧一声,眸中满是轻蔑。   见姬扶夜不言,青年挑了挑眉:“怎么,扶夜公子不屑与我这样的小角色说话?”   “倘若我没有记错,我与阁下,应当是素不相识。”姬扶夜终于开口。   青年点了点头:“扶夜公子自然是不识得我的,毕竟,当初的扶夜公子,在下就算想见你一面,也没有资格啊。”   “在下一直想一睹扶夜公子风采,可惜眼前所见,只是个识海已破的废物。”青年摇着头,状似惋惜。   “阁下来此,原来就是为了对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姬扶夜神情平静如寻常。   他这样平静,不免让青年觉得有些无趣。   “自然不是。在下今日来,是为了向扶夜公子,借一样东西。”青年盯着姬扶夜,唇边挂着一抹淡笑。   姬扶夜沉默地对上他的眼。   青年一笑,却没有说要借什么:“说了这么多,倒是忘了告知扶夜公子我的身份。在下宿南山,与阿音从小一同长大,勉强能称一句青梅竹马。”   慕容音?姬扶夜微微皱起了眉,他是为慕容音而来?   姬扶夜一时竟然猜不出宿南山的目的。   “听闻昨日慕容家前来四方城,退了你和阿音的婚事。”宿南山微微一笑,“看来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阿音了。”   “如此,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姬扶夜心神一凛,飞身退后。   “我今日来,是想向扶夜公子——借你的命。”宿南山朗声笑道,他顷刻间出现在姬扶夜前方的枯树上。   一枚枯叶夹在指间,他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挥,枯叶挟裹着灵力,径直飞向姬扶夜咽喉。   那枚枯叶在眼中放大,姬扶夜飞身退后,左脚在高树底部借力,枯叶从他右肩划过,割破衣衫。姬扶夜落在地面,额上渗出细汗。   他没有回头,飞快向外逃去。   宿南山拍了拍手,口中赞叹道:“不愧是扶夜公子,便是没了灵力,也能躲开我一击。”   宿南山并不急着杀姬扶夜,如今姬扶夜灵力全无,他要杀他,实在轻而易举。   在动手之前,好好羞辱一番从前高不可攀的扶夜公子,才叫痛快。   他的身形再次消失。   “我已同慕容音退婚,你又为何还要杀我?”姬扶夜冷冷地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宿南山。   宿南山的修为,在从前的姬扶夜面前不是一合之敌,可如今的他,却被金丹期的宿南山逼得无路可逃。   姬扶夜不太明白,就算宿南山心悦慕容音,如今他二人已经退婚,宿南山自可上门提亲,跑来杀自己算怎么一回事?   宿南山慢条斯理道:“这些时日,因为你,阿音可是受了不少指指点点。哪怕你们退了婚,可只要你这样的废物活着,旁人却免不了要提及你们曾经有过一门亲事。”   “阿音乃是宁京明珠,怎么能因你蒙尘。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被人彻底忘却。”   “扶夜公子,你活着,就是阿音的污点。”   “所以,还请扶夜公子,将你的命借我。”   这个理由,实在荒谬得有些可笑。   姬扶夜看见了宿南山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修为全失的姬扶夜,对于宿南山来说,不过是随手便能捏死的蝼蚁。   姬扶夜虽然不认识宿南山,却知道宿家也是平京一大家族,势力比起慕容氏丝毫不弱。   哪怕姬扶夜是那位大人的儿子,如今他沦为废人,宿南山便是在这里杀了他,毁尸灭迹后,姬氏也没有人会深究其中内情,为姬扶夜报仇。   至于顾家……   在慕容家和宿家面前,顾家能保全自身,已是不错。   这几乎是必死之局。   姬扶夜的右手紧握成拳。   就算在这等境况下,他面上也未曾出现惊慌惶恐之色,更不要说跪地求饶,叫宿南山忍不住觉得有些失望。   这种情形下,他该跪下来向自己求饶才是!   罢了,今日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宿南山抬手画符,体内灵力汇聚,四周的空气在一瞬间也变得灼热起来。   灼灼火焰跳动,一条赤色的火龙从宿南山身前的符文中咆哮着飞跃而出,直冲向姬扶夜。   狮子搏兔尚需全力,宿南山并没有因为姬扶夜识海破碎,无法凝聚灵力而留手,这一击下,姬扶夜必定尸骨无存。   宿南山嘴边忍不住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你快要死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赤色的火龙悬停在一丈外的虚空之中,宿南山嘴边的笑意还未落下,周遭一切的时间好像都停在了这一刻。   姬扶夜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而鲜活,这一刻,他还活着。   细碎的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离央出现在姬扶夜面前,乌发黑裙,仿若自幽冥而来的死神。   “前辈。”他听着自己鲜活的心跳,缓缓道。   “你快要死了。”离央站在姬扶夜面前,他几乎能感受到她冰冷的呼吸落在自己脸上。   姬扶夜心中的恐惧在一瞬间尽数散去,他点了点头:“是。”   宿南山这一击,他躲不开。   “你不害怕?”   “自然是怕的。”姬扶夜说着,扬起一个笑,脸上有种奇异的温和。“不过还好,现在我还活着。”   能让时间暂停,这样的能力,等闲仙君大概也做不到吧。   就连他的父亲……   离央看着他脸上苍白的笑意,缓缓道:“你这张脸,瞧上去实在有些让人讨厌。”   姬扶夜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顾凌霜能以凡人之身被姬扶夜的父亲看中,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而姬扶夜继承了父母两者的优点,生得自然也是龙章凤姿。   哪怕他修为全无,也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他生得不好。   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人说他生得令人讨厌。   姬扶夜脸上露出些许错愕。   倒是比那一脸淡然自若看得叫人顺眼些,离央想。   “被人退婚是那么一副死人脸,要没命了还是这副死人脸,你难道当真心无怨恨?”   姬扶夜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隔着一层薄纱,他窥不见离央眼中神色。   他应该怎么回答?   要怎么回答才能叫眼前女子满意,破开这番困局?   姬扶夜向来善于揣测人心,但他不知离央来历,不知她性情如何,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是她想要的。   他垂下眼睫,既然如此,他能做的,好像只有如实作答。   “我心中自然是怨忿难平。”姬扶夜眉目间浮起一抹郁色。   “我为人暗害识海破碎,父亲却不打算为我讨个公道,只因伤我那人,是他看重的儿子,天资绝顶,前途不可限量。”   “他对我最后的仁慈,就是送我前来顾家,保全一条性命!”   修为全失的姬扶夜留在姬氏,或许用不了三日,就会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我与慕容音的婚事不过一桩交易,慕容氏因我修为尽废前来退婚,本是人之常情,但慕容奎却不顾颜面,倚仗修为高深威逼我舅舅,强行要我收下所谓补偿。”   如果不是离央突然出现,姬扶夜被迫收下慕容氏的补偿,事情传开,他便会成为整个修真界嘲讽轻蔑的对象。   “我与宿南山素不相识,并无冤仇,他却要因我曾与慕容音定下婚约取我性命,其中缘由不过是我活着,世人不免提及这门亲事,叫慕容音蒙羞。”   “这样的理由,何其可笑?!”   这个总是平静温和的少年,此时双眸深沉如墨,翻涌不停。   所有人都认为,到了这般境地,他应该认命,接受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修炼的事实,安安分分地做个普通人。   可姬扶夜不愿意,他不想认命。   哪怕识海破碎,修为全无,他也不想认命。   他脸上再没有了平日温和的笑意,少年侧脸线条冷硬,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团灼人的火焰。   “我难道不该怨恨么?”   他不该怨恨么?!   灰白的云层低垂,空气浓稠而黏腻,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离央从这双眼中,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一千多年前,怨恨满满,又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她向来不信所谓命运,却在此刻体味到些许宿命的奇妙。   “你相信命运么?”离央倾身,在姬扶夜耳边呢喃着问道,语气中竟然带了一点奇异的温柔。   姬扶夜望着沉沉欲坠的天幕,他一字一句道:“我从来不信,我的命,要由别人来掌控。”   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听了这个答案,离央缓缓笑了起来。   “我可以帮你。” 第7章 姬扶夜,愿受尊上驱使——……   姬扶夜怔怔地看向离央。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帮你,恢复修行。”   话音落下,姬扶夜的呼吸不由停滞了一瞬,天地静寂,唯有他的心脏还在鼓噪着跳动。   识海破碎这样的伤势,在凡间无法治愈,就算在三重天上,也要花费无数资源才有可能恢复。   而这些资源,甚至足够培养出一位仙君。   所以不需要经过太多犹豫,他的父亲就选择了放弃他。   而姬扶夜也从未将此事告知过顾凌均,他若是知道这件事,心中只会两相为难,姬扶夜便也不打算说出来,让自己的舅舅徒增烦恼。   他在三重天上长了十多年,早就习惯了事事由自己解决。   而眼前的女子却说,她可以助他恢复修行……   “当真?”姬扶夜哑声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心中除了狂喜之外,还有许多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可以不相信。”离央语气淡淡,姬扶夜信或不信,对她来说都是没有太大的意义。   姬扶夜的右手紧握成拳,他看着她,沉默后才缓缓问道:“那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   “代价?”离央看着他,目光扫过他全身,微微勾起唇角,“说来,你身上,实在拿不出什么值得本尊出手的价码。”   “而本尊,也不是那等施恩不图报的大善人。”   “那便这样吧。”离央的声音有些低沉,她抬手点在姬扶夜心脏处,“自此以后,你供本尊驱使,碧落黄泉,生死无悔,待本尊了结旧怨之后,你自然就自由了,如何?”   旧怨?   姬扶夜想起了当日离央对慕容奎说的那番话,她的旧怨,指的便是衡英宫星落仙君么?   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离央勾起一抹轻笑:“与我有仇的,不止是三重天上的仙君,更有连仙妖也要敬畏的神魔,你若是追随我,前路坎坷,许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此,你作何选择?”   姬扶夜抬眼看着宿南山凝固在脸上的狞笑,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若是他不答应,这位前辈应该会毫不在意地看他死在宿南山手上。   “死在他手上,你的神魂还能入轮回。”离央的声音有些缥缈,“追随我,或许连神魂也会湮没。”   听上去似乎挺严重啊,姬扶夜想。   可是他心底竟然没有多少恐惧的情绪。   姬扶夜很清楚,这是他到现在为止,得到的唯一能恢复修行的机会,倘若错过,今后便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样看来,要如何选择已不必犹豫。   “姬扶夜,愿受尊上驱使——”他在离央面前顺服地低下头去。   一缕黑气从离央指尖钻入姬扶夜心脏,他面色微白,只要离央愿意,心念一动就能取自己性命。   姬扶夜捂住心口,这样受制于人,连性命都全在旁人一念之间的滋味,他还是生平头一遭体会。   离央心念一动,四周的空气如同水波一样荡漾起来,这方天地的时间在这一刻再次流动起来,也是在这时,天边响起一声惊雷,风云汇聚,乍然变色。   掌控时间,在这凡世,已经是为天道所不容的力量。   她冷哼一声,抬手拂袖,正在汇聚的雷云便被强行挥散,徒留雷声轰响,落下一声不甘的咆哮。   原本向姬扶夜气势汹汹而来的赤色火龙在空中盘旋一圈,身上火焰再盛几分,随即反身扑向宿南山。   姬扶夜分明已经修为全失,怎么可能让自己的火符反噬主人?!宿南山看见这一幕,心中又惊又怒,难道是有人在此出手助他?!   难不成姬氏还派了人前来保护这个修为全失的废物?宿南山为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   以他的修为,自然难以察觉离央的存在。   宿南山飞身避开火龙,手上再次画符,粼粼水波出现,与火龙撞在一处。   片刻后,水汽蒸发,那条自他手而出的火龙长啸一声,再次撞向宿南山。   宿南山脸色一白,这张火符强得根本不像是他能画出的。   顾不得多看姬扶夜一眼,他驱动全身灵力,拼命向前逃窜,赤红的火龙追在他身后而去。   宿南山心中有些焦躁,他隐隐感觉到,身后那股灼热越来越近。   当火舌舔上他的衣角时,宿南山不敢再犹豫,立时祭出一件灵光熠熠的法器将自己护住。   两者相撞,火龙在空中消散,宿南山的法器也化作粉碎,他眼里不由闪过一抹痛惜,这可是祖父为他祭炼过的护身法器,连大乘修士的一击也能抵御,今日却碎在自己画出的火符之下。   灵力碰撞的余波将他撞飞,宿南山面色苍白,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又取出一件飞行法器,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天际。   他逃得很是及时,姬扶夜此时还是全无修为,自然不可能追上他。至于离央,并不打算替姬扶夜杀了宿南山。   这是姬扶夜的仇,自然该由他自己去报。   姬扶夜也没有质疑离央为何不出手,他向来是个聪明人,不会问出那样蠢的话。   “要落雨了。”离央喃喃道。   这是她离开无尽深渊后遇到的第一场雨。   深渊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雾气,不见日月,自然也不会有风霜雨雪。   离央从前不喜欢雨天。   因为她三百岁成年那一日,就是一个雨天。   离央闭上眼,或许是过了太久,她竟然一时记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如何。   “我会在这里留一个时辰。”离央突然开口。   姬扶夜一怔,而后意识到,她是在给他时间拜别顾家众人。   “是。”   走下山路时,姬扶夜忍不住回头,他看见女子赤足站在树下,墨色的裙袂在风中起舞,只影孑立,透出一股莫名的孤寂。   他的运气并不好,在入城门之前,雨点便已经争先恐后地落下。   雨水倾盆而下,水珠从他眼睫上滑落,没有灵力,姬扶夜连一个避水诀也施展不了。   四方城中,雨势太大,路上已经不见行人往来,姬扶夜孤身行走在城中,心底渐渐恢复一片平静。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必再犹疑。   跟随这位尊上而去,日子应该比待在顾家,更有趣几分才是。姬扶夜抬头,微微笑了起来。   回到顾家时,姬扶夜浑身湿透,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凉亭中煮茶的顾言煜看着他,顿住了动作。   雨珠连成水幕,姬扶夜没有注意到他,径直向顾凌均的书房走去。   守在书房外的仆从见了姬扶夜如此,也很是吃惊:“扶夜少爷,您怎么一身湿透了,我立刻让人备上热水衣物……”   姬扶夜摇了摇头:“不必,我想先见舅舅。”   仆从迟疑道:“那容我先向家主禀报……”   姬扶夜点了点头。   仆从反身进了书房中,片刻后为姬扶夜拉开门,请他入内。   姬扶夜便带着一身泥水,走进了顾凌均的书房。   衣角的水珠一滴接一滴坠落在地面,他全身都湿透了,偏偏神态却是平静而安然。   坐在书桌前的顾凌均抬头,见他浑身湿透,不由紧皱起眉:“扶夜,你这是怎么了?”   看向候在一旁的仆从,顾凌均低声斥道:“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还不快去准备热水,让少爷将湿衣换下!”   仆从连声应是,趋步退出门外。   姬扶夜抬起头,被雨淋湿的双眸墨色沉沉,就算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他好像还是那样沉静而安然。   “舅舅,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顾凌均面色大变,立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扶夜将追随离央仙上而去,今日特来向舅舅辞行。”   “你是说,昨日出现在府中的那位仙上?”顾凌均脸上显出一些怒色,“就算她救了你,也实在没有叫你为奴为婢报答的道理!”   顾凌均以为,是离央提出要姬扶夜追随于她作为救命之恩的报答。   “舅舅,你误会了。”姬扶夜摇了摇头,“我追随那位仙上,是因为她有能恢复我识海的办法。”   听了这话,顾凌均当场愣住,良久才怔然道:“当真?那位仙上真的能助你恢复修行?”   倘若扶夜真的能恢复修为,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在瞬间的欢喜之后,顾凌均又立刻冷静下来。   “怎么可能,扶夜,连你的父亲都做不到,她怎么可能做到!”   就算那位离央仙上是仙君之尊,可姬扶夜的父亲,也同样是三重天上赫赫有名的仙君。   不等姬扶夜说什么,顾凌均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跟她走,扶夜,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要如何向你娘亲交代?!”   姬扶夜的母亲在他幼时便郁郁而终,她病逝时远在三重天上,顾凌均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每每思及此,顾凌均心中就愧疚难当。   姬扶夜是顾凌霜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在他被送回顾家之后,顾凌均便暗自发誓一定要照顾好他。   姬扶夜如今不过是凡人之躯,顾凌均怎么可能眼看着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跟随离央去冒险。   “我必须离开。”对上顾凌均近乎严厉的目光,姬扶夜坚定不改,缓缓道。 第8章 北地之中,丹熏山(修)……   相比顾凌均溢于言表的激动,他面前的姬扶夜显得冷静许多。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这是姬扶夜目前能得到,唯一能重新踏上修行之路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再恢复修为,倘若不能,他一定会为此懊悔一生。   到了这时,不必多言,顾凌均知道,姬扶夜主意已定。   他不由从心底浮起一点无力之感:“扶夜,修行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为何在这般境况下,他还不肯接受现实,做一个普通人,安平一生。   姬扶夜沉默一瞬,轻声问道:“舅舅,倘若是你,你会愿意接受这一切吗?”   他已经见过云端的风景,又怎么能忍受作为普通人过这一生。   顾凌均不再说话了。   如果是一开始就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只能做个普通人,大多数人就算心中不忿终究也只能接受现实。可姬扶夜从前的天赋堪称顶尖,十六岁突破元婴,未来不可限量。   顾凌均自问,若是自己如姬扶夜一样一夕落到眼前境地,心中也不可能轻易放下。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难以言说的沉默中。   良久,顾凌均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罢了,你和你娘一样,想做什么,我总是阻止不了的。”   他看着姬扶夜,神情郑重:“扶夜,舅舅无能,帮不了你什么。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只要舅舅在一日,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这是顾凌均对姬扶夜的承诺,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姬扶夜愿意回来,顾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谢谢,舅舅。”姬扶夜轻轻笑了笑,这时候,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属于少年的稚气。   再怎么沉稳持重,姬扶夜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十七岁的姬扶夜识海破碎,被父亲放弃,送回母族,但又于绝境之中看到一缕希望。   他选择抓住这缕希望。   姬扶夜离开顾家时,雨还没有停。   他换了一身灰蓝色的短打,撑着伞踏出顾府的大门。   姬扶夜要离开的事,并没有告诉除顾凌均以外的人。事实上,他自幼长在三重天上,来顾家不过月余,又日日早出晚归,同一众顾氏子弟没有太多交情,故而也就没有特意告诉谁的必要。   “扶夜!”雨声中,身后少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姬扶夜回过头,连绵的雨珠从纸伞边缘坠下,顾言煜站在屋檐下,直直地看着他,眸中深沉。   “你要离开了吗?”   姬扶夜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愿意放弃?”顾言煜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姬扶夜离开顾家,为的不过是追寻那一点恢复识海的可能。   顾言煜在书房外听得很是清楚,但他并不相信,姬扶夜口中的那位仙上真的能帮他修复识海。   “你都听见了?”姬扶夜反问。   顾言煜话音一顿,抿唇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姬扶夜笑了笑,似是并不在意,他说:“其实这世上的事,要放弃,实在很容易。”   “只是……我大约有些不服气。”   不服气所谓的命运。   “所以我不想认命。”   说出这句话时,姬扶夜的神情显得有些冷硬,他身上难得露出这样属于少年人的峥嵘锋芒。   雨声淅淅沥沥,少年撑着伞向外走去,他没有再回头。   “不想……认命么……”顾言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喃喃道。他摸着自己的右腿,不知在想什么。   *   荒野之外,离央站在雨中,雨水仿佛有意识一般避开她所在的位置,身周就像是撑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枯树的枝丫伸展着撑住灰白的天空,她站在雨里,赤足墨发,如山间精魅。   姬扶夜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没有再上前,心中升起一股没有来由的熟悉与怅然。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灰白的浓云散去,天空透出澄澈的碧蓝,离央看向姬扶夜:“你傻站在那儿,莫不是在等本尊请你上前?”   姬扶夜这才回过神,他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连忙低头,将手中的伞收起,快步走到离央身边。   离央注意到他收伞的姿势,忽而问道:“你从前是剑修。”   姬扶夜眼底涌起一点惊讶:“是……”   她怎么会知道。   “既然是剑修,便把你寻常用的剑法,练与本尊瞧瞧。”离央突然有了些兴趣。   但姬扶夜手中却是没有剑的,在他识海破碎之时,他惯常用的那把灵剑也被人折断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低声对离央道:“晚辈如今没有剑,恐怕只能用手中这把伞暂代。”   “随你。”   姬扶夜握紧伞,眸光一厉,这一刻,好像又成为三重天上,那个握着剑,曾被人交口称赞的扶夜公子。   天穹之下,少年的身形如流风回雪,一招一式都带着独特的韵律感,施展起来赏心悦目。姬扶夜现在用的,是姬氏子弟入门用的剑法,也是他十多年来练习过上万次的剑法。   练完一套剑法,姬扶夜的呼吸有些急促,双眼却亮得惊人,来到顾家之后,他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姬扶夜转头看向离央,他于剑法一道上的天赋,连他父亲都亲口称赞过不错。   “华而不实,你的剑法大约也只有那等无甚见识的小辈,会觉得不错。”离央对上他的眼,兴致缺缺地道。   对于这样的评价,姬扶夜心中自是有些不服气的,只是以他父亲仙君之尊,在离央口中,也成了那等无甚见识的小辈,他又有什么资格辩驳。   “你不服气?”离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姬扶夜垂眸,深吸一口气,木着一张脸回答:“晚辈不敢。”   就算姬扶夜心性再沉稳,也不过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能做到如此已经不易。   离央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恶劣地扬起嘴角:“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凭什么说你的剑法华而不实。”   姬扶夜看着她,他的确很好奇,在离央眼里,自己的剑法究竟差在何处。   这套剑法他练习了上万遍,自问已经烂熟于心,当日他灵力未失之时,用这套剑法,不知涤平了多少为祸人间的妖魔,为何却只得了她一句华而不实的评价。   离央轻笑一声:“可本尊偏偏不想告诉你。”   姬扶夜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位仙尊的性子,似乎和他想象中有些偏差。   见他不语,离央抬手,两人身后那块巨岩凭空炸开,指尖微动,巨岩便如刀削豆腐一般被切割成一把足有人高的石剑。   姬扶夜很有求生欲地后退了一步。   “这把剑,归你了。”   石剑重重地落在姬扶夜面前,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他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茫然,离央行事作风与从前他见过的人都大不相同,姬扶夜实在很难从她的行事中揣测出她是何想法。   就像现在,姬扶夜就实在不明白,离央为何要给他一把石剑。   他看着那把可能比他自己还重的石剑,语带茫然:“谢尊上赏赐,只是这把剑,我好像用不了……”   “那就带在身边,到你能用为止。”离央淡淡道。   说完这句话,她抬步向前走去。   姬扶夜看着石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认命地背起石剑,艰难地跟上离央的脚步。   姬扶夜识海破碎之前,已经是元婴修为,又是半妖之身,就算如今修为全失,身体强度还是远胜于常人,要背起这把沉重的石剑虽然艰难,咬咬牙终究是能做到的。   “不知尊上,现在,要往何处去?”姬扶夜追上离央,虽然脸色没有太大变化,说话时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轻松。   离央看向北方,淡淡道:“北地之中,丹熏山。”   “山海经中载,丹熏之山,其上多樗柏,其草多韭韭,多丹获。熏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棠水。”姬扶夜喃喃道。   离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姬扶夜下意识地对她笑了笑:“从前在修炼之余,我也会看一些上古传下的杂书。”   离央收回目光,没有再说什么。   她带着姬扶夜行在荒野之上,冬日的朔风吹过原野,拂起她墨色深沉的裙袂,姬扶夜背着那把巨大的石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身后。   以离央的修为,瞬息之间就能出现在丹熏山中,但她身旁跟了一个姬扶夜,情况就有些不同了。她既然答应了姬扶夜助他恢复修为,就不会失言。   说来,离央从前也养过草木灵兽,姬扶夜却是其中最弱的一只,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   她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不过也没什么,无尽深渊千余年的岁月都已经等过了,又如何急在一时半刻。   一直到夜幕低垂时,离央才停下脚步,这时候,姬扶夜的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沉重的石剑被人卸下,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姬扶夜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长出了一口气。 第9章 尊上此行前往丹熏山,是有什么……   拥有一半妖族血脉,身体强度却比寻常人类强不了多少,离央挑剔地看着姬扶夜,真是弱得可怜,哪怕她当日点化的那株兰花妖,化形之初都比这只小狐狸强得多。   她坐在燃起的火堆旁,乌发朱唇,皮肤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这一刹那,姬扶夜觉得,她好像一抹孤独的影子,随时都会消失在这天地间。   他垂下眸,若非是因为他身体所限,这位尊上应当不用浪费时间停下休憩。   姬扶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负累。就算被送回顾家,心知自己需要无数灵草丹药,他也不曾求过顾凌均什么。   如今却是确确实实地拖累了别人。   倒也是新奇的体验。   歇过半刻,姬扶夜默不作声地生好火,准备起身去周围山林寻些能充饥的野果。   他如今体内无法凝聚灵力,自然也就不能打开储物戒,是以离开顾家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只带了一把伞和一袋灵石。   可惜这荒野之上,暂时找不到能用上灵石的地方。   托这两月在北荒山中混迹的经历,姬扶夜并没有花上太长时间,就在山林中顺利找到了能充饥的野果。   他用衣摆兜着数枚红艳艳的果实走回,离央的身形在火光映衬中落下一个纤细的剪影,在溶溶夜色中显出莫名的寂寥。   她身上好像藏着许多秘密,不知来历,不知归处。   将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挥散,姬扶夜坐在离央对面,拿衣袖随意地擦了擦果实便送进嘴里,出门在外,实在没办法讲究太多。   只是咬了两口,姬扶夜便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动作一顿。   姬扶夜缓缓抬头,对上离央黑纱下不知情绪的双眼。   对视片刻,姬扶夜左手拿起另一枚红果,干巴巴地问:“尊上可要尝一尝?”   话才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堂堂仙尊,怎么会看得上这些毫无灵气的果实?   但出乎他的意料,离央伸手接过他手中果实,苍白的指尖握着红艳艳的果实,也映衬着多了几分暖色。   姬扶夜怔然地看着这一幕。   水流从红果表面流过又化为无形,离央垂眸看着手中野果,淡淡道:“本尊倒是千余年未曾吃过凡世生长的果实。”   “无尽深渊之中,不曾生长有草木么?”姬扶夜迟疑着问道。   离央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尽深渊之中,自然只有无边无际的凶煞之气,赤地千里,不见草木。”   赤地千里,不见草木……姬扶夜想起了他坠入崖下时看见的遮天蔽日一般的灰白雾气。   她就在那雾气之中,待了上千年么?   姬扶夜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离央咬了一口红果,口舌之间泛起一股久违的酸甜之味,一千多年啊……   她抬头,只见星河辽阔,荒野上的天幕看起来很低,好像只要一抬手,就能摘下缀在上面的星辰。   千年前的星辰,和千年后的星辰,似乎没有太多变化。这千年间,世间不曾改变的,或许也只有这些高悬虚空之上的星辰吧。   一枚拇指大的黑色灵果落在姬扶夜手中,灵气浓郁,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姬扶夜有些讶然,落在他手中的,是乌灵果。   乌灵果是妖族最喜爱为幼兽易经伐髓、锤炼身体的灵物,因为相比其他灵物,乌灵果的灵气算得上温和,即使是没有修炼的凡人,服下后也不会因为巨大的能量爆体而亡。   也因为这一点,乌灵果在修真界向来是供不应求的,其珍贵之处不言而喻。即便姬扶夜的父亲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他幼年也只得过一枚乌灵果,毕竟他父亲的儿女实在太多了,他在其中从来不是最出众的。   见姬扶夜迟迟不动,离央冷声道:“怎么,怕它有毒?”   姬扶夜摇了摇头,只道:“多谢尊上赏赐。”   他没有多说什么,有些感激放在心中就好。   姬扶夜服下乌灵果,不过片刻,一股堪称暴烈的灵气冲入他的经脉,他咬住牙,忍住从体内传来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经脉终于将灵气尽数吸收,姬扶夜睁开眼,皮肤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灰白色的污垢。   他皱了皱眉,见离央似乎在闭眼假寐,放轻脚步,向不远处的溪流走去。   带着一身湿意的姬扶夜回到火堆旁,寒夜静寂,他一时并无睡意,目光落在离央眼上的薄纱,尊上的眼睛……   “你若是不想睡,便继续赶路。”闭眼假寐的离央忽然开口。   姬扶夜一惊,立刻收回目光,靠着沉重的石剑,强迫自己入眠。   他以为在荒野上的第一夜会很难入睡,但或许是因为白日背着石剑走了太远的路,闭上眼后,没过多久,便顺利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寂静的荒野上,只能听到枯树枝在火中燃烧的声音。   离央睁开眼,抬头静静地看着满天星斗,就好像回到了千年之前。   一千多年前,初到九重天上的离央躺在玉朝宫外的白露台上,望着满天星辰,沉沉入眠。   天边似明非明的时刻,姬扶夜从梦中醒来。   他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在醒来时却都忘了个干净。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微凉,他渐渐清醒过来,远处望去连绵的山脉,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顾家。   “既然醒了,便收拾一二,准备出发。”   “是。”姬扶夜站起身,腰背隐隐还有些酸痛,但比起昨晚已经轻松了太多。看来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姬扶夜苦中作乐地想。   他在溪水边掬了一捧水洗脸,昨晚燃起的火堆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堆乌黑灰烬。   姬扶夜寻了两根藤条将石剑绑在自己背后,又将昨晚吃剩的几个红果串成一串挂在腰间。虽然难看了些,不过还好,这荒野之上,也没有别的人能看见他这副模样。   姬扶夜抱着伞,恭敬地对离央道:“尊上,已经收拾好了。”   离央扫他一眼,没有对他这古怪的一身发表什么评价,起身向前。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行路。   姬扶夜跟着离央,在荒野之上,走了足足有一月。   离央的脚步始终不紧不慢,就算姬扶夜感觉自己已经力竭之时,也不曾见她放缓速度。姬扶夜便只能咬牙坚持着,他心里清楚,就算自己倒下,这位尊上也不会停下脚步。   可若是真的倒在这荒野之上,没了离央的威压,不用多久,就会有凶兽出现,将姬扶夜吞吃入腹。   而姬扶夜也渐渐感知到,每当他以为自己就要力竭倒下之时,血脉中好像就有一股力量涌动,让他能再支撑一会儿。   离央也不是不会停下,只是停下的频率,从一日变为两日,三日,甚至现在的五日。好像只有在姬扶夜彻底消耗掉最后一分力气时,她才会停下脚步,给他一丝喘息之机。   而每次停下时,离央都会予他乌灵果,随着姬扶夜身体强度的增加,他能服下的乌灵果数目也日渐增加。   这一月间,姬扶夜肩上磨破了数十藤条,但后背石剑好像一日轻过一日。他隐隐有些明悟,离央让他负剑而行,原来是想借此锤炼他的身体,激发他体内妖族血脉么?   姬扶夜虽有一半狐族血脉,从前身体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属于狐族的特征,甚至从来不曾出现妖化的趋势。他身上每一处,都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这大约也是他父亲对他态度淡淡的原因之一。   但现在看来,他身上果然还是有着属于九尾天狐一族的血脉,在他一次又一次耗尽全身气力后,终于有所显露。   苍翠的峰峦已经近在眼前,山脉连绵不绝,因为灵气充足,丹熏山周围草木葳蕤,不分四季。   但此处虽然灵气充足,奇花异草无数,却人迹罕至,只因这样的地方,向来少不了凶兽出没,等闲修士都不敢来往。   不过有这位尊上在,什么样的凶兽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姬扶夜看了一眼自己身前的离央。   这一路走来,不说凶兽,连半只活物的影子没能看见,姬扶夜偶尔想打打牙祭,还得先求离央收敛威压。   暮色沉沉,姬扶夜卸下石剑,拖着疲惫的身体抓了两只疾风兔。   疾风兔是修真界中最低阶的灵兽之一,并没有太大攻击力,唯一的长处就是速度极快。不过就是这样低阶的灵兽,一开始,修为尽失的姬扶夜也只能靠布置陷阱才能抓住。而如今,姬扶夜仅凭肉身的速度便已经能完全追上疾风兔。   将疾风兔烤在火堆上,夜色一点点笼罩这片大地,不远处,丹熏山在黑夜中影影绰绰显出轮廓。   马上就要到丹熏山了,也不知尊上来此,究竟要取什么东西。   寻常灵草奇花,即便相隔千里,以仙君之尊,只需抬手便能隔空取来,不知是怎样的宝物,需要她特意到此一趟。   姬扶夜忍不住问道:“尊上此行前往丹熏山,是有什么打算?” 第10章 你可听说过,九重天上,玉朝宫……   离央为什么要去丹熏山?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姬扶夜数日。   离央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姬扶夜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摸了摸鼻尖:“只是好奇罢了。”   同离央相处这些时日,姬扶夜倒也不像一开始那般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这位尊上行事虽然古怪了些,但除了任性肆意外,并不难相处。   是以此时他才会顺口问出这个问题。   “你的好奇心,倒是不小。”离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闲心想旁的事,看来白日累得还不算狠,歇过一刻就能继续上路了。”   姬扶夜立刻低头:“还请尊上手下留情。”   他还想多活两天。   本以为得不到离央的回答,但出乎姬扶夜意料,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离央给了他一个答案:“去取一样东西。”   “嗯?”   “我去丹熏山,取一样东西。”   去取一样,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用得上的东西。   这个答案听得姬扶夜一头雾水,他略有些茫然地看向离央,不过离央显然没有继续为他解惑的意思。   见她不再开口,姬扶夜便也不敢多问,默默取下火堆上的烤肉。   没有任何调味料的疾风兔味道很是一般,但毕竟是自己辛苦抓来的,姬扶夜还是将灵兽肉吃得干干净净。这一个月来,他烤的肉从半生不熟到现在的焦香可口,已是大有进步。   姬扶夜当日被人刺破识海,本命灵剑折断,丹田紫府也被外力搅得一片混乱,从此修为尽失,若不是有一半妖族血脉,身体或许连常人也不如。   但经过这一月的远行,他如今的身体强度,已经可以比拟金丹期修士。   这不禁让他心中多了几分希望,跟在这位尊上身边,或许不用多久,自己就可以再次踏上修行之路。   “你可有师承?”一片沉默中,离央突然开口。   姬扶夜一怔,回过神后连忙答道:“回尊上,尚未。之前,父亲本有意送我前往东皇山,向陵舟剑尊学剑,可惜……”   可惜他为人所伤,识海破碎,修为尽失,连本命剑都被折断,还如何学剑呢。   “东皇山,陵舟?”离央喃喃道。   “是,据说陵舟仙君原身是一只三足金乌,曾有幸在九重天上闻众上神论道,剑法更是得了玉朝宫明霄帝君指点,一剑之威,于仙界可说是所向披靡。”   提起东皇山剑尊陵舟,姬扶夜的话难得多了一些,看得出,他对于前去东皇山学剑,本是很向往的。   “原来陵舟这只每日睡不够的鸟儿,如今也要被人尊称一声剑尊了。”   姬扶夜看向离央,她似乎轻轻地笑了笑。   “尊上原来与陵舟剑尊有旧?”姬扶夜试探着问道。   离央没有回答,她只道:“陵舟那疲赖性子,你若同他学剑,或许学不出什么名堂,学如何偷懒,应该会有不小成就。”   “拜错了师尊,是会后悔一辈子的事。”后半句话,离央说得很轻。   这话里,好像她和陵舟剑尊颇为熟稔,姬扶夜暗道。与衡英宫星落仙君有旧怨,又识得东皇山陵舟剑尊,这位尊上,究竟是何来历?   说来,东皇山仿佛和衡英宫一向积怨颇深,两位仙君颇为不对付……   这两位仙君,都曾在玉朝宫待过,难不成……   不等姬扶夜想明白,离央忽而又道:“你可听说过,九重天上,玉朝宫中,那位明霄帝君。”   姬扶夜默然片刻,而后道:“帝尊之名,谁能不知。”   玉朝宫明霄帝君,生于上古混沌之中,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神族第一位上神,也是六界之中公认的最强者。   而今执掌仙界的天君沉渊,正是他门下弟子。应该说,玉朝宫明霄帝君名下每一名弟子,而今都是六界之中有名有姓的存在。   “而今他还好好待在玉朝宫中?”   姬扶夜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讽刺,他垂下眼,低声道:“帝尊深居简出,常年闭关宫中,据说玉朝宫一应事务,均有琅嬛上神裁决。”   离央讽刺地勾起唇角,没有再出声,一切又归于一片沉寂。   姬扶夜拿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心绪烦乱,他只觉得离央身上好像笼着一层迷雾,叫人怎么也瞧不清她的真实面目。   她口中随意提及的名字,都是姬扶夜从前见了须得叩拜行礼的存在。   她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被困在无尽深渊中近千年?   无尽深渊,是连神魔也要止步的死地。传闻,无论怎样高深的修为,落入无尽深渊都必死无疑,再无得见天日的机会。   她是怎样在无尽深渊中活下来的?   丹熏山上,草木葱茏,正是黎明时分,鸟雀啾鸣之声不绝于耳。   整座山林都笼罩在一片安然的晨光之中,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山林的寂静。   姬扶夜跟在离央身后,因为身后背负的沉重石剑,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沉重的闷响。   站在山腰处,离央停下脚步,微微抬起手,柔和的晨风从指间拂过,带来山野之间的讯息。   她似乎确定了什么,转向东方,脚步快上许多,姬扶夜赶紧跟了上去。   树林掩映之间,现出房屋轮廓,没有意外,前方正是一处人族村落。   姬扶夜有些惊讶,在这北荒深处,竟然还有人类聚居。   不过……此处是不是太过安静了些……   不等他想明白,离央已经向村落的方向走近,姬扶夜暗自叹了口气,也只能跟上。   以这位尊上的实力,无论什么鬼蜮算计,她应当都不会放在眼中,自然不必瞻前顾后。   在靠近村落之时,眼前的画面忽然如水波一样漾开,又在瞬息之间重新幻化出另一幅场景。   暗紫色的天穹下,宫阙浮在虚空之上,无数生得狰狞可怖的妖魔护卫在外,面貌凶恶的巨大鹰隼尖啸着划过天际。   一道金光自天外而来,拉着车驾的是两头浑身白鳞的蛟龙,生得矮小瘦削的海族妖物站在车驾中,拖长了声音说道:“老臣奉少君之命,前来向三公主退亲——” 第11章 丹熏山,烈山部   退亲……姬扶夜怔然地看着这一幕,心底乍然而起一场无声的风暴。   不等幻境现出更多,离央拂袖,一切景象便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   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是……   姬扶夜回过神,压下心中的震惊,他很清楚,自己这时候,最好闭紧了嘴,不要多说一个字。   那些幻象,是离央的回忆。   充满人间烟火的村落再次出现在眼前,姬扶夜耳边忽然听到嘹亮的鸡鸣之声,而随着这一声鸡鸣,整个村落好像都醒了过来。   炊烟升起,远远似乎传来了村人劳作的杂声。   离央站在原地,身形不动,任山风吹起她墨色的裙袂。那些已经被埋葬在千年之前的过往,在这一刻尽数浮上心头。   她沉默地立在风中,身周像是笼上了一层沉沉的暮色,姬扶夜不敢出声扰她,想也知道,离央现在的心情不会太好。   脚步声由小而大,似乎有人在靠近,姬扶夜心下一凛,他转过头,对上少女清亮的双眸。   出乎姬扶夜的意料,出现在他面前的,并非什么凶兽鬼怪,而是一个年纪与他相近的妙龄少女。   她一身简单裙裳,乌黑的发上嵌着精巧的银饰,明眸善睐,干净得像是山间汩汩流过的清泉。   少女手上系着几串银铃,走动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偏着头,好奇地打量一番离央和姬扶夜,启唇问道:“你们是谁啊,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娇憨软糯,眉心有一簇烈焰一样的印记,眸中清澈,神情很是天真。   姬扶夜看了离央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答话道:“我与……长辈途经此处,暂歇片刻而已。你又是谁?这处村落……”   “这里是丹熏山烈山部,我叫烈山雁。”少女弯着眉眼,热情道,“你们是过路的行人啊,丹熏山地处偏僻,我还很少见到有外人前来呢。这附近山中,唯有我们烈山部一处村落,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随我前去歇歇脚。”   如果是姬扶夜自己一个人,他绝不会随少女走的,只是现在,能做主的人并不是他。   “走吧。”离央终于开口。   少女似乎毫不在意离央的冷淡,得了这句话,向她笑了笑,蹦蹦跳跳地在前方带路,一面走,一面同姬扶夜搭话。   从她的话中,姬扶夜知道了年纪不大的烈山雁正是烈山部这一代的巫祭。   烈山部世代居于丹熏山,繁衍至今,族人已有千余人。因祖训有言,烈山族人应世代守护于此,不可踏出丹熏山,多年以来,族人恪守祖训,以打猎为生,甚少与外界来往。   作为巫祭的烈山雁未来将会继承母亲的位置,成为烈山部下一代族长,这也意味着她会自己的母亲一样,永远守护在丹熏山中。对于外面的世界如何,烈山雁自是很好奇的,所以她才会主动向明显是外来者的姬扶夜和离央搭话。   姬扶夜应付着少女层出不穷的古怪问题,心中始终保持着一份警惕,他更不明白的是,离央究竟作何打算?   晨光熹微,山间的雾气已然散去,姬扶夜能看到,村口的大石上刻着烈山部三个古文字,若非他从前在族中藏书楼常常翻阅古籍,恐怕也不会识得这些文字。   看来烈山部在丹熏山上,已经传承逾千年之久。   走入村落,早起的村民远远看见烈山雁,笑着向她行礼,看得出来,作为巫祭的烈山雁,在烈山部的地位很是特殊。   几个垂髫小童欢笑着追逐而去,有女孩路过烈山雁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她及时扶住,口中叮嘱道:“小心点儿。”   她的神情异常温柔。   女孩儿答应一声,嘻嘻笑着,快步追上自己的同伴。   这处村落便如世外桃源,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恬然静谧。   姬扶夜心中的防备也不由放下了几分。   “前面就是我家了,”烈山雁停下脚步,回头对姬扶夜与离央笑道,“请随我进来吧。”   要进去么?姬扶夜下意识地看向离央。   只见她神情不改,跟在烈山雁后,踏入前方小院。   姬扶夜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上离央的脚步。   罢了,就算是天塌了,还有尊上顶着呢。   就在两人踏入小院的那一刹那,周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瞬间扭曲变形,灰黑色的凶煞之气遮天蔽日,翻腾涌动。   烈山雁站在两人面前,脸上再没有了天真纯善的笑容,连眉心那一缕火焰印记上也染上了血腥之色。   她眸色深沉,眼底似有血海涌动:“二位,既然来了,就不必离开了。”   果然,姬扶夜在心里轻啧一声,他的预感当真不错。   他识相地后退一步,这种场合,实在轮不到自己这个修为全失的废人出头。   灰黑色的怨气翻滚着,浓雾中逐渐化出一只又一只面目狰狞的恶鬼与凶兽,咆哮着扑向站在院落之中的离央和姬扶夜。   由怨气化作的恶鬼与凶兽没有实体,打散之后也会很快重聚,对付起来着实有几分棘手,这也是魔修常用的手段。   姬扶夜面上未曾露出惧色,他平静地看着前方操控怨气的烈山雁,心情不由有些复杂。这样浓重的怨气,不知要用何种残酷手段,牺牲多少人命才能形成。   引他们来这里的少女,是魔修么?   凶兽的爪牙眼看着就要落下,离央抬起手,由怨气化作的凶兽和恶鬼便惨叫着,如影遇光,寸寸消弭。   好强的力量,姬扶夜感受着四周的灵力,即使他早已知道离央的强大,亲眼目睹之时也还是忍不住为这样的强大而心折。   看着这一幕,烈山雁沉下了眼眸,她眼尾赤红,再不复姬扶夜初见她时的温柔天真。   “比起从前来的那些废物,你们倒的确有些本事。”   血色的雾气弥漫开,叫人看不清周围情形,烈山雁的身形也消失在血雾中。   下一刻,烈山雁出现在离央上方,双手成爪,自上而下袭向她。 第12章 冒犯尊上,洞中昏暗,晚辈未……   离央收起五指,周围浓重的怨气煞气好像被人强行聚拢在一处,在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五指一握,收拢的凶煞之气便被强行捏碎,与此同时,烈山雁被灵力反震飞出数丈外。   她半跪在地面,险险稳住身形。   呕出一口铁锈色的污血,烈山雁阴冷地看向离央,眼中满是杀意。   此处有自己特意布下的阵法,今日他们敢进来,就休想活着离开。   她毫不迟疑地用指尖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在地面,隐在地下的黯淡阵纹缓缓亮起,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一股阴冷森寒的力量升起,缠绕上站在阵法中的离央和姬扶夜。   姬扶夜皱起了眉头,是血祭之阵。   魔修的血祭之阵,是将阵中活物作为祭品强行炼化,化为自身力量,其神魂也会被阵法禁锢,为施阵者所用。   姬扶夜看向烈山雁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刻毒。   只是……姬扶夜有些不明白,这样的阵法,唯有修为远胜于祭品,有完全把握的魔修才会用,否则祭品挣脱阵法,极有可能反噬施阵者。   烈山雁不清楚离央和姬扶夜的实力,若要设伏,有太多阵法都比血祭之阵更合适。   一个血祭之阵,自然是困不住离央的。   区区鬼物,也敢窥视她的记忆。   离央薄纱后的双眼一片冷然,她拂袖驱散缠绕在周身的怨灵之力,指尖在虚空一抓,烈山雁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飞向前,被她擒住了脖颈。   指尖微动,离央正要收紧手,却在这时出现了一瞬的犹疑。   也正是这一瞬的犹疑,让烈山雁寻到机会,她一掌拍在自己心口,含恨看了离央一眼,化作血雾消失。   姬扶夜也才发现,烈山雁并不是什么魔修,而是怨恨化身,执念不消的鬼物。   以尊上的实力,要灭杀一只鬼物何其简单,她方才为什么会犹豫?   随着烈山雁消失,周遭被她维持的幻境也尽数消弭,姬扶夜看向四周,他们所在之处,仍然是烈山部的村落。   只是此时房屋凋敝,风中听不见丝毫人声,这处村落竟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那世外桃源一般的情景,原来不过是一场烈山雁维持的幻境。   “尊上,这村落之中,可还有活人气息?”姬扶夜转头看向离央,他修为尽废,自然也不能用神识探知周围,只能求助于离央。   “没有。”   姬扶夜微微垂眸,果然……   只是不知,这空无一人的烈山部,和沦为鬼物的烈山雁,有什么联系。   收起有些复杂的心绪,姬扶夜向离央请示道:“尊上,现在当如何?”   离央没有回答,她抬头看着远处古木深深的山林深处,将右手按在姬扶夜左肩,拎着他飞身而起。   毫无防备的姬扶夜被迎面而来的山风糊了一脸,他木着脸想,自己追随的这位尊上,行事果真是雷厉风行。   离央拎着姬扶夜,径直向东而去。   古树高大,枝叶遮天蔽日,这里是丹熏山深处,不见鸟兽,甚至连虫鸣之声也听不到。   离央松开手,姬扶夜落在地面,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双脚得以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姬扶夜只觉得异常安心。   离央没有关注他的想法,看着山石,微微抬指,岩壁上遮掩的藤蔓尽数消失,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姬扶夜闻到了一丝血腥气,看来,烈山雁应该就是一路逃到了这里。   跟随离央走入洞中,昏暗的山洞内不见天光,姬扶夜看不清周遭情形,他下意识地握了握五指,心中蓦然一空,神游之际,脚下便一不小心踩了空。他踉跄一步,反射性地抬手想抓住什么借力。   带着凉意的指尖落入他手中,姬扶夜一怔,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回荡在山洞中的细碎铃声戛然而止。   离央停下脚步,见他似乎全无松手的意思,开口道:“你在发什么呆。”   语气中带着一股薄凉冷意。   姬扶夜这才回过神来,他飞快地松开手,局促道:“冒犯尊上,洞中昏暗,晚辈未能看清……”   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离央指尖的微薄凉意。   离央冷觑他一眼,抬手一拂,点点荧光飘散,逐渐照亮了整个山洞。   低着头的姬扶夜,看见了离央素白脚腕上赤红的铃铛。   方才响起的,就是她脚腕上的铃音吧。   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飞快地移开目光,打量起山洞内的情形。这处山洞并不像天然形成,地面干燥,平坦得似乎被人特意修整过。   而再往前行几步,姬扶夜注意到了刻在山壁上的简陋线条。   古朴粗犷的线条,被人刻在石壁之上,构成了简陋朴实的画作。   姬扶夜抬手拭去石壁上的浮灰,一路看下去。这些画,原来是一个传说。   带着熊熊烈火的陨石从天而降,落在山峰之上,整座山都陷入火海,山上几个人形也被火焰灼烧,痛苦地倒在地面。   长发羽衣的女子,乘云翩然自天边落下,她手中洒下甘露,浇灭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又将烈焰不熄的陨石封存在山体之内。   被治愈的人类向山峰叩拜,在山上结庐而居,人人额前都有一枚火焰印记,和烈山雁额心一模一样。   看到这里,姬扶夜已经尽数明白,原来这就是烈山部的由来。   至于那块携着雷火落在丹熏山的陨石,若是他没有猜错,便是传说中的天外陨铁了。   天外陨铁是修真界用于炼器的至宝,只需一点便可让灵器的品阶更上一品。而那样大的一块天外陨铁就被封存在丹熏山内,烈山部族人分明是空守至宝而不知。   姬扶夜皱起眉头,后来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让烈山部的族人尽数消失,整座村落都被荒废?   山洞走到尽头,面色苍白的烈山雁盘坐在平整的岩石上,周围躺着数只被拧断了脖颈,毫无声息的山中猛兽,她一呼一吸之间都带着奇特的韵律。灰黑中夹杂着血色的雾气缠绕在她身周,而随着她的呼吸,血气从地上猛兽身上飞出,混入那团血雾之中。   她紧闭着双眼,眉心烈焰印记似乎也带上了血色。   随着时间推移,烈山雁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像她这样的鬼物,只要有足够的血气,就能很快恢复损耗的力量。   耳边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起,烈山雁猛地睁开眼,脸色还有些苍白,她抬起头,见到离央和姬扶夜的那一刻,眼中闪过决绝:“你们这些走狗,倒是来得很快!”   “但今日就算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叫你们得逞!”   烈山雁心底升起一股悲凉,他们竟然追来得这样快。   方才一番交手,烈山雁也知道,自己远非离央的对手,而今看来,却是连逃也逃不了了。   原来今日,就是自己魂飞魄散之时么?   可恨她大仇还未报……   看着烈山雁一脸决绝,姬扶夜有些无奈,她这副模样,怎么好像他们成了恶人。一开始不明分说出手的,不是她么?   烈山雁没有给姬扶夜解释的机会,她催动全身气血,身上气息在一瞬间暴涨起来,飞身扑向离央。   姬扶夜瞳孔一缩,她竟然要自爆!   离央微微蹙眉,指尖隔空点在烈山雁眉心,她身上暴涨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滞。   烈山雁的身体无力地摔落在地面,   “你们也是他派来的人吧,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日会杀了你们的主子报仇!”烈山雁双眸赤红,语气中带着森然恨意。   她是由怨恨化身的鬼物,因执念存在,心中满怀仇恨,甚至影响了她的性情,变得易怒而冲动。   离央神情漠然,拂手从她眉心抽出了属于生前的记忆。   烈山雁是烈山部第三十二代巫祭,她母亲是烈山部的族长,而她是自己母亲唯一的女儿,若没有意外,在不远的将来,烈山雁会继承母亲的位置,成为烈山部新一任的族长。   烈山部的祖先原是丹熏山上的山民,千年之前,有陨石携雷火自天外而降,丹熏山上的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烈山部的祖先未能逃脱,身上也受烈火灼烧,久久不熄,不生不死。   便在这时,有仙人从云端落下,施法救下为火焰侵扰的山民,又将还在燃烧着的陨石封入丹熏山山体之中。山民感念仙人恩德,于丹熏山上立烈山部,立誓世代守护于此,看顾被仙人封印的陨石,直到如今。   或许是因为当年身体曾受火焰灼烧而不死,从此烈山部的族人出生之时,眉心上都会带着火焰一样的印记。   烈山雁在山间长大,从未离开过丹熏山半步,偶尔也会向往山外的世界,但身为族中巫祭,她注定不能离开烈山部,更不能离开丹熏山。   她以为,自己在丹熏山上出生、长大,未来也会在这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子嫁人生子,伴着山林,慢慢老去。   ——直到烈山雁在山林之中救下那个重伤不醒的少年,她曾经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最终都被一一颠覆。 第13章 原来看着无数条性命在自己眼……   丹熏山偏远,少有外人前来。烈山雁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他流了好多血,将身下草地全染红了。   “喂,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少年,轻声问道。   自是没能得到回答。   烈山雁抿了抿唇,小心扶起地上的少年,带回烈山部中,悉心救治。   作为巫祭,烈山雁自己便通一些医术。只是少年伤及肺腑,烈山雁自知医术有限,本以为他不会再醒来,但三日之后,她以为必死无疑的少年在透窗落下的日光中,悠悠转醒。   “你醒了啊?”烈山雁眨了眨眼,惊讶地看着少年,“我还以为,你伤得这么重,醒不过来了呢。”   “这是何处……”刚刚转醒的少年虚弱地问道。   “这里是我家,烈山部。”烈山雁阻止了少年起身的动作,“你伤得那样重,千万不能乱动啊。”   “烈山部……”   “对,”烈山雁点点头,弯起眉眼,“你是谁啊,怎么会伤得那样重,若不是我恰好瞧见了,你落在山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喂了山上的老虎。”   那便是真的没命了。   “我叫……元庭深……”   元庭深乃是修仙世家元家的嫡系子弟,天资出众,未及弱冠便得以突破金丹境界。前日他为元家死敌所埋伏,耗尽身上保命法器,才终于逃脱。   但至丹熏山时,元庭深因伤重失去了意识,因而被烈山雁捡了回去。   元庭深伤得实在很重,如果他不是金丹修士,这样重的伤势应该早就丢了性命。   而他醒来也并不意味着身体全然好转,元庭深的经脉无法吸收灵气,修为无法恢复,便暂时留在了烈山部休养。   生长在山野之间的烈山雁,同一心修行求道的元庭深本该毫无交集,但这场意外,却让并无交集机会的两人得以相识相知。   烈山部与世隔绝,族人热情好客,对待外来的元庭深也无丝毫戒备警惕,元庭深身在其中,也不自觉放下了心中防备,暂时忘却了修真界中的勾心斗角,在丹熏山中学着做一个普通的山野少年。   烈山雁会喜欢上元庭深,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温文尔雅,博闻多识,举止之间自有一番风度,同烈山部野蛮生长的少年们大不相同。   而烈山雁身上的纯粹澄澈,也是元庭深从前甚少能见到的。   少年情浓,互许下终身,元庭深许诺,待他伤愈,便带烈山雁离开丹熏山,回元家见过他的父母,娶她为妻,从此白首不相离。   这件事自然遭到了烈山雁母亲的强烈反对,烈山雁乃是烈山部这一代的巫祭,她要继承族长之位,怎么能随元庭深离开丹熏山。   面对母亲的反对,烈山雁决心不改,她宁愿放弃自己的巫祭之位,愿意为了元庭深,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丹熏山和族人。   这世上大部分的父母,大约都会在子女的坚持下,率先退一步。   而元庭深也做出种种努力,完成了烈山族长堪称刻意刁难的要求,让她看到了自己对烈山雁的真心。   她终于松了口。   这本该是个很美满的故事,如果元庭深不曾发现,在丹熏山中封存的那块陨石,其实是修真界梦寐以求的炼器材料——天外陨铁。   在离开丹熏山之前,烈山雁带着元庭深前去烈山部先祖筑下的祭台前拜祭。   修为已然恢复的元庭深,在祭台上感知到了一丝封印的痕迹。   烈山雁毫无防备地将烈山部代代流传的故事告诉了他,到这时,元庭深几乎已经能肯定,封印在丹熏山内的,正是天外陨铁。   那样大一块天外陨铁,甚至足以让元氏一族诞生一位仙君!   烈山雁跟随元庭深离开了丹熏山,她的母亲还有族人,站在村口那块刻着烈山部的岩石前目送他们离开。   她不会知道,那是她这一生,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元家乃是修真世家,底蕴自然深厚,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初至此处的烈山雁攥住元庭深的衣袖,站在他身后,心底不自觉升起一点怯意。   而元庭深的父亲,就是这里的主人,他是元家的家主。   庭深的父母,会愿意让他娶自己么?烈山雁看着元家高高的牌匾,心下有些茫然。   娶一个来自乡野,什么也不懂的凡人。   但出乎烈山雁的意料,元庭深父母待她的态度很是和善,似乎只要元庭深喜欢,他们便并不介意让自己前途无量的儿子同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成亲。   烈山雁就在惴惴不安的欢喜中,顺利地同元庭深成了亲。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当元庭深挑起她盖头的时候,烈山雁以为,她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婚后三日,有秘境开放,元庭深奉父亲之命离家,率族人前往秘境历练。   如果不是意外听到元氏旁支族人议论,烈山雁根本不会对自己的幸福起疑。   “区区凡人,竟然也能做元家少夫人!”说这话的人语气中满是妒意。   一个凡人,如何配得上元家的少主!   身旁的夫人手持团扇,掩唇而笑:“她虽是凡人,族中却藏着大宝贝呢,若非如此,家主怎么会愿意让儿子娶这样一个凡人女子为妻。”   “凡人寿命不过短短几十载,庭深少爷以几十年的正妻之位,换来她族中至宝,这难道不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么?”   烈山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摇着头,仓皇地后退两步。   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全都听不懂?   什么至宝,烈山部身在荒远山中,何曾会有什么至宝?   可是……   烈山雁回忆起从来到元家,到成亲之后的种种,一切其实并不是毫无痕迹。   元家族人轻慢的态度,在她背后响起的窃窃笑声,还有元家父母温和却并不亲近的态度。   她心如刀绞,脑中却奇异地保持着冷静,无论如何,她要向元庭深问一个答案。   元家上下都称元庭深领族中子弟前往秘境历练,可秘境的方向,原来和丹熏山的方向一模一样。   烈山雁的心在这一刻,沉沉地坠下去。   元家的侍女看着她,心中暗暗想道,少夫人脸上的笑,怎么好像哭一般。   元庭深在离开元家之时,思虑到烈山雁不过凡人之身,便为她留下了众多护身灵器。或许是没有将一个凡人女子太放在心上,靠着这些灵器,烈山雁竟然顺利瞒过了元氏上下一干人等的耳目,悄悄离开了元家。   她连夜赶回了丹熏山。   烈山雁到丹熏山之时,星夜黯淡,山林之上浮起淡淡血色,远处的火光熊熊燃烧,照亮了那片漆黑的天幕。   村落之中,昔日热闹的烈山部空无一人,大门有被人强行推开的痕迹,院落的篱笆歪倒,烈山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狂风卷过心底,让一切荒芜。   或许她已经不必向元庭深问什么了。   她一直不愿相信的,原来都是事实。   烈山雁跌跌撞撞地往火光亮起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丹熏山深处,也是烈山部的祭坛所在。   当日,是她亲自带着元庭深去了那里祭拜。   烈山雁看见了她这一生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她的族人像猪羊一样被绑缚在祭坛上,屠刀落下,鲜血洒落地面,哭嚎惨叫之声响彻夜空,山林之间仿佛沦为炼狱。   死去的那些,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祭台上赤红的阵纹亮起,洒在祭台上的鲜血被尽数融入阵纹之中,妖异异常。   带着她去山间打猎的叔伯,塞给她野果饴糖的婶子,还有与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少女,会唤她巫祭姐姐的孩子们,都在冰冷的屠刀之下,化为无声无息的尸体。   而他的夫君和族人就站在一旁,白衣如雪,姿态风流。   好似这里并不是什么刑场,而是赏花弄月的风雅诗会。   就如她初至元家所见,他们每一个人都含着浅笑,高不可攀。烈山雁不知道,原来看着无数条性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他们也还是能够那般平淡地笑着。   她睁大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自脚下升起。烈山雁站在原地,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法动弹分毫。   或许是母女之间的感应,烈山雁的母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四目相对,烈山雁似乎看见了母亲眼角的一滴泪。   “阿娘……”烈山雁僵硬着,轻轻唤了一句。   她的话散在风中,像一阵轻烟,烈山雁好像一尊精致而脆弱的琉璃像,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将她摔得四分五裂。   元家众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烈山雁的所在。   元庭深全然没有想到,烈山雁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候,她应该留在元家,好好地做着元家少夫人才是!   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   “走!”被困缚在祭台上的烈山族长高声道,声音是不同于寻常的尖利。“雁儿,离开这儿!”   离开……   烈山雁没有动,她看向元庭深,对上他惊慌失措的眼神。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笑。   你在害怕么?你害怕什么? 第14章 烈山部村落之中,她因何会对……   呼啸的夜风中,烈山雁看着元庭深,眼尾赤红。   你原来是害怕被我发现,你娶我,是为了所谓的至宝,害怕被我发现,你假借秘境历练为名,真正的目的却是屠杀我的族人!   “住手……”对视之中,元庭深狼狈地低下头,低吼着吩咐身边的元氏族人,“先住手!”   他这番命令,叫周围的元氏族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者怒声斥道:“胡闹!若无烈山族人血气,如何破开这封印天外陨铁的封印,如今我们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此时停下,岂不是功亏一篑!”   “庭深,你真是昏了头了!”   老者看向一众元氏族人,厉声道:“少主神志不清,你们难道也傻了不成,快,都给我运转灵力,启动阵法!”   他说着,一道灵力飞出,直直落在祭台中央的烈山族长身上。   脖颈上出现一条鲜红的血线,烈山族长睁大眼,喉咙中徒劳地发出嗬嗬两声,她看着远处的烈山雁,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   雁儿,走啊——   “阿娘!”眼泪滚落脸颊,烈山雁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向祭台奔去。   “拦住她!”元庭深厉声吩咐离烈山雁最近的族人,他手中施展出束缚法术,想将烈山雁拦下。   血祭之阵已然被启动,不曾修行的烈山雁落入其中,必死无疑。   数道不同的灵力撞在一处,元庭深听到灵器碎裂的脆响,他从来没想过,那些他留给烈山雁护身的灵器,最后成了让她离开自己的帮凶。   祭台上,烈山雁抱住母亲,紧紧闭上眼,任眼泪滑落。   躺在她怀中的,已经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首,她的阿娘,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呼唤。   “阿娘……”烈山雁低低地唤了一句。   祭台上赤红的阵纹转动,倒在地上的烈山族人体内的血气疯狂地涌入地下,身在其中,烈山雁的气血也开始沸腾,不受控制地为阵纹所吸引。   她抱着母亲,神情木然,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救了元庭深,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阿娘不会死,族人们也不会死……   烈山雁的眼泪落在地面,滚烫灼热,最该死的人,分明是她!   “巫祭姐姐……”   有人拽住了烈山雁的衣角。   她低下头,女孩儿气息微弱,眼神却还是天真纯澈。   “姐姐,我好疼啊……”女孩儿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怎么在哭啊,姐姐,别哭……”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归为虚无。   “小如!”烈山雁握住女孩儿小小的手,灼热的泪落在她稚嫩的脸上。   她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烈山雁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更甚刀斧加身,千刀万剐。她抬头,看着浮在虚空之中,一众白衣胜雪的元氏族人,眼中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烈山雁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该死的不是她的族人,是他们!   她松开手,温柔地将母亲放下。   烈山雁站起身,夜风中,染血的裙袂猎猎作响,她对上元庭深的眼,双眸赤红如血。   从袖中掏出小巧的匕首,烈山雁毫不犹豫地将其刺进自己眉心印记中。这一刻,那枚火焰一样的印记好像真的燃烧了起来。   大火从她的血脉里燃起,不过片刻,烈山雁整个人便落在火焰之中。赤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燃遍了整个祭台。   祭台上的血祭法阵已然启动,烈山族人的神魂,被这座法阵强行困在了祭台上。   “不好,是天外雷火!”老者惊呼,神情大变。   天外雷火随陨石一起从天外而降,轻易无法熄灭,便是化神修士当面其也会觉得棘手。   众元氏族人一起用灵力撑起护盾,老者焦急地瞧着祭台上的变化,所有烈山氏族人都被用作血祭了,为何他们的神魂还没有消磨掉祭台之下天外陨铁的封印?   老者是元氏族中长老,也是其中最善阵法一道的修士。随元庭深前来此地之后,他一眼便看出这封印强大无比,似乎自上古之时传下,不是他能解开的。   但烈山族人的气息恰好与这封印相合,若以他们的神魂献祭,说不定能消磨掉封印,取出其中的天外陨铁。   为了那一块藏在丹熏山中的天外陨铁,元氏不惜将烈山族人尽数抓捕,用他们的命来破除封印。   火焰熊熊燃起,元庭深怔怔地看着祭台之上,烈山雁的身形淹没在火海之中,他看着这一幕,喉中腥甜。   他是喜欢她的啊,若不是喜欢她,他又怎么会娶她。   可那块天外陨铁,是元氏一族振兴的希望。   元庭深原本以为,他能够瞒住她,瞒她一辈子,叫她永远也不知道,是自己害了她的族人和母亲。   可他终究是失败了。   他身旁的老者并不知他心思,焦灼地看着祭台之上,满目急色,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封印还没有解开。   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人便挡不住蔓延开的天外雷火了。   正在这时,火中异变突生。   血色的雾气缓缓升起,最后凝结出人形。   烈山雁站在火中,烈焰已经再不能伤她分毫,她双眸赤红,看向元氏族人的目光中唯有深沉恨意。   “阿雁……”元庭深喃喃唤道。   烈山雁已经死了,但元家老者布下的血祭之阵帮了她,烈山族人的血气没能破解封印,反而尽数为烈山雁吸收。死时怨恨难解的她,化作厉鬼,于火中重生。她已是堪比化神修士的厉鬼。   元氏老者没有看她,呆呆地瞧着祭台下的封印,在血祭之阵的影响下,封印终于显露出更多的痕迹。   “是神族秘法……”老者似哭似笑,“是神族的封印啊!”   神族遗留下的封印,岂是他们这样的人族修士能破解的!   他转过头:“少主,快离——”   他的话没能说完。   烈山雁的身影出现在他上方,五指成爪,狠狠落下。   老者的神情永远凝固在这一瞬,烈山雁慑出他的神魂,扔进血雾之中。   烈山族上下几千条性命,岂是他死一次可以偿还的!   烈山雁血红的双眸,看向了元庭深。   熊熊烈焰之中,这对三日前才拜过天地,互许终身的夫妻,分立两端,身前横亘着永不能解的血仇。   他们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在一夕之间成为这天下间最刻骨的仇人。   烈山雁飞身向前,血雾席卷向元庭深,元氏子弟纷纷上前一步,各自施展术法护住元庭深。   铺天盖地的血雾和熊熊烈焰之中,在场的元氏子弟尽皆殒命,唯有元庭深以浑身灵器尽碎为代价,在族人的护持下,逃出了已经化为一片死地的丹熏山。   烈山雁化为厉鬼,有了不输于化神期修士的力量,但她也被困在了丹熏山,不得脱离。   她徘徊在丹熏山中,一日又一日,在刻骨的仇恨中沉沦。   元氏似乎并不死心,不久之后又数次派人前来想取天外陨铁,都被烈山雁倚仗丹熏山地利用血祭之阵炼化。   那之后许多年,丹熏山都再没有人来。   烈山雁记不清自己在丹熏山困了多久,她的神智渐渐开始模糊,心中牢牢记住的,唯有仇恨。   于是,当姬扶夜和离央出现之时,她以为元家对于天外陨铁的觊觎,在多年之后,再次死灰复燃。   山洞内,烈山雁的记忆被投射在虚空之中,姬扶夜垂下眸,心中轻叹一声。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展颜的好故事。   烈山雁的双眼已经恢复了清明,她脸颊上缓缓滑落两行清泪,静默地看向离央。   离央收回手,她不知在想什么,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让人辨不出喜怒。   片刻后,离央将手放在姬扶夜肩上,冷声对烈山雁留下一句话:“随我来。”   她带着姬扶夜,消失在山洞中。   烈山雁犹豫一瞬,化作血雾跟随而上。   烈山族祭台前,灰褐的土地被鲜血染成铁锈色,姬扶夜只是看着,便能感受到那股遗留多年,挥之不散的凶煞之气。   烈山部数千族人死于非命,神魂被禁锢在此不得轮回,自是怨念深重。   离央一步步走上祭台,山间朔风拂起她黑色的裙袂,脚腕上赤红的铃铛叮铃作响,像一曲不散的悲歌。   血雾落在祭台下,烈山雁化出人形,她抬头,沉默地看着离央。   离央拂手,因当年血祭之阵被禁锢在这祭台上的烈山族人神魂,缓缓自下浮起,缠绕在神魂上的赤黑之色,在得见天光后,一点点消散。   怨念和仇恨在落在风中,终于是随风而散,这些被困在此处多年的神魂得以再入轮回。   她的族人,终于自由了。烈山雁笑着,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到底是谁?”她看着离央的侧脸,轻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个问题,姬扶夜也很好奇。   烈山雁虽有能比肩化神修士的修为,但在离央面前也不过区区蝼蚁。以她的性子,在烈山雁设伏出手之时,就该取了她性命。   烈山部村落之中,她因何会对烈山雁手下留情? 第15章 你既然要报仇,我便教你一式……   离央没有回答。   她站在祭台上,探出一缕灵力,在空中盘旋游走片刻,径直涌入地下。   繁复的金色纹路缓缓自地面浮现,姬扶夜盯着那片金光,微微皱起眉。   正如那死在烈山雁手中的元家老者所言,此处天外陨铁的封印,来自神族。姬扶夜见得一点角落,便知其复杂程度,恐怕连仙君也觉为难,自然不可能被元家那些修为有限的人族修士破解。   他在脑中描摹封印的灵力轨迹,片刻后,姬扶夜只觉脑中眩晕,双眸也隐隐有刺痛之感,他立刻收回了目光。   神族的封印,还不是现在的姬扶夜能窥探的。   他心里暗暗惊讶,当初布下这封印的人,修为大约更甚仙君许多,没有意外,应当是来自九重天上的神族。   烈山雁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瞳孔微缩,元家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以烈山部数千族人性命作为祭品也未能破除的封印,就在离央脚下化作一缕又一缕金光缓缓流散。   山中传来一阵轰响,巨大的漆黑陨铁自丹熏山山体之内飞出,重重地落在离央面前。   这就是元家和元庭深梦寐以求的天外陨铁。   抬手一拂,天外陨铁内飞出一道赤黑色的流光,落在离央掌心。   这是比天外陨铁更为珍贵的天外陨心,只有足够体积的天外陨铁内才有凝结出的可能。   天外陨铁是极佳的炼器材料,而天外陨心更胜一筹,它是铸炼神器必不可缺的材料。   而唯有神器,才能灭杀神魔。   离央垂眸,收起天外陨心,而后才看向烈山雁:“千年之前,是本尊将天外陨铁封印在此处。”   陨铁携雷火自天外而落,自天外而来的先天雷火,根本不是人间江河湖海中的人能扑灭的。   要想熄灭先天雷火,唯有用灵力慢慢消磨或任它燃烧上足够岁月,自然熄灭。   这样大一块天外陨铁,即使是以离央的修为,也需许多时日才能熄灭其上的先天雷火,而她并不能滞留人间太久。   更何况她当时身怀上古神器,对天外陨铁并无所求,因而便选择将天外陨铁封入丹熏山内,让先天雷火随时间流逝燃尽。   烈山族先祖身上的雷火,被离央用封印镇压在体内,眉心印记正是封印留下的痕迹。   而如烈山雁,她的血脉中更是有从先祖之处传承下的先天雷火,这也是她在幼年便被族中选为巫祭的原因。   元家血祭烈山族人那一夜,烈山雁刺破自己眉心封印,先天雷火便从体内爆发。   离央未曾要求那些曾为天外雷火所伤的山民守护在此地,但烈山部先祖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主动留在此处,传承至今。   这是离央和烈山部的因果。   “千年之后,你族因天外陨铁死于非命,这是尔等与我的因果。”   果然……   姬扶夜恍然,想起了之前在山洞中所见,原来尊上,就是石壁画上,千年前救了烈山部先祖,将天外陨铁封印在丹熏山内的仙人。   烈山雁还没能反应过来,她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她才后知后觉:“你难道就是……千年之前,救下先祖,封印天外陨铁的仙人?!”   烈山雁面上是难以掩饰的讶然。   原来烈山部的来历,并不只是个传说。   “你有何所求。”离央看向烈山雁,淡淡道。   如今烈山部族人已然转世轮回,还遗留在世上的,唯有因怨恨化身厉鬼的烈山雁。   离央当然可以强行度化烈山雁,让她转世轮回,以离央的修为,要做到这一点再简单不过。   但她比谁都清楚仇恨是什么滋味。   所以她不会选择强行度化烈山雁来了结这番因果。   姬扶夜也看向了烈山雁,能向一位仙君求得许诺,从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烈山雁俯身向离央行礼:“仙尊救我族人神魂,让他们得入轮回,此等恩情,烈山雁无以为报,如何还能得寸进尺,再向仙尊要求更多。”   “只是我化身厉鬼,被困在丹熏山中,不得脱离,大仇难报。”她抬起眸,眼中满是坚毅。   “求仙尊赐我自由身,容我报这杀亲灭族的血仇!”   她没有求离央替她出手。   哪怕知道烈山雁知道,元氏一族,在修为高深莫测的离央面前不过覆手可灭的蝼蚁,烈山雁也从不打算让她替自己报仇。   烈山族数千族人的血仇,该由她自己亲自去向元庭深讨!   “你可想好了,”离央的目光透过眼上黑色薄纱看向烈山雁,“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烈山雁半跪在离央面前,低下头:“烈山雁别无所求,请仙尊成全!”   她态度这样坚定,离央也不再多问。   不错,自己的仇,应当自己来报,别人相替,又有什么意义。   离央抬起手,指尖黑色的灵力疾飞而出,缠绕上烈山雁的身体,她能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一直禁锢着自己的东西,在这一刻碎开了。   “多谢尊上!”烈山雁眼底露出一点欣喜。   离央自高而下俯视着她,良久,忽然道:“你既然要报仇,我便教你一式剑法。”   烈山雁生前只是寻常凡人,未曾踏上修炼之途,因死前执念和元家血祭之阵误打误撞成为堪比化神修士的厉鬼,也只有本能,并不会什么术法心诀。   否则丹熏山那一夜,便不会叫元庭深逃出。她唯一会的阵法,便是元氏为破除天外陨铁封印而画下的血祭之阵,因此之前在烈山部中对离央和姬扶夜设伏,用的也是并不合适的血祭之阵。   剑法?姬扶夜闻言一怔,原来尊上用的,也是剑么?   跟随离央至今,他还从来不曾她使剑,毕竟一路行来,实在没有什么能威胁到离央,足以让她出剑的存在。   姬扶夜不期然地想起当日离央对自己剑法的评价。   ‘华而不实,你的剑法大约也只有那等无甚见识的小辈,会觉得不错。’   离央的话宛在耳边。   那这位尊上的剑法,又是如何?   离央张开手,姬扶夜只觉背后一轻,他身上沉重的石剑向离央飞去,稳稳落在她手中。 第16章 这一次,她好像不是去寻物,……   离央握住剑,沉重的石剑在她手中却好像轻若无物。   山风吹起她的裙袂,四周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叶落之声。   姬扶夜全神贯注看着离央,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缓缓抬起手,天地间的灵气在这一刻尽数涌向她手中石剑。   离央的剑很慢,慢得能叫姬扶夜和烈山雁都看清灵气运行的轨迹。那把沉重的石剑直直地向前方的天外陨铁落下,在一声轰然巨响之后,灰尘弥漫,整片山林中的灵气都被搅乱,甚至在空中形成了数个旋涡。   姬扶夜背负了月余的石剑在离央手中寸寸碎裂,随即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当烟尘散去,那块巨大的天外陨铁已经在离央剑下四分五裂。   姬扶夜呼吸一滞,天外陨铁的坚硬众所周知,必须用灵火灼烧三天三夜才能铸炼,而离央不过随手一剑,就能让它四分五裂。   这一剑的威力,可想而知。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这一刻,姬扶夜几乎有些目眩神迷,他终于明白离央为什么说他的剑法华而不实。   她的确有资格这样说。   这样的剑法,不知东皇山的陵舟仙君,能否与其比肩?   姬扶夜看着离央安静的侧颜,她到底是谁,有什么来历,又为什么会在无尽深渊之中待了上千年。   对于姬扶夜来说,离央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了。   “可看清楚了?”离央看向烈山雁。   烈山雁拱手行礼,恭谨道:“是,已经全部记住。”   自此以后,绝不会忘。   “这一式剑法,应当足够你报仇了。”离央语气仍是淡淡。   岂止是如此,姬扶夜在心中暗叹,他虽然修为全失,眼力却还是有的。若是烈山雁能练好这一式剑法,修真界中,洞虚以下的修士,应该都休想躲开她的一剑。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洞虚,大乘,这便是当今修真界中关于修为境界的划分。而达到大乘修为后,修士便可飞升仙界。   至此,离央和烈山部的因果已然了结,再无多留此地的必要。   她看了一眼姬扶夜,指尖一拂,一块碎在地上的天外陨铁浮空而起。黑色的火焰骤然在空中燃起,包裹住天外陨铁,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祛除了其中杂质。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天外陨铁,就这样融成一团黑色的铁水。   随着离央指尖微动,天外陨铁便化作了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   姬扶夜眼中不由浮现几分可惜之情,天外陨铁这样珍贵的炼器材料,直接炼为灵剑实在有些浪费了。   不过离央行事,从来不是他能置喙的。   正在姬扶夜神游之际,那柄灵剑带着凛冽风声,向他破空而来。   姬扶夜一惊,立时飞身而退,灵剑重重砸在他面前,直插入地面。   他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若非退得及时,被这柄剑砸在身上,现在只怕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离央走下祭台,目不斜视道:“走。”   姬扶夜看着那柄长剑,已经明白了离央的意思。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不明白。   姬扶夜认命地叹了口气,费力地拔起地上的长剑,但这柄剑却比他预料中更为沉重,姬扶夜身形一晃,被灵剑压倒在地。   离央停住脚步时,姬扶夜还躺在地上,因此他也没能看到,离央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转瞬即逝。   她继续向前走去。   姬扶夜仰躺在地面,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起身,双手并用拖着长剑,跟上离央的脚步。   “烈山雁,代烈山部族人,谢过仙尊!”   在他们身后,烈山雁俯身,扬声道。   姬扶夜想,那些离央留下的天外陨铁,应当足够助她修炼,再去换一柄足以报仇的灵剑。   姬扶夜拖着比之石剑又更加沉重的陨铁剑跟在离央身后,想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很不好看。   似乎在这位尊上面前,自己好像什么样的狼狈模样都出现过了。   “尊上从前练剑之初,也是这般负剑而行么?”姬扶夜喘着气问道。   “不。”离央答得干脆。   她瞥了姬扶夜一眼,神情似笑非笑:“我练剑的方法,你用不了。”   离央的剑,是在无尽深渊之中,一次又一次生死一线,和无数上古凶兽搏命拼杀中练出的。   而以姬扶夜现在的修为,将他扔进无尽深渊中,恐怕连半日也活不过。   “这是我一位故人学剑的法子。”离央望向远处,声音有些缥缈,“你若能如她一般,六界之中,寻常神魔,都不会是你一合之敌。”   神魔?!   神族于上古混沌中诞生,高居九重天上,从不踏足凡世。后天生灵,如人妖之属,便是修得无上修为,也只能称仙;而魔族乃天地至凶至煞之气所化,生存在阴寒森冷的魔域之中,是六界公认身体最强横的一族。   能叫神魔也畏惧的剑法,该有何等威势?   姬扶夜看向离央,她好像在出神,他静默下来,没有再往下问。   她的过去,好像并不算太愉快。   离央的确有些出神,她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把银白色的宽剑,落势如山岳倾塌,为她在玉朝宫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你这样学剑,实在太懒怠了。’   ‘师姐,苦修是你的道,却不是我的呀。’离央半躺在树上,扔着拇指大的红色朱果喂鸟。   羽带烈焰的三足金乌站在枝上,专心致志地接着她投来的果子。   树下,女子身后负剑,抬头间神情似有几分无奈。   后来在无尽深渊中与凶兽搏命时,离央总是忍不住想,她总算是将在玉朝宫那些年落下的苦修,尽数都补上了。   不知师姐知道了,会否有几分欣慰?天地浩大,也不知此生可还有再见之期。   离央从山巅看向远处,云海翻腾,周围山脉连绵,恍如仙境。她的神识在一瞬间延伸向远处,寻找旧日那股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尊上,我们现在又该去往何处?”   离央抬头看向东方,冰冷地笑了起来:“去东方。”   姬扶夜敏锐地听出了这短短三字中的杀意,这一次,她好像不是去寻物,而是去杀人。 第17章 他说,澹台奕的双目,原本属……   东方,清沂州,沧澜城。   沧澜城依山傍水,景色很是秀丽。初春烟雨朦胧,柳枝上才冒出一点翠色的嫩芽,映在湖中,随波荡漾。   三月的风还带着些微凉意,蒙蒙细雨落下,花蕊上沾了点点湿润。   城门口,少年一身青衣,撑着伞站在雨中。他身后背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剑身黯淡无光,随意地用布条缠上。   少年抬头望着城楼,伞下露出半张清隽的容颜。   姬扶夜嘴边含着浅笑,神情安然平和,他在城下驻足片刻,而后踏入城门。   雨天少客,城门旁的茶馆很是冷清,杂役坐在门槛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少年走过茶馆门前,脚步沉稳,行走间竟然不曾溅起一滴雨水,杂役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好出众的相貌!杂役在心中感叹。   在沧澜城中,能有这般风姿的,应当唯有沧澜宗的仙师们了。   看这少年一身寻常青衣,显然并非是沧澜宗弟子。沧澜宗的仙师们,穿的都是同样的弟子服,衣袖上绣了沧澜宗的徽记,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听说再过上几日便是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这少年莫非也是应邀前来沧澜宗参加庆典的?   杂役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个凡人,却是无缘见识了。   多看了少年两眼,杂役有些纳罕,这少年撑伞的姿势当真是古怪。   姬扶夜撑着伞走上湖上的白石桥,一半的伞面遮住了自己,雨水落在纸伞边缘,积聚成连串的水珠落在他肩上,将青衣洇成深色。   杂役从背后看着,挠了挠头,心道,真是怪了,他身边又没有旁人,为何不肯好好打伞,偏要让自己淋了一肩膀雨水?   大约这些神仙人物,都有一些自己的怪癖吧,据说沧澜宗还有弟子为了修炼,拿头撞树的。   杂役当然看不见在姬扶夜身边黑裙赤足,薄纱蔽眼的离央。   其实雨水并不会落在离央身上,以她的修为,心念一动,便可不沾雨雪,姬扶夜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将伞向她的方向倾斜。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姬扶夜习惯陨铁剑的重量,他举重若轻的姿态叫人绝想不到,他背后那把看似寻常的铁剑,竟然有万斤之重。   雨声细碎,天地间一片安静。   姬扶夜知道,离央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好。   原因也很简单,自离开北荒之后,踏上东方之地的那一刻,离央便发现,东方十三洲,都被仙界势力笼罩。   这就意味着,一旦她动用太多的力量,便会被三重天上的那位天帝发现。   说来当今天帝,原来也是离央的旧识。   天帝沉渊,换在一千多年前,离央该唤他一声,三师兄。   以离央的修为,留在凡世,本就为天道所不容,她刻意收敛气息便是为蒙蔽天道。若是被沉渊察觉她的存在,出手相逼,一旦气息泄露便无法瞒过天道,届时离央就会被天道强行接引入三重天。   而离央在人间要做的事,还没有了结。   离央要找的人就在沧澜宗中,只是当下看来,不适合硬闯。   天机阁。   姬扶夜看着楼阁上金光闪闪的招牌,以买卖消息为生的天机阁,看上去真是财大气粗极了。   他收了伞,踏入天机阁中,四处一片金光灿然,姬扶夜一时没有防备,被金光闪得闭了闭眼。   这天机阁中,竟然连墙面也全贴了金箔。   天机阁在凡世已经传承数千年,门下弟子擅卜算推衍,不善争斗,在如今这位天机阁阁主上任之前,满门上下可谓是穷得两袖清风。   而今靠着买卖消息,不过短短两百年间,天机阁便已经是凡世中最有钱的宗门之一了,业务遍布人、妖、仙三界。   姬扶夜从前在三重天上便听说过天机阁之名,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踏足其中。   胖掌柜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粗短的手指快得几乎能看见残影。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扬起和气生财的笑容,手上也不曾停下,笑呵呵地对姬扶夜道:“恭迎贵客。不知贵客前来,是要问人,问事,还是问物?”   他一面问,一面用目光打量着姬扶夜。   眼前这少年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灵力?还是说他修为远胜自己,叫自己全然觉察不出他的真实境界?   胖掌柜心中犹疑不定。   不过他天机阁做买卖从来童叟无欺,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只要出得起价钱,天机阁自会给出对得起价钱的消息。   “问人。”姬扶夜答道。   胖掌柜点了点头,拿起账本旁的烟斗,在柜台上敲了三下,立时便有青年自屏风后走出,领着姬扶夜向二楼走去。   二楼雅间与楼下又全然不同,房内燃着浅淡的熏香,天机阁依水而立,木窗半开,一眼望去,烟雨朦胧,偶有几艘小舟自湖面划过。   除了墙上几幅字画,屋内并无更多赘饰,很是清雅。   “这里倒与楼下全然不同。”姬扶夜感慨一句。   岂止是不同,简直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青年笑了一声:“楼下金玉,乃是我天机阁阁主大人的吩咐,说的是如此才好招财进宝。至于这雅间,便要考虑来往客人的喜恶,自是有些不同。”   据说现任天机阁阁主还没踏入修炼之途时,全靠跟着算命的师父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穷得浑身上下也找不出两个铜板。后来修炼有成,将天机阁开遍三界,便吩咐门人,无论在何处,一定要将天机阁以黄金玉石打造。   青年毫不避讳地提起这些旧事,他与姬扶夜相对而坐,小巧的火炉烧着沸水,说话间,他拿起桌上茶具为姬扶夜泡了一盏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离央站在窗边,青年全然没有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他含笑将茶盏放在姬扶夜面前,这才问道:“不知贵客此来天机阁,是想问什么人。”   “我要问,沧澜宗从前,可有一弟子生来目盲,而后得以复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姬扶夜握着茶盏,抬眸对上青年的目光,缓缓道。   “若是这个问题,贵客其实不必特意来天机阁。”青年闻言笑了笑,神情很是温和,“只需在这沧澜城中随意寻一藏书楼,应当都有记载。”   姬扶夜将一袋灵石放在桌上:“既然来了天机阁,又何必麻烦去旁的地方。”   他如此说,青年便没有再拒绝的理由。这世上有人上赶着送钱,他又何必拒绝。   “贵客方才问的,应该是沧澜宗第五代掌门,澹台奕。”   “他已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物,澹台奕的父亲正是当时的沧澜宗掌门,唯有这一子。澹台奕生得温雅无双,性子也极好,引得诸多女修倾心,可惜他生来双目皆盲,其父多方寻医问药也无果。”   “后来有一日,他双目不知为何得以复明。澹台奕原本修为平平,却如贵客所言,在复明后修为一日千里,最后修得大乘,飞升仙界,距今也有一千四百年了。”   “当年沧澜城还不叫如今这个名字,沧澜宗也不过是城中一方小宗门。正是因为澹台奕,沧澜宗一跃成为一方大派,天下人慕名而来,入其门下。及至他飞升入仙界,这城便得了沧澜城之名,至于原本叫什么,也就没有人记得了。”   姬扶夜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天机阁的消息,便只有这些了么。”   这些消息,恐怕还不值一袋灵石。   青年迟疑一瞬才道:“澹台奕已是千余年前的人物,如今少有问及他的客人,还请贵客容我一查。”   他方才所说,的确值不了桌上这一袋灵石。   青年运转体内灵力,在虚空画下一道符文,片刻后,一本由灵气构成的书册出现在他眼前。   书页翻动,青年一目十行,终于查到了澹台奕相关的消息。   他拂手挥去书册,抬头道:“千年前,我天机阁曾有一位长老见过尚在凡世的澹台奕。”   “澹台奕的双目,是因为他父亲修炼魔功,以他作为替身,因果反噬而致,按理说,以修真界的手段,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复明。”   “长老实在好奇他如何得以复明,便应邀前往沧澜宗,亲眼见到了澹台奕。”   “他说,澹台奕的双目,原本属于魔族。”   “正是因为那双魔族的眼睛,他不仅得以复明,更是突破自身资质,修为一日千里。”青年神色沉凝。   竟敢取魔族双目用于自身,若非天机阁长老极擅卜算,那时澹台奕又换上那双眼睛不久,他也不可能发现澹台奕的那双眼,原属于魔族。   不用多久,那双眼与澹台奕的气息彻底融合,天下就再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   姬扶夜瞳孔微缩,属于魔族的双目……   他眼前突然浮现离央那双被薄纱掩住的双眼。   姬扶夜的心脏在这一刻狂跳起来,他忍不住看向窗边的离央,难道事情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   怎么可能…… 第18章 来天机阁问人,绝大多数,不……   姬扶夜看着离央的侧脸,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系在眼上的薄纱随风而动,她的神情好像并不曾因为青年的话而有所波动。   一切,难道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   她是魔族?   姬扶夜只觉得有些荒谬,以离央的修为,澹台奕当初不过一个寻常人族修士,怎么会有能力取她双目?!   可若不是如此,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他心乱如麻,脑中一时间转过无数纷杂念头,几乎忍不住想开口直接向离央求一个答案。好在姬扶夜还记得,这屋中并不只自己一人。   强压下心底震惊,姬扶夜及时收回目光,他看向青年,沉声问起离央交代的另一件事:“那如今,澹台奕身在何处。”   “澹台奕乃是仙君之尊。”青年扫了一眼桌上的那袋灵石,摇了摇头,“若想窥探他的行踪,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不是这个价钱,也就意味着,仙君的行踪,对于天机阁来说,也并不是不能买卖的。   青年能这么说,自然有其底气。作为传承数千年的大宗门,天机阁飞升至仙界的门人足有数十,有数十位仙君做靠山,这才是天机阁能开遍三界,立足天下的根本原因。   青年这样说,姬扶夜并不觉得意外,一位仙君的行踪,当然不是一袋灵石能换来的,否则堂堂仙君之尊,也太不值钱了些。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如此,可值得澹台奕的行踪。”   青年的目光落在桌上,眼中一震,再不见淡然,忙不迭地将其取到手中细看。   “这是……天外陨铁……”青年端详着手中一寸见方的铁块,小心地将灵力探入其中,“已经被锤炼过了啊……不知是哪位大能出手,竟是一丝杂质都不曾留下……”   他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芒,这样大一块天外陨铁,便是换十万灵石也可。天外陨铁乃是炼器的上佳材料,寻常灵器只需添上一点,便可提升品阶。十万灵石常见,这样大一块天外陨铁却不是能轻易换来的。   这笔买卖若是做成,自己今年的业绩就不用愁了。   青年不知道,这块天外陨铁,还是姬扶夜在城外时,提前为入天机阁做准备,特意从自己那把陨铁剑上千辛万苦才磨下来的一块剑柄。   将手中的天外陨铁放在桌上,青年干咳一声,恢复了之前淡然自若的姿态:“贵客拿出的天外陨铁,自是足够换澹台仙君的行踪。”   “澹台仙君飞升仙界之后,为苍穹殿之主,他交游广阔,与仙界不少仙君都私交甚好。”青年方才便已查得澹台奕的信息,此时一一为姬扶夜道来,“近年来,听闻他修为遇上瓶颈,迟迟不得突破,如今已在苍穹殿中闭关数十年不出。”   一阵风突兀从半开的木窗刮入房中,青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有些冷啊?”   身为修仙者,论理不会再轻易为人间四季冷暖影响才是。   姬扶夜望着虚空,不由有些出神,尊上她……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呢?   不过活了短短十七年岁月的姬扶夜,还不太能理解一千七百多年的漫长。旁人空中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无尽的漫长时光。   姬扶夜心底忽地涌起一阵不忍。   离央对姬扶夜,是很不同的。   他幼时母亲便病逝,父亲虽为仙君,在他那一堆儿子里,姬扶夜既不是天资最好的,也不是身份最尊贵的,因此在那三重天上,活得像个透明人。   后来他显露出于剑法一道上的天赋,终于得了生父几分另眼相看,却又在最意气风发之际被人重伤,识海破碎。   所有人都认为,他再也没有修炼的可能,姬扶夜已经是个没有未来的废人。姬扶夜不想放弃,可他的坚持看在旁人眼中,便只是痴心妄想,徒惹人笑。   所有人都让他认命。   是离央出现在姬扶夜面前,给了他一个希望。   虽然她性情无常,说的话总是让姬扶夜无言以对,可在这世上,离央竟算得是对他最好的人。   这样看来,他既是不幸,又很是幸运。   姬扶夜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有些遗憾,对离央过去一无所知的自己,连安慰她的资格也不曾有。   要问的消息已经问到,姬扶夜便不打算在此多留,起身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青年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虽不知贵客打探澹台仙君行踪为何,但仙君之尊,修为深不可测,轻易不能招惹。”   来天机阁问人,绝大多数,不是为寻亲,便是准备寻仇。   这少年体内毫无灵力,看上去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不知为何要打探堂堂仙君的消息?观他方才神情,并不似与澹台奕有亲,那大约是想寻仇了。   看在姬扶夜给自己送了一笔大业绩的份上,青年忍不住多嘴提醒了一句。   姬扶夜向他点了点头,唇角含着淡笑:“多谢提醒。”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澹台奕,却是一定要招惹的。   他推开门,待离央走出,这才跟上。   在两人离开之后,青年扫了一眼桌上的天外陨铁,手中掐指念诀。   片刻后,一道水镜在他面前展开。一个身着破旧道袍的女子出现在水镜中,她将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上面歪歪斜斜地插了一支红木簪。   女子的长相很是寻常,不算难看,也谈不上好看,是扔进人堆里便难得再找出来的平常。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子,竟然就是让天机阁开遍三界,赚得盆满钵满的现任掌门。   天机阁主耷拉着眼皮,看她神情,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她抬起眼,透过水镜随意地扫了一眼青年,吊儿郎当地问:“哟,小红今日怎么有空找本阁主?”   被唤作小红的青年额上忍不住爆出青筋,他长出了一口气,抗议道:“阁主,我不叫小红,您也不能因为我小时候第一次见您正好穿了一身红衣,就一直这么叫我吧。”   可恨门中师兄弟都被阁主带偏了,如今一个两个全叫他小红,至于他正经名字叫什么,却都忘在了脑后!   天机阁主懒洋洋地笑了笑:“小红这名字哪里不好,又好听又好记。你若实在不喜欢,我叫你小青也使得。”   青年低头看着自己这身青衣,只觉得无比头疼,他扶额,无奈地转开话题:“阁主,方才有一修为全失的少年上门,以天外陨铁为代价,问了苍穹殿仙君澹台奕的行踪。”   天机阁的规矩,消息涉及仙君这样的大人物,交易达成后便要及时向阁主禀报。   天机阁主透过水镜看着桌上的天外陨铁,感叹一句:“这么大一块天外陨铁,难得还没有什么杂质,这笔交易倒是不亏。”   她摸了摸下巴,另一只手顺手掐算:“能拿出这样一块天外陨铁的人……”   “姬家,姬扶夜……修为全失……”   天机阁主蓦然停下手中动作,她嘴角流下一抹血线,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已经全然消失。   “阁主,怎么了?!”青年见她如此,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急急问道。   “没事。”天机阁主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不过是算到不该算的人身上。”   不,应该说,是魔。   她抹掉鲜血,嘴角微微上翘,事情好像变得有趣起来了。   仙神两界实在平静太久,也该起些波澜了。   天机阁主挥手收起水镜,她行走在高空的云层之中,凛冽的风吹鼓她的衣袍,身后无数星轨命盘展开,那双眼深沉如渊。   *   沧澜宗后山,澹台诸离一步步踏上山石小径,他身着一袭宗内核心弟子独有的白衣,唇角微微向上勾着,一双笑眼似乎天生就带三分风流。   算起来,澹台诸离是沧澜宗历史上最有名的那位掌门,如今已飞升仙界的仙君澹台奕的后人。   当日澹台奕飞升,但他的儿女却天资有限,未能随他前往仙界,留在凡世得享荣华。有这样一位老祖在,沧澜宗世世代代的掌门,自然都是澹台家的族人。   如今沧澜宗的掌门,按辈分算,澹台诸离要叫他叔祖。   沧澜宗掌门时常感叹,诸多族人之中,澹台诸离是他所见最像澹台奕的。   澹台诸离不止与澹台奕生得像,修炼天赋也极为出众,如今不过二十余,距元婴便只有一步之遥,是沧澜宗上下弟子都敬服的大师兄。   众人都赞他天赋异禀,但唯有澹台诸离自己清楚,他的修为进境能这样快,多赖几年前在宗内后山的奇遇。   在旁人看来,沧澜宗后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灵气还比宗内他处稀薄,少有沧澜宗弟子愿意来此处修行。   也因此,至今也没有人发现澹台诸离的秘密。   “前辈。”山林中弥漫着浅浅雾气,澹台诸离穿过山林,站在深处那棵巨大的月桂树下,温声唤了一句。   四周灵气扭曲,月桂树上渐渐现出一个人形。   “你怎么又来了。”女子睁开眼,双瞳赤红如血。 第19章 本尊早年间捡的一只兔子,如……   女子发色如雪,眼下一滴殷红泪痣,相貌在天真中又透出几分妖冶。   说来他们相识至今也有三年之久,但澹台诸离每每见到抱月,还是忍不住为她的容颜所惑。   望着月桂树上的女子,澹台诸离的呼吸不由略微乱了一瞬。   抱月的身形消失在月桂树上,又在下一瞬出现在澹台诸离面前。玄黑色的锁链从她的手脚延伸到树身,由于锁链牵制,她难以离开树周超过十丈的距离。   澹台诸离及时回过神,向她俯身行礼,姿态恭谨却又不显得过于谄媚:“前辈之前不是说,很想念琼枝草的味道。此番前往秘境,诸离有幸在秘境中得了几株琼枝草,特意前来献给前辈。”   说着,他自纳戒之中取出玉盒,几株琼枝草躺在其中,青碧莹润,煞是好看。   抱月挑了挑眉,取过琼枝草放进嘴里,两口便咽了下去。   “当年主人将我捡回去时,我不过还是一只连化形也做不到的抱月兔。”抱月垂下眼眸,目光竟然显出几分温柔。“那时她常喂我的,便是琼枝草。”   抱月兔乃是修真界常见的一种低阶妖兽,嗅觉灵敏,能追踪方圆百里内的灵草气息,除此以外,便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长处。   抱月兔这样低阶的灵兽,少有能修炼出妖丹,化形为人者。   在识得抱月以前,若是告诉澹台诸离,区区抱月兔,也能修得大乘修为,他是绝不会信的。   直到在沧澜宗后山中意外见到抱月,澹台诸离才知道,原来就算是抱月兔这样低阶的妖兽,也能修成大妖。   抱月不曾告诉过澹台诸离她的经历,但从她只言片语中,澹台诸离推测出,她是因为被她口中那位主人带回三重天上,得各种灵物蕴养,这才突破资质,修得人形,有了如今修为。   只是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被自己的先祖澹台仙君困在沧澜宗后山,成为沧澜宗护宗神兽,至今已有千余年之久。   这些事,抱月自己不说,澹台诸离自然不敢主动询问。   只看她身上与月桂树相连的锁链,就可以知道,抱月绝不是自愿留在沧澜宗的。   当日澹台诸离误入后山深处,抱月第一眼见他,甚至想直接动手杀了他。但或许因为澹台诸离有澹台奕的血脉,抱月向他动手时反而受到自身反噬。   女子捂着心口,痛苦地在地上翻滚,面上浮出赤红的纹路,澹台诸离见此,心中不由有些不忍。   他上前一步,却见抱月嘶哑着声音对他道:“血……把你的血给我!”   澹台诸离犹豫片刻,还是招来风刃划破指尖,鲜血凝成红珠。   抱月抓住他的手指,将红珠饮下,面上狰狞可怖的赤红纹路才渐渐隐没下去。   她森寒地看了澹台诸离一眼,消失在月桂树下。   澹台诸离怅然若失,徘徊片刻,这才离去。   回到宗内后,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月桂树下的女子,澹台诸离又去了几次后山,却没能再见到抱月。   澹台诸离几乎以为,那日的相遇,是他的一场幻梦。   直到有一日,澹台诸离在宗内大比中,输给了比自己小一岁的族弟。   他是沧澜宗掌门的弟子,是沧澜宗的大师兄,却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   澹台诸离不止一次在背后听到过旁人对他的议论,他们说,他能做沧澜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让众人称一句大师兄,不过是因为他会投胎,体内正好流着澹台家的血脉罢了。   这样的话,自然让澹台诸离心中愤懑难当,但最可悲的是,他根本没有反驳这些话的实力。   他的确是靠着澹台家的身份才能成为掌门亲传弟子,否则以他的修为,做沧澜宗内门弟子也勉强。   澹台诸离心中郁愤,却不知道能同谁言说,茫然之中,他走到了后山。   月桂树下,心思郁结的澹台诸离一拳打在树身,有两片落叶飘然落下。   “你心中不平,找树撒什么气。”这是抱月第二次出现在澹台诸离面前。   她的眼神很冷,却没有再对他动手的意思。   澹台诸离忍不住将自己的遭遇倾诉于她,这些事,他实在不知道该向谁说,作为沧澜宗的大师兄,无论心中作何想,他都不能将自己这些消极的情绪展露人前。   出乎澹台诸离的意料,在听完他的抱怨之后,抱月虽还是冷着脸,去出言指点了两句他的修行。   被困在这月桂树中的抱月,竟然是大乘修为的大妖!   得抱月指点,澹台诸离的修为日益增长,再没有人敢说他配不上沧澜宗大师兄之称。   澹台诸离心中对指点自己修行的抱月自然十分感激,以半师之礼相待,也常为她带一些用得上的丹药灵草。   又过了数月,澹台诸离终于知道了,她原形是只寻常的抱月兔,她主人将她捡回去,便为她起名就叫抱月。   上回澹台诸离来后山时,听抱月提起过琼枝草,他此番前去秘境历练时,便特意留意了,将之取来献给抱月。   琼枝草是如今修真界颇为珍贵的一味灵药,能将其作为抱月兔的口粮,不知抱月从前的主人,是何等豪富,澹台诸离暗道。   服下琼枝草,抱月抬头觑他一眼,淡淡道:“你有心替我寻来琼枝草,本尊也不能叫你白忙一场,你取剑来,我与你指正一二。”   听她这样说,澹台诸离目露欣喜,抱拳道:“多谢前辈!”   *   从天机阁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天空碧蓝无垠,像一块通透的水色碧玉。   姬扶夜看向身旁的离央:“尊上,现在我们可还要往沧澜宗去?”   澹台奕已是千余年前的人物,如今早已飞升仙界,离央为何还会说她要找的人在沧澜宗?   若要寻澹台奕,该去三重天上的仙界才是。   “本尊要找的,不是澹台奕。”   离央轻易便猜到了他未说出口的心思。   姬扶夜微微皱起眉,难道除了澹台奕外,沧澜宗还有什么人与她有关系?   “那尊上要找的,到底是谁?”   离央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好奇心,倒是越发重了。”   姬扶夜立时收回目光,作低眉顺眼状。   他以为不会得到自己的问题不会回答,却听身旁离央再次开口。   “本尊早年间捡的一只兔子,如今正在沧澜宗。”离央仿佛漫不经心道。   姬扶夜无端觉得她嘴边笑意中带着几分讥嘲。   离央为什么一定要去沧澜宗,她口中那只兔子,既是她捡的灵兽,为何又会出现在沧澜宗内?   这些……同澹台奕可有关系?   “你傻愣着,是打算留在这天机阁门前做只招财的狐狸?”离央见他久久不动,凉凉道。   姬扶夜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赶紧跟上离央的脚步,向沧澜宗山门的方向走去。 第20章 你若想上沧澜宗,便自己走上……   在澹台奕复明以前,沧澜城还不叫沧澜城,沧澜宗也只是在城中占据了几处院落的小宗门。   直到澹台奕复明,继承沧澜宗掌教之位,看中了城外几座灵气充裕的山头,便将宗门全迁了过去。   随着沧澜宗声势越发煊赫,城中民众自发迁往其山门下,以沧澜宗为中心的沧澜城自此逐渐成形。   山石铺成一条小径,从山腰延伸至山下,一身水红衣裙的少女甩着手中鞭子走下石阶,神情之间满是不耐,举手投足间是多年被人宠溺长大的骄横之气。   值守山门的外门弟子见了她,赶紧迎上前,小心地陪着笑:“今日杜师姐怎么有空来此?”   他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时间点,平常可只有轮守的弟子才会来山门下。这位杜师姐是杜长老的独女,修真之人境界越高,子嗣便越难得,杜萧萧被父亲捧在掌心如珠如宝地长大,从来不必做值守山门这样的杂事,今日怎么突发奇想来了这里?   想到这里,外门弟子心里咯噔一声,坏了,莫不是门中哪位弟子一不小心又开罪了她,叫她堵在山门前打算将人截下教训?   若是在这里动起手来,杜师姐有父亲在背后撑腰,自然不用担心宗门责罚,但恰好今日负责值守山门的自己恐怕会遭池鱼之殃。   出乎他的意料,杜萧萧闻言不善地看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大师兄让我今日来此值守山门,你有意见?”   外门弟子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原来是大师兄的吩咐,怪不得杜师姐愿意纡尊降贵,来值守山门。   沧澜宗上下人尽皆知,杜萧萧杜师姐与大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颗芳心从小就落在他身上,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与大师兄澹台诸离结为道侣。   对他的话,杜萧萧从来是言听计从的。   站在山门前,杜萧萧心里还是觉得十分委屈,她不过是抽了那些不识趣的外门弟子几鞭子,大师兄竟然就罚她来值守山门!   若是叫人瞧见了,得多丢脸啊。   可她若是不听大师兄的话,他便又不会同她说话了。是以杜萧萧心中虽然极不情愿,也还是乖乖来值守山门。   但杜萧萧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那些外门弟子竟敢在背后议论她是母老虎,说什么大师兄一定不会喜欢她,她只赏他们几鞭子,已是很宽容了。   她和大师兄从小一起长大,大师兄身边除了她以外再没有别的女子,每次她过生日,大师兄都会记得为自己准备一份生辰礼,他不喜欢自己还能有谁?杜萧萧有些得意。   她全然忘了,但凡澹台诸离与旁人走得近一些,她便又哭又闹,澹台诸离把她当妹妹,加之一心修行,无意儿女私情,便遂了她的心意,并不与哪位女修亲近。   杜萧萧又想起,听说大师兄从秘境中得了几株琼枝草,她阿爹炼丹正好需要这一味灵药,她向大师兄讨,却被他拒绝,只说已经赠与朋友。   赠与什么朋友?杜萧萧这两日查遍了宗门上下与大师兄关系不错的人,他们都没得那几株琼枝草。   大师兄什么时候有了她不认识的朋友,杜萧萧心中忍不住升起几分危机感。   眼看着她脸色阴晴不定,外门弟子悄悄向一旁退了两步,虽然不知道杜师姐在想什么,但她在宗门内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自己还是远着些为好。   却不想杜萧萧余光正好瞧见了他的动作,冷厉的眼神瞥过去,她逼视着外门弟子:“你什么意思?”   外门弟子额上不由自主渗出几滴细汗,他讨好地笑着:“师姐此言何意啊……”   “你躲什么?!”杜萧萧柳眉倒竖,看着他的神情很是不善,“难道我生得很可怕吗!”   外门弟子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师姐花容月貌,貌美如花,花痴……”   ……他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今日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外门弟子在心中懊悔。   杜萧萧瞪圆了一双杏眼:“你敢骂我!”   她从小跟在澹台诸离身后跑,最恨别人说花痴这二字,她瞪着外门弟子,抽出了挂在腰间的软鞭。   “口误,师姐见谅,我当真只是口误啊!”外门弟子见她逼近,连连摆手后退。   就在这时候,背着剑的姬扶夜,走到了沧澜宗山门前。   见他出现,外门弟子仿佛看见了救星,绕过杜萧萧,三步做两步走到姬扶夜面前,口中道:“少侠可也是来参加我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么?”   这倒是个好借口。   寻常修士看不见离央的存在,她自然可以随意进入沧澜宗,但姬扶夜却不行。   姬扶夜心中清楚,若是自己被拦在沧澜宗山门外,她定然不会停下来等他。   他正想着要怎么进沧澜宗,便有人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借口。   但不等姬扶夜开口应下,杜萧萧伸手拦住了外门弟子,上下打量一番姬扶夜后,脸上带出些轻蔑:“你一个全身一点灵力也没有的凡人,也配来参加沧澜宗两千年的庆典?”   姬扶夜缓缓收起了笑,就在刚才,杜萧萧不客气地用灵力探入他的经脉,试探他修为,这在修真界,是很不妥当的做法。   倘若姬扶夜真的只是个凡人,大约不会发现她做了什么,但姬扶夜不是。   “姑娘的意思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便没有资格踏入这沧澜宗的大门?”姬扶夜淡淡问道。   杜萧萧并不将姬扶夜放在眼中,她高傲地扬起眉:“你有请柬么?”   她心中笃定姬扶夜没有。   “若是没有请柬,我今日便不可入沧澜宗?”姬扶夜神情平静,语气不卑不亢。   外门弟子正要开口,杜萧萧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旁的时候不一定,但偏偏今日本姑娘心情不好,你若想上沧澜宗——”   杜萧萧指了指身后数百级石阶:“便自己走上去吧。”   她抢过外门弟子挂在腰间的法器,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一缕灵力注入其中,石阶之上流光闪过,杜萧萧扬起嘴角,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   一个全无灵力的凡人小子,他今日要是敢踏上石阶,她就等着看他是怎么五体投地的。   “师姐,你怎么能轻易打开山门禁制!”外门弟子脸色大变,劝阻道,“宗门有令,值守的弟子不可随意打开山门的禁制,你快将禁制解开才是!”   杜萧萧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闭嘴,我做事如何轮得到你来管教。”   她手中掐诀,竟是直接将人禁了言。   外门弟子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急出一身冷汗。   杜萧萧已入金丹境界,而他不过是个筑基修士,一时当然解不开她的禁言咒。   外门弟子心中暗自着急,杜萧萧方才打开的是沧澜宗山门的第一重禁制,禁制打开后,任何人只要踏上石阶,便会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灵压,越往前便越艰难,   要想在这第一重禁制下走上沧澜宗,至少也要元婴期的修为。   “你身上,倒总是有许多热闹可瞧。”离央在姬扶夜身边轻笑一声。   以杜萧萧和沧澜宗外门弟子的修为,自然是无从发现她的。   姬扶夜压低声音:“敢问尊上,我现在,可能走完这条山石径。”   “若我说不可呢?”离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姬扶夜神情自然,风轻云淡道:“那便只有暂时先避开。”   虽然有些憋气,不过做人嘛,该低头时还得低头。   离央挑了挑眉,她踏上了石阶,为姬扶夜留下一句:“可以一试。”   以他如今的身体,最惨也不过就是伤筋动骨,养个几日的事罢了。   “你还愣在那儿干嘛,若是想进沧澜宗,就快上去!”杜萧萧见姬扶夜不动,不耐烦地催促道,她还等着看他笑话呢。   便在这时,姬扶夜抬步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看见这一幕的外门弟子神色错愕,他一个凡人,怎么敢踏入禁制之中!   他继续默念法诀,终于冲破了杜萧萧给他下的禁言咒:“师姐,快解开禁制,他没有灵力,根本承受不住禁制中的灵压,强行踏入其中,必会重伤!”   杜萧萧翻了个白眼:“你急什么,不是还没伤么?别废话了,我自有分寸。”   你若是真有分寸,就不会随随便便打开山门的禁制了!   法器在杜萧萧手中,偏偏他的修为全然不敌这位师姐,外门弟子心急如焚,只能连连在杜萧萧耳边劝说。   “你好啰嗦啊!”杜萧萧抱怨道。   “师姐,若是这少年在禁制中出了事,大师兄知道了,一定会恼你的!”外门弟子实在无法,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杜萧萧嘴硬道:“是他自己要走上去,又不是我拿刀逼他!”   终究是有些心虚,她抿了抿唇,对着姬扶夜的背影扬声道:“臭小子,你若肯同本姑娘求个饶,我便解开禁制!”   姬扶夜没有理会她的话,他眼中能看见的,唯有前方离央玄色的背影。 第21章 你现在,可以开始学剑了……   见姬扶夜径直向前走去,丝毫没有向杜萧萧服软的意思,外门弟子心中暗暗叫苦,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住禁制中的灵压,这回恐怕真要出事了!   怎么偏偏他这样倒霉,值守的时候遇上这位肆意妄为的杜师姐。只盼大师兄能赶快发现山门禁制被人打开,前来善后。   石阶上,姬扶夜走得很慢,他如今没有灵力,便只能靠肉身强行抵抗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灵压。   在沧澜宗的禁制之中,连周遭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沉重,身后原本已经习惯的陨铁剑越发显出分量。   他一步步向上走去,神情平和,心无旁骛。   越向前,施加在姬扶夜身上的压力便越来越大,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他怎么还没有倒下?杜萧萧看着姬扶夜的背影,忍不住皱起眉。她以为姬扶夜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进了禁制后,定然会走不了几步便要被压制得跪倒在地,出个大丑,没想到姬扶夜过了这样久,竟然还有力气往前走。   “师姐,你快解开禁制,他再往前灵压加重,以凡人的身体,只怕会肺腑俱伤,甚至爆体而亡!”外门弟子不知她心中所想,急道。   “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急什么!”杜萧萧咬着唇,有些骑虎难下。   她不过是想小小教训一下姬扶夜,并未想过真的要害他性命,但姬扶夜始终不肯向她低头,以杜萧萧一贯的性子,怎么肯主动解开禁制。   姬扶夜的情况远比他们预料的还是好上许多,只是他如今毕竟不能动用灵力,身体强行扛住禁制中的灵压,额上渐渐冒出细汗。   他的呼吸已经有些乱了。   不过才走了一半罢了,他想。   无形的灵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姬扶夜的身体,就算金丹修士也未必在这样的压力下继续往前,而他竟然还没有倒下。   能做到如此,其中自然少不了这几月间,姬扶夜日夜负剑而行的作用。   跟在离央身边这几月,他的身体强度已经打熬磨砺得不输元婴修士。   其实,倘若此时姬扶夜愿意放下背后的陨铁剑,这些石阶他应当会走得轻松许多。   但身为剑修,又怎么能放下自己的剑?   姬扶夜已经失去过一次自己的本命剑,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一步又一步,石阶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   “怎么可能……”杜萧萧满脸不可置信,他居然马上就能毫发无伤地走出禁制。她喃喃道:“难道是我没有打开禁制?”   杜萧萧不肯相信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能做到如此,一时气恼,自己也踏上了石阶。   灵压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没错,自己的确打开了第一重禁制啊,杜萧萧暗道。   难道这山门第一重禁制,并不像传闻所言那么难走?   她心头憋了一口气,便也顶着灵压向上走去,她总不可能比不过一个凡人!   沧澜宗山门前的石阶共有四百七十三阶,第一重禁制打开后,越往后,将承受的灵压便会越重,直到最后一阶,实力稍弱一点的元婴修士恐怕都踏不过。   杜萧萧不过走到一半,就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算她已经运转全身的灵力与之对抗,也十分艰难。   她忍不住看向姬扶夜的背影,这少年是怎么做到的?   而在姬扶夜面前,已经只剩最后五级石阶。   他的呼吸很重,灵压之下,似乎连抬脚的力气也没有了。   离央已经站在尽头,她回过身,薄纱后的双眼淡淡地看向姬扶夜,没有丝毫要出手助他的意思。   从带姬扶夜离开顾家起,她一直都是如此。   要怎么做,从来都是姬扶夜自己的选择,这一次也一样。   是停在这里,还是继续,都由姬扶夜自己来决定。   姬扶夜实在很累。   他能感受到,不动用灵力,站在这里,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   姬扶夜心中清楚,沧澜宗山门的禁制,就连一些元婴修士都不能走出其中,因此,就算他现在选择放弃其实也不算丢人。   但……   他微微抬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之前积蓄的所有力气。   姬扶夜对上了离央的目光。   没有嘲弄,也没有不屑,离央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你只能做到如此了吗。   不——   姬扶夜与她对视,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跟随在这位尊上身边,要做的,本应就是旁人做不到的事。   姬扶夜眸中墨色翻涌,他扛住施加在自己身上几乎万钧的压力,再次抬起脚。   当他终于踏出这一步时,四周的风似乎都静止了,血液在身体中加速流动,一瞬间,周围原本让他喘不过气的灵压不复存在。   “尊上。”   姬扶夜站在离央面前,带着温和如常的笑容,沙哑着声音唤出一句。   从识海破碎之后,他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一刻。   原来妖族,仅凭肉身,也可以强横至此。   离央似乎微微勾了勾唇角,但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她甚至没有夸姬扶夜一句,只是淡淡地说:“你现在,可以开始学剑了。”   就是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对姬扶夜来说,却比从前得到的万千称赞都来得让他欢喜。   “尊上。”姬扶夜忽然又唤了一声。   离央看向他,他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禁制之中,杜萧萧看着石阶尽头的姬扶夜,只觉得荒唐,自己明明可是用灵力探入他的经脉查验过,这人体内没有丝毫灵力,是个未曾修行的凡人。   还是说,他其实是故意装作没有灵力的凡人来戏弄自己?!   心底升起一股羞恼,杜萧萧拿起自外门弟子处夺过的法器,再次注入灵力,将石阶上的禁制解开。   灵压散去,杜萧萧身体一轻,当即运转灵力,飞身向姬扶夜而去。   石阶下的外门弟子见姬扶夜平安无事地走上石阶,心中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他这口气出完,就见杜萧萧解开禁制,气势汹汹地向姬扶夜飞去,立刻又提起了心。   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他也踏上了石阶。   姬扶夜收起笑,淡淡地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杜萧萧,神情平静,但就是他这样的神情,让杜萧萧心内恼怒更甚。   “臭小子,你是故意装成没有灵力的凡人来戏弄我吧!”杜萧萧一双杏眼中满是怒火,她说着,握住腰间软鞭向前一挥,动作间带起凛冽的风声。   姬扶夜眸色微沉。   鞭梢破空而来,不等他动手,一道身影落在姬扶夜面前,抬手握住鞭梢。   看清来人,杜萧萧眼中怒色烟消云散,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句:“大师兄……” 第22章 本尊手中没有什么合适的物……   站在杜萧萧面前的人,正是如今沧澜宗的大师兄,澹台诸离。   他也是全沧澜宗上下,最能治得住杜萧萧的人。   手中微一用力,澹台诸离夺过杜萧萧手中长鞭,含怒掷在一旁,他声色俱厉道:“你身为修士,如何能对并无灵力的凡人动手!”   他往常只知她任性,却不知道她已经任性到了这个地步。平常欺负门中弟子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对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出手,她可知自己这带着灵力的鞭子落下,只怕会要了身后少年半条性命。   五日后便是沧澜宗立宗两千年庆典,如今各大宗门都遣人上门道贺,她这样胡闹,若是引来他派弟子,将此事传扬出去,只道他沧澜宗弟子倚仗修为欺压凡人,宗门上下如何还有名声在!   杜萧萧不忿道:“他才不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撑过山门第一重禁制,他分明就是装作没有灵力在戏弄我!”   澹台诸离有些无奈,她有没有想过,若是按她这样说,姬扶夜的修为定然在她之上,她贸然对其出手,岂不是自寻死路。   姬扶夜便是打杀了她,也绝不理亏。   这样还敢出手,她也实在是心大。   杜萧萧今日作为,除了冲动无脑这四个字,澹台诸离再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从前他并不觉得杜萧萧这样的性情有什么,毕竟杜萧萧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十分乖觉的,虽然偶尔会欺负刁难师弟师妹,但总归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不过今日之事让澹台诸离意识到,身为大师兄,自己的确应该好好管教杜萧萧一番。   他拂手,杜萧萧袖中的法器径直飞出,落在他手中。   “杜萧萧,门规之中,擅开宗门禁制是什么罪名?!”   “刑律堂,受杖三十……”杜萧萧喏喏道。   受了带着灵力的三十杖,就算元婴修士也得卧床休养数日。   “大师兄,我……”杜萧萧还想说什么,澹台诸离却已经不想听她狡辩,恰好此时外门弟子前来,他沉声道:“你来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来时只见杜萧萧对姬扶夜动鞭子,却不知原委。   杜萧萧悄悄向外门弟子挥了挥拳头,澹台诸离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冷眼一瞥,杜萧萧立时恢复一脸乖顺。   有澹台诸离在,外门弟子自然不必怕杜萧萧的威胁,当即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说来。   听完事情始末的澹台诸离一阵头疼,整件事从头到尾,全是萧萧肆意妄为惹的祸。   他回过身,俯身向姬扶夜一礼:“少侠见谅,我师妹不懂事,冒犯了少侠,还请你见谅。”   姬扶夜沉默地看向他,让旁人替自己做错的事道歉,也太没诚意了些。   “杜萧萧。”澹台诸离见他不语,冷眼看向杜萧萧,“还不快向这位少侠赔礼道歉!”   “明明就是他戏弄我……”杜萧萧有些委屈地嘟囔着。   澹台诸离眼神沉凝:“这位少侠体内确实毫无灵力,如何戏弄于你。”   “那他怎么会走得出禁制?!”杜萧萧不服。   澹台诸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是姬扶夜身上有什么秘宝,能替他扛住禁制内的灵压。出游在外,准备几件法宝护身本是人之常情。   见杜萧萧梗着脖子,似乎还觉得自己动鞭子没错,澹台诸离彻底冷下了脸:“今日你若不肯赔礼,我便当即将你送去刑堂,让刑律长老责罚!”   刑律长老最是严苛,连自己阿爹的面子都不会给,若是落到他手里,自己哪里还能得好,杜萧萧打了个冷颤。   不过听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只要自己道了歉,今日的事他便会为自己遮掩,不叫刑律长老知道。   想到这里,杜萧萧也不敢再犯倔,乖乖向姬扶夜低头,中气十足地说了句:“对不起,我错了!”   只是说这话时,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泪水几乎就在眼眶里打转。   见她如此,澹台诸离不禁又有些心软,这毕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只是今日之事,萧萧实在过分了。   他再次向姬扶夜道歉:“是我管教不严,还望少侠能原谅她这一回,我往后定然对她严加管教。”   澹台诸离的姿态放得很低,话说到如此,若是姬扶夜还要计较,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好在姬扶夜也并不将这点小小刁难放在心上,自识海破碎之后,他见识到的人情冷暖实在太多。   再说,他本是随离央来此,如今已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双方一番客套,就算是揭过了此事。   澹台诸离又道:“之前不过误会一场,少侠愿往我沧澜宗参加庆典,我沧澜宗不胜欢迎。”   这当然只是一句客套话,沧澜宗这两千年庆典自然还是有几分门槛的。但杜萧萧对姬扶夜无礼在前,为了体面地揭过此事,澹台诸离自然要给出一点补偿。   一个凡人,能参加沧澜宗两千年庆典,已是莫大的运气,澹台诸离自认为这补偿已经足够。   他吩咐外门弟子道:“你亲自送这位少侠去宗内安置。”   自始至终,澹台诸离都没有问一句姬扶夜的名姓。   “他生得倒是与他那位先祖很是相似,正是如出一辙的虚伪。”离央瞧了澹台诸离一眼,嘴角笑意讥嘲。   先祖……指的便是澹台奕吧……   “尊上,和澹台奕是旧识?”姬扶夜试探着问道,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离央同澹台奕的关系,澹台奕又为何会借她的双目得以复明。   “不。”离央望着远处,语气浅淡,“本尊与澹台奕,并不相识。”   “那他如何会得了尊上双目?”姬扶夜下意识又问了一句。   离央瞥了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心中猜测直接问了出来。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移开目光。   “这便多亏了本尊当年养在身边的那只兔子。”离央轻飘飘道,“为了能让自己的情郎复明,她当真是费尽心思。”   为此甚至不惜背弃离央这个主人。   姬扶夜恍然,但若是那只背弃离央的兔妖与澹台奕有情,澹台奕已然飞升仙界,为何那兔妖还会在沧澜宗内?   二人不是该一同往仙界,做一对‘神仙眷侣’么?   姬扶夜眼神微沉,更重要的是,以尊上的修为,他们怎么能夺她双目……   他看着离央的侧脸,忍不住有些出神,被自己养在身边的妖兽背弃时,她该是怎样的心情。   正在这时,在前方领路的外门弟子回过头,见姬扶夜远远落在自己身后,不由催促道:“少侠,还请随我来。”   姬扶夜嗯了一声,将繁杂心绪压下,跟上他的脚步。   穿过竹林,四周安静异常,外门弟子带着姬扶夜停在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五日后便是我宗庆典,这几日少侠可以在此暂且安歇。”   沧澜宗这些时日来客众多,姬扶夜既无修为,又无身份背景,自然不要想能有多好的待遇。   “多谢道友领路。”姬扶夜未曾表露出什么不满,面上挂着疏离的笑意向外门弟子道谢。   外门弟子见他没有旁的事,点点头,径直离开了。   在他眼中,姬扶夜不过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自然不值得花费心思去结交。   见外门弟子走远,姬扶夜丝毫没有推门进屋的意思,他看向离央:“尊上,我们现在便去寻人?”   等见到那只兔妖,自己心中种种疑惑,应当能得到一部分答案。   “看来你并不急着恢复识海。”离央站在他身边,目光穿过竹林,看向沧澜宗后山处。   姬扶夜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他喃喃道:“尊上的意思是……”   “你今日在灵压之下做得还算不错,”离央对姬扶夜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多说了一句,“以你现在的身体,应当勉强能承受洗筋伐髓,重塑识海之痛。”   她今日在沧澜宗山门所说,姬扶夜可以学剑,也就意味着他能再次踏入修行之门。   姬扶夜在沧澜宗的禁制下突破了身体极限,若非如此,他或许还需月余的时间才能有重塑识海的机会。   这也是离央没有抛下姬扶夜先去沧澜宗后山的原因,姬扶夜早日修复识海,能动用灵力后,可以做的事也就更多了。   如现在这般,体内没有半点灵力,偏偏还总有麻烦找上身,离央只怕自己一个错眼,姬扶夜便丢了性命。   听完离央的话,姬扶夜原本沉静的双眸中也忍不住掀起几分波澜。   离央无意再多说什么,淡声吩咐他:“把门推开。”   姬扶夜不敢怠慢,立刻上前一步,将面前房门推开,顿时一阵灰尘扑面而来,姬扶夜及时后退一步,免去了被灰尘呛得连声咳嗽的命运。   离央拂手,通体玄黑的丹鼎落在房中。   “尊上是要炼丹?”当初的扶夜公子,在炼丹一道上也颇有几分造诣,姬扶夜一眼便看出这丹鼎的不凡之处。   离央挑了挑眉:“谁说我要炼丹。”   她何时说过自己会炼丹。   房中一阵沉默,姬扶夜发现,这位尊上好像总能让自己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又问:“那这丹鼎?”   离央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本尊手中没有什么合适的物件,只好用这丹鼎将你煮了。” 第23章 你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   煮了?!!!   姬扶夜眼皮一跳。   好在这几月跟在离央身边,他也算有些习惯了她说话的方式,言下之意,却是将这丹鼎直接当做了泡澡桶。   随着离央指尖微动,丹鼎下方燃起赤红火焰,温度灼人。   丹鼎上方撕裂一道缝隙,水色清澈的灵泉倾倒入鼎中,无数花草随着离央拂手尽数落入水中,姬扶夜能认出的不过十之二三,大多是只记载于古籍之上,当今天下轻易不能得见的逆天灵药。   姬扶夜忍不住想,同离央的那笔交易,应该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一场买卖。他实在把自己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鼎下火焰熊熊燃烧,放入其中的奇花异草在灵泉中一点点化开,短短一刻之后,木桶中药液变为深褐色,热气徐徐蒸腾而上。   周遭的灵气在这一刻,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离央划破指尖,一滴暗红色的血液浮在空中,最后落入丹鼎灵泉中。   随着那滴血液化开,深褐色的药液逐渐转为暗红之色。   要融合这些灵药的药性,她的血必不可少。   若是离央会炼丹,倒是不必如此,可惜她不会,便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得最是方便简单。   不过这样一来,以离央的修为,每滴血中都蕴含巨大能量,从前的姬扶夜,连她一滴血的力量都承受不住。   如果是相识之初,姬扶夜泡进这药液中,不用半刻的时间便会被灵力撑破经脉,爆体而亡。   好在经数月苦修,姬扶夜如今的身体强度堪比元婴修士,以他意志,应当勉强能承受这一鼎灵药的药性。   见姬扶夜不动,离央看了他一眼:“把衣服脱了。”   姬扶夜微微睁大眼,呆在了原地。   离央抱着手,有些好笑道:“你也可以不脱,如果你不介意一会儿光着出门。”   在这药液里泡过,姬扶夜一身又并非法衣,自然很难再穿上身。   只是看着丹鼎中几乎沸腾的药液,姬扶夜的声音不由有些发飘:“尊上,不用再等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若是现在进去,用不了几刻钟便能熟了。   “死不了。”离央似乎笑了一声。   姬扶夜长出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准备宽衣解带。   只是手放在腰带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抬头看着房中的离央,动作一滞。男女授受不亲,哪怕他们不同族,甚至还差了好几千岁,这似乎也不太合适。   房中忽然一阵安静,离央对姬扶夜扬起嘴角:“你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还担心本尊看了你的身子?”   姬扶夜涨红了脸不说话,他如今不过十七岁,在离央面前的确只是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狐狸。   话虽如此说,离央逗了他两句,还是顾及到少年人的脸皮,转过了头。   姬扶夜实在是她养过最麻烦又脆弱的生物。   既然这样麻烦,她为什么还要将他带在身边?   从前的离央,分明是最怕麻烦不过的。   或许是身边安静太久了,所以带个麻烦在身边,才会觉得热闹几分。   姬扶夜见她转过身,心中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又觉出几分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   赤身坐在丹鼎中,滚烫的药液将姬扶夜浸没,磅礴的药力由经脉游走全身,暴烈得几乎要将他的经脉涨破开来。   哪怕姬扶夜心中已有所准备,这一刻还是险些因为剧痛而嘶吼出声。   痛……太痛了……   如果不是他的身体在这几月的苦修中已经今非昔比,恐怕经脉立时就会碎裂开。   身体的每一寸骨肉都被药力冲刷着,深入骨髓的痛楚无处可逃,姬扶夜紧咬住牙关,少年清隽的脸庞也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扭曲。   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中,姬扶夜的头脑却又因为剧痛而无比清醒,药力涌入他破碎的识海,在其中横冲直撞,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   离央对姬扶夜的痛苦置若罔闻,似乎对他情形如何并不在意。她站在窗边,指尖一拂,木窗便光洁如新。   她落在窗上,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足尖垂在空中,脚腕上赤红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声铃响落入姬扶夜耳中,少年的眼睫颤动一瞬。   无论何等的痛苦都没有让姬扶夜叫出声来,他早已习惯了沉默着忍受一切。   离央投下一抹目光在姬扶夜身上,在他身上,她总是会看到许多自己从前的影子。   她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脚下。   就在木窗外,几簇不知名的淡黄小花开得很是灿烂,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这一刻,四周很是安静,安静得像离央在无尽深渊中待过的每一个日夜。   她不由想起自己最初落入无尽深渊的那一日。   修为全失的魔族在无尽深渊无数上古凶兽眼中,大约只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血食。   为了争夺这块血食,数只上古凶兽大战一场,厮杀得天昏地暗,最后两败俱伤,都只剩了一口气。   这便便宜了离央,双目已盲的她摸索着,一口口咬下这些原本将她当做食物的凶兽一身血肉。   她要活下去。   不论多艰难,她都要活下去。   她的仇人尚且好好活着,她又怎么能死?   她的父亲剥夺了她的姓氏,她的族人视她为叛徒,她的师尊取出她的本命法器,叫她修为尽失,沦为废人,而她养在身边的妖宠,为了自己的情郎,夺下她双目。   他们都还好好活着,她怎么能死呢?   无尽深渊被血腥和杀戮染成赤红一片的雾气中,离央便是靠着满腔的仇恨,才活了下来。   后来,离央的修为恢复,离尊的凶名传遍整个无尽深渊,再没有哪只不识趣的上古凶兽敢轻易出现在她面前。   连风声虫鸣也没有,无尽深渊中处处都是这样凝滞的安静,一日复一日,离央在那片灰白色的雾气中寻找着回到凡世的出口时,陪伴她的,便只有沉重得近乎叫人窒息的安静。   春日和煦的微风拂过离央的裙袂,日光微醺,不会让人觉得刺目。她靠着窗,缓缓阖上眼眸,伴着几声鸟雀的啾鸣睡了过去。   离央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一千七百年前,她还在九重天上时的旧事。   九重天上乃神族所居,三处神宫分掌神界权柄,玉朝宫便是其一。   玉朝宫之主明霄帝君生于混沌之中,从天地初开至六界各立,与天同寿,修为深不可测,乃是神族之首,甚至称一句六界之首也不为过。   离央是明霄帝君收在身边的第五个弟子。   拜师那日,诸天仙神齐至,各方大妖共贺,于六界一众大人物面前,离央跪在明霄面前,接过了他亲授的上古神器,从此成了玉朝宫的小师妹。   甫一入门便得明霄赠上古神器为本命法器,玉朝宫所属都道,离央定是帝君最喜爱的弟子。   这样的偏爱曾让离央多么欢喜,当一切真相揭晓之时,便又叫她多么痛苦。   一千七百年前,作为师尊的明霄帝君,强行取出了离央体内他赠与的上古神器。   那也是离央的本命法器,在她体内蕴养数百年,被取出的那一刻,离央修为尽失,沦为废人。   飞霜殿中,一身素白衣裙的离央坐在床榻上,双目空茫,只见一片死寂。   一阵振翅之声响起,羽毛如赤金烈焰一般的三足金乌从窗外飞入殿内,落在床头。   “你还好吧?”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默,带来几分生气。   离央没有回答,她盯着自己眼前方寸之地,目光没有焦点。   三足金乌不安地动了动第三只爪子,试图用不那么沉重的语气与她说话:“小爷不过离开了几日,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啦?”   见她始终不肯说话,三足金乌终于有些急了:“阿离,你别吓我,你倒是说话啊!”   离央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语气薄凉,不紧不慢道:“你急什么,一时半刻,我还死不了。”   她是魔族,就算没有了修为,再活个数百年也并非难事。   这样的语气,与从前判若两人。   三足金乌抖了抖羽毛,心中难过。修为全失,这样的结果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何况对阿离动手的还是帝君,是阿离心中最崇敬的师尊。   “要不然,我替你去教训那个琅嬛神尊一番?”他想出了个馊主意,左右那位神尊才回九重天上,修为有限,自己胜算可是很大。   若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琅嬛神尊转世的少女,帝君也不会取出阿离本命法器。谁能想到,帝君将阿离收为弟子,原来是将她错认为了师妹转世!   离央笑了一声,带了几分讽意:“同她有什么关系,自始至终,做一切的,都是他明霄。”   收她为弟子,赠她上古神器,而今又强行取出她体内的上古神器,自始至终,做出这些决定的,不都是他明霄一人么。   三足金乌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一身烈焰一般的羽毛似乎也黯淡下来,那可是帝君,就算心疼阿离,他也没有胆子去问帝君要一个公道。   “阿离……”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很是沮丧。“对不起……” 第24章 往后啊,她再也不必谁来护……   “你同我说什么对不起。”离央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好像一阵风拂过,就能尽数吹散了去。“你又不曾有什么对我不住的地方。”   三足金乌却并不觉得安慰,阿离被帝君取出本命法器时,他却恰好不在玉朝宫中。被活生生取出蕴养数百年的本命法器,该有多痛啊,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若是他在,怎么……怎么也能替阿离叨帝君两口出出气。   三足金乌低下头,他果然还是很没用。   若是他厉害一些,便不用叫阿离吃这样的苦头了。   帝君怎么忍心呢?   哪怕阿离并不是他的师妹转世,可她做了他数百年的弟子,那些年月的相处难道都是假的吗?   难道帝君对阿离好,只是因为他把她错认为自己师妹的转世,所以她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于他而言,便什么都不是了吗?   三足金乌晃了晃脑袋,不愿再想下去。   沉默片刻,他又闪动翅膀落在离央膝头:“阿离,你别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么?   可离央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高高在上的明霄帝君收她为徒,原来只是因为将她错认为自己师妹的转世,原来从始至终,她从他那里得到的所有温情,本就是不属于她的。   玉朝宫大殿之上,她最崇敬的师尊,毫不犹豫地取出她的本命法器,全然不在意失了本命法器的她会如何。   那也没什么,那把上古神器本就是他赠她的,他要取回,她还他便是。   只是……原来当她不再是他的师妹转世时,便再也不在他眼中了。   好像这相处的数百年时光,不值一提。   不错,他活了数万年,区区数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离央扯了扯嘴角:“陵舟,我心中,实在怨尤难解。”   “阿离,那可是帝君……”三足金乌讷讷道。   代行天道意志,不可违逆的玉朝宫之主,明霄帝君。纵使她心中怨恨,又能做什么。   是啊,他是帝君,他要做什么,有谁能阻止?   可离央恨他,倘若他不曾对她好,不曾让她真心唤他一句师尊,她不会如此恨他。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她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   “二师兄和师姐现在如何?”在一片凝滞的沉默后,离央突然问道。   “他们没事,只是当日他们为了护你贸然向帝君出手,如今已被贬下九重天,帝君有令,千年……不得归。”三足金乌用鸟喙梳理着羽毛,避开了离央的目光。   千年啊……   离央数了数自己剩下的寿命,只怕他们日后难有再见的机会了。只是他们不曾因她获罪太重,离央心中已是有几分安慰。   三足金乌不由烦躁地动了动爪子:“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比起她的师兄师姐,离央现在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   帝君将她禁足于飞霜殿,迟迟没有决定将她如何安排,玉朝宫中人心浮动,许多人都说,既然离央并非琅嬛仙尊转世,便该重惩这个混入玉朝宫的叛徒。   说来好笑,离央出身魔族,玉朝宫众仙神,将她当做叛徒,而她的族人,也将她视为叛徒。   离央心中对自己的处境也很是清楚,如今没了明霄庇护,这玉朝宫中的诸位仙神,应该都迫不及待地想将她这个出身魔族的异类赶出去。   不,不止如此,她这样叫玉朝宫蒙羞的污点,实在应该就此抹去才好。   好歹在玉朝宫待了数百年,离央对这些玉朝宫出身的仙神作何想,还算有些了解。   她望着窗外,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宫阙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清冷异常。离央恍然,这九重天上的神宫,原来是如此冰冷。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三足金乌不安地动了动双翅:“阿离……”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只叫陵舟的三足金乌,是离央到玉朝宫后第一个朋友。   他天生地养,落在玉朝宫那棵扶桑树上,听明霄讲道得开灵智,修炼为大妖,野性不驯。玉朝宫众仙神从来自恃身份,自然与这只鸟儿玩不到一处。   及至离央来了玉朝宫,两人一起偷懒胡闹,一起闯祸一起挨罚,彼此间的关系自然也是突飞猛进。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时,他也不曾怀疑过她。   “陵舟,帮我最后一个忙吧。”离央轻声道。   三足金乌抬头,墨色的眼眸在日光下显出琥珀一样的光泽,干净剔透。   离央的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强行取出本命法器的伤,岂是那样轻易就能痊愈:“我要离开玉朝宫。”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   “可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儿?你如今修为全失,离开九重天实在太危险了!”陵舟下意识道。   她本是魔族公主,却已被父亲剥夺了姓氏,魔族视她为叛徒,如今她只要敢踏入魔族境内,定然尸骨无存。   在这九重天上,起码他还能护着她几分。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离央笑了起来,“这九重天上,不也是人人都当我为叛徒,我留在这里,便安全么?”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留在他在的地方,不想再留在他的玉朝宫。   陵舟哑口无言。   “好,我一定帮你!”他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许诺道,“阿离,我会帮你离开这里。”   送离央离开九重天前,那只花了许多年还是没能化形的三足金乌只能张开双翅给了她一个拥抱。   “阿离,无论在哪里,你都要好好的。”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离央并不知道,跟随在她身边一起下界的那只抱月兔,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想与之白首的心上人。   而为了自己的情郎,她要借她一双眼。   从九重天至凡世的天河畔,无尽深渊之侧,早已布上数重禁锢的阵法。   “抱月!”离央化出魔族的原形,漆黑的双翼在身后展开,修为全失的她,连这样浅薄的阵法都无力挣脱。   “主人,对不起……”霜发赤瞳的少女颤抖着,运转体内灵力化作无数锁链缠绕上离央的双翅。   离央亲手养大的这只妖兽,颤抖着手,愧疚而坚定地探向她的双眼。   而后,离央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寂然的黑暗。   “奕郎,换上这双眼,往后你便能看得见了……”她听见了少女欢喜雀跃的声音。   离央不知为何,很想笑。   于是她便笑了出来,在剧痛之中,离央放声大笑,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主人……”抱月隐隐透着惧意的声音传来。   她在害怕。   她当然害怕,这只血脉低微的抱月兔在九重天上吃了无数灵草才有大乘修为,今日对离央所做之事若是败露,不说离央的师兄师姐,便是陵舟那只三足金乌也能叫她神魂俱灭。   “听闻魔族的血肉,也拥有无尽血脉力量。”青年温雅的声音响起,话中却不带丝毫善意。   “奕郎,主人一双眼已经足够你复明,当年是她救了我,我才能有今日,我不能害她性命……”   原来她还记得,当初是自己救了她,她才能活到如今。   她这一生,真像是个笑话。   只是便是死,她也该死在自己手中!   浑身血污的离央扇动双翼,强行撞开禁锢她的阵法,左翼折断,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落下无尽深渊。   染血的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血泪划过脸颊,从此以后,便是一千七百年不见天日的深渊岁月。   ‘殿下……’   ‘阿离……’   ‘离央……’   ‘你既入玉朝宫门下,此后便当静心求道,摒除杂念,不为外物所动。’   “师尊……”无尽深渊阴寒刺骨的罡风之中,有人轻声唤了一句。   ‘本君为你师尊,自当护你周全无恙。’   往后啊,她再也不必谁来护着她。   灰白的雾气之中,女子黑衣赤足,薄纱蔽眼,腕上红铃轻响,所过之处,万凶避让。 第25章 本尊,也该去见见我的故人……   浸在药液中,姬扶夜觉得自己全身经脉似乎都被强行打断重塑,药力在他全身流转,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识海和丹田,将体内杂质祛除。   剧痛之下,姬扶夜的神智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剥离开,渐渐有些恍惚。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   姬扶夜的生母叫顾凌霜,凌霜傲雪,听起来便是一个很美的名字。而顾凌霜便如她的名字一般,容色惊鸿,如寒梅凌雪,灼灼动人。   顾家只是四方城一个小家族,但族内争权夺利的龃龉之事从来不少。   顾凌霜和顾凌均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在父母双双亡故之后,顾凌均于少年之际坐上了顾家家主之位。   兄妹俩相互扶持,带着内忧外患的顾家一步步走下去。但两人的灵根都不算上佳,若无灵石丹药相助,未来注定有限。偏偏顾凌霜还生了一张极为出众的相貌,引来无数人觊觎。   对于女子而言,绝色的样貌,有时也可能是一种负累。   姬平野就是这时来到了四方城中。   活了上万年的老狐狸装作翩翩公子的模样入了四方城中,风流潇洒,惹得一众少女遗落芳心。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出手阔绰,修为更是高深莫测,顾凌霜如何能不动心。比起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朽修士,对她而言,姬平野已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姬平野第一眼见顾凌霜,便瞧上了她的容貌,拿出全副本事取悦少女。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顾凌霜以为自己遇上了一生的良人。   可她不知道,狐狸的嘴最是会骗人,不值得相信,何况那还是只活了上万年的公狐狸。   哪怕知道他家中已有妻妾数人,顾凌霜也以为,自己对他是不同的。   她错了。   在姬扶夜出生之前,姬平野便厌倦了她。幸而她生下了姬扶夜,母子二人才能在偌大姬家占了一席之地,而顾家也因为她嫁给姬平野得了诸多好处,这样看来她嫁得也不亏。   可是过往那些深情,原来都只是谎言么?顾凌霜在年岁最好的时候,做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梦,而后再也没能醒来。   在姬扶夜记忆里,顾凌霜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白日时,她总是坐在树下,遥遥望着院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情淡之后,留给顾凌霜的,便是日复一日徒劳的等待。   姬扶夜五岁时,顾凌霜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请来的医修只说,心病难医。   素来对他很是冷淡的顾凌霜将他叫到身边,她有些枯瘦的指尖抚了抚姬扶夜的头,轻声道:“你我母子缘浅,从今往后,你记得,自己顾好自己才是。”   她从姬扶夜身上取下代表姬家身份的玉珏,不过几日,姬扶夜便听说,自己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他多了一门对他而言,可能没有任何好处的婚事。   姬扶夜忽然记起顾凌霜当日的话,原来,她已经决定将他舍去了。   不久,顾凌霜病逝,那一日,竟然是姬扶夜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乘着雪前来,在灵前上了三炷香,玄黑的斗篷上沾了点点半融的霜雪。   漠然的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姬平野甚至没有叫一声他的名字,只是淡声吩咐院中女婢:“好好照顾公子。”   他又乘着雪,匆匆而去。   姬扶夜想,他大约是不记得这个儿子叫什么吧。   他也终于明白了顾凌霜待他为何总是冷淡以对,铜镜里孩童稚嫩的脸,竟然与他的父亲像了五分。   “扶夜,来——”   一身白衣的顾凌霜回过头,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在她身边,姬平野负手而立,面上也带着些许浅淡笑意。   姬扶夜低下头,孩童的双手肉乎乎,一戳便是一个小坑,这是他五岁时的身体。   他抬头冷淡地看着自己的父母,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向前的意思。   见他如此,顾凌霜和姬平野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两人的身形化作一团黑色雾气。   “姬扶夜。”有人在他身后唤道。   姬扶夜看着自己的双手,已然恢复十七岁的模样。   离央的脸突然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姬扶夜。”离央笑着,将头枕在他肩上。“你喜欢我么?”   “我对天外心魔,没有兴趣。”姬扶夜淡淡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阁下还是不要用她的脸做出这样矫揉造作的神情为好。”   在被他识出本相的那一刻,‘离央’脸色一变,身体也化作一团黑雾。   只要不为幻境所迷,天外心魔便奈何不得修士。可惜这世上道心坚定如一的人,实在不多。   天边将明未明之际,薄纱后的眼睫微微颤动,离央睁开眼,神情不见悲喜。   一团黑雾自姬扶夜身上脱离,想逃离屋内。   “本尊不过打了个盹儿,倒叫一只心魔钻了空子。”她轻笑一声,语气寒凉,随手一拂,那团黑雾便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也很久没有记起那些往事了。   窗外晨光熹微,离央看着裙下那几朵淡黄色的野花,终于有些身在人间的实感。   一千七百年后,她终于是自那神魔也要止步的无尽深渊中,再次回到了人世。   姬扶夜重塑识海,足足用了三个日夜,在离央醒来后不久,他也终于睁开了双眼。   丹鼎之中,姬扶夜望着屋顶上方,不知为何觉得头上的横梁似乎较之前大了许多。   他想站起身,身体却一时没能找到平衡,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四脚朝天地摔在了丹鼎中。   好在赤红色的药液已被用尽,没叫一身白毛遭殃换了个颜色。   本能地将周围灵气纳入体内,姬扶夜能感觉到自己被拓宽许多的经脉和完好的识海,只是……   姬扶夜看着自己两只又白又软的爪子,大脑当场宕机,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上也叫人看出茫然来。   虽然有一半天狐血脉,姬扶夜从前却从未化出过妖身,他身上无论哪一处,都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   没想到此番修复识海,竟然直接化出妖身……   骤然变成一只狐狸,姬扶夜有些傻眼,他该怎么变回人形?!   定了定神,姬扶夜看着现在大得能将自己煮了炖汤的丹鼎,叹了口气,还是先跳出这丹鼎才是正经。   四只爪垫在桶底别扭地走了两步,身后那条巨大的尾巴实在很有存在感,不太习惯的姬扶夜一步一摔。   好在他的学习能力从来是一等一的强,很快便掌握了怎么用四条腿走路,毛茸茸的小狐狸身姿灵活地向上一跃。   啪——   姬扶夜撞在丹鼎边沿,随后贴着鼎内沿一条直线滑落,摔得晕头转向。   吸取教训,第二次起跳时他调整了角度,终于顺利地落在了地面。   姬扶夜抬头,看见了侧坐在窗上的离央。   鸦羽一样的长发散落,黎明的晨光下,离央的侧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温柔而安然。   姬扶夜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离央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目光落在了地上半坐的雪白狐狸身上。   姬扶夜对上她的双眼,姿态矜持,但身后能将他整只狐狸都挡住的大尾巴却不自觉地摇了摇。   离央轻笑一声,挥手一招,姬扶夜便不受控制地落入了她怀中。   离央抚着姬扶夜背上雪白的长毛:“你人形时生得清瘦,化作狐狸倒是极有分量。”   姬扶夜的妖身,生得很是圆润可爱。   他躺在离央怀里,暗暗红了耳朵,还好自己现在是只狐狸,披着这么厚的皮毛,应当不会被看出来。   姬扶夜全然忘了自己现在多了条尾巴,此时随着离央顺毛的动作摇得很是欢快,将他的心情尽数暴露。   “既然你的识海已经恢复,本尊,也该去见见我的故人了。”离央放下姬扶夜,慢条斯理道。   她唇边带着浅淡笑意,凉薄而危险。 第26章 她的主人,被她亲手取下双……   离央来沧澜宗,要见的自然唯有如今正被困在沧澜宗后山之内的兔妖抱月。   她放下姬扶夜,示意他变回人形。   小狐狸的尾巴摇了摇,湿漉漉的双眼与离央对视,很是无辜。   “你不会?”离央挑了挑眉,意味不明道。   耳朵动了动,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竟也让人瞧出了几分赧然。   离央抬指,一道灵力落在姬扶夜身上,花上一刻功夫,他总算完全了解了如何在人形和妖身变换。   变回人形的姬扶夜换上一身旧衣,认真地将陨铁剑系在身后。   看向窗外,春光明媚,今日的天气这样好,大约是不用带伞了。   不,姬扶夜弯了弯眉眼,难得显出几分少年气,往后,他应当都用不上那把伞了。   四周的天地灵气涌入体内,沿经脉游走,最后化为姬扶夜丹田内的灵力。   哪怕自己如今不过是方才引气入体的程度,也已经够让姬扶夜激动。   这证明他已经再次踏入修行之门,哪怕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又有什么关系。   见离央准备离开,姬扶夜看向遗留在房中玄黑的丹鼎:“尊上,这尊丹鼎……”   如此品阶的丹鼎,就这样扔了,未免太过可惜。   哪怕是他作为仙君的父亲,也断然做不出这样豪奢浪费的事。   离央看了一眼丹鼎,略有几分嫌弃,泡过这小狐狸的,她留着作甚。   见姬扶夜看着丹鼎,眼中颇为可惜,她指尖灵力流转,一枚纳戒落在姬扶夜手中,丹鼎化作流光收入纳戒,离央淡淡道:“既是你用的东西,你收着便是。”   姬扶夜看着掌心白玉一般的纳戒,迟疑地应了声。   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从离央这里得到了许多。   *   少年推开房门,并不灼人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姬扶夜脸上带着浅淡而温和的笑意,不见任何阴霾。   看着他出门,在附近已经蹲守了三天的少年修士眼前一亮,娘诶,这家伙可算愿意出门了。   贼眉鼠眼的少年险些喜极而泣。   三天前,内门的杜师姐找上他们老大,指名要教训这毫无灵力的少年一顿,只要不伤及性命便好。   也不知这没有修为的凡人是怎么得罪了杜师姐,她拿出一大笔灵石,还说事情办好之后,还会有重谢。   他自然不知道,因着前日山门禁制之事,澹台诸离虽然不曾将杜萧萧送去刑律堂惩戒,却还是私下罚了她抄三千遍清心诀。   他下定了决心要磨磨杜萧萧的性子,每日都亲自检查杜萧萧抄书的成果。抄书抄得头昏脑涨的杜萧萧在心中无数次对作为罪魁祸首的姬扶夜咬牙切齿,最后终于忍不住瞒着澹台诸离找上了几个外门弟子,要他们出手好好教训姬扶夜一番。   贼眉鼠眼的少年一行都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外门弟子,杜萧萧拿出的灵石摆在眼前,顿时眼睛都直了,哪里还有推出去的力气。几人忙不迭地应下,立时便出门堵在姬扶夜院外,只等他一踏出院门就来个碰瓷。   谁知等来等去,大门始终紧闭,姬扶夜丝毫没有要外出的意思。   当日等到深夜,一众少年实在熬不住,便选了这贼眉鼠眼的少年候在此处,等姬扶夜一出门就通知大家。   抽签输了的少年没想到,这一等,竟然就是三日。   他当即放出传音纸鹤,叫众人赶紧来汇合。   姬扶夜如今识海已然恢复,这些不过炼气,筑基修为的沧澜宗外门弟子动静如何能瞒过他。   他身旁的离央勾起唇角:“似乎又有热闹,找上你了。”   姬扶夜嘴边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他没有说话,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识海破碎之后,姬扶夜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招惹麻烦的体质。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只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现的无知神情,继续向前走去。   贼眉鼠眼的少年远远看着姬扶夜,和同伴对过眼神,嘿嘿一笑,刻意地向他走去,两人眼看就要撞上,少年眼中不由显出几分得逞的笑意。   姬扶夜身形微微一侧,两人错身而过,没达成目的的少年停住脚步,错愕地看着姬扶夜,怎么回事?他怎么躲开了?   见少年没能成功,藏在一旁的几个少年低声议论几句,也跳了出来,同时向姬扶夜撞来。   这回不信他还能躲掉!   面对从不同方向撞向自己的少年人,姬扶夜的右手背在身后,脚下腾挪躲闪,身法潇洒,不知如何就从这三人的包围圈中绕了出去。   倒是本想撞他的几个炼气修士撞在了一起,颇有几分晕头转向。   看着姬扶夜的背影,一众想碰瓷他的沧澜宗外门少年匪夷所思,他不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么?怎么躲开他们的?   难不成他的运气真有那样好?   “老大,现在怎么办?”   当中生得最老成的少年一挥手:“走,我们跟上去,我还就不信拦不住他了!”   穿过竹林,前方是盈着碧色莲叶的湖泊,湖中凉亭处正有数名修士围坐在一处,风掀起众人宽大的袍袖,愈显姿态风雅。   湖边也有几人提竿垂钓,春光融融,一派悠闲。   姬扶夜看着这一幕,停下了脚步,有人见证,便在这里将跟在他身后这些小尾巴解决了吧。   这一次姬扶夜不曾刻意躲闪,几名沧澜宗外门弟子终于顺利从背后撞上了他。   生得老相的少年双眼一亮,一时心潮澎湃,自己终于能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了!   “喂,你这人走路怎么不长眼!”他粗声粗气道,尽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没错,这路这么宽,你偏要撞在我家老大身上,分明是故意的!”身旁立刻有人帮腔,来了一出恶人先告状。   “老大,他敢冒犯你,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几个人自说自话,在姬扶夜面前演了一出拙劣的闹剧。   这处的热闹也惹来了几名修士的注意,几道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这少年如何招惹了沧澜宗弟子,被这般刻意为难?   修士五识远超常人,虽离得不近,但他们早已将事情始末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此处乃是沧澜宗地盘,不知前因后果,并无人贸然出手为姬扶夜解围。毕竟,在此处的修士,都是沧澜宗的客人。   “你区区一个凡人,若是不想挨揍,现在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暂且放过你!”老相少年一面说,一面偷偷观察着姬扶夜的反应,他现在应该很生气吧,是不是要主动动手了?   几人的计划并不复杂,就是故意激怒姬扶夜让他主动出手,依照门规,他们再还击便是天经地义了。   “凡人?”凉亭之中,手握折扇的少年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凉亭正中的石桌上放了无数灵药法宝,在此的数名修士出身均是不凡,彼此间也算面熟,如今在沧澜宗聚首,一时也没有别的乐趣,便各自出了彩头作赌。   譬如下一只掠过湖上的飞鸟会是什么品种,亦或是还需等上几刻湖边垂钓者能钓上下一条鱼。   这样比的自然不止是卜算之术。   若是飞来的鸟儿并非自己口中所言,便要用灵力驱走,此时自然又会有旁人出手相阻。   说到底,比的还是修为实力。   月持翎摇着折扇,他实在觉得这样的赌局很没有意思。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远远看着姬扶夜被几个沧澜宗外门弟子围住,月持翎不由得弯起嘴角,倒是这少年还有些意思。   “你又想作甚?”天筠见他神情,蹙眉道。   她身着一袭月白纱裙,神情清冷,黛眉如一抹轻烟,双目泠泠如秋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她坐在那儿,如山巅霜雪,高不可攀。   天筠乃是当今修真界与明珠仙子慕容音齐名的美人。   “师姐,我这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月持翎含笑道,折扇一摇,飞身踏水而过,好不潇洒。   “骚包。”李怀一抱着手,冷淡地吐槽了一句。   天筠与月持翎是同门师姐弟,而李怀一和月持翎两家世代交好,两人一处长大,虽然后来不曾拜入同一宗门,交情却不曾淡,算是深知对方黑历史的损友。   月持翎落在姬扶夜面前,手中折扇一收,看向几名沧澜宗外门弟子,戏谑道:“堂堂沧澜宗弟子,怎么这等气量都没有,为了些许小事在此纠缠。”   几名沧澜宗外门弟子有些慌神,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月持翎会突然冒出来搅局。他一看便是来此参加庆典的贵客,绝非他们几个外门弟子能得罪的。   月持翎将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不如叫我做个说客,今日之事,便就此罢了如何?”   作为外门弟子,这些少年向来是最识趣的,领头的老相少年连连点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贵客说得有礼……”   月持翎的出面让他心中有些狐疑,难道杜师姐骗了他们,其实这凡人少年来历不凡?   “他倒是眼力不错。”离央突然开口,“你如今方引气入体,在场大约也就只有他察觉了一点。”   姬扶夜看见挡在自己面前的月持翎,微微挑眉,一言不发,准备转身离去。   他不太喜欢她夸别人。   她连夸自己都不曾有过几次。   月持翎余光看见这一幕,笑容一顿。他闪身拦在姬扶夜的去路上,含笑道:“今日有缘萍水相逢,道友何不留下名姓?”   他好歹才帮了他,连声谢也不说么?   姬扶夜瞧他并不算顺眼,面上笑意疏离而冷淡:“你也道是萍水相逢,何须留下名姓。”   一直注意这处的李怀一听完这句话,不悦地皱了皱眉,他远远看向姬扶夜,冷声道:“这花孔雀帮了你,你却连姓名都不愿告知,难不成你的姓名很见不得人,不能示于人前?”   随意取过石桌上一株灵草,李怀一抬手掷出:“这世上,有脾气还需有相配的实力——”   他只是随意在灵草中注入一缕灵力,只打算给他几分教训,就算姬扶夜是凡人,要接住这株灵草,至多也就是摔上一跤,不会伤到。   灵草飞旋着向姬扶夜而来,月持翎眼神幽深,并未有替姬扶夜挡下这一击的打算,他正想试试姬扶夜的深浅。   灵力汇聚在指尖,姬扶夜抬手,稳稳接住那株灵草。   果然!   月持翎暗道,他果然不是凡人。   李怀一也神色微变,他不是凡人?!可自己为何竟察觉不出他的修为?难道是他修为远高于自己?   李怀一全然没有想过,他不曾察觉,乃是因为姬扶夜不过才引气入体,他又下意识敛去体内灵力气息,是以才被众人当做凡人。   自己竟是走眼了,李怀一眼神一凝,也飞身离开凉亭,在姬扶夜面前抱拳一礼:“在下玄武宗李怀一,请教道友姓名。”   他礼数周全,以修士的规矩,姬扶夜理应与他交换名姓。   姬扶夜只得还礼,神情平淡道:“姬家,姬扶夜。”   李怀一瞳孔微缩。   月持翎手握折扇的手也顿住了,姬扶夜……   是他所想的那个姬扶夜么?   在姬扶夜话音落下之时,周围所有修士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是姬扶夜?”   “那个三重天上的扶夜公子,与明珠仙子定亲的姬扶夜?”   “如今已然不是了,听闻前日慕容家已经去了四方城顾家,向那位扶夜公子退了亲。”   “这少年便是姬扶夜?他怎么会来了此处?”   “这也未必,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呢。”   嘈杂的议论声响起,四周平静不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姬扶夜身上。   姬扶夜……   姬扶夜是谁?   三重天上的扶夜公子,随着明珠仙子慕容音在修真界声名鹊起,他这个自幼与她定亲的未婚夫,便也为修真界所知。   但真正让姬扶夜为天下修士记住的,是上一届三重天青云试。   姬扶夜本是姬家寻常一个庶子,当今姬家家主姬平野子嗣数十,姬扶夜在其中实在很不起眼。   若非姬扶夜恰好与明珠仙子慕容音有婚约,哪怕他父亲是一位仙君,修真界众人也并不会知他的名号。   但在上届青云试后,一切又不同了。   不过十七岁的姬扶夜,凭着手中长剑,在一众仙门天骄之中脱颖而出,入了青云试复选。   三重天上,凡不及百岁者,均可参与青云试,而能入青云试前五十者,不止能得诸般宝物,更可前往神界玉朝宫琅嬛神尊座下听道。   能听得神尊论道,便增加了几分未来成为仙君的可能。   历年的青云试前五十人,若非中途陨落,最后都能成一方大能。   十七岁的姬扶夜于青云试中横空出世,凭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一直走到了最后。   那一届青云试最后的决战,便发生在姬扶夜和他嫡兄之间。   世人只道,此届青云试前往神界的五十天骄中,姬家竟占了两席,待少年一辈长成,姬家声势必定能更进一步。   这场比试的结果如何,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场青云试决战之中,姬扶夜自幼没有见过几面的兄长,借法宝之利,重伤姬扶夜,折断他的本命剑,更用灵力毁了他的识海。   事情发生之时,连姬平野也来不及出手阻止。   而当一切已成定局,沦为废人的姬扶夜,连求一个公道的资格也没有。   他自然也失了前往玉朝宫的机会,修为尽失的姬扶夜,根本不可能承受住神界浓郁的灵气。   伤势稍愈之后,姬平野便命人将姬扶夜送回了四方城顾家。   他就这样成了星夜之中一颗短暂璀璨的流星。   但那片刻的光华,已经足以让人记住他的名姓。   “道友便是当日青云试第二,扶夜公子?”李怀一盯着姬扶夜的脸,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传闻中的扶夜公子,原来是这样一个温雅的少年?   离央在姬扶夜耳边轻笑一声:“看来你在这修真界中,还颇有几分声名。”   姬扶夜眼中闪过几分无奈,这所谓声名,如今看来,不过是负累罢了。   “是。”   在姬扶夜承认后,四周的议论声骤然一滞,带来一片突兀的安静。   李怀一想起自己方才的试探:“扶夜公子如今,已然恢复了修为。”   姬扶夜没有回答,嘴边噙着淡笑,平静地看着李怀一。   李怀一见他不答,只以为自己猜对了,眼中渐渐升起几分跃跃欲试的战意,他不关心姬扶夜如何恢复了修为,但能遇上恢复了修为的扶夜公子,如何能不请教一二。   他正想说什么,却被月持翎上前一步,拦下了话头。   “丹琼书院月持翎,见过扶夜公子。”   姬扶夜对他还礼,淡淡问道:“交换过名姓,我可以走了么?”   月持翎也不觉得尴尬,退开身:“请。”   看着姬扶夜的背影,李怀一皱眉看向月持翎:“你为何要拦我?”   他还想见识见识传闻中扶夜公子的剑法究竟是如何精妙。   “一一啊,”月持翎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这样没眼色。你难道看不出,这位扶夜公子,如今有正事要办呢。”   李怀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一一!”   月持翎摇着折扇,风轻云淡地走回凉亭之中。   在姬扶夜走后,周围的议论声骤然变大,大约人的本性就是八卦,众人的话题都围绕在离去的姬扶夜身上。   修为尽失的扶夜公子如何会到了沧澜宗?看他方才接住了李怀一掷出的仙草,他好似又恢复了修为。   慕容家一听说他沦为废人,便去了顾家同他退婚,若是知晓他又恢复了修为,不知作何想。   “他当真是扶夜公子?”天筠看向自己的师弟。   月持翎嘴边勾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大约便是了。”   他分明识海破碎,又是如何恢复了修为?   自己的直觉果然不错,这少年身上真是有趣得紧。   月持翎笑得弯起了一双丹凤眼,若是他猜得不错,此番来这沧澜宗,该有热闹好瞧了。   对他性情极为了解的天筠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月持翎摇了摇头:“师姐可不要冤枉我,我从来是个一等一的大好人,何时有什么坏主意了。”   这一回,他只想看热闹。   湖边发生的闹剧很快便传到了澹台诸离耳中,他皱眉看着前来禀报的弟子,喃喃道:“扶夜公子?”   被萧萧刁难的那个凡人少年,原来就是曾与明珠仙子订婚的姬家公子?   澹台诸离有些怔然,姬扶夜在青云试上的风采,他也是有所耳闻。   可惜姬家内斗叫这样一位天才沦为废人,澹台诸离听说时,还为之惋惜过。   “修为恢复?”澹台诸离哂然一笑,并不相信。   若是识海破碎能轻易恢复,姬家又何必将姬扶夜送回凡世。   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沧澜宗两千年庆典将至,身为大师兄的澹台诸离事务繁忙,哪怕姬扶夜身份颇为特殊,也不值得他浪费时间探究什么。   澹台诸离才吩咐人训诫那几名惹事的外门弟子几句,便有人前来,禀报起明日庆典的安排,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核对起明日宾客的名单。   *   沧澜宗后山,春日的晨光洒落,仿佛将一切阴霾都驱散。草叶上的朝露剔透,有蛱蝶穿梭在花间,静谧而安然。   月桂树上,满头霜发的女子躺在月桂树上,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下,她安然而眠,眼下一点红色的泪痣灼灼如血。   忽而,女子眉头微微一蹙,眼睫轻颤,却未曾醒来。   离央收回神识,嘴边的笑冰冷而讥诮。   她挥手,虚空中现出数个阵法的灵纹,离央看向姬扶夜:“你可会用这些阵法。”   姬扶夜细细看过这些阵法,谦虚道:“都曾在书中见过,要布下应当不难。”   他从前甚少有施展阵法的机会,虚空中现出的阵法灵纹中有数个只是见过罢了。但姬扶夜自信,只要时间足够,他布下这些阵法并不难。   离央浮空坐在树梢之上,自上而下看着姬扶夜,随手扔给他几块富含灵气的灵髓:“那便在此处将阵法都布下。”   “明日午时之前,你若做不到,本尊便剃光你的尾巴毛。”   姬扶夜浑身一个机灵,一只没有尾巴毛的狐狸?!   他接过灵髓,看着水镜中出现的数十阵法,长出了一口气,他一定不能做这修真界第一只没了尾巴毛的狐狸。   换作从前,元婴修为的扶夜公子要布下这些阵法,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但如今他不过才引气入体,恐怕要花上一天一夜也不止。好在离央给他的灵髓中富含灵气,引其中灵气布阵,倒是省去了不少姬扶夜调息的时间。   不过这样算起来,时间还是颇为紧迫。   看了眼已经闭目假寐的离央,姬扶夜叹了口气,认命地做起了苦力。   以离央的修为,要捉住沧澜宗后山的兔妖,应当是轻而易举之事,她为何要让自己在此布下这些有禁锢之效的阵法?   想不明白,姬扶夜便暂且放下心中杂思,专心布置下眼前的阵法。   相处这些时日,他能肯定,离央做事定然都有她的原因。   无形的灵力从离央身周涌出,片刻之后,金色的禁制笼罩在沧澜宗后山上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掩去痕迹。   次日,午时将至,今日便是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掌门大殿外的广场上早已布好席位。   随着日光偏移,前来赴宴的各方修士陆续到了广场上。   有资格参加沧澜宗两千年庆典的修士身份自然不会太低,场上大多数人之间都是熟脸,同熟识的人寒暄几句后,来客便各自落座。   月持翎与天筠入席坐在丹琼书院的席位,见他的目光游弋,似乎在寻什么人,天筠皱了皱眉:“你在找人?”   月持翎盯着殿内往来的人,口中道:“我在看那位扶夜公子可曾在此处。”   “我方才问过沧澜宗的杂役,他住的院子,昨晚空无一人。”月持翎将折扇在手中敲了敲。   姬扶夜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院中,他会去了何处?   天筠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何时对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有了这样大的兴趣。”   月持翎笑了起来:“那自然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扶夜公子身边,应当会有好戏看。”   他满脸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   天筠拿起酒盏轻抿一口,不再同他多说。   *   午时将至,阳光在此时便微有些刺目,姬扶夜额上滑落一滴汗,他体内灵力已经快要耗尽,这是最后一道阵纹,若是灵力不足,这最后一个阵法便会崩解开,又需重头再来。   最后一笔落下,眼见阵纹成形,姬扶夜紧绷的神经一松,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手中的灵髓化为粉末,三十七道层层叠加的阵法,正好耗尽了离央交给他的三块灵髓中的灵气。   丹田隐隐发热,姬扶夜并不觉得意外,他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绘制阵法,吸取灵髓中灵气转化为体内灵力,又不停将之耗尽,已经达到足以突破境界的程度。   盘腿坐在地上,姬扶夜任天地灵气涌入体内,今日他应该就能筑基了。   离央也在这一刻睁开了双眼,她轻盈地落在姬扶夜身边,淡淡说了一句:“还不错。”   能花一日夜的功夫筑基,姬扶夜的天赋在离央这里,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了。   不再关注姬扶夜,她将目光投向后山深处的密林之中,随即抬手一拂。   一阵令人为之胆寒的力量掠入密林,惊起一阵劲风,树枝颤动,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枝叶窸窣之声。   月桂树上显出女子窈窕的身形,她手足皆为锁链困缚,缓缓睁开双眼,赤红瞳孔剔透如宝石,神情间显出几分威严。   “何方宵小,胆敢在沧澜宗作乱!”抱月厉声喝道。   她运转体内妖力,白发飞扬,手足上的锁链一瞬间延伸变长,她的身形如水波一般漾开,消失在原地。   不过片刻,抱月便出现在密林外,手脚上的锁链延伸至身后密林深处。   她被澹台奕困在沧澜宗后山的月桂树中作为护宗神兽,拥有大乘修为的抱月动用妖力之时,足以离开密林深处。   打量四周,却不曾发现任何异状,方才那股力量是从何而来?抱月微微蹙起眉。   便在这时,她脚下忽然有阵纹忽然亮起,心中一惊,抱月飞身退后,这是?!   有人在这沧澜宗后山布下阵法,她竟全然不曾察觉?   抱月心中有些不安,这意味着来人的修为可能远胜于她。   身体浮在空中,抱月向下望去,看清阵纹那一刻,她的脸色忽而变得煞白,这是……   她心如擂鼓,不,不可能……   即便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抱月却不再停留,当即转身向密林中逃去。   但离央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无数的风刃出现在她身周,抱月只能向后退去,她能感知到,这些风刃若是落在她身上,顷刻便会叫她皮开肉绽,伤可见骨。   但躲避着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刃,她便被强行逼入了阵法之中。   她被迫落在地面,低头惊惶地看着那些阵纹,方才不过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些阵法。   她怎么会忘?地面这些阵法,与当日在天河之畔,她亲手布下,用来禁锢自己主人的一模一样。   抱月原本只是凡世一只寻常的抱月兔。   身为低阶灵兽,抱月兔资质有限,她吸收月华数十年,也不过初开灵智,连化形也做不到。   忽有一日,族人群居的山岭来了一只凶兽,肆意残杀妖族,取妖丹供自身修炼。在高阶凶兽的威压下,抱月与族人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   当凶兽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而来。   生死之际,已经有了灵智的抱月,终于让恐惧战胜了本能,她拼尽全力向外逃去。   凶兽的利爪扬起,抱月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回去,她的余光看见了周遭族人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眼中满是绝望。   难道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道雪白的剑光破空而来,落在凶兽狰狞的头颅上。   他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抱月的身体摔在了地上。   她抬头,看见了少女素衣白裙,自天边落下,夕阳的余晖将她身周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仙子……   抱月眼中满是向往,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少女的脚步。   少女很快发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兔妖,她回过头:“你跟着我,可是有所求?”   “仙子……你能不能,做我的主人?”那时还没有名字的抱月怯生生道。   “你想跟我走?”   “我的族人,都不在了。”兔妖赤红的双瞳中蓄满了晶莹的眼泪。   少女轻叹一口气,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那你以后,便随我去吧。你可有名字?”   兔妖在她怀里摇了摇头。   “你既然是抱月兔,往后我便叫你抱月可好?”她实在不大会帮人取名。   从那时候起,抱月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九重天上,以各种灵草珍果为食,就算是最低阶的抱月兔,最后也修得了大乘境界。   可抱月并不喜欢那里。   她的主人叫离央,是玉朝宫主人的弟子。抱月知道,这里的仙神都瞧不起她,在他们眼中,一只低阶的抱月兔,连给离央做妖宠的资格都没有。   玉朝宫中处处清冷,抱月待得很是无趣,便时常从天河前往人间。   她认识了澹台奕。他温和风雅,有一手好琴艺,不用多久,抱月一颗心便都遗落在他身上。   欢喜一人,总希望他什么都好,澹台奕天生目盲,抱月寻来各种灵草想为他复明,但都无效果。   那时她才知,澹台奕的目盲乃因果反噬而致,若要治愈,必须以神族或魔族的双目相替。   抱月的主人,便是魔族。   但强横如神魔,怎么可能被大乘修为的抱月夺下双目。   满心忧愁的抱月回到九重天上,在她离开的这段时日,玉朝宫发生了许多变故。   她的主人被困在飞霜殿中,修为尽失。   离央要离开玉朝宫,抱月听着她这样说,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她要向离央借一双眼。   只是一双眼而已。   回忆起旧事,抱月的呼吸有些急促。   怎么可能?当日知道这件事的,唯有三者,澹台奕早已飞升仙界,而她的主人坠入神魔也要止步的无尽深渊,不可能还活着!   她望着四周,赤色眼瞳中出现几分狠意。   “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本尊滚出来!”她尖啸道。   “一千七百年,你不过还是大乘修为。”离央缓缓自远处行来,风掀动她黑色的裙袂,形如鬼魅。   “主人……”抱月眼中现出最深沉的恐惧,她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倒退两步,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她的主人,被她亲手取下双目,摔下无尽深渊的主人,还活着。 第27章 沧澜宗和澹台氏那些因澹台……   沧澜宗掌门大殿外,澹台诸离正和一众弟子低声确认之后的庆典流程,忽然,他手中动作一顿,心脏似乎在这时漏跳了一拍。   他抬眼,望向沧澜宗后山处,心绪纷杂,为何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事发生……   会不会和前辈有关?   想到这里,澹台诸离有些坐不住了。   前辈修为高深,怎么会有事,大约是他多虑了。   可……澹台诸离心下抑制不住地有些焦躁。   左右客人还未到齐,也不到庆典开始的时间,他思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些事暂且交由你手,我忽然想起一件急事,去去便回。”   说罢,不等身旁弟子回答,径直向后山处走去。   “大师兄!”一直用余光注意澹台诸离的杜萧萧见他离开,急急地唤了一句。   周遭人来人往,眉头紧皱的澹台诸离没有回头,杜萧萧便也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   沧澜宗后山,抱月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离央,摇着头,口中喃喃重复着三个字:“不可能……”   她的目光落在离央蔽眼的薄纱上,心脏一阵阵收紧。   不可能……   抱月的神情在一瞬间转为狠厉,她嘶声道,“你是谁,如何敢冒充本尊的主人!”   这一定不是真的!   “你这双眼,原是没有用的。”   离央的语气很是冷淡,抱月却好像被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心防,她尖叫一声,双手积聚上赤色妖力,不管不顾地袭向离央。   她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身在阵法之中,在她动用妖力之时,阵纹亮起,无形的灵气席卷着将抱月困缚住。   这和当年她困住离央的方法,一模一样。   大乘修为的抱月,并非没有能力挣脱这些阵法,但站在离央面前,当年旧事一点点涌上心头,她的心忽而被一股极致的恐惧攫夺。   “主人……”   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不得不散去。   “主人,您还活着……”她的嗓音像一根绷紧的丝线,似乎微一用力,便会断开。   “本尊还活着,你心中定然很是失望吧。”离央轻笑一声,语气轻柔而冰冷。   对抱月而言,这句话就像一条吐着信的毒蛇,缓缓缠绕上她身周。   “不!”抱月拼命地摇着头,“我从来没想过让您死,我当日……我当日只是想借您一双眼……”   “当年是您救下我的性命,没有您抱月早就死了,我怎么会希望主人您死!”   她急急说道,眼神真诚,似乎字字出自肺腑。   “原来你还记得,是本尊救了你。”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赤红眼瞳中滑落,难以言说的愧疚涌上心头,抱月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主人……我实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她跪下身,将头低低地伏在地面,眼泪坠落在青绿的草地上,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离央丝毫不为所动,她半蹲下身,指尖捏住抱月尖尖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抱月的脸色近乎惨白,双眼之中倒映出离央的身影。   “这便是你当初背叛本尊的理由?”   抱月惊惶着想移开目光,离央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本尊救你性命,你一身修为皆为本尊所授,区区一个人类,便能叫你毫不犹豫地背叛本尊。”   “主人,我爱他啊……”抱月喃喃道,她是那样爱他,为此不惜牺牲一切。   “那他爱你吗?”离央突然笑了起来,她微微凑近抱月,“他与旁的女子生儿育女,飞升仙界,却将你禁锢在此守护这方宗门,至死不能脱离,他爱你么?”   抱月眼中一片空白,无法言说的痛苦在瞬间侵袭了她全身,离央所说的,正是她一直以来逃避的事实。   在她助澹台奕复明之后,她便被他骗至此处,以血脉秘法永远禁锢在那棵月桂树上,从此再也不能离开沧澜宗。   一千七百年啊……   两行血泪自眼角滑落,离央松开手,直起身冷淡地看着痛不欲生的抱月。   这便是她所谓的爱吗?   真是可笑。   抱月缓缓握紧了拳,颊上血泪落下,那双赤红的眼瞳中似有血海翻腾。就在这一刻,她撕开禁锢自己的阵法,再次袭向离央。   抱月很清楚,自己当日做过的事绝没有被原谅的余地,若是想活,唯一的生路便是杀了离央。   离央面上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在抱月的妖力将要落在她身上时,她终于抬起了手。   指尖一拂,一股不可违逆的力量止住了抱月的动作,她被重重掼在地上,翻滚两圈后,喷溅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液落在草叶上,抱月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离央:“主人,你的修为恢复了……”   可是她当日不是被帝君取出了本命法器,从此修为尽失,沦为废人,不可能再恢复了吗?   若非如此,不过大乘修为的抱月怎么敢对离央出手。   她的主人,原是玉朝宫明霄帝君的弟子,出身天魔一族,不到五百岁便已有了仙君修为。   姬扶夜也在这时睁开了眼,他筑基已然成功。   起身走到离央身边,姬扶夜落在抱月身上的目光极冷。   方才他虽在破境,却还是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姬扶夜在片刻之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了个大概。   他一直奇怪,以离央的修为如何会被抱月和澹台奕算计,原来,她也曾失去过修为……   所以她会出手助自己,亦是有几分物伤其类吧。   “尊上。”姬扶夜唤了一句。   离央看向他,身上带着沉凝的冰冷肃杀之气。   姬扶夜正想说什么,忽而皱眉看向东处,与此同时,离央拂手,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自东方破空而来,滚地葫芦一样摔在地面。   澹台诸离狼狈地站起身,一眼就看见草地上身受重伤的抱月,他脸色巨变,全然顾不得理会身边摔得不轻的杜萧萧,满眼只剩下受伤的抱月。   “前辈!”澹台诸离立刻上前,半蹲在她身边,“你没事吧?!”   抱月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走……”   杜萧萧看着这一幕,眼中酸涩,她是谁?为什么和大师兄这样亲近?   澹台诸离完全没感受到抱月语气中的焦急,他手中召出本命灵剑,起身持剑挡在抱月面前。   “你们到底是谁,胆敢在沧澜宗放肆!”   “不可对我主人无礼!”抱月强撑着打断他的话,看了离央一眼,眸中满是惊惧。   “主人?”澹台诸离回头看着她,眉峰紧皱,什么主人?   离央扫过澹台诸离的脸,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你爱澹台奕至此,连与他生得相似的血脉后人,也另眼相待。”   “抱月,我从不知,你生得这样贱。”   抱月的身体在这一刻抖得如风中落叶,她死死咬着唇,脸色白得惊人。   哪怕被澹台奕禁锢至此作为护宗灵兽,历任知道她存在的沧澜宗掌门对她也是恭恭敬敬,绝没有人敢这样羞辱她。   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抱月记忆里,她的主人从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澹台诸离怒视着离央:“你到底是谁,在胡说什么?!前辈乃我沧澜宗护宗灵兽,如何容你肆意侮辱!”   “你若要动她,先过我沧澜宗弟子这一关!”   离央嗤笑一声,指尖微挑,澹台诸离倒飞而出,手中本命灵剑摔落在地,他伏在地面,这一次连坐起身的气力也没有。   “大师兄!”杜萧萧失声唤了一句,她看向离央与姬扶夜。“你们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她跪在澹台诸离身边,想扶他起身,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主人!”抱月对着离央重重叩首,“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放过他吧!”   她仿佛不知疼痛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向下拜去。   “前辈!”澹台诸离哑声道,“你不必如此,我沧澜宗弟子,从不畏死!”   他握住了抱月的手。   好一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大戏,就似他家尊上,才是恶人。   看着这一幕,姬扶夜忍不住笑出了声。   澹台诸离厌恶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   姬扶夜并不在意,他看向离央:“尊上,能否容我向这二位说上几句话。”   离央没有回答,但姬扶夜知道,这便是默许了。   他移步走到抱月面前:“你原是我家尊上身边妖宠,一千七百年前,却借她修为全失之时,谋夺她双目,只为了让你的心上人澹台奕复明,是也不是?”   而听到这番话,澹台诸离不可置信地看向抱月,抱月难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澹台诸离心中一片混乱,什么谋夺双目,什么心上人,他口中所说的澹台奕,又是谁?   姬扶夜看向他,唇边笑意讽刺:“你沧澜宗那位飞升的澹台仙君,是借我家尊上双目才能修得仙君修为,她大难不死,如今上门来讨债,诸位还是不要做出一副被欺压的模样为好。”   “否则实在叫人作呕。”说到这里,姬扶夜收起了笑,神情一片冰冷。   “不可能!”澹台诸离下意识反驳道,他的先祖,为无数修士所敬仰的澹台仙君如何会是那等卑鄙无耻的小人!   借抱月之手谋夺其主双目,又将她禁锢在沧澜宗作为护宗灵兽,这实在是最卑鄙无耻的小人才会做出的行径!   “那你不妨问问你这位前辈,一切是真是假。”姬扶夜面上又挂上了疏离有礼,又不带丝毫温度的笑意。   “前辈……”澹台诸离惶然地看向抱月,像是看向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您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澹台诸离修行二十余年,心中最崇敬的人莫过于飞升的先祖澹台奕,可今日,有人告诉他,他心中正直不屈,光风霁月的先祖,原来不过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抱月没有看他,她向前膝行两步,在离央面前低下头:“主人,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如何惩戒我,都是抱月应受的,只是请您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姬扶夜在一旁凉凉道,“澹台奕的后人,恐怕称不上什么无辜。”   “若无澹台奕,小小沧澜宗如何传承至今,澹台氏的族人千余年间的修炼资源,不都是澹台奕留下的荫庇?”   “既然受其好处,如何称无辜?”   若非离央在此,抱月恨不得立时杀了这个敢在她面前阴阳怪气的筑基修士,但在恢复了修为的离央面前,抱月丝毫不敢放肆。   主人……主人她最是心善,一定会答应的吧……   抱月忘了,她的主人,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经坠下无尽深渊。   是她亲手逼得她跳下了无尽深渊。   “尊上,澹台氏的族人虽非首恶,澹台奕飞升仙界,沧澜宗因他得以传承至今,他的后人受其荫庇至今。尊上在杀澹台奕之前,总该向他们收些利息。”姬扶夜笑得温和。“总不好叫这样欺世盗名之辈,至今还受无数修士推崇向往。”   一直不敢说话的杜萧萧再也忍不住了:“你想做什么?!”   他想对沧澜宗做什么!   姬扶夜负手而立,日光落在他眼睫上,少年眉目清隽:“放心,我自不会用那等打打杀杀的手段。”   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确是个好日子,想必今日各方来客定然不少。   以尊上的修为,要杀抱月和澹台奕再简单不过,可只是如此,哪里偿还得了尊上于无尽深渊一千七百年的煎熬。   沧澜宗和澹台氏那些因澹台奕而得的荣光,如今也该让世人知道其后的肮脏龌龊。   “这件事,尊上可否交由我来做。”姬扶夜回头看向离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离央要求做什么。 第28章 她将时时刻刻受剜心刺骨之……   抱月摇着头:“不——你不能这么做!”   她的奕郎该是完美无瑕,决不能蒙上那样的名声!   到了这个时候,抱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维护澹台奕。   这番作为并不让姬扶夜觉得感动,他只觉得可笑。   为了她所谓的爱,连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主人也可以背弃,而她倾心相对的那个男人,只是把她当做一枚棋子。   哪怕知道那个男人的真面目,她竟然还是执迷不悟。   姬扶夜心底对她升不起丝毫怜悯之情,落到今日田地,抱月不过是咎由自取。   “好。”在抱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离央勾起嘴角,应下了姬扶夜所求。   “主人……主人……您从前不是这样的……”抱月希冀地看着离央,似乎希望这样就能打动她。“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可离央早已不是从前的离央。   抱月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在自欺欺人。   离央抬手,抱月的脖颈便落入她手中,只要她微一用力,便能立时收割抱月的性命。   抱月的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她的眼中渐渐满溢上惊惧,脑中空白一片。   她感受到了离央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她真的想杀了她……   “前辈!”澹台诸离想上前,却被杜萧萧含着眼泪紧紧抱住,挣脱不得。   离央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抱月再次摔落在地,她急促地喘息着,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你既然那样爱澹台奕,本尊很该成全你。”离央话音落下的瞬间,抱月手脚上的锁链一寸寸化为飞灰。   但她脸上却不见欢喜,反而拼尽全力起身向后山密林中逃去。   不过几个呼吸间,她的脚步便再也动弹不得,随着手脚上的锁链消失,抱月的心脏处瞬间生长出几条饱饮鲜血的树藤,这才是真正将她禁锢在沧澜宗后山的原因。   抱月脸上爬满妖异的鲜红纹路,她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神情中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离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缓缓将五指一收。   张牙舞爪的藤蔓便在这时一寸寸枯萎,化为齑粉。随着树藤枯萎,抱月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原本大乘境界的威压,一层层向下跌落,最后,她连人形也无法维持,化为一只双目赤红的抱月兔。   抱月被澹台奕用秘法镇压在月桂树下,一旦她想挣脱束缚,与她妖丹共生的树藤便会当即刺破她的心脏,让她受剜心刺骨之痛。   离央毁了树藤,也就毁了抱月的妖丹。   失去妖丹的妖族修为尽失,自然无法再维持人形。   但就算失去妖丹,离央不曾动手解除,那澹台奕留下的秘法便不会消失。只要抱月活着,便会时时刻刻受剜心刺骨之痛,不得解脱。   抱月兔赤红的眼瞳中满是泪水,离央抬步站在她面前,拂袖一挥,抱月便化作一道流光落入姬扶夜手上纳戒中。   她既然那样爱澹台奕,便该亲眼去瞧一瞧澹台奕的下场。   姬扶夜跟在离央身后离去,后山之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澹台诸离和杜萧萧。   “大师兄……”杜萧萧含泪唤道。   她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沧澜宗后山,原来封印着这样一只妖兽,大师兄是怎么认识那只兔妖的?他……是不是喜欢那只兔妖?   想到这里,杜萧萧心中酸涩。身为女子,她如何不懂澹台诸离此时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另一边,眼看沧澜宗主峰近在眼前,姬扶夜摸了摸鼻尖,终于开口道:“尊上,今日要做的事,还需您一二助力。”   他如今不过是个弱小又无助的筑基,而那沧澜宗掌门却是渡劫修为,宗内更有一众化神及渡劫期的长老。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这差的可不是一两个境界。   若是没有几分倚仗,岂不是羊入虎口。   “你待如何?”离央似笑非笑地看向姬扶夜。   若是想将她当做打手,她便只好让他体会一下做这只秃毛狐狸是什么滋味儿。   “还请尊上借我三剑。”好在姬扶夜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就如当日丹熏山上,尊上用出的那一剑。”   只需要三剑,便够用了。   “可。”离央抬指,三道灿金色的光芒落入姬扶夜的纳戒之中。   如此,便是万事俱备。   *   掌门大殿内,沧澜宗掌门招手唤来一名弟子,皱眉问道:“你大师兄现在何处?”   庆典将要开始,作为大师兄的澹台诸离理应跟在身为掌教的师尊身边,一起入座,谁知时辰将至,却始终不见他踪影。   沧澜宗掌门心中有些奇怪,他这个大弟子行事素来最是周到妥帖,如何会在这般的重要场合不知所踪?   “大师兄方才说他有急事要去后山一趟,谁知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回来。”被他唤来的弟子如实答道。   后山?沧澜宗掌门不解,诸离有什么急事需要去后山?   他突然想到了抱月,不,护宗灵兽所在向来是历任沧澜宗掌门才知的秘密,诸离如何会知。   何况那位大人的脾气并不算好,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   眼见时辰将至,沧澜宗掌门脱不开身,便吩咐几名弟子去寻澹台诸离,叫他尽快赶回。   理了理一身法衣,衣摆上金线绣的沧澜宗徽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沧澜宗掌门在几名亲传弟子的簇拥下,抬步向外走去。   有一位仙君做靠山,今日沧澜宗两千年庆典,修真界大半势力都派了弟子前来恭贺。看着满座宾客,沧澜宗掌门不由心潮澎湃,沧澜宗在他手中,必定不会堕了先祖的威名!   “多谢诸位道友今日亲至沧澜宗,参加我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沧澜宗掌门向席上众人拱手作礼,意气风发。   日光微微偏移一个角度,午时已至,沧澜宗掌门挥手,身旁弟子便高声喝道:“鸣钟!”   数丈高的巨大铜钟被安置在广场上,这一声后,站在铜钟旁的数名沧澜宗弟子手中一齐汇聚灵力,当即就要将之敲响。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金色的剑光自天际而来,携雷霆万钧,轰然落下,在所有人都还不及反应之时,巨大的铜钟还没来得及敲响,便在顷刻间化为粉碎。   站在一旁的沧澜宗弟子因为剑气的余波影响,横七竖八地倒做一堆。   场上一片哗然,是谁做的,今日乃是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是何等的深仇大恨,要在此时上门?   沧澜宗掌门的脸色一片铁青,他厉声道:“何方宵小,敢在我沧澜宗作乱!” 第29章 我今日来,是替我家尊上向……   似乎有意威慑来人,沧澜宗掌门说这话时故意带上灵力,在瞬间响彻整座山峰。   随着铜钟碎裂,在场一众修士俱都一惊,循声向剑光来处看去。   沐浴在无数目光下,姬扶夜不紧不慢从阶梯下走上广场。他将左手负在身后,嘴边带着一抹温和却不达眼底的笑意。   那道剑光便是出自这少年之手?沧澜宗掌门有些阴沉的眼神落在姬扶夜身上。   身为渡劫期修士,他的眼光自然不会太差,沧澜宗掌门能看出,方才那道剑光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恐怕自己当即就要重伤。   但眼前这少年分明只有筑基境界,如何能使出那样强的剑,难道是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宝?   月持翎应该是在场最不觉得惊讶的人,看着姬扶夜前来,他敲着手中折扇,压低声音对坐在自己身旁的天筠道:“师姐,我说得不错吧,今日可有大热闹瞧了。”   天筠无奈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姬扶夜,轻声道:“那日我观他身上灵力微弱,看不出境界,今日却能感知到他不过筑基……”   “那日他应当是才引气入体,这才叫人看不出境界。”月持翎慢悠悠道,“看来这位扶夜公子虽然恢复了识海,如今却要重头再来。”   不过识海破碎后还能恢复,已经足够幸运。   天筠若有所思:“那方才那道剑光便不可能是出自他手。”   虽然她不是剑修,也能看出那一剑的精妙,绝不是筑基修士能用出的。   月持翎幽幽地笑了起来:“在这位扶夜公子背后,定然有一位了不得的大能……”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月持翎浑身一震,握紧了手中折扇。   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自他心底升起,这是……   好在这道目光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月持翎僵硬的脊背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手心满是冷汗。   天筠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阿翎,你怎么了?”   “无事。”月持翎嘴边又勾起漫不经心的笑,看来很多话,实在是不能随便说的。   广场上,沧澜宗掌门与姬扶夜相对而立,他沉声对姬扶夜道:“不知阁下今日来我沧澜宗有何贵干,为何要毁我宗庆典所用古钟!”   有那道凌厉的剑光在前,沧澜宗掌门不知姬扶夜底牌如何,并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只能先强压下心内怒气,问起姬扶夜的来意。   若非那一道剑光的震慑,他如何能忍一个区区筑基境界的修士在自己面前放肆。   姬扶夜嘴边始终噙着淡笑,似乎对沧澜宗掌门及一众门下弟子眼中的怒火视若无睹:“在下今日登门,是为讨债。”   讨债?沧澜宗掌门觉得有些荒谬,难道是门中哪个弟子欠了他灵石?   可只是讨债,需要这样大的阵势吗?   他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就这样被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辈毁了!   今日的事传出去,他沧澜宗便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   到了这时,也有昨日在湖边的修士已经认出了姬扶夜。   “这不是扶夜公子么?”   “他何时与沧澜宗有了牵扯?为何会在此时上门,他口中讨债又是为了什么事?”   “扶夜公子,他就是那个在青云试中碎了识海的姬氏扶夜公子?!”   “他不是修为尽失么,怎么我现在看这少年分明是筑基修为?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怕不是冒名顶替吧?”   “听闻扶夜公子剑法无双,方才那道剑光实在令人惊艳。”   “你是傻子吗,那样强的一剑,怎么可能是一个筑基小辈能用出的!”   “挑在沧澜宗立宗两千年的庆典上门,不知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就算这少年是扶夜公子,沧澜宗背后可也有一位仙君。他敢上门,难道背后是姬氏授意?”   嘈杂的议论声在周遭响起,不用多久,在场所有人便都知晓了姬扶夜的身份,但其中信的人却并不多。   扶夜公子识海破碎,修为尽失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事,如何能够轻易恢复。   说不定便是冒名顶替的戏码。   有弟子凑在沧澜宗掌门耳边说了两句,他眼神微动,姬氏姬扶夜?   拱手向姬扶夜一礼,沧澜宗掌门问道:“道友便是三重天上,姬家扶夜公子?”   姬扶夜笑意不变:“是。”   “我宗澹台仙君曾为姬氏座上宾,论理我也该称扶夜公子一声小友。”沧澜宗掌门有意提了一句,而后才道,“不知扶夜公子来我沧澜宗讨的是什么债?有澹台仙君和姬氏的交情在,我门下弟子若有人敢欠下扶夜公子的债,自该如数奉还,不论何等珍宝,我绝不包庇。   “只是不知,扶夜公子要向谁讨债?”   “我今日来,并非出自姬氏授意。”姬扶夜淡淡道,“沧澜宗仙君与姬氏的交情,与我无干。”   沧澜宗掌门面上不由浮起一层薄怒,姬扶夜这么说,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姬扶夜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抬眸扫过在场一众沧澜宗门人,他缓缓道:“我今日来,是替我家尊上向你沧澜宗第五代掌门,讨一笔债。”   他最后对上沧澜宗掌门的目光,眸色幽深。   姬扶夜的话,引动了场上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哗然。   沧澜宗第五代掌门是谁,在场可谓无人不知,正是那位已经飞升至仙界的澹台仙君。   姬扶夜竟然要向一位仙君讨债?   可澹台奕已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人物,同他如何会有关联?   如月持翎,便敏锐地注意到姬扶夜口中所称尊上或许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根由。   沧澜宗掌门只觉荒谬,他冷下脸:“扶夜公子今日来,原是为了消遣我沧澜宗么?我宗澹台仙尊,乃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人物,如今早已飞升至上界千余年,如何能与你口中尊上有牵扯!”   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姬扶夜不疾不徐道:“诸位大约也听说过,沧澜宗这位澹台仙君出生之时,便双目俱盲。修真界活得年岁长些的修士应当知道,当初,澹台奕的双眼遍寻名医也不曾好转,其中原由却是他父亲以凡人性命修炼邪功,用秘法将因果转接到自己的独子身上。”   “胡说八道!”沧澜宗掌门怒目圆瞪,看向姬扶夜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在这一刻,他已经决定要将姬扶夜击杀在此。   只有他死了,今日的一切便是一场无稽的闹剧。   想到这里,沧澜宗掌门顾不得其他,渡劫期修士的威压铺天盖地袭向姬扶夜,他的灵力化为利刃,当空直直劈向姬扶夜。   早在他动手之时,姬扶夜便已察觉。   筑基期的修士在渡劫大能的威压下连动上一动也很难,但姬扶夜不需要动,他只需要捏碎袖中那道灵光。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衣袖中飞出,无边的剑意充溢在姬扶夜身周,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道剑光中不可直视的威力。   沧澜宗掌门的灵力在剑意中寸寸消融,剑光向前,沧澜宗掌门脸色巨变,飞身退后,灵力拼命运转,手中张开无数防护符文与法阵。   但所有的防御在这道剑光下都单薄得像一张白纸,剑光在瞬间便落在了沧澜宗掌门身上,穿过他的身体,这才逐渐消散在天地间。   周围近距离旁观这一剑威力的修士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何等威力的一剑,而能用出这一剑的主人,又该是如何可怕?   沧澜宗掌门倒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丹田一片混乱,连吸收灵气恢复伤势也不能做到。   他想站起身,为沧澜宗维持一点体面,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   “掌门!”沧澜宗弟子见此,纷纷上前围在他身边,神情惶恐。   他们眼中修为深不可测的掌门,竟然就这样败在姬扶夜一剑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废了沧澜宗掌门的那一剑绝不是姬扶夜自己能用出的,但谁也不知道,他还能用出几次这样的剑光。   因此哪怕姬扶夜只是区区筑基,一众沧澜宗长老也不敢轻举妄动,修为最高的掌门已经倒下,他们谁也没有勇气用自己的命去试探姬扶夜手中还剩下几道剑光。   “现在,诸位应该能听我安静地往下说了吧。”   四周鸦雀无声,在场不乏修为比沧澜宗掌门更高的大能,但他们也不愿意去接一道姬扶夜手中的剑光。   “一千七百年前,澹台奕蒙骗我家尊上身边妖宠,趁她修为尽失之际,于天河之畔,无尽深渊之旁,设下阵法埋伏,取我家尊上双目。”姬扶夜语气中带着深沉冷意,“借我家尊上一双眼,他才得以复明。”   “在此之前,澹台奕天资不过泛泛,二十七岁也未能突破金丹。”   “是因为那双眼,他才能一路修炼至仙君之尊——”   骤然听说这般秘闻,场中一时安静得连落针可闻。   “不可能!”有沧澜宗弟子失声道,“澹台仙君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你休要污蔑于他!”   他虽然害怕得浑身瑟缩,却还是咬着牙反驳姬扶夜。   澹台奕,是沧澜宗千余年来弟子最崇敬之人,不知多少人是因为向往他的传奇而拜入沧澜宗。   修真界中始终流传,他光风霁月,心性高洁,从来不吝指点后辈修行,因他之故,沧澜宗才能发展壮大,传承至今。   而姬扶夜却说,澹台奕根本是一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小人。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起身,对姬扶夜道:“扶夜公子方才所言,可有证据?”   仅仅凭姬扶夜几句话,的确无法取信众人。   “沧澜掌门,可识得她。”姬扶夜轻轻笑了笑,自纳戒中放出抱月。 第30章 我家尊上自无尽深渊出,世人……   “抱月大人……”沧澜宗掌门喃喃道,神色颓唐,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在抱月出现之时被抹去。   连大乘修为的抱月大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么?沧澜宗掌门心中悲凉不已,难道他沧澜宗注定要在今日声名尽毁……   身为澹台氏族长,又是沧澜宗掌门,他对澹台奕当年之事虽不说一清二楚,也对其内情略知二三。   “你拿出一只没有修为的抱月兔是想做什么?!”并不清楚当年内情的沧澜宗长老只觉得姬扶夜在故意作弄他们。   姬扶夜看向他,徐徐道:“阁下连自己宗内的护宗灵兽,也认不出了么?”   什么?!   一只低阶抱月兔,怎么可能是沧澜宗的护宗灵兽?   所有人都觉得姬扶夜疯了。   唯有沧澜宗掌门脸色煞白,却无力阻止姬扶夜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只抱月兔,便是我家尊上灵宠。当年澹台奕复明之后,不愿同她虚与委蛇,用秘法将其镇压在沧澜宗后山,令其终生都受澹台一族驱使。物尽其用,那位澹台仙君,不择手段的程度,实在叫人佩服。”   这话叫在场的澹台氏族人都涨红了脸,澹台奕是他们的先祖,姬扶夜如此评说澹台氏最引以为傲的仙君,如何不让他们觉得颜面扫地。   “你所说不过都是一面之词,难道这天下谁随意拿一只低阶妖兽出来便能污蔑我家先祖么!”澹台氏的族人愤懑道。   “急什么。”姬扶夜风轻云淡道,事情发展到如今,每一步都在他的预计之内。   “我从前在古籍中瞧见过一种秘术,能将取出人的记忆一观。”姬扶夜笑意笃定,“如今,诸位可要亲眼瞧一瞧,那一千七百年前的旧事。”   他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见澹台奕和抱月做过什么。   这术法唯一的坏处,大约就是叫被取出记忆的对象神魂震荡,神魂受损,无论是人是妖,从此修为都再难有进境。   不过姬扶夜何须在意抱月的修行。   她之作为,便是千刀万剐也叫人解恨。   不——沧澜宗掌门徒劳地伸出手,但他身负重伤,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还能阻止姬扶夜。   沧澜宗众人齐齐看向姬扶夜,他们绝不相信自己的祖师是他口中那样卑鄙之人,全都等着他的证据。   姬扶夜引动灵力在虚空中画下符文,金色的符文落在抱月兔雪白的皮毛上,她挣扎着想逃,却被姬扶夜困在阵法之中,逃脱不得。   属于抱月的记忆被投射在虚空之中,一千七百年前,化为人形的抱月在凡世徘徊,在沧澜城外,遇见了二十七岁的澹台奕。   他虽目不能视,却生得如庭中玉树,温和风雅,少经世事的抱月不用多久,便将一颗心沦陷在他身上。   ‘如果有一双魔族的眼睛,我应该就能复明了……’   澹台奕温和地对她笑着,说服这只整颗心都在他身上的兔妖,背弃自己的主人。   他生得如翩翩君子,但看在广场上修士眼中,只觉得虚伪得令人作呕。   天河之畔,无尽深渊旁,属于魔族的双翼展开,遮天蔽日,两道玄色的光落在澹台奕眼中,他缓缓睁开了眼。   后来,便是抱月被修为已至化神的澹台奕骗至如今沧澜宗的后山密林之中,澹台奕用秘法将她禁锢在月桂树中,从此永生都要守护澹台氏族人,守护沧澜宗。   姬扶夜只需从抱月记忆中取出几个片段,便已足够证明他所说的话。   “无耻!”天筠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黛眉倒竖,怒声骂道。   月持翎甚少见她有这般强烈的情绪,诧异地看过去。   天筠冷声道:“这抱月兔背弃主人,如今修为尽失实在是咎由自取;至于那澹台奕,更是叫人作呕!”   “原来堂堂澹台仙君,不过是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欺世盗名的宵小之辈!”   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   在场同她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澹台奕从前的名声有多好,真相揭露之后,在场众人对他便有多鄙弃。   修真界的确是弱肉强食,但澹台奕所用手段实在太过卑劣,而他对一心爱他的抱月所为,也着实令人齿寒。   当中打击最大的当属澹台氏族人和沧澜宗一众弟子,在他们心中被奉为天神的澹台天君,原来只是个卑劣的小人!   沧澜宗掌门闭上眼,老泪纵横,沧澜宗两千年的清名,就此毁于一旦啊!   姬扶夜拂袖将抱月收回纳戒之中,冷声道:“如何,诸位还有谁要维护澹台奕?”   四下鸦雀无声,连沧澜宗弟子都无颜面出声,赤红着脸低下头去。   一片静默之中,姬扶夜不再多言,抬步向沧澜宗掌门大殿内走去。   脸色青白的沧澜宗掌门被弟子扶着站起身,他气息微弱道:“你还要做什么?”   澹台仙君和沧澜宗已经在天下修士面前名声尽丧,他还不满意吗!   姬扶夜没有理会他。   广场之上,月持翎第一个站起身,他唇边含着戏谑的笑容:“难道诸位不好奇,这位扶夜公子还想做什么吗。”   他说着,率先跟了上去。   在众多目光下,天筠叹了口气,带着几名师弟师妹也跟上月持翎的脚步。   李怀一也默然起身,向掌门大殿中走去。   “师弟……”玄武宗弟子唤了一句,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想看热闹的心情占了上风,也跟上前。   有丹琼书院和玄武宗两大门派动作在先,其余修士便也不再顾及,陆陆续续地走向大殿之内。   最后,场中留下的便是与沧澜宗交好,修为较高的大能。   若非与沧澜宗交好多年,这些渡劫甚至洞虚修为的大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来参加这场庆典。   叹息一声,他们也无意再多留,身形消失在沧澜宗内。   “掌门……”沧澜宗长老悲恸地看向重伤的掌门,如今的局势,岂非是无力回天了。   “不管那姬扶夜口中尊上是何人,我先祖乃是仙君之尊,待我传信于他,定要叫这狂妄的小子付出代价!”沧澜宗掌门一字一句道。   他颤着手从纳戒中取出一块玉佩,重重捏碎。   一道灵光向上方飞去。   树梢之上,离央抬手,那道灵光便落在她手中。   合上五指,那道灵光便碎在离央手中,而下方的沧澜宗众人却无人知晓这一幕。   *   沧澜宗大殿之中供奉着历代掌门的牌位,正中便是澹台奕的玉像,宽袍大袖,含笑而立,如翩然君子。   姬扶夜的目光落在玉像上,带着深深的厌恶。   好在他还剩最后一剑。   姬扶夜捏碎了袖中的剑光。   无边剑意漾开,前方澹台奕的玉像寸寸断裂,化作一堆碎石散落在地。片刻的停滞后,整座沧澜宗掌门大殿也在剑光下变作残垣断壁。   属于沧澜宗的信仰,在今日,在修真界无数势力的见证下分崩离析。   “先祖!”被人扶着站在最外的沧澜宗掌门悲呼道。   姬扶夜回过身,神情漠然:“如澹台奕这样的人,怎配受人香火供奉。”   “我家先祖可是仙君之尊!”有沧澜宗弟子看着损毁的掌门大殿,怒声道,“今日之事,我们定会叫他知晓,届时你便是姬氏公子,也定要付出代价!”   “那你记得告诉他,”姬扶夜神情平静,“今日种种不过只是利息,再过些时日,我家尊上必定亲自上门,向他讨当年那双眼。”   有人心中微动,若是澹台奕没了,这沧澜宗……   姬扶夜并未对沧澜宗其他人出手,来日离央杀了澹台奕后,沧澜宗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自然会被其他势力蚕食瓜分。   所以他不必再多此一举。   不过以他现在这筑基的修为,便是想多此一举也有心无力。   姬扶夜在心中叹了口气,抬步向前,原本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掌门大殿立时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他泰然自若地向外走去。   在他将要迈出殿门之际,有人开口道:“扶夜公子。”   在他身后,月持翎俯身行礼:“敢问,你家尊上该如何称呼?”   姬扶夜对上殿外离央的目光,他沉默一瞬才道:“我家尊上自无尽深渊出,世人当称她,离尊——”   “无尽深渊?!”有人低声惊呼。   无尽深渊之名,六界无人不知。   “怎么可能?!传闻之中,连神魔也不敢靠近无尽深渊,谁能自无尽深渊而出?!”   “离尊……”月持翎念着这两个字,眸中陷入深思。   姬扶夜并不在意身后的嘈杂,树梢之上,离央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立在树梢上,风扬起玄色的裙袂。   这一刻,他眼中便只看得见她了。   离央漠然地看着他一瞬,落在地面,腕上赤色红铃轻响,她转身离去。   姬扶夜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跟上她的脚步。   下山的路很是冷清,姬扶夜跟在离央身后,两人一路无话。   离央有些看不明白姬扶夜了。   她不太明白,姬扶夜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要做这些。   他在替她不平,为什么?   “你今日做这一切,有何所求。”离央收回目光,看向姬扶夜,淡声问道。   她原来以为,自己今日这样做,是想求她做什么吗?   姬扶夜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垂下眸:“我之所为不过顺心而行,并无所求。”   “尊上已经给了我很多,我今日所做,本是应该。”   应该吗?   离央想,这世上若有那么多应该,便不会今日的她。   离央不需要姬扶夜的感激,感情是天下间最不可靠的联系。   她帮他,不过是因为想看看,这个和她从前有着相似命运的少年,能够走到哪一步。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跟在两人身后,两道身影并在一处,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寂寥。   “尊上现在便要往三重天上去?”姬扶夜开口问道。   离央没有回答,神识穿过山海,延伸向前。   “往东。”   她还有最后一件东西,要在凡世取得。   姬扶夜看向东方,他曾经看过疆域图,清沂州的东方,是天极州,当今天下最繁荣昌盛之地。   统领偌大天极州的,乃是燕国沉氏。燕国传承至今已有数千年之久,却仍旧屹立不倒,各方来朝。   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燕国沉氏出了一位仙界之主。   当今天帝沉渊,正是出自燕国沉氏皇族。   千余年前,沉渊奉其师尊玉朝宫明霄帝君之令,一统三重天,立天宸宫,从此三重天便称仙界,而沉渊则为仙界之主。   两千年前,离央去过天极州,在燕国皇城之中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   倏忽两千年,不知故人何在。 第31章 我是来践诺的   天极州,燕国。   永安城乃是燕国京都,历经数千年风雨而不倒,城墙之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弦月如钩,清辉盈盈,这座古老巍峨的城池在夜色中沉睡着。   当夜幕褪色,天边由暗转明之际,晨光从云层后泄露出一点痕迹,沉寂的永安城再次热闹起来。   数道黑色的身影潜伏在苏府周围,一动不动,像没有生命的石雕。   他们在等,等这座府宅真正的主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眼下看来,这已经不需要太久。   黎明的雾霭之中,苏府之上好像笼上了一层暗色的阴影。   城门将开,黑裙的女子带着少年缓步走入城中,守城的卫士打着哈欠,并不曾对两人留心。   黎明时分的街道不见多少行人往来,清晨的微风拂面而来,柔和而婉约,带着春日最后一点气息。   转过巷口,偌大的苏府二字高悬在府邸大门上。   朱红的大门紧闭,四周的一切都安静地有些诡异,离央扫过周围一眼,默然在苏府门前停下脚步。   “尊上要找的东西就在此处?”姬扶夜见她停步,问道。   离央抬头看着苏宅,薄纱的双眼叫人窥不见多少情绪:“不。”   “我是来践诺的。”   偌大永安城中,她唯一感到熟悉的那缕气息就在苏宅之中。   踏进城门时,离央颇费了番功夫才从记忆中找出这段回忆。毕竟那些事已经太过久远,整整两千年,久远到足够王朝颠覆,山河不再。   见她不再说下去,姬扶夜便没有再问,有些话题需要适可而止。也不必离央开口,姬扶夜已经乖觉地上前叩门。   门环响过三声,姬扶夜退后一步,在短暂的静默后,朱红大门微微敞开,一身仆役打扮的青年从门后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们是谁?”   “……我家主人前来府上访客,还请代为通禀。”姬扶夜犹豫一瞬,还是用了主人二字。   此时若称尊上似乎有些不合适。   “访客?”青年诧异地打量了姬扶夜一眼,心中有些奇怪,他苏家在永安城中原也是一大家族,来往访客络绎不绝,但自从家主得罪了李家之后,城中又传出老祖将要寿尽的消息,府上自此便门庭冷落。   眼见苏家将要败落,族人也各自离开永安城另寻出路,偌大的苏府除了家主,只剩下自己这几个下人。   这种时候,怎么还有人敢不怕得罪了李家来访?   他看了一眼姬扶夜身后的离央,只道:“还请二位稍待。”   苏宅之中,最深处的小院植满梧桐,树下石桌上摆了半局残棋,四周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叶落之声。   卧房之中,苏家家主苏莹半跪在床榻旁,头枕在床沿上,竟是用这样的姿势睡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似乎有无限烦忧。   身为苏家家主,苏莹的年纪并不大,她如今不过二十余岁,生得并虽不算多么出众,但眉目清丽,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床榻上睡着一位老妇人,满头银发散在锦被之中,脸上都是岁月雕琢的刻痕。即使是洞虚修士,到了生命尽头时,也不能再抑制身体的老朽。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生命马上就将走到尽头。   老妇人睁开眼,左手微微动了动,极微小的动静也惊醒了睡在床榻边的苏莹。   她清醒过来,对上老人温和的眼,连忙道:“姑祖奶奶,您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我立刻让他们将灵液送来……”   “不必忙了。”满头霜发的苏槿温和地笑着,打断她的话。“到了如今,实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些灵物了。”   听她这样说,苏莹心头悲意越盛:“姑祖奶奶,您别这样说,您不会有事的。”   苏莹从小父母双亡,苏槿见她可怜,将她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两人感情非同寻常。想到自己最亲的人即将永远离开自己,苏莹鼻尖微酸,几欲落泪。   “哭什么……”苏槿温和地为她擦去眼泪,“身为洞虚修士,能活两千年,已是极长寿了。”   苏莹明白这一点,可心中那股悲意却无法驱散。   “我这一生,实在很圆满了。”苏槿示意苏莹将她扶起,她靠在床头,嘴边带着温和的笑意,“我跟随在最圣明的君主身边,亲眼见着将要倾颓的燕国重回兴盛,在她离开之后,我也替她看着这天下海晏河清。”   “只是……”   苏槿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穿越时光,又回到了两千年前。   那时候她不过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世人口中传颂的女帝沉嫣,也不过是燕国瑶宫之中姓名不显的六公主。   “很多年前,有个人答应我,会回来看我。”   “现在看来,她要失言了。”   那是个对她很重要的人,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苏槿。她离开的时候,说不用多久,她便会来看她。   但两千年了,苏槿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其实见一面又能如何?仙凡有别,或许不见更好。随着年纪渐长,苏槿自己都渐渐忘了这个许诺。她已经不是那个才从魔修手中捡回一条命,惶惑不安的女童,自然也不会再一心依赖着谁。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忆起自己这一生,苏槿再次想起了那个于她而言最特殊的女子,想起了她的许诺。   或许人之一生,总免不了一些遗憾。   苏槿将回忆挥散,握住苏莹的手:“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你。”   “在我死后,李家必定会对你动手,陛下才登大位,势力不稳,不可能为了一个你对上李家。”   苏莹抹去眼泪:“他们想要我的命,尽管来便是!如今族人都已经陆续离开永安城,只怕李家气量狭小,即便要了我的性命还不满足。我死不算什么,只是若连累了族人们……”   苏莹说不下去了。   “姑祖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哽咽着问。   苏莹眼中带着些许茫然,她是不是不应该无视李家的警告,坚持要处决李家幼子?   “你当然没有错。”苏槿抚着她的长发,“阿莹,你做得很好。”   “在我死之前,定会为你谋一条生路。只是往后,你恐怕要离开天极州了……”   甚至要陷入无休无止的逃亡之中。   苏槿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她似乎随时便要睡过去。   正在这时,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仆役站在门外,扬声道:“家主,门外有客来访!”   这些时日,苏莹已经陆续将府中众多仆役侍女遣散,如今府中所剩下人不过寥寥数人。   “是谁?”   永安城上下都知道她得罪了李家,这个时候,还有谁会登门拜访?   “小人不知,从前不曾见他们来府上拜访过。”仆役回话道,“来的是一男一女,女子一身黑衣,身边跟着个负剑的少年。”   苏莹推测不出来人的身份,便道:“告诉他们,我侍奉在姑祖奶奶身边,不便见客,让他们请回吧。”   “等等……”苏槿混沌的头脑有了一瞬清明,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跳得快了些许,“请他们进来……我要见他们……”   她的预感,会成真么?   *   离央带着姬扶夜,在苏府仆役的领路下,走入了苏宅之中。   偌大的苏府沐浴春日的晨光之下,显得安详而宁和,姬扶夜一路行来,却未见有人往来,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能在京都永安城这样的地方占了这样大一座宅邸,苏家在燕国的身份不会太低。就算族中人丁寥落,但怎么走了这样久,连仆役侍女都不见几人,就实在有些奇怪了。   苏莹站在门外,远远便看见了离央,薄纱蔽眼,黑衣赤足。   不过金丹修为的苏莹根本看不出离央的修为深浅,带了几分打量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苏莹忍不住想,她是谁?为何姑祖奶奶会主动要见她?   姑祖奶奶年纪大了之后,便独居在小院之中,不再过问世事,就算燕国君王,轻易也见不到她,今日却主动要见这两人。   见离央和姬扶夜走近,苏莹收回目光,侧身行礼道:“二位,姑祖奶奶正在房中等你们。”   离央坦然受了她的礼,抬步迈入房中。   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床榻上转过头,熹微的晨光从木窗落入屋内,苏槿看着离央,逆光下她面上仿佛蒙着一层浅浅的阴影。   “阿姐……”苏槿喃喃道。   这副重逢的场面叫人看来只觉诡异莫名,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竟然叫看上去正当年华的女子姐姐。   落在最后的苏莹忍不住将震惊的目光投向离央,阿姐?!   姑祖奶奶叫她阿姐,那眼前少女该是什么年纪了?!   她难道就是传闻中大乘修为的修士么?   突破大乘境界,修士便可飞升至三重天上。如今永安城中为人所知的大乘修士,也不过皇宫中那位只闻其名,从未出现在人前的老供奉。   将苏莹逼入绝境的李家族中也只是有三名渡劫修士罢了。   苏莹有些黯然,苏家子弟于修炼上都天赋平平,一旦洞虚境界的姑祖奶奶过世,李家便再无顾忌。   姬扶夜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老妇人,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和离央之间,相隔了数千年的漫长岁月。   这是离央没有他参与的过去,姬扶夜垂眸,退到角落,静静地旁观这一切。   “阿姐,是你么?”苏槿呆呆地看向离央,眼中有些晶莹。   两千年了,她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苏槿,你老了。”离央看着床榻上老妇人,良久,轻声道。   苏槿笑了起来,眉目依稀能看到少年时的美貌:“阿姐,两千年了,我当然会老。”   她只是凡人而已,如果不是当日遇见阿姐,为她所救,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踏上修真之路,或许早在两千年前,便已化作一堆白骨。   苏槿费力地向离央伸出手,似乎想看看眼前的人是否真实。她实在太虚弱了,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她出了一身虚汗。   离央看着那只枯瘦苍老的手,终于主动伸出苍白而冰凉的指尖。   苏槿握住她的手,满足地笑了起来:“阿姐,两千年前,你也是这样让我握着你的手,带我走出了那个魔窟。”   她等了两千年,终于还是等到了。   苏槿想,虽然晚了一些,但她这一生,当真没有一点遗憾了。   离央沉默地看着眼前生机将要断绝的老妇人,在这个笑容中,记忆中两千年前她从魔修手中救下的那个小姑娘和眼前的老妇人,两者终于重合在一处。   “你快要死了。”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离央淡淡道,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苏槿神色不变,坦然若初,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也早就能坦然接受这件事:“能在死前再见阿姐一面,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你的天赋太差,在你死前,已经没有可能突破洞虚。”   若能突破洞虚达到大乘境界,苏槿便还能有千年寿命,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苏槿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没有必要更久。”   “我已经很满足了。”苏槿眼中满是历尽沧桑的通透,“人之生死,便如花开花落,自有常时。”   “现在,我也该去见公主他们了。”   苏槿口中的公主,便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女帝沉嫣,沉渊的亲妹妹。   她们相识于沉嫣还是燕国公主时,于是哪怕后来沉嫣做了女帝,苏槿也始终叫她公主。   很多年前,沉嫣便已经去世了。她于修行上的天赋其实更甚苏槿,但身为君王,沉嫣肩上是整个燕国,她为政务呕心沥血,自然不可能专心于修行。   在沉嫣之后,苏槿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离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才恍然发现,留在这世上的,原来只剩她一人。   说的话太多,苏槿觉出一些疲惫,就算再见离央的欢喜也无法再压制住这股自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但她还是努力想保持清醒,多看离央两眼。   离央微微抿着唇角,伸手在苏槿双眼上一拂,她便安然地带着笑意睡过去。   “姑祖奶奶!”苏莹脸色巨变,失声叫道。   “她只是睡着了。”离央放下苏槿的手,转过身道。   苏莹这才松了口气,歉然地看向离央:“抱歉,是我误会了,还请……前辈见谅。”   面对离央,苏莹实在叫不出一句姑祖奶奶,只好用前辈代替。   离央对上苏莹的双眼,片刻后,淡淡道:“你遇上了麻烦。” 第32章 本尊在此,便不是谁都能入……   离央的话让苏莹不由一怔,她回过神来,苦笑一声道:“是……”   她正打着腹稿如何解释,离央却已抬步向外走去。   “前辈要离开了么?”苏莹原本打算说的话尽数又被尽数憋了回去,她急忙问道。   若是姑祖奶奶醒来,见这位前辈离去,心中恐怕会很是失落。   离央望着门外,淡淡道:“本尊会在此暂留。”   她会留在这里送苏槿最后一程,也算全了当年相识一场的缘分。   离央在院中那棵梧桐树旁的石桌前坐下,姬扶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在她坐下后,安静地站在离央身旁。   桌上残局黑白分明,这局棋下了一半,执棋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离央看向石桌对面,眼前恍然见到两千年前与她执棋相对的沉渊。   师兄,你如今想必已经得偿所愿。   但这局棋还没有结束,她也还没有输。   一枚梧桐叶飘落在桌上,离央目光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微有些失神。   “尊上是觉得感伤么?”姬扶夜见她如此,终于忍不住开口。   昔日故人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无论是谁,在这种时候都不免生出几分感伤吧。   不,她只是有些怅然,离央想。   苏槿死后,这凡世之间便当真再没有什么人与她有关联了。   拈起桌上那片落叶,透过天光,叶片上脉络清晰,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真的在无尽深渊中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   久到物是人非。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姬扶夜见她伤怀,管不住自己的嘴,不自觉又多说了一句。   离央侧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话有些多。”   姬扶夜非常识趣地后退一步:“除了尊上,暂且还没有人这般说过。”   也就是在他退后的同时,离央掷出手中落叶,叶片如利刃一样擦过姬扶夜鼻尖,他屏息一瞬,看着叶片落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差点就破了相。   “你可听说过沉嫣。”离央缓缓开口。   姬扶夜回过神,点头道:“燕国沉嫣女帝,即便是在三重天上,也颇有威名。”   哪怕她已经故去千年,后人仍旧记得她的功绩。   “两千年前,她还只是燕国沉氏不受重视的六公主。”离央看着远方,“她的兄长,就是沉渊,你们如今口中的那位天帝。”   姬扶夜眸中掠过一丝惊色,天帝沉渊竟然是那位女帝的兄长?!   六界只知沉渊出自燕国沉氏,却从不知女帝沉嫣其实就是沉渊的妹妹。   姬扶夜在古籍中翻阅过,沉渊少年时便入玉朝宫明霄帝君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从此潜心修炼,于六界之中并无太大声名。   及至千余年前,沉渊奉明霄帝君之令一统三重天,被众仙尊为天帝,自此六界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姓。   关于他少年时的经历,如何拜入明霄帝君门下,好像都被刻意隐去,无人提及。   离央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闻?   “尊上言语间……似乎与天帝很是熟识?”姬扶夜试探着问道。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顾家再见之时,离央对慕容奎说的那句话。   衡英宫星落仙君与她乃是旧识,或者说她们有旧仇,据说星落曾在天帝身旁侍奉,这样说来,离央与天帝相识也不足为奇。   微微抬眸,离央薄纱后的双眼似乎有霜雪暗落:“当日,本尊要唤他一声三师兄。”   三师兄?!   姬扶夜心念急转,沉渊乃是玉朝宫明霄帝君的弟子,离央若唤他为师兄,那岂不是……   可六界之中,未曾听闻明霄帝君除沉渊之外还有别的弟子。   姬扶夜丝毫没有怀疑离央的话,她全然没有说谎的理由。   这样看来,离央的来历,竟是比自己想的还要神秘。   “两千年,我与沉渊自九重天至凡世,到的第一处,便是这里。”   也是在这永安城外,离央从魔修手中救下了当时年仅七岁的苏槿。   那时候,沉嫣也不过十六岁,这个长在深宫中的少女,有一双异常沉静的眼。   那时的燕国深陷战火之中,就算作为国都的永安城也一片混乱,王公贵族醉生梦死,无人在意平民百姓的生死。   苏槿就是这乱世之中被殃及的池鱼,魔修能在永安城中横行,是因王族倚仗其争权夺利。   老燕王将死,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斗红了眼,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头顶已是大厦将倾。   也是在这个时候,只有十六岁的沉嫣跪在自己的兄长面前,求他助自己登位。   ‘我一定能比他们做得都好。若是如他们这样的酒囊饭袋也能做燕王,为什么我不行?’   ‘燕国从无女子登位的先例。’沉渊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没有太多感情,或者说,他对整个沉氏王族,甚至身为亲生父亲的老燕王都没有太多感情。   ‘没有这先例,那便让沉嫣做第一个又何妨。’离央看着沉渊道,“她总比你那几个沉迷酒色,只顾自己享受的兄弟强得多。”   离央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一个人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倾尽全力去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魔族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欲望,所以离央很欣赏这个能袒露自己的野心,又能低头为自己争取的小姑娘。   因此才会在得知她身受火毒之时,从魔族渊逝海中取来玄冰寒魄赠她。   沉渊答应了。   或者说,有离央偏帮,他便是不想答应也不行。   也是在沉嫣加冕为王那日,离央和沉渊离开了燕国。   被离央从魔修手中救出的女童,捏着她的裙角,泪眼婆娑。   ‘阿姐,你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   离央没有想到,世事无常,她再回到燕国之时,已是两千年后。   昔日故人,如沉嫣,已经长眠于黑暗的地下。   离央寥寥几句将过去讲来,姬扶夜眼前仿佛现出当年一幕幕,传闻中的人物在这一刻似乎活了过来,不再只是古籍上所载的冰冷文字。   “女帝平定四方,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火。在她治下,生民再无饥馁而死者,而今看来,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姬扶夜轻声道。   在她死后,她的子孙将她追封为帝,世人再提及沉嫣,便都称女帝。   离央低垂下眼眸,声音有些喑哑:“帮她,或许是我这一生难得不会后悔的一件事。”   姬扶夜沉默一瞬才道:“尊上一生,有过许多后悔之事?”   离央望着天边,声音有些缥缈:“或许吧,我有些记不清了。”   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日头一点点偏斜,午时之后,厚重的云层遮蔽住阳光,天空沉沉欲坠。   姬扶夜抬头,是要落雨了吗?   屋内,苏槿再次睁开眼,唇色青白,呼吸间气若游丝。   “姑祖奶奶……”一直陪在床榻边的苏莹见她醒来,连忙上前,“方才来的那位前辈还在门外,我去唤她来……”   苏槿抓住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她嘴边含着浅淡的笑意,用虚弱的声音道:“不必了……阿莹,我要走了……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姑祖奶奶!”   随着苏莹的一声悲泣,一道青紫的电光撕裂天幕,随着雷声隆隆,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坠落地面,大雨来得又急又密。   洞虚修士仙逝之时周围总会生出异象,因此想要隐瞒一位洞虚修士逝去的动静,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起码金丹期的苏莹不能做到。   在大雨倾盆而下之时,早已埋伏在苏府之外的杀手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腾身而起,从四面八方冲进这座宅院。   最外围护持宅院的阵法亮起,却无力阻止这些元婴甚至化神境界修士的脚步。   修真界的杀手买卖也很是红火,能请动数十名这等修为的杀手,要付出的代价决计不小。   背后的人是下定了决心要取苏莹的命。   离央坐在雨中,这一次,雨水落在了她身上,洇湿了黑色的裙袂。   姬扶夜不由皱起眉头,他抿了抿唇,从纳戒中取出那把自顾家带出的油纸伞。   纸伞撑开,遮蔽在两人头顶,雨滴重重打在伞面上,水珠从边沿成串滑落。   姬扶夜站在离央身后,沉默地听着雨声。   他听到了从雨声中传来的脚步声,有人踏着雨,破开了苏府的阵法。   姬扶夜想起苏府外自己心头升起的异样,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原来早就有人等在苏府外,只待苏家唯一的洞虚修士仙逝,就来取她护持之人的性命。   雨声又细又密,离央没有动,她说过,要送苏槿最后一程。   数十名黑衣蒙面的修士终于到了这座苏府最深处的小院之中,他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树下的离央。   姬扶夜在她身旁撑着伞,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沉静而平和。   离央抬起手,在这一瞬,她身周雨滴下落的速度好似骤然慢了许多。   掌心翻转,四周雨滴争先恐后一般汇聚到离央手中,凝成一柄水色的长剑。   周遭灵气随着她的动作形成一个个气旋,大雨之中,姬扶夜眼前只看得见长剑的轨迹,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盯着离央手中的剑。   这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剑光之下黯然失色。   剑影飞出,在雨中又碎裂为一片片碎冰,飞溅开来。   碎冰飞溅,划过奔在最前的黑衣修士咽喉,一朵血花盛开在暗夜之中,鲜血混在雨水中坠落,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重重地倒在泥水之中。   紧随其后的数道身影还未曾反应过来,碎冰已经划过咽喉,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便是纸伞下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黑裙女子。   听见异动的苏莹站在房门处,神情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她手中的阵盘还没来得及展开,这是苏槿留给她最后的倚仗。   被姑祖奶奶称为阿姐的女子,强得超乎了苏莹的想象,哪怕燕国瑶宫之中那位大乘境界的老供奉,也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这些杀手。   最后一块碎冰停在唯一幸存的杀手额前,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望着前方的离央,眼中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苏家老祖不是已经仙逝了么?眼前出手的人又是谁?   若是早知苏家之中有这样的高手,他们怎么敢接这一单!   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用尽毕生最大的力气,掉头跑路,离这里越远越好,但他周围的气机早已被锁定,动弹不得。   “回去告诉派你们来的人,”离央坐在梧桐树下,薄纱后的双眼终于抬起,“本尊在此,便不是谁都能入苏府之中。”   话音落下,感受到禁锢一松,唯一幸存的杀手毫不犹豫地向外逃去,就像身后有恶鬼追赶。 第33章 一更   瓢泼的大雨之中,离央抬眸,看见了僵立在原地的姬扶夜。   他顿悟了。   仅仅是见离央用出一剑,他便借以顿悟。   便是离央也不得不承认,这只小狐狸,于剑之一道上的天赋,还算不错。   若是师姐在此,见了他定会很是高兴。她欢喜所有在剑法有天赋,能成为她对手的生灵。   当姬扶夜从顿悟中醒来时,这场雨已经到了尾声。他收起伞,纸伞边缘滚落一滴水珠,落在地面,沿着地上的水迹,混入了殷红之中。   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血腥味昭示着,方才在雨中,发生了一场杀戮。   姬扶夜的眼中不曾有怜悯,杀手杀人之时,便应该做好被杀的准备。不过,他应该感谢他们,让自己得以见识到那样惊艳而强大的一剑。   在离央方才用出那一剑中,姬扶夜再次从其中窥得几分她的强大。他甚至觉得,就算被称为剑仙的东皇山陵舟仙君,大约也不能用出这样的剑法。   在他失神之际,离央忽然道:“姬扶夜,你想学剑么。”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   姬扶夜不由有一瞬的怔然,他看向离央:“尊上愿意教我?”   离央不置可否,她抬手,一道灵光飞入姬扶夜眉心:“你先将这套剑法练成,再说其他。”   姬扶夜闭上眼,一套剑法在他脑中重演,精妙之处远胜过他从前所见任何剑法。   这是离央初至玉朝宫时,她师姐为她启蒙用的剑法。姬扶夜若能将这套剑法融会贯通,在剑之一道,便算是入了门。   若是他连入门都做不到,离央也不必再为他费心。   苏莹走上前,她眼眶还有些微红,此时在离央面前盈盈拜下:“今日多谢前辈出手。”   “本尊要送苏槿最后一程,自然不能叫人扰了她的安宁。”离央淡淡道。   离央这般态度,苏莹便不再多言,许多感激并非一定要诉诸于口,她转开话题:“姑祖奶奶临终前能见您一面,已是含笑而逝。”   说这话时,苏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无法褪去的悲意,除此以外,她并不曾冒昧向离央提出什么要求。   在苏莹看来,离央虽与自己的姑祖奶奶有旧,却没有理由一定要出手帮自己。   苏莹一向极有分寸,此时当然也不会厚颜请求离央帮她彻底解决李家。   离央今日出手,已经足够威慑李家让其不敢轻举妄动。苏莹笃定,两三年间,即便自己留在永安城,李家因为这位前辈的余威也不敢对她动手。而她手中还有姑祖奶奶留下的阵盘,足以保住性命。   至于两三年后又如何,却在于她自己。   李家,总不可能永远都能在这永安城为所欲为。   燕王宫,偏殿之中内,淡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弥漫而上,暖香弥散,年轻的君王坐在主位,下方左首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削老人。   老人的身体陷在宽大的木椅中,双眼似闭非闭,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坐在主位的燕王沉毓脸色不太好看,论辈分,自己得称殿中老人一句叔祖。身为女帝沉嫣亲封的安侯,老人活到如今,辈分应当算得上如今王族之中最高的了。   只是人活的岁数越大,便越喜欢倚老卖老,沉毓心内暗恼。   “叔祖这样早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他压下怒气,沉声问道。   “老臣想来宫中饮一盏茶,陛下应该不会吝啬吧。”老安侯慢条斯理道。   沉毓冷下了脸。   苏家老祖将要仙逝,李家早就想对苏莹动手,如今只怕埋伏了不少杀手等在苏府之外,只等苏家老祖一死便动手。   而老安侯此时来宫中,自然不会是为了喝一盏茶。他是要看住永安城中唯一一个大乘修士,王宫中的老供奉。   洞虚境界的老安侯论理不是大乘修士的对手,但架不住他辈分高。   只要老供奉不出手,这偌大永安城就再无人护得住苏莹。   老安侯帮李家对付苏莹的理由也很简单,李家幼子,乃是老安侯的曾孙女所出。   沉毓心中有些隐怒,苏莹此番遭遇,究其原因,不过是她在执法之时不顾李家威逼利诱,执意要将触犯了律法的李家幼子依律处斩。   李家因幼子之死恨上了苏莹,定要她以命偿还。   沉毓深邃的眉眼中烦忧难解,他才登位不久,根本没有底气与老安侯、李家一系的势力正面对上。苏莹虽然做得没错,但自己此番恐怕是护她不住。   身为君王,却还要受臣子辖制,沉毓心中愤懑难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愤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忍。只有忍到自己羽翼丰满之时,才能彻底摆脱这些老臣的钳制。   风吹入殿中,君王宽大的袍袖上,金线绣出的游龙舞爪咆哮,似乎要立时就要自其上挣脱而出。   云层积聚,一场大雨将至,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沉毓看向殿外灰白的天空,叹了口气:“女帝沉嫣时代的人物一个个逝去,如今连苏家老祖也要离开了。”   老安侯捧着茶盏,老神在在道:“陛下,她活了这样长,也该歇歇了。”   沉毓袖中的手紧握紧拳,面上却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随着大雨倾盆而下,沉毓心中在愤懑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点悲意,苏家老祖,当真仙去了。   而这个时候,苏府之中,想必已是一片血海。   老安侯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雨倒是下得极好。”   这个雨天,适合杀人。   沉毓默然不语。   四周宫婢内侍敛眉低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一老一少两人静默相对,等这一场雨停。   当云层终于散去之时,老安侯站起身,施施然道:“多谢陛下这盏茶,老臣乏了,先行归府。”   也不等沉毓回答,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一道黑影突兀出现在君王身侧,沉毓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地问道:“苏家现下情况如何?”   苏莹可是已经……   “有高人出手,数十杀手殒命于苏府之内,只一人被留下报信,逃得一条性命。”黑影瓮声道。   “当真?!”沉毓动作一顿,眼中划过惊色。   “是属下亲眼所见。”   黑影属于沉氏王族暗卫麾下,虽然修为平平,一身隐匿身法却登峰造极。但他知道,在那个女子踏入苏府的那一刻,她就察觉了自己的存在,之所以没有动手,或许是因为他不曾有任何过分举动。   李家的杀手尽数殒命,自己派出的暗卫却安然无恙,沉毓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口中问道:“出手的人是谁?”   “是一女子,自城外而来,来访苏家,似乎与苏家老祖有旧。”   “她修为如何?”沉毓又问。   黑影摇头,他看不出。   一个不知来历,修为莫测的修士,突然出现在永安城中,还救下了苏莹,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沉毓抬眸,看见老安侯在石阶下停住了脚步,一只传讯灵鸟落在他手中,看来他也知道了苏家发生的事。   沉毓微微勾起了嘴角,无论出现在苏府的女修有什么目的,最起码现在看来,这对自己不算坏事。   他站起身,看着老安侯的背影,扬声道:“传孤王旨意,请苏府那位女修,入宫一叙。”   老安王闻声回过头,他睁开眼,目光森寒:“本侯也很想见识一二。”   是什么人,胆敢在永安城中坏他的事!   *   苏府,接到宫中旨意的苏莹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完全没有把握让离央应下入宫之事。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站在离央面前,如实相告:“前辈,宫中方才传令,陛下他想见您一面。”   “前辈若是不愿,我便即刻回禀。”   苏莹的姿态放得很低。   “沉嫣葬在何处?”离央却在这时问起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   苏莹一脸莫名,迟疑着答道:“女帝临死前嘱咐后人,不可为她身后事劳民伤财,是以未造陵寝,只葬于王宫她少时居处之中。”   “去准备几坛酒。”离央淡淡道。   苏莹更觉得不解:“前辈是想饮酒?”   一旁的姬扶夜开口道:“拜祭故人,自然是要有些酒水的。”   苏莹这才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没能明白过来。前辈方才问起女帝埋骨之处,准备酒水正是想去拜祭女帝吧。   “还请前辈稍待片刻,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桂酒。”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注一)   燕国祭祀向来遵循古礼,用的是桂酒,甘辛浓烈。   不等离央说什么,姬扶夜便道:“尊上是去祭拜故人,并非祭祀先贤。”   苏莹这才想起,或许女帝沉嫣也该唤眼前这位前辈一声阿姐才是。   离央的样貌总是让她忘了对方真实的年纪。   “那应该准备什么酒水合适?”苏莹看向少年,有些犯难。   “你可知女帝生前最喜什么?”姬扶夜反问。   苏莹微微皱起眉,女帝毕竟已是千余年前的人物……   “杏花酿。”离央突然开口。   她依稀记起来,沉嫣最喜欢的酒,是杏花酿。   “永安城东,是不是有一家卖杏花酿的酒肆?”离央看向苏莹。   苏莹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堂堂苏家家主,便是再落魄,又如何需要亲自去打酒。何况城东多是贫民居处,苏莹也不会往那处去。   还是候在一旁的仆役道:“城东的确有一家酒肆,三个大钱就能打一壶,说是什么传了千年的方子,但味道寻常,平日也只有卖苦力的汉子会去那里打酒……”   那里的酒,可不是住在城西的贵人能看上的。   “就是那儿。”离央淡淡道。   苏莹连忙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无论如何,离央愿意入宫走一遭,她也算不负陛下所托。 第34章 二更   燕王宫外,离央抬头看着巍峨的宫阙,眼中神色不明。   这里与她记忆中其实已经不太一样,两千年来,燕王宫已经扩建重修不止一次。   “还请贵人随我来,陛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小内侍见她出神,也不敢直接催促,只能委婉道。   离央收回目光,径直向宫内走去。   “贵人,不是那边!”小内侍见她向相反方向行去,不由急出一头汗,对着她的背影连连道。   还是落后一步的姬扶夜道:“请转告燕王,若想见尊上,便来女帝埋骨之处。”   苏莹恍然,离央去的方向,正是女帝沉嫣年少时的居所,也是她百年后的埋骨之地。   她有些诧异的眼神落在姬扶夜身上,这少年定然跟在前辈身边侍奉许久,她不曾说明的话,他好像尽数都能明白。   “这……这怎么行……”小内侍讷讷道。   姬扶夜却已经向前,跟上离央的脚步。   苏莹道:“前辈大能行事,自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不必担心,我随你一起去告知陛下便是。”   穿过曲折的宫墙,重重宫阙的深处,是当日沉嫣还是公主时的居处。   离央停在紧闭的宫门前,沉嫣已经故去千年,为示对她的尊重,此处再无人居住,唯有沉氏王族会在每年祭拜,离央此时前来,这里自是显得十分冷清。   周围并非没有隐匿暗处护卫宫城的影卫,但他们已得了令,若非必要,不可对离央无礼。   是以此时离央孤身站在宫门前,有风吹起她墨色的长发,姬扶夜远远看着,只觉得她身上好像笼着一层浓重的孤寂。她孑然立在风中,似乎整个人都与这个人世割裂开,随时都会消散在天地间。   他上前一步,停在离央身边,对她笑道:“尊上是在等我吗?”   离央回过神,冷觑姬扶夜一眼,推开了紧闭的宫门。   这里和离央记忆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她的目光扫过院中林木,由回廊看向幽静的室内。   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院中多了一座孤坟。   墓碑上只刻着四个字,沉嫣之墓。   离央缓缓上前,苍白的指尖抚过冰凉的墓碑,她记忆里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永远沉眠地下。   “把酒给我。”   离央话音落下,姬扶夜已从纳戒中取出了几坛杏花酿。   她接过一坛,将酒封揭下,握着酒坛倾斜,清冽的酒液便尽数滴落在墓碑前。   沉嫣最喜欢杏花酿。循规蹈矩,沉静大方的燕国六公主,今生喝的第一顿酒,就是离央请的杏花酿。   离央却觉得这酒不够烈,魔族的酒,从来都是烈得灼喉。   沉渊不喝酒,彼时离央与沉嫣对月而饮,他在一旁冷淡地瞧着,只说饮酒误事,任她们百般诱惑,也绝不肯喝一口。   离央反而起了逆反心,同沉嫣一起压住她的兄长,硬生生灌了他半壶下去。   而后她们才知,瞧上去酒量极佳的沉渊原来是个一杯倒,怪不得从来滴酒不沾。   离央随手摔下酒坛,酒坛碎在墓碑前,四分五裂。   她又取过一坛酒,举坛痛饮。   离央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从前她觉得不够烈的杏花酿此时流过喉间,却灼烫无比,叫她苍白的脸上也浮起薄红。   沉渊是离央的三师兄,他沉稳持重,一心向道,在从前的离央心中,素来最是可靠。   就如兄长一般。   兄长……   当日玉朝宫天问殿中,明霄要取出离央体内本命法器,他门下除死去的大弟子外,其余俱在。   巨阙出鞘,去势如山岳倾塌,湖海倒转,女子揽住离央,飞身向殿外而去。   无边的刀意弥散开,巨大的刀影径直斩向殿上。   也就是在这时,被离央视之为兄长的沉渊挡在殿前,阴阳戟出,拦住了两人去路。   *   玉朝宫明霄帝君乃是生于混沌之中的先天神袛,身负天道意志,神界三宫,从来以玉朝宫为首,令有所出,莫敢不从。   明霄的大弟子死得很早,最后入明霄门下的离央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师兄。   二弟子风玄殷乃是麒麟一族的少主,天生祥瑞,却是个浪荡的性子,嗜酒如命,一手刀法甚是精妙,甚至能与师尊明霄过上几招。   不过他和离央一直不怎么对付。当年见离央第一眼,风玄殷便说,我看这小丫头一身的麻烦,穗心,你得离她远些才好。   为他这句话,离央后来闯祸之时,都会记得报这位不会说人话的二师兄的名字。   好让他知道什么叫麻烦,她想。   明霄的第三个弟子便是沉渊,他于凡世遇见明霄的化身,得以拜入他门下,自此潜心修行,虽是人族之躯,修为却丝毫不输天生祥瑞的麒麟风玄殷。   他性情清冷,看上去并不好亲近,但离央却同他关系最是亲密。   而风玄殷口中的穗心,就是离央的四师姐。   她本是东海之滨被渔民雕刻出的神女石像,因明霄在此练剑而悟道,天生剑心,毕生追求的唯有极致的剑法。   离央要学剑,明霄便让穗心为她启蒙。   对于这个眼中只有剑的师姐,离央是有些害怕的。   她是个懒怠的性子,实在做不到如穗心那样潜心于剑道,不为外物所动。每日挥剑三千次,在初来玉朝宫的离央看来无聊又没用,于是便总是想着法子躲懒。   穗心发现后,便免不了会训斥她几句。   后来,在天问殿中,总是苛责离央不够努力的师姐护着她,巨阙出鞘,毫不迟疑地向外逃去。   而一直嫌弃离央是个麻烦的二师兄,将他的刀劈向了高坐殿上的明霄,为她们争取一瞬喘息之机。   但是被离央视作兄长的沉渊,一起于人间游历百年,最是亲近的三师兄,挡在殿门处,用阴阳戟拦下了巨阙。   仅仅是一瞬,也只需要一瞬,风玄殷的刀影碎开,而明霄抬手,穗心和离央便再没有向前半步的可能。   那一瞬间,离央抬头望进沉渊眼中,只见得幽深一片,分辨不出情绪。   她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其实也不过是,她在他心中,从来并不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不必为她违抗师命。   心脏处传来万蚁噬咬般的刺痛,离央将手撑在墓碑之上,脑中有些混沌,阿嫣,当年你我可曾想到,再相见时,竟已是生死相隔。   你长眠于冰冷地下,而我,怀着满腔仇恨,自深渊之中挣扎而出。   魔族三公主,玉朝宫小师妹,早已化作漫长岁月中的尘烟。   酒坛从她苍白的指尖坠落,在墓碑前滚了一圈,没有喝尽的杏花酿浸湿了地面,离央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姬扶夜眼中暗含隐忧,任谁都能看出,离央的情绪异于平常。   她后退一步,身形有些踉跄,姬扶夜下意识上前,想扶住她。   离央便在这时撞入姬扶夜怀中,两人贴得极近,亲密得像耳鬓厮磨的情人,姬扶夜不由一怔,一刹那间,天地似乎都为之沉寂,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膛之中鼓噪的心跳声。   离央转过身,微微抬头看向姬扶夜:“姬扶夜?”   姬扶夜沉默地看着她,心乱如麻。   离央向前一步,将头枕他肩上,姬扶夜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凉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间。   他将手虚虚护在离央腰间,垂眸道:“尊上,你醉了。”   “是么?”离央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笑了一声:“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姬扶夜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而离央看着天空云层,喃喃道:“姬扶夜,你可知道,上古而生的神袛,就如明霄,是不死不灭的……”   姬扶夜的身形僵住了。   “要想剥离他体内的本命法器,须得——”   姬扶夜眼中是难以言说的愕然,依他猜测,明霄应该是离央的师尊,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算是神族,剥离本命法器也会修为尽失……   等等,修为尽失?   姬扶夜握紧了手,这就是她当日失去修为,被抱月和区区金丹的澹台奕算计得逞的原因么?   她曾经被她的师尊,亲手取走本命法器?   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说。   可是姬扶夜不明白,那位明霄帝君有什么理由要取走自己弟子的本命法器,他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只觉心中一痛。   离央的话没能说完,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冷声道:“老夫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物,要堂堂燕王和我这个安侯亲自来见她!”   “就算是大乘境界的修士,也休想在我燕国境内放肆,天帝可是出自我沉氏一族!登仙试将至,她若敢放肆,老夫便要请仙君替我在沉渊天帝面前亲自告上一状!”   看着老安侯振振有词的模样,沉毓只觉一阵腻烦,他对这些倚老卖老的长辈实在难有好感。   沉渊——   听到这个名字,眼中已有几分混沌的离央抬起头。她抬手,张开五指,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风。   老安侯话音刚落,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隔空落在自己身上,他神色一凛,来不及多想什么,立时运转灵力抵御。但这道力量比他预料的更强,老安侯运起全身灵力才能勉强相抗。   沉毓见他如此,眸中一惊。   下一瞬,离央将五指一收,老安侯便再也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苍老的身体凌空飞去,最后重重地落在离央面前,双膝着地。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羞辱老夫……”老安侯面色赤红,只觉得半辈子的老脸都被丢光了。 第35章 还不快拜见三公主……   沉毓见老安侯毫无反抗之力,在看好戏之余,又不由升起几分忌惮。   老安侯好歹是洞虚境界的修士,在这女修面前竟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实在叫人心惊。   全身都笼在漆黑斗篷下的人影骤然出现在沉毓身旁,呈护持的姿态。   这就是永安城中唯一的大乘修士,忠于沉氏王族千年的老供奉。   “她可是大乘境界?”沉毓低声问道。   “远在大乘之上。”黑衣人的声音嘶哑低沉。   沉毓瞳孔一缩,远在大乘之上,岂不是仙君修为?!   那她为何还会留在凡世,未曾飞升?   沉毓的脸色不太好看,一个大乘境界的修士可以拉拢为他所用,但修为更在大乘之上的仙君,便只有敬着的份。   他平复下心情,迈入了宫殿大门。   远远瞧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的老安侯,沉毓的心情终于轻松些许,能见到这老东西的狼狈模样,倒也不算白跑了一趟。   他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就是她么?   离央站在墓碑前,她的目光掠过四周,神色有些恍惚。   ‘阿离。’回廊上,沉渊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离央的脸色在这一瞬冷了下来。   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老安侯拼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加诸在身体上的束缚,他养尊处优近千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口中也不肯服软,怒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羞辱老夫,我可是……”   离央将手向下一压,还在叫嚣的老安侯身体向前一倾,重重地砸在地面,五体投地,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离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股强大而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在她身周渐渐溢散,空气在这一瞬变得凝滞。   在她身旁的姬扶夜几乎能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化作实质,叫人皮肤刺痛。   离央的目光逡巡四周,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她身周的杀意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浓重。地面的石子震动,似要浮空而起,枝叶声窸窸窣窣。   姬扶夜的心沉了下去,若是离央真的动起手来,在场绝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在感知到杀意之时,黑衣人将沉毓挡在身后,隐藏在暗处的影卫齐齐出现,将沉毓重重围住,戒备地看向宫门内的离央。   “如果不想死,就别动手。”姬扶夜沉声对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影卫道。   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接得住离央一招。   黑衣的老供奉嘶声道:“按他的话做。”   沉毓心中虽有几分恐惧,还是没有出言反对。   姬扶夜看着离央,唤了一句:“尊上……”   离央没有回应,她好像彻底陷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姬扶夜抿了抿唇,将手放在离央肩上:“尊上,你喝醉了。”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离央似乎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薄纱后眼睫颤动,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姬扶夜:“小狐狸。”   见她认出自己,姬扶夜松了口气:“是……”   不等他说完,离央拂袖,一道灵光落在姬扶夜身上。   被强行化作原形的姬扶夜大脑一片空白,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离央已经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微凉的指尖抚着他后背上的长毛,姬扶夜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一条大尾巴缠住离央的皓白如雪的手腕。   他对她来说,是不是也有一点不一样?   哪怕是一点,也足够了。   离央抱着怀中的小狐狸,倚着沉嫣的墓碑坐下,她将头靠在石碑上,缓缓阖上了眼。   周围冰寒的杀意,也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沉毓默然瞧着这一幕,示意影卫将还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起不来的老安侯抬走。   看来一时半刻,还送不走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仙尊了。   *   离央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日光从窗格照入房中,在地面映出几片金色的光影,她坐起身,走出殿外。   姬扶夜正在庭中练剑,少年换了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如竹,沉重的陨铁剑在他手中也显得轻灵,剑锋凌厉,一往无前。   这是离央那日教给姬扶夜的剑法。   离央静静地看着少年的动作,隔空弹指。   一道无形的灵力击在姬扶夜左腿,让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前倾一分,姬扶夜一怔,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因为惯性继续施展出下一式。   又是一指打在他肩上,姬扶夜意识到,离央这是在指点他练剑。   一套剑法练罢,姬扶夜收剑,额上已有一层薄汗。   有离央指点,他因为从前练剑的习惯而有些偏差的动作都被强行纠正过来。只是,姬扶夜心内苦笑,以这个力道,幸好他现在的身体强度几乎可以比拟元婴修士,否则早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套听风剑法,被你用来,却像是在劈柴。”离央站在长阶上,微微低头看着姬扶夜,毫不客气地点评。   姬扶夜闻言低眉敛目,乖乖听训,不敢反驳半个字。   离央见他如此,虽然很是手痒,终究没找到再教训他的借口。   前日沉嫣墓前,她许久不曾饮酒,竟让一坛杏花酿灌醉,白白叫这小狐狸瞧了个笑话。   想到这里,离央看着姬扶夜,口气有些恶劣:“变回去。”   姬扶夜有些茫然地看了离央一眼,随后才意识到,这是要他化作原形。   尊上好像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姬扶夜一边想着,一边变作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狐狸。   离央抱起小狐狸,顺着他油光水滑的尾巴摸下去,心情总算好了些许。   朱红的宫墙延伸到尽头,离央迈步走出半掩的宫门,迎面遇上匆匆赶来的燕王沉毓。   “前辈。”沉毓在离央面前拜下身去,知道离央的修为在仙君之上,他便不敢有丝毫怠慢。“前日安侯在前辈面前口出狂言,孤王已经申饬于他,还请前辈看在他年纪不小,宽宥一二。”   离央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沉毓身上,她淡淡道:“本尊不过来祭奠故人。”   对于沉毓和老安侯之间的权利博弈,离央没有兴趣,更不会插手。   沉毓心下一凛,微垂下眼,掩去眸中暗色。   离央不打算与他浪费时间,拜祭过沉嫣后,燕国便没有什么值得她多留的地方。   “玄冰寒魄在何处?”她开口,声音微冷。   玄冰寒魄?   沉毓有些诧异:“前辈想要沉氏的玄冰寒魄?”   离央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那原是本尊的东西。”   沉毓眼中流露出几分尴尬,玄冰寒魄不是女帝传下的至宝么,如何又成了眼前这位前辈的东西?   但以离央展现出的实力,她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直接向沉毓索要他也不可能拒绝。   只是……   沉毓沉默一瞬道:“玄冰寒魄若是前辈的东西,沉氏自当归还。但……”   他不敢看离央的脸色,苦笑一声道:“数十年前,天帝遣仙君前往凡世,举办登仙试,看中了玄冰寒魄,先父便将其赠与……”   所以,玄冰寒魄现在已经不在沉氏了。   离央摸着狐狸的手一顿,姬扶夜不由浑身一寒。   沉毓也知离央的心情不会太好,连忙又道:“今年恰好又逢十年之期,登仙试将开,那位仙君已经再次驾临燕国。”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离央想要玄冰寒魄,尽管去问拿了它的仙君。   沉毓并没有许诺取回玄冰寒魄,他很有自知之明,仙君之间的事,他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他是谁。”离央冷声道。   “取走玄冰寒魄的仙君名为余禄,自登仙试开以来,都由他前来主持。”沉毓恭谨道。   离央微微挑起了眉头,神情间有几分古怪:“余禄?”   *   狭长的宫道上,余禄背着手向前,他顶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生得一脸福相,不像什么仙君,倒像是凡世家财万贯的富家翁。   在他的体形衬托下,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看起来就瘦小得可怜。   青年亦步亦趋跟在余禄身后,口中抱怨道:“这燕王宫真是麻烦,竟然还有禁飞的阵法,劳动老祖宗您一步一步走过去。”   余禄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挺着个大肚子慢悠悠地往前走,乐呵呵道:“这有什么,难得来凡世一趟,多走走也好。”   青年还是有些不满:“这燕王也是昏了头,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修士,不上门拜访也就罢了,竟还敢让老祖宗您亲自来见她!您可是仙君之尊,她哪有这个资格!”   “无妨无妨,”余禄还是笑得乐呵呵的,“我也正想见见她。”   青年挠了挠头:“老祖宗是打算帮那个老安侯将面子讨回来?”   余禄叹了口气:“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好歹孝敬了本仙君这么多年的灵石宝物,这次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我替他做主,总不好不闻不问。”   “这凡世之中,修为最高也不过是大乘境界的修士,见了老祖宗,还不得恭恭敬敬的。”青年吹捧道。   余禄面上露出一个矜持的笑。   他本体是一条鲤鱼精,就算修得仙君之尊,心中却始终放不下人世烟火,这才主动向天帝讨了每十年来凡世主持登仙试的差使。   沉渊出自燕国沉氏,登仙试便也都在燕国举行。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沉毓平日接见臣子的偏殿外。   内侍早已候在这里,见余禄来了,急忙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仙君,那位贵人已经在殿中等您了。”   青年听了这话,当即皱起了眉,一脸高傲道:“她是什么人物,我家老祖宗仙君之尊,本该她上门拜谒,如今亲自前来,她竟还敢不迎出门外!”   小内侍赔着笑,满头是汗,他实在谁也得罪不起。   余禄眼中也有几分不悦,看来是他脾气太好,叫人忘了他乃是堂堂仙君之尊。他停住脚步,若是就这样进去,岂不是平白显得低人一头。   见他动作,青年立时领会了意思,扬声对着殿内道:“余禄仙君在此,尔等还不出门拜见!”   余禄站直身,努力显出几分仙君的威严,他心中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怠慢于他的凡人。   “老鱼,两千余年不见,如今,便连你也是仙君之尊了。”女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在听到这句话时,余禄脸上有几分矜傲的神情尽数化为乌有,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也都哽在了喉咙里,活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青年见他如此,颇有几分茫然道:“老祖宗?”   “你候在外面,是在等我请你入内?”   余禄回过神,丝毫不敢耽误,躬着身一溜小跑往殿内去,口中还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进来!”   内侍看着他的背影,心内感慨,这位仙君殷勤起来的样子,真是眼熟啊。   殿内,余禄看着坐在主位的离央,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他正想躬身行礼,谁知腿一软,竟然就这样直直跪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想扶起他:“老祖宗,这是……”   他悄悄瞥了离央一眼,这女子到底是谁?   余禄腿软得抬不起来,他没有理会青年的话,对着离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三公主……”   公主?   就算是仙界的公主,老祖宗好歹是堂堂仙君,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吧。   可天帝好像没有女儿……   至于他们水族的公主,他也见过,可不是这般模样。何况就算是水族公主,见了老祖宗也要叫一声余爷爷……   见青年愣头愣脑地看着离央,余禄没好气地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拜见三公主!”   青年挨了他一巴掌,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跪下同离央请安。   老祖宗都跪了,他怎么还敢站着。 第36章 她是魔族三公主,天尧离央……   “你抖什么?”离央坐在主位,自上而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鲤鱼精,神情似笑非笑。“怕本尊吃了你?”   “不不不,”余禄连声道,“老奴这是时隔多年不见三公主,心中激动莫名,实在控制不住。”   本来以为不在这世上的人,竟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余禄心中实在惊骇莫名。更重要的是,这位三公主的实力,比起从前更胜一筹。   自己已经是仙君之尊,竟是全然看不出她的深浅。   方才在殿外之时,余禄能感受到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锁定了他身周气机,但凡他行差踏错半步,只怕就会当场毙命。   余禄微微抬起眼,只见离央将手撑在额边,鸦羽一样的长发倾泻而下,薄纱后的眼神不知是何情绪。   他忍不住想,这位三公主,与两千年前实在大不相同了。   一千多年前,神魔大战终结,她便不知所踪,玉朝宫也再无人提起她的存在,原来竟是在凡世游历吗?   离央被取本命法器一事,天地间知道的也不过只有玉朝宫寥寥数人而已。   “本尊还以为,你是在心虚。”离央漫不经心地道。   被说中了心思的余禄连忙垂下眼,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两千多年前他不敢见离央,两千年后,就更没有这个胆子,若非实在逃不了,在殿外听到离央开口之时他便立时跑路了。   余禄头上一层接一层地冒着汗,他嚅嗫道:“三公主,老奴……”   他心中不是不愧疚,但他当时也实在别无选择,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离央眼底掠过一缕倦意:“两千年前,本尊便被天尧一族除名,这世上,早没有什么三公主。”离央淡淡道。   在离央平淡的目光中,余禄瑟缩一下:“是……”   “玄冰寒魄可是在你手中。”好在离央似乎没有继续翻旧账的意思,她抚着怀中狐狸,转而问道。   余禄连连点头,不敢隐瞒:“是,数十年前,老奴奉天帝之命于燕国主持登仙试,燕王便将此物赠与老奴。”   “那是本尊的东西。”   余禄一惊,不敢怠慢,立时取出玄冰寒魄,双手奉上,脸上满是谄媚的笑:“若是早知这是三公主的东西,老奴绝不敢据为己有。”   离央抬手,萤蓝的晶石落入手中。   玄冰寒魄生在魔域渊逝海中,是至阴致寒的水之精魄历经千年凝结而成,要想取得,必须潜下万丈以下的深海。   余禄眼巴巴地看着,神情颇为不舍,玄冰寒魄对于他这样的水族,可是修炼用的神物。   离央摩挲着手中萤蓝的晶石,玄冰寒魄到手,她留在凡世要做的事便也暂且了结。   只是玄冰寒魄在凡世辗转经由数人之手,其上也沾染了无数繁杂气息,纯粹不再,须得祭炼之后才可用。   离央抬起眼,漠然的目光落在余禄身上:“当年之事,你可还有话要辩解。”   话音落下,余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这么多年,哪怕做了仙君,他胆小怕事的性子也还是一如既往。   余禄欲哭无泪,他躲了这些年,终究是没有躲过。   他俯下身叩首,额头紧贴在地面:“老奴……老奴……”   一身肥膘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颇有几分可笑。   离央见他这副怕得连话也说不清楚的模样,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指尖微抬,随着一道灵光飞落在余禄身上,他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委顿下去。   本是仙君修为的余禄境界一层层跌落,他赶紧摸出几颗丹药,飞快塞进嘴里,才将修为险险维持在仙君边缘。   “本尊散你千年修为,从此恩仇两清,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老奴,谢过殿下。”   余禄终于不抖了,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他在青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看着离央,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事情都做了,如今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他终究是辜负了三公主对他的信任。   余禄推开青年的手,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离央面前弯下腰一拜。   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去,离央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将怀中狐狸放下,离央转身向内殿而去,她需先将玄冰寒魄祭炼。   姬扶夜在原地犹豫片刻,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了甩,转身迈着四条小短腿向殿外而去。   *   青年搀扶着双腿还有些发软的余禄走出殿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祖宗,您为何要这样敬着那位三公主?您如今好歹也是仙君之尊,如何还任她驱使?”   将玄冰寒魄献上也就罢了,竟还任她废去千年修为。   离开了离央的视线范围,余禄松了一口气,腿终于不抖了,腰也挺直了。   听青年这样问,他一巴掌重重呼在青年脑后:“你知道什么!”   青年抱着脑袋:“这不就是不知道,才要问您吗。”   “她是魔族三公主,天尧离央。”   余禄望着远处,眼神有些悠远。   “两千多年前,咱们龙君,还只是少君,与她自幼定下婚约,因为这层关系,三公主便时常来龙宫小住……”   “不对啊,”青年打断他的话,“老祖宗,咱们龙君娶的不是魔族七公主么?”   青年暗自奇怪,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魔族还有一位三公主。   他家老祖宗怎么也是仙君之尊,就算是在身为龙后的七公主面前也没有这样卑躬屈膝过。   余禄叹了一声:“当年之事,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清。”   “我蒙三公主大恩,却不曾报答,甚至辜负了她的信任。”思及旧事,余禄有些伤怀,“她打散我千年修为,本是应该。”   正说话间,白毛的小狐狸从屋顶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余禄面前。   余禄自然一眼就认出眼前狐狸正是方才被离央抱在怀中的姬扶夜,他面上立刻勾起讨喜的笑:“可是三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姬扶夜在他面前化作人形,少年白衣翩然,挺拔如竹。   嘴边噙着淡笑,姬扶夜不卑不亢地站在余禄面前:“不,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仙君为我解惑。”   余禄是条活了数千年的鲤鱼精,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挥手示意青年退到一旁,余禄就地坐在了石阶上,示意姬扶夜也坐下。   自己这个体形,站着说话实在太累了。   姬扶夜默然一瞬,还是同他一般坐了下来。   “看你身怀天狐一族的血脉,没有意外,应该出自姬氏吧。”余禄好歹是仙君境界,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姬家小子,你想问我什么。”   “这要看仙君你知道什么。”姬扶夜回道。   “我知道的,也并不多。”余禄眼中有几分沧桑。   姬扶夜仍旧笑着:“至少比我知道的更多。”   离央的身上似乎始终笼着一层迷雾,叫姬扶夜怎么也看不明晰,而余禄是除了抱月以外,他遇上的第一只清楚知晓离央过去的妖。   “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余禄又道,“过去的事,即便你知道了,也什么都不能改变。”   “何况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知道得太多,总比什么也不知道好。”姬扶夜神情淡然,眼神澄明如初。   唯有知道发生过什么,他才能明白自己要怎么做。   他想拨开那层迷雾,看看迷雾后离央真正的模样。   *   离央是魔族三公主。   她的生母不过是一名在魔宫中奉茶的鲛人婢女,实力低微,以她这样的修为,本不可能怀上魔族的血脉。   但意外就是这样发生了,离央降生在一条血脉不纯的低阶鲛人腹中,魔族血脉贪婪地掠夺母体的力量,就算服下无数丹药灵草,那只鲛人还是一日日衰弱下去。   在离央出生之时,她的母亲便因她而死。   她出生之时,魔君正在龙宫赴宴,贺龙君的长子出世。   在盛宴之上,闻听魔君第三个女儿出世,龙君只觉十分巧合。酒过三巡,他便和魔君定下了一门儿女亲事。   龙君的长子名为司泽,乃龙后所出,一出生便被封为少君,将来若无意外,他便会继承父亲的龙君之位,统领千万水族。   而离央虽是魔族公主,但许是因为生母境界低微的缘故,她的资质远不如魔君之前生下的一儿一女。   魔族嗜血好斗,从来以强者为尊,血脉驳杂的离央即使身为魔君的女儿,过得也并不算如意。   若非她身上正好有一桩与龙族少君的婚事,或许早被自己的父亲遗忘在哪个角落。   随着魔君的子女一个个出世,离央被一众出色的姐姐妹妹对比下,越发没有什么存在感。   直到她百岁那年——魔族要到三百岁才能成年,百岁的离央看上去还是个瘦小沉默的少女,与她早就定下婚约的龙族少君司泽随父亲来访魔宫,见到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当时离央正和自己的七妹为了一株灵草的归属化为原形掐架,魔族宽大的黑色翅翼展开,羽毛横飞。   就算见客人前来也不肯罢手,还是魔君出手,将两个女儿强行分开。   ‘你就是天尧离央?’少年锦袍玉冠,缓缓走到离央面前,温和地笑着。   他拿出手帕,帮离央一点点擦去脸上沾染的污泥。   ‘我是司泽。’   他是司泽,她的未婚夫,未来要统领万千水族的龙族少君。   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以待的离央呆立在原地,讷讷不言。   之后许多年,离央都一直记得这一幕。   在那之后,离央常随司泽在龙宫小住。   从前离央与自己七妹掐架,总是输多赢少,因为七妹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而离央只有自己。   但在司泽出现之后,她再也不需要为了一口吃的与人争得头破血流,有司泽在,她什么也不会缺。   从百岁到三百岁间,离央与司泽相伴长大,说声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余禄便是被司泽安排在离央身边照顾她的仆人之一。   他原只是龙宫中负责洒扫的鲤鱼精,无意中打碎了宫中颇为珍贵的玉瓶,要被打散修为。那时离央正好在龙宫小住,见这条胖得出奇的锦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替他向司泽求了情。   司泽自然不会为这样的小事驳了离央的面子,便免去了余禄的罪罚,将他放在离央身边侍奉。   他知道离央在魔宫过得并不如意,余禄修为虽不算高,办事却很是周到妥帖,有他照顾离央,也能叫司泽放心。   可以说,余禄是看着离央长大的。   这条谄媚又胆小的鲤鱼精陪了她近两百年,比起数年也不能见一面的父亲,余禄更像她的家人。   离央从没有想过自己和司泽之间是不是爱,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和司泽是父辈定下的婚约,待她三百岁成年之后,便注定要嫁给司泽,离央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身为魔族公主,离央三百岁的成年礼在魔宫中举行。   在离央成年之后,她和司泽的婚事也将提上日程。   或许也是看在这桩亲事的面子上,当日魔族三公主的成年礼上,观礼宾客众多。   但也就是那一日,魔宫之外,蛟龙驾车而来,龙宫丞相当着一众来客的面,拖长声音道:‘老臣奉少君之命,前来向三公主退亲——’   离央从在场众人的议论声中知道了,司泽喜欢上一只狐妖,发誓今生非她不娶,一定要退了与离央的这门亲事。   一行水族浩浩荡荡而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这件事。 第37章 回去告诉司泽,想讨儿子,……   于是在离央三百岁成年礼那一日,六界都知道了,龙族少君瞧不上魔族平平无奇的三公主,要另娶她人。   堂堂魔族公主,竟还比不过一只狐妖。   也是在这一日,在离央身边陪了她近两百年的余禄消失在魔宫之中,不知所踪。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离央与司泽定亲的信物龙角珊瑚。   能命令余禄这么做的,除了司泽,别无二人。   只是到了那时,离央还是不相信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司泽会这样对她。   近两百年的相识相伴,难道都是假的么?他若要退婚,为何偏偏要选她成年礼这一日,当着六界众人的面,让龙宫丞相前来退亲。   他甚至不曾亲自前来。   魔宫之内,魔君高坐殿上,神情幽深。   离央回望了自己父亲一眼,展开墨色双翅,向龙宫而去,她要问司泽要一个说法。   两百年的情谊,他至少应该给她一个解释。   但龙宫大门紧闭,离央等了三天三夜,这扇大门终究是再没有向她打开过。   龙宫来往侍女窃窃私语,少君如今心心念念唯有那只狐妖,怕她误会,是绝不会来见这魔族三公主的。   那几日大雨滂沱,像极了离央的心境。   离央想,她从前听说,爱会叫人面目全非,原来这道理放在龙族身上,也是一样的。   离央年少懵懂时的那朵桃花,还未绽放,就在那一日的大雨中尽数凋零。   她成了六界的笑话。   而私自盗走龙角珊瑚的余禄回到龙宫,哪怕知道离央就在龙宫外,也再不敢见离央。   后来,他隐隐听说离央离开魔域游历,自此再没有音讯。   数百年后,神魔两族再起战火,魔君意欲率军攻上九重天,一统六界。当时忽有传闻,玉朝宫明霄帝君新收的小弟子,其实乃是魔族三公主。   魔族之中人心浮动,魔君大怒,下令将这个女儿从天尧一族除名。   从此天下之大,再无天尧离央。   归墟一战,神族大败,若非玉朝宫明霄帝君与其他两大天宫帝君同时出手,魔族大军只怕真要攻破九重天门。   跟在离央身边千年的侍女星落亲自揭露,归墟战败,全是因为离央向魔族泄露了神族军情。   在被魔族除名之后,她又成了神族的罪人。   当着神族众仙神的面,离央受天雷加身,其后明霄罚她入诛邪塔思过百年,以儆效尤。   “那之后呢?!”姬扶夜紧紧盯着余禄,眼神幽深,竟让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余禄摇了摇头,之后的事他便也不知了。   神魔大战历时约有数十载,局面僵持不下,两族俱都疲乏不堪。魔君心知自己的野心无法实现,也只能同意与神族再次商谈议和,六界因此得以再归平静。   但百年之后,离央是否得出诛邪塔,已再无人挂心。倏忽千载岁月,六界之内,少有人还知道当日明霄帝君座下,还有第五个弟子。   此后两千余年,余禄再也没有见过离央,直至今日,他在全然不曾预料的情况下,再遇离央。   再见离央,余禄自然是心虚的。   他受过离央大恩,但却借她的信任,帮司泽盗回定亲的信物,之后对于离央传讯,他更是不闻不问,只当没有这个人。   余禄如何不为自己当初的作为愧疚?   可离央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但他一家老小都是水族,如何敢违逆作为龙族少君的司泽。   “所以你背叛了她。”姬扶夜语气平平。   余禄脸上露出几分肃然:“姬家小子,你年纪尚小,不曾陷入这两难境地。倘若有一日你处在我那般境地,又该如何?”   姬扶夜站起身,少年身形挺拔,日光落在他身上,不见丝毫阴霾。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姬扶夜笃定道。   父母不亲,兄弟相残,离央是他短短十余载岁月间,待他最好的人。   他不会如余禄这般。   余禄知道的事已经尽数告知姬扶夜,见他的确不知更多,姬扶夜站起身,疏离有礼地说了句:“多谢仙君。”   他的目光不曾在余禄身上多留一瞬,径直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余禄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高高挺起的肚子,现在的少年人,真是不敬老啊。   不过如今的三公主身边能有个少年人陪在身边,或许也是件好事。   青年等了半刻,见他不动,小心上前:“老祖宗?”   余禄这才回过神来,撑着青年的手站起身,弓着腰向外走去。   *   偏殿之外,姬扶夜停下脚步,踟躇片刻,还是化作了白狐原形。相处这些时日,姬扶夜如何会看不出,离央对他的妖身比人形宽容得多。   圆滚滚的小狐狸迈着四条小短腿,像个毛球一样滚进了殿中。   尊上还没忙完?   离央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你的好奇心似乎太重了些。”   她轻易便猜到自己去做了什么,姬扶夜并不意外,小狐狸甩了甩尾巴:“回尊上,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我怎么也算半个人。”   离央伸手一招,姬扶夜的身体浮空而起,落在她手中。   离央拎起姬扶夜的后颈,薄纱后的眼神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身上。   这样着实有些没有安全感,姬扶夜四只爪子抱住自己的尾巴,姿势很有几分滑稽。两只圆溜溜的狐狸眼看着离央,眼神里似乎满是无辜。   离央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徐徐道:“你可知道,这世上,知道得越多的人,往往死得越快。”   “有尊上在,我想我应该能活得长长久久。”狐狸的耳朵动了动,话说得很是动听,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竟让人生生看出几分谄媚。   离央随手将他扔在桌上,轻笑一声:“你跟着本尊,说不准会死得更快。”   姬扶夜滚了一圈,翻身蹲坐在桌上:“我会尽力多活两年的。”   离央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停住了话音,没有再说下去。   “凡世之事已然了结,本尊也该往三重天上走一遭了。”她抓起姬扶夜塞进袖中,身形消失在殿中。   万尺高空之上,离央的裙袂在风中散开,姬扶夜在她袖中探出一点头,只见身周云层重重叠叠,飞掠而过。   灵气越来越浓郁,这也意味着,三重天马上将要到了。   姬扶夜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回到这里,此时心情不由有些许复杂。   云层上有暗金之色浮动,这是隔绝凡世和三重天的禁制。   但这样的禁制,对于离央来说却不会有任何作用,暗金色的禁制如水波一样漾开,容她穿过。   落在云层之上,四周草木葳蕤,峰峦起伏,与凡世并不相异。   离央袖中还是妖身的姬扶夜动了动狐狸耳朵,三重天上的灵气比之凡世的确浓郁太多,浓郁得几乎要凝为实质的灵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经脉之中。   姬扶夜意识到,自己将要突破金丹了。   他从离央袖中跳下,化为人形,盘坐着运转心法。算起来姬扶夜从前已经结过一次丹,这回便称得上驾轻就熟。   天边乌云汇聚,雷电齐鸣,数道天雷自云中落下,蓝紫色的电光将姬扶夜笼罩其中。   他神情未有慌乱,上次结丹之时姬扶夜尚且需要早早准备好法器抵抗雷劫,但这一次,以他身体如今的强横程度,已经无须外物相助。   随着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乌云消散,天边霞光漫彩,煞是好看。   姬扶夜运转体内灵力,让有些翻涌的气血重归平静。   便在这时,一道金光从远处疾射而来,后方跟着少女娇叱的嗓音:“司昀,你敢趁我睡着拔我的尾巴毛,今天姑奶奶非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彩羽的凤凰追在五爪金龙后破空而来,二者疾飞之时掠起的劲风将云团都打散。   金龙回过头道:“凤溪,不就是几根尾巴毛而已,又不会秃。等我将这几根凤凰尾羽做了锦囊送给阿娘,她一定会喜欢。”   他说着,有些猖狂地笑了起来。   追在他身后的凤溪越发恼怒了,今日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   龙凤二族向来交好,凤溪乃是凤族公主,比司昀略大个百岁,素来都让着他。   而司昀则是龙后所出,龙君司泽的幼子,自幼被父母宠溺娇惯长大,养成了肆意妄为的性子。   平日凤溪见他年纪小,都不与他计较,没想到他这回竟敢拔了自己的尾羽!   凤溪最是爱惜自己这一身流光溢彩的羽毛,时时小心养护,谁能想到不过小憩一会儿,最漂亮的几根尾羽就遭了熊孩子的毒手。   司昀虽然年纪比凤溪小了些,天资却极好,修为丝毫不比凤溪低,此时尽力施为,凤溪一时竟还追不上他。   司昀很有些得意,他可不信凤溪能追上自己。但只顾着说话,司昀压根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两道人影,庞大的龙身直直向离央与姬扶夜所在之处撞来。   离央抬眸,五指向空中一抓,上方五爪金龙的身躯便一寸寸小了下去,落在她手中,成了一指宽的小蛇。   “你是谁,竟敢对本皇子无礼!”司昀见自己竟然被人强行化作一条小蛇大小,心中恼怒异常,“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拼命扭动身体,却完全挣脱不开离央的钳制。   “你是谁。”离央淡淡道。   司昀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瞪着一双眼睛道:“我乃龙族五皇子,我爹爹可是当今龙君,你再不放开我,等我爹爹来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龙君?”离央打量着司昀,手上这条小蛇,的确流着龙族最纯正的血脉,还有几分熟悉到令人厌恶的,魔族的气息。   “你父亲,是司泽。”离央缓缓道。   司昀连连点头:“你知道厉害了吧,我爹爹可是统领千万水族的龙君,你若是现在放开我,本皇子还能考虑放过你,让爹爹饶你一命!”   离央轻笑一声:“那你可知,本尊与你父母,尚有旧怨。”   司昀终于觉出几分危险,一时停下挣扎,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姬扶夜见他如此,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司昀余光瞄到他的笑,顿时大怒,一只野狐狸也敢嘲笑他!   “你笑什么,信不信本皇子一口吞了你!”   姬扶夜想,熊孩子果真不讨人喜欢。   他扬起温和无害的笑容看向离央:“尊上,凡世常说龙肝凤髓是绝妙的滋味,看来今日是有机会尝一尝了。”   化为人形的凤溪刚落地就听到这句话,不由浑身一寒。   司昀乃是五爪金龙血脉,就算年纪尚小,实力也不容小觑,能轻易擒下司昀的离央绝不简单。   她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阿昀年纪小,冒犯了二位仙友,还请二位见谅。”   司昀见她如此,嚷嚷道:“凤溪,你对他们那么客气干什么,这只野狐狸竟敢说要吃了我,你赶快传讯告诉我爹爹阿娘,让他们来救我。”   凤溪忍不住想扶额,这小祖宗,他难道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势吗?命都捏在别人手里他还敢大放厥词。   “仙友大人有大量……”凤溪有些忐忑地看向离央,只希望这位仙长能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这条乳臭未干的小龙一般见识。   “不巧,本尊一向没有什么肚量。”离央看向凤溪,漫不经心道。   凤溪被她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位女仙说话实在不客气了些。   “仙友,阿昀乃是龙族皇子,被养得任性了些,请仙友饶过他这一遭,届时龙凤二族定然亲自上门替他赔罪。”凤溪再次向离央一拜,又道。   “龙凤二族,在本尊这儿,还没有那么大面子。”离央淡淡道,“回去告诉司泽,想讨儿子,自来苍穹殿寻本尊。”   苍穹殿好像是一位叫澹台奕的仙君居所,眼前女子与他有何关系?凤溪只觉一阵茫然,听她口气,似乎来者不善啊。   不等她想明白,离央将袍袖一拂,凤溪便无法控制地变回了凤凰原形,被一阵凛冽的罡风在眨眼之间送出数百丈外。   一股强大的力量挟裹着她,被迫向龙宫方向飞去。   凤溪心内暗自惊骇,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仙子好深厚的修为,自己马上就要飞升仙君,却在她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扇动羽翼,凤溪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此番司昀惹下的可是个大麻烦,她这点微末修为实在帮不上忙,只能依那位女仙之言去寻龙君大人。   希望司昀这臭小子能识趣一点,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惹怒了那位女仙,龙君也只能赶去替他收尸了。 第38章 澹台奕,本尊的双眼,这一……   三重天上,苍穹殿。   紧闭数年的石门缓缓打开,一身鹤氅的澹台奕自内走出。他瞧上去是个三十许的温润青年,眉眼间带着浅淡笑意,叫人一见便不由生出几分亲近。   听到这处动静,整座苍穹殿侍奉的仙官尽数前来,躬身向他行礼道:“恭迎仙君出关!”   澹台奕对他们点了点头,温声道:“都起来吧。”   领头的青年上前一步,凑到他身边奉承道:“仙君闭关数年,想来修为定是大有进益。”   听他这样说,澹台奕的心情不由有几分阴郁。   自得了那双魔族的眼之后,他的修行便一日千里。神魔两族果然得天独厚,不过一双眼,便能助他由金丹飞升仙君。   但到了这三重天上后,不知为何,他的境界竟一直停滞不前。他原以为这是因为自己花了太多时间与人交际,心思驳杂所致。是以特意闭关数载,潜心修炼。   没想到闭关这些年,却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是那双眼,已经完全与自己融合,所以不再有殊异之处……   虽然心底阴郁难言,澹台奕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异色。   他对身旁的青年温和地笑了笑,很是自然地转开话题:“本君闭关这些年,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回禀仙君,这数载之间六界安泰,并无什么大事发生。仙君结交的几位仙友倒是来过几回,想请您前去饮酒论道,但您吩咐过要潜心修炼,我便都替您回绝了。”青年将事情一桩桩讲来,颇有条理,“倒是近日,水族龙君两千五百岁的寿辰将至,龙宫特意遣人派了帖子,请仙君赴宴。”   龙君寿辰?那的确是有必要去一趟的,澹台奕暗道,此番去龙宫,正好可以探一探其中可有助自己提升修为的至宝。   群山环绕中,苍穹殿孤悬云层之上,偶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   离央带着姬扶夜落在苍穹殿前,抬头望着洞府上高悬的三个字,嘴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那抹笑意中带着嗜血的冰冷,让人不自觉浑身一寒。   殿内仙官从内迎出,俯身行礼道:“这位仙长可是前来拜会我家仙君?恰好他今日出关……”   离央拂手,他便被定在原地,剩下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离央并指为剑,抬手向高处削去,寒光闪过,随着一声巨响,整座大门都在她面前轰然碎裂。   抬步缓缓走入殿内,风扬起离央黑色的裙袂,像是死神降临时落下的阴影。   苍穹殿内侍奉的仙官大惊,有人开口质问道:“你是谁?!竟敢擅闯苍穹殿!”   只是神情之间不免有几分色厉内荏。   数道灵力落在这些修为平平的低阶仙官身上,他们便在瞬间成了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的木雕石刻。   这一剑自然惊动了正在内室中的澹台奕,他飞身而出,一掌隔空拍向离央,口中道:“谁敢在我苍穹殿放肆!”   自己一向与人为善,又闭关数载不曾见客,如何会有人打上门来。   离央拂手,那道掌力还未落下便消散在空中。   澹台奕瞳孔一缩,落在离央对面,眼神惊疑不定。   眼前女子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他的掌力,修为一定远在自己之上,他打量着离央,心中暗道,自己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物?   既然知道自己打不过,澹台奕面上便扬起温和的笑,拱手行礼道:“不知仙友登临我苍穹殿有何贵干?”   技不如人,便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姬扶夜打量着澹台奕,他的确生得一副风度翩然的好皮囊,若不是早知内情,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眼前之人其实是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可惜这世上许多人,偏偏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离央薄纱后的目光落在澹台奕那双眼上,她唇边始终勾着一抹笑:“本尊,是来讨债的。”   澹台奕微微皱起眉,讨债?他何曾认识眼前女子,又如何会欠了她?   不等他想明白,离央缓步向前:“澹台奕,本尊的双眼,这一千七百年,你用得可还好?”   便是离央如今重修回上神修为,也只能借神识看清周遭一切。   初至无尽深渊的百年,她眼前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澹台奕猛地抬起头,面上神情满是不可置信,他手中汇聚灵力,正要动作,离央挥手一拂,他便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掀翻,重重地撞在墙面上,手中灵力尽数消弭。   口中喷出鲜血,澹台奕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离央覆了薄纱的眼,怎么可能?!   当日那只魔族不是跳进了无尽深渊么,怎么可能还会活着?!   一只修为全无的魔族,掉进无尽深渊之中,该当是死无全尸才是!   她怎么可能活着回来,甚至……甚至恢复了修为……   澹台奕惊惧地退了一步,后背抵住墙。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倚着墙站起身,澹台奕抹去嘴角鲜血,状似真诚道:“当日取尊驾双眼,的确是我的错。但一千七百年已过,这双眼已经与我融合,你便是剜了我的眼,也不可能再用。”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你作为交换这双眼的代价,如何?”   “相比一双已经用不了的眼,我千余年来收集的无数丹药法器对阁下不是更有用些么?”   到了这个时候,澹台奕竟然觉得自己还有与离央谈条件的资格。   姬扶夜冰冷的目光落在澹台奕身上,心中已经想过无数种将他剥皮拆骨、千刀万剐的方法,总有办法能将他这双眼取回……   澹台奕还想说什么,离央拂手,一道灵光闪过,瞬息之后,澹台奕捂着双眼惨叫起来。   姬扶夜神色大变,他看向离央:“尊上?!”   离央竟是直接毁去了澹台奕那双原本属于她的眼。   “他用过的东西,本尊也不屑再用。”离央淡淡道。   姬扶夜眼中露出一点急色,他顾不得其他,下意识握住离央的手腕:“那你的眼睛怎么办?!”   “本尊自有办法。”   她自有办法,为自己寻一双眼。   一双更合适的眼睛。   听她这样说,姬扶夜总算略微放下心,他松开手,冰冷而厌恶的目光看向澹台奕。   仅是取回一双眼,又怎么能够?   离央指尖微动,一缕灵力落入澹台奕的经脉,他察觉到这一点,慌乱道:“你还想做什么?!”   “本君乃是在天帝面前受过册封的苍穹殿之主,便是有罪,也该由天帝判决,你若擅自杀我,便是与天帝为敌!”   “与他为敌又如何?”离央冷声道,“本尊原就还有旧账与他清算。”   话音落下,落入澹台奕体内,在顷刻间游走遍他经脉的灵力尽数炸开,随着澹台奕的惨叫,他经脉俱碎,丹田识海一片混乱。   任是谁来,也不可能再叫他恢复修行。   离央冷漠地看着澹台奕,神情不因他的惨状有丝毫波动。   姬扶夜眸色暗沉,他指尖在纳戒上抚过,抱月兔落在殿内,离央瞥他一眼,拂手落下一道灵力。   在这道灵力下,原本修为全失的抱月缓缓化出人形。   抱月脸色惨白,唇上也不见一丝血色,她看着面前的离央,颤声唤了一句:“主人……”   自离开沧澜宗后,因澹台奕所用秘法,她不得不时时受锥心刺骨之痛,生不如死。   离央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的抱月,冷声道:“你不是一心念着你的情郎么,今日,本尊成全你。”   抱月怔愣一瞬,缓缓转过头,看见了眼中流下两道血线的澹台奕。   “奕郎……”她喃喃道。   抱月膝行两步,上前捧住澹台奕的脸:“奕郎,真的是你……”   苍白的脸上滑落两行清泪,抱月哽咽道:“是我啊,奕郎……”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一心念着澹台奕。哪怕她因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受锥心刺骨之痛,竟然也不曾怪过作为罪魁祸首的他。   姬扶夜冷眼看着两人,只觉十分可笑,抱月所谓的爱,实在可悲到了极点。   双目已盲的澹台奕循声看向她的方向,嘶哑着声音唤道:“抱月……”   抱月欣喜道:“奕郎,是我,我来了!”   她拥住澹台奕:“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澹台奕摸索着抚上她的脸,抱月流着泪,眼中却满是欢喜。   就在这一刻,澹台奕的手划过她双眼,将两道灵光送入自己眼眶之中。   “没有用……”澹台奕推开抱月,面目狰狞,“你果然是个废物!”   失了双眼的抱月被他推倒在地,心下一片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抱月喃喃道,“奕郎,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你不是说过,你爱我么?”   澹台奕站起身,他知道今日自己已经绝无生还的可能,自然也不耐烦与抱月虚与委蛇:“你这样的蠢货,如何能入得了本君的眼。当日种种,不过都是本君在利用你罢了!”   “可笑你为了三两句甜言蜜语,便能背弃自己的主人。”澹台奕面上满是嘲讽,“本君将你禁锢在沧澜宗一千七百年,你竟是还不曾想明白吗!”   他从来没爱过她,与她相交,不过是因着有利可图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抱月尖叫道,“你是爱我的,奕郎,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澹台奕面上勾起残酷的笑意:“我不爱你。抱月,如你这样怯懦愚蠢的妖兽,我怎么可能爱上你!”   “若非有利可图,本仙君如何要曲意讨好你这样一只低阶的抱月兔,我见着你那张脸,都觉得生厌!”   他说着,心底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好像有人比他更痛苦,他心中便能畅快几分。   抱月痛苦的嘶吼响彻整座苍穹殿,其中带着最深沉的绝望。   她心中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也熄灭了。   抱月一直告诉自己,澹台奕是爱她的,将她困在沧澜宗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中必定也是难过的。   拉赫   这样,她为他害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被禁锢在沧澜宗一千七百年才不会是一场笑话。   可是今日,在苍穹殿中,澹台奕亲口否认了这一点。   原来她这一生,当真只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抱月站起身,方才离央给她的那道灵力,足以让她恢复一点微末修为。她手中出现一把长剑,缓缓走向澹台奕。   原来她这些年的深情,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他从没有爱过她。   长剑直直刺入澹台奕心口,在这一刻,抱月眼中不由流下两行血泪。   澹台奕握住剑刃,劈手夺过,反身刺入抱月体内。   他呕出一口血,狼狈地倒在地上,已是强弩之末。   抱月的情形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失去了双眼的世界只剩一片深沉的黑暗。她倒在离央脚边,喃喃道:“主人……为什么……”   “你不是同我说过……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么……”   她那样爱澹台奕,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了他死。可是到头来,他其实只是在利用她,他从来没爱过她。   “为何……我会觉得……这样痛苦……”   苍穹殿中寂静无声,抱月眼角的血泪坠落在地面,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起身跪在离央面前,重重叩首:“主人,抱月所为罪无可恕,请您赐我一死。”   她所做的一切,便是神魂湮灭也不为过。   离央闭上眼:“我不杀你。”   三重天上,无尽深渊。   崖上罡风凛冽,离央赤足站在玄黑山石之上,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若你二人能自无尽深渊出,前尘往事,本尊便既往不咎。”   只要他们能如她一般从这充斥无数上古凶兽的神魔禁地中活下来。   抱月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无尽深渊……   如她和澹台奕这般修为尽失,落入无尽深渊,只怕无需一时半刻就会被凶兽撕扯成碎片,连神魂也要埋葬在此,不得入轮回。   当日失去修为的主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抱月笑了起来,脸上还有血泪凝固留下的红痕。   “抱月,尊主人令。”   抱月伸手,紧紧抓住身旁澹台奕,神情间竟带着几分诡异的温柔:“奕郎,往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处了。”   澹台奕神情惊怒,不,他不想死!   但浑身经脉已碎,心口又被抱月一剑刺下,澹台奕如今不过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根本挣不开抱月的手。   抱月紧紧拥住他,自崖上一跃而下,两道身影霎时如飞鸟折翅一般坠下深渊。 第39章 龙族司泽,前来赴阁下之约……   悬崖上的风越发凛然,离央站在崖边,孤影孑立,似乎随时便要随风而去。   姬扶夜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也有几分苍凉。   他原以为自己的遭遇在这世上已是极为悲惨,父母不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亲手毁了他的修行之路,一朝从云端跌入泥淖,谁都能踩上一脚。   可是离央所经历的,更甚于他。   她跳下无尽深渊之时,双目已盲,修为尽失,要如何在遍布上古凶兽的险地活下来?   离尊……   她被无尽深渊中的上古凶兽尊为离尊,可这个称呼背后,又是多少血腥杀戮换来的。   姬扶夜只觉得心上一阵酸涩难言。   他是在为她心疼么?   姬扶夜微微垂下眼。   “有酒么?”离央忽然开口道。   姬扶夜回过神,当日在燕国放入纳戒中的杏花酿的确还剩了两坛,只是……   “尊上令那只凤凰传讯龙君,若是此时醉酒……”   离央冷觑他一眼,当日在燕国王宫醉酒,可以说是她的黑历史了。   见她神情,姬扶夜立时闭嘴,取出一坛杏花酿双手奉上。   离央就地坐在山石之上,揭开酒封:“本尊的酒量,还没有那么差。”   燕国之时,不过是多年不曾饮酒,骤见故人孤坟,心境震动之下忘了用灵力化解酒意罢了。   姬扶夜一脸乖顺地点头,不知信是不信。   离央抬指,纳戒中另一坛杏花酿也落在她手中。   她将酒隔空扔来,姬扶夜一惊,连忙伸手接住。   这是要他陪她喝的意思么?姬扶夜笑了笑,也揭开酒封,轻抿一口。   其实他酒量不差,但并不爱喝酒,往日还在姬家时,也只会逢节宴之际小酌两杯。   姬扶夜实在不喜欢醉酒后不受控的自己。   两人坐在山崖之上,相对而饮,四周有云雾缭绕,朦朦胧胧,姬扶夜看着离央,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安然。   天光之下,离央扔下空掉的酒坛,站起身,长发迎风而舞。如今,也该回苍穹殿中,等那位龙君上门了。   *   通天海,龙宫之中。   “夫人,听他们说,今日天气极好,您可要去地面上走一走?”侍女为暮裳梳着发,口中劝道,“您这样总是闷在屋子里,身子恐怕会越发难康复的。”   自家夫人的原形是一只赤狐,走兽在水下长居,哪怕服下了避水珠,总还是会觉得不适应。   通天海如今的龙君名唤司泽,统领天下万千水族,娶了魔族七公主天尧辰月为龙后,至于暮裳,就是他身边唯一的妾室,龙宫中都称其为暮裳夫人。   暮裳的人形生得堪称绝色,可惜根脚不过是只寻常赤狐,修炼数百年才化作人形,境界堪称低微。   “我常在外走动,叫王后见了,必定又会不高兴。”镜中女子五官明艳,偏偏眼神中又带了几分天真与无辜,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实在美得恰到好处。   龙后不高兴,遭殃的不止暮裳,还有她身边侍奉的人和一双儿女。   侍女哼了一声,抱怨道:“咱们这位龙后也太善妒了些,若非夫人比她更早侍奉在君上身边,还为君上诞下儿女,她连夫人也要赶出龙宫去。”   暮裳轻叹一口气,眉间有一缕轻愁:“她是魔族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像她,出身低微,唯有嫁给君上才能有所倚靠……   其实,她也算足够幸运了,若非做了龙君夫人,她如何能借天材地宝修得这般境界,或许早在千年前就化为一堆白骨了。   侍女又劝:“夫人,您就出去走走吧,您总是不肯出门,皇子和公主也会担心的。”   提到一双儿女,暮裳神情微动,她叹了口气,从铜镜前站起身:“罢了,今日去花园走走便是。”   侍女欢喜地应了一声,扶着她向外走去。   才出院门,迎面便遇上两个捧着美酒自小路而过的龙宫女婢,两人扫了暮裳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竟是不曾行礼,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定是在龙后身边的人,侍女面色恼怒,夫人好歹是龙君的妾室,她们不过是婢女罢了,这般作态也太不将夫人放在眼中了!   反而是暮裳神色不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小事而已,不必介怀。”   偏偏这时,那两名女婢回头望了暮裳一眼,低声骂了一句:“狐狸精!”   暮裳的侍女大怒,转身抓住两人衣袖:“你们说什么呢?!”   女婢扯回衣袖,阴阳怪气道:“我们何曾说过什么,怕不是你耳背,将风声听岔了。”   “胡说,我明明听到……”   “好了!”暮裳上前,止住身边侍女的质问,对两名女婢道,“只是误会罢了,你们自去忙吧。”   两名奉酒的女婢轻蔑地看了一眼暮裳的侍女,带着几分得意离去。   宫中传言果然不错,暮裳夫人就是个人人可欺的软包子。   侍女望着两人的背影,恨恨道:“等过几日,大皇子和公主回来,我定要向他们告一状!”   暮裳皱起眉,声音微冷:“此事不必让他们知晓。”   “夫人——”   暮裳态度坚决:“我这个母亲帮不了他们什么,至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侍女只能叹了口气,屈膝行礼道:“奴婢遵命。”   只是她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平:“夫人,想当年龙君不惜退婚也要迎娶您,他待您定也有几分真心,你为何要顺着王后的意思疏远于他?只要您能挽回龙君,如何还需要畏惧龙后!”   她虽不曾经历,却也听宫内旧人说起过龙君当日对暮裳夫人的盛宠。   听完她的话,暮裳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她能说什么?旁人不知,但这么多年,她自己难道还想不清楚么?从始至终,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   若说真心……   暮裳忽然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一夜,还是龙族少君的司泽喝得酩酊大醉,抓着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地说对不起。   他道歉的人不是她,他纵是有真心,也不是对她。   巨大的羽翼自上方掠过,暮裳抬起头,是凤族的人?   龙凤二族交好,是以凤族中人也常往龙宫来,并没有什么出奇。   却说凤溪被离央的一道灵力挟裹着落在龙宫外,她化为人形,踉跄一下,总算站稳了身形。   她心中着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等人通传,便一路闯入司泽书房内。   好在龙宫守卫都识得她,这才没有刻意阻拦。   “这是怎么了?”司泽见凤溪气喘吁吁的模样,微微挑眉,难不成是司昀又闯什么祸了?   凤溪十次来寻司泽,有八次都是来告司昀的状。   对于司昀任性妄为的性子,司泽也很是头疼。但他是幼子,龙后不免偏宠疼爱几分,连司泽自己看在他年纪小,也不忍过分苛责。   “司昀被人抓走了!”凤溪急急道。   听到这话,司泽不由皱起眉。   司昀乃是龙族皇子,母亲又出自魔族,谁敢冒着同时开罪龙族和魔族的风险,将他擒走?   “不必急,你将事情从头说来。”司泽递了一盏茶与她。   凤溪一口饮尽茶水,缓过一口气,赶紧将今日发生过的事一一讲来。   “就是如此,那女仙说,让您亲自去苍穹殿领人,她修为实在莫测,我来不及做什么便被她一道灵力强行送到龙宫外。”   凤溪神情忧虑,犹豫一瞬还是道:“司泽叔叔,我觉得,她很强……可能只有您和我阿娘,能有与她一战之力。”   凤溪的阿娘就是凤族如今的凤君,也是凤族中的最强者。   司泽的脸色也有几分凝重,倘若真如凤溪所言,这样的强者六界屈指可数。   但听凤溪形容,带走司昀的女子虽然强大,却并非是当下六界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她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这么做?   “司泽叔叔,她让您去苍穹殿,难不成她与苍穹殿的主人有什么关系?”凤溪又道。   只是苍穹殿之主不过是个从凡人飞升的寻常仙君,并无太多殊异之处,怎么会和那样的强者有关系?   司泽沉声道:“此事,去苍穹殿走一趟,应该便有答案。”   那人既然要他前去,便不会提前对司昀动手,至少如今司昀还是安全的。   事不宜迟,司泽嘱咐房中属官两句,随即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他化为原形,海水中,每一片金鳞仿佛都闪着璀璨的异芒,不过瞬间便出现在百丈之外。   通天海直通三重天上,金龙腾身跃出海面,乘风而去,以司泽的修为,化为原形全力飞行之下,不过一时三刻便到了苍穹殿。   他变为人形站在殿门前,抬眼打量,只见殿门残破,四周空无一人,不知其中是何情形。   眼前这情景,好像是有人打上门来了。   难道就是那个带走昀儿的女仙?   如此说来,她与这苍穹殿之主并非有旧,而是有仇了。   既然已经到了门前,司泽也不再犹豫,抬步向殿内走去,不过两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设下这道禁制的人,修为的确不低。   看来她的确就在殿中等着自己。   他决意要试探一二殿中人的修为,当下运转灵力打在身前禁制之上,但那股灵力就如泥牛入海,瞬息之间就被禁制吞没。   司泽眼中多了几分认真,他倒要看看,这苍穹殿中究竟是何人。   运转全身灵力,司泽将手按在屏障之上,巨大的灵力搅乱了周围云团,狂风四起,吹起他额前两缕发。   苍穹殿内,离央抬手,灵力与司泽相撞,片刻之后,司泽被迫收回手,后退三步,惊骇地望向殿中。   殿中之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修为,只怕堪比上神!   六界之内,只有四位上神,神界三宫之主,和玉朝宫明霄帝君的师妹琅嬛神尊,而这殿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们之一。   除此以外,司泽能想到的便是魔族魔君和当今那位天帝。   天下何时又多了这样的强者?司泽眼神微深,心绪有些浮躁,天地之间多出一位这样修为的大能,六界的局势定然又有大变。   没有能赢的把握,司泽不敢再贸然出手,拱手向殿内道:“龙族司泽,前来赴阁下之约!”   这话之后,司泽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见姬扶夜缓缓自殿内走出。   眼前少年不过金丹修为,定然不会是方才出手之人,想来只是传话之人。   天狐血脉?他是姬家的人?   姬扶夜站在司泽面前,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口中不疾不徐道:“见过龙君。”   他嘴上这么说,眼中却不见多少对司泽这位龙君的敬意。   当日在三重天上,姬扶夜也耳闻过龙君威名,据说他虽是五爪金龙,却不像同族那般桀骜恣睢,反而待人温和,彬彬有礼,在六界声名极好。   但从余禄之处知道当年旧事后,姬扶夜便很难对司泽再有什么尊敬。   金丹期的姬扶夜在身为龙君的司泽面前,本应躬身行礼,他却脊背挺直,似乎全没有这个打算。   司泽倒也不曾生气,只道:“小儿无状,开罪贵主人,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曾管教好他,希望贵主人念在他年纪尚小,宽宥几分。若能放还小儿,我龙族必有重谢。”   “龙君这话,倒好像我们成了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绑了龙族皇子,好借此问龙君要些赎金。”姬扶夜含笑看着司泽,口中的话却实在不怎么好听。   司泽不由皱了皱眉,他身为龙君,便是到了九重天上几位神尊面前也被以礼相待,姬扶夜这般态度,却是他多年不曾遭遇过。   压下心中不悦,司泽声音微沉:“本君并无此意。”   姬扶夜能看出他在强忍怒意,他本就是有意叫他不痛快。不过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姬扶夜见好就收。   “尊上说,要她放还那条小龙也不难。”姬扶夜看向司泽,施施然道,“只需龙君答应她一个要求。” 第40章 他有苦衷,与本尊何干。他予……   “只要本君能做到,自然尽力为之。”司泽答道,看向姬扶夜的眼神有几分深沉。   能做到便尽力为之,若是不能做到,一个儿子,他也不是舍不起。   “龙君不必如此戒备,”姬扶夜仍旧笑着,“我家尊上的要求很简单,不需要你赴汤蹈火。”   “龙君想要回自己的儿子,便请在这苍穹殿门前等上三日。”姬扶夜一字一句道,“三日之后,龙君自可带着儿子离去。”   听完这句话,司泽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他以为对方抓了他儿子,是想借此要挟他以龙君的身份做什么,却没想到只是要他在苍穹殿前等三日。   对方带走阿昀,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苍穹殿门前等上三日?!   这实在太荒谬了,司泽并不信姬扶夜的话,反而越发觉得他们有更深的图谋。   “你们是什么意思?”司泽冷下脸,身上透露出久居上位的威严。“不要愚弄本君,你们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尊上亲口所言,请龙君在此候上三日。”姬扶夜负手而立,“龙君放心,你尚且没有让尊上费心算计才能对付的能力。”   他如此说,便是司泽素来脾性温和,眉目间也不由出现一丝怒色。   “你在故意挑衅本君?”他平复下心情,语气冷冽。   姬扶夜弯了弯唇角:“倒也不算,我不过是单纯看龙君不顺眼罢了。”   换在平时,如何轮得到一个小小金丹在自己面前放肆!   司泽冷哼一声,属于仙君的威压席卷向姬扶夜。   殿内的离央指尖屈伸,无形的威压还未落在姬扶夜身上,便尽数消弭。   姬扶夜微笑着看向司泽,大有狐假虎威的架势。   “我要见你口中尊上。”司泽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尊上不想见你。”姬扶夜淡淡道。“龙君若不愿在此等三日,尽可以试试强闯。”   司泽当然不敢,自己的儿子还在别人手中,他纵使有与殿中之人一战之力,也投鼠忌器。   何况殿中人的境界,实在深不可测。   忍下涌上心头的怒气,司泽冷声道:“好,本君就在此等上三日。三日之后,你们若不能如约放还小儿,本君定让你们悔不当初!”   姬扶夜哂然一笑:“龙君放心,我家尊上还无意为难一条乳臭未干的小龙。”   要为难的,是你。   他退回殿中,离央坐在主位之上,神情淡淡。   “只是让他等上三日,是不是太简单了些。”姬扶夜问。   离央抬眸,薄纱后眼睫如蝶翼颤动,她轻笑道:“他予我什么,我还他什么,这才叫公平。”   其余,她也不需要更多。   这三日,不过只是见面礼罢了。   “还差了些许。”姬扶夜忽地笑道,他手中掐诀,数道传讯令符从殿中疾飞而出。“既然当日他之所为让尊上受尽世人非议,今日,也该让六界之人都瞧一瞧龙君的热闹才好。”   龙君瞧上了苍穹殿的女官,却不得回应,如今正苦等在苍穹殿外整整三日,只求那位女官能多看他一眼。   龙君被苍穹殿的女官始乱终弃,却还痴心不改,苦等在苍穹殿外,只为叫那女官负责。   龙君倾慕苍穹殿之主澹台奕,闻听他要出关,候在苍穹殿外,只为第一时间能瞧见心上人……   眨眼之间,姬扶夜便编排出无数个版本关于司泽的谣言。   “这苍穹殿中,何曾有女仙官?”离央微微挑起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你这样胡说八道,何曾会有人信?”   “苍穹殿中有没有女仙官不重要,所谓的谣言,正是要越夸张越好。”姬扶夜笑了笑,身后好像有条摇个不停的大尾巴,“看热闹的人,可不会在意龙君是不是真的清白。”   “如此,又能将他如何。”   “虽不能真的伤到他,却足够叫他心中不痛快。”姬扶夜走到离央身边,不错,他就是看不惯司泽。   离央微微侧首,纤长的手指撑在脸侧,似有些失神。   “尊上难道是不忍心?”姬扶夜语气中带着一股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醋意。   离央冷眼看向他,姬扶夜立刻低头,乖顺道:“晚辈失言,请尊上责罚。”   “你既然这样闲,便将本尊前日教你的剑法练一练。”   姬扶夜脑中闪过一段不算太妙的回忆,却不敢拒绝,认命地拿出了陨铁剑。   苍穹殿外,司泽眉头紧皱,让他在这殿外站上三日,究竟有何意义?   或许要先弄清殿中人的身份,才能明白她为何要自己这么做。   六界之中如何又出了这等修为的女仙?司泽眉头紧锁。   在这殿外等三日……   两千余年前,也有一个人,在龙宫外等了三天三夜,要见他一面。   司泽猛地抬起头,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两千余年前,他还是龙族少君,那个被他退掉婚约的少女在龙宫外等了他三天三夜,他明知她就在门外,却躲在龙宫之中,不闻不问。   “阿离……”司泽唤出这个名字,如遭雷击。   殿中人是阿离?!   神魔大战之后,神界昭告她与魔族勾连,天雷加身,罚其入诛邪塔百年,自此再无音讯。   他曾上九重天玉朝宫问询过,宫中仙神只道诛邪塔中早无她踪迹,至于去了何处,他们也不知。   而今,她是终于回来了?   阿离……   如果是她,这三日,的确是他欠她的。   司泽垂下眼,四周一片静寂,他只觉心中荒芜。   他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她。   日升月落,三日之期顷刻便至。   苍穹殿内,姬扶夜放下陨铁剑,汗湿重衣。离央要他练剑,于是姬扶夜这三日便没能歇过一刻。   这就是嘴贱的代价啊,姬扶夜暗叹。   抬头看着窗外天色,离央淡淡道:“三日已到。”   原来三天三夜,也并不是很长。   只是那时候的她,当真觉得自己等了很久。   离央拂手,从姬扶夜纳戒之中拎出一条小蛇。   司昀被关了三日,不见萎靡,反而活蹦乱跳,一出纳戒便叫嚣道:“快放开本皇子,否则等我阿爹阿娘来了,一定叫你们都死无全尸!”   他实在很吵,离央扬手,将他扔给姬扶夜。   落在姬扶夜手中时,司昀还在拼命挣扎,甚至打算挥起尾巴抽他的脸。   姬扶夜眼神微冷,指尖准确无误地按在小龙逆鳞上,司昀顿时觉浑身一寒,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时安静如鸡。   “尊上,我将他们打发了?”   离央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情绪淡淡。   走出殿外,姬扶夜将手中小龙向前一扔,司泽一惊,连忙抬手接住。   司昀落在父亲怀里,可怜巴巴地道:“阿爹,他们欺负我,把我一直关在黑屋子里,你一定要帮我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司泽却无心安抚他,抬眼看向姬扶夜:“殿中,可是故人……”   姬扶夜并不想理会他,冷淡道:“龙君既然已经父子团聚,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她不想见我是么?”司泽苦笑一声,也对,当日闹得那样难看,她又如何还会愿意见自己。   “请你帮我转告,当日所为,是我对她不住。”司泽的声音有些低哑,“若是可以,我想当面对她道一声抱歉。”   “倘若,她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尽力为之。”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司泽还是忍不住最后向殿内望了一眼,他闭了闭眼,揽住幼子,化作龙形消失在原地。   姬扶夜默然一瞬,回到殿中,离央神情一如他离开之时,不知有没有听到司泽所说的话。   “尊上,观龙君方才言行,当年之事,似乎别有隐情?”姬扶夜犹豫道。   难道当年之事,并不像余禄口中所说?   “我知。”   离央的答案出乎姬扶夜的意料。   “什么?”他有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两千余年前,六界安定,魔君与司泽的父亲性情相投,私交甚好。   司泽出生之时,魔君前往龙宫赴宴,酒过三巡,恰好听人来报自己有女儿出生,醉醺醺的龙君便道,不如将你的女儿许配给我家小儿,你我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魔君当即应下,这便有了司泽和离央的婚约。   谁也不曾想到,之后百年间魔君野心渐生,竟起了攻破九重天,一统六界的念头。而身为魔君挚友,司泽的父亲甚至比魔君自己更先察觉到这一点。   他并不愿见魔君成功,魔族一统六界,对于龙族显然是弊大于利。魔族若是当真灭了神族,焉知届时龙族会不会直接沦为其附庸。   神魔并立,相互制衡,对实力略弱一筹的龙族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   但六界皆知魔君和龙君交好,两人儿女甚至不日要成婚,日后魔族起兵,即便龙族投向神族,又何足信?   因此离央和司泽的婚约绝不能成。   甚至借此,若能让魔族与龙族顺理成章地交恶便再好不过。   为了这个缘故,才有了离央三百岁成年礼那日,龙族大张旗鼓来退婚的场面。   自始至终,赤狐暮裳就只是司泽用来退婚的一个借口。   看在六界众人眼中,是他沉迷暮裳美色,不愿与离央完婚,甚至瞒过父亲,特意在离央成年礼那日前去退婚,让事情无可挽回。   魔君心中不是没有怀疑,但一切看上去全是司泽年轻气盛,为狐妖容颜所惑,才酿成那般局面。龙君亲自上门请罪,但当日魔君丢了那样大的脸,自没有可能轻易揭过此事。   龙族和魔族因此生了嫌隙,不再往来。   及至魔族起兵,龙族毫不犹豫地投向神族一方,也是理所当然。   天下少有人知,其实整件事,从一开始,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谋算。   在父亲察觉魔君的野心之前,司泽一直以为,离央会是他未来的妻子。近两百年的相处,司泽对离央,也不是没有真心。   只是这些许微薄的真心,抵不过龙族命运,抵不过他身为龙族少君的责任。   这是离央在无尽深渊中才慢慢想明白的事。   神魔大战之后,魔族元气大伤,为防神族一家独大,龙族又计划与魔族修好。司泽娶魔族七公主天尧辰月,便是为让两族重修旧好。   姬扶夜生得晚,并不清楚当年波谲云诡的形势,而今听离央说来,一时沉默下来。   在魔君的野心和龙族的谋算中,却是离央成了那枚被牺牲的棋子。   “只是他有苦衷,与本尊何干。”离央微微笑了起来,薄纱后的目光冰冷而沉静。   她如今回来,便是要将他予她的,尽数还他。   今日,不过是第一件罢了。   知晓当年内情,姬扶夜一时竟无话可说。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之中,个人爱恨已经无足轻重。   姬扶夜不愿再想,转而问道:“尊上,现下我们要去何处?”   “去魔域。”   离央拂手,苍穹殿内被定住不得动弹的仙官恢复了自由,众人不自觉地退后,聚在一处瑟瑟发抖,望着离央的眼中满是恐惧。   亲眼见着离央挥手间解决了澹台奕,她要杀他们,恐怕也只是一抬手的事,这叫人怎么能不害怕。   直到离央和姬扶夜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他们才松了口气。   “仙君死了,我们可怎么办……”有人惶然道。   他们大都不过金丹,元婴修为,托庇在澹台奕麾下才得以在灵气浓郁的三重天上久居,而今澹台奕一死,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定要将此事告知天帝!”青年咬牙道,“澹台仙君乃是天帝陛下亲封的苍穹殿之主,如今他被人随意打杀了,天帝该为我们做主才是!”   再不济,也要为他们这些人谋个去处才是。 第41章 倘若传言为假,龙后如何会……   司泽自苍穹殿离开,一路乘云向通天海而去,待在他怀里的司昀很是不满:“阿爹,你怎么不帮我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我被他们关在小屋子里好久,什么也看不见,我要把他们都抓回去做我的奴婢!”   司泽脸色不复平时温和,他冷声道:“我平日只当你年纪还小,任性一些便罢了,原来却是连最基本的眼力也没有。”   以离央如今的修为,司昀胆敢在她面前无礼,便是被打杀了也丝毫不冤。这六界之中向来是强者为尊,足够强便是道理。   见平日总是温和微笑的父亲冷下脸,司昀不由瑟缩一下,一时不敢吱声。   但他眼里还是忍不住露出些委屈,阿爹好凶……   司泽又道:“从今日起,你就在龙宫中反省思过,没有我允许不得离开。”   “啊?!”司昀一惊,随即便挣扎着想逃,日日待在龙宫那该多无趣啊!   但他如何是司泽的对手,抬手封住他修为,见司昀还想说什么,司泽直接下了个禁言咒,将小龙塞进自己袖中。   龙宫之外,司泽化为人形,缓步向内走去,神情中带着几分凝重。   阿离重回三重天,修为竟已经达到了如此地步。   苍穹殿外的交手,司泽并未试出离央深浅,这恰恰也说明了,离央的修为定然在他之上。   司泽乃是五爪金龙血脉,资质更胜于寻常神魔,修行速度自然也是旁人望尘莫及的。他如今不到两千五百岁,在六界之中已是少有敌手。   而离央虽是天尧一族血脉,但或许是因为生母的缘故,她资质平庸,修行速度还比不得寻常魔族。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魔君向来不曾将这个女儿放在心上。   司泽没有想到,再见离央,她的修为已经到了自己看不透的地步。   这两千年间,她可是有什么奇遇?   想到离央,司泽心中颇为沉重。   这是他一生最为亏欠之人。   心事重重的司泽径直走入宫内,侍女护卫见了他,自是纷纷俯身行礼。司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曾注意到他们落在他身上那堪称微妙的眼神。   直到司泽走远,几名侍女才收回目光,彼此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到角落。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陛下看中了苍穹殿一位女仙官,为了求娶她,在苍穹殿外等了三天三夜,对方也不肯答应呢!”有人压低声音道。   “什么?陛下何等身份,生得好,待人也温和,从不对侍女发脾气,竟有女仙会拒绝他?”   “好像是因为那女仙不愿为妾,定要陛下与王后和离,否则便不肯再见陛下。”   “错了,分明是那女仙对陛下始乱终弃,还不肯负责,陛下黯然神伤,特意在苍穹殿外等着她,想要个说法呢!”   “不不不,你们都错了,陛下喜欢上的,可是那苍穹殿之主,澹台仙君。谁知澹台仙君囿于世俗,不愿再见陛下,你们看见陛下方才的脸色了吗,陛下在苍穹殿外等了三天三夜,澹台仙君还是不愿松口,这才失望而归。”   “你们一人一个说法,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我的!”   “胡说,分明我说的才对!”   “我叔叔家的二姨的儿子可是亲眼看见了陛下在苍穹殿外等了三天三夜,自然我说的才是真的!”   几人竟是小声争论了起来。   司泽并不知道关于自己的流言已经传遍了龙宫,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停在书房外,司泽将被自己封了修为的司昀交给龟丞相,让他将司昀送回自己的宫室,让护卫看好,不得允许绝不放他出门。   须发皆白的龟丞相佝偻着腰,刚刚接过司昀,一道强横霸道的灵力自远处横飞而来,直击向司泽。   他脸色微变,身形一侧,得以及时躲开。但灵力却落在他身后雕了精致龙纹的立柱上,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守护的禁制破碎,司泽身后的书房被夷为废墟。   再看龟丞相,已经化为原形将司昀护住。   司泽这才放下心,冷着脸回头:“你在做什么?!”   天尧辰月飞身落在地面,手中长鞭一甩,冷笑道:“司泽,乖乖把你背着我藏着的那个小妖精交出来,否则我叫你这辈子都不安生!”   她以为自己将司泽看得很好,没想到司泽竟然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与人暗通款曲,如今整个龙宫都传遍了,她才知道,司泽这厮原来和苍穹殿的女仙官好上了!   天尧辰月今日本带了护卫前往地面打猎,无意从几只山间精魅口中听到这传言,立时回了龙宫,连马鞭都不曾放下就来寻司泽。   他为了见那女子,在苍穹殿外足足等了三日,当真是深情啊!想到自己听说的种种,天尧辰月眉目间满是戾气,她将司泽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容下一个暮裳已经是极限,如何还会允许司泽后宫再纳她人。   “你在胡说什么!”司泽听她这样说,心中只觉荒谬,他何时背着她藏了什么人。   “还不承认?”天尧辰月却觉得他仍在狡辩,事情都传开了,他竟然还以为能瞒过自己!   气血上涌,天尧辰月将灵力灌注在长鞭之上,直直向司泽面上落去。“你在苍穹殿外等了三日之事不知被多少人看见了,你还以为能瞒得住我!”   “你在发什么疯?!”司泽握住长鞭,“我在苍穹殿外那三日,是因阿离……”   不等他说完,阿离这两个字好像触动了天尧辰月什么禁忌,她恨声道:“两千多年了,你果然还是忘不掉她!可惜,你害得她成了六界的笑话,她要是活着,只怕恨不得杀了你!”   “够了!”天尧辰月的话触动了司泽心中隐痛,他冷声道,“你休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天尧辰月手中用力,马鞭绕在司泽手腕,两人互不相让,局面一时便僵持住。   放开马鞭,巨大的双翼在身后展开,天尧辰月飞身袭向司泽,司泽双眸之中也闪过赤金之色,两人竟是就此战在一处。   龙宫飞沙走石,无数宫室在灵力碰撞下倾塌崩毁,却是越发助长了流言。   倘若传言为假,龙后如何会发那样大的火?   魔族所居的魔域在九幽之下,与鬼界接壤,赤地千里,不见日光。   抬眼所见只是赤黑之色,灵气暴烈汹涌,寻常修士若来此处,这样的灵气吸收入体内,经脉根本无法承受。   也只有身体强横如魔族,才能长久地居于此处。   魔族魔君从来出自最强的天尧一族,离央的父亲天尧阍(音同昏)则是天尧一族的最强者。   三千年前继位之时,天尧阍便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戮一空,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鼎力相助他继位的同母亲妹天尧枢。   渊逝海旁,陵谷洞内,无数面容姣好的少年少女捧着美酒佳肴来来往往,上首处,一身赤红衣裙的天尧枢躺在铺了柔软皮毛的白玉床上,几名堪称绝色的少年依偎在她身边,姿态亲密。   隔着一粒又一粒东珠串成的珠帘,可见女子眉目明艳,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唇若点朱,肌肤胜雪,眼波流转之间似有无限风情。   在她面前,四周手捧夜明珠珠照亮的婢女本已极是美貌,但在她面前,似乎全都黯然失色。   少年剥了一粒葡萄,小心地喂到天尧枢嘴边,她吃下葡萄,赞赏一般抚了抚少年脸颊,神情慵懒,美艳不可方物。   便在这时,她面上隐隐传来灼烧之感,天尧枢眼神微深,拂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这般好的机会……少年觉得有些不甘心,往她身边凑了凑,撒娇道:“殿下……”   天尧枢冷眼一扫,什么也不曾说,少年便已经颤抖起来。   他怎么忘了,这位殿下最是不喜人忤逆于她。少年立时噤声,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随着众人一齐退了出去。   卧房之中,顿时只剩下天尧枢一人,夜明珠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她捂住左脸,眼神冰冷而幽暗。   就在几个呼吸之后,天尧枢的左脸上出现一块狰狞丑陋的疤痕,她抓过铜镜,看着镜中自己破碎的容颜,眼底现出疯狂之色。   重重将铜镜摔在地面,她急促地喘着气,九幽之气腐蚀留下的伤口,永远也不能恢复。   这块伤疤会伴随着她,直到她死。   伤口灼烫,天尧枢取出长生树魂,一团幽绿的光芒停留在她手中,驱动灵力,一缕又一缕幽芒落在她脸上,狰狞可怖的疤痕一点点淡去,天尧枢的脸又恢复成一片光洁。   便是长生树魂,也不过是能暂且恢复她的容颜,不能叫伤口真正愈合。   天尧枢神色暗沉,跪坐在床榻上,屋内气氛压抑。   “殿下,有人来访……”门外传来少女略有些颤抖的声音。   “让他滚!”天尧枢心情正是不妙之际,闻言厉声道。   “……她说,你若不见,便平了陵谷洞……”   天尧枢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眸中满是冷然,平了陵谷洞?   她倒要看看,是谁敢这样大口气。   赤足自床榻上站起,房门忽地大开,裙袂翻飞如烈焰灼灼,天尧枢的身形立时出现在门外。   门外,陵谷洞侍奉的少年少女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以他们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拦得住离央。   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天尧枢眸中怒色渐消,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离央:“两千多年了,你这丫头竟然还活着。”   “不该活的人尚且活着,本尊自然不能死。”离央对上她的眼,淡淡道。 第42章 或许当日星落来魔域,寻的……   听了离央的话,天尧枢挑着眉头笑起来,鬓发上的金玉钗环也随她的动作晃动,碰撞之间发出清亮脆响。   “小离央,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终于不那么笨嘴拙舌了。”天尧枢向前倾身,在离央耳边曼声道,危险得像一只吐着毒信的美女蛇。“修为比从前也强上许多,看来这两千年,总算没有虚度光阴。”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离央眼上覆着薄纱,叫人无从窥探她心内想法。   见她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天尧枢不免觉有些无趣。   余光瞧见离央身后的姬扶夜,天尧枢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兴味:“哪里来的小狐狸,虽然年纪小了些,生得却昰极好,来,让姐姐……”   天尧枢最爱美人,且偏爱年华正好的少年少女,是以陵谷洞中侍奉的奴婢均是少年身形,容色殊丽。姬扶夜即使在一众美人映衬下,也丝毫不显逊色,如山间泠泠泉水,让人眼前一亮。   天尧枢才向他抬手,姬扶夜已然及时后退一步,避过了这场轻薄。   “以前辈的年纪,晚辈便是唤一声祖奶奶也使得,还望前辈自重才是。”姬扶夜笑得温和,口中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   他说的本也不错,天尧枢如今已有三千余岁,而姬扶夜不过跟在离央身边,不过将将过了十八岁。   天尧枢对离央说话刻薄,离央或许不曾在意,姬扶夜却定要在天尧枢身上刻薄回来。   听完他的话,天尧枢虽还笑着,眼底却已是一片冰冷。女子,尤其是如她这般在意相貌的女子,绝不喜欢旁人刻意提及自己的年纪。   天尧枢似笑非笑地瞧着姬扶夜,指尖丹蔻鲜红:“你这小狐狸生得极好,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张嘴太聒噪了些,叫人不喜。不如本宫帮你一帮,割了你的舌头,让你长长久久地留在陵谷洞侍奉本宫如何?”   话音未落,那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已经像姬扶夜咽喉落下,这是姬扶夜不可能躲开的一击。   好在他并不是独身面对天尧枢。   在天尧枢的手落下之前,离央已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本尊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离央侧眸看向天尧枢,语气冷淡。   天尧枢盯着她的双眼,暗中运转灵力,离央微凉的指尖始终紧紧握在她腕上,不见有丝毫勉强。   眼中飞快划过一丝忌惮,天尧枢终于率先收回灵力,离央也在这时收回了手。   她如今的修为,自己竟已不是对手……天尧枢心中暗自惊骇,魔族之中,修为更胜过她的,不过只有她的兄长魔君天尧阍罢了。   面上不曾显露太多情绪,天尧枢轻笑着道:“没想到这只小狐狸还颇得你看重,连让姑姑碰一下也不肯……”   “天尧枢,本尊今日来,是要问你一件事。”离央开口,打断了天尧枢的话。   所以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天尧枢面上露出些刻意的伤心:“本宫可是你名正言顺的姑姑,这些年不见,怎么一上来就直呼其名,想当年,本宫也是亲自抱过你的。”   离央微微勾起唇角:“一千多年前,本尊便已被天尧一族除了名。”   天尧枢脸上刻意装出的伤心在瞬间消失,却是一时忘了这件事。   魔族生性嗜血好斗,信奉弱肉强食,从来亲情淡薄。天尧枢虽是离央父亲的亲妹妹,与离央的关系也算不上多亲近。   天尧枢心道,她兄长这些儿女中,最后竟是这个天资平庸,被剥夺了姓氏的女儿修为最强。   “你们且先下去吧。”天尧枢挥手,示意旁边一众仍在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退下,随后径直向房中走去,有些话,便不用让他们听了。   毕竟这世上,知道得越多,可能就死得越快。   跪坐在矮榻前,天尧枢举起银质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琥珀色的酒液色泽清亮,天尧枢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她撑着侧脸,姿态慵懒。   将酒壶向对面的离央推了推,天尧枢道:“这是魔族的浇雪酒,你离开这么多年,应当许久不曾饮过。”   离央没有动,她不是来喝酒的。   天尧枢挑了挑眉:“都说客随主便,你难道是担心本宫在酒里下毒害你不成?”   离央不带多少感情地勾了勾嘴角,倒满一盏酒,一饮而尽。   姬扶夜站在她身后,见此,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容颜堪称绝色的天尧枢就在他面前,姬扶夜却不曾多看她一眼,再美的皮囊,终究不过红颜枯骨。   天尧枢盯着离央脸上的薄纱,良久,忽然道:“小离央,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连一双眼珠子都丢了。”   再见后这样长一段时间,已经足以让她确定,离央当真丢了一双眼。   她现在不过是借强大的神识外放,才得以看清外界种种。   天尧一族的双眼,可不是谁都受得起,天尧枢心中泛起杀意。   “彼时修为不济,叫人谋算了一双眼,不过他如今应当在无尽深渊之下,被万兽分食。”   天尧枢笑起来:“总算不是蠢到自己将眼睛与了人。本宫从前只觉得你怎么也不像我魔族中人,得别人一点恩惠便死心塌地,而今看来,经了些风雨,终于也有了我天尧族人该有的杀伐果断。”   指尖在矮榻上敲了敲,天尧枢终于转到了正题:“既然你特意上门,本宫也不好叫你白跑一趟,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魔族初向九重天宣战之时,我曾遣星落前往魔域,约你在三重天相见,你可知?”离央直直看向天尧枢眼底。   天尧枢的修为,魔族不过仅次于魔君天尧阍,如果当时有人能改变天尧阍的主意,大约也只可能是天尧枢。   离央约见天尧枢,便是想求她阻止魔君与神族开战。   “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天尧枢反问。   若是她知道,当日算计便有她一份。   天尧枢能感受到自己周围气机已经被锁定,离央身上的杀意不似作伪。   她终于正经起来:“从来没有谁,自九重天前来魔域寻本宫。”   原来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背叛了她,离央想。   “那个星落,便是生在你院中,受你鲜血滋养而化形的兰花妖吧。”天尧枢依稀想起了星落的来历。   不错,星落原只是生在离央院中的一株寻常兰花。魔域赤地千里,便是魔宫之中的土壤,也贫瘠得难以生出草木。   可想而知,当离央看见那株艰难地探出土地的兰花时,心中有多惊喜。   或许是孤身在魔宫中待了太久,身边没有其他灵物的离央选择用自己的鲜血蕴养这株兰花,让它得以在魔域的土地上盛开。   离央五十岁那年,她精心养护的兰花化出人形,她为她取名,叫星落。   天尧枢讽刺地笑了笑:“本宫早就说过,这只小妖脑后生了反骨。”   离央微微垂下眸。   当日离央拜在明霄门下,玉朝宫上下都知她出自魔族,却无人知晓她就是那个被龙族少君退婚的魔族三公主。   及至魔族向九重天宣战,离央的处境便显得有些尴尬。偏偏也是在这时,离央魔族三公主的身份暴露。魔君的三女儿竟然做了玉朝宫弟子,这让魔族内部人心浮动,魔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了证明自己攻破九重天的决心,天尧阍当即向六界宣告,将离央从天尧一族除名。   神魔两族的第一战在归墟,魔族大败神族,九重天上悲声一片。离央身边最亲近的侍女星落,在这时出面,指证她勾结魔族,泄露了神族军情。在九重天仙神眼中,离央成了最可耻的叛徒。   彼时神魔开战,天尧枢不曾知晓九重天上的情形,直到数年后,才隐隐听说这些传闻。而那时,离央已经不知所踪。   天尧枢看着离央,漫不经心道:“说来你也真是倒霉,好不容易拜得一个不得了的师尊,却被老六那小子算计着成了魔族的叛徒,神族的内奸。”   姬扶夜听到这里,眼神微深,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天尧枢从来不信传言的原因,正是在于魔族六皇子天尧聿(音同玉),归墟一战,他向魔君亲自请缨,作为主将领兵出战。   天尧聿和天尧辰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兄妹二人自幼便与离央不对付。   天尧辰月从小最爱抢这个天资平庸的姐姐的东西,有兄长天尧聿护着,离央对上她,总是输多胜少。   后来年纪渐长,天尧聿性情暴戾,修为也远胜于离央,若非司泽相护,她或许早就死在了这个兄长手中。   离央怎么可能背叛神族,为天尧聿送上这场功劳。   归墟之上天尧枢领魔君之令为天尧聿压阵,她如何看不出,若非提前得知了神族布置,天尧聿怎么可能做到未卜先知一般截杀神族大军。   她可从未听说过天尧聿在兵法战术上是什么不世之材。   或许当日星落来魔域,寻的不是天尧枢,而是天尧聿。 第43章 天尧离央——你竟然还活着……   看着自己面前的离央,天尧枢轻啧一声:“归墟一战之后,老六在族中声名大震,自此颇得兄长看重。到后来,两族打了数年也不见胜负,兄长也只能松口与神族和谈。或许是见神族势大,龙族不顾旧事,又要与魔族重修旧好。”   “当日司泽那条小龙所为,伤的不止是你的面子,更是狠狠打了魔族的脸,兄长本不愿再与龙族往来。也是多亏了老六从中斡旋,兄长才答应将辰月嫁给司泽。”   “小离央,你说,你是不是实在倒霉得紧?”   一股深沉而冰冷的杀意落在天尧枢身上,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在这方寸之间,她没有任何从离央面前逃脱的可能。   天尧枢忌惮地看向离央,当日那个天真愚蠢的小丫头,如今竟然已经拥有了她不能企及的力量。   形势比人强,天尧枢在自己唇上按了按,示意自己闭嘴。   离央冷觑她一眼,身形消失在原地。   天尧枢懒洋洋地笑笑,看向姬扶夜:“小狐狸,她可是将你忘了,如今你也只好从了本宫。”   姬扶夜神情平静,他对着天尧枢扬起一个没有什么真心的笑容:“长公主若是起得了身,我自然只能任你处置。”   可惜她不能。   天尧枢恹恹道:“你这小狐狸修为不如何,眼力倒是不差。”   嘴上一时痛快了,代价却是被困在离央留下的禁制中。   以自己的修为,恐怕也需整整三日才能破开这禁制行动,天尧枢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己好歹也是她姑姑,又生得这样美,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   这世上,真话总是比假话难听。   见姬扶夜要离开,天尧枢开口道:“帮我带句话给她。”   “我魔族自来强者为尊,她也吃够了亏,往后便不要随意挥霍无用的善良。”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几分缥缈。   姬扶夜默然一瞬,迈出了房门。   渊逝海边,离央站在红褐色的沙滩上,有风吹起她纯黑的裙袂,她拂手,海水在瞬间炸裂,升起数十道百米高的水柱。   星落和抱月,是不一样的。   抱月不过是她奉明霄之命游历世间时随手救下的妖兽,她将她养在飞霜殿,也不曾花太多心思。   但星落不同。   那株开在她院中的兰花,曾经是离央灰白色的年幼时光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即使离央选择离开魔域,也将她带在身边,名为主仆,其实离央从来把她当做妹妹,当做亲人。   她却选择和离央的仇人,一起算计她。   回想她这一生,倒真是可笑得紧。   离央低低地笑起来,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追随离央而来的姬扶夜远远停住脚步,在这一刻,他能感受到离央比燕国王宫中醉酒时更深沉的杀意。   姬扶夜大约也明白了,当日他在四方城外答应与离央交易的那一刻,她为何要在自己的神魂下烙下印记。   她已经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离央回身看向姬扶夜,目光冰冷:“你跟来做什么?”   她将天尧枢困住,本就有让姬扶夜留在那里的意思,姬扶夜不可能猜不到。   “尊上要去寻天尧聿的仇,我本就该追随左右。”姬扶夜坦然道。   “姬扶夜,”离央的笑容带着几分讥讽,“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她很少像今日一样情绪外露。   姬扶夜不曾觉得害怕,他只是跟随自己的心,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留她一个人面对所有的过往:“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尊上已经在我神魂中留下了烙印,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背叛。”   他的生死只在离央一念之间。   带着几分腥气的海风吹来,两个人远远站着,赤黑的天色下,渊逝海下似有暗潮汹涌。   *   魔宫之中,数名身姿窈窕的魔族少女伴着丝竹之声翩然而舞,天尧聿高坐在主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眼神阴森。   下方桌案后坐着数名修为不俗的魔族,他们都是天尧聿的部属。有人捧酒豪饮,有人随手抓了正在起舞的美人轻薄,屋内灯火通明,鲛人侍女捧着美酒鱼贯而入。   天尧聿酒樽已空,瘦弱的鲛人少女瑟缩一下,还是举着酒壶,颤抖着上前为他倒酒。   或许是太害怕,少女手上一抖,清冽的酒液便落在了桌面上,天尧聿一把抓住少女的长发,逼着她抬起头来。   酒壶倾倒,鲛人少女眸中盈满泪水,五官精致的脸上偏偏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胎记,天尧聿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他毫不留情地将少女甩开。   少女摔在地上,不敢起身,额头伏在地面:“请……请殿下饶恕……”   暴虐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天尧聿起身,一脚踹在她心口。   见少女飞出几丈外,呕出一口血,神情痛苦,天尧聿面上满是快意,他冷笑道:“本皇子要的是你那个鲛人族第一美人的妹妹,你竟敢偷偷替了她!”   少女缩成一团,她和妹妹,不过是鲛人族寻常鲛人。她生得不好,却有一个堪称鲛人族最美的妹妹,父母早亡,姐妹俩相依为命。   那日天尧聿造访鲛人族,无意中窥见妹妹的颜色,便直接向鲛人女皇索要。   原本和她一道前往龙宫为婢的妹妹就这样被放入献给魔族六皇子的队伍中。   天尧聿暴虐残忍的名声早已为六界所知,少女做出了此生最大胆的一件事,她用幻术瞒过了所有人,代替妹妹来了魔宫之中。   只是在天尧聿面前,她的幻术轻易便被看破。   但此时,少女的妹妹已入龙宫之中,天尧聿本是见色起意,事已至此,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子将事情闹到龙族。否则传到他父亲耳中,难免会觉得他为了一个女子大动干戈,不堪大用。   他所有的怒气便都放在了少女身上。   既然她觉得魔宫乃是龙潭虎穴,便让她好好替她妹妹受过吧!   “将她拖下去,扔进本皇子养的风狼群中,留口气便可。”天尧聿收回目光,“这些软绵绵的舞蹈有什么好看的,都随本皇子去狩猎!”   下方魔族站起身,哄笑着随天尧聿出门,没有一人在意鲛人少女的惨状。   天尧聿的亲卫拽着被锁链困缚的火麒麟到了他面前,火麒麟拼命挣扎着,显然很不情愿。   麒麟乃是天生灵物,他神智已开,甚至能化为人形,如何愿意做天尧聿的坐骑。   天尧聿冷笑道:“倒是还有几分骨气。”   长鞭上长满倒刺,还燃着暗色的火鸦,天尧聿扬手一鞭,狠狠打在火麒麟身上。   火麒麟嘶鸣一声,身躯上留下一道被腐蚀的暗色痕迹。   天尧聿不由分说又向他身上甩了数鞭,被锁链捆住的火麒麟无处可躲,最后只能哀鸣着在他面前屈下前腿。   “殿下真是神武,就算火麒麟也只能在您面前俯首。”一名生得凶恶的魔族脸上挤出谄媚的笑,恭维道。   天尧聿哼笑一声,挥手解开锁链,翻身骑上火麒麟,意气风发。   一众部属也各自上了自己的坐骑,浩浩荡荡地自魔宫而下。   魔宫之外有一片茂盛的林木,这里的土壤都曾用灵物蕴养,但或许是因魔界灵气狂暴的影响,外界草木到了此处俱会显出不同。   就如这片树林,从树身到叶片泛着暗色。   天尧聿带着众人到了林中,他一挥手,便有人送上数个铁笼,每个铁笼中都装着数名妖族。   这些妖族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挤在铁笼中,眼神惊恐。   “今日狩猎的目标就是这些妖族,恰好本皇子前日得了一颗风云珠,谁猎得的妖族多,我便将这颗风云珠赏给他!”   他这样一说,跟随在身后的魔族都吼叫着助兴,气氛一片热闹。   铁笼中的一些妖族在这时,因为恐惧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与周围兴奋地狂笑的魔族形成鲜明对比。   随着天尧聿再次下令,亲卫将铁笼打开,无数妖兽争先恐后地奔向密林深处。   等了片刻,这些魔族才驱动坐骑,先后向前追去。   总要让猎物逃上一会儿,这场狩猎才有意思。   天尧聿脸上再次勾起残忍的笑,他驾着火麒麟,也向前而去。   这个时候,他们不曾想到,他们也将成为别人的猎物。   四周的风有一瞬间的停滞,密林中的灵气停止流动,火麒麟不安地动了动四肢。   天尧聿抬起头,密林中的灵气在减少,他眼神发沉。   风声渐急,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尧聿立即驱动火麒麟向林外而去,风刃凭空而生,汇聚在天尧聿四周。   他一拍火麒麟,飞身而起,运起灵力与风刃相抗。   火麒麟见风刃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立时掉头向密林深处逃去。   不远处的魔族见此,高声道:“快保护殿下!”   他们是跟随天尧聿多年的部属,自然是忠于他的。   只是这些修为甚至还不如天尧聿的魔族才靠近,凛冽的风刃便轻易割破他们的咽喉,鲜血纷飞。   见几人上前后即刻丢了性命,其余魔族都不由心生退意。   并非所有魔族都能做到舍生忘死,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对天尧聿出手的,显然不是他们有资格阻拦的存在。   “殿下,我这就回魔宫告知陛下!”这道声音越来越远。   有了第一个逃兵,自然也不会少第二个第三个。   天尧聿额上渗出些冷汗,看到自己的部属死的死逃的逃,心中怒气高涨。   他运转全身灵力,想要破开四周威压,却无济于事。随着灵力消耗,无处不在的压力将他从半空中直直拍到地面。   天尧聿的双腿无法承受巨力,直直跪了下去,那股力量好似无法违逆,他的上半身也不得不倒向地面。   五体投地的天尧聿心中倍感屈辱,身为魔族六皇子,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右手紧紧握成拳,天尧聿紧紧咬着牙,口中甚至尝到了几分血腥味,他定然要将这胆敢羞辱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便在这时,离央和姬扶夜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天尧聿面前。   赤足走过黑褐色的土地,脚腕上的红铃轻响,铃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响,似天外而来。   天尧聿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随着墨色的裙袂向上,落在了离央脸上。   他凝视片刻后,好像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是你……”   “天尧离央——”   “你竟然还活着!”   魔族黑色的双翼在天尧聿背后展开,他挣脱身周威压,神色狰狞,直直向离央扑来。 第44章 天尧聿,如今你便是自己口……   漆黑的双翼带起一阵劲风,快得几乎要撕裂空间,天尧聿双手化作利爪,直直向离央要害袭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天尧聿,离央只是微微抬手,他便被迫停在她面前三尺之处,再不得寸进。   指尖一拂,天尧聿便被击飞出去,双翼在黑褐色的土地上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身后撞上参天的高树,天尧聿去势稍顿,他单手撑住地面,终于稳住自己的身形,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就方才的交锋,他根本试探不出离央的深浅。   难道方才压制住他的威压,当真出自她手?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这样强!   天尧离央明明不过是个资质平庸的废物!   天尧聿和天尧辰月是双生子,同离央的年纪相差也不算太大。天尧聿对自己这个资质平庸的姐姐并不在意,他一心只想变强,但天尧辰月却非如此。   天尧辰月不仅不喜欢这个姐姐,还以抢她手中的东西为乐。   魔族天性自私好斗,从来信奉实力为尊,唯有强者才能随心所欲。在魔域之中,渴求亲情,天真得几乎有些愚蠢的离央像个异类。   她以为送我几次东西,我就会叫她姐姐?天尧辰月说这话时神情很是倨傲,我可没有这样废物的姐姐。   我比她强,她的东西,我想要,自然该是我的,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是她自己没用!   天尧聿从来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但后来天真如离央,竟也学会了反抗。   当妹妹哭着来找自己的时候,天尧聿毫无犹豫地替她出手,重伤了离央。   那是与他同一时刻来到这世间的妹妹,他们是彼此的半身,他自然不会允许离央欺负她。   在魔族,实力就是道理。   那个时候,天尧聿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竟然会不是离央的对手。   阴沉地看向离央,天尧聿口中发出一声长啸,整个人都化为魔族原形,漆黑的双翼遮天蔽日。长尾一甩,身后那株需要数人合抱粗的大树拦腰而断,巨大的血色双瞳中泛着冰冷杀意,嘶吼之时露出满嘴尖利獠牙。   他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离央,低沉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密林中:“如你这样不能化出完整原形的魔族,永远无法想象什么叫做力量!”   到离央成年之时,她也只能化出天尧一族的双翼,不能转变为人形。   在天尧聿兄妹眼中,她就是一件残次品。   彻底化为原形的天尧聿身上气息在瞬间暴涨数倍,天尧一族果真是天地之间最骁勇善战的族群,便是神族也不能敌。   面对自上方突袭而下的天尧聿,离央站在原地,缓缓伸出右手。   那只手纤长而苍白,看上去甚至比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要柔弱无力。   只有姬扶夜知道,当日在无尽深渊之中,在这只手下,身为上古凶兽的穷奇也毫无反抗之力。   而现在,天尧聿的遭遇与当日的穷奇并无什么区别。   庞大的身躯倒飞而出,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整片山林仿佛都在震动。   赤红的血液天尧聿身上流下,落在地面,染红了黑褐色的土地。天尧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即使以魔族强横的原形,在这一击下,一时连站起身也觉得艰难。   血脉有瑕的天尧离央,怎么可能变得这样强?!   天尧聿狰狞的面目上闪过人性化的恐惧与忌惮。   但凭着昔年发生的那些旧事,他和离央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他跪在她面前摇尾乞怜,也不可能让仇恨泯灭。   何况天尧聿如何肯在自己从来也瞧不上的离央面前低头俯首。   他喘着粗气,再次向前疾飞而出,双翼羽毛飘落,被灵力挟裹着化为无数利刃席卷向离央。   但这一次,在将要靠近离央之时,天尧聿陡然转身,径直向密林外飞去。   他要逃。   无数羽刃落向离央和姬扶夜,离央抬手,带着杀意的利刃就在半空中尽数停滞,随着离央五指一收,所有的黑羽都在瞬间化作齑粉消散。   此时,天尧聿的身躯已经逃窜至百丈之外。   金色的阵纹在此时笼罩整片密林上,盘旋着缩小,仿佛牢笼一般将天尧聿包围在其中。   他愤怒地嘶吼着,却怎么无法挣脱束缚,随着阵纹的收缩,他甚至难以再振翅,被迫从高空上坠落。   庞大而狰狞的魔族落在地面,他拼尽全力挣扎,却还是被死死困在这方寸之间。   “天尧离央——”天尧聿怒声唤出离央的名字,利爪划破自己的身体,更多的鲜血从魔族庞大的身躯上洒落,像下了一场血雨。   鲜血将金色的阵纹腐蚀,他借此再次飞逃而出。   离央终于动了。   她的身体出现在天尧聿上方,足尖落在魔族双翼之间,顿时仿佛有千钧之力而下,天尧聿的身体再次从高空下坠,重重砸在地面,溅起无数尘土。   “你在戏弄本皇子——”天尧聿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咬牙切齿道。   离央分明有将他一击毙命的实力,却没有这样做,让他以为自己还有逃脱的可能,一次次尝试又失败。   离央没有回答,她伸手,无形的灵气在她手中积聚,化出一柄长剑。   她漠然着眼神,将长剑刺入天尧聿的要害。   随着天尧聿的一声惨叫,长剑将他钉在地面,他被迫变回人形,只留下身后一双黑翼。   血液渗入黑褐色的土地,天尧聿已是遍体鳞伤,他艰难地抬头看向离央,眼中是刻骨的仇恨。   他们拥有一半相同的血脉,却是彼此不死不休的仇人。   离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件死物,语气淡淡:“两千多年前,三重天上,你我也是如此。”   只是当时重伤躺下的,是离央。   因司泽退婚之事,魔域中流言四起,天尧辰月更是刻意上门奚落离央。   她一直觉得离央不如她,偏偏就是这个什么也不如自己的姐姐,竟然有一桩这样好的亲事。   自离央百岁时遇见司泽起,有他护着,天尧辰月便难得在她面前讨到便宜。   她有什么好,值得司泽这样护着她?   就算天尧辰月有哥哥相护,还是忍不住嫉妒离央。   离央三百岁成年礼上,龙族大张旗鼓前来退婚,天尧辰月应当是最高兴的人。在她眼中,废物如离央,根本配不上龙族未来的王。   但这一次,面对天尧辰月的奚落嘲笑,离央没有再忍让,甚至不惜以伤换伤,让她不得不卧床休养数日。   离央自己伤得比天尧辰月更重,她修为本就逊色天尧辰月。伤好之后,离央带着星落离开魔域,在三重天上,被天尧聿带着一众魔族亲卫围杀。   他要替自己的妹妹出头。   心知情形不好,离央孤身引开所有魔族,云海翻腾,天尧聿游刃有余地戏弄着离央,脸上带着残忍兴奋的微笑。   ‘连原形也不能完整化出的杂种,当真是玷污了天尧一族的名声。’天尧聿轻蔑道,他伸手招来一名部属,‘不如这般,将你身上属于天尧一族的血脉抽出,放入本皇子的亲卫体内,你这样的废物,实在不配做天尧族人!’   他说着,手中长剑落在离央左翼之上,这是她唯一能化出的原形。   离央的惨叫只换来对方更猖狂的笑声,她倒在血泊之中,力量无法再维持,玄黑的翅羽化作点点暗芒消散,气息微弱。   那一刻,离央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是明霄救了她。   玉朝宫明霄帝君,当时每隔十日,便会前往东海之滨练剑。在他面前,天尧聿一行自然不是一合之敌,唯有狼狈逃窜。   失血过多的离央头脑有些混沌,她只看到素白的衣袂在眼前停留,瞬息之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抓住来人的袍袖,沾了血色的指尖污了白衣。   除了明霄之外,玉朝宫中并无人看出修为平平的离央竟是天尧族人,她弱得根本不像拥有天尧这个姓氏的魔族。   直到明霄将她收为弟子后,九重天上也没有人知道她便是那个被龙族少君退婚的魔族三公主。   ‘身为神袛,当心向大道,对众生一视同仁,不可有偏私之心。’   离央踏遍千山,涤尽危害四荒的妖魔,为的就是不让明霄失望,能做他引以为傲的弟子。   玉朝宫那数百年的时光,美好得像一场幻梦。   她有师尊,有师兄师姐,也没有人再敢因为她不够强而欺辱于她。   可是离央终究是错了,不仅是魔域,在这六界之中,也从来都是实力为尊。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   平静地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天尧聿,按他们的道理,而今她的实力更强,那么一切的规则,就该由她来定。   离央抓住天尧聿玄黑色的右翼,指尖用力,那只巨大的翅翼就这样被她生生从天尧聿背上扯下。   剧痛在瞬间倾袭大脑,天尧聿汗如雨下,身体痛苦地在地面翻滚,便也是在这时,离央再次扯下了他的左翼。   天尧聿已经痛得连话也说不出,只能死死地看着离央,怨恨刻毒。   离央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弯者嘴角,徐徐道:“当日你是想抽出本尊的血脉?”   若非是明霄出现,天尧聿大约已经成功了。   “本尊瞧不上你身上所谓的天尧血脉,倒是你这几千年的修为还有些用。”   “你要干什么?!”天尧聿嘶声道。   离央伸手一抓,暗红色的流光从天尧聿体内不断涌出,在她掌心汇成血色的圆珠。   毫不在意地将珠子扔在姬扶夜手中,离央微微躬下身,语气轻快:“天尧聿,如今你便是自己口中最瞧不上的废物,滋味如何?”   天尧聿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嘶吼,语气中是比撕心裂肺更甚的痛苦。   姬扶夜收起血色圆珠,走到离央身边:“尊上,不杀了他么?”   他一向认为,斩草应当除根。   “龙君寿宴将至,本尊,自然该为他奉上一份厚礼。”   离央抬头,密林上方的空间似乎扭曲了起来,在片刻后如镜片一般破碎开。   魔君天尧阍领着一众披挂整齐的魔族浮在半空之中,气势巍巍。   他们其实早已到来,却被离央强行拦在禁制外。   随着禁制破开,无数魔族齐齐布阵,要将离央拦下。   赤黑的天空下,天尧阍与这个早就被自己放弃的女儿遥遥相望,离央薄纱后的双眼不见任何多余情绪。   她脚腕上的红铃在此刻轻响起来,离央扬手,那串红铃化成通体赤红的长剑。   在这柄剑出现的刹那,无数灵气汇聚向这方,雷声大作,永远没有变化的魔域天空似乎就要在此时落下一场雨来。   天尧阍背后的魔族忍不住牙齿打颤,谁都能看出那柄长剑中蕴含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离央握住剑,血色的剑光落下。   无数魔族联手布下的禁制就在这道剑光下化为乌有,隔着这道剑光,天尧阍神情未曾有什么变化。   他什么也没有做。   离央将手按在姬扶夜肩上,两人便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天尧聿一起,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天尧阍身后的魔族犹豫一瞬,还是问道:“陛下,我们不追么?六皇子他……”   如果天尧阍方才肯出手阻拦,离央不可能走得这样顺利。   “他已经是个废人,不值得本君再费心。”对于自己还算看重的儿子,天尧阍此时的态度显得极其冷漠。   魔族低下头,恭敬道:“是。”   天尧阍看着天边,眼中却不见多少怒意。   九重天四位上神,竟然将有一人出自他天尧一族,天地之事,当真是无常—— 第45章 那人要我们为仙君带一句话……   三重天,天宫,凌霄殿外。   几名苍穹殿仙官在高大巍峨的宫殿前,不由有些瑟缩。   他们从前只在澹台奕的洞府中做些洒扫清洁,养护灵草的杂务,并无什么见识,更是从未来过天宫这样规矩森严的地方,心中如何能不觉得害怕。   领他们一路进来的天宫护卫也是仙君修为,此时见他们裹足不前,冷声道:“陛下就在殿中,你们还不快去。”   几名修为低下的仙官连连点头,缩着脖子踏进了凌霄殿的大门。   天帝沉渊高坐在九重白玉阶上,发上冕旒十二,白玉珠串垂下,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小仙等,叩见天帝陛下——”苍穹殿几名仙官躬身行礼,齐声道。   澹台奕是沉渊亲自册封过的仙君,身为他身边侍奉的仙官,虽然修为低微,勉强在天帝面前称一句小仙,也是使得的。   “尔等上报,苍穹殿澹台奕为一女仙所杀之事,可是属实。”虽已经在上报的奏折上知道了大概,沉渊还是冷声问过眼见此事发生的几人。   青年上前一步,双手前伸作礼,微微低着头道:“回陛下,确是如此。那女仙上门,不由分说便毁了我家仙君双眼,而后还废去他全身修为,将他带离了苍穹殿,不知所踪,还请陛下为我苍穹殿做主啊!”   沉渊皱眉,澹台奕无论如何都是仙君境界,要废他全身修为,上门之人实力只怕远胜于他。   “尔等可知那女仙身份。”沉渊又问。   “我等小仙见识短浅,实在不知,只是看那女仙,似并非三重天有名姓的人物。”青年犹豫片刻,如实道。   他们实在不知道离央到底是何身份。   沉渊微微皱起眉,他亲封澹台奕为苍穹殿之主,如今他被人上门寻衅,分明就是不将他这个天帝放在眼中。   哪怕是有仇,如今三重天一统,早已立下法度,尽可以来凌霄殿讨一个公道。   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彻查,否则定然叫三重天上人心惶惶,他费心建立的法度秩序也成了空谈。   思及此,沉渊不再犹豫,拂手落下一道法诀在青年眉心,青年关于当日苍穹殿一事的记忆便尽数投射在半空水镜之上。   眼覆薄纱的黑裙女子赤足而来,翻飞的裙袂如死神降临。   ‘澹台奕,本尊的双眼,这一千七百年,你用得可还好?’   女子低沉的语声落在沉渊耳畔,他如遭雷击,当即站起身来。   “师妹……”沉渊低低唤出一句,语气复杂难言。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玉朝宫天问殿中,他持阴阳戟拦下她和四师妹穗心。   自此到离央借陵舟那只三足金乌逃离九重天,离央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一千多年过去,沉渊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旁人的记忆中与她再见。   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想起离央,心中滋味莫名。但失了修为,就算是魔族之躯,寿数也将有限,玉朝宫小师妹,或许早已消散在天地之间。   沉渊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央还会回到这里。   她能如此轻易制服澹台奕,修为定然早已恢复,甚至远胜从前。   那她这些年,究竟去了何处?   沉渊看着离央眼上薄纱,只觉异常刺目,她说澹台奕用她双眼,又是怎么一回事?   沉渊闭了闭眼,示意护卫将几名苍穹殿仙官带下去安置:“此事本君已然知晓,你们且先在天宫暂留。”   离央如今的修为,他一时看不出深浅,便是他遣人去请,她也定是不愿来这天宫见他的。   沉渊坐下身,眉目之间现出几分疲倦。   心下涩然,沉渊想,他心中,终究是觉得亏欠她的。   便在这时,又有人来报,余禄仙君前来拜见陛下,回禀登仙试一应事务。   沉渊按了按眉心,冷声道:“宣。”   余禄进得殿中,先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俯身向沉渊行礼,姿势很有几分可笑。   艰难地直起腰,余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恭敬地向沉渊禀报起这一届登仙试的事宜。   当日玉朝宫琅嬛神尊提出在三重天上举办青云试,凡前五十者可入九重天闻上神讲道,施恩各族。   此举颇有成效,玉朝宫声名愈震,青云试历年也着实涌现出不少青年才俊,在九重天一场讲道之中所获颇多,一步登天。   沉渊见此,便也遣人在凡世开登仙试,同青云试一般,登仙试前五十可上三重天得众仙君论道。   若是有幸得哪位仙君看重,收归门下,便可长久地留在灵气浓郁的三重天上。   “……此番登仙试第一,正是衡英宫星落仙君看中的弟子慕容音,臣已将他们带至天宫,之后如何安排,还请陛下令下。”   听到星落的名字,沉渊的手不由紧了紧。   他压下繁杂心绪,回道:“本君会下旨招十二仙君前来天宫,为此番登仙试胜者讲道。凡间一行辛苦,你且回府休息。”   余禄再拜下身,心中想到,这回可真是辛苦了,偏偏在燕国王宫中遇上了三公主,险些丢了这条老命。   好在虽然没了千年修为,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   *   一众人族少年从殿内走出,李怀一跟在天筠身边,脸色很是不好。   自从登仙试与月持翎一战后,他的脸色便一直如此。   “天筠师姐,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虽想入三重天听道,却不必他来让着我!”李怀一眉目中隐含怒气,天筠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正是自己的师弟月持翎。   当日那一战,月持翎分明能胜他,却在最后一招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将他打下擂台。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作为对手的李怀一心中却清楚得很。   他去质问月持翎,月持翎只笑嘻嘻地说是他不小心露了破绽,输了本是应当。   两人是多年好友,但因此事不欢而散,直到来三重天之时也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天筠见他怒气始终不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虽与月持翎一道拜入师尊门下,相处多年,但始终参不透这个师弟心中想法。以他实力,其实这登仙试五十人中,本该有他一席。   “阿翎他,应当有自己的想法吧。”最后,天筠也只说出这样一句。   另一边,星落领着慕容音和宿南山从两人身旁经过,她面色淡淡,清冷如孤悬夜空的一弯弦月。   “听说早在登仙试前,慕容音就得了衡英宫星落仙君的青眼,若非如此,也没有底气在得知姬家那位扶夜公子沦为废人后,当即上门退婚。”李怀一看着慕容音的背影,不由想起了当日出现在沧澜宗的姬扶夜。   少年不卑不亢,眼神清明,当着修真界众人的面,用三剑毁去了沧澜宗数千年清名。   慕容音本是与天筠齐名的修真界双姝,但在她入了星落的眼后,声势便渐渐压过了天筠。   以李怀一的性情,他着实不怎么看得上慕容家当日作为。   他压低声音:“听说慕容家之所以迫不及待地上顾家退婚,也是出自这位星落仙君授意。”   从这一点,便可窥见她的凉薄。   天筠向他摇了摇头,同样压低声音道:“仙君之尊,岂是我等能随意议论。”   星落带着慕容音和宿南山向天宫外走去,是看在慕容音的面子上,她才会答应将宿南山也带回衡英宫。   “你此番在登仙试中表现还算不错。”星落开口道,眼中有几分满意。慕容音能在登仙试中夺魁,总算没有丢了她的脸面。   她虽早就放出话去要收慕容音为徒,但要慕容音过登仙试来三重天之后,她才会正式将其收入衡英宫。   “是仙君赐下的功法助益颇多,我才能在登仙试中夺魁。”慕容音谨慎道,并不托大。   她有一双杏眼,朱唇琼鼻,艳如三春之花,实在不负明珠之称。   星落对这个弟子很满意,她微微颔首,许诺道:“待龙君寿宴之后,本君便宴请众仙,将你收入门下。”   如今三重天上众仙大约都在为龙君两千五百岁的寿辰备礼,此时收徒,恐怕来不了几人观礼。   自己时隔多年,终于再看中了一名合心意的弟子,自然要大办一场。   听她这样说,慕容音眼中不由露出几分喜意:“是……”   宿南山也很为她高兴,阿音成了星落仙君的亲传弟子,往后身份便再不同了。   方才他瞧见了那丹琼书院的天筠,往日她总是被人和阿音放在一起比较,竟还有那眼瞎的敢说她的风姿更甚阿音。   不过待阿音入了衡英宫,往后天筠便再没有资格同阿音并肩了。   星落仙君可是曾在九重天上听过帝君传道,又与天帝有旧的大能!   欢喜过后,慕容音又想起一桩事,她犹豫之后,还是道:“禀仙君,当日我族叔前往四方城顾家退亲,得遇一女子,险些命丧她手。”   “那人要我们为仙君带一句话……”   星落微微皱眉:“什么?”   “她将不日上门拜访仙君。”慕容音忍不住想起族叔说起此事时,眼中无法抑制的恐惧。   星落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可有留下名姓。”   “她说,她叫离央。”   星落在听到这个名字那一刻,猛然止住了脚步。   离央——   她看向慕容音,眼中竟然带出几分狠戾:“你说她叫什么?!”   慕容音见她神情,心下忍不住升起些许惧意,强自镇定道:“我族叔说,她说自己名唤离央。”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星落的心脏一阵阵缩紧,她甚至觉得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她失了本命法器,怎么可能活到如今!   *   涛声滚滚,相比魔域阴冷幽暗的渊逝海,通天海的海水一片碧蓝之色。海面延伸至天际,无边无垠,云雾缭绕,渺渺如仙境。   想到这里,姬扶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里是三重天上,在凡人眼中,本就是仙境了。   海风迎面而来,吹起少年额前几缕碎发,他跟在离央身后,日光之下,心情竟是难得的平静悠然。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物,姬扶夜停下脚步,俯身从白沙中挖出了一枚海螺,他握在手中,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   离央回过头,见他如此,淡淡道:“你既然生在三重天,从前不曾来过此处?”   姬扶夜摇了摇头,他在姬家十七年,也不过见过生父姬平野寥寥数面。姬平野子嗣众多,又如何轮得到他跟随在身旁外出赴宴。   他对于外界的一切了解,其实大都来自于姬家那座藏书楼。   姬扶夜在姬家没有什么朋友。与他同龄的族人瞧不上这个生母身份低微的庶子,就算附庸于姬家的从族,也不会刻意交好看上去便前程有限的姬扶夜。   没想到跟随在离央身边,能将这些只在书简中见过的传说之地都走上一遭。   不知哪本他看过的杂书上记载,将海螺放在耳边,能听到海浪之声,姬扶夜将手中捡起的那枚海螺放在耳边。   “大早上的,乱挪别人房子做什么!”海螺里传来小姑娘怒气冲冲的声音,“扰人清梦!”   姬扶夜手中的海螺向前一滚,落在沙滩上,没了踪影。   他放下手,面上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离央见此,微微勾了勾唇角。   姬扶夜干咳两声,跟在离央身边,企图转移话题忘掉方才那尴尬的一幕:“尊上前日从魔族六皇子身上抽出的修为,只放在我这里么?”   “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离央漫不经心道,天尧聿那两千多年驳杂的修为,她还不看在眼中。   姬扶夜笑了笑:“若是我将这些修为吸收,应当能即刻到大乘境界。”   离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若愿意,倒也可以。”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他知道轻重,自然不会傻到这样做。   以他人修为巩固境界是修炼的捷径,但这样做无疑会损伤心境,之后再难有寸进。   姬扶夜的目标,从来不是区区大乘。   跟在离央身边,他总不会连这点志气也没有。   天尧聿的灵力,倒是可以用来施展一些他如今灵力还不足以支撑的法术。   在姬家那十七年,他已将那座藏书楼中的书简看了个七七八八,不论仙法阵图,还是山野轶事,都有所了解。   海水越来越近,自通天海而下,便是龙宫。   离央拂手,向海中打出一道法诀。   片刻之后,海水从中分离,须发皆白的老人佝偻着腰,杵着拐杖自其中走出。   “不知是何方仙友前来……”他慢吞吞地开口,又慢吞吞地抬起眼。“三公主?!” 第46章 龙君果真不易,不易到娶了……   龟丞相受了法诀召唤而来,却万万没想到召唤自己的是一个自己全然没有想到的人。   在看清离央相貌的那一刻,老态龙钟的龟丞相吓得连手中拐杖也顾不得要了,以和外表全然不符的矫健身手二话不说往海中遁去,却还是被离央一指定在了原地。   龟丞相欲哭无泪,白须颤动着,哭丧着一张老脸道:“老臣,见过三公主……”   他当然识得离央,也知道离央一定还记得他。不说曾常来龙宫小住的那两百年,离央三百岁成年礼那日,带人前往魔宫代司泽退婚的,正是龟丞相。   三公主都在六界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为何现在会突然出现在龙宫?想到不日就是司泽的两千五百岁寿辰,龟丞相一张老脸皱得像橘皮,这分明就是来者不善啊!   更要紧的是,这位殿下的修为比起从前似乎深厚了许多,自己如今竟全然不是她对手。   “当不得丞相这一句三公主,”看着龟丞相的可怜样,离央微挑起嘴角,不疾不徐道,“本尊早在千余年之前,就已经被逐出天尧一族。”   龟丞相苦笑连连,弓着腰向离央行礼:“当年旧事,的确是我水族有错在先,老臣实在无颜再见殿下。”   可谁让魔君竟然生了一统六界的野心,先龙君窥见这一点,不得不设法撇清龙族与魔族的干系。若非如此,如何还有龙族的今日。   龙族不比神魔两族,要想在六界保有一席之地,必须让各族维持相互制衡的局面,一旦平衡被打破,龙族就可能沦为别族附庸。   而只有龙族地位稳固,麾下水族才不会随意为人鱼肉。   离央平静地看着龟丞相颤颤巍巍地躬下腰向自己请罪,并不曾为他的话牵动情绪:“倒是难得,如丞相这般厚脸皮,竟还会觉得无颜见人。”   龟丞相听她如此说,面上不免有些讪讪,他心中暗自奇怪,以自己对三公主的了解,只要肯诚心向她请罪,她应当不会再责难自己才是……   难道这两千多年过去,三公主的性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看来她心中对当年之事怨恨颇深,自己得替君上向她陈清其中艰难,三公主知道了君上的为难,或许便能少几分怨尤。   “三公主容禀,当年君上那么做实在是不得已,他心中原是念着您的。眼看着您要成年,还与老臣商定,要遍寻六界珍宝给您做聘礼。可先龙君有命,君上肩负千万水族的责任,实在迫不得已……”龟丞相苦着脸,打算向离央诉一诉当年司泽的不容易。   姬扶夜挑了挑眉,心中有些好笑。念着尊上,还能在她的成年礼上退婚,龙君这样的情,还真是让人受不起。   龙族想不着痕迹地与魔族断交,绝不止是在离央成年礼退婚这一个办法,只是相比如此,定然更加费时费力。   说到底,是离央没有让司泽为她这样辗转周折的分量。两百年相处,司泽对离央的确有些许真情,但这点微薄的情谊在攸关全族的利益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听着龟丞相反复提及司泽对离央的真心,请她体谅,姬扶夜只觉得这水族上下实在好笑。   声名受损,为六界所笑的是离央,害得她如此的司泽却好好当着水族龙君,若是姬扶夜没有记错,这位龙君多年来在六界的声名颇佳。   到了这时,身为龙君近臣的龟丞相还能说出让离央体谅的话,原来水族上下,竟是一脉相承的厚脸皮么?   “龙君果真是不易,不易到娶了魔族七公主为王后,儿女双全,受万千水族供奉。”姬扶夜笑容温和,语气好像很是真诚,“听闻龙君后院还有一位绝色的夫人对吧?”   “当日龙君便是以这位夫人为借口向我家尊上退了婚?”   姬扶夜此话一出,龟丞相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他好像才想起,君上如今的情形,要说对三公主有多少真心,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   离央欣赏着龟丞相姹紫嫣红的脸色,忽有些体味到如何叫杀人诛心。在她记忆里,这侍奉过数任龙君的老龟可难得有这般窘迫的时候。   “丞相怎么不说下去了。”离央漫不经心地道。   龟丞相神情赧然,他垂下头,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离央便也没有心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龟丞相带人前往魔域退婚,也不过是同余禄一般受命于人,同他们计较太多,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你身上可有避水珠。”离央打断龟丞相告罪的话,径直问道。   几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抵消当日发生过的一切?世上哪有那般容易的事。   她早已不是当日能任人算计摆布的天尧离央。   “老臣身上恰好有两枚……”龟丞相忙不迭道。   避水珠是水族珍宝,但龟丞相身为龙宫丞相,身上怎么也有两枚。   服下避水珠,即便非水族之人,也可在水下行走自如,不受任何影响。   离央伸出手,龟丞相不敢怠慢,一滴闪烁着莹莹光芒的水珠便出现在她掌心。   “张嘴。”   姬扶夜没有迟疑,依言张开了嘴。   以离央的修为,在水中当然能行动如常,这颗避水珠是为姬扶夜取的。   “殿下是带这位小公子来参加君上的两千五百岁寿辰?”龟丞相见此,试探道,“不如您解了老臣身上的禁制,我这就去禀报君上,让他亲自来迎您。”   他得赶紧去向君上回禀这个消息啊!   “丞相以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本尊便能将当日之事与你一笔勾销?”离央薄纱后的双眼缓缓看向龟丞相。   他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这……还要如何?   “殿下的意思是?”龟丞相小心翼翼道。   “看在那颗避水珠的份上,你便在这海边好好做上百日寻常海龟吧。”离央拂手落下一道法诀,龟丞相立时化为原形,成了一只背壳巨大的老龟。   他叫了两声,却无法再口吐人言,当真就此成了一只寻常海龟。   离央不再看他,领着姬扶夜向深海而去。   以龟丞相的龟壳厚度,便是被封印了修为,在这海边待上许多时日也不会出事。不过做惯了手握大权的龙宫丞相,做百日寻常海龟,只怕要度日如年。   被迫化为原形的龟丞相着急地向海水中爬去,他得赶紧告知君上有关三公主的消息,否则两日后的寿宴上恐是要出大乱子!   没等他进入海水,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面前,叫他怎么也无法再向前一步。离央自然不会给他向司泽通风报信的机会。   刚睡醒的小姑娘从海螺中探出头,只见一只老龟在海水边急得团团转。   “这只老龟可真奇怪,竟然在这里转圈玩儿。”她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摇摇头,又缩了回去。   水下的世界波澜壮阔,与地面是全然不同的风景。服下避水珠的姬扶夜在水中如履平地,目光忍不住为不远处色彩斑斓的鱼群吸引。很快,鱼群从他身旁游过,留下一串透明的气泡。   周围生着颜色姿态各异的珊瑚,不时有半身鱼尾的鲛人从其中游过,身姿曼妙。   龙君寿辰将至,通天海内形形色色的来客络绎不绝,离央和姬扶夜在其中并不显眼,未曾引起太多注意。   看着海中瑰丽之景,姬扶夜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离央也没有催促,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海下之时,也同姬扶夜是一般反应。   左右离司泽的寿宴开始尚有两日,足够这只没有见识的小野狐狸四处瞧瞧,长些见识,免叫日后出门丢了她的脸面。   *   司泽清隽的脸上带着几处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处口子,整张脸看上去颇为滑稽。他专心看着奏报,未曾察觉待在下首听候吩咐的几名水族正互相挤眉弄眼。   ‘看见了么,君上这张脸,就是龙后前日动手打的。’   ‘难道外界那些传言是真的,咱们君上当真背着王后瞧上了别的女仙?’   ‘我看不假,听说前日龙后向君上发难,两人大打一场,毁了小半个龙宫。还是我族兄带了工匠来,连夜整修好的,否则君上连睡觉的地儿都没了。’   ‘唉,家有悍妻就是如此。’   ‘都和王后动起手了,看来君上此番颇为坚定,必要将那女仙迎回龙宫。’   ‘君上后宫这些年就只有龙后和暮裳夫人,再纳一人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那女仙是何等姿容,难道比暮裳夫人更加绝色,否则怎么会让君上这般神魂颠倒?’   ‘以龙后那般性子,怕是轻易不会同意,若非暮裳夫人早为君上育有儿女,早被她赶出龙宫了。偏偏她还是魔族七公主,为了两族关系,君上也不得不忍下她的骄纵性子。’   ‘这样看来,君上也是可怜。’   司泽看完奏报,抬起眼,几名水族立刻低眉敛目,姿态端正,一副等待司泽吩咐的恭敬模样。   并不知道自己这些臣子正在背后津津乐道他的八卦,司泽放下奏报,口中道:“如今寿宴所需已经尽数备好,只是那赤晶珊瑚果的数目可以再增上一成。”   立刻有水族上前一步,躬身领命:“是,臣立刻吩咐下去。”   司泽又点了另一名水族出来:“请柬送得如何?”   “禀君上,从月前开始,臣已经领着麾下将请柬亲自送到各族大能手中,除了那东皇山的陵舟仙君外,余者都收下了请柬。”   不过收下了请柬,也不代表一定前来,如神界三宫的神尊,轻易是不会离开九重天的,大约只会遣人送上一份礼。   这水族想到,奉上请柬乃是礼数,便是他们不可能来,也绝不能省。   那东皇山的陵舟仙君,对他们水族可谓是态度恶劣,每每上门,他都要破口大骂,说什么君上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伪君子,将送去请柬的水族打将出门,也不知君上哪里开罪了他。   可即便如此,每次龙宫开宴,还是要向他送去一份请柬,如君上所言,他野性不驯无礼便罢,龙族却不能先失了礼数。   “还有一桩,衡英宫星落仙君本已答应赴宴,谁知方才遣人传讯,只道身体不适,不便前来赴宴。”   司泽点了点头,缺一个星落,对这场寿宴本也无关紧要。   他却不知,从慕容音处得知离央还活着的消息后,星落便如惊弓之鸟,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离开衡英宫。   因着当日与沉渊在九重天上的交情,星落的衡英宫就在天宫不远。   倘若出了什么事,沉渊便能立刻发觉,出手相救。   所以在星落确定安全之前,她绝不会再轻易踏出衡英宫。   “那日来客众多,安排座次之时便要十分小心,不可犯了禁忌。”司泽又嘱咐道。   若是将两个有仇的仙君放在一处,届时起了口角,动起手来,整场宴会便就此毁了。   “是。”水族连忙俯身道。   安排好两日后寿宴的诸般事宜,司泽才挥手让众水族退下。   他眉目间显出几分倦怠,这场寿宴并非只为庆生,更是要向六界展现龙族的强盛,丝毫不能懈怠。   “今日如何不见龟丞相?”司泽想起什么,向身旁水族内官问道。   龟丞相如今已有几千岁,身为侍奉过两代龙君的老臣,他虽然年纪大,但龙宫丞相的位置做得很稳。根据龟族长寿的特点,他再做个一千年的丞相也不成问题。   眉清目秀的水族青年笑了笑,只道:“近来龟丞相老是念叨自己困乏,想是天气变化,说不定找了个地方冬眠。”   龟族到了秋末之时,的确有冬眠的习惯,但龟丞相理应在冬眠前告知自己一声才是。司泽皱了皱眉,念在龟丞相平日兢兢业业,也不曾计较。   一旁侍奉的鲛人婢女向前两步,将手中灵药奉上,司泽吐出一口浊气,将药膏涂在面上。   当日和天尧辰月动手,打到最后司泽也出了真火,不再刻意相让,天尧辰月更是不客气,招招都往他脸上落。   眼看寿辰将至,司泽不得不用灵药加快伤口愈合,否则两日后难道要顶着这样一张伤脸见客?   想到这里,他心下对天尧辰月越发恼怒。   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竟然就直接与他动起手来,一千多年的夫妻,她对自己却毫无信任。   天尧辰月和阿离……实在不像一对姐妹。   司泽有些恍惚,他与阿离的生辰不过相隔几日,也就是说,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   他想为她备一份生辰礼,只是不知那一日,她愿不愿意见他。   是他负了她,司泽笑意苦涩,只是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补偿于她。 第47章 看来这少年不是来送礼,而……   “这便是通天海底才有的赤晶珊瑚果?”姬扶夜手中是几枚拇指大小的鲜红果子,色泽莹润,剔透如晶石一般。   他从前只在书中见过有关赤晶珊瑚果的记载。   离央轻轻颔首,这小狐狸运气不错,天然而生的赤晶珊瑚果很是少见,竟也能叫他撞见。   赤晶珊瑚果没有什么太神异的效用,其中所蕴含灵气也较为有限,但它最大的优点便是口感绝佳,因此向来是龙宫宴客必不可少的一类灵物。   姬扶夜伸手将赤晶珊瑚果奉在离央面前。   离央瞥他一眼,苍白的指尖拈起一枚果子,缓缓放入口中。   是她很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见离央没有再动的意思,姬扶夜才将剩下的赤晶珊瑚果放进自己口中。   果如书中所言,滋味绝佳,姬扶夜想,胜过他从前吃过的所有的灵果。   “尊上毁去澹台奕双目,之后又作何打算?”抬眼看着屈腿坐在巨岩上的离央,姬扶夜盯着她双眼上的薄纱,心中无法不觉得在意。   这个问题,他已经憋了很久。   比起其他,姬扶夜更在意离央的眼睛如何才能复原。   “你的问题倒是很多。”离央淡淡道。   纤细苍白的脚腕上,一抹赤红灼灼如火,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靡丽。   姬扶夜笑了笑,只道:“那尊上可愿意为我解惑?”   一缕鸦青色的长发缠绕在指尖,离央自高而下看着姬扶夜,神情中难以窥见什么情绪。   海中寂静,偶尔有未开灵智的鱼群从两人暂时栖身的珊瑚旁游过,随着越来越长的沉默,姬扶夜的心也不由自主悬了起来。   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离央除了偶尔毒舌一些,待姬扶夜的种种几乎称得上纵容,见她今日态度,姬扶夜不由反省起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请尊上恕罪……”姬扶夜当即俯身道,不管怎么样,先请罪总是没错的。   他心念一动,顿时化作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狐狸,小狐狸直立起身,两只前爪合十向离央躬身,实在憨态可掬。   离央笑了一声:“你倒是乖觉。”   无论如何,妖身的姬扶夜的确比人形更叫她觉得顺眼。   姬扶夜听她语气,松了口气,离央方才的沉默并不是生气,反而是有意在戏弄他。   小狐狸眼中划过一抹人性化的无奈。   动了动指尖,姬扶夜的身体便飘到了离央手中,她打量着手中的白团子,若有所思:“你这些时日,却是长了不少分量。”   她抱在手中,明显能感觉出姬扶夜的妖身圆润了不止一圈。   姬扶夜眼神无辜,他人形明明没有胖,反而还长高了几寸。   “有那么多闲心想旁的事,不如好好修炼。”离央拎起姬扶夜的后颈,在小狐狸毛茸茸的身体上点住几处要穴,他一时便不能变回原形。   离央将他抱在怀里,侧身躺下,缓缓阖上了眼。   眨了眨眼睛,姬扶夜有些无措。   他能感受到离央怀身上清冽的浅香,她的体温好像总是比寻常人低……姬扶夜的脑子逐渐有些混沌,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离央一直没有动作,她好似就这样抱着姬扶夜,睡了过去。   怔怔地望着她苍白而精致的下颌,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小狐狸又长又软的尾巴卷住了离央的手腕。   打了个哈欠,姬扶夜将身体缩进离央的怀抱,也阖上了眼。   两日后,龙宫之中。   “父君两千五百岁的寿辰,她竟敢不让阿娘您出席,您是父君的夫人,如何不配出席寿宴!”龙族二公主怒声道,一张与暮裳几乎有七分相似的绝色脸庞上满是恼恨。“不行,我要去问问那位龙后,她凭什么这么做!”   她和大皇子乃是暮裳夫人所出的一双儿女,成年之后便被司泽安排在外担任水君,统领一方,事务繁忙,轻易难得回龙宫一趟。   此番也是因为司泽寿辰将至,两人才能抽空回来为父亲庆贺。   谁知一到龙宫,问过暮裳身边的侍女,便知晓自己的生母明里暗里受了龙后不少气,更过分的是,司泽两千五百岁的寿辰,龙后竟然将暮裳禁足在寝宫内,不允她出席!   暮裳拉住女儿的手,急急道:“王后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我身份低微,本就没有资格出现,你千万不要为了我与她起冲突!”   听她这样自贬,二公主只觉恨铁不成钢。作为司泽唯一的女儿,她称得上是千娇万宠长大,自不会被暮裳几句话就劝住。挣脱暮裳的手,二公主出门便要往龙后宫中去。   暮裳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满面急色,连忙对身旁长子道:“你快去拦住你妹妹,可别叫她惹怒了王后!”   龙君长子没有动,他神情平静:“龙后欺人太甚,叫妹妹闹上这一场也好。”   “阿娘,她虽是龙后,是魔族七公主,可你是父君先迎入宫中的夫人,恭敬便罢,实在不必如此怕她。父君当日为了您,宁愿同魔族退婚也要迎娶您,哪怕最后碍于形势,娶了王后,你在他心中分量定不低于龙后。”   “你不该一再退让,只要有父君的宠爱,便是王后也不能欺辱于你。”   青年的眼神有些深,他实在不能明白自己母亲这些年为何要一味对龙后忍气吞声。   暮裳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所有人都以为他曾对她情根深种,可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桩交易罢了。   只有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可以任性妄为的资本。   后宫的争端很快便传到了司泽耳中,他赶来天尧辰月寝殿时,二公主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父君……”二公主楚楚可怜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司泽只觉一阵头疼,他冷声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天尧辰月冷笑道:“你的好女儿竟敢闯进本宫寝殿大放厥词,赏她一巴掌已是本宫宽厚。”   “我阿娘也是父君的夫人,凭什么不能参加寿辰!”二公主含泪质问。   明白两人争端,司泽吩咐身后水族内官:“去将暮裳夫人的席位安置在本君下首。”   二公主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得意,父君心中,果然还是有阿娘的。   “你敢!”天尧辰月拔高了声音。   司泽脸上已经不带一丝笑意:“本君如何不敢。”   “王后若是身体不适,今日寿宴不如就在宫中好好休息。”   天尧辰月不可置信地看向司泽,他在威胁她?!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侍女拉住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王后前日对君上动手,当众伤了他的脸面,此番怕是在借此发作,不让他出了这口气,夫妻之间怕是要就此陌路。   天尧辰月脸色难看,虽然怒极,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火气。   司泽见此,冷着脸拂袖而去。   二公主顶着巴掌印,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转身离去。   “一个贱婢生的野种,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天尧辰月眼中满含戾气,一掌拍碎了身旁木桌。   周围侍女低眉敛目,连呼吸也放得很轻。   龙宫大殿之中,上方穹顶是澄净剔透的琉璃,抬眼望去,能见色彩斑斓的鱼群从上方游过,水底的世界瑰丽而神秘。   时辰将至,来客已经陆续前来,三重天上的众仙、妖族大能若无要事,都不会驳龙君的面子,何况龙君寿辰,席上待客的必定都是各种珍稀灵物,接了请柬,自是欣然而往。   九重天上的神尊虽不会亲自前来,也遣了门下仙官奉上一份礼。   魔族自不必说,当今龙后便是出自魔族。   鲛人侍女来来往往,手中奉着各色灵果美酒。大殿之中,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熟识的来客彼此寒暄,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龙宫外灵光闪烁,不断有客人从通天海外而来,被迎进大殿之中。   随着数名水族吹响号角,号声清越,响彻海底,所有人都望向殿外,要开宴了。   司泽携天尧辰月缓缓从殿外而入,两人一身镶金嵌玉的华贵冕服,嘴边噙着淡笑。   无论私下有什么龃龉,此时在众人面前,两人都要做出一副恩爱模样。   暮裳夫人已经入席,远远看着两人自远处相偕而来,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眼睫颤动,她掩饰一般低下头去。   “多谢诸位仙友今日拨冗前来,本君不胜感激。”站在主位上,司泽拱手一礼,气度高华。   天尧辰月站在他身边,俯视下方,却不曾在魔族的席位上见到自己的兄长。   哥哥呢?   此番龙族宴客,魔域为何派的是同她兄长并不对付的将军来?   天尧辰月心中暗自焦灼,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司泽寿辰,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哥哥也当会亲来。   虽然心下焦躁不安,天尧辰月此时也无法直接上前问询,只能先强行按捺下种种疑虑。   拱手作礼之后,司泽正要入席,却听一声巨响从穹顶上方传来,琉璃破碎,一团黑色的雾气自上落下,砸在大殿正中,生得很有几分圆润的白狐踏着雾气而来。   化为人形的姬扶夜含笑看着上方的司泽,少年身姿挺拔,如庭中玉树,在各色目光的打量下,安然而立。   这是谁?今日乃是龙君两千五百岁寿宴,他如此而来,显见是来者不善。   “看这少年妖身,难道是姬氏族人?”   异样的眼光落在姬家的席位上,只见姬家家主姬平野端坐席上,神色平淡如常,他的容貌与殿中少年竟很是肖似。   姬家有什么理由要开罪龙族?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司泽阴沉下脸,他自然认出了姬扶夜是谁,也大约猜出了他背后的人是谁。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他拂袖挥出一道灵力,根本不打算给姬扶夜开口说话的机会。   姬家的席位上,有姬氏族人犹豫地看向家主姬平野:“家主,这……好像是扶夜……”   可他不是已经识海破碎,修为尽失了么?   姬扶夜的父亲姬平野看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儿子,并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当日将他送离三重天,本以为今后再无相见之期,没想到他这样快便回来了,还恢复了修为。   无视周遭各色打量的目光,他淡淡道:“且看看便知。”   司泽身为龙君,实力自然不容小觑,他含怒出手,雷霆一击下,姬扶夜定然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不过姬扶夜眼中却不见惧色,他唇边笑意不变,天尧聿一身修为所化的红珠落在手中,驱使红珠,司泽的灵力在他眼前缓缓消融。   “龙君稍安勿躁,”姬扶夜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奉尊上之命,来为龙君龙后,送上一份厚礼。”   他抬手收起雾气,露出囚笼中昏迷不醒的天尧聿。   殿中众人立刻便认出了囚笼中的人是谁,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这囚笼之中奄奄一息的,不正是魔族六皇子?!   看来这少年不是来送礼,而是来砸场的。   有人悄悄窥探席上魔族的脸色,却见那代魔君前来的魔族将领一脸悠然,仿佛正等着看好戏一般。   这般姿态叫席间其余人等只觉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天尧辰月失声道,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哥哥那样强,为何会沦落成如此。   被离央撕下双翼,又抽出全身修为,天尧聿还能留下一口气,已经是身体足够强横。   昏迷的天尧聿似乎听到了妹妹的呼唤,手指轻轻动了动。   天尧辰月能感知到囚笼之中的天尧聿不是旁人假扮,她浑身轻颤着,眼前失了所有修为的,当真是她的兄长。   是谁干的?!   抬眸看向姬扶夜,天尧辰月眼中透着几分血色的杀意,她尖啸一声,飞身向姬扶夜扑去。   这一回不必姬扶夜动手,一道灵光自殿外飞入,直直击在天尧辰月心口。她立时倒飞而出,后腰重重地撞在桌案之上,杯盘倾倒,桌案上的灵果散落一地。   司泽将手稳在她背后,天尧辰月才不至于摔得起不来身,她神情恼恨地看向殿外,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殿外。   四周一片寂静,再无人开口说话,红铃轻响之声便在殿内清晰可闻,黑色的裙袂更映出双足苍白,女子眼覆薄纱,缓缓自殿外走入。   殿外龙宫护卫手持长戟要将她拦下,却在抬手时凝固在原地,连眼珠也不能转动。   她就这样一步步自殿外而来,无人可挡。   “阿离……”司泽看着来人,喃喃道。 第48章 龙君寿宴,本尊特来奉上一……   坐在司泽下首的暮裳清楚地听见了他那声阿离。   阿离……暮裳怔怔地望着从殿外走入的女子,原来她就是阿离……   魔族三公主成年礼的前一夜,一向冷静持重的司泽喝得酩酊大醉。暮裳还记得,他拉着自己的手,口中不停道歉的名字,正是阿离。   她与他相伴这两千余年间,唯一见他失态的,便也只有那一夜。   世人都说,龙君为她容颜所惑,不惜向魔族三公主退婚,叫龙族与魔族交恶,也要将她娶回龙宫。   这世上,除了司泽自己,便只有暮裳心里清楚,他从未为她容颜所惑,更不曾对她动心。   她不过是他用来退婚的借口。   暮裳是心甘情愿做这个借口的。   她原是只修为低微的赤狐,除了绝色的容颜外,一无所有。当年若非司泽见她落难出手相助,暮裳只怕就做了那行将就木的老树妖的妾室。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暮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应该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   那夜见他醉得不省人事,暮裳不明白,他既然那样伤心,又为什么还一定要退婚?   出身山野之间的暮裳,并不清楚六界微妙的局势。   第二日,司泽便已经恢复如常,好似昨夜心伤的并非是他。暮裳想,他心中一定是有那位三公主的,所以他才连亲自前往魔域退婚也不敢。   他娶她是为了做退婚的借口,娶七公主则是为了让魔族与龙族重修旧好,他从来不曾爱过她们。   司泽唯一的那一点真心,大约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就被他自己亲手舍弃了。   倏忽两千年,暮裳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三公主,会出现在她面前。   “阿离,你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司泽的目光落在离央双眼上,一时顾不得其他,急急问道。   见他这般反应,四周议论骤起。   “龙君原来认识这女子?”   “难不成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风流债,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你且不要胡说,我看这女仙修为深厚,若是叫她恼了,小心丢了性命!”   “不论如何,今日定是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天尧辰月见司泽如此反应,恼恨更甚,这么多年了,他果然还是忘不了她。   天尧离央不过是个废物,他眼里却永远只有她,天尧辰月始终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比离央强,为什么司泽却一心只对她好。   从小到大,只要天尧辰月想要的东西,都必须要到手,司泽也是同样的道理。可是哪怕她嫁给了他,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心。   天尧辰月心中情绪翻滚,化为无法消解的恨意,她看着囚笼中昏迷不醒的天尧聿,厉声对司泽道:“你还不快将我哥哥救下!”   离央终于看向了天尧辰月,嘴角微微勾起:“他救不了。”   司泽眸色微沉,离央说得不错,当日苍穹殿外的交手,已经足以证明,她如今的实力比他更强。   天尧辰月双目赤红,漆黑的双翼在身后展开,疾扑向离央,手中汇聚灵力,五指成爪向离央身上落去。   离央拂手,半空中的天尧辰月便又被击飞,她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神情委顿。   她生下的三个儿子立时围了上来,紧张道:“阿娘!”   年纪最小的司昀看着阿娘的惨状,眼中蓄满泪水,他看向离央的眼神带着几分恨意,扬声道:“阿爹,你快命人将她擒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为阿娘出气!”   “将公主和皇子都带下去。”司泽脸色难看,吩咐身边水族道。   司昀不知轻重,若激怒了阿离,自己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将他救下。何况昔年旧事,也不该让小辈卷入其中。   天尧辰月见此,恼恨地看向司泽:“他自然不舍得动手的。”   “两千多年了,你心里还是念着她,”她看向司泽,说到此处,忍不住冷笑一声,“可你别忘了,两千多年前,亲自去魔域退婚的人也是你,是你让她成了六界的笑话,你以为你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她话中却是隐隐透露出离央的来历。   “龙后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退婚?”   “我仿佛记得,两千多年前,龙君因爱上一只狐妖,叫人前往魔域,在魔族三公主的成年礼上向她退了亲。便是为了此事,原本交好的龙族与魔族就此生了隔阂。”   “坐在龙君下首的,就是那位暮裳夫人?果真是姿容绝色。”   “世人都说龙君情深,可他到头来还不是娶了魔族七公主为王后,为他生下一双儿女的暮裳也只能屈居夫人之位,可见这真心也未必有多真。”   “看龙君方才反应,他对退婚的三公主,好像也并非全然无情……”   “这黑衣的女仙若正是魔族三公主,她与龙后便是姐妹,六皇子不也该唤她一声阿姐,她如何会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天尧聿的惨状,分明就是拜离央所赐。   “听说魔族弱肉强食,少有亲情,如今看来,真是不假。”   “倘若我没有记错,当日明霄帝君座下小弟子,不正是这位魔族三公主?”   “她与魔族勾结,叫无数神族陨落在归墟一战中,竟然还敢出现?!”   “唉,神魔大战已经结束了这么多年,连魔君都是神族的座上宾,往事何必再提。”   席中有当日亲历过一切之人,此时叫破离央身份,众人不由觉得唏嘘,神情各异。   而听完天尧辰月的话后,司泽眼中不由飞快掠过一抹痛色。   右手负在身后,司泽让护卫强行将儿女带了下去,他看向离央,冷声道:“今日乃是本君寿宴,阁下愿意赏脸喝一杯水酒,本君欢迎之至。但若是故意寻衅,龙族也不会怕。”   离央站在姬扶夜身边,纤长的手指敲了敲囚笼,似笑非笑道:“龙君寿宴,本尊特来奉上一份厚礼。”   “凭他当日作为,本尊留他一条命,这礼难道还不重么?”   她戏谑着反问,指尖灵力带起风刃,在天尧聿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划出几道伤口,鲜红的血液一缕缕化入水中。   “天尧离央!”天尧辰月目眦欲裂,眼神恨不得将离央生吞活剥。   离央欣赏着她痛苦又无能为力的神情,淡淡道:“两千多年前,三重天上,你哥哥为了你,要杀本尊。”   “他手中的剑刺入本尊双翼,今日我便断他双翼;他要抽出本尊体内血脉,可本尊瞧不上他所谓血脉,便用他这两千多年的修为抵了,龙后觉得,如此,可是公平?”   四下一片静默,原本有人觉得见天尧聿情状可怜,觉得离央行事过于残忍,然而听到这句话,却知事出有因。   原来先动手的,是天尧聿。   若是如此,如今这位三公主实力深不可测,要报仇本是应有之理。   司泽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从不知道这件事。他只知他们感情不睦,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地步。   天尧辰月看着兄长的惨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天尧离央!”   当日她和天尧聿能倚仗实力欺辱离央,他们的道理乃是强者为尊,而今离央修为远胜于他们,要如何对他们,不也是应当。   司泽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眼前女子和他记忆中的少女,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心中有些悲凉,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他几分功劳?   他毁了她的成年礼,今日,她毁了自己的寿宴,如此,也是公平。   “今日本君尚有家事要处置,还请诸位暂避,劳众位白跑一趟,改日本君定然派人上门赔礼。”司泽对殿中众人道,今日的寿宴已是毁了,实在不必再留这样多的人看他龙族的热闹。   听他如此说,殿中众人心中忍不住有几分失望,这样大的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瞧到的。但司泽既然开了口,他们终究还是要给堂堂龙君一个面子,是以这就准备起身。   一股强大得可怖的力量在这一刻笼罩在大殿之中,席位间的众人顿时都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处。   离央看向司泽,淡淡道:“本尊何时说过,许他们离开。”   今日种种,少了这些看客,岂非很是无趣。   席间众人心中暗惊,离央的修为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可怕,她竟然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在场所有人都压制住。   “阿离,”司泽眸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几分悲恸,“你我之间,非要如此吗?”   非要闹到不可收场的局面。   不必离央开口,姬扶夜上前一步,挡住他看向离央的目光,冷然道:“那龙君当日,又是因何要在我家尊上成年礼之时向她退婚?”   司泽漠然地看向姬扶夜,他对离央有愧,对这个三番五次驳自己脸面的小小金丹,便只有满腔厌恶。   拂手一挥,他高高在上道:“本君与旧友说话,如何轮得到你插嘴。”   离央的手按在姬扶夜右肩,司泽的灵力便未曾落在姬扶夜身上,便如冰雪一般逐渐消融。   “本尊与龙君之间,还谈不上一句旧友。”   “阿离……”司泽神情有一瞬的痛苦,他喃喃道,“当日我之所为,实在是不得已……”   他是龙族少君,就如父君当日所言,他既然享了千万水族供奉,就必须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不得已?”姬扶夜笑道,“为了与魔族划清界限,为了在日后神魔之战时不被连累,所以你就借狐妖之名,刻意在尊上成年礼时退婚,让她被六界非议!”   姬扶夜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原来当日龙君退婚,并不是为狐妖美色所惑,而是另有图谋。   两千多年,天下竟没有人看出这一点。   姬扶夜看向司泽,眼神轻蔑:“你既然已经舍弃了她,又何必在此做出一副对她念念不忘,试图补偿的模样?你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么!”   已经造成的伤害,如何还能弥补。   司泽做出这副模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世人说不得还要赞他一句情深。   他有他的不得已,而离央凭什么就要因为他的不得已遭受那些非议?!   姬扶夜冷冷地看向司泽,他有愧疚是真,虚伪也是真。   司泽如遭雷击,他看着离央,阿离,你心中也是这样认为么?   “龙君所为,大约也是为了龙族未来计……”   “无论为了什么,他当日所为都是不义,如今还做出这副不得已的深情模样,平白叫人恶心。”有女仙冷哼一声,甚是不齿。   离央没有理会司泽,缓步走到跌坐在地的天尧辰月面前,微微躬身,指尖挑起她的下颌,淡淡道:“本尊今日来,还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天尧辰月无力反抗,只能用森寒的目光将离央凌迟。   离央并不在意她心中作何想,她们早已是彼此的仇人,此生都不得解。   “龙族有一阴一阳两颗龙珠,你想救天尧聿,便拿那对阴阳龙珠来换。”离央松开手,起身将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尧辰月。   天尧辰月神色一动,声音嘶哑道:“你说话算话?”   “本尊没有骗你的必要。”离央轻笑道,一个修为全废的天尧聿,留他一命又如何。   如他这样崇尚实力为尊的魔族,作为废人活着,应当才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好!”天尧辰月忙不迭地应声道。“我答应你!”   “不可!”打断她说话的,是司泽。   “阴阳龙珠乃是我龙族至宝,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司泽眸色沉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央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第49章 龙君往后,该唤本尊一声,……   阴阳龙珠乃是龙族的镇族之宝,据传上古之时,祖龙陨落,身躯被无尽烈火灼烧,最终唯一留存在世间的,便是精魄所化的一阴一阳两颗龙珠。   龙族第一代龙君得了阴阳龙珠后,将其分别镶嵌在属于龙君和龙后的羽冠之上,因此对于龙族而言,阴阳龙珠除了是一件宝物,更是龙族权柄的象征。   司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这件事。   天尧辰月却并不在乎,当即取下自己发顶羽冠上的阴珠握住手中。   司泽怒声道:“住手!”   天尧辰月并不在意他的怒气,将代表龙后身份的羽冠随意扔在一旁,她冷声对司泽道:“把阳珠给我。”   司泽厉声道:“天尧辰月,你别忘了,你现在是龙族的王后!”   身为龙后,她理应以龙族声威为先!   天尧辰月却不这么觉得,魔族天性自私好斗,不择手段,她心中从来只在意自己的目的能不能达到。   眸中暗色翻涌,她的目光扫过大殿之中,最后停留在不远处的暮裳身上。挥手飞出一道灵力,灵力卷住暮裳落在她手中。   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暮裳怎么也没想到,天尧辰月会骤然向自己发难。她修为平平,根本不是天尧辰月的对手,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压力,暮裳白了脸,身形摇摇欲坠。   扼住暮裳的脖颈,天尧辰月看向司泽,冷声道:“你若是不将阳珠交出,我便立时要了她性命!”   司泽面色阴沉,他修为虽然更胜天尧辰月一筹,但她如今扼住了暮裳要害,天尧辰月完全有能力在他出手之前就杀了暮裳。   “你疯了么!”司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天尧辰月扬起嘴角,眉目明艳:“司泽,如今当着天下人面,你说,你是要她的性命,还是要龙珠!”   若是要暮裳的性命,便要取下那颗镶在龙君羽冠上的阳珠,龙族至宝在司泽手中流失,定成六界之人口中笑谈。永远将龙族命运与声名放在第一位的司泽,怎么接受得了这一点。   可若是他态度决然地放弃暮裳,连为自己生下儿女的女子都能轻易舍弃,当日司泽为了暮裳退婚离央的理由便再也站不住脚。正应了姬扶夜的话,退婚一事不过是他对魔族的算计。   龙君恋慕狐妖,甚至不惜为她退婚魔族公主,这在六界本也算一桩佳话。哪怕最后为了与魔族修好,司泽还是娶了魔族七公主为王后,彼时局势微妙,天下人也能理解他的不得已。却原来一切不过是个骗局,所谓温柔深情的龙君,只怕从此便再没有名声可言。   对司泽而言,这显然是个两难的选择。   “王后,你我夫妻多年,难道非要如此?”司泽反问道。   天尧辰月不为所动,司泽对上暮裳含泪的眼神,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龙宫大殿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父君,您救救阿娘!”少女颤声唤道,司泽脸色一变,回头看去,只见龙族二公主不知何时回到了殿中。   方才被护卫带下去后,二公主实在好奇殿内情形,便在兄长的掩护下瞒过守卫前来。她是司泽唯一的女儿,素来受他宠爱,只觉得就算违背了父亲的命令,也不过被斥责几句罢了。   谁知才到殿中,就看到天尧辰月挟持了自己生母的一幕。   “父君,您救救阿娘,把阳珠给王后吧!”二公主上前,再次开口道。   她对天尧辰月的性子也算有些了解,王后行事乖戾,从不将她阿娘的性命放在眼中,若是父君不肯答应,阿娘一定会没命的。   暮裳看着女儿哭求,心中惨淡,这世上实在没有几人能比她更了解司泽,他不可能答应的。   如果可以,暮裳真希望自己的女儿没有出现在这里,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身死,未免太残忍了些。   二公主却不清楚这一切,那张与暮裳极其肖似的容颜恳求地看向司泽,她跪在父亲面前,俯身叩首道:“父君,求您了,您救救我阿娘,救救她……”   一件死物,难道还比得上阿娘的性命重要么?   司泽眸中闪过痛苦挣扎之色,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他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已是一片决然。   他看向天尧辰月,侧脸线条冷硬:“你尽可以杀了她,本君不可能将阳珠交给你。”   听到这话时,暮裳眼中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她凄楚地笑了起来,这个结果,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他连真心看重的人也可以舍弃,何况从来不在他心上的自己。   殿中一片寂然,一众来客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能理解司泽的做法,只是当日能舍弃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魔族三公主,今日又果决地放弃了为自己生下一双儿女的女子性命,这样的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二公主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素来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君,他怎么能?!阿娘陪在他身边两千多年,还为他生下一双儿女,他怎么能这样无情?!   “父君,不可,不可……”她拽住司泽的袍角,哽咽道,“那是我的阿娘啊,便是看在我和兄长的份上,求您救救她……”   司泽面上一片平静,他再次开口:“我龙族至宝,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听他这样说,二公主如坠冰窟,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神情惶然。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她么?!”天尧辰月死死地看着他,手中缓缓用力。   暮裳变了脸色,她挣扎起来,却无法让天尧辰月松开手。亲眼见到这一幕,司泽竟还是没有松口的打算。   二公主咬着唇,终于不再犹豫,她运起体内所有灵力击向司泽。没有想到女儿会向自己动手,司泽猝不及防之下,叫她得了手,头上羽冠向天尧辰月的方向飞出。   天尧辰月瞳孔微缩,立时松开暮裳,将她随手扔在一旁,抢在司泽之前飞身接住羽冠。   司泽震怒,回手一拂,二公主便重重摔在地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不曾在意司泽的反应,立即起身护住母亲:“阿娘,你没事吧?!”   她看着暮裳脖颈上的青紫掐痕,满是心疼,王后当真是个疯子!   暮裳摇了摇头,哑声道:“我没事……”   她满心劫后余生的惶恐,抬眼窥见司泽冰冷的神情,眼泪无声坠落。   毫不犹豫地取下羽冠上的阳珠,天尧辰月手中握着阴阳龙珠看向离央:“我将阴阳龙珠给你,你放了我哥哥!”   离央抬手,龙珠便在瞬息之间落入她手中。   司泽手中灵力席卷而出,要将那对龙珠夺回。   离央抬起右手,灵力与他相撞,巨大的灵力冲击让大殿中水流形成湍急的旋涡,殿中众人连忙运转灵力,这才抵消了余波,不曾被水流冲出殿外。   姬扶夜看着这一幕,似笑非笑地看着司泽,口中道:“当日苍穹殿前,龙君亲口所言,若我家尊上有什么需要,定然尽力为之。”   “怎么如今,连一对龙珠也不舍得了?”   “阿离,当年之事是我之过,我愿意做任何事补偿你,”司泽看着离央,眼中带着几分悲切,“但我为你做的事,不能有损龙族。”   姬扶夜嗤笑一声。   “司泽,”这是离央今日第一次唤出他的名字,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尊面前说这句话。”   她指尖微收,一股毁天灭地般的强大力量席卷着冲向司泽,他被迫收回手,向后退了数丈才稳住身形。   司泽忽然意识到,当日在苍穹殿,还远不是离央的真正实力。她分明有直接从龙族夺取阴阳龙珠的力量,却故意向天尧辰月开口交易。   “你是故意的……”   夫妻反目,父女离心,便是如此,也未能保住阴阳龙珠,司泽五内俱焚,浑身气血翻涌,竟是直直呕出一口血来。   “今日种种,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么。”离央平静道。   他毁了她的成年礼,她便毁他生辰宴,这本是再公平不过的事。   离央的话仿佛在司泽心上又重重剜下一刀,他惨笑道:“不错,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天尧辰月忍不住开口催促:“天尧离央,你方才答应过,如今阴阳龙珠都在你手中,你还不快放了我哥哥!”   离央并不打算失言,她指尖微动,困住天尧聿的囚笼消失,天尧辰月扑到兄长身边。天尧聿的双翼被离央强行撕下,修为尽失,此时伤口仍旧血流不止,他紧闭着双眼,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见到兄长这副惨状,天尧辰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哥哥……”   仇恨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天尧辰月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以离央如今的实力,她根本不是对手,只能强自按捺下杀意。   离央并不在意她如何想,握在手中的阴阳龙珠缓缓浮空,两道灵光从龙珠内飞出,落入离央双目之中。   薄纱散落,离央原本黯淡无神的双眼睁开,光华流转。失了灵光的阴阳龙珠化为齑粉,顷刻消失在海水中。   姬扶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怎么也移不开眼,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清离央的容颜。   苍白的脸色平白让她的容颜多了几分距离感,离央的眼神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那是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美,如高山之巅亘古不化的霜雪,一见难忘。   殿中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道:“我终于相信,当日龙君并不是为狐妖颜色所惑才退了婚。”   暮裳的确很美,但此时在离央面前,似乎也失了几分颜色。   也是在这一刻,世界终于在离央眼前显出本来的面目,她将神识收回,用双眼看着周围一切。   目光最后停留在姬扶夜身上,离央忽而笑道:“小狐狸,原来你是生得这般模样。”   姬扶夜面上缓缓覆上一层薄红,平日的冷静不再,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热意,他有些狼狈地垂下头去。   心中不由有些羞恼,姬扶夜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因为离央一句话就这样手足无措。   司泽看着离央,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阿离……”司泽忍不住唤了一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离央身上,一步步向她走来。   离央终于看向了他,眼中不带任何情绪。   在司泽将要靠近之时,离央拂袖,在地面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阻下了他的脚步。   “龙君往后,该唤本尊一声,尊上。”她开口,声如金玉相撞。 第50章 往后司泽见她,只该恭恭敬敬……   这六界自来以实力为尊,如今离央的修为远胜司泽,他见了她,自是应当俯身行礼,称一句尊上。   相隔而望,离央漠然的目光终于叫司泽从旧日时光中清醒过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离央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不过是衣上一拂即去的尘埃,全然不值得留心。   司泽从未想过,他们再见,会是这样难堪的局面。   一切不过是他作茧自缚,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理应承受。   深吸一口气,司泽在殿中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向离央躬身,袍袖宽大,几乎将他的面目尽数掩住:“司泽,拜见尊上——”   也是在这一刻,殿中仙神妖魔,纷纷起身,俯身作礼,口中齐道:“我等见过离尊——”   离央已被天尧一族除名,众人便以名相称,尊她一声离尊。   姬扶夜随着众人一起拜下,他看着殿中的离央,眼中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她本就该立于云端之上,仙妖神魔,都该在她面前俯下身去。   天尧辰月半跪在地上,怀中是昏迷不醒的天尧聿,眼前这一幕,在她看来只觉无比刺目。   被逐出天尧一族,又成为神族的叛徒,在天尧辰月看来,离央本应跌落泥淖,再没有资格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如今,在自己眼前,连身为龙君的司泽,也要俯身称一句尊上。   天尧辰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万蚁噬咬,她怀中的天尧聿气息微弱,即便之后治好了伤,哥哥知道自己沦为废人,该是何等痛苦?指尖抚过兄长后背血流不止的伤口,天尧辰月双眼一片赤红。   她不曾注意到,大殿角落处,容貌姣好的鲛人侍女目光落在天尧聿身上,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温柔地放下天尧聿,天尧辰月看向姬扶夜的方向,袖中疾飞出一条通体墨黑的灵蛇,蛇口大张,毒牙闪着冰冷的寒光,直直咬向姬扶夜。   她杀不了离央,却有足够的能力杀了姬扶夜。   这只野狐狸的性命,就当是天尧离央伤她兄长至此的利息!天尧辰月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   姬扶夜听到破空之声,侧眸看去,不由瞳孔一缩。他立时祭出天尧聿修为所化的红珠,黑蛇却轻易地穿透屏障,眼见就要咬向他颈侧。   姬家的席位上,姬平野神色微沉,手中已经聚起灵力。   便在这时,离央抬手,五指一收,黑蛇便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之中,蛇口大张,动弹不得。   它身周的时间好似就这样停止了流逝,不过短短一个呼吸,黑蛇化为雾气,消散在水中。   “本尊的狐狸,也轮得到你来动。”   离央拂手一挥,天尧辰月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撞在龙宫大殿中雕着五爪金龙的立柱上,喉中腥甜,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望向离央的眼中也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离央神情淡淡,一步步向她逼近,天尧辰月浑身剧痛,一时起不来身,徒劳地往后缩了缩,面上显出几分不受自己控制的本能的恐惧。   司泽挡在了她面前。   对上离央的目光,司泽沉默一瞬,哑声开口:“王后冒犯,本君愿代她向离尊道歉,请尊上看在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看在……你我旧时情谊,饶过她性命。”   天尧辰月是龙族王后,也是魔族七公主,为了龙族颜面,也为了两族关系,司泽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离央手中。   他说着,深深向离央拜了下去。   姬扶夜心底不由自主升起一股翻腾的怒意,司泽怎么敢在做出当年之事后,还向离央提及当年情谊?   离央面上却不见怒气,她眼神平静,徐徐道:“本尊少年之时,的确多蒙你照拂。”   没有司泽,她在魔宫那些时日,大约会难捱许多。   无论之后如何,在离央那段孤寂的少年岁月,是司泽给了她一点温情。   离央隔空落指。   感受那股庞大的力量笼罩在自己身上,天尧辰月面色惊惶,却根本无法逃脱。   她的气息一层层跌落,最后竟直接落下了仙君之境。   那股不可违逆的力量终于消散,天尧辰月垂下头,神情委顿。   “如你所言,本尊留她一命。”离央收回手,淡淡道,“自此你我,恩仇两消。”   他曾与她的所有,她都还了他。   往后司泽见她,只该恭恭敬敬地俯首作礼,称一句尊上。   离央反身,向殿外走去。   ‘你是谁?’   ‘我叫司泽,自通天海来,随父君前来拜访。’   ‘阿离,你是我未来的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   他说要护着她,却选择在她成年礼那一日,退掉了那门他们出生时便定下的婚约,叫她受万人非议。   司泽心中酸涩难当,他不由伸出手,离央飞扬的衣袂似要落入他手中。她抬手一拂,司泽便被逼退开十步远。   “阿离!”   离央没有回头。   姬扶夜跟上她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向大殿之外而去。   目送她离开,殿中来客心思各异。   魔族三公主以无上修为重回六界,这天下间的格局,说不得又要变上一变。   出了通天海,龟丞相还待在原地,见了离央和姬扶夜,徒劳地向两人叫了一声。   见离央不曾理会,龟丞相心中暗暗叫苦,如今距百日不过才过了两个昼夜,剩下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离尊留步。”   姬扶夜身形一顿,这道声音,对他来说称得上既熟悉又陌生。   离央注意到他的动作,回过身,打量着来人,淡淡道:“姬平野?”   姬平野带着姬家两位长老一齐向离央躬身,礼数周全。   离央微微偏了偏头:“本尊当年,见过你。”   “是,当日小仙曾随祖父前往玉朝宫朝见明霄帝君,有幸见过尊上。”姬平野唇边噙着淡笑,与姬扶夜极是肖似。   “本尊当年见你之时,你还未入仙君之境,想不到如今,已经轮到你来做姬家家主。”   也是巧了,原来他便是自己身边这只小狐狸的生父。凭姬平野身上的气息,已经足够离央确定他的身份。   “倏忽两千年,天下之事,本就大不相同了。”姬平野不卑不亢道,“方才在龙宫之中人多口杂,在下不敢多言。跟在尊上身边的,正是我家小儿,故而我才贸然跟随而来。”   也是在这时,他身后一位姬家长老看向姬扶夜,冷声道:“扶夜,见了父亲,你还不上前拜见。”   姬扶夜没有动,少年的身量在跟随离央这一年间已经长了许多,他平视着姬平野的双眼,沉静道:“在将我送回顾家时,父亲与众位长老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   在姬扶夜识海破碎时,他就已经成为了姬家的弃子。   姬扶夜心中清楚,姬平野带着姬家长老追上来,不是关心自己这个早就被他放弃的儿子,而是因为离央。   因为他能跟随在离央身边。   姬平野笑了笑:“但姬家这些年,应当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姬扶夜能修炼至元婴,于青云试上一鸣惊人,都是姬家为他提供的资源。就连他如今一身见识,也因为他乃是姬家子弟。   姬扶夜并不否认这一点:“所以识海破碎,修为尽废,我只当是将自己欠姬家的尽数奉还。”   所以姬平野和姬家众位长老,都没有资格在他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   姬家长老皱起眉,斥道:“你这叫什么话,家主乃授你血脉之人,你竟是丝毫不知感恩?!”   “青云试上,我识海破碎那一刻,姬家主就注定要失去一个儿子。”姬扶夜嘴边勾起一抹笑,逐字逐句道。   姬家三人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要姬扶夜承认自己是姬家子弟,便要让折了他本命灵剑的兄长付出同样的代价,若是不能,那姬家,就不会再有姬扶夜这个人。   “你——”姬家长老被姬扶夜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家主的嫡子,也是如今姬家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小辈!   他怎么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姬扶夜未曾在意姬家长老的怒气,他收回目光,对离央道:“尊上,我们走吧。”   “家主……”   姬平野抬手止住了姬家长老,对于姬扶夜方才的话,他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几分欣赏。   十多年来,姬平野与姬扶夜只见过寥寥几面,到了这时,他才觉出,或许这个自己从前不曾留心的儿子,才是最像他的人。   “家主,难道您真要……”姬家长老惴惴不安道。   “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等程度。”姬平野打断他的话。他不可能为了平息姬扶夜的怨气,就废了自己另一个儿子。   同样,姬扶夜若有能力废了自己的兄长,姬平野也不会出手阻拦。   *   三重天,天宫,凌霄殿中。   沉渊虽不曾亲自前去龙宫,却派了仙官前往道贺,在离央走后,天宫仙官自然也立刻回了三重天上,向沉渊禀明此事。   高坐在白玉阶上,沉渊冕旒后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他冷声问道:“她为何要取阴阳龙珠。”   阴阳龙珠镶在龙族君后的羽冠之上,失了这一对龙珠,龙族定是颜面扫地。   “似是因为双目有疾,需龙珠之力复明。”仙官忆起离央被薄纱所覆的双眼,谨慎答道。   当日她直接毁去澹台奕的眼睛,原来是已打算用阴阳龙珠做双眼。   沉渊心中有几分沉重,如仙官所言,离央如今的修为,远胜寻常仙君,无论是龙君司泽还是出身魔族的天尧辰月,都已不是她对手。   她如今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沉渊不由皱眉,以离央当日的伤势,若想恢复,唯有再寻一把上古神器作为本命法器。   可是这世上,本就只有四件上古神器,分属九重天三大神宫之主,和明霄帝君的师妹琅嬛神尊。   她一回来先废了一位仙君,又上门毁了龙君的生辰宴,那么之后,她又想做什么?   沉渊心情复杂,他一时不知自己心下究竟是喜是怒。   师妹……   他与离央相识数百年,曾一起于人世游历,并肩而战。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央真正的身份,原来是魔族三公主。   在魔君将她除族后,为了恢复自己魔族公主的身份,她竟然不惜出卖神族!归墟一战中,因为她的缘故,不知死伤了多少神族将士!   沉渊回忆到这里,心潮翻涌,就算他们是师兄妹,他也无法轻易原谅她做出这样的错事。   而九霄琴,原就是琅嬛神尊的东西。   琅嬛神尊陨落于第一次神魔大战之中,神魂转世重修,若是没有九霄琴,她便不能归位。   离央欠神族的,已经够多了。那把九霄琴,本就不属于她。   所以那日在天问殿前,当穗心要带着她离开时,沉渊自觉应该将她们拦下。   何况,身为弟子,如何能够违逆师尊。   只是……   直到今日,沉渊还是忘不掉离央看着他拦在面前,错愕而惊讶的眼神。玉朝宫五大弟子,除了已经故去的大师兄,当属他和离央最为亲近。   沉渊忍不住想,他心中终究还是有愧的。   “她如今去了何处?”   “离尊修为远胜我等,小仙不敢跟随其后,故而先回天宫禀报陛下。”仙官答道。   只看那位离尊在龙宫大殿上展露的实力,连堂堂龙君也不是她的对手,他又不是嫌自己命太长,如何敢跟上去。   沉渊也没有责怪于他,只道:“传令三重天上,若是有人见……这位尊上,请她前来天宫,与本君一叙。”   “是。” 第51章 如今我师姐和二师兄在何处……   三重天上,衡英宫。   得了龙宫消息前来回报的仙娥说完话,久久不曾得到星落回应,微微抬头,却瞧见她苍白而有些惊惶的脸色。   仙君这是怎么了?   星落听着从龙宫传来的消息,心神不宁,全然没有注意到下方人的窥视。   “仙君?”衡英宫仙娥小心问了一句。   星落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的手打翻了桌上茶盏,响声清脆。她垂眸看着四分五裂的茶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撑着对仙娥道:“本尊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仙娥应声称是,缓步退出殿外。   直到殿中只剩自己一人,星落才能毫无顾忌地表露内心的恐惧。   她真的回来了……   想到这件事,星落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   离央既然回来了,那当年的事……   不,她不知道的,自己只是说出了她曾约见天尧枢一事,是她不能证明她自己的清白!   自己不过将消息散出,所有人便都信了,是那些失了亲眷的神族叫嚣着要杀了她,又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是他们都不相信她!   连她的师尊,出关后闻听这个消息,也立时罚她天雷加身,入诛邪塔思过。   星落下意识抓紧了桌角,自己和天尧聿的交易,离央不可能会知道的。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以他们的关系,天尧聿怎么可能为她作证?   思及仙娥所说,天尧聿修为尽失,已经沦为废人,星落觉得有几分可惜,她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这样当年的事就会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她永远都是神族的叛徒!   不过如此,天尧聿也绝不可能愿意帮她洗清污名,想到这里,星落不由觉出几分快意。   就算她如今恢复了修为又如何?过去之事,她再也无法改变。   天尧离央,星落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是深深的嫉恨,她分明已经失了本命法器,沦为废人,怎么还能活到如今,还能恢复修为?!   星落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这个名字,她是衡英宫星落仙君,自九重天玉朝宫出,任是谁见了她,也要以礼相待。   她早已忘了,自己出身不过是魔宫之中一株寻常兰草,只是受天尧离央魔血浇灌才得以化形,做了魔族三公主身边的小侍女。   即便离央被龙族少君退婚,沦为六界笑谈,没过多久,她却为玉朝宫明霄帝君看中,成了他门下第五位弟子,而自己,永远都只是她身边的小侍女!   星落眼中愤恨难解,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只能永远做她身边的侍女,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   自己连对她的怨恨都不能表露人前,否则便是忘恩负义!   好在……星落忽而低声笑了起来,神魔之战后不久,明霄帝君便找回了师妹的转世,原来他收离央为徒,赐她九霄琴,不过是将她误以为师妹的转世!   她根本就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星落眸中满是阴寒的笑意,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件事,她都会觉得无比快意。   天尧离央,你心中最崇敬的师尊,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将你错认罢了!   已经过了一千七百年了,如今天下早已与旧时不同,自己已经不是她天尧离央身边的小侍女,而是天帝亲自册封的衡英宫仙君,她就算回来了,又能将自己如何?   便是念在当年恩情,沉渊也一定会护住自己,星落眼中闪烁,眼见他护着自己,天尧离央会是何等心情?   “师尊……”   星落正是心神不定之时,闻言一惊,下意识向前方挥出一道灵力。   慕容音不过是元婴修为,身为仙君的星落哪怕只是一击,也不是她能挡住的。重重地撞在墙上,慕容音浑身气血翻涌,用来支撑身体的左手伤势最重,无力地耷拉在身侧,却是因为方才的撞击折断了。   星落这时才看清来人原来是慕容音,她恍惚想起,好像是自己昨日吩咐慕容音此时前来,没想到……   见慕容音伤得不轻,星落眼中不由掠过几分心绪,不过她自恃身份,当然不会向慕容音致歉,口中只道:“为师尚有要事,你先回去。”   慕容音忍着痛,起身向她行礼道:“弟子领命。”   她不敢在面上露出丝毫不满,沉默地退出门去。   殿外等候的宿南山见她如此狼狈地出门,面色大变,连忙上前扶住她:“阿音,这是怎么了?!”   慕容音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   宿南山忌惮地看向殿内,这殿中唯有星落仙君一人,伤了慕容音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他抿了抿唇,终是不敢多言,沉默地扶着她离开。   相比凌霄殿和衡英宫的沉凝,东皇山上的陵舟得知这个消息时,站在扶桑树上,扇着双翅大笑起来。   “干得漂亮!司泽那个伪君子,活该有今天!”三足金乌激动地在高大的扶桑树上蹦了两下,树枝摇晃,落下一地扶桑叶。   笑得太过分,他被风呛得咳嗽起来,鸟喙中喷出一缕赤金色的火焰。   等笑过之后,陵舟将双翅背在身后,自言自语道:“阿离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先来见我,她要去龙宫闹事,合该叫上我才是。”   想当年不论闯祸还是干架,他们可都是两个人一起上。   “禀报仙君,有贵客来访——”一只八哥从远处飞来,拖长了声音叫道。   陵舟素来不喜欢那些所谓规矩,是以在他身边侍奉的妖族仙官也不必拘束,常以原形来往。   “难道又是谁家想将小辈送来东皇山学剑?”陵舟不耐地反问,不等八哥回答,他便挥了挥翅膀,“不见不见。”   “究竟是谁这样想不开,要让小辈向你这样懒怠的家伙学剑,倒真不怕误人子弟。”女子有些沙哑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中满是戏谑。   扶桑树上的陵舟在听到这句话时,僵住了动作,他大睁着双目,呆滞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离央带着姬扶夜,缓缓走上了东皇山顶,几乎可遮天蔽日的扶桑树上,三足金乌烈焰一般的羽毛很是耀眼。   “阿离!”三足金乌如离弦之箭一样飞离树枝,冲向离央。   他在半空化为人形,落地时扑进离央的怀抱,语气中满是欢呼雀跃:“阿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陵舟的人形是个不过十四五的少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稚气,一双鎏金色的瞳孔中似乎有烈焰燃烧。三足金乌寿命悠长,因此陵舟如今化形,也只是少年模样。   他一向觉得这副模样不够威严,是以轻易不肯在旁人面前化为人形。   姬扶夜看着陵舟的动作,嘴角笑意不由有些僵硬,旧友重逢,当是一件喜事,不过实在不必动手动脚吧。   他盯着陵舟的动作,眼中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醋意。   陵舟松开离央,献宝一般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阿离,你看,我如今也能化形了!”   离央纵容地看着他,眸中难得显露出几分温柔。   姬扶夜顿时觉得心里更酸了。   “阿离,你回来了怎么不先来寻我?要教训司泽那个伪君子,很该叫上我一起才是!”陵舟对于这一点耿耿于怀。   “我尚且缺一双眼睛,自然要等看得见了,再来寻你。”离央微微勾起唇角。   陵舟想到自龙宫传来的消息,皱起了眉:“阿离,你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当年识人不清,叫人算计罢了。”离央风轻云淡道。   她寥寥几句将当年离开九重天后的事讲明,语气平静。   陵舟却听得怒发冲冠,当即化为原形:“那个抱月竟敢为了一个野男人这样对你,小爷这就去一把火将他们都烧了!”   离央抬手捉住他的右翅:“急什么。”   “如今他们已在无尽深渊之中,想是已被一众凶兽分食,你难道还想去无尽深渊中走一遭不成?”   陵舟丧气地垂下双翅:“当日我就该陪着你一起离开九重天,有我陪着,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离竟然被一个人族窃取了双目。   “你陪着我做什么?一起死么?”离央反问。   一千七百年前,陵舟正是幼年,需要大量灵气修炼,若是去了灵气稀薄的凡世,只怕不用多久就会衰竭而亡。   离央想,若非落入无尽深渊,她也不可能恢复修为,活到今日。   陵舟扑扇着双翅落在她肩上,犹豫着道:“阿离,你是怎么从无尽深渊中走出的啊?”   传闻之中,无尽深渊中有无数被天道禁锢其中的上古凶兽,即便是神魔两族,入了其中也是有进无出。   阿离当时修为全失,怎么才能在无尽深渊中活下来?陵舟真正想知道的,其实是这一点。   离央看向姬扶夜:“说来还多亏了这只小狐狸,若非他正好跌入无尽深渊,身上还带着外界气息,本尊或许还要费上许久才能走出那无尽深渊。”   她并没有提及自己如何在无尽深渊中挣扎求存。   陵舟这才注意到姬扶夜,他干咳一声,做出一副长者的姿态:“不错,你身上有天狐血脉,应当是出自姬氏?你帮了阿离,本君不会亏待你的,待我有空,指点一二你怎么用剑。你要是不用剑也简单,本君赏你几件法宝,保管叫你在这三重天上横着走……”   离央屈指敲了敲三足金乌的头:“这小狐狸于剑法上天赋不错,却不能叫你来祸害。”   当年学剑之时,这鸟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竟也有人抢着向他学剑。   陵舟用双翅捂着头,有些委屈地嘟囔道:“虽然我的剑法比起穗心师姐和你差了许多,但放在六界之中,也不是太差嘛……”   听到穗心的名字,离央笑意微收:“如今我师姐和二师兄在何处?”   这也是她来寻陵舟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日离央失了本命法器之后,被禁锢在飞霜殿中。陵舟前来探望时,离央问及穗心和风玄殷情形,他只道,两人被贬下九重天,千年不得归。   彼时离央心神涣散,也不曾怀疑,之后想来,才觉得其中有不对,但已经没有再问陵舟的机会。   陵舟叹了口气,当时他隐瞒离央是怕她担心,如今便已经没有这个顾虑了:“当日之事,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帝君要取你体内的九霄琴,穗心师姐护着你逃脱,是忤逆帝君,帝君罚她受三十打神鞭,闭门思过。”   但穗心不等伤势痊愈便前往天问殿,当着玉朝宫众仙神的面质问明霄,最后义愤之下,取出自己的道心,自此离了玉朝宫,不知所踪。   穗心本只是东海之滨的一座神女石像,因明霄常年于此练剑而悟道,得一颗纯澈道心。她将道心取出,却是已不肯受明霄恩,千年师徒情谊就此断绝。   “此后直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听说过穗心师姐的消息。”陵舟垂下头,他不是没有打探过穗心的行踪,可是这么多年来终究是一无所获。   离央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她才开口道:“那风玄殷呢?”   二师兄风玄殷又如何了?   陵舟叹了口气:“当日天问殿前,他竟敢向帝君出刀,这可是大不敬,好在帝君还念着师徒之情,只是罚他在诛邪塔受烈焰灼烧三百年思过。”   以风玄殷所为,即使明霄取了他性命,麒麟一族也不敢有异议。   “只是这二师兄不知在想什么,好不容易出了诛邪塔,他竟然又闯了天问殿。”   陵舟也不清楚那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那日以后,风玄殷被罚入朔风原。 第52章 风玄殷,什么时候,连一只……   朔风原在三重天极西之巅,混沌初开之时,此处曾是第一次神魔大战的战场之一。或许是因为侵染了太多神魔两族的鲜血,寸草不生,几乎难以见到活物。   极西之地的天地灵气暴虐狂乱,与残留此处的神魔之力碰撞,形成凌厉的风刃,终年不散。   就算以仙君之躯来到此处,待上半日,蕴含着神魔之力的风刃也会令其遍体鳞伤。   而离央的二师兄风玄殷,就是被师尊明霄下令禁锢在朔风原的山石之上,终日受风刃侵袭,不得解脱,至今已有千余年之久。   听完陵舟的话,离央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可说了,要罚风玄殷在朔风原多久?”离央的声音很冷。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她和风玄殷的师尊,明霄。   陵舟摇了摇头:“帝君没有明令。”   离央眸中暗色沉沉,若如陵舟所言,当日风玄殷在天问殿上向明霄动手,也不过是被罚入诛邪塔受烈火焚身三百年。他后来闯入天问殿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禁锢在朔风原至今?   “数年之前,我入朔风原探望过二师兄。”当年在玉朝宫时,陵舟一向是直呼风玄殷之名,但知道他竟然为了护着阿离向帝君动刀,从此就心服口服地唤他一声二师兄。   朔风原的风刃实在过于凛冽,就算陵舟已经飞升仙君,要穿越风团见到风玄殷,也要耗损大量修为。   是以他也只能每百年去朔风原探望风玄殷一次,为嗜酒如命的麒麟带上几坛灵酒佳酿。   陵舟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我要去朔风原一趟。”听完他的话,离央淡淡道。   “什么?!”陵舟一惊,扑扇着翅膀落在离央面前,化为人形,“阿离,你难道是想去救二师兄?!”   离央没有答,平静的眼神却已经告诉了陵舟答案。   陵舟连连摇头,脸上满是不赞同:“阿离,二师兄是被帝君亲自动手封印在朔风原的,就算你如今修为恢复,甚至比从前精进,可帝君乃是自混沌以来六界第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修为到了何等地步。”   “何况就算你勉强破开封印,将二师兄救了出来,只要帝君不开口饶恕他的罪责,就随时能将他再罚入朔风原!”   难道阿离还想和帝君动手么?   陵舟有些着急,他是天生地养的一只三足金乌,在玉朝宫听明霄讲道得入修行之门,对这位帝君从来是又敬又怕。   于陵舟而言,明霄就是不可违逆的存在。   不止是他,整个玉朝宫乃至六界,又有几人敢违抗明霄?   他是混沌之后天地之间第一位上神,是他结束了第一次神魔大战,六界才得以安宁,繁衍生息。   彼时天地之间的生灵大都还未开化,懵懂无知,明霄于玉朝宫讲道传法,无论何族何种,都可往玉朝宫前听道。   是以自混沌初开至今,无数生灵都蒙受明霄大恩。   玉朝宫之名响彻六界,绝不只在于明霄的修为。   离央看向玉朝宫的方向,面上显露出几分讥诮的笑意。   就因为他是明霄,所以无论做了什么,都不容他人置喙么?   玉朝宫之主,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吗?   所以就算他要取出已经与自己相融的本命法器,她也不能怨恨,因为他救过她的命,而九霄琴,本也是他赐予她的。   所以他要收回,也是应当。   可惜魔族天性自私,她做不到。   无尽深渊中无数个不见日月的日夜,她能活下来,靠的便是那一腔怨恨。   “本尊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了。”离央轻轻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明霄,也不行。   “阿离……”陵舟看着她的侧脸,喃喃道,心中升起几分怅然。   阿离和从前,似乎全不一样了……   可无论如何,阿离能活着就好。   无论变成什么样,阿离永远都是他认识的阿离。   陵舟下定了决心,一脸悲壮道:“阿离,我陪你一起去救二师兄,要是帝君罚你,我就陪你一起担着!”   离央的眼神温和下来,她微微挑起嘴角,神情似笑非笑看着面前少年:“你这等修为,去了朔风原,只怕不是帮忙,而是添乱了。”   陵舟鼓起了嘴:“阿离!”   他如今怎么也有仙君境界,不再是当年玉朝宫中修为垫底的小金乌了。   只是离央已做了决定,任陵舟怎么说,也不曾松口。   朔风原一行,离央既然连陵舟也不打算带,自然更不会带上还在金丹境界的姬扶夜。   “你如今体内灵力已经足够凝实,这两三日间,应该就能突破元婴。”离央淡淡对姬扶夜道。   她看向陵舟:“这几日我便将这小狐狸交给你,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便留在东皇山。”   如今她回归的事情,这六界该知道的人,大约都已经得了消息。   陵舟见她这样说,立刻道:“阿离,你放心,我一定将这只小狐狸照顾得油光水滑,绝不让他掉上一两肉。”   作为被照顾的对象,姬扶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心知朔风原危险,自己又将破境,姬扶夜便没有强求与离央同去,毕竟,若是在朔风原中引来天劫,他恐怕就要被当场劈成一只焦狐狸。   自从与离央相遇以来,这应当算他们第一次分离吧?姬扶夜垂下眸,心底涌起几分不舍,好在大约不过是两三日功夫。   他留在东皇山,倒也正好可以办一件事。   事情说定,离央便也没有在东皇山多留,直向极西之地而去。   目送离央远去,陵舟收回目光,干咳一声,挺胸抬头,望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姬扶夜,做出长辈姿态道:“小狐狸,既然阿离将你交给了我,只要有本仙君在,谁都休想伤你。”   姬扶夜嘴边含着浅淡笑意,抬手向他一礼:“多谢仙君。”   他这般态度叫陵舟很是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阿离新养的这只狐狸实在比那只抱月兔好上许多。   从前只要自己靠近她一点,她便吓得四脚朝天,难道他堂堂三足金乌,还会吃她一只低阶抱月兔么?   想到抱月,陵舟神情愤愤,真是便宜她了,阿离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竟敢为了一个凡人背叛阿离,害得她失了双目,不得不堕入无尽深渊。   若是自己在,非要一把太阳真火烧得她神魂俱灭!   *   极西之巅,朔风原上。   风声呼啸,残留于此的神魔之力与暴虐的灵气纠缠,形成源源不断的风刃。山石嶙峋,峭壁如削,一只通体莹白的异兽被困在断崖之上。   他麋身龙尾,其首如狮,头生鹿角,正是一只玉麒麟。   玄色的锁链穿过麒麟身上要害,将他牢牢钉在崖上,动弹不得。   四周风刃割破他的皮毛,落下无数道伤口,蕴含着灵气的鲜血滴落在赤红的焦土之上,立时生出奇花异草。   但不过片刻,这些花草便在风刃的侵袭下枯萎折断,化为齑粉。   麒麟身上的伤口瞬间又恢复如初,而后又被风刃划伤,周而复始。   一只通体褐色的鹰隼自天外而来,身体灵巧地躲过风刃,落在麒麟身上。   鸟喙落在麒麟的伤口上,他竟是毫不犹豫地啄食下麒麟的血肉。   被禁锢于此的麒麟动弹不得,自然也不能将他驱赶开。   苍雷鹰吞下这块血肉,并不敢贪多,麒麟的血肉富含灵力,以他的修为,若是吃得太多,说不定会爆体而亡。   扇动双翅,苍雷鹰落在麒麟头上,语气中有几分得意:“仙君怎么不说话,你我也算旧相识了,这寸草不生的朔风原,也只有我会每年来看看你。”   他说着,发出一串尖利的笑声。   千余年前,这只苍雷鹰还未至仙君境界,但他天生能御风,是以能穿过风团抵达朔风原。   借着麒麟血肉,他如今早已有了仙君修为。   麒麟闭目养神,连看他一眼都不曾,更别提开口与他说话。   苍雷鹰见他如此,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他刻意道:“依稀记得当年您乃是麒麟一族少族长,又是玉朝宫明霄帝君座下二弟子,那是何等的威风,我等小妖,连面见您的资格也没有。”   “可是如今?听说您那位身为麒麟族长的父亲,为了赎清您的罪过,在神魔之战中奋不顾身,早已陨落,麒麟一族已经换了个族长,自然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少族长。”   “明霄帝君亲自将您镇压于此,没有他下令,您可是永远也不能离开此地。不过这都过了一千多年了,帝君闭关不出,或许早就将您这个还在朔风原上受苦的弟子忘了。”   他低头望去,仍旧不见麒麟有什么反应。   轻啧一声,苍雷鹰振翅就要离开。   但就在这时,一道威压将他锁定,他僵滞在空中,双翅大张,眼中满是惊恐。   难道是麒麟挣脱了帝君的封印?   怎么可能?!   “风玄殷,什么时候,连一只小小的苍雷鹰也能骑在你头上了。”女子赤足踏在山石之上,黑色的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腕上红铃轻响,似天外而来。   麒麟身形一怔,终于睁开了双目,女子的身形映入他眼中,风玄殷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小师妹,一千多年不见,你倒是气色不错。”   她的修为竟是恢复了?   陵舟那只小金乌说她离了九重天,她是如何恢复了修为?   离央落在风玄殷身旁,苍白的指尖按住了穿过他琵琶骨的玄黑锁链,其上传来一股熟悉而庞大的力量。   风玄殷见她动作,平静道:“不必试了,这是师尊亲自落下的封印,若是能挣脱,我早就跑了。”   “他如此对你,你竟还肯唤他一声师尊。”离央冷笑道,暗中运转灵力。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风玄殷懒洋洋地道。   “我怎么不知,二师兄你何时是这等尊师重道的人?”   这世上,敢向明霄动刀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风玄殷笑了一声:“小离央,你可难得正经唤我一声二师兄,真叫二师兄我受宠若惊啊。”   “风玄殷,看来你被关在朔风原这些年,还是没有学会正经几分。”离央自然不会再像从前一般轻易被他气得跳脚。   风玄殷打量着离央:“小师妹,你倒是与从前很是不同了。”   见离央仍在运转灵力,他叹了口气:“别再浪费灵力,你不可能……”   话音未落,将他束缚于此的玄黑锁链出现了裂痕,风玄殷一怔,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明霄亲手所下的封印,竟然开始出现碎裂的迹象。   离央看着穿过风玄殷要害的锁链,眼神微冷,周遭暴虐的灵气疯狂涌入她体内,转化为精纯灵力冲击向风玄殷体内封印。   经脉中传来刺痛之感,两股强大的力量在风玄殷体内碰撞,他不由面色微变,看了一眼离央,风玄殷强忍住痛楚。   若是在她面前叫出声来,自己这个师兄未免太没有面子了。   终于,那道金色的封印源源不断的灵力冲击下逐渐出现了更多的裂痕,无数裂痕汇聚,封印就在一瞬间破碎开来。   被离央定在空中的苍雷鹰瞳孔微缩,怎么可能?这女子是谁,怎么可能破了明霄帝君亲手下的封印?!   那可是明霄帝君,天地之间最强大的一位上神!   灵气涌入体内,转化为自身灵力,在解除了桎梏的经脉中顺畅运行,风玄殷一身被风刃割裂的伤口在瞬息之间尽数痊愈。   感受到经脉中开始流转的灵力,他眼中不由闪过讶色,他体内的封印,当真已经被离央破开了。   玄黑锁链化为齑粉在空中消散,通身莹白的麒麟仰天长啸一声,踏云而起,身周隐隐有风雷相和。 第53章 尔等,实在,死不足惜——……   风玄殷在云中化为人形,青年白衣落拓,神情浪荡不羁,不像高高在上的仙人,更像凡世洒脱不羁的游侠。   “小师妹,看来这千余年间,你颇有一番奇遇,修为竟到了如此境界。”风玄殷笑着看向离央,眉目疏淡,如晕散的山水墨色。   他实在没有想到,千载之后再相逢,离央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堪比上神的地步。   要破开明霄的封印,即使全盛时期的风玄殷也很难做到。   离央站在断崖边,右手负在身后,裙袂翻卷,似要乘风而去。   四目相对,风玄殷看着眼前与分别前全然不同的离央,心中复杂,一时竟理不清繁乱思绪。   飞身落在崖上,风玄殷站在离央身边,轻声道:“一千七百年了,小师妹,没想到你我竟还有再见之日。”   风刃在身周肆虐,却不能再近两人的身,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眼前有云海翻腾。   自天问殿一别,已是过了整整一千七百年有余。   倏忽千载已过,天地之间想来已是物是人非。   谁能想到,生平最是放荡散漫的风玄殷,在诛邪塔三百年后,又孤身在这朔风原受了千载孤寂。   不知回想起什么,风玄殷眼中划过晦暗之色,面上却还是扬起漫不经心的笑,口中只道:“在这峭壁上锁了一千多年,当真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明霄的封印禁锢了风玄殷的灵力,否则以他的修为,怎么也不会沦落任一只苍雷鹰啄食血肉,讥嘲讽刺。   见离央仍是不语,风玄殷侧头对她笑道:“小师妹,你一直盯着我作甚?莫非千年已过,师兄我生得越发丰神俊朗,叫人再移不开眼?”   离央的神情未曾因为他的话而有什么波动,她平静地看着风玄殷,良久,终于开口道:“风玄殷,当年你出诛邪塔后再闯天问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天下间,除了明霄,大约就只有风玄殷才知道。   风玄殷缓缓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笑。   一阵沉默的对视后,他开口打破僵持:“你我师兄妹叙话,却不好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他将要说的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罢,风玄殷的目光落在苍雷鹰身上,带着几分戏谑。他弹指,被离央定在空中的苍雷鹰便不受控制地栽倒在他面前。   苍雷鹰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眼下这情形,除了装死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怎么办。   见他如此,风玄殷轻笑一声,顿时就有一阵电光落在苍雷鹰身上,电得他浑身焦黑,在地上蹦了起来。   立起身,苍雷鹰不敢再装死,垂着头连连求饶:“求仙君饶命,小妖知错,仙君大人有大量,就饶我一命吧!”   风玄殷面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眼中却有墨色翻涌:“既然想活命,不妨说说,到底是谁告诉你本君被困在朔风原上。”   一只没有身份背景的小妖,若不是有人刻意告知,如何能知道他被封印在朔风原的消息。   当年他在六界也算交游广阔,略有些身份的仙妖都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血肉上,只有苍雷鹰这样道途有限的小妖才会冒险来到朔风原,以他血肉增进修为。   风玄殷不觉得这一切只是巧合。   苍雷鹰瑟瑟发抖:“仙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妖实在不懂……”   “既然如此,看来本君留着你,也没有什么用了。”风玄殷含笑道。   他手中积聚起灵力,似乎已不打算留苍雷鹰性命。   眼见灵力就要落在自己身上,苍雷鹰不敢再隐瞒,连忙道:“是衡英宫!是衡英宫的仙娥闲谈时与我提起的!”   衡英宫?风玄殷微微挑眉,这是何处?   他被封印之时,沉渊尚且还不是天帝,自然不会知道衡英宫是谁的洞府。   而在苍雷鹰话音落下的一刻,周遭突然起了一阵突兀的风,一阵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修为竟然在一点点流失。   风玄殷回头看向离央:“阿离?”   离央眼中是彻骨寒意,她冷声开口:“衡英宫,如今是星落居处。”   风玄殷是受了她连累。   “当年那曾指认你约见天尧枢的侍女?”风玄殷皱眉道。   归墟一战大败后,九重天上愁云惨淡,偏偏就是这时,身为离央侍女的星落站出来指认,离央曾在战前约见天尧枢。   言外之意,便是怀疑离央借此向魔君透露了神族排兵布阵,才叫神族在归墟一战中溃败。   彼时明霄闭关不出,神魔之战由簌离宫摇光神尊主持,他亲自抽出星落记忆查探,证明她所言不虚,因而传唤离央前去问询。   离央承认自己曾约见天尧枢,但那是想阻止神魔之战,何况当日天尧枢根本没有前来,她根本不可能泄露神族军情。   摇光同样探查过离央记忆,证明她所言也不假。兹事体大,为防在探明真相前走漏消息,连玉朝宫内也只有风玄殷前去旁听。   既然没有证据,摇光自然不会定离央的罪,此事本应就此过去。   谁知不过几日后,九重天上骤然流传起了离央勾结魔族的消息。   就算玉朝宫中,哪怕风玄殷屡次严令澄清,谣言也在私下广为流传。   离央的身份就是原罪。   她恰好又在神魔开战前夕暴露身份,被父亲除名。她是不是故意透露军情给魔族,就为了恢复魔族三公主的身份?   归墟之战中死了太多神族,九重天上不知多少仙神因此失去了亲眷,这道谣言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发泄心中悲痛的对象。   都是因为离央泄漏了神族军情,他们的亲人才会死在归墟之中,她是神族的罪人!   面对九重天甚嚣尘上的流言,代领玉朝宫的风玄殷几乎有些焦头烂额,那些失了亲眷的仙神不在意什么证据,他们只在意自己眼中看到的真相。   连沉渊心中也隐隐信了谣言。   在风玄殷查到谣言的源头在星落身上,要责罚于她时,沉渊却护在星落面前。   ‘她不曾说错什么,阿离的确曾约见过天尧枢不是么?’   念着星落对自己有恩,沉渊拦下了风玄殷。   谣言愈演愈烈,风玄殷的解释在他人眼中,却成了他有心包庇自己的师妹。九重天上渐渐出现了要严惩离央的声音。无论她有没有做过,神族之中,俨然已经定下了她的罪。   偏偏就是这时,出关的明霄召见离央,一语未发,天雷加身后,他令人将她关入诛邪塔。   在九重天众仙神看来,这便是明霄帝君也认同了离央的罪行。   她就这样成了神族的罪人。   离央唇边浮起冷笑:“本尊却是不知,她恨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只陷害离央尚觉不足,还要寻一只苍雷鹰啄食风玄殷血肉,刻意用言语羞辱谩骂。   她盯着苍雷鹰,像看着一件死物:“尔等,实在,死不足惜——”   苍雷鹰感受到自己内丹在一瞬间崩解开来,数千年修为顷刻化为乌有,就连神魂仿佛也要在此刻溃散,他眼神惊恐,浑身却动弹不得,更叫不出声来。   风玄殷见此,眼神有几分凝重,他抓住了离央的手腕,沉声唤道:“阿离!”   这一声呼唤似乎终于让离央从虚无的情绪中抽离,她看向风玄殷,眼底仍是一片冰寒。   苍雷鹰感受到自己神魂暂时停住了溃散,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她到底是谁?   风玄殷撕裂空间,随手将苍雷鹰扔了进去:“我留他且还有些用。”   离央阖上眼,再睁开时,似乎已经平静下来,风玄殷见此,终于松开了手。   方才她发怒之时,周遭空间仿佛都化作了尸山血海,凶煞之气扑面而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能有如今修为,其间只怕不会是多么欢喜的经历。   离开九重天的一千七百年,她去了哪里,又是经历了何等磨难,才会有今日的修为?   风玄殷心底漫上不可言说的悲凉。   狂风吹鼓他的袍袖,风玄殷掀袍坐在地上,姿态风流,他对离央道:“带酒了么?”   离央冷冷地看向他。   风玄殷笑了笑:“接下来要说的事只怕有些长,小师妹难道连坛润喉的酒也不肯予我么?”   离央居高临下地觑他一眼,一坛灵酒出现在她手中。   风玄殷抬手接过酒坛,揭开酒封,凑近嗅了嗅,笑道:“是陵舟那只小金乌酿的扶桑酒,看来你是自他那里来的。”   离央俯身坐在他身旁,拿出另一坛扶桑酒,沉默地饮下一口。   风玄殷笑了笑,手中酒坛与她相撞:“你我师兄妹今日重逢,当浮一大白。”   他神情洒脱,依稀叫人窥见当年玉朝宫二弟子的风采。   “我还记得你刚到玉朝宫的情形。”   “师尊抱着你回到九重天,白衣染血,叫我们都吃了一惊,还以为有哪个不识相敢对师尊他老人家动手。”   其实明霄那一身鲜血,都是离央的。   “那时你死死握着师尊的衣袖,便是治伤时也不肯松开,师尊便只好一直陪在你身边。”   离央低垂下眼眸,濒死之际,她紧紧握住那片衣袖,就像握住最后的希望。   她以为,明霄就是她的希望,是她这一生都要追逐的光。   可是她错了。   “你的剑法是师尊亲手启蒙的,穗心说,你于剑法之上极有天赋,她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要在你拜师之日就赐下九霄琴于你。”   九霄琴乃是琅嬛神尊留下的上古神器,抚出的曲调能够治愈伤者,令草木再生,枯树回春。   彼时明霄这样做,风玄殷等人只当他宠溺这个小师妹,只是九霄琴在离央手中,弹出的多是杀伐之音。   之后穗心察觉离央于剑法一道上的天赋,甚觉可惜。   离央这般,用剑做本命法器最是得宜。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收我为徒,不过是因为错认了我是他师妹转世。”离央嘴边勾起讽刺的笑。   她曾经有多敬仰明霄,到最后,恨得最深的也是他。   明霄出关后,连问也不曾问过,便罚她天雷加身,他不信她!   旁人可以不信她,可是他不能不信!   因为于那时的离央而言,明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更加重要。   而让她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对她的好,原来不过是出于错认!   他待她的好,原来都是假的,当他发现自己错认了人时,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与她的一切都收回。   数百年的师徒情谊,在一夕之间,成了泡影。   离央想,那她这些年的信仰又算什么,她尽心修炼,斩妖除魔,为的就是能做他心中满意的弟子,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了。   在明霄取出她体内九霄琴的那一刻,离央就再也无法原谅他。   她从前如何爱他,往后便怎样恨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离央看向风玄殷,眸中带着彻骨寒意。   “阿离,可曾有哪一日,察觉师尊与从前不同。”风玄殷对上她的眼,一字一句道。   离央不语。   “我闯入天问殿那日,发现了师尊斩下的情魄。”风玄殷继续道,“他为了合道,早在数百年前我等奉命下九重天历练之时,斩了自己的情魄。”   离央握紧了酒坛。   以身合道,从此明霄便是天道在此世间的化身,天道即是他,他即是天道。   作为天道的化身,必须视六界生灵平等,不可偏私,这也是明霄斩去情魄的原因。   唯有斩去情魄,他才能成功合道。   在失去了感情的明霄眼中,亲传弟子与鸟兽蝼蚁,也并无相异之处。   “我破开了他封印的情魄,将其扔下了九重天。”风玄殷又道,脸上再次浮起散漫的微笑,这就是他被罚入朔风原,不曾有归期的真正原因。   明霄的情魄流散,他便也不能合道,至于情魄去往何方,便是连风玄殷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这些年,明霄可有找回情魄。   “他若合道成功,这六界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离央淡淡道。   “我其实不太明白,师尊他已经功参造化,与天地同寿,为何还要以身合道?”风玄殷眼中难得带上几分茫然,“这就是他所求的大道么?”   “可若是失了情魄,没了七情六欲,那玉朝宫中坐的,可还是我的师尊?”   这也是风玄殷不惜一切破开明霄情魄封印的原因。   “可是他带我回玉朝宫,是在你所说斩情魄之前。”离央眼中似有霜雪暗落,“从一开始,他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将我当做了他师妹的转世。”   而她是真正将他当做心中最重要的人,当做此生的光明。   所以离央永远也无法原谅他。   无论其中有怎样的缘由,都无法改变这件事。   少年之时,天尧枢常说,离央生得一点也不像魔族。   后来离央觉得,她说得并不对。   她身上终究流淌着魔族的血脉,所以才会如此睚眦必报。   风玄殷见她如此,不由长叹一声。   “你觉得我不该怨恨他?”离央声音有些冷。   风玄殷摇了摇头:“我不曾经历你的一切,如何又有资格劝说于你。”   任是谁,都没有资格让离央原谅明霄。   风玄殷饮下最后一口酒,面上似乎也浮起一点醉意:“小师妹,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摔下酒坛,他化为麒麟,踏云而起。   “我也该去做我应当做的事了。”   朔风原上,只剩下离央一人,她的身形在云海之上显得有些渺茫。   本尊心中,至今怨尤难解。 第54章 她既特意来提一句,本尊自……   通天海,龙宫之中。   颜色姣好的鲛人侍女托着一盏灵药,缓步进入殿门之中。额前散下几缕鬓发,她微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眼中情绪。   殿中软榻之上,天尧聿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哪怕天尧辰月将龙宫所藏的珍惜灵药尽数用于他身上,也不过只能暂时保他性命无恙,至于修为,却已经是全然没有恢复的希望。   而对天尧聿这样的人来说,让他做一个修为全失的废物,实在是一件比让他死还更痛苦的事。   但哪怕是为了天尧辰月,他也不能死。   主动交出阴阳龙珠的天尧辰月在龙族中,已是罪人,天尧聿不能让她做了那么多,最后只得一场空。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鲛人将药盏放在床头,侧身看着沉睡的天尧聿,咬住唇,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魔族六皇子……   手中灵力凝结出一柄利刃,她缓缓抬起手来。   只要杀了他,就能为姐姐报仇了!   魔族六皇子暴虐的名声六界皆知,姐姐是怕她出事,才会施展幻术,与自己交换了身份。   可是才到魔宫,姐姐就被认了出来。   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从魔宫的人口中打探到消息,她的姐姐,原来早在数日前便被这位六皇子下令扔进了风狼群中,最后被群狼撕咬,重伤不治而死。   鲛人的手颤抖着,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心中自是害怕的。   她要为姐姐报仇,鲛人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手中利刃重重向天尧聿落下。   也就是在这一刻,沉睡中的天尧聿睁开了双眼,他冷笑着半坐起身,抬手握住鲛人的手腕,手中用力,当即就要将她擒下。   区区鲛人,也想取他性命!   鲛人没想到他会在此时醒来,又惊又怕,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无形的灵力破空而来,天尧聿要制住鲛人的动作立时一顿,他眼中掠过惊骇之色,是谁?!   鲛人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一旦被王后发现……   心下一冷,她顾不得太多,翻转手腕,利刃顺利刺入天尧聿的心脏。   鲜血涌出,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看着前方。   想起自己惨死的姐姐,鲛人挣脱天尧聿的手,咬着牙又在他的要害处补了数刀,确认天尧聿停下了呼吸,这才起身,慌乱地向殿外逃去。   她全然不曾发现,角落处,有人看着失去气息的天尧聿,微微勾起唇角。   星落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同样不曾察觉在殿外,有人借法诀掩住行迹,收好了袖中留影石。   姬扶夜嘴边噙着浅淡笑意,看来自己多留一会儿,倒是个不错的决定。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躲过巡查的护卫,姬扶夜顺利地出了龙宫,在珊瑚中找到了接应他的陵舟。   “快走快走!”陵舟催促道,要是被司泽那条长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阿离前日取了龙族至宝阴阳龙珠,他要是发现自己二人,少不得要拿他们出气。   陵舟想,这可不是自己怕了司泽这个伪君子,只是三足金乌天生火属,自己的修为在这水中自是会大打折扣。   这样吃亏的架,他陵舟可从来不打。   陵舟本不打算离开东皇山,没想到姬扶夜说这龙宫中有对离央很重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小狐狸一番夸赞叫他通体舒畅,他一个没忍住,就答应了陪这小狐狸来了通天海。   等在龙宫之外的时候,陵舟才隐隐有些后悔,若是这小狐狸被发现了怎么办?自己答应了阿离要好好照顾这只小狐狸,他要是落在司泽手中,自己可怎么向阿离交代。   看见姬扶夜回来,陵舟重重松了口气,他当即化为原形,载着姬扶夜飞身化作一道金光,向通天海外而去。   片刻之后,有龙宫侍女走入内殿,看着被血染红的床榻,惊声尖叫起来。   闻讯赶来的天尧辰月,看着兄长已经冰冷的尸体,脚下踉跄,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   一旁侍女想要将她搀扶起身,却被她狠狠推开。   天尧辰月膝行着来到软榻边,握住天尧聿没有任何温度的手,她轻轻唤了一句:“哥哥……”   天尧聿没有任何反应,身上的血迹还未完全干透,天尧辰月的指尖抚过他的脸,终于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哥哥!”   是谁干的,是谁杀了她哥哥?!   她要将那人找出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天尧辰月抱着兄长的尸体,眼泪坠落,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哭嚎,响彻整座宫殿。   司泽站在门外,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作何情绪。   *   九重天上,玉朝宫中。   琅嬛自静室中睁开双眼,面上流露出讶然之色,她望向西方,师兄布下的封印,被人破开了。   是谁?!   她起身出门,殿外侍奉的仙官见了她,纷纷俯身行礼,齐声道:“小仙见过神尊。”   “这几日,六界可有什么异动?”琅嬛默然一瞬,才开口问道。   “异动?”   “前日通天海发生的事算么?”   “你们也听说了啊?”   “那样大的场面,六界早都传遍了!”   琅嬛素来亲和,是以这些仙官也并不怕她,几名少女七嘴八舌,最后推出一人回道:“回神尊,若说异动,前日通天海之中倒是的确出了一件大事。”   “龙君两千五百岁生辰宴,龙后兄长魔族六皇子被人废了修为带去殿上贺寿,那女子还取走了龙族至宝阴阳龙珠,当日六界来客都亲眼看着,为此事,龙族如今已成了六界的笑谈。”   “不错,听说那女子正是从前被龙君退婚的魔族三公主,她如今修为深不可测,竟然连龙君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魔族三公主,帝君当年收的小弟子,好像就是魔族三公主,唤作离央仙君的那一位……”   “可离央仙君,不是神族的叛徒么?”   少女们又议论起来。   听了她们的话,琅嬛不由微微蹙起眉,离央……   师兄当年收的,第五名弟子。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九霄琴,当日,就是从那个少女体内强行取出的。   琅嬛思绪杂乱,失了本命法器,她是如何恢复的修为?   如果她还活着,那……   琅嬛的神情微微有些凝重,她抬步走出殿内,白露台上,云雾缭绕,有几只仙鹤振翅而来,翎羽雪白。   师兄……   手中出现一道金色流光,其上施加了重重封印,没有泄露出丝毫气息。   琅嬛眼中出现几许愁意,她已经找到了师兄的情魄,却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做才好。好在他如今闭关,才不曾发现情魄就在自己手中,给了自己犹豫的机会。   唯有将情魄炼化,师兄才能合道,可合道,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这是师兄追求的大道,可正如风玄殷那只麒麟所言,失了作为明霄的感情,那师兄还算是师兄么?   琅嬛心乱如麻。   而如今,师兄当日收下的小弟子又重归六界。   对于当年的事,她……   琅嬛将手中流光收起,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见离央一面。   *   “阿离,你回来了!”东皇山上,陵舟振翅从扶桑树上落下,眼看就要扑进离央怀中。   就在这时,姬扶夜上前一步,姿势自然地接住了三足金乌,抱着他向离央俯身一礼:“尊上。”   陵舟待在他怀里,有些纳闷,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他不曾深想,见离央孤身一人,奇怪道:“阿离,你不是去救二师兄了么?”   难道没救出来?   也对,那可是帝君亲手下的封印……   “他离了朔风原,去办他自己的事了。”离央淡淡道。   “救出来了?!”陵舟瞪大眼,扇了扇翅膀,“阿离,你真是太厉害了!”   “二师兄也真是的,什么事那么急,都不来东皇山看看我,亏得小爷这些年还常常去给他送酒!”   陵舟自顾自地碎碎念,姬扶夜看向离央,说起了正事:“尊上,你离开这几日,天帝曾与玉朝宫琅嬛神尊联袂来访东皇山。”   沉渊,琅嬛。   离央微微挑了挑眉。   陵舟连忙附和道:“没错,他们上门说要见你,不过小爷可不会搭理他们!”   阿离对那个沉渊那么好,他却在穗心师姐救阿离时拦下了她们;至于那个琅嬛,若非是她,阿离怎么会失了本命法器。   陵舟本就是只小心眼的鸟儿,自然不会对这两人有什么好脸色。   姬扶夜看向离央,继续道:“但那位琅嬛神尊,在离开之前,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   离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姬扶夜缓缓道:“画未。”   离央的手在瞬间收紧了。   “阿离,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陵舟根本不耐烦见琅嬛和沉渊,之前出面赶人的,自然是姬扶夜。   “你自然不该知道,这是个死人的名字。”离央微微挑起嘴角,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画未,是本尊的生母。”   那只生下她的鲛人,就叫画未。   陵舟大张开嘴,什么?!阿离的生母?!   “阿离,你阿娘不是生下你就去世了么?为什么琅嬛会突然提起她的名字?”陵舟茫然问道。   那不过是一只寻常鲛人,生下离央便去世了。   既然被琅嬛特意提及,那就说明,或许离央的生母,并不只是一只寻常鲛人,姬扶夜想。   见两人沉默,陵舟挠了挠头:“你们怎么不说话?”   姬扶夜看向离央,等她的答案。   “她既特意来提一句,本尊自不能让她失望。” 第55章 你鲛绡宫的规矩太大,本尊……   “阿离,你要去见玉朝宫见琅嬛么?”陵舟听她这样说,迟疑着问道,神情间不由带上几分犹豫。   他不想阿离再回九重天,再回玉朝宫。那里对阿离来说,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地方了。   “不。”离央眼中幽深如墨。   “本尊如今,已是不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什么真相。”   琅嬛特意提及画未,为的就是想引离央前去九重天一见,离央却并不想如她的意。   “陵舟。”离央轻声道,“你替我去魔域走一趟。”   替她看一看,生母的墓穴之中,埋的是什么。   “那你呢?”陵舟不太明白。   离央看向南方,鲛人一族世代居于南海,泣泪成珠,能织绡纱,入水不湿,自混沌以来,都为龙族臣属。   画未出身鲛人一族,是鲛人女皇献给魔君的姬妾之一,所以想知道她背后有什么秘密,必须要往南海走一趟。   “阿离,我要和你一起去!”陵舟不满道,去救二师兄不带他,怎么现在去南海还是不带他?   想当年还在玉朝宫的时候,他和阿离可从来都是形影不离,一起闯祸一起挨罚。   “那谁去魔域?”离央反问。   陵舟的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后者对他扬起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虽说前日姬扶夜已经突破了元婴,可一个元婴孤身前去魔宫,只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或是你想去南海?”离央又徐徐道。   陵舟悻悻地扇了扇翅膀:“我还是去魔域吧。”   到了水中,自己的修为可要大打折扣。而鲛人女皇胥沉雪与明霄一般,是自混沌而生的上古生灵,修为哪怕比不上上神,但也相去不远。   陵舟可没有把握自己能从她嘴里问到什么。   他如此说,离央便点了点头,带着姬扶夜转身而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陵舟瞪大了眼,他怎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那只小狐狸能跟着阿离去南海?!   *   南海之滨,木筏之上绑了三五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伴随着几声妇人的低泣,渔民打扮的青壮走下水中,将木筏推向远处。   海面上现出旋涡,渐渐将木筏吞没,等在海边的渔民见此,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扬帆,出海——”   随着年纪最长的老人开口,几艘渔船张开风帆,这才出海而去。   这是海祭?云端之上,姬扶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皱起眉。   他没想到自己会亲眼见到这样愚昧而残忍的祭祀。   “尊上,我先去救人。”姬扶夜看向离央。   离央淡淡地说了句:“你倒是喜欢多管闲事。”   却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姬扶夜遁下水面,他服下过避水珠,在水中也能自由往来,呼吸如常。   远远只见被绑在木筏上的少年人在水中拼命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挣开手脚上的束缚,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不用多久便要被溺毙于此。   姬扶夜正要动手,有三道灵巧的身影自海底而来,人身鱼尾,正是居于南海之下的鲛人。   为首的鲛人女子手中掐诀,少年挣扎的神色立时缓和下来,他们阖上眼,似就此睡了过去。   “呀,这回的祭品可是生得更好几分。”另一尾鲛人游至少年身旁,打量道。“如此,我都不忍见他们这般丢了性命呢。”   “你若不怕死,可以开口请陛下将人赏给你。”为首的鲛人女子冷淡道。   “算了吧,我可不想为了一个凡人丢了性命。”鲛人女子甩动碧蓝色的鱼尾,她脸颊两侧生了数枚鳞片,为艳丽的容颜增了几分妖异。“这可是陛下自己要享用的祭品。”   “好了,快将这些人类带回宫中吧。再耽误一会儿,咱们的术法失了效,他们便要被溺死在水里,到时可没有办法向陛下交代。”第三人道。   姬扶夜眼神微深,看来这场祭祀并非是渔民无知,而是有鲛人在背后搅弄风雨。   这几名鲛人修为都在金丹元婴之间,姬扶夜运转灵力,将来的三名鲛人都困在原地。   “谁?!”   为首的鲛人女子面色突变,全然没想到会出现这般变故。   姬扶夜上前,对上她的双眼,眸中显出赤红之色。鲛人女子与他对视,瞳孔渐渐涣散,神情也变得呆滞起来。   狐族天赋的惑心之术,在姬扶夜天狐血脉觉醒之后,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了。   “你们让渔民以少年人为祭品,有何用意?”姬扶夜沉声问道。   “不……”另外两名鲛人开口想要阻止,却被姬扶夜挥手噤声。   “陛下要以祭品修炼,令我等前来押送。”   她口中陛下,若无意外,指的便是鲛人女皇。   姬扶夜不由皱眉,只是鲛人女皇的修为,在这六界之中当也是少有人能及,怎么还会用凡人性命修炼这样的邪术提升修为?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离央出现在姬扶夜身旁,目光扫过三名被他困住的鲛人,小狐狸的术法这些时日颇有些长进。   姬扶夜从沉思中回过神,向她一礼:“尊上,若她方才所说为真,海祭背后乃是鲛人皇授意,只怕一切并不简单。”   以南海渔民的态度,这样的海祭绝不止发生了一次。   胥沉雪?   千余年前,玉朝宫中,离央也曾见过她几面。   “你想知道,去鲛绡宫一探便知。”离央本就打算去见胥沉雪。   “我觉得这样的事,直接上鲛绡宫,只怕看不到真相。”姬扶夜缓缓道,他身后好像有并不存在的大尾巴摇了摇。“不如我扮作祭品,跟这些鲛人回去查探一二如何?”   离央瞥他一眼:“随你。”   得她允准,姬扶夜运转灵力将几名昏迷不醒的人族少年送离海面,眸中再次显出赤红之色,惑心之术下,三名鲛人的眼神都渐渐茫然起来。   “天狐血脉的惑心之术?”离央眼中显出些许兴味,却是有些意思。   这小狐狸素来机敏,少有人能叫他吃了亏去,离央见此,也不再多留,身形消失在原地。   鲛绡宫外,数名身着轻甲的鲛人卫士手持长戟,面色肃然。宫门紧闭,五彩琉璃瓦在水中折射出耀目光彩,周围有数队鲛人护卫来往巡逻,甚是森严。   离央的身影落在宫门前,望着上方鲛绡宫三个字,神情平静。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南海,那个生了她的女子的出生之地。   离央对画未没有太多印象,毕竟她们甚至没有见过一面。   画未死在她出生那一刻,等离央能睁开眼时,她的母亲就只是魔宫外的一座孤坟。   若非为魔君生了一个女儿,画未只怕连这样孤坟也没有。   魔宫中也没有几人记得她,少言寡语的鲛人修为平平,除了生得好些,全然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地方。   离央的突然出现,让守在宫门外的一众鲛人护卫刹那神情大变,长戟向前,齐齐指向离央。   离央收回目光,不过一眼,一众鲛人护卫便再动弹不得,神情惊恐,口中却难以发出一声呼喊。   她便在这一片沉寂中,抬步向前,玄色裙袂在水中漾开,无人可挡。   越过披甲的宫门护卫,拂手振袖,鲛绡宫外一重又一重禁制就在瞬间如冰雪一般消融,原本紧闭的宫门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离央面前缓缓大开。   缓缓走入鲛绡宫中,其内鲛人婢女见此,均是花容失色,摆动鱼尾躲在用在装饰的珊瑚后,瑟瑟发抖。   离央一步步向前,向鲛绡宫最中心之处的大殿走去。   “不知何方大能驾临鲛绡宫,当真是叫本君,受宠若惊——”   女子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似乎在四面八方响起,伴随着这句话,离央身边骤然掀起惊涛骇浪,眼看就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其中。   离央抬起手,汹涌咆哮的海水就在这一刻凝固,她向前翻转手腕,海水立刻挟不可当之势倒卷而回。   赤尾的鲛人双手掐诀,灵力与海水相撞,两相消弭。   余波震得胥沉雪退后,她心中暗惊,好可怕的修为,自己正面相抗,只怕并不是对手。   既然打不过,胥沉雪面上扬起颇有深意的笑容:“不知阁下来访我鲛绡宫,有何指教?”   她身着一袭红裙,白发披散,一颦一笑之间似乎都能蛊惑人心。赤红的鱼尾上在水中摆动,其上鳞片好像都闪过鎏金之色,光彩熠熠。   “本尊今日来,是要问鲛人皇一件事。”离央对上她的目光,缓缓道。   胥沉雪轻笑起来:“若只是要问一件事,阁下来的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破了重重禁制,径直闯入她鲛绡宫中,难道只是为了问她一件事?这话,胥沉雪却是不信的。   “你鲛绡宫的规矩太大,”离央微勾起唇,气势丝毫不落胥沉雪之下,“本尊没有功夫递了帖子,等你鲛人皇何时空闲再来与我一见。”   胥沉雪笑意不改,眼中却闪过深深忌惮。   “那阁下如今已经见到本君,不如说一说,所求究竟为何?”她曼声道,游到离央身边,绡纱轻薄,在水中如一团红色云雾。   离央侧首对上她的目光:“我要问两千多年前,由你鲛人一族而出,为魔君妾室的鲛人,画未。”   听到这个名字,胥沉雪眼神微深,她打量着离央,忽然道:“本君从前见过你。”   “一千多年前,九重天上,玉朝宫中,你是明霄收下的第五个弟子。”   胥沉雪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寻到了一丝离央的痕迹。   她有些恍然道:“对,你是魔族三公主,那便是画未的女儿。”   “既是故人之女,不如进殿一叙。”   胥沉雪的笑容似乎多了几许真心。   两人对视,周遭一片静寂,良久,离央面上也勾起一抹笑,她跟在胥沉雪身后,缓缓走入殿中。   相对而坐,胥沉雪抬指,示意殿中侍奉的婢女退下,待殿中只剩下两人,她打量着离央,轻笑道:“前日龙宫之事,本君也隐约耳闻。没想到画未那般温软的性子,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鲛人一族虽是龙族附属,但胥沉雪作为上古生灵,地位超然。司泽寿辰,即便她不曾亲自前去,也无人可指摘什么。   说来,自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胥沉雪便久居鲛绡宫,甚少出现在六界之中。   “你此番来,就是想问你生母之事?”见离央神情不动,胥沉雪又含笑道。   离央平静地看着她。   胥沉雪屈指敲了敲桌面,似有些漫不经心:“其实也没什么出奇,她不过是只父母双亡的寻常鲛女,因为生得好才得以入了鲛绡宫侍奉。也是因为生得好,被本君选中,送去魔君身边。”   “不想她这样资质平平的鲛人也能怀上魔族血脉,自怀上你的那一日便注定,她一身血骨,最终都要化作你的养料。”胥沉雪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唏嘘。“所以生下你的那一日,便也是她的死期。”   她看向离央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悲悯。   一个从还未出生便注定要失去母亲的孩子,自然是可悲的。   “不过她心中应是爱你的,画未从前,最想要的,便是有自己的家人。”   她话音落下,殿中一时沉默无言。   “只是如此?”片刻后,离央反问道。   “我所知关于画未的一切,便只是如此而已。”胥沉雪含笑回道。   离央却是缓缓笑了起来:“这样一只寻常的鲛人,竟然能叫鲛人皇牢记至今,连她最想要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最奇怪的地方么?”   胥沉雪脸上的笑意在这一刻褪了下去。 第56章 他是何时生了这样几乎称得……   殿内烟紫色的纱幔在海水中摇曳,如梦似幻。   在离央说出那句话时,胥沉雪面上笑意渐渐淡去,赤金双瞳中漫上不带丝毫情感的冰冷。   “本君长你万岁,更与你母亲相识,在本君面前,尔当执晚辈礼。”   说罢,她将手重重按在桌案上,无形的灵力自离央身周盘旋缠绕而上,如同数条长啸的蛟龙,要将她绞杀其中。   离央抬眸,怒吼着的蛟龙还未能完全成形,便自尾部一寸寸凝固,最后化作僵硬的冰柱。   下一刻,化为冰雕的蛟龙在瞬间碎裂为成千上万的细碎冰棱,尽数向胥沉雪落下。   一道金色的光幕在眼前展开,胥沉雪的神情有几分凝重,万千冰棱击在光幕上,融化后混入海水,归于无形。   最后数道冰棱落下之时,金色光幕也随之碎开,胥沉雪眼中映出无数金色碎芒,心中忍不住为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也是在这一刹,一道微小如尘的冰棱悬停在她眉心前,胥沉雪的瞳孔微微放大,脑中一片空白。   “这六界之中,向来是以实力为尊。”离央看向胥沉雪,面上带着浅淡笑意。“这是你们的道理。”   “按着你们的道理,在本尊面前,你当唤一句,尊上。”   最后一个字落下,细小的冰棱破碎开,胥沉雪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呼吸乱了几分,心中对离央忌惮愈盛。   明霄养出的这个小徒弟,真是如他一样可怕。   不愧是……   “现在,鲛人皇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离央抬手执起桌上精巧的白玉酒壶,剔透的青碧酒液倾倒在酒樽之中,清脆如珠落玉盘。   将酒樽推向胥沉雪,她慢条斯理道:“不必急,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离央的语气分明很平静,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胥沉雪垂眸看着自己手边的酒樽,眼中有深沉暗色涌动。   “你可知道,这世上许多真相,最好永远都埋藏在岁月之中。”她抬眸,幽幽说道。“让它在地下腐烂,对所有人,都好。”   “可本尊,偏偏不愿。”   胥沉雪脸上缓缓浮上无法散去的阴霾。   一缕灵力从她指尖流泻。   “一只已经死了两千多年的鲛人,即便如今你知道了所有真相,又还有什么意义?”胥沉雪反问道,眼底有异芒闪动。   离央微偏了偏头,唇角微微勾起。   她说:“若是没有意义,你为何到现在,也不肯提。”   “是不愿?还是,不能——”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大殿的地面上浮现幽蓝色阵纹,将离央禁锢其中。   阵纹旋转,水中灵气源源不断向阵中汇聚。   “这是六界之中,最好的阵师为本君镌刻下的法阵。”胥沉雪流露出奇异的温柔,“你不妨试试,能不能……”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自鲛绡宫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轰响,胥沉雪胜券在握的神情骤然巨变。她恶狠狠地看向鲛绡宫深处,身形竟是眨眼之间消失在殿中。   鲛绡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连忌惮不已的离央都顾不上。   离央的神识探出,不知看到了什么,她轻啧一声,脚腕上的红铃化为手中长剑,通体赤红的剑身流转着血色光芒,让人不可直视。   长剑刺入地面,血色力量在瞬间向四周蔓延,遍布整座大殿的阵纹在强大的力量下失了灵性,刹那间黯淡无光。   离央飞身而起,长剑化为脚腕红铃,她眨眼间出现在鲛绡宫深处。   与此同时姬扶夜浮在空中,他一身白衣都被鲜血染红,难得显出几分狼狈。好在这些血看上去可怕,却都不是他的。   这回却是失策,若非手中正好有天尧聿全身修为凝成的红珠,炸了半座鲛绡宫,怕是只能坐等尊上来救命了。   但是……抬眼看着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怒意滔天的红尾人鱼,姬扶夜有些无奈地想,现在,他好像还是只能等尊上来救命……   “你做了什么?!”胥沉雪看着下方被毁了大半的宫室,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面上因为怒气生出数片鱼鳞,让绝色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妖冶。   几只追着姬扶夜出现的鲛人见此,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畏惧,齐齐向她俯身请罪:“属下失职,请陛下恕罪!”   胥沉雪无暇理会他们,手中出现一把长弓,周围灵气都汇聚在她手中,凝成一支锋锐无比的箭矢。   弯弓搭箭,长箭自远处直直射向姬扶夜的要害。   姬扶夜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在这支箭离弦之前,他身周气机就已经被胥沉雪锁定。以他元婴的修为,在鲛人皇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支箭若是落在姬扶夜身上,他唯有身死道消,神魂俱散一个下场。   便是在这一刻,姬扶夜面上仍然带着浅淡笑意。那支箭越来越近,就在将要落下之时,一只手凭空出现。   那只手看似苍白羸弱,一如姬扶夜记忆之中   也正是这样纤弱的手,轻描淡写地握住了要取姬扶夜性命的一箭,灵气凝结的箭矢在离央指尖破碎为点点星芒消散。   姬扶夜脸上的笑意微微深了些许:“尊上。”   “小狐狸,看来你的运气不错。”   这鲛绡宫定然藏着什么胥沉雪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否则,她不会如此暴怒。   “多亏尊上来得及时,否则这一箭下,我定是要魂飞魄散的。”姬扶夜笑了笑,他的运气的确是不错。   胥沉雪远远看着两人,神情狰狞,暴怒道:“天尧离央!”   自己竟不知道,她还放了这样一只小虫子入鲛绡宫!   “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胥沉雪拂手,身旁几名鲛人便尽数呕血,倒飞出几丈外。   鲛人女子俯身,姿态谦卑:“陛下,我等也不知为何,他分明是此次海祭的祭品,谁知将他押入血阵之时,他却突然醒转,还……还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血阵都毁了……”   胥沉雪呼吸急促,血阵……   “你们,该死!”她尖啸一声,整座鲛绡宫似乎都为之震动,海水倒转,在离央和姬扶夜身周形成巨大的旋涡。   胥沉雪双手化为利爪,鳞片覆上了她大半张脸,只叫人觉得可怖,再窥不出一点之前的绝色妖娆。   鱼尾甩动,在海中如离弦之箭,她长啸着扑向离央。   这长啸之声中,离央尚不觉什么,姬扶夜却能感到双耳刺痛,脑中似要炸开一般。   原来鲛人的啸声,也是一种能要人命的武器。   离央抬指,微凉的指尖落在姬扶夜眉心,他脑中剧痛仿佛在一刹那间被尽数抚平。   姬扶夜有些怔然地看向离央,神情难得露出几分空茫。   离央却没有余暇注意他的失神,红铃化为长剑握在手中,她飞身迎上胥沉雪。鲛人的利爪在这一刻撞上剑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声响。   “你这样愤怒,倒让本尊真是有些好奇,这鲛绡宫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错身而过时,离央似笑非笑道。   她养的这只小狐狸,或许误打误撞,当真发现了什么胥沉雪永远也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   剑身在赤红鱼尾上留下一道伤口,鲜血混入海水之中,立时无影无迹。   胥沉雪看着自己鱼尾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死死咬住牙,自第一次神魔大战后,她便再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自己的确不是她的对手,胥沉雪眼神阴森可怖,不能被她发现……   若是被人发现这鲛绡宫深处所藏的秘密,那么她这数千年的筹谋,便就此毁于一旦!   胥沉雪吐出鲛珠,莹莹光辉照亮深海,离央与姬扶夜身周旋涡之下,现出了一面巨大宝镜。   镜面晦暗,其中幽深不可察。   “溯洄镜?!”姬扶夜眼神一凝,沉声道。   他遍览古书,自然也见过关于溯洄镜的记载。   溯洄镜乃是上古天地自然而生的灵宝,能堪破人心中执迷,生成幻境。无论修为如何,溯洄镜前都会被引入其中,若非破除心中迷障,难以自其中出。   “溯洄镜自第一次神魔大战后便消失在六界之中,原来竟是落在鲛人皇手中。”姬扶夜低头看着脚下的溯洄镜,不觉惊惶,心中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溯洄镜这样的上古灵物,寻常可是难得能见识到。   “不仅如此,”离央忽而开口,“溯洄镜,本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的法器。”   姬扶夜眼中现出惊色,只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和离央一齐卷入溯洄镜中。   胥沉雪看两人消失在溯洄镜中,心内稍定,无论何等修为,心中都难免会有执念。执念难解,入了溯洄镜后,便不是一时三刻便能走出。   她抬起手,四周惶惑不安的鲛人脖颈上齐齐出现一道血线,他们猛地睁大眼,什么也来不及说,身体便僵硬地倒在水中。   胥沉雪的神情不曾因此有丝毫波动,她俯身向下方宫殿游去,轻薄的鲜红绡纱在水中如云似雾。   *   四周云雾缭绕,一声清亮鹤鸣自云中传来,离央站在宫阙之前,神情冷淡。   这里是九重天上,玉朝宫外的白露台。   初来玉朝宫时,离央最喜欢的,便是躺在白露台上,看漫天星辰流转。   那是魔域永远看不见的景色。   离央没有动,身周景色忽而又是一变。   九重白玉阶上,明霄一身素白道袍,纤尘不染,一步步自上而下。   离央看到了自己。   她跪在玉阶之下,眼中满是雀跃欢喜。   “今日之后,你入我门下,为玉朝宫五弟子。”明霄停在她面前,声如玉磬。“此后谨思慎行,不可负玉朝宫之名。”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画面破碎,同样也是在这里,数十天雷加身,伤势未愈的离央跪在殿前,抬头望着神情冷淡的明霄。他们相隔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是此生都越不过的鸿沟。   离央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冰冷笑意。   这便是她的执念吗?   或许是吧。   她心有怨尤,不得解。   但她不需要堪破,她只要将旁人施与她的,尽数归还。   离央并指为剑,直直向前斩下,剑光向前,将一切虚妄幻境尽数斩破。   身周骤起一阵狂风,裙袂飞舞,她嘴角流下一丝血线,竟是强行破开了溯洄镜的幻象。   *   姬扶夜的母亲出生四方城顾家,到了年岁后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姬家家主,夫妻琴瑟和鸣,不久便有了姬扶夜。   十八岁时,父母为姬扶夜议定了一门亲事,隔年便要迎娶新妇进门。   他如今年纪,的确是该成亲生子了,姬扶夜站在院中,不知为何,心中不知来由地升起一股怅然。   但他为何总是觉得,自己尚还有什么事要做?   是什么呢?   姬扶夜身着喜服,与面前凤冠霞帔的新妇拜过天地,心底仍是一片空茫。   龙凤喜烛燃烧,他挑开盖头,看见一张绝色璨然的面孔。少女眼神澄澈,天真地向他笑了起来。   “你不该这样笑。”姬扶夜像是着了魔一样,喃喃说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少女面上不由浮起困惑之色,她轻声唤了句:“夫君?”   姬扶夜如遭雷击。   他是谁?   他是姬扶夜。   手中盖头落下,遮住了少女的容颜,那分明是一张属于离央的脸。   姬扶夜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安然坐在喜床上的少女,他是何时生了这样几乎称得上不敬的心思? 第57章 本尊这一生,很是不喜被人……   当姬扶夜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时,周遭的一切开始一点点化为飞灰,分崩离析。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眼前盖头垂下,已完全看不见容颜的少女身上。   自己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吗?   姬扶夜心乱如麻,脑中一片混乱。   前日离央再见陵舟,态度亲近,他的确觉得心中有几分古怪不适。   但姬扶夜只以为,这是因为离央是他长到如今,待他最好之人,所以他才会忍不住生出几分独占欲。   可是他心中竟然对她生出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情思。   按理来说,离央是姬扶夜的救命恩人,又长他两千余岁,他对离央该是又敬又畏,实在将她当做老祖宗一样侍奉。   只是离央生得,怎么也不像老祖宗该有的模样。   姬扶夜想到这里,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神情中带着不自知的温柔。或许等他再长两岁,站在离央身边时,瞧上去就很是相配了。   他喜欢她么?   姬扶夜不知道,他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   虽然自小就与慕容音定下婚事,但姬扶夜长到十七岁,与慕容音不过见过寥寥几面,连朋友尚且说不上,自不必谈什么欢喜。   他十七年的人生中,陪伴他的唯有自己的本命灵剑,和藏书楼中常年无人光顾的古书典籍。   那十七年,是缄默而孤独的。   遇到离央,好像是一切转折的开始。   姬扶夜并不清楚自己对离央的感情究竟算什么,他只是想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那是他这短短十余年人生中待他最好的人。   原来他心中是希冀着能与她并肩而立么?   姬扶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实在很少有这样让他觉得不解之事。   不过也没关系,他还有很长的时间,陪在她身边,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狐狸,看来你的心境,的确还算不错。”就在这一刻,离央的声音骤然在姬扶夜背后响起。   他身形一僵,若是妖身状态,现在一定是连尾巴毛都尽数炸了起来。   “尊……尊上……”   姬扶夜被离央的突然出现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身看着离央,对上她双眸的那一刻,心中情不自禁又漏跳一拍。   他赶紧垂下眼。   相识这样久,还难得见他露出这样神情,离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心虚什么?”   “并非心虚,”不过片刻功夫,姬扶夜已经恢复了平素沉稳,嘴边又带起惯常有的笑意。“只是尊上突然出现,叫我吃了一惊。”   离央瞥他一眼,不知信是不信:“本尊怎么不知,你的胆子这般小?”   姬扶夜暗叹一声,方才经了那样的幻境,离央又突然出现,他没被吓出个好歹已是不易。   见他不言,离央抬眸看向姬扶夜身后还未完全散去的幻境,她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原来是洞房花烛夜,倒是本尊打扰你了。”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尊上,你来之前,幻境便已经破开了。”   端坐在喜床上的少女渐渐化作飞灰消失,姬扶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不用担心离央会发现那少女生了一张和她相同的容颜,从而察觉他那点隐秘的心思。   但不知为何,姬扶夜心中又莫名生出一点不可名状的失落。   若是尊上知道……   “第一次来南海,便炸了半座鲛绡宫,胥沉雪此刻,应该恨不得将你扒皮拆骨才是。”离央笑了一声,问起正事,“那鲛绡宫中有什么,要你如此。”   以姬扶夜的性子,若非没有别的选择,他应该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姬扶夜压下心中杂念,答道:“禀尊上,鲛绡宫最深处的宫室中,有一处血阵。我从前并未见过这样的阵法,只觉妖异至极。”   “后来见势不妙,我便只好引爆藏了天尧聿所有修为的红珠,这才脱身而出。”   姬扶夜心中暗叹,元婴期的修为,在诸天神魔与上古生灵面前,终究还是太低了。   若非是手中正好有那枚红珠,自己怕就要做了血阵的祭品,   “你不识得那血阵?”离央问。   姬扶夜点头:“只是根据阵纹来看,像是在窃取祭品的生命……但鲛人皇乃是上古生灵,以她的修为,又何须用这样的邪术来延续寿命?”   “究竟为何,出去看看便知。”离央勾起唇角,“本尊也很好奇,这鲛绡宫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   鲛绡宫深处,胥沉雪孤身来到巨大的礁石前。随着她运转灵力,一重又一重禁制渐次解开,礁石前显出一道足有人高的混沌水镜。   在她穿过之后,水镜便立时消失在原地。   这是一处冰宫,一入其中便能感受到凛冽寒意,胥沉雪向前游动,眼中隐隐带着几分焦灼。   她得快一点,绝不能让人发现……   “阿珏!”赤红的鱼尾是内殿之中唯一一抹亮色,胥沉雪从身后抱住男人,眼中满是柔情,轻轻地唤了一句。   青年相貌清隽,温雅如世家公子,他盘坐在殿中,即使手脚都被寒冰化作的锁链束缚,神情也仍是一片安然。   他脸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在胥沉雪抱住自己时,淡淡道:“沉雪,你错得已经够多了。”   胥沉雪紧紧地抱着他,似乎只要自己一松手,就会失去眼前人一般:“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要你活着罢了!”   容珏垂下眸:“我早就应该死了。”   他早就应该神魂俱灭,归于天地之间。   “不!”胥沉雪游到他面前,嘶声道,“我要你活着,若是我不这样做,待神魂俱散,天下就再也没有你容珏了!”   “你如此行事,必受因果反噬。”相比胥沉雪的激动,容珏异常平静。   “我不在乎!”   胥沉雪重复道,眼中有些晶莹:“什么因果报应,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双手沾染上无辜者的血腥,她也不在乎。   深吸一口气,胥沉雪平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阿珏,如今冰宫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也就是在这时,胥沉雪心口传来一阵刺痛,无边光芒亮起,溯洄镜的虚影投射在半空之中。   镜面缓缓出现一道裂痕,裂痕随之扩散,在一声脆响之后,整面溯洄镜化为无数碎片散落。   容珏看着这一幕,轻叹了一声。   当年他重伤至神魂将散,作为他本命法器的溯洄镜,本也到了强弩之末。   早在数千年前,他们就应该消散在六界之中。   “又是你们!”胥沉雪看着出现在冰宫之中的离央和姬扶夜,眼中是刻骨的怨恨,她运转灵力,发出一道比之前还要尖利的长啸。   离央抬剑,不打算再和她多纠缠,剑光如雷霆万钧,携不可当之势落下,穿透赤红的鱼尾。   碎冰散落,胥沉雪倒在冰面上,鲜血静默地在其上蔓延。   她还来不及起身,周围海水凝结,将她困在原地。   “烦劳二位,将我心口女娲石取出。”容珏开口,却是对离央和姬扶夜说道。   “不!”胥沉雪尖叫道,“不行。”   这些年来,正是为了阻止容珏取出自己心口的女娲石,她才会用法术束缚,叫他动弹不得。   离央没有理会胥沉雪,她缓步走到容珏面前:“你便是玉朝宫明霄门下大弟子,容珏。”   昔年离央在玉朝宫中见过他的画像。   “是。”容珏微微抬起头,对上她双眼。   “你不是早就死在第一次神魔大战中了。”离央的话说得不太客气。   数千年前,第一次神魔大战之中,自混沌而生的道尊与魔祖领二族相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无数神魔陨落,侥幸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在玉朝宫的记载中,容珏也是死在那时。   可是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去数千年的容珏,竟然还活着。   “我的确,早就应该死了。”容珏缓缓道,“所以,请阁下取出我心口女娲石。”   离央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应当知道,以你神魂上的伤势,若是取出女娲石,立时便会神魂溃散。”   容珏笑了笑,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暖色:“如此,再好不过。”   如果早知自己无意中得来的女娲石,最后会有此用,他应当会选择早早将其毁了。   当日容珏于道尊魔祖一战重伤,本应神魂俱散,就此陨落,是胥沉雪借女娲石聚拢了他将要消散的神魂。   但女娲石强行聚拢容珏的神魂,却没有办法修复他已经破碎的神魂。   容珏沉睡千年,醒来后已是在南海冰宫之中。   胥沉雪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一种夺人命格的邪术,让他得以苏醒。   鲛绡宫中的血阵,便是将那些祭品和容珏的命格相换,借以蒙蔽天道。但容珏身为上古神族,他的命,又岂是寻常人的命格能够承担。   不过三五日间,便会失去效用。   但对于胥沉雪来说,只要容珏能活着,旁人的性命又算什么。   ‘阿珏,你看,不过一些凡人的性命就能换来你活着,这不好么?’数千年前,胥沉雪这样对他道。   容珏看着她面上的纯然欢喜,缓缓摇了摇头。   他当即就要剜出自己心口的女娲石,却被胥沉雪拦下。   为了阻止他自尽,胥沉雪将容珏困在冰宫之中,自此又是两千余年的漫长岁月。   “不要!”胥沉雪看向容珏,泪水滚落,在水中化为一粒粒珍珠。   神魂消散,这世间,便再也没有容珏了。   “天尧离央,你住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别伤他……”胥沉雪看着离央,目光中竟然带上几分祈求。   离央对上她的目光,忽而问道:“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爱他!”胥沉雪毫不犹豫地答道,她那样爱他,便是为他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绝不能失去他!”   “阿珏,你心中连那些愚昧世人都有,为何不能有我?”   “哪怕是为了我,你不要死,好不好?”   胥沉雪轻声道,眼中满是执迷。   一直沉默的姬扶夜终于开口:“他这样活着,大约也不比神魂消散更好。”   这冰宫中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其实是另一种酷刑。   对于容珏这样的人来说,以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活下去,是他绝不能接受的方式。   “他千年的寿命,要用数十万无辜凡人的性命作为交换。”姬扶夜冷声道,“你不顾他的意愿,将这样的罪孽加诸于他身,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么?”   这样的爱,未免太过残酷。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胥沉雪嘶声道,“难道我要看着他眼睁睁在我面前神魂消散么?!”   “万千罪孽又如何,天道尽管将这些罪孽算在我身上,我只要他活着!”   “阿珏,你答应过我的,等神魔大战结束之后,我们便一道去游历世间,你答应过我的……”   说到最后,胥沉雪话音中带上几许哽咽。   容珏沉默地看着状若疯魔的胥沉雪,良久,终于道:“沉雪,你已经生了心魔,不要再执迷不悟。”   胥沉雪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只对离央道:“你只要向天道立誓,绝不会伤阿珏,我便将你想知道的事都告诉你!”   “否则,你永远也不要想知道真相!”   她这样说,离央点了点头:“这好像是桩划算的买卖。”   “可惜——”   “本尊这一生,很是不喜被人威胁。”   离央拂手,女娲石便在瞬息之间,被剥离容珏的心脏。   女娲石离体的一刻,容珏苍白的脸上浮起真切的笑意,他温声对离央道:“多谢。” 第58章 没想到你我母女二人,竟还……   “如今我身无长物,唯有以这枚女娲石相赠,聊表谢意。”容珏再次开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神情仍是那般温和沉静。   “阿珏!”胥沉雪看着这一幕,口中尖叫道,声音中满是绝望。   她用尽全身灵力,强行挣脱身周寒冰,赤金色的鳞片染着血散落,已分不清是她那身绡纱,还是洒落的鲜血更红得灼目。   胥沉雪拥住容珏,随着神魂溃散,他的身体也开始一寸寸消亡在天地间。   “阿珏,不要——”她语音凄厉,眼中满是绝望。   容珏轻叹一声,回手将她拥住:“沉雪,你该放下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的身形完全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消失在冰冷的海水之中。   这本就该是他的结局,迟了这些年,终于到了。   胥沉雪呆呆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怀抱,忽地哑了声,冰宫中只能听见涌动的流水声。   当一切的悲喜到了极致,好像就无法再轻易表露在外。   她深爱的人啊,最后留给她的,唯有一个拥抱。   ‘在下容珏,玉朝宫门下弟子。’   ‘我叫胥沉雪,自南海来。’   那时的胥沉雪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那个叫容珏的人,会成为她此生堪不破的魔障。   空旷的冰宫之中,胥沉雪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无法诉诸于口的悲恸与疯狂。   她看向离央,死寂的双眸中只剩烈焰燃尽后留下的灰白余烬。   “你不是想知道,画未的事么?”胥沉雪轻声道,“我告诉你。”   “这天下,从来没有什么叫画未的鲛人,你的生母,是……”   胥沉雪的话还没有说完,身体上突然现出一条又一条红痕,甚至爬满了她整张脸。她呕出一口血,身体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却还是执着地看着离央,艰难地张口。   “司……命……”   这两个字落下的那一刹,胥沉雪的身体在离央和姬扶夜面前轰然崩碎,血液染红了四周一片海水。   不过顷刻之间,她便如容珏一样,彻彻底底地消散在了天地之间,连神魂也湮灭。随着她的死亡,这座由她法力维持的冰宫,也因此开始崩塌。   为了维持这座冰宫,身为上古神灵的胥沉雪在离央面前,几乎称得上不堪一击。   天道誓言……   姬扶夜微微皱起眉,胥沉雪如此,分明是受天道誓言反噬而致。   她曾与人立下天道誓言,一旦说出此事,便会神魂湮灭在天地间?   他的眼神有些沉,离央的生母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才会令胥沉雪立下这样的天道誓言?   眼前好像笼着一层浓重迷雾,叫人无法轻易看清背后真相。   “司命……”姬扶夜念着这个名字,有些出神。   “你可听说过。”离央冷声问道。   画未和司命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胥沉雪为什么会说,天下从来没有叫画未的鲛人。   “我记得曾在书简中见过,彼时因人妖两族兴旺,有仙君感天道所念,承司命仙格,司掌人妖鬼魅之命。第一任司命仙君寿尽而终后,将仙格传与弟子,亦称司命,此后再无更多记载。”听她开口询问,姬扶夜立即将自己所知一切徐徐讲来。   离央的瞳色有些深:“本尊在九重天数百年,却是从未听说过这位司命仙君。”   若非姬扶夜遍阅古籍,或许也根本不会知晓所谓司命仙君的来历。   胥沉雪已死,线索到了这里,似乎暂时断开了。   离央垂眸看着手中光华内敛的女娲石,她需要的五件灵物之一,就这样巧,在鲛绡宫的冰宫中得到。   收起女娲石,离央挥手向龙宫传出一道令符。鲛人族乃是龙族从属,胥沉雪这数千年来以凡人为祭品延续容珏性命,龙族不曾察觉,本就是失责。   而今胥沉雪神魂湮灭,从前之事如何解决,往后鲛人族又当如何,身为龙君的司泽,理应给六界一个交代。   按住姬扶夜的右肩,离央带着他消失在即将崩塌的冰宫之中。   南海之上,栖息在海边一棵高树的陵舟见两人出现,双眼一亮:“阿离!”   他等了半日,一直不见离央和姬扶夜,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海下寻他们。如非必要,身为三足金乌的陵舟,是极不愿意去海中的。   眼见陵舟向自己撞过来,离央拎住他的翅膀,冷声问道:“魔域一行如何?”   “我去魔宫外看了,”陵舟乖乖待在她手中,“阿离,你说奇不奇怪,你阿娘的墓中,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怕自己眼花,再三施法验看,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的。   陵舟的话,也应证了胥沉雪死前所言。   “尊上,接下来当如何?”姬扶夜眉头紧锁,到了现在,一切似乎仍旧扑朔迷离。   离央没有回答,她向陵舟取了一片翎羽,抬手一掷,金色翎羽尾端有一抹红色,仿佛正在燃烧的烈焰,直向九重天而去。   翎羽穿透云层,落在玉朝宫白露台上,残留的灵力余波搅乱四周云雾,原本悠闲来去的仙鹤一惊,纷纷振翅远离。   玉朝宫的仙官也被惊得不轻。   “是谁这般无礼,竟敢如此传讯玉朝宫!”   “不错,实在是太放肆了!”   “玉朝宫可不是任谁撒野的地方!”   周围眼见翎羽落下的一众仙神面上都隐现怒意,纷纷斥道。虽是如此,一时却无人敢上前接下这枚翎羽的传讯。   琅嬛自殿中走出,众仙神见她,连忙让开身,行礼道:“神尊。”   她神情中有几分沉凝,走上白露台,轻轻拂手,三足金乌的翎羽便落在手中。   读过翎羽上的神念,琅嬛心中微松,她总算愿意见自己了。   只要肯听自己解释,她和师兄之间的隔阂,或许还有解开的机会。   思及当年之事,琅嬛心中又有些沉重。   当年第一次神魔大战,无数生灵湮灭其中,连神魂也破碎,不得转世,情形可称惨烈。   连她自己,都在道尊与魔祖的最后一战中,本命灵器破碎,伤及神魂,若非她的神力正好有治愈之能,或许也如旁人一般,连转生的机会也没有。   是作为师兄的明霄收拢她残魂,助她转世重修,也是明霄花了上千年修复九霄琴,将它炼化为神器。   唯有以神器为道基,才有晋升上神的可能。   琅嬛垂下眸,心中轻叹一声。挥散繁杂的情绪,她走下白露台,向玉朝宫外而去。   在她身后,再次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究竟是谁传的讯?”   “神尊现下可是要寻胆敢挑衅我玉朝宫威严之人?”   “我看神尊神情凝重,莫不是那人身份很是不简单,叫她也觉为难?”   “管他是谁,我玉朝宫乃是神界之首,帝君面前,六界都当执晚辈礼!”   ……   玉朝宫外,琅嬛见到了离央一行三人。   见琅嬛前来,陵舟冷哼一声,别开了头。   离央只见过她一次,当日玉朝宫天问殿前,明霄要取她体内九霄琴之时。那时候,琅嬛不过还是凡人之躯,而今她已证得上神之位,恢复了往昔所有记忆。   “离央。”琅嬛看着离央,神情温和,“算起来,我也该同师兄一般,唤你一声阿离才是。”   “神尊见我,应当不是为说这些废话。”离央态度堪称冷漠。   琅嬛也没有生气,点了点头:“我见你,是想将当年之事的隐情,告知于你。”   “一切的事,皆由关于你生母而起。”   “那一切,同司命,有什么关系。”离央对上她双眼,目光冰冷锐利。   琅嬛不由得一怔:“你知道司命?”   “神尊难道以为,只要你说,本尊便会信?”离央似笑非笑地反问。   琅嬛苦笑一声:“你说得不错。”   她自去查证,本也应该。   “除了司命外,你还知道什么?”琅嬛又问。   “这便是本尊来见你的原因。”离央缓缓道,语气冷淡,“本尊生母一事,究竟有什么秘密。”   “你随我来。”琅嬛道,她看了一眼姬扶夜和陵舟,“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   离央不曾说什么,陵舟先不满地叫嚷起来:“凭什么!阿离一个人跟你走,万一你想害她怎么办?!再说,有什么事是小爷不能知道的!”   他这样说,叫琅嬛忍不住蹙眉,这三足金乌果真是野性不驯。   离央嘴角微微挑起,似乎并没有喝止陵舟的意思。   见她如此,琅嬛只得叹了声,妥协道:“你们都随我来吧。”   九重塔楼高耸入云中,诛邪塔三字高悬在塔门之上。   站在离央左肩的陵舟当即炸了毛:“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见的人,就在塔中。”琅嬛没有理会他,只对离央道。   她运转灵力,抬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繁复符文,拂袖一挥,符文落在塔门之上。金光闪过,诛邪塔外重重禁制逐一消解,塔门大开,远望只见一片幽深。   琅嬛领着离央等人走入塔中,口中不忘叮嘱:“塔内禁制众多,你们都要小心为上。”   尤其是这元婴期的小辈,若是不小心触发了什么禁制,只怕当即就要丢了性命,便是她也未必能及时相救。   塔中幽暗,唯有墙上燃的几簇灯火带来一点光明,不时有凶兽的咆哮从不可知的深处传来。   四周几乎感受不到什么灵气,这样的地方,就算要运转灵力施展法诀也很难。   陵舟瑟缩一下,忽地喃喃道:“阿离,当年你受天雷之后,就是被关在这里么?”   他第一次来诛邪塔中,从不知道这里是如此阴森可怖。   话说出口,陵舟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要再提这些事。   琅嬛的身形也为之一顿,她轻声道:“师兄当日那么做,是因为……”   陵舟打断她的话:“他不就是听信了那些谣言,觉得阿离和魔族勾结么!堂堂帝君,不曾查证便下了这样的定论,亏他还是阿离的师尊!”   身为师尊的帝君,竟然也不相信阿离!这一直是陵舟为之耿耿于怀的一点。   难道是因为那时候,他发现阿离不是自己的师妹转世,所以才这样狠心?   可是阿离与他数百年师徒情谊,也都是假的吗?   陵舟不明白。   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微弱的火光下,她神情只余一片漠然。   琅嬛忽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诛邪塔最深处,幽暗得几乎不见五指,这一方天地间,感知不到任何灵气。踏入其中,好像连体内灵力的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琅嬛停下脚步,她划破指尖,一滴蕴含神力的鲜血浮在空中,随着她施展法诀,空间仿佛开始倒转。   一行四人出现在虚空之中,四望而去,皆是不见边际的黑暗。   在他们面前,女子身周环绕着无数符文阵法,将她困在此处。   银色的法袍上绣着星河纹路,她跪坐在方寸之间,墨色长发披散,长及地面。   女子的头微微垂下,似是陷入了安睡之中。   琅嬛看向离央:“这就是我要带你见的人,天地之间第二位司命仙君,也是,你的生母。”   随着她话音落下,跪坐的女子缓缓抬起头,她唇边带着浅淡笑意,双眸之中仿佛有粲然星河,幽深不可直视。   她生着一张,同离央相似,又完全不同的脸。   看着离央,司命轻笑一声:“没想到你我母女二人,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离央冷淡地看向她,眼中并不见什么母女相逢的欢喜。   “你若是我生母,画未又是谁。”   “你是我取混沌之源,以仙君之体与魔君孕育出的魔族血脉。”司命并不隐瞒,微笑着道,“画未,不过是我借鲛人皇之血,为骗过天尧阍耳目,化出的分身。” 第59章 魔族天性自私冷血,睚眦必……   陵舟从离央肩上落下,化为人形,脸上只余一片茫然:“她是阿离的娘亲,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无数禁制加身,以陵舟的眼力,只能瞧出其中大都出自上古之时,威力巨大。就算是肆虐一方的凶兽,也不曾用到这样多的禁制。   难道阿离的娘亲,比凶兽还要可怕?   此时却无人回答陵舟的问题。   离央盯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容颜,片刻后,缓缓开口:“以他人命格献祭续命的秘术,是你告诉胥沉雪的。”   的确是司命,才有如此操纵命格之能。   司命似有些惊讶一般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看来,她已经死了。”   “她的天道誓言,果然是与你立下的。”离央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琅嬛听得一脸莫名:“你们在说什么?此事又与沉雪有什么干系?”   第一次神魔大战,身为鲛人皇的胥沉雪助战神族,与明霄、琅嬛等上古神袛都颇有交情。   司命的余光看向她,轻笑一声,明明作为阶下囚,却好似并不将琅嬛这位神尊放在眼中。   “司命,你到底还做了什么?!”琅嬛恨声质问。   司命微微抬起头,面上带着凉薄的笑意:“我可没有逼她。是她一听我有能替她那情郎续命的法子,便立时应下了这桩交易。”   她告知胥沉雪如何为容珏续命,而胥沉雪予她一滴心头血。   以鲛人皇心头血融入化身之中,就算是魔君天尧阍,也不能看破画未的根底。   没有人能够看出,那只是一具化身。   魔君不能,身在九重天上,不染尘埃的明霄帝君,也不能。   “什么续命?沉雪要替谁续命?!”琅嬛仍是不明,胥沉雪乃是她旧友,如何会出手帮司命?   她难道不知,司命的谋划有多险恶!   离央与司命目光相对:“你费这样大的心力,生下我,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九霄琴。”司命还不曾开口,琅嬛已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琅嬛身上。   而她看着离央,眼中似乎带着几分悲悯:“她生下你,是为了谋取九霄琴,得上神之位。”   虚空之中一片沉寂,司命含笑抬眸,静静等着琅嬛说下去。   “上古之后,天道规则之下,九重天当有四位上神。”琅嬛徐徐开口,“当年师尊曾为师兄留下一缕先天之气,他本可借此当即飞升上神。但当时因我重伤,他为了护住我的神魂,将这缕先天之气融进了九霄琴中。”   “而九霄琴,也因此成为神器。”   “但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崩解,还是只能选择转世重修。”   转世的琅嬛,只要再次将九霄琴炼化为本命法器,未来必定能晋升上神。   此事颇为隐秘,九重天上,也唯有明霄三位上神知晓详情,余者都以为,琅嬛也与死在神魔之战的其他仙神一般,神魂俱灭。   而司命却无意中窥得了这个秘密。   这六界之中,即便是仙君,寿命终究有限,而上神,则能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   谁不想做上神呢?   只是那把九霄琴,本属于琅嬛,明霄如何会交给旁人。   在修为堪称六界第一的明霄帝君面前,强取不行,便唯有巧夺。   神魔本出同源,以混沌之源孕育出的魔君血脉,在天尧离央成年之后,就算是明霄当面,也不能分辨。   正如司命预料,在明霄救下离央之后,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己师妹的转世,将她收为弟子,赐下九霄琴。   一切原本很是顺利,司命只需等到离央飞升仙君,就可……   但就在那之前,明霄的修为因斩情魄再次突破,他闭关数载,算出了司命所图。   “当年师兄出关之后,罚你天雷加身,并不是因为他听说谣言,信了你与魔族勾结,而是要借天雷,散去你身上掩盖原本命格的力量。”   离央木然地站在原地。   陵舟讷讷道:“所以帝君做的事,都是有原因的啊……”   琅嬛又道:“在那之后,师兄才擒下司命,又将我找回。”   离央的出生,不过是一场冰冷的算计,在这一局棋中,她只是司命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没有信我与魔族勾结,却信了我也在骗他。”离央嘴边勾起一抹讥嘲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声音低沉。   琅嬛一时失语,默然片刻才道:“师兄当时已斩了情魄,所以……我从前听玉朝宫中的仙官说过,师兄待你极好,连你的剑法都是由他亲手启蒙……”   离央终于看向她,神情冷硬:“他不过是将我当做你的转世,察觉真相之后,便能立时将这些所谓的好都收回。”   “这是因为师兄斩了情魄……”   琅嬛还想解释,但离央已经不想听了。   “既然已经将她抓住,被她如此算计的明霄帝君,如何又还容她活着。”离央不信明霄会是如此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之人。   琅嬛叹了口气:“因为在师兄抓住她之时,她正好杀死当时六界最后一个能继承司命仙格的人。”   “司命仙格在身,天道法则之下,谁也杀不了她。”   “如今六界虽有能继承司命仙格之人,却还未曾飞升仙君,一时还不能承受司命仙格。”   若非如此,司命早就死在明霄剑下。   红铃轻响,一把赤红长剑落在离央手中。   “你要做什么?!”琅嬛惊道。   她还来不及出手阻止,离央的剑已经落下,那是很简单的一剑,自上而落,却轻易穿过司命身周一重又一重禁制,落在她的心口。   剑光落下之时,司命脸上还是带着幽深笑意,让人忍不住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长剑化为红铃,司命心口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银色道袍。   她咳出一口血来,笑着说:“阿离,你能回来,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   “九重天上寂寥太久了,本就该有些热闹瞧,不是么?”   琅嬛听她这样说,忍无可忍:“司命,你到了如今,竟还不知悔改!”   “本君何错之有。”司命缓缓敛起面上笑意,“天下之间,难道只有你琅嬛配做上神。”   她如此诡辩,琅嬛无意再与她多说,只看向离央:“当日天问殿上,师兄执意将九霄琴从你体内取出,是因他将要合道,而玉朝宫必须有一位上神镇守。”   因为司命的缘故,为防万一,九霄琴绝不能留在离央体内。   她能叫离央伪作琅嬛转世骗过明霄,又未必不曾在自己女儿体内留下什么后手。   “我今日带你来此,是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后,能体谅师兄的苦衷,不要再执迷当年之事。”琅嬛恳切地看向离央,诚心道。   “苦衷?”离央轻笑一声。   是啊,他们都有苦衷。   那她呢?她又算什么?她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又算什么?!   从一开始,她的出生就是一场算计,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么!   “他当时不曾解释,如今又何须你来解释。”   既然当时他什么也不肯向她解释,到了如今,她也不想听了。   “本尊凭什么要体谅他的苦衷?”离央笑着反问,眼尾却有些泛红。“你可知道天雷加身是什么感觉?你可知道,生生剜出已经和神魂相融的本命法器又是什么感觉?你可知道,沦为废人坠入无尽深渊,被无数凶兽争食又是什么感觉!”   琅嬛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神情间有几分狼狈。   她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琅嬛仙君的转世,身负功德,自是一生顺遂安乐,难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待明霄找到她时,她已经飞升仙君。   融入九霄琴后,她便是这九重天上第四位上神,六界之中,任谁见了她,都要称一句琅嬛神尊。   她自然不会知道,永远被灰白雾气笼罩,不见日月的无尽深渊中是何等情形。   琅嬛根本不知道修为尽废的离央是如何艰难,才从无尽深渊这样的死地活下来。所以她才能那么轻易地开口,要离央体谅明霄的苦衷。   “我凭什么要体谅他?”离央开口,声音低沉嘶哑,苍白的指尖也因为压抑的情绪微微颤抖。   难道只因为她活着,这一千七百年来她所受的所有苦痛便可以就此抹消么?!   琅嬛不能理解地摇了摇头:“当日三重天上,是师兄救了你!若非他出现,你许是早已死了!”   她怎么能不知感恩。   “所以他不该救我,若我当时死在天尧聿手中,他便不会错认,也不会被司命算计。”离央冷声道。   若是可以选择,离央宁愿明霄没有救自己。那她就不会将他视作救赎与信仰,视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可原来,一切不过是场笑话。   明霄斩去情魄,不再有七情六欲,不必为此困扰。   那她呢?   她就应该承受那些痛苦么?   “阿离,你别这样说……”陵舟开口,声音中带着些哭腔。   自重逢之后,他总是刻意不去提及离央消失的那一千七百年,因为他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人回忆的经历。   帝君曾是阿离最重要的人,可是他却选择了放弃她。   陵舟只是想想当时九重天上对阿离的一片骂声,都觉得整颗心都缩紧了,那真正经受这些的阿离,心中是怎样的痛苦呢?   离央笑了起来,眼尾绯红刺目:“神尊忘了,我虽被天尧一族除名,却终究流着魔族的血脉。”   “魔族天性自私冷血,睚眦必报,神尊如今来劝我体谅,倒是打错了主意。”   话音落下,离央转身,消失在这方虚空之中。   琅嬛忍不住皱起眉,她没想到,离央的执念与恨意,会这么深。   “不知琅嬛神尊,”一直沉默的姬扶夜忽然开口道。“是以什么身份,在我家尊上面前,说出她要体谅的话?”   不等琅嬛回答,他又道:“当年明霄帝君出关后罚尊上天雷加身,彼时九重天上正是谣言四起之时,此事更助长了谣言。你神族将她当做叛徒一千七百年,任她受非议唾弃,从未想过澄清此事,神尊现在却站在我尊上面前,义正辞严地要她体谅?”   “不觉得自己如此,有些可笑么?”   “你师兄纵有千般万般不得已,不也是生生剜出我家尊上体内已经与神魂相融的九霄琴,叫她沦为废人?只因为他行事有缘由,尊上便要体谅他?”   “神尊这样明知事理,通晓大体,当日何不让出这九霄琴,更免叫明霄帝君在弟子和师妹之间为难了。”   他如此说叫琅嬛竟无言以对,眉目间隐隐浮现一点怒色。   区区一个元婴,原本连站在自己面前的资格也没有,而今竟敢这样毫不客气地质问于她。   面对琅嬛的隐怒,姬扶夜并不害怕,他嘴边噙着礼貌而疏离的笑意:“刀不曾落在神尊身上,神尊自是不会觉得痛。”   “慷他人之慨,动动嘴皮子,从来都简单得紧。”   琅嬛的神情已经全然阴沉了下去,她的确性情和善,可也不代表,作为上神,她能容忍姬扶夜这般在自己面前放肆。   陵舟见此,赶紧抓住姬扶夜的手,消失在原地。   这小狐狸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没见琅嬛的脸沉得都能滴水了么。若是动起手来,他一个小小元婴,还不够给人塞牙缝儿的。   不过小狐狸这番话,倒是说得一点不错。   得了九霄琴的琅嬛,有什么资格再来阿离面前要她体谅帝君?   当年那些事,算来琅嬛也没有做错什么,但陵舟就是不喜欢她。   说他偏心眼也好,只要想到阿离沦为废人,什么都没有了,还被那只该死的抱月兔算计落入无尽深渊,而琅嬛却在融入了九霄琴后,由仙君晋为上神,受六界生灵朝拜,陵舟便没有办法不讨厌琅嬛。   她没有资格让阿离原谅。   随着陵舟和姬扶夜的离开,虚空之中只剩下司命与琅嬛两人。   “神尊一心想做好人,可惜,她似乎不太领你这情。”司命轻笑着道,牵动心口伤势,鲜血不断滴落。   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笑意如常。   琅嬛的目光落在司命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那是你的女儿,你却把她当做棋子。”   若非司命,一切何至于此。   “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枚棋子罢了。”司命不在意地偏了偏头。   “任你千般谋划,终究不过一场空。”琅嬛冷声道,“往后余生,你就好好在这诛邪塔中思过吧!”   待到下一个能继承司命仙格的人飞升仙君,便是她的死期。   无意再同她多言,琅嬛拂袖消失在虚空之中。   司命勾着唇,她输了吗?   未必。 第60章 自一千七百年前起,他就想揍……   姬扶夜是在东皇山的酒窖中找到离央的。   她倚着山石,手中抱着一坛酒,神情木然,微垂着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苦衷?   真好啊,他们人人都有苦衷。   所以她便连恨,都是不应当的。   可是无尽深渊的炼狱之中,她能活下来,靠的便是那一腔怨恨。   她要将旁人施与她,尽数归还。   无尽深渊中,红铃轻响,万凶避让,她是无数凶兽闻声远退的离尊。无论是姬扶夜还是旁人,见到的都是修为深不可测的离央。   如今的离央,实在很难让人想起,当日她堕入无尽深渊之时,其实已经修为尽废,还失了双目。   连离央自己,都已经很少想起那些旧事。   可是今日,随着烈酒入喉,被掩埋在回忆深处的过往,一幕幕再现眼前。   从崖上坠落,眼前只余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跌落在地面。失了双目,她看不见周围情形,魔族的气息无法掩饰,引来了数只上古凶兽。   魔族之躯,对这些凶兽而言,实在是大补的血食。   这无尽深渊中,多少年没有神魔体出现了。   无数只上古凶兽相互厮杀争夺,这原就是无尽深渊中的日常,灵智初开的凶兽只有进食的本能。   被视为血食无视的离央,艰难地爬起身,顺着血腥味,落到了一只已经死亡的上古凶兽身体上。   鲜血的腥臭让她几欲作呕,但她还是俯身凶兽的伤口,大口大口吞咽着涌出的血液,充溢着凶煞之气的血液流入体内,她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灵力。   一只梼杌从她身后扑来,口中撕咬下离央的左翼,鲜血淋漓,露出白骨。   她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吼,催动那一点由凶兽鲜血转化的凶煞之力,在指尖画出法阵。   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她抬手,将法阵印在凶兽要害,残破的双翅展开,反身落在梼杌身上,撕扯下它的血肉。   她就是这样在无尽深渊中,踏着无数凶兽的鲜血与尸体,活了下来。   离尊二字,是用无数场血腥搏杀堆砌而成的。   “尊上……”姬扶夜终于开口,打破一室沉寂。   离央喝酒的动作一顿,她抬眸,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幽深双瞳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姬扶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他不觉得惧怕,反而感到从心脏处传来一阵隐秘而尖锐的疼痛。   父母不亲,兄弟相残,一朝从云端跌落,讥笑嘲讽不绝于耳。世人都爱热闹,只要这热闹与自己无关,又何妨发生在谁身上。   姬扶夜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倒霉鬼。   可比起在离央身上发生的,这些又算什么。   “出去。”离央冷淡道。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姬扶夜犹豫一瞬,化为妖身,浑身雪白的小狐狸迈开四条小短腿,奔到离央身边,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摇摇晃晃。   离央拂手,小狐狸一个踉跄,变成一团雪球滚远。   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小狐狸哀哀地叫了一声,一双眼很是可怜地看向离央。   “装什么。”离央带着酒意道,她若是真的动手,姬扶夜便没有装可怜的机会。   姬扶夜站起身抖了抖毛,丝毫不觉得害羞。他若无其事地舔了舔毛,又向离央靠近。   有时候,脸皮就是要够厚才行。   毛茸茸的大尾巴搭上离央的手腕,姬扶夜半坐下身,神情乖巧可爱。   “姬扶夜,你当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你?”离央握着酒坛,语气间没有丝毫起伏。   姬扶夜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属于狐狸的水润大眼看向离央。   四周很安静,酒窖内昏暗无光,一切都仿佛蒙在薄纱之下,朦胧模糊。   离央将毛色雪白的狐狸抱在怀中,又灌下一口酒,喉中灼烫,她轻笑一声:“你看,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不管是有什么缘由,他们终究是选择放弃我。”   有再多的理由,那又如何。   离央这一生,每一次都在得到后失去。   她小心翼翼护珍视的东西,在他们心中,却是随时可以为了所谓更要紧的事舍弃。   她欢喜过的,让她万劫不复;她信任过的,选择背弃她;她一心崇敬的,亲手摔碎了她心中的光明。   几滴灼烫的眼泪落在皮毛上,姬扶夜不敢抬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明霄所做的一切,对离央的打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大。   “不,算起来,你还有只狐狸。”   离央轻笑起来,语气低沉:“是,你的神魂上有本尊烙印,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所以尊上不必担心我会背叛你。”姬扶夜轻声道。   他不会像他们一样。   离央没有再说什么,一口饮尽坛中烈酒,又取了另一坛打开。   姬扶夜也不打算劝,或许让她醉上一场会更好。   醉过了,醒来之后,就不必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酒意的离央靠在石壁上,安静地阖上双眸。   一直待在她怀中的姬扶夜动了动耳朵,四爪轻巧地落在地上,随即化为人形。   头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姬扶夜抬手拍上去,终于将狐耳收了回去。   她这样伤神,那些曾经叫她不痛快的人,也逍遥得够久了。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   三重天上,天宫。   数名仙君自各方乘云而来,自沉渊一统三重天后,仙界由他册封的仙君各有仙职,每月都会前来凌霄殿朝见。   九重白玉阶上,沉渊高坐其上,冕旒垂下,肃然威严。   偌大殿中,数名仙君齐齐下拜,口中道:“臣等,见过天帝——”   “众卿请起。”沉渊声音低沉。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阵劲风自殿外卷入,血腥气逼人扑面而来,让殿内一众仙君忍不住为之后退一步。   云雾散去,露出其后遍体鳞伤的青色麒麟。   伤口不断涌出血液,青麒麟化为人形,在沉渊面前叩拜道:“求天帝为我做主!”   “这不是麒麟族长吗?他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麒麟族长修为深厚,寻常仙君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是谁能将他伤得这样重?”   “前日才听说苍穹殿澹台仙君丢了性命,如今连麒麟族长也重伤至此,三重天上究竟是谁敢如此罔顾陛下定下的仙规?”   麒麟族长跪在殿下,姿态异常狼狈,沉渊见此,忍不住皱了皱眉。麒麟一族虽因明霄之故向玉朝宫称臣,但却不必向沉渊低头俯首。   他若有事,理应去九重天上玉朝宫才是。   麒麟族长如何不知自己来得不合时宜,但如今九重天上,帝君已然闭关多年,玉朝宫诸般事务多由琅嬛神尊主理。   虽然她是上神,所擅长的却是治伤救人,论起争斗,是比不过征战四方过的沉渊。   沉渊还没有将心头疑问问出口,又一只白玉麒麟腾云而来,他瞳孔微缩。   “这是……白玉麒麟?!”   “可白玉麒麟不是已经血脉断绝了么?否则怎么会轮得到青麒麟来做麒麟族长?”   “不对,这世上还有一只白玉麒麟,当年拜入帝君门下的玉朝宫二弟子,不正是麒麟一族的少族长,他可没有死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   “可我听说,他因触怒帝君受罚,而今不知所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三重天上?”   “若真是他,麒麟族长不是他叔父么,我看这些伤,怎么好像就是出自他手……”   风玄殷化为人形,嘴边噙着些微笑意,不紧不慢地走入大殿。   他姿态悠然,全然不像方才与人动过手的模样。   “当真是他!”   “谁啊?”   “什么意思?他是谁?”   “他便是当年明霄帝君座下的二弟子,麒麟族少族长风玄殷——不,不对,他父亲已然死在了上一次神魔大战中,他如今便也不能称少族长。”   “没想到玄殷仙君竟还活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咱们陛下,是帝君门下三弟子,岂不是应当唤他一句师兄。”   随着风玄殷的出现,凌霄殿中陷入一片哗然,议论声不断。   抬头看着沉渊,风玄殷笑意不改:“师弟,如今你做了这三重天上的天帝,便不肯认我这个师兄了?”   沉渊压下眸中惊色,站起身俯首沉声:“二师兄。”   风玄殷被师尊罚入朔风原虽是隐秘,但沉渊是为数不多清楚此事的人之一。师尊至今未曾下令允他离开,他是如何出了朔风原?   还是说……沉渊想起之前种种,难道,又是阿离?   风玄殷缓缓走上前,停在麒麟族长面前,含笑道:“叔父,我麒麟一族内务,何时需要外人来插手。”   麒麟族长眼中闪过恐惧,连连后退:“此乃凌霄殿前,你难道还想行凶不成!”   风玄殷挥手,他便被击飞在地,狼狈地滚了三圈才停下。   “住手。”沉渊皱起眉,他飞身落在风玄殷面前,恰好挡住了摔在地上的麒麟族长,语气低沉,“此乃凌霄殿前,还请师兄谨言慎行。”   “天帝是打算管一管,我麒麟族的内务?”风玄殷对上他的目光,似笑非笑道。   这一次,他对沉渊的称呼已经变为天帝。   沉渊没有退让:“麒麟一族与玉朝宫交好,你若是要对麒麟族长动手,总该有个理由。”   “理由?”风玄殷笑了一声,“天帝不如亲自去问问我父亲和弟妹。”   沉渊眼神一凝,谁都知道,风玄殷的父亲弟妹,都死在了上一次神魔大战中。   “先麒麟族长与子女浴血鏖战魔族,不幸陨落,我等同袍都深感遗憾。”沉渊开口道,“师兄,我知你心中悲痛,但无凭无据,你不应该将怒气发泄在自己叔父身上。”   “做了天帝,架子的确是不一样了。”风玄殷戏谑道。   沉渊冷下脸:“师兄,我不知道你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你别忘了,关于你的处置,师尊还不曾下令撤除。”   风玄殷轻啧一声:“那也要等到师尊出关之日再论其他。师弟,一千多年不见,你我师兄弟也是很久不曾切磋过一番,今日却是个好机会。”   他说着,手中握住一把长刀。   “风玄殷,凌霄殿不是你该放肆的地方!”沉渊眼中隐现怒色,当着一众仙君的面,风玄殷如此行事,他必须维护自己身为天帝的权威。   风玄殷并不想与他废话,飞身向前,刀锋直直向沉渊落下。   凛冽的刀光照亮整座凌霄殿,同一千七百年前没有分别,刺痛了沉渊的眼。   他召出阴阳戟,兵戈相接,师兄弟二人的目光交错。   “师弟,我真是想揍你很久。”风玄殷含笑道。   自一千七百年前起,他就想揍他了。 第61章 今日,我二人特来向天帝状……   谁也没有想到风玄殷会一言不合,直接向沉渊动起手来。   斩风刀出鞘,刀光一往无前,惊得一众凌霄殿内的仙君齐齐退后,连忙施法挡住席卷向自己的灵力余波。   “师兄,你不要太过分。”沉渊双目中露出些微冷意,“我是你师弟不错,但本君如今也是天帝,凌霄殿前,不容你肆意妄为。”   当日玉朝宫中,师兄弟二人共处数百年,沉渊对风玄殷的性子也很是了解。   他这位师兄行事向来恣睢,便是在师尊面前也总是没个正形,本以为经了这些年风霜之后,他会收敛一些,没想到竟还是没有丝毫长进。   师兄弟二人战在一处,若非凌霄殿禁制重重,修筑的材料更都是天材地宝,恐怕早就在这场战斗中化为废墟。   看来这臭小子虽然做了天帝,修炼也并不曾荒废,倒是他自己,在朔风原上关了一千多年,斩风刀久在鞘中,却是都有些钝了。   “师兄,两千多年前,我初入玉朝宫,你便是如此与我修行切磋。不过彼时,我在你面前,却并无还手之力。”   当日沉渊以凡人之躯入玉朝宫,初入修炼之途,而风玄殷身为白玉麒麟,天赋异禀,离仙君之境,也不过一步之遥。   而境界高出沉渊太多的风玄殷,似乎并不觉得以大欺小有什么不好,从来以吊打这个师弟为乐。   可以说,沉渊是在风玄殷的毒打下成长起来的。   “人族虽然寿命有限,修行的速度却胜过太多人,你如今修为,六界之中大约找不出几人能为敌手。”风玄殷又戏谑道,“看来当年那些打,你没白挨。”   “是,我能有今日,本该多谢师兄。”沉渊平静道,面上不见什么神情波动。   风玄殷啧了一声,斩风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毫不留情地劈向沉渊的要害:“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张死人脸,看着真是无趣。”   “师兄,这是沉稳。”阴阳戟挡住刀锋,沉渊回道,“不是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样嬉皮笑脸。”   “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风玄殷眼中微沉,刀法行云流水,其势如海水倒转,径直逼向沉渊。“当年天问殿前,如何不见你为阿离辩护一句——”   沉渊心神微乱,手中动作也不由因此一顿,斩风刀割破了他的袍袖,若非及时退后,这一刀斩下的就是他的手。   “九霄琴本就是琅嬛神尊之物,师尊所为,本就无可厚非。”沉渊回过神,冷然道。   “可你别忘了,强行从阿离体内剥离九霄琴,会叫她修为尽散!”风玄殷面上再无笑意,眼底终于现出几分沉凝的愤怒。   师尊或许是因为斩了情魄,才会做下取阿离本命灵器的决定,那沉渊呢?同样与阿离相识数百年,当日天问殿前,沉渊如何能做到挡在穗心面前?   沉渊心中传来一阵刺痛,面上却不曾显出:“当日情境,神族不能出一位心向魔族的上神!”   归墟一战大败,神族形势严峻,明霄出关后沉渊才知,他的修为已更进一步,将要合道,届时必要由另一位上神来执掌玉朝宫。   而九霄琴作为融入一缕先天之气的上古神器,拥有它的人未来定能晋位上神,沉渊当时对离央有所怀疑,因而不觉明霄要取出离央体内的九霄琴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还是信了那侍女的话,认为阿离背叛了玉朝宫。”风玄殷嘴边忍不住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笑意。   “星落只是将她知道的说出来,那时我才知,阿离原来是魔族三公主。发动神魔大战的魔君就是她的父亲,我难道不该怀疑么!”沉渊反问。   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该,前日龙宫天尧聿的惨状,或可佐证离央当年并没有勾结魔族,毕竟归墟一战,得了最大功劳的正是天尧聿。   但当时的他也并不知道,原来离央和天尧聿作为血脉之亲,却有着生死大仇。   为了神族计,当时九霄琴,确实不该放在阿离手中。   六界安宁,神族未来,这些在沉渊心中,远比离央的生死重要太多。   阴阳戟上灵光闪动,从风玄殷脖颈上险险划过,斩落一缕发丝:“为六界太平,个人安危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师尊行事定然有他缘故,我等弟子本就不当忤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神魔之战中,他当属神族悍不畏死的第一人,其后平定四方,战功赫赫,这才能坐上了天帝之位。   沉渊和风玄殷、穗心,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风玄殷心里不知为何品出一点悲凉:“你倒是的确合适做天帝。”   在沉渊心中,必要之时,大约所有人都是可以为大义而舍弃的小节。   斩风刀脱手,沉渊侧身躲过,便在这时,风玄殷欺身而上,挥手就是一拳。   沉渊没有想到他会弃了法器,闪避不及,被这一拳不偏不倚地砸在右眼之上。   凌霄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一向以威严示人的天帝,而今竟然在众仙官面前被人一拳砸在了脸上!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回见天帝被人一拳打在脸上……”   “他们不都是明霄帝君的弟子么,同出一门的师兄弟动起手来怎么丝毫不见留情?”   “陛下的眼圈都青了,可惜那样一张脸,这玄殷仙君怎么下得去手。”   ……   沉渊伤倒是没有怎么伤到,但心中却羞恼尤甚,为了这一拳,风玄殷胆敢弃刀,便休怪他手下无情。   风玄殷飞身退后,在沉渊正要出手之时,抬手扔出一枚留影珠。   “你不是要证据么,给你便是。”   沉渊一惊,连忙收回灵力,伸手接住了那枚留影珠。   他怎么会有证据?!麒麟族长额上渗出几滴冷汗,他见势不好,转身就要向外逃。   斩风刀重重地落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麒麟族长回头,看见了含笑走来的风玄殷。   “叔父跑什么,不是要请天帝为你主持公道么?”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嘲弄。   谁知道你上来就动手,原来是有证据的!   麒麟族长忍不住一步步后退:“玄殷,我是你叔父啊,我怎么会害你父亲和弟妹,你不要被外人的话蒙蔽了……”   “既然不曾做过,你害怕什么?”风玄殷向他逼近,转头看着沉渊,“天帝怎么说,如今看了证据,可还是出面保他?”   沉渊已经用神念扫过留影珠,证据确凿,没想到神魔大战中白玉麒麟之死原还有内情。   大战之中,他与麒麟一族并不在一军中,只知风玄殷之父战死,却不知晓其中细节。   只是看了证据,沉渊心中不由怒气更甚。   以风玄殷的修为,若是认真,麒麟族长绝无可能从他手中逃脱。他故意放麒麟族长来此,引自己动手,又在打了自己脸之后抛出作为证据的留影珠,让自己不得不停手。   沉渊几乎想冷笑,他这师兄的性子,果真还是两千年多年前一样无赖!   偏生风玄殷将他的性情算得明明白白,此刻虽甚觉恼怒,沉渊还是压下了心头这口恶气,冷静道:“既然证据确凿,麒麟族长自该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至于如何惩处于他,乃是你麒麟一族内务,本君不便插手。”   “若是师兄没有旁的事,今日乃是仙界朝会之日,还请你速速离去。”沉渊对风玄殷下了逐客令。   撕破虚空,风玄殷随手将麒麟族长扔了进去,负手看着他:“既然天帝已知晓他做了什么,如今这三重天以你为主,还要劳烦你,将我这位好叔父的罪行公布六界才是。”   他如此,全然将沉渊当做了工具人,偏偏沉渊还无法拒绝,只得沉声道:“此等罪行,自该昭告六界。”   风玄殷懒散地笑了一声:“那便多谢天帝陛下了。”   他在一众仙君的目光注视下,施施然地向外走去。   “师兄不要忘了,师尊还不曾下令赦你的罪。”在他身后,沉渊再次开口。   风玄殷没有回头,口中随意道:“那我便等着他老人家出关抓我回去。”   一道赤金色的光自天边掠过,径直落在凌霄殿前,数十丈高的三足金乌身形庞大,羽翼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随着姬扶夜跳下背,陵舟恢复了平日寻常鸟雀的大小,他飞入凌霄殿内,口中还道:“奇怪,今日怎么没见有守门的?”   往日他来天宫外遛一圈,总是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随便喷口火还会被人乘云追上个千万里,没想到今日却是一路不见有任何阻拦。   陵舟自然不知道,从天宫门外到凌霄殿的护卫,早已被追着麒麟族长来此的风玄殷尽数打晕了。   目光扫过殿内无数仙君,陵舟的目光最后落在风玄殷身上:“二师兄?!”   他立时忘了别的,扑扇着翅膀飞向风玄殷:“二师兄你真的回来啦,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个鬼地方了!”   亲眼看见风玄殷脱困,他的心总算放下了,阿离现在真是太厉害了,连帝君的封印都可以破开!   风玄殷伸手抓住他的爪子,避免这只激动过了头的鸟儿把眼泪全蹭在自己的衣襟上。   把陵舟放在肩上,他含笑问道:“你来此作甚?”   陵舟因为离央的缘故,对沉渊颇有恶感,自是不会受他册封,也不需前来天宫朝见。   不过他还是会时不时来天宫捣捣乱。   “我们是来告状的。”姬扶夜终于走近,替陵舟回答了这个问题。   陵舟连连点头:“没错,我们就是来告状的!”   告状?   风玄殷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意思,他打量着姬扶夜:“天狐血脉?你是姬家的子弟?”   “没错,他是阿离养在身边的小狐狸。”陵舟补充道。   “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毛茸茸的东西。”风玄殷低声笑了一句,又问,“不知你们今日,要告的是什么状?”   姬扶夜将目光落在凌霄殿中的沉渊身上,徐徐道:“今日,我二人特来向天帝状告衡英宫星落仙君。”   “状告她于一千七百余年前勾结魔族,泄露神族军情,致使归墟一战九重天溃败,无数仙神魂归幽冥!”   姬扶夜盯着沉渊,一字一句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凌霄殿内只听得一片哗然。   “他说什么?!星落仙君勾结魔族,泄露军情,才使九重天输了归墟之战?!”   “那不是帝君弟子所为么?她是魔族公主,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不错,星落仙君明明是出面指证了她曾约见了魔族长公主天尧枢。若非如此,世人还不知帝君的弟子,竟然会是魔族公主,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卑劣的事。”   “如今神魔之战已经结束了一千多年,两族早已议和,六界重归安宁,怎么又忽然有人提起旧事来?”   “你没听说过前日龙君寿宴之事吗?那位离央仙君已经重归六界之中,她如今修为,你我见了,都应俯身行礼,称一句尊上才行。”   “我想起来了,这少年不正是当日龙宫之中跟在那位离尊身边的天狐么!”   “难道他来状告星落仙君,是出自离尊之意?”   “荒唐!就算那位离尊修为再高,也不能颠倒黑白啊!”   “可我记得,当日簌离宫摇光神尊查过此事,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若非她勾结魔族,帝君如何会在出关时罚她天雷加身?一定是她背叛了玉朝宫!”   嘈杂的议论声中,沉渊冷眼看向姬扶夜:“你可知道,污蔑仙君,也是当受责罚的。”   “没有证据,我自不会胡说。”姬扶夜对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   “你一小小元婴,天帝面前,如何还不跪下行礼?!”有天宫仙官见他脊背挺直,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   “我跟随离尊左右,无她下令,便是玉朝宫明霄帝君面前,我也是不能跪的。”姬扶夜脸上笑意不改,即使面对身为仙界之主的天帝,气势竟也不曾落在下风。   “你——放肆!”天宫仙官涨红了一张脸。   姬平野身边的仙君低声道:“姬兄,你这个儿子,实在是气度非凡。”   这六界之中,大概也找不出几人敢待天帝沉渊这般态度。   姬平野叹了一口气:“小儿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看来今日凌霄殿上,或许便如龙宫寿宴一般,又是一场躲不掉的大戏。   “证据何在。”沉渊抬手止住还想开口的天宫仙君,冷声道。   “请天帝宣星落仙君前来殿中,我自会将证据一一呈上。”姬扶夜不疾不徐道。   “好,本君给你这个机会。若你是空口胡言,误了朝会,便是其罪当诛!”沉渊双眸幽深,他拂袖下令,“宣衡英宫星落——” 第62章 她数千年汲汲以求的声名尊……   衡英宫中,听完凌霄殿仙官的来意,星落不由心脏一缩。   她将微有些颤抖的指尖藏进袖中,嘴边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小小元婴,竟也敢如此污蔑于我!你们还要本君前去与他对质,真是笑话!”   凌霄殿仙官微微躬身,并不曾露出惧色:“还请仙君息怒,这是陛下诏令,我等也不过是奉命前来。”   星落袖中的手不由紧握成拳,当年的事,难道有人知道……不!不可能!   天尧聿已经死了,哪怕有人怀疑,这天下也再没有第三个人能为她作证!   没有证据,任凭他们怎样怀疑,也不能就此定她的罪。   星落清楚,沉渊千余年来一直力求维护仙界法度,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指认她,为了仙界律法的威严,他也会尽力保住自己。   今日朝会,三重天众仙君齐聚,就算天尧离央如今修为深不可测,她又能将自己如何?!   想到这里,星落略略定下了心,她深吸一口气:“好,本君随你们去便是,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她会叫他知道,污蔑仙君是什么罪名。   *   “星落仙君到——”   凌霄殿威严肃穆,星落与沉渊派去的仙官一道踏入殿中,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处。   往日,星落总是自得于旁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但当下她却无法高兴起来。   各种猜疑,好奇甚至戏谑的目光徘徊在星落与姬扶夜之间,让她暗生恼怒。   俯身一礼,星落忍下怒气,冷声道:“衡英宫星落,见过陛下。”   她心中对沉渊也是有几分不满的。   依她所想,沉渊该直接将这小小元婴打出凌霄殿才是,竟容他在此放肆,还召自己来与他对质。   白玉阶上,沉渊声音低沉:“星落,今有人状告你于一千七百余年前勾结魔族,泄露神族军情,致使归墟一战九重天溃败,无数仙神魂归幽冥,你可认罪?”   星落瞳孔微微放大,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看向姬扶夜:“胡说八道!”   “你可知污蔑仙君是什么罪名!”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尖利,尖利得甚至有些变了调。   “星落仙君。”姬扶夜看向她,面上含着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我既然敢站在这凌霄殿上,自然已经准备好了证据。”   星落的指尖紧紧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恢复了几许冷静:“好,本君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能定我的罪!”   姬扶夜从袖中取出留影珠,输入灵力,当日龙宫之中发生的事便尽数投映在空中。   从鲛人侍女走入殿中,凝出灵刃刺向天尧聿,到他醒来反抗,却被角落处的星落施法定住身形。   灵刃刺入心口,天尧聿死死看着星落的方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那只修为低微的鲛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发现星落的存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星落同样也不知道,姬扶夜比她更早来到此处,偏偏,他还多留了一刻。   天尧聿全身修为在手,姬扶夜要躲过星落耳目并不难。   “这不是魔族六皇子天尧聿吗?!”   “我听闻他前日横死龙宫,龙后疯了一样搜寻凶手,原来其中竟是有星落仙君的手笔。”   “星落仙君为何要对天尧聿动手?难道真如这少年所言,当日其实是她勾结了魔族,所以如今被她陷害的离尊回归,她害怕真相泄露才会急着灭口?”   “如果真是她做的,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我却不信,做这一切的分明是那位离尊,就算她如今修为高深,也休想颠倒黑白,她就是玉朝宫的叛徒!”   看着留影珠内的景象,星落松了口气,她看向姬扶夜,冷笑道:“这便是你的证据?”   姬扶夜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若非怕天尧聿指证于你,你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我杀天尧聿,不过因为当年在魔宫之时曾受他欺凌,只为报仇罢了!”星落笃定姬扶夜没有证据,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看来那留影珠并非作伪,当真是星落仙君出手杀了魔族六皇子。”   “若是龙后得知这个消息,只怕要打上衡英宫去。”   “可这也全不能当做星落仙君与魔族勾结的证据吧。”   低低的议论声四起,许多道异样的目光落在姬扶夜上,只觉得今日一切,实在儿戏。   姬扶夜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看向星落:“仙君这是承认留影珠中俱为真实?”   星落冷笑道:“没错,我的确做了,但你状告我的罪名,与此又有何关系,你难道想以此就能定下我的罪?”   她借鲛人之手杀了天尧聿,证明不了她曾与魔族勾结,泄露神族军情。   “急什么,”姬扶夜悠悠道,“仙君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没有我一个小辈沉得住气。”   他说这话实在有些欠揍,如果可以,星落恨不得立刻撕了他那张含笑的脸,但凌霄殿前,当着沉渊和一众仙君,她只能忍下心头恶气让姬扶夜继续说下去。   “两千多年前,仙君不过是魔宫中一株兰草,得了我家尊上鲜血滋养,这才能以微末修为化形为人,跟在她身边侍奉。”   “你到底想说什么?!”星落打断了姬扶夜的话,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出身低微,曾经做了天尧离央数百年的侍女,这是星落拼命想要摆脱的事实。她曾无数次地怨憎过,为什么自己只是一株寻常兰草,而天尧离央却是魔族三公主,还有一个待她万般好的龙族少君做未婚夫。   哪怕被退了婚,她居然也能得九重天上明霄帝君的青眼,做了玉朝宫弟子,诸天仙神,在她面前都要以礼相待。   而自己呢?   自己永远都只能是她身边的侍女,只要天尧离央在,就没有人的眼中会看见她。   凭什么?   于是,怨恨就渐渐在暗处滋生。   自离央离开玉朝宫已有一千七百年,星落本以为她应当已经死在哪个角落,过往的一切都将埋葬在时间中。   自己是天帝亲封的衡英宫星落仙君,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只是一个修为低微的侍女。   拼命想要掩藏忘记的过去被姬扶夜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姬扶夜提起,星落全然失却了冷静,喝止住他。   姬扶夜笑了笑:“难道我说的话有什么错不成?”   自然是没有错的,凌霄殿中也有几名年纪资历较长的仙君知晓星落来历。   星落死死盯着姬扶夜,倘若眼神能杀人,姬扶夜应当已经被她凌迟了。   “你受我家尊上大恩,却不知感恩,反而暗生嫉妒。”姬扶夜不理会星落,继续说了下去。   他大可以直接拿出证据,但姬扶夜就是要在三重天一众仙君面前,将一切细细讲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星落是如何恩将仇报。   “神魔之战前夕,尊上因身份之故,有心阻止这场大战,令你前往魔宫,约见天尧枢。”   “作为魔族修为仅次于魔君的天尧枢,是唯一有可能劝服魔君不要开战的存在。”   姬扶夜向前踏了一步,他面上分明带着笑,星落却心中惶然,忍不住向后退去。   她在心虚。   她当然应该心虚,姬扶夜想。   “但当日你前去魔宫,见的却不是天尧枢,而是天尧聿。”   “天尧聿与尊上虽有血脉之亲,但魔族从来亲缘淡薄,他与尊上甚至有生死大仇。你同天尧聿许下约定,将自己私下窥探到的神族军情透露于他。”   “天尧聿因此才会自请为归墟一战主将,也正因为你透露的军情,神族溃败,无数仙神身陨归墟之中!”   姬扶夜的话音落下,凌霄殿中鸦雀无声,这一刻,谁也说不出话来。   归墟之战,是无数仙神心中隐痛,他们的亲人、朋友,不知多少在归墟之中身死道消,更甚者神魂消散,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倘若一切真如姬扶夜所言,那星落才是一切真正的罪魁祸首,即便千刀万剐,神魂俱灭也不能赎清她的罪过!   “闭嘴!”星落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她指着姬扶夜,“你给我闭嘴!”   姬扶夜不避不让,冷眼看着她:“让我闭嘴,仙君又想说什么?”   星落喘着粗气,面色青紫,片刻后才平复下呼吸,恨声道:“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猜测罢了。当年簌离宫摇光神尊亲自查探过本君记忆,并不曾有异,难道你是在怀疑他包庇本君?!”   风玄殷的脸色微微有些凝重,没错,当年他也在场,正是因为摇光神尊查探过星落记忆,确实她所言非虚,才会让离央前去申辩。   “他没有包庇你。”姬扶夜徐徐道,“是你蒙蔽了他。”   “天尧聿母族,有一种血脉秘法,可以窃取旁人记忆,不留痕迹。这才是你敢与他合作,陷害尊上的原因。”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魔族有这样的秘法?”一旁看热闹的陵舟迟疑道。   风玄殷眉头紧皱,他也不曾听说过。   凌霄殿内仙神,即便是沉渊,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秘法。   便是姬扶夜阅遍古籍,也不曾见过记载,这是天尧聿母族族长代代相传的秘密。   “当日在龙宫之中,我正好比仙君你提前一步到。”姬扶夜微微勾着唇角,“天狐一族的惑心之术,诸位当也有所耳闻。恰好,哪怕我不过是个元婴,失了修为的天尧聿,也不可能抵抗得了我的惑心之术。”   星落僵直在原地。   姬扶夜背着手从她身旁走过:“天尧聿曾告诉过你,这些记忆在取出之后便会消失,再不能恢复。这便是你如今有恃无恐的缘故吧。”   姬扶夜在星落身后轻笑一声:“不过往后仙君与虎谋皮之时,当多留心一二才是。”   “你的记忆,被天尧聿特意保留了下来,如今,正好到了我手中。”   姬扶夜手中握住玄黑石匣,看向星落的眼神冰寒一片。   星落死死盯着石匣,骤然挥出一道灵力,要毁了石匣。   风玄殷拂袖化去她的攻势,不等星落再动作,无边威压落下,她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凌霄殿中,动弹不得。   就算她如今已是仙君境界,修为也完全比不上身为白玉麒麟的风玄殷。   风玄殷脸上已经再看不见漫不经心的笑意,倘若一切都是她做的,那她当真是万死不能赎其罪!   九重白玉阶上,沉渊眉目深沉,叫人辨不清他眼底情绪。   姬扶夜也不再多言,当即打开石匣,属于星落的记忆碎片溢散在凌霄殿中,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是如何窥得神族军情,又如何同天尧聿交易,在这些记忆中,都再无疑虑之处。   “真的是她……”   “她在九重天上待了数百年,与许多仙神也相识,怎么忍心这样做?!”   “离尊待她有大恩,她为何要如此恩将仇报,简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归墟之战何等惨烈,原来都是拜她所赐,我兄长战死归墟,神魂俱碎,我要杀了她!”   “此等罪过,该将她处以极刑!”   “这样的人,竟然还在三重天上安安稳稳地做了千余年仙君,当真是讽刺!”   “她怎么敢这么做?!”   “连待自己有大恩的主人都能陷害,卑劣如此,有什么不敢做的!”   “想来当年九重天的谣言,大约也是她散播开的,真是其心可诛!”   随着当年真相揭晓,无数声讨喝骂如潮水一般涌向跪在殿中的星落,她数千年汲汲以求的声名尊荣,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第63章 她得到的太多,便不会觉得……   在一片唾骂声中,星落跪在凌霄殿内,她的双手缓缓握成拳,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如何。   到了这个地步,证据确凿,她再如何巧言善辩也不可能将事实颠倒。   真相揭晓,星落做过的一切大白于天下,有亲友在归墟之战死去的仙君当即红了眼,就要对她动手,却被周围朋友拦下。   此是凌霄殿前,天帝在此,就算恨不得立时将星落扒皮拆骨,也不能放肆,要等陛下发落才是。   “陛下一定会给我等一个公道。”有人低声道,好歹将人劝下。   当初听信星落传出谣言,误会离央之人心中也满是被愚弄的愤怒与羞惭,望向她的目光自然也是一片怒气与鄙弃。   而从前与星落相交,甚至关系不错的三重天仙君此刻久久不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怎么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星落,竟是我错看你了……”女子语气中满是失望。   衡英宫仙官身后,慕容音的神色只余一片空茫。   她的师尊,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之前凌霄殿来使浩浩荡荡,衡英宫一众仙官心中不安,便也跟了来,慕容音和宿南山便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没想到会在这凌霄殿中见到姬扶夜,更没想到今日正是他,让自己的师尊一夕沦为被世人唾弃的罪人。   慕容音心下一片复杂,待在星落身边数月,她心中仰慕之情已然消退许多。看见星落如此,除伤心外,更多却是对未来的茫然。   若是星落被定罪,自己和南山又当何去何从?   宿南山此时已无暇顾及安慰她,死死盯着姬扶夜的背影,他几乎要咬破了牙。   他竟然已经恢复了修为!   他怎么可能恢复修为?!   他眼中被姬家放弃的废人,如今站在凌霄殿前,轻易就让他看做倚仗的仙君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此刻,想起四方城外没能成功的那场截杀,宿南山如何能不感到慌乱。   他可不信姬扶夜是什么能以德报怨的圣人。   无数愤怒、鄙弃、轻蔑、嘲讽甚至失望等各色眼神终于让星落爆发,她抬起头看向一众仙君,冷笑着道:“没错,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我不过传出些流言,你们便都信了,一个个争着前去玉朝宫要求重惩天尧离央!你们啊,不过些被本君玩弄在掌心的蠢货罢了!”   “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一千七百多年的神族叛徒,唾骂天尧离央的,不也是你们吗!”   到了这一刻,星落也丝毫不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她只后悔自己没有做得更周密,才会在如今被人揭穿。   她的话出口,在场许多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将离央冤作神族叛徒,正有他们出的一份力。   而今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如何能不为自己曾经的言行感到羞惭心虚。   星落见此,疯狂地大笑起来,就算她做的事都败露又如何?!   事到如今,那些已经造成的伤害,绝不可能再挽回!   姬扶夜冷眼看着她,收回目光看向沉渊:“敢问天帝,如今可是足够定罪了。”   随着他的话落下,凌霄殿内一众仙君也回过神来,俯身向沉渊道:“请陛下示下——”   “请陛下示下!”今日朝会的所有仙君,都齐齐俯身拜了下去。   冕旒垂下,在沉渊面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缓缓开口:“今察有衡英宫星落于神魔之战中勾结魔族,故意泄露军情,致使归墟一战神族死伤无数。又构陷污蔑玉朝宫……离央仙君,其罪,当诛——”   一阵尖锐的刺痛自心上传来,沉渊想,他终究是误会了她。   他从不知道,跟在离央身边数百年的星落,对她会有着这样深的怨憎,甚至不惜以这样阴毒狠绝的手段构陷于她。   直到亲往簌离宫之前,星落从来都是离央身边最亲近的人,离央待她如亲妹,她待离央也是尽心尽力,从来一心维护于她。   所以星落告知他离央曾约见天尧枢时,或许正是借此泄露了神族军情时,他信了。他以为,是因为离央所为,连星落也看不过眼。   沉渊从不知道,星落的温顺,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假面。   而他却信了她。   星落停住了笑声,幽深双眸看向沉渊,一言不发。   “你辜负了本君的信任。”四目相对,沉渊缓缓开口。   星落看着他,面上仍旧勾着一抹笑意,眼中却蓄了几滴泪。   殿内沉寂,便在这时,风玄殷徐徐走上前:“今日既然是要定她的罪,便正好将一切一道清算了。”   他破开虚空,将奄奄一息的苍雷鹰扔在星落面前:“说说吧。”   失了内丹的苍雷鹰萎靡不振,他这些时日已经领教了风玄殷的手段,此时瑟缩一下,急急道:“是衡英宫仙娥告知我仙君被困在朔风原上,只要能食仙君血肉,我便能由一介小妖晋升仙君!还请仙君饶我一命吧!”   “星落,叫一小妖来啄食本君血肉,你倒是好心思。”风玄殷似笑非笑地看向沉渊,“以她所为,在取她性命前,本君也该叫她尝尝这滋味才是应当。”   “不错,只是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了!”有仙君恨声道。   星落所为,万死难赎其罪!   “风玄殷,你从前也不喜欢天尧离央,为何还要在天问殿前为她拔刀向帝君?”星落突然开口道,“被关在朔风原这一千多年,还不够让你清醒么?”   “她分明就是个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灾星!”   风玄殷看向她的眼神很冷:“因为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恩将仇报,不择手段。”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阿离!”陵舟站在风玄殷肩上,忍不住喝问。“你可是得了阿离血脉滋养,才能化形的,没有阿离,你不过是一株连化形也不能的兰草罢了!”   如何能有今日的仙君修为。   “她待我好?”星落满目怨憎,“是,我是得了她血脉滋养,可就因为如此,我便应该永远侍奉在她身边,做个侍女么?!”   “凭什么她生而尊贵,便是没了与龙宫的亲事,还能被帝君看中做了弟子?!而我,永远只是她的侍女,只要她在,就没有人能看到我!”   “她待我好,她当我是妹妹,为什么不让帝君也收我为徒,与她平起平坐?!”星落状若疯魔,声嘶力竭地反问。   风玄殷并没有因为她这般模样升起分毫同情:“你想要什么,大可以自己去争取,没有人必须要给你。”   离央不欠星落。   相反,她给了星落许多,没有离央,星落如何可能晋位仙君,端坐衡英宫中千余年。她甚至连来到九重天的资格都没有。   星落诡异地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正是在这么做么,我想要的,就是她一无所有,而我,当受万人朝拜!”   听她这样说,凌霄殿内许多人都忍不住为之摇头,这位星落仙君,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陵舟心中憋闷,他从风玄殷肩上落下,他化为人形,站在姬扶夜身边,喃喃道:“为什么啊?”   “阿离曾经对她那样好,从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为什么会这样怨恨阿离?”   陵舟不明白,其实在星落背叛离央之前,他与她的关系也不差,他曾经也很喜欢跟在离央身后那个笑容温和,会做各式点心哄他的玉朝宫小侍女。   那个和眼前疯狂的女子截然不同的小侍女。   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便是心大如陵舟,在这一刻,心上也不由觉出一阵伤感。   “凡世有句话,叫升米恩斗米仇。”姬扶夜平静道。   “她得到的太多,便不会觉得珍惜,反而怨恨不能得到更多。”   怨恨和嫉妒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在岁月之中变成面目可憎的怪物。   星落抬头,对上姬扶夜漠然的目光,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不过是不值得放在眼中,一拂即逝的尘埃。   小小元婴,也敢如此放肆,她如今已是仙君,是天帝亲自册封的衡英宫仙君!   星落咬破舌尖,一身灵力运转,终于强行挣脱了风玄殷落在她身上的威压,径直向姬扶夜袭去。   所有人都为这样的变故一惊,唯有宿南山看着这一幕,眸中透出喜色,杀了他,对,快杀了他!   不等风玄殷和陵舟动手,一道灵力从殿外飞入,暴起的星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这道灵力击飞,重重撞在宫墙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本君的人,也轮得到你来动。”   殿内众人不由齐齐看向殿外,天光之下,离央缓缓自殿内步入。   玄黑色的裙袂映得她肤色苍白如雪,赤足向前,红铃声响在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阿离……”沉渊喃喃道,他没想到,他们师兄妹多年后再见,竟会是这般场景。   “离尊……”   “她怎么来了?”   “星落构陷的人正是她,她来也是应该。”   场中不乏有曾听信谣言,冤枉离央之人,此时见了她,不由面色羞惭,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尊上。”姬扶夜快步走到离央身边,一脸乖顺,同方才对沉渊和星落毫不客气的模样全然两般。   “本尊醉了半日,你倒是做了不少事。”离央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尊上谬赞,只是手中正好有些证据,便不想再见有些人欺世盗名。”姬扶夜面不改色道,只当这句话是夸赞。   或许离央并不在乎,但他却不能接受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污名,该让那些人看看,该被唾骂的人是谁。   离央屈指在他额上一敲,没有再说什么,抬步向星落走去。   姬扶夜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殿下……”星落摔在地上,看着离央向自己走来,情不自禁地想往后退,但她身后已是宫墙,退无可退。   她从未想过,离央还有回来的一天。   那日天河之畔,她亲眼看着她被澹台奕算计,夺了双目,跌落无尽深渊之中,这才放下心。   也是她出手掩饰,才不曾叫在九重天上送离央离开的陵舟察觉有异。   她以为,失了本命法器,双目已盲,跌入无尽深渊的离央应该早就死了才是!   自上古以来,从未听说有谁能从无尽深渊中活着出来,她怎么会还活着,甚至恢复了修为?!   星落眼中漫上恐惧之色,便是方才被姬扶夜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真相,她也不曾这样慌乱。   离央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从幼年时便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语气平静:“你怕什么。” 第64章 自此以后,她便注定要日日……   星落咬着唇,在听到离央的话音时,全身都不受自己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心慌意乱地避开离央的目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当着一众人的面,即便被揭穿自己做过的恶事,她也不曾有悔悟惧怕之意,反而肆无忌惮地嘲讽那些轻信谣言的仙君,得意于自己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现在,在离央面前,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来她也是会心虚害怕的。   从魔宫到玉朝宫,她陪着离央一起长大,数百年时光,离央将她当做亲人,却没有想到,将她逼入死地的,正是自己眼中的亲人。   “一千七百年前,天河之畔,本尊教你的禁制法术,你用得实在不错。”离央一字一句道,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   或许是太过得意,她在云端上显出身形,唇边勾起浅淡笑意,一如平常。   她就这样轻笑着看自己的主人落入重重法阵之中,徒劳挣扎。   这是离央失去双目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星落的身形陡然僵硬,她没想到离央看到了。她做过那么多事,但在当年的离央面前,永远都是那个一心对她好的小侍女,不曾将嫉恨泄露分毫。   星落嫉恨着离央,却又不想在这个对自己最好的人眼中看到怨憎,矛盾得可笑。   可是她还是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星落脑中一片混沌。   眼中的泪滑落脸颊,她抬起头,终于对上离央的目光,冷笑道:“是,是我出手设了禁制,否则以抱月的修为,就算是那只没有脑子的三足金乌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离央被取本命法器之后,或许是担心司命还有其余谋划,明霄将她禁于飞霜殿中。但他不曾向离央解释过一句,失了所有修为的离央,不想再留在九重天。   只是想到明霄的名字,都足以让她觉得痛苦,她不想再待在明霄所在的地方,是以才会向陵舟提出离开九重天。   魔族将她除名,以离央修为全失的状况,凡世大约是最好的选择。   自天河而下可以离开九重天,但离开容易,要回来却不是那么简单。风玄殷被关入诛邪塔,穗心不知所踪,陵舟本想陪离央下界,却被她阻止。   陵舟还未成年,九重天上才有足够让他成长的灵气。想到有抱月陪在离央身边,他便没有坚持。   那日他蹲在天河上,等了三天三夜,不见有异动,这才离开。   陵舟以为,离央会好好在凡世度过最后的时光。晋升仙君后,陵舟曾去凡世寻找,却没有任何音讯。   阿离她,可能已经不在了。   失了修为,就算是魔族,寿命也是有限,陵舟虽然伤心,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现世。   他今日才知,那日天河之畔,是星落骗过了他,否则他就有机会救下阿离,她就不用堕入无尽深渊……   “我要杀了你!”陵舟双目赤红,他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星落她怎么做得出来,阿离到底有哪里对不住她,她要这样害她!   风玄殷按住了陵舟的肩膀,他神色沉凝:“就这样杀了她,实在太过便宜了。”   星落笑了起来,眼里噙着泪:“天尧离央,就算你最信任的师尊,最后不也是为了他的师妹要取你的本命法器!”   “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从一开始,帝君就是把你当做自己师妹转世才会收你为徒!你在意的所有人都会背弃你,你就是个笑话,你这一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跟在离央身边那么多年,星落自然了解她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此时言语好像淬上剧毒的利刃,直落向面前的人。   离央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星落了解的,不过是那个早已死在一千七百年前的天尧离央。   “她在说什么?”   “难道当日,帝君是将离央仙君误认为师妹转世,才收她为弟子?”   “怪不得帝君会将九霄琴赐下……”   “如此说来,琅嬛神尊体内的九霄琴,是强行从这位离尊体内剥离的……”   “帝君未免太心狠了,失了本命法器,注定要一身修为尽废,就算是错认,这错也不当在离央仙君身上才是。”   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到如此神族秘闻,凌霄殿内一众仙君不由交头接耳,低低议论起来。   见离央神情漠然,星落右手紧握成拳,心中满是不甘。   她苦心算计,就是想让离央从云端坠落,跌入泥淖之中,让自己不必再仰望她,不必再活在她的阴影下。   可是为什么她还能恢复修为,让所有人都不得不低头唤她一声离尊?   她该深渊之中永世沉沦才是!   怨恨在眸中翻涌,星落骤然暴起,右手捏碎瓷瓶,墨色毒液洒向离央,她飞身要逃。   离央没有动,墨色停滞在空中,随即反向而去。   星落捂着脸尖叫起来,她身上沾染了毒液的地方都在瞬息之间被腐蚀溃烂,瞧上去极是可怕。   竟连仙君之体都能腐蚀,距星落不远的仙君心中一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星落的叫声堪称凄厉,她因为剧痛在地面翻滚,却没有人觉得同情,她如此只能称一句咎由自取。   离央缓步向她走去,星落看着玄色的裙袂靠近,终于忍下了剧痛。她撑起身,看向白玉阶上的沉渊,急急道:“沉渊,这是凌霄殿前,你要看着她放肆吗?!别忘了,当日若没有我摘来的云凝雾,你便是个没有右手的残废!”   沉渊垂下眸,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不明。   在场许多人都不曾听说天帝和星落还有这样渊源,顿时都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沉渊的身形出现在离央面前:“星落所为,按律当诛,阿离,天宫会给你一个公道。”   星落毕竟是他亲手册封的仙君,若是任由离央私自处置,仙界威严不存。   星落和澹台奕都是仙界册封的仙君,犯了错,也应当由仙界律法处置。   “你摘来的云凝雾?!”陵舟再也忍不住了,他看着星落,怒极反笑。   “你是摘下了云凝雾,可若非阿离拼死斩杀守护云凝雾的凶兽,你能轻易摘下云凝雾么?”陵舟厉声质问道。   他又看向沉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日玉朝宫中你才会那么护着星落,拦着二师兄惩戒传出谣言的她?!”   沉渊有些失神,他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阿离,我从不知道……”   为他送来云凝雾的是星落,那时她遍体鳞伤,将云凝雾交给他后,什么也来不及说便昏睡了整整一月之久,沉渊自然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为摘云凝雾受了重伤。   “为什么你没有同我说过……”沉渊喃喃道,心脏处一阵沉闷钝痛。   彼时北荒之地有一族异兽为祸,其首领骁勇善战,沉渊右手正是被他斩下。战事紧急,他伤势恢复之后,便离开九重天,奔忙不休,时隔数年才再回玉朝宫。   他记下了星落的恩情,却不知道,真正施恩于他的该是自己的小师妹。   离央却没有兴趣与他再叙旧事,她拂袖,心神不定的沉渊便被逼退几步。   “本尊早已不需要旁人给的公道。”   天帝也好,帝君也好,谁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提公道两个字。   谁欠了她,她自会亲自来取。   沉渊还想拦她,风玄殷上前,阻下了他所有动作,师兄弟二人的灵力再次碰撞在一起。   “你想干什么?!”星落见离央靠近,连连后退,溃烂的面容上神情可怖。   离央抬起手,血色流光自星落体内不断涌出。   她曾以魔血滋养于她,而今她该尽数归还了。   星落能感受到力量从自己经脉中流失,她神情痛苦,却无法留下那些从身体中流失的力量。   离央手中握着一枚血色晶石,她俯视着地上气息奄奄的星落,没有任何犹疑,缓缓收紧了手。   血色晶石化为齑粉,消散在虚空之中,星落应声喷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靡。   她的境界已经跌落仙君,没有离央的血脉滋养,一株寻常兰草,又如何能在千余年间晋位仙君。   “天尧离央,你便是杀了我又如何?”星落嘶声开口,“纵使你现在有堪比上神的修为,已经发生过的事再也无法挽回。”   她指向沉渊:“到头来,与你最亲近的三师兄,相信的也是我!”   在星落的大笑声中,沉渊紧紧抿住了唇,正如她所言,离央所承受的那些苦痛,再也不可能抹消。   他看着离央,恍惚间又想起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初入玉朝宫的少女。   但那个与他一道在人间游历,并肩而战的师妹,在他的怀疑中,堕入了深渊。   他说星落辜负了他的信任,那他,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沉渊的喉咙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句对不起实在太沉重了,让他无法轻易说出口,他欠她的,又岂止是一句对不起能够弥补。   风玄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星落走去,眸中带着森然冷意。   “师妹打算如何处置她。”风玄殷问道。   离央看向他。   风玄殷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听说她这些年最是避讳旁人提及自己来历,时移世易,当初玉朝宫的小小侍女也成了凡人敬仰的堂堂仙君。”   “本君向来心软,不忍心对你施以酷刑,也不忍抽了你的神魂百般折磨。”   风玄殷含笑看向星落,他生得极好,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星落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一股彻骨寒意,让她忍不住瑟缩起来。   “既然她原只是一株寻常兰草,便也叫她回去做一株草木便是。”风玄殷对离央道,“虽然境界已经跌落仙君,但这么多年苦修,就算化为原形被凡人日日在脚下踩踏,想来要活个千年也定是不难的。”   他要她维持着清醒的意识,化为寻常草木,被人踩踏脚下。   “不——”星落眼神中是一片无法掩饰的惊恐,风玄殷的做法,比让她神魂俱灭更叫她觉得痛苦。“你不能这么做!”   “本君如何不能?”风玄殷轻笑道,“当日你也在玉朝宫待过数百年,难道不知本君行事从来恣睢随心。”   星落看向沉渊:“陛下,杀了我,你杀了我,按照仙界律法,我宁肯神魂被烈火焚烧!”   “看在我曾经照顾你多年的份上,不要叫他们这样折辱我!”   沉渊只是默然地看着她,风玄殷拂手,星落便被迫化为原形,再说不出一个字。   指尖灵力落下,星落从一株兰草,化为了凡世路边无人注意的杂草。   风玄殷将她扔下三重天,自此以后,她便注定要日日受凡人踩踏,再不得解脱。 第65章 你欠本尊一只右手   自始至终,凌霄殿中,都无一人出言为星落求情。   没有人在知道了她做的事之后还能升起同情之意,这实在是她应得的下场。   虽与仙界律法不符,但事涉九重天和曾为麒麟一族少族长的风玄殷,沉渊终究没有再多加阻拦。   人心无常,他从没有想过,星落竟然那样恨着离央,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构陷于她。或许他的怀疑,也助长了事态向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   沉渊看向离央,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又无法出口。   动了动唇,最后只道:“星落所为罪不可恕,她之罪行与判罚,本君会令天宫仙官昭告六界,以……还你清白。”   清白……风玄殷品着这两个字,觉得有些悲凉。   一千七百年后的清白,来得未免太迟了些。   “阿离,”沉渊深深地看着离央,眼中漫上愧疚之色,“倘若你需要什么,我一定尽力补偿。”   这一次,他不再自称本君,而是说我。   沉渊自是愧疚的,他曾经是离央最信任的师兄,他本该信她,却因为她魔族公主的身份揭晓而生了怀疑。在彼时神魔交战的情形下,沉渊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什么错。   只是而今真相大白,他的怀疑终究是错了。   既是错了,如何能不感到愧疚。   离央对上他的目光,双眸如不见光亮的深潭,神情平静。她对沉渊所有的情绪,早都在沉嫣墓前,宣泄殆尽。   他已经不值得让她动容。   “本尊与星落的往事已然了结,现下,当轮到你了。”红铃轻响,化为一道赤色流光,离央伸手握住赤红长剑,剑锋直指向沉渊。   眼神微微一凝,沉渊的声音有些哑然:“你想如何。”   “你欠本尊一只右手。”离央看着他,徐徐道。   当年沉渊为护手下将领,右手被异兽首领斩下,毒性蔓延,伤势久不能愈。曾经的天尧离央当他是自己最亲近的兄长,得知消息后便立即去往极北之地的山巅之上,与凶兽拼死相搏,只为取一株云凝雾为他疗伤。   她不需要他的补偿,只要他将欠自己的东西尽数奉还。   而沉渊,欠她一只右手。   听离央这样说,凌霄殿仙官面上显出惊色,回过神后怒声道:“荒谬!陛下乃仙界之主,难道你还要斩他右手不成!”   “不错,堂堂天宫,如何容你如此放肆!”   沉渊一众心腹仙官尽皆怒视向离央,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不过是一株云凝雾,天宫自可还给你,看在你昔日对陛下的恩情,无论什么样的天材地宝,仙界当也不会介意作为补偿与你。”须发皆白的老仙君颤颤巍巍地上前,想打个圆场,“如今星落已受到应有的惩罚,还请离尊不要再执迷于当年旧事,唯有放下,方得解脱。”   姬扶夜走到离央身边,朗声道:“阁下这话说得倒是容易。”   老仙君佝偻着腰,看着姬扶夜上前,声音不由微微冷了下来:“此等场合,尚且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插嘴。”   姬扶夜半挡在离央面前,隐隐竟有些护持的姿态。   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仙君不由哂然一笑,这少年不过一个元婴,而离尊修为堪比上神,如何轮得到他来护着。   “轮不到我一个小辈说话,只能由仙君这样的人倚老卖老不成?”姬扶夜含笑反问。   “你——”老仙君没想到一个小辈竟然敢这样不客气地对自己说话,气得一把雪白的胡子都要飘起来了。   姬扶夜不等他说什么,又道:“放下二字说起来自是容易得紧。”   他扫视着凌霄殿内众人,一群仙君之中,属他修为最低,但姬扶夜面上却丝毫不曾显出怯意。   “当日被星落构陷,污为神族叛徒的不是你们,因流言便被无数仙神唾弃,甚至想杀之泄愤,背负骂名一千七百年的,也不是你们。”姬扶夜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你们当然能够轻易地说出放下二字。”   “仙君既然如此心胸宽阔,想来就算我打你一巴掌,你也定是不会记恨的。”姬扶夜的目光又落在老仙君身上,“不过被打了一巴掌,此等小事,仙君也定是不会执迷的。”   风玄殷闻言勾起一抹戏谑笑意,他上前一步:“这却有些意思,不如本君来代劳。”   他一出面,老仙君心头猛跳,当下连连后退:“小辈尔敢!”   元婴期的姬扶夜伤不到他,风玄殷却不一样,他这把老骨头,可挨不住他一掌。   作为玉朝宫明霄帝君的二弟子,风玄殷的战力在六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方才众人也亲眼看见了,在沉渊面前,风玄殷也不曾落在下风。   “仙君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要出面劝我家尊上放下。”姬扶夜轻嗤道。   不涉及自身利益,要做圣人当然简单。   话说到如此,老仙君叹了口气,掩面而退。   凌霄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心知,若是他们如离央一般遭遇,只怕也做不到轻易放下。   “陛下与我等,也是为星落所蒙蔽……”良久,才有人低声开口。   “所以你们就一点错也没有?”风玄殷冷笑着反问,“在没有任何切实证据的情况下,只因为她是魔族公主,你们就信了谣言,用最恶毒的言语唾骂她,甚至逼上玉朝宫要求将她严惩!”   “你们是不是以为,只有向她身上插上一刀才算伤害,这些谩骂侮辱就不算了?”   当时风玄殷代领玉朝宫,无论怎么解释,都被人当做包庇师妹,有激进者甚至将他一起辱骂,只道玉朝宫蛇鼠一窝。   他目光所及,曾经辱骂过离央的仙君俱都羞惭地低下头去,如今真相已经大白,他们曾经所为,分明就是成了星落手中的一把刀。   “离尊,昔日之事,是我等之过。”女子深吸一口气,向离央躬身拜下,“不曾查证便轻信谣言,吾在此向离尊致歉,往后定当多加自省己身。”   在她之后,陆续也有人拜了下去,口中虽不曾说什么,其意也足够明晰。   凌霄殿中躬身的人足有大半,他们欠离央一个道歉。   一片静寂之中,离央抬剑指向沉渊。   “阿离,我从没有想到,你我师兄妹,会有刀剑相向之日。”沉渊声音凝涩。   ‘师兄!’初入玉朝宫的少女,对他扬起澄澈笑意。   阴阳戟握在手中,沉渊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阿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让一切恩怨都在今日了结。   “今日的人来得很是齐,你也是时候将自己的仇了结了。”离央给姬扶夜留下一句话,缓缓向前走去。   一双骨翅在她身后缓缓张开,白骨森然,似乎泛着冰冷寒光。   “阿离的双翅……”陵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阿离的双翅不是黑翼,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只剩下白骨……”   他抓着风玄殷的手,惶然道:“二师兄,怎么会这样……”   风玄殷的声音很轻:“她的双翼应当是被深渊下的凶兽撕扯下来,血煞之气催生长出的,只有一双骨翅。”   那是无尽深渊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一切过往怎么可能因为她还活着就尽数抹消?谁能知道,她是怎样艰难才从无比凶险的深渊之中活了下来。   踏着无数凶兽的尸骨和血肉,满手血腥,伤痕累累地活下来。   谁也没有资格让她放下。   姬扶夜看着那双骨翅,呼吸一窒,他只觉得双目刺痛。   沉渊也不由望着那双骨翅出神,心脏好像在这一瞬间被人攥紧,叫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剑光落下,沉渊头上的冕旒摔落在地,响声清脆。看着这一幕,凌霄殿仙官不由发出一声低呼,那可是代表天帝权威的象征!   两人相对而立,离央眼中一片漠然。   墨发散落,在风中飞舞,沉渊将阴阳戟横在身前,向后退去。   剑光在凌霄殿上留下一道深深沟壑,余波掀起无边气浪,周围仙君大惊,连忙向后退去。   骨翅带起一阵劲风,离央持剑飞身落向沉渊,剑光凛冽。   哪怕是面对身为鲛人皇的胥沉雪时,离央也不曾生出骨翅,其中固然有胥沉雪分出灵力维持冰宫实力大减之故,也因为沉渊的战力,原就更在胥沉雪之上。   若非他曾征战四方,为神族立下无数功劳,只凭玉朝宫弟子的身份,又凭什么能坐稳这天帝宝座。   六界安宁日久,沉渊也多年不曾出手。   离央的剑比沉渊预料中更加锋锐,他记得她于剑法一道的天赋本就极好,所以在琴艺之外,师尊还亲手为她启蒙剑法。   不过那时离央在琴艺上下的功夫更多,为的便是不叫明霄失望。   离央的剑法不管与明霄还是穗心,都全然不同,带着无尽杀伐血煞之气。她出剑时,沉渊仿佛能听到无数凶兽怒吼之声,剑光自四面八方而来,携惊雷之势。   这就是尊上的剑法吗……姬扶夜紧紧盯着离央手中每一个动作,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离央真正出剑,从前遇到的对手,还没有谁值得离央用出这样的剑法。   赤红长剑与阴阳戟碰撞在一处,四周灵气一片混乱,风声凛冽,离央和沉渊的动作越来越快。   姬扶夜感到双目胀痛,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接下来的剑法,却不是现在的他能参悟得了的。   既然尊上已经吩咐了,借今日,他也正好将当日的仇怨解决,也免了日后麻烦。   见姬扶夜动了,身旁仙君竟不由自主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这少年跟在离尊身边,似乎颇受重视,哪怕只是元婴境界,也叫众人不敢轻视。   姬扶夜停在衡英宫一众人面前,嘴边噙着浅淡笑意。   慕容音以为姬扶夜是来寻自己,正要开口,却听姬扶夜道:“宿公子,多日不见,没想到如今会在此相逢。”   宿南山向后退了一步,忌惮地看向他。   玄铁剑出现在手中,姬扶夜慢条斯理道:“今日,你我的旧账也该算上一算了。”   慕容音见他拔剑,心中一跳,挡在宿南山面前,冷声道:“你要做什么?!你我退婚与南山无关,你休要借此对他动手!”   她以为姬扶夜要对宿南山动手,是觉得自己为了宿南山才向他退婚。   周围竖起耳朵偷听的仙君恍然,这少年原来和星落新收的弟子竟然还有过婚约?   看这架势,难不成还是一场横刀夺爱的好戏?   姬扶夜终于将目光移向慕容音:“慕容姑娘只怕是误会了,你我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早些退了本是应当。我与宿公子的仇,是北荒四方城外那一场截杀。” 第66章 你记好了,魔族三公主,玉……   姬扶夜的语气很是冷淡,任谁也听得出他话中是与慕容音毫不作伪的陌生。   虽是自小定亲,但他十多年来同慕容音不过见过寥寥数面,连朋友尚且称不上。如今婚事已退,他们之间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慕容音意识到自己是误会了,面上不由浮起些许绯色,她压下心中涌起的羞恼:“什么截杀?”   她怎么从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姬扶夜轻笑一声:“这便要问宿公子了。”   “南山,”慕容音看向宿南山,眉头紧皱,“你当真这么做了?为什么?”   她心知姬扶夜所言应当不虚,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撒这样的谎。而且,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识得宿南山。   按理来说,姬扶夜应当是从未见过宿南山的。   宿南山的脸色很是难看,他没有回答慕容音的问题,只盯着姬扶夜道:“扶夜公子如今攀上了贵人,看来今日要以势压人,要我的性命了。”   “所谓扶夜公子,也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罢了!”   这话说得极是难听,慕容音忍不住拉了拉宿南山的袖子,如今姬扶夜的背后,可是那位修为深不可测的离尊。   如今师尊已被贬入凡世,他们本就不知何去何从,南山何必再说这些话让事态雪上加霜,慕容音暗叹。   她抬手向姬扶夜一礼:“扶夜公子,南山口不择言,我代他向你道歉,若你肯饶他一次,宿家定会竭尽所能弥补他做下的错事。”   慕容音和宿南山青梅竹马,自是不能看着他出事。   姬扶夜勾了勾唇角,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慕容姑娘只怕是将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还是说,你以为,我姬扶夜是什么圣人?”   难道以为只凭她一番话,他便会放过一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仇人。   当日若非离央在场,姬扶夜早就死在了宿南山手中,他是真的准备杀了他。   总不可能因为姬扶夜侥幸活了下来,就能将生死之仇一笔勾销。   慕容音握紧了拳,她低着头,想再次躬身,却被宿南山拦住:“阿音,你不必低头求他!”   “他要杀我,尽管来便是!”宿南山轻蔑地看向姬扶夜,“只怕扶夜公子连正大光明与我对战的勇气都没有,只会靠摇尾乞怜主人出手!”   姬扶夜面上不见怒色,他反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指向宿南山:“要杀你,还不必我家尊上出手。”   宿南山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方才他故意那般说话,为的正是激姬扶夜自己出手。   就算姬扶夜恢复了修为,自己现在也已晋升元婴,同为元婴修士,动起手来,他未必没有胜算。   抬手画符,宿南山抢先出手,没有丝毫犹豫。   曾经能将姬扶夜整个人压趴下的玄铁剑如今在他手中轻如鸿毛,剑身玄黑,看上去同人间铁匠铺里凡铁铸造的寻常长剑没有什么区别。   这本就是离央随手将天外陨铁削作给姬扶夜练手的长剑,不曾精心铸炼过,自然也无法做本命灵剑。   但跟在离央身边,姬扶夜对剑之一道也有了更深体悟,神兵利器固然是助益,但真正决定剑法威力的,还是持剑的人。   对付宿南山,就算是一把没有灵性的玄铁剑,也足够了。   殿内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离央和沉渊身上,注意到这处动静的人实在不多。宿南山虽不曾拜入星落门下,但他随慕容音一起留在衡英宫修行,也算半个衡英宫的人。   只是此时星落已遭贬谪,衡英宫仙官人人自危,不知前路如何,又如何敢为一个宿南山出头得罪追随离央的姬扶夜。   既然是私仇,便让二人自行解决不是。   慕容音此时心里还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若是南山能胜过姬扶夜,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她与宿南山相识多年,哪怕于旁人,他有千般万般不好,待她却没有一处不妥帖。慕容音自然不希望宿南山出事。   可惜她的愿望很快便落空了。   姬扶夜跟在离央身边这样久,若是还收拾不了一个宿南山,他便也没有脸再去见离央了。   剑光惊鸿,如天外而来,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   宿南山倒下之时,一滴血顺着玄铁剑剑刃滑落,摔落在地,而姬扶夜的神情还如出剑之时一般平静。   一直暗自注意此方动静的姬平野看着这一幕,眸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欣赏。   这样的剑法造诣,同辈之中,只怕已无人能及。   识海破碎是他的劫数,大约,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机遇。   “南山!”慕容音看着缓缓倒下的青年,失声唤道。   宿南山脖颈上有一条鲜红血线,喉咙中发出嗬嗬两声,他看着慕容音,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成功。   他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她的脸,眼中倒映着慕容音的模样,那只手无力地从半空坠落。   慕容音心头一跳,握住了宿南山坠落的手:“南山!”   这一次,她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眼泪滑落脸颊,慕容音赤红着双目看向姬扶夜:“如今,你可是畅快了?”   他在凌霄殿前状告她的师尊,叫其身败名裂,贬谪凡世,又亲手杀了与她一道长大的好友,此刻心中定是畅快,终于出了慕容家退婚的一口恶气。   姬扶夜收回玄铁剑,不曾为她这句饱含讥讽的话动容:“慕容姑娘,状告星落,是因她构陷我家尊上,杀宿南山,是因他曾要杀我,与你,并没有干系。”   在慕容家退婚之后,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就算愤慨于慕容奎的态度,姬扶夜也不曾迁怒至慕容音身上。   他们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人。   不管慕容音信是不信,姬扶夜言尽于此。   姬扶夜转过身,离央与沉渊这一战还未结束。   她手中长剑上仿佛有血色流光涌动,无数灵气疯狂涌入剑身,剑与戟碰撞,每一式都带着无穷威力。   剑身赤红,随着离央的动作发出清亮啸鸣,越发显出灵性。   这是它第一次遇到能够尽兴的对手。   就在这一场大战正酣之时,天外突然传来轰然响动。   心中似有所觉的仙君快步走到殿门前,抬头望去,天边云雾之外,有宫阙缓缓自地下升起。   “那是九重天……”   “第四座神宫升起了!”   “九重天已有四位上神,难道如今,要出第五位了吗?”   无数复杂的目光落在了离央身上,若是没有意外,这第四座神宫就是为她升起的。   第一次神魔大战中,逝水宫上神陨落,门下尽皆罹难,逝水宫封存地下数千年,如今,终于要迎来主人了吗?   沉渊自然也注意到了九重天上的动静,他的猜测,果然是没有错的。   阿离她,真的有可能晋升为下一位上神。   若是如此,六界的局势,只怕又要变上一变。   沉渊与离央一战,便是想试探离央的深浅,如今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便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离央,阴阳戟消失在手中。   长剑落下,血色绽开,沉渊半跪在地,左手撑在地面,额上因为疼痛不住渗出细密冷汗。   “她竟然当真斩下了陛下一只右手……”凌霄殿仙官喃喃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幕。   足尖落地,离央站在沉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冷淡。就算沉渊不曾主动收回阴阳戟,她今日一样能斩下他的右手。   森然骨翅收回,长剑消失在手中,苍白的脚腕再次系上赤色血铃。   离央不曾多看沉渊一眼,转身离去。   她只要他一只右手。   “阿离!”沉渊抬起头,唇色惨白。“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对不起。   沉渊想,他一直欠她一句对不起。   离央停住脚步:“别再叫我阿离。”   “你记好了,魔族三公主,玉朝宫小师妹,你口中的阿离,早在一千七百年前,便已作尘烟。”   这些话,她只说一次。   “按六界的规矩,天帝往后见我,也当称一声尊上。”   在她坠下无尽深渊的那一刻,这世上就没有天尧离央了。   沉渊抬起头,只看见玄色的裙袂远去,他眼前许是因为疼痛,竟有些模糊了。   姬扶夜,陵舟和风玄殷随离央一起,缓步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凌霄殿中。   “逝水宫重开,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风玄殷看向离央,嘴边扬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如今回了六界,总不能一直待在陵舟这只小鸟的洞府中。”   “小爷的东皇山有什么不好么?”陵舟不服地嚷嚷道。   不过他也知,以离央如今的身份,该有自己的洞府。   “不过逝水宫是因为阿离现世,合该是属于阿离的,我们便去逝水宫看看是不是同玉朝宫一样气派!”   见无人反对,离央将姬扶夜化为原形,骨翅展开,直向九重天而去。   她身旁,白玉麒麟踏云而行,三足金乌长啸,翎羽如熊熊烈焰燃烧。   凌霄殿内,有仙官上前,小心唤了一句:“陛下……”   发生这番变故,今日朝会显见是无法继续下去了,接下来当如何是好?   沉渊站起身,示意众人退下,一众仙官彼此对视,不曾多言,知趣地退出殿外。   殿内顿时只剩寥寥几人,均是平日侍奉在沉渊身边的仙官。   沉渊抬脚,一步步向白玉阶上走去,断手处的鲜血一滴滴坠落,染红白玉。   停在帝座之前,他久久没有动作。   ‘为什么?’   女子跪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是已经饮尽的鸩酒,她抬头,微笑着看着还只是个少年的沉渊:“燕国大军兵临赵国国都之下,我自是不能看着赵国国破,父母亲人沦为阶下囚。”   ‘可因你窃虎符假传父王之令,燕国死了数万将士!’   女子笑意不改:‘这与我何干,我又非燕人。’   她是赵国公主,所以于燕赵交战之际,她借燕王宠爱,窃虎符假传王令,致使燕国数万将士死于赵军埋伏之中,解了赵国之围。   口中溢出鲜红血液,哪怕腹中剧痛,女子脸上仍然带着浅淡笑容:‘如今,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她的家在赵国,她欢喜的人也在那里,可是燕王一句话,她的一生便注定被困在异乡冰冷的宫阙之中。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一身红衣,好像将要燃起的烈焰,她口中不断流下暗色血液,终于缓缓向后倒下。   ‘阿娘!’少年想扑上前,却被左右侍从死死拦住,他们将他强行从殿中拖开。   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面前死去,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不见任何对死亡的畏惧。   她念着她的故国,念着她的父母亲人,为此不惜窃虎符解赵国之围。   可是,她唯独不曾念过自己还有一个身为燕人的儿子。   沉渊又想起了自己见沉嫣的最后一面。   她的儿女子孙跪满床前,面上俱是悲戚之色,满头银发的老妇人陷在柔软的床榻间,微笑着唤他一句兄长。   枯瘦的手指抚过他的脸,沉嫣笑着说:“兄长啊,坐上这帝王之位,生杀予夺,风光无限,可是,也意味着无尽的孤独。”   “如今,我要解脱了,你呢?”   一统三重天的天帝陛下,又将享多少年的孤独才得始终?   沉嫣的手落下,她含笑逝去,至死,都没能再见离央一面。   “陛下,我这就去取云凝雾……”看着沉渊不断滴血的右手,凌霄殿仙官连忙道。   沉渊没有回答,他坐下身,在这个位置,能够将下方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见这天下海晏河清,燕国之民不再受战火之苦,王公贵族不可将自己的私欲加诸于百姓之上,凡我燕国境内,生民再无饥馁而死者。’   ‘阿嫣,你真厉害,我只想好好修炼,斩妖除魔,做个不叫师尊失望的弟子。’   ‘斩妖除魔也很了不起的,兄长,你呢,你未来想做什么?’   我想叫九天之上也有法可循,即便是仙人,也不能轻易入凡世搅乱世间秩序,不可以无上威能,为祸苍生。   他眼前闪过风玄殷暗藏悲意的眼神,离央决绝的背影,还有早已离开玉朝宫的穗心几许失望的神情。   沉渊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那片因仙人醉酒化为泽国,无一百姓幸存的封地,还有在他面前一剑斩破海浪的明霄。   ‘你可愿随我修行?’   ‘弟子沉渊,拜见师尊。’   居高临下,不胜孤寒。   “不必了。”沉渊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此后三重天上,当以本君为戒,不可轻信谣言。” 第67章 全玉朝宫都知道你喜欢她……   混沌初开,生道尊魔祖,于蒙昧中孕育神魔两族。   为争夺先天之气,神魔两族大战不休,死伤无数,也是在这场漫长的争斗中,龙族,凤族,麒麟,人,妖,先后降世。   及至道尊与魔祖最后一战,山河倒转,连天阙似乎都要为此倾塌,无数神魔陨落在这一战中。   魔祖的尸体坠落地面,血肉化为无数凶兽,肆虐天地。是一息仅存的道尊受天道感召,兵解身躯,引先天之气设困凶兽,免叫其为祸天下。   自此,魔祖身死之地便成了不可知之地,世人称之为无尽深渊,有进无出,无边无际,时空扭曲之时,能出现在天地间任何一处。   明霄生于上古,是道尊嫡传弟子,琅嬛便是他的师妹。道尊座下数百弟子,除了明霄和琅嬛,都陨落在他与魔祖的那场大战之中,甚至明霄唯一的弟子容珏也在其中神魂俱碎。   但战争并没有结束,魔族生性凶残好斗,即使魔祖身死也不曾打算休战。第一任魔君率军,要将神族驱逐出九重天。   神族节节败退之际,明霄出关,晋位上神,昆吾剑出,魔君也不能掠其锋芒。   后神族又有三位上神晋升,四人与魔君及麾下三大天魔决战,最终以逝水宫上神之死换得魔君陨落,三大天魔重伤,不得不答应与神族和谈。   至此,第一次神魔大战终于宣告结束,神族高居九重天上,魔族退回魔域之中,血色散去,六界各族也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逝水宫上神性情冷清,门下并无弟子,在她陨落之后,逝水宫便封存地下,千年不曾再开。   而今因离央法器引动,逝水宫重现六界,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真没有想到,她这样厉害。”诛邪塔中,琅嬛站在司命面前,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句。   离央能从无尽深渊之中走出,便已经足够让她感到惊讶,没想到,她竟然能让逝水宫重开,更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当着无数仙君的面,斩下了沉渊右臂。   听到从三重天传来的消息,琅嬛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去。   听闻她尚在玉朝宫时与沉渊这个三师兄最是要好,便是如此,也下得了手么?琅嬛心底五味杂陈,一片烦乱。   即便自己带她见了司命,知晓当日内情,她也不言谅解。师兄曾经取她本命法器,她难道也要取师兄本命法器才肯罢休?!   琅嬛不愿再想下去,她心里暗自安慰道,师兄修为已是当世第一,功参造化,绝无人能匹敌。就算离央能胜得过沉渊,也不代表她能有与师兄一战之力。   逝水宫重开,这难道是天道的意志么?   琅嬛知离央如今修为深不可测,却从未想过,她原来距上神,也不过一步之遥。   六界之中已无先天之气,要晋升上神如何艰难可想而知。   天道如此,便也是认为师兄已到了以身合道的时候。   想到自己手中属于明霄的情魄,琅嬛越发心乱。   正如风玄殷所言,若是师兄以身合道,与天道意志化为一体,无心无情,无欲无求,那他,还是明霄吗?   那样的存在,可还是她的师兄?   可以身合道乃是师兄向往的大道,他为此不惜斩下情魄,自己似也不该阻拦。   无人知道琅嬛心中是如何矛盾,明霄闭关不出,玉朝宫与离央的纠葛也不能轻易告知旁人,琅嬛能说话的,就只剩下了清楚一切的司命。   左右她被关在诛邪塔中,有明霄亲下的禁制,绝没有逃脱的机会。   “你千方百计想晋位上神,如今,你的女儿,许是真的能成为四位上神之一。”琅嬛的目光落在司命身上,心情复杂。   司命微微抬起头,面上始终带着几许平淡笑意,她跪坐着,神情坦然得丝毫不像是阶下囚。   她本以为这枚棋子在掉下无尽深渊之时便废了,离央能活着从深渊走出,便是司命也不曾料到的一件事。   变数……司命唇边的弧度上扬些许,分明是笑着,却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上神之位?”见她如此,琅嬛忍不住问道。   琅嬛实在不明白,上神之位究竟对司命有多重要,让她可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棋子,做成那一场堪称恶毒的谋算。   琅嬛自是不会明白的,融入了先天之气的九霄琴成为上古神器,她注定会是上神之一。   为了救她,明霄将那缕道尊留给自己晋升上神的先天之气融入了九霄琴。   琅嬛的问题,实在有些好笑。   “唯有上神,才能与天同寿,万古不朽。”司命对上她的目光,徐徐道。   天地之间,唯有上神与天魔,才能与天地同寿,历浩劫不灭。   无论独得天地钟爱的神魔,还是修为高深的仙妖,寿命终究都是有限的。   哪怕以寿命悠长著称的天生灵物,活个几十万载,遇天人五衰,天地浩劫,一样也会化为飞灰。   司命不想死。   她还记得自己的师尊,那位第一任司命逝去的模样。总是风流温雅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司命的仙格交给了自己。   他的腰佝偻下去,墨发一寸寸染上霜白,失去仙格之后,他便飞快老去,似乎用短短几个时辰,就走完了凡人的一生。   他以凡人之身升仙,生命的最后一刻,又作为凡人死去。   司命看着自己面前鸡皮鹤发的老人,缓缓握紧了手。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仙君的寿命,也有尽时。   在师尊死去的那一刻,不过数百岁的司命继承了司命这个称号,成为三重天上掌管人妖命运的司命仙君。   谁也不知,她心中已经开始畏惧命运。畏惧,自己将会与那个老去的男人相同的命运。   “你这样心性,如何能做上神!”琅嬛眉头紧皱,为了成为上神,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当做棋子摆弄,何况旁人。   师尊说过,身为上神,当怜苍生万物,有悲悯之心。司命这样的人,若成上神,只怕六界水火滔天,无数生灵受难,她也不会有丝毫在意。   对此,司命只是轻蔑一笑。   “不久将有能继承司命仙格之人飞升,到那时,你绝没有再能活着的理由。”琅嬛心中一寒,她甚少觉得厌恶谁,司命当属第一。   “我等着那一日。”司命淡然道,不曾为她的话变色。   一千七百年间,天下再不曾出一个能继承司命仙格的仙君,若非确定司命被困在此处,什么也做不了,琅嬛真要以为她做了什么。   没有心情再与她多说,琅嬛旋身,消失在虚空之中。   *   九重天上,逝水宫。   高大的枯树上,离央与风玄殷并肩而坐,夜色如水,一弯新月悬在天幕之上,月光朦胧而温柔。   “没想到时隔多年,一起喝酒的会是你我。”风玄殷向离央举了举酒坛,含笑道。   从前离央和风玄殷的关系,实在谈不上亲近。   “我还记得你初来玉朝宫的时候,修为低微,见什么都觉得好奇,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偏偏他还收我为徒。”离央靠着树,手中也握着一坛酒,觑他一眼道,“我还记得你那时便同师姐说,我是个麻烦,要远着些还好。”   离央口中的他,自是指的明霄。   风玄殷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   “是,当时我一眼便瞧出来,你必定是个大麻烦。”   身为魔族,竟然常怀柔善之心,对人毫不设防。这样的性情,实在不像魔族,也实在太容易受伤。   “关系若是太亲近,便你是个麻烦,也得好好护着,不叫人欺了,费心费力。索性不如远些。”风玄殷不在意地道,“毕竟你师兄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   “那在天问殿上,你又为什么要出手?”离央转头看向他。   风玄殷叹了口气,手抚上离央的头:“因为你是我小师妹啊。”   他已从离央口中知道司命谋划,但无论发生过什么,离央都是明霄的弟子,是他的师妹。   离央鼻尖不由漫上些许酸涩之意,她实在没想到风玄殷会这样说。见她沉默,风玄殷揉了揉离央的头,得到一个冷然的眼神。   收回手,他喝了一口酒:“阿离,你没有做错什么,旁人的错误,不该加诸在你身上,哪怕那是你的生母。”   风玄殷没有说太多,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片刻后,风玄殷才又问道。   “我的剑,还需五行灵物炼化。”离央答道。   风玄殷动作一顿,笑道:“届时,你当能够晋升上神。没想到我风玄殷,还能有个做上神的师妹。”   他心中很清楚,等离央晋升上神,与明霄之间免不了一战。这是离央的执念,哪怕是风玄殷,也没有资格劝她放下。   “你呢?”离央反问,“要做麒麟一族的族长么?”   风玄殷离开朔风原后,便回麒麟一族,将与自己父母弟妹之死有关之人清算。麒麟族长是他刻意放去天宫,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自不可能继续做他的族长。   按理来说,曾为少君的风玄殷的确是最有资格继承麒麟族长之位的存在。   “算了吧。”风玄殷耸了耸肩,“我自在惯了,对做这族长没什么兴趣。”   在族中选个有责任心的上位,一定比他靠谱。   “之后……应当会四处走走。”风玄殷唇边勾起一抹轻笑,“在朔风原困了这千余年,也不知如今天下是如何景象。”   “你要去寻师姐?”离央忽道。   风玄殷一口酒被呛住,连连咳嗽两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喜欢师姐么,难道不去找她。”   风玄殷缓缓红了一张脸,不自在地道:“小孩子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她……”   “全玉朝宫都知道你喜欢她。”离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风玄殷。   她曾经甚至以为,风玄殷护着她,是为了穗心。毕竟他们的关系,实在不算亲近。   只是穗心喜欢风玄殷么?离央也不知道。师姐除了剑道,似乎还不曾对别的什么事表现出过兴趣。   狼狈地收回目光,风玄殷神情间再没了平日的风流肆意,他表现得有这样明显?   “你要去寻她么?”拉赫   相逢以来,风玄殷没有向离央提及过穗心,不是忘了,而是因为将她深深藏在了心上,便不知该怎么说起才好。   “是。”见离央清楚自己的心思,风玄殷承认道。“她离了玉朝宫这么多年,我自是要看着她无恙,心中才放心。”   “师姐的剑,便是你也未必能接下。”离央唇边微微挑起一点弧度。   所以不用太担心。   风玄殷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她一定会好好的。”   酒坛相撞,月光混着清冽酒液淌入喉中。 第68章 难道我不算尊上的挂碍么……   逝水宫数千年来尘封地下,不见天日,如今虽因离央之故重现世间,一时却难改宫内衰败颓废之景。   于是陵舟和姬扶夜便无奈做了苦力,施法扫除宫阙之内的尘埃。   远远见着离央与风玄殷撞坛而饮,陵舟愤愤不平道:“小爷都几千岁了,为什么喝酒还不肯带我,这酒还是小爷带来的呢!”   姬扶夜笑而不语,离央和风玄殷如此,自然是有些师兄妹之间的话要说。   陵舟一边干活儿,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枯树那方,好一会儿,离央似乎终于注意到他,抬手示意。   双眼顿时一亮,陵舟化为一只翎羽赤金的鸟儿向枯树上的离央的风玄殷撞去。   伸手抓住陵舟右翼,风玄殷将他放在树上,含笑说着什么。   姬扶夜笑笑,没有上前,旧友相聚,大约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如今陵舟跑了,清扫逝水宫的就剩下他自己,动作便要快些。   若是没有意外,这逝水宫就是离央未来长居之地,自然也是姬扶夜栖身之处。   既然要长久地住下来,便得好好收拾一二。   与风玄殷的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麒麟与金乌自天际远去,离央孤身一人独坐枯树之上,身后天幕之上弯月如钩,她的身形在月色下备显寂寥。   风声呼啸,掠过枯树枝头,安静得有几分凄然。   姬扶夜并不喜欢这样的安静,这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远,怎么也触及不到,像是与整个世间都割离。   “尊上。”姬扶夜唤了一句。   离央垂眸,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似终于染上了凡尘世俗的气息。   “小狐狸。”她倚着树,懒懒地回道。   姬扶夜站在树下,抬头问道:“尊上可是醉了?”   离央苍白的脸庞上浮上浅浅绯红,朱唇似血,目光流转之间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区区一坛扶桑酒,还醉不倒本尊。”   当日在燕国那日不过是意外,偏偏正好叫这只小狐狸瞧见,在一个比自己小了数千岁的小辈面前失态,离央心中免不了会有几分在意。   低头对上姬扶夜的双眼,离央微微勾了勾唇:“本尊只是甚觉欢喜。”   姬扶夜不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今日本尊又了了一桩心事,不该欢喜么?”离央的话难得这样多。   姬扶夜于是点了点头:“的确应该欢喜。”   星落所为已被大白于天下,旁人施加于她身上的污名终于洗脱,从此再没有谁能称她叛徒。   以离央的实力,或许早已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但姬扶夜在乎,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找到证据,当着三重天一众仙君面揭露星落的谋划。   “你做这么多,究竟有何所求?”这是离央第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他本没有必要做这些。   离央不太明白姬扶夜的心思,她本就不长于揣摩人心。   “只是顺心而为罢了。”姬扶夜的右手负在身后,坦然答道。   “你无所求?”离央挑了挑眉。   姬扶夜没有回答,许是有的,只是这一点妄念,却不能直言告知于她。   离央得不到回答,便也不打算追问下去,他不说便罢了,人总是有些属于自己的秘密。   待他需要说的时候,自会说的。   眉目间浮起一股浅淡倦意,离央飞身落地,玄色的裙袂在风中舞动,姿态轻灵。   “还剩最后一件事。”她轻声道。   “解决明霄之事后,本尊便再无挂碍。”   那是她如今最后,也最深的执念。   月色下,她好像要乘风而去,姬扶夜上前一步,含笑道:“难道我不算尊上的挂碍么?”   离央回过身,轻笑一声:“你倒的确是满身的麻烦。”   抬步向前,微凉的指尖点在姬扶夜眉心:“既是本尊身边的人,总不能让旁人欺了去。”   “给你一月,将这剑法练至化境。”   一月?姬扶夜暗惊,他眼光不差,自然看得出,想将离央今夜授他的剑法练至化境,这一月间必须得昼夜不停。   这大概会是他的极限。   便在这时,离央又取出一枚玉简,扔向姬扶夜。   姬扶夜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接住。   “姬氏的心法,元婴之前或可一用,至于如今,你可在这玉简中择一而取。”离央说罢,回身向殿内走去。   姬扶夜若是不愿改用旁的心法,倒也无妨。   这终究是他的修行,该有他自己决定。   神魔两族的功法……姬扶夜将神识探入玉简,以他的身份,往日是没有资格接触到这些功法的。   “是。”他忙躬身对离央道。   只是若换功法,时间便越发紧了起来。   旭日东升,霞光漫天,映在逝水宫琉璃瓦上,光彩耀目。   阳光照入殿内,离央睁开眼,从白玉床上起身,赤足向外走去。   原本有些破败的逝水宫竟然已经改了面貌,素白纱幔后,窗边白瓷瓶中有几枝烟紫色的重瓣芍药,花瓣上有晶莹朝露,娇艳欲滴,带来几分别样生机。   离央站在窗边,阳光洒落她全身,竟让人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抬起手,掌心捉住了一缕阳光,指尖仿佛也褪去了平日凉意。   手指屈伸,离央猛地回过神,收回了手。   转身向殿外走去,才步出内殿,便看着捧着茶盘的姬扶夜。   “尊上,不如饮一盏茶。”姬扶夜抬手。   茶色清冽,灵气馥郁,离央看了他一眼,取了茶盏一饮而尽。   “你从何处寻了灵茶。”她将茶盏放回,随口问道。   “逝水宫后的断崖之上正有一棵茶树,今日在断崖修炼时无意中发现,便取了些嫩芽泡茶。”   离央昨夜饮了酒,这盏茶正合时宜。   姬扶夜收了茶盘,竟是又取出各色衣物鞋袜:“前日我见鲛人所织绡纱合适,便与他们市货换了些许,为尊上制衣。”   离央嗅到了他身上隐带的一丝水汽:“你去了南海。”   “是。”姬扶夜摸了摸鼻尖。   在她醉酒的半日,他不仅收拾好了逝水宫,竟是还去了一趟南海。   “你……很闲?”离央高高挑起了眉头。   姬扶夜不敢答话,若是离央觉得太闲,再吩咐下什么,接下来一月他便不用睡了。   那日前去南海,见鲛人所织绡纱极好,便一直惦念着想为离央裁衣。   他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奉与她。   离央没有再说什么,指尖一点,换上一身素白衣裙,又将其他都收起。   姬扶夜心底微微生出一点遗憾,离央没有穿那身红衣。   她若是着那身红衣,定是极好看的。   “发什么呆,”离央抬步向前走去,“你既然有闲暇去南海,想来本尊授你的剑法,当也修习过了。”   “且练来看看。”   姬扶夜心神一凛,连忙跟上她的脚步:“是!”   石桌旁,离央撑着脸,懒懒地看着姬扶夜舞剑。   “仅得其形,不得其神。”看着满身大汗的姬扶夜,她半抬起眼眸,徐徐道。   出了一身汗的姬扶夜站在她面前,不曾为这样的评价不满,只躬身道:“是,尊上,我会继续体悟。”   他想再练一遍剑,却被离央阻止。   “九幽剑与你从前练的剑法不同,”指尖点了点石桌,她的语气不疾不徐,“过来。”   姬扶夜收起剑,乖巧地坐在她对面。   指尖一拂,一斛琼浆玉液出现在石桌上。   “喝了。”   “是。”姬扶夜拱手行礼,双手捧起琼浆玉液,一口饮下。   随着蓬勃灵气充溢经脉之中,他立刻运转功法。   离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中微有讶色,他选了魔族的功法?   神魔功法各有所长,离央的那枚玉简中,记录的自然都是两族最顶尖的功法,其中更有许多她自己改动过的地方。   她没有想到姬扶夜会这么快选定,何况魔族功法的特点是凶横霸道,与姬扶夜一向表露在外的性情并不相符。   或许这只小狐狸,还有她不曾见过的一面。   正在她神游之际,一道灵光自天外而来,离央抬手接下,将灵力注入,顿时一道水镜展开。   “阿离!”水镜之中,陵舟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模样,三足金乌扇着双翅,鸟喙也是赤金之色。“我帮你找到那只老仙鹤了!”   “不过他说,如今长生树魂已经不在他手中。”   “上一次神魔之战结束后,魔族长公主天尧枢跟随魔君前往九重天,从他手中取走了长生树魂。”   离央微微皱了皱眉。   陵舟又道:“阿离,你要长生树魂做什么?这是疗伤圣物,对修行没有益处……”   他昨夜才从逝水宫离开,自然可以肯定离央没有受伤,那她要长生树魂做什么?陵舟不太明白。   离央也不打算向他解释,有些事,不必太多人知道。   陵舟只需要快快活活地做他的鸟儿。   “你要去魔域拿长生树魂吗?我陪你一起去!”陵舟见她不言,也不曾在意,他向来心大,此时便又道。   “你修为将要突破,便潜心在东皇山修炼,不要再四处乱跑。”离央没有应下。   陵舟的境界本要再上一步,这些时日却四处乱跑,以致修为停滞不前,离央自然不会看他如此荒废下去。   陵舟头顶的翎羽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他苦着脸,修炼最是无趣,哪里有跟着阿离他们好玩儿。   但看着离央神情,不知为何,他又不敢反驳,只得悻悻应下。   拂手挥去水镜,离央的目光落在还未睁开眼的姬扶夜身上,再过几日,便要再往魔域一趟才是。   魔域,陵谷洞中。   夜明珠光辉莹莹,雪白的毛皮铺在石床之上,天尧枢盘腿而坐,双手掐诀,引动天地灵气。   双眸紧闭,她面上狰狞可怖的疤痕无所掩饰,破坏了整张容颜。   天地灵气运转周天,天尧枢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   天魔之境……   过了一千多年,她还是没能触及到天魔之境。   这么多年以来,整个魔族唯有她的兄长天尧阍达到天魔之境,也正是因为如此,上一次神魔之战中,魔族才会在玉朝宫明霄出关之后节节败退。   难道真是天道不愿庇佑魔族?天尧枢的神色有些沉凝,魔族不出天魔,神族却有四位上神。   不过……前日逝水宫再开,兄长从未在意过的女儿,竟然有可能成为天地间第五位上神……   明霄……   天尧枢取出长生树魂,灵力催动,无数灵光自长生树魂中涌出,落在她面上,那块因异火而致的伤疤一点点修补恢复。   她闭上眼,神情中叫人看不清情绪如何。   “殿下,有客来访。”有少女在门外娇声道。   “谁。”天尧枢睁开眼,眸中冷意凛然。   “是逝水宫,离尊大人。” 第69章 尊上放心,我往后不会再如……   天尧枢的神情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平日惯有的轻佻风流:“她今日竟然肯依礼上门,却是难得。”   上一回,离央可是径直闯了进来。   天尧枢鲜红的指尖在雪白皮毛上映得越显妖冶,以自己和离央的关系,她此番前来定不是为了探望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姑姑。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自己的双唇,天尧枢敢肯定,离央亲至陵谷洞,必是另有所求。   只是不知自己手中,竟有什么是她正好需要的。   “堂堂离尊亲至,本宫甚是荣幸,还不快将人迎进来。”天尧枢起身,她今日着一身深紫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一朵又一朵怒放的牡丹,雍容异常。   云鬓花颜,随着她走动,裙袂上似有暗光流转。   主殿之中,离央与天尧枢相对而坐,姬扶夜站在她身后,肩背笔直。   “离尊前来,本宫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天尧枢似笑非笑道,目光中带着几许揶揄。   “我来向你取一样东西。”离央并不打算与她废话,单刀直入。   “本宫好歹是你的长辈,有求于人,这般冷硬态度,真是叫人伤心——”天尧枢拖长了声音,指尖绕着一缕发,抬眸时眉宇间俱是风情。   离央平静地看向她,天尧枢见此,不免觉得无趣,她托着脸颊,曼声道:“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长生树魂。”   天尧枢动作微顿:“长生树魂?”   她轻笑起来,发上钗环轻摇,容色勾魂摄魄:“你想要长生树魂?”   “你可知道,长生树魂于本宫有何用!”天尧枢骤然停住笑,面色在顷刻之间化为一片冷然。   “我知。”离央并不为她骤然变色而有所动容。   她当然知道长生树魂对天尧枢有什么用。   异火灼烧的伤痕,也只有长生树魂能暂时掩盖住。   离央还记得她幼时见天尧枢行走在魔宫之中,从来不屑对脸上伤痕有所掩饰。魔族以实力为尊,只要修为境界足够高,外貌美丑从来都是次要。离央也没想到千年后再见,天尧枢会特意寻来长生树魂遮掩伤痕。   “凡世有句话,女子的脸,就是她的命。”天尧枢缓缓道,“你既然知道本宫要长生树魂作何用,又怎么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是魔族,并非凡人。”离央冷淡道,她从不知,天尧枢什么时候起这样在意自己的外貌。   天尧枢脸上勾起几分讥讽笑意,可惜世人总为皮囊所惑,真是可悲,可笑。   涂了鲜红丹蔻的指尖抚过侧脸,天尧枢不知想到什么,久久未言。   离央手中出现一把短匕,割破指尖,姬扶夜一惊,不由上前半步。   将鲜血涂在自己唇上,离央反手将短匕放在桌案,推向天尧枢,开口道:“你将长生树魂予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凡本尊力能所及,自当遵从。”   离央并不打算强取,长生树魂在天尧枢手中,她固然不是自己对手,但却有足够的能力毁了长生树魂,那样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离央的一个承诺,换长生树魂,任谁看来,都是一件极划算的买卖。如她这样境界,轻易不会许诺旁人。   以血盟誓,是魔族特有的礼节,天尧枢知道,长生树魂,离央此行定是势在必得。   她看着离央唇上鲜红之色,偏着头笑了一声,目光忽地落在姬扶夜身上:“倘若我要他的性命呢?”   她盈盈笑着,指向姬扶夜,温柔地吐出堪称恶毒的要求。   离央的神情在这一刻彻底冷了下来。   不待她开口说什么,身后一直不曾说话的姬扶夜已经俯身握住短匕,他看着天尧枢,含笑划向自己脖颈,眸中不带丝毫惧色。   天尧枢一惊,正要出手,离央的灵力已经击落了姬扶夜手中短匕,但他颈上出现一点红痕。   天尧枢指尖微动,看向姬扶夜的眼神中已经没了轻佻,反而带着些警惕。她养的这只小狐狸,却是有几分狼性。   对自己的性命都能如此决然,这样的人,未来必然不可小觑。   在离央很是不善的眼神下,天尧枢挑了挑眉梢,自若道:“不过是开个玩笑,如何当了真。”   一个姬扶夜,还值不了将入上神境界的离央一个承诺。   天尧枢也没想到姬扶夜动作会这样快,不带分毫犹豫。如此一来,若是还不肯答应,只怕今日这陵谷洞便要化作一片废墟了。   前日离央在凌霄殿上亲手斩下了曾为自己三师兄的沉渊右手,天尧枢可不认为她会看在那凉薄的血脉关系上,对自己这个姑姑留情。   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只怕还比不上跟在她身边的小狐狸。   便是天尧枢城府颇深,此时也不由觉得一阵郁卒,自己没能为难了离央,反而因这小狐狸的举动没了退路。   未来上神的一个承诺,实在值得好好想想用来做什么,不过她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需要的。身为魔族长公主,天尧枢自身修为在六界也少有敌手,天地间已没有谁能叫她不痛快。   她还有什么想要的?忽然,天尧枢缓缓握紧了手边裙袂。   “我可以将长生树魂予你。”沉默片刻后,天尧枢终于开口,眸色幽沉,“你帮我寻一个人,找到他,不论死活,我都可以将长生树魂给你。”   “他叫姚初。”   “只是一个名字,不够。”离央答道,只凭一个名字,如何在六界众生中寻到一人。   天尧枢也明白这一点,指尖点在自己眉心,从记忆中截下那人长相放在留影珠中,掷向离央:“这是他样貌。”   “没有其他?”开口的却是姬扶夜。   他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方才的生死险境影响。   这一次,天尧枢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才取出一只粗拙的苍狼木雕,放在桌案之上。   这只苍狼雕得实在很拙劣,像是凡世不知事的乡野孩童才会视若珍宝的小玩意儿。   姬扶夜还想再问,却被天尧枢打断:“若是真有那么多线索,本宫难道不会自己去寻人吗。”   正是因为她寻不到,才会与离央交易。   也不知她要找的人是谁?姬扶夜暗自好奇。   天尧枢为何要寻此人,是有恩,还是有仇?显然,她并没有将其中内情告知离央和姬扶夜的意思。   伸手招来落在地上的短匕,天尧枢也如离央一般割破指尖,将鲜血抹在唇上。   “只要你找到他,本宫便将长生树魂予你。”   离央起身,姬扶夜见此,忙取过木雕,跟在她身后离开。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天尧枢紧紧盯着他手中木雕。直到姬扶夜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天尧枢也仍旧跪坐在桌案前,久久没有动作。   木雕虽然粗拙,外表却极光润,可以看出,主人很是爱惜。   姬扶夜一面走,一面端详着木雕,这是天尧枢给出的最后线索,姬扶夜直觉这只木雕或许会成为寻人的关键。   出了陵谷洞,离央忽然停住了脚步,姬扶夜正在思索之中,险些与她撞上。   停下脚步,姬扶夜看着离央转过身,有些莫名。   微凉的指尖抚上他脖颈,姬扶夜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离央,脑中一片空白。   啪——   姬扶夜被打得偏过头去,他完全没想到离央会这么做,满心愕然,一时不能回神。   “你若是想死,尽可以早说,也免叫当日本尊费心救你。”离央的声音很冷。   姬扶夜这才明白过来,离央如此,是因为自己方才在为陵谷洞中自己拔刀自戕的举动。   他没想到离央会为此生怒,短暂的惊愕之后,见离央离开,姬扶夜连忙追了上去。   “尊上,我不是想自戕。”姬扶夜追在离央身旁解释道,“天尧枢要我的性命没有任何用,她不会看着我出事。”   姬扶夜并非莽撞行事,而是料定了天尧枢不会眼看着他丢掉性命。他死了对她毫无益处,天尧枢怎么会愿意因此交出长生树魂,所以她一定不会让姬扶夜在她面前出事。   当时她那般说,分明是想逼离央放弃长生树魂,姬扶夜主动拿起短匕,反让天尧枢没了退路。   说来,姬扶夜并不觉得自己拿性命作赌有什么不好,是以他也没有料到离央会为此发怒。   “本尊尚且没有无能到用身边人的性命去换取什么。”离央没有看他,冷淡道。   姬扶夜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心中竟诡异地升起几分甜意:“是,尊上放心,我往后不会再如此莽撞。”   *   九重天上,姬扶夜落在逝水宫门外,望着四周空荡,唯见一棵枯树嶙峋,不由道:“尊上,不如在宫外种上些桃树如何?”   届时桃花烂漫,落英缤纷,定是极好看的。   这里既然是他们长久的居处,自然是要好好打理的。   “你想吃桃子?”离央觑了他一眼。   姬扶夜抽了抽嘴角,他家尊上实在有些不解风情。   他转开话题:“再种些梨树如何?”   “随你。”离央不太在意这些事,姬扶夜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随他喜欢便是。“不要误了修炼。”   近些时日,离央对姬扶夜的修行却是严厉了许多。   姬扶夜心神一凛,不敢怠慢:“是。”   离央并不善卜算之术,天尧枢给出的信息有限,便是她将入上神之境,算来也需要数日闭关卜算。   告诫过姬扶夜尽心修炼,她便入了内殿之中,殿门紧闭,偌大逝水宫此时不免显出几分冷清。   陵舟有意送些鸟雀妖仆前来侍奉,却被离央拒了,是以她闭关后,逝水宫便只剩姬扶夜一人。   好在他对这样的寂寥还算习惯,乖乖按照离央的吩咐修炼功法剑术,闲来便在逝水宫种下草木,过得也很是充实。   如此,三五日转瞬而过。   以姬扶夜的天赋,一味苦修并非最佳,张弛有度才合宜。练过剑后,出了一身汗的少年挽起袖子,施法灌溉他之前种下的草木,心情一片平和。   姬扶夜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乏味,如今他能想到最好的未来,就是与离央一道住在这逝水宫中,岁岁年年,长久相伴。   他没想过要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心事说出口,姬扶夜只想一直陪在离央身边。   被他放在袖中的木雕滑落在花泥之上,姬扶夜半蹲下身将木雕拾起,苍狼下方沾了泥,他皱了皱眉,手中用出一个避尘诀,木雕便干净如初。   等等……姬扶夜看着木雕下方,从这样看,这只苍狼的四肢似乎……   他想到什么,屈指从纳戒取出丹砂符纸。   姬扶夜没有笔墨纸砚,好在他对符术略通,之前余暇之时特意备了丹砂符纸在纳戒中。   沾了丹砂,姬扶夜将木雕印在符纸上,移开后,果然留下一个标记。   应该不是巧合,这只木雕,本就是一种印章。   姬扶夜拿起符纸,对着天光端详,只觉得异常熟悉。   他应当是见过这个印记的,只是到底是在何处呢?   姬扶夜深深地皱起眉,这一刻,无数书简在他脑中展开,一一而过。   片刻后,姬扶夜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头脑胀痛,他还是没能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印记。   他虽然博闻强识,看过的书卷内容大都不会忘,但这个印记或许是不太重要,让他一眼略过,实在记不起出处。   不过也无妨,姬扶夜大概能确定有此印记记录的书册就在姬氏藏书楼二楼东侧的书架上,回姬家一探便知。   看了一眼内殿,离央还在闭关卜算,这几日间只怕还不会结束。姬扶夜便没有再犹豫,为她留下一道告知去向的传讯,起身向三重天姬家去。 第70章 他便是姬家大公子姬含章,也……   三重天,姬家。   “逝水宫?”家仆拿起一道拜帖,看着其上名讳,神情古怪。   逝水宫姬扶夜,请入姬家藏书楼一观。   姬氏有天狐血脉,自上古传承至今,狐性狡诈,历代姬氏族长都多智近妖,才保姬氏能够传承万年不绝。   因此姬氏藏书楼中的藏书也囊括上古至今世间保存的各类书简,不仅有功法剑诀,更有奇事秘闻,五花八门,颇为繁杂。   姬扶夜的父亲姬平野做了家主之后,便令开放姬家藏书楼前两层。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向姬氏递上拜帖,姬氏便会择合适的时间领客入内,观三个时辰藏书。   六界受姬家之恩者众,或许藏书楼前两层的书卷对出身极高的仙神妖魔没有太大意义,但这天下更多的却是根脚低微,不得修行之法者。   若是能从藏书楼中窥得一二绝妙秘术法诀,对他们来说,便是一个能让修行更进一步的大好机缘。   作为姬氏嫡支子弟,家主亲子,藏书楼前七层都是任姬扶夜来去。   而今他如外人一般递了拜帖前来,让姬氏家仆不由有几分哭笑不得。   “这拜帖,我等接是不接?”另一人道,面色隐现为难。   扶夜公子如此,是决心要同姬家划清界限了吗?   姬扶夜识海破碎一事始末,姬家上下人等无一不是清清楚楚。这位凡人所出的公子沉寂十七年,一朝在青云试上展露锋芒,却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亲手折断本命剑,道途尽毁。   他被送回母族之时,姬家所有人都认为,姬扶夜一生,也就止步于此了。他最好的结局,便是作为一个凡人,得享荣华,寿尽而终。   任谁也想不到,姬扶夜竟然还能恢复修为,更追随在那位再现六界的离尊身边。   这位尊上令逝水宫重开,假以时日,或能晋位上神,如此看来,扶夜公子却是前途无量。   姬扶夜这般态度,众姬氏家仆也能理解,谁能轻易原谅让自己识海破碎的人。   “还是禀过家主,由他决断才是。”有人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事。   家仆不敢怠慢,拿起帖子,穿过假山林立的庭院,将拜帖呈奉姬平野面前。   姬平野盘坐在凉亭中,四面环水,风过时池中荷叶摇曳,一片无穷碧色。   他放下拜帖,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笑意:“让他去便是。”   家仆躬身应道:“是。”   有姬平野同意,姬扶夜自是很容易地进了姬家,家仆亲自领着他往藏书楼去。   眼前景致在姬扶夜眼中既熟悉又陌生,他离开姬家不过一年有余,如今心中却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倒也没有太多伤怀,毕竟姬扶夜也从未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一路行来,姬家众多侍女仆役看见姬扶夜,眼中都忍不住露出惊色。   “那是十七公子?!”望着姬扶夜的背影,女子神情惊疑不定。   姬扶夜在姬家排行十七,是以姬氏族内有称他扶夜公子,也有称他十七公子者。   “当真是十七公子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说他如今已然恢复了修为,还追随在一位了不得的大人身边,往后有望晋升为仙君……”   “有什么了不起,逝水宫那位还不是上神呢!我家大公子当日夺青云试第一,前往九重天,被琅嬛神尊一眼看中,做了她的弟子,那可是帝君的师妹,真正的上神!”少女神情矜傲,目光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不屑。   那位逝水宫离尊,不过是帝君的弟子罢了,在琅嬛神尊面前,同样只是后辈。   姬家大公子姬含章乃姬平野正妻所出,六界之中,修为越高,要孕育子嗣便越艰难,姬含章与姬扶夜之间,相差了足足一千五百岁。姬夫人出自凤族冰凤一脉,她所生的十六子姬含英,便是在上一次青云试上折断姬扶夜本命剑的人。   几名侍女停住了话头,虽然很是看不惯她这眼高于顶的模样,但在大公子身边侍奉的人,自是有资格骄傲的。   场面冷了一瞬才有人再开口:“扶夜公子回来了,那当初的事……”   扶夜公子当日可是被十六公子亲手毁了识海,如今他回来,难道会轻易放下仇恨,不与这个兄长计较?   “他难道还敢对十六公子动手不成?!”少女冷笑一声,“十六公子是大公子一母所出的兄弟,姬扶夜若是敢伤十六公子,大公子定会叫他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她如此说,几名少女不敢反驳,彼此对视一眼,再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几名公子间的龃龉,实在不是她们这样身份该参与其中的。   假山后,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的瘦弱少年直起身,阴郁的脸上勾起一抹狡诈的笑容,笼着袖子向内院走去。   那里是姬氏诸位公子的居所,姬含章,姬含英,以及离开姬家之前的姬扶夜,都住在那里。   姬氏下仆之间的议论,姬扶夜自然是不知的。不过就算他听到,也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藏书楼外,家仆停下脚步:“十七公子,您既是以逝水宫拜帖入姬氏藏书楼,按规矩,便只能翻阅藏书楼前两层的书卷,且不能停留逾三个时辰。”   唯有持此木牌,才能穿过藏书楼的禁制。   姬扶夜接过他手中木牌,点头示意自己知晓:“多谢。”   看着他走入藏书楼中,家仆心中不由轻叹一声,可惜了。   家主十九个子女之中,当属扶夜公子性情最为温和,从不苛责下仆,天赋也属上佳。可惜因十六公子当日所为,扶夜公子只怕早已与姬氏离心,关系再难修复。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这些终究不是一个下仆能够置喙的事。   藏书楼内,姬扶夜踏上木阶,天光从窗外洒落在他肩上,光影中有极微小的尘埃飞舞。   四周书架前都或站或坐着数人,姬扶夜的到来不曾让他们投去一个眼神。只有三个时辰,当然要争分夺秒。   偶尔响起沙沙的翻书声,整座藏书楼都很安静。   二楼东侧的书架前,姬扶夜停住了脚步。   书卷、玉简陈列其上,数丈高的书架几乎没有空处,姬扶夜闭上眼,当日翻阅过的书册再次在脑中展开,内容越发明晰。   他睁开眼,将目光落在书架第五层的几卷书册上。   拿出书册,姬扶夜一目十行,很快便阅过一卷书,翻开了第二卷。   在第三卷书上,姬扶夜看见了自己记忆中的内容。   这是姬家一位先辈的手札,他性情旷达,不愿困于一隅之地苦修,游历六界,将所见所闻都记于手札之中。   在他离世之后,这本手札便被放入姬氏藏书楼中。   因其中多是四时风物,趣闻轶事,少有人会耐心看完这本手札,姬扶夜便是其中难得一人。   印有苍狼徽记的,是姬家这位先辈与一位友人的信笺。   这两封回信都附在手札之中,落款的姓名上便印着姬扶夜要寻的徽记。   “檀姚……”   姬扶夜隐约记得,檀姚是神族姓氏。   天尧枢要离央寻的人名叫姚初,难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是檀姚初?   檀姚一族……为了确定自己的记忆,姬扶夜将几卷书册放回,转身向右,走到第五个书架,抬手取下一枚玉简。   神识探入,无数信息涌入他脑海之中。   檀姚一族生自混沌,族中无论男女,皆骁勇善战。归墟一战,摇光上神以檀姚族为先锋,神族大败,无数仙神陨落,檀姚族十不存一。   为掩护神族退兵,檀姚族自请断后,尽数亡于归墟之中。   檀姚族上下都已陨落……姬扶夜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将玉简放回书架上,久久未语。   清楚归墟之战旧事的人,姬扶夜识得的,除了离央,似乎便只有自己的父亲姬平野。   姬家当日也参与了神魔之战,助阵九重天。   抿了抿唇,他反身向藏书楼外走去,候在楼外的家仆见他在其中待了一刻便离开,眼中不由掠过一丝讶色。   扶夜公子来藏书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要见你家家主。”   却是连父亲也不肯称一句。   家仆不敢对他的称呼有什么异议,只道:“此事小人做不了主,要等家主示下。”   话音方才落下,一道黑影自院墙外飞掠而来。   随着黑影而来的还有几支箭矢,利箭破空,发出尖啸之声。   黑影险之又险地躲过箭支,却不得不向姬扶夜的方向逃窜而来。   靠近之时,姬扶夜看清了这道黑影原来是个蓬头散发的少女。她手臂上有箭支划过的擦伤,躲避着追在自己身后的箭矢,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姬扶夜看得出,这些箭矢不是要杀她,而是要逼她向自己所在之处逃来。   便在这时,有人拥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前来,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弓,看向姬扶夜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来的,正是姬家十六公子,姬含英。   折断姬扶夜本命剑的姬含英。   站在姬扶夜身边的家仆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十六公子?!   他瞟了姬扶夜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今日这场面,简直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等他说什么,姬含英已经从身边人捧着的箭袋中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姬扶夜。   箭矢破空之声凛冽,叫人牙酸,姬扶夜抬起手,那支箭停在了他掌心之前。   灵力运转,箭支破碎,化为齑粉消散。   趁这个机会,少女飞身逃窜,立时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姬含英没有在意她的逃脱,见姬扶夜轻松接住自己的箭,眸光微冷。他抓了三支箭,再次挽弓。   箭支径直飞向姬扶夜要害,目光相对,他翻转右手,只用了些许灵力便改变了箭支飞行的轨迹。   三支箭携不可挡之势倒飞而回,瞄准姬含英眉心。   姬含英瞳孔微缩,本想用灵力强行拦下这三支箭,却没想到自己的灵力竟然不能阻止箭支来势。   运转全身灵力,他双手前推,四周掀起无边气浪。灵力碰撞之中,姬含英被迫向后退去,而他身周仆役也被迫四散开来。   “姬扶夜,你敢对兄长不敬!”姬含英站直身,先发制人道。   先动手分明是他,这话倒是也说得出口。   姬含英本就是故意将这个来姬家盗宝的小贼逼到藏书楼来的,听说姬扶夜还敢回来姬家,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他放箭是为了抓盗宝小贼,谁料箭术不精偏了目标,便是到了父亲面前,也有说辞。   没想到姬扶夜竟然轻描淡写就接下了他的箭。   姬含英脸色阴沉,虽然姬扶夜恢复了修为,但分明还在元婴境界,而自己已是化神,他怎么可能与自己抗衡。   要知道,一年前的青云试上,姬含英对战姬扶夜时还占尽上风。   姬扶夜并不打算与他废话,玄铁剑在手,他飞身落向自己名义上的兄长。   “扶夜公子?!”家仆惊道,他没想到从前性情最温和的姬扶夜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九幽剑法传自魔族,经离央修改,在姬扶夜手中施展开之时,似有幽冥笼罩大地,夜色苍茫。   姬含英知道,这一剑,他躲不开。   清楚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祭出长兄为自己准备的护身法宝,灵力运转,金色光幕展开。   玄铁剑穿过光幕,剑身上碎裂开几道裂口,这把以天外玄铁打磨的长剑,强度终究有限。   姬含英没有想到自己的护身法宝会被姬扶夜毁去,这是什么剑法,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威力?!   他还来不及动作,金色光幕破碎,姬扶夜已经到了他面前,长剑不偏不倚地落向他眉心。   姬含英眼中闪过恐惧之色,眉心乃识海所在,他当日便是这样毁了姬扶夜的识海。   他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会沦为鱼肉。   “住手!”姬扶夜耳边传来一声厉喝,庞大威压在顷刻之间笼罩了他全身。   他好像整个身体都陷在了泥淖之中,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出。   姬扶夜的神情很平静,他的手在无边威压下微微向前,玄铁剑在刺入姬含英的眉心的这一刻碎裂开来,散落在地。   无形的剑气搅乱姬含英的识海,他发出一声哀嚎,捂着头倒了下去。   姬扶夜嘴边滑落一丝血线,威压之下,他脊背挺直。   “含英!”青年落在姬含英身旁,将他扶起,神情间出现一点急色。   “大公子!”在青年出现之时,姬氏众人连忙俯身行礼,恭敬异常。   他便是姬含英的兄长,姬家大公子,姬含章。   也是玉朝宫琅嬛神尊的弟子。 第71章 本尊的人,何时轮得到旁人……   作为姬平野的嫡长子,姬含章一出生就注定什么也不缺。何况他资质出众,世所罕有,生来便能引气入体,五岁筑基,八岁金丹,十二岁元婴,不到三百岁便晋升仙君境界。   没有意外,姬含章便是姬家下一任家主。   他自幼便被姬平野带在身边教导,行事周全,性情稳重,鲜少为外物所动。但现下见胞弟识海破碎,便是姬含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由深感震怒。   “含英……”姬含章抬手封住姬含英周身大穴,将灵力灌输入他经脉之中,以此缓解姬含英的痛苦。   “去请医修来!”姬含章沉声道。   一旁撺掇姬含英前来的少年脸色煞白,听他命令才回过神,躬身一拜,急急忙忙地向外跑去。   识海破碎更胜过剜心剔骨,自幼娇生惯养,连受伤也极少的姬含英自然忍不了这份痛苦,就算有兄长灵力护持,还是疼得哀嚎出声。   姬含英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流失,他的心惶然地向下坠,灵力……他的灵力没了……   他也成了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一个凡人所出的庶子,竟然敢毁了他的识海!   “哥,废了他!”姬含英嘶吼,脸上神情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   他一定要废了姬扶夜,让他受尽无数酷刑后再挫骨扬灰。   姬含章的神情有些凝重,他站起身看向姬扶夜,目光相对,气氛一片僵持。   姬扶夜和这位长兄没有什么交情,作为姬平野最看重的儿子,未来注定会接掌姬氏的少主,姬含章没有任何必要关注他。毕竟姬扶夜的资质虽然不错,但与天纵之才的姬含章相比,也没有太多值得称道之处。   当日听说姬含英毁了姬扶夜识海,姬含章不过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弟弟被母亲宠得太过,肆意妄为,在比斗中下这样的重手,实在需要管教一二。   姬含英狡辩自己所为不过是一时失手,姬含章便也没有深究,只稍加惩戒,警告他不可再犯。至于修为尽废的姬扶夜,他只吩咐医修保住他性命,否则兄弟阋墙,事情传开必会让姬氏蒙羞。   姬扶夜活着,此事便能以姬含英在比斗中失手作结。   姬含章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从未被自己看在眼中的姬扶夜能恢复修为,还亲手毁了自己同母亲弟的识海复仇。即便仙君威压笼罩,姬扶夜竟然还能动作。   姬含章心中不由升起淡淡悔意,若是他及时出手,含英也不至遭此难。   “姬扶夜,你如何在姬家族内公然行凶!”姬含章站起身,负手而立,带着怒气的威压席卷向姬扶夜,口中质问道。   含英毁他识海乃是青云试比斗之时,姬氏族中不允弟子私斗,姬扶夜如此便是违了家规。   姬扶夜的身形相比姬含章还有些单薄,少年长身玉立,如一支劲竹,即便面对狂风骤雨也不曾弯折。   “含章公子何不问问,是谁先动的手?”姬扶夜唇边扬起一抹讥嘲的冷笑。   “哥,你别听他胡说!”姬含英尖声道,“我不过是追一个盗宝的小贼来此,是他记恨当日之事,向我出手的!”   姬含章有一瞬的沉默,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对自己这个弟弟的性情颇有几分了解。看来此番并不是姬扶夜恢复了修为前来寻仇,而是自己这个弟弟故意寻衅,结果自食其果。   若姬含英不是自己同母所生的弟弟,姬含章当真想说一句咎由自取!   他深吸一口气,对姬扶夜道:“今日你触犯家规,向含英道歉,而后自去戒律堂领罚便是。”   此话一出,姬含英顾不得识海传来的剧痛,暴跳如雷道:“哥,你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一只卑贱的半妖,只配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东西,我要将他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这番话,让姬含章深深地皱起眉。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住口!”姬含章冷声道,严厉的神色叫姬含英瑟缩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噤声,姬含章才看向姬扶夜,平复下心中复杂情绪:“向含英道歉,再去戒律堂领罚,你二人恩怨便到此为此,不可再提。”   同为姬氏子弟,本该携手同心才是!   “阁下是以什么身份说出这句话?”姬扶夜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并不打算接受姬含章所谓的‘好意’。   “你既是姬氏子弟,自该遵循族中规矩。”姬含章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训诫之意,身为姬氏少主,族中年轻一辈向来都以他为尊,甚少有人会对他这样说话。“你修炼所用功法资源,尽数都是姬氏提供!”   姬扶夜笑了一声:“青云试上,本命剑断,识海破碎,我与姬氏已经两清。”   他能再踏上修炼之途,是因离央,他修炼的功法剑术,也是离央所授。   姬含章眉头紧锁,他今日来,并不是为回归姬家?   心底隐隐升起几分不悦,难道他以为自己有那位逝水宫离尊作靠山,行事便能肆无忌惮,甚至不将姬氏放在眼中?   “你若一定要与姬氏撇清干系,那你可知,若是外人敢在这里伤姬氏子弟,会是什么下场?!”   他不再保留,属于仙君的威压尽数冲击向姬扶夜。   姬扶夜脸色一白,仿佛有山岳千钧落下,要逼他低头跪地。   死死咬住牙,姬扶夜在自己口中尝到几许血腥味儿,他运转全身灵力,与这股压力对抗。   姬含章见他竟然能抵抗住自己全力释放出的威压,眼中不由划过一抹讶色,这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姬扶夜,你可知错?”姬含章又问。   姬扶夜的回应,只是在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见他态度桀骜,姬含章眼神微冷。   既然如此,休怪他手下无情,姬含章打定了主意要给姬扶夜一个教训。   “本尊的人,何时轮得到旁人来教训。”   一道低哑女声自天边传来,炸响在庭院中众人耳边。   在场的姬氏家仆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攫取住心脏,来自最纯粹力量的威压让众人忍不住跪下身去。   姬含章神情微变。   素白裙袂不染尘埃,离央落在姬扶夜身后,一双深如幽潭的眼淡漠地看向姬含章兄弟二人。   在离央出现的那一刻,姬扶夜身上压力顿时一轻,他退后一步,站在离央身边:“尊上。”   离央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姬含章身上,在这一瞬间,姬含章生出了一种自己被凶兽盯住的错觉。   眼前女子容色绝伦,让人见之失神,姬含章忍不住有刹那恍惚,这便是那位令逝水宫重开的离尊?   离央并不在意他作何想,缓缓抬起手,她将掌心下压,顷刻间,姬含章感觉有万钧重压向他落下。   一息,两息……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姬含章便再也扛不住这股压力,双腿微微弯了下去。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姬含章被迫重重跪在了姬扶夜与离央面前。   他涨红了一张脸,羞恼惭愧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姬含章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如何受过这样的折辱。   姬含章想要挣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桎梏,但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站直身。   这样的力量……姬含章心中一悸。龙宫与凌霄殿他都不曾在场,未曾亲眼看见离央出手,因而无论传闻她如何强大,姬含章心中都存一份怀疑。   天下间以讹传讹之事着实不少,姬含章自是不能尽信,更何况,龙君和天帝之所以败在她手中,或许更多是因为心中有愧,这才相让。   但当姬含章直面离央之时,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有多荒谬,离央的强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算是同为上神的师尊琅嬛,也不曾给过他这样大的压迫。   在姬含章一生见过的所有大能之中,能有离央这般威势的,唯有常年闭关于玉朝宫中的帝君明霄。   四周雅雀无声,姬氏家仆拼命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姬家少主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我兄长乃是琅嬛神尊亲传弟子,同为玉朝宫门人,你岂敢如此折辱他!”姬含英愤懑道。   离央拂手,他便倒飞而出,重重撞在院墙上。   “本尊与玉朝宫早在一千七百年前便已恩断义绝。”离央神情淡淡,“便是琅嬛当面,也没有资格与本尊这样说话。”   姬含英从墙面滑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姬含章眼中闪过急色,但浑身动弹不得,自然也不能上前察看姬含英的情况。   离央缓步上前,随着她的动作,姬含章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犬子无状,还请离尊宽宥,日后我定当严加管教。”姬平野落在姬含英面前,躬身向离央深施一礼,态度恭谨。   “你来得倒是及时。”离央嘴边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姬平野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这位离尊的性情让人捉摸不透,如今看来,却是极为护短。   “今日之事皆因含英而起,身为少主,你之所为已失公允,你可知错。”他冷觑了一眼姬含章,口中道。   今日种种都由姬含英的恶意而起,姬扶夜还击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举。但因姬含英是自己一母所出的弟弟,姬含章处置此事时便不免有回护之意,对于这一点,姬平野并不满意。   作为姬氏少主,他当以家族尊荣与利益为先。   如今姬扶夜早已不是母族羸弱,能任人欺辱的姬家十七子,有离央在,姬家上下都不能将他如何。   姬含章立时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神一凛,垂首道:“以大欺小,是含章无礼,今日所为是我冒失,有失公允,请十七弟见谅。”   他郑重向姬扶夜一礼。   若是姬含英清醒着,看到自己兄长向姬扶夜行礼致歉,只怕会当场气晕过去。   离央轻笑一声:“两句话就想将事情揭过,姬家主莫非真以为本尊是什么良善之辈?”   姬平野也知,几句轻飘飘的道歉实在不值什么,他拱手道:“含英无礼,一年后神魔剑冢再开,姬家可有一名子弟入内,这个名额,便予扶夜。”   这名额原本属于姬含英,不过他如今识海破碎,一时也用不上,给了姬扶夜却是恰好。无论如何,姬扶夜体内都流着姬平野一半血脉,他的修为也足够入神魔剑冢。   当日道尊与魔祖陨落,两者本命法器威力无穷,相互制衡下牵引无数遗落的神魔法器形成禁地。   这些自上古传下的法器取任意其一,都堪称神兵。   神魔剑冢百年才能开启一次,而每次开启也需大量灵气,可容纳进入的人也有限,是以姬家也不过只有一个名额罢了。   离央当然知道神魔剑冢是什么地方,恰好姬扶夜如今还少一把本命剑,或许能于神魔剑冢之中寻得。   “可。”离央颔首,算是应下了姬平野的条件。   她看向姬扶夜,这才有余暇问起:“你来姬氏作甚。”   “尊上要寻之人,我已有一些线索。”姬扶夜连忙答道,“事关檀姚一族,藏书记录有限,或许姬家主知道更多。”   姬扶夜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父亲卖了。   离央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姬平野身上。   姬平野在心中长叹一声,面上仍旧是温雅笑意:“离尊有问,在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   离央向他瞥去冷淡一眼,向前走去。   眼见三人走远,姬含章才站起身,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   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他垂眸苦笑,摇了摇头。   姬氏家仆也如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心中一阵后怕。 第72章 她敢那般折辱我大哥,琅嬛……   姬平野引着离央走进内院,一路行来眼前移步换景,草木葳蕤,珍奇花草点缀其中。   姬氏历代族长都是风雅之人,是以姬家族地也修葺得很是雅致。   穿过半月状的洞门,立时有凉风拂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泄落,池中荷叶青碧,让人一见只觉心旷神怡。   池水中心有一凉亭,亭中置有桌案琴瑟,更有烹茶所用火炉,一旁瓷缸中放了几卷字画,很是清幽。   此处乃是姬平野清修之地,少有外人前来。   足尖轻点,衣袂翻飞,不过瞬息三人便落在了凉亭之中。   火炉上正煮着一壶热水,在离央出现之前,姬平野本打算烹茶品茗。   桌案上放了一盒茶叶姬扶夜动了动鼻尖,眼前一亮。   “尊上,这是紫霄灵毫,一株茶树千年才能得几两嫩芽,极是难得。”姬扶夜当即提壶泡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完全不打算与姬平野客气,这只老狐狸的便宜,寻常可是难得能占到。   白玉制成的茶壶玉色温润,茶叶在沸腾的灵泉水中舒展,热气弥散,茶香随即氤氲而上。   姬平野含笑看着他动作,直到这时,抬手打了个响指,长身玉立的少年便当即化作一只毛茸茸的白狐。   完全没料到这番变故的姬扶夜四爪在空中扑腾两下,落在桌案上。   姬扶夜忍不住向姬平野呲了呲牙,小狐狸有些稚嫩的叫声中带着几分羞恼。他被姬平野强行变回妖身,竟是怎么也无法恢复人形,心中羞恼可想而知。   姬平野执起茶壶,为离央斟了一盏茶,这才拎起桌上的小狐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通。   落在他手中,姬扶夜自然是拼命挣扎,不过以他元婴的修为,要从姬平野手上逃脱几乎毫无可能。   好在姬平野终于松开了手,姬扶夜恨恨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爪垫踏过桌面,停在离央手边。   雪白的大尾巴悠闲地在身后晃了晃,隐隐带着几分得意,姬扶夜挑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颇有几分狐仗人势之感。   姬平野没有生气,姬扶夜那一口还没长成的牙尚且还不能伤到他,不过在他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牙印罢了。   识海重塑,体内天狐血脉也已觉醒,姬扶夜的资质更胜从前,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还未谢过尊上对小儿照拂。”姬平野拱手一礼,他当然知道姬扶夜如此是得益于谁。   若非上神,也不能轻易修复姬扶夜破碎的识海。   离央轻抿了一口灵茶,淡淡道:“寒暄的话省去便是。”   她抬眸看向手边乖巧蹲坐的小狐狸:“你查到什么。”   离央闭关两日,不过算出天尧枢要寻之人早已不在六界之中,神魂已散,再无踪迹,便连埋骨之处也难以寻到,没想到姬扶夜却有了别的收获。   听她问起,姬扶夜连忙将自己如何发现天尧枢要寻之人与檀姚氏有关讲来:“……檀姚氏尽数战死归墟之中,时隔千余年,许多相关记载已经遗失,无处可寻。”   “尊上可知檀姚氏?”姬扶夜一双狐狸眼望向离央。   离央微微摇头,她虽在九重天待过数百年,但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玉朝宫中,对神族大小氏族并不了解,也记不清自己可曾听说过檀姚氏的名号。   姬扶夜并不意外,他又将目光落在姬平野身上。   沉吟片刻后,姬平野才道:“我与檀姚氏族人并无私交,但归墟之战中,曾有幸与其并肩而战,可惜檀姚氏族人尽皆陨落于此战之中。”   “不知尊上打探檀姚氏,是何用意?”   “寻人。”离央言简意赅,她拂手,虚空中展开一面水镜,而水镜之中正是天尧枢要寻之人的相貌。   那是一个相貌只能称得上寻常的青年,一身粗布短打,笑容真诚直率。   “你可见过此人?”   姬平野凝神细观,片刻后缓缓摇头:“我只记得当日领兵的檀姚氏族长定非此人,但是他是否为檀姚族人,却是不能肯定。”   便是并肩作战,领兵数万的姬平野也不可能识得檀姚氏每一个族人。   离央伸手挥去水镜,似在思索。   “尊上,不如去当年檀姚氏聚居之地一探?”姬扶夜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提议道。   若无意外,檀姚氏的尸骨应当都会被送回其族地之中安葬,或许在那里能有姚初或者说檀姚初存在的痕迹。   至于檀姚族地在何处,姬平野定然是清楚的。   话说到这里,姬平野自不会隐瞒,当即将檀姚族地所在清清楚楚地告诉离央。   “多谢。”离央放下手中茶盏,眼眸微垂。   姬平野失笑道:“该是我多谢尊上才是。”   无论如何,姬扶夜都是他的儿子。   听他这样说,离央身边的小狐狸发出一声轻嗤,雪白的耳朵尖动了动。   既然确定了接下来要去何处,离央便不打算在姬家久留,她抱起桌案上的小狐狸,身形消失在凉亭之中。   一阵风自亭外而来,亭中只剩姬平野一人,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九重天已有四位上神,若是这位离尊再晋位,往后九重天的格局当是如何?   观她今日言行,与玉朝宫只怕恩义无存,只是她心中怨恨的那位,却是自上古以来天地第一位上神,修为深不可测,六界至今也无可与其比肩者。   不过上神之争,已不是他能插手的事。   *   一日后,姬氏内院。   夜色降临之时,躺在床榻上的姬含英终于悠悠转醒,望着头顶绣满祥云纹的帐幔,不由有一瞬恍惚。随即,身上剧痛叫他回过神来,姬含英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立时就要坐起身来:“我要剥了那只半妖的皮做脚踏!”   那只出身卑贱的半妖,竟然敢对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识海!   姬含英神情扭曲,满心翻滚着再恶毒不过的念头!   但他忘了自己如今的伤势,浑身剧痛之下,他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不能办到。   只是识海破碎本不至于如此,但他其后出言不逊,离央出手,哪怕不过随手一拂,姬含英也一身筋骨尽折,未来几个月注定只能躺在床榻上度日。   动作牵扯到伤处,姬含英口中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惊动候在一旁的家仆。   “十六公子,您醒了?”家仆走到床边,躬身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是谁?”姬含英皱起眉,眼前之人并不是寻常跟随在他身边的仆役,他心中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我院中的人呢?”   “仆是大公子派来侍奉十六公子的。”家仆低眉敛目,沉声答道。   姬含英暴躁道:“那我的人呢!”   “他们侍奉不周,大公子令其领罚,之后都由仆来照顾十六公子。”   姬含英愤懑地捶了捶床沿,强忍怒气道:“姬扶夜呢?他可有废了那只卑贱的为我报仇?”   家仆神情不变:“扶夜公子如今已随逝水宫离尊一同离去。”   姬含英越发愤怒,这就是说,姬扶夜竟然完好无损地离开了姬家。他想起,自己这一身伤原也是拜离央所赐。   她还不是上神,兄长被她如此折辱,竟然也忍下了吗?!   姬含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烈火上煎熬,姬扶夜难道以为他有了靠山,便可以就此翻身,踩在自己头上?   “带我去见阿娘!”姬含英扬声道,姬夫人前日回了凤族,如今不在家中。   家仆没有动:“大公子吩咐,请十六公子伤愈之前,都安心待在院中休养,他会为您寻来修复识海所需的灵物。这些时日,请您静思己过。”   修复识海需要大量灵物,好在姬含英母族强大,又有一个好兄长,自不必担心就此沦为废人。   他和姬扶夜,从来都是不同的。   姬含章决意要借此机会让姬含英长个教训,不可再惹是生非,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便是自己,可能也保不住他。   可惜姬含英并不能体会他这番苦心,身边心腹都被调离,连阿娘都不让他见,姬含英只觉得姬含章这是在偏帮姬扶夜。   他分明是自己的兄长!   姬含英的右手紧握成拳,青筋暴露,几个呼吸之后,他抬手将床头摆设尽数扫落在地,高声咆哮道:“滚!都给我滚!”   家仆俯身行礼,带着几名侍女退出门外。   姬含英喘着粗气,一张脸因为仇恨怨忿而显得狰狞扭曲。   自出生起,他便生活在长兄的阴影之中。明明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姬含章却什么都比他强,少年成名,青云试上摘得魁首,进而成为玉朝宫琅嬛神尊的弟子,任谁提起他都是赞誉无数。   姬含英天资也算上佳,但与长兄一比,便完全黯然失色。   偏偏姬夫人对幼子又很是娇宠,有求必应,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姬含英的性情恣睢,又暗带几分自卑。   姬扶夜在姬家的十七年活得如同透明人,连自己的院落都很少出,姬含英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弟弟。   但在青云试上,姬扶夜横空出世,十七岁的元婴在三重天并不少见,但他的剑法却足以让人感到惊叹。   这一刻,所有人都能看出,姬扶夜在剑道上有着怎样惊人的天赋。   青云台下,姬含英缓缓握紧了右手。   同为剑修,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用不出这样的剑。   他难道连一个血脉低贱的半妖也比不过么?!   被嫉妒啃噬心脏的姬含英不曾有太多犹豫,便决定要在姬扶夜成长起来之前,彻底毁了他。   他亲手折断了他的本命剑,看着姬扶夜苍白而不可置信的眼神,姬含英只觉得无比痛快。   他注定只能被他踩在脚下!   姬平野在姬扶夜伤好之后送他离开了三重天,姬含英以为,这件事到此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如今,姬扶夜竟然回来了,他恢复了修为,还亲手毁去了自己的识海!   姬含英眼中是刻骨恨意,这一刻,他连将自己禁足于此的姬含章也一并恨上了。他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是姬扶夜敢还手毁他识海,才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过。   在姬含英看来,自己伤得如此之重,姬含章应当想尽办法为之报仇,而不是让他退让!   夜色静寂,一只老鼠飞快从墙角跑过,进入内室之中,化为相貌阴郁的少年。   “公子!”少年蹲在床榻边,轻声唤道。   姬含英睁开眼,见了他,眸中露出几许喜色:“你怎么来了?”   “大公子下令封锁院落,小人实在担心公子伤势,这才借法宝偷偷溜了进来探望。”少年殷勤道。   姬含英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立刻去凤族帮我传讯,将事情告知我阿娘,让她为我报仇!”   阴郁少年犹豫片刻,小心道:“公子,那位逝水宫尊上将入上神之境,只怕夫人也不是她对手啊。”   姬含英神情难看,他知道少年说得不错。面色变了几变,姬含英咬牙道:“她还不是上神,而我大哥却是玉朝宫琅嬛神尊的弟子!”   她本是玉朝宫明霄帝君弟子,见了琅嬛神尊,理应唤一句师叔。   “她敢那般折辱我大哥,分明也是在打玉朝宫的脸,琅嬛神尊若知此事,定然会为大哥报仇!”姬含英嘴边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少年神色犹疑:“可……如小人这般身份,只怕进不了玉朝宫的门……”   堂堂上神,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你见不到,自然有人见得到。”姬含英冷笑道,双目幽深。 第73章 他或许没有骗你,他只是回……   容色姝丽的少女脚步急急地向玉朝宫内走去,神情中隐隐带着几分不忿。   她是姬含章贴身侍奉的婢女之一,从前也曾跟随姬含章来过玉朝宫,是以见她要求见琅嬛,宫中仙官只以为是姬含章之命,未曾加以阻拦。   “见过神尊。”偏殿之中,少女躬身行礼,第一次独自面对上神,她的声音不可抑止地有些颤抖。   琅嬛神情温和:“请起。我记得你是含章身边侍奉的人?今日前来,可是他有什么要事?”   少女连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不……并非大公子要我前来……”   琅嬛不由微微皱起眉。   少女深吸一口气,想起传讯之人的许诺,定了定神,垂眸道:“回禀神尊,小婢此来是受族中十六公子所请,希望您能看在大公子的份上,出手救他一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琅嬛有些不明,姬含章既然是她亲传弟子,她当然知道姬含章有个一母所出的弟弟,正是在姬家排行十六。   去年青云试,夺魁的好似正是这姬氏十六子。   姬家在三重天乃是赫赫有名的存在,姬含章兄弟二人的母亲则是凤族,有这样的出身,姬含英如何会沦落到要她一救的地步?   难不成他是得罪了哪位上神?想到这里,琅嬛不由神情一怔。   “大公子有令,此事不可外传。”少女摇着头,嚅嗫道,“十六公子如今识海破碎,筋断骨折,实在痛苦,这才求我上门请神尊出手。”   识海破碎?!琅嬛变了脸色,毁人道途,未免太过恶毒!   见她神色,候在一旁的红衣仙官娇叱道:“神尊相问,你还敢隐瞒不成,速速将事情讲来便是!”   少女瑟缩一下:“伤了十六公子的……是扶夜公子。”   “去年青云试比斗上,十六公子失手毁了他本命剑,他便怀恨在心,如今追随在逝水宫那位尊上身边,有了倚仗,竟公然行凶,毁了十六公子的识海。”   少女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大公子要以家规处置他,没想到逝水宫尊上降临族中,竟反倒逼着大公子向那凡人所出的庶子下跪道歉!”说到这里,少女眼中现出恨色。   她今日来不仅是因为十六公子许诺的好处,更是因为心中为大公子不忿。   那离尊将入上神之境又如何,大公子的师尊不也是上神么!   “岂有此理!”听到这里,琅嬛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眸中也染上浓浓怒色。   姬含章乃是她亲传弟子,离央如此作为,琅嬛只觉得她分明是故意打自己的脸!   “我玉朝宫弟子,怎能容她肆意折辱,此事她定要给本尊一个说法!”琅嬛看向少女,“你且回去,等本尊了结此事便前去姬氏。”   *   云雾缭绕,山林之间一片茫茫雾霭,除却偶尔传来的一声鸟鸣,便再不闻其他声响。   檀姚族地中,入眼只见一片坟茔。   姬扶夜停住脚步,有些怔然,这是……   “你们是谁?”少女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离央转过身,容颜清秀的少女盯着来人,一双眸子很是沉静。她说着,放下背后竹筐,将摘来的野果放在墓碑前。   “敢问姑娘又是谁?”姬扶夜没有回答,反问道。   少女直起身,平静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檀姚青萍。”   “你并非檀姚族人。”离央开口道,少女修为并不高,她自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根脚。   檀姚青萍垂眸看向面前数座坟冢,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檀姚氏的族人,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经尽数陨落了。”   她自然不会是檀姚族人。   檀姚氏骁勇善战,当年簌离宫摇光上神诏令神族共抗魔族,檀姚氏当即接令,举族前去。   强如神魔两族,孕育子嗣本就艰难,檀姚氏上下不过一百八十七人,年纪最小的族人也有百岁余。   檀姚青萍原本只是天河之中的一朵浮萍,侥幸修得人形,被檀姚族长捡回,当做女儿养。谁也没有想到,一千七百年前的分别,会是一场永别。   归墟一战中,檀姚氏自请断后,才令神族主力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得以退出归墟,不曾在魔族围剿下全军覆没。   作为代价,檀姚氏凡一百八十七人血战至死,无一幸存。   归墟之中堆满各族尸骨,檀姚青萍翻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全自己族人的尸骨。彼时战事紧急,九重天也不会有余力安葬战死于归墟的将士,是檀姚青萍将这些尸首带回九重天上,让他们得以安眠于族地之下。   而后一千七百年间,她便孤身守着这些孤坟,一日又一日,直至如今。   檀姚青萍抬起头,看向离央和姬扶夜:“你们来此,是想做什么。”   她在这里守了一千多年,前来祭拜过的人中,并没有他们。   “我们来寻人。”姬扶夜答道。   “这里只有坟茔,你们要寻人,大约是来错了地方。”檀姚青萍摇了摇头。   姬扶夜笑了笑:“未必,我们要寻的人,大约已经不在六界之中。”   檀姚青萍微微皱起眉。   离央拂手,虚空中现出姚初的相貌,她径直问道:“你可识得他。”   檀姚青萍盯着半空,怔愣在原地。   凭她这样神情,姬扶夜便可以肯定,她一定识得天尧枢要寻的人。   “青萍姑娘可知他是谁?”姬扶夜见她出神,久久不曾回答,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檀姚青萍回过神,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泪来,就算是落泪,她的情绪也不见有太多波动。   抹去眼泪,她轻声道:“我识得他。”   “他是初兄。”   姬扶夜的猜想没有错,天尧枢要寻的人,不叫姚初,而是檀姚初。   “他的坟茔,也在此处么?”姬扶夜又问。   檀姚青萍点了点头,带着他和离央向前走去。   檀姚初。   墓碑上刻着这三个字,风过无声,三人静默地立在坟茔前。   离央指尖微动,一道灵光落下九重天去。   天尧枢来得比离央想象中更快,今日她着一身红衣,烈烈如火,自云雾中缓步上前。   这个叫姚初的人,对天尧枢而言,是足够特殊的存在。   “你传讯与我,是已经找到人了?”天尧枢曼声道,眼波流转之间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美。   檀姚青萍怔怔地看向她。   “你要寻的人,就在此处。”离央淡淡道。   天尧枢脸上笑意一顿,她对上离央的双眼:“什么意思?”   姬扶夜让开身:“长公主,你要寻的人,便是他。”   天尧枢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了那块墓碑。   “檀姚初?”她念着这三个字,嗤笑一声,“你们难道以为,寻个姓名相似的人,便可混过去?”   “本宫要寻的,不过是个凡人。”   说到这里,她冷下脸来。   葬在这九重天上的,当是神族,而她认识的那人,不过是凡人罢了。   见天尧枢转身要走,姬扶夜开口道:“长公主为何不肯上前一探坟茔?”   天尧枢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本宫做事,何曾轮得到你来置喙!”   说着,一身威压向姬扶夜席卷而去。   魔族做事,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   离央拂手,来势汹汹的威压瞬息被尽数化解,她缓缓道:“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天尧枢想逃避什么?   大约是不想承认,自己被他骗了不止一次。   深深地看了离央一眼,天尧枢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停在檀姚初的坟茔前,抬手感知。   她要找的人,原来真的躺在这坟茔之中。   天尧枢低低地笑了起来,任谁也能觉出其中深深的悲凉。   “原来你骗了我不止一次……”天尧枢声音嘶哑干涩,“我以为你只是个凡人,那我便陪你做个凡人。”   “可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姚初,你说爱我,要娶我,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我救了你而编出的一场谎言。”   一千多年前,前去凡世游历的魔族公主,从海里捞出了一个重伤的青年。   那个叫姚初的青年醒来时再三向她道谢,说他是因海难遇险,多亏天尧枢相救。   他是第一个看见天尧枢的脸而没有露出惊色的人,她觉得有趣,便说既是救命之恩,理应以身相许。   青年红着脸答应了。   你不觉得我生得可怕?   在我眼里,阿枢你是很好看的人。   两人定居在渔村之中,如人间寻常夫妻一般。姚初每日出海打渔,正是为了能早日攒够婚礼所需的银钱。   忽有一日,他说族中有要事召他回去,等他回来,他们就成亲。   可天尧枢没能等到他。   他骗了她。   一年又一年,天尧枢等在渔村的门口,她还是相信他没有骗她,他一定会回来娶她。   他答应过会回来娶她。   ‘她在等谁?’   ‘等她的未婚夫婿吧,这都多少年了,她竟然还不肯放弃。’   ‘她生得这样难看,怎么会有人愿意娶她?谁能忍受天天看见这样一张脸,怪不得她的夫婿要找了借口离开。’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难道不明白么?’   ‘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   他原来是嫌弃她生得丑吗?   原来凡人是这样在意容貌吗?天尧枢抚上自己的脸,那块被异火灼烧的疤痕,原来这样难看。   她要找到姚初,杀了他。   可是姚初这个人,好像就这样消失在了天地之间,再无踪迹。   天尧枢从九重天的一只老仙鹤手中取来了长生树魂,祭炼长生树魂,便可让面上狰狞的疤痕暂时消去痕迹。   从此以后,魔族长公主便成了世人眼中魔族第一美人,少有人还记得她从前的模样。   檀姚初的坟茔前,天尧枢缓缓握紧了手。   原来他骗她的不止一次,他是神族中人,堂堂神族,自然不会看得上凡间村女,何况她的脸……   那些誓言许诺,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天尧枢眼尾赤红,手中积聚起灵力。   “长公主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姬扶夜不愿见她毁了檀姚氏的坟冢,开口道。   凭天尧枢的三言两语,再联系自己曾经见过的有关神魔之战的记载,已经足够让姬扶夜猜出整个故事。   “他是死在归墟之战中的。”姬扶夜顿了顿,“檀姚一族,尽数死在了归墟!”   归墟一战,魔族的主帅是天尧聿,领兵合击的,则是天尧枢。   这是一个堪称残忍的真相。   耳畔仿佛又响起厮杀之声,血色蔓延,这一刻,天尧枢好像又回到了战场之上。振翅自灰暗的天际掠过,黑色的翅羽也沾染上浓重血色。   手中灵力消融,天尧枢怔怔看着姬扶夜,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或许没有骗你,”姬扶夜对她说,“他只是回不去了。”   天尧枢踉跄着后退一步,她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一直以为,是他失约了。   天尧枢从不知道,她从海里捡回来的那个青年原来是神族中人,就如他也不知,她原来是魔族赫赫有名的长公主。   原来他们的分别,是去参加了同一场战役。   当日死在她手中的无数神族中,会不会有一人,就是他?   这一刻,天尧枢的心沉沉地向下坠去,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檀姚初死在归墟之中,神魂俱灭,天尧枢当然寻不到他,她想找的人,已经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赤红的裙袂好像也失去了颜色,风穿过山林,带起一阵私语。   当日分别之时,无论是天尧枢,还是檀姚初,都没有想过,他们会在一千多年后才得以重逢。   而重逢之际,已是生死永隔。 第74章 姬含章不过是跪了一刻,既……   山林之中,雾霭茫茫,天尧枢的哭声回荡在风中,像是一曲凄凉的悲歌。   事情的真相,远比她被他辜负来得更加残酷。   不是不爱,不是欺骗,只是命运让他们相遇,又无情地让他们错过。   天尧枢恨了姚初一千多年,也找了他一千多年,魔族自私薄凉,他敢负她,她便要杀了他。   她自然是没能找到他的,因为他早就死在了她手上,形神俱灭。   “初兄出征之前说过,他受伤落入凡间时,遇上了喜欢的姑娘。”檀姚青萍看着天尧枢,喃喃道,“原来就是你吗?”   “初兄说得不错,你生得真好看。”   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等大战结束,他就能回到她身边,从此陪着她,再不分离。   在檀姚初眼中,他的阿枢只是个寻常渔女,他本想坦白自己的身份,却又害怕她会为自己的安危挂心,便打算在神魔之战结束,六界安宁之后再告知她。   他不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   这一刻,天尧枢好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眼泪木然从苍白的脸颊上划过。   她以为就像那些渔村人所言,是因为她生得不好看,他才会离开。他对她的许诺,不过是想自己照顾受伤的他说出的花言巧语。   可他没有骗她。   不管她生得如何,都是他眼中最好看的女子。   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天尧枢抬起手,随着她的动作,一团幽绿色的光芒缓缓从她心脏处涌出,汇聚在掌心之中。   这便是长生树魂……   姬扶夜能感受到这团光芒中蕴含的无尽生机。   随着长生树魂被剥离,天尧枢光洁如玉的脸上忽然现出一道又一道红痕,整张脸都像要撕裂开。   异火灼烧的疤痕一寸寸浮现在她脸上,狰狞又可怖,檀姚青萍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久久说不出话来。   拂手一挥,长生树魂飞向离央怀中,天尧枢转头看着她,或许是因为脸上还残留着两行泪痕,当她如平常一般勾起妖媚惑人的笑时,平白叫人觉出几分苍凉。   “既然你帮我找到了他,如今这长生树魂,是你的了。”   这是她们的交易。   天尧枢收回目光,盯着那块墓碑,口中喃喃道:“我不需要它了。”   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离央将长生树魂收起,眼睫颤动,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和天尧枢的关系还没有到那般亲近的地步,何况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言语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也是在这时,山林之中风云变幻,无数天地灵气翻涌着向天尧枢汇聚而来,而她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动作。   姬扶夜一惊:“这是……”   “她要晋升天魔了。”离央答道。   自天尧阍之后,魔族终于又出了第二位天魔。   其实以天尧枢的修为,早就足以晋升天魔,但她始终心结不解,因此境界才迟迟停滞不前。   甚至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修为之所以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是因为心境有缺。   而今堪破执念,晋升天魔自是水到渠成。   姬扶夜怔怔地看着天地灵气的轨迹,似有所悟。   在天尧枢晋升天魔这一日,姬扶夜也突破了化神。   只是化神雷劫全然被天魔降世的异象掩饰,除了在场数人外,再无旁人注意到。   十八岁的化神,即使在三重天上,也是极为罕有的。便如姬含英,他踏入化神的年纪比之姬扶夜大了足足三十余岁。   即使是被琅嬛收为弟子的姬含章,步入化神也是在三十岁后。   离央对姬扶夜的进境还算满意,姬扶夜晋升化神后,她便又可多一分放心。   *   云雾之外,琅嬛携红衣女仙前来,望着天地异象,停住脚步,神情不由有几分怔愣。   “尊上?”女仙见她停步不前,出声问道。   “数千年了,魔族竟是又出了一位天魔。”琅嬛语气复杂,自上一次神魔大战后,魔族元气大伤,而神族拥有四位上神,声势渐盛。   如今魔族再出一位天魔,六界形势或许又要变上一变。   心底暗暗叹了一声,她摇头撇去繁杂心绪,没有忘记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   她要为自己的弟子,向离央讨一个说法。   至于琅嬛为何知道离央在此,她乃是上神之尊,而离央又未曾特意遮掩自己的行迹,琅嬛要算出离央所在自是不难。   她们来的时机也恰好,说话间,只见离央与姬扶夜一前一后从云雾之中走出。   目光交错,离央没想到琅嬛会在这里,不由得挑了挑眉。   不过对于琅嬛为何在此,她也并没有兴趣知道,收回目光,离央眼神冷淡,携姬扶夜径直而去。   当日被取本命法器一事,离央从未将其归咎于琅嬛身上。赠她九霄琴的是明霄,取她本命法器的也是明霄,一切与琅嬛并无关系。   但她总不可能对琅嬛有多少好感,尤其是知道明霄收她为弟子,待她好,都是因为把自己误认为琅嬛的转世。   在琅嬛将她带到司命面前,希望她知晓真相后体谅明霄之时,离央对她更是再难有好感。   原谅二字说起来多么轻松,琅嬛不曾经历过离央所受的苦楚,所以可以轻飘飘地说出这两个字。   可是凭什么?   离央凭什么要原谅明霄?   离央漠然的态度让琅嬛心口一窒,身为上神,她从来都是旁人敬仰的存在,这数千年间都不曾有人敢对她这般无礼。   不等她开口,她身旁的红衣女仙已是气红了脸:“天尧离央,我家神尊在此,你还不快上前拜见!”   离央曾是明霄的弟子,而琅嬛是明霄的师妹,如此算来,琅嬛便是离央的师叔,是长辈。就算离央令逝水宫重开,她如今还未入上神之境,而琅嬛晋升上神多年,于情于理,离央都应该对琅嬛执晚辈礼。   见离央不打算理会自己,红衣女仙一恼,挥手落下一道灵力,想阻止两人的脚步。   离央抬眸,眼神中带着几分冰寒冷意。   拂袖一挥,红衣女仙落下的那道灵力顷刻间消融为无形,一道更为强大的灵力破空而去,卷向红衣女仙。   这一击落下,便是仙君也要重伤。   红衣女仙连忙向后退去,却还是没能躲过离央的灵力。   眼见灵力将要落下,她眸中不由漫上恐惧之色,好在琅嬛及时出手。   灵力的余波席卷向四周,琅嬛和红衣女仙齐齐后退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你为何要下如此重手!”琅嬛面上带出些许怒色。   姬扶夜觉得有些好笑,他看向琅嬛,神情似笑非笑:“神尊这话不觉得有些好笑?先出手的,分明是你身边的仙官。”   “还是说,只允许你玉朝宫的人动手,旁人只该乖乖受着,连还击也不能。”   姬扶夜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嘲弄。   他实在很不喜欢琅嬛。   琅嬛脸色一白,她本就不是巧言善辩的人。   红衣女仙怒道:“放肆,你竟敢这般对神尊说话!”   一个连仙君境界也未及的半妖,寻常根本连踏入玉朝宫的资格也没有,他怎么敢如此对神尊说话!   离央轻笑了一声,眸中却是一片冷然:“在本尊面前如此说话,又是谁给你的底气放肆?”   对上离央的目光,红衣女仙不由瑟缩一下,彻骨寒意自心底而生,她眼中现出畏惧之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过是想阻你们脚步,并非想伤人。”琅嬛深吸一口气,看向离央,开口道,“你却对她下如此重手,未免过分了。”   离央唇边勾着漫不经心的淡笑:“以你九重天的规矩,她敢在本尊面前动手,本尊便是打杀了她,也是应该。”   红衣女仙敢这么做,不外乎就是倚仗琅嬛乃是上神。在她眼中,还未入上神之境的离央,理应敬着琅嬛。   琅嬛无话可说,见她不语,离央收回目光,向前走去。   “等等!”琅嬛上前,挡住了去路。   离央抬眸,眼中隐隐带了几分不耐:“你还想做什么。”   “我今日来,是要问你一桩事。”琅嬛终于道出了自己特意寻她的来意,“前日姬氏族中,你因何要折辱我弟子!”   原来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离央心中轻嗤一声。   “我知你因九霄琴一事对我不满,但你若想做什么,只管冲我来,不要迁怒我身边之人!”琅嬛扬声道,神情认真。   她是当真以为,离央在姬家做的一切,是故意为之,借以让她难堪。   这话说得真是大义凛然,振振有词。   姬扶夜几乎被气笑了,他上前一步:“前日神尊带我家尊上前往诛邪塔中时,不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她体谅么?”   “既然如此,姬含章不过是跪了一刻,既没有断腿,也没有丢命,神尊实在应该体谅我家尊上护我心切,这才动了手。”姬扶夜慢条斯理道。   她要离央体谅,怎么落到自己身上时,不过是觉得被打了脸,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要说法。   琅嬛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咬着唇,微垂下眼眸,心中感到一阵难堪。   “含章是玉朝宫弟子,不可令人随意折辱,这是玉朝宫的脸面。”琅嬛沉默一瞬才道,她并非只为自己的脸面,“前日之事,你理应向含章致歉!”   琅嬛觉得自己已经让步了许多,她可以不计较姬含英识海破碎之事,但无论如何,离央应当向自己的弟子道歉。   离央觉得有些好笑,她看向琅嬛:“神尊若是没有睡醒,便回去好好休息。”   她没有再和琅嬛说下去的兴趣,话不投机半句多。   琅嬛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嘲讽,心上怒意愈盛。   离央并不在意琅嬛的怒气,见她挡住自己的去路,离央未曾动作,衣袖一振,灵力蔓延,强行将琅嬛推开。   未有防备的琅嬛狼狈后退,她怎么也没想到离央会对自己动手。   作为九重天四位上神之一,师兄明霄又堪称天地之间最强者,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人对琅嬛动过手。   她及时运转灵力,险险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才没有跌坐在地。   岂有此理!   琅嬛挥手召出自己的本命法器,九霄琴落在她手中,玄色的琴身上氤氲着青绿光芒,每一根琴弦都是由万年冰蚕丝祭炼而成。   九霄琴能救人,当然也能奏出杀伐的战曲。   但出乎琅嬛意料,当她拨动琴弦之时,九霄琴只发出了一声沉重闷响。   她面上不由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便在这时,九霄琴脱手而去,浮在离央面前,青绿光芒明灭不定。   琅嬛忽然想起,离央原来曾是九霄琴的旧主。   它当然不肯伤自己曾经的主人。 第75章 她也始终觉得离央还是明霄……   九霄琴上光芒闪烁,它浮在离央面前,琴弦振动,发出阵阵轻鸣,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时隔一千七百年后,曾经从离央身体内生生剥离的九霄琴,得以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离央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复杂,在这一刹那,她心头忽地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纷乱情绪,欢喜中夹杂着几分酸涩。   指尖抚过琴弦,离央微垂下眼眸,神情叫一直暗中注意着她的姬扶夜觉出奇异的柔和。   九霄琴曾经跟随过离央数百年,虽然她于音律上天赋有限,但为了不令明霄失望,离央修习琴曲从无懈怠。   九霄琴随她诛杀过无数为祸世间的妖魔,也救过无辜苍生。离央没想到,九霄琴与琅嬛融合之后,还会识得自己这个旧主。   随着离央的动作,九霄琴嗡鸣愈急,似在欢喜。   神器有灵,自然也有悲喜。   离央收回手,指尖一拂,九霄琴回到了琅嬛手中。   抱着九霄琴,琅嬛心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若是离央想对她动手,方才分明就是最好的机会。   抬眸看向琅嬛,离央的眼神很是平静:“九霄琴原就属于你,如今物归原主,本是应当。本尊与明霄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也没有必要记恨于你。”   琅嬛的手指不自然地屈伸一下。   是的,她心中一直认为,因当年之事,离央是怨恨自己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看离央所为,不免觉得她所言所行,有刻意针对自己的嫌疑。从一开始,琅嬛心中就带上了偏见。   离央的目光好像能望进她心底,琅嬛怔怔地站在原地,原来她都知道。   被离央点破心中所想,琅嬛如遭雷击,好像在刹那间清醒了过来。她原本不是冲动易怒之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离央有关的事上失却了分寸。   “即便你是上神,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要遂你的心意行事。看在九霄琴的份上,本尊提醒你一次。”离央淡淡道,她肯对琅嬛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她是九霄琴如今的主人。“但,没有下次。”   说罢,她带着姬扶夜,转身离去。   琅嬛或许没有恶意,她只是习惯了做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尊,哪怕随意一句话,也没有人敢怠慢。她已经习惯了周围的一切都为自己的意志左右,所以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离央应当原谅。   她也始终觉得离央还是明霄弟子,自然应当尊师重道,心中不可有怨忿。   或许姬含章被折辱只是她寻的一个借口,按常理,她不该只听侍女的一面之词便负气前来。只是事涉离央,她便失去了冷静。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琅嬛没有再说什么,她紧紧抱住九霄琴,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   “神尊?”红衣女仙见她如此,面上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心之色。   琅嬛终于回过神来,苦笑着摇摇头。   她想,自己对离央的举动如此在意,另一个原因大约是害怕。   琅嬛心急问离央讨一个说法,若是她肯低头,说明她对玉朝宫尚存几分敬畏,如此,自己害怕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琅嬛害怕终有一日,离央与明霄终有一战。那是她绝不愿意看到的一战,师徒反目,爱人相杀,命运何其残酷。   可是如今看来,自己害怕的事恐怕是不能避免了。她对玉朝宫,对师兄,已经不见半分留恋。   若按她对龙君等人之前所为,是否也要亲手取出师兄体内的本命法器才肯罢休?   琅嬛被这个念头惊得心脏漏跳一拍,她如何敢?!   不,师兄生自混沌,乃是上古以来最强者,受六界无数生灵朝拜,绝不可能会输给自己的弟子!   琅嬛定了定神,将九霄琴收回,轻声对红衣女仙道:“回去吧。”   “神尊不必在意她的话,她仗着修为高深如此放肆,等帝君出关,定会好好管教她一番!”不知内情的红衣女仙愤愤不平道,神尊素来不善争斗,但帝君可不同。   待帝君出关,看这离央还如何嚣张!   琅嬛神情凝重,她摇了摇头,示意红衣女仙不要再说下去。   回到玉朝宫中,琅嬛在自己的寝殿中枯坐良久,终于起身,向明霄所在的天问殿行去。   自上一次神魔大战结束后,明霄闭关至今,就算是琅嬛,也未曾再见他一面。   将九霄琴炼化后,琅嬛便得以恢复了往昔记忆,但那之后,她与明霄并未有太多交流。在失了情魄的明霄眼中,身为师妹的琅嬛,与天下苍生也并无相异。   这样的明霄,与琅嬛记忆里的师兄,似乎也全然不是一人。   当年故人大都已是神魂俱散,身归混沌,她能转世重修,已是无比幸运。只是数千载岁月倏忽而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免让人嗟叹。   推开天问殿紧闭的大门,天光落入殿中,将暗色驱逐。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琅嬛抬步,缓缓向殿内行去。   她走得很慢,一步又一步,终于停在了明霄闭关的静室前。   抬眼望着紧闭的石门,琅嬛静默地站了许久,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   一道金色流光出现在她掌心,琅嬛低垂着眸眼,面上似乎蒙上一层晦暗之色。   师兄为了大道,不惜斩去自己的情魄,当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从得到情魄那一刻,她就在犹豫,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   当年之事,或许谁都没有错,只是时势所致,阴差阳错,到了如今地步。   琅嬛绝不愿意看到离央和明霄之间一战,今日一见,离央如今的修为让她不由暗暗心惊。   虽然其中有九霄琴不愿对旧主动手的缘故,但离央的实力还是远超出她想象。   哪怕心中安慰自己,无论她怎样厉害,都不可能打败师兄,但琅嬛还是忍不住为之忧虑。   解开手中禁制,金色流光穿过石门,落入静室之中。   若是师兄能炼化情魄,以身合道,想来这一战的结果,便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   *   姬氏内院之中,姬含章大步踏入屋内,衣袂翻卷,身上还带着与凶兽厮杀留下的浓重血腥气息。   姬含英半坐在床榻之上,之前琅嬛亲来姬氏为他奏响九霄琴,他的伤势由此已经好了大半。   只需再用灵物蕴养一段时日,破碎的识海便能恢复。   见兄长前来,姬含英似有些惊讶,也没有起身:“哥,你来……”   啪——   姬含英被这一掌打得偏过头去,整个人都懵住了。   他回过神,顶着脸上红肿掌印,怒声道:“你干什么?!”   “谁给你的胆子,买通我身边的人去神尊面前挑拨是非!”姬含章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彻骨寒意。   他这几日都在为修复姬含英识海的灵物奔波,日夜不休,没想到姬含英还在暗中搅弄是非。   当日之事原本已经了结,但姬含英却不知轻重,将此事闹到了琅嬛面前,又起风波。   他只想着让自己出口气,却不曾考虑过家族利益,更没有考虑过他如此作为,姬含章会是如何处境。   见姬含章已经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事,姬含英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心虚,躲开了姬含章质问的目光。   “你是琅嬛神尊的弟子,我请她为我治伤又有什么错?”姬含英避重就轻道。   见他犹自嘴硬,姬含章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若是此番放任含英所为,只怕他会越发肆无忌惮,往后还不知闯出怎样的滔天大祸。   闭了闭眼,姬含章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冷眼看向姬含英,声音凉薄:“既然你的伤势已经转好,也该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姬含英所为种种,已是违背了数条家规,从前有姬夫人护着,无人深究,但这一次,姬含章不打算再放任他。   “将十六公子送去禁地,静思己过,在他晋升仙君之前,都不必再离开了。”姬含章冷声吩咐房中家仆。   家仆得令,立时上前,稳稳抓住姬含英,要将他带离。   姬含英脸色大变,晋升仙君?!他岂不是要被关在那见鬼的禁地里上千年,他是不是根本不打算让自己出来了!   “姬含章,你敢!我可是你亲弟弟!”姬含英拼命挣扎着,但他如今身无修为,自是不可能挣脱家仆的禁锢。   见姬含章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姬含英感受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怒声道:“我要见阿娘!”   “阿娘不会答应你这么做的!姬含章,你没资格这么做!”   “此事,我自会告知母亲。”姬含章神情平静,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无论姬夫人是什么态度,也无法改变。   见姬含章如此说,姬含英再也无法冷静,他开口大骂起自己的兄长,言语之间极尽恶毒,就像姬含章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家仆听着不堪入耳的辱骂,默默加快了脚步,将姬含英带了下去。   片刻后,前日亲往玉朝宫的侍女也被带入房中。   她跪在姬含章面前,深深地垂下头:“大公子……是十六公子求我前往玉朝宫请神尊出手,他毕竟是您同母而生的弟弟,婢子见他伤得起不来身,这才应下了……”   “是么?”姬含章意味不明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无法窥出他心中所想。   侍女连连叩首道:“正是如此,还请大公子明鉴!”   姬含章负手而立:“那你房中那颗玄天玉又是自何而来。”   侍女身形僵滞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心脏狂跳,大公子都知道了……   不等她再辩解什么,姬含章开口道:“看在你兄长曾追随我多年,又为我战死,此事到此为止。”   “但你不可再留在姬氏。”   相比姬氏族中的混乱,逝水宫却是一片安然。   此处灵气浓郁,前日姬扶夜种下的草木已经吐出嫩芽,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便能见得落英缤纷。   离央站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抬头似有些出神。   姬扶夜捧着茶具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尊上,我泡了一壶紫霄灵毫。”姬扶夜将茶具放在石桌上,低头为离央斟了一盏茶。   离央闻言,看向石桌上的茶盏,不由挑了挑眉:“你从何处得了茶叶?”   “前日在姬氏,我见尊上还算喜欢,便顺手取了些带走。”姬扶夜坦然道,不过他不是取了些,而是将姬平野放在桌案上的紫霄灵毫尽数卷走了。   想来以那只老狐狸的身份,也不会缺了几两茶叶喝。   离央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   “尊上,接下来所需的火属灵物,该往何处寻?”姬扶夜又问。   天外陨心,玄天寒魄,女娲石,长生树魂,他跟在离央身边,自然知道她所需灵物,便只差火属。   离央轻抿了一口茶,徐徐道:“还不到时候。”   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日。 第76章 再过些时日,想来这桃花就……   朝阳初升,逝水宫外的草木沐浴在天光之下,枝叶都镀上一层浅淡金芒。   断崖之上布满一重又一重堪称凶险的禁制,周遭天地灵气涌动,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迎着晨光,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在峭壁上腾挪跳跃,禁制一重重亮起,封堵住他的去路。   小狐狸灵活地躲过每一道攻击,速度丝毫不减。穿过最后一道禁制,他纵身跃上断崖,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得意。   便在这时,金色的纹路旋转,聚集起灵气化作一道烈焰。   姬扶夜原地一滚,险险躲过。   顾不得身上挂的草叶,他将尾巴卷到身前,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通,果然在尾巴尖上发现了一块被火燎秃的地方。   垂头丧气地放下尾巴,姬扶夜化为人形,盘坐在崖顶,运转功法,引动身周灵气。   四周的天地灵气仿佛鲸吞一般被他引入体内,风云震荡,天地好像都为之变色。   魔族功法果然强横霸道,修行起来相比别族功法进境更快,但对身体强度的要求也就更高。   若非姬扶夜如今的身体强度远超寻常妖族,也不敢轻易尝试修炼。   日光愈见炽烈,姬扶夜睁开眼,万千星辉入眸,幽沉不见底。   他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少年身姿挺拔,卓然若庭中玉树,赏心悦目。   姬扶夜回到逝水宫时,离央正坐在石桌前,她今日着一身天青纱裙,正是雨过后天霁之色。鲛绡纱轻薄,如云似雾,姬扶夜想,穿在她身上,果真是极好看的。   石桌上是一盘残棋,黑子被白子围剿,已成溃败之势。   离央盯着棋局,似在思索。   “尊上还是不曾想好下一步该走何处?”姬扶夜含笑问道。   这是昨日他和离央的棋局。   显然,离央在棋艺一道是比不得姬扶夜的。   冷眼看向姬扶夜,离央脸上不曾有什么表情,挥手一招,姬扶夜便化为妖身。   拎着毛茸茸的小狐狸,离央看着姬扶夜秃了一块的尾巴,微微勾起了唇角。   “秃了。”   “还会长出来的!”姬扶夜炸毛道。   离央松开手,姬扶夜跃身站在石桌上。看着放在棋盘旁边的拜帖,他也不打算变回人形,直接拿毛茸茸的爪垫打开。   “又是请尊上去参加寿宴的。”姬扶夜觑了一眼,知道离央不会感兴趣,将帖子收在一旁。   自凌霄殿一事后,逝水宫重开,六界皆知离央之名。各族想与她修好,因而逢寿辰婚宴等大场面,均会依礼奉上拜帖。   不过离央除姬氏一行外,再未离开过逝水宫,叫那些时时刻刻关注她动向的人不免失望。   姬扶夜抬起头,一双狐狸眼中映出枝头淡淡桃色。   “再过些时日,想来这桃花就能开了。”他甩了甩尾巴,“正好可以酿些酒。”   “尊上想喝酒,桃花酿不醉人,多饮些也无妨。”   “你还会酿酒?”离央随口问道。   小狐狸矜持地点点头,雪白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很是可爱:“从前还在姬家时,我住的院子里正好有两棵桃树。于是每逢花开之时,便会摘上一些酿酒,埋在树下,等年末的时候便可取出。”   姬氏族人众多,每逢年节都是一片热闹景象。   只是这些热闹,与姬扶夜好似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坐在人群之中,望着眼前觥筹交错,心下只是一片平静。   在姬家十七年,就算是一直侍奉在姬扶夜身边的侍女奴仆,与他也不甚亲近。他大约天生就是有几分凉薄的。   细雪纷飞,他披着大氅,孤身坐在枝叶凋零的桃树下,自斟自饮,度过一个又一个岁末。   只是现在大约是有些不同了,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那便酿一些吧。”离央说着,右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端坐在桌面上的小狐狸忽然四爪一滑,跌在了棋盘之上,暖玉制成的棋子散落,姬扶夜瞪大了一双狐狸眼,全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你打乱了棋盘,这局棋便下不了了。”离央淡淡道,她拂手,棋盘与黑白色的棋子便尽数消失在石桌上。   对上离央的目光,姬扶夜甩了甩尾巴,非常识趣地将自己记得棋局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指尖一动,生着翠色嫩芽的桃枝落在离央手中,她将桃枝推到姬扶夜面前,挑了挑眉。   姬扶夜明白她的意思,化为人形,拿起了桃枝。   以桃枝为剑,比之前用玄铁剑更为艰难,若是灵力运用得不恰当,那桃枝只怕会立时化为齑粉。   要用桃枝施展出威力足够的剑法,实在很考验对灵力的运用。   姬扶夜握住桃枝,眉目中已是一片凛然,手中运转灵力,小心地缠绕上桃枝,他挥手出剑。   石桌旁,离央静静地看着少年动作,眼中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软。   *   三重天,凤族。   少女着一身素衣从树屋上落下,裙袂翻卷,轻盈得像一只飞鸟。   抿了抿唇,她垂着头,抬步向外走去。   市集很是热闹,无数凤凰化为人形来来往往,就如凡世一样喧嚣热闹。   初七握紧了手,低着头从市集中穿过。   少女们注意到她的到来,一时止住话头,只是默默将目光投向初七单薄的背影。初七在这些默然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那是初七吧?”望着她的背影,有人开口道。   “果真和丹琼公主生得一模一样,若非她着素衣,我只怕是要认错了。”   “丹琼公主高贵大方,她却像只遭了瘟的家雀,便是生得再像,也是比不上丹琼公主一根手指的。”   “毕竟丹琼公主才是真正的凤凰,她怎么能与之相比的。”   “等祭天舞一过,她便会恢复鸠女原形,届时再不会有人将她和丹琼公主混淆了。”   ……   初七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便是听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她早已习惯了。她原本就是一只鸠占鹊巢的鸠。   如今的凤王出自丹凤一族,初七名义上的母亲名唤扶玉,正是凤王的亲妹妹。   一千多年前,神魔大战重启,魔族来势汹汹,凤族为襄助九重天,全族参战,为此族人死伤无数。   扶玉的夫君,正是死在神魔大战之中。   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在夫君死去后,扶玉几欲自绝,随他一同而去。是因为腹中孩儿,她才勉强支撑下来。   偏偏在生产之前,扶玉巧合吃下了鸠树所结的鸠果。鸠果的鸠,取自鸠占鹊巢之意。若是有人服下鸠果,鸠果便会借其身躯生长,显出与寄生之人相同的血脉。   扶玉吃下的那枚鸠果,与她的孩子一起在腹中生产,她因而产下两枚凤凰卵。连扶玉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枚是鸠果所化,哪一枚又是自己与夫君的骨血。   而最后破壳而出的两只凤凰,也生得一模一样。   扶玉亲自问过凤族大祭司,才从其中找到了自己的骨血,取名丹琼。对于鸠果所化的那只凤凰,她当场便要杀了她。   是大祭司劝阻了她,既然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实在不必再枉造杀孽。   扶玉被他劝下,虽不打算杀这鸠果所化的孩子,却也没有可能将她当做女儿照顾。于是大祭司收养了那个女孩儿,为她取名初七。   初七出生的那日,正好就是十月初七。   随着初七长大,与身为公主的丹琼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当年旧事再次被人提及,不免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初七。   毕竟她险些做了那只鸠占鹊巢的鸠。   如今,丹琼将满千岁,每只丹凤都会在千岁寿辰那一年跳起祭天舞,届时凤王将引涅槃火为一众凤族洗礼,使其得以涅槃重生,重塑躯体。   鸠果虽然能模仿凤族血脉,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经涅槃火洗礼,丹琼的本体也不再会与初七相同。   而千岁之后,初七也将失去凤族血脉的伪装,变回鸠女原形。   因为这个缘故,初七在凤族的地位很是尴尬。凤族从来矜傲,自然不屑于自降身份与初七这个鸠女为友。   穿过市集就是醴泉,湖水清澈,四周草木茵茵,不曾见到有人来往,安静得只能听见几声虫鸣。   初七站在泉水旁,风扬起素色裙袂,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   她在跳一支舞,初七闭上双眼,任自己沉浸在这支舞蹈中。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   裙袂旋转飞舞,天地灵气汇聚到她身边,随着她的动作而聚散。   这就是凤族的祭天舞。   天地灵气化为点点星芒落下,滋润着醴泉周遭的一切,草木摇曳,焕发出无穷生机。   初七却没有察觉这一切,一曲舞毕,她停下动作,睁开双眼,脸颊上带了一层薄红。   “初七,你跳得真好。”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生得与自己全然一样的容颜。   初七捏着裙角,有些无措地唤了句:“殿……殿下……”   丹琼含笑走上前,气度大方雍容,她挽住初七的手一起坐在树下,温柔道:“不是说过,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吗。”   面对丹琼柔和的目光,初七局促地低下头,轻声道:“姐姐……”   丹琼唇边绽开一抹笑意,像是为这句姐姐很是高兴:“你的祭天舞实在跳得很好,到时阿娘见了,一定也会觉得惊喜的。”   阿娘……初七心底忽地涌起一阵隐秘的欢喜,她会为此觉得惊喜么?   虽然她连唤她一声阿娘的资格也没有,可初七是从扶玉腹中出生,天生便对她有一股孺慕之情。   虽然每次扶玉见她,眼中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是姐姐向王上进言,我才能有参加祭天舞的机会,谢谢你,丹琼姐姐。”初七真诚道,目光一片纯澈。   丹琼笑笑,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件随手为之的小事罢了。   她看着初七,双眸中夹杂着让人难以察觉的复杂。   对于险些与自己混淆身份的初七,丹琼心中始终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她不过是个拙劣的仿冒品,而自己则是凤族公主,拥有生而高贵的血脉,她永远无法与自己相比。   所以她不介意在初七难堪时伸出援手,让她对自己感恩戴德。   可丹琼没有想到,什么也不如她的初七,祭天舞会跳得那样好,甚至比自己更好。   初七没有发现丹琼暗中翻涌的情绪,她傻傻地同丹琼分享着自己遇到的一切琐碎小事,努力想让话题变得有趣一些。   除了大祭司,丹琼便是她在凤族中最亲近的人。   丹琼面上带着浅淡笑意,她看着初七,那抹温和却不达眼底。 第77章 尊上打算前去参加凤族的祭……   凤族祭天大典十年一开,乃是凤凰一族难得的盛事。因着凤族与六界各族关系颇为不错,每次祭天大典都会有各族大能亲来观礼。   作为先天生灵,凤族要孕育子嗣也并不容易,此次参与祭天舞的凤凰不过三十余,但相比上一次已经多了不少。   这般重大的场合,凤族特意为族中所有要参与祭天舞的凤凰都特别制了舞衣。   初七知道这个消息,但她不敢奢望其中能有自己的舞衣,丹琼能替她向凤王求得参与祭天舞的机会,她已是很开心了。   她原本就不是真正的凤凰,绝不该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其实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初七,她应该知足。   扶玉殿下能容她留下一条性命,大祭司又收留她在凤族,不致沦落人间,如凡鸟一般生长。   她能活下来,有一容身之处,是极幸运了,实在应该知足才是。   初七知道,自己的存在本就是原罪,所以她心中也从未生出怨怼。   “初七!”一只身披青色翎羽的鸟儿停在树屋外,扬声唤了句。   青鸟是许多凤族都养来传信的神鸟,身处六界之中的任何地方,青鸟都能循着气息将信送到。   眼前这只青鸟的脸侧有几片红羽,初七识得,这是丹琼身边养的青鸟。   “是……丹琼殿下有什么吩咐吗?”初七小心问道,她从不会在旁人面前唤丹琼姐姐。   青鸟停在树枝上,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翠色的羽毛,语气中带着一股漫不经心:“是,殿下要你现在去祭坛。”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许是为了祭天舞舞衣的事吧。”青鸟随口道,她不过是顺路为丹琼传个口信,并不清楚太多。   她也会有舞衣吗?初七在最初的欢喜之余,心上又不由涌上浓重惶恐。   “我也有舞衣么?”她喃喃道,脸上带着些许怯弱之色。   见她用同丹琼生得一模一样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青鸟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鄙夷,假的果然是假的,真是上不了台面。   好在她已经满了千岁,再过一段时日,伪造的血脉散去,便再不会有人觉得她和丹琼殿下生得像了。   “你快去吧。”青鸟振翅,无心与初七多说,飞离了树屋。   初七到的时候,祭台周围的梧桐树上已经停满了凤凰,除却陪小辈前来排演祭天舞的,单纯来看热闹的也实在不少。   相比寻常鸟族,凤凰的翎羽颜色绚丽,五彩的尾羽垂下,遮蔽了大半天光。   初七羡慕地向这处望了一眼,回过神后迅速垂下头,掩饰住眼中黯然,悄悄从角落处穿过了梧桐林。   守在树屋外的彩羽凤凰见她前来,化为人形,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耐:“你怎么来得这样慢?”   初七讷讷道:“对……对不起……”   少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很是瞧不起初七这般畏畏缩缩的姿态,果然假的就是假的,便是再像也不会成真凤凰。   “别废话了,进去把舞衣换上,马上就要排演了,难道要我们都等着你不成!”   初七连忙点了点头,急急忙忙地进了树屋之中。   看着初七的背影,少女眸中满是不屑,真不明白丹琼姐姐干嘛对她这么好,不仅让她参加祭天舞,还特地为她准备了舞衣。   树屋之中,一件艳艳如火的鲜红舞衣挂在从树屋顶部垂下的枝上,金线绣出的凤凰在裙袂上展翅,栩栩如生,似乎随时就要活过来。初七看着舞衣,眼中不由闪过惊艳之色。   真好看啊……   想到少女方才催促自己的话,她不敢再耽误,立时将舞衣换上。   一人高的铜镜前,初七看着镜中的自己,换上这一身火红的舞衣,她看起来就真的像是一只凤凰。   可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凤凰,初七垂眸,眼中的黯然之色再也无法掩饰。   假的,永远就是假的。   正在这时,屋门被人推开,初七一惊,回身看了过去。   女子额心有一抹红痕,容色艳丽,眉眼间与初七很是肖似,正是丹琼与初七的生母,扶玉。   “丹琼,舞衣可合身?”扶玉看向初七的眼中满是关切,神情温柔。   初七从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扶玉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总是很冷,带着深深的厌恶。   她曾经见过丹琼与扶玉相处,那是她从不敢奢望的温情。   初七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扶玉会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哪里不舒服?”扶玉见她沉默,有些奇怪,走上前,温柔地为初七顺了顺长发。   初七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丹琼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口中唤着:“阿娘。”   扶玉脸色一变,她转头看过去,对上丹琼有些不解的目光,再看向初七时,眼中已是一片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暴怒。   初七的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知道自己本就不该存在,也知道扶玉是怎样厌恶着同样从她腹中生出的自己,只是当真正直面这样的恶意时,她还是忍不住惶然地后退一步。   扶玉上前一步,冷冷地逼视着初七:“你竟敢偷穿丹琼的舞衣?!”   初七连忙摇头,不是的,这树屋中只有一件舞衣,她以为这是姐姐为自己准备的……   原来这是姐姐的舞衣么?她真的不知道……   丹琼见此,上前解释道:“阿娘,或许是有些误会……”   “你不必为她遮掩!她就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竟敢想取代你的位置!”扶玉声色俱厉道,说着,难忍怒气,抬手给了初七一个耳光。“你不过是鸠占鹊巢的那只鸠,我容你留在凤族已是极大的宽容,如今你竟然还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祭天舞你不必去了,一只冒牌的凤凰,只会惹人笑话!”   初七捂着脸,深深地垂下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扶玉的话好像一把利刃,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为了参加祭天舞,她苦苦练了不知多少时日,如今扶玉一句话,便她为了这一曲舞流的努力尽数抹消。   所有的欢喜就如同泡沫一样在阳光下破灭,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初七忍下泪意,低声说道:“是。”   ……   “你们听说了吗?那只鸠女,竟然暗中穿上了丹琼殿下的舞衣,难道是取代殿下参加祭天舞!”   “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真是大逆不道!亏大祭司还将她收留在凤族,谁想她会如此贪心不足!”   “丹琼殿下对她那样好,她却恩将仇报,果然是低贱的血脉,卑劣无耻。”   初七抱着一兜野果穿过市集时,耳边充斥的就是谩骂嘲讽,看向她的眼神中除不屑外,更多了鄙夷厌弃。   不,不是的,初七垂着头,鼻尖酸涩,她从来没有想取代姐姐……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穿上姐姐的舞衣……   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解释,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怎么还敢留在凤族?”   “这样心思恶毒的人,应该将她赶出去才是!”   “没错,她没有资格留在凤族!”   初七低着头,紧紧抱着怀中野果,一滴泪悄悄从眼角坠落。   *   逝水宫,姬扶夜将泡好的茶放在石桌上,顺手拿起了桌上拜帖查看。   是凤族的拜帖,以离央如今的身份,凤族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自然要依礼向她发出一份邀请。   “尊上打算前去参加凤族的祭天大典?”姬扶夜问道,离央特意将这份拜帖留下,便是要应约前去的意思。   随即,他眼中露出恍然之色:“尊上所需的灵物,便是涅槃火?”   凤族祭天大典之时,正是凤族禁地大开之时。当年元凤陨落,身躯燃起涅槃火,凤族倾全族之力将其封印,列为禁地。   禁地每十年一开,凤族便选在此时举行祭天大典,届时凤王将引涅槃火为参与祭天舞的凤凰洗礼,   离央点了点头,她在等的,便是凤族禁地再开之日。   “神魔剑冢再开,只余三个月了。”她忽然又道。   姬扶夜点头,心下也有些感慨,算来他们在这逝水宫已经住了八月有余,竟有些不知朝夕之感。   “尊上,岁末将至,凡人都会在岁末之时辞旧迎新,逝水宫可要也庆贺一番,也请尊上旧识前来相聚。”姬扶夜提议道。   逝水宫只他们两人,不免冷清了些。   离央手中握着一卷姬扶夜从逝水宫内翻出来的陈旧书卷,闻言也没有抬头,懒懒道:“随你。”   既然要去凤族赴宴,论理,便要回复拜帖。   得了离央同意,姬扶夜指尖燃起一簇灵火,火焰落在了拜帖之上,将其吞噬殆尽。   随着火焰燃尽,一枚火红凤翎自火中而生,从天边飞掠而过。   一只青鸟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上,闭眼假寐。这棵梧桐高大得几乎可称遮天蔽日,乃是自混沌而生的天地第一棵梧桐,也是凤族凤王所居之处。   火红的翎羽从空中坠落,青鸟睁开眼,振翅衔住了翎羽。翎羽化为灵光消失,青鸟随即睁大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赶紧飞身落入立在树上的宫殿中。   大殿之中,凤王正与自己的妹妹说话。   相比容颜艳丽的扶玉,凤王生得更加温和,她的唇色有些苍白,身体似乎有些虚弱。   “初七一直是个乖孩子,前日的事,或许只是误会罢了。”凤王温声劝道,因祭天舞一事,扶玉态度坚决地要将初七赶出凤族。   扶玉的脸色很是冷酷:“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并非凤族,本也没有资格留在族中,如今她也满了千岁,就算离了这里,也死不了。”   她不会让初七有任何威胁到丹琼的可能。   凤王闻言,不由轻叹了口气,自从爱人死去后,玉儿的性子越发执拗,认定的事再听不见比人劝说。   “阿姐,你必须将她赶出去!”扶玉直直盯着凤王,语气坚决。   “玉儿,你……”   凤王还想说什么,扶玉却紧紧抓住她的手:“阿姐,我只有丹琼了,我不能让任何人有伤害到她的机会……”   她眸中一片幽沉,带着不自知的惶惑恐惧。   丹琼是他的孩子,她得保护好她,不能将任何人伤到她,她绝不会让人有任何伤到她的机会!   见她如此,凤王剩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了点头道:“好。”   她虽然对初七有着几分怜悯,但扶玉如此,她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初七让自己的亲妹妹陷在惶恐不安中。 第78章 里面有只鸟儿,快要死了……   见凤王应下,扶玉眼中偏执之色消退,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她松开手,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凤王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凤王见她如此,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愁色。   “玉儿,鸠果之事,初七其实也甚为无辜……”凤王叹了一声,口中劝道。   初七自幼在族中长大,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逾矩之事。凤王觉得,以她性情,应当不会生出取代丹琼这样的妄念。   扶玉听了她的话,却激动道:“她有什么无辜的!正是因为有她在我腹中生长,才会分走了本属于我女儿的灵源,让她晚了数百年才降生!”   不仅如此,若非大祭司曾随司命仙君修行过命格之术,便连他也不能分辨出谁才是她真正的女儿。   一想到自己女儿的身份险些被初七混淆,扶玉心底甚至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股杀意,她决不允许身边存在任何伤害丹琼的可能!   看着扶玉眼中对初七不加丝毫掩饰的厌弃,凤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夫婿战死后,他们的孩子,就成了扶玉心中唯一的寄托。   她将丹琼看得实在太重了,保护丹琼甚至成了她的执念。   凤王的目光中带着深藏的忧虑,在她看来,扶玉对丹琼的维护几乎有些过度了,这或许并非一件好事。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殿外匆匆忙忙飞入一只青鸟,口中道:“王上,逝水宫传讯,那位离尊大人要来参加我凤族祭天大典!”   凤王眸中闪过讶色,也顾不上再与扶玉说什么。   伸出指尖接住青鸟,她急急问道:“当真?”   自凌霄殿之事后,六界皆知逝水宫离尊之名,但这位尊上深居简出,无论谁递出的拜帖都没有接过。   她如何会答应来凤族的祭天大典?   青鸟连忙点了点头:“自逝水宫来了回帖,言道离尊将亲来祭天大典。”   凤王此番虽然依礼向逝水宫发去拜帖,却从未想过离央会接下帖子前来。   扶玉闻言,脸色却有些不自然:“那位离尊与我凤族素无交情,怎么会想来参加我族的祭天大典?”   当年离央被星落污蔑勾结魔族,流言汹涌,夫君战死的扶玉不止一次地唾弃离央。但前日凌霄殿前,一切真相大白,原是天下人都冤枉了离央。   如今听说离央要前来凤族,思及自己曾经对离央的非议,扶玉不由面色讪讪。   凤王与从前尚在玉朝宫中的离央并无什么交情,她一时也想不出离央为何会接下帖子亲自前来。   “既然离尊将要驾临,传本君令,族中须得好好准备,绝不可怠慢。”凤王郑重吩咐道,清丽的眉眼透露出几分威严。   凤族虽与九重天交好,但寻常也是请不来上神之尊的。而作为离尊入逝水宫后首处正式到访之地,说出去,凤族也是极有面子的。   青鸟化为人形,俯身行礼道:“是!”   与此同时,凤族之中,初七等在丹琼所居的梧桐树下,她咬着唇,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姐姐她……会见自己的吧?   初七从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她想见丹琼一面,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穿了她的舞衣,更没有想取代她去跳祭天舞的想法。   那树屋中只有一件舞衣,她以为,那是为她准备的……   这几日,她收到了无数嘲讽鄙夷,他们都说她贪心不足。   初七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是不是又做错了事?   丹琼姐姐,是不是也误会了?   初七想向丹琼道歉。   旁人误会也就罢了,她不希望丹琼也误会她。   生了红羽的青鸟从梧桐树上飞出,她没有落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初七,语气中带着浓浓不屑:“殿下不想见你!”   “能……能不能再帮我通传一声,我只是想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初七低头看着足尖,轻声道,双目微微泛红。   青鸟冷笑一声:“对不起?你以为说一声对不起,殿下就能原谅你?她待你那样好,你却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惜啊,乌鸦永远变不成凤凰,就算你穿上了殿下的舞衣,你也不可能是凤族的公主!”   初七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想解释自己从没有这样的想法,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真的没有这样想过……   但没有人会相信她,甚至没有人愿意听她说。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初七强忍住着不让自己的眼泪坠下,她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子,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转身离去。   青鸟看着她的背影,轻嗤一声,化作原形,飞回了梧桐树上。   初七低落地向前走去,神情惶然。   “你当真是傻子么?”一道声音从树上传来。   初七含泪向上望去。   原本只是随便找棵树打盹的凤溪化为人形,从树上俯视着初七,懒洋洋地挑着眉。   “凤溪殿下……”初七怔愣一瞬,俯身行礼。   凤溪见她如此,没好气地说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一切原就是丹琼的算计,否则,你怎么会恰好穿上她的舞衣,又偏偏被姨母撞了个正着。你以为,为什么不过几日功夫,族中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还不都是她干的好事。”   被害的明明是初七,她竟然还跑来向丹琼道歉!   想到丹琼,凤溪忍不住冷笑一声。对自己这个表妹的性情,她可是深有体会。   凤溪是凤王的女儿,同丹琼一起长大,也是对丹琼性情领教最深的人。   因她自幼失了父亲,凤溪不得不处处让着她,偏偏丹琼又是最会在外人面前装乖做巧,做什么事都要压凤溪一头,就为显出自己。   “不会的……”初七踉跄着后退一步,她脸色惨白,丹琼姐姐……丹琼姐姐不会这么做的……   凤溪撇了撇嘴:“你不信便算了。”   不过凤溪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丹琼为什么会突然对付初七?   见初七呆呆地站在原地,凤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竟然真的将丹琼当做姐姐。   凤溪摇了摇头,站起身,化作一只彩羽的凤凰飞离。   树屋之中,丹琼正对着铜镜缓缓解开自己的发辫。   青鸟落在铜镜前,亲昵地蹭了蹭丹琼的手。   “她走了么?”丹琼轻声问道,眼眸垂下,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殿下放心,我已经将她打发了。”青鸟脆声回道,神情温顺依赖,与在初七面前的姿态全然两般,“这个初七真是不识好歹,您待她那样好,她却还不知足。做出了那等事,她怎么还敢来见您。”   丹琼的手温柔地抚了抚青鸟额上翎羽,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悲悯之色:“她也实在可怜。”   见丹琼话里话外都没有责怪初七的意思,青鸟抖了抖羽毛,心中想到,殿下就是太善良了。   初七抢了殿下的灵源,才害得她在扶玉殿下腹中多待了数百年才降生,她本就欠了殿下,如今竟然还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实在不值得可怜!   青鸟没有看见,丹琼垂下的眼眸中,有深沉墨色翻涌。   真是可怜啊,她到了现在,竟然都没有怀疑过自己。   丹琼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她心中没有生出任何愧疚之情,反而只觉得好笑。   初七啊,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不过是只鸠,而自己是生而高贵的凤凰,一只鸠,无论哪一处,都不该胜过自己才是。   丹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好在,如今,她再也不能叫自己不痛快了。   *   “真是奇怪,王上为何如此重视此次祭天大典?”   “你还不知道么?此番祭天大典,那位逝水宫离尊将要亲来凤族,这还是她入主逝水宫后首次接下外族所邀,尊上自然对此万分重视。”   “正是听说这位离尊将要前来,这一次来我凤族参与祭天大典的人也多了不少。”   “毕竟这位大人深居简出,逝水宫也不容外人进入,如今离尊终于愿意离开逝水宫,自然有许多人想一睹她的风采。”   “据说她可能是这天地间第五位上神,前日凌霄殿上,连天帝陛下都不是她的对手,真是太厉害了!若能得她青眼,指点一二,必定是前途无量。”   几只凤凰化为原形落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她们都是要参加祭天大典的凤凰。   “对了,还有一桩事,你们听说了吗,扶玉殿下请示了凤王,要将初七……赶出族中……”   “只是偷穿了丹琼姐姐的舞衣,也没有到要将她赶出去这么严重的地步吧。初七虽不是凤凰,但自幼长在凤族,也没有别的亲人,若是将她赶出去,她能去哪里?”一只凤凰犹豫着开口。   “王上都下了令,便是大祭司也不能违抗,我听说,初七已经离开族中了。”   “怪不得我这几日都没有见过她……平日总是能见她去醴泉旁摘野果。”   栖息在最高处树枝的凤凰见她们言语中对初七都有些许怜悯,不由轻嗤一声:“她本就不是凤凰,当初能容她留在族中已是扶玉殿下宽仁。谁让她竟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赶出去也是应该!”   她这样说话,其余凤凰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   十数日之后,凤族祭天大典如期而至。   天光泄落,不过黎明时分,整个凤族便忙乱起来。不用多久,参与祭天大典的来客陆续前来。   离央来得比凤族中人以为的都要早,六界之中识得她的人本就不多,将修为掩去后,看在旁人眼中,她便如最寻常的仙官没有差别。   姬扶夜并肩与她走在梧桐林中,今日是凤族祭天大典,族地之中大部分地方都解开了禁制,任人来去。   此刻在梧桐林中有不少仙妖来往,离央与姬扶夜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说来,尊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出过逝水宫。”脚下踏过满地梧桐叶,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姬扶夜含笑道。   离央神情懒懒:“出来作甚。”   没有事要办,自是不必离开逝水宫。   今日若非姬扶夜求她早些出门,离央也不会这样早便来了凤族。   “出来看看也是好的。”姬扶夜温声笑道,除却修炼之外,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离央不太懂他这样的心情,不过这毕竟是她养的小狐狸,偶尔提些无伤大雅的要求,离央也不会拒绝。   两人信步向前,周围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前方就是梧桐林深处。赤色的光幕挡在人前,这是不曾解开的禁制,前方或许是凤族禁地。   离央停下脚步,望着更深处,微微皱起了眉。   “尊上?”姬扶夜有些奇怪。   “里面有只鸟儿,快要死了。”离央淡淡道。   姬扶夜看向禁制后黝黑的深林,有些迟疑道:“尊上的意思,是这禁制中有谁受了重伤垂死?”   以他现在的神识,还不足以穿过禁制。   此处设下的禁制,寻常仙君的神识也不足以探知其中情形,若非离央来此,大约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难道这凤族之中,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姬扶夜忍不住皱起眉。   “进去看看便知。”正在他思索之际,离央抬步向前,走入光幕之中。   赤红的光幕如水波一样漾开,完全不能阻挡她的脚步。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跟上了离央的脚步。他怎么忘了,跟在尊上身边,许多时候并不需要动脑子。   树林深处,高大的梧桐树枝叶遮天蔽日,完全隔绝了阳光,落叶堆积在地面,树根虬结,周遭藤蔓蜿蜒。   脚下踩过树枝,发出一声脆响,姬扶夜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妖族的五识本就敏锐,他无意识地动了动鼻尖。   一道灵光亮起,照亮了黝黑的深林,离央停住了脚步,前方以鲜血绘下了阵法,一只生了彩羽的凤鸟躺在阵中,鼻息微弱。   姬扶夜在看清阵法的刹那,瞳孔不由为之一缩。   “怎么了?”离央看向他。   “尊上,这个阵法,与我当日在鲛绡宫所见很是相似。”姬扶夜沉声开口,神情有些凝重。   当日在鲛绡宫中,胥沉雪便是以秘术法阵为媒介献祭凡人,与容珏交换命格,借以延续他的性命。   “从阵纹看,若我没有猜错,这应当是剥离血脉的秘术。”   离央的眼神有些冷,胥沉雪所用的秘术,是从司命手中换得,那么眼前的阵法,是否又与她有关?   就算她被明霄关入了诛邪塔中,这世上好像还是有许多事与她都有关联。 第79章 你心心念念,倾其所有也要……   初七躺在潮湿的土壤上,身体内的温度好像随着血液一起缓缓流失,她觉得有些冷。   好冷啊……   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初七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沌,她流了那么多血,大约是活不了了。   只是初七从没有想过,她会死在那个人手里。   那个将她收留在凤族,将她养大的人,一直是初七心中最感激最信任的存在。她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死在大祭司手中。   她此生最信任的两个人,原来都在骗她。   初七知道,凤溪说的话没有错,舞衣一事,分明是丹琼有意算计,只是为了将她赶出凤族。   但初七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曾经对自己的好,原来也是假的么?   初七不明白,就像她也不明白,大祭司为什么要杀自己。   自己身边,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为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想不明白?’   ‘因为,你才是元凤的血脉。’大祭司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唯有元凤的血脉,才能助我修为更进一步。’   ‘如我这样血脉驳杂的凤凰,要想修为精进,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在初七耳边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从一开始,身怀有孕的扶玉,就是被大祭司算计着服下了鸠果。   凤族唯有王族才能拥有精纯的元凤血脉,神魔之战结束后,任何一只凤凰的无故失踪,都可能会引起凤王的注意。   而大祭司,偏偏想一直做凤族之内人人崇敬的大祭司。   ‘你是我需要的最后一只凤凰。’大祭司轻声在她耳边说,‘有你的血脉,我便能彻底洗去体内杂质,成为天地之间,另一只元凤。’   初七被迫化为原形,她倒在冰冷又潮湿的土壤上,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鸟儿,连垂死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随着身下阵纹亮起,她能感受到鲜血从体内流出,不断涌入阵法之中。   暗无天日的深林内,有冰冷的水迹从凤鸟眼中滑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初七才知道,她原本可以有阿娘,有亲人,作为自己,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   她没有抢占过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存在,并不是原罪。   可是太迟了……   她这一生,大约在此,就要结束了。   就这样死在黑暗之中,真是好冷啊。   “我想……晒晒太阳……”   躺在阵法中的凤鸟,呢喃着说出这几个字。   离央听见了。   她站在这只被剥除了血脉的凤凰身边,淡声道:“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   “是啊……”初七眼神涣散,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冷意。“我好冷……”   好冷啊……   离央垂首看着她,默然一瞬,缓缓抬起手。   就在刹那之间,四周空间变换,天光泄落,驱散一切黑暗,暖意融融。   日光终于落在凤鸟五彩的羽翼上,但她的每一片翎羽好像都已失去了颜色,黯淡无光。   初七化为人形,阳光下,少女唇色惨白,连肤色也似乎苍白得有些透明。   她闭上眼,微微勾起唇角。   “谢谢。”初七轻声道。   至少,她不用在冰冷的黑暗中死去。   “你想活吗。”离央垂眸看着她,徐徐道。   “不行了……”初七喃喃道,她全身的血都流尽了,怎么还能活下来。   若是可以,谁不希望活着呢。   她在负罪感中活了一千年,而今终于解开了心上的枷锁,却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   “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离央看向东方,存有涅槃火的凤族禁地,已经打开了。   或许这是天道给这只鸟儿的一线生机。   “不过,大约会很疼。”离央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可要试上一试。”   初七睁开了双眼,眼中映出离央的容颜,在她背后,天光灿烂,好像展开的羽翼。   真好看啊……   初七轻轻地笑了起来,她说:“好。”   她已经经历过最痛苦的事,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离央伸出手,纤长而苍白的手指径直穿过虚空,自凤族禁地之中,取出了一缕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缕赤红色的火焰在她指尖跳跃,姬扶夜只是看着,便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炽烈。在这一小缕火焰中,蕴含着一种能吞噬天地万物的可怖力量。   这就是元凤陨落留下的涅槃火么?果然不凡。   离央拂手,那缕涅槃火便落在了初七身上,不过瞬间,火焰便蔓延至她全身。   初七发出一声惨叫,在火中化为原形,凤鸟引颈长啸,垂死挣扎。   离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不曾为初七的惨状而动容。   她转身离去,姬扶夜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她是王族血脉?”姬扶夜不解道,“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凤族之中对拥有元凤血脉的王族出手?姬扶夜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就不怕被凤王倾全族之力追杀么?   “不知。”离央答道,就算是上神,也并不是全知全能的。   见她如此说,姬扶夜莫名觉得有些可爱。他竟然敢觉得堂堂离尊可爱,姬扶夜想,或许是太久没被打过了。   “你傻笑什么?”离央瞥他一眼,冷淡道。   姬扶夜弯了弯唇角:“没什么。”   他转开话题:“尊上为何要出手助她?”   离央并不知那只凤鸟是谁,而以她如今的性子,也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为什么要帮初七,离央抬眸,微微想了想,神情平静道:“我落入无尽深渊的时候,心中所想,也不过是再见一缕光明。”   未曾经过黑暗,便不会知道,光明有多重要。   “恰好凤族禁地已开,天道与她一线生机,本尊不过顺手为之。”   从凤族禁地取来一缕涅槃火,对离央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若非如此,便是以上神之尊,要救血脉被剥除的初七也很是不易,离央还不可能为一只素不相识的凤鸟如此费心费力。   姬扶夜眼中不由掠过一抹怔然。   原是如此么……   她落下无尽深渊时失了双目,世界在她眼中,便只是一片寂然的黑暗。   他心中一时酸涩难言,下意识上前,捉住了离央的手。   微凉的指尖落入姬扶夜掌心,他呆立在原地,脑子里忽地有什么炸开,混乱后只剩下一片无言的空白。   他始终没有松开手,离央也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阳光下,与少年的目光相撞。光影浮动,四周一片寂然,姬扶夜只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离央的侧脸似乎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片刻后,她抬起头,神情似笑非笑:“姬扶夜,本尊这些时日,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姬扶夜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暗道不妙。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化作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小狐狸蹲坐在离央面前,讨好地摇了摇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很是天真无辜。   他只是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狐狸而已。   离央依旧勾着唇角,神情好像不见什么变化。不好,姬扶夜暗道,这回好像不太能轻易蒙混过关。   在地上打个滚,小狐狸翻出柔软的白肚皮,脸上呲牙露出讨好的傻笑。   离央挑了挑眉头,他还真是够拉得下脸。   姬扶夜的尾巴不停地摇晃着,不像只狐狸,倒像是只装乖卖巧的小狗崽。   纤长的眼睫如蝶翼颤动,离央指尖微动,雪白的小狐狸便落入她怀中。   毛茸茸的大尾巴卷住离央的手腕,姬扶夜讨好地蹭了蹭离央的掌心,企图让她忘记方才的事。   屈指弹了弹小狐狸的脑门,见他用爪子捂住额头,哀哀叫了两声,做出一副可怜样,离央终究没再说什么,抱起他向外走去。   *   凤族祭台外,来客大都已经入座,场面一片热闹。   眼见时辰将至,扶玉有些焦灼:“那位离尊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没有到?她到底会不会来,难道是在耍我们不成?!”   她语气中忍不住带上一股怨气,丹琼要参加祭天大典,她绝不容许今日之事出现任何差错。   凤王见她用力扭着自己的衣袖,叹了口气,劝道:“逝水宫既然亲自传讯,堂堂离尊,自是没有失约的道理,不必着急。”   扶玉急道:“我怎么能不急,今日可是……”   不等她说完,前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离尊……”   “真的是离尊!”   “离尊来了!”   众人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却没有人敢上前与离央攀谈。   凤王一怔,她在神魔之战中受过重伤,一直没能痊愈,是以也甚少离开族中。不管是龙宫还是凌霄殿,她都不曾亲自前去。   算来,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离央。   面上扬起浅淡笑意,凤王走上前,抬手一揖:“离尊。”   离央向她微微颔首:“凤王。”   凤王引着离央向主位走去,口中笑道:“今日离尊亲来,凤族真是不胜荣幸。”   她能及时前来,凤王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气。   “在逝水宫待了太久,也该出来走走。”离央只道,并不曾多说什么。   “阿娘。”丹琼身着一袭赤红舞衣,乖巧地站在扶玉面前。   扶玉温柔地将她额前的鬓发顺到耳后:“可是有些紧张?”   丹琼摇了摇头:“阿娘放心,我一定会跳好祭天舞,不让阿娘丢脸的。”   扶玉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姬扶夜的目光落在丹琼身上,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顿时停住了晃动,瞳孔瞪成一条细线。   他有些混乱了,怎么回事,眼前的少女,怎么会跟尊上在梧桐林深处救的人生得一模一样?!   姬扶夜的异常自然也引起了离央注意,她的目光也落在了丹琼身上。   凤王见此,唤来丹琼,对离央道:“这是我妹妹的女儿,丹琼,此次祭天舞,也是由她主舞。”   “丹琼,见过离尊。”丹琼俯身向离央行礼,嘴边带着合宜的微笑。   若是能得这位尊上另眼相看,日后……丹琼的心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但离央什么也没有说。   丹琼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见离央默然不语,凤王笑了笑,唇色有些苍白:“时辰将至,丹琼,快去准备祭天舞吧。”   丹琼点了点头,掩住眼中黯然退了下去。   离央抚了抚怀中的小狐狸,微微勾起唇角,倒是有些意思。   祭台下,丹琼撞见了一身盛装的凤溪,她嘴边露出温和的笑容:“阿姐。”   凤溪轻嗤一声,态度冷淡,无视丹琼向前走去。   丹琼的笑意凝固在嘴边,眸色微深。   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是叫人厌恶。   时至正午,金乌高悬,灿然日光落在凤族祭台上,少年少女身上赤红的舞衣光华流转,仿佛也要燃烧起来。   祭台周围的数面大鼓被人敲响,一声比一声急。   丹琼站在祭台中央,随着鼓声,缓缓抬起了手。三十余名少年少女在祭台上舞动起来,裙袂飞扬,煞是好看。   随着他们的动作,周遭天地灵气开始聚集,这一刻,连天地似乎也与鼓声的节奏相呼应。   凤王起身,化作丹凤原形,振翅向上。   一声清啸之后,涅槃火被她取出,熊熊燃烧的赤红火焰自空中坠下,瞬间包围了整座祭台。   巨大的祭台上,凤族的少年少女先后化为原形,凤鸟在火中发出啸声,翎羽染上火焰,一寸寸燃烧起来。   凤族或多或少都拥有元凤的血脉,而从凤王口中落下的涅槃火,可以助他们涅槃洗礼。   正是因为涅槃火所蕴含的力量惊人,凤族才会让族中凤凰满了千岁之后再参加祭天大典。   就在这片火焰之中,忽地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叫。   祭台正中,丹琼痛苦地翻滚着,想要熄灭身上的火焰。涅槃火灼烧着血肉,丹琼感受到一股极致的恐惧,与其他的凤凰不同,她的身体根本没有发生涅槃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   “丹琼!”   坐在祭台上方的扶玉瞬间变了脸色,她顾不得其他,飞身落入火焰之中,将女儿抱了出来。   “阿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扶玉声音尖利,她看着痛苦嘶嚎的丹琼,只觉得心如刀割。   抖着手施展出几个水诀,却并没有叫丹琼身上火势转小,涅槃火,当然不是谁都能熄灭的。   “怎么会这样……”凤王化为人形落地,看着被火焰灼烧的丹琼,失神道。   “阿姐,你快救救丹琼啊!”扶玉拽着她的手,急急道。   凤王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叹一声,手中掐诀,强行收起了丹琼身上的涅槃火。   凤鸟原本光华灿烂的羽毛被涅槃火烧得参差不齐,看起来甚是可怜,丹琼化为人形躺在地面,身上的舞衣也破损得很是严重。   “丹琼,你没事吧?!”扶玉蹲身扶起女儿,小心将她护在怀中。   “阿娘……”丹琼含泪唤了一句,很是可怜。   “是谁害了我的女儿?!”扶玉抬起头,扫视着周围所有人,目光中带着浓浓敌意。“是谁?!”   凤溪上前一步,站到自己母亲身旁:“阿娘……”   丹琼这情形,分明是……   凤王脸上不由露出苦涩笑意,到了这时候,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竟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玉儿……”   扶玉看向她,神情偏执:“阿姐,你一定要帮我找到谁害了我的女儿,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看不出来吗!”凤溪厉声道,心中情绪复杂难言,“她真的是你女儿吗?!”   你心心念念,倾其所有也要保护的,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第80章 就算你是鸠,一切也并非你的……   凤溪不喜欢丹琼,但她也从未想过,丹琼,可能并不是她妹妹。   明明当年大祭司亲口说,丹琼才是姨母的亲女儿……   浑身正经受火焰灼烧痛苦的丹琼抬头,恶狠狠地看向凤溪,恨声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当然是阿娘的女儿!”   她一定是借此报复自己,报复自己什么都要压她一头。   “阿娘,阿娘你别信她,我是你的女儿,一定是有人要害我!”丹琼紧张地抓住扶玉衣袖,眼中带着不自知的恐惧。   不,不会的,她是真正的凤凰,她是凤凰啊!   凤溪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抿着唇,指尖落下一道灵力。   灵光笼罩住丹琼,她脸上显出恐惧之色:“你想做什么?!”   在灵光之下,丹琼缓缓化为原形,她的羽翼已经在涅槃火的灼烧下失了颜色。就在这一刻,属于凤凰的彩羽一点点褪为灰褐色。   当着所有祭天大典来客的面,丹琼就这样,从一只凤凰,变成了羽毛灰褐的鸠。   人群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料想到,凤族的祭天大典上,会出了这样的怪事。   一只凤凰,竟然在涅槃火的灼烧下,变为鸠!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凤族的公主么,怎么会变成了一只鸠?”   “我倒是听说过,当年凤族扶玉殿下,服下了鸠果,生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   “如此说来,她岂不是将鸠当做了自己的亲女儿?”   凤族中人更是惊愕万分,如果丹琼是鸠,那岂不是说,初七才是凤凰,是扶玉亲生的女儿。   可是前日,初七才被扶玉亲自求了凤王,将她赶出族中……   离央摸了摸姬扶夜的耳朵,神情不变,她大约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不觉得意外的人。   丹琼惊恐地看向自己的羽翼,不,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鸠,她明明是生而高贵的凤凰!   在她背后,祭台之中的凤凰沐浴在火焰中引颈长啸,随着其振翅浮空,涅槃火消失在羽翼之上。凤凰五彩的翎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与丹琼灰褐色的羽毛形成鲜明对比。   “阿娘,不是的,是她施了幻术,一定是凤溪施了幻术陷害我!”丹琼看向扶玉,眼中满是希冀。   扶玉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无理由地相信女儿所有的话,她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   这怎么会是她的女儿,她宠了一千年的女儿,不过是只鸠占鹊巢的鸠!   扶玉满心惶然,怎么会这样,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怎么会是一只鸠。   丹琼才是自己所憎恨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鸠——   会不会是误会,眼前这一切,或许只是误会,明明丹琼才是自己的女儿……   扶玉转身,慌乱地抓住凤王的手:“阿姐,这一切不是真的,对不对?”   她没有错认女儿,更没有亲手将女儿赶走。   凤王叹息一声,心中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东方传来一声嘹亮凤鸣,凤鸟携着熊熊烈焰升空,羽翼展开,每一片翎羽在阳光下都折射出璀璨华彩。   身上的涅槃火尽数消散,只留眉心一缕火焰,飞掠过云层,凤凰落在祭台前。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初七在离央面前低下头:“多谢尊上。”   初七很清楚,若非离央从凤族禁地为她取来一缕涅槃火,她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那是初七吧?”   “好漂亮的羽毛啊,我只在凤王陛下身上见过这样好看的羽翼……”   “所以丹琼才是真正鸠占鹊巢的鸠,是她占了初七的身份!”   见到初七,凤族中的议论骤然又大了许多。   大祭司看着初七,眸色渐深,她已经被自己剥除了血脉,怎么可能还活着?!   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大祭司眼中带上几分恨色,是她救了初七,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计划!   事已至此,也只能放弃自己在凤族经营千年的身份,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混乱之中,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离央的余光向这个方向投去一瞥,似并不在意。   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初七,她缓缓伸出手,初七眉心上跳跃的火焰便落了一缕在她指尖。   收起这缕涅槃火,离央抬头道:“无妨,你我如今也算两清。”   如此,她便也不用麻烦凤王出手,再欠下人情。   看到这一幕,凤王如何还不明白,她上前一步,郑重向离央拜下身:“此番多谢离尊出手,凤族定当回报。”   初七得涅槃火洗礼,如今浴火重生,血脉精纯不输自己,日后定是大有可为。   “不必了。”离央淡淡道,“她已经还了。”   凤王还想说什么,却被离央打断:“凤王难道不想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有何谋划吗。”   凤王一怔,这位尊上言下之意,难道丹琼和初七身份错位一事并不简单?   当年,扶玉是亲自求了大祭司,目光扫过在场,大祭司已经失了踪影。   凤王心下微冷,见离央离开,示意凤溪跟上前一探究竟。而她自己,必须留在这里,继续主持祭天大典。   凤溪犹豫一瞬,在凤王耳边说了什么,又看了初七一眼,这才离去。   凤王抬起头,只见扶玉仍旧呆呆地站在祭台前,神情中只余一片茫然。她一心护着丹琼,不容许任何人伤她分毫,可到头来,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   那个被自己恶语相加,憎恶厌弃的,才是她和所爱之人的女儿。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祭台上的凤凰已经一个接一个完成了涅槃,化为容色出众的少年少女落下,众人的目光落在丹琼和初七身上,俱是复杂难言。   从前他们都隐隐以丹琼为首,自然是很看不起初七,有时见了厚着脸皮留在凤族的她,还不免会冷嘲热讽两句。   可没想到,初七和丹琼的身份,从一开始就错了。   现在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这些心肠并不算太坏的少年少女当然会觉得羞惭。互相对视一眼,却是谁也没有勇气先上前对初七道歉。   感受到怀疑,嘲讽,甚至怜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丹琼挣扎着化为人形,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抓住扶玉的袖子:“阿娘,我做了你一千年的女儿,就算,就算我不是凤凰,但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她期盼地看向扶玉,像是看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算她没有了凤族公主的身份,只要阿娘还把她当做女儿,她就不是什么都没有。   “这话却也没错,一千年的母女之情,总不是假的。”   “可是这样一来,初七未免也太可怜了,扶玉殿下当初对她可是……”   承载了丹琼所有希望的扶玉却猛地甩开她的手,歇斯底里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你只是一个占了她身份的赝品!”   她用冰冷又厌恶的目光看向丹琼,眼中已经不见一丝一毫的温情。这是丹琼从前不曾见过的眼神,扶玉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最爱的女儿。   在扶玉知道丹琼并非自己女儿的瞬间,她竟然就这样决绝地收回了所有的偏爱。   “你不过是只低贱的鸠,怎么配做我的女儿!”扶玉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厌弃。   听到她这句话,化为人形站在凤王身边的初七忍不住瑟缩一下。   丹琼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扶玉,在看清她眼神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坠冰窟。   为什么……   扶玉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心情,转身看向初七,面上竟然又扬起温柔的笑容,让人不由觉出几分可怕。   “你是我的女儿,你才是凤族的公主,你才是丹琼……”   扶玉上前,似乎想摸一摸初七的脸。   在她抬手的瞬间,初七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我叫初七。”少女的眼神坚定而澄澈,“我只是初七。”   扶玉的女儿,凤族公主,这些身份,对初七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只是她自己。   扶玉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了什么,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自顾自道:“丹琼,你是怪阿娘认错了人对不对?是阿娘不好,你放心,阿娘这就杀了她,让她再也不能碍你的眼!”   扶玉猛地转过头,看向丹琼的目光中好像淬了毒。   初七握住了她抬起的手,阻止了扶玉手中那道灵力。   她是疯了吗?!初七全然不能理解扶玉的作为。   “丹琼,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名字,怎么能让一只鸠玷污了它!”扶玉轻轻笑了起来,“来,让我杀了她。”   初七摇了摇头,她真是疯了。   凤王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扶玉,她上前一步,反手打晕扶玉。   见扶玉倒入她怀中,初七终于放开了手。   “自从……你父亲死后,她便生了心魔。”凤王轻声道,见妹妹如此,她心中当然不会好受。   初七看了扶玉一眼,只道:“王上,我想,再去见见那位尊上。”   或者说,去见一见大祭司。   凤王见她称呼疏离,不由暗叹一声:“去吧。”   初七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路过丹琼身边时却听她道:“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什么也没有了,如今,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一只可笑的鸠!   初七停下了脚步,她没有看丹琼,只是轻声道:“就算你是鸠,一切也并非你的错。”   不是丹琼选择自扶玉腹中生出,她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真正造就这一切的,是大祭司。   “可是我不会原谅你了。”   她曾经真心将她当做姐姐,可是丹琼却将她的真心当做可以随意践踏的玩物。   丹琼抬起头,望向初七的背影,所有情绪最终只化作两个字:“初七——”   这一次,初七没有回头。 第81章 从捷径而得的力量,并不值……   凤族,梧桐林深处,青年脚步匆匆。穿梭在密林中的风掀起白色的袍角,他额上绘着鸦青色的繁复纹路,这是凤族大祭司特有的标志。   大祭司此时的脸色堪称凝肃,被剥离了元凤血脉的初七活了下来,也就意味着他所为之事败露,不说扶玉,就算是凤王,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更重要的是,他所为之事,从来不止初七这一件。   所以大祭司必须在凤王发现之前离开,逃得越远越好。   原本应当万无一失的谋算出了差错,他眼神阴郁,事到如今,他再也做不了凤族人人尊崇的大祭司。   或许他不该心软,留下初七最后一口气,所谓感情,果真只是成事的负累罢了!   传送阵前,少年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渐近,他缓缓转过身来。   含笑看向大祭司,姬扶夜徐徐开口:“大祭司这么急,是要往何处去?”   全然没有想到此处会有人,大祭司瞳孔一缩,眸中飞快掠过一抹忌惮之色。   这里的传送阵,是他早年间留下的后手,连通凡世,一旦遁逃,就算是凤王的速度也休想追上。   更重要的是,而今为维护凡世安宁,天帝派兵锁禁天柱,未得他手令,三重天仙妖不可擅自前往人间,就算是凤王也不能破例。   大祭司没有想到,早已经有人在传送阵旁等着他前来。   神识搜寻过四周,确定周围除姬扶夜之外没有旁人,大祭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也看出了姬扶夜的真身,原是逝水宫离尊抱在怀中的那只狐狸。   区区化神境界的修士,竟也有胆子拦在他面前,当真是不知死活!   “现在滚开,我还能留你一条性命!”大祭司语气森寒,他急着跑路,无意与姬扶夜多加纠缠。   早已达到仙君境界的凤族大祭司,想解决姬扶夜自是不难,但谁都知道姬扶夜是逝水宫离尊身边的人,如果可以,大祭司并不想在凤族之外,再招惹上离央这样一个大麻烦。   姬扶夜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危机之中,他上下打量大祭司一番,口中只道:“有剥离血脉这样的秘术在手,数千年来,大祭司应该不会只献祭了一只凤凰吧。”   能以他人血脉淬炼己身,这样的捷径,大祭司会只用过一次么?   深林之中,大祭司眸色沉沉地看向姬扶夜,没有回答。   “看来我猜得不错。”片刻的沉默后,姬扶夜悠悠道,“如此,便再让我猜上一猜。”   “身为先天生灵,凤族要孕育子嗣本就不易,繁衍数万年,族人数量也极为有限。”   “若是族中有凤凰无故消失,凤王不可能毫无所觉,何况被你剥除血脉的,都是体内元凤血脉浓郁的王族。”   “这样算起来,这几千年间,有数只凤凰消失在天地间而从未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时间,唯有——”   姬扶夜抬头,对上大祭司的阴冷目光,他脸上笑意已然褪去,眸沉似水。   “神魔之战。”   姬扶夜口中继续道:“听说凤族在神魔之战中损失惨重,王族血脉更是仅剩凤王一支,不知其中有多少凤族的陨落,是出自阁下之手?”   听完他的话,大祭司阴沉地笑了起来:“只凭一道法阵,便能想到这么远,将所有的事都联系起来,天狐之智,果真不容小觑。”   姬扶夜暗叹一声,有关司命的事,如何能不多想一些。连魔尊和帝君,都曾做她手中棋子。   大祭司摇了摇头,喟叹道:“可惜,这世上的聪明人,总是死得很快的。”   他眼中现出冰冷杀意,如刀锋破空而来。   姬扶夜面上并无惧色,他平静地笑着:“听说大祭司曾与司命仙君有旧,这剥除血脉的秘术,想来也是同她学来的吧。”   他紧紧盯着大祭司的双眼,没有错过那一抹微微闪烁的眸光。   姬扶夜的心沉了下去,他猜得不错,这秘术,果然又是出自司命之手。   如今看来,司命在被关入诛邪塔之前,实在做了许多事。   那这位凤族大祭司,又是与司命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   “你的话,实在太多了。”   就在他垂眸深思之时,一道烈焰挟裹着劲风扑向前,大祭司看向姬扶夜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件死物。   今日,这只半妖,必须死在这里。   姬扶夜抬手,地上的梧桐枝落入他手中,翻转手腕,天地灵气随着他手中轨迹运转,熊熊燃烧的烈焰就此在他面前悬停,而后被凛冽剑锋破开,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消散。   大祭司冷笑一声:“倒是有些本事。”   不过,区区化神,纵使剑法精妙又能如何?   随着他话音落下,姬扶夜脚下忽然现出繁复阵纹,在地面现出幽紫色的光芒。四周灵气疯狂向阵法中涌来,阵纹转动,要将姬扶夜诛杀于此,连神魂也彻底抹消。   凤族大祭司最擅长的,乃是阵法禁制之术。   面对这般险境,姬扶夜却出乎意料地扔下了手中树枝。   “尊上,有人要杀你养的狐狸!!!”   梧桐林中回荡着姬扶夜的话,大祭司意识到什么,脸上笑意顿失,随即转身便逃。   可惜还是太迟了,他身周的天地灵气像是陡然被抽空,手脚沉重得难以动作,大祭司脸上的神情静止在这一瞬。   “叫什么。”离央从树上跳下,随手一拂,困住姬扶夜的阵法便破碎开来。   从一开始,她就站在姬扶夜身旁的梧桐树上。   走到离央身边,姬扶夜身后好像有无形的大尾巴晃了晃,他对大祭司道:“像我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独身涉险。”   离央隐匿形迹,在远弱于自己的姬扶夜面前,大祭司自然会更容易放下戒备。   凤溪也从树上落下,她怔怔地看着大祭司,眸中仍旧残存着惊色。看向大祭司,凤溪眼中带着几分微弱的希冀:“大祭司,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   “除了初七以外,你真的还用这样的术法害过别的凤族?”   凤溪的父亲,初七的父亲,都死在了神魔之战中,他们曾经是凤族的最强者之一。难道说,他们其实不是因征战陨落,而是死在同族的隐私算计中?   凤溪不愿相信,眼前的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大祭司,为人和善,族中所有小辈都很亲近他,他怎么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   大祭司没有回答,他尖啸一声,周遭天地灵气席卷而来,强行挣脱了桎梏,转身向外逃去。   离央的身形消失在原地,瞬息之间又出现在遁逃的大祭司面前。   又是她!   正是她出手救了初七,才会坏了自己的谋算,而今她还要挡在自己面前!   “离尊,你我无冤无仇,实在不必死斗,你放我离去,我自然会记住你的恩情,未来必定会有回报!”大祭司看着离央,沉声说道。   “本尊对你的回报不感兴趣。”离央神情冷淡,“你只需告诉我,当年你与司命,做了什么交易。”   神魔之战中,司命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大祭司的脸色沉了下去,如此,便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在这六界之中横行无忌?!”大祭司冷声道,“我如今血脉之中,流淌的都是属于元凤的力量,而你,还不是上神!”   自混沌中生出的第一只元凤,其力量并不逊于任何上神。   他说着,身后展开一双烈焰构成的羽翼。   阴冷的梧桐林中陡然多了几分热意,凤溪看着大祭司身后羽翼,喃喃道:“元凤的力量……”   泪水静默滑下,她的脸色一片苍白惨然。   她的问题,已不用大祭司来回答,若非用了剥离他人血脉为自己所用的邪法,他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抹去眼泪,凤溪看向姬扶夜:“大祭司如今的力量深不可测,连我阿娘或许也不是对手。离尊能救下初七,凤族已是感激不尽,抓捕大祭司一事,我会告知阿娘,再请诸位长老一起出手。”   姬扶夜平静道:“从捷径而得的力量,并不值得敬畏。”   凤溪不明白他为何能这样笃定。   而在这时,风声凛冽,大祭司顿足,离央身周出现一个又一个阵纹,环环相扣,从四面八方逼向她的要害,而他自己飞身向后退去,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离央的神色不见任何变化,她拂手向前,所有的阵法便在接近她身周时破碎开,化为无数道流光。   大祭司双手掐诀,身后形成巨大阵纹,反手向前一推,阵法直直落向离央。   她没有躲,红玲轻响,赤红长剑落入她手中,剑锋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在触及剑气的那一刻,强大的阵法便在顷刻间如泡影幻灭。这天地间大约已没有什么,能挡住这样的剑锋。   “怎么可能……”大祭司看着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他怎么会输,怎么会输得如此轻易!   他明明已经继承了元凤的力量,他是这世上第二只元凤!   “好强啊……”凤溪喃喃道,她知道离央很强,但今日亲眼见识到离央动手,还是不由为这样的强大而感到目眩。   “不——”大祭司怒吼一声,身躯化为凤鸟,燃着熊熊烈焰冲向高空。   收起长剑,离央足尖轻点,飞身而上。纤弱的身形落在凤鸟上方,她微一用力,五彩羽翼的凤鸟惨呼一声,重重地从空中坠落。   离央踩在大祭司赤色的背羽上,素白裙袂随风而动,她垂眸看着已然无力挣扎的凤凰,眼中一片漠然。 第82章 她不会是丹琼,她是初七(……   离央与大祭司的这一战,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吊打。姬扶夜欣赏着大祭司的惨状,丝毫不觉意外,这世上,大约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离央的强大。   羽翼上的烈焰散去,露出凤凰青色的翎羽,大祭司的尾翎拖曳在冰冷又潮湿的地面上,他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我已经拥有了最精纯的元凤血脉,力量应当可以比肩上神,为什么会轻易输给你?!”   “这不可能!”   他不肯相信自己竟会这样轻易地败在离央手中。   离央飞落在狼狈的青羽凤凰面前,素白裙袂缈如云烟,她将右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奋力挣扎着想起身的大祭司,平静道:“空有所谓血脉,却不曾锤炼自身,你的实力,便如水月镜花。”   “不,不是这样的!”大祭司勃然变色,他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这天地之间,本就是以血脉为尊!”   “如我这样血脉驳杂的凤凰,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唯有最精纯的血脉,才能带来最强的力量,便如生而强大的元凤!”   “凭什么我便生来血脉驳杂?凭什么我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天不与我,我便自己来取!”大祭司癫狂道,额上鸦青色的纹路随着他的神情扭曲,妖邪诡异。   初七不知何时来到了深林之中,她怔怔地看向形容疯狂的大祭司,沉默无言。她眼中的大祭司从来都是温和淡泊的,何曾见过他这样偏执疯狂的一面。   捏紧衣角,初七感受到自己舌根下传来的阵阵苦意。只是为了所谓力量,就可以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么?可是如他这般,就算拥有了再强大的力量又如何?   凤溪上前一步,眼眶微红,她盯着大祭司,哑声问道:“我父亲,可是死于你手?”   “是。”大祭司对上她的目光,面上笑意不改,“不仅是他——”   他看向初七:“你的父亲,同样也是死在我手中。”   “说来,你阿娘,本该是我最后一个祭品,可惜凤王为了救这个妹妹,不惜自身,叫我的谋划落了空。”   凤王身上的伤,正是为了救扶玉所致,直到今日也未能痊愈。此后,凤王似乎也察觉族人之死并非只是战事之故,暗中调查。   为防事情败露,大祭司沉寂千年,以鸠果徐徐图谋,直至如今。但离央的出现,却让他的谋划尽数落空。   凤溪再也忍不住了,她蹲身抓住大祭司的衣襟,怒声道:“阿娘说过,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们?!”   他怎么下得了手!   面对她的怒气,大祭司只是笑道:“既是挚友,他们为何不能将血脉借我?”   啪——   凤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翻涌的情绪,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又如何?只要能得到无上的力量,几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刻,在姬扶夜眼中,大祭司的脸与司命重合在一处。   他明白司命为什么会选中大祭司了。   “你错了。”   姬扶夜缓缓开口,大祭司不由看向他,而姬扶夜的目光落在初七身上:“她已经被你剥除了血脉,甚至比你口中天赋驳杂的凤凰也不如,那你可知,她为何还能成功涅槃?”   “只要是元凤的血脉,便都有机会在涅槃火下重生,而并非如你所言,只以血脉论。个人的实力,从来不只在于血脉。”   生为凤族,天资已经胜过天下无数生灵,却犹自不觉满足,执迷于血脉优劣,实在可笑可悲。   大祭司看着自己养大的少女,神情忽而一片空茫,他错了么?   初七的血脉,明明已经被他转移到自己身上,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元凤的血脉!她为什么还能涅槃成功?!   他不相信……   “这世上从来就是以血脉为尊的!血脉高贵的,便能轻易修得至高修为,血脉低贱的,便永远只是别人脚底的污泥,任人践踏!”大祭司嘶吼道。   “你可以看看,她体内,可是你所谓的元凤血脉。”离央平静道。   大祭司闻言一怔,随即紧紧握住初七的手腕,探出灵力。   怎么可能……   初七的血脉中,没有元凤的力量,那是一股陌生而全新的,属于初七自己的血脉。   “不可能……”大祭司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不可能……失去了元凤的血脉,你怎么还可能涅槃成功!”   若一切真如姬扶夜所言,那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人,朋友,为的就是变强!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信仰的血脉之论,原来全是错的!   大祭司看向自己的双手,为了洗炼自身血脉,数千年来,这双手沾染了不知多少鲜血……   他明明已经拥有了最精纯的元凤血脉,还是轻易地败在离央手下,而被他剥除血脉的初七却能涅槃重生,得到强大的力量。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徒劳吗?!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大祭司再次笑了起来,笑声悲凉,有两行泪从脸颊缓缓滑落。   “司命当日,为何会将剥除血脉的秘术告知于你?”在他情绪激荡,心防崩塌之时,姬扶夜及时开口。   大祭司喃喃道:“她说见我可怜,故而相助……”   这话姬扶夜却是不信的,司命那样的人,也会可怜别人?她之所为,必是有所图谋。   “神魔之战中,她做了什么?”姬扶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她助我……”这句话还未说完,大祭司的身体忽然开始崩碎,整个人便如泥沙一样缓缓散开。   他愕然低头,看向自己消散的躯壳。   这是……   生命的最后一刻,大祭司抬头,向初七伸出手,似乎想抚一抚她的脸。初七没有躲开,在指尖触及初七脸庞时,大祭司嘴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化为无数光点,彻底消散在昏暗的梧桐林中。   初七垂下眸,神情黯然。   姬扶夜叹了口气:“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司命就已经在他体内种下了禁制,一旦提及有关之事,便会形神俱灭。”   对于这样的结果,姬扶夜也不觉得太意外,毕竟,若是轻易让他们知晓其中内情,就不会是能将魔尊与帝君都算计在内的司命了。   不过这凤族大祭司为一己之私,于神魔之战中害死无数同族,如今形神俱灭,也是应有的下场。姬扶夜倒不觉得惋惜,但他一死,当年之事的内情或许便再无人知。   “尊上。”姬扶夜看向离央,眉头紧锁。   司命到底想做什么?她如今已被关入诛邪塔中,但六界之事,却好像仍在她算计之中。她当真是姬扶夜平生所见,最值得忌惮之人。   可惜司命仙格在身,天道之下,便是上神也不能取她性命,否则当日诛邪塔中,离央那一剑已经足以让仙君陨落。   姬扶夜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这样强的杀意,不为其他,只因他直觉司命所谋,定与离央相关。   离央知他心中所想,只道:“无妨。”   不论司命想谋算什么,她都等着她。   见大祭司陨灭,凤溪心情复杂难言,她收敛情绪,屈身向离央一礼:“今日种种,多亏离尊出手,凤族感激不尽。”   离央没有答话,她拂袖,与姬扶夜一起消失在阴暗的梧桐林中。   *   凤族王宫中,凤王坐在主位,看着下方初七,轻叹一声:“你当真决定了要离开凤族前去游历?”   “是。”初七俯身向凤王行礼,答得毫不犹豫。   凤王见她态度坚定,知道不必再劝,口中只道:“若你有余暇,便也记得回凤族看一看才是。”   “王上放心。”初七答道,无论如何,这里都是生养她的地方。   “不!你不能离开!”扶玉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她直直地看着初七,“丹琼,外面那样危险,你得待在我身边,阿娘会保护你的,你不能离开阿娘……”   她死死握住初七的手腕,像是着魔一般。   初七对上扶玉双眼,缓慢而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手:“我是初七。”   “你还在怪阿娘吗?是阿娘不好,让一只鸠占了你的身份,往后阿娘一定会补偿你的,你不要离开阿娘好不好?”扶玉语无伦次道。   “我没有怪你。”初七平静道,“但在是你的女儿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所以她不会是丹琼,她是初七。   扶玉却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道:“对,你是我女儿,你该留在我身边!”   她已经没了夫君,不能再没有女儿了,那是他们的孩子,她要好好护着她,不叫任何人伤她。   初七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向外走去。   扶玉要追,却被凤王出手拦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七的背影走远。   “丹琼!”   初七没有回头,她缓步走下坐落在梧桐树上的宫殿,树下,一群年纪与她相当的少年少女挤在一处,见初七前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一顿,四下顿时寂然无声。   眼见初七要离开,一群少年少女终于推了一人出来。少女鼓起勇气走到初七面前,躬身向她一礼:“对不起!”   随着她的动作,身后人也齐齐躬身:“对不起!”   初七惊得睁大眼,站在原处,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是鸠,所以才会……祭天舞衣之事,是我们误会了你,理应向你道歉!”为首的少女面上带着些薄红。   她身后的少年少女们脸上也流露出羞惭之意。   原是如此,初七笑了笑:“没关系。”   历经生死之后,这些小事对她而言,已不算什么。   “初七,那你真的要离开凤族吗?”有少年探出头问。   初七点了点头:“我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当日垂死之际,她最遗憾的事情,便是自己不曾看过凤族之外的景色。   “外面的世界……”少年少女眼中也不由流露出些许向往。   为了保护他们这些小辈,想离开凤族历练便要先通过凤王设下的试炼,而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还做不到这一点。   “等再过些年月,我一定也能通过王上的试炼,外出游历!”为首的少女信誓旦旦道。   初七笑了笑:“会的。”   朝阳已经升了起来,凤鸟展开羽翼,沐浴霞光之下,每一片翎羽好像都带着五彩光华。   “初七,再见!”凤族之中,少年少女们站在梧桐树上,挥着手道。   凤凰飞越天际,发出一声清亮鸣叫,似在回应。 第83章 岁末(日常,感情戏)……   逝水宫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年末已至。   九重天的灵气浓郁,再有姬扶夜小心看护,种在逝水宫外的桃树开得正是烂漫,风拂过之时落英缤纷,与白雪俱落。   “你让这些树一直开着花,岂不是永远结不了果子?”陵舟来得很早,三足金乌落在地面,仰头望着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奇怪道。   三足金乌乃是火属,碎雪还未落在他身上便彻底融化,陵舟抖了抖双翼,翎羽上仿佛燃着灼灼烈焰。   姬扶夜忽然想起当日离央也说过相似的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种树,并不为口腹之欲。”   陵舟不太明白,细雪飘落,他打了个喷嚏,扇着翅膀向外飞去,落在石桌之上。   桌上有一壶清茶,离央握着茶盏,轻抿一口,姿态平和。   “好香啊!”陵舟拿爪子扒拉了一下茶壶,闻到了缕缕清香。   离央见他如此,斟了一盏茶,将茶盏推至他面前。   陵舟化为人形坐在她对面,牛饮般一口喝尽,而后想起什么,又开口问道:“阿离,你传讯我来逝水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我。”离央言简意赅。   不是阿离?陵舟的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逝水宫内,除了离央,就只有一个姬扶夜了。   见他神情疑惑,姬扶夜笑道:“岁末将至,正是辞旧迎新之时,逝水宫独我与尊上两人,不免有些冷清,便请大家一聚。”   陵舟不知想到什么,悄悄觑向离央,有些酸溜溜地道:“阿离,你对这只小狐狸可真好。”   离央放下茶盏,淡淡道:“神魔剑冢将开,便叫他趁着性命尚在,热闹一二也无妨。”   “若是将来死了,总还能多几个人记得他。”离央轻飘飘地说。   陵舟惊讶地看了一眼姬扶夜:“你要去神魔剑冢?”   姬扶夜点了点头:“我还少一把本命剑。”   “化神境界的修为入神魔剑冢,的确是低了些。”陵舟道,便是仙君,也未必能在神魔剑冢中来去自如。“不过若只是在外围取剑,要平安回来,应当也不难。”   离央轻笑一声:“若他只能取一柄寻常剑器,那便不必回来了。”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冷漠。   姬扶夜却没有生气,他莞尔笑笑:“尊上放心,我定不会让您失望。”   他绝不会让她失望。   离央不置可否。   天色渐渐昏暗,落了大半个白日的雪停了,风玄殷来时,便见三足金乌落在石桌上,叽叽喳喳地同面前离央说着什么。   “你倒是来得早。”他坐在石桌边,含笑道。   “二师兄,你也来啦!”陵舟看着他,兴冲冲道。   风玄殷屈指弹了弹他额上翎羽:“怎么,不高兴见我?”   “怎么会?”陵舟连忙道,“只是听说这些时日你离了麒麟族,不知去了何处?”   “去凡世走了一遭。”风玄殷笑笑,答道。   离央知道他去凡世做什么,不由有些失神,师姐她……会在凡世么?   只是风玄殷此行,想来并无所获,否则也不会独身前来。   暮色冥冥,风玄殷打量离央许久,抬头看着天色,不由轻叹了一声:“真快啊……”   他收回目光,看向离央:“还有多久?”   “十数日间。”离央回道。   陵舟却听得一脸茫然,他用翅膀挠了挠头,奇怪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风玄殷上手揉了揉他的头:“什么也不知道,也是件好事。”   陵舟还想说什么,风玄殷却道:“她快要突破上神了。”   他没想到,离央能这样快找齐祭炼本命法器所需的五行灵物。   陵舟瞪大了眼睛看向离央:“真的吗?!”   离央微微颔首,陵舟得了她肯定,当即桀桀怪笑起来:“等阿离你做了上神,小爷在这天下就能横着走了!”   离央点了点他的鸟喙,嘴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风玄殷见他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心底不由暗暗叹息,有些时候,他实在忍不住羡慕陵舟。   陵舟只为离央将要晋升上神高兴,却不曾想过,一旦离央晋升上神,她和明霄之间,必有一战。   一边是师尊,一边是师妹,风玄殷实在不知,自己面对这一战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他同样没有立场劝解离央,便是他自己处在离央的境况下,大约也是放不下执念的。   孤月高悬,女子的轻笑声自夜色中传来:“倒是我来迟了。”   她自远处迤逦而来,踏着一路月辉。   天尧枢的脚步不紧不慢,她唇边勾起一抹惑人笑意,只是脸上异火灼烧的痕迹骇人可怖,让人觉不出丝毫美感。   不过在场并无一人因她容貌露出异色。   坐在离央身边,天尧枢曼声道:“你何时有了闲情逸致,要请本宫来一叙。”   接到逝水宫传讯之时,她着实纳罕了一会儿,还以为这是什么鸿门宴。   这便是魔界第二位天魔,长公主天尧枢,风玄殷本有些奇怪她会出现在这里,而后才想起,算起来,天尧枢还是离央的姑姑。   天尧枢的目光也落在风玄殷身上:“麒麟少主?”   “如今已不是了。”风玄殷向她点了点头,笑意风流。   天尧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姬扶夜提着几坛桃花酿上前,揭开酒封,散开的清冽酒气打断了众人谈话。   天尧枢取过一坛酒,动了动鼻尖,口中道:“不错。”   她似乎不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径自喝起酒来。   姬扶夜将一坛桃花酿放在离央手边,坐下身道:“尊上尝尝,桃花酿酒性不烈,便是多饮一些也无妨。”   “你请我来,原只是为了喝酒?”天尧枢挑了挑眉。   离央抬头看着她:“还可赏月。”   天尧枢看向天边孤悬的弯月,笑了一声:“这月色的确不错,却是魔域见不到的景色。”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雪又开始无声落下。   陵舟已经醉得化为原形,翅膀还揽着酒坛倒在地上。连风玄殷也不胜酒力,靠坐在树下,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团在离央手边,有细雪落在他身上,与白色的皮毛融为一体。   桌旁还醒着的人,只剩下离央和天尧枢。   “看起来他们的酒量都不大好。”天尧枢对离央轻笑道,“同你喝酒没意思,你这逝水宫,应该不会少一间卧房?”   离央没有回答,好在天尧枢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顾自向宫内走去。   指尖抚了抚小狐狸的皮毛,离央喝下了最后一坛桃花酿。   她抬起头,真安静啊。   明霄喜静,于是当年在玉朝宫中一日又一日的清修,好像也是这样安静,只是那时候,并不觉得寂寥。   或许是这只小狐狸在身边,叫她这条乏味的复仇之路,终是多了几分温情。   她站起身,感受到离央收回手的小狐狸化为人形,抓住了她的手。   他没有醉?离央微微皱起眉。   便在这时,姬扶夜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离央。   “尊上……”他口中喃喃唤道,面上醉意醺然。   只有真的醉了,姬扶夜才敢做出这样失了分寸的举动。   离央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举动,怔愣在原地,任他抱住自己。   “尊上……桃花树下……我还偷偷留了两坛桃花酿,等我回来……”他在离央耳边轻声道,双目迷蒙,脸上还带着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傻笑。   “你醉了。”离央没有推开他,只是缓缓道。   姬扶夜笑了一声:“醉了吗……一定是醉了,不然,你怎么会在我怀中……”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不由带上几分委屈之意。   他当真是醉得不轻。   月色之下,两人在雪中相拥,姬扶夜肩上落了细雪,离央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少年的怀抱实在很温暖,若非如此,离央也未必会感受到自己的冰冷。   相比初见之时,姬扶夜的肩背宽阔了许多,离央的身形在他怀中也显得有几分娇小。   她抬头望向半空,细雪纷纷而下,一片雪花落在她指尖,久久不融。   姬扶夜,你想要的,我大约是给不了你的。   怀抱住她的少年化为原形,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双目紧闭,乖巧地躺在离央怀中。   “他喜欢你。”不知何时,风玄殷睁开了双眼,眸中已无醉意。   离央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回头,抱着那只小狐狸向逝水宫内走去。   风玄殷也不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捞起一旁的三足金乌抱在怀中暖手。   陵舟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大舒服,挪了挪翅膀,继续沉沉睡去。   天边夜色开始渐渐转淡,风玄殷叹了一声:“破晓……”   *   姬扶夜醒来时,已是几日后的事。神魔剑冢将开,按照姬平野的承诺,他将以姬氏子弟的名额进入剑冢之中。   逝水宫主殿之外,姬扶夜躬身拜别离央,便在这时,自屋内飞出一块巴掌大的桃木。   姬扶夜伸手接住,却发现这当真只是一块寻常桃木,大约是离央随手从宫外桃树上取下的。   但这既是离央赐下,哪怕是寻常桃木,姬扶夜自然也会好好收下。   他起身,最后向殿内的离央一礼,反身离去。   主殿内,离央盘坐在床榻之上,神情平淡。   天尧枢忽而出现在她身旁,慵懒笑着,她竟是还没有离开。   “此去神魔剑冢,便是这只小狐狸的死劫,全身而退的可能十不足一,你不怕他当真出事?”   离央睁开眼:“人之一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天尧枢对上她双眼,轻叹一声:“如今,我倒是觉得,你果真还是我魔族血脉。” 第84章 三日后,归藏山上一战,恩……   神魔剑冢十年一开,而每次开启,都需要数位大能联手才能打开界门,容后辈进入。虽说仙君以上修为便不得进入神魔剑冢,但今次入内的众人之中,化神境界的姬扶夜修为还是属于末等。   他的名额原属于姬含英,为着这个缘故,两名冰凤一族少年看向姬扶夜的眼神殊为不善。   姬扶夜倒不在意他们的敌意,入了神魔剑冢,各自凭实力说话便是。   “老狐狸,这神魔剑冢最好的剑在何处?”姬扶夜用神识与身旁姬平野传音。   神魔剑冢太过神秘,姬扶夜翻阅过的典籍中也只有寥寥几句记载,其中具体情形如何并无记录。但姬扶夜知道,姬平野这只老狐狸不可能对其中没有了解。   姬平野挑眉笑笑,也没有计较他的称呼问题,只道:“当年陨落的神魔实力越强,留下的杀伐之气便越重。”   自然,遗留的法器也就更加强大。   “不过——剑冢中心乃是道尊镇压魔祖法器所在,以你这等微末修为,便只是靠近,也会因为那股力量神魂陨灭。”   姬扶夜知道,他是在告诫自己。   “我还不至狂妄到无知的地步。”姬扶夜平静道,脸上再看不出会在离央面前展露的少年心性。   他虽然想要一把好剑,但还不打算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姬扶夜想,他还得留着性命回去见尊上。   云层积聚,眼前被浓重雾气遮蔽的绝地终于现出一角真实。血煞之气冲天而起,连云层也被染成了赤红色。   亲身感受到这样的气息,姬扶夜心中不由为之震撼。魔祖遗落的血煞刀,即便过了数千年,竟然仍有这样威势。   便在这时,姬平野与一众仙君齐齐出手,数道灵力落入雾气之中,血色雾气缓缓形成巨大漩涡,界门在灵力冲击下张开了缝隙。   姬平野左手在姬扶夜肩上一推,助他飞入界门之中。同一时刻,在场所有仙君修为以下的少年少女都先后向界门而去。   神魔剑冢比姬扶夜想象的更大,四周都是浓重雾气,昏暗得不见五指,姬扶夜屈指点亮一点灵光,周围并无与他一同进入其中之人。   探出神识,姬扶夜抬步向凶煞之气最重的方向走去。只是随着他向前,一道沉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突兀响起。   “来……”   “来……”   “来……”   姬扶夜的双眼忽然失了神光,身体不由控制地向深处走去。   在他面前,浓重雾气竟然就此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还敢往前走?!”冰凤一族的少年看着姬扶夜的侧影,惊道,“前方可就是神魔剑冢的中心了,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与他同行的阴郁少年冷笑一声:“他自己送死,正好省了我们动手。若非他出手毁了含英识海,今日前来神魔剑冢的该是含英才是!”   “以为有逝水宫那位离尊做靠山便可肆无忌惮?”阴郁少年冷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快意,“我倒要看看,这神魔剑冢之中,谁还能救得了他!”   说罢,他拉着同伴转身离去。   血色的雾气聚拢,淹没了姬扶夜的背影。   煞气越来越重,几乎要凝成实质,即便是失了神智的姬扶夜也感知到前方危险,挣扎着停住脚步。   “来……”   那道声音诱惑着他,只要向前,就能得到你一直追寻的力量。   姬扶夜眸中隐现挣扎,他像是在与谁争夺这具身体的所有权。   不能向前,姬扶夜告诉自己,可是片刻的僵持之后,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踏入了血色禁制之中。   一把墨色长刀斜插入地面,周围数道清气缭绕,似乎在洗涤它所带的杀伐之意。   姬扶夜缓缓走上前,随着他的动作,身周被清浊二气撞击形成的风刃划出数道裂口。   少年的青衣被鲜血染红,坠落在铁锈色的泥土上,混为一体。姬扶夜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向前,不见任何犹豫。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有几处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   终于,姬扶夜停在了长刀之前,刀刃震动,发出一声似在欢喜的嗡鸣。姬扶夜伸出手,缓缓握住了这把曾经斩下无数神魔头颅的魔刀。   鲜血顺着手腕滑落,被刀刃吸收,玄色的刀刃上逐渐现出鲜红的纹路,这把刀,好像要活过来了。   周遭清气汇聚,地面有阵纹浮现,灵光闪烁,一幅画卷自地下升起。画卷展开,将握住了刀的姬扶夜围裹其中,四周清气也在此刻争先恐后涌入他体内。   这是道尊当日用来镇压血煞刀的本命法器,山河社稷图。   这数千年来,清气日日消磨血煞刀的凶性,再过上百年,它便会彻底化去杀意。但血煞刀并不甘心如此,故而感知到姬扶夜出现在神魔剑冢之时,哪怕他修为低下,它也决定奋力一搏。   拥有混沌之源的生灵才可能拔出它,错过了姬扶夜,未来百年间,便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姬扶夜的身体似乎成了清浊二气争夺的战场,这两股力量都不曾在意他的生死,姬扶夜的身体在这样的力量碰撞之下,寸寸崩碎。   在极致的痛苦下,姬扶夜的神魂也开始出现溃散的迹象。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姬扶夜用最后存在的微薄意识想。   不,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   神魔剑冢外,还有人在等着他……   他还有话没能对她说,怎么能死在这里?   姬扶夜的眼神在这一刻恢复了一瞬清明。   尊上……   被他贴身放在胸前的桃木牌忽然散发出一道灵光,护住了他心脉,姬扶夜发出一声怒吼,清浊之气从他体内散开,整座神魔剑冢都为之震动。   血煞刀和山河社稷图在这样的碰撞下碎裂开来,唯有一清一浊两道力量围绕着姬扶夜掀起万丈风波。   *   初春的最后一场雪中,天边风起云涌,九重天上的天地灵气齐齐涌向逝水宫中,引动天地异象。天河震荡,这一刻,六界所有感知到此间动静的存在俱都将目光投向逝水宫所在。   随着灵气汇聚,血色光芒映红了宫阙上方的天空,其中带着无尽杀伐之意,这是至凶之器将要出世的征兆。   玉朝宫中,察觉到异象的琅嬛睁开双眼,飞身出了殿外。孤身站在白露台上,她抬头望去,喃喃道:“这是……至凶之器……”   那是逝水宫的方向,难道当日亲手被师兄取出本命法器的小弟子,如今当真要晋位上神了吗?琅嬛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师兄如今,却还未能合道。   天地之间,难道当真能有第五位上神?   琅嬛怔然地望着那片异象,久久未能回神。   逝水宫主殿之中,离央身前浮着一柄赤红长剑,随着灵物被彻底炼化,五色流光萦绕其上,赤红的剑身上光华明灭不定,随着灵气一次次冲刷,其上缓缓生出两个字——朱杀。   天道赐名,凶剑朱杀。   离央抬手,将那一泓赤色流光握在手中,天地灵气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涌入她体内,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阿离……’   ‘离央……’   ‘天尧离央……’   ‘离尊……’   ‘尊上……’   玉朝宫中,白露台上,有人握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她练剑,他的指尖带着微微凉意,就像他这个人。   ‘你可愿为本君弟子?’   ‘做你弟子,可有什么好处?’   ‘怕是没有。’   ‘那做了你弟子,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若为本君弟子,自当留在玉朝宫中。’   ‘好,我做你的弟子!’   离央神情平静,眼底不带任何情绪。他曾经是她最重要的人,而今,也是她最恨的人。   ‘本尊心有怨尤,终不得解。’   那一抹赤色流光融入离央心脏,天边异象再生变化。   天穹之上,只见祥云汇聚,霞光漫天。   梧桐林,无数凤鸟蒙天道感召,腾飞而舞,口中发出声声清鸣,引来百鸟朝凤,齐声唱和;通天海,金龙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数万海族追随其后;高山之上,麒麟脚踏祥云,长啸一声,百兽争相应和。   所有感知到此的仙妖神魔,俱躬身下拜:“恭迎逝水宫上神降世——”   这天下,终是出了第五位上神。   向外走去,随着离央每一步动作,脚下都有红莲盛开。逝水宫外,她抬头望向漫天异象,神情无悲无喜。   随着她抬手,赤色的朱杀剑落入手中,向东方斩下下一道剑光。赤红光芒似乎要撕裂苍穹,疾飞而去。   东方,玉朝宫中,琅嬛远远便感知到那道蕴含可怖力量的剑光而来,脸色微变。她的瞳孔放大,心脏也在这一瞬不自觉地收紧。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在离央晋升上神之后,她和明霄之间,无可避免地将有一战。   剑光直直向天问殿落下,玉朝宫所有仙神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那道剑光之中蕴含的无边杀伐之意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琅嬛无暇多思,领着众人一齐向天问殿中去。   静室之中,盘坐其内的男人眉心有一抹红痕,面容仿佛冰雪雕琢而成,浑身带着一股凛冽寒意。   剑光自他头上落下,明霄抬起手,剑光在他掌心消弭,刹那间无边力量扩散开来,便是在殿外的仙神也为扩散开的力量击退数步。   一句冰冷的话响彻玉朝宫中。   ‘三日后,归藏山上一战,恩怨两清。’   琅嬛素白的衣袂随风而动,她站在静室前,神情复杂难言。   师兄他……会出关赴约吗?   几个呼吸之后,静室石门缓缓打开,盘坐其中的明霄缓缓睁开双目。随着他睁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玄黑色的双瞳不带丝毫情绪,明霄身着素白道袍,徐徐起身。   跟随琅嬛一道而来的仙神纷纷躬身,姿态恭敬:“恭迎帝君出关!”   “师兄……”琅嬛上前,眼神中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担忧,“你可是,要去赴约?”   “这是我与她的因果,本该了结。”明霄平静道,话中不带丝毫情绪。   失了情魄之后,他对世间万物都再不能生出任何感情。   不知为何,琅嬛还是觉得这样的他很是陌生,或许在那数千年属于她的记忆中,明霄都并非是如此冷漠的。   “师兄,你一定不会输的,对吗?”   明霄走出天问殿,看着漫天霞光,淡淡道:“这世上,并不曾有那么多一定之事。”   离央,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异样情绪。 第85章 只要想想,堂堂明霄帝君要……   天边破晓,琅嬛站在白露台上,一夜未眠。裙袂因此染了朝露,带着些潮湿水气。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转过头,明霄正缓步走出天问殿,眉间一抹红痕如血,眸中似有霜雪暗落。   “师兄。”琅嬛唤道,她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底却是止不住的沉重忧色。   三日之期已至,明霄与离央一战,便在今日。   “师兄,今日一战,你一定能胜她吧?”琅嬛心思烦乱,此时见到明霄,口中又不由问道。   她已不是第一次向明霄问起这个问题。   师兄乃是道尊与魔祖陨落之后,六界之中第一人,怎么会输给自己的弟子?琅嬛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安慰自己道。   明霄低头看她一眼,语气淡淡:“未曾比过,便没有一定。”   他如此态度,叫琅嬛不由话音一滞。   师兄从前……不是这样的……   失了情魄的师兄,实在都不像她认识的师兄了。琅嬛眼神黯然,她垂眸咽下无数担忧,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身后,一众玉朝宫仙神望向两人背影,不由低声议论起来。   “帝君,这是去赴约么?”   “自然是,那离央的剑光都落在天问殿中了,帝君若是避而不战,看在世人眼中,岂不是怕了她逝水宫。”   “想当年,那位离尊还是帝君亲手救回玉朝宫的,收她为徒,倾心教导。如今她却要欺师灭祖,与帝君一战!”   “可当日帝君为了神尊,强行取出她体内的九霄琴,以致其道途尽毁,沦为废人。血海深仇也莫过于此,也不怪她定要与帝君决裂。”   “师徒一场,为何就到了如今刀剑相向的地步?当真是世事无常,让人唏嘘。”   话说到这里,玉朝宫一众仙神对视,面上神情都不由带上几分沉重。   三重天,归藏山上,明霄与琅嬛来时,此处已经等了许多仙妖神魔。两位上神之间的大战,六界数千年来也难见,自是不能错过。   除天帝沉渊之外,龙君、凤王及现今的麒麟族长等大能也早已等在云端之中。今日一战,关系到六界未来形势,不由得众人不重视。   魔君并未亲来,但身为魔族长公主的天尧枢却是早早到了。   而在六界之中的许多地方,都投下水镜,其中正是归藏山景象。   见明霄前来,除魔族所属之外的人都齐齐俯身行礼:“见过帝君。”   天尧枢抱着手看向明霄,一张面孔狰狞可怖:“千年不见,明霄帝君还是风采依旧啊。”   明霄淡淡看向她。   天尧枢嗤笑一声:“你神族,果真是一贯的虚伪。”   琅嬛皱眉,冷眼看向天尧枢:“你如何敢对我师兄无礼!”   “怎么,我便是无礼,你又能如何?”天尧枢轻蔑地看向她,温室中长大的花朵,便是有上神修为又如何。   琅嬛本就忧心不已,听她如此说,抬手召出九霄琴,拨动琴弦。   天尧枢拂袖,一道灵力化解了音波,直直撞向琅嬛。   明霄抬手挡住这道灵力,神情不见任何变化。   “你不是她的对手,便不要自取其辱。”明霄淡淡道。   琅嬛鼻尖一酸,低头收回了九霄琴。   天尧枢面上勾起冰冷笑意,退在一旁。   她今日只是看客,自不该喧宾夺主。   风玄殷带着陵舟坐在山巅的一株高树之上,并未上前,枝叶遮蔽之中,他看向明霄的眼神很是复杂。   “二师兄,帝君看上去,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陵舟小声道,这千年来明霄闭关不出,他其实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   他生于玉朝宫中的那棵扶桑树上,彼时明霄于白露台上传道,他因此得以生出灵智。   在陵舟记忆中的明霄,并非如此冰冷的。帝君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这一瞬间,便是心大如陵舟,也莫名自心底升起一股怅然。   明霄已至,离央却还没有到。直至朝阳攀上云端,将层云染成灿金,只见一道赤色光芒从天边掠过。山间雾气散去,四周草木葳蕤,随着剑气破空之声响起,离央落在了山巅之上,与明霄相对而立。   她今日难得着一袭红衣,艳艳如火,这是离央还在玉朝宫时也不曾穿过的颜色。裙袂在风中翻卷,鸦羽一般的长发披散下,离央一步步向前,身后朝阳高悬,仿佛踏光而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为这一袭红衣惊艳。   明霄的目光与离央相接,时隔一千七百余年,师徒二人终于再次相见。只是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不见多余情绪。   斩去情魄后,明霄便再无七情六欲,就算是琅嬛,在他眼中与一众玉朝宫仙神没有区别。   而离央对明霄的爱恨,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燃烧殆尽,直到如今,她只想与他了结过往种种。   当日明霄是在归藏山上从天尧聿手中将离央救下,因此一千七百年后,离央也选择在这里与他了结所有恩怨。   朱杀落在手中,血煞之气冲天而起,几乎要将天穹映红。长剑轻振,引动周遭天地灵气呼应,仿佛有无数凶兽齐声怒吼,离央将剑锋指向明霄:“出剑。”   当日种种,不管有什么样的隐情,有多少不得已,都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已不必说太多,只需一战便是。   明霄认得离央,他知道她是他的弟子,是他曾经亏欠的人,心中并难以升起任何情绪。   朱杀面前,明霄缓缓抬起手,刹那间风起云涌,昆吾剑出,天地变色。   琅嬛怔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劲风卷乱了她的长发,昆吾剑已有千年不曾出世。上一次,还是神魔大战重启,师兄出关,以昆吾逼退魔君天尧阍。   山巅之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风起云涌,所有来到归藏山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以沉渊为首,众人齐齐出手撑起防御结界,两名上神的大战,便是余波溅落,都可能造成山崩海裂。   瞬息之后,只见两道剑光亮起,是朱杀与昆吾撞在一处。   天地变色,这是在场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一场大战。   离央接住了明霄的每一道剑招,她甚至知道明霄下一式会出什么。很多年前,还在玉朝宫时,明霄便是这样陪她喂招。   只是那时候,离央在明霄手下走不过十招,而现在,朱杀上血色流动,她的剑光甚至能逼退明霄。   看着这一幕,在场的,不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为之屏息凝神。   在今日之前,就算离央晋升上神,也没有几人会觉得她有实力能与明霄一战。她不是为魔族所弃的三公主,不是玉朝宫弃徒,而是众人相见当俯身下拜,唤一句尊上的逝水宫上神。   *   神魔剑冢之中,浑身浴血的姬扶夜半跪在地,在他面前,一柄长剑在清浊之气的碰撞中缓缓成形。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柄剑,血色雾气缭绕在他身周,无边灵气扩散开,形成一重又一重声浪,剑冢中失落的所有武器也随之一道鸣啸。   破碎的血煞刀和山河社稷图,竟然在姬扶夜手中,化作了一柄长剑。   桃木化作齑粉消散,那柄剑终于落入姬扶夜体内,他不堪重负一般摔在了地面,闭上了双眼。鲜血沿着脸颊滑落,渗入铁锈色的泥土,他遍体鳞伤,不少地方甚至露出森然白骨。   他活下来了,姬扶夜用最后的意识想到,他可以回去见她了。   重伤昏迷的姬扶夜并不知道,就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归藏山上,正发生着一场旷世绝伦的大战。   这一战长得出乎了许多人意料,三天三夜间,在明霄面前,离央竟然丝毫不曾落于下风。   沉渊默然地看向下方这场大战,离央晋升上神后的实力,原来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或许正是如此,她才有敢向师尊宣战。   若是之前自己与她一战时尚有三分胜算,那么如今只怕再无任何胜算。   阿离,这一千多年来,你实在成长了许多。   只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仰头唤一声师兄的少女。   在他失神的瞬间,昆吾剑刺向离央的心口,但这一次,她却没有选择避开。   “阿离?!”沉渊下意识唤了一声。   明霄眼中也闪过一瞬怔然,他的目光与离央相对,却未能在其中见到任何情绪。   离央直直撞上剑刃,任由冰冷剑锋穿透身体。错身而过时,朱杀化为血铃,她反手拍在明霄胸前。   明霄被迫退身而去,离央拔出心口的长剑,在她手中,昆吾剑上灵光徐徐散去,黯淡无光。长剑被随手扔下,离央的面色苍白如雪,脸上却勾起一抹笑意。   失了本命法器的明霄呕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素白道袍也沾上了尘埃。墨色长发在风中一寸寸化为雪白,他浑身灵力随之在体内消散,正如当年天问殿前失了九霄琴的离央一般。   “师兄!”琅嬛失声叫道,脸色大变。   她竟然不惜以身为祭,也要断开师兄与昆吾剑的维系。   她疯了吗?!   上神的心头血,当然足够磨灭昆吾剑的灵性,可被昆吾剑穿透心脏,哪怕是上神,也不能活。   看见这一幕的所有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阿离!”有数道声音从云端上的不同方向传来。   司泽从云山落下,向离央伸出手,她退了一步,漠然的眼神让司泽停住了脚步。从他为了龙族放弃她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而沉渊站在明霄身旁,目光从离央身上掠过,敛去所有情绪,低声唤了句:“师尊。”   谁也没有想到,离央会这样决然,甚至不惜与明霄两败俱伤。在今日之前,也没有人会想到,混沌之后六界之中的最强者,会失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山间朔风之中,赤红的裙袂飞扬,像是要将一切燃尽。   “明霄,你我之间,两清了。”   今日她取他本命法器,还他一条命,他们之间,便是彻彻底底的恩仇两清。   她不欠他了,他也不欠她了。   “阿离!”风玄殷和陵舟失声唤道。   也是在这时,有流光自明霄袖中飞出,涌入眉心那点红痕之中。   那是被他斩去的情魄。   在这一刻,风玄殷的神情中不由染上几许悲凉。在修为尽失之时,被师尊强行斩下的情魄也就回归了他体内。   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风玄殷曾经想过,若是当日师尊不曾斩去情魄,一切,会不会有些不同?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就算是上神之尊,也不能让时光倒转,往事重来。   “师兄……”琅嬛怔然道。   明霄抬起头,眉心红痕已然消失,脸上是一片苍白。他看向离央,哑声问道:“值得么?”   离央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沉渊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玉朝宫小师妹的影子,她说:“值得。”   “只要想想,堂堂明霄帝君,未来百年便要如凡人一般老朽死去,我便觉得甚是欢喜。”离央开口,猩红鲜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溢出。   唯有取出明霄的本命法器,她才能心无挂碍地去死。   这是她的执念,她能从无尽深渊中走出,为的就是要将他们施与她的,尽数归还。   阿离……   明霄见她如此,心脏处传来尖利刺痛,他什么也说不出,到了如今,已经无须再说什么了。   琅嬛握紧了明霄的衣袖,满心悔意,她哽咽着道:“师兄……是我不好,我应该在寻到情魄之后立刻交给你,若是你合道成功,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发生!”   若是师兄合道成功,离央便不可能斩断师兄与昆吾剑的联系,致其修为尽失。   明霄缓缓摇了摇头:“此事非你之过,其过,在我。”   “我本以为,大道无情,唯有斩去七情六欲,方能得其真意。”   他曾经以为,唯有无情无欲,方能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与天道合为一体。   这是他毕生追寻的大道。   可是他错了。   大道所在,并非无情。   若非斩去情魄,当日他不会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便断然选择取出离央体内的本命法器。   那是他带回玉朝宫的孩子,便是一切仅始于司命的算计,数百年相伴却不能作伪。   他本该相信她的。   可是在失去七情之后,他反而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是他亲手将离央的命运推向了深渊。   两千多年前,天问殿上,离央跪在明霄面前叩首行礼,从那一刻起,她便是他的弟子。他理应要护着她,但最后将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原来也是他。   黑发一寸寸化作霜雪,明霄眉目间的冰寒在情魄回归之时散去,这才是风玄殷识得的师尊,那个人人尊崇的玉朝宫明霄帝君。   “阿离,对不起。”   他欠她的这句道歉,迟了一千七百余年,终于说出了口。   “不必。”离央平静地回道,她孑然而立,苍茫天际之下身形显得很是单薄。   他们的恩怨,已经了结了。   明霄看着她转身,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笑意。他忽然想起,当日他为何要执意斩去情魄,   大约是因为,心中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明霄帝君生命中的第一朵桃花,就这样被他亲手斩去。   他选择了自己的大道。   可是他的道,从来就是错的。   既是如此,又怎么可能成功合道。   离央没有回头,她一步步向前,走得很慢。鲜血洇湿了衣裙,沿着裙袂坠落,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山巅之上,少年青衣染血,颇为狼狈地站在离央面前,神情怔忪。   南海之中,见到红云一样的鲛绡纱时,他便想,她若是着一身红衣,定是极好看的。后来在溯洄镜的幻境中,那个同她生得一样的少女便是着一身火红的嫁衣。   那是他不自知的妄念。   姬扶夜从未想过,离央穿上红衣,会是在这一日。   她穿着他送她的裙裳来赴死。   “你回来得比我料想中早了些。”离央脸上带着淡淡疲色,语气一如往日。   她原不想叫他看见这一幕。   “为什么……”姬扶夜喃喃道。   她伤得很重,姬扶夜知道,她的身体快要崩解开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离央为何要逼他练成九幽剑。她要让自己能在她离开后,也有护持自身的力量。   她若是担心他,又为什么要离开?   姬扶夜原以为,从神魔剑冢归来之后,他便能与她长伴逝水宫中,可他错了,他们原来没有那样长的时间。   离央开口想说什么,身体却踉跄一下,向前摔去。   姬扶夜来不及想更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接住了倒下的离央。 第86章 阿离姑娘要往何处去?……   随着归藏山的那场大雨落下,魔宫之中,魔君天尧阍站起身,长笑道:“玉朝宫帝君,原来注定要死在我的血脉手中!”   明霄一死,九重天上又有何人还是他的对手!天尧阍心潮涌动,恨不得立刻便发兵,踏平九重天。   天尧枢便是在此时出现在殿中,见了她,天尧阍笑道:“小妹,如今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时机。明霄一死,九重天必定大乱,此时发兵,定能踏平九重天,将六界都收归魔族麾下!”   天尧枢的脸上不见任何笑意,听了他的话,她忽而反问:“一统六界,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天尧阍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奇道,“我魔族为各族之首,统御六界不好吗?”   “那不过是你的野心罢了。”天尧枢望向魔君,一字一句道,“为了做所谓的六界之主,便要用无数族人的尸骨为你铺路,兄长,上一次神魔大战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这六界众生,如何会放任他如此,届时各族必定一齐联手抵抗魔族。就算魔族最后能胜,也必是惨胜,不知有多少生灵在这样的大战中陨落。   天尧阍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了:“你要阻拦本君?”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被背叛的愤怒,一直以来,天尧阍最信任的人,便是这个妹妹。   天尧枢脸上的伤痕,便是当日为了护他而留下的。所以天尧阍做了魔君之后,虽然为了稳固君位将天尧一族屠戮殆尽,却留下了这个妹妹,还交给她仅次于自己的权柄。   天尧枢沉默一瞬,她想起了姚初。   若是天尧阍没有发起与神族的那场大战,她爱的人,会不会还活在这世上?   “兄长,六界安宁有何不好?你已经是魔族之主,这天下没有人敢对你不敬,这还不够么?”天尧枢心底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自然不够!”天尧阍震声道,“本君要做这六界之主!”   他要天地之间所有生灵,都必须匍匐在自己脚下。   见他如此果决,天尧枢知道,光凭言语,自己不可能说服他。   身周忽然掀起灵气旋涡,天尧枢挡在魔君面前,面色平静:“兄长若想发兵,便先打败我。”   随着她话音落下,数道灵力光柱将魔君困在其中。   天尧阍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全然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动手。   天尧枢眼中不见动摇,她不希望六界再起战火,再发生她和姚初这样的悲剧。   神族史册载,逝水宫上神离央与玉朝宫明霄帝君战于归藏山,两败俱伤,离央神魂不知所踪,而明霄选择身归混沌,灵雨接连下了十日,泽被苍生。   当是时,魔族事变,长公主天尧枢将其兄禁于魔域渊逝海中,登魔君位。   离央与明霄陨落那一日,自九重天上簌离宫与商羽宫中传来一声叹息,两位上神并未就此事出面。而见明霄身死,琅嬛心神震荡,领玉朝宫众人回到宫中,闭关清修,不见外客。而逝水宫宫门紧闭,再不见人迹。   九重天上归于沉寂,一切好像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天帝沉渊独坐凌霄殿,掌三重天,声威日重。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转眼便是百年。   百年后,凡世,灵渠州。   ‘阿离……’   ‘阿离……你在哪里……’   ‘阿离……快醒过来……’   天色冥冥,远望只见青山黛色的轮廓,云雾渺茫,一切都好像笼在薄纱之下,朦朦胧胧。   山腰处的桃花开得正是烂漫,凉亭之中,少年公子左手摇着折扇,面前石桌上展开一张画卷,他执笔挥毫泼墨,宣纸上便现出了巍峨山岭,意蕴悠远。   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这幅画很是满意。破晓之时天色似明似昧,此时将山色入画,果真别有一番意境。   他身后生得平平无奇的护卫打了个哈欠,实在不能理解自家公子的闲情逸致。这么早便上山来,公子他不困么?   随着天边第一缕晨光泄落,清风抚过桃林,落英缤纷,天地灵气被吸引着聚集一处。无人察觉,无数光点自桃花上飞起,在山崖边汇聚。   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山间雾气中缓缓凝成人形,少女临风而立,长及腰际的黑发披散,如山间精魅。   齐宣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突兀出现的少女背影:“青夜,是我眼花了吗?”   护卫正色,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刀鞘上:“公子,山间荒野处陡然有人出现,只恐有变。”   他竟完全没有发现这少女是如何出现在山中,如此,不由得他不谨慎。   齐宣笑了笑,放下笔:“若真是有危险,躲也是躲不掉的。”   他站起身,径直向少女走去,护卫阻拦不及,抿了抿唇,也只好跟了上去。   “姑娘?”齐宣停在少女身后,躬身一礼。   少女转头看向他,凤眸清冷,眉色黛如远山,琼鼻朱唇。素白裙袂在山风中翻卷,翩然如惊鸿过影。   齐宣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惊艳之色,他平生见过许多绝色女子,却没有谁比得上眼前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大约便是如此。   “在下齐宣,敢问姑娘尊姓大名?”齐宣自报家门道,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名字?   少女的眼睫颤动一瞬,在片刻的沉默后才道:“……阿离。”   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叫她阿离。   “阿离姑娘,不知你为何会在此处?”齐宣试探着问道。   “不知。”离央回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更不记得自己是谁。   只是……她抬眸看向远方,她知道,自己该往东去。   齐宣神情未变,也不知信是不信她的话:“那阿离姑娘可有去处?”   “往东。”离央淡淡回道。   护卫青夜眼神微变,当即就想拔出刀,却被齐宣一个眼神压下。   “却是巧了,我也要往东,阿离姑娘孑然一身,在下恰好有车马,可送你一程。”齐宣提议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同行?”   离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齐宣竟生出一种被她看透心中想法的错觉。   她一定不简单。   “可。”   齐宣本以为离央会拒绝,没想到她却应下了,不由错愕一瞬,而后才笑道:“请阿离姑娘稍待,且让我将笔墨收拾一二。”   凉亭之中,青夜紧皱着眉:“公子,你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随行在侧?”   “既是不明,便要放在身边,才能知其来历。”齐宣收拾着桌上画卷,含笑道,“何况,方才你也应该感知到了,她体内毫无灵力波动,不过是个不曾修炼的凡人。我虽然于修炼一道天资有限,却不至于连个凡人也对付不了。”   话虽如此,青夜紧锁的眉头还是没能松开,公子身份贵重,事关他安危,不能不慎重。   齐宣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点儿,本公子福大命大,想要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   “阿离姑娘,请——”   齐宣与离央并肩走下山,青夜提着装了画具的木箱紧随其后,余光一直紧紧落在离央身上。   山脚下,两辆青帷马车停在此处,旁边还有几匹很是神骏的坐骑,青衣的侍女摸着其中一匹白马的鬃毛,神情中透出几分百无聊赖。   远远见到齐宣下山,她的眼睛顿时一亮,正要迎上前,却发现了齐宣身边多了一个离央。   青雀面上的喜色一滞,她取下披风,上前为齐宣小心披上,余光瞥过离央,眼中满是戒备。   “青雀,这是阿离姑娘,正巧也要东行,将要与我们同路一段时日。”齐宣对她道。“你将另一辆马车收拾一二,让与阿离姑娘。”   青雀屈身道:“是。”   她接过青夜手中画具,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绕过马车,她压低声音问道:“这人是谁?怎么公子上山作画,还多带了人回来?”   “她要东去,公子见她孤身一人,便想送她一程。”见青雀眉头紧皱,他出言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位阿离姑娘只是不曾修炼的凡人,轻易伤不了公子。”   青雀勉强勾起一个笑,点了点头,垂下的眼眸中却带着几分凝重。   “公子从何处找来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胡子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对齐宣笑道。   齐宣笼着手站在他身边:“魏叔可看出她有什么异处?”   “她身上毫无修为,虽说这天下的确有人会刻意培植普通人做杀手,但她并不像。”魏老徐徐道。   齐宣点了点头:“但她突兀出现在我面前,又道要往东去,实在太过巧合。”   “不过,若是她有所图,留在身边,迟早会暴露。”   他更喜欢将一切的变数都掌控在手中。   片刻的忙乱之后,一行车马收拾停当,离央坐在马车中,风掀起车窗的帷帐,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庞。   几名护卫骑着马跟在马车旁,齐宣所坐的马车由魏老亲自驾车,青雀就坐在他身边,手中整理着齐宣的画具,忍不住抱怨道:“公子怎么能轻易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跟在我们身边,若是她有什么图谋可怎么是好?”   “她孑然一身,既是同路,帮她一帮也无妨。”齐宣笑道,好像真是一片好心。   青雀撇了撇嘴,嘟囔道:“我看你分明是见她生得好看,又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   “好青雀,果然是你最了解我的。”齐宣的折扇在手中拍了拍,一副纨绔模样,“那样美貌的姑娘,怎么忍心留她独自在山间,若是遇到豺狼虎豹可怎么好?”   青雀不客气地向他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 第87章 既是借你车马东行,这一剑……   马车穿过竹林,朝阳初升,林中雾气渐渐散开,日光映出一片翠色。风吹竹叶发出沙沙声响,马蹄声在林中回荡,车轮先后碾过地面,留下几道车辙。   周围很是安静,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突然,有利箭破空而来,尽数落向行在最前的马车车厢。护持在马车两侧的护卫一惊,有几人躲闪不及,镌刻了符文的利箭刺入他们的身体。   箭支爆裂开,数名护卫惨叫一声,从马上坠了下去。   拉赫   幸存的护卫心下一寒,纷纷抽刀出鞘,斩断空中四射而来的弓箭。   地面法阵闪现,驾着马车的魏老用力收紧缰绳,手上青筋毕露,白马哀鸣一声,前蹄向上,强行止住了去势。   但随即,马车下方又出现了阵纹,天地灵气汇聚于其中,一股强大的力量袭向马车中。马车上的防御禁制灵光闪烁,随即发出一声脆响崩解,下一瞬,青雀揽着齐宣飞身而出,及时躲过了这一击。   魏老眼神一冷,双手运转灵力与阵法抵抗。看上去很是平平无奇的老人,原来竟是一位渡劫境界的修士。   无数黑衣人出现在竹林之中,修为最低都在元婴。   齐宣眸色微深,看来这次为了杀他,背后的人真是下了血本。他自纳戒中取出一张传送符,以灵力催动,符纸却没有反应。   只怕这整座竹林都被阵法大能锁禁了空间,齐宣心情沉重,见有黑衣人靠近,他手中出现数张高阶火符,挥手扔出,数道火龙自符纸中咆哮而出,将黑衣人尽数逼退。   青雀反手击退从背后扑上来的杀手,身姿如灵蛇,袖中匕首寒芒闪过,果断解决了对手。   鲜血溅落在脸,她脸上不见丝毫惧色,作为齐宣侍女的青雀,竟也有元婴修为。   竹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人,黑袍加身,将整张脸都掩住。   魏老眼神一寒,这些元婴期的杀手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只有现在出现的黑袍人给了他极度危险的感觉。   他也是渡劫境界的修士。   黑袍人抬起手,手中阵法展开,魏老暴喝道:“都躲开!”   强大的灵力炸裂开,齐宣被青夜护卫在身后,躲开了这一击。   魏老神色沉凝:“带公子走!”   青夜点了点头,没有管其他人生死,扶着齐宣飞身上了离央所在的那辆马车。   随手将齐宣塞进车厢中,青夜扬鞭,驾着马车向竹林外逃去。   齐宣狼狈地跌进车厢,对上离央沉静的双眸,心中更生怀疑。   就常理而言,一个不曾修炼过的凡人少女,遇到眼下险境,会这般冷静么?   齐宣坐起身,试探着看向离央,嘴边还像平日一般扬起一个风流的笑意:“此番却是我连累了阿离姑娘遇险,实在抱歉。”   离央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未曾多说什么。   齐宣生了一副好皮囊,加之身份贵重,举止有度,从来没有受过女子这般。他摸了摸鼻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尴尬。   这场截杀并未就此结束,马车两侧都追上了黑衣人,手中灵力闪烁,击向车厢,马车上的防御禁制渐渐黯淡下去。   青夜神情凝重,只要出了竹林,没有空间禁制,便可催动公子手中的传送符离开。但这些追杀齐宣的人,显然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   眼见马车将要离开竹林,前方却现出一个人形。中年人负手而立,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听到马蹄声,他缓缓转过身,手中寒芒闪过,长剑出鞘。   “渡劫期的大能……”青夜瞳孔一缩,这次截杀,除了之前的阵修,竟然还有一位渡劫期的修士!   魏老以为精于阵法的黑袍人便是参与这次截杀的主力,才会选择自己留下迎战,让青夜带齐宣离开。但他也没能想到,这次截杀,来的是两名渡劫大能。   齐宣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天下间,渡劫大能已是一等一的强者。当今世上,在渡劫期以上的洞虚和大乘境界修士大都潜心修炼以求飞升,轻易不会出手。   不知要杀他的人,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条件,才请动了两位这样的大能。   青夜强行勒马,想要转身,回到魏老身边,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马车已经被数名黑衣人包围,退无可退。   中年剑修抬手,一道剑气劈向前,马车上的禁制终于不堪重负,车厢四分五裂,露出坐在其中的离央和齐宣。   青夜拔刀与众人对峙,已做好死战的准备,只要他多拖延一分,魏老便多一分赶来的可能,公子便有机会脱险。   中年剑修看着拔出刀的青夜,神情淡淡:“你不过元婴,不必负隅顽抗。”   青夜紧紧握着刀,没有说话。   齐宣叹了口气:“阿离姑娘,此番,恐怕真要连累你与我同死了。”   离央的神情到此时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她徐徐道:“你应该有不少灵石。”   “是……”齐宣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说。   “给我。”   齐宣迟疑着解下腰间锦囊,要递给离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   “不够。”离央没有接。“要杀渡劫期修士,凭这些灵石,还不够。”   什么?!   齐宣看着离央,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杀渡劫期大能?   她不过是个没有修炼的凡人,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齐宣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的错愕心情。   可离央的神情很是淡然,丝毫不觉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惊世骇俗,持剑挡在马车前的中年剑修好像并不被她放在眼中。   齐宣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从见她之时便觉得奇怪,因为她眼中什么也没有。   不管是自己,还是眼前渡劫期的大能,都不在她眼中。   难道,她真有能力杀掉这个剑修?   齐宣觉得有些荒谬,但他还是取下手中纳戒,要交给离央。   “打开。”   齐宣恍然,这位阿离姑娘体内没有灵力,自然打不开纳戒。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渡劫修士?   自己竟然还忍不住信了她的话,真是疯了,齐宣不由自嘲一笑。   灵力灌注,纳戒中的灵石源源不断地流出,灵光莹莹,尽数为上品灵石。齐宣纳戒中的灵石,甚至多过凡世间一个小宗门的储备。   马车外的黑衣人见了这一幕,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次的目标打算拿灵石贿赂他们换一条命不成?   而此时,青夜已经悍然挥刀,扑向中年剑修。   “愚蠢。”中年剑修口中吐出两个字,语气很是不屑。青夜这等境界的修士也敢对他动手,实在是自不量力。   剑光落下,青夜倒飞而出,重重地砸在齐宣身边,手中长刀摔落在地。   “青夜!”齐宣起身扶住青夜。   “公子,快走……”青夜呕着血,口中还道。   齐宣心中苦笑,渡劫大能面前,他一个小小筑基,怎么可能走得了。   他抬头看向中年剑修,笑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不知前辈为何要于此拦路?”   “若是有人以利益相诱,无论他给前辈什么,我都愿出双倍!”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中年剑修语气平平,并不为他的许诺动心。到了他这样的境界,已经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齐宣握紧手中折扇:“前辈当知我的身份,杀我固然容易,只是我死之后,我父亲定会追究到底,前辈就不怕因此给身边人带来灾祸吗!”   中年剑修嗤笑一声,似是不以为意。   从这一点,齐宣可以肯定,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知是我哪位弟弟,请了前辈出手,要将我截杀于此?”齐宣扬声问道。   “你的话,太多了。”中年剑修没有回答,他再次举起了剑。   齐宣紧紧抿住唇,看来对方已经不打算让他再拖延时间。   “你用剑?”便在这时,离央突然开口,她看着面前执剑而立的中年剑修,语气平淡。   中年剑修莫名地看向身形单薄的少女,在此之前,他并未将体内不见丝毫灵力波动的离央放在眼中。   这少女说的话真是十足奇怪,他拿着剑,自然是用剑的剑修。   “你的剑,太慢了。”就在这一刻,离央轻声开口。   一个不曾修炼的凡人,竟敢说他的剑太慢了?真是可笑至极!中年剑修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恼怒。   身为渡劫大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他门下学剑,而今竟然有人说,他的剑太慢了!   说这话的,还不过是个凡人少女!中年剑修彻底黑下脸。   纳戒中流出的上品灵石一块接一块粉碎,生成最精纯的灵气。灵石粉碎的速度看得齐宣心惊肉跳,要知道,一块上品灵石,足以供元婴期的修士修炼一日所需的灵气。   而伴随灵气汇聚,一把剑影在离央背后缓缓成形,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中年剑修的脸色瞬间白了,他知道,这一剑自己绝不可能接下。   为何这个没有修炼的少女,能用出这样强大的剑法?!   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他没有犹豫,运转全身灵力向外逃去,短短一个呼吸间便已经出现在数十丈外。   剑影也在这一刻落下,在他身后,天地灵气汇聚在剑影左右,如天外流火,转瞬便追上了中年剑修。   他奔逃的动作顿在半空,低头看向自己心口的血洞,中年剑修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可能……   他今日不过是受故人所托,来杀一个不过筑基修为的少年人,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会殒命于此。   他可是渡劫期的大能!   这世上,杀人的人,都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剑影继续向前,撞上设在竹林外的禁制,发出轰然巨响,散为无数光点纷纷而下。碰撞掀起的灵气余波散开,将围在马车周围的黑衣人尽数击飞。齐宣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再次取出数张符纸,以灵力驱动,将重伤的杀手尽数了结。   将追来的黑衣人尽数解决,齐宣才松了口气,取出一枚丹药塞进青夜口中。   青夜起身,盘腿而坐,运转灵力恢复伤势。   脱力地坐下,齐宣心中不由一阵后怕。他的目光暗中打量着离央,若非这位阿离姑娘,自己恐怕真要死在这竹林中。   只是……她到底是谁?   为何一个凡人,能用出这样强的力量?   回忆起那道剑影,齐宣的呼吸乱了一瞬,那样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他甚至觉得,不止渡劫修士,就算是洞虚在此,也不可能接下那一剑。   难道她是大乘修士不成?可是……齐宣目光纠结,这位阿离姑娘,体内的确没有任何灵力。   她方才是借灵石之力才用出了那一剑。   齐宣拿起纳戒,神识探知到其中所剩无几的灵石,心有戚戚然,这一剑实在很强,付出的代价也实在不小。   便在这时,魏老和青雀带着数名幸存的护卫脱身赶来此处,见到四分五裂的马车和竹林中倒了一片的黑衣人,眼中俱是一惊。   魏老见齐宣完好无损,心中一松。快步上前,他躬身查探倒在地面的中年剑修,当真是渡劫期的修士!   更让他惊骇莫名的,是穿过中年剑修胸口的一剑。   不过一击,便让堂堂渡劫大能心脉断绝,横死当场,还破坏了禁制整座竹林的大阵。   这绝不是凡人能用出的剑法!   或许正是因为感知这一剑,黑袍阵修才会放弃截杀逃离,让自己得以脱身赶来。   魏老回到齐宣身边,沉声问道:“公子,不知是哪位大能出手相助?”   为何他没有感知到任何有关这位大能的气息?   齐宣眼神复杂,躬身向离央一拜:“是这位阿离姑娘出手,救了我一命。”   魏老脸上出现了同齐宣方才看见剑影之时同样的惊愕神情,眼前少女,分明只是个凡人罢了!   青雀看向离央的眼神中也难掩惊讶,她出手杀了渡劫剑修,怎么可能?!   敛下眸中惊色,魏老向离央一礼,姿态恭敬:“之前是我等怠慢,不识前辈真容。今日多谢前辈出手救我家公子性命,不知我等可有什么能为前辈做的?”   离央坐在破败的车厢之中,自始至终,她的神情都不曾有太大波动。但现在,齐宣一行已经没有人敢将她当做普通人。   听魏老所言,她抬眸,徐徐道:“既是借你车马东行,这一剑,只当钱货两讫。”   魏老一怔,并非觉得这个要求过分,而是觉得这个要求实在太不过分。这位阿离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她往东去,又是想做什么?   魏老压下心中种种疑虑,躬身再拜道:“是。” 第88章 魔君天尧枢亲封其为魔尊,……   一场恶战结束,休整一番后,齐宣令人将战死的护卫尸首收殓。林中翠竹上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看着面前数具失去气息的冰冷尸体,齐宣不由长叹一口气。   就算已经习惯了生死,但每次见有人因他而死,齐宣心中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沉重。   “青夜,回去之后,记得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是。”青夜躬身道,他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   中年剑修的境界远高于他,哪怕只是随手一剑,也能叫他重伤。就算及时服下疗伤丹药,也不可能让伤势立即痊愈。   “不知这位阿离姑娘,究竟是从何而来。”魏老佝偻着腰护在齐宣身边,感叹道。   一剑诛灭渡劫修士,这是何等令人神往的力量啊。“公子有幸与这位阿离姑娘同行,这一路安危倒是不必担忧了。”   齐宣闻言,不由苦笑:“只盼着接下来能一路平顺,若是多来几回,只怕我的灵石是不够用的。”   见魏老有些奇怪地看向他,齐宣便将自己的纳戒取下,魏老神识扫过,眼中露出惊色:“公子纳戒中的上品灵石怎么少了这许多?”   “阿离姑娘那一剑,借的是灵石之力。”齐宣回道。   魏老皱起眉:“灵石之力……难道我没有看错,她体内当真没有丝毫灵力?”   但能用出那样的剑影,怎么可能是没有修炼过的凡人。   “无论她是何来历,只需敬着便是。”齐宣道,“若是没有她,我只怕逃不过今日这一劫了。”   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救命之恩。   “公子说得是。”魏老点头,有些欣慰。   说话间,只见青雀走上前:“公子,已经清点过,两辆马车俱毁,无法修复。护卫还余十七人,坐骑共余二十三匹。”   他们这一行所带的骏马都有蛟龙血脉,若是寻常凡马,早在渡劫修士的威压下惊惶而亡。   齐宣向她点了点头:“再往前便是襄陵城,届时可往丹琼书院中借飞鹤一用,赶回都城。”   “对了,”他想起什么,又吩咐青雀道,“将我那匹照夜玉狮子与阿离姑娘。”   青雀皱起眉:“公子,那是您的坐骑,怎么能随便给一个外人!”   齐宣看了她一眼,微微加重了语气:“她方才救了我的命。”   青雀话音一顿,有些不情愿地俯身道:“是……”   虽然这一场截杀应当已经结束,但齐宣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一行人在休整后立即上路,向数百里外的襄陵城进发。   一路上,青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离央身上,隐隐带着几分敌意。   夜色降临之时,一行人还未能抵达襄陵城,护卫之中有数人负伤,齐宣便决定停下赶路,今夜在此歇下。   翻身下马,数名护卫拾来枯枝点燃火堆,神情总算放松了几分。   附近正好有水源,青雀便牵着几匹马去饮过水,回来时怀中还抱着几个红艳艳的野果。   “公子,我恰好在溪流旁见了你喜欢吃的红果,便摘了一些回来。”青雀扬起脸对齐宣笑道。   齐宣取过一枚红果,对她笑了笑,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示意她问过离央。   青雀皱了皱眉,虽有些不高兴,还是将几枚红果奉到离央面前:“姑娘可要用些果子?”   她不觉得离央会接下,除了自家公子,这天下应该少有人会喜欢这无甚灵气和效用的野果子。   离央看着她捧来的野果,脑中忽然出现了片段记忆。   同样的深沉夜色中,荒野之上,火堆静静燃烧,风声呼啸着,入目是一片荒凉。有只手握着红果递向她,少年的声音如林籁泉韵:‘尊上可要尝一尝?’   记忆在这一刻化作碎片,离央回过神,已想不起更多。   她忘了一些事,一些或许很重要的事。   拿起红果,离央轻咬了一口,那个给她红果的少年,是谁?   见离央接了红果,青雀眼中惊讶一闪而过,这位阿离姑娘性情冷淡,她还以为,她不会接自己手中的野果。   青雀看向离央的眼神中戒备不减,她没有多说什么,退到齐宣身边。   火光为夜色带来些许光明,一切都安静下来,离央靠着高树,缓缓阖上眼。   天色破晓,休憩过一夜后,众人再次上路,在黄昏之前,终于顺利抵达了襄陵城外。   到了此时,齐宣的心才算彻底放下,襄陵城已是齐国境内,城主修为已至洞虚,城中内外都布满阵法禁制,少有人敢于此作乱。   何况襄陵城中更有天下闻名的修真圣地丹琼书院,书院山长修为同样深不可测。若是想在襄陵城刺杀于他,便是自寻死路。   城门高大巍峨,一行人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入襄陵城,周遭行人来来往往,耳边满是嘈杂之声,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齐宣嘴边忍不住勾起一个微笑。   “阿离姑娘,今日天色已晚,我等便前往丹琼书院暂歇,之后借书院飞鹤上路,速度会更快上许多。”他转头向离央解释。   心中暗叹了口气,齐宣本想一路游历回到都城,但发生这场截杀,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泄露,为防再连累身边之人,还是尽快赶回都城为上。   离央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齐宣注意到她的眸光掠过身周两侧的建筑,神情竟像是第一次见这样景色,难道这位阿离姑娘一直待在山中?   御马前行一段路,离央的目光落在镶金嵌玉的高楼上,多了几瞬停留。   齐宣以为她好奇,主动介绍道:“阿离姑娘可是觉得好奇?那里正是修真界买卖情报之处,唤作……”   “天机阁。”离央打断了他的话。   “原来姑娘也听说过天机阁之名?”齐宣有些惊讶,随即试探着问道。   离央又想起了什么。   江南迷蒙的烟雨中,少年撑着伞走过白石桥,他在伞下抬头。就在离央将要看清他面容的刹那,她脑海中的记忆又再次化作无数碎片。   “去过一次。”离央回道。   她曾经去过一次天机阁,同那个少年一起。   去做什么?   离央不记得了。   齐宣欲言又止,一时沉默下来。丹琼书院的山门就在城东,穿过市集,齐宣在书院大门前翻身下马。   *   丹琼书院中,长老居处。   月持翎为面前两人各斟了一盏茶,口中笑道:“二位贵客今日如何有了空闲,得下三重天,来书院中做客。”   他面前坐的正是天筠与李怀一,见他如此说,天筠轻笑一声,摇头道:“持翎可是忘了,我也是书院学子,如何算客人。”   月持翎失笑,赞同道:“师姐说得是,倒是我口误了。”   当年燕国登仙试中,天筠与李怀一得入三重天上,其后被一位仙君看中,得以留在仙界修行。   因天帝沉渊之令,三重天至凡世的天柱锁禁,身在三重天,便轻易不得再返凡世。修真无岁月,匆匆百年已过,三人竟是再不曾见过。   好在修士与凡人不同,就算百年已过,三人音容未改,也不至生疏。   因三重天的灵力浓郁更胜凡世,天筠与李怀一已然顺利晋升渡劫,但留在凡世的月持翎修为就要略逊一筹,如今还不过化神。   李怀一探知到他境界,不由忆起当年旧事,仍觉郁忿:“你当日若非故意输给我,去往三重天上,何至于现在还停留在化神之境!”   月持翎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当日是我棋差一着,何来故意一说。”   李怀一眼中带上几分怒气,月持翎有没有尽全力,作为对手的自己还会不清楚么?   天筠见气氛僵持,暗叹一声,按住了想要发怒的李怀一,对月持翎道:“持翎,我二人今日前来,实是奉天帝之命。”   月持翎挑了挑眉,眼中闪过几分兴味:“不知天帝有何令下?”   天筠闻言,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持翎,你可还记得百年前,我三人应邀前往沧澜宗两千年庆典之事?”   月持翎点了点头,笑道:“谁能想到沧澜宗正是在立宗两千年之际分崩离析,我后来隐约听说,沧澜宗那位澹台仙君,不久后便死在了那位逝水宫离尊手中。”   以凡人之身,图谋魔族双目,这位澹台仙君的胆子实在很大,当然,最后他也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那你应该也还记得,当日揭露澹台奕所为,让沧澜宗在天下人面前声名扫地的人。”   “你是说,扶夜公子?”月持翎反问。   天筠想起当年,神情中有几分唏嘘之色:“如今,当称他一句山海君了。谁能想到,原来当时他口中自无尽深渊而出的离尊,就是后来入主逝水宫的离央上神。”   月持翎的神色若有所思:“我记得百年之前,逝水宫上神约战玉朝宫明霄帝君,于三重天归藏山上大战三天三夜,最后两败俱伤,九重天一夕之间便陨落了两位上神。”   这一战前,谁也没有想到一直都为六界最强者的明霄帝君,会被自己曾经的弟子抽出本命法器最终选择身归混沌。   “不错。”李怀一开口道,“我和天筠师姐当日曾有幸在归藏山外亲眼旁观了这一战,那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敬畏的极致力量。”   李怀一眸中隐带向往,身为修士,他所追求的正是这样的力量。   天筠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当年离央上神陨落之后,身躯消散,神魂化为无数光点坠落三重天,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扶夜公子也当着众人的面跳下归藏山。”   “这听起来,真像是殉情。”听到这里,月持翎屈指敲了敲桌面,戏谑道。   他不曾亲眼见归藏山那场大战,六界传闻中也甚少会提及似乎与那场大战并无关系的姬扶夜,在此之前,月持翎是不知此事的。   听他这样说,天筠与李怀一面面相觑,却不得不承认他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干咳一声,李怀一拉回正题道:“之后不久,当时不过化神修为的扶夜公子闯入姬氏之中,废了对逝水宫上神口出不敬的兄长姬含英,令其经脉寸断,识海丹田也被生生搅碎,再无痊愈的可能。”   得知离央陨落的消息后,姬含英的母亲姬夫人立刻将被长子罚入禁地的姬含英放了出来。   而听闻离央陨落,姬扶夜失了靠山,姬含英自是欢喜,当即放声大笑,要大摆宴席以贺。消息传开,随即姬扶夜便找上门去。   “姬夫人怒极,与他动起手来,这时世人才知,他竟然在神魔剑冢中将道尊与魔族留下的法器重新炼化为一柄山海剑。”   “凭这一柄山海剑,他才能侥幸从姬夫人手中逃出,自此不知所踪。”   天筠接过李怀一的话头,又道:“如此又过了几十年,忽有一日,魔域异象陡生,又有一位天魔降世。”   “便是那位扶夜公子?”月持翎反问。   天筠点头:“短短几十年间,他便得以晋升天魔,魔君天尧枢亲封其为魔尊,世人皆称他为山海君。而他并未停留魔域,行走六界,似还在寻找离央上神散落的神魂。”   月持翎对上她的双眼,笃定道:“他现在,来了襄陵城?”   所以天筠和李怀一才会奉命离开三重天,前来凡世。   “不错。”李怀一肯定了他的猜想,“山海君如今修为深不可测,天帝担心他前往凡世会扰乱人间秩序,便派我二人跟随而来,若有意外,及时上禀。”   月持翎摸了摸下巴:“以你们的修为,只怕连他一击也扛不住吧?”   “就算是仙君在此,又如何能是他一合之敌。”天筠苦笑道,“我与怀一乃凡世出身,恰好我又为丹琼书院弟子,天帝这才令我二人跟随而来。”   “好在山海君并不计较我们跟随其后,否则我们早在跟上他的时候便已殒身。”   “原是如此……”月持翎垂眸,若有所思道。   这位山海君姬扶夜前来丹琼书院,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见他神情凝重,天筠劝道,“山海君并非蛮横无理之辈,应当不会随意对修为远弱于自己的修士出手。”   月持翎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李怀一看向窗外,忽地道:“为何我觉得书院之中,比起百年前,灵气更稀薄几分?”   不止书院,这襄陵城好像也是如此。   他这样一说,天筠探出神识感知一二,也有同样的感觉。   月持翎却笑道:“你们在灵气浓郁的三重天待得太久,骤然回到凡世,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李怀一和天筠便没有深究。 第89章 你不是说,你我是未来情缘……   千余年前,如今被禁于渊逝海中的前任魔君天尧阍再度掀起神魔大战,战火重燃,六界各族都被迫卷入其中。   而人界唯与三重天以天柱相接,因天帝沉渊锁禁天柱,令人严密看守之故,最初之时大战并未殃及凡世。   然而,大战持续数十年,战场不可避免地开始扩大,甚至到了人间。好在人间有四象守护,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分镇四方,以灵力撑住天穹,这才阻挡了神魔大战殃及凡人。   数年之后,神魔大战结束前夕,四象耗尽灵力陷入沉眠之中,天穹破损,有无数陨石自天外而落,人间顿时陷入一片炼狱之中。   神魔议和,最后决定由龙族,凤族与麒麟族联合前往凡世。   而南方朱雀所在,便是由凤王现身之处。   彼时无数人族修士聚集一处,助凤王修补天穹。待南方天幕恢复之后,有许多失了家园的修士无处可去,便选择留下,而后形成一处宗门。因感念凤王之恩,众修士便请凤王为其赐名。   当时正逢扶玉之女将要出世,凤王便将此处命名为丹琼书院。   丹琼书院建在朱雀沉眠之处,也是为守护这只因支撑天穹而耗尽灵力沉睡的神兽。书院最终有一处七重高楼,名为苍梧,乃是丹琼书院处理日常俗务与待客的楼阁。   齐宣正在身后雅室中与书院长老叙旧,似乎很是熟识。   这场谈话并不适合有外人旁听,而离央对此也不感任何兴趣,她站在第五重楼上,眺望着不远处那片苍翠林木,面上不见有什么情绪。   从山中出现到如今,她似乎一直都是如此,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引起她太多情绪。就像只是这万丈红尘的过客,不染尘埃。   日暮时分,檐角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动,一切都笼在晕黄色的光线下。   素白的裙袂翻卷,她站在高楼上,似要乘风而去,飘然如仙。   丹琼书院内各处建筑都尽显匠心,极是精巧。亭台楼阁相接,雕梁画栋,隐于山石草木之间,藤萝翠竹点缀,奇花异草不可胜数。   三三两两身着月白弟子服的书院修士在其中来往,偶或轻声议论着什么。   而一身玄衣的青年在如此清雅的书院中,实在有几分格格不入。他侧脸的线条冷硬,眉飞入鬓,双眸幽深如暗夜,从中似乎窥不见一丝亮色。   周围好像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行走在书院中,青年好像一抹暗色的孤魂,带着浓浓孤寂。   高楼遮蔽了日光,青年踏入苍梧楼的阴影下,似要与暗色融为一体。当他将要踏出这片阴影时,有风拂过,这一瞬,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高楼上少女素色的裙袂扬起,就像一只振翅的飞鸟,青年愣在了原地,一刹那间,天地仿佛都沉寂了。   姬扶夜想过很多次自己与离央重逢的场景,想过很多次他们再遇之时,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但当这一日当真来临之时,他只是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离央是姬扶夜最重要的人。   父母不亲,兄弟相杀,当姬扶夜识海破碎成为废人之时,他便成了累赘,所有身边人都可抛去的累赘。   在他深陷泥淖之时,是离央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姬扶夜不在乎离央为什么要救自己,就算最初只是因为些许微末的同情又如何,也改不了她是这世上待他最好之人。   可是在姬扶夜短短十余年人生中,待他最好之人,最后是以近乎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死去。   她在离开之前,为他想好了所有的未来,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真正不能失去的,无法面对的,是她不在身边。   一直在出神魔剑冢之前,姬扶夜都以为,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十年,百年,他不奢求她的爱,只要他们能在一起。   可是原来他们相伴的时日,不过短短两载岁月。   他甚至还来不及将一句欢喜说出口。   百年间,姬扶夜在六界辗转,无论怎样的险地都不曾却步,只为能寻到丝毫离央的痕迹。   可是他的修为一日胜过一日,却终究没能在天下间找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与离央的重逢,发生在姬扶夜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时候。   夕阳的余晖下,他直直看着高楼上的少女,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哪怕一瞬。   哪怕容颜与从前相异,身上没有丝毫属于离央的气息,可姬扶夜知道,她就是离央,是自己寻了百年的尊上。   终于,离央的目光与姬扶夜相接,这一刻,脑中的记忆如浮光掠影,那个递给她红果的少年,在天机阁前撑伞的少年,忽然现出了面容。   原来就是他么?   离央迟疑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许,好像眼前这一幕,似乎也是她心底曾企盼的。   只是……她看着青年的神情,有些茫然地想到,他怎么好像,要哭了……   姬扶夜眼中映出少女的身形,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这百年来,无论陷入怎样的险地,便是濒死之时,也不曾落过一滴泪。   真的哭了?!   离央握紧了护栏,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分紧张,她甚至隐隐感到几分心虚,他哭什么?   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动作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姬扶夜回过神,身影转瞬便出现在高楼之上。   他张开手,紧紧将离央抱在怀中,动作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终于找到你了……”姬扶夜喃喃道。   离央能感受到他不加掩饰的欢喜,她似乎也是欢喜的,但伴随而来的,是心中一片无法触到实处的空茫。   “你是谁?”   这句话,仿佛凭空浇下的一盆冷水,叫姬扶夜满心的欢喜忽地褪去,他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向离央:“你不记得了?”   到这时候,他才有余暇注意到,离央虽然聚拢神魂后生出了躯体,体内却不见丝毫灵力。   朱杀何在?   姬扶夜正要说什么,脸色却忽地一变,看向远处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天际。天道在阻止他揭开离央的身份。   离央散落的神魂聚拢,却被困在一具凡人的躯壳中,也是天道之意。   或许,这才是离央晋升上神最后的劫数。   天道究竟想做什么?   “可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离央见他久久沉默,开口道。   她果然还如从前一般敏锐,姬扶夜抿了抿唇,转开话题,干巴巴地道:“……不,只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离央的神魂经百年才聚拢,化出人形,若是强行说出旧事,违逆天道之意,或许会使此身溃散。   姬扶夜不敢赌,他用了一百年才与离央再遇,不敢再承受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陪在她身边,等她想起一切,再做回他的尊上。   只是这一次,他要以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   离央抬头与他目光相对:“那你又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才,她便想问这个问题了。   你又是谁?   为何见了我,会哭?   姬扶夜顿住了,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理所应当地陪在她身边?   “有人说,你是我此生注定的情缘,所以我来寻你。”姬扶夜深深地看着她,明明笑着,话中却透出一股谁也无法忽略的悲伤。   他在说谎,离央想。   之前才问过自己是不是不记得了,如今又说什么注定的情缘,分明是前后矛盾。   只是对上姬扶夜的双眼时,离央所有的质疑便再也问不出口。   若是自己再问下去,只怕他又要哭了。   “当真?”离央心中漫上几许无奈,淡声问。   “自然是!”姬扶夜避开她的目光,微微提高了声音。   在离央面前,他终于有了百年前那个偶尔会手足无措的少年的影子。   真像一只尾巴炸开了毛的狐狸,离央忍不住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头。   姬扶夜却如受惊一样退了一步,见此,离央挑了挑眉:“你不是说,你我是未来情缘,那你躲什么?”   她真的信了?姬扶夜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她面前低下头去。   离央轻轻牵起唇角,屈指在他额上一敲。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便在这时,两人身旁房门大开,齐宣带着魏老等人走出,其后便是丹琼书院的长老,姬扶夜下意识地挡在离央面前,眼神一瞬化为彻骨冰寒。   百年之间,到底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看着护在离央面前的姬扶夜,齐宣迟疑道:“阁下是?”   他是丹琼书院的弟子?看上去似乎与阿离姑娘很是亲近,难道他们认识?   这位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的阿离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与你何干。”姬扶夜语气冷漠。   以齐宣的身份,少有遇到这样对他说话的人,眼中不由浮起些许不悦,气氛便立时僵持起来。   丹琼书院长老上前一步:“敢问道友来我丹琼书院,有何贵干?”   他一眼便看出眼前人并非书院弟子,暗中动用神识,想要探知其修为。   姬扶夜如何察觉不到他的小动作,他冷下脸色,拂袖道:“凭你,也敢窥探本君修为。”   话音落下,书院长老面色一白,接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齐宣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向姬扶夜,丹琼书院这位长老可是有洞虚境界的修为,乃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   正是依仗这样修为,他才敢不由分说出手探知姬扶夜境界如何,谁知就这样撞在了铁板上。   书院长老丢了大脸,他养尊处优多年,自是不会轻易向人低头,面色涨红道:“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在丹琼书院行凶!”   姬扶夜轻嗤一声,正要说什么,远处有两道身影向苍梧楼赶来,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到了众人身前。   来人正是天筠与李怀一。   躬身向姬扶夜一礼,天筠毕恭毕敬道:“尊上能驾临丹琼书院,实是我等荣幸,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书院长老自是识得天筠,见她如此态度,眼中惊疑不定,这青年到底是何来路,值得天筠这般恭敬有加?   天筠与李怀一并未替他解惑,不经姬扶夜允准,他们也不能轻易泄露其身份。   姬扶夜没有说话,除了离央以外,旁人面前,他仍旧是冰冷而不可亲近的山海君。   还是齐宣开口道:“阿离姑娘,这位道友可是你旧识?”   到这时,天筠与李怀一才注意到离央的存在,眸中不由显出讶色,这体内不见任何灵力存在的凡人女子是谁?   他们全然不曾认出离央。   离央点了点头,齐宣便抬手一礼:“在下齐宣,见过道友。”   姬扶夜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看着离央,眼中似乎只有她一人。 第90章 其实狐狸只需要一个床边,你……   见姬扶夜如此,天筠与李怀一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应该代表,他不会计较书院长老方才对他无礼之事。   “阿离姑娘,今晚我等会在书院暂歇,姑娘可有别的打算?”齐宣又问。   可还打算与他们一道东行?   离央点了点头,一时也不打算改变原来的计划。   “你有何打算?”她看向姬扶夜。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姬扶夜有些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离央在他这样的眼神下败退,看向齐宣:“可有多一间客房。”   齐宣还未说话,天筠便已应下,她唤来一名书院弟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众人送走。   看着离央等人离去,书院长老才皱眉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山海君,姬扶夜。”   书院长老脸色大变:“他为何会来此?!”   天魔之尊,如何会降临凡世?   想起自己方才所为,他心中不由一阵后怕,那相貌清隽的青年,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君!   天筠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们想知道的。   “以山海君的实力,若他想做什么,凡世之间只怕无人可阻……”书院长老眉目间不由浮起几分忧色。   “这位尊上虽为天魔,却并不弑杀,长老不必太过忧心。”李怀一宽慰道,“何况天帝早有令下,若有意外发生,尽可向他传讯,三重天便会派兵支援。”   书院长老听闻此言,神情终于放松了些许。   而天筠站在苍梧楼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离央,这个少女是谁?山海君出现在她身边,难道……   不,她的确只是个凡人罢了,身上的气息与那位离尊没有任何关联,她不可能是离尊。   “天筠师姐?”李怀一见她神情沉凝,有些奇怪。   “我总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天筠回过神,抬头望着迟暮的夕阳,轻声道,眉目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色。   其实从回到襄陵城的那一刻,她心中便隐隐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苍梧楼下,离央一行人跟随书院弟子来到客院之中,作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门,丹琼书院占地广阔,自不会缺一间客房。   姬扶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遗憾。   齐宣与离央行礼道别,忍不住看了一眼仍然跟在她身后的姬扶夜,终究不敢多说什么,带着魏老青雀等人去了另一处院子。   推开房门,离央回眸看向打算跟随自己进门的姬扶夜,挑了挑眉头:“旁边还有一间房。”   姬扶夜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其实我不介意睡地上。”   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离央沉默了一瞬,扯了扯唇角:“我介意。”   姬扶夜可怜巴巴地看向离央:“我们可是未来情缘……”   他说着,下意识想变回原形,离央从前总是很难拒绝来自小狐狸的讨好。   不过姬扶夜显然忘了一点,百年之后,他早就不是当初离央一只手便能抱住的小狐狸。   就算他有意识缩小身形,但,大约是太久未曾露出原形,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摇摆,足有一人高的雪白狐狸将离央压倒在身下。   糟糕!姬扶夜感受到身下的柔软,心猿意马了一瞬,随后不敢耽误,再次缩小身形,终于成功变回了百年前的大小。他蹲在离央身上,摇着九条尾巴,一张毛茸茸的脸上满是无辜。   狐狸这么可爱,尊上一定不会同他一般见识对吧?   躺在地上的离央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她抬手拎起小狐狸的后颈,半坐起身,重重地将他从头撸到尾。   姬扶夜一身雪白的毛发尽数炸开,却不敢有丝毫意见,他讨好地吐着舌头,四只爪子垂在空中,尊上这样应该不会再生气了吧?   离央将乖乖待在她怀中的姬扶夜揉搓一顿,随后站起身,将这只赖在她怀里的小狐狸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房门砰地一声合上,姬扶夜化为人形,扒着门,期期艾艾地道:“尊……阿离——”   “阿离,狐狸只用占一个床边,你让我进去陪你睡好不好——”   想当年,他也是在她怀中睡过不止一次的。   离央此时便十分冷漠无情,任他说什么,也不见房门打开。   姬扶夜像是也知道自己今晚进不了门,失落地长叹口气。   “我记得,你还不曾告诉过我,你叫什么。”   片刻后,房内突然传来离央的声音。   姬扶夜一怔,鼻尖有些酸涩,他喉中微哽,将额头贴在房门上,沙哑着声音道:“我叫姬扶夜。”   ‘自此以后,你供本尊驱使,碧落黄泉,生死无悔,待本尊了结旧怨之后,你自然就自由了,如何?’   ‘姬扶夜,愿受尊上驱使——’   原来已经过了这样久,从他们初遇开始,已经过了这样久。   我不想要什么自由,我只想在你身边。   “阿离,这一次,不要再忘了。”   房中点燃烛火,离央的侧影映在窗上,她说:“好。”   夜色渐深,皎洁月色从窗外落入房中,床榻上,离央安然入眠。她如今这具身体是以灵气聚拢的凡人躯壳,自然会感到疲乏。   这具皮囊是束缚,也是保护。   姬扶夜站在床尾,眼也不眨地盯着离央,月光洒落,他的身体一半陷在阴影中,一半却在光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姬扶夜站在那里,好像一尊冰冷的石刻。   床榻上的离央忽地翻了身,姬扶夜回过神,脸上的寒冰在这一刻终于消融几分,他最后看了离央一眼,消失在房中。   在他消失之后,沉眠的离央睁开双眸,纤长的睫羽颤动,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第二日,离央推开房门,姬扶夜正站在游廊之上,负手看着初升的朝阳,孤影孑立,让人觉出深沉的寂寥。   听见声响,他回过头,身后有金光万道。姬扶夜眼中映出离央的容貌,他笑起来,冰寒散去,温润如玉,一如百年之前。   离央的目光落在他被朝露沾湿的衣角,淡淡道:“你在这里站了一夜?”   姬扶夜笑了笑,只道:“以我如今修为,站上一夜也不算什么。”   离央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睡地上。”   姬扶夜的眼睛亮了亮,像一只大狗一样跟上离央的脚步:“阿离,你愿意让我进房了?!”   离央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毕竟,她实在不想每次夜里醒来,都发现有人站在床尾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姬扶夜见她默许,得寸进尺道:“其实狐狸只需要一个床边,你真的不想要我为你暖床吗?”   齐宣没想到,自己一大早起来,就能听到这样的虎狼之词。   阿离姑娘和这位尊上,果然是道侣的关系。不过这样私密的事,还是不好当着他们这些外人说吧?   话听了一半的齐宣心道,他有些微妙地瞟了姬扶夜一眼,却不敢表露太多异色,就昨日之事看来,姬扶夜的修为深不可测,自是不能得罪的。   抬手向离央一礼:“阿离姑娘,我等已经收拾好行装,正要前去鹤园,借丹琼书院飞鹤一用。”   离央点了点头。   看来阿离姑娘还没有打算与他们分道扬镳的意思。   齐宣看着紧跟在离央身后的姬扶夜,既然阿离姑娘会同他们继续东行,看这位尊上的态度,大约也会同行。   如此一来,倒不必再担心一路上的安危问题。   平白得了个护卫的齐宣对姬扶夜跟随离央当然是乐见其成。   正在说话之间,天边忽然再生异动,一道裂隙出现在天际,好像有双手将天穹强行撕裂。   离央抬头看见这一幕,微微皱眉。   齐宣眼中露出几分讶然:“奇怪,朱雀秘境怎么会在此时开启?”   当年朱雀为护人间耗尽气力,需要寻一处灵气充裕之地蕴养其身,而凤王感知到附近有一处小世界存在,便将其牵引至此,将朱雀安置其中。   朱雀秘境每隔十年才会开放一次,每逢开放之时,丹琼书院都会派遣弟子前往其中修护为朱雀养伤布下的阵法。而秘境之中灵气充盈,生出无数灵草,更有异兽横行,此行对书院弟子来说也是难得的历练。   但如今还未满十年,为何朱雀秘境会在此时现世?   “难道说,朱雀快要醒来了?”齐宣喃喃道,若非如此,难以解释朱雀秘境会提前开启。   天边的裂隙一点点扩大,也引起了丹琼书院弟子的侧目,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不约而同地议论起同一件事。   随着裂隙的扩大,魏老负手而立,眉头紧皱,只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这看起来,并不像秘境开启。   裂隙越来越大,天边好像被人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姬扶夜的脸也沉了下去:“这不是秘境开启。”   “朱雀秘境,在和这方世界融合。”   魏老猛地看向姬扶夜,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世界融合?!   齐宣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下意识看向魏老,口中问道:“魏叔,世界融合是什么意思?”   “如朱雀秘境这样的小世界,本是独立存在的一方空间,但其中法则残缺,不能生出天道意识。”魏老解释道,“当小世界被此方天道吸引,便有可能与其融合,成为现今世界的一部分。而天道吞噬小世界的法则,也会完善自身。”   “这样说来,这应当也算一件好事才是。”齐宣道。   他话音才落下,一只飞鸟掠过天际,恰好裂隙扩大,天边现出朱雀秘境中的情景,飞鸟瞬间消失在天边,再无踪影。   齐宣呼吸一滞,这是……   魏老的心情更沉重了几分:“现下看来,朱雀秘境是要取代原本存在的天地,代替其存在。”   齐宣呆愣地看着天边:“那原本存在于此方天地的生灵当如何?”   “自是化为虚无。”姬扶夜冷声道。   “以朱雀秘境的大小,只怕襄陵城周围数千里的空间都会随之消失!”魏老眼中闪过惧色,这其中有多少生灵!   青雀脸色惨白:“如此说来,丹琼书院岂不是也会……公子,我们必须赶快离开!”   齐宣握紧手:“我们走得了,襄陵城内外不曾修炼的凡人,要怎么办?!”   这里是齐国,他们都是齐国的百姓!   就在这时,天幕现出更多的属于朱雀秘境的景象,两方天地诡异地相接。   更重要的是,裂隙已经蔓延至地面,丹琼书院中的楼阁也开始消失。书院弟子虽然及时御剑从其中飞出,却无法阻止林木楼阁消失。   仰头望着这彷如末日的一幕,丹琼书院弟子面上都忍不住现出深深悲色。 第91章 幽河族人(剧情,无男女主……   襄陵城,炊金馔玉楼。   雅室之中,李怀一坐下身:“你今日如何有了空闲宴请我们?”   月持翎执起酒壶为面前两人斟了一盏酒:“难得能见一次,自然该邀你们吃些好的。”   “想来你们在三重天上,已是多年不食人间烟火,而今正好借此重温一二。”   李怀一的神色中显出几分怀念:“说来,当年每次历练结束,你必定要来的,便是此处。”   修道之人大都超然物外,不重口腹之欲,月持翎却像是例外。   月持翎笑着挑了挑眉:“原来你还记得。”   “你我自幼相识,虽不知你心中如何想,但我从来也是将你当做挚友。”李怀一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既是朋友,便不会忘。”   月持翎面上笑意不改,却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天筠看向窗外,草木沐浴在晨光之下,尽显春日生机,但她看着这样的景色,却显得心事重重。   “师姐为何神思不属?”月持翎突然问道,“莫非是担心山海君那里会出什么意外不成?只是吃顿饭的功夫,想来不会那样巧。”   天筠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大约是我多心了。”   她说着,也举起酒盏,向月持翎一敬,一饮而尽,只做自己出神的赔礼。   一道又一道灵食被送上桌案,高楼依水而建,窗外有清风徐来,远望能看见青山黛影,这般景色之下,天筠也渐渐放松下来。   三人谈笑风生,似又回到了当年,就如不曾分别一般。   月持翎性情古怪,还在丹琼书院时,身边勉强说得上话的,便只有一个天筠。而李怀一则是因为所在家族与月家世代交好,才与身为月家旁支族人的月持翎相识。   但即便是天筠和李怀一,常常也看不透月持翎心中在想什么,他行事好像全凭自己的喜好,全然不在意会用到怎样的方法与手段。   轻松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天边现出一道裂隙,天筠面色大变:“朱雀秘境?!”   她曾是丹琼书院弟子,自是对朱雀秘境的气息不陌生。但天筠怎么也不明白,朱雀秘境为何会在此刻开启。   一直存于心中的不详预感在这一刻终于成真,裂隙一寸寸扩大,朱雀秘境在吞噬原本存在的这片天地。   显然不止她一人发现了这件事,炊金馔玉楼中传来惊呼,随即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更有人直接御剑逃离。   不止此处,整个襄陵城中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普通百姓看着末日一般的景象,惶惶不安,有人躲在家中瑟瑟发抖,更多的人选择收拾细软向外逃去,城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会这样?!”天筠苍白着脸色,喃喃低语道。朱雀秘境只是法则不全的小世界,就算要与此方天地融合,也不该占据上风,完全取代原本存在于这世上的一切才是!   这根本不合理!   除非……秘境的融合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是谁窃取了秘境法则?!”天筠咬牙道,小世界的法则虽然残缺,但对天道仍有助益,感知到朱雀秘境的存在能够补全自己的法则,天道才会主动牵引秘境与世界融合。   大约也是这个将朱雀秘境法则窃取而出的人,布下了谋划,让其完全取代主世界的这方天地。   而今融合已经开始,天道意志之下,谁也无法阻止这个进程。可朱雀秘境方三千里,这意味着襄陵城及周边千里都会化为一片虚无。   世界融合的进程越来越快,朱雀秘境已无法进入,这意味着,如果不离开这片将被朱雀秘境取代天地,便会归于虚无。   修士或许有机会逃脱,可襄陵城内外体内毫无灵力的凡人该怎么办?他们没有日行千里的能力,何况,剩下的时间根本不足一日。   天筠心中焦灼,她站起身,当即便要前去救人。   但起身之后,她却发现自己体内灵力全无,怎么会这样?!   李怀一显然也发现自己身体中的异常,他的目光落在酒壶上,随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月持翎:“月持翎,你做了什么?!”   “不必紧张,酒里不过是一点会让你们暂时失去灵力的药,以你们如今的修为,大约两三日功夫,药性便会散了,不会伤身。”月持翎脸上挂着一如平常的散漫笑意,他轻飘飘地道,“毕竟,我们可是朋友——”   朋友……   月持翎托着脸,看向窗外,从炊金馔玉楼上向外看去,正可以将朱雀秘境与世界融合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好像这样的情景是一副值得人反复品鉴的画作。   天筠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取,她心中升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是你……持翎,盗窃朱雀秘境法则的是你……”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在自己面前笑得漫不经心的青年!   “你疯了吗?!”李怀一拍案道,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杯盘散落,一片狼藉。   月持翎没有为他的愤怒而有所动容,他轻笑一声,徐徐道:“我倒是觉得,自己很是清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持翎,你可知道襄陵城内外有多少不曾修炼的百姓,他们可能都会死在这一场世界融合的余波之中!”天筠声色俱厉道,她从没有这样愤怒过,而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几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天筠从没有想到自己的师弟,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   李怀一似乎冷静了下来,他抬眸,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月持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持翎,你那样聪明,无论做什么,应当都有自己的目的吧。”   月持翎脸上笑意微顿,他回过头,对上李怀一的双目,似有些失神。   “目的……”他勾了勾唇角,这一次,脸上的笑意好像终于真切两分。   “李怀一,你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月持翎忽地问起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七岁那年,我随父母前往月氏本家赴宴,花园假山后,你抢了我的桂花糖。”李怀一答道。   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了,月持翎的目光中不由透出几分怀念:“原来你还记得。”   “不过你大约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朱雀秘境。”   天筠愣住了:“什么……”   第一次离开朱雀秘境,是什么意思?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月持翎缓缓道,“一个关于朱雀和秘境的故事。”   当年因凤王将朱雀送入一方秘境沉眠,秘境才得名为朱雀秘境。感念朱雀守护人间,有数千精于阵法的修士前往其中,联手绘制下引灵之阵,助朱雀恢复。   朱雀秘境中并无人迹,一条长河环绕秘境,被称为幽河。   第一次来到朱雀秘境的修士们并不知道,喝下了幽河之水后,便再也无法离开秘境,无论何等修为,余生都注定要困在这方小世界中。   数千修士中,最后幸运离开的,不过三五人。   数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世上少有人记得那些被迫留在朱雀秘境中的修士,世人忘了他们的来历,只称他们,幽河族人。   天筠曾为丹琼书院弟子,每次入秘境之前,都被长老耳提面命不可饮下幽河之水。   连她也不知道,朱雀秘境中的幽河一族,原来有这样来历。   可是这又与月持翎有什么关系?因为自朱雀秘境出生的新生儿,哪怕没有饮过幽河水,也不能离开秘境。   小世界法则的力量遗留在他们的血脉之中。   “我是个特例。”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月持翎道。“唯一一个拥有幽河族人血脉,却能踏出朱雀秘境的人。”   月持翎是月氏旁支族人与一名幽河族少女生下的孩子,他的父亲也是丹琼书院弟子,得入朱雀秘境后,惑于少女容色,与之相恋。   但他却终究没有为了她永远留在朱雀秘境的勇气,这方天地的法则不全,哪怕灵气充裕,修士在其中也难以突破境界。   所以他抛弃了少女。   十年后,朱雀秘境再开,不过九岁的月持翎穿过了界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他已经做了丹琼书院长老的父亲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后来月持翎的名字便被写入族谱,成了月氏旁支的一名子弟。   除了他父亲,世上没有人知道,月持翎有一半幽河族血脉。   “所以你才会盗出朱雀秘境的部分法则,引动天道,令秘境融合世界……”天筠喃喃道,朱雀秘境融合于此间世界,幽河族人自然也就回到了这里。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可……   “你这样做,又将原本存在于这方天地的生灵置于何地?”天筠摇着头,无法赞同他的作为。   “他们的生死,又与我何干?”月持翎收起笑意,侧脸线条冷硬,面上只余一片漠然。   “他们何其无辜!”   月持翎扯了扯唇角,带着几分讥诮:“那我的族人,难道不无辜吗?”   他们是为报答朱雀之恩才会进入秘境,却没想到因此成为了笼中囚鸟,连自己的子孙后代也不能解脱。   而朱雀秘境法则不全,就算拥有上佳的资质,幽河族人也难以突破筑基。   他们没有未来。   天筠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心乱如麻,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月持翎也不打算再听下去。   他拂袖一挥,李怀一与天筠便相继倒了下去。   站起身,月持翎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脚下阵纹亮起,另外两人便消失在房中,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出现在数千里外。   这是月持翎早已计划好的。   他沉默地站在雅室中,一身沉静与襄陵城中的混乱格格不入。   风扬起衣袂,他负手而立,背影有些寂寥。   其实他没必要向他们解释那么多,他们都不是他,即便说了,或许也不能理解他之作为。   可月持翎还是解释了。   为什么?   大约是希望,在他们心中,自己不是坏得那样彻底。   朋友……   月持翎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轻笑了一声。作为朋友,他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些,让他们不至被厄运牵连。   他这样的人,不该有朋友。   月持翎从窗中跳出,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在天现异象之时,炊金馔玉楼中的客人便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此时楼中已是空无一人。   月持翎走过那方荷叶亭亭的池水,水面中映出一个人影,生了一张属于女子的脸。   眸中幽紫色闪过,月持翎缓缓笑了起来,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与冷漠。 第92章 她当然不能走,她得陪着他……   丹琼书院中,眼看着周围亭台楼阁都化作虚无湮灭,部分书院弟子忍不住低泣起来,心中一片茫然。   便在这人心惶惑之际,书院深处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飞身而出。   “山长出关了!”   “真的是山长!”   “山长来了!”   书院弟子见此,面上纷纷流露出欣喜之色。   丹琼书院的山长如今已过千岁,距离飞升不过一线之遥,平日多在书院深处静修,甚少于人前露面,只偶尔会在书院中为弟子讲道。当今修真界中,愿为后辈讲道的大乘修士实在少之又少,也是在他教诲之下,丹琼书院有教无类,从不以出身论高下。   正因为有这样一位山长,丹琼书院才能在修真界中屹立至今。   虽然情况危急,但见在老山长出现的这一刻,众多丹琼书院的弟子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哭声渐收,所有人都俯身行礼,随即将目光投向立于苍梧楼顶的老者,满是希冀。   山长低头看向下方神情各异,惶然不安的书院弟子,扬声道:“今日朱雀秘境受天道牵引,将与此方世界融合,因秘境方三千里有余,襄陵城内外将化作一片虚无。”   “众弟子不必惊慌,只需逃出三千里外,脱离秘境边界便可脱险。”   他将灵力灌注于话中,身在丹琼书院之内者,都将他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老山长如此说,丹琼书院弟子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对于修士而言,三千里也并非遥不可及的距离。   老山长的神情却不见轻松,仍是一片沉凝,此番书院弟子或可侥幸逃过此劫,襄陵城内外许多寻常百姓当如何?   身无灵力,他们当如何逃脱这片即将化为虚无的天地?   修真界虽有传送法阵,若是不曾修炼的凡人踏入其中,根本承受不住空间转换的乱流,必要有修士在旁护持或佩戴防御法器才能平安。而修为高深的修士施展法诀,能转瞬出现在万里之外,但若是携凡人一起,若非加上重重防护,否则其定会在灵压之下七窍流血而亡。   如今情况危急,天地融合越来越快,所余时间大约就在一两个时辰之间。就算大乘境界的老山长亲自出手,短短时间内也不过能带数千人离开。   但只这襄陵城中,就有数万不曾修炼的平民百姓!   老山长心中沉重,他看向下方书院弟子,白须颤动,缓缓拜下身去:“如今情况危急,身为山长,我本应护众弟子安全。但,我辈身为修士,本应护持弱者,此番情形危急,襄陵城内外还有无数百姓受难。”   “因此,我与众位长老当以护持百姓为先。”   “众弟子自可先行离去,若有余力者,也应出手相护百姓离开,方不堕我丹琼书院之名!”   书院之中一时都安静下来,看着躬下身去的老山长,齐宣深受震动:“老山长之德行,真是令人拜服。”   他突然明白了修真界上下,为何都对这位书院山长如此推崇备至。   书院之中有片刻沉默,终于,一名弟子上前,俯身下拜道:“弟子谨遵山长之命,定竭尽所能,护襄陵城内外百姓!”   在他身后,丹琼书院弟子与长老彼此对视后,齐声道:“我等,谨遵山长令!”   无数道声音,汇成一股让天地也为之震撼的力量。   看见这一幕,老山长沧桑的面容上忍不住露出欣慰之色,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他足慰平生了。   看着周围神情坚定的书院长老与弟子,齐宣长叹了口气:“无怪乎丹琼书院为我齐国肱骨,丹琼书院不曾败落,齐国便也不会衰颓。”   青雀全然不能体会他心头感慨,眼见天边异象扩散,她紧紧拽住齐宣的手:“公子,我们应快离开才是!”   这个时候,逃命才是最要紧的。   魏老心中也感慨万分,但他也不敢让齐宣在此久留,只道:“公子万金之躯,还是尽快离去便是。”   齐宣若是身死,这天下便会有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   齐宣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何况以他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就算坚持留下来,也未必能救多少人,反而还可能为人添乱。   “魏叔,当下百姓受难,只让青夜和青雀护送我离去便是。你与众护卫出手,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齐宣对魏老道。   魏老担心他的安危,但齐宣却十分坚持,他为主,魏老为仆,最终也只能无奈领命。   书院长老已经开始绘制传送法阵,为了护送凡人,必须在传送阵法上修改一二。在长老的安排下,许多弟子前去城中,护送四散奔逃的百姓来此。   “山长,”一名女长老上前,面上满是忧色,“襄陵城百姓众多,就算我等齐齐出手,只怕也不能化解这场灾祸。”   老山长何尝不知,他抬头望着天色,喃喃道:“只余一个时辰,天道无情,我等也只能尽力而为。”   天道有意吞噬朱雀秘境的法则修补自身,人力如何能阻。这般情境下,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   “不止一个时辰。”姬扶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苍梧楼上,一身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负手而立,看着天边异象,徐徐道。   老山长一惊,上下打量他一番,却无法看出他的深浅,便躬身道:“不知阁下是?”   “姬扶夜。”   老山长恍然,眼中满是惊色道:“山海君?!”   山海君姬扶夜之名,老山长自是有所耳闻。   只是……天魔如何会出现在此?   姬扶夜收回目光,看着他道:“一日。”   什么?   不等老山长反应过来,他已飞身而起,一只巨大的雪白天狐浮在空中,九条长尾展开,几可遮天蔽日。   姬扶夜长啸一声,狐尾摇曳间,强大的灵力扩散,竟强行延缓了朱雀秘境与此方天地融合的趋势。   “他是谁?”女长老不可置信地看着天边暂时不再扩大的裂隙,失神道。   竟然能与天道意志抗衡,阻止秘境融合,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力量!   “魔域第三位天魔,山海君。”老山长答道,他没想到姬扶夜会出现在此,更没想到他会愿意出手相助凡人。与天道抗衡,便于天魔而言,也不是轻易能为之事。   而在神魔眼中,凡人不过是区区蝼蚁。   天魔……   “这便是天魔之力,当真是不可思议……”女长老怔怔望着天边,喃喃道。   “方才他所言,大约是能为我们再争取一日。”到此时,老山长也明白了姬扶夜方才所说的一日是什么意思。   女长老欣喜道:“若是能多一日,我们应当便能救出襄陵城大半百姓!”   “老朽,代襄陵城百姓,谢过山海君!”老山长俯身一礼,郑重道。   所有人都看见了天幕之上的那只九尾狐,正是他的出现,才让秘境的融合暂缓。   在老山长之后,书院上下一众人等皆拱手,震声道:“我等,谢过山海君援手!”   九尾散开,天狐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仿佛染上金光,天穹太高,谁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离央也抬起头,看着那只昨晚还在自己怀中撒娇卖痴的狐狸,沉默不言。   “阿离姑娘,你不如随我一起走吧。”齐宣在她身边道,如今那位尊上强行延缓朱雀秘境与世界融合,只怕没有余暇保护阿离姑娘。   而她又身无灵力,不如随自己离开为上。   离央没有看他,口中只淡淡道:“不必。”   齐宣还想再劝,但青雀却在旁急急催促道:“公子,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她瞥向离央的余光中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齐宣只好道:“既是如此,我等先行离去,阿离姑娘于我有恩,他日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请尽管来齐国王宫寻公子宣。”   他竟是主动向离央袒露了身份,青雀深深皱起了眉。   离央回眸看了齐宣一眼:“与我一枚灵石。”   齐宣不知她为何会这么说,但还是及时取出一块上品灵石交到她手中。   “如此,你不欠我什么了。”离央说罢,手中灵石化为齑粉,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她落在苍梧楼上,安然坐下身。   齐宣一怔,他抬头看着离央,轻叹一声,压下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对跟在身后的青夜与青雀道:“我们走吧。”   日光之下,离央静静抬头,望着那只在支撑天穹的狐狸,她当然不能走,她得陪着他。   上方的天狐似有所觉,低下头来,对上离央平静的目光。   姬扶夜的眼神在这一瞬变得无比柔和,阿离……   襄陵城中,城主也带着一众下属救援疏散百姓。   一艘又一艘楼船浮空而起,向外飞去,水镜前,襄陵城主将事情禀报过都城,又匆匆与周边不在秘境融合范围内的同僚联络,请他们安置好自襄陵城而去的百姓。   丹琼书院中的法阵不断亮起,十余名百姓便与护持其左右的修士一起消失其中。   不断催动阵法的长老满头汗水,一块灵石在他手中化为齑粉,他立刻又从纳戒中取出灵石补充自身灵力,片刻也不敢停歇。   传送法阵每运行一次,都需要大约三刻,并且累计一定次数之后,更会损毁,因此哪怕如今书院之中已经有数十法阵,仍是不足。   擅长阵法的书院长老还不断在院中绘制法阵,数名阵修弟子也在左右相助。   丹琼书院的飞鹤自鹤园而起,背上都负着两三寻常百姓。一列又一列仙鹤自南飞去,迅疾如风。   眼见草木鸟兽在眼前化为虚无,襄陵城百姓中一片恐慌,只怕自己何时也会消散于无形。   因此都争先恐后涌入丹琼书院和城主府,只怕晚了一步,自己就会丢了性命。   人潮汹涌,男女老少推挤着,哭声与叫喊怒骂混在一处,哪怕修士尽力维持秩序,也收效甚微。   死亡的威胁前,百姓也无法如平日一般敬畏这些被自己视作仙人的修士。大约也是知道他们不会向自己动手,是以更加有恃无恐。   月持翎行在有些空旷的襄陵城中,换作平日,此处人来人往,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真安静啊,月持翎勾起唇角,笑意幽深。抬头望着那只支撑天穹的九尾天狐,他轻笑一声,真没想到,堂堂天魔,竟会愿意出手相帮凡人。   不过他体内的灵力大约也耗损了大半,便是天魔,与天道相争,必定也会重伤。   如此,倒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这天下,能杀一位天魔的机会,可从来不多。 第93章 司命,你果然是疯子   不过三四岁的女童跌坐在路边,放声哭泣,她口中不断唤着阿娘,可已经没有人会回应她。   她身旁不远便是徐徐扩散开的裂隙,她的阿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自己的女儿抛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却化作虚无。   女童抹着眼泪,最后竟然主动向裂隙中爬去,她要找阿娘,她要和阿娘在一起……   月持翎忽地停住脚步,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屈了屈。但他脸上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襄陵城人间末日的景象,似乎不能叫他有丝毫动容。   身体和神情,仿佛割裂的两个人。   你后悔了?一道轻慢的女声在他脑海中自由。   不……我要的只是幽河族人自由,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这人世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不错,区区蝼蚁的性命,如何值得放在心上。   是啊……不过是,一群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   天道之下,他们的性命,原就只在她一念之间。   司命仙君——   月持翎看着女童跌入裂隙,哭声骤停,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风掀起他青色衣袂,月持翎看着天穹上那只白狐,两双眼眸重合在一起,满是杀意。   若非这位山海君的出现,他也不必提前选择让朱雀秘境融合世界。毕竟,若是被他察觉自己身上的端倪,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月持翎没有把握自己身上的异常能瞒过天魔的眼睛。   他必须在姬扶夜查清一切之前,完成这件事。   如今,他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之后这天下会如何,这副皮囊会如何,他也不甚在乎。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选择。   如他这样的存在,最好不要有挂念的人,他亲近谁,只会给人带来厄运。   属于月持翎的意识,放弃了这具躯壳,陷入深深的沉眠之中。   “家人,朋友,千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青年幽幽道,“千秋之下,唯我不朽。”   若是离央在,大约会发现,月持翎此时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本应被关在诛邪塔中,至死也不得出的人。   丹琼书院外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生死的威胁前,襄陵城百姓用力推搡着眼前人,每张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焦灼。   “让我们进去!”人群中不断传来愤怒的质问,其中还伴随着孩童充满恐惧的哭声。   眼见飞鹤携人从天边掠过,还未能进入丹琼书院的百姓越发骚动起来,这些无甚见识的凡人并不清楚现下的情况究竟如何,只怕自己迟了,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负责维持秩序的书院弟子被挤得几乎站不稳,她声音已经嘶哑,却还是扬声道:“诸位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会送大家安全离开,请不要着急,依次进入书院之中!”   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眼见局面越来越混乱,少女咬牙施展出一个法诀,虎啸声盖过了一切,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少女心中是有些害怕的,她才入书院不到一年,就算是出门历练,也只需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听他们指挥便是。可当下局面,却没有师兄师姐能告诉她该怎么做。   书院人手有限,不管是长老还是弟子都忙得不可开交,前来维持秩序的不过少女一人罢了。   在虎啸声中,这些百姓好像才想起这看似年少可欺的少女,其实是身负灵力,轻易能制服他们的修士。   少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胆怯,冷声道:“丹琼书院中,不可喧哗!你们依次入内,我丹琼书院自会送你们离开。”   她看向那个猛地将弱质妇人推开,自己挤上前来的壮汉,眼神一厉,屈指弹出灵力,壮汉当即便被击飞在一旁。   在少女冷然的眼神下,他灰溜溜地站起身,也不敢辩驳,退去了队尾。   有这一出杀鸡儆猴,书院大门前的混乱总算平息了许多。   月持翎混在人群之中,缓步走入其中。   巨大的九尾狐停留在苍梧楼上方,用己身灵力强行延缓朱雀秘境与世界融合。但随着时间流逝,此方世界还是一寸寸被秘境取代。凡世灵气有限,吸收灵气的速度终究比不上消耗,姬扶夜体内的灵力也在逐渐减少。   天道意识到有人在阻止自己吞噬朱雀秘境的法则,风云变幻,姬扶夜感受到自己周身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体内气血翻腾,若非姬扶夜的妖身受过千锤百炼,此刻早已在这样的压力下崩解。   月持翎,或者,应该称他为司命,站在书院中,他仰头望着这一幕,眼中满是嘲讽:“堂堂天魔,竟然为一群凡人作茧自缚,当真是愚不可及。”   这百年间,姬扶夜在六界中不断追查,竟让他凭着些许痕迹追踪至此。   司命并非犹疑之人,就算于她而言,月持翎这具身躯甚是难得,也已做好放弃的准备。   当断则断。   原本只是想用这具身躯制造一番混乱,掩过自己的谋划,没想到姬扶夜会为凡人做到如此,司命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司命在唇上点了点,仙妖神魔,都曾陨落于她手,如今,看来又要多一位天魔了。   起身飞向秘境,那具属于月持翎的身体却没有化为虚无,而是顺利融入朱雀秘境之中。   幽河水声滚滚,脚下是赤红焦土,生在朱雀秘境中的草木也多为赤色,朱雀在此沉眠,受其影响,秘境中火属草木灵兽也就最多。   司命一步步向前,繁复的阵法之中,立着一尊朱雀石雕。司命站在阵法外,人族的身形在巨大的石雕前显得如此渺小。   她浮空而起,足尖落在朱雀雕像的头顶,手中打出复杂咒诀,青年的心脏处缓缓浮现赤红血光,血色流光一道接一道落入朱雀体内。随着流光落下,石刻的翎羽一片片恢复为火红。翅羽扇动,朱雀双瞳燃起幽紫色火焰,与此刻月持翎的眼眸同为一色。   苏醒的朱雀带着占据月持翎身体的司命振翅而起,轻易便穿过了界门。   翎羽上燃烧着汹涌火焰,在朱雀出现之时,丹琼书院四周的温度似乎也就此升高了许多。   “朱雀苏醒了!”察觉朱雀出现,丹琼书院的长老在短暂的错愕后,满怀欢喜道。   当日朱雀是为庇护人间而陷入沉眠,如今,可是因感知到它所庇护的百姓受难而苏醒?   “是朱雀!”   “朱雀苏醒了!”   襄陵城中,无数百姓望向飞掠天边的赤红火鸟,面上也现出欣喜之色,口中欢呼道。   生活在此的百姓,自不会对神兽朱雀陌生,襄陵城中朱雀镇守南方天柱庇护世人的故事一直传唱至今。   唯有丹琼书院弟子看着站在朱雀头顶的月持翎,喃喃道:“那好像是月长老……”   月长老怎么会在朱雀身上?   朱雀划过天边,快得叫人只能看见一道赤红的残影。它没有落地,反而直向天穹之下的姬扶夜而去。   巨大的身躯撞过苍梧楼,楼墙倒塌,瓦片散落,坐在楼顶的离央神情不变,缓缓看向朱雀。   她的目光与青年对上,那双幽紫色的眼瞳中仿佛有无边深海,暗潮汹涌。   这一刻,离央的脑海中再次有记忆碎片浮起。   诛邪塔中,无数禁制加身,女子跪坐在阵法之中,缓缓抬起头来。   她唇边噙着浅笑,那是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容颜。   离央又想起了一些事,比如,她为何必须放弃自己原本的躯体。   因为那个她在名义上,应该称为母亲的女子——司命。   离央的出生,不过是司命图谋上神之位的一场算计。   她是她成为上神的棋子,在出生之时,离央神魂中便被司命种下印记。   朱雀之上,司命垂眸看向苍梧楼上的离央,对视之间,不见半分温情,唯有刀锋相交,凛冽冰寒。   她竟然在这里。   不过百年,她便聚拢神魂,只需取回朱杀,便能再归上神之位。   真是令人嫉妒啊……   自己汲汲以求的上神之位,偏偏落在了一枚棋子手中。   抬头看了一眼姬扶夜,司命忽然想起,这只白狐,原是离央养在身边的。她想阻自己?司命勾了勾唇角,以她如今情形,未免不自量力。   她俯视着离央,没有朱杀,一介凡人之躯,又能做得了什么?   随着朱雀升高,姬扶夜也感受到下方灼灼热意,他低下头,看见了气势汹汹而来的朱雀。   兽瞳对上幽紫色双目,以天魔修为,姬扶夜自是一眼便透过月持翎的身躯,看出了其中真实。   “司命——”   果然是你!   当日司命被明霄擒回九重天,关押在诛邪塔中,他亲自设下无数禁制,以司命修为,应当是永不得出。   只待天下再飞升一位能继承司命仙格的仙君,便是她的死期。   但近两千年过去,天地之间却始终没有出现这样的仙君,对于明霄与琅嬛这样的上神而言,千载岁月实在不算什么,何况修士要飞升仙君,本就不易,修道途中陨落也是常事。   他们并不曾想过其中可能有人刻意谋划,高高在上的上神,从来不屑于将目光投向凡尘之中。   而在离央陨落归藏山之后,姬扶夜终于察觉了其中微妙之处。百年来,他踏遍六界,终于寻到蛛丝马迹,由此追查至襄陵城。但还没来得及查探什么,却先在这里遇到离央。如今见司命出现,姬扶夜也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在被关入诛邪塔前,就将自己的神魂分割,送入轮回之中。”姬扶夜开口道,“司命,你果然是疯子。” 第94章 你如何配做司命!   身为幽河族人,月持翎却不必受朱雀秘境法则限制,只因他不过是司命割裂开的一部分神魂转生。   仙君的残魂,自然不会被朱雀秘境残缺不全的法则限制。   在以仙君之身孕育离央前,司命便已经考虑到了若是自己所谋划的一切败露将如何。如明霄那样的存在,她瞒得了一时,却不可能瞒得过一世。   离央被强行剥离九霄琴后,明霄亲下九重天,寻到了隐匿在人间的司命。他是混沌初开后天地间第一位上神,司命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她被明霄带回九重天上,锁禁于诛邪塔中,重重禁制加身,便是仙君也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司命也从未试过逃离,她从来不会做无用功的事。   以司命的性情,会愿意这样等死么?虽只在诛邪塔中见过司命一面,姬扶夜却已经凭此窥见她些许性情。   她不可能这样坐以待毙。   直到现在,姬扶夜终于明白,她根本不必逃。早在被明霄察觉之前,司命就已经将自己的神魂割裂,让其转生,对于司掌人妖命运的仙君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凡世之大,月持翎的存在便如沧海一粟,就算以上神修为,也只有在亲眼见他之时,才能察觉到他神魂中的异常。   月持翎是司命分割出的一部分残魂,她自然可以轻易掌控他的身躯。   姬扶夜很快便想通了前因后果,这数千年间,天下有继承司命仙格的存在,应该都死在司命的残魂手中。   司掌人妖命运的司命仙格,本就是这世上最特殊的存在,为了六界平衡,这世上必须要有人继承这一仙格,否则天道规则之下,除非寻到能继承司命仙格之人或司命寿尽而终,否则谁也不能杀了她。   而司命,也是这世上最清楚谁能继承自己身负仙格的人。   在见到月持翎之前,姬扶夜从不曾想过,司命会做出强行割裂自身神魂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   她当真是姬扶夜此生见过最疯狂的人。   为了上神之位,司命当真是不择手段。   “将自己的神魂分割转生,你就不怕因为意识错乱而神魂破碎?”姬扶夜对上那双紫瞳,眼中现出杀意。   离央前半生的不幸,其中多因司命。   甚至因她算计,离央不得不借明霄之手毁去自己的身体,陨落在归藏山。   姬扶夜永远也忘不了她着一袭红裙,缓缓倒在他怀中。鲛绡纱轻薄如同云雾,被血色浸染,红得刺目。   他手上沾满了离央的鲜血,在姬扶夜眼中,天地好像都变成一片赤红。   这百年间,姬扶夜除了寻找离央外,也在不停追查关于司命的事。   她应该为离央陪葬!   “只有心志不坚之辈,才会错乱意识。”司命幽幽道,在她控制下,朱雀向正在支撑天穹的白狐撞去。   姬扶夜飞身退后,还不得不分心阻止朱雀秘境与世界融合。若是他此时收回灵力,或许不用一刻,整座襄陵城都会被朱雀秘境完全取代。   相比之下,被司命控制的朱雀却是毫无顾忌,再次向姬扶夜发起攻击。   雪白的皮毛被火焰燎出一道焦黑,姬扶夜眼中现出怒色,暂时收回支撑天穹的力量,狐尾一甩,磅礴的灵力就这样落在朱雀身上。若非要对抗天道,朱雀在身为天魔的姬扶夜面前,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但也就是他收回灵力的片刻,没了阻碍的秘境融合速度陡然加快,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丹琼书院中许多楼阁就此消失无踪。   回廊被幽河之水取代,停留在此处的百姓没有想到危险来得这样快,人群一阵哗然,每张脸上都是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推搡着,争先恐后地向安全的地方逃去。   混乱之中,抱着孩子的妇人跌倒在地,但生死存亡之际,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扶她一把。她怀中婴孩仿佛意识到了危险,大声啼哭起来。   妇人咬着牙爬起来,幽河水已经蔓延到了她脚边,马上就可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妇人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绝望,便在这时,身着丹琼书院弟子服的青年上前一步,以灵力撑起护盾,挡在她面前,口中高声道:“走!”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妇人惶恐地点着头,连忙与身边数名百姓一同向前逃去。   青年撑开的护盾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便被侵蚀,他的灵力在世界融合的力量下实在不值一提。   幽河水声涛涛,青年的身形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师兄!”少女看着这一幕,悲呼道。   被青年救下的百姓跪下身,流着泪,向他消失的地方叩首。   少女擦干眼泪,她没有悲伤的时间,唯有将这些百姓安全送离,才不会辜负师兄的牺牲。   “都跟我来!”少女扬声道,带着幸存的百姓向传送法阵赶去,法阵周围有长老运转法力撑起护盾,阻止此处被秘境吞噬。   这样的情景不断发生在襄陵城中各处,姬扶夜低头望着下方惨状,心中沉重。   朱雀的身体自高空之中摔落,丹琼书院的长老与弟子见此,连忙退后,让出一片空地。   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草木都随朱雀身上赤红的烈焰一同燃烧起来,朱雀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扇动翅羽,再次飞身而起。   而司命始终站在朱雀之上,嘴边带着幽深笑意。   只要他不肯放弃这些凡人,就注定要被朱雀不断消耗,即便不死也定会重伤。   朱雀与姬扶夜再次撞在一处,但这一次姬扶夜只是闪躲,并未收回对抗天道的灵力还击。   “真是奇怪,你竟然会为区区凡人,做到如此。”司命轻叹了一声,语气中是高高在上的漠然。   “身为司命,你的仙格是因他们而生,却将这些凡人视作蝼蚁,你如何配做司命!”姬扶夜冷声道。   司命笑了一声:“正是因为我司掌他们的命运,我才知道,他们便如草芥,死后再入轮回,又是一生。”   “这不是你剥夺他们性命的理由。”姬扶夜一字一句道,“任何人的性命,都不该轻易被剥夺。”   “真是愚不可及。”司命眼中是嘲讽笑意,驱使着朱雀再次攻向姬扶夜。   望着天边争斗,所有人都觉得惶惑不安,本应守护人间的朱雀,为什么要对山海君出手?   “为什么朱雀要攻击山海君……”书院弟子喃喃道,“山海君是在阻止朱雀秘境融合,帮襄陵城百姓争取离开的时间啊!”   守护南方之地的朱雀,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看见月长老在朱雀上,他和朱雀的眼睛怎么……”   “朱雀一定是被人操控了!”   老山长落在苍梧楼上,这里是丹琼书院的最高处,他仰头望着天空争斗的朱雀与白狐,神情凝重。   朱雀的修为堪比仙君,他若是贸然出手,不仅帮不上山海君,还可能适得其反。   老山长眸色沉沉,他看向离央:“这位姑娘,此处危险,下方有传送法阵,你快些离开吧。”   他说着,便要运转灵力送离央离开。   “不必。”离央淡淡道,她终于将目光移向老山长,“你可有灵石。”   老山长一怔,离央这句话,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奇怪。   “不知姑娘要灵石何用?”   “杀人。”离央看向身上添了数道伤口的白狐,语气微冷。   她养的狐狸,如何轮得到旁人来欺负。   老山长顺着她的目光落在司命身上,他自然也察觉出了朱雀是受了月持翎控制。   他识得月持翎,却不明白他为何能驱使朱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姬扶夜出手。   而离央的意思,却是要对朱雀身上的月持翎动手。   老山长眸中难掩讶色,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如何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离央平静的神情却莫名叫人觉得,她既然说了,便能做到。   “姑娘需要多少灵石?”老山长决定赌一次。   “自是越多越好。”   听离央这样说,他犹豫一瞬才开口道:“老朽曾经在丹琼书院下埋下一条上品灵石矿脉。”   这是当初他为了供书院弟子修行,自北荒深山中取来,如今这方天地将被朱雀秘境取代,将矿脉交与这位姑娘,倒也无妨。   想到这里,老山长抬手,深埋在丹琼书院下的灵矿便自地而起,如一条白龙疾飞而来。   离央抬起手,那条白龙便向她手中落去。   在离央指尖触及到这条灵石矿脉时,上品灵石接二连三地炸裂开,尽数化为齑粉。   无数精纯的灵气溢散在空气中,几乎要凝为实质,离央并指为剑,随着她的动作,一柄巨大的赤红剑影出现在她身后。   老山长怔怔地看着离央身后剑影,久久无法回神,好强的杀伐之意!即便是以他大乘的修为,只是看着这道剑影,竟也觉得双目刺痛。   几乎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在离央身旁汇聚,这一刻,还留在襄陵城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苍梧楼上。   整个襄陵城的最高处,衣裙单薄的少女临风而立,白衣翻卷,似谪仙降世。   随着她缓缓将手落下,身后剑影鸣啸一声,直向九天而去。   司命猛然回过头,风声呼啸,她看向离央的目光满是冷意。   她没有想到,就算被困在凡人之躯中,离央还能用出这样的力量。   剑影穿透了朱雀的心脏,随着其缓缓消散,朱雀身上赤红的翎羽都黯淡下来。与此同时,司命也呕出一口鲜血,眼中满是不甘,却无法改变什么,她与朱雀一同不受控制地从高空中坠落。 第95章 司命的分魂生出了心,便再……   在朱雀坠落的时候,姬扶夜低头看向离央,两人遥遥相望,这一刻,仿佛天地也为之沉寂,他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   离央收回手,衣袖垂下,掩住她变得有些透明的右手。   短短百年之间,她能聚拢神魂已是不易,如今又借灵石矿脉施展出不该存于凡世的力量,这具维持她少年样貌的身体已经有要溃散的趋势。   不过,她也并非一无所获。   在离央斩出方才那一剑时,久违感受到了朱杀的存在。在此之前,她只能大约感知朱杀遗落在东方,如今却能确定具体所在。   随着整条上品灵石矿脉都化为齑粉,老山长不由呼吸一滞。丹琼书院千年也不曾将这条矿脉用上十之一二,如今离央只是一剑,便消耗了整条矿脉。   但不过一条矿脉,便能换得更多百姓逃过这场劫难,乃是大善之事。   老山长躬身,郑重地向离央一礼:“老朽,代襄陵城百姓,谢过仙子援手!”   离央没有说什么,她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如今也不是为了谁的感激而行事。   “送我下去。”离央抬眼看向老山长,若不想神魂再次溃散,短时间内她不能再借灵石之力与人动手。   司命以月持翎的身体操控朱雀,方才那一剑虽然叫朱雀失去了行动力,但还不足以将司命一同诛灭。   离央并不打算杀朱雀。朱雀乃是守护人间的神兽,身负无边功德,今日所为也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受司命操控。   它不该死。   该死的,是司命。   离央的眼神有些冷,她和司命之间的仇,还没有算清。   朱雀如流火一般坠落,砸在空地之上,眼中燃烧的紫色烈焰逐渐黯了下来,双翅无力地铺展在地面。   司命也摔落在地,神情晦涩,看来,今日是杀不了那只狐狸了。   这却不是唯一的坏消息。   离央降生之时,司命便在她神魂中刻下印记,只要她晋位上神,司命便可夺舍于她。   正如司命所筹谋的一般,明霄将离央收为弟子,赐下九霄琴。可惜在离央晋升上神之前,明霄便发现了司命所为,强行取出离央的本命法器。   在离央跌入无尽深渊之后,司命本以为这颗棋子已经废掉,没想到千余年后,离央自无尽深渊出,修为距上神不过一步之遥。   只要离央晋升上神,司命便可点亮她神魂中的印记,夺舍重生。   但离央宁肯借明霄之手毁了自己的躯壳,也不愿被司命夺舍。   司命输了。   昆吾剑下,神魂溢散,就算是上神,也可能就此消失在天地之间。再聚神魂归位的可能,不过万分之一。   离央押上自己的性命做了一场豪赌,好在,她赌赢了。   不过百年后,她的神魂便得以聚拢,再现人间。   呕出一口鲜血,司命动了动手指,却没能起身,这具身体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素白的裙角靠近,司命抬眼,对上离央漠然的眼神。   丹琼书院的修士都围上前来,看着重伤的月持翎,少女迟疑着问道:“月长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是月持翎性情孤僻,少与人往来,但他在丹琼书院待了这么多年,许多长老与弟子都识得他。   “都不要上前。”老山长出声阻止道,“他不是持翎。”   幽紫色的双瞳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司命缓缓笑了起来,她没有看旁人一眼,只对离央道:“不管是你,还是你养的那只狐狸,都实在令人生厌。”   老山长闻言,不由诧异地用余光瞥了一眼离央,狐狸……是指山海君?   眼前少女究竟是谁,竟能用出那样令天地变色的剑法。她与山海君,又有什么关系?   “比不得你。”离央淡淡回道。   司命笑着,咳出两口鲜血:“你以为你又赢了?”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占据月长老的身体!”书院弟子红着眼,厉声问道。   方才正是因为司命操控朱雀攻击姬扶夜,秘境融合的速度才会加快,为了保护百姓撤离,数名同门甚至为此牺牲了性命。   “尔等蝼蚁,也配知道本君名号。”司命嘲讽道,眉眼讥诮。   若非被明霄困在诛邪塔中,身为司掌命运的司命仙君,这些还未飞升仙君的修士与凡人,命运如何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将他们视作蝼蚁,所以永远不会在意有多少凡人因自己的作为受难。   “你们可是想杀了我?”她站起身,似笑非笑道,“方才,为了护那些凡人,你们应当死了不少同门吧,来,杀了我,替他们报仇。”   书院弟子气得失去了理智,拔剑就要上前,是身旁同门死死拉住他:“这是月长老的身体,若是伤了他该如何!”   他们并不知道,月持翎只是司命的一抹分魂。   愚不可及,司命在心底想着。   “你们不愿动手,便让我来代劳吧。”她嘴边扬起一抹笑,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离央眼神微凝,沉声道:“拦住她!”   以司命心计,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分魂白白死去,如此看来,她能驱使朱雀,是因月持翎和朱雀的命魂被秘术相连,同生共死。一旦月持翎身死,朱雀也会自爆。   拥有仙君修为的朱雀自爆,丹琼书院只怕立时就会化作废墟,离央聚拢的神魂在这样的力量下再次破碎。   离央以一剑阻她,她便也要还以颜色。   在离央开口的刹那,老山长也意识到什么,立即便打出一道灵力。但还是迟了,铜铃浮在空中,投下暗金色光芒,将司命护在其中。老山长的灵力落在铜铃上,只是叫其发出一声轻响。   为防身体溃散,离央不可能再用出第二剑,而铜铃乃是仙器,即便是大乘修为的老山长也不可能在瞬间破开司命的防御。   天穹上的姬扶夜发出一声怒啸,已是准备收回灵力阻止司命。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阿翎!”   女子站在幽河之畔,隔水相望,长发在风中飘扬,脸上满是悲切。   阿娘……   司命的动作骤然一顿,眼中幽紫色光芒明灭不定。   片刻后,月持翎缓缓抬起头,对上女子的目光,面上滑落两行泪。   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位仙君的分魂后,月持翎便默默疏远了身边人。   百余年间,他不止一次进入过朱雀秘境,却只能在暗处偷偷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与族人。   他只是一抹分魂,月持翎这个人,原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登仙试上,他才会故意输给李怀一,若是上了三重天,他身体的异常未必能瞒过天帝沉渊。   这么多年来,月持翎用这具身体真正为自己做过的事,便是盗取朱雀秘境的法则,让其与此方天地融合。   他要给幽河族人一个未来。   但听到来自母亲的呼唤时,月持翎的意识从一片深沉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阿娘……”月持翎望向自己的母亲,喃喃唤道。   随即,他又看见了一片混乱的丹琼书院。哪怕早已知道自己所为会牵连无辜,但亲眼看见这末世一般的景象,月持翎脑中还是不由空白一瞬。他是不是,做错了……   “持翎!”   “月长老!”   似乎意识到月持翎还存在于这具躯体之中,丹琼书院的长老与弟子齐齐唤道。   他们中有许多教导过自己的长老,也有许多受过自己教导的弟子,丹琼书院……是他待了百年的地方……   若是朱雀自爆,他们都会丢了性命……   不行……   司命从未想过,自己的分魂会与她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她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分魂!司命强行镇压住月持翎的意识,将手伸向心脏。   你竟然为了区区凡人,忤逆于我!   司命仙君,我是月持翎,不是任你操纵的木偶!月持翎眸中幽紫色渐渐褪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朱雀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月持翎抬手割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汹涌而出,他蹲身在朱雀面前,用自己的鲜血在它眉心画下符文。   司命是借月持翎的身体对朱雀施下秘术,月持翎自然也知道如何解除这样的秘术。   “对不起,”月持翎低声道,“你自由了……”   命魂上的锁链轰然碎开,朱雀的双目再次亮起,但这一次,却是赤红如烈焰。   失血过多,月持翎的身体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唯有以他的命魂碎裂为代价,才能解除朱雀身上秘术。   他做错了很多事,好在最后,总算能够弥补一二。   朱雀振翅而起,在它羽翼飞过的地方,火焰凝成的翎羽飘落,像是下了一场雨。   有人接下一片翎羽,随即消失在原地,平安出现在千里之外。   朱雀清唳一声,响彻天地,它飞过襄陵城,无数翎羽散落,无数百姓都得以安然离开。   月持翎躺在地上,看着这一幕,缓缓扬起了笑。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再是谁的分魂,他是月持翎。   离央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身后万千红羽飘落,天地崩裂,唯有她裙袂飞扬,安然而立。   这世上最不可测的,就是人心。   司命的分魂生出了心,便再也不是她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月持翎的身体开始消散,丹琼书院逐渐被秘境取代,他的母亲也得以渡过幽河水,来到他身边。   “阿翎!”   再见……   月持翎闭上眼,任身体消失。命魂破碎,便不可能再转世轮回。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生命的最后一刻,月持翎终于做回了他自己。 第96章 姬扶夜,人间,实在很好,……   朱雀的翎羽散落四方,赤红灵光亮起,所有生灵都在这样的光芒下被送离此处。但随着翎羽纷纷落下,朱雀身上的火焰也越来越黯淡。   老山长眼中浮现一点悲色,朱雀这是选择散尽自己的修为来解救这些无法及时离开襄陵城的百姓。   千年之前,朱雀为庇护人间而陷入沉眠,千年之后,它又为这些百姓牺牲了自己。   以老山长为首,还留在此处的一众丹琼书院修士齐齐躬身,郑重地向在天际徘徊的朱雀深施一礼。   而不过片刻,好像是一轮灼目的烈日跌下云端,灵力尽散的朱雀自天际坠落。   数千里外,逃脱险境的百姓也注意到自天边陨落的流火,一时之间,山林之中哭声四起。   无数人跪下身,向朱雀坠落的方向重重叩首。   襄陵城中的百姓都已经先后离开,丹琼书院的弟子也被师长送离,留在最后的便只剩老山长与一众书院长老。   “我等,代襄陵城百姓,拜谢山海君!”在离开之前,众人也再次郑重谢过姬扶夜。   天魔在修真界中实在没有什么好名声,魔族在人间话本中,总是暴虐弑杀,视人命如草芥的存在。   两次神魔大战,众修士虽不曾亲历,但也有所耳闻,对魔族的观感自然不高。   但今日,若无姬扶夜援手,襄陵城百姓必定死伤无数,是以他们这一拜,拜得真心诚意。   直起身,老山长看着离央:“姑娘可要随我等一道离开。”   “我在等他。”   老山长对这个回答也并不意外,以山海君的修为,要护住这位姑娘定是不难。   他们该离开了。   老山长留恋地望了一眼只剩残垣断壁的丹琼书院,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书院,终是在今日灰飞烟灭。   但只要丹琼书院的师长还在,弟子还在,丹琼书院便永远不会消亡。   老山长收回目光,与书院长老一同消失在天穹之下。   在下方修士尽数离去后,姬扶夜终于不必再与天道相抗。狐尾飘摇,他收回灵力,纵身向下跃去。   在他落下之时,没了阻碍的朱雀秘境在天道意志下飞快与此方世界融合,原本存在的天地如影遇光,飞快消逝。   转眼,离央所在之地也要消亡,姬扶夜的狐尾及时卷住离央,撕裂空间,与她一同离去。   而离央怀中,还抱着一枚由无数凡人信念凝成的赤红凤卵。   襄陵城彻底为朱雀秘境取代,幽河水流淌,被困在朱雀秘境不得离去的幽河族人先后自山中走出,望着漫无边际的天穹,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月持翎的母亲停留在他消失的地方,百年之后的第一面,原来,也是最后一面。   她的哭声被风送得很远,像是一首悼曲。   数千里外的旷野之上,齐宣通过水镜看见离央与姬扶夜脱离险境,不由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离央不会出事,但亲眼见她平安,齐宣才能放下心来。   “这场灾难,总算是结束了。”齐宣长叹一声,他身边此时只有青雀与青夜两人,魏老与一众护卫还未能赶来。   青雀上前一步,停在他身后,目光复杂地望着前方:“是啊,终于结束了。”   齐宣转身对她笑道:“如此,我们也该尽快与魏叔汇合,赶回都城才是。”   青雀抬头,目光与齐宣相撞,她看着他,与从前的许多日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青雀喃喃道,面上已经不见笑意。   “公子回不去了。”   “公子!”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青夜勃然变色。   一把匕首深深刺入齐宣腰侧,他垂下头,看向青雀的目光中满是悲伤,却没有太多惊讶。   右手微微颤抖的青雀并不曾发现这一点,她仓皇地移开目光,侧身躲开青夜劈来的长刀,飞快向前逃去。   对不起,公子。   青夜伸手扶住倒地的齐宣,一时无暇分身,只能眼看着她逃离。   “公子……”   齐宣腰侧的伤口流出黑红色的鲜血,他苍白着脸色,缓缓道:“她原来,是真的要杀了我。”   匕首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自幼相伴的情谊,终究不算什么啊。   齐宣抬头看向天边,忽地又想起了母亲去世那一日,好像也是在这样的春天。   青雀,是母后留给他的侍女,他原本,不想怀疑她。   *   金乌西垂,榕树林中,少女素白的裙袂散在树下,树荫下,她双目紧闭,似是安然入眠,半张脸都落在阴影中。   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狐卧在她身侧,四只爪子紧紧抱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就此消失。   眼睫颤动,少女缓缓睁开双目,她坐起身,随着她的动作,白狐也被惊醒。   睁眼看见一片陌生的景色时,姬扶夜心中不由升起无限惶然,阿离呢?阿离在哪里?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找到了阿离?   难道说,那又是一场梦?!   好在他转头便看见了离央的存在,姬扶夜心下是一片惶恐后的空茫,下意识想握住离央的手,却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自己变回了原形。   违逆天道意志而行,姬扶夜此番耗尽灵力,被打回原形,甚至恢复了幼年期的模样,无法再动用灵力。   罢了,原形就原形,不过两三日间便能恢复。   他开口,想问一问离央可曾受伤,口中却只发出一串嗷嗷嗷的稚嫩叫声。   小狐狸张着嘴,一脸茫然。   离央似笑非笑地看着连话也说不出的姬扶夜,点了点他眉心:“看来此番代价着实不小。”   姬扶夜郁闷地甩了甩尾巴,他还从没有做过连人话也说不出的狐狸。   “三日之间,可能恢复?”离央问道。   “嗷嗷嗷!”姬扶夜叫出来后才发现离央可能听不懂,连忙点头。   离央勾了勾唇角,点评道:“叫得还算可爱。”   真的?!姬扶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着离央不断地嗷嗷起来。   离央再次没了表情,略带嫌弃地拎起小狐狸放在肩上,从树下站起身。   “嗷嗷嗷……”你不是说我叫得可爱吗?姬扶夜的叫声中不由带上了几分委屈。   离央好像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淡淡回道:“你叫得太傻了。”   哪里傻了……姬扶夜毛茸茸的大尾巴垂了下去。   便在这时,离央抬手为他顺了顺毛,他便立刻没了方才的低落,欢快地摇起尾巴来。   在离央面前,姬扶夜不是一剑定山海的山海君,只是她养的小狐狸。   丹琼书院湮灭前落在离央手中的朱雀凤卵已被姬扶夜收入纳戒,却是不必担心。离央向前走去,穿过树荫,阳光便毫无遮蔽地落在她和肩上那只小狐狸身上。   山林之中或有野兽出没,离央与姬扶夜此时都不能动用灵力,便要尽快进入人族城池之中才最妥当。   否则堂堂逝水宫上神与山海君为凡间猛兽所伤,才是好笑。   他们的运气不算太糟,半个时辰后,离央便已看见了城池的轮廓。   “明州城……”她看着城楼上,缓缓念出这座城的名字。“这是何处?”   “嗷嗷嗷……”姬扶夜嗷到一半,想起离央听不懂,跳下她的肩膀,衔来枯枝,艰难地写下几个字,连比带划,终于叫离央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方乃是齐国明州城,再往前不远,便是齐国国都临淄所在。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央抱着姬扶夜走入了明州城中。   黄昏之时,街头仍是人来人往,其声嘈杂,满是烟火气。   但离央却停下了脚步,神情中竟有几分茫然。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到去何处落脚,这具凡人的躯体,便不可能随意找棵树也能睡上一夜。   变回原形无法动用灵力的姬扶夜,自是无法动用纳戒中的灵石。而离央身上既无灵石,也无银钱,能做冤大头的齐宣也不在身边。   失策了,早知如此,应当在离开之前,问那老山长要两块灵石才是。   离央动身再次向前,夜色渐渐浓稠,城中灯火通明,百姓携家带口出游,一片热闹景象。   离央也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顺着人流向前,融入了这片热闹中。   她来过人间不止一次,却没有哪一次是作为凡人行走在这万丈红尘之中。   不知为何,离央的心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几个孩童手中握着风车先后从她身侧跑过,留下稚嫩笑声。   卖小首饰的摊贩前,丈夫将一支木簪插入妻子发间,木讷地笑了起来。   “真好看。”他说。   那生得并不好看的妇人便也笑了起来,像春日最灿烂的花。   父亲摸出两枚钱币,换来一串糖葫芦,放进母亲怀里的女儿手中。   女童扬起天真的笑容,一家人转身向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将柴火卖空的黝黑老汉佝偻着腰,挑着担子转过巷口,一群裤脚沾着泥的力夫与他错身而过,议论着可要去街头打二两浊酒。   挽起长发的少女当垆卖酒,清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众生百态,各有喜悲,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都在尽力地活着。   离央失神地望着眼前一切,记忆再次浮现,那是几千年前,她还叫天尧离央的时候。   明霄,风玄殷,沉渊,穗心,陵舟,琅嬛……这些故人在她记忆中浮现,又缓缓散去。玉朝宫中,天尧离央度过了她一生最天真的岁月。   离央看到了很多。她初入玉朝宫,在天问殿前叩拜明霄;与陵舟一同闯祸,被人扣下,还是满面无奈的风玄殷来领人;与师姐切磋,败了一次又一次,还被风玄殷无情嘲笑……   她与沉渊一同,来过人间历练。   她把他当做哥哥,可是天问殿前,也是他挡在要救自己离开的师姐面前。   她此生最信任的师尊,要从她体内强行取出他赠予的九霄琴。   因为,她并非他师妹转世。   他错认了人。   身体坠下深渊,她的眼前只剩一片黑暗,而后的许多年,她都活在黑暗之中。   离央的身形凝固在原地,还是肩上小狐狸的叫声让她回过了神。   她叫离央啊……   离央不再去想那些回忆,她认真地看着身边的一切,看这红尘万丈,烟火人间。   当年天尧离央于凡世诛魔除恶,不过是因为明霄希望她这样做,而她不想叫他失望。   如今,在凡尘烟火中,离央终于有些变了想法。   “姬扶夜,人间,实在很好,不是么?”离央轻声道,凡人的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可他们活得或许比神魔更有意义。   小狐狸叫了一声,在她颈间蹭了蹭。   万千灯火,人海茫茫之中,离央低下头,抚了抚姬扶夜的头,神情温柔。 第97章 姬扶夜,我大约没有说过,……   “都小心着点儿,这些可都是公子昱为给令仪公主庆生,特地派人来明州城采买的,若是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便是将你们卖了也赔不了!”楼船停泊在江边,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掐着嗓子,趾高气扬地对搬了货物上船的力夫道。   暗自交换眼色,力夫们实在瞧不惯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内侍。   夜色之下,江水中映出明月的倒影,也映出少女飞扬的裙袂。春日的风中仍旧带着几分凉意,离央站在江边,面上不带什么表情,幽幽叹了一声。   她在考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个问题实在很严重——若是再寻不到落脚之处,她便要和姬扶夜一起露宿街头。   谁能想到,一个逝水宫上神,一个天魔山海君,最后竟是落得要流落街头的地步,谁见了不说一声惨。   “若是我将你卖了,你应当能跑掉吧?”离央低头对怀中小狐狸说道。   不过,这么小一只狐狸,可有人愿意买?   姬扶夜因为待在离央怀中,欢快摇晃着的尾巴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离央。   对上他一双瞪圆了的狐狸眼,离央只好放弃了这个主意,万一他哭给自己看便不好办了。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便是上神,也不能白吃白喝白住。   “嗷嗷嗷……”姬扶夜想起什么,激动地在离央怀中伸出两只爪子比划。   为了不让自己被卖掉,姬扶夜念头急转,终于有了主意。   “你是说,方才我们经过的花神观可以借宿?”姬扶夜一通比划,也亏离央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狐狸连连点头,他虽不曾在人间行走,却读过许多关于人间风俗的杂书,是以知道这样的道观会愿意收留行客。   倒是可以试一试,离央方才却不知可以如此,于是抱着姬扶夜往回走去。   花神观前,松柏苍翠,身着道袍的中年道姑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柏树枝头。   “我看道观将要关了,你为何又要将灯笼挂在树上。”离央停在她身后,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   此时,本应熄了灯笼才是,她为何要反其道而行?   女道长转过头来,灯火之下,她看清了离央容貌,眸中不由闪过惊艳之色。   自己生平,还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少女。   离央和怀中的姬扶夜一同看向女道长,等她的回答。   “长夜漫漫,总不免有过客在夜中行路,是以贫道点一盏灯,为他们照亮前路。”女道长看着离央怀中的小狐狸,勾了勾唇角,温声解释道。   她生得并不算出众,眼尾已经带了淡淡细纹,但身上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原是如此,离央仰头看着那盏挂在树枝上的灯笼,红色的火光将她的脸庞也映出几分融融暖意。   “姑娘深夜在此,可是有甚难处?”不等离央开口请求,女道长便主动开口问道。   离央顺势点了点头:“想在观中借宿一夜。”   “姑娘并非明州城人士?”女道长有些讶然,眼前少女瞧上去不过十六七许,又生得这样好,家中长辈如何放心她独身在外?   离央只道:“途经此处,身无长物,是以想在道观借宿一夜。”   难道是家中长辈俱已不在?若非如此,怎么会让这稚弱少女孤身行路。   “你可是去投亲的?”女道长关切问道。   离央抿了抿唇,未曾反驳。倒也不是不想说实话,只是她若说自己是逝水宫上神,此行东去是为取回自己的本命神器,大约会被这善心的女道当做失心疯。   见她如此,女道长便以为自己猜对了,看向离央的目光中立时充满了爱怜:“不过借宿一夜,些许小事,你随我来便是。”   她拉住离央的手,向道观内走去。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女道长又问。   “阿离。”   “原是阿离姑娘,我名玉真,你可以唤我一声玉真姑姑。”女道笑得很是温柔。   算起来,离央的年纪是玉真的百倍不止,但看着她脸上笑意,离央沉默一瞬,轻声唤了句:“玉真姑姑。”   听她这样唤,玉真道长笑得越发真心,绕过花园,便到了花神观弟子所居卧房。   玉真道长点燃油灯,又取来才浆洗过的干净被褥铺好了床,离央抱着姬扶夜在一旁见她忙碌,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无措。   玉真道长却没有察觉这一点,她回过身,见离央抱着白狐站在桌旁,如九天神女,哪怕只是着一身素衣白裙,也丝毫不损她的容色。   连这处简陋的屋舍,好像也因离央的存在而生出辉光。   玉真道长摇了摇头,自己修行道法多年,竟还是会被美人皮囊所惑,实在不该。   她轻声对离央道:“阿离姑娘,观中简陋,还请见谅。”   离央不怎么熟练地向玉真道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叨扰道长,多谢。”   她笑起来,容色便越发叫人觉得惊艳,窝在她怀中的姬扶夜呆呆地抬起头,怎么也移不开眼。   “扶危济困,本是应当。”玉真道长笑了笑,拱手与离央作别。   她走出门外,轻轻将门扉合上。   桌上灯火静静燃烧,离央坐在床边,似有些失神。   还是姬扶夜嗷嗷叫了两声,才叫她回过神来。   阿离,你在想什么?   “她真像一个人……”离央喃喃道。   谁?听她这样说,姬扶夜眼中忍不住浮起几分疑惑,他数了数自己见过的那些与离央相识的女子,却实在没有发现谁与玉真道长相似。   若说他不曾见过的,便只有阿离的二师姐了……   难道是她?姬扶夜抬起头。   “不,师姐乃是神女石像化身,自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离央回道,她盯着桌上烛火,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谁?   离央微微勾起嘴角,垂下眉眼,显出难得的温柔:“我幼时一直以为,我阿娘若是活着,便会是这样温柔的人。”   魔宫中人都说,她的阿娘早在她出生之时便难产而亡。   那个叫画未的鲛人生得并不算绝色,性情也无甚特点,修为更是低微得可怜,所以才会在离央出生之时灵力散尽而亡。   在魔族看来,有这样的母亲,实在是一种耻辱。   但离央不这么觉得,当年侍奉过画未的魔宫婢女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她很期待自己的孩子降世。   哪怕知道离央的到来便代表自己的死亡,她也爱着她。   那时候的离央以为,哪怕所有人都厌弃她,至少,她的母亲是爱着她的。   这世上曾经有人期待她的存在。   可原来,世上根本没有那个叫画未的鲛人。   离央的生母,是司命。   为了上神之位,将天尧阍和明霄都算计其中的司命仙君。   离央的出生,不过是一场阴谋。她不过是司命谋夺上神之位的棋子。   “而今想来,这些话,大约都是那位姑姑见我可怜,编出来的谎言罢了。”离央轻声道。   魔族弱肉强食,即便是魔君之女也没有太多特权,反而因为自身境界低微,比斗总是输多胜少,备受排挤。   在魔域,弱小便是原罪。   姬扶夜怔怔地看着她。   阿娘……   他说不出话,即便此刻能口吐人言,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狐狸蹲坐在离央膝头,毛茸茸的大尾巴垂了下去。   他的母亲啊,也只是一片清冷的冰雪。   顾凌霜等了许多年,那些温柔都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殆尽,留下的便只剩寂寥与怨恨。   哪怕她不曾诉诸于口,姬扶夜也知道,她其实是怨恨着姬平野的。   女子一生,实在不该轻易交付真心。   看着膝头垂下长尾的小狐狸,离央托起他毛茸茸的下巴,轻笑道:“你又伤心什么?”   姬扶夜无精打采地将尾巴绕在她手腕上。   “一切都过去了。”   不管是她,还是姬扶夜,都已经不再需要那些。   孤月高悬,夜色已深,离央起身,合上了窗,室内一片静谧。   姬扶夜异常主动地钻进被窝中,雪白的耳朵看着离央动了动。   离央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倒是主动。”   姬扶夜吐着舌头傻笑,他现在是这样小一只狐狸,阿离还忍心让他睡地上吗?   若是人形的姬扶夜,离央现在应当便会将他扔出去,不过雪白一团的小狐狸,的确叫人生不起气来。   罢了,念在他身上有伤未愈,这地上着实凉了些。   离央吹熄了油灯,躺在了床榻上。   姬扶夜衔着被褥纵身一跃,为她盖上。   停在离央脸侧,四目相对,黑暗之中,他摇着尾巴傻笑起来。   离央抬手,将他也塞进了被褥里。   姬扶夜,我大约没有说过,其实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第98章 好像婚书一样……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入房中,床榻上,少女的眼睫颤了颤,像蝴蝶忽然停驻在花枝上。   离央睁开眼,看着四仰八叉睡在自己胸前的小狐狸,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梦到有块石头压了自己一整晚。   拎起姬扶夜,离央正考虑用什么姿势把他扔出去最好,小狐狸也睁开了眼睛。   阿离……   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姬扶夜看见离央的时候便欢快地摇了起来,小狐狸四只爪子在空中耷拉着,伸出舌头傻笑,不像什么狐狸,反而像只土狗。   “姬扶夜,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为什么以你现在的身形,能有这样的分量。”   姬扶夜呆呆地看着离央,他……胖吗?!   见狐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离央点了点他的鼻子,终于消了气。不知为何,面对妖身的姬扶夜,离央总是不自觉地宽容许多。   将姬扶夜放下,她起身下床,推开窗,春日的阳光便尽数倾泻在她身上。暗金色的光影浮动,离央抬头看着碧蓝无垠的天际,神情柔和。   “今日是个好天气。”离央轻声道。   姬扶夜想回应,口中却只发出嗷嗷两声。他郁闷地蹲下身,忘了自己现在还不能说话了。   离央推开房门,见身后没有动静,回身对姬扶夜道:“你还没睡够?”   姬扶夜见她没有抱自己起身的打算,只得跃下床榻,跟在离央脚边。   “嗷嗷嗷……”阿离,你今天怎么不肯抱我了?   “你难道是少生了两条腿。”离央淡淡道。   姬扶夜垮着脸,难为一只狐狸脸上还能做出这样多表情,他还以为自己被迫变回原形后,便能一直待在阿离怀中了。   或许是想得太出神,又或许姬扶夜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形大小,迈过门槛之时,一条前腿踩了个空。   姬扶夜保持着一脸懵逼的表情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团狐狸球滚了出去,直到撞上树根才停了下来。   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姬扶夜浑身雪白的长毛沾了灰土,很是狼狈。他一阵狂甩,没有灵力果然很是不便,否则只需施一个避尘诀就够了。   离央低头,轻啧一声,拎起这只小狐狸,拍掉一身灰尘,放进怀中。   走出院门,只见眼前花木深深,姿态妍丽,争奇斗艳。春日正是花时,此处怕有不下百种花草,无怪乎名为花神观。   花草之间,正有数名年纪不大的女冠在灌溉剪枝,这花神观中,想来都是出家修道的女子。   听见脚步声,有人便抬起头,见到离央的刹那顿时失语,她是谁?   “这位姑娘是谁?生得可真好看!”   “她应当是第一次来花神观,否则生得这样好看,我定不会忘了。”   “看她来的方向,正是咱们的居处,难道又是失了依靠,走投无路才到观中?”   年纪不大的少女们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虽然身着深灰道袍,还是掩不住她们一身鲜活气息。   昨夜离央来得太晚,这些小女冠都早早睡去了。   玉真道长手中挽了红绸走来,见了离央,脸上扬起温和笑意:“昨夜睡得可还好?”   离央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好奇看向她手中红绸:“这是什么?”   “今日乃是花朝节,”见离央问起,玉真道长虽有些奇怪她竟会不知,还是耐心解释道,“今日明州城百姓都会前来花神观中祭祀花树,这红绸便是用作装饰。”   “不错,今日整个明州城的姑娘都会来观中祈愿,将心愿写在红笺上,再挂上树,花神娘娘若是听到了,便会替你实现。”容貌清秀的少女凑到玉真道长身边,笑着说道。   她手中执一枝娇艳的粉白芙蓉,递向离央:“按花朝节的习俗,都是要簪花的,观中别的没有,花木却是很多,这是我养的芙蓉,还请姑娘不要嫌弃简薄。”   离央怔怔地看着那朵含苞待放的芙蓉,从未有人送过她这样简单的一枝花,除了好看,似没有别的用处。   玉真道长失笑:“阿芜,你却是会讨好人。”   阿芜嘻嘻笑了两声。   玉真道长将芙蓉簪在离央鬓边,离央抬眸看向她,双目似水波潋滟,琼鼻朱唇,端得是人比花娇。   玉真道长和少女阿芜便看得失了神,良久,玉真道长才回神叹道:“阿离姑娘当真是好相貌。”   阿芜连连点头,明州城这么大,来花神观中祭祀的女子也不计其数,她却没有见过谁的容色能更甚离央。   离央抱着小狐狸,并不在意这些赞叹,以上神之尊,容貌皮囊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你还未用过朝食吧?”玉真道长想起什么,又道,“观中只有清粥小菜,姑娘可要用一些?”   其实离央这副躯体虽是凡人,但并不需要进食,但见到玉真道长关切的神情,离央终究没有拒绝。   玉真道长做事十分妥帖,还为姬扶夜寻来了一碗羊奶。   她摸着小狐狸的头,脸上已经被岁月镌刻下了淡淡痕迹,却还是叫人觉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阿离姑娘可是着急赶路?若是不急,可以在观中多留一日,今日花朝节,可热闹了!”阿芜对离央笑道。“对了,趁现在祭祀的游客还不曾来,我带你去写一张红笺许愿,做第一个挂在花树上的人,花神娘娘一定能听见你的心愿。”   她神情一片天真赤诚,离央轻轻嗯了一声。   见离央要随阿芜离开,玉真道长拦住了她们,取来一顶幕篱:“这是我平日出行所用,今日乃是花朝节,观中人多眼杂,阿离姑娘还是不如戴上幕篱……”   离央的容貌太过出众,玉真道长只怕出了什么意外,这才取来幕篱与她。许多权贵女子出行之时,多会戴上幕篱,离央如此也不会突兀。   离央虽不知她的担心,还是乖乖戴上幕篱,身形笼罩在薄纱之中,影影绰绰。   她抱着姬扶夜,跟上了阿芜脚步。   巨大的桃花树上装饰着红绸,枝上还挂着许多丝缎,粉白色的花苞并未完全绽放。   离央和姬扶夜一起抬头望去,桃花……   ‘尊上,我们在宫外种些桃花可好?’   山巅之上,桃花烂漫,九重天上灵气浓郁,便时时都是粉白一片。   见离央怔怔地望着桃花树,阿芜笑道:“你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桃花树吧?这棵桃树是建立花神观的那位老道长种下的,到现在已经有几百年。再过些时日,等桃花都开了,还更好看!”   离央回过神,对她笑了笑。   阿芜拉着她向一旁石桌走去,桌上已经放了红笺与笔墨。   将沾了墨的狼毫笔交与离央,阿芜催促道:“阿离,你快把心愿写上去,我们花神观祈愿,一向是很灵的。”   离央执着笔,一时却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便在这时,姬扶夜咬住阿芜的袖子扯了扯,阿芜低头看着他,失笑道:“小狐狸,莫不是你也想许愿?”   姬扶夜点头。   阿芜没想到他能听懂自己的话,眸中露出讶色,随即好笑地取了一张红笺放在他面前。   “只是,你是狐狸,好像也写不了字?”阿芜偏了偏头。   若是狐狸能写字,只怕就成了精。   离央轻轻笑了笑,搁下笔,将砚台推在姬扶夜面前。   “写不了字,印个爪印便是。”   姬扶夜双眼一亮,前爪沾了墨汁,小心地放在红笺上,留下一个小巧可爱的兽爪印记。   “哇,好可爱!”阿芜忍不住想摸一摸姬扶夜的头,却被他闪身躲过。   阿芜有些失望道:“这小狐狸果然是认主的。”   姬扶夜叼着红笺落在离央手边,甩着尾巴示意她看。   离央微微牵起唇角,指尖沾了墨汁,也在红笺上留下一个指印。   姬扶夜怔愣地望着红笺上的两道印记,久久无法回过神。   好像婚书一样……   小狐狸红了脸,好在毛厚,也没人能看出来。他甩着大尾巴掩在脸前,挡住了自己吐着舌头笑的傻样。   “你不写了吗?”阿芜开口问道。   离央摇了摇头:“这样就够了。你不写么?”   “我是观中的人,向来是不参加这样的祈愿的。”阿芜回道,“何况,我已经很幸运了,若是再向花神娘娘求什么,便太贪心了。”   阿芜父母早亡,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只有叔婶。但叔叔婶婶却不愿养只有七岁的阿芜,又见她生得不错,便生了将她卖入秦楼楚馆的龌龊想法。   好在当日大哭的阿芜引来了玉真道长注意,得知原委将她买下,带回了花神观。   这样也算幸运吗?离央不太明白。   “虽然爹娘不在了,但玉真姑姑待我很好,观中姐姐们也都很照顾我。”阿芜笑着道,“每日都能吃饱穿暖,除了侍弄花木,也没有什么重活需要干,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等我再大一些,就可以随玉真姑姑一起学习道法,永远守在花神观。”   阿芜说这话时,眼中好像有星辰闪烁。   见她如此,离央也不自觉地弯起眉眼,神情柔和。   从前的她,不曾有余暇停下来听一个凡人少女的心思。   说话间,阿芜已经将纸笺系上红色绸带:“现在只要将红笺挂上去就好了。”   “记得要扔高一点。”她将红笺交还给离央。   姬扶夜闻言,动了动耳朵,飞身一跃,叼着红笺沿树而上。白色的毛团在树枝间腾挪闪跃,立时便落在了桃树最高处。   将系了红绸的纸笺挂在枝上,姬扶夜嗷嗷叫了两声,眼神中满是邀功之意。   离央挑了挑眉,身体变小,看来心智也被影响了。   但她嘴边却勾着一抹浅笑。   离央伸出手,桃树上的小狐狸纵身一跃,落入她怀中。 第99章 阿离送的花,便是朵野花,……   阿芜带着离央从桃树下向花木深处走去,沿途繁花锦簇,她一面走,一面为离央介绍这些花木的称谓特点,如数家珍。   时人都爱以花草装饰屋院,而花神观最大的收入,便是将这些精心侍弄的花草送入明州城的权贵家中。   随着她们一路行来,周围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今日是花朝节,明州城许多闺中女儿都会结伴出游,赏春踏青,而来花神观祭祀花神,乃是明州城的一项旧俗。   眼见观中游客渐多,阿芜也不好意思再带着离央四处闲逛。   她歉意同离央笑笑:“我得去为游客们引路了,阿离姑娘不如四处瞧瞧,春光正好,不要辜负才是。”   离央点了点头,只是目送阿芜离去,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心下一时有几分茫然。   她抱着姬扶夜坐在草地上,眼前又正值年华的少年少女携手同游,自她面前走过,神情中带着淡淡羞怯;不远处,几名少女写了红笺,挂了红绸向桃树上扔去,枝上垂下数条红色,煞是好看;也有少女问观中小女冠买了鲜花,簪在云鬓间,与同伴轻声说着话,团扇半掩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笑眼。   离央从草地上摘了朵素白小花放在姬扶夜头顶:“既是花朝节,你也该簪朵花才是,不过我没钱,你便将就簪朵野花好了。”   身无分文,便是上神,也不能摘别人精心侍养的花木,离央发间的芙蓉,还是阿芜送的。   姬扶夜顶着野花傻笑,阿离送的花,便是朵野花,也是最好看的。   离央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我怎么瞧你如今不像只狐狸,倒像只傻狗。”   姬扶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离央见狐狸脸上露出这样神情,轻声笑了起来,泠泠如林间泉鸣。她这样笑起来时,好像当真是一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女。   玉真道长提着一篮鲜花从路边走过,见离央正拔了根草叶逗狐狸,笑道:“阿芜去忙了?”   离央点点头。   玉真道长便唤她起来:“我正采了些鲜花做百花糕,阿离姑娘不如随我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可好?”   离央便抱着姬扶夜起身,乖乖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见了玉真道长,都拱手行礼,问一句:“道长好。”   看得出来,玉真道长在整个明州城都颇有声名。   无论面前是谁,玉真道长都含笑回礼,态度未见丝毫不同。   花神观的膳房并不大,不过要容下两个人与一只狐狸还是绰绰有余的。   玉真道长取出早已备好的碾碎糯米,回过身,只见离央抱着姬扶夜站在膳房,似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由笑了笑,想来阿离姑娘从前在家中娇养,只怕没有进过膳房。   “阿离姑娘可能帮我摘了花瓣,洗净可好?”玉真道长温声道。   离央便摘下幕篱,放下姬扶夜,站在她身旁,一片片摘起花瓣。   姬扶夜偎在她手边,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仰头望着离央侧脸,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离央这样一面。   命运果真还是眷顾他的,哪怕分离百年,他们终是再次相遇了。   就算离央失了记忆,暂时忘了他,姬扶夜也已经十分欢喜。   “阿离姑娘,不知你要往何处投亲?”玉真道长一边打水,一边同她说话。   “东边。”   “是去都城临淄吗?”玉真道长恍然道。明州城东方便是齐国都城临淄,离央说去东边,玉真道长便下意识以为她要去临淄。   但离央要去的,当然不是临淄,只是此时也不好解释,便只能沉默以对。   “若去临淄,却是走水路更快一些……”玉真道长喃喃道,神色若有所思。   她止住话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这百花糕已经蒸上,灶上烧了火,你且去外面坐一坐,别被烟气熏了。”   离央便抱了姬扶夜坐在膳房花枝缠绕的秋千上,秋千微微摇晃,素白裙袂扬起一个弧度,春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让人有几分微醺。离央不由阖上眼,这一刻,天地好像都静寂下来。   躺在她怀中的姬扶夜翻了个身,伸展爪垫,也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玉真道长的声音在离央耳畔响起:“百花糕蒸好了,快来帮我尝尝味道如何。”   离央睁开眼,不远处的石桌上,白瓷盘中放了几枚小巧可爱的百花糕。   离央拈起一枚,轻轻咬了一口,随即抬头对玉真道长道:“很好吃。”   听她这样说,玉真道长便也笑起来,眉眼间的细纹都舒展开。   离央现在虽沦为凡人,但身体并不需这些凡间食物,是以她尝了一半,就将剩下的喂到姬扶夜嘴边。姬扶夜自不会嫌弃,两只前爪抱着半块百花糕,兀自吃得高兴。   玉真道长做的百花糕不少,离央就陪着她一同前去花神观门前,将其散于所有来往的路人。   “可觉得无趣?”玉真道长含笑问道。   离央摸着怀中白狐,摇了摇头。   玉真道长笑叹道:“这样的性情却是难得,观中同你一般大的孩子可没有你如此淡泊的心境。”   离央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玉真道长见此,含笑摸了摸她的头,   “对了,今晚城中会有花灯会,可愿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玉真道长又问,每年花朝节,明州城中都会举办花灯会。   花灯会?   从前却是不曾看过的,离央点了点头。左右她和姬扶夜都失了灵力,在明州城多留一日也无妨。   而当夜色降临明州城时,整座城池好像才彻底热闹起来。   白日城中许多百姓都忙于生计,无暇出游,直到夜里,诸事皆毕,才能同家人一道出门游玩,因此夜间的明州城并不比白日冷清。   在观外挂了两盏莲花灯,玉真道长带着离央和一众小女冠走上车水马龙的长街。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许多造型各异的花灯,沿路走来,还有许多售卖花草之处。   今日花神观祭祀的游客众多,小女冠们也没有余暇亲自扎一盏花灯,玉真道长便在路边为她们一人买了一盏。   离央自然也有,不过今日花朝节,旁人为了应景,选的都是牡丹芙蓉这样的花灯,独她选了一盏白狐灯。   姬扶夜蹲在她肩上,拿爪子扒了扒花灯,嘿嘿,阿离果然最喜欢他了。   离央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提着灯与玉真道长等人一起,顺着人流,向江边走去。   远远便看着天灯一盏接一盏飞上天幕,像是无数散落的星辰。   不管是离央,还是姬扶夜,都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人一狐仰头看向夜空之中,看上去竟有些呆。   阿芜拉着离央向前跑去:“走,我们去放天灯!”   随着橙红的火焰亮起,天灯缓缓升空,融入那条灯火构成的银河之中。   明州城无数百姓都站在江边,仰头望着灯火盏盏的天幕,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离央提着一盏白狐灯,江上吹来一阵夜风,鸦羽一样的长发散在风中,翩然如仙。   “阿离,你真好看啊!”阿芜看呆了眼,怔怔道,“若我是男子,一定要将你娶回家!”   离央肩上的小狐狸立时呲起牙,小丫头胡说什么,阿离明明是我的,我的!   他跳上了离央头顶,向阿芜挥了挥爪子企图宣示主权。   “下来。”离央淡淡道。   姬扶夜敏锐地察觉到离央身上的低气压,夹起原本耀武扬威的尾巴,跳到了她肩上,呜呜叫了两声。   阿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只狐狸还挺会看人眼色的。   姬扶夜向她翻了个白眼,别过了头。   一路向前,少女们口中叽叽喳喳,阿芜见有干果蜜饯,买了不少与众人分。   离央将一块杏脯放入口中:“很甜。”   阿芜点着头,笑着道:“我说得不错吧,李婆婆家的蜜饯甜而不腻,是明州城里最好吃的。”   离央取了一块喂给姬扶夜,阿芜又对他道:“小狐狸,我说得不错吧?”   姬扶夜甩了甩尾巴,嗷了一声,算是勉强赞同。   一艘高大的楼船停泊在江边,阿芜指着船对离央道:“阿离,你看,这是从临淄来的楼船,据说是公子昱特地派了人来明州采买特产,为自己的姐姐令仪公主庆贺生辰。”   “令仪公主是王上的第一个女儿,据说她拜在齐国国师门下,若是没有意外,她便是齐国下一位国师大人。”   离央听着阿芜与自己闲话,忽地想起,若是这楼船要去临淄,倒是与她的方向相同。   “阿离姑娘。”便在这时,就站在楼船旁的玉真道长忽然唤她。   离央走上前,玉真道长拥着她的肩对面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道:“阿离姑娘要去临淄投亲,我想起你此番要带坊中姑娘随船前去临淄为公主献舞,便想求你捎她一程。”   妇人像是与玉真道长很是相熟,闻言哼笑一声:“我道你今日如何有空来送我,原来有求于人啊。”   玉真道长笑了笑:“劳烦你费心了。”   妇人没好气地看玉真道长一眼,抱怨道:“这都要走了,还要给我找麻烦,我可真是上辈子欠了你!”   这毕竟是公子昱的船,多带一人上船,她少不得要上下疏通,颇费一番口舌。   但妇人还是对离央道:“你且随我来吧。”   “你唤她王姑姑便是,”玉真道长对离央道,“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一直是个心软的人,随公子昱的船入都城,一路都不必担心安全了。”   玉真道长连离央如何去临淄都为她打算好了。   “……谢谢。”离央轻声道,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玉真道长笑了笑:“寻到了亲人,以后若是有空,记得来花神观看看。”   离央点了点头。   王姑姑不耐地说了句:“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若是舍不得,便留下好了。”   离央当然不可能留在花神观,因为她从来不是寻常凡间少女。   她跟着妇人,登上了船,回头望着含笑的玉真道长,心中难得生出一点关于离别的愁绪。   会再见的。   她们一定会再见。   “阿离,你要走了吗?”   花神观的小女冠们都跟了过来,簇拥在玉真道长身边,看着走上楼船的离央,目中都露出离别的不舍之意。   不过聚散离合,本是人间常事。   阿芜挥着手:“阿离,下次花朝节,记得来明州城,跟我们一起看花灯!”   “好。”离央抱着姬扶夜,对她们轻轻笑了笑,像是暗夜中开出的昙花,刹那芳华,照亮了整个夜空。   人间,原来真的很好。 第100章 我现在只是只弱小又可怜的狐……   齐国王都,临淄。   青雀低头跪在上首少年面前,姿态十分恭敬。   “你是说,你已经杀了大公子?”少年温声开口,唇边勾着一抹浅笑。   “是……”青雀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婢子将涂了青丝愁的匕首刺入他要害,他不可能还有命活下来。”   少年点了点头:“你跟在他身边也有十年了吧,听说他待你很是亲近。”   他扯了扯嘴角:“公子宣应当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竟会对他出手。”   青雀的头垂得更低了,这一刻,她脆弱得好像一尊琉璃像,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化为粉碎。   她颤声开口,如风中凋零的一片秋叶:“我已经完成了公子的吩咐,公子可以将妹妹还给我了吗?”   为了妹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背弃大公子,也在所不惜。阿娘临终前,她亲口答应了要照顾好妹妹,可是彼时年幼,阿娘死后,她和妹妹便被父亲卖了。   最后,青雀阴差阳错进入王宫之中,侍奉在过世的先王后身边,而她的妹妹却不知所踪。   青雀没有想到,当她再次得知妹妹的消息时,她必须在自己陪伴长大的大公子和自幼失散的亲妹妹之间,做出最艰难的选择。   眼前少年告诉她,这两个人,只能活一个。   “好。”少年笑道,“我便让你见见她。”   他微一扬手,立刻便有侍奉在厅内的婢女俯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雀听他这样说,转过头,期待地看向门外。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一身黑衣的少女穿过回廊,出现在青雀眼前。   虽然已经阔别十年有余,青雀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妹妹,她看着少女向自己走来,眸中现出欢喜,开口唤道:“阿……”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打断了她的话,青雀低下头,少女纤长的手指握着匕首,稳稳地刺进她的心口。   为什么?   青雀抬头看向少女,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问出口了,匕首上淬的剧毒,便是元婴修士也无法抵抗,一刻之内便会毒发身亡。   少女松开手,走到少年,恭敬地俯身施礼:“公子。”   青雀的身体在她背后倒了下来,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少女的裙角,却抓了个空。   阿元,妹妹……   青雀的神情凝固在这一瞬,她的手无力垂下,重重地落在地上,而玄衣少女却不曾回头。   “阿元,做得不错。”少年缓缓笑道。   “多谢公子赞赏。”玄衣少女半跪在他身亲,神情恭顺。   “将她带下去吧。”少年又吩咐道。   玄衣少女应声道是,拎起青雀的尸体走出门外。   在她离开之后,少年嗤笑一声:“姜宣身边养的废物,果真也同他一样蠢。”   一直站在他身后闭目假寐的老内侍睁开了眼:“公子宣,还没有死。”   “我知道。”少年的神情阴沉下来,“若是他死了,如今齐王宫中该钟鸣三声,满城缟素了。”   身为王族,如何会缺保命的手段。   “既然已经动了手,便该斩草除根。”老内侍的声音低沉嘶哑,难听得如同一只渡鸦。   “师父说得是。”少年沉着脸道,“那青雀虽未能杀了姜宣,却也叫他重伤。青丝愁的毒轻易解不得,我已派遣了杀手,定要在姜宣回到临淄之前,将他诛杀!”   若是姜宣活着回到了临淄,入了王宫,往后便再难得有这样好机会动手杀他。   “可惜了青雀这枚棋子……”少年轻叹道,要得公子宣信任实在不易,若非青雀是侍奉过他母亲的旧人,他也不会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不过她临死前,总算叫我看了一场好戏。”少年唇边勾起些许笑意,“见面不识,姐妹相杀,这可当真是一场精彩的大戏。”   老内侍再次阖上眼,没有再说什么。   *   济水之上,楼船之中,王姑姑说通了内侍,揉着笑僵的脸往回走去。   虽知道他是狐假虎威,但毕竟是自王宫来的人,自己一个乐坊主事还开罪不起。   “你叫阿离是吧?”王姑姑领着离央向船舱走去,“这船不到一日便能到临淄,你就待在房中,轻易不要出门。”   离央看她一眼,也没有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王姑姑见她不曾反驳自己说的话,心下满意,便多解释了一句:“你这容貌生得太过出色,王上素爱美人,若是叫那等不安好心的人瞧见了你,只怕会生了将你献入王宫的下流心思。”   她原是一片好心。   玲珑坊是明州最有名的乐坊,王姑姑少年时是临淄最有名的舞姬,曾亲在齐王殿前献舞,对这位王上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   船舱前,王姑姑停下脚步,吩咐自己带来的歌女为离央让出了一间房,与同伴挤一挤。她是乐坊主事,这些歌女舞姬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自不敢违背她的吩咐。   不过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离央,她们不知她只是借船东行,又见她生得出众,看着她的目光便隐隐透出几分敌意。   这次能入王宫为公主献舞,无一不是玲珑坊中技艺最佳的姑娘,如今却平白多出来个离央,便以为她是给了王姑姑好处,这才上了船来,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气。   不过王姑姑在坊中积威甚重,谁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离央也不曾在意这些女子暗含嫉妒的目光,她打开窗,看向江边仍旧亮着的点点灯火,有些出神。   “舍不得?”   “只是觉得,凡人虽然只能活区区数十载,但有时候做人,比仙妖神魔更快活。”离央轻声道,花神观虽好,终究不会是她的归处。   话音落下,她意识到什么,看向姬扶夜,挑了挑眉:“你能说话了?”   姬扶夜也才反应过来:“好像是……”   看来他的灵力快要恢复了。   不过灵力恢复,就不能同阿离这般亲近了,姬扶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遗憾。   小狐狸甩了甩尾巴,跳进离央怀中,把头凑在她手下。   他自己送上门,离央自是不客气地将他从头撸到尾。   “那我今晚还能同你一起睡吗?”姬扶夜吐着舌头傻笑道。   离央轻啧一声,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睡地上,也不错。”   “我不想睡地上!”小狐狸仰起头,“我想同你一起睡——”   “你若再多废话,今晚就去甲板上睡吧。”离央冷酷无情道。   姬扶夜立刻合上嘴,夹紧了尾巴,他可不想大晚上去甲板上吹冷风。   楼船推开江水,江边万家灯火都被落在船后,夜空只见寥寥星子,隐隐映照出远山轮廓。   夜色渐深,离央拥着身形变大了些的小狐狸沉沉入眠,梦中有漫山桃花,落英缤纷。   第二日,离央是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耳边敲门声越来越急,她皱起眉,起身披衣,打开房门。   少女挑剔地上下打量离央一番,除了生得好看,好像也不见什么特别。她重重地将粥碗放在桌案上,冷哼一声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女,等着人来伺候呢!”   说完,扬着下巴走了出去。   离央倒是没有太生气,她的气量还不至于小到要同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凡人少女计较。   不过……   “我何时得罪过她?”   雪白的狐狸从被窝中探出头,毛茸茸的大尾巴也露了一半微微摇晃着:“她是以为,你是要同她争抢去王宫献舞的机会,这才对你没有好脸色。”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离央挑了挑眉。   “这么简单的事,我动动爪子都能想到……”姬扶夜摇晃着尾巴,得意道。   离央将他拎了起来:“你再说一次?”   姬扶夜用四只爪子抱紧了自己的大尾巴,瑟瑟发抖:“我什么也没说……”   离央哼笑一声,将他扔下。   “把床收拾了。”她冷酷道。   “……可我现在只是只弱小又可怜的狐狸……”姬扶夜弱弱地提出抗议。   “嗯?”   姬扶夜不敢再说什么,咬住被角,艰难地收拾起床铺来。   房门外,女子倚着窗,慵懒地瞧了少女一眼:“那是姑姑领回来的人,若是叫姑姑知道了你方才作为,可有你好看。”   少女不善地看向她:“你难道想去告状不成?”   女子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可没这个功夫。”   少女冷哼一声,别开头,看着滔滔江水,:“我就是不服,大家都是苦练了许久才得了这个机会,凭什么她就能直接上船来?就凭她生得好吗?”   “可她的确生得好。”女子缓缓道。   少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走。   楼船行得很快,顺水而下,不过半日便到了临淄城外。   “这些水和干粮你拿上。”王姑姑递给离央一个包袱,“你这容貌实在太打眼,若跟着乐坊一起走,我只怕护不住你。”   比如公子昱派来的这内侍,便最是贪花好色。   “多谢。”离央没有拒绝,谢过了她的好意。   见她知礼,王姑姑的脸色也柔和下来,她难得温和地笑了笑:“沿着这条路往前便是临淄城,你自去吧。”   离央便抱着姬扶夜,与她就此别过。   看着她的背影,早上为离央送粥的少女愕然地睁大眼,她不同他们一起走么?   如此,她岂不是误会她了……   “姑姑,她怎么走……”   王姑姑板起脸,回头瞪了凑上前的少女一眼:“就你最多事,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去收拾东西准备下船!”   少女鼓了鼓嘴,悻悻离开。 第101章 迎,公子宣回城——……   临淄郊外,离央孤身行走在大路上,幕篱的薄纱垂下,掩住了她的面容。在她脚边,跟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   摇晃着大尾巴的姬扶夜再次开口,企图重回离央怀中,却被她无情拒绝。   “你考虑过自己现在的大小吗?”离央幽幽地看着他,淡声道。   姬扶夜伸了伸爪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大了一圈。   这的确是灵力将要恢复的前兆。   之前他不过离央巴掌大,而如今只怕离央两只手都抱不住他。   姬扶夜垂下毛茸茸的大尾巴,不过他抬头看着就在自己身边的离央,他又觉得一切已经足够好了。   只要她在他身边,无论在何处,无论做什么,他心中都是欢喜的。   想到这里,姬扶夜毛茸茸的大尾巴又欢快地摇了起来。   离央的余光觑到这一幕,薄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有姬扶夜在身边,寻回朱杀这一路,似乎也有趣了许多。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马车从离央身边疾驰而过。车中少女掀开车帘,目光自离央身上一掠而过,神情是十足的矜傲。   车帘垂下,就在这时,车轮碾过水坑,泥水飞溅,离央素白的裙袂顿时染上了无数泥点。   姬扶夜懵逼地看向已经跑远的马车,白狐狸已经变成了一只脸着地摔进泥浆的脏狐狸。   离央低头对上姬扶夜无辜又可怜的目光,右手缓缓握成拳。   “阿离,冷静……”姬扶夜弱弱道,他还记得,离央素来喜洁……   世事无常,人生难免有二三不如意,离央深吸一口气,拎起姬扶夜,改了方向,向隐隐有水声传来的山林走去。   山泉中,姬扶夜扑腾在水里,一身皮毛再次恢复了雪白。但身无灵力,离央被溅了无数泥点的白裙却无法立时洗净。   离央移开目光,权当眼不见为净。将姬扶夜从水中捞起,她上下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就算沾了水,你这身形好像也没见小多少。”   姬扶夜脸上的傻笑缓缓消失。   见他这样神情,离央忽地笑了起来,风拂过林间,掀起幕篱薄纱,皎皎如太阳升朝霞,姬扶夜呆呆地望着她,一时望了动作。   日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倾斜着落在山林中,离央将姬扶夜放在草地上,打算等他晒干了毛再继续赶路。   四周很是安静,偶有一只胆小的野兔从树后探出头,动了动耳朵,又飞快躲回了洞中。   林中的风似乎改了方向,耳边传来窸窣声响,姬扶夜张嘴打了哈欠,似有些困了。   离央垂眸,在劲风自上方而来之时,飞身退后,躲开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雪白的狐狸甩尾跃起,落地之时身后九尾展开,眼神冷冽,显出攻击之态。   风掀起薄纱,来人看清了离央的面容,收回手中长刀,半跪在地:“请姑娘救我家公子!”   这出手偷袭的人,竟然是青夜。   而在他背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当日在丹琼书院与离央分开的齐宣。   离央微微挑起眉,她着实没想到,不过几日不见,当日随侍之人一众的齐宣,竟是落魄到了如此地步。   她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处再见齐宣。   见是这两人,姬扶夜心中虽然对青夜的偷袭很是不悦,还是将九尾收起,甩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走到离央脚边。   “怎么回事。”离央淡淡问道。   青夜正要回答,林外却传来脚步声,他面色骤变:“他们来了!”   火焰化为龙形咆哮而来,不知何时,山林之中现出数名黑衣蒙面人。   青夜放下昏迷不醒的齐宣,起身运转体内灵力,横刀而立。   火焰的冲击下,青夜被迫后退数步,才站稳身形。虽然挡下了这条火龙,但随即,他喷出一口鲜血,半蹲下身,脸色颓败。   “这少女是谁?”有黑衣人跟在首领身边,皱眉道,“我们可要……”   她好像并不是齐宣身边的人,大约只是恰好出现在这山林中。   “都杀了吧。”   “是。”   他们的语气很是平淡,并未将离央放在眼中。一个体内毫无灵力的凡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就算离央可能与齐宣并无关系,这些人也不打算放过她。   可惜,离央并非是凡人。   听到他们的话,姬扶夜眼中闪过森寒杀意,离央却抱起他,顺了顺毛,看向青夜道:“可有灵石。”   这世上要杀别人的人,都该做好被杀的准备。   青夜恍然,立即取下纳戒,灵力运转,数枚上品灵石飞向离央。   离央抬起手,在她指尖触及之时,所有灵石都尽数化作齑粉。   在她身后,无数水滴从山泉中浮空而起,抬手一拂,水滴便如利剑一般四射而出,落向追入林中的黑衣人。   瞬息之间,追杀齐宣至此的黑衣人脖颈上都出现一抹血痕,喉中徒劳地发出嗬嗬声。黑衣人的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露出的双眼中还残留在不可置信之色。   修为最高的黑衣人首领飞快地向外逃去,那滴水珠却紧随其后,在几个呼吸后落在他颈间。   他的身体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见此,青夜松了口气,双腿一软,脱力地跪在地上。   他膝行两步,向离央叩首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若无离央,即便他选择自爆,也未必能拦下这些追杀之人。   “你们如何会这样狼狈。”离央抱着姬扶夜,垂眸看向他,缓缓道。   青夜闻言,苦笑一声,取出一枚疗伤丹药喂给齐宣之后,才将这几日遭遇尽数告知离央。   当日朱雀秘境与此方世界融合,齐宣令魏老等人救助百姓,自己则在青雀与青夜的保护下先行离去。   谁知青雀会在此时发难,对齐宣出手。她用的匕首上淬了修士也无法抵御的剧毒,若非齐宣纳戒中有一颗几乎能叫人起死回生的天阶丹药,大约真的会死在她的刺杀下。   天阶丹药唯有仙君能炼出,据传齐国王宫藏有三枚,作为传国之宝。谁也不知道,齐宣身边也带有一枚。   天阶丹药化解了齐宣体内毒性,但也就在此时,又有无数死士出现,要取他性命。   齐宣伤势未愈便又添新伤,幸而魏老及时赶来,领一众侍卫挡住追杀之人,令青夜带齐宣离去。   幕后之人大约也知道,只要齐宣回到临淄,回到齐王宫中,他就再也没有杀他的可能。   青夜一路带着齐宣逃到临淄郊外,见山林中有人,只怕也是追杀之人,这才会先下手为强。   在他解释近日发生之事时,齐宣也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抱着白狐站在一旁的离央,喃喃道:“阿离姑娘……”   青夜欣喜道:“公子,你醒了!”   齐宣坐起身,看着周围倒地而亡的黑衣人,苦笑一声,俯身向离央一礼:“看来姑娘又救了我一次。”   相比之前纨绔风流的少年模样,短短几日间,他好像沉着了许多。   “阿离姑娘,”齐宣看向离央,“在下有一事相求。”   离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当今齐王之子,姜宣,之前化名齐宣游历,并非有意隐瞒,还请阿离姑娘原谅。”齐宣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我想请姑娘助我,回齐王宫中!”   齐宣眼中有暗色翻涌,在他回到齐王宫之前,是幕后之人最后的机会。   齐国大公子姜宣,乃先王后所出,与令仪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但与修行资质极佳的阿姐不同,姜宣于修炼一道上天资平平,就算用了无数天材地宝,如今也不过是个筑基修士,全然无法与后妃所出的众庶弟相提并论。   但作为嫡长子,姜宣却是最有资格继承齐王位置的人。   虽然齐宣天资平平,但齐王却很是厚待他,姜宣心中清楚,这不过是因为他年纪渐大,开始忌惮自己天赋上佳的一众儿子,才会一意抬举自己这个天资极差的嫡长子。他不过是自己父亲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罢了。   姜宣从前并无做齐王的野心,但现在,他改了主意。   魏老为了保护他,惨死追杀之人手中,那是自幼陪他长大的老人,受亡母所托照顾他。以他的修为,本可逍遥天下,最后却因为他惨死他乡,尸骨无存。   齐宣握紧了拳,俯身重重向离央叩首:“请姑娘助我,无论姑娘有何求,只要宣能做到,定万死不辞!”   离央抚着怀中的姬扶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良久,忽然道:“我送你回齐王宫,你为我备一身干净的白裙。”   齐宣一怔,仰头看着离央,这个要求……   只要一袭白裙?   “不愿意?”离央反问。   齐宣连忙摇头:“姑娘当真,不需旁的……”   “其他的,我也不需要。”离央淡淡道。   齐宣一怔,不错,对于阿离姑娘这样的存在,他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入得了她眼的东西。   或许能遇见她,便是自己一生最大的运气。   齐宣站起身,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对青夜吩咐道:“去寻一辆马车来。”   临淄城西,叫卖声不绝于耳,无数百姓来往其间,作为齐国国都,临淄的热闹更甚明州城。   青夜从车夫身旁飞身而起,落在车顶之上,他手中有一面大旗,随风铺展开,露出其上属于公子宣的徽记。   “迎,公子宣回城——”青夜扬声,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马车之中,脸色还有些苍白的齐宣咳嗽一声,他在等,来杀他的人。 第102章 齐宣脚下的路,是用旁人……   临淄城内,青夜灌注了灵力的话在风中回荡,一时间,周围百姓不由停住了动作,齐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公子宣回城了?”   “可这好像不是王族的车辇……”   “那面王旗的确属于公子宣,不过……执王旗出行向来都是祭祀游猎这样的场合,公子宣出游归齐,也需这样大阵势吗……”有人迟疑道。   “难道是有人冒充?”   “冒充王族可是大不敬的罪名,临淄城中岂敢有人这么做。”   “竟然执王旗于城中纵马狂奔,真是胡闹!”相貌古板的老者甩着袖子,怒道,“公子宣如此,将来如何能担当齐国社稷!”   作为先王后所出的嫡长子,公子宣本应该是最有资格继承齐王之位的人,但他却又是当今齐王众子中修行天赋最低者,于文才上也无什么长处。   齐王虽然宠爱这个嫡长子,却迟迟未立太子,以至于朝堂之中人心浮动。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公子宣从来都是荒唐之人,不仅在修行上天赋平平,行事也很是恣睢,无才无德。好在王上也知他荒唐,这才迟迟不立太子。”中年文士嘲讽道。   临淄百姓看着一路疾驰而来的马车,一面退让,一面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议论,语气多有鄙弃,公子宣在都城中的名声一向不算太好。   齐宣如此做,连躲在暗处窥伺的人也觉得奇怪,公子宣明知自己在被追杀,性命危在旦夕,为何还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入都城?   按照常理,他本应悄悄入城,再回到王宫,请求齐王彻查他被追杀之事才对。   公子宣如此,分明是在求死。   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王旗在风中招展,临淄百姓的议论声不断传入车内,齐宣听着这些不算友好的议论,神情不见任何变化。这些话,十多年来,他已经听得太多了。   何况他今日令青夜执王旗立于车顶,刻意亮明身份进城,为的正是将事情闹大,如此,议论的人自是越多越好。   想杀自己,这应当是幕后之人最后的机会。   他策划了这么多场刺杀,甚至不惜动用了侍奉在自己身边十年的青雀这枚暗棋,又怎么甘心最后还是让自己回到了齐王宫中。   所以临淄城内,一定还有一场伏击等着自己,而齐宣,要让临淄城无数百姓都亲眼看着这场被迫暴露在日光之下的刺杀。   唯有如此,他的父王才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对于要杀自己的人是谁,齐宣心中也早有猜测。这并非什么难事,毕竟最想他死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罢了。   所以,若不将此事闹大,以幕后之人的身份,怎么能让他为魏老还有那些护卫的死会付出代价。   齐宣眼中好像有墨色翻涌,此番离开临淄游历,终于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愿不愿意,出身王族,他的身份便注定他不可能自由。就算他不想争,别人也不会放过他。   齐宣脚下的路,是用旁人的鲜血与尸骨铺就,所以他不能退。   马车一路向王宫而去,暗处的人终于按捺不住,黑衣人穿行在屋顶上,箭雨自上方落向马车。   看着这一幕,车夫的手抖得几乎要抓不住缰绳,他果然不该一时贪财,接了这样一桩差事!   马车内,离央的手放在灵石上,随着灵石破碎的声音响起,马车周围撑起一层暗金色的光盾。   所有箭支在接触到光盾之时都被消融为无形,车夫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   他心中一阵后怕,方才箭雨落下之时,他还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丢了性命。   受惊的马撒开四蹄狂奔,周围百姓没想到闹市之中会突然出现黑衣杀手,随着一声尖叫,众人惊惶逃窜,热闹的街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临淄城中,已经许多年不曾发生过这样明目张胆的刺杀。   在一轮箭雨之后,数名黑衣人从上方落下,手中法阵展开,要将马车拦下。   但撑开光盾的马车却踏碎了法阵,得以继续向前。   有黑衣人运转灵力,终于穿过光盾,立时挥刀斩向拉车的白马。   危急之间,离央却没有再动用灵石,挥手将怀中白狐扔了出去。   陡然被扔出车中的姬扶夜一脸茫然,身体在空中自由落体。眼见凛冽刀光将要落下,他狐尾一甩,灵力激荡,数名扑上前的黑衣人便被击飞。   灵光闪过,姬扶夜化为人形,玄色长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如谪仙降世。他微一抬手,一柄落在地上的长剑便落入他手中。   马车中,离央看着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并不意外,他果然已经能恢复人形了。   姬扶夜迎风而立,神情淡淡,他体内灵力运转,手中长剑分化出数十道剑影。随着他手腕翻转,剑影疾飞而出,呼啸着穿过黑衣人的眉心。   当剑影消散,黑衣杀手眉心只留下一抹鲜红血痕,他们保持着上一刻的姿势,缓缓向后倒下。   姬扶夜随手将剑扔下,落在车夫身旁,似乎并不打算再回车内。车夫向一旁退了退,暗自用敬畏的余光瞟着他。   他并不知道,方才轻松解决了数名黑衣人的姬扶夜心中正在发愁。   阿离刚才将他扔出来,分明是发现了他已经能化作人形,却还保持妖身模样赖在她怀里的事。   “你是在等我请你进来?”车内传来离央平静的声音。   姬扶夜不自觉地一抖,脸上却下意识扬起笑意道:“我这就来!”   他矮身进了车中,对上离央目光,心中一虚,强行扭过身形,坐在了齐宣身旁。   见他如此,离央不由又挑了挑眉。   “阿离……”姬扶夜悻悻开口,“你听我狡辩……不,你听我解释……”   离央神情平静,示意他继续。   但姬扶夜却一阵语塞,他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   马车内的气氛有片刻凝滞,齐宣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片尴尬的沉默。   但还没等他开口,姬扶夜忽然消失在车内,他坐下的地方只剩下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   起身扑向离央,姬扶夜拼命摇着尾巴,一双狐狸眼中满是无辜。   狐狸这么可爱,能做错什么呢?   “这就是你的解释?”   离央却没有任他蒙混过关,伸手拎住他后颈的皮毛,姬扶夜四只爪子垂在空中,大尾巴讨好地卷住离央手腕,嗷了一声。   离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在他眉心一弹,算是揭过此事。姬扶夜用两只前爪捂住额头,装模作样地哀哀叫了一声,很是可怜。   离央轻笑一声,将这只装傻卖痴的狐狸抱进怀中。   马车中,齐宣很庆幸自己没有多嘴。   不过,眼神微妙地看向待在离央怀中欢快地摇着尾巴的姬扶夜,齐宣深深地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在车里。   前方亮起阵纹,黑袍掩住了来人的身形相貌,无数道阵纹在空中展开,车顶执旗的青夜眼神一凝,这是当日在竹林中埋伏公子的阵法大能。   当日拦路的中年剑修陨落在离央剑影之下,这名阵修却从魏老手中逃脱了。   无数道阵纹飞向马车,带着森然杀机,与此同时,还有无数杀手同时运转灵力,击向马车之中。   灵力合击之下,这一击的力量甚至不逊洞虚大能出手。   白马嘶鸣一声,马车被强行止住去势,车夫紧紧握着缰绳,眼中满是恐惧。   皮毛雪白的狐狸纵身一跃,浮在空中,姬扶夜再次化作人形,手中展开一轮又一轮与黑袍人一般无二的阵法纹路。   相同的阵纹撞击在一处,瞬间碎裂成无数灵光。   黑袍之下,一对冰冷的目光落在姬扶夜身上。   他似乎被姬扶夜如此作为激怒,更多繁复的阵纹自掌心生出,但同样,姬扶夜身旁立时便现出相同的阵纹与之相撞,神情始终游刃有余。   而离央走出车厢,站在车夫身旁,抬头望向前方,手中还有最后一枚上品灵石。   便是齐宣为一国公子,带在身边的上品灵石,终究也是有限的。   姬扶夜不必回头也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温声笑道:“阿离,有风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青色阵纹亮起,云层遮蔽住日光,风声呼啸,青夜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王旗。   最后一块上品灵石也化作齑粉,离央抬起手,无形无状的风便在她掌心汇聚,缓缓形成一道长剑。   离央足尖一点,飞身向前,长剑斩下,化作无数道细小的风刃,所有靠近马车的黑衣杀手都被那道看似微小的风刃收割了性命。   而姬扶夜在此时退后,右手揽住了离央的腰,两人直直向前,离央手中再次凝成风刃,黑袍人在瞬息之间展开的数重防御法阵,都被风刃一重重搅碎。   两人与黑袍相隔不过咫尺,姬扶夜抬起左手,拍在黑袍人心口。手下阵纹亮起,无数天地灵气汹涌而来,涌入黑袍人心口,一声闷响,他口中喷溅出大量暗红血液。   “不可能……”黑袍下的双眼死死看着姬扶夜,他分明只有元婴修为,自己怎么可能死在一个元婴修士手中。   姬扶夜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他如今虽只能动用元婴期的灵力,但仙君之下,尚且没有几人能与他敌手。   当风刃散去,天边浓云也随之消散,日光再次垂落。   搂住离央回到车中,姬扶夜对车夫道:“走。”   惊魂未定的车夫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车轮再次动了起来。 第103章 离央第一次这样迫切地希……   碾过沾满鲜血的地面,无数黑衣杀手的尸体被抛在车后,这的确是一条,以无数人命铺就的血路。   齐宣微垂下眸眼,许是因为重伤未愈,他面上难见丝毫血色。   洞虚境界的阵修死后,已经不见再有杀手出现。幕后之人大约也知,再派人来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穿过朱雀大道,齐王宫便近在眼前。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速度渐慢,最后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跳下车,忍不住抹了头上的一把汗,今日实在是他为人赶过最惊险的一次车。   青夜收起王旗,跳下车顶,扶着齐宣走下马车。   脸色苍白的齐宣咳嗽两声,望着巍峨的齐王宫,目光似乎穿过宫墙,看进了深深宫阙之中。   只要踏入齐王宫,他便安全了。   因为在这座王宫之中,所有一切都在他的父亲掌握之中,没有任何事能瞒过他的耳目。   不论其中如何坎坷,他终究是活着回到了这里。   既然他还活着,那有的人,就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齐宣猛地咳嗽起来,脸上现出几分病态的潮红。   “公子……”青夜上前一步,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心。   在青雀背叛,魏老身死之后,齐宣身边,能全然信任的,也就只有一个青夜了。   他握紧青夜的手,手背上青筋暴露。   齐宣不过筑基修为,哪怕服下了天阶丹药,药性在体内未能完全吸收,伤势便未能立即痊愈。   不过待他将药力完全吸收之后,不仅伤势能痊愈,修为应当也能再进一步。   “今日多谢足下。”齐宣看向车夫,拱手一礼。   这一路行来,车夫也知他身份,见此连忙侧过身,惶恐地摆着手,不敢受他这一礼。   他不过是个黔首小民,如何受得一国公子这样重礼,车夫微躬着身,神情很是不安。   离央和姬扶夜也走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而立,容貌都是世间难寻的绝色,只站在那里,便是一处风景。   “那是何处?”姬扶夜看向齐王宫旁九重高的楼阁,忽而问道。   齐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口中答道:“那是我齐国国师居处,知梦楼。”   说罢,齐宣看着姬扶夜,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   但姬扶夜却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对齐宣道:“不知我与阿离,可能在府中叨扰两日?”   他们要留下来?   齐宣不由一怔,随即笑道:“两位尊上愿下榻府中,是宣之荣幸。”   “山海君,阿离姑娘,可要入齐王宫中一观?”齐宣止住了咳嗽,又看向两人道。   “不必了。”姬扶夜负手而立,含笑回道。   他的眉目仿佛是水墨晕染而成,浓淡得宜,高挺鼻峰如山峦侧影,略有些冷淡的面孔上偏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唇边似乎总是噙着些微笑意,温和却疏离。   离央不知道,在与她重逢之前,姬扶夜唇边的笑意,是没有丝毫温度的。   齐宣看向离央,她没有说话,便意味着与姬扶夜想法一致。   “还请二位在此稍候,待我拜见过父王之后,再一同归府。”他便如此道。   见姬扶夜颔首,齐宣再次行过拜礼,带着青夜向宫门走去。   宫门之前,一众宫城护卫见齐宣上前,虽诧异于他的狼狈,面上却不曾显出异色,只垂首行礼道:“末将见过大公子!”   齐宣点了点头,缓缓走入宫门之中,青夜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大公子何时回到都城的?我竟全然没有听说?”   “看他如此狼狈,莫不是才回了都城,便风尘仆仆地来王上面前表孝心?”   “奇怪,就算大公子当日是轻车简从离开都城游历,身边总有数十护卫,几名侍女,怎么如今回来就剩下一人了?”   看着齐宣的背影,低低的议论声响起,这些守卫在宫门口的护卫自是不会知道才发生在临淄城中那一场凶险追杀。   “兄长。”少年迎面走来,一身青衣上绣了精致的翠竹纹,笑容温和。“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错过阿姐的生辰。”   他口中阿姐,指的自然是齐宣一母同胞的姐姐姜令仪,当今最得齐王宠爱的令仪公主。   而眼前少年,便是齐宣三弟,齐国公子昱。   姜昱素来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修行资质也是极佳,在朝臣与百姓心中,胜过齐宣不知多少。   如今,改称他为姜宣了。   从回到齐王宫开始,这世上便只有齐王嫡长子,齐国公子宣。   “姜昱,见了我,可是觉得很失望?”齐宣盯着少年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姜昱脸上笑意不改:“兄长此言何意?见了兄长,昱自是不胜欢喜。”   “那便再好不过。”姜宣苍白的脸上也扬起一抹笑,无端让人感受到几分森寒凉意。   如今的姜宣,与离开临淄前风流轻浮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   他走到姜昱面前,缓缓又道:“长幼尊卑,三弟最是知礼,为何在我这个长兄面前,却如此不知礼数?”   姜宣作为嫡长子,姜昱见他本应俯身行拜礼,从前他不曾与姜昱计较这些,但现在不同了。   听他如此说,姜昱笑意微顿,在片刻沉默后,终于向姜宣俯下身去。   姜宣勾起唇角,按在姜昱肩上:“往后,三弟记得不要再犯才是。”   他收回手,没有再说什么,与姜昱错身而过。   这世上真正的仇恨,是不需要轻易诉诸于口的。   随着齐宣的身形走远,姜昱直起身,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只剩一片沉凝。他的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为什么姜宣这个废物,是最有资格继承齐王之位的人?   他凭什么让自己在他面前俯首!   姜昱眼中漫上浓重阴霾。   宫墙之外,离央看向知梦楼,开口道:“你要留在齐国,是觉出此处有异?”   不必问过姬扶夜,她便已经猜到,他留在齐国,是因这处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的楼阁。   “阿离果然知我心意。”姬扶夜含笑道,脚下暗自向离央的方向挪了挪,两人站得便越发近了。   离央没有在意他这些小心思,只道:“说正事。”   姬扶夜低下头,在她耳边将事情一一讲来。   当日他前往丹琼书院,正是因为意外得到有关司命的线索。   以姬扶夜的聪明,在离央陨落之后,自然也能发现,离央选择死在昆吾剑下,不仅是为报仇。   她有不得不毁去自己躯体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除了作为离央生母的司命外,不做他想。   姬扶夜自是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湮灭神魂。   但要杀司命,必须要剥离她身上的司命仙格,姬扶夜在六界探寻当年司命的踪迹,根据线索前往丹琼书院。   谁知在丹琼书院中遇上离央,姬扶夜心神震荡,一时便将其余事情抛在脑后。而之后朱雀秘境与此方世界融合,作为司命分魂的月持翎陨灭,线索自此便断开了。   “以司命的性情,绝不可能只分割一片分魂。”提到司命,姬扶夜的神色便有些沉。   他在这所谓的国师居处,感受到一股相似的,令人厌恶的气息。而姬扶夜再过七个时辰,便可恢复修为,好好瞧一瞧这所谓的齐国国师是人是鬼。   *   齐国,公子宣府中。   姜宣归府之时,已是黄昏。才到门前,便有许多已得了消息的仆役侍女候在门外,见青夜扶着他走下马车,齐齐躬身施礼。   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自齐王宫出的姜宣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此行凶险,甚至在作为国都的临淄被人追杀,齐王自是要好好安抚他一番。   有宫中医修大能出手,助姜宣炼化体内药力,他不仅伤势痊愈,修为更是攀升至金丹,距元婴不过一步之遥。   姜宣先令青夜带着离央和姬扶夜前去府中安置,而他则在众人簇拥下向主院行去。   离开临淄已近一年,府中自然有许多事务待他决断。更重要的是,他远行多日,庭中必定杂草蔓生,需清理一二,才可住得安心。   望着公子府高大的院墙,车夫不由有些腿软,往日他连靠近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仆役领着他向外院走去,往后他便是公子宣府中车夫。若非如此,今日之后,他应该就会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另一边,青夜将离央和姬扶夜带入一处小院之中,回身恭敬道:“二位尊上,此处乃府中客院,若有不喜,还有几处……”   离央抬眼看去,院中处处雅致,一花一木皆是被人细心修剪出恰到好处的姿态。   但让她目光停驻的,却是廊下不远搭起的葡萄花架,下方还有藤蔓点缀,因正值春日,藤蔓开了素色小花,颇有几分野趣。   姬扶夜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眼神有一瞬柔软,他对青夜道:“便在这里吧。”   数名侍女自廊下走来,向三人屈膝行礼。   “二位尊上若有吩咐,可直接告知她们。”青夜如是道。   姬扶夜却道:“不必,让她们退去便是。我与阿离不过在此停留一日,此期间,请府中诸位在院外止步。”   离央不喜生人在旁,何况他们不过只打算在此停留一日。   青夜自不敢有异议,抱拳道:“是。”   他挥手,廊下侍女俯身,与他一同悄无声息地退出院外。   院中此刻便只剩下离央与姬扶夜两人。   “阿离。”姬扶夜站在花架前,向她笑了笑,“想吃葡萄吗?”   离央抬眸看向他,没有说话。   姬扶夜拂手落下一道灵光,天地灵气聚集,花架上的葡萄藤便飞快生长起来,结出一串串深紫色的葡萄。   姬扶夜抬手摘下一串,含笑递给离央。   离央取了一粒放进口中,很甜。就和花神观的百花糕一样,都很甜。   她嘴角扬起浅浅弧度,带着让人心醉的温柔。   目光看向姬扶夜,离央脑海中忽地闪过少年笑意温和的模样,两张脸重合在一处,叫她不禁有些恍惚。   记忆破碎,离央未能忆起更多,但她终于能肯定,他们早就认识,只是她不小心将他忘了。   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因何分离呢?   离央第一次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回忆起那些被自己遗忘的过往。   “如何?”姬扶夜问道。   “不错。”离央回过神,。   姬扶夜的狐狸尾巴顿时翘了起来,口中又道:“那看在葡萄的份上,阿离,今晚能继续让狐狸暖床吗?”   离央抬起头,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她劈手夺过姬扶夜手中那串葡萄,转身就走。   姬扶夜连忙跟上去,凑在离央身边:“阿离,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变成人形的……” 第104章 喝醉的阿离,他实在有些……   夜色渐浓,孤月高悬,洒落一地清辉。   公子宣府中,南院之中,姬扶夜推开房门,心中不由轻叹一声。   果然恢复人形之后,便不能理直气壮地变成狐狸睡在阿离身边了。   他停在床榻边,忽地回过神来。做了两日不能动用灵力的狐狸,一时竟是忘了自己并非凡人,无需用安眠来恢复精力。   姬扶夜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躺上床榻,他的修为还需几个时辰才能恢复,当下也没有旁的事,不如睡上一觉。   只是当他闭上眼后,却感受不到任何睡意。   房中一片静寂,姬扶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股不可名状的惶然便在此时攫取了他的心脏。   他对这样的恐惧并不陌生,在离央陨落的百年之后,姬扶夜便日日夜夜都陷落在这样的惶然之中。   姬扶夜永远也忘不了归藏山上,离央一袭红衣,烈烈如火。他曾经想,她穿红衣定是很好看的,却从未想过,她会身着红衣,缓缓倒在他怀中。   离央的神魂化作无数灵光消散,姬扶夜伸出手,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从那一刻起,姬扶夜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灰白。   之后百年间,他没有一夜能够安然入眠。   即便是上神,神魂散去之后也未必能留下一线生机,姬扶夜从不敢想,若是离央的神魂当真消散在天地之间,从此六界之中再没有她的存在,他又当如何?   姬扶夜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哪怕明知离央此时就在另一侧的卧房之中,他却仍然觉得不安。   她不在他眼前,他便无法安心。   姬扶夜微微握紧手,原来他还是在害怕吗?   害怕眼前只是一场幻梦,等梦醒来,她还是不在他身边。   离央失了记忆,姬扶夜自然不会多提他这些年寻她的艰难彷徨,就算离央不曾恢复记忆,他也不会多提。   那些痛苦与思念,由他一人来承受就够了。   月光从半阖的窗扉漏入房中,姬扶夜坐起身,轻声道:“月色真好啊。”   半张侧脸藏在黑暗之中,他垂着眸,叫人窥不见眼中神色。   良久,姬扶夜推门而出,穿过回廊,在廊下台阶上席地而坐。抬头望去,月辉洒落,他冷硬的神情似乎也在此时多了几分柔和。   从纳戒中取出一坛酒,揭开酒封,醇厚酒气便徐徐漫开,姬扶夜抱着酒坛满饮一口,辛辣的酒液滚落喉中,才让他生出身在人世的实感。   正在他神思散漫之时,身后突然有开门声响起。   姬扶夜回过头,如常笑道:“阿离,怎么了?”   离央踏出房门,身上已经换了一袭烟青色衣裙。她与姜宣曾言,以素衣换护他平安入王宫,如今姜宣平安归府,立时便派人送来各色衣裙钗环,任离央挑选。   “你是打算在门外坐上一夜?”离央抬步走到他身边,低头问道。   姬扶夜摸了摸鼻尖,躲开她的目光,看向天空高悬的孤月:“我是见月色甚好,这才出门来赏赏月。”   离央微微挑了挑眉,也没有拆穿他。   脚尖轻轻碰了碰姬扶夜的腿,离央示意他为自己让开一个位置。姬扶夜往后缩了缩,离央靠着他坐下,两人的身形靠得很近,姬扶夜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幽香。   或许是眼前月色太过温柔,随着离央坐在他身旁,姬扶夜心神浮动,一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院中一时沉默下来,夜风拂过树梢,偶尔从草木深处传来几声虫鸣。   不知为何,姬扶夜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拿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酒。   离央忽然向他伸出手,姬扶夜怔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应当是要自己手中的酒。   他将酒坛放进离央手中,离央收回手,鼻尖凑近酒坛,轻轻嗅了嗅,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神仙醉。”姬扶夜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动作,闻言轻声答道。   这是许多年前,他顺手救下一名妖族老者后,对方赠他的。老者平生醉心酿酒,钻研多年后酿出了几坛神仙醉,意在神仙喝了这酒,也会醉去。   “那你喝醉过吗?”离央突然问。   姬扶夜眼中闪过怔忪之色,他笑了笑:“没有。”   那时他强行闯入魔域不可知之地,想要寻觅离央踪迹,惹来一众魔族大能群起而攻,山海剑出,姬扶夜与之死战,强行将其尽数逼退。   后来还是当时已成为魔君的天尧枢出面,才化解了这场争端。   重伤的姬扶夜并不急着疗伤,孤身坐在魔域陡峭的山崖之上,饮下一坛又一坛神仙醉。   若是醉了,梦中可否回到几十年前的逝水宫?   姬扶夜与离央相伴不过短短两年,却用了接下来百年的时间来思念她。   可是他没有醉,姬扶夜喝尽了三十七坛神仙醉,也还是没能醉去。   第二日,他得以再次破境,六界至此又多了一位天魔。   “我觉得,你酒量分明不算太好。”离央却道。   姬扶夜讶然,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口中不由问道:“为何?”   “我也不知。”离央拿起酒坛,如姬扶夜方才一样满饮一口,“我就是这么觉得。”   姬扶夜一时失神,当年还在逝水宫时,他的酒量的确是不算太好的。   阿离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离央忽然转身,双眸直直看向姬扶夜。   那双眼中仿佛有水波潋滟,摄人心魄。   目光相接,姬扶夜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离央的手放在他头顶,低声喃喃道:“姬扶夜,你的耳朵呢?”   姬扶夜回过神来,看着离央脸上浮起的淡淡晕红,不由无奈一笑:“阿离,你醉了。”   阿离如今不过是凡人之躯,饮下烈酒会醉也不奇怪,何况她喝的还是神仙醉这样的烈酒。   “没有。”离央微微皱起眉,斩钉截铁道,似乎很不高兴他说自己醉了。   姬扶夜扶额,看来这天下间,醉鬼大约都是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   他取过离央手中拿得有些不稳的酒坛放在廊上,离央注意到他的动作,站起身要将酒坛取回来。   她的身形有些摇晃,脚步一乱,下一刻,便躺在了姬扶夜怀中。   姬扶夜正要起身扶住她,猝不及防之间怀中跌入一具柔软躯体,他停住了动作。   重逢以来,他是第一次以人形与离央这样亲近,姬扶夜甚至能感受到离央温热的呼吸落在他颈侧,他的身形再次僵硬。   姬扶夜甚至不由放轻了呼吸,似乎怕惊了跌入他怀中的离央。   “姬扶夜,你的心,跳得好快。”离央从他怀中坐起身,右手撑在他心口,呓语道。   这样一来,她便成了坐在姬扶夜腿上的姿势。   “是……是吗……”姬扶夜只觉得喉咙一片干涩,他的手虚虚环在离央身后,却不敢当真贴上那不盈一握的纤腰。   “你听不见吗?”离央抬头望着他,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困惑。   喝醉的她,倒是没了平日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神情间甚至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原来她喝醉了是这样么……姬扶夜的心脏不争气地跳得越来越快。   以后绝不可叫外人瞧见阿离这般模样,他在心下暗自道。   “跳得更快了。”离央低下头,将侧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又道。   姬扶夜有些无奈,若是再这样下去,他的心就不止是跳得快了。   “姬扶夜,我有话要问你。”或许是姬扶夜的怀抱靠起来还算舒服,离央没有起身,靠在他怀中道。   “要问什么?”姬扶夜下意识地接话道。   离央却没有回答,她抬头看着姬扶夜,良久,忽而又道:“你的狐狸尾巴呢?”   离央忽地转开话题,叫姬扶夜险些没能跟上她的思绪,低头看去,只见离央面上已是一片醺然。   看来她着实是醉得厉害。   和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何况他心心念念了百年的人,正躺在他怀中,别说要尾巴,就算要姬扶夜现在去把月亮摘下来,他只怕也没有二话。   心念一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他身后探出,离央抱住了尾巴,像平日撸狐狸一样顺毛摸了摸。   姬扶夜悄悄红了耳根,他从不知道,人形的尾巴和化作狐狸时比起来,被摸的感觉全然不同。   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人形时将狐尾变出。   “姬扶夜,你脸红了。”离央的指尖点了点他脸侧,吃吃笑道。   隐隐感受到脸上被她抚过的地方传来阵阵热意,姬扶夜有些局促地移开目光,没有接话。   喝醉的阿离,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第105章 姬扶夜,你是不是心悦我……   “你躲什么?”离央捧着姬扶夜的脸,要让他对上自己的目光,“我生得很可怕吗?”   “不……”姬扶夜不用思考,便下意识回道。他怎么会觉得离央可怕,她永远是他心中最好看的女子。   得了他这样一个答案,离央弯了弯嘴角,似乎还算满意这个回答:“那你怎么不看着我?”   姬扶夜叹了一声,终于低头,双目对上那双翦水秋瞳,心跳得越来越快。   少女时的离央,比起后来的逝水宫上神,脸上还有几分稚嫩,姬扶夜一直遗憾自己没能见过离央少时的模样,不想现下却能在机缘巧合下得见。   在离央聚拢神魂之时,天道有意遮掩了她身上的气息,就算曾经相识之人站在她面前,也未必能认出她就是逝水宫上神。   但姬扶夜看见离央的第一眼,就确定了,那个站在苍梧楼上的素衣少女,就是他要找的人。   百年之后,他们终于得以再次相见。   月光下,姬扶夜的指尖抚过离央眉眼,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你怎么好像,要哭了?”离央偏了偏头,似有些不解,她眼中雾霭朦胧,如初春烟雨。   “没有。”姬扶夜轻声答道,“是你醉了。”   “我没有。”离央执拗道,见他这样说,眼中甚至还带上几分委屈。   姬扶夜没想到离央也会露出这样神情。   “好好好,你没有,是我错了。”他不由失笑,轻声哄道。   离央终于满意了,她抱着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靠在姬扶夜怀中沉默良久,忽然又道:“我有话要问你。”   姬扶夜想起,方才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到底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姬扶夜看着她的侧脸,目光柔和,无论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不会隐瞒。   “我们从前,是不是就已经认识了?”离央轻声道。   是不是很多年前,她就认识他了。   姬扶夜一怔,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是。”   百年之前,无尽深渊之中,红铃轻响,百凶退避,她赤足黑裙,以薄纱覆眼,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离央也没有意外这个答案,怪不得他在丹琼书院见他之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姬扶夜,你是不是心悦我?”   正在姬扶夜陷入回忆之时,耳畔乍然响起离央这句话,他浑身一震,呆滞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什么心悦?他是不是听错了?姬扶夜有些混乱。   一定是听错了……   见他久久不说话,离央有些不满地拽了拽手中的狐狸尾巴,才叫姬扶夜回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姬扶夜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乱如麻。   “你是不是,心悦于我?”离央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姬扶夜能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   心悦……姬扶夜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耳根一寸寸变红,随即蔓延到整张脸上。姬扶夜怎么也没想到,百年前他未能说出口的心意,突然在这个月夜下,彻底袒露在离央面前。   他就这样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平日的淡然自若尽数不见。   醉意朦胧的离央却不曾察觉到他的窘迫:“所以苍梧楼上,你才会说,自己是我未来的情缘。”   姬扶夜抿了抿唇,环在离央腰后的指尖不自觉地屈伸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的道侣?”离央不知他心中复杂,又问。   “我怕,你会厌弃我。”姬扶夜轻声道,似乎怕惊了月色。   当他告诉暂时失去记忆的离央,自己是她未来的情缘时,姬扶夜其实很害怕。他害怕有朝一日,离央恢复了记忆,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心思,会厌弃于他。   这也是姬扶夜从未向离央诉过情意的真正原因。   他只想留在她身边,无论以身份都好,哪怕她只当他是自己养的一只小狐狸,只要能留在离央身边,对于姬扶夜来说,就足够了。   离央伸手摸了摸姬扶夜脸侧:“你胆子真小。”   姬扶夜苦笑,不错,他的确胆子很小,小到不能承受任何离央会厌弃他的可能。   但这时,离央却仰着头,嘴边扬起浅淡笑意:“你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吗?”   姬扶夜怔怔地看着她。   离央直起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姬扶夜感受到双唇上有一抹温热掠过,他呆愣在原地,刹那之间,天地沉寂,月夜下的风声好像也停住了。   “……什……什么……”姬扶夜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还是说,他也喝醉了?   姬扶夜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尾巴根,瞬间痛得白了脸,这就是说,不是他的梦……   “阿离……”姬扶夜环在离央腰上的手收紧,“刚刚……你是什么意思……”   但这句话散在风声中,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姬扶夜低下头,才发现离央靠在他肩上,双眸紧闭,呼吸清浅,已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自己今夜只怕要无眠。   姬扶夜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离央恬静的侧脸,终究是不忍将她叫醒。刮了刮她的鼻尖,心中郁气徐徐散去。   没关系,未来很长,他可以慢慢等。   将离央抱起,姬扶夜踏上台阶,伸手打开房门,走向床榻。   放下离央,姬扶夜站在床边,月光泄落房中,他静静看着她的睡颜,面上不由自主现出一抹温柔笑意。   转身要离开,只是才起身,姬扶夜不由身形一滞。他回过头,只见离央将他还未收起的狐尾紧紧抱在怀中,完全没有松手的打算。   “阿离,你该睡觉了。”姬扶夜低声哄道,“你不松手,难道是想同我一起睡吗?”   离央微微蹙起眉,抱着狐尾翻了个身,似乎是嫌弃姬扶夜太吵。   “阿离……”姬扶夜再次唤道。   “你太吵了。”离央睁开眼,眸中雾气弥漫,醉意不消。   她坐起身,将姬扶夜一把推倒在床榻上,自己翻身压了上去。   姬扶夜一脸茫然地被她压在身下,喉咙滚了滚,将原本想说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今晚发生的事,真是太刺激了。   “别吵了,”离央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脖颈间,“我困了。”   姬扶夜沉默一瞬,伸展出几条狐尾,将离央裹住。   他低哑着声音在离央耳边道:“这可是你先动的手……”   抬指一动,烛火熄灭,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姬扶夜原本以为,他今夜一定很难入眠,没想到听着离央轻浅的呼吸声,他阖上眼,也陷入了深沉梦境。   梦里是逝水宫开了满山的烂漫桃花。   当日他在逝水宫外种下桃花,正是因为心中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意。   第二日,晨光落入房中,离央纤长的眼睫颤动,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眸。   一只手横在她腰间,她好像被人拥在怀中,随着意识逐渐清醒,离央也想起了昨夜发生过的一切。   不仅如此,她终于想起了姬扶夜是谁,她自己又是谁。   离央恢复了所有记忆。   所以,昨夜是她主动亲了姬扶夜……也是自己将他压在床榻上……   离央脸上浮起胭脂一样的薄红,眼底微微有些恼怒,都怪这具人类躯壳,她竟然喝了一口酒就醉得不省人事!   ‘你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吗?’   想起昨夜自己亲口说过的话,离央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她拉过一旁的被子,将整个人埋了进去。   这只小狐狸比她小了足足两千余岁,以她的年纪,做他姑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可他喜欢你……   离央能忆起姬扶夜在她面前的每个动作与神情,所以她也清楚,姬扶夜的确心悦她,这件事,早在逝水宫中,她便知道了。   那她呢?   离央回忆起昨夜,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若是她清醒,绝不会做出那样举动。   在将自己憋死之前,离央坐起身,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姬扶夜,眼中不由闪过恼怒之色。   凭什么她心烦意乱,他还能好好睡着?   离央腿一伸,将姬扶夜踹下了床榻。   姬扶夜的身体滚落在地,到了这时候,他终于清醒过来。在一瞬茫然之后,姬扶夜收起身后狐尾,抬头看向离央:“阿离?”   离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藏起繁乱心绪,先声夺人道:“你怎么会在我的床上。”   姬扶夜有些委屈:“阿离,昨夜分明是你抱着我的尾巴……”   离央向他微一挑眉:“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站起身,推开窗,晨风拂面,她脸上热意终于完全散了去。   姬扶夜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那昨夜的事……”   “昨夜有什么事?”离央反问,右手背在身后,目光与他错开,强作镇定。   姬扶夜看着她的神情,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离央。在片刻沉默后,他忽然上前一步:“昨夜,你不是说要与我结为道侣吗?”   “我什么时候说……”   离央反应过来,顿住了话头,抬头看着姬扶夜有些戏谑的神情,微微有些着恼:“你敢诈我?!”   她一时失语,当即转身向外走去。拉赫   姬扶夜从后方拉住她的手,声音中带着淡淡笑意道:“阿离,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吧?”   离央长发掩住的耳尖微微发红,姬扶夜继续道:“什么是……另一种可能……”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房中再次沉默了下来。   良久,离央回身看他:“等我哪日心情好了,再同你说。”   她向外走去,姬扶夜赶紧跟上她的脚步,殷切问道:“那你怎么能心情好?不如我变成狐狸?要不要再吃一串葡萄?” 第106章 本尊一向睚眦必报   絮叨的姬扶夜被离央支去院外取一碗甜汤。神仙醉对于这具凡人躯壳而言,酒性太烈,醒来之后口中便隐隐有些发苦。   恰好姬扶夜一直在她耳边念念叨叨,而院中侍女都在昨日被请离,离央便让他亲自去府中膳房为自己取一碗甜汤。   身旁少了个人,周遭一切便倏然安静下来。春光烂漫,离央信步向前,停在葡萄花架前,仰头看着藤上一串串紫得可爱的葡萄,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便在这时,院墙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姜宣府中侍女亦步亦趋跟在少女身旁,面上隐隐现出焦灼之色:“安阳县主,客院之中住的乃是公子请来府中的贵客,还请您不要擅闯……”   安阳静大步向前,身后跟随她前来的侍女均是气息内敛,踏入了修行之门的修士。   “兄长府中,还有何处是本县主去不得的?”安阳静不客气地反问,气势咄咄逼人。   她虽称姜宣一声兄长,但并非齐王之女,而是数百年前一位齐国公主下嫁临淄大族生下的后人。因父亲助齐王登基有功,安阳静便也有幸在出生之时获封县主之位。   安阳静幼时常常出入齐王宫中,与姜宣算得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便是姜宣于修行之上天资寻常,在朝堂之上声名也不佳,她也一心喜欢他。   只是昨日,安阳静却听说公子宣府中下人在采买女子所用衣裙钗环,好像他此番游历归府,竟是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这却是从前未曾发生过的事,难道兄长是打算金屋藏娇不成?她立刻便想上门质问,但当时天色已晚,安阳静的父亲不允她出门。   安阳静辗转反侧,越想越无法入眠,因此今日一早,便领着人气势汹汹地来了姜宣府上。   眼见院门已经近在眼前,姜宣府中侍女额上不由渗出薄汗:“安阳县主,贵客曾言,不喜外人进入其中叨扰,不如您先随我去见公子可好?”   安阳静冷笑一声:“我乃是王上亲封的县主,何时需要守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的规矩!”   院门微阖,安阳静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将门推开。   一行人前呼后拥地走进院中,而一进门,安阳静便看见了坐在石桌旁的离央。   她身后是由人精心侍弄养出的花木,纵使百花锦簇,却不及离央容颜惊艳。   离央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在那里,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安阳静气势一弱,输……输了,她怎么会长得这样好看……   一定是凭借这副皮囊蒙骗了兄长,才让他将她带回府中的!   “你别以为自己生得好看,就能嫁给兄长,他一定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安阳静愤愤对离央道。   离央抬眸看向她,本无意理会她们,但看见安阳静时,她不由微微挑眉。   原来当日在临淄郊外,行车溅了离央和姬扶夜一身泥的少女,正是安阳静。   虽只是掀开车帘的惊鸿一瞥,也足够离央记住她的容貌。   “你可知本宫是谁?”安阳静见她只是看了自己一眼便收回目光,只觉得心中不忿,她难道是挑衅?   想到这里,安阳静不由恼怒道:“本宫乃是齐国安阳县主,你还不快起身行礼!”   听她这样说,离央神色中带上几分戏谑:“你上前来,我便与你行礼。”   安阳静将信就疑,她看着离央,但只看见她面上带着浅淡笑意。   真好看啊,安阳静呼吸一滞,看呆了眼。脑中迷迷糊糊的,竟然不由自主地按着离央的话,径直向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离央手中灵石化为齑粉。   昨日齐宣遣人送来的,除了衣裙钗环外,还有一袋灵石。而那只锦囊,如今就挂在离央腰间。   安阳静脚下的土地忽然化作一片泥淖,她身形踉跄一下,整个人便这样栽进泥淖中。   沉迷在美色中的安阳静终于清醒过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一身衣裙都沾上了泥,手上发上也未能幸免,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呼。   这声音实在尖利刺耳,离央不由皱起眉,身形微微后仰,这小丫头的嗓门倒是厉害。   “县主!”安阳静带来的侍女大惊失色,纷纷上前,争相扶起安阳静。   “你竟敢对县主无礼!”安阳静的侍女怒声道,她刚想动手,身形便僵滞在原地,就连脸上神情也凝固了。   安阳静看着自己这一身狼狈,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她抬手施展一个避尘诀,灵光落下,却不见有任何效果。   难道是她修为不足?   “你们快用避尘诀!”安阳静吩咐道。   于是她的侍女也齐齐出手,一时间数道灵光闪过,都落在了安阳静身上,但同样不见任何效果。   “怎么会这样?!”安阳静又急又气,她恼怒地看向离央,“是不是你搞的鬼!”   她素来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离央抬眸觑了她一眼,神情始终淡淡:“本尊一向睚眦必报,前日临淄郊外,你污了本尊衣裙,今日自当做些回报。”   安阳静瞪大了眼,指着离央:“你……你就是那个带着只胖狐狸上路的人?!”   手中拿着碗甜汤,不知何时到了院中的姬扶夜脸上微笑不由一顿。   胖狐狸?   他的妖身当真很胖吗?姬扶夜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阿离。”姬扶夜俯身,将甜汤递到离央手边。   离央正要接过,他却又道:“不如我喂你?”   这话惹来离央一个冷眼,姬扶夜笑笑,将白瓷碗放进她手中。   安阳静看着两人完全无视了自己,而离央还姿态悠然地饮下一勺甜汤,她胸口起伏,红着眼圈道:“你们欺负人!”   见她眼泪将要滚落,离央皱了皱眉,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憋回去。”   安阳静浑身一抖,吸了吸鼻子,竟是真的不敢再哭了。   也是在这时,得了消息的姜宣领着人快步赶来,远远瞧见了安阳静狼狈的模样,反而松了口气。   看她还活蹦乱跳的,应该不曾生出什么大事。   姜宣清楚,以离央和姬扶夜的修为,不说安阳静,就是整个齐国要覆灭,也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   安阳静见他来了,好像看见了靠山,当即告状道:“兄长,他们欺负我!”   “胡闹!”姜宣冷声道,“这二位尊上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谁许你来他们面前放肆的?”   救命恩人?   安阳静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误会了,她之前见姜宣府中下人采买衣裙钗环,还以为他是此番游历带回了美人要金屋藏娇……   知道是自己生了误会,安阳静顿时气势全无,她可怜兮兮地看向姜宣:“兄长……”   姜宣对她也算了解,知她今日气势汹汹前来,大约是因为误会了自己与阿离姑娘的关系。此时见安阳静浑身泥泞,异常狼狈,心中升起的怒气也渐消了。   他躬身向离央一礼:“静儿年幼,还望阿离姑娘能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原谅她一次。”   不是姜宣瞧不起安阳静,实在是以离央和姬扶夜的实力,安阳静绝无可能在他们面前讨得了好。   离央缓缓将甜汤喝了一半,觉得有些腻,便又还给姬扶夜。姬扶夜丝毫也不嫌弃,就着碗将剩下的甜汤喝了个干净。   这个是他和阿离一起用过的碗,值得珍藏。姬扶夜弹指一个水诀,将小巧的白瓷碗放进纳戒之中。   两人的动作很是平常,姜宣的心却不由高高悬起。   “带她走吧。”离央终于抬眸,平静道,“没有下次。”   姜宣心中一凛:“阿离姑娘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这次是他疏忽了,才会让安阳静闯入客院之中,扰了离央。   姜宣回身看向安阳静,只见她不仅衣裙泥泞,连头发上也未能幸免,好不狼狈。而安阳静哭丧着脸看着他:“兄长,避尘诀没用……”   姜宣只好再向离央一拜,不等他开口,离央便道:“回去洗了便是。”   原是如此,姜宣松了口气,示意侍女将安阳静带下去,他自己却没有离开。   他本就有话要问过离央与姬扶夜,便正好在此时说了。   “因国师之故,都城之中每年都会进行一场天选之试,选出有天赋者入知梦楼。今日正是复试,二位尊上可愿前去王宫一观?”姜宣问道。   “天选复试?”姬扶夜看着他,忽地笑了笑,“那今日,国师可会前往?”   “既是择选入知梦楼的弟子,国师自然会前往。”姜宣恭敬答道,他猜得果然不错,山海君选择留下,是因知梦楼与国师之故。   只是……山海君为何会对国师有兴趣?   哪怕国师颇受齐王倚重,在齐国权势滔天,终究不过是凡人罢了。   “复试在何时?”姬扶夜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姜宣又道:“就在今日午后。”   “好。”姬扶夜含笑道,“我和阿离会随公子前去一观。”   在他目光下,姜宣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好像都无所遁形。   当姜宣带着侍女退去,院中立时安静下来。   “你的修为恢复得如何?”离央轻声道。   “已经恢复了。”姬扶夜站在她身后,嘴边噙着一抹笑意,阿离这是在关心自己吧。   另一边,花厅之中,沐浴完毕的安阳静换了一身干净衣裙,见姜宣前来,她眼神一亮:“兄长!”   姜宣示意她坐下:“你平日任性也就罢了,客院中两位尊上修为深不可测,你如何敢去招惹他们?”   安阳静悻悻道:“我这不是误会了吗……”   姜宣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起另一件事:“你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叫阿离姑娘恼了,叫你栽进泥坑里?”   阿离姑娘轻易应当不会与安阳静计较才是。   安阳静便将昨日临淄郊外的事告诉了他。   “城外的路本就泥泞,我也不是故意的嘛……”安阳静低声嘟囔道。   她心中不由自主有些发虚,按理来说,她当时应该停下马车与人道歉,但因为瞧着离央打扮简单,身份或许不高,这才没有理会。   姜宣一怔,若非如此,离央和姬扶夜不会去林中山泉,也不会恰好救下他和青夜。   世间之事,当真是奇妙。   “此事,我还要谢过你。”姜宣笑道。“若非是你,我恐怕进不了临淄城。”   安阳静听得似懂非懂,她溅了那位阿离姑娘一身泥,为何兄长还说还要感谢她?   不过听姜宣这样说,她心中还是美滋滋的,对着他傻笑起来。   兄长生得真好看啊,在她心里,兄长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第107章 想来,入得了她心中的,……   午后,姜宣带着离央和姬扶夜进入了齐王宫中。今日护卫在他身边的仍是青夜,他如今能完全信任的,也唯有青夜了。   巨大的石台高低不一,其上绘有繁复星图,姬扶夜凭栏而望,自上及下,将一切尽收眼底。   “此处名为辰宿台,乃是国师亲自监修,能引日精月华蕴养星图。月夜之时,辰宿台上的星图会随天空星宿而动,相互呼应,堪称世间难见的美景。”姜宣在一旁为姬扶夜解释道。   仔细端详星图纹路,姬扶夜眼底浮起些许兴味,却是有些意思。   离央却对这些星图无甚兴趣,于占星卜算一道上,她从来都不算擅长。   姬扶夜开口问道:“这知梦楼便是这位国师所创?”   “不错。”姜宣答道,“我记得宫中史官曾载,百余年前的一个冬日,还是化神修士的国师酆都初至临淄。”   他预知到临淄将有地龙翻身,令齐王疏散民众,避免了一场大灾,从此被其奉为座上宾。   之后不久,酆都令齐国百姓兴修水利,改流江河,齐国自此风调雨顺,不再受洪涝之灾,百姓都将其视为仙神敬畏膜拜。   齐王于是将酆都拜为国师,酆都于齐王宫外建知梦楼,拱卫王宫,至今已历数代齐王。   每逢王位更迭,朝堂也必定面临剧变,唯有酆都始终稳坐国师之位。当今齐王,也就是姜宣的父亲,便是得到了酆都的承认才能顺利继位。   “如此看来,这位国师对齐国果真是助益良多。”姬扶夜看向姜宣,意味不明道。   姜宣不解其意,便只能笑笑,不再说什么。   “兄长!”远远就见安阳静提着裙子跑来,她仰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姜宣。   姜宣的眼神温和一瞬:“你怎么也来了?”   “我想着兄长肯定会来,所以求了父亲带我来看热闹。”安阳静弯着眉眼答道。   姜宣叹了口气:“今日乃是天选复试,你既然来了,便乖乖看着便是,不可胡闹。”   安阳静鼓起了嘴,嘟囔道:“我何时胡闹了……”   姜宣瞥她一眼,这么快就忘了今晨才发生过的事?   安阳静心虚地移开目光:“之前是误会啊……”   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离央和姬扶夜,不由自主地躲在姜宣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   安阳家是齐国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安阳静的父亲又是齐国重臣,一出生便被齐王封为县主,身份尊贵。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不管做什么,身边都不缺阿谀奉承之人,是以养成娇纵任性的性情也不足为怪。   在安阳静十余载人生中,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便是做错了事,最多被训斥两句,唯有在离央身上吃了个大亏。   尤其是从姜宣口中知道离央修为深不可测,连自己的父亲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时,安阳静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这样的人物,当然要离得越远越好。   只是……她生得真好看啊……   安阳静的余光不受自己控制地往离央身上跑,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其实全被人看在眼中。   离央忽然转过头,目光与安阳静相接,猝不及防之间,安阳静像只被吓蒙的兔子,直愣愣地看着她。   “再看,便剜了你的眼睛。”离央嘴边忽地扬起一抹弧度,淡淡道。   安阳静浑身一抖,接着整个人都藏在姜宣背后,惊慌失措道:“兄长,救我!”   果然就像是只一吓就蹬腿的兔子,离央心中想。   姜宣当然知道离央说的话只是在故意吓唬安阳静,以阿离姑娘的性情,行事自有原则。   姜宣拍了拍安阳静的头,略作安抚。   姬扶夜回头看了一眼离央,眼底满是柔和,离央偶尔的恶趣味,实在让他觉得十分可爱。   脚步声由远及近,姜宣转头看去,只见姜昱也上前来,身后只跟着一名老内侍。   “兄长。”他躬下身,这一次没有再忘了礼数,给姜宣向自己发作的借口。   天选复试中胜出者将入知梦楼为国师弟子,若能笼络一二也是不错,何况就算为表对国师的尊重,姜昱也不会错过今日大选。   “三弟不必多礼。”姜宣眼掩住眼底厌恶,平静回道。   姜昱直起身,目光率先落在齐宣身旁的离央身上。他眸中闪过一抹惊艳,但在感知到离央不过凡人之后就失了兴趣。   而姬扶夜对姜昱毫无兴趣,只低头看着辰宿台上的星图,眼中隐隐有暗芒闪动。   跟在姜昱身后的老内侍在此时抬起头,沉默地看向姬扶夜。   姜昱不能看透姬扶夜的深浅,自然由他来试探。   不过片刻,老内侍忽然喷出一口血来,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敢以神识窥探姬扶夜修为,姬扶夜自不会客气。   姜昱见此,不由脸色大变,目露忌惮地看向姬扶夜,他是谁?!   难道说姜宣能平安穿过都城,其实不是因手中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器,而是有这样的大能相护?但这样的大能,怎么会愿意帮姜宣这样一个废人?   当日围杀姜宣的人尽数身陨,没有一人活着回去,除姜宣等四人外,再无人知道他是如何才得以安全到达齐王宫中。   “是我等冒犯,还请阁下恕罪。”姜昱俯身向姬扶夜行礼。   姬扶夜没有动,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姜昱一眼。   姜昱何曾被人这样无视过,但这世上从来是实力为尊,纵使他心中不甘,也只能暗暗咬了咬牙,再拜下身,搀扶着老内侍离去。   姜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   而安阳静全然不觉兄弟二人间的暗潮汹涌,幸灾乐祸道:“今日总算叫姜昱也吃了个闷亏!”   就算他姜昱修为更高,在朝事上的建树也胜过兄长,也不必事事都要踩着兄长吧。只有兄长素来大度,才会任他在自己面前放肆。   安阳静与姜宣亲近,自是站在他这边,对姜昱殊无好感,见他吃瘪,自是欢喜。   姬扶夜此时已经将辰宿台上星图尽数记住,他看向姜宣,神情淡淡:“国师在何处?”   在姜昱出现的那一刻,姬扶夜便已经明白,今日姜宣主动提起天选复试一事,原来是想借势。   姜宣当然不认为自己能瞒过姬扶夜,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今日如此利用,会让离央和姬扶夜对他失了好感。   但权衡利弊后,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魏老死后,他身边便没有能够信任的洞虚修士坐镇。青夜虽然忠心,但不过元婴修为,不足以震慑姜昱和其他一干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人。   跟在姜昱身后的,正是他最信任的洞虚境修士,今日发生在齐王宫的一幕,必定被无数道在暗处窥伺的目光看在眼中。   在查清一切前,谁都不敢轻易对姜宣动手,这便能给他争取到如今最需要的东西——时间。   离央和姬扶夜不过一两日之间便会离去,一旦他们离开,姜宣身边便是危机四伏。   今日之事的确如他所料一般发展,但至此,他也失了姬扶夜和离央的好感。   没有人会喜欢被算计利用。   姜宣向两人俯身:“今日之事皆为我之过,请二位尊上原谅。”   他不打算狡辩,到了这个时候,大大方方地承认总比费尽心思借口解释的姿态要好看些许。   离央的神情很是平静,脸上未见任何怒意。   于她而言,与齐宣只是萍水相逢,出手相助也不过是银货两讫的交易,并无什么更深的关系。   而离央的情绪,一向不会为无关之人而动。   安阳静却听得一头雾水,兄长为什么要道歉?方才是姜昱上前挑衅,兄长又不曾做错什么。   “你可知国师现在何处。”不等她想明白,姬扶夜已经淡淡问道。   姜宣便当即唤来一名宫女,低声问起酆都的行踪。   这并不算什么秘闻,宫女屈膝行礼,口中答道:“回大公子,国师进宫之后,便前往拜见王上,如今仍在殿中。”   不必姬扶夜开口,姜宣便解下腰间令牌交给身后青夜,吩咐道:“你带两位尊上前去与国师一见。”   青夜接过令牌,神情却有些犹豫:“公子……”   “这是王宫,何人敢在此行凶?”齐宣笑道,倘若真的有人大胆到在齐王宫中公然动手,那便不是一个青夜能护住他的了。   青夜抱拳:“是。”   “阿离。”   姬扶夜唤了一声,离央便将看向天际的目光收回,跟在他身后离去。   鸦羽般的长发被风拂起,姜宣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阿离姑娘眼中,能看见的,好像只有山海君一人。   想来,入得了她心中的,也只有山海君一人。 第108章 老朽,见过山海君……   齐王宫中,一身锦衣的少年纨绔抓住少女的衣袖,嬉笑着说些什么,姿态很是轻佻。   少女紧紧抿住唇,想抽回手,却挣脱不得。她眼眶中不由噙上泪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周围与她同样来自玲珑坊的乐人看着这处,却无人敢为她出头。   得了消息的王姑姑终于赶来,上前一步道:“贵人,奴婢等奉公子昱之命入宫,为令仪公主生辰做准备,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能够初入齐王宫的人大都非富即贵,绝不是她们这些贱籍的乐人能够得罪的,王姑姑能做的也不过是借势。   “我与她说话,又你什么事儿!”纨绔转头看向她,脸上满是不屑,见王姑姑挡在自己面前,便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王姑姑踉跄两步,这才险险稳住身形。   纨绔拉着少女的手要将其带走,口中不屑道:“不过一个乐人罢了,我便是将她带回府去,你们这乐坊来了这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出另一个为令仪公主献舞的人?少拿公子昱来压我!”   王姑姑脸色难看,权势之下,任她如何巧舌如簧,也只是徒劳罢了。   纨绔说罢,捏住少女的下颌,脸上又扬起不怀好意的微笑:“小美人儿,你便乖乖同我回府,我定让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往后再不必做这卖笑为生的下贱乐人。”   少女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地看向王姑姑。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在玲珑坊这样的风月之地长大,当然知道这些纨绔的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自己若真随他回府,只怕新鲜不过两三日便会被其抛之脑后。   何况她的志向不是困于内宅做只依附旁人而生的金丝雀,她想如王姑姑一般,成为一方大家,以自己的技艺立足世间。   “贵人……”   王姑姑面上勉强扬起一个笑容,想再说什么,却被纨绔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他说着,强行拽住少女的手腕向外走去,王姑姑一急,也顾不得许多,抬步拦在他面前。   既然是自己将这些姑娘带来临淄,她便要护着她们。   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乐人,竟然有胆子与他作对!   拉着少女的纨绔狞笑一声,毫不留情地一脚将王姑姑踹开。   “姑姑!”少女看着王姑姑摔在地上,拼命挣扎起来,却还是无法摆脱纨绔。   远远看着这一幕,离央微微皱眉。   不必她动手,姬扶夜指尖微动,锦衣纨绔便好像被人一拳打在面门,他松开拽住少女的手,捂着脸惨呼一声,连连后退。   “是谁?!”锦衣纨绔暴跳如雷,刚要骂出什么,腹部又遭重击,立时倒飞出数丈之外。   他呻吟着,一时竟连爬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算青夜素来木讷,也不会不明白姬扶夜和离央的意思,立时向那还在叫嚣的纨绔走去。   见青夜上前,纨绔以为方才便是他出手,顿时恼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对我动手!”   青夜一身护卫打扮,纨绔自不会怕他。   运转灵力,纨绔正准备出手,却轻易被青夜手中刀鞘止住动作。   “刘家六子?”青夜冷声道,“齐王宫之中,如何容你放肆!”   见他一口叫破自己的身份,纨绔恼怒散去,心中觉出几分不妙:“你是谁……”   青夜没有回答,只是眸中隐带不屑,刘家从前也出过不少齐国重臣,如今却是日暮西山。如今看来,子孙如此不肖,要再起复也是不能。   他招来宫卫,令他们将这刘家纨绔子扔出宫去。   “你们便是公子昱为令仪公主寻来献舞的乐人?”青夜看向王姑姑。   此时,她已经在一众少女的搀扶下起了身,闻言俯身称是。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端,便报公子宣的名字,既然你们是为令仪公主而来,他便不会让你们随意受辱。”青夜道,以姜宣的身份,要庇护几个乐人,并非难事。   王姑姑满心感激,行礼谢过,抬起头,余光终于看见了并肩而立的离央与姬扶夜。   阿离姑娘……   王姑姑一怔,随即有些明悟,今日能脱困境,想来是她出手相助。   原以为阿离姑娘身份寻常,却没想到会在齐王宫中与之再见,自己竟是猜错了。   方才被纨绔纠缠少女的耳根发红,她正是当日在楼船之上为离央送粥的姑娘。因为误会了离央是中途来与她们抢夺献舞机会的,她对离央全没有好脸色。   如今却因离央之故脱了困境,她自是心中羞赧。   随着王姑姑一起向离央屈膝一礼,少女一直垂着眼,不敢直视离央。   离央没有上前,只是向王姑姑略点了点头。   王姑姑笑了笑,面上浅浅的皱纹散开,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就算知道了离央身份不寻常,她也不打算借此攀附什么。   萍水相逢,如此就好。   离央和姬扶夜离开,青夜也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   穿过狭长宫道,不用多久,三人便已经到了齐王平日起居之处。   青夜取出姜宣令牌:“我奉公子宣之命前来,国师可是在殿中?”   侍奉在殿外的宫女不敢怠慢,屈身回道:“禀大人,国师方才已经离去。”   离开了?姬扶夜嘴边不由勾起玩味的笑意,还真是不巧。   青夜也皱了皱眉:“那国师现在何处?”   “堪国师离开的方向,应是往辰宿台去了……”宫女回道。   “二位尊上……”青夜便看向两人。   姬扶夜笑了笑,若是此时前往辰宿台,当也未必能见到那位国师。   他不打算往辰宿台去,姬扶夜自来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儿。   “你自回去便是。”姬扶夜对青夜道。   青夜神情一怔:“山海君是要离开了吗?”   “可需要将府中客院为两位备下?”他试探着问道。   “不必。”   姬扶夜闭上眼,神识在瞬间延伸开来,不过片刻便遍及整座齐王宫,酆都气息所在也了然于心。   他睁开眼,向离央伸出手。   离央觑他一眼,还是将手放在了他掌心中。   如愿以偿的姬扶夜弯了弯嘴角,与离央十指相扣,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   青夜看着这一幕,余光看见一直低着头的宫女,不由反思起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下一刻,姬扶夜与离央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齐王宫中的种种禁制对姬扶夜来说形同虚设,他握住离央的手,循着那道属于国师酆都的气息而去。   而酆都好像也意识到有人在寻自己,行动似乎在有意避开了姬扶夜。   不过姬扶夜要见他,又如何容他躲过。   王宫角落,姬扶夜带着离央落在地上,前方之人白袍加身,背对着两人。   离央收回手,姬扶夜感受到手中温软消失,心内暗暗有些遗憾。   酆都缓缓回过身,白发苍苍的老人抬起头,面容古板严肃。   他俯身下拜,声音低沉:“老朽,见过山海君。”   姬扶夜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了。   离央不觉有些奇怪,难得见他会露出这样神情。   见姬扶夜不言,酆都直起身道:“山海君来此,可是有何吩咐?若无,老朽便要前去辰宿台了。”   姬扶夜面上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容:“恰好来了齐王宫中,便随处走走,不想会在此处遇见国师大人。”   这句话当真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酆都坦然自若地笑了笑,好像方才被追得无处可躲的并非是他一般。   “国师若有要事,请去便是。”姬扶夜让开身,目光与酆都相对,眸色深沉。   酆都一礼,从姬扶夜面前走过。   姬扶夜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他不是司命分魂?”离央开口道。   姬扶夜微微皱着眉头:“我此时看他,不见有任何司命的气息。”   若按常理,酆都便不该是司命分魂。   但以司命的心计,在月持翎之后,未必没有找出一些能隐藏分魂气息的办法。   姬扶夜乃是天魔修为,想瞒过他的耳目,并没有那么容易,而他在酆都身上,的确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之处。   还是说,是他的直觉错了?姬扶夜不禁有些怀疑。   “未必。”离央淡淡道,“既然不能确定,便去知梦楼一观。”   “阿离,你原来这样相信我么?”姬扶夜背后看不见的狐狸尾巴又欢快地摇了起来。   “若是再废话,你就自己去吧。”离央转身就走。   姬扶夜连忙跟上她的脚步:“阿离,我错了——”   齐王宫外,知梦楼中。   楼阙高有九重,内外虽无护卫,但酆都亲手设下防御禁制,洞虚修为以下的修士闯入其中,必定难逃一死。   姬扶夜没有在最下几层楼中浪费时间,直接与离央一同到了被无数禁制护住的最高处。   楼中昏暗,不见丝毫光亮,离央脚步一顿,撞入了身后的姬扶夜怀中。   姬扶夜这才想起,以离央如今的人类躯壳,应当无法在昏暗中看清。   他拂手,房中熄灭的烛火尽数燃起。   离央抬头看向前方,高台上是一盏又一盏魂灯,但其中亮起的不过寥寥。   凡世修士拜入宗门之后,往往会点起一盏魂灯,若是陨落,魂灯便会熄灭。   姬扶夜也上前,魂灯上刻着不同的名字,他在其中看见了齐国公主姜令仪。   “这些魂灯,应当就属于拜入知梦楼的修士。”   酆都是一百多年前来到齐国,今日所谓的天选复试,应当也不是第一次举行。哪怕每次只三五人拜入知梦楼,百年来人数也不会少。   但叫姬扶夜觉得不寻常的,是魂灯中亮起的实在太少。 第109章 尊上,我心悦你   方才齐王宫一见,姬扶夜能看出酆都的修为已至大乘,以这样的修为,在凡世已是数一数二的大能。   为何他门下的弟子,会陨落到只剩寥寥几人?   看着眼前寥落亮起的魂灯,姬扶夜陷入了沉默。   若是酆都将这些修士收入门下,本不为传承自身功法,那一切便容易解释了。   “你在想什么?”片刻后,离央率先开口,终于打破了一室沉寂。   姬扶夜微微垂下眼睫,负在身后的右手在袖中握成拳,他低沉着声音道:“我想起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离央不由转头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那句话。   “凤族大祭司。”   离央没有说话,眸中划过了然,她明白姬扶夜的意思。   只是,若真如此,那司命的意图何在?   她到底想做什么?   陷入沉思的离央没有注意到,始终站在她身后的姬扶夜原本紧握成拳的手,在缓缓收紧。   他心中有如翻江倒海,昏暗的楼阙中烛火静静燃烧,映出他眼中汹涌情绪。   阿离她……果然恢复了记忆……   从离央在安阳静面前说出的那句本尊开始,姬扶夜心中便已经生了怀疑。若非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离央应当不会那般说话。   而方才提及凤族大祭司,离央的反应终于叫姬扶夜确定,她当真恢复了记忆。   如果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离央上前,魂灯前放着一张桌案,其上有数封书信,她随手打开,却发现与其上所书与修行无关,而是关于齐国民生的朝事。   她放下书信,酆都的性情,也与她所知的司命全无关系。   齐国能有今日之强盛,酆都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酆都如今,可是有一千八百岁左右?”离央忽地开口,问出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姬扶夜回过神,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她的侧脸在橙红烛火下染上融融暖意。身后是无尽黑暗,唯有她身在光明。   姬扶夜的心漏跳了一拍。   尊上……   “不错,”姬扶夜顿了顿,才回道,“恰好是司命被关入诛邪塔之前。”   离央屈指在桌案敲了敲,又道:“这楼中可有什么密室?”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如今失了灵力,便无法用神识探知楼中情形。   姬扶夜只是摇了摇头。   离央再看向魂灯,其上镌刻的名字,除了一个姜令仪之外,没有一个让人觉得眼熟。   她也不算太失望,若是能在此处寻到什么太明显的线索,她反而要怀疑会不会是酆都留下的陷阱。   能稳坐齐国国师之位百余年,历经朝代更迭而不倒的人,岂会如此大意。   “姬扶夜?”离央回过头,却见姬扶夜站在原处不动,似在神游。   这只狐狸在发什么呆?   见姬扶夜没有反应,离央向前,指尖在他额前一弹:“可是傻了?”   姬扶夜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离央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面上也现出愕然之色。四目相对,昏暗的室内,空气好像也暂时停住了流动。   离央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眼中飞快闪过几许无措,眼睫微微颤动一瞬,她想抽回被姬扶夜握住的手。   但姬扶夜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抓住离央的手,缓缓将其覆在自己的双眼上:“阿离。”   “嗯?”离央抬头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她自然不知道姬扶夜此时翻腾的内心。   “阿离。”姬扶夜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离央感受到了他语气中深深的惶恐不安。   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捡回来的这只小狐狸。   相比百年前,姬扶夜身上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的身形几乎能将离央完全拥在怀中。   离央心中忽觉五味杂陈,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当下心情如何。   她在离开之前,已经为姬扶夜考虑好了未来,授他魔族功法,督促他练成九幽剑,又让他入神魔剑冢取剑。如此一来,哪怕她不在了,他也有自保之力。   她不喜欢离别,所以才会选在姬扶夜离开之时与明霄一战。   而在归藏山上,离央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或许昆吾剑下,她神魂散尽,再无归来之日,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逝水宫上神。   这实在是一场豪赌。   离央为姬扶夜考虑好了未来,只是那个未来里,不必有她。   离央不是没有察觉到姬扶夜对自己的情意,可那时她只觉他年少,许是将恩情与爱混淆。   就像她于明霄。   人总是对将自己从泥淖中救出的存在,报以最深的感情。   可,那未必会是男女之爱。   而这天下所有的爱,也都未必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就算是再痛苦,多过些岁月,总会放下的。   离央自己便是如此。   岁月会是最好的良药。   后来丹琼书院再见,她在苍梧楼上,姬扶夜站在楼下,四目相对,原是倏忽百年已过。   而他此心不改。   什么是爱?   离央不知道,可是再见到姬扶夜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心中是欢喜的。   她从无尽深渊脱身再归世间之时,所见所闻,皆是陌生。   而这一次,有人一直等着她。   她养的狐狸长大了,她的狐狸在等着她回来。   离央又想起神魂溃散之时,耳边响起的一声又一声呼唤。   “我在。”离央轻声道,面上神情是她自己也不曾见过的温柔。   她在这里,她回来了。   姬扶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松开手,双眼从离央掌心露出,是不容错辨的深情和欢喜。对上这样的目光,离央呼吸一滞,像要被溺毙其中。   “阿离……”他又唤。   离央隐隐觉得面上发烫,她怎么会因为这只小狐狸唤她几声就红了脸?   她转过头,姬扶夜看到纤长眼睫如蝶翼一般颤动,带着些微无措。   他拉住离央的手,不过微一用力,离央便回到了他怀中。   姬扶夜的掌心就这样在离央腰间,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热。   被禁锢在他怀中,离央抬头恼道:“姬扶夜!”   姬扶夜没有松手,低头靠在她颈侧,口中喃喃道:“尊上……”   离央一怔,一时也止住了动作。   她任姬扶夜抱紧自己,良久才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他何时知道自己恢复了记忆?   “不久。”姬扶夜轻声答道,“好在,也不晚。”   “你抱得这样紧,是怕本尊知道你借我失忆之时以下犯上,扔了你这只满口胡言的心机狐狸?”离央叹了一声,问道。   “那你会吗?”姬扶夜闷闷道。   离央抬手回抱住他,像在给一只狐狸顺毛:“不会。”   不会了。   姬扶夜直直对上离央双眼,光线昏暗的知梦楼中,他看着离央:“尊上,我心悦你。”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她回来,亲口将当年没能说出口的话,告诉她。   “那什么又是心悦?”离央缓缓道。   “心悦,是我见你欢喜,心中便欢喜。”姬扶夜轻声答道,“是只要见到你,我便再无烦忧,是往后余生,我只愿与你共度。”   如果没有离央,天魔无穷无尽的生命,对姬扶夜便没有任何意义,而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离央是他这一生,唯一心悦之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离央,只有一个将他从泥淖中带出,授他剑法,会叫他小狐狸的离央。   没有她,就不会有如今的山海君。   姬扶夜在少年时遇上过最好的人,便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我爱你……”姬扶夜声音低沉。   “阿离,我爱你……”   他在离央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是百年来漫长而孤独的思念。   离央的耳根缓缓红了,但她还是抬起头,在姬扶夜的凝视下开口:“姬扶夜,能再见你,我也很是欢喜。”   房中只听得见烛火静默燃烧的声音,姬扶夜低下头,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面前,她说,再见他,她也很是欢喜。   他紧紧环住离央的腰,吻上她的唇。   离央的指尖动了动,没有挣扎。   她闭上眼,任他攫取口中甜蜜。   *   知梦楼外,数名少年少女自齐王宫中鱼贯而出,口中低声议论着什么。   “令仪公主竟然输了……”   “国师大人亲口说过,于占星卜算一道,公主是他生平所见天赋最佳,没想到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山野小儿,却胜过了公主。”   “那上虞元白真是狂妄至极,说什么参加天选复试不为入知梦楼,只是想见识见识被誉为占星第一的公主能力如何!当真是不将我齐国放在眼中!”   “依我说,公主今日不该答应那少年的请战才是,原本这天选复试就不必公主出手。如今输了,丢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脸面,更是我齐国的脸面!”   今日辰宿台上,那叫上虞元白的少年点亮的星图比之姜令仪更多了两幅,两者灵力相撞,言出法随,却是上虞元白胜了。   “令仪公主既然输了,那日后我齐国国师之位,当归属于谁?”   “公主虽输给上虞元白,但国师弟子中,再无人能是她的对手,这国师之位当然还该由她继承才是!”   从前齐国之内都认为姜令仪会继承国师之位,是因在知梦楼众弟子之中,她的能力仅次于国师。齐王如此看重她,也是希望这个女儿未来能继承国师之位。   但今日姜令仪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年,旁观此事的人便不由起了别的心思。   国师之位,代表的不止是尊荣,更是权力。   不希望姜令仪做国师的人,并不比想她当上国师的人少。   世人熙攘,不过为利而已。 第110章 饵已经放下,现在,只需……   一个时辰前,齐王宫,辰宿台上。   少年一袭青衫落拓,眉目中带着三分疏懒之意,一瞧便是出身市井之间,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他对面便是姜令仪,两人盘坐在辰宿台上,其上镌刻的星图已经为灵力引动,渐次亮起。夜空星辰环绕在两人身周,白日流星,神秘莫测。   不过心念一动,便有星辰相撞,发出轰然巨响。   辰宿台上方,一众衣饰华贵的少年少女紧张地看向此处,他们之中,大都是前来观战的齐国权贵子弟。   “上虞元白?这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人见少年大出风头,酸溜溜地开口,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方才这少年上了辰宿台,不与同样参加天选复试的人动手,反而扬言要请战令仪公主。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怎么觉得,令仪公主要输了……”   “休要胡说!我齐国公主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乡野小子,就算暂时落于下风,定也是有意为之,叫他放松警惕罢了。”   就在这时,辰宿台上情况突变,姜令仪身周星图逐一暗下,她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道:“我输了。”   这三个字引得周围一阵哗然。   令仪公主竟然输了?!怎么可能?!   而上虞元白见此,面上仍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起身随手一礼:“原来大名鼎鼎的齐国令仪公主,也不过如此。”   胜了便胜了,说出这话未免太狂妄了些!   一众旁观复试,爱慕姜令仪的少年郎君不由对他怒目而视。   如姜令仪这样身份高贵,自身修为也极为出色的少女,身后当然不会少了爱慕者。   上虞元白不曾在意这些目光,对还未起身的姜令仪哂然一笑,径直向宫外走去。   “国师……”见他要离开,候在酆都身旁的内侍抬起头,欲言又止。   这样的天才,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么也不该让他为旁人所用才是。   若不在他弱小之时将其扼杀,待其成长起来,便不好对付了。   酆都倚栏而望,白袍加身,脸上神情不见任何波动:“不必。”   内侍欲言又止,但终究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能笼着袖子,眼看着上虞元白的背影走远。   少年就在无数窥伺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齐王宫。   穿过朱雀大道,上虞元白走入热闹的东市,先在街边打了二两浊酒,将酒葫芦系在腰间,又买了两块云片糕,一面走一面吃。   停在人工开凿的湖泊边,他捏碎一片云片糕,将碎屑扔下湖去,引来鱼群争抢。   见此,上虞元白勾唇笑了笑。随即,他顺着人潮,停在耍猴卖艺的老人面前。看了一会儿猴戏,向地上的破碗中扔了两枚铜钱,他又继续往前走去。   恰在这时,一辆马车从他身后驶过,挡住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窥探的几道视线。   待马车驶过,上虞元白的身影竟然就此凭空消失。   跟踪他的人上前,施展法诀,想借气息追踪,但灵光闪过,竟是不见任何反应。   临淄城北,顺利甩掉身后眼线的上虞元白停在破庙前高大的梧桐树下,解下腰间酒葫芦,随手向上扔去。   一只手从梧桐茂密的枝叶中伸出,稳稳接住。   一身道袍的女子在树上坐直身,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嫌弃道:“这酒都能淡出个鸟来了!”   她生得很是平常,平常得只要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了。   上虞元白闻言,没好气地回道:“三文一两的浊酒就这个味儿,你要嫌弃,就自己买去。”   花着他的钱,还敢嫌弃酒味儿淡了。   “臭小子,好歹我也是你师父,你这是什么态度?”上虞宁溪跳下树,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上虞元白吃痛,跳脚道:“有你这样的师父吗?堂堂天机阁阁主,富得流油,还要我来养你!”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孝敬孝敬自己爹怎么了?”上虞宁溪一脸无赖。   上虞元白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毕竟命是自己的,就算气死了,这个无良的师父也一定不会为自己收尸。   上虞宁溪从他袖子里捞出没吃完的云片糕,也不在意地上尘土脏了衣袍,就地坐下身来:“好徒儿,知道我饿了,还记得带些吃的来。”   上虞元白盘腿坐在她身边:“今日我已经胜了那位令仪公主,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上虞宁溪不紧不慢地吃完手中的云片糕,这才伸了个懒腰道:“饵已经放下,现在,只需等着猎物上钩便是。”   “你这样费心算计,究竟是为了什么?”上虞元白默然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   上虞宁溪倾身倒了下去,懒散地躺在草地上:“自然是为了报仇。”   “报仇?”上虞元白皱眉,心中越发不解,“你同谁有仇?”   上虞宁溪随手捡了颗石子儿向他扔去:“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吗?”   上虞元白侧身躲过,怒道:“打人不打脸,要是毁容了可怎么办!”   *   姬扶夜抱着离央落在孤岛之上,远望只见海天一色,潮水翻涌,漫无边际。   这是东海深处的一处孤岛。   姬扶夜与离央在知梦楼中未有所获,而酆都身上也不见有什么异常,便决定先拿回朱杀。   只要离央恢复修为,无论司命有何算计,她都可自如应对。   “朱杀就在东海之中?”姬扶夜松开手,轻声问道。   离央点了点头,丹琼书院之中,她借上品灵石矿脉斩落司命分魂,虽然险些叫才凝聚为人形的身体溃散,但也借此引动朱杀共鸣,确定其所在。   当日朱杀从三重天上坠落,便是恰好落入了东海之中。   如今,朱杀近在咫尺,离央甚至能感受到自本命法器上传来的欢喜之意。   她一指点在自己眉心,这具禁锢住她的人类躯壳便渐渐消散。   “阿离——”姬扶夜忍不住上前一步。   “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离央轻声对他道。   话音落下,她的神魂化作一缕又一缕流光,尽数落入海底深处。   姬扶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及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阿离……”他失神唤了一句,随后孤身站在岛上,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朱杀赤红的剑身上有流光闪过,离央的神魂落入海水之中,缓缓沉下,最后汇聚在朱杀前。   神魂聚拢,但这一次,显出的便是离央成年后的身形。   长发披散,离央双目紧闭,四周天地灵气疯狂向她涌来。   东海深处不见天光,唯有赤色的朱杀剑上散发着莹莹灵光,成为黑暗之中唯一一缕光明。   孤岛之上,姬扶夜负手而立。夜幕低垂,海上吹来带了腥气的风,玄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腰背挺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与此同时,三重天上,天宫之中。   天筠与李怀一站在凌霄殿内,微垂下头,很是羞惭。   他二人将月持翎视为挚友,因此炊金馔玉楼中,才会毫无防备地饮下加了料的灵酒。   三日后醒来,两人只见自己身在距丹琼书院数千里外,匆匆赶回,但朱雀秘境与世界融合,丹琼书院自然也尽数湮灭。   而得以生还的书院弟子正与襄陵城百姓一起重建家园,幽河族人也挣脱桎梏,再不必困居小秘境之中。   天筠和李怀一商议之后,终究没有将月持翎盗取朱雀秘境法则,这才致使其与此方世界融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月持翎已然身死,连神魂也作烟云散,也算为自己所为付出了代价。事已至此,再将这件事揭晓,不免会叫襄陵百姓对幽河族人产生怨忿。   但幽河族人,本也是无辜的。   他们为报朱雀之恩入秘境,却没想到自此再不得脱身,连后代也要生生世世困在其中。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这个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   昏迷三日,天尧和李怀一再醒来时已不见姬扶夜身影,两人遍寻周遭千里,仍不得其踪迹,只得认下自己这是跟丢了人。   寻不到姬扶夜,两人不敢在凡世耽误,只得回凌霄殿中向沉渊请罪。   天帝面前,天筠不敢隐瞒,将一路所发生的事尽数交代,包括月持翎所为。   不过她唯一不知道的,便是月持翎其实是司命分魂转世。   闻听朱雀秘境之变,沉渊倒也没有怪罪他们跟丢了姬扶夜。身为天魔,姬扶夜要摆脱连仙君修为也没有的天筠和李怀一再简单不过。   他赏下几件灵物,令两人退下。   坐在九重白玉阶上,沉渊望着殿外,冕旒后双目沉沉。   没想到不过短短百年,阿离身边的那只狐狸便有晋升天魔,这样的修行速度,自上古至今,六界之中应当都无几人能与其媲美。   阿离……   沉渊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百年前,归藏山上,红衣灼灼,一夕之间两位上神陨落,六界无不为之震动。   沉渊从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决绝。就算是曾经对她而言最是重要的师尊,她也可以将他从心上舍去。   至于自己,想来早被她舍去了。   想到这里,沉渊不由苦笑一声,人总是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便在这时,有仙官在凌霄殿前高声求见。   沉渊回过神,宣其入内。   仙官躬身行礼,也不曾多有废话,便径直禀报道:“启禀陛下,此一年内,四方天柱飞升之人共有十七,已被接引入仙宫之中。”   沉渊点了点头:“若愿入天宫效力,便为其分封仙职,若不愿,也可自去三重天上寻洞府安置,不可强求。”   仙官连忙答道:“谨遵陛下谕令。”   但在禀报此事后,他却没有立即离去,停在殿中,神色欲言又止。   已经打开另一份奏章的沉渊察觉到他未曾离开,抬起头,见他犹豫不决,便开口问道:“你可还有事要禀?”   仙官沉默一瞬才道:“陛下,这几十年间,凡世飞升仙界的仙君,似乎越来越少……”   沉渊微微皱了皱眉:“这话是如何说?”   “五十年前,一年之中飞升三重天的仙君足有百人余,及至三十年前,便只有不足半百之数,到了如今,更是只有十七人……臣认为,此事实在蹊跷……”   沉渊放下奏章,神情凝重,若真如仙官所言,却是不容轻忽的小事。   往前千年,凡世飞升的仙君数目虽然不一,却从未出现过一年少过一年的情形。   难道凡世之中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变故?   沉渊当日令人锁禁天柱,令三重天仙君不可轻下凡世,为的便是不叫他们扰了凡世秩序,让凡人的事归凡人,仙人的事归仙人。   是以他对人间之事也并不了解,他眸中掠过深思,对仙官道:“此事我会令人前去查探。”   “是。”得了他的话,仙官放下心,退出殿外。 第111章 师姐……   传下前去凡世查探的手令,沉渊按了按眉心,面上不由现出几分疲乏之色。   身为天帝,他每日需要处理的政务,并不比凡世一国之君少。而三重天上各大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要想平衡各族,维持天宫权威,实在不是易事。   从前明霄还在时,摄于他的权威,六界各族哪怕心中不服沉渊这个出身凡人的天帝,平常还是要给足了他面子。   而在明霄陨落后,玉朝宫琅嬛神尊闭门不出,各方势力不由蠢蠢欲动,觊觎天帝之位者众,而沉渊推行政令时,也感受到明显的阻力。   明霄陨落不过三年,西方仙山中原本归顺天宫的熊妖便违背沉渊所立律令,截杀自此而过的数名仙君,吞噬其修为。   这只熊妖自上古而生,归顺天宫不过是因为惧怕明霄实力,后见明霄陨落,心中瞧不起沉渊这由凡人升仙的天帝,自也不会再将他的法令看在眼中。   沉渊令人责问此事,派去的仙官却被熊妖打成重伤,失了大半修为才侥幸逃回。消息很快传遍六界,天下都在等着看这位天帝的笑话。   当是时,沉渊亲出凌霄殿,赶赴西方仙山。阴阳戟下,熊妖不敌,只能在他面前跪地认罪,愿供其驱使,求他饶过自己一命。沉渊却不曾心软,斩下他的头颅挂在仙山之上。   六界这才想起,天帝沉渊在登上帝位前,领神族大军征战,几无败绩。他能做天帝,并不只是因为明霄弟子这一身份。   就算他被逝水宫上神斩下右手,但天地间,却只有一位逝水宫上神。   此事之后,仙界再无人敢公然触犯天宫律条。   回忆至此,沉渊抬起头,右手袖中空荡,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告诫。   也就是这时,一道霞光冲天而起,沉渊似有所感,飞身来到殿外。   霞光照亮天际,天宫上方,彩羽的凤凰振翅,口中发出清鸣,引来百鸟相朝。   种了荷叶的池塘中,赤色锦鲤争相腾跃,水珠溅落,在天光下映出五彩虹光。   这般异象,是……   沉渊拂袖,虚空中便展开一面水镜,镜中正是东海深处。   一道又一道流光自海底飘向空中,于海面上缓缓凝聚为人形。   离央双目紧闭,鸦发在披散,素白的裙袂在风中翻卷,腕上一条红铃叮铃作响。在她身后,是朱杀巨大的赤色剑影。   睁开双眸那一刻,万千星辉落入她眼底,摄人心魄。   孤岛之上,黎明破晓,姬扶夜看见离央踏水而来,身后天光撕开夜幕,纨素着身,鲜洁如雪。   就像许多年前,无尽深渊之中,她也是这样向他走来。   “尊上……”姬扶夜望着她,喃喃道。   离央落在他身前,闻言不由挑了挑眉:“如今看来,你还是更喜欢我少时容貌?”   姬扶夜笑了起来:“不,阿离无论何种模样,都是最好看的。”   他看着离央,目光甚至不舍得偏离一瞬。她身上是姬扶夜阔别百年,只属于逝水宫上神的气息。到了这个时候,姬扶夜才终于可以肯定,离央回到了他身边。   “阿离。”他又唤了一句,其实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能说出的,便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在。”离央抬头看着他,眼底是温和的柔光。   “阿离!”姬扶夜伸手紧紧抱住了离央,她没有拒绝。   他笑得像只傻狗,身后看不见的大尾巴疯狂摇晃着。   有时候,离央觉得他实在不像狐狸,倒像只总是叼着骨头傻笑的狗子。   “阿离阿离阿离……”姬扶夜在离央耳边重复叫着,从前他只敢唤离央尊上,而现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唤她一声阿离。   他似乎想将从前错过的,都补回来。   离央心底的欢喜在他傻笑着一遍又一遍叫自己名字时化为无语,指尖微动,姬扶夜便化作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他嗷了一声,显然没反应过来。   离央却满意地点点头,嗯,还是这样瞧上去顺眼。   一拂手,狐狸便落入她怀中,离央飞身渡水,口中问道:“齐国如今情形如何?”   “酆都在追杀一个叫上虞元白的小子,他应该也有能继承司命仙格的天赋。”姬扶夜乖乖待在离央怀中,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答道。   “那便去齐国一探。”离央道,如今她修为恢复,行事便不必瞻前顾后。   说罢,身形眨眼出现在数千丈外。   被礁石撞破的船板漂在海面,一身粗布褐衣的少女在海浪中挣扎着,乌黑的长发编了发辫盘在脑后,纤瘦的身形似乎不用多久就会被一望无际的海水吞没。   到了这时候,骊珠心底不由生出悔意,不该孤身一人来了自己并不熟悉的深海。   骊珠是东海渔村中的采珠女,依海而生,这里的村民都以打鱼采珠糊口。   父亲在一场海难中意外过世,骊珠与母亲相依为命,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便可以随母亲一起潜入海中采珠。   今日出海前,村中老者已经告诫过她,海上恐有风浪,不宜出海。但前日母亲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将之前积攒下的银钱都用尽,若是她今日不出海,只怕换不来母亲明日的药钱。   平日采珠之处已经不见几粒品相好的珍珠,骊珠一时心急,便撑船入了并不熟悉的深海。   在这里,她的确找到了许多品相上佳的珍珠。但就在她准备返航之时,海上陡然起了风浪。木船撞上了礁石,瞬间四分五裂,而骊珠落入海中,在浪潮中无力挣扎。   就算她的水性再好,在此时也没有什么作用。   葬身海中,是无数采珠女的归宿,但骊珠不想死,她若是死了,阿娘怎么办?   谁来照顾她?   她得活下去!   便是凭着这个信念,骊珠不断挣扎着,奋力向来的方向游去。   海水漫过口鼻,骊珠感觉到四肢的力气都在消散,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了。   她大约……真的要死了……   就在骊珠意识朦胧之时,她身周海水忽然翻涌起来,将她包裹住其中,掠过海面,落在海边沙滩上。   海水散去,少女倒在地面,生死不知。   离央抱着姬扶夜落在她身边,见她久久不曾动弹,难道是溺水了?   姬扶夜跳出离央怀中,四只抓垫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梅花印,离央见此,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   姬扶夜探头,气息平稳,应当没有受伤。   骊珠看着在自己头上的狐狸脑袋,喃喃道:“好胖的狐狸……”   胖?!!!   离央轻笑一声,丝毫不体谅姬扶夜炸裂的心情,引来他控诉的目光。   而骊珠也坐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终于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她循着那声轻笑看过去,眼中不由闪过惊艳之色,口中讷讷问道:“是您救了我吗?”   “自然。”姬扶夜甩了甩尾巴,没好气地走回离央身边。   小丫头真没眼光,他的妖身哪里胖了,明明只是毛茸茸而已。   “会说话的狐狸?!”骊珠神情惊恐,尖叫一声道,“妖怪啊!!!”   “姑娘,你快跑!”   下一瞬,却见姬扶夜跳入了离央怀中,骊珠的尖叫突然没了声,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好像误会了……   “您就是神女大人吧?”骊珠想起什么,兴奋道,“所以您才能驭水将我救下,神女大人,之后我一定去去您石像前祭拜!”   离央的神情在听到她说起石像时顿住了,她看向骊珠:“什么神女石像?”   她不是神女吗……   骊珠迟疑着,开口解释道:“这是我们东海的传说,很多年前,有一只巨大的海怪在海中作乱,吞吃出海渔民,它还能跃出海面,化作一只巨鸟,口中吐出一道风,便能将整个渔村都掀翻。”   鲲鹏,听完少女描述,姬扶夜和离央便已知道她口中海怪是什么。   “后来,是神女出现,与它缠斗三天三夜,终于斩杀了海怪,它的骸骨落入海中化作一座孤岛。神女也力竭,落在断崖之上,化作了一尊石像。”   “这个故事一代代传下来,所以东海人出海之前,都会在神女像面前祭拜,以求平安。”   被离央救下后,骊珠还以为是自己在出海前拜神女起了作用,所以神女化身救下了她。   “石像在何处?”离央缓缓问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姬扶夜敏锐地察觉了她语气中的异色,神女石像……   离央的师姐,不就是东海之滨一尊石像所化……   姬扶夜愣住了,难道真有这样巧?   骊珠指向左前方:“就在那处断崖上……”   话音还未落下,离央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骊珠睁大眼,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海滩,她真的不是神女吗?   海浪拍打着礁石,断崖之上,一尊石像亭亭而立,眺望着远方。   数丈外,离央陡然停止了脚步,失了向前的勇气。因为她不必往前也知,那是她的师姐,在天问殿中,不惜为她违逆明霄的师姐。   “为什么会这样……”离央低声道,她从没有想过,与穗心再见之时,会是这般情景。   “阿离……”姬扶夜化为人形站在她身后,扶住她的肩。   离央死死咬住唇,身形闪现,运转灵力,尽数灌输于石像中。   石像面上不见任何神情,从前在玉朝宫时,穗心也是如此,便是笑,也总是很浅。   “阿离,没用的……”姬扶夜见她如此,眼中不忍,却还是开口道。   穗心当日在天问殿前自剖道心,而与鲲鹏相斗耗尽灵力,无法恢复,才会变回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少了心,就算离央给她再多灵力,也不可能叫这尊石像恢复成自己的师姐。   离央没有停下,她明知姬扶夜说得不错,却还是不愿意停下。   大量灵力流失,离央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随即,她的灵力又尽数从石像中溢散。   师姐……   姬扶夜看向石像,心中悲凉,这大约便是穗心千年不曾现世,而风玄殷遍寻她也不得的缘故吧。   谁也不曾想到,她竟然在东海之滨,再次化作了一尊石像。   耳边恍惚响起心跳声,姬扶夜一怔,将灵力覆在双眼上,凝神看向石像。无数乳白色的气息自远处村落中飞来,落入石像心口,那里,有半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人族的信仰之力……   那些被穗心救过的渔民和他们的后代,用信仰,为穗心蕴养了另一颗心。   离央的手放在石像心口处,终于感受了自深处传来的微弱心跳声。   她收回手,脚下踉跄一步,被姬扶夜扶住。 第112章 阿离,从始至终,你都……   海浪拍击着礁石,卷起雪白的浪花,断崖之上,风玄殷负手而立,含笑看着离央:“怎么这副神情?倒像我欺负了你。”   若是平常,离央便要叫他试试如今到底谁能欺负了谁。不过这个时候,她却实在没有心情回应风玄殷的戏谑。   风玄殷见此,不由叹了口气:“阿离,能找到穗心,原是该开心的事。”   “何况今日还是好事成双,你也得以重归神位。”   该高兴才是。   当日归藏山上,风玄殷也不曾想到离央会那样决绝,明霄救过她一命,却又取出她体内九霄琴,叫她修为尽失。如此,她便剥离他体内昆吾剑,再还他一命。   那一身红衣,不知灼痛了多少人的眼。   风玄殷在一日之间,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   这百年间,风玄殷在寻找穗心的同时,也在追寻离央的踪迹,只是两者都无所获,但今日,她们又都回到他身边。   这已经很好了。   而在听了他的话后,离央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对上风玄殷的目光。   “对不起。”她说。   如果不是为了她,师姐不会违逆明霄,也不会失了道心,以致为诛杀为祸东海的鲲鹏耗尽修为,变回石像。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上断崖,她一身素衣白裙,让风玄殷不由想起玉朝宫旧事。   那时倒是快活,有师尊在,便是天大的担子,也不会落在他们肩上。   玉朝宫除大师兄容珏外的四名弟子,虽是性情各不相同,相处也还算融洽。逢年过节,也会聚在一处宴饮。风玄殷还记得,沉渊那个小古板只肯浅酌一口,绝不会多饮,只道喝酒误事,他还当谁不知道他不仅酒量差,酒品也不佳。   穗心酒量很好,却也不喜多饮,不过若他劝,她也是愿意陪自己喝上两坛的。   石像化身,虽是于七情上甚是迟钝,风玄殷却知道,她心中念着玉朝宫,念着师尊和他们这些同门。   至于离央那小丫头,平日总与那只不学好的三足金乌偷酒喝也就罢了,如今师尊在前,她竟还敢递了酒盏,让师尊也饮一杯。   他以为师尊定会训斥她两句,没想到却是接过了酒盏,一口饮下。   小丫头便傻笑起来,两颊泛着红晕。   如今想来,师尊也未必没有动过凡心,或许也因为如此,他才会选择斩下自己的情魄,追寻所谓的大道。   他大约也不曾想到,失了七情六欲后,他会做下了此生最不应该的决定。   而那时的风玄殷也不曾想到后来,他还是风流不羁的麒麟少君,也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他的心上人明明就在身边,他却没有胆子向她表明心意。   玉朝宫中的梅花开了,灼灼如血,风玄殷屈指,便下了一场雪。雪覆梅上,穗心抬头,轻轻笑了起来。   那样的时光,原来再也不会有了。   “阿离,你没有做错什么,便不该说对不起。”风玄殷缓缓对她说,“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做错任何事。”   一切的误会起始于司命算计,若说有错,真正错的人是她。   是师尊误将阿离当做琅嬛神尊转世,赐下九霄琴,而非阿离有心相骗。哪怕风玄殷当时并不知司命存在,他和穗心也不认同明霄当即取出离央体内的九霄琴,交还琅嬛。   当时情形,明霄如此作为,和要离央的命有什么区别。   “我和穗心,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既然我们做了你的师兄师姐,便应该护着你这个师妹。”风玄殷唇边仍旧噙着浅淡笑意,“即便是师尊,做错了事,也不该盲从,这也是当日他教我们的道理。”   风玄殷说着不由失笑:“如此说来,当日我和穗心所为,本也是遵从师命,不算违逆犯上。”   “而穗心自剖道心,也不是你的错。”   “她因师尊入道,天问殿前一句质问,是为了她的道。”   “她无法认同师尊所谓的大道无情,所以才会剖去道心,出走玉朝宫。”   所以离央也不该为此愧疚。   这一刻,对上风玄殷的目光,离央泪如雨下。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离央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在无尽深渊中流尽了。   这一次,姬扶夜没有上前。   她应该哭一场,为那些该诀别的过去。   “谢谢。”离央脸上的泪水无声滑落,她嘶哑着声音,说出这两个字。   离央和姬扶夜离开了,他们在齐国尚且还有事情要办。   司命应该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风玄殷独自坐在断崖的石像旁,默默喝完了一坛酒,天光落在身上,让人微醺。   “穗心,没想到上次一别,便是两千年。”风玄殷喃喃道,“不知你见了如今的我,可还能识得。”   “不识得也无妨,我告诉便是。”   “我等着你。”   白玉麒麟在崖上长啸一声,蹲坐在神女石像身旁,也缓缓石化。   其实命运也不算薄待他。   百年也好,千年也好,他等着她再生出一颗心。   *   齐国,夜幕低垂,星辰浩阔,上虞元白却无心欣赏夜景,因为他正在逃命。   追在他身后的是已经步入大乘境界的修士,而他自己,不过还是金丹境界罢了。   上虞元白再次引爆一件上品法器,暂时阻断了身后人追赶的脚步。   这回师父可是下了血本。   往日就是将他卖了也买不起一件,而如今一路奔逃,算来已经引爆了不下十件上品法器。   这得是多少灵石啊,上虞元白一面肉痛,一面毫不犹豫地再次引爆一件法器。   比起灵石,还是命重要。   如今他纳戒中还有数十件法器,应当足够了。   追在少年身后的酆都黑着脸,运转灵力化解法器自爆的力量,眼看着他与自己再次拉开距离。   他手中到底有多少法器?!酆都斗篷下的脸色很是难看,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追踪一个金丹期的小辈会费这样大的功夫。   上虞元白炸掉的每一件上品法器都价值数万灵石,其中许多更是有价无市,连身为齐国国师,迈入大乘境界的酆都手中也没有几件,上虞元白却可以不断从纳戒中取出引爆。   这小子究竟是何来历?!   但上虞元白的天赋实在极佳,气运更是罕见。拥有这样的气运,不出意外,他未来定能成为仙君。   他已经在大乘境界困了许多年,若是能吞噬上虞元白的气运,他应该就能顺利飞升。   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深林之中,山峦起伏,此处已经不在齐国境内,周遭罕有人迹。   上虞元白落在山巅之上,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如此作为,反倒叫酆都生了疑心,心中踌躇,不敢轻易向前。   “国师追了我一路,如今我停下来等你,国师怎么裹足不前?”上虞元白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酆都转身退后,便要离去。   空中忽然展开法阵,困住他的去路。   酆都眼中掠过狠戾之色,回身甩袖,数条锋利的傀儡线直刺向上虞元白。   上虞元白一面退后,一面扔出纳戒中的防御法器,口中大喊道:“师父救命啊!!!”   傀儡线轻易穿透法器的防御,像有意识一样追着上虞元白而去。   就在傀儡线要穿透上虞元白要害的前一瞬,上虞灵溪出现在他身后,拎起他的衣领向后一扔,右手握住傀儡线,手中用力,强行牵引着酆都上前。   仰面摔在地上的上虞元白惨嚎一声:“师父,下次咱们能换个姿势吗?”   “可以,”上虞灵溪盯着酆都,口中回道,“下次一定让你脸着地。”   “那还是算了吧。”上虞元白灰溜溜地爬起身,站在她身后。   随着她灵力运转,这几条傀儡线当即化为齑粉消失。   酆都冷下脸:“阁下是谁?”   他并不识得上虞灵溪。   “我是谁不重要。”上虞灵溪抱着手,懒洋洋地看着他,那双好像总是没有睡醒的眼睛抬起,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冰冷锋芒。“重要的是,我是来寻仇的——”   寻仇?   酆都皱起眉,他并不识得眼前其貌不扬的女子是谁,又何来仇怨?   还是说,与他从前杀的人有什么关系……   “我与阁下有何仇怨?”酆都警惕地看着眼前师徒二人。   “虽然你不是个东西,但与我有仇的,不是你。”上虞灵溪淡淡道。   酆都闻言,心中暗生恼怒,他乃齐国国师,修为高深,受万人敬仰,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   上虞灵溪无意与他废话,向脚下一剁,山巅上早已画好的法阵陡然亮起。   酆都挥手落下一道灵力想阻止法阵运转,却毫无作用,片刻后灵力反噬己身,他踉跄着后退几步。   就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法阵已经完全亮起,幽紫色的烟雾漫起,酆都口中突然发出惨嚎,跪倒在法阵之中,神情痛苦之至。   上虞元白看得不寒而栗,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一个大乘修士发出这样的哀嚎?   烟雾散去,酆都的双眼化为幽紫色,他站起身,直直看向上虞宁溪师徒,神情是睥睨众生的傲慢。   在这样冰冷的眼神下,上虞元白不由后退一步,他是谁?   为何酆都会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顶着酆都那具老朽的皮囊,眼前人缓缓对上虞宁溪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活着啊。”   这样笑,就如同女子一般,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上虞元白不由感到一阵恶寒。   上虞宁溪脸上已经不见笑意,她开口回道:“你都还活着,我怎么能死呢,对吧?”   “司命仙君——” 第113章 上虞   酆都,或者说,顶着酆都皮囊的司命,在听了上虞宁溪的话后,幽幽笑了起来。   “一千多年过去,当年毫无修为的小丫头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世间之事,大抵总是这样无常。”司命徐徐道,眼神还是那样高高在上。“没想到那个跪在我面前求饶的废物,倒是养出了个好弟子。”   在被明霄关入诛邪塔前,司命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将上虞宁溪养大的人——上虞。   上虞父母早亡,沦为乞儿,为了活下去,他吃过树根,也曾在街头与野狗争食。狼狈地活到七八岁的年纪,遇到个算命瞎子,将他捡回去当了弟子。   上虞这个名字也是瞎子改的,说他这样有大气运的人,怎么能叫狗蛋。   狗蛋没信。   要是真有大气运,他就该顿顿有肉吃,不用每日一睁眼就得想着要怎么填饱肚子。   但老瞎子给了他栖身之处,让他不用再活得像条野狗,一个名字而已,叫什么不行。   于是他从此就叫上虞。   没过几年,老瞎子病死了,跟着他学了个半吊子的上虞接了算命摊子,饥一顿饱一顿地混口饭吃。   偶尔想起老瞎子的话,他也仍然觉得好笑,哪个有大气运的人,会像他这样没本事。   没本事的上虞,在一个雪天,遇见了被人扔在街口自生自灭的女婴。   他明明连养活自己都艰难,但还是将被冻得脸色发紫,哭都哭不出来的女孩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心口暖着。   冬日的茅草屋中,上虞发着抖,护着怀中女婴,煮了米汤,一点点喂进她嘴里。   熬过最冷的冬天,女婴活了下来,上虞为她取名叫宁溪。   上虞让宁溪叫他师父,从此他就是宁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宁溪记忆里,自己的师父实在是个没本事的人,师徒二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偶尔算命时说错了话,还会叫人连摊子也掀了。   但遇上了好心人,也会多给两个铜板,让他给自己买两块饴糖甜甜嘴。   只是一身补丁衣裳的师徒俩还没进糖铺的门,就被伙计赶了出来。   那时候上虞对她说,等将来有了钱,他要把这条街都买下来,连门框都要打成金的。   到时候让宁溪能把糖当饭吃。   一直到很多年后,宁溪都记得他说这话的神情。   老瞎子给上虞留下了一本纸页残缺的书册,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内容也看得上虞云里雾里。   不过他左右闲着也没事干,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翻翻。   就是凭着这一本残缺不全的修真界入门心法,上虞无意识地引气入体,成了炼气修士。   自此之后,上虞的修为一日千里,厚积薄发,不过三月便已顺利结丹。   那年宁溪十二岁,也是在那一年,上虞带着她离开了他们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后来便是不断东躲西藏的日子,宁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逃,她趴在上虞背上,看着他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紧锁。   火光下,他一次次翻开那本残缺的书册。   莫名其妙踏入道途的上虞,连最简单的法诀也不会,却自创了法术藏匿住宁溪的天赋,瞒过了仙君的耳目。   他和宁溪,都是能够继承司命仙格的人。   在成为金丹修士的那一晚,上虞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多久,一个冬日的晚上,司命找到了他们。   不过金丹的上虞,怎么可能躲得过司命仙君的耳目。   他跪在司命面前,求她饶过宁溪一命,他愿主动献上自己的气运。   ‘她只是我养大的孩子,对仙君没有任何威胁,请仙君饶她一命……’上虞重重叩首,身体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司命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是看着一只蝼蚁。   人怎么会在意一只蝼蚁的生死。   她赤手穿透了上虞的心脏。   随着上虞的死去,一道道幽紫色的气息从他身上落入司命手中,那是他的气运。   ‘师父!’宁溪尖叫一声,眼看着上虞的身体向后倒去。   他睁着双眼,看向宁溪,脸上好像还带着笑意。   宁溪,不要怕。   师父会护着你。   那一日,宁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倒在了司命面前。她跪倒在上虞身边,嚎啕大哭,心中茫然,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在十二岁的时候,宁溪懂了什么叫生离死别。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想杀了一个人。   ‘你既然这样伤心,不如我送你陪他?’司命微笑道,她明明生得那样美,但在宁溪眼中,却比恶鬼还要可怕。   司命没有发现宁溪身上的秘密,但并不打算放过她。就算眼前的宁溪只是个凡人,未来或许也会阻了她的路。   但就在这一刻,上虞没了声息的身体燃烧起来,灵火吞噬了司命落下的灵力,将宁溪护在其中,没有伤她分毫。   这是上虞才学会不久的火诀,也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法术。   司命看着自己沾染上火焰的指尖,眼中不由闪过厉色。   区区金丹,也敢算计于她!   便在她再要动手之际,天边掠过一道剑光,司命脸色一变,飞身退后,却还是没能躲过。昆吾剑穿透了司命的身体,将她钉在了树上。   玉朝宫明霄帝君,缓步走下云端。   宁溪从司命手中活了下来,灵火燃尽了上虞的尸骸,什么没有给宁溪留下。   没本事的上虞,这辈子做过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在仙君手下,护住了那个他养大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宁溪含着泪,质问要带走司命的明霄。   ‘她身负司命仙格,牵连人妖两族命运,在有仙君继承司命仙格前,没有人可以杀她。’   司命仙君……   司掌他们命运的仙君,原是这般狰狞模样。   后来,这天下便没有宁溪了,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上虞宁溪。   上虞死后的第三年,上虞宁溪从天机阁的杂役变为内门弟子。   之后不过短短百年,她继位为天机阁阁主,在她手中,天机阁成为了整个修真界最富有的宗门,生意甚至做到了三重天上。   因着天机阁处处都是金雕玉饰,不少修士为此暗中嘲笑过上虞宁溪的喜好,她都一笑置之。   她要做什么,无须旁人置喙。   而时隔近两千年,上虞宁溪得以再次站在了司命面前。   “你以为,你现在便能杀了我?”司命扫视脚下法阵,这便是她的神魂为何会被牵引至酆都体内的原因。   “试试也无妨。”上虞宁溪勾起唇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她运转灵力,将上虞元白送出了数里之外。   这是她和司命的战场。   灰蓝的道袍被风吹鼓,上虞宁溪与司命相对而立,夜空之中星辰流转,笼罩住这方天地。   上虞宁溪解开体内封印,刹那间风云变幻,有无数星芒涌向她体内。   她早就可以晋升仙君,却一直压制自己的境界,无非就是在等这一日。   她要借天劫之力,在晋位仙君之时,强行剥离司命身上的仙格。   唯有如此,她才能杀了她。   司命抬头看着上方汇聚的雷劫,神色为有些阴沉。   雷劫自上方落下,上虞宁溪不曾闪避,任雷电落在自己身上,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以身体为媒介,引雷电之力化为囚笼,将司命困在眼前。   落下的星光化作无数利刃,随着她的动作齐飞向司命。   傀儡丝从司命袖中飞出,与利刃相击,星光散落。   上虞元白远远看着此处,只见两道光影相撞,全然不知情形如何。   他心中焦灼,却不敢贸然上前,否则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成了上虞宁溪的负累。   这天劫之下,她本就处于劣势,对手还是一位仙君……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上虞宁溪牵引在身边的星辰已经尽数碎开,她运转体内最后的灵力,将空气中的雷电之力灌注进自己早就画好的大阵。   就在这时,司命手中的傀儡线穿透了她的心脏。   “师父!”上虞元白看见这一幕,瞳孔一缩,高声唤道,随即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   喷出一口鲜血,上虞宁溪脸上血色尽失,她没有看他,只是冷冷道:“别过来!”   霞光从云层中坠落,笼住上虞宁溪,她身上的伤势开始缓缓愈合,她将要晋升仙君。穿透她心脏的傀儡丝缓缓消散,大阵禁锢住司命的脚步,原本与她神魂相融的仙格,开始缓缓剥离。   她阴冷地看向上虞宁溪,无视阵中压力向前,随着她的动作,这副属于酆都的皮囊七窍都流出鲜血来。   司命没有停下,鲜血已经染红了酆都的斗篷,她像一只自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被剥离的司命仙格缓缓汇聚在上方,如果上虞宁溪顺利晋升为仙君,那么本就不属于司命的仙格,就会归属于新的司命。   所以司命必须在上虞宁溪成为仙君前,杀了她。   两人之间不过只有一步之遥,目光相对,透过眼前苍老的皮囊,上虞宁溪看见了两千年前的司命。   那个杀了上虞,害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女子。   这样仇恨的目光,司命见过太多,这世上想要杀死她的人不知凡几,但没有一个人做到了。   在重若千钧的压力下,司命缓缓抬起手,探向上虞宁溪的心口处。   灵力耗尽的上虞宁溪已经没有躲开的力气,她剧烈地喘息着,等待着一个结局。   她和司命之间,必定是一生一死。   就在这时,两道剑光自天外而来,直直落向这方。 第114章 叫你做了这么多年司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前一后两道剑光呼啸着,先后穿透司命的要害。枯瘦的手在空中徒劳地动了动,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   属于酆都的老朽皮囊缓缓向后倒下,暗红的鲜血濡湿了地面。   司命好像感受不到痛苦一般,只将目光看向自云端落下的离央和姬扶夜,眼神极是阴冷,像是一只对猎物吐着信的毒蛇。   他们果然来了。   “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能重归上神之位。”司命盯着离央,幽幽道,“这天命,当真是不公啊。”   明明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却偏偏做出一副女子情态,实在叫人觉得古怪至极。   “本君倒是觉得,叫你做了这么多年司命,才是天命真正的不公。”姬扶夜冷冷看向司命,面上不见丝毫笑意。   星夜之下,霞光洗练,上虞宁溪的伤口逐一恢复,连被傀儡丝穿透的心脏也飞快愈合。   在她晋升仙君的那一刻,司命仙格忽然化作无数道流光,涌入她体内。天上星辰逐一亮起,循着轨迹形成一幅星图,上虞宁溪身后也现出同样的虚影。   新的司命仙君,竟然就这样诞生了。   姬扶夜见此,眸中不由闪过惊色。   司命脸上扬起诡异的笑容,她分明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却还是笑了出来。随着她咳出一口血来,属于酆都的皮囊开始崩解。   这六界之中,应当没有几人能同时接下朱杀与山海一剑,何况司命如今栖身的不过是还未飞升的大乘修士。   “阿离。”司命突然唤了一声,语气是异乎寻常的温柔,“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无论如何,你我也是母女,如今我神魂将灭,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听到这句话的上虞宁溪眸中掠过惊色,逝水宫上神与司命如何有什么关系?她口中母女又是怎么一回事?天机阁中全然没有关于此事的记载。   司命所作所为,六界之中知道的人也是寥寥,就算身为天帝的沉渊,也不了解其中内情。   目光相接,离央忽然抬步,缓缓向司命走去。   姬扶夜皱起眉,司命方才那句话,说得甚至不像司命。姬扶夜只在诛邪塔中见过司命一面,但这一面,却足够让他揣摩出她的性情。   司命这样的人,怎会刻意向离央提及母女之情……   只是想到此处,姬扶夜又觉自己是否想得太多。   随着离央走近,司命脸上笑意微深,便是在这时,离央挥手,将朱杀刺入了她心口。   她的笑意便就这样凝固在脸上。   剑身上仿佛有血色涌动,司命尖叫一声,藏在这副皮囊中的神魂在瞬间一寸寸化为虚无。   上虞宁溪看着司命的神魂消陨,神情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水仿佛决堤一般。   在大仇得报的短暂痛快后,漫上心头的却是更加深沉的痛苦。就算司命死了,那个养大她的人,也不会再回到她身边。   她是上虞宁溪,是新的司命仙君,那个跟在上虞身边,快快活活长大的小姑娘,已经和他一起,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你可以说,但我不想听。”离央的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   她漠然地收回朱杀,冷眼看着酆都的身体也随司命的神魂一起消解。   司命袖中的玉瓶摔落,碎成数片,黑色的浓稠液体在地面流淌,周遭茂盛的杂草骤然化为枯黄一片。   “是极秽之水。”姬扶夜冷声道,“她果然不怀好意。”   只是极秽之水会玷污法器,令其暂失灵性,要祛除起来很是麻烦,却不会伤人……   司命想污朱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扶夜思索着司命的目的,将山海剑收回体内,挥手一拂,灵力便将落在地上的极秽之水尽数消解。   明明司命的神魂是他亲眼看着散去,姬扶夜心中却丝毫不觉轻松。   司命当真已经神魂尽陨?连天尧阍和明霄都曾为她算计多年而不知,心思缜密至此的司命真的会就这样轻易死去?   姬扶夜很难相信。   星月无声,顺利晋升为仙君的上虞灵溪起身,向两人一礼:“多谢离尊与山海君出手相助。”   身为天机阁阁主,她自然不会不认识离央和姬扶夜。   “不必。”离央淡淡道,“我本就要杀她。”   上虞宁溪笑了笑:“无论如何,两位还是帮了我。今后若有用得了我的地方,请二位尽管开口。”   虽然以离央和姬扶夜的身份与实力,只怕没有那样一天。   对于这位新的司命,姬扶夜不算反感,向她点了点头,不曾多言。除了离央外,在旁人面前,姬扶夜向来不是多话之人。   远处灵光投下,将要接引上虞宁溪前往三重天上。她最后向离央和姬扶夜一礼,抬手招来上虞元白,拎住他的衣襟,向三重天而去。   “师父,我们真的不能换个姿势吗?”   “那你是想让我扛着你,还是抱着你?”上虞宁溪似笑非笑道。   上虞元白沉默一瞬,屈服道:“还是就这样吧。”   抬头望着她的侧脸,上虞元白惶然的心情忽然平复下来。   而在他们离开后,断崖上便只剩离央和姬扶夜两人。   夜风微凉,姬扶夜走到离央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阿离,方才你可曾注意到?”   “司命仙格是主动择了新主。”离央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夜色之下,她眸中似有星河流淌。   姬扶夜凝重的神情不由为之一松,面上浮起不自知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在你杀了司命之前,司命仙格便选择了上虞宁溪。若是以常理而言,剥离仙格后,应当是杀了司命,仙格才会另择新的主人。”   “如此情形,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仙格其实并非主动择司命为主。”   或许就连仙君的身份,也是司命窃取而来,这大约也是她一心想要九霄琴的缘故——她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上神。   姬扶夜停住了话头,四周归于沉寂,暗夜之中只能听得几声虫鸣。   “阿离,我总觉得,司命没有死。”   她应该不会这样轻易死去。   若是司命还没有死,事到如今,无论是取九霄琴,还是夺舍离央都成了不可能,她又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姬扶夜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既是担心,便去诛邪塔一探便知。”山崖上,离央的声音散在风中,有些缥缈。   司命死了,那便最好,若没有死,她便再杀她一次便是。   只是一句话,便叫姬扶夜的心情轻松起来,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阿离……”   离央低头,目光看向他,微微挑了挑眉。姬扶夜便讨好地向她笑了起来,手中却更得寸进尺,将她温热的指尖收入掌心,十指相扣。   明明只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姬扶夜却渐渐红了脸,晕红从耳根蔓延,直到整张脸上,他心中是雀跃的欢喜。   离央的余光瞥见他的神色,垂下眸,终究没有收回手。   “阿离,等去过诛邪塔,我们便回逝水宫可好?也不知山上桃花开得如何。当年我在桃树下埋了两坛桃花酿,过了百年,如今口味必定极为甘冽……”姬扶夜在她身边一件一件说着。   他们错过的百年时光,如今终于有机会尽数补回。   次日,齐王宫中。   布置得很是清雅的寝殿之中,阳光泄落,少女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   宫女推门而入,行走间悄无声息,衣角不曾乱了分毫,她停在帷幔外,躬身道:“殿下,该起了。”   床榻上的姜令仪却毫无所觉,不曾应声。   宫女屈膝而立,许久不见回应,心中不由生了疑惑。她上前两步,停在床边,再次道:“殿下,该起了,今日您要去拜见王上。”   只是在她话音落下后,房中又只剩下一片沉寂。宫女柳眉微蹙,终于抬起头直视自己的主人。   只见姜令仪安静地睡在床榻上,唇上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殿下?”宫女大着胆子,碰了碰她的手。   那只手很冷,冰冷得像是一具尸体,宫女颤着手,将指尖放在她脖颈上,果然不曾感受到任何跳动。   年纪不大的宫女惊得后退两步,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来人,来人,殿下出事了!”她清秀的脸上是无法言说的惊惶。   *   白鹤舒展双翅,悠闲踱步,玉朝宫是一片闲适的静谧。琅嬛站在白露台上,一抬手,灵光凝成两只飞鸟,一只向商羽宫,一只向簌离宫而去。   望着飞鸟消失在云层中,她眼中有一抹猩红闪过,转瞬即逝,不曾为任何人察觉。   混沌初开后,道尊于九重天立下四座神宫,东为玉朝,南为逝水,西为商羽,北为簌离。   逝水宫第一位上神陨落于第一次神魔大战,而明霄陨落之后,玉朝宫便由琅嬛主掌。商羽宫上神羲灵和簌离宫上神摇光便是当今天下年纪最长的两位存在。   飞鸟落入殿内,闭关多年的羲灵被打断清修,他抬指接住,心中暗生疑惑。有要事相商?难道六界中生了什么变故?传讯中并未说明原因,只请他前去玉朝宫一叙。   算来他们也有千年未见,想到这里,羲灵心中唏嘘,当年他也曾与还未陨落的琅嬛并肩而战。   羲灵和摇光与明霄相识于上古,交情深厚,故而也将琅嬛当做师妹看待。只是他们熟悉的,是转世重修前的琅嬛仙君,而非如今的琅嬛神尊。   但看在过往交情,琅嬛亲自传讯有要事相商,羲灵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起身,消失在殿内。 第115章 心魔   还未到玉朝宫,羲灵便先遇上了摇光,他神情中竟然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   “见了我,怎么是这副神情?”摇光笑道,语气还如往日一般,并不见陌生。   羲灵回过神,叹息一声:“只是忽然惊觉,你我竟也是千年不见。”   “你醉心修炼,常年闭关商羽宫中,我自然也不好上门叨扰。”摇光对他道。   九重天上神中,羲灵一心向道,比之明霄更甚。就连神魔之战重启之时,羲灵也闭关不出,一切都由摇光主理。   上神生命漫长,因而动辄闭关百年也不过是寻常之事。   羲灵闻言沉默一瞬:“我原以为明霄兄长定是我们之中最先更进一步的,没想到……”   他眼中现出几分感伤。   六界第一的明霄帝君,最后的结局竟是自散神魂,身归混沌。   “前日东海生出异象,逝水宫离尊已再归上神之位,可惜明霄兄长却……”   摇光轻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后,只道:“明霄若知此事,当也会觉欣慰。”   相比羲灵,他更了解明霄。   羲灵却不太明白他话中意思,摇光见他看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转开话题,谈起另一件事:“你今日因何出关,可也是收到琅嬛传讯?”   他的方向显然也是向玉朝宫而去。   羲灵点头:“你也是如此?”   摇光闻言,神情现出几分疑虑:“你可知琅嬛寻我二人,究竟是为何事?”   “她未曾在传讯中说明。”羲灵答道,心中也不由觉出几分奇怪。   六界安宁日久,是什么样的大事才需三位上神齐聚?   若是离央也前来此,九重天四位上神便尽聚玉朝宫。   两人猜不透琅嬛想法,只能联袂向玉朝宫而去。   而在另一边,离央和姬扶夜也到了九重天上,四人在玉朝宫外相遇,俱是皱眉。   “离尊,山海君。”摇光和羲灵拱手一礼。   他们态度客气,离央和姬扶夜自是也抬手回礼。   “离尊来此,可也是受琅嬛之邀?”摇光开口问道,他没想到离央会来。   因明霄身陨之故,琅嬛一直对离央心怀怨怼,今日竟然会主动邀她来玉朝宫?难道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本尊要去的是诛邪塔。”离央冷淡回道。   姬扶夜远远看了一眼玉朝宫:“难道今日是琅嬛邀二位前来?”   两人点头,若非如此,身为上神,向来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居处。   诛邪塔就在玉朝宫外……   姬扶夜忽然想起,当日便是琅嬛带着他和离央入诛邪塔见司命。   她后来,可还进过诛邪塔?   姬扶夜眼神一凝,震声道:“都退后!”   话音落下,他揽着离央后退,摇光和羲灵虽然不明所以,也依言向后退去。   但还是晚了。   周遭浓郁的天地灵气汇集,在四周形成旋涡,周天囚笼在虚空中缓缓展开,从上方落下。   离央眼神一凛,飞身向上,剑锋立时撞向囚笼。   几可移山倒海的一剑撞在囚笼之上,但灵光闪烁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初。   离央被灵力的余波逼退,姬扶夜出手撑在她身后,助她稳住身形:“尊上?”   囚笼将四人都困在其中,离央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竟然连朱杀都未能破开这道囚笼。   “倘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当年道尊为困魔祖,亲自设下的周天囚笼。”姬扶夜神色微凝。   “不错。”摇光与羲灵上前,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凝重。“魔祖陨落后,道尊将周天囚笼封入周天石,放入玉朝宫中。”   周天囚笼为何会出现在此?   两人的脸色很是难看,不愿去想那个最大的可能。   姬扶夜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看向虚空之中,冷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泠泠琴音响起,四人齐齐看向虚空之中,这是九霄琴的声音。   琴音穿过囚笼,如密雨一般落下。   离央眼神微冷,琅嬛如此,难道是打算相助司命不成?   她不在意琅嬛如何,却不想九霄琴有这样一个主人。   羲灵主动上前一步,将琴音化解,   便在此时,姬扶夜挥手召来山海,剑光如虹,破开琴音织就的一片大网,直直落向琴音传来之处。   云层消散,琅嬛抱着九霄琴落地,站在众人面前。   姬扶夜微微抿了抿唇,最坏的可能还是发生了。   “琅嬛?”摇光皱眉唤了一声。   她传讯叫来自己和羲灵,又祭出周天囚笼,究竟是想做什么?   琅嬛手中抱着九霄琴,微垂着头,随着他的话,她缓缓抬起了头,所有人便都看清了那一双满是猩红的眼。   她一步步向前,目光直直落在离央身上,口中喃喃道:“我要为师兄报仇……”   “师兄身归混沌,为何你还能重归上神之位……”   “这不公平……”   摇光面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入魔了……”   “上神如何还会生出心魔?!”羲灵也不敢相信。只是话说出口,他才想起,琅嬛能得上神之位,是因九霄琴之故。   当年道尊留下一缕先天之气助明霄晋升上神,他当时心境已经足够,只是修为还略差一步,而先天之气正可助他。   偏偏当时明霄见琅嬛重伤,放弃了这个机会,用先天之气修复了九霄琴,使她有机会转世重修。   但再世为人,琅嬛多出一世记忆,心境本就有缺。而为防司命窃取九霄琴,明霄不曾考虑过这一点,便强行将其从离央体内剥离,还与琅嬛。   高居玉朝宫中,六界太平,琅嬛未经任何劫难便晋位上神,这上神之位,终究是空有其名。   摇光运转灵力,厉喝一声:“琅嬛,明心静神,方能驱逐心魔!”   他口中念起清心诀,琅嬛看向他,微微偏了偏头:“你与师兄乃是挚友,该助我才是。”   “我请你们来,帮我杀了她——”   话音落下,口中念起清心诀的摇光喷出一口鲜血,怔怔道:“有人在她体内种下了心魔种……”   心魔种长成,琅嬛便不可能被清心诀唤醒。   姬扶夜看着神情呆滞的琅嬛,心中微冷,他不信这其中会没有司命手笔。   她果然没有死。   他与离央对视一眼,山海剑与朱杀同时落下,见此,摇光和羲灵也出手相助,周天囚笼在这样的力量下破开了一道缺口。   但琅嬛抬手拨动琴弦,随着琴音流泻,囚笼便恢复如初。摇光和羲灵停了手,琅嬛是在用自己的神魂之力修复周天囚笼,再这样下去,她便会神魂消陨……   身为旧友,他二人如何忍心看琅嬛如此下场。   “我要……杀了你……”琅嬛看着离央,再次道。   她要为师兄报仇……   见她如此,姬扶夜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杀意,就算琅嬛为心魔所控,他也不能原谅她想杀离央的念头。   “阿离。”姬扶夜看向离央,不必他多说,离央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必须尽快破开周天囚笼,才能阻止司命。   姬扶夜将山海剑握在身前,引四周天地灵气聚于一处,离央身后展开白骨嶙峋的双翅,朱杀呼啸一声,她浮空而起。   所有灵气都被牵引着注入朱杀之中,赤红剑影出现在离央身后,随着离央将剑斩下,巨大的剑影也撞在了囚笼上。   山海与朱杀和鸣,周天囚笼便就此震荡起来,甚至有溃散之势。   琅嬛抚起九霄琴,随着琴音从指尖泄落,再次修复起囚笼。   便在三人僵持之时,天边传来一声巨响,摇光抬头,神色比方才更是难看许多:“混沌之源的封印破开了……”   怎么会这样?!   当年天地未分,世间不过一片混沌,而道尊和魔祖便生于混沌之中,也是他们劈开混沌,将混沌之源封印,方有如今之六界。   道尊于九重天立四座神宫,本就是为了镇压混沌之源,若是其破开封印,混沌蔓延六界,便可吞噬天地之间的任何生灵,使一切重归混沌之中。   正因混沌之源会源源不断生出灵气,封印混沌之源的九重天才会有如此浓郁的灵气。   灰色的雾气从天边蔓延开,随后不断向四方延伸,摇光的心高高悬起,就算是神族,长久处于混沌之中也会形神俱灭。   羲灵眼中满是焦灼之色:“究竟是谁破开了混沌之源的封印?!”   道尊亲自设下的封印,就算是上神之力,也无法轻易摧毁。   摇光看向琅嬛,目光中满是悲戚,若无入魔的琅嬛出手,混沌之源的封印怎会轻易被破开。   不过片刻,大半九重天都沦陷在灰色雾气之中,连周天囚笼周围也弥漫上灰色雾气。神识探出,一入雾气便如泥牛入海,化为虚无。身处囚笼之中,不知远处情形,摇光难掩焦虑:“怎会如此……”   “混沌扩张的速度为何会这样快?!”   “因为有人将神魂投入混沌之源,与其融合,要湮灭这六界,助自己成神!”姬扶夜冷声道,事到如今,他如何还猜不出司命真正的谋划。   司命比他想象的更加疯狂。   “你说什么?”羲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谁会这般丧心病狂?!”   “摇光上神可知司命。”姬扶夜看向摇光。   他点了点头,不由看了一眼离央。明霄曾告知过离央与司命的关系,也知道司命曾谋夺九霄琴,最终在计成之前被明霄发现,但因司命仙格在身,一时无法杀她,便将其囚于诛邪塔中。   “蛊惑琅嬛入魔,与混沌之源融合的,正是司命。”姬扶夜与离央并肩,手中灵力不断击向周天囚笼。 第116章 就连司命仙格,也不过……   听他如此说,摇光下意识摇了摇头:“若非诞生自混沌,寻常生灵的神魂落入混沌之源,向来都是湮灭的命运,她不过是个小小仙君,如何能化身混沌?”   “是与不是,挣脱囚笼后,你亲眼一见便知。”姬扶夜语气冷冽。“以如今混沌蔓延的速度,若是再不将混沌之源封印,九重天便要尽数沦为混沌!”   羲灵心中一紧:“天河连通六界,混沌若是沿天河落下,祸事便会牵连至六界!”   “琅嬛,快醒过来!”他高声道,希望琅嬛能及时清醒过来。   但被心魔所控的琅嬛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声音,她的指尖拨动着琴弦,神情呆滞。   姬扶夜与离央引动灵力,朱杀和山海在两人手中划出相同的弧度,随即鸣啸一声,两道不同的力量缠绕着疾飞而出。   见此,羲灵和摇光也不再犹豫,他们不能为了入魔的琅嬛,任九重天沦为一片死地。   周天囚笼在四人联手的力量下轰然破碎,琅嬛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重重摔在地上,九霄琴也脱手而出。   离央没有犹豫,神识探出,随即飞身而起。   姬扶夜无暇多言,只留下一句:“我与尊上去杀司命。”   他追上离央的脚步。   摇光与羲灵对视一眼,已是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到了这时,琅嬛眼底猩红终于尽数褪去,她坐起身,茫然地看向周围,发生了什么……   但此时已经无人有余暇为她解释,摇光飞身而上,手中灵力亮起,消解混沌,止住了其蔓延的速度。   羲灵则是径直往天河而去,以九重天上仙神的修为,落入混沌之中或许还可抵挡一二,但若是叫混沌侵入凡世,寻常凡人只怕不过在一两息间便湮灭其中。   摇光点头,目送他离开,心中却不见轻松。   若是真如姬扶夜所言,司命与混沌之源融合,那随着无数生灵湮灭于混沌,她的力量便会越来越强……   天河之畔,灰色雾气顺着河水落下,羲灵落下身,运转灵力,强行隔绝混沌。   琅嬛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周遭已经被灰色雾气笼罩,她环顾四周,心中一片茫然。   当日明霄身死之后,琅嬛失魂落魄,却无人可倾诉。她是上神,又将接掌玉朝宫,便不能在玉朝宫众仙神面前露出软弱之态。   她又去了诛邪塔中。   那些无法与旁人言说的心思,她对离央的怨恨,都可以在司命面前说出。有明霄设下的禁制,司命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诛邪塔。   便在那时,司命告诉她,自己有办法重聚明霄神魂。   琅嬛并没有答应,但司命的话,的确让她生了助明霄再聚神魂的打算。师兄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归混沌。   其后数年,琅嬛遍阅书简,试过种种方法,却始终没有看见任何希望。   犹如困兽一般的琅嬛,终于再次去见了司命。   在司命指点下,她将昆吾剑放入混沌之源中蕴养,数十年后,竟然当真恢复了些许灵性。   琅嬛不由对司命减轻了防备,可她不知道,早在多年以前,司命就在她体内种下了一颗心魔种。   百年之间,心魔种无声无息地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在感知到离央重回上神之境后,司命催生了琅嬛体内心魔。   离央回来了,师兄身归混沌,她却能够回归上神之位,凭什么?!   她凭什么还活着?!   就算琅嬛的修为远胜司命,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沦为她手中棋子的命运。   无边雾气笼罩在玉朝宫中,一众仙官见此,神情惶恐。   天穹之上,唯有摇光一人勉力支撑,阻止混沌扩散。   但修为不足的仙神落入混沌,片刻后便湮灭其中,湮灭的仙神越多,这片混沌力量便也越强。   刺目光芒自玉朝宫中亮起,一时之间,九重天上所有人都看向这方。   长剑呼啸而出,恢复了灵性的昆吾在空中旋转,盛放出无边灵光,光芒所及之处,混沌一寸寸消退,叫摇光有了喘息之机。   “明霄兄长……”   随着时间偏移,剑身灵光逐渐黯淡,昆吾好像耗尽了所有力量,变作一柄寻常长剑,被风一吹,化作齑粉消散。   “师兄——”琅嬛尖叫道。   为什么会这样……   她都做了什么啊!   看着四周深沉雾气,琅嬛脸上眼泪无声摔落,她明知司命心怀叵测,为何还是为她所惑!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九霄琴,飞身向天河而去。   “琅嬛?”羲灵闻声看向她,眼中露出真切欢喜。   但他如此,却叫琅嬛心中越发愧疚。   她郑重向羲灵一礼:“今日混沌之祸,皆因琅嬛而起,若非我心有怨念,也不会为司命所惑,以致如此。”   “这天河之处,交由我便是。”   羲灵点头,飞身而起,所过之处,上神之力与混沌碰撞,彼此消解。   有他相助,摇光压力顿减。   琅嬛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柔和。   收回目光,她坐下身,九霄琴出现在膝上,琅嬛再次拨动琴弦。   她面上眼泪簌簌落下,师兄,对不起,我还是叫你失望了。   爹爹陨落之前,请你好好照顾我,这数千年来,你便尽心尽力地护着我。是我太没用了,什么也做不好。   可是既然做错了事,便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随着琴音流泻,琅嬛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身形渐渐虚幻起来。   师兄,再见。   在这一瞬间,琅嬛的身体化作无数流光,涌入天河之中,原本向下界蔓延的混沌被就此隔绝。   她献祭自身,将混沌困在了九重天上。   这是琅嬛,一生的终曲。   失了主人的九霄琴留在原地,琴弦空自振动一声。   也是在这一刻,凡世深山中隐居的修士,独占大海为王的巨大海怪,三重天上于山巅独饮的仙君……同时停住了动作。   神魂自体内涌出,哪怕微有挣扎,最后还是尽数向了九重天上而去。   这些都是司命分割出的神魂。   循着这些分魂,在混沌深处,离央和姬扶夜寻到了与司命融合的混沌之源。自下界而来的数道流光尽数融入混沌之源中,灰色雾气涌动,口吐人言。   “你们来得真是快啊。”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本君如今与混沌之源融合,我之所在,便是混沌。”   站在灰色雾气中,姬扶夜神情冷冽:“你将自己的神魂分割无数,如今,当真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当然,我是……”灰白的雾气涌动,忽然从女子的嗓音变为老人,又像少年,又如女童。   数个意识同时开口,想回答姬扶夜的问题:“我是……”   黑白缠绕的混沌之源在这一刻,竟然有溃散之势。   周遭雾气涌动,片刻后,司命从雾气中化出人形,冷笑着看向姬扶夜:“你以为如此,便能毁去我的意识?”   她挥手,无边雾气涌向离央和姬扶夜。   朱杀斩下,离央护住姬扶夜,带他一齐退后。   就算姬扶夜如今已有天魔修为,六界都要尊称他一声山海君,她还是会下意识护着这只自己捡回来的狐狸。   姬扶夜心中微有些可惜,若是司命分魂都如月持翎一般,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意识,或许不用他们动手,司命的意识便会在争斗中自行消解。   但现在看来,司命的神魂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   离央与姬扶夜背身而立,手中剑光划过,斩落扑上来的灰色雾气。   司命的人形消散,融入雾气之中,她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如今我已是混沌,无处不在,无处不存,你们又要如何杀得了我?”   所有在混沌中湮灭的生灵,都会化作她的力量。司命笑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从旁人身上掠夺而来的力量吗?”姬扶夜讥嘲地笑了一声,“司命,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个卑劣的小偷罢了。”   “就连司命仙格,也不过是你窃取而来。”   雾气中再次化出人形,司命看着姬扶夜,眸中露出几分欣赏:“你说得不错。”   她并不曾为姬扶夜的话生气,反而甚为自傲:“我现在都还记得,他被我剥夺力量时,不肯相信的眼神。”   “我的师尊,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司命眼中不见任何愧意,只见不加掩饰的嘲讽。   姬扶夜冷冷看向她:“所以你才需要不停掠夺他人气运维持司命仙格。凤族大祭司受你蛊惑取凤族血脉,却不知道,你只是借他掠夺凤族气运罢了。”   而司命分割自己的神魂,也不仅是为了杀可能继承司命之位者,更是为了掠夺气运,保住体内司命仙格不散。   司命笑了一声:“我助他们达成所愿,他们自然也当回报于我才是。”   “酆都也是如此,”姬扶夜继续道,“他并非是你的分魂转世,只是从你手中得到剥夺他人天赋为己用的秘术。”   司命点了点头,赞许道:“姬扶夜,你真是我见到的难得的聪明人。” 第117章 大结局   “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我注定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司命缓缓道   那时她不过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山河倾覆,原本身份高贵的公主,便被当做一件礼物送给敌国。   这就是她的命运吗?   司命不服。   后来,是她的师尊救了她。他爱上了她,于是作为司掌命运的仙君,替她改了命,司命因而得以踏上修行之途。   可她的命,始终还在别人手中。那样懦弱愚蠢的男人也可以做司命,那司命,为什么不能是她。   于是她笑着,将他引入自己早已布好的陷阱,看着他修为尽失,片刻老朽。只是司命弟子不够,仙君也不够,她想成为与天地同寿的上神。   “仙君也好,上神也罢,天不与我,我便自己来取。”司命微笑道,“既然做不了上神,我便化身混沌,吞噬了这片天地,做真正的创世神!”   而在司命眼中,只要能达成目的,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无妨。   所以她可以毫无犹豫地用别人的性命,为自己铺就一条血路。   姬扶夜忽然勾了勾唇角:“当日你想夺舍阿离成为上神,却只落了一场空,至于今日,同样也不过功亏一篑。”   “前日你以分魂降临酆都体内,舍去司命仙格,无非就是想让我和阿离认为你已经死了。”   便如上虞宁溪,下意识认为拥有仙格的就是司命主魂。   姬扶夜的直觉没有错,齐王宫中的确有司命分魂,但却不是酆都,而是姬扶夜未能见到的一个人——酆都弟子,齐国令仪公主。   “司命,你还是输了。”姬扶夜语气嘲讽。   司命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离央和姬扶夜没有信她已身陨,而是直往九重天来。彼时司命还未能完全与混沌融合,便只能催动琅嬛体内心魔种,以周天囚笼阻止离央等人。   她原本是打算融合混沌之后吞噬琅嬛,拥有上神之力后,便能瞬间湮灭整个九重天,不必像现在这般束手束脚。   司命阴冷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上一次,她本可夺舍离央身体,摆脱桎梏成为上神,但离央宁肯毁了自己的身体,也不愿让她得逞。   而这一次,在她大计将成之时,离央偏偏又回归了上神之位。   便在这时,姬扶夜托住离央,她身形翻转,朱杀刺向司命眉心。   姬扶夜愿意同司命说上这样一番废话,自然是为了给离央留下时间寻找司命的要害。   朱杀刺入她眉心的混沌之源,司命瞳孔放大,再次消散为雾气。   雾气收拢,掩去司命气息。   离央微微皱起眉,她方才虽然刺中司命要害,但司命与混沌融合,这一剑果然还是没能杀死她。   雾气汹涌,忽然将两人吞没。   “阿离!”姬扶夜唤了一声,眼前不见离央踪影。   离央握着朱杀,四周都是灰色雾气,叫人看不清任何情况。神识探入灰色雾气之中,便如泥牛入海,立时消解。   手中灵力亮起,将混沌消融,但如果不能将混沌之源封印,混沌便会源源不断产生。   司命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杀不了我的。”   离央神情没有变化。   “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司命蛊惑道,“你身有混沌之源,我吞噬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只要你答应不再阻止我,我便放了那只小狐狸,如何?”   “你有混度之源,他却没有。”   灰色雾气中现出司命的上半身,她微微笑着:“这六界苍生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何必要为了这些蝼蚁与我为敌呢?”   离央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她:“倘若我真的杀不了你,你便不必想用极秽之水污了朱杀。”   朱杀是当日无尽深渊之中,她取凶兽尸骨所炼,而无尽深渊乃是魔祖与道尊遗骸所在。   当日劈开混沌的,也正是道尊与魔祖。   司命脸上笑意一顿:“那你不在乎那只狐狸了吗?”   她拂手,水镜中现出化为原形,雪白皮毛上布满血痕的姬扶夜。   离央握紧了手。   “你忍心为了那些蝼蚁,放弃他吗?”   离央没有回答,飞身而起,剑锋直落向司命。   她为什么要按照司命的意思,在这两者中做出选择。   姬扶夜是她的狐狸,她自然不会放弃,而六界苍生……   离央想起了陵舟,东海之滨化作石像的风玄殷和穗心,花神观中的玉真道长……   仙神也好,妖魔也好,凡人也好,司命有什么资格剥夺他们的性命——   朱杀再次划破雾气。   另一处,水镜消失,雾气中有人哼笑道:“你看,你将她视作挚爱,她却并不将你放在心上。”   白狐伏在地面,舔舐着伤口,姬扶夜轻笑一声:“这样拙劣的离间计,还是不必拿出来叫人笑话了。”   雾气涌动,将白狐尽数吞没。   *   凡世之中,混沌自天河蔓延而下,东海之滨,化为石像的麒麟恢复玉色,踏云而起。   沉睡的人间四象,除朱雀之外都浮空而起,在天穹上结成法阵抵御混沌。   而风玄殷施展灵力,填补了朱雀的空缺。   混沌遮蔽了天光,白日陡然变为暗夜,无数不知内情的凡人抬起头,神情茫然。   感知到此的修士纷纷浮空而起,汇聚在四象身边,一同施展灵力。   混沌若是落下,人间便会化为一片炼狱,好在琅嬛已经截断天河,流入人间的混沌有限。   风玄殷撑起东边天阙,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道虚影。   女子张开双手,与他一起挡住了混沌。   麒麟长啸一声,眼中滚落两行泪,阔别千年,他终于得以与她重逢。   三重天上,沉渊与一众仙君齐齐出手,将蔓延开的混沌逼退,魔族,鬼界,亦是同样的场景。   而在九重天上,赤红灵光闪烁,剑锋凛冽,离央手中的剑再次落在混沌之源上。她身上已经被混沌腐蚀出数道伤口,却全然不打算防守。冰冷,杀伐,一往无前,这便是离央的剑。   混沌之源的力量被不断消耗,司命化为人形,不断喘息着,当朱杀将要从她面前落下之时。   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骤然出现在剑光下。   离央瞳孔一缩,强行将剑收回,灵力逆转,她气血翻腾,半跪下身。司命出现在她身后,五指抓向离央心脏。   便在这时,有人撕开雾气,揽住离央,躲开了司命。   姬扶夜此时的情形并不比离央好上许多,身上伤口深可见骨,甚至脸上也带了几道血痕。离央见此,眸中有戾色闪过。   “阿离,如今我也不是只会等你来救了。”姬扶夜看向离央,眸色温柔。   离央抬起带血的手,摸了摸他侧脸上的伤口。   周围雾气收拢,这是司命最后的力量,她躲入混沌中,想向外逃去。   穿过雾气,姬扶夜挡住她去路,山海剑横在身前,司命化为人形转身,身后是手握朱杀的离央。   穷途末路之际,她再次散为混沌,扑向两人。   混沌之中昏暗无光,什么也看不分明,但这一次,离央却及时抓住了姬扶夜的手。   两人并肩而立,山海和朱杀一齐斩下,剑光冲天而起,混沌如暗遇光,寸寸化为虚无。   司命的意识在剑光中一点点消陨,她发出无声的尖叫,却无法阻止自己的消亡。   离央和姬扶夜同时引动灵力,将混沌之源再次封印,耗尽灵力,从高空坠下。半空中,离央展开骨翅,拥住姬扶夜,振翅飞过一望无际的海面。   混沌散去,天光再次落下,姬扶夜睁开眼,看见天光之下,骨翅上缓缓生出白羽。   “阿离,天亮了。”   离央轻轻笑了起来,两人的黑发纠缠在一起,她低头,吻住了姬扶夜。   尾声   人间,夜色弥漫,城中灯火通明,像是点燃这个夜。   “今日好像很热闹。”离央坐在高楼顶上,低头望着下方人群摩肩擦踵,目中有几分好奇。   “今日是元宵,自古都有赏灯之俗,自是热闹。”姬扶夜在她身旁坐下,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离央接过咬了一口:“甜的。”   姬扶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直不曾移开,离央对上他的眼:“你也想吃?”   “我想吃你……”   糟了,怎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姬扶夜暗道不好,果然,离央眉头一挑,将他踹了下去。   等她将一根糖葫芦吃尽,一只毛茸茸的胖狐狸小心地爬了上来,乖巧地蹲在她面前,摇了摇尾巴。   离央低头看向下方灯火,并不理会他。   姬扶夜恢复人形,小心翼翼地蹭向她身边:“阿离,我错了……”   离央终于看向他:“你今日带我出门,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自然不是!”姬扶夜震声道,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收紧,他看向天边,比出了手势。   “阿离,你看——”   离央抬起头,刹那间夜幕之上现出繁花盛景,绚烂夺目。   烟火映亮了离央的侧脸,光影在她脸上停留。   地上行人也齐齐看向夜空之中,面上现出惊喜之色。   “阿离,你愿不愿意,今后日日夜夜,都让我陪在身边,从此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再不分离……”姬扶夜向离央伸出了手。   离央回头对上他的目光:“现在不就是如此?”   “不,”姬扶夜道,“若是你答应了,往后,我便是你唯一的狐狸!”   离央微微牵起嘴角,终于将手放在他掌心:“你早就是我唯一的狐狸。”   姬扶夜呆呆地望着她,眼中缓缓漫上欢喜之色,他抱起离央转了一圈:“阿离,我们成亲吧!”   离央无奈地环住他脖颈,望着烟火盛放的夜幕,轻声道:“好。”   远处,陵舟望着这一幕,收回了施展法术的双翼:“为什么他能抱着阿离,小爷却只能在这里帮他放焰火?!我也要阿离抱!”   风玄殷一把抓住他的翅膀拽了回来:“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去添乱了。”   陵舟冲他喷了一团火,风玄殷猝不及防,被烧了个正着。以他的修为自然不会被陵舟火焰灼伤,不过灰头土脸却是少不了的。   一旁的穗心见此,微微牵起唇角。   风玄殷捋起袖子:“看来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陵舟扑扇着翅膀,向一旁逃去。   初七见此,张了张嘴,还是没能憋出劝架的话。   沉渊见眼前一片混乱,按了按眉心:“二师兄,你能不能不要同一只鸟一起胡闹。”   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忘施展放出焰火的法术。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风玄殷一把拍在他脑后,“你如今是在为冤枉了阿离赎罪的!”   沉渊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冷静。   烟火绚烂,天上圆月高悬,映出离央和姬扶夜依偎的身影。   还有远处一片鸡飞狗跳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