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味仙 作者:山栀子   一句话简介:辛婵讨厌他,也爱他。 第1章 挟恩图报(捉虫)   这一年烈云城的极夜来得比往年早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风雪将这座城收拢得更紧一些,冰凌垂挂在枯枝之间,万物凋敝,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淹没在了这厚厚的冰雪之下。   此刻正值午后,可那天幕却仍深沉浓黑,透不进半点儿天光进来。   “辛婵?”   “辛婵你在看什么呢?仔细着风炉,这细银碳烧红之后,火星子极易溅出来……”   长廊尽处有一身影提着一盏绢纱灯,还未走近,便已连声去唤抱厦里,立在乌木桌前的少女。   “我知道的,沅霜姑姑。”   少女原是在看楼下那片结了冰的湖面,昨夜明炀小公子在那湖上用他新得的一柄宝剑挑起冰雪雕刻了一尊蛇女像。   大约是因为昨日先生课上讲的是《山鬼志》,小公子便记住了那其中人首蛇身,尤善谎言的蛇女。   收回目光,辛婵便用桌上的布巾裹着手,去揭那茶壶的盖子。   花露的香缠裹在那一簇涌出的氤氲白雾里,又透出独属于茶叶的浅淡味道。   “这碧甘茶,闻着便是甘甜的味道,也难怪我们小姐喜欢喝。”沅霜将灯笼搁在一旁的廊椅上,值此午后,风声仍旧凛冽,吹得那细绢包裹着的灯笼里那一簇火苗摇曳难定。   辛婵沉默地将热茶盛进玉壶里,然后交给沅霜,“姑姑,好了。”   “嗯,我这便给小姐送去,你还没用饭罢?快去膳房,我让刘娘子给你留着呢,”沅霜笑盈盈地拍拍她的肩,“多吃些肉,你这身量看着太瘦了些。”   如此有温度的关切之语令辛婵脸上的木然消失了些许,她终于晓得朝面前这位妇人笑一笑,“知道了,谢谢姑姑。”   辛婵把所有器具收拾停当后,便转身往楼下走。   而沅霜送了茶出来,手里拿着一方托盘,站在楼上远远地瞧着方才还在抱厦里发呆的姑娘已经在下头的雪地里渐渐模糊成一抹单薄如纸的影子。   到底是个可怜的姑娘。   沅霜轻轻地叹了口气,听闻身后的房间里传来杯盏尽碎的声音,又听小姐哭闹不停,她收敛了神情,忙躲开这是非地。   “听说城主想悔了明娇小姐与业灵宗那位小少君的婚事……”   “也难怪,今年咱们烈云城不大好过,这极夜来早了些,咱们城里的炭火也不够用,再加上咱们烈云城近些年声名已不似从前,而业灵宗却趁此抬高炭火的价格,又将曾说好赠与咱们的波月岛给收回,城主不生气才怪。”   “再说,如今咱们与赤阳门交好,哪用得着同他们业灵宗虚与委蛇。”   膳房后面的小院里,聚着几个顾着练功,错过了午膳时间的予氏弟子,他们围着一张摆了饭菜的小桌,侃侃而谈。   “可明娇小姐自小便钟意那位业灵宗的小少君,听闻城主想悔婚,她今晨便去城主的书房里闹了一通。”   有人说,“城主一向疼爱明娇小姐,说不定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却又有人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我看咱们城主啊,这回是不可能由着明娇小姐了。”   辛婵坐在廊下安静地吃饭,她数着碗里的肉,足有十三块,比往常还要多上好几块,她的睫毛颤了一下,也许是有些开心的,低头扒饭时,耳畔仍是那几个弟子不曾收敛的谈话声。   反正,贵人们是不会来这里的。   辛婵回到芦汀院时,远远地便在小石桥的那头望见一抹袅娜的身影,她穿着织金黛蓝锦缎裁作的襦裙,水色的上衣被毛色银白的狐皮披风裹在里头,露出一层白一层浅青的衣襟。   携满灯火的院子里,枝桠间的冰凌在此间暖色的光线里仍然闪烁着凛冽的光,而她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辛婵从未见过她。   当她提着灯笼走上小石桥,站在雪地里的那女子便已适时回眸。   无边的灯火勾勒出绵延的线,女子明艳漂亮的面容显露出来,乌发整齐地梳成了发髻,一颗颗珠子坠成的流苏摇晃着,在她脸上多添了几道清泠剔透的光影。   当她的目光,落在小石桥上的辛婵身上。   像是不经意的一瞥,可那双眼眸里,却分明有细微的波澜,一如被风吹皱的湖面。   辛婵心里莫名有些怪异,她垂下眼帘,提着灯笼下了桥,默默走过那女子身旁时,却见沅霜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走来。   她先是瞧了一眼辛婵,走过她身旁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便走到那陌生女子身前,福了福身,“简夫人久等,小姐在琼楼等着你量体裁衣。”   她原是那位传闻中,织锦绣工奇绝的馥玉楼的掌柜。   明娇小姐等这位简夫人替她裁衣,已等了好些年,到如今才终于得偿所愿。   可当辛婵随着沅霜与那位简夫人上了琼楼,方才走进门,便听那珠帘后传来予明娇懒懒的声音:“简夫人来了?今日我有些身体不适,我的婢女辛婵与我身形相似,便让她替我量了罢。”   辛婵听闻此言,便惊愕抬首。   予明娇虽是富贵窝里长大,被城主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但这多年来她都尤爱羸弱扶风之姿,每日所用膳食少之又少,故而她这话说来也并不假。   沅霜不疑有他,心里想着今日小姐才发了一通脾气,必是不想折腾了,于是她便伸手去推了推辛婵,“去罢。”   辛婵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眼见着那位简夫人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她的目光停在简夫人白皙纤细的手指,那鲜红的丹蔻颜色比她平日里照管的那株殒冬花还要艳丽灼人。   “小姑娘,过来罢。”辛婵忽然见她扬眉含笑,手指朝她勾了勾。   她的嗓音莫名有些低哑,颓靡温柔。   辛婵抿起唇,走到她的面前站定,却是有些局促。   “抬手。”简夫人手里拿着软尺,抬眼瞥她。   辛婵只好抬起手来。   当简夫人靠近时,门外的灯火光芒都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后,辛婵忽然嗅到了她身上清冽微甘的味道,好似冰雪融化后夹杂着花草味道的冷冽气息。   辛婵的眼睛眨了又眨,视线不由地落在简夫人的胸口,两层衣襟下,她脖颈的肌肤冷白细腻。   也是此刻,辛婵发觉她忽然又靠近了一些,一双手捏着软尺,绕过她的腋下,却莫名小心地不去触碰她分毫。   如此近的距离,令辛婵顿时浑身僵硬,她眨了眨眼睛,连呼吸都凝滞了。   大约是瞥见她稍稍憋红的脸颊,简夫人的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浅薄的笑意,到底还是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垂眼道,“尺寸已经量好了,十日后明娇小姐便命人来取衣裳罢。”   “有劳简夫人。”珠帘内传来予明娇的声音,“辛婵,送简夫人出去。”   “是。”辛婵低声道。   辛婵将简夫人送至城主府门时,便将手里的灯笼递了出去,“夫人。”   可简夫人却立在那儿,垂眸瞥见她握着灯笼的手,迟迟未动。   “夫人?”辛婵疑惑地唤了她一声。   彼时风雪稍盛,吹着她面前这容色艳丽的女子衣裙猎猎,层叠如云。   良久,辛婵忽而听见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然后她便见这位简夫人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上前两步来,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霎时微热的温度带着几分甘冽的香袭来。   辛婵呆滞的瞬间,听见她开口道,“穿得这样单薄,不怕着凉?”   “夫人我……”   辛婵慌忙要取下披风,却被她按住了手。   “披着罢,算是借你的,”   辛婵听见她说,“反正,你总有机会还给我。”   她这句话有些意味不明。   辛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她已伸手抽走了她手里提着的灯笼,撑起那把纸伞,一步步地往城主府外走去了。   辛婵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半晌才又低眼去看自己身上的披风。   十日的时间流逝得很快。   今日是城主予南华的寿辰,这些天已陆陆续续有其他宗门前来贺寿的人上门,故而整个城主府便显得十分热闹。   午后予明娇便遣了人去馥玉楼取衣裳回来。   那是流云红锦裁成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极其精细的殒冬花,其间还嵌着一颗颗小巧圆润的明珠,一针一线都极其精巧秀致,令人移不开眼。   可予明娇却仅仅只是伸手摸了摸那木质托盘里的衣裳,便抬眼看向站在一旁发呆的辛婵,“你去试试。”   辛婵闻声抬眼,“小姐,奴婢……”   大约是知道她将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予明娇便打断她,“我让你替我试一试,你去就是了。”   “辛婵,去罢。”沅霜在一旁小声道。   辛婵只好捧起那托盘里的衣裳,去了那浓墨铺陈的屏风后头将那衣裙换上。   待她换完衣服出来,正在喝茶的予明娇便将手中端着的杯盏放在桌上,她大约是头一回这般仔细地打量着辛婵。   如此殷红漂亮的衣裙十分贴合她的身形,纤瘦的腰被坠着金质流苏的束带收拢,而她那张面庞五官也生得极好,只是有些过分苍白,看起来没有多少血色。   “惊春,去,帮辛婵好生打扮打扮。”予明娇微抬下颌,命令身旁的婢女道。   “是,小姐。”   “小姐,您这是作何?”沅霜终于觉得有些奇怪。   予明娇随口道,“以前未曾认真看过辛婵的样貌,她的脸色也太苍白了些,我让惊春替她打扮一下,今晚的寿宴,便由辛婵与我同去。”   沅霜心头还是压着些疑惑,但她到底只是个奴仆,也无权过问主子的事情,于是她偏头看了辛婵一眼,也没再说些什么。   随后辛婵就被动地被惊春按在了梳妆台前,她眼睁睁地看着惊春拿起桌上的瓷盒打开,舀了香膏出来替她涂在脸上。   即便辛婵有些抗拒,但也还是没能逃得过惊春的手。   那桌上的瓷盒被惊春一一打开,往辛婵的面上涂抹着,随后她又用了螺子黛替辛婵描眉,再上了胭脂,涂上口脂。   那铜镜里的那张脸,便已不再似初时那般苍白无血。   微红的胭脂恰到好处地替她添了些仿佛是从肌肤底下透出的血色,她生的是单眼皮,但她眼皮稍薄,并没有一丝厚重感,一双眼睛反而清澈如水,神光动人。   待惊春替她梳好了发髻,予明娇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口道:“沅霜姑姑,惊春,你们都出去罢。”   在惊春回头对上予明娇的目光时,她便无声点了点头,随后便对沅霜道,“姑姑,您不是还要去主院帮忙的吗?”   沅霜方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未来得及,她便被惊春给拉着走了出去。   室内陡然寂静下来,唯有珠帘碰撞的声响。   辛婵原想站起来,却被走近的予明娇按着肩又坐了下来。   她似乎是在打量铜镜里辛婵的面容,半晌她微微一笑,“辛婵,你生得很好看。”   说着,她便从桌上摆放着的诸多金玉钗环中挑选出一支嵌了明珠的金簪来,缓缓插在了辛婵微微泛黄的发间。   “你还记得四年前,是我将你从父亲手里救出来的罢?”她好似随意的一句话,再拿起桌上的一只金质嵌珠耳环时,却忽然瞥见辛婵完好的耳垂。   她稍稍皱了眉。   “奴婢记得。”辛婵看着铜镜里映照出的予明娇的面容,道。   予明娇勾了勾唇角,她伸手抚了抚辛婵的耳垂,声音忽然放得很轻,“辛婵,你应当知道,一旦沦为我父亲炼药的引子,便没有人可以生还,而你却是个例外。”   她说,“是我让你多活了四年,是吗?”   “是。”辛婵明显察觉到铜镜里盯着她的那双柔亮的眸似乎像是浸润了这烈云城极夜的颜色一般,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予明娇“嗯”了一声,她松开辛婵时,一霎便有暗红的光芒如丝线一般缠住了辛婵,将她彻底束缚。   辛婵一惊,可想要挣脱却是不能。   她一介凡身,如何能抵挡得了这位烈云城城主女儿的术法。   予明娇站在辛婵身后,一双妙目定定地盯着铜镜里映照出的辛婵的脸,淡声道:“辛婵,我让你多活了四年,这已经足够了。”   “你该谢我的。”   予明娇敛眉叹息,“其实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可是辛婵,你知道我父亲的秘密,你也知道他这些年暗地里在做些什么,如今藏在我们烈云城的秘宝已然镇不住了,唯有予氏血亲性命才能加固那道阵法,”   “父亲他舍不得我的那个弟弟明炀,却要舍我……”予明娇轻笑着,眼眶却悄然红透。   “我喜欢的人,他不让我嫁,如今连我的命,他都想拿走……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呢?”予明娇深吸一口气,她俯身凑在辛婵的耳畔,道:“你的身形与我相似,我施以幻术改变你的容貌,定能骗我父亲一时,一时也足够了,足够我逃离这里,去找颜哥哥。”   她口中的“颜哥哥”,便是那业灵宗的小少君——赵景颜。   “这衣裳,金钗还有耳珰,都是我送你的,辛婵,你好好收着,不要怨我。”   予明娇说着,便以金针生生地穿透了辛婵的耳垂。   因为予明娇用锦帕堵住了她的嘴,辛婵此刻已经不能言语,耳垂的疼痛令她眼眶里已经泛起了生理泪花,可她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她盯着铜镜里那个正在用锦帕细细地擦去她耳垂上的血迹的女子,仿佛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她服侍了四年的小姐。   待予明娇将那两只耳珰替辛婵戴上后,她才心满意足地将帕子取下。   “辛婵,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她说。   作者有话说:   猝不及防地开文啦,这大约是一个女主一心想做坏人但屡屡被男主拉回正道的故事……这本是纯粹的为爱发电,算是圆我自己的古早仙侠梦,慢慢写,慢慢琢磨,希望能不辜负自己的热爱。 第2章 那个男人   辛婵是六年前入的城主府。   为了凑齐给亲弟测试根骨的银钱,以求得拜入城主府做外门弟子的机会,她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将她捆了,卖入城主府做下等奴仆。   那时辛婵的母亲或许不知道,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了这世间最深的炼狱。   也许,她也根本不会在乎。   烈云城百年根基,那秘宝便是立城之本,可时至今日,烈云城却已愈见式微,而那件秘宝也早已不是如今的烈云城主予南华所能镇压得住的了。   也是因此,他方才想出了以人命血肉来加固阵法的法子。   最好是像辛婵这般被买进来的下等奴仆才好,即便是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在乎。   就如同予明娇所说的那样,若非是她,辛婵早在四年前,便已被献祭,只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城主府之下的地宫里,辛婵度过了最为煎熬痛苦的两年。   因为在被献祭给阵法之前,她和那些被关在地宫底下的下等奴仆们都一样,需要每日浸泡灵草药浴,而于他们这些没有丝毫修为的普通人来说,那些灵草的灵气浸润到他们的躯体里,便在他们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脉里冲撞,如绵密的针刺,令人痛不欲生。   而为了避免他们有逃离地宫的可能,每一个奴仆的肩胛骨处都会被钉上一寸魂钉。   只要离开城主府,魂钉就会消融掉他们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辛婵也还是逃跑了。   辛婵跑出地宫的那日,她唯记得那时的天色很亮很亮,刺激着她的视线好似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在漆黑的地宫里待得久了,她几乎都要忘记烈云城的极昼该是什么模样。   嵌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辛婵的身上,带出一道淋漓血痕,她摔倒在地,被身后追赶上来的人踩着脊背,按在尘土里。   一双绣着粉白芍药的绣鞋映入眼帘,鹅黄色的衣袂被微风吹着,好似湖面涟漪一般微荡。   手执素纱团扇的少女立在她眼前,所有强烈的光线都已经被她纤瘦的身形遮挡,逆着光时,她的面容在辛婵眼里并不真切。   辛婵只见她以扇遮面,蹙起秀眉,踩着细软薄底的绣鞋后退了两步。   也许是那时候的辛婵看起来足够狼狈,足够可怜,令这位从来未见过丝毫血腥的娇小姐起了些许的怜悯之心。   于是只她一句话,辛婵便从即将献祭的死奴,成了她芦汀院里的侍女。   辛婵是感激她的。   故而这四年来,她一直尽心侍奉予明娇。   她或许永远都逃不出这个地狱,因为她肩胛骨处的魂钉便是困住她的枷锁,锁着她的躯体血肉,永远陷在这四四方方的迷宫里。   “辛婵,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耳畔是予明娇清晰的声音,可辛婵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却慢慢变得恍惚起来。   “小姐,”   她忽然唤了予明娇一声,“你当初,为什么救我?”   予明娇一手扶在辛婵的肩,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她也许是有一瞬认真回想过的,但那或许于她而言到底不是什么重要的记忆,于是她哂笑,“重要吗辛婵?”   铜镜里映照出予明娇那张娇艳动人的面庞,辛婵看清了她眼底的嘲笑。   后来内室里便只剩下辛婵一人,只因换脸的幻术若要再逼真一些,便必须要用刀刃将被施术人脸部的皮肉割开一些,然后再涂抹一种特制的药液,而这种药液无法保存,只能在需要使用的时候调制,才能达到那种以假乱真的奇效,所以此刻,予明娇便是和惊春调制药液去了。   当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的时候,辛婵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熟悉的铃铛声,便知道来人不是予明娇,而是沅霜。   果然下一刻,她便在镜子里看见沅霜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辛婵,”   沅霜见她被绑在那儿,便眉心一跳,匆匆过来,“我今日便觉着小姐和惊春都有些不对劲,果然……”   “辛婵,她们这是要做什么?”沅霜伸手想要去触碰辛婵身上暗红如丝的绳索,却什么也触碰不到。   她同辛婵一样,皆是凡身,根本没有办法解开这样的术法。   “姑姑,您……”   辛婵动了动嘴唇,可“别管我了”这几个字还未出口,便有鲜血如簇迸溅到她的脸颊,星星点点,血腥弥漫。   辛婵呆呆地望着沅霜腰腹间被一柄长剑破开的血洞,她的眼睫上仿佛还有血珠坠着,拖着她的眼皮更沉。   沅霜倒在地上时,辛婵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身下渐渐蔓延出来,刺目的红浸染着她的视线。   也是此刻,辛婵才知道,原来予明娇走时便在她挂在床柱旁的那柄剑施了法术,一旦有人靠近,那柄剑便会刺穿来人的躯体。   明明那日,辛婵才见明炀小公子用这柄宝剑在琼楼下的那片冰湖上挑起冰雪雕了一尊蛇女像,后来这柄宝剑便被予明娇夺了来,而那时覆在剑身的冰雪已成了如今这般殷红刺目的鲜血。   “姑姑!”辛婵眼眶骤红。   然后她便像发了疯似的用力挣扎,暗红色光线越收越紧,几乎要嵌进她的血肉里去,将她生生勒死。   “姑姑……”她一声又一声地唤。   沅霜口中有鲜血涌出来,瞳孔骤然涣散。   也是此刻,辛婵穿着的那件衣裳开始散出淡金色的光芒,使得原本束缚着她的暗红光线骤然崩裂。   辛婵跌下凳子,她顾不得其他,连忙便去扶沅霜。   可当她颤抖着伸手去探沅霜的鼻息时,便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声息,唯剩那双眼睛仍未合上。   予明娇应该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留下的术法被人触发,当她匆匆赶回时,便看见辛婵呆呆地跪坐在地上。   予明娇看清了辛婵怀里的沅霜腰腹间的血洞,也看清了那一地蜿蜒的鲜血,她何时真的看过这般血腥的场面?登时便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可笑的是,偏生是她这般从未见过血腥的人,在那柄宝剑上留下的术法却也足够狠毒,不曾留有一丝余地。   惊春反应迅速,当即便一挥袖,苦涩的药粉味道弥漫出来,辛婵怀里的沅霜便在刹那间化作了灯影下星星点点的萤痕,刹那陨灭,消失不见。   昨日还曾鲜活的那样一个人,就这样在自己的臂弯里消失……辛婵怔怔地望着自己那一双残留着殷红血迹的手。   “你是怎么挣脱我的术法的?”等惊春处理完沅霜的尸体,予明娇才执一把绢纱团扇半遮着脸,立在珠帘后头质问辛婵。   可是下一刻,她便见那抹红如烈火般的衣袂飘忽掠过,刹那间,那个身形纤瘦的姑娘便已经翻身踩上了窗台。   窗外是起伏绵延的灯火,也有细如盐粒的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寒风凛冽,浓深的黑包裹着这一座孤城,仿佛永夜未明。   “辛婵!你要做什么?!”予明娇先是一惊,随后便敛眉怒道,“你逃不出这里的,即便是你跑了出去,你也别忘了,你身上的魂钉会让你血肉消融,死无全尸!”   镌刻在辛婵肩胛骨深处的那颗魂钉就同沅霜手腕上锁着的那枚刻着“奴”字的铃铛一样,把她们都困在这里了。   也困在了这些贵人们的脚下。   “小姐,沅霜姑姑她照顾你十年了。”   昏黄灯火间,予明娇听见坐在窗台上的少女轻轻地唤了她一声,那一瞬,她看见辛婵回头时,那眼睛里荒芜得好像什么也不剩下。   “你杀死她了,”   她深深地望着予明娇,“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也是这一刻,辛婵终于想起来那年除夕,她和沅霜姑姑在一起站在抱厦里煮茶看烟花的时候,她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辛婵,你永远都不能指望这里的贵人们,把你当做是一个人来看。”   她说,“你也不该相信,贵人们给你的任何施舍,都是出自良善。”   时至今日,辛婵才终于慢慢地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就好像予明娇可以在四年前救下她,如今又可以毫不犹豫地让她去死。   “我知道我逃不了,”   辛婵回头望向下面那片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可凭什么我的命,你想要我就必须要给?”   予明娇或是永远没有料想到,她记忆里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十分听话的下等奴辛婵,竟还藏着一副不肯弯折的脊骨。   主院里已有极清亮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渐响起,传至芦汀院里时,便只剩模糊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   予明娇挥开珠帘时,一颗颗的珠子掉下来坠在地上,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伸手施术想要再将辛婵捆回来,却见她周身淡金色的光芒微闪,好似无形的气流瞬间将从她手指间飞出的暗红光影震碎。   于是她只能眼见着窗畔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便已如断翅的蝶,骤然下坠。   破开冰层的脆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极响,予明娇同惊春跑到窗边向下望时,便只见一抹殷红的裙角被逐渐淹没。   准备了良久的计划因为辛婵这个变数而作废,予明娇气极,伸手时暗红的光在她手指间凝成一把弓,她纤细的手指拉动弓弦时,一支长箭划破空气骤然飞出,直接落入湖水之间,但她却已不知,那长箭到底有没有刺穿那名贱奴的胸口。   辛婵在撞破冰层落入冰凉的湖水里时,便已被争先恐后袭来的水给淹没了口鼻,令她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一般,用力地往里挤压着她的肺部。   因为水流而减缓了速度的箭矢入水时便刺中了她的后背,但这种疼痛已经因为无法呼吸而变得没有那么清晰。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束腰上的那一颗嵌在金花中的明珠散发出了柔亮的光芒。   一只好似是画上最为写意流韵的鱼从那刻珠子里游出来,吐了一颗透明的泡泡,将辛婵彻底包裹在其中。   淡金色的气流牵引着她往这湖底深深潜入,穿越狭长的石缝,突破层层深沉暗红的结界,进入到另外一番天地。   被供奉在冰晶铸成的高台之上,悬在半空的那株花周身都散着银蓝的光芒,一枝一叶便是星罗万象。   也许是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在已经昏迷的辛婵落入此间时,它便颤动着,忽而幻化为宇宙星辰坍缩后的星象云图,瞬间浸入了她的额头,留下了一道银蓝双色勾勒的火焰般的痕迹。   小鱼游弋着,尾巴拖出仿佛是毛笔留下的金粉痕迹,它努力张大嘴巴,吹着泡泡里的少女离开这最幽冷刺骨的地方。   辛婵仿佛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有一人漫不经心地哼着一支调子。   吴侬软语,颓靡动听。   仿佛是江南湖畔,最柔软的女子嗓音。   当她的意识渐渐复苏,梦里听过的那支调子却好像并未消失,反而越发得清晰。   在她睁眼之前,包裹住她的泡泡便已在刹那间破裂,她再一次被四周涌来的冰冷湖水给淹没。   也是此刻,   忽然有人破开星子的光影与水的波纹,准确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层层的湖水里拽了出来。   辛婵猛烈地咳嗽着,水珠子顺着她的鬓发滑下来,压在她的眼睫,令她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也在朦胧中,借着毛茸茸的渔灯火光,望见了船上那一抹殷红的身影。   看起来,原是男子的身形。   如同抓鱼一般,他将她一下子拽上船。   然后他的手指便扣住了她的下巴,扬眉轻笑,嗓音如敲冰戛玉般清泠,好似还带着几分刻意的醉态:“小水鬼,喝酒吗?”   辛婵嘴唇翕动,根本没有机会发出一丝声音,她便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将酒壶凑近她的嘴巴,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着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半壶酒,都灌给了她。   烈酒入喉,如同烈火灼烧过她的喉咙,火焰绵延至她的腹中,令她霎时便眼冒金星,越咳嗽,头脑便也越发得昏沉。   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当她晕晕乎乎地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男人终于收敛了笑意,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后的那支箭矢,手指微动的瞬间,淡金色的流光飞出,裹着那箭矢,消失无痕。   他垂着眼,像是在细细打量她露出的半边侧脸。   仿佛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仔细凝视过她的模样。   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朵朵藕花绽开在这一片天光月影之间,船上渔灯摇摇晃晃,而远处烈云城上方那一片招摇的火光已经快要灼透这一片极夜的黑。   男人轻轻伸手,手指却悬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揉开粘在她耳畔的湿发。   他伸手扯下殷红的发带,如瀑的乌发便散下来,遮挡了他半边冷白靡丽的侧脸,他将手里的发带系在她的额间,替她挡住了她那一抹银蓝色的印记。   “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落在她苍白脸颊上的目光好似比这洒在粼粼波光间的月芒还要清亮皎洁。   “小蝉。”   是极轻的叹息,好似许多经年浓烈的情绪都被他刻意压制下来,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衣袖间收紧,月辉渔火之下,他半浸在水里的衣袖同她的衣衫已经融为一种彻底的红。   作者有话说:   谢灵殊:小水鬼,喝酒吗?   辛婵:你看你给我拒绝的机会了吗?:) 第3章 烈云秘宝   辛婵只觉得肩胛骨很痛。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剜开她背后的血肉一般,令她在睡梦中都痛得浑身颤抖。   可偏偏她的意识昏沉,根本没有力气睁眼。   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便怔怔然地盯着上方由四方床柱撑起来的素色承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浅淡凉沁的香味,她无意识地嗅了嗅,偏头时,便一眼望见桌上安置着的香炉里正有白烟缕缕,缭绕而出。   整间内室里陈设极简,却偏偏在轩窗摆放了不少绿意葳蕤的盆栽花草,长长的流苏帘子被阵阵袭来的风吹得时有晃动。   窗外仍是浓深夜色,灯火起伏流连。   这于辛婵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环境。   当日她从琼楼上一跃而下,撞破冰层,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此刻她肩胛骨处那令人无法忽视的疼痛感确乎是在提醒着她,她仍旧好好地活着。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脑海里似乎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在来回晃荡,她记得似乎有人将她从冰冷的湖水里拽了出来,后来又灌给了她半壶烈酒……   她记得那船上光芒摇晃的渔灯,也仿佛记得一抹殷红的身影,好像……是个男子?   可她又有些不大确定。   辛婵皱着眉,挣扎着坐起身来,背上的疼痛刺激得她额间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但当她伸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系上了一条殷红的锦带。   “醒了?”   也是此刻,辛婵忽然听见了一抹温和的女声。   她抬眼,便见那流苏帘子外头,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形高挑纤细的女子,她穿着青褐的襦裙,那料子在周遭数盏灯光的映衬下,散出莹润柔和的光泽。   隔着帘子,辛婵望见了她那张漂亮的面容。   她不由惊愕,“……简夫人?”   女子掀了帘子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方托盘,里面放着一只青瓷碗,里头盛着乌黑的药汁,还散着热气。   她还未走近,辛婵便已闻到那种苦涩的味道。   “喝了罢。”简夫人伸手将药碗递到她的眼前。   辛婵却迟迟未曾去接,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踩在铺了薄毯的地上,也顾不得头脑的眩晕感,跌跌撞撞地跑到窗棂边,她临着无边夜色,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这一刻,她看清楼下那一片半隐在漆黑夜幕之间的城池轮廓。   这是烈云城,可她却并不是在城主府。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辛婵那双向来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眸终于在此刻回望那个立在暖色灯影中的女子时,多了几分慌乱与迷茫。   她伸手往后去探自己的肩胛骨,指腹用力的瞬间,那种伤口撕裂的痛楚令她的脸色顿时又苍白了许多,好像有血液浸湿了她的衣衫。   她怎么可能活着离开城主府?   “是在找这个?”简夫人好似十分明了她心中所想似的,她眼眉含笑,伸出手时,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凝聚,一颗一寸长的魂钉便已握在她的手指间。   辛婵在目光触及到她手里的那颗魂钉时,她便已是满眼惊愕,不敢置信。   内室里寂静无声,辛婵也许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去打量这位她不过才见过一两回的简夫人,一时间,她的脑海里也闪过许多乱糟糟的画面。   “那件衣裳……”辛婵终于回想起来那日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殷红的衣裙好似有淡金色的光芒微泛,随后便破解了予明娇施加在她身上的术法。   “你是谁?”辛婵紧盯着她。   看着她那张苍白秀致的面庞上一时情绪变幻不定,简夫人站在那儿,一手扶着另一边的臂膀,眼底始终浸润着丝缕的笑意,仿佛她从不曾错过眼前这个姑娘的任何一丝小表情。   “先把药喝了。”最终,她俯身再一次端起药碗,走到辛婵的面前,“再不喝,这药便凉了,到时你便是浪费了我这些价值不菲的好药材了。”   她的声音越发的轻柔,仿佛是在哄着不听话的孩童。   或是见她迟迟未动,简夫人便轻叹了一声,挑眉问道:“难道你还怕我下毒不成?”   “我救你便颇费了些周章,可没那闲情再害你。”   她轻笑一声,索性端着药碗,微仰下颌,自己先喝了一口。   辛婵眼见着她吞咽下去,又见她把药碗再一次递到自己眼前,还有些愣神。   简夫人像是有些无奈,“只要你肯乖乖喝了这药,我便告诉你。”   辛婵盯着她片刻,还是伸手去接了那药碗过来,也没有犹豫,直接一饮而尽。   也许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苦,她五官都皱起来,可就在她放下碗的那一刹,她面前的那人却伸手往她的嘴里喂了一颗东西。   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辛婵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反应过来。   简夫人眉眼之间仍然盈满笑意,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这药的确苦了些。”   “你早知那衣裳终归会穿在我的身上,是吗?”后来,辛婵坐在桌前,捧着一杯热茶,轻声问。   简夫人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应:“不错。”   “你也知道小姐的计划?”   “这不难猜。”   简夫人将茶盏随意地搁在桌上,垂下眼眸时,暖色的光铺散着,在她眼下投出一片微暗的影,“我在那衣服上施了术,不论你那位小姐在你身上施加任何术法,也都可解。”她顿了顿,又叹,“只是在衣服上留存术法并不容易,到底需要些时间催动。”   “那么你又是怎么算准,我一定会掉进湖里?”   这才是辛婵最不解的地方,她握紧手里的茶盏,好像分毫感受不到那自杯壁浸透出来的烫意似的。   简夫人听了,却轻抬妙目望向她,“你原本就不是那么听话的人。”   “不是吗辛婵?”   在溶溶灯火间,简夫人的容颜柔和艳丽,当她这一刻看着辛婵时,也没有在笑,那双杏眸便好似能望进她的心底去,“你不怕死,你不过只是不想替她死。”   此刻的辛婵,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也正如简夫人所说,她感激予明娇四年前的救命之恩,但这也并不代表,她愿意就此将自己的性命拱手奉送到予明娇的手里,任她生杀予夺。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在明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退无可退的地步,却还是想通过一些,或许是在别人眼里的无谓挣扎,来保护自己最后的那一点自尊。   就好像辛婵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所以她才那么固执地想要决定自己的死。   辛婵沉默良久,终于再一次问出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能拔出我体内的魂钉?”   即便此刻,她就坐在这位简夫人的面前,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透过她那张漂亮的面容,看清她。   简夫人似乎总是这样热衷于凝视这个姑娘脸上丝毫的情绪,她宽袖一挥,原本被放置在梳妆台上的一把菱花镜就已经握在了她的手里。   辛婵眼见着她站起身,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自己身旁,伸手之时便已经扯下了原本系在她额头的那根殷红的锦带。   那一刹那,她猝不及防的,在镜子里望见了自己额间那一抹由银蓝双色勾勒出的火焰似的印记。   简夫人轻瞥一眼她额头的印记,“魂钉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东西,但如今的你,已变得不一样了。”   “这,”   辛婵伸手触摸自己的额头,指腹用力揉搓了两下,却见那印记仿佛已深刻进她的皮肤之下似的。   “这是什么?”她抬首望向简夫人。   简夫人将镜子随手扔下,“天下人皆知烈云城有秘宝,可他们却并不知,这秘宝究竟是什么。”   一双杏眸微弯,她伸出手指轻触辛婵额头的那道印记,“辛婵,你偷走了烈云城的宝贝,以后……可要小心了。”   “这千万宗门,都不会放过你。”她的声音变得极轻。   上古之神开天地,而混沌之初最原始的星云便陨落坍缩,最终化为不周山巅的一株娑罗星,花开之时,枝叶散开便是星罗万象,众多星辰的光影都投射其间,连接成线。   娑罗星有着上古那片混沌里最为神秘的力量,那是这千年万载以来,都无人能窥探的秘密。   数万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不周山巅塌陷落入凡尘,巍峨山体填平了西州川海,引得地壳震动,山河开裂,从此一块完整的大陆便开始分割为八荒九州。   烈云城予氏先祖当初意外寻得随着不周山体陷落凡世的娑罗星,此后便开山建城,在这极尽偏远,只有极昼与极夜平分年岁的地界,建立了那外头千万宗门眼中,最为神秘的烈云城。   可予氏拥有娑罗星已有数千年,却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的神秘之处,也从来未能成功成为它的主人。   他们只能借由娑罗星每五十年凋零一次的枯瓣,来制作成能够助长修为,巩固元神的娑罗丹。   也是凭借着娑罗丹,予氏才能总是在修行之道上快人一步,甚至傲立九州,但因近些年予南华逐渐无法压制娑罗星,而用来制作娑罗丹的枯瓣也越来越少,所以如今的烈云城,已愈见式微。   或许予南华不会相信,他们予氏花了数千年的时间都未能彻底将娑罗星彻底留为己用,可它却偏偏被城主府里的一个下等奴婢轻易带走。   连辛婵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值此清晨,漫漫长街之上几乎没有多少行人,鹅毛般的大雪在漆黑的天幕里簌簌而落,单薄晶莹的痕迹被连成火线般的灯火一照,就是脆弱将融的影子。   整齐的青砖已经被浅浅一层积雪覆盖,在如此极寒的天气里,许多人难免心生惫懒,只愿躲在烧了炭火的屋子里不露头才好。   辛婵披着厚厚的毛绒披风,拉下兜帽,将自己裹得很紧。   那日她落入冰湖顺着暗流到了城主府外,被简夫人所救,而城主府却忽然失火,那场连天的大火烧了半夜,几乎将半个城主府都烧成了残垣断壁,而城主予南华的寿宴也因此不欢而散。   那日之后,这烈云城中便常有予氏弟子来回巡查,据说是在查那日寿宴时,在城主府放火的贼人。   但辛婵知道,予南华十有八九,是在寻她。   整个烈云城都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那些上门来祝寿的宗门子弟,也都被迫滞留在此。   当她站在河畔,隔着那桥上纠缠闪烁的灯火,却也只能望见对岸那些房屋楼阁的模糊影子。   不远处有妇人已提着木桶过来取水洗衣,木槌砸破薄薄冰层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脆悦耳,可这浓黑的天色仍好似化不开的墨。   这里,从来没有黎明。   寒风吹着她的衣袖,辛婵稍稍弓着身子,立在那儿,很久很久。   也是此刻,忽然有人伸手扯住她的后领。   辛婵忽然听到身后有一抹稍低的女声传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乱跑?”   她的声音听来平静,却令辛婵脊背骤然一僵。   但当扶着那个裹成小粽子似的姑娘的肩,迫使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才终于看清了辛婵那张半掩在兜帽下,蜡黄发皱的脸。   这哪里是什么小姑娘,分明是个有些佝偻的小老太婆。   “简夫人,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说话还刻意压着嗓子,认真又刻意地做出那种低哑的沧桑感。   简夫人盯着她片刻,那双眼眸里原本还残留的一抹肃色刹那便如冰层一般破裂消融,她轻笑一声,“嗯,你很聪明。”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辛婵。   而辛婵却因为她这样一句话而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抿了一下嘴唇,余光瞥见不远处仍在点灯巡视的那些予氏弟子,她垂下眼帘,“明明娑罗星已经丢失,可城主府还是放出了小姐死于大火的消息……”   “简夫人,”   辛婵发现自己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简夫人的那张面容,“你说,小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对我的确有救命之恩,”   辛婵在此刻又一次陷入到了一种无端的迷茫里,她在缕缕白烟里望见坐在她对面的女子的面容,“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她是不是就该乖乖地替予明娇去做那个替死鬼,才算还了她让自己多活四年的恩情?   简夫人却摇头,“恩情并不一定要用性命来回报。”   她再一次看向对面那个裹在宽大披风里的姑娘, “你若心甘如此回报她,那便是你的选择,可她若是以此相要,那便是她挟恩图报。”   “毕竟性命是自己的,你想要活下来,这本不是错。”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好似带着某种无端能令人渐渐心安的力量。   彼时,身后不远处的宽阔长街上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辛婵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便正见许多穿着枯黄衣袍的予氏弟子在一片晃动的火光之间,拖着几具尸体正往前行进。   尸体在积雪上划开长长的血线,惊得路上的行人全都退到两旁,躲避开来。   “作孽哦,也不知道他们辛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了,这一家三口……全被城主大人下令给杀了。”   有人匆匆往河畔这边躲过来。   “你说的是哪个辛家?”旁边的人还小声地问。   “就护城河对面永新巷子里头的那个辛家啊,这一大早的,城主府的人就上门去了,我听那边儿的人说,他们是被乱刀砍死的,然后直接从门槛里拖了出来……”   再多的话,落到辛婵耳畔都成了轰鸣不清的声音。   也是此刻,借着那一片因为人影聚集而骤然盛大的灯影,她看清了那最后一具被拖拽着的尸体。   他身上是与那些予氏外门弟子一般无二的枯黄衣袍,却已经浸染了不少猩红鲜血,斑驳刺目。   辛婵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看清他残破的袖摆之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仍在散着莹莹光芒的一只手环。   那是辛婵小时候抓了好多的萤火虫,做出来的萤石环。   她送给了弟弟辛黎。   辛婵本能地就想要往那重重火光里跑,但站在她身旁的人却迅速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辛婵本能地用力想要挣脱,却被眼前的人稳稳地攥住了一双手腕。   眼见着火光移动,已经渐行渐远,她毫无章法地胡乱使力,却不防被简夫人直接压下双手,然后辛婵就撞进了她的怀里。   辛婵泛红的眸子稍滞。   平……的?   淡金色的光芒如同一层剥落的薄纱一般慢慢褪去,辛婵眼见着青褐色的衣裙逐渐被殷红的衣袍所取代,她仰头时,便正好撞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容。   乌浓的长发被殷红的发带半束起整齐的发髻,另一半披散下来,散在身后,而鬓前两缕龙须发垂下,此刻随风微动,拂过她的脸颊,带起微痒的触感。   “你……”辛婵嘴唇翕动。   什么简夫人,原来不过只是须弥幻术。   男人似乎有些懊恼,此间灯火映照着他冷白无暇的面容,他垂下眼帘轻瞥自己的胸口,左眼尾那一颗殷红的小痣似有一种天生的风情,他轻叹一声,嗓音清泠低沉,“倒是忘了这幻术的法门在此处了……”   “你乖,”   他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反倒把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他修长的手指将她的帽兜更往下拉了许多,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不许她去看那长灯街市上白雪浸血的蜿蜒痕迹,他声似低哄,“不要过去,也不要再看。”   作者有话说:   辛婵:……平,平的?   谢灵殊:意外掉马,失算了:)   —— 第4章 重生之期(捉虫)   辛婵被关在地宫里生不如死的那两年,她从未停止怨恨自己的父母,甚至于去怨恨那个从小便备受宠爱的弟弟。   父母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弟弟辛黎的身上,他们希望他能够如他们所愿,成为城主府的弟子,踏上修仙之道。   为此,他们甘愿将辛婵卖去做个下等的贱奴。   因为买一个削去烈云城城民户籍之后的下等奴隶,反而要比那些受雇佣的帮工的价钱要贵上许多。   也许他们以为,做城主府的下等奴仆,也总是比在外面讨生活的人要强得多。   他们卖了辛婵,便刚好凑够了替辛黎测试根骨的银钱。   几个月前,辛婵在跟着沅霜姑姑去外院替方才过完生辰的予明娇赐福,赏金瓜子的时候,她在那里遇见过那个穿了崭新枯黄衣袍,身形还尚有些单薄的少年。   六年未见,辛婵却仍一眼认出少年的眉眼。   也认得他手腕上那一圈萤石手环。   辛婵也曾那样认真地想要做一个好姐姐,因为在曾经的那个家里,辛黎便是那个唯一会关心她的存在。   肉总分她一半,饭总劝她先吃。   有的时候辛黎明明很馋母亲方才做好,专给他的红烧肉,但他却还是会避开母亲,先让辛婵吃。   那日她远远便见着那少年从雪地的尽头向她奔来,枯黄的衣袍在晶莹纯白的这一片天地里,也不见得是什么明亮的颜色。   “姐……”   辛婵听见他怯生生地唤她。   “姐,我那日去了学堂,并不知道爹和娘要将你卖入城主府为奴……若我知道,我是一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   测根骨,入城主府做外门弟子,这原本并不是辛黎想要做的事情。   他喜欢读书,喜欢书画。   可在烈云城中,世间万般都不如入得城主府,成为予氏弟子,踏上修仙之道来得光耀。   即便只是个外门弟子,那也已经是普通人家里最为艳羡的存在。   “姐,你等我,”   那日辛婵沉默转身,她又听见少年在她身后匆匆地喊:“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姐,我一定会努力修习,等到我有资格成为内门弟子的那天,我一定能带你回家!”   此刻少年信誓旦旦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可辛婵的脑海里却满是方才那片盛大火光里,被人拖拽的那具早已看不清面目的尸体。   淋淋鲜血的颜色染得她眼眶红透,可她却始终挣脱不开面前这人的怀抱,兜帽遮下,她也再没有办法去看那边的蜿蜒火光。   辛黎是为了辛婵,才放弃了自己读书明志的理想,测了根骨,通过层层试炼,进入城主府做外门弟子。   可即便是这样,那日辛婵仍然没有办法让自己在他的面前显得足够平静。   寒风吹得面前这人殷红的衣袍猎猎作响,可周遭的那许多人都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似的。   漆黑的天幕仿佛压得很低,辛婵死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脖颈间挂着的那一枚萤石的光芒黯淡下去,再也没有一点儿光亮。   她同弟弟辛黎之间唯一的牵绊,也在这一刻,消失了。   “姐,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脑海里仿佛又一次回荡起少年坚定认真的那样一句话。   眼眶里隐忍很久的热泪终究还是簌簌落下。   她早就,回不了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仿佛安静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他没再刻意拘着她,所以辛婵才能将他推开,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谁?”   于这天色仍旧漆黑的清晨里,方才还在河畔提水洗衣的妇人已在街市上那一片喧闹声中匆匆离去,唯剩下辛婵与她面前的男人。   那夜烈酒入喉,模糊了她许多的记忆。   但此刻她瞥见他殷红的衣袖,听见他毫无遮掩的,属于男子的声音,她好像又忽然想起那夜她淹没在冰冷湖水里,朦胧间似乎瞥见过淡金色线条勾勒的形似游鱼一般的东西从她腰间嵌在金花里的那枚珠子里游出来。   巨大透明的泡泡将她包裹,带着她沉入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救我?”   这是辛婵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这个男人清楚小姐的计划,并为此幻化做女子的模样,甘做这馥玉楼的掌柜,在衣服上做手脚,保住了她的性命。   他好像尤其了解她,一开始便算准了她会如何抉择。   于是琼楼下的那片冰湖,也是他谋算中的一环,再到那层层结界之下,被予南华小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秘宝娑罗星,也因为他的术法牵引而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她的手里……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辛婵的眼眶仍然是泛红的,她紧紧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警惕之色,“是娑罗星?”   “我要娑罗星做什么?”男人轻笑一声,眼底始终浸润着几分笑意。   寒风垂着他身后殷红的发带随着乌浓的发丝舞动,他扶着臂膀站在那儿,一双弯眸里神光清澈,看着很是坦荡。   “小蝉,”   他仿佛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脸上纠结变换的情绪半晌,才终于又道:“娑罗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烈云城的层层结界并不好突破,那附着在衣服上的术法本就微弱,也并不能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娑罗星,”   他不再笑,却是盯着她,“我的术法至多是牵引你往结界处去,而突破结界的,原是你自己。”   “我不过只是一个凡人,我如何有能力突破予氏先祖设下的结界?”   辛婵并不相信他的这一番说辞。   周遭又一次静谧下来,男人静静地望着她,神色忽然变得很淡很淡,“如果没有娑罗星,即便我将你救出来,你也会被魂钉折磨致死。”   “我救你,便只是因为你。”   辛婵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为什么?”   或是因为她此刻的执着,男人终于有些无奈,原本清淡寂冷的眸子里漾出几丝温柔的笑意,他上前两步,走近她时,他干净白皙的手指屈起,淡金色的光芒短暂凝聚,又消散开来,辛婵看见他的掌心里已有了一只由金质细链穿起来的青玉蝉。   那玉蝉雕刻得极其精致,每一寸都栩栩如生,双翅更是纤薄逼真,连细微的纹路都藏匿其中,更显玲珑剔透。   殷红的宽袖被风吹着,他伸手将那枚玉蝉戴在她的脖颈间,正待收回手时,他洞悉她想要去摘的动作,便及时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小蝉,”   他的手指轻轻地触了触挂在她胸前的那只玉蝉,“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要收好了。”   “且将今日,当做是你的重生之期。”   他的目光在她那张被刻意描画得蜡黄苍老的面庞流连半晌,他的神情好似月下清溪的粼光,温柔又含情。   辛婵一时怔住,脊背僵硬,眼睫止不住地颤啊颤。   可下一秒,他手指轻触她的眼尾,在发现自己指腹上沾染的一些粉痕时,他便慢条斯理地将指腹上的痕迹蹭在了她的衣服上,低眉笑时,语气悠悠,“可你今后要活下去,便也是万般艰难了。”   “娑罗星在你手里,便会有很多的人,想要你的命。”   听着他的这些话,辛婵总觉得他像是在幸灾乐祸一般。   “不过你放心,”   男人揉捏了一下她柔软的手,惊得辛婵骤然缩回手,活像是被触碰了枝叶一般的含羞草似的,还抬眼便用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警惕地瞪他。   他忍不住低声地笑,又接着方才还没说完的话头,“你跟着我,我自会护着你。”   也许是见她的那双眼睛仍然是红的,即便裹着一层厚厚的披风,她的身形仍旧单薄可怜,他停顿片刻,干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回走,“走罢。”   也许是身后那人没有动,他便回头去看她,却见她仍在盯着那边的街市上看,看那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薄薄的白雪覆盖,血迹已经斑驳不清。   “此刻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男人低眼轻瞥她,语气清淡,“你知道的,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如此犀利直白的话语令辛婵瞬间绷紧下巴,但她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抿紧嘴唇,挪动了步子。   大约是因为娑罗星丢失,却还要隐秘不发,以免被其他宗门听到丝毫风声,故而予南华便只能将憋着的这一口气,撒在辛婵的父母和弟弟的身上。   辛家三人死于乱刀之下,最后连尸体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白雪融化时便将所有的灰烬冲刷进泥土深处,什么也没有留下。   极夜笼罩下的烈云城仍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馥玉楼外那三日一开的夜市仍然热闹,且富有烟火的味道。   空气里弥漫着很多种食物诱人的香味,可辛婵却一直垂着眼帘,默默地攥着自己手里早已碎裂的半块萤石环。   走在她身旁的仍是锦衣华服,容光动人的“简夫人”。   “小蝉,想吃吗?”   “简夫人”忽然唤她,辛婵后知后觉地抬起眼帘,便见着“她”正伸手指着旁边那处烤肉摊子,一双眼睛正望着她。   辛婵还是无法适应他身为一个男子,却偏偏要施幻术伪装成女子的模样。   “不。”她只堪堪吐出一个字。   但下一刻,她却见他已经将牛皮纸袋直接扔到了她的怀里。   “这里的烤肉很不错,你应该试试。”他的声线听在她耳畔,仍是之前她所熟悉的,属于“简夫人”的声音。   隔着牛皮纸袋,刚刚割下来的烤肉还散着炙热滚烫的温度,飘散出缕缕热烟,带着烤肉的香袭来。   辛婵捏着纸袋,手指又因为滚烫的温度松开来些。   仿佛是很神奇的事情,曾经辛婵记在自己那个小本子上所有最想吃,却偏偏因为没有银钱而始终未能如愿的那些好吃的,都在今夜,被他在这夜市里来回走了这么一圈,就都到了她的怀里。   他好像比辛婵想象中还要了解她,可这一月来,她却始终未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他的名字——谢灵殊。   后来辛婵同他一起坐在城东的那棵巨大的枯树底下,她怀里有一堆的好吃的,嘴里还咬着一块烤肉,眼睛却在盯着河水对岸,在灯火中半隐半现的那座府邸。   那曾是困住她六年的地方。   “小蝉在想什么?”   身旁的他仍是简夫人的模样,临着此间长夜寒风,她忽然听见他开口。   辛婵沉默半晌,嘴里的那块肉终于被她吞咽了下去,她望向他,认真地问,“明日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吗?”   他应了一声,接着道:“那些宗门的人已经在此滞留一月,已引起诸多不满,予南华便是不想放人,也不得不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开,我们也可趁此机会,离开这里。”   辛婵点了点头,又沉默下来。   “看来小蝉已经有了打算?”他仿佛能够看穿她的心事,但见她此般模样,便又挑眉,“是不打算告诉我?仍是怕我对你有所图?”   “我想修习术法。”辛婵也没什么好瞒他的,她迎上他的那双眼,“我孑然一身,你若有所图,除了娑罗星,我也想不出你还能图我什么。”   “原本就是你救了我,娑罗星你拿走就是。”   她如此坦荡,倒令他一时稍怔。   “我说过了,”   他像是有些负气似的,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我对娑罗星不感兴趣,何况那东西现在已经与你血脉相融,我若取出,你便会没命。”   “反正我只是这一条命,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   辛婵再一次隔水遥望远处的城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要去做我的事情。”   “或许我就该变得比他们更坏。”   她忽然说。   善良仿佛是这座城里最无用的东西,它无法让辛婵去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也没有办法让她保护自己。   “所以小蝉,”   幻术制造出的那张属于女子的柔美面庞上神情稍滞,仿佛所有的笑意都在此刻淹没在了他深深的眼底,“你想做一个坏人?”   但见眼前的姑娘点头,他忽然笑了一声。   然后他便伸手去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站起来时,她怀里所有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   辛婵本能地想要俯身去捡,却听他忽然道:“不许捡。”   她抬头看他时,望见的仍是一张女子的脸。   “你想修习术法,跟着我学便是,我能教你的,这世间千万宗门,未必能交给你,”   他垂眸睨她,“你别忘了,娑罗星在你的身上。”   “你想要变得比他们更坏,也可以。”   他伸出手,在昏暗夜幕下胡乱指了一处,“去那儿,先将那户人家所有的银钱都偷出来,算作是我对你的考验。”   “这……”   辛婵看了看他所指的方向,听见“偷”这个字,便皱起眉,“这是偷盗……”   可他却低眉笑她,“怎么?难道‘坏’字也有高尚与低贱之分?”   大约是看出他眼底的嘲笑,辛婵心里莫名积聚着一股气,她甩开他的手,径自往他方才所指的那个方向去了。   她却不知,身后那人到底看着她的背影有多久。   直至热闹的夜市闭市,辛婵的身影方才从那一片漆黑里显出身形,从街市的另一边,慢慢地走过来。   她似乎有些踌躇,双手背在背后,像是藏着什么。   “看来是得手了?”   等在枯树下已经很久很久的他回眼看她,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拿出来罢。”   辛婵站在那儿,眼见着他盯着自己,她犹豫了好久,方才从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串糖葫芦。   枯枝上挂着的灯笼的火光照得那层红红的糖衣更如琥珀一般。   灯影里,她的脸色已经因为窘迫而开始泛着些薄红,一时间根本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半晌,她忽然听见了他清冽低沉的笑声。   “那户人家便是方才的馄饨探子的摊主一家,他们夫妻方才都在此处,家中只有一个重病卧床的老妇,和一个七岁孩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慢悠悠的,“你却连一文钱都没有拿到,只是拿了一串糖葫芦回来?”   “……他们家,”   他听见眼前的姑娘小声狡辩,“还有一只大黄。”   “刚出生三月的小狗你也怕?”他毫不犹豫地戳穿她。   辛婵垂着眸子,不再说话了。   “你之所以分文未偷,是因为你翻看过他们的微薄家底,闻到了苦涩不散的药味,也在窗外看见到了那个卧病在床,形容枯槁的老妇,”   “你知道你这么做,会让这户人家陷入更加艰难的境地。”   他再一次看向她,“但你没那么做。”   当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戳穿她的谎言,辛婵站在那儿,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的神情变得疏淡起来,宽袖一挥,辛婵便看见那个被她拿了糖葫芦的七岁小男孩就已经站在那儿。   金光凝聚成了一把长剑,灯火的光映照在上头,便成了凛冽的寒光。   他将剑柄塞进辛婵的手里,然后握紧了她的手,凑在她耳畔低语,“若你觉得偷盗还不够你做一个坏人,那小蝉,我们便杀人,好不好?”   他握紧了她的手,迫使她举起长剑,对准那个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神懵懂的孩童。   “你,你要做什么?”辛婵终于慌了,她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地环住。   当她的肩颈触碰到他的胸膛,幻术便在淡色的光芒中剥落,使得他显露出原本的真容。   而透明的结界无声设下,隔绝了这寂静街市上,偶尔提灯走过的三两行人所有的视线。   “小蝉,我在教你。”   他凑在她耳畔,轻声说。   辛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握紧了手,然后剑锋直指那个孩童,似乎就要穿透小孩的胸口。   “谢灵殊!”   当剑锋距离孩童的前胸只有半寸距离时,他听到她崩溃失声。   这大约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却是如此嘶声力竭,惊恐难定。   剑锋前的孩童在金光中破碎成了碎纸,瞬间便被火焰灼烧得没了痕迹。   谢灵殊听见她崩溃的哭声,仿佛这一月以来,他还从未听她如此放肆的大哭过。   她早已习惯于把所有的难过与脆弱藏起来,不让旁人看清分毫。   他沉默地松开她的手,于是长剑落地,发出短暂的声响后,便破碎成了一道光影,消失不见。   “都是假的。”   他就在她的身后,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哄,“小蝉,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   “可也只有这样,你才能记得今日的教训。”   “小蝉,无论何时,你都不该为了那些为恶的人,去让自己变得比他们更邪恶,若你那么做了,你又同他们,有多少区别?”   他伸手轻抚她的发,“你的不忍,便注定你不能成为同他们一样的人,”   “多听听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该它说了算。”   他是如此温柔得用指节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不要再哭了……”   辛婵却哭得更狠了。   大约,是因为方才那般逼真的场景,令她真以为自己就要在谢灵殊的掌控下杀了那个孩童时,她内心里油然产生的一种极大的抗拒感,让她没有办法再逃避自己此刻的挫败。   这便让谢灵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好一遍遍耐心地哄她,甚至还把她之前交给他的那支糖葫芦从隐空袋里取了出来,给她吃。   可她却哭着摇头,“不吃……”   她吸着鼻子,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要,要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想要黑化的辛婵:我想……   捂住小蝉嘴巴的谢灵殊:不你不想   —— 第5章 抵达禹州   也不知谢灵殊凭着“简夫人”的身份,寻了什么门路,与那正清派的少陵长老搭上了关系,才使得辛婵与他能够跟随那些因贺寿来此的宗门人离开烈云城。   烈云城最外层的城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辛婵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   她以前从未想过,这辈子会有机会走出这座城。   极夜笼罩着这座城池,所有绚烂瑰丽的极光都在城廓之后形成了最为壮阔神秘的风景。   风沙扬起,呛得辛婵咳嗽了两声,她掀着帘子最后望了一眼那渐渐在尘埃弥漫间隐没成最模糊的影子的烈云城。   那一瞬,好像束缚在她身上多少年的枷锁,已经彻底断裂。   放下帘子,辛婵坐正,听着马车辘辘声响,也始终未迎上坐在她身旁那人的目光。   马车里只有谢灵殊与辛婵二人,他见她沉默垂首,坐得端正,便伸手去摸她的发,“还在生我的气?”   辛婵反应很快地偏头,躲开他的手,仍不肯说话。   谢灵殊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袖处的褶皱,如今幻术加身,他看起来仍是女子的模样,“你究竟是在同我生气,还是在同你自己生气?”   他好像总是能如此轻易,且平淡地戳穿她的心事,且从不给她留有任何一丝余地。   辛婵有些恼怒地抬眸望他。   “想报仇吗?”   谢灵殊却含笑递上一枚果脯塞进她的嘴巴里。   辛婵一愣,下意识地咬住那枚果脯。   风干稍硬的果脯上裹着一层糖霜,糖霜在她的舌尖化开,甜滋滋的味道席卷味觉,她盯着他片刻,乖乖地点头。   谢灵殊仍然在笑着,那神态总是温柔的,他再一次朝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小蝉,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这里的。”   他的声音慢悠悠的,“来日方长,不必着急。”   六日的时间,马车行进至靠近碧晴海的小镇上,正清门的少陵长老便让众人换乘了玄鹤船。   那玄鹤船出自正清门的千械阁,靠术法催动便可上天入海,犹如鲲鹏一般,展翅千万里。   “那业灵宗的人可真是高傲,少陵长老也是好意,邀他们同乘玄鹤船,他们倒好,出了城门便一撩袍子走人了。”   甲板上聚着一些各宗门弟子,站在风浪之上,他们倒也仍能立住身形,谈笑风生。   “业灵宗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好似跟谁都不愿多来往似的。”   “不过说起来啊,他们业灵宗的剑术还真是一绝,我此前在试炼大会上还见识过他们业灵宗大弟子赵毓锦的剑法……”   有人不屑,“得了,那剑术再好,能比得过昆仑神殿的剑仙么?”   辛婵站在外头吹了会儿风,听着他们七零八碎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又觉得没什么趣味,便回身走进船舱里去了。   “小蝉,过来。”   方才进门,辛婵抬眼便见那边正与少陵长老相谈甚欢的“简夫人”正朝她伸手,含笑唤她。   辛婵瞥了一眼那位身着蓝灰衣袍,笑起来时眼尾便压出几道褶痕的少陵长老,有点不大想过去,却也是不能。   她只能走过去,垂首行礼。   “简夫人便好好休息罢。”少陵站起身来,温声道了一句,而后便挥袖离开。   待房门被关上,辛婵便听见面前坐着的那人开口,“少陵长老特地送了些他们正清门的泽山雪,这可是好茶,你且尝尝。”   辛婵却没动,只是抬眼望着那样一张漂亮的女人面庞,抿唇不言。   “怎么了?”谢灵殊斟了一杯茶,抬眼看她时便觉得她有些奇怪。   但见她不肯同他说话,他便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去捏住她的下巴,“说话。”   “你,”   辛婵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却又挣不开,她只能瞪着他,“你明明是个男子,”   谢灵殊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他弯眸“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为什么一定要弄……这样的幻术?”   辛婵不知道为什么,盯着他那双含笑的眸子时,气势便越来越弱,“这一路上,他每日来看你两三回,你都,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松开她的下巴, “少陵长老曾有过一道侣,与其恩爱不疑,即便爱妻亡故多年,也始终念念不忘……这在九州宗门里流传甚广,你怕是误会了……”   辛婵却皱眉反驳:“既然妻子早亡,你怎知人家不是将你当做了第二春?”   “第二春”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她便已见他面上稍滞。   这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安静得出奇。   “原来小蝉,”   良久,她终于见面前的他那双眼睛里又漾开丝缕笑意,也是此刻,他忽然稍稍俯身,凑近她,嗓音仍是幻术包裹后的属于女子的嗓音:“是不喜我这幻术?”   辛婵的眼睫颤抖,往后退了两步。   “烈云城的户籍管控森严,且从不轻易允许外来人进入,我这么一个没有来历之人,要入城安身便是一件难事,便是这馥玉楼掌柜的身份,也是我费了些周章才处理妥当。”   他轻叹一声,像是有些负气地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也需体谅我的难处。”   辛婵听了他的这些话,那张特意涂过蜡黄颜色的面庞上便露出几分踌躇之色,但片刻,她还是嗫喏了一声,“对不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辛婵也还是无法确定谢灵殊如此费力救她,究竟是不是怀着什么目的,因为她知道自己除了娑罗星,便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贪图的。   可他却又好像从未将那娑罗星放在眼里。   但无论如何,辛婵永远清楚,他于她确有救命之恩。   她忽然说,“你救了我,还带我离开了那个我以为我永远都走不出来的地方……”   “谢谢。”   她知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未能这般正式地向他表达感激。   辛婵忽然垂首行礼,还有这一句听来便认真的“谢谢”,倒让上一刻还在调笑她的谢灵殊有一瞬怔忡。   但也仅仅只是半刻,他眉眼越发柔和,伸手轻抚她的发,低声轻笑,“谢我倒不必,我只盼你这一路上再乖一些,别再气我了,嗯?”   辛婵不知为何,脸有些发热,大抵是离他太近了些,她几乎嗅到了他身上的香味,于是后退几步,也没来得及去看他,转身便走。   只消一日,玄鹤船便载着众人抵达千万里之外的禹州。   天色已经黑透,辛婵提着灯跟着谢灵殊下了船,在水畔听着他同那正清门的少陵长老寒暄了些时候。   辛婵有些晕船,精神并不好,但她此刻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在细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界。   河畔千灯摇曳,远山都在这一片昏暗的光影里沉湎为连绵不断的浓黛。   这里没有雪,没有结满枯枝的冰凌。   这里的夜风都很柔软,河畔有枝枝柔绿在灯火里时隐时现。   这里有着,处在极寒之地的烈云城从不曾拥有过的繁花绿意,温暖如春。   住进客栈后,谢灵殊唤来店小二要了些饭菜,转身回到屋里时,便见原本坐在桌边的姑娘已经不见。   他眉目一凛,可掐诀感应了玉蝉所在的方向后,他却又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形化为流光,转瞬便落在了窗棂外的屋顶上。   “你也不怕跌下去?”   他见辛婵坐在砖瓦上,手里还捧着那只挂在她脖颈间的玉蝉,便淡声道。   “我爬惯了,不会摔。”辛婵见那玉蝉没再发出光亮,便松了手不再管它。   谢灵殊索性也坐了下来,在她身旁时,伸手便有一壶酒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把着酒壶喝了一口,“在烈云城多年,你怕是只在极昼与极夜交替时,才见过这种黑白更替罢?”   他不必问,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嗯,”   辛婵应了一声,抬首望向浩渺夜空,“我想看看真正的黎明。”   烈云城的黑夜与白昼都太极端浓烈,才让她从未认真领略过这种更替的光景。   谢灵殊半躺下来,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那种烈火灼喉的感觉令他没由来地觉得痛快,于是他微扬眉眼,轻轻喟叹。   但见那个身形单薄的姑娘一直安安静静地抱着双膝,像是在认真打量着茫茫夜空,他一手撑着头,颇有兴致地望了她半刻。   “喝酒吗?”   谢灵殊将手里的酒壶递出去。   辛婵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那酒壶,她似乎又好像想起了那夜藕花深处,她被他从水里拽出来之后,便被他灌了半壶的烈酒。   那种辛辣穿喉的滋味,她本不欲再试。   但也许是此刻的夜风太温柔,也许是远离了那座囚笼般的城池便已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而庆贺,也许是该有酒的。   于是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喝得很小心,小小的一口,便让这酒滑过她喉头的时候没有那么辛辣刺激的感觉,反而口感柔滑许多,她还渐渐觉出一点甜味来。   又好像有花的芬芳。   她惊奇地“咦”了一声,又不免再喝一口。   怀里藏着的麦饼她也拿了出来,一边吃麦饼,一边喝酒,谢灵殊也不拦她,反是一直在看她,仿佛是不肯错过她面上的每一分情态。   她酒量很浅,啃完一个麦饼,她也就显出醉态。   薄红铺满她的脸颊,她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脚下不稳,差点滑下去。   幸而谢灵殊及时攥住她的手腕。   她迷迷糊糊地回头,望见他那张属于“简夫人”的面容,便咕哝了两声,谢灵殊听不太清,便凑近了些,“什么?”   “好奇怪,我知道你是个男子,但是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我又觉得你是简夫人……”她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晃了晃脑袋,她有些泄气。   谢灵殊弯了弯唇,他索性也没放开她的手,“那小蝉希望我是什么样子的?”   醉了酒的辛婵,好像脑子都变得越发迟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反正不是这个样子。”   “这样啊,”   他微微颔首,凑近她的耳畔,“小蝉不是知道这幻术的法门在何处?你若不喜,便自己替我解了罢?”   他似循循善诱,声音也越发低柔。   辛婵还真就偏着头想了片刻,然后终于想起来了那日的事,于是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伸手便去触碰他那在视线里仍然像是女子轮廓的身体。   当她的手触碰到他平坦的胸膛,淡金色的光芒剥落了这一层足以蒙蔽所有人视线的幻术,令他显露出原本的真容。   暗红的衣袖上似乎还有极浅的暗纹在闪烁着莹莹光泽,他垂眸看她时,漆黑的眼瞳里好似柔情满溢。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抓着他的衣袖,歪着头望他片刻,忽然问他。   大约是他眼尾那一点殷红的小痣太惹眼,引得她一时心痒,便想伸手去触碰,却骤然被他握住了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仍沉默不答。   可她连喝醉了,都还不忘一遍遍固执地问他,为什么救她。   他的嗓音在如此寂静的长夜里,清晰地传至她的耳畔,“你且当是你前生作恶太多,而我,便是今世来渡你的人。”   眼皮压得很沉,她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所以她并不知道此刻他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并没有一丝笑意。   当他不再笑,漂亮的面容便多了几分疏离寂冷,他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深沉。   这夜,辛婵到底没能等到她期盼的黎明。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我们回家(捉虫)   禹州是最温柔的水乡,连白昼的光都柔和得不像话。   昨夜醉了酒,辛婵醒来时头还有些隐隐发痛,她站在窗前,清晨的微风吹面不寒,像是一只温柔的手。   楼下的街市已然开市,薄雾缭绕间,便已有商贩支起摊子,忙碌起来。   “姑娘,姑娘您起了吗?”   门外传来店小二敲门的声音。   辛婵回神,忙应一声,“起了。”   “姑娘,与您一起的那位夫人唤您下楼用早饭呢。”店小二在门外说道。   夫人?   辛婵顿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等她推门出来,下楼梯的时候便一眼就看见底下的大堂右侧靠窗的桌前坐着的那身穿绛紫罗裙,乌发如云的女子。   彼时“她”正手执一盏茶,氤氲热气顺着杯壁漂浮出来,窗外漫漫晨光倾洒进来,辛婵并看不清“她”的轮廓。   值此清晨,客栈大堂里的人并不多,清净得很。   “坐下吃饭罢。”   谢灵殊见辛婵走过来,便轻抬下颌,只说一句。   辛婵沉默着坐下来,他便适时倒了一杯茶推到她的眼前,再慢条斯理地道:“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辛婵咬了一口肉包,手指捏着汤匙,应了一声。   烈云城几乎没有四季轮转,那里只有常年不化的寒冰白雪,风是年年凛冽如旧,天地间颜色匮乏到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两色一般。   但在烈云城之外的世界里,如今正值夏季。   辛婵还穿着缝了棉花的袄裙,即便这会儿还是早晨,不算太热,但她跟着谢灵殊走了一段路之后,脖颈间便已经有了薄薄的汗意。   她一眼看去,街上提着菜篮匆匆走过的那些女子衣衫约莫也穿了有三四层,却全然没有厚重之感,反倒轻盈飘渺,层叠如云。   倒是她活像个独自活在冬日里的人似的,一路上引来许多奇怪的目光打量。   辛婵心里装着事,也不知道原本走在她前面的谢灵殊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他站定,回身便曲起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辛婵反射性地去触碰自己的额头,却摸到了束在她前额的抹额,她抬眼望他,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撤去了幻术遮掩,在这闲静少人的长巷里,他衣袍殷红,低首睨她时,鬓前两缕龙须发被微风吹得微荡。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心不在焉的她拉过来,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前走。   长巷尽头转过去,便是细水河畔。   烟柳薄雾,长街寂然。   谢灵殊终于在一座宅院前停下来。   好像早就等在门外的一位身着靛蓝衣袍的中年男人抬眼望见谢灵殊的身影,便走下阶梯,迎了上来,“谢公子。”   “昨日这里我都已经让人收拾打扫停当,您吩咐准备的物件我也具已备妥,”   他说着,便将一把铜匙递了上来,笑眯眯地说,“这是钥匙,您收好。”   谢灵殊接过钥匙,颔首道:“多谢。”   辛婵还有些懵懂,但见那人将一把钥匙交到谢灵殊手里,拱手行礼后转身便走,她才后知后觉地去打量眼前这宅子的大门。   她眼见着谢灵殊走上台阶,伸手推开那扇门时,大门发出“吱呀”声响,两扇门开始徐徐后退。   里头有风吹来,吹着他的衣袖。   辛婵见他回过身来,那双眼眸里的神光犹如静水,平静又温和,她听见他笑着说,“小蝉,我们便先在此处住下罢。”   我们。   他仿佛是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我们”这两个字。   听在辛婵耳畔,便让她有些稍稍恍惚。   明明此刻,她是那样认真地在打量着他的面庞,可她却发现自己还是难以从他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的异样。   这座宅院并不算大,推门进去便是平坦青砖,左边有一处凉亭,而右边则是一池荷塘,荷塘尽处贴着院墙的地方,绵延出一片片白色的重瓣木槿出来,临水照花,芳香怡人。   院中种着的树木枝叶嫩绿,被此刻的阳光照着,便投下破碎的树荫。   紧挨着荷塘与凉亭的便是一道长廊,廊内便是三间屋子。   烈云城从没有这么多的繁花绿树,在那样的极寒之地培育出几分葳蕤绿意便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城主府,和馥玉楼上那一盆又一盆不知名的花草,辛婵便只在这禹州,才能见到如此风光。   辛婵原本以为谢灵殊说要住下,不过是临时起意。   但当她推开他指给她的那间屋子走进去,当她望见那边支起的轩窗旁,那红木梳妆台上插着的那几束白木槿,阳光在此时已经渐盛,于是她清晰地看见那花瓣上晶莹的露珠。   除却鲜花,辛婵还看见那梳妆台上还摆放着一层又一层的首饰盒,另一边的托盘里,还放着颜色不一的抹额,有的是锦缎布料做的,有的却是镂刻得极其精致漂亮的金银抹额,其间不乏有点珠坠玉的,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一罐又一罐形状不一的瓷瓶也摆在上头,辛婵没打开,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放着什么。   她偏头时,便隔着珠帘望见了内室,素净的白色承尘遮掩下来,雕花床在其间半遮半掩。   可当她走进,细看那珠帘时,才发现那晶莹剔透的雪花状的细小晶片串成的珠帘上面,似乎每一片雪花的纹路都是不一样的。   好似这世间的雪花,从来都是不尽相同的。   如此炎炎夏日,可她站在屋内,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燥热,反而愈靠近那帘子,她便愈发能感受到凉沁的温度。   她好奇地伸手去触摸了一下,指腹间冰凉的触感几乎与冰雪无异。   辛婵转身就出了屋子,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房门骤然打开之际,辛婵在抬眼看见他的时候,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却都咽在了嗓子里。   眼前的他披散着如缎的发,之前的一身红衣如今已换作了他身上这件黛蓝的衣袍,也许是方才换了里头白色的里衣,还未来得及系好衣带,便匆匆披了外头的袍子,此刻他衣襟半敞,露出狭长的锁骨,一片冷白细腻的肌肤,但在他的胸口,白色的里襟半遮了一道奇怪的暗红烙印。   长发柔软披散着,他眼尾的小痣如朱砂般红得灼人眼,而他此刻衣襟敞露,一身秀骨风流,更添几分性/感撩人的风情。   “你……”辛婵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眼睫控制不住地颤啊颤的,无端引得谢灵殊低声发笑。   他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却像是颇有兴致地伸出去,猝不及防地碰了碰她的睫毛。   辛婵屏息,往后躲了躲,也来不及想更多,伸手就替他把滑下些许的衣襟拽了上来,捂得严严实实。   谢灵殊低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复而抬眼望她时,仍然是笑吟吟的,“小蝉可是有事?”   “为什么……我房间里的帘子,”   她大约是被他方才的模样扰乱了心神,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她是来找他做什么的,“凉凉的?”   谢灵殊慢悠悠地系好里衣的衣带,再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穿上,却也懒得再系衣带,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便绕开她走出去。   当他在她的房间里站定,回首见辛婵仍在门外立着,便朝她勾了勾手指。   辛婵扶着门框片刻,还是乖乖走了进去。   也是此刻,她亲眼见他伸出手去,淡金色的流光裹着那雪花帘,顷刻之间那帘子便已化作了他手里的一捧细雪。   指尖的温度融化着他手里的白雪,于是便有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淌出来,滴落在地上,却没有什么痕迹。   “你从未真正经历过这外头的四季轮转,这盛夏的燥热,我怕你熬不住。”   他徐徐松手,冰雪尽融。   但下一刻,他便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符纸来,符纸被火焰灼烧殆尽后,辛婵便又见这屋子里有簌簌冰雪飘落,转瞬间便化作了那一颗颗雪粒串成的晶莹珠帘,又在随风晃荡。   “有了它,你也能觉得好受些。”   他说着,便又走到那边的梳妆台前,一一拉开那些抽屉。   辛婵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些抽屉里,竟都摆放着许多的首饰,无论是钗环或是耳环项链,无不精致。   而那些瓶瓶罐罐,也都是一些香膏脂粉。   再掀开那雪花帘,他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雕花床旁的衣柜,里头几乎挂满了各色的衣裙。   床榻边的小案几上还摆了许多的小物件,什么七巧板,孔明锁,九连环,泥人,布偶之类的小玩意,甚至连拨浪鼓都有。   一时间,她站在那儿,久久无法回神。   “这些都是替你准备的,你若还想要什么,告诉我就是。”   谢灵殊回头便看见辛婵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便走过来,瞥见她身上仍穿着的衣裳,便又道一声:“这廊后还有一间浴房,你沐浴后,便换了你那身不合时宜的冬衣罢。”   在她垂眼发呆的时候,她并未看见他忽然皱了一下眉。   好似不经意地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气息都有些乱,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起来,于是他也不再同她多说些什么,转身便掀了帘子,想要离开。   “谢灵殊。”   但此刻,他却忽然听见她在身后唤他。   她很少会唤他的名字,她也很少会开口说话,如此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她一开口,只唤一声他的名字,便能教他的双足生根,挪不动一步。   “什么?”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连绯红的唇都失了颜色,却能听清未曾回头的他轻问了一声。   “这些东西,这座宅院,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准备得如此妥当的,那些衣服,看起来也并非是你在成衣店买的现成的。”   她隔着雪帘,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屋子里一瞬寂静下来,她唯见他的背影,却不见他转身回来。   辛婵不是傻子,做奴婢的那么多年,她最知道要将屋子收拾打理成这般雅致漂亮的样子,要耗费多少工夫。   这屋子也应是常常有人打理,她推门进来时便嗅到了熏香的味道,那种冷淡的香味她在馥玉楼也闻到过。   这里没有丝毫灰尘的味道,不像是方才被人买下来的。   首饰盒里的钗环项链,还有那些瓶瓶罐罐,又或者是那衣柜里一件件的衣裙,也都是费以时日精心置办的。   他好像什么都替她考虑好了,吃的,用的,玩的,尤其妥帖。   这也就证明了,他是在去烈云城之前,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   谢灵殊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忽而喟叹一声,仍然是带着几分轻柔笑意的,“小蝉,你的确心细如尘,”   他唤了她一声,“可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这样聪明的姑娘,便该懂得这样的道理,秘密每个人都有,小蝉你也有,我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   他终于肯稍稍回头,未曾束起的长发披散着,半遮了他苍白的侧脸,隔着帘子,他是那样温柔地打量着帘内的姑娘,“但你该看明白我的心,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这话仿佛充满深意,似乎还带着某种沉重的感觉,压在她的耳畔,就好像,他从未如此认真过。   但下一刻,她却又偏偏听见他轻轻地笑起来:“我也的确不是什么不求回报之人,我救你,不为娑罗星,但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除你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这个忙。”   果然,他原本便是有目的的。   如果不是这样,辛婵根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去救她这样一个,在那偌大的城主府里,便已是渺渺一粟的下等奴仆。   “什么事?”辛婵连忙问他。   胸口的疼如针刺一般,一刻未停地折磨着谢灵殊的感官,可他面上却仍然不显,唯有额角隐隐浸出的汗意,还有愈发苍白的面色在昭示着他此刻正在承受着什么。   宽袖下,他捏紧了拳。   指节已经泛白。   “我不是那位予小姐,我不会要你的命,至于我要你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勉强稳住心神,“现在的你,还没有那个能力。”   “小蝉,”   他唤她的名字的时候,总是带着某种暧昧缠绵的意味,“你已经离开烈云城了,那个地方再也困不住你……而这天下很大,人也很多,未来你或许会遇上许多的事情,”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至少在身在禹州的这段时间里,能够过上一段平静的生活,好好地修习术法,让自己变得强大,如此才能安身立命,保护自己。”   “同时我也盼你,能够多信任我一些。”   他轻抬双目,泛白的唇微弯,却是在盯着廊外院子里的树影,“如此,便是最好。”   话罢,他便抬步走了出去。   辛婵看着他黛蓝的衣袂消失在门口,可她却仍怔怔地站在那儿,脑海里全是他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有的时候,辛婵觉得他离自己很近,因他总是如此温柔含情,每每望着她的那双眸子里总是缱绻如水。   但有的时候,她却又觉得自己离他很远。   辛婵讨厌他的轻佻,也不喜欢他偶尔那些似是而非,颇有意味的言语,但好像很多的时候,他也在刻意拉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从浴房里沐浴完出来后,辛婵便已经换上了新的衣裙,月白织金的料子很轻,腰间的束带将她纤细的腰身束起,上面还缝了银质的梨花瓣,里头嵌着一颗颗的珍珠。   头发还未干,她回了房间想用帕子再擦一擦,却看见桌上已经摆了饭菜,全是按着她的喜好,皆荤无素。   她转身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四四方方的院墙上方那一片天幕低垂下来,渐渐的染上了夕阳的颜色。   辛婵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到隔壁房门前,伸手敲门。   “怎么了?”   屋内传来谢灵殊的声音,无端有些喑哑。   “你不吃饭吗?”辛婵站在门外,问了一声。   她并不知晓,那一道门内,原本好端端从她的屋子里走出去的男人此刻正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衣带未系,三层衣衫都敞开来,袒露出的上半身肌肤白皙,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腰身也十分纤瘦。   唯有胸口处的那一处暗红的烙印在隐隐散着浅淡的光芒,折磨得他绷紧脊背,脖颈处的青筋凸显,一张面庞早已血色尽失。   鸦羽般的长发披散着,他仰躺在地面上,那双眼睛半睁着,却一直在看那道紧闭的房门,他也许是在看纱窗里透出的,她的影子。   “不必管我。”   他是多么艰难,才装作平淡的语气吐露出这四个字。   直到门外的那一抹影子移动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直至天色彻底暗下来,夜幕浓深之时,谢灵殊方才穿着一件雪白单袍,赤着脚从屋内走出来。   夜风微凉,迎面吹来。   隔壁的房间里没有灯火,廊前唯有散漫月辉落下来,在池塘里泛起粼粼银光。   她应该是睡下了罢?   谢灵殊盯着房檐上那一轮圆月看了片刻,方才想转身回到屋子里,但他脚下一顿,手中金光亮起,却又被他沉着脸转瞬捏碎。   他身形有些不稳,勉强扶着门框站定,却也来不及缓一下,他便已经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但当他顺着玉蝉所在的地方寻去的时候,他立在檐上,便正见那个姑娘正坐在一处面摊前,眼前还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她却无暇去拿起桌上的筷子,反是捧着自己胸前挂着的那只在发光的玉蝉看。   她身形单薄,他居高临下,远远看着,便更是那么小小的一抹身影,胸口积聚的怒意便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去。   玉蝉不再发光了,辛婵最先看见的,是踩着尘土走到她面前来的一双脚。   她骤然抬头,便正撞见那样一张熟悉的脸。   但他此刻披散着发,又穿着纯白的单袍,再加之那样一张漂亮的面庞,身后月光与灯火相融,更添一种阴沉的美感。   让他看起来,便如传闻中摄人心魄的艳鬼一般。   危险又动人。   “乱跑?”他挑眉,嗓音稍沉。   辛婵的手指轻触盛了面的碗壁,微烫的温度令她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然后她才站了起来,“我没有乱跑,只是来吃面。”   “看来那顿晚膳没有喂饱你?”谢灵殊索性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双腿交叠时,衣摆上移了一些,又露出他白皙的脚踝。   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似的,一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偏头便唤来摊主,他随手将一颗浑圆硕大的珍珠丢给摊主,让他去帮他买些酒来。   那摊主一见那颗珍珠,便忙不迭地搁下大勺,转身往卖酒的店家那里跑。   “我们小蝉,胃口真好。”   他看着辛婵低头吃面的模样,笑盈盈地说。   辛婵正在翻找面里藏着的牛肉块,听到他这么一句忽然的话,便顿了一下,她也许是忍了一会儿,但还是反驳道:“什么你们我们的……”   谢灵殊笑了一声,他不束发的时候,便比之前要多了几分疏狂之感,又好像整个人又柔和了许多,在这昏暗的灯影月辉里,美得雌雄莫辨。   便是方才那面摊的摊主一见他,也足足愣了许久的神儿。   两坛酒被摊主抱了回来,摆在谢灵殊的面前,他便直接掀了上头的布料,倒进碗里,仰头灌了一口,他忽然闭起眼睛,流露出轻松满足的神色。   “小蝉,喝吗?”   他将手里的碗到她面前。   辛婵却连忙摇头,她再不肯碰这东西。   谢灵殊笑她胆小,却也不多劝她,反是自己一碗一碗的,自斟自饮起来。   辛婵埋头吃一碗面的功夫,再抬头便见他已经喝光了一坛,如今竟干脆捧起另一坛,也不再倒进碗里,径自便喝了起来。   “吃完了?”   他半睁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便投作他眼下的一片阴影,他拿着那一小坛酒,站起身来,想去牵她的手,“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无端令辛婵有一瞬怔忡。   他总是,如此轻易又自然的,说出这样亲近暧昧的话。   辛婵讨厌他这样。   她抿紧嘴唇,挥开他的手。   但当她低首,看见他那双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血痕,也许是在来的路上,便已被地上的一些细碎的渣子给划破了脚底。   她抬头又去看他的脸,见他双颊微红,大约是已有醉态。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沉默着走到了他的面前去,转身蹲下来一些。   这一次,便轮到谢灵殊发愣了。   “小蝉这是做什么?”他轻声问她。   辛婵没有回头看他,声音平静,“我背你回去。”   这句话大约是有些可笑的,谢灵殊只是静默了片刻,便开始笑个不停。   辛婵不喜欢听他这样笑,她回头,皱眉看他。   谢灵殊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声,他俯下身,凑近她时,身后的长发便到身前来些许,落在她的肩。   “小蝉啊……”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长长地叹息着,嗓音更是变得愈发缠绵飘忽:   “像你这般,如何不令人心生怜爱……”   作者有话说:   小蝉:我背你   谢灵殊:我不要面子的?   —— 第7章 城西惨案   昨夜才下过雨,清晨时的雾气颇重,寂静长街之上,一阵跫音急促,带起银铃的清脆声响,清晰得很。   辛婵穿着一身杏色衣裙,只梳了极简单的发髻,鬓间沾染了不少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连锦缎做的抹额也湿了些。   她的衣裙上沾了不少脏污,但此刻她背上背着一只装满了草药了药篓,步履匆匆,显然也顾不得自己这一身的狼狈之态。   禹州城的明巷里多的是秦楼楚馆,夜夜笙歌之所。   但只有夜灯亮起的时候,这里才会变得热闹起来,白日里这里一向是关门闭户,少却人烟。   辛婵敲开临月楼的大门时,那妇人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瞥她两眼,开口时嗓子干涩得很,“又来找谢公子?”   她揩去眼下因哈欠而溢出眼眶的眼泪,翘着兰花指,指向对面的那座楼上,“谢公子昨夜在那里听曲,醉了便宿在那儿了,谁也劝不住。”   辛婵闻言,转头看见对面那红漆栏杆里晃荡的纱幔已经有一半飘在栏杆外头,被昨夜的雨给浸湿了。   她抓紧了药篓的肩带,下了阶梯,走到对面,从一旁的阶梯走上楼去,掀开纱幔便看见一夜未归的谢灵殊正躺在小桌旁的地毯上,闭着眼睛,睡得安稳。   仿佛昨夜的雨,从未叨扰他半分的睡意。   桌上散落着金樽玉箸,残羹冷炙,他披散着长发,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竟还睡得如此香甜。   对面的临月楼并非是一般的风流之所,其间歌舞之绝,雅而不俗,早已闻名禹州,令多少风流名士流连于此。   这几月来,谢灵殊也是常常光顾于此。   在辛婵为了修炼每日奔波于城内外的时候,他却总是来这明巷里喝酒听琴。   他倒也不像旁人那般左拥右抱,只是隔着一扇屏风,听他用一颗东珠请来的歌姬弹琴唱曲,有时候也会再多请一两个舞姬跳上那么几段。   可因着他那过于漂亮的皮囊,每日还是有不少姑娘也不忙着在楼里找旁的客人,只管上楼去,在廊椅上挤着坐了一排,一个接着一个地想同他搭话。   辛婵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找他了。   但这确乎是他第一次彻夜未归。   昨夜辛婵泡了药浴之后,睡得很快,醒来之后才发现谢灵殊竟然一夜都没有回来,但每日泡药浴要用的草药只能在天色方亮的时候去采,所以她先背了药篓去才了草药回来,然后径自来了明巷里头。   “谢灵殊。”   辛婵皱着眉盯他片刻,然后才蹲下身,伸手拽住他的一缕发丝,稍稍用力,“醒醒。”   细微的疼痛引得睡梦中的男人薄薄的眼皮微跳,他睁开双眼时,那双眼瞳里犹带几分睡意,一层浅浅的水光衬得他的眸子更是雾蒙蒙的。   他衣襟微敞,露出里头白色的里襟,和半边的锁骨。   石青色的衣袍在这不算太亮的光线里仍然泛着莹润的光泽,他枕着琵琶,拂开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长发,看起来慵懒又惑人。   “是小蝉啊……”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开口时嗓子还有点哑。   辛婵不言语,只是站起身来,仿佛早已经对他的这些轻佻行径习以为常。   “这儿新来了一名歌姬,嗓子好,琵琶也弹得很好,”他慢慢地坐起身来,自顾自地同她说话,又将身后那把被他枕了一夜的琵琶翻过来,拿在手里打量,“我喝得有些多,便在这儿睡下了。”   这话罢,辛婵还没什么反应,她只见他指节稍动,拨弦三两下,便流泻出了极好的音色,他轻轻挑眉,也许是来了兴致,手指似是很熟练地拨动着琵琶,那是他昨夜便听过的那支曲子,宛转悠扬,十分动听。   “好听吗小蝉?”末了,他还问她。   或是见她沉默,似乎根本不想答他,一时间他便也觉得无趣起来,于是他随手便搁下了手里的那把琵琶,似乎是已经全然忘却自己方才是如何轻柔抚弄那琵琶弦的,这会儿他收敛神情,便多了几分冷清淡漠。   他懒懒地看向那个背着药篓,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的姑娘,朝她伸手,“小蝉,我腿麻了,扶我起来。”   辛婵有点不大想搭理他,但这段时间以来,他虽有时行事颇为轻佻,但对她却终归是好的,于是她只能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想去拉他的衣袖,却不防被他攥住了手腕。   他借着力站起来时,辛婵没稳住身形,直接摔了下去。   于是便连带着他也重新倒了下去。   两个人摔在了那一层薄薄的地毯上,辛婵的后脑还被他方才随手搁下的琵琶给硌了一下,她吃痛一声,皱起了眉。   身旁那人及时地去扶她的后脑,在她的乌发间摩挲了片刻,摸到那一块极小的包时,他竟还用指腹按了一下。   听到小姑娘“嘶”的一声,转而用那双眸子瞪他,谢灵殊堪堪收手,瞥了一眼她那已经被他揉散了的头发,然后才一手抵着头,悠悠地叹气,“小蝉啊,那些肉,你都吃到哪里去了?”   辛婵很能吃,且常常喜欢吃肉,不喜欢蔬菜。   一日三餐,顿顿不落。   有的时候她还会自己跑去之前那个面摊吃夜宵。   但这几月下来,她是一顿没少吃,身量虽然看着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单薄纤瘦,就好像那些肉,根本没吃进她肚子里去似的。   辛婵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她有些气恼地挥开了他的手。   谢灵殊闷笑两声,重新伸手去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从地毯上起身,他仍半靠在她的身上,轻皱眉头,轻轻地叹:“小蝉啊,应是昨夜喝得太多,又吹了一夜的风,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   他按住她想要挣扎的手臂,凑近她的耳畔,“你就不要跟我闹了。”   他的轻哄,犹带几分亲昵暧昧。   辛婵或许永远也习惯不了他这样的轻佻,所以她才总是会在这种时候眼睫颤抖,不敢看他。   她懒得同他讲一句话,只默默地搀着他一步步地下了楼,再慢慢地走出明巷。   在回去的路上,浓雾已经变得浅薄了许多,当辛婵同谢灵殊走过,路上行人无不侧目打量他们两人。   她搀着他时,整个人就好像缩在了身形高挑的他的怀里,他宽大的衣袖覆在她的身上,几乎遮掩了她半边的身子。   薄雾轻烟缭绕,天色尚且不是那么分明透亮,辛婵一路将谢灵殊搀扶回去,进了他的屋子后,她便直接将他一推。   谢灵殊当即倒在床上,他眯着眼睛去看那个姑娘用衣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珠,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休息罢。”   然后他便见她背着药篓,转身走了出去。   此前谢灵殊请了人来做三餐饭食,但因辛婵要求,所以这每日做饭便成了她的事情。   她并不愿白白受他恩惠,于是自己药浴所要用的草药,甚至是做饭洗衣这些事情,她都揽了下来,毕竟她如今可以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做了早膳送去谢灵殊的屋子里,她也并未进内室去看他一眼,只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自己去廊后的浴房里准备药浴了。   谢灵殊说,她此前在烈云城地宫里那两年浸泡的那些功效霸道的灵草药浴让她的身体已经受了损伤,所以她现在需要靠只在清晨露水里浸泡过的霜露草来温养身体,如此方能使修炼之事,更为顺当。   她采药来泡药浴,已经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了。   眼看着便要入冬了。   辛婵泡了药浴出来,脸颊还带着热气熏出来的绯红,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在小声地背着昨日方才看过的修仙典籍的心法内容。   谢灵殊还没有从房中出来,辛婵提了菜篮子出门去买菜,可路过巷口时却见有好些人聚在那儿说着些什么。   “真是作孽,城西那赵员外一家全死了个干净,尸体整整齐齐摆了一院子,都被剥了皮,只剩一团又一团血淋淋的肉啊……昨儿夜里那雨一下,听说他们那院儿里铺满了血水……”   说这话的是一个皮肤泛黄的中年妇人,她就站在那巷口的一棵树下,同那几个邻里谈论着今晨方才发现的一件血案。   “我听人说,那不像是普通人做的,倒像是他们招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个中年男人搭了话。   “你是说……妖怪?”有人紧张兮兮地问。   “是妖怪还是鬼都说不定,这听着也太惨了些,听说根本没有刀口什么的,那皮却像是整张完好无损地剥了去……”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寒颤。   这禹州城太平了很久,什么时候出过这般骇人听闻的血腥事儿?   “辛姑娘,”   那妇人便是住得离辛婵不远,时常买菜时遇见,也算相熟,这会儿她抬眼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辛婵,便连忙向她招手。   “乔大娘。”辛婵走过去,唤了她一声。   那乔大娘“诶”了一声,忙同她说,“我们方才说得你也都听见了罢?这段日子你可千万别往城西那边儿去,那地方很危险的……”   “我知道的,大娘。”   辛婵应了一声。   乔大娘也是看了辛婵提在手上的篮子,才想起来自己原本也是去买菜的,于是她便挽住辛婵的手臂,“买菜啊,咱一起走罢。”   说是去买菜,走到半道儿上,乔大娘又遇上熟人,便一头扎进人堆里,又同人聊起今晨出的那档子事儿了。   辛婵便只好自己走了。   买完菜,路过街角那家点心铺的时候,辛婵摸摸自己的钱袋子,还是没忍住去买了一些松云糕。   谢灵殊像是有用不完的银钱东珠,但辛婵却很少会用他的钱,因为乔大娘和她丈夫开了一个客栈,所以辛婵经常去那儿帮乔大娘做些事情。   她以前做奴婢那些年积攒的泡茶手艺极好,也会做些帮厨的活儿,所以辛婵基本每天都会去客栈里帮些忙,赚一些钱。   虽然并不多,但对她来说,也勉强足够。   辛婵将菜放进厨房里,出来的时候便见谢灵殊已经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喝茶,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走过来,两指捏住一只玉盏的杯壁,提了茶壶,倒了一杯,“小蝉,过来喝杯热茶。”   “不了,”   辛婵还记着乔大娘嘱咐她今天要洗床单被褥的事情,“我得去客栈了。”   听到她的这句话,谢灵殊手中的动作一顿,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端着那玉盏站起身来,缓步下阶,走到她的面前来。   他手中的玉盏在这片鸦青色的天色里,颜色柔和温润,其中的茶水仍是热的,沿着杯壁氤氲出缕缕浅淡的烟。   他直接将玉盏凑到她的唇畔。   辛婵的牙齿已经磕到了杯壁,见他神色平静,仍在望她,辛婵垂下眼帘,只好乖乖地喝了下去。   “如今天气越发的冷,你在烈云城受冻还没受够?何苦去做那些苦差事,”   他叹着气,伸手去摸她的头,“我养得起你,小蝉。”   辛婵往后退了一步,又瞥见他单薄宽松的雪白衣袖,她抿着唇片刻,才干巴巴地说一句,“你也知道天气越发冷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布包,“那你还穿这么少。”   “可我不觉得冷,小蝉。”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仍然在笑,“即便是数九寒天,我也……”   说着,他低头凑近她耳畔,“还是热得很。”   这话听着又开始没什么正行,辛婵的耳朵有点发烫,她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也懒得再同他讲话,径自往院门去了。   谢灵殊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直到院门被彻底关上,好像有一阵莫名的风吹来,引得这院中簌簌声响,而他含笑的眸落在那只剩残梗的水池里侧,栽种在那里的腊梅树已经有花苞次第绽放,此刻花枝摇曳间,他眼底的笑意渐渐冷却发凉。   他挥手之际,淡金色的流光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把寒光剔透的长剑。   剑气划破无形的气流,花枝摧折间,一抹墨绿的身形骤然显现。   “谢灵殊,好好看清老子是谁?你真下狠手?”那身着墨绿长衫,身形高大的男人有着一头被金丝缠着的小辫子,其间还坠着几只铃铛,行走间却并没有发出响声。   他被这一道极盛的剑气震得显出了真身,当即便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开始骂脏话。   “陆衡道君,”   谢灵殊手里握着剑,风吹得他的衣袂飘荡摇曳。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找到我。”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红衣少女   淡黄的腊梅花瓣被无形的剑气碾碎在了布满残梗的池水里,被称作“陆衡道君”的年轻男人先是气得跳脚,随后却在望见谢灵殊那双沉静的眼睛时,心头一时又不免警铃大作,连忙摆手道:“你,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是吗?”   谢灵殊不动声色,手中稳稳地捏着剑柄,有风吹着他披散的长发微荡,他眼下似有些许泛青,倒也令他多添几分颓靡的美感。   宛如尚且安放在刀鞘里的利刃,不出鞘时,旁人便只见他言笑晏晏,温柔多情,一副好皮囊。   但若出鞘,便是寒光凛冽,见血封喉。   “谢灵殊,我跟他们真不是一伙儿的!”陆衡急得挠了几下后脑勺,又有点暴躁,“我知道你有敛息珠,有那东西在,上头那些家伙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找不到你的,而这世上能够不受敛息珠所扰的,也就只有本道君了……”   “可你跟老子那是过命的交情,老子能帮着他们?”   陆衡说着就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去搭谢灵殊的肩,却见他手腕一动,剑锋上移,正对着他的胸膛,陆衡停在那儿,差点没拽掉自己小辫子上绑着的金铃铛,“谢灵殊你要这么着,可就没意思了啊。”   他扬起下巴威胁道:“我好不容易下来一趟来找你,你就是这么对我?你信不信老子回去告诉他们你在这儿?”   “你可以一试,”   谢灵殊应了一声,面上又浮起笑意,手指扣在剑柄,“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话。”   “你!”   陆衡语塞,指着他半晌都没憋出下一句来。   彼时,长剑在谢灵殊的手中化为流光,转瞬隐没,他也没再去看那个气急败坏的年轻男人,转而走上石阶,在亭中坐下来,慢悠悠地取出一只玉盏来,斟满一杯热茶。   当他将玉盏推至石桌对面时,陆衡便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端起那杯茶就往嘴里一灌,末了还吸了吸鼻子,“这天儿真冷。”   陆衡原身本是毕文鸟,属火,畏寒是本性。   “天界倒是四季如春,你不好好待在天界,乱跑什么?”谢灵殊手里握着茶盏,垂眸道。   “你当我闲得慌啊?稀罕来这些凡人的地界?那我还不是为了你吗?谢灵殊,你被关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四次逃出来罢?你不顾神旨,次次违逆,偏要跑到这下界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早已横亘在陆衡心头许多年,谢灵殊被锁在沉神殿里数千年,许多人都不清楚他当初究竟犯了何错,更不知道,他被锁数千年,四次逃离沉神殿,孤身下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前陆衡曾亲眼见他浑身是血地被人用铁索捆回来,就在云雾缭绕的天河畔,帝君那张慈悲柔和的面庞阴沉下来,夺过旁人手里的天雷鞭,便重重地打在了早已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雷电缠裹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似乎是要生生打断他的仙骨。   可陆衡却从未见他发出一点儿声音,也从未听他认过一声错。   数千年的时光,当时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如今端坐在陆衡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而那年少时便未能因帝君手中的天雷鞭而折断的脊骨,如今也依然坚韧如初。   “大约是为了……”   热茶的白烟顺着杯壁蔓延出来,谢灵殊垂首时,暖烟漫过他的眉眼,他弯唇,将玉盏凑近,浅酌一口,才漫不经心地答:“红尘的滋味。”   “谢灵殊!”   陆衡将那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不由有些生气,“你和晏如究竟瞒了我什么?为什么他知道的事情,你却不让我知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谢灵殊叹了一声,“陆衡,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牵涉到我的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里来,你有你自己的使命。”   “我自己的事情,也该由我自己解决。”   可陆衡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这些话,“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凭什么晏如能知道,我就不能知道了?我还知道来找你,你看晏如,他有来找你吗?”   “陆衡,你和晏如都是我的朋友,但无论是你,还是晏如,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插手我的事情。”谢灵殊不再笑,望着陆衡时,他的神情已经有些凝重。   “好,好得很,”   陆衡伸出手指着他,气得咬牙,“谢灵殊你给我等着!老子迟早把你的秘密给挖出来!”   他干脆伸手在瓷碟里抓了一块松云糕,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约是觉得外头又香又脆,里头的内馅又松松软软甜而不腻,他忍不住把剩下的半块糕点都塞进嘴里,又伸手去拿了一块。   陆衡吃着松云糕,瞥见这凛冽寒风间,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前额隐隐浸出的汗意,便嘲笑起来,“你那伏灵烙印折磨得你不好受罢?”   “是否常常感觉心火灼烧,体温极高,若催动术法太多,你就会痛得难以忍受?”陆衡说着便哼了一声,“这样重的刑罚你说受便受了,偏愿意自讨苦吃!”   末了,他还不忘恶狠狠地添上一句:“该!”   谢灵殊闻言也没有恼,反是笑了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伸手从瓷碟里捻了一块松云糕,吃了一口。   这是辛婵近来最喜欢的糕点。   谢灵殊见她买了很多次,她倒也很大方,平日买来的这些东西,总愿意分他一半,从不私藏着。   唇齿间满是清甜的味道,有松针茶的清香微苦,并不引人发腻,谢灵殊又吃了一口,大约是又想起来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转而再看陆衡时,便又是眼眉含笑,眸子里神光剔透,“陆衡道君来得倒也是巧。”   正在吃松云糕的陆衡眉头一皱,有种不大妙的感觉:“你干啥?”   谢灵殊不紧不慢,“有件东西,我想向你讨要。”   “……”   陆衡眉心一跳,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应是来错了,“什,什么?”   “千叠雪在你那里罢?”谢灵殊理了理自己有些发皱的衣袖,又捧起面前的玉盏喝了一口,“我听说,三百多年前,是你将它从昆仑神殿里带出来的。”   陆衡弄清了他的意图,当即就气得跳起来,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骂:“谢灵殊!老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那可是我舔着脸求了师父好久,才得来的宝剑!你说要就要去了?!”   两人正在亭中对峙,谢灵殊倒也不着急,他只端着玉盏,在陆衡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自己得到那把千叠雪有多么的不易的时候,他只是静默,也许根本没有在听这个话痨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此刻的辛婵已经同另两个妇人洗完了所有的床单被罩,就晾晒在了客栈的后院里。   乔大娘昨日忘记去码头订新鲜的鱼,到这会儿客人点了糖醋鱼她才想起来自己竟忘了这事儿,于是她连忙便让辛婵去码头找那个同他们相熟的渔夫。   辛婵匆匆收了乔大娘塞给她的碎银子放进随身的布包里,走出客栈便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乔大娘大约也是忙昏了头,一时忘了码头便在城西的方向,分明她今晨才叮嘱过辛婵不要往那里去。   辛婵倒是没什么所谓。   西街的人都少了许多,街上多了来回巡逻的捕快,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严肃,但当她路过赵家前门时,她看见那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身上都沾染了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而那道朱红大门开着,里头有府衙的人在进进出出。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可她余光一扫,却注意到一旁的院墙下不知道为什么竟散落着零碎枯黄的一些稻草,辛婵也没再多看,直接便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薄雾寒烟,有一些人正在整理从船上拿下来的渔网,有些人则在往自己的鱼兜里加水,他们大都戴着斗笠,一身粗布短打,也不多说话,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姑娘买鱼啊?”一个中年大叔坐在旁边的矮凳上,面前摆着的木盆里盛满了水,里头有不少肥硕的鲤鱼在拥挤的木盆里艰难摆尾。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望向辛婵时,黝黑的面容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乔大娘让我来找您买鱼。”   辛婵之前见过他来客栈里送鱼。   “哦,我说乔娘子昨儿怎的没来订鱼……”中年男人一听,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她买了别家的呢!”   辛婵正看着他利落地从大木盆里抓鱼出来用麻绳穿进鱼鳃,却忽然听见旁边有人惊呼起来,她偏头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一抹已经快要被衣袖上的火焰彻底包裹的人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辛婵只看了一眼,就被那“火人”撞了肩膀,身形一歪,脚下又影湿滑的地面而不稳,竟直接同那人一起落进了木浮桥旁边的河水里。   “哎哟!姑娘!”正在从木盆里捞鱼的中年男人大惊失色,刚捞进手里的鱼挣扎着,又落进了木盆里,激起千层水浪。   他连忙叫上旁边相熟的弟兄,直接蹬掉脚上的鞋,跳进水里去救人。   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惊动了正在发生惨案的赵家宅子里查案的那些个府衙的人,他们匆匆赶过来,却见几个渔夫在水里头捞了好久,也没能从里头捞上来那两个落水的人。   他们哪里知道,在辛婵和那人一同落入水里的瞬间,她们便已被浓烈暗红的光芒包裹,彻底消失在了水里。   冰凉刺骨的河水淹没口鼻的感觉不好受,当辛婵莫名其妙出现在一间大门紧闭,光影昏暗的屋子里时,她止不住地猛烈咳嗽着,又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也是这时,她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咳嗽声。   她一偏头,就看见自己身旁躺着一个衣衫被烧了大半,连头发都被燎得发卷的年轻姑娘,发髻未散,身上的破布烂衫看起来似乎是一件道袍,她呛了水,原本白净的脸上除了水渍,还有未曾擦去的灰痕。   看起来倒是比辛婵要狼狈得多。   “怎么还多了一个人?”屋子里忽然响起一抹清脆的女声。   辛婵寻声望去,便见那乌木圆桌上,坐着一抹纤瘦矮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衫的姑娘。   她的衣裙很红,红得像血,但她的肌肤却苍白得厉害。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鬓边别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色花朵,生得一双圆眼,看起来黑沉沉,但在阳光下又会透出些许墨绿的颜色的眼瞳比寻常人还要大一些,这就显得眼白也比旁人要少一些。   此刻她坐在桌上,双腿晃荡着,裙下遮挡不住那一双赤脚,她脚踝上的铃铛的声音莫名有些刺耳,令人听着便有些鼓膜发疼。   外面仍有人声,辛婵从旁边那半开的窗棂间,望见了外头那院子里地砖上仍有残留的一寸寸蜿蜒泛黑的血迹。   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都穿着府衙里头捕快的衣衫,腰间还挂着刀。   辛婵当即反应过来,这里原是赵府。   屋子里那小道姑的咳嗽声很大,可外头的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谁也没有将目光移到这边来过。   窗外有风吹吹来,吹着少女的裙角,辛婵看清了她脚上沾染的血迹。   她听见少女轻笑着说,“小道姑,你怎么寻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来?”   “你的火符没有烧着我,却将你自己烧成了个火猴子,你说说,这好不好笑?”少女笑得越发放肆,像是根本不担心被外头的那些人听了去似的,又或许,外面那些人,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这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道姑终于缓过来,她手里还抱着一把剑,偏头看向辛婵时,她五官都皱起来,哭丧着脸,“姑娘对不起,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索性踉跄着站起来,挡在辛婵的面前,拿手里那把剑指着那少女,挺直腰背,“妖女,你抓我就抓我,你别伤害无辜的人!”   “是你先要来杀我的,小道姑,你讲讲理啊,”   少女正在打量自己涂了鲜红颜色的指甲,说话时她的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又莫名带着刺骨的凉意,“既然你没那个本事杀了我,那我便杀了你罢?”   少女抬首,忽然看向辛婵,那双诡异的眼瞳便微动,像是饶有兴致地在打量了她一番,辛婵看见少女苍白的唇勾起,“这个可怜的姐姐,就给你陪葬罢?”   辛婵只见她的衣裙如红云一般从乌木桌上落下来,不过转身之间,她冰凉的气息便已经近在咫尺。   少女离她很近,垂首故意在她身上嗅了嗅,“霜露草的味道,我很喜欢。”   她大约是想触碰辛婵的脸,但辛婵反应极快,迅速躲开,并往后退了两步,而那小道姑挡了上来,却被少女轻飘飘地一掌,打得摔在了地上,吐了血。   少女直接掐住了辛婵的喉咙,她也不再笑,一双眼瞳紧盯着辛婵的胸口,仿佛是透过层层衣料,穿透肌肤血肉一般,看清了什么。   “莲若!”   也是此刻,疾风从窗外涌来,一个穿着破烂补丁衣服的少年骤然出现,他在看见红衣少女掐住辛婵喉咙的时候,便连忙道,“莲若你不要再杀人了!”   “你这没心肝的杂草,”   被唤作“莲若”的少女回头看他时,便又笑起来,“我帮了你,你不肯谢我便罢,现在却要来管我的闲事?”   她干脆挥手,暗红的光芒便如绳索一般束缚住那少年。   再看向辛婵时,她的目光从辛婵的胸口移至面容,她弯唇笑着,一双墨绿的眼瞳显得更为渗人,但也是此刻,她忽然松开了辛婵的脖颈,语气里竟多了几分亲昵,“姐姐,你的身体里住着奇怪的东西呀……”   “真新鲜,”   她又重新将辛婵打量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姐姐你分明是凡人的躯体,可你的体内却有着那样可怕的东西。”   辛婵顾不得说话,捂着脖颈咳嗽。   彼时,小道姑已然清醒过来,她看见莲若站在辛婵的面前,便挣扎着站起身来,抄起长剑,割破自己的手指,以鲜血在剑刃上画符,口中大嚷,“跟你拼了!”   莲若瞥她一眼,暗红的光芒便似渔网一般将那小道姑禁锢其中,眼看那网越收越紧,似乎是要将那小道姑撕成碎片。   辛婵顾不得想那许多,便踢了一脚那小道姑掉在地上的长剑,剑锋直指光网,穿插其中,辛婵握住剑柄,阻止光网的一再收紧。   莲若见状,反是抱着双臂,立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看两只垂死挣扎的蝼蚁一般,她也许是觉得好笑,又好像有些不解,她望着辛婵,开口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救她?”   “她和你不是一路人。”莲若面上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字字令人胆寒,“将她撕成碎片不好吗?”   “姐姐,你身上有和我同宗的气息,我很喜欢你,”   她仰面望着辛婵,竟还流露出几分羞怯的神情,她抓着自己的衣裙,“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但是和我做朋友,”   莲若看着辛婵因为耗力替那小道姑阻止光网收紧,而绷紧下颌,额角都隐隐浸出汗意来……于是她眼底的笑意又淡了些,望着那光网里头濒死的小道姑时,便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你便不能和她做朋友。”   被封了嘴,束缚在墙上的少年仍在呜呜呜地不断发出声音,但他费尽力气,也没有办法挣脱开。   “姐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不要选她,你选我好不好?”莲若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仍是在同辛婵说话,也不管她理不理会自己。   但她话音方落,辛婵还未有反应,她便先眉目一凛,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也是此刻,淡金色的光芒凭空涌来,将那束缚在小道姑身上的光网击碎,辛婵也因此而踉跄了一下,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她垂首时,便见自己的玉蝉在发光。   果然下一刻,她便看见淡金色的光芒凝聚成一抹身影,那人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仍是她早晨离开时的模样。   而在他的身后,竟还跟着一个身穿墨绿衣袍,编着一头小辫子的陌生男人。   墙上的少年摔下来,捂着自己的屁股正在呼痛,那形容狼狈的小道姑也还惊魂未定。   莲若只略微打量了这两个男人,便神情稍变,眼见着那白衣男人手中金光凝聚,无形气流朝她袭来,威压之下,她避无可避,生生受了一掌,唇角便染了血。   脚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身形便化作了一道暗红的流光,迅速蹿出了窗外,但她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辛婵的耳畔回荡:“姐姐,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与此同时,形如花瓣的暗红光芒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打入了辛婵的后背,她只觉得耳廓发疼,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冲撞着,令她眼前一黑,一阵眩晕。   “小蝉!”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谢灵殊好像在唤她。   后来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很安静的梦境里,她就站在清澈如镜的水面,在她的左侧,是黑暗笼罩,如墨一般浓郁的黑,那里头黑云涌动,裹着雷电,望不见前路。   而在她的右侧,则是万顷星辰映照镜水,一片星子勾连成线,流星不断划过,星星点点,浩瀚无垠。   而她站在中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在辛婵陷入昏迷的时候,谢灵殊将她抱了回去,方才将她放在她屋子里的床榻上,他便立刻摘掉了她的抹额。   果然,她额间那一抹银蓝双色勾勒的火焰痕迹已经在隐隐发光,还有些血也从其间渗了出来。   谢灵殊知道再等不得,便并拢双指,开始施术。   房中一时金光大盛,气流涌动做半透明的结界将他同她都包裹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灵殊的前额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脖颈间青筋微鼓,但他却仍未停下施术的动作,直到他看见她额间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闪烁着的光芒逐渐隐没下去……仿佛是浑身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他气血上涌,反身便吐了血。   血液点点溅在他雪白的衣襟,他喘息着,胸口的伏灵印折磨得他冷白的肌肤开始泛粉,胸口的疼痛如绵密的针刺,可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却仍盯着床榻上昏迷的姑娘,他脱了力,索性也就顺势倒在床上,同她躺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疼痛使得他的眼眸里染上了浅淡的一层水雾,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痕,偏头又去看躺在身边的姑娘。   她在睡梦中,似乎并不安稳。   大约是因为娑罗星与她强行融合后,令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有了疼痛感。   谢灵殊半睁着眼,像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似的,他的眸子里已经显现出几分朦胧迷茫之态,乌浓的长发半遮了他的侧脸,越发苍白的脸色同他的乌发形成对比,他的衣衫上染了斑斑血色,看起来更添几分脆弱之感。   他只是深深地望着身畔的姑娘,眼睫颤动着,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去触碰她紧皱的眉心。   听着她含糊不清的梦呓,谢灵殊单手捧着她的脸,微弯唇角,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低哄,小心翼翼地,碾碎在了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里:   “小蝉,你不会再疼了,好好睡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稻草为妖   天色还未亮时,谢灵殊便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   胸口的伏灵印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许多细密的针一根根地刺进他的血肉一般,令他脖颈间的青筋显露,忍不住弯曲脊背。   当他的额头无意识地与身旁的她的额头相抵,她的温度相较之下,便要显得低上许多。   谢灵殊清醒了一些,往后退开,看清她仍然熟睡的脸。   下床的时候,他的动作很轻,走出内室推开门后,凛冽的风便迫不及待地袭来,吹得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汗意微冷。   轻轻关上门,他仍穿着那一身单薄的白色单袍,昨夜沾染的血迹都已经被他用净术抹去,他勉力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的凉亭中去,伸手去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来,如同饮酒一般仰头灌下去。   但冰凉的茶水终究只能带来短暂的快慰,胸口灼烧的感觉伴随着剧痛一阵比一阵强烈,他一手撑着石桌,额头的汗珠顺着侧脸滑下来。   他在冷风中坐了半刻,院子里寂静得很,只有偶尔的风声卷去树叶的簌簌声。   直到天幕的黑逐渐有了转淡的迹象,淡金色的光芒乍现,渐渐在院中凝成一抹墨绿色的身影。   “老子追那妖追了一夜,你却在这儿喝茶?!”陆衡甫一出现,便看见坐在亭中的谢灵殊正灌了一杯茶下去。   他气呼呼地跑过去,直接拿了茶壶过来,倒进杯盏里,端起来时,他吸了吸鼻子,才发觉那茶水原是冷的。   “你追到了?”谢灵殊放下杯子,说话时嗓音显得比平日里还要喑哑许多。   “没有,”   这事说起来陆衡还有点不大好意思,“我没想到这禹州城里还有这样厉害的妖,她修为是不算很弱,但要真与我打,那也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可她这逃跑的功夫实在是厉害,出了禹州城,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真是气死老子了!”   “谢了陆衡,这件事你便不必再管了。”   谢灵殊没忍住咳嗽了两声,脸色越发苍白,他索性站起来,转身往亭外走,“既然你师父有事交与你去做,你还是尽早去罢。”   “你这就想赶我走?”   陆衡气得瞪他,声音里却像是还藏着点委屈。   谢灵殊停下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一阵气血上涌,他脊背微弓,到底还是吐了血。   陆衡脸色一变,连忙下了阶梯,快步走到谢灵殊面前时,便正见他用手指抹去嘴唇上沾染的血色。   他不由分说,直接施术探查。   淡色的光芒笼罩在谢灵殊的身上,陆衡的眉头皱得死紧,他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谢灵殊,“你昨天夜里做什么了?为什么你的身体被伏灵印反噬得这么严重?!”   明明他昨日来时,谢灵殊的情况还没有现在这样糟糕。   “是你救的那个姑娘,对不对?”   陆衡顿时便想起来昨日他同谢灵殊从那个女妖手里救下的姑娘,他身为昆仑的道君,如何能看不出,那姑娘体内有着一株尚未与她彻底融合的娑罗星。   “那娑罗星,她是如何得到的?如此至宝,是仙神两界寻了很久都未曾找回的东西,谢灵殊,你告诉我,那东西为何会在她的体内?”   陆衡敛起眉眼,便多了几分肃色。   “那是她的机缘,陆衡,你现在追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谢灵殊垂着眼帘,笑了一声。   陆衡点点头,“好,反正娑罗星跟老子是没啥关系,但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她提前与娑罗星强行融合?明明再过个一两年,不用你做任何事,她自然便能与娑罗星彻底融合,你究竟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陆衡的这番话说出来,院子里便一时寂静许多,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谢灵殊不顾自己的身体,非要让那娑罗星提前与那位姑娘完全融合的原因,但他面前的这人,却立在这满院的萧索寒风里,沉默了很久。   陆衡是个急性子,他没那么多的耐心,“谢灵殊你说话啊!”   “我原本也想,让时间过得更慢一点才好,”   谢灵殊站直身体,回头去看廊上靠近池塘那边的那间屋子,他的目光里盛满了太多太沉重的情绪,“但有些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陆衡,她若不早些与娑罗星融合,便只能任人鱼肉,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也清楚。”最终,谢灵殊回过头来,对他道。   陆衡虽是天生仙骨,但早些年也曾同谢灵殊与晏如一起下过凡界,也算尝过些许世味,也自然清楚这世间的人该永远离不了贪嗔痴念。   陆衡仍是想问谢灵殊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不计后果地去帮一个凡女,但见他此刻脸色越发不好,身形也有些微晃,便也什么都忘了问,连忙扶住他。   陆衡把谢灵殊扶回房中,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却一刻未停地替他施术疗伤,缓解伏灵印的反噬。   而谢灵殊此刻已是神思混沌,有时清醒,有时朦胧,耳畔陆衡的声音时远时近,却让他无端想起了曾经许多年的往事,直到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当辛婵醒来时,窗外便已是一片天光照彻,屋内烧着细银碳,轩窗便是半开着的,炭火的热融去了窗外吹来的风的凛冽,内室里仍是暖融融的。   辛婵起身时,太阳穴还在隐隐泛疼,她稍稍清醒了一些,便下了床,取下屏风上的一件披风披在身上,又顺手在梳妆台抓了一根抹额绑在前额,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辛婵裹紧披风,走到隔壁的房门前,伸手敲了敲,“谢灵殊?谢灵殊你醒了吗?”   她往前凑了凑,耳朵贴在门上,却也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辛婵连着唤了好几声,也没听见他的回应。   也许是出去了?   辛婵站直身体,原打算回房,可方才挪动一步,她又觉得心头不安,还是缩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退了回来,又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她扬声道。   里头仍未有人应答,辛婵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眼前的这道门,迈步走了进去。   不比她屋子里头的融融暖意,谢灵殊的屋子里并未燃着炭火,里边的温度比外头院子里也好不了多少。   他房中的陈设极简,并不像是在烈云城的馥玉楼上那样精致雅柔,除却窗前摆放着的几盆花草,屋子里除了桌椅书案,一架书册,还有一盏香炉,一架床榻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装饰摆设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乌发披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袍,衣襟大敞着,露出他胸膛左边的一道暗红的烙印,而他光洁的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冷白的面庞此刻也透着不正常的薄红。   这一幕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颓靡的暧昧。   辛婵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有点不受控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偷偷瞄了好几眼,缓过神来,她晃了晃脑袋,也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那儿唤他,“谢灵殊?”   可他的双眼仍旧紧闭,像是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   辛婵皱起眉,也不顾上那许多,走过去便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   “这么烫?”辛婵只一触碰,就惊得缩回手。   她转身就往屋外跑。   谢灵殊几乎是被热醒的,当他醒来时,便看见自己身上裹了三层的被子,床榻旁不远处还安置着烧红的炭火,轩窗半开着,而那些被他放在窗前的花草已经被搬走。   脚步声忽然传来,谢灵殊抬眼便看见那抹纤瘦的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只瓷碗,热气自碗壁氤氲缭绕出来。   “你醒了?”   辛婵端着碗走进来时,就望见床上那人已经睁开双眼,正在瞧她,她便立刻走了过去,“喝药。”   谢灵殊闻到那微苦的药味,便知她是以为他得了风寒。   他弯了弯眼睛,勉力坐起身来,斜靠在床柱上,一身的汗意令他蹙了眉,“小蝉,现下最要紧的,是扶我去一趟浴房。”   他的声音喑哑得过分。   辛婵听了却是将药碗凑得更近一些,“你先喝药。”   她从自己的布兜里取出来一个小纸包,定定地望着他,“你不要怕苦,我给你买了糖。”   看她这样,像是做足了准备。   谢灵殊盯着她手里的那个糖包片刻,忽然笑了,他果然不再多说些什么,沉默着接过她手里的瓷碗,将那其中漆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因为谢灵殊执意要沐浴,所以辛婵便只好先去浴房帮他准备热水,她收了药碗,将糖包放到他的手里,转身便往外头去了。   而谢灵殊隔着轻纱屏风望着她朦胧的身影片刻,握着手里的糖包,再偏头时,便望见被压在他枕下,露出一角的纸条。   当他展开那张纸条时,冰蓝的光芒涌出,好似风雪天里最凛冽的一阵风裹挟着强烈的气流而来,瞬间凝作一柄半透明的长剑。   其间嵌着一粒粒的雪花,勾勒出晶莹剔透的雪线,而剑身的轮廓便像是透明却轻微泛蓝的寒冰所造。   雪花如盐粒一般不断从剑身落下,在涌动的冰蓝光芒中,谢灵殊稳稳地握住了那柄剑。   他垂首去看那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   “老子真是欠你的,走了。”   捏着纸条,谢灵殊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妖怪你别跑!看我的火符不将你烧成灰烬!”   “不跑是傻子!你有本事别追啊!”   院子里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不管不顾的叫喊声。   谢灵殊手里的纸条化为淡色的光芒,转瞬陨灭,而那柄长剑也已经化于无形,他下了床,走出房门时,便见辛婵正拽住了那小道姑破烂的衣袖。   也是这个时候,他方才想起来,昨日自己回来时,顺手便将那昏迷的小道姑同那只妖扔进了浴房里。   谢灵殊揉了揉眉心,还未有所动作,便见辛婵拽掉了小道姑那截衣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是此刻,那小道姑手里提着一把剑,剑气荡出,便削断了凉亭旁边的那一小块地里的霜露草。   那都是辛婵小心地挖出完整根茎,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城外的山上移植过来的,若能存活,她便不用日日赶着清晨薄雾时,去城外采摘霜露草了。   但此刻,她的心血已经被那发疯的小道姑给一剑削成了满地的残叶,辛婵抿紧嘴唇,站起来就去攥住了那小道姑的手腕。   她明明也没有使什么力气,但就那么往后一拽,那小道姑就被她手中无端乍现的冰蓝光芒给直接打到了池水旁的那棵叶片稀疏的树上。   院子里一霎静悄悄的,那方才还在被追着跑的少年也不由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望着卡在树枝间的小道姑。   小道姑那双眼睛也瞪得圆圆的,双臂卡在树枝间,她坐在树干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   辛婵动了动嘴唇,又望了望树上的小道姑,再低眼去看自己的手掌。   只有谢灵殊靠坐在廊椅上,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望着辛婵那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轻声笑起来。   风吹着他的衣袖,也引得他的长发微荡,他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那个姑娘朝他跑来,迷茫有无措地站在廊下,与他对望。   “小蝉,不要生气。”   谢灵殊伸出另一只手去摸栏杆下,她的发顶,“如今霜露草对你来说已是无用,你已经完全拥有了娑罗星赋予你的力量。”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只有与他如此相近的她才能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若不信,便试试我交给你的仙术典籍上的招式。”谢灵殊见她仍然有些迟疑,便指了指树上那个根本动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掉下来的小道姑,“你把她弄下来。”   “对不起姑娘,我弄坏了你的霜露草,我可以赔给你的!”小道姑在上头可怜兮兮地喊。   底下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少年顾不得嘲笑她,连忙对辛婵道,“可别放她下来!她下来肯定还要用火符烧我!”   辛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树上的小道姑。   曾经她并不明白谢灵殊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先记住那些枯涩难懂的仙法招式,还有那些阵法咒术……对于她一个没有任何修仙基础的人来说,这些东西记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但今日,她仿佛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之前娑罗星除了在她的额间留下一抹印记之外,她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丝毫的不同,她也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此刻,当她闭上眼,便能清晰地看见那株娑罗星的轮廓,它就开在她的识海,花瓣开合间,便是星子勾连的光芒汇聚如海,在她的丹田奔流涌动。   辛婵睁开眼,试探着伸手施术时,她便再一次亲眼看见自己手指间有冰蓝的流光飞出,刹那间枝叶摇晃,那小道姑便已被流光裹着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辛婵转身,欣喜地去望谢灵殊,“我真的使得出术法了!”   她或许不知道,当她高兴的时候,她那双眼睛里便凝有清澈漂亮的神光,教人一时移不开眼。   而谢灵殊看着她的笑脸,便也不由得弯起眼睛。   为了让那小道姑不再追着那少年,吵嚷着要用火符烧他,辛婵将她捆了起来。   今日的午膳稍迟了些,因为多了两人,故而辛婵多做了些菜。   当谢灵殊沐浴完,换了一件暗红的外袍从浴房里出来,走到前院来时,便见那凉亭里已坐了三人。   “你的那位朋友呢?”辛婵还记得昨日跟他一起去救了她的那位穿着墨绿长袍,扎了满头小辫子的年轻男人。   “走了。”   谢灵殊简短地答了一句,坐下来时,他瞥见身旁的她额头上的汗珠,以及鼻尖沾染的一抹灰痕,便弯起唇角,伸手时并拢两指夹住她的衣袖,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有鼻尖的痕迹,“小蝉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原本正在紧盯着红烧肉的小道姑和那名少年被谢灵殊这忽然的动作给弄得呆滞起来,辛婵连忙拽掉被他捏在手里的衣袖,把自己面前的饭碗往旁边挪了挪,人也离他远了些。   他果然还是轻佻得很讨人厌。   辛婵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喂进嘴里,低头扒饭。   “那个……我,我也想吃。”小道姑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   辛婵抬头时,就看见被捆着的小道姑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一定要用火符烧他?”辛婵放下筷子,也没有要给她松绑的意思。   “因为他是妖啊!姑娘你还没见过稻草人成妖的罢?这个家伙就是!”说起这事儿来,小道姑便有些激动,“他跟那个红衣女妖是一伙儿的!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稻草人?   辛婵的目光停在那个正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想要夹肉的少年身上,而他身形骤然一僵,撂了筷子便连忙摆手,“我是妖但我不是坏人!”   “妖还分什么好坏?”   小道姑哼了一声,瞪他,“那女妖难道不是为了你,才杀了那赵家所有人的吗?”   少年一听见她这话,嘴唇嗫喏半晌,那双眼睛黯淡下来,“是……这样没错,但,但是我并没有要她这么做!”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杀那么多的人……”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满是补丁的衣裳,“我是在三个月前认识她的,那个时候,我爷爷他还好好的……”   少年口中的爷爷,是住在禹州城外的林家村里的一名叫做林福的老农,于他而言,田地便是他的一切。   可林福的儿子不争气,因着急用钱便把家里的良田都贱卖给了赵员外,林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便想将所有的银钱还回去,盼赵员外也能将田契还给他。   可赵员外怎会答应?他命人直接将林福给打了一顿,然后扔了出去。   林福原本就生着病,被打得几乎就去了半条命,在家撑了几日,终究还是死了。   赵员外同禹州城的知府有着姻亲关系,一向跋扈惯了,打死个老农而已,这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直接给了林福儿子一笔钱,这事便算作罢。   没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个被打死的老农,就连他的儿子,或许也在那笔钱到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自己的父亲忘得一干二净,除了那个被老农用稻草一点点地捆起来的稻草人。   作为稻草人,他永远也无法拥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办法听清四季轮转之间,每一个晴天雨天里,老农和他所说的每一件琐碎的事情。   他原是死物,是那名叫做莲若的少女偶然路过稻田时,望见了立在田野里的他。   “我没有朋友,今后你就做我的朋友,好不好?”稻草人拥有灵识的那一日,当他从混沌中清醒,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少女明艳的笑脸。   也是那一日,他看见了那个用一根又一根的稻草创造了他的老农,他的皮肤比他脚下踩着的那片土地还要黑。   他永远记得,那个身形干瘦,且已经有些佝偻的老头笑眯眯地叫他:“小丰啊,看,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以后啊,你就不用光着身子咯!”   打满各色补丁的那件衣衫是老农一针一线在烛火下亲手缝补的,他用那件衣服遮挡住了稻草人满是满是枯草的身体,又将自己带着的斗笠扣在稻草人的头上,然后哈哈大笑,“小丰,有你在啊,明年咱家的地,一准儿大丰收!”   孤独的老农,是一个老鳏夫,他唯有一个与他离心的儿子,也不与他一同住,于是他有许多的话,都坐在他最珍视的田地里,说给了他亲手扎的稻草人听。   可是那天,稻草人小丰,再没能等来说要再给他做一双鞋子穿的老农。   “我爷爷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他死了,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少年泛红的眼眶里已经衔满泪花,“可是我在意,我爷爷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可那时候我还不能幻化人形,自由行走,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所以我求莲若,让她帮我查清爷爷的死因。”   “但是我没想到莲若会杀了赵员外全家的人,我没有要她那么做,真的……”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啵啵啵!! 第10章 近在咫尺   林丰并不知道莲若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他没有办法否认的是,的确是她让他有了灵识,从干枯的稻草,变成了可以靠吸收天地灵气来修炼自身的妖。   稻草为妖,这是古往今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那个用一束又一束的稻草创造了他的老农日复一日地在他耳畔同他说话,以平凡的执念令他这样的死物,也有了一丝生机。   所以莲若才能借由这一缕的生机,令他从混沌中初开灵识,幻化为妖。   “即便是那老农的执念令你有了一丝生机,但要一件死物转化为生灵,这也绝非易事。”谢灵殊听了林丰的一番话,思及昨日见过的那个红衣少女,便更觉此人不简单,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看来,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   “她……”   林丰皱起眉,抿着唇半晌,像是有点纠结,“我也说不好,她对我其实挺好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过,她做事情会这么……极端。”   “妖哪有什么好的?赵家那些人全都被剥了皮,我原本来这儿就听说有妖作祟,没想到这女妖竟然这么厉害,连我的火符都烧不死她……”小道姑说着,又想起来昨天在码头的事情,便又有些尴尬地看着辛婵,“昨天的事,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女妖那么厉害,我的火符没烧着她,反倒烧到我身上来了,我往码头跑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你站在那儿,还害得你和我一起被她抓了回去……”   辛婵摇了摇头,听着他们说话也没忘记吃肉,“没事的。”   小道姑眼看着她又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喂进嘴里,她的肚子便很诚实地发出“咕噜”的声音,引得辛婵和林丰都看向了她。   小道姑瞪了林丰一眼,却转头向辛婵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能不能松开我呀,我真的好饿……我也不白吃的,我可以给你钱!”   “那你还要烧他吗?”辛婵吃了一口米饭,说话的速度很慢。   小道姑沉默了,梗着脖子,像是还有点儿不服输的劲儿,半晌,辛婵才听她干巴巴地说一句:“我们丹砂观有规矩,除魔卫道是观中弟子的责任。”   辛婵“嗯”了一声,“那我不能放你。”   小道姑瞪圆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她抿紧嘴唇,像是有点委屈,却还是不肯服软。   谢灵殊吃得很少,几乎是只动了几筷子,他便已经没了多少兴致,只是端坐在那儿,一壁饮茶,一壁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姑娘一筷又一筷地将肉往自己碗里夹。   林丰从稻草人变成妖之后,也有了六识,他也无可避免地会饥饿,会冷,会热……因为这些都是他从死物转化为生灵之后,认真感受这个世界的所有途径。   所以这会儿,他也不免被眼前这顿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给引得吞了吞口水。   但当他方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来,却又见身旁的小道姑纵然一声不吭,但她的肚子却仍在“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筷子凑到小道姑的面前,他也有些别扭,说话都别过脸,没看她,“吃吗?”   红烧肉的香味近在咫尺,小道姑低眼就可以看见那被炖得浓油赤酱的一块肉,此刻还散着缕缕的热气,伴着香味不断窜进她的鼻间,引得她的喉咙止不住地重复吞咽的动作。   她已经有一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才不吃你这个妖怪给的肉!”但最终,她还是闭起眼睛,大声嚷嚷。   林丰却干脆趁她张口嚷嚷的瞬间就将肉喂进了她的嘴里。   小道姑瞪大眼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咬住了肉,迅速嚼了几下,吞咽了下去。   她砸了咂嘴,“你这个臭妖怪离我远……”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林丰喂了一块肉,她一脸的拒绝并没有影响到她嘴巴的诚实。   就这么被喂得打了嗝,因为被绳子捆着,她也没办法去擦自己那油亮的嘴,只能坐在那儿,一脸悲愤地咬牙道:“我是丹砂观的耻辱……”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红,“我定力这么差,难怪我师父老想着把我逐出师门。”   林丰换了新筷子,自己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小道姑眼睛红红,悔恨不已的样子,笑得差点没被米粒呛住。   辛婵也被小道姑的这副模样弄得忍不住弯起眼睛笑起来。   当她不自觉地笑时,谢灵殊的目光便投在了她的身上,他手指贴着温热的杯壁,原本还尚有些湿润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有风吹来时,便轻轻荡起几缕来,轻轻扫过辛婵的脸颊,她大约是觉得有些痒,就伸手抓了抓。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看她,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辛婵没有防备,她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偏,然后皱着眉头望他,似乎是不满他忽然的逗弄。   谢灵殊轻笑一声,也不再看她,抬手时便有流光飞出,那坐在对面的小道姑身上的绳索便瞬间掉在了地上。   小道姑一开始还有些发懵,盯着地上的绳子看了两眼,她的那双眼睛忽然亮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道火符来,就要催动它贴到身畔的林丰身上。   林丰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仓皇后退时,从石凳上摔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辛婵也吓了一跳,可她方才站起身,却见那小道姑手里的火符飞出去,却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小道姑呆了。   林丰此刻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仿佛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淡金屏障,他觉得神奇,伸手触碰自己的身体,却见那屏障又隐没无痕。   “他身上并未背负人命业债,你若只因他是妖,便要取他性命,这便是对他的不公。”谢灵殊弯唇笑了笑,“至少在我这里,我不会允许你那么做。”   林丰知道谢灵殊在他身上施了术法,让那小道姑所使用的任何咒术都对他产生不了作用,于是他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连忙站起身,对着谢灵殊躬身行礼,“谢公子大恩。”   谢灵殊摆摆手,也懒得再喝手里那杯热茶,眼眉间流露出几分慵懒疲态,他偏头去看身旁的辛婵,“小蝉,扶我回房。”   “你方才不是还能走吗?”辛婵定定地看他。   谢灵殊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声,“头有些疼。”   他此刻脸色仍然有些苍白,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精神不大好。   辛婵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伸手去扶他时,触碰到他手腕的温度,不由抬首又去看他的侧脸。   温度还是有些高。   她敛眸,一边扶着谢灵殊往廊内走,一边想着自己晚上也应再给他熬上一副药才好。   而此刻的林丰终于不用再担心那小道姑的火符烧到他,所以他也就重新坐下来,也不管小道姑不死心地从怀里掏出多少火符来一张又一张地往他的身上拍,他径自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所有的符纸都无一例外从林丰的身上掉了下来,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也没有一张火符化作如簇的火焰烧在他的身上。   小道姑气得挠散了原本就快要散掉的发髻,因为之前被火符烧过,所以她的头发被火燎了一些,粘连在了一起,头发都变得卷曲起来,看起来有些好笑。   林丰笑个不停,她又无可奈何,最终气得她吃了三大碗饭,打了半晚的嗝。   辛婵的身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她只是坐在廊椅上,看着小道姑追着那个稻草人成妖的少年林丰满院子跑,即便热闹只是他们的,但她只是这样看着,便也莫名觉得有些开心。   风炉上熬着辛婵专去请大夫开的伤寒药,缕缕的白烟散出来,裹着苦涩的味道,并不好闻,她手里拿着一把小蒲扇,对着风炉来回地扇。   原本只住着辛婵和谢灵殊的这间院子里来了两位客人,于是辛婵便将廊后浴房旁的两间小屋子打扫收拾了出来,暂时给他们住着。   这一住,便是一个多月。   辛婵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得知,小道姑叫做聂青遥,原是丹砂观,善微观主的徒儿,而丹砂观作为也曾光耀一时的修仙宗门,数百年来,上至观主,下至每一位弟子皆是女子,无一例外。   曾经的丹砂观在九大宗门里也算是名望甚高,但历经百年,丹砂观多年未有修为出众的弟子赢得试炼大会的魁首,加之烈云城崛起,丹砂观便越发式微,如今已彻底沦为九大宗门之末。   聂青遥之所以只身下山,原是因为她偷听到她的师父善微同大师姐瑞玉说,只待她十八岁一到,便将她逐出丹砂观。   聂青遥赌了气,当夜就偷偷下了山,原是想回庆元城去寻她父亲,路过禹州时在客栈听说这里闹了妖怪,便留了下来。   这才有了这后来的许多事。   “我丢了我师父她都不着急,她肯定是不喜欢我的。”聂青遥说起丹砂观,说起她的师父善微,就变得很沮丧,连卷卷的头发好像也软塌了一些,她生起气来,哼哼唧唧的,“与其再等两年,让她赶我走,我还不如自己离开。”   “可是我看你,应该还是想回去的罢?”   坐在树上的少年穿着一件崭新的棉袍,洗去了脸上脏污的他,看起来越发隽秀干净,此刻他也是听着底下的少女碎碎念了许久,才认真地说了一句。   “我没跟你讲话!臭稻草!”聂青遥扔了一张火符到他脸上,却仍然没有任何效用,轻飘飘地随着寒风游荡了几圈,便掉在了地上。   “辛婵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她跺了跺脚,嘴里抱怨着,偏头去看那边廊椅上的辛婵时,便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那小桌上,右手的手背还贴着风炉,好像已经灼出一片显眼的红痕,可辛婵却好像浑然未觉。   “辛婵姐姐!”   聂青遥连忙跑到廊上去,将她扶起来,这才看清她右手背上已经烫红一片,还破了皮。   树上的林丰也连忙跳下来跑过去,见辛婵怎样都唤不醒,他便同聂青遥一起将她扶进了房间里,然后才道:“我这就去找谢公子!”   林丰方才跑到院子里,便正见谢灵殊推开大门走了进来,他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里头是暗红的外袍,他手里还提着两坛酒,此刻已是天色将暮,他的衣袂浸透了夕阳的光泽,随着凛冽的风飘荡着,乌发间暗红的发带也随之摇晃。   “谢公子!”林丰迎上去时,便嗅到了他身上的轻微酒气,浮动如香。   他也顾不得旁的,连忙便道:“谢公子,您快去看看辛婵姐姐,她方才晕倒了!”   谢灵殊眼眉间原有几分朦胧醉意,方听林丰此话,他便像是骤然清醒了许多,原本浮在眼底的浅淡笑意也收敛殆尽,他立即将手里的两坛酒扔给了林丰,快步走到廊前便掀了衣袍,走上阶梯。   进了屋子,谢灵殊便见聂青遥正守在辛婵的床前,一见他来,她便连忙站起身,“谢公子,你快看看辛婵姐姐这是怎么了?”   谢灵殊走上前,便俯身想去握辛婵的手腕,却偏瞧见她手背上那一大片烧红的痕迹,已经破皮起泡。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灵殊的手悬在那里,迟迟未动。   当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时,他的五官便少了几分柔和,多了些令人不敢轻易接近的疏离冷淡。   聂青遥看他一眼,说话便更小心了一些,“辛婵姐姐原本是在廊上给您煮茶的,我们正说着话,我一偏头就看见她倒在桌上,手还贴着风炉……”   屋子里寂静了一瞬,随后聂青遥和林丰便见谢灵殊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只听他道:“你们都出去罢。”   待聂青遥和林丰出去,房门掩上,这屋子里的光线便暗了许多。   谢灵殊伸手扯下辛婵的抹额,她额间的那一抹银蓝双色的印记果然在隐隐泛光,于是他的目光再一次停在她受伤的手。   他轻轻的叹息微不可闻。   淡金色的光芒从他的指间落入她的额头,令她周身顿时泛起淡色的气流,时身时浅,像是银河星子的光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辛婵被时有时无的细微刺痛弄得眉头紧皱,当她醒来,便在满室明亮的灯火里模糊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睛,缓了片刻,才看清坐在床沿的男人此刻正捏着她的右手,一根银针在他指间闪着细微的光。   他是如此轻柔地挑去了她手背上的一颗水泡,当他垂首时,辛婵见他轻启薄唇,刹那便有微凉的风拂过,稍稍缓解了她手背的灼痛。   眼见着他就要用银针去挑破另一颗水泡,辛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也是此刻,男人仍稳稳地握着她的手,却也偏头,终于发现她已经醒来。   “小蝉,不挑破,我怎么给你上药?”他弯起眼睛看她时,好像这满室灯火都在他的眼瞳里融化成小小一簇的影,明亮清澈,温柔得不像话。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仿佛早已习惯这样哄她,“你乖一些,闭上眼睛,不要看。”   一如烈云城的那夜,他将她稳稳地束缚在自己的怀里,用兜帽遮住她的视线,在她的耳畔哄着她,让她不要再去看那街市上的淋漓血色,以及那三具被人拖走的尸体。   辛婵不想听他的话,反将眼睛睁得更大一些。   谢灵殊但笑不语,故意将银针凑近她手背上的一颗水泡时,便见她骤然闭紧了眼睛,抿着嘴唇,连脊背都僵硬了很多。   “你啊,”   谢灵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未有停滞,“即便如今娑罗星已经与你彻底融合,但你也该清楚,凡事需量力而行,你如此不分昼夜地修炼,活该你今日受了这份罪。”   他终于将她手背上的水泡逐一挑破,清理干净,如今见她仍然闭着眼睛,睫毛却在颤动,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拿起来旁边放着的一只瓷瓶,用竹片挖出来淡绿色的膏体,轻柔小心地涂在她的手背,“你若再这样下去,我日后便也不敢再让你替我煮茶了。”   辛婵听闻此言,便睁开眼睛,“今天只是意外,我往后……不会这样了。”   “听小蝉的意思,”   谢灵殊正替她在手上缠着细布,听见她这样一句话,便抬眼看她,笑着说,“是很愿意替我煮茶了?可我看你,平日里还很不情愿。”   “我没有……”辛婵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过了好半晌,谢灵殊才听见她又开口:“好像……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事情了。”   辛婵从来都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起来是如此多情的一个人,好像世间万物落在他的眼中,皆是温柔的影子。   纵然他万般轻佻风流,许多的时候都是那么的讨人厌,但到底也是他救了她,还带她走出了那座被风雪冰凌,极昼极夜紧紧包裹的孤城。   如此恩情,辛婵从未敢忘。   “错了,”   辛婵听见床前的男人忽然开口,抬眼便见他将她的手已经用细布包裹成了粽子,她还有些呆滞,却见他忽然俯身凑近。   这一刹,她同他之间便已是近在咫尺。   她甚至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呼吸就如此轻柔地拂面而来。   她听见他说,“小蝉能为我做的,还有许多。”   当他的脸越来越近,辛婵下意识地往后缩,而他忽然捏住她的手腕,她一时不察,身体前倾的那一刻,她的鼻尖轻蹭过他的鼻尖。   辛婵忘了呼吸,一双眼睛不断地眨啊眨。   也是此刻,他却忽然偏头,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靠在她的脖颈,轻轻地笑,“譬如,替我更衣,梳发……暖被。”   他的声音越发缠绵暧昧起来,温热的气息就轻拂在她的脖颈,始终含笑,犹带几分刻意的逗弄。   辛婵的一张面庞烧红,单手推开他的脸,从他怀里钻了出去,也忘了穿鞋,便往外头跑。   他果然还是很讨人厌!   作者有话说:   小蝉:他就是个讨厌鬼!!!   ——   今天还有第二更,爱你们么么哒!! 第11章 除夕之夜(捉虫)   转眼之间,已至除夕。   因为辛婵伤了手,所以这些天的饭菜都是林丰做的。   聂青遥原本也是要帮忙的,但因为她和林丰在一起便少不得吵闹,那日辛婵在饭菜里吃到被炒碎的火符纸的时候,她就不让聂青遥再去厨房了。   聂青遥贴完红色的剪纸花,手指上还沾着浆糊,怎么搓也搓不掉,索性就去池塘边,用指节敲碎薄薄的冰层,掬了一捧冰凉的水来洗手。   辛婵拿了布巾来递给她,聂青遥蹲在池边,接过来对她笑,“谢谢辛婵姐姐!”   “姐姐你的手还疼吗?”看辛婵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在咬牛皮纸包里的酱牛肉吃,她也伸手去拿了一块喂进嘴里,还不忘问她一句。   “涂了药之后,不动也就不怎么疼了。”辛婵吃着牛肉,想起来这两天难熬的夜晚,又不由耷拉下脑袋,“就是屋里不能燃炭火,温度热一些,我的手就疼,可夜里又很冷。”   “那今晚我跟姐姐一起睡罢?我给你暖被,你就不会觉得冷了!”聂青遥不假思索,笑着说道。   “暖被”这两字从她口中说出,便令辛婵顿时僵了僵,好像嘴里的酱牛肉也没了味道,她不由想起那日他靠在她的肩头,所说的那些话。   那日她还没跑出屋子,便被他用术法捆了回去,他直接将赤着脚的她打横抱起,扔回了床榻上,然后便俯身将之前替她摘下的抹额重新替她绑在额头。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垂,满室灯影之间,她唯见他低下头,那双眼眸里神色认真,“不要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摘下你的抹额,知道吗小蝉,”   他朝她笑,眼睛微弯起来,眼尾那颗小痣仍然红得令人无法忽视,“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又是如此模糊不清的暧昧言语,他说得坦荡而平淡,却仍不可避免地会引人遐思。   辛婵晃了晃脑袋,将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干净。   院子里落了雪,这大抵是辛婵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的,看了一场属于禹州城的雪。   烈云城连冰雪都是粗犷的,冷冷一片砸下来,寒凉又刺骨,厚厚的冰雪堆积起来,若一两日不扫,踩进去便会没过双膝。   这里的雪却不一样,这里的四季都是温柔的,连冬日的雪都柔和的像是飘摇的一层纱,薄薄的一层压在飞檐上,坠着下头的铜铃,随风晃动时,又洒下如盐的细粒。   落在地上也是浅薄的一层,午后便会融化成水,嵌在地砖的缝隙里。   “辛婵姐姐,我问你哦……”身旁的姑娘在看雪,而聂青遥却无知无觉,凑她更近,小声道,“谢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他修为高深,可我观他剑招术法,却也找不出他究竟师承何派……”   辛婵一顿,终于将目光从檐上,移到了聂青遥的身上,她又低头咬了一口肉,摇头道:“我不知道。”   “姐姐你也不知道吗?”   撑着下巴正望着辛婵的聂青遥有些惊诧,随后又好奇地问她,“那姐姐你都不问他的吗?你不好奇?”   好奇心人人都有,辛婵也不例外。   可谢灵殊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似的,从来如此神秘,明明很多的时候,他离她很近很近,但她却始终触碰不到他隐藏在那张笑颜下的秘密。   “之前好奇过,”辛婵沉默了片刻,才对上聂青遥的目光,她显得很平静坦然,“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不想她知道的事情,她也决定不再好奇。   如此相安无事,便会一切都好。   “辛姐姐,你看这个灯笼,挂在这里好吗?”忽的,身后传来林丰清澈的声音。   辛婵和聂青遥同时回头,就见林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了靠近凉亭的树上,少年的衣袍是月白的颜色,厚厚的一层绒毛从衣袍的边角露出,他的脸就在树梢掩映间,灿烂的笑容比他手里的灯还要暖。   辛婵还未开口,便见身旁的聂青遥从池子里捞了一块薄冰,就砸向了树上的林丰,他躲闪不及,小小的一寸冰落入衣襟,冰得他“嘶”了一声,灯笼仍在树上高高地挂着,在此间黄昏时的混沌天色里,像是一颗殷红的星子,可他却脚下不稳,从树上掉了下去。   聂青遥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却被外头的鞭炮声淹没。   谢灵殊推门出来时,便正见辛婵立在回廊底下的池塘边,看着那满院子来回打闹的少年少女,弯起眼睛笑。   他看她在笑,于是他也不由地微弯唇角。   院子里拢着红色绢纱的灯笼满挂,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间,这样殷红的光影铺满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再凛冽的寒风,也驱散不了此间灯影的暖。   “谢公子!”林丰一见谢灵殊从屋里走出来,便也懒得跟聂青遥计较,连忙跑到他的面前去,“公子,您起了啊。”   谢灵殊昨夜又在明巷的临月楼听了半夜的曲子,早晨回来时便是满身酒气,辛婵直接把他往床上一扔,随后走出来关上房门,任由他就这么睡了一天。   “公子您应该饿了罢?我熬着香菇鸡丁粥,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来!”林丰因得谢灵殊指点,这段时日修炼也渐渐得了要领,便也对他由衷崇敬起来。   “多谢。”谢灵殊也不拒绝,颔首笑道。   “这臭稻草对谢公子倒真是殷勤……”聂青遥走到辛婵的身旁,小声嘟囔。   辛婵看着林丰兴冲冲地往廊后跑,再将目光移到谢灵殊身上时,便见他也正瞧着她,此间两人目光相触,她便见他忽而抬首,朝她勾了勾手指。   辛婵低头吃了一口酱牛肉,想假装没看到。   “小蝉,过来。”谢灵殊却扬声唤她。   辛婵还在吃着肉,听见他的声音,有点不大情愿,但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怎么又在吃?”他看清她手里的牛皮纸包裹的几块肉。   辛婵吃得脸颊鼓鼓的,也不理他。   谢灵殊或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别扭的性子,他仍然笑盈盈的,伸手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个约莫只比一块铜板大一些的红木盒子,塞到了她的手里。   辛婵展开手掌,看清自己手里的小盒子,她抬头望他,“这是什么?”   谢灵殊弯唇,在就要抬步迈下阶梯的时候,稍稍俯身,凑到她的耳畔,“昨夜弹琵琶的歌姬用的便是这样的唇脂,我见其色泽新红,闻着还有果木香,便要了一盒新的来,你留着用罢。”   “你怎么知道有果木香?”辛婵觉得手里的木盒子是烫手山芋,她想塞回他手里,却被他攥住手腕,距离骤近。   她忽然见他笑起来,一双眼里也添了树梢、檐上灯火的光,融在他的眼底时,又好像还映着一个小小的,她的影子。   “小蝉以为呢?”   他离她越发地近,唇齿间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语速刻意放缓,“自然是打开盖子,闻到的。”   他屈起指节,毫无预兆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地轻叹,“小蝉啊,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辛婵摸着脑袋,看着他慢悠悠地步下阶梯,往凉亭里走去,她攥着那个小盒子,站在那儿,心知自己又被他戏耍,她气得抿紧嘴唇,瞪了一眼他的背影。   此时聂青遥早已在凉亭里偷吃林丰跟乔大娘学做的糕点,并未注意到方才辛婵与谢灵殊在廊上的事情,她只惦记着多吃些爱吃的东西,等林丰来了,她便一口都不再吃了。   这是辛婵在离开烈云城后的第一个除夕夜。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与自己同坐在一桌过除夕的,是这样的三个人。   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些日日夜夜,若非是还有一个沅霜姑姑,她或许早就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哑巴。   那座城主府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人情味道。   便是连除夕夜,也是奢靡尽处,烟火繁华遮掩下的空洞冰冷。   可今夜却不一样,一个稻草人,一个卷毛小道姑,还有一个……数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他们同她一起坐在这亭子里,看着高檐上那一簇又一簇绽开的烟火,临着满院子的红纱灯,辛婵从未觉得如此踏实轻松过。   谢灵殊买来的两坛酒摆在桌上,他独喝一坛,剩下一坛便由辛婵三人分着喝,至此岁末良辰之夜,大家说说笑笑,便已是最快乐的一件事。   聂青遥和林丰都得了谢灵殊买给他们的东西,都开心得笑没了眼睛,辛婵也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送聂青遥的是一支玉簪,上头还嵌了一颗珍珠,那是她用在客栈帮工赚的钱买来的,也自然值不了多少钱,于是她有些羞赧,“不是什么好玉,你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很喜欢的!”聂青遥直接就把自己头上的那根木簪摘了下来,兴冲冲地将辛婵送的玉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里。   而辛婵送给林丰的,则是一只陶埙,“你爷爷留的陶埙碎了,我就去找人给你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林丰小心地捧过那只陶埙,他初开灵识便已经生而为妖,情绪也自然控制得没有常人好,这会儿他便已经红了眼睛,“谢谢,谢谢辛姐姐……”   “真是个哭包……唔?”聂青遥嘲笑他一句,却被他反手塞了一块糕点堵住了嘴巴。   辛婵瞥了谢灵殊一眼,见他握着酒坛子,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酒液如水一般从他的下巴滑下来,沿着他的喉结没入衣襟。   她垂下眼帘,还是将怀里的一样东西取出来,递到他的面前,“给你的。”   谢灵殊看清她推到他面前的那本书,那是他曾让她去书肆买,却并没有买到的一本游记,其中有山水之景,也有风月之叙,故名《山川风月录》。   他将手里的那一小坛酒放在桌上,伸手拿起那本《山川风月录》,他望向她时,眼底好像已经有了几分朦胧醉意,他笑着说,“小蝉不是没买到吗?”   “我多去了几家书肆,便买到了。”辛婵躲开他的目光,简短地答了一句。   事实上,她为了找到这本书,已经寻遍了禹州城内所有的书肆,最后却是在一家卖杂书的小摊子上找到的,那摊主卖给她时,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她许久,然后还委婉小心地提醒道:“你小姑娘家……不好看这些书的。”   辛婵虽然没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内容,但听摊主那话,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这会儿书送出去,她憋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你也还是少看些不正经的书。”   “不正经?”谢灵殊一听她这话,便笑个不停,笑得他鬓间两缕龙须发随风微荡。   而此刻林丰与聂青遥早已一前一后地跑出院门去看外头那一场更盛大的烟火去了,院内便只有辛婵与谢灵殊两人。   他索性将书放在桌上,也不多做解释,站起身来便攥住她的手腕,拉她走下石阶。   “你做什么?”辛婵被动地跟着他出了凉亭。   在此间烟火与灯影明灭不定的光线里,他回身望她,“小蝉送了我礼物,我也该回礼才是。”   “你不是……已经给了吗?”辛婵懵懂地看他。   她指的是那盒唇脂。   谢灵殊却摇头,“那不算什么。”   当他松开她的手,辛婵便看见他手中有冰蓝的光芒显现,逐渐凝结成了一柄半透明的长剑,剑锋划破空气,其音铮鸣。   簌簌霜雪细如盐粒一般从剑身抖落下来,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消融不见。   冰蓝的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玉冠乌发,殷红的发带被风吹到了身前来,而他伸手,手腕一转,便将剑柄递到她的眼前,“此剑名为千叠雪,今日我将它赠你。”   也许是见她迟迟未动,他便走到她的身后,将剑柄塞入她的手里,再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腰身,放慢招式,带着她将他交给她的那套勾月剑法连贯起来。   千叠雪在她的手里时,便颤动铮鸣,好似多少年来,它都不曾如此激动过,道道剑气拂开,院中草木摧折。   一套剑法,辛婵没有忘记一招一式,经他指点,她除了一开始被他揽住腰身时,有些神思晃荡之外,后来回神,很快便能脱开他的手,握紧手中的那柄千叠雪,将招式连贯得越来越顺畅。   谢灵殊只是站在那儿,眼眉含笑地望着她。   当她停下来,剑锋有霜雪簌簌抖落,她回身看他时,便撞进他那双温柔多情的眸子,她听见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小蝉真聪明。”   作者有话说:   小蝉:你以后少看点不正经的书!!   谢灵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 第12章 烈云城变   辛婵是被热醒的。   她睁开眼睛时,就发现昨夜还睡得很规矩的卷毛小道姑现下已经整个人都缠在了她的身上。   辛婵看清她嘴角那一抹可疑的水痕,就往后退开了一些。   好不容易从小道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辛婵站在屏风前一壁穿衣,一壁去望窗外的天色。   当她她洗漱完,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坐在梳妆台前,手里还握着一把木梳,眼睛却在看梳妆台上摆着的那只小小的红木盒子。   那便是昨夜除夕,谢灵殊送给她的唇脂。   小道姑依旧睡得很熟,而辛婵放下手里的木梳,不由地拿起那只小盒子,打开盖子时,她稍稍低头,轻嗅之下,便有一阵果木的清新香味袭来。   “昨夜弹琵琶的歌姬用的便是这样的唇脂,我见其色泽新红,闻着还有果木香,便要了一盒新的来,你留着用罢。”   他的声音莫名在耳畔回荡,辛婵抿唇,干脆将盖子合上,放了回去。   大年初一的清晨,薄雾如烟裹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此时天色还呈现着一种稍暗的鸭蛋青,辛婵临着凛冽的风站在廊上,打了个喷嚏。   院子里静悄悄的,昨日被林丰挂在树上的红纱灯被雪水融成了皱巴巴的样子,辛婵把身上裹着的披风解下来,放在廊椅上,然后就走下阶去,迫不及待地伸手,神思微动时,便有霜雪凭空凝结,裹挟缭绕着凝聚成了她手中那一柄半透明的长剑。   谢灵殊给她的勾月剑谱有厚厚的两本,她昨夜使出的也不过只是第一式,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将剑谱上的招式全都熟记,如今得了这柄趁手的宝剑,她便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些在她的脑海里已来回转了小半年的剑招都串联起来。   院中还未来得及消融的薄雪被气流牵引着,随着她的剑锋而再一次从尘土中腾空飞扬,原本结了薄冰的那一池死水也在她手中长剑划破空气所荡出的剑气里冰层碎裂,波浪忽起。   原本是极冷的早晨,可辛婵浑然忘我地舞了一套剑招下来,便已有了一身汗。   站在院子里,她摸着手里的那柄剑,在剑柄下两寸的剑身处,晶莹微小的雪花在她的指腹间融化,她看清上头镌刻的三个小字——千叠雪。   廊上的人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当辛婵后知后觉地抬头,便撞进那样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里。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袍,领口稍开,透着几分恣肆慵懒,却又梳了整齐的发髻,并未戴冠,只用同色的发带束着,再戴了一根白玉簪。   两鬓间垂下来的龙须发随风晃动着,宽大的衣袖也随风猎猎而动。   “看来小蝉很喜欢我送你的这柄剑。”   他从廊上走下来,站在辛婵的面前时,目光温柔清泠,好似冰湖上的粼波微泛。   “嗯。”   辛婵低头又去看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柄剑,她点点头,再看他时,虽然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仍然会觉得有些难开口,但她憋了一会儿,还是认真地说,“谢谢。”   小姑娘有些别扭的模样落在他的眼里,便令他眼底的笑痕又深了几分,他伸手去摸她的发,却又轻轻叹了一声,“那我送小蝉的另外一个礼物呢?你不喜欢?”   辛婵躲开他的手,又听他提起那盒唇脂,嘴巴动了动,也许是还没想明白该说什么好。   “颜色太红了,我……有点不习惯。”最终,她抬头看他一眼,说了一句。   “我去煮茶。”她匆匆又道一声,转身就往廊后去了。   谢灵殊站在原地,看着辛婵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的那双眼睛里,仍然温柔满溢。   后来他又看向飞檐上那一片已经有些转亮的天幕,轻呼一口气。   辛婵的手已经好了一些,她也不愿一直让林丰一个人忙活大家的三餐粥饭,所以在给谢灵殊煮了茶之后,她又去了厨房里。   待辛婵将所有的饭菜都端到凉亭里,林丰一壁系着衣带,一壁匆匆从廊后跑出来,“对不起啊辛姐姐,我昨夜喝了酒,就……睡得沉了些。”   辛婵摇了摇头,“这些天已经辛苦你了,快过去吃饭罢。”   林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见辛婵已经走上台阶,推门去唤聂青遥,他便转身走到凉亭里去了。   “谢公子。”林丰一见坐在亭中,正用双指捏着汤匙喝粥的谢灵殊,就连忙颔首唤了一声。   “坐罢。”谢灵殊抬了抬下巴。   林丰当即听话地坐下来,自己舀了一小碗粥,又拿了一个包子。   待辛婵好不容易将聂青遥从被子里挖出来,四人坐在凉亭里一起吃早饭时,她只匆匆喝了一碗粥,便将随身带的布兜挎在身上,说,“我去客栈了。”   因为伤了手,她已经有几日没去了。   看着辛婵推开院门走出去,聂青遥咬了一口包子,有些不解,“辛婵姐姐为什么还要去客栈帮工啊?”   “是需要钱罢。”林丰随口说了一句。   “辛婵姐姐这么缺钱吗?”虽然聂青遥还是有些不大愿意搭理林丰,但涉及辛婵,她一时也就忘记了那些计较,“我有钱啊,我可以给她好多好多的钱!”   “你一个小道姑,能有什么钱?”林丰却不大相信。   他初见她时,她那一身道袍都是破的,看起来狼狈又清贫。   “没见识的臭稻草!我没钱,可是我爹有钱啊!”聂青遥瞪他一眼。   林丰仍然有些怀疑,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挠了挠后脑勺,“那你爹为什么还要送你去丹砂观?丹砂观又不是什么厉害的宗门,送你去那儿,还不如多塞些钱去什么业灵宗,又或者是正清派什么的……”   “我们丹砂观怎么了?”一听到他这番话,聂青遥气得从怀里掏出一把火符来,但想起来这些东西对他没什么用,她又扔了火符,唤出一柄剑来,“臭稻草我告诉你,我们丹砂观不过是一时式微,日后定能东山再起!”   两个人早饭也不吃了,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吵闹得厉害。   而谢灵殊却好似恍若未闻一般,安静地坐在那儿吃完了小碗里的粥,这才理了理衣衫,转身便往廊上去了。   这间小院里有时寂静,有时吵闹,生活好像就从此停在这里,平凡又安宁。   初春时节消融了诸多的冰雪,天气却仍有些寒冷。   辛婵仍然坚持在乔大娘的客栈里帮工,赚些银钱,而聂青遥穿着新的道袍,又恢复了小道姑的打扮,城中哪里出了怪事她便往哪里钻,一心想要捉妖除害。   林丰则每日都会去学堂念书,只因当初亲手创造了他的老农曾不止一次叹着气跟他说,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能让自己的儿子多上两年学堂,读书明理,也不至于后来混沌成那样。   “我想再为爷爷做点什么,念书也好,我也能更好地学着去做一个人。”这是林丰跟辛婵说过的话。   而辛婵见他念书的样子,也总会无端想起来自己的弟弟辛黎。   那个明明喜欢读书的少年,却为了她,逼迫自己踏上了一条漫漫不归路。   辛婵仍未敢忘记那座扎根在风雪深处的烈云城,也从未忘记过那里的极昼与极夜,她更不敢忘的,是那日长街上,绵延灯火里,那三具被拖行出长长的血线的尸体。   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未敢耽误修炼。   谢灵殊赠给她的那柄剑在她手里,也越握越稳。   辛婵想,就像他所说的那样,终有一日,她会再回到烈云城的,而到那时,那座城已经不会再是能够锁住她的牢笼。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那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烈云城主予南华遇刺身亡,烈云秘宝被盗,不过短短几日,这消息便已传遍九州。   辛婵在客栈帮忙传菜时,初听这消息,她便险些摔了手里的木托盘,大堂里谈论此事的客人并不少,那些言语落在辛婵的耳畔,便扭成了一团乱麻。   “乔大娘,我有急事,今日我就先走了。”辛婵掀了帘子便去厨房里找乔大娘。   乔大娘看她一脑门儿的汗,脸色也不大好,便连忙应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行,今日你就先回去罢。”   辛婵临走时,乔大娘还往她的布兜里放了牛皮纸包裹着的几块糕点。   出了客栈的大门,辛婵也没急着回去,反而是往明巷的方向跑。   高楼之上,笙鼓早歇,唯有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袍,斜靠在廊椅上,随手拨弄几下手边的那把古琴,琴音破碎不成调,他仰头喝酒时,透明的酒液便顺着下巴流淌下来,湿了他的衣襟。   长幔被风吹着,半遮了他的身影。   辛婵提着衣裙跑上去,才见楼上只有他一个人,案前摆着水果糕点,一把青瓷壶,两坛神仙醉。   “谢灵殊!”她掀了长幔,跑到他的面前。   谢灵殊眉心稍动,睁开眼时,便见桌案后的姑娘那张白皙的面庞泛着薄红,也许是跑得很急,她这会儿还在匆匆喘气。   “是小蝉啊,”   他眼底漾开清凌笑意,终于肯慢慢地直起身,站起来时,便隔着桌案,身体稍稍前倾,伸手用袖口轻轻地擦去她额头的汗珠,“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也许是从未见过她这样一副焦急的模样,还觉有趣,“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吗?”   辛婵挥开他的手,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们说烈云城城主予南华死了!”   “知道。”谢灵殊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惊愕的神情,仿佛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在他这张平静温柔的面庞上掀不起任何波澜。   “小蝉,”他俯身执起那青瓷壶,倒了一杯酒,垂着眼时,纤长的睫毛便在他的眼下投下微暗的剪影,“这样不好吗?他死了,你也不用再回那座城了。”   辛婵站在那儿,静默地看着他端着酒盏,又灌了一口酒,她心里乱糟糟的,半晌才开口,“我知道,但是,但是……”   她说不上来自己心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是觉得他没死在你的手里,很遗憾?”谢灵殊抬眼看她,轻笑了一声,“小蝉,不用觉得遗憾,他死在谁的手里,对你来说,都算是报仇。”   他随手将手里的酒盏扔下,伸手去抚她的发,“而你无论是修习术法还是剑术,也不该只是为了报仇。”   “我说过,你得了娑罗星,便注定这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对准你,往后的明枪暗箭都不会少,你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无惧任何威胁。”   也许是见眼前的这个姑娘是一副呆愣的模样,他便不由地伸出手指,轻轻地勾了勾她的下巴,他凑近她时,醇厚的酒香也离她很近,“小蝉,就像如今,有人把杀了予南华的黑锅已经放在了你的身上,你已经在这棋局里了,所以你别无选择,只能往上爬。”   他轻缓温柔的嗓音就在耳侧,而辛婵低垂着眼帘,任是谁也无法看清她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形看起来仍然单薄,这本该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姑娘,她也该拥有平凡的生活,可有些事,却在她出生时,便已经注定。   心里波澜微动,谢灵殊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她,半晌他忽然问:“小蝉,怕吗?”   等不到她的回应,他便隔着矮矮的桌案,忽然将她揽进怀里,殷红宽大的衣袖落在她肩上,便是如此炽烈的一片红,也是此时,他的手轻抚她的后脑,声音变得很轻,“不要怕,小蝉,我说过,我会护着你的。”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又好像重重地压在了辛婵的心头。   他怀中的香味冷沁,裹着几分酒味,辛婵大约是昏了头,才会在他好似低哄的言语中,乖乖地被他锁在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推开了他。   衣袍殷红的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轻笑着又斟了一杯酒,眼尾殷红的小痣足能晃了她的眼。   轻佻是他,   说着这些认真又温情的话的,也是他。   辛婵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转身跑下楼,如落荒而逃一般,再也没有回身去看那楼上的男人一眼。   辛婵原以为,   她和烈云城之间的关联,便该终结在予南华的死。   可小半月的时间过去,便又有消息传出,予南华之女予明娇并没有死,而是在予南华寿辰那日的大火里,被她的未婚夫,业灵宗的小少君赵景颜所救。   此后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直到前些天才醒来。   作为烈云城的大小姐,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回到烈云城,照顾她那年仅十岁便登上城主之位的弟弟予明炀。   回到烈云城那日,予明娇便含泪道出当日大火的真相,直言是昔日城主府的贱奴辛婵,盗走了烈云秘宝。   同时她又笃定,是贱奴辛婵得到烈云秘宝之后,又回烈云城寻仇,杀了其父予南华。   最令辛婵没有想到的是,她父母与亲弟辛黎虽然身死,但魂魄却并未入黄泉之境,反而是被予南华锁住,至今仍在城主府的地宫中忍受烈火焚烧之苦。   再过几日,她父母与弟弟辛黎的魂魄便要从此消散,再也没有转生的机会。   辛婵如何不清楚予明娇放出这消息的目的。   踏出城主府的奴隶若是死了,那么她身上的魂钉就也会跟着消失,可钉在辛婵身上的那枚魂钉被拔了出来,予南华便知道辛婵并没有死,于是他才会在娑罗星丢失之后大规模地在城内搜捕她的踪迹,而予明娇应该也是知道了辛婵并没有死的事情,所以她此举,是要逼迫辛婵回去。   而等在烈云城的,于辛婵而言,必将是千难万险。   辛婵在热闹的客栈里待了半日,也听尽了那些来往的人口中所说的许多事情,最终她干脆借了乔大娘的纸笔,写了一封信。   当初弟弟辛黎教她认字,她却从未练过字,写出来的寥寥几句话,便占了好几张纸。   她趁着聂其他三人都不在家的时候,回去将自己所有的银钱取出来装在布兜里,但她想了想,却又还是从钱袋子里取出了一些碎银子来,将那封信放在凉亭里的石桌上,用银子压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辛婵站在那儿,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每一寸屋檐,栏杆,花草树木。   在禹州城的这间小院子里,辛婵从未这样轻松快乐过。   但正如谢灵殊所说的那样,从她拔除魂钉,因娑罗星而活下来的时候开始,也许她这一生,便注定逃不开九州纷乱,也避不开这千万宗门的目光。   也许在这禹州城半年多的平静岁月,便已是她这辈子最珍贵难得的记忆了。   辛婵转身,踏着平坦的青砖地,推开院门再关上,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情,但她也同样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让他们涉险。   时间紧迫,为了辛黎,她必须要回去探查真相。   而她也知道谢灵殊受了伤,那几碗治伤寒的药没有治好他,他的体温也一直居高不下,脸色也总是苍白的,她猜测他原本就不是什么伤寒,而是原本就受了伤。   辛婵不想再麻烦他。   可她没有发现自己藏在衣襟里的那枚玉蝉又在闪着光亮,她或许也已经忘了这玉蝉的作用。   彼时,   躺在明巷的朱红高楼上的年轻男人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只酒盏片刻,再抬头望向长幔翻飞后的半边湛蓝天幕时,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轻柔稍低的嗓音里也不知掺杂了多少无奈:   “小蝉,你还是不够听话。”   作者有话说:   谢灵殊:不听话的小蝉要抓回来多亲几口才行:)   小蝉:可怕:)   —— 第13章 重回故地(捉虫)   辛婵在城东买了一匹马,又买了些干粮,便牵着马出了禹州城门。   可当她方才骑上马,走出几里地之后,便见不远处的茶棚里,早已坐着三人,旁边简陋的马槽旁,还绑着三匹马。   穿着灰扑扑的道袍的小道姑那一头被火符烧过的卷毛令人无法忽视,而她身旁坐着的另外两人也在茶棚里尤为显眼。   衣袍殷红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端着一只茶盏,瞥见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她时,便忍不住笑。   他身畔的那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也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望见辛婵时,便当即站了起来,朝她跑去。   小道姑后知后觉,转头才发现辛婵的身影。   于是她也连忙跟着跑上去。   “辛姐姐!你怎么能丢下我们,自己走呢?!”林丰站在马前,望着马上的辛婵。   那马儿大约是闻到了他身上稻草的味道,不由往前走了两步,鼻子动了动,脑袋就要往他身上拱,吓得林丰连忙后退几步,脸色都变了变。   “啊哈哈哈哈臭稻草!它那是想吃你呢!”跑过来的小道姑聂青遥正好瞧见这样一幕,于是她不由大笑起来,但当她再看见马上辛婵那样一副无措的模样时,她就又来了气,双手叉腰,开始质问她:“辛婵姐姐你说,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你是不是就没有把我们当做过你的朋友?”   聂青遥又回身指了指后头茶棚里,仍在喝茶的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你不在意我们,那谢公子呢?他可是你的恩人,你连恩人也不顾了吗?”   “我,不是……”   辛婵有些慌乱地摆手,想要解释,却又见那边茶棚里的谢灵殊已经站起身来,迈着轻缓的步子朝她走来。   “你抛下我们,只留下这么一封……”他话说一半,走近时,便已从怀里拿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书信来,一张张信纸被风吹得微翻,他瞥了一眼上头那一行又一行大小不一,像鬼画符似的字,以拳抵唇,轻笑两声,又轻轻叹气,“小蝉,看来我日后还需费心再教你练字。”   林丰也点头道:“是啊辛姐姐,你的字比我的还丑,我拿着看了好半天也没看明白……”   此刻辛婵整张脸已经有些泛红,她有些窘迫,但垂下眼帘时,她仍不忘解释,“我这次要回烈云城,我曾经服侍过的小姐……她在那里等着我回去。”   “她是故意引我回去,所以那里很危险,这原本就是我的事情,为了我的弟弟辛黎,我只能回去,但你们……我不能让你们陪我冒险。”   辛婵来自烈云城,曾在城主府做过婢女,这些事她之前就跟聂青遥和林丰提起过,只是她听从了谢灵殊的话,隐去了娑罗星的事情未提。   “小蝉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谢灵殊也许是有些不大高兴的,此刻他眼眉间笑意敛尽,神色便显得有些过分疏淡。   辛婵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但她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受了伤,那原本就不是风寒。”   谢灵殊听见她的这句话,那双眼睛里又在此刻忽然漾开几分笑意,好像方才的冷淡不过只是她的一时错觉,他笑起来,“小蝉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我的伤不碍事。”   他忽然定定地看着骑在马上的她,“我只问你,这烈云城,你是不是一定要去?”   辛婵答得没有犹豫:“我一定要去。”   谢灵殊“嗯”了一声,转而又去看另两人,“你们确定要跟着去?此行艰险,也许会丢了性命。”   “我那管得了那些没影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是绝不可能让我辛婵姐姐自己去的!”聂青遥才懒得考虑那么多。   林丰也连忙点头,“辛姐姐要去,我也一定得去!”   眼前不过是一对少年少女不知无畏的一腔孤勇,他们生于这宗门林立的当世之下,也仅仅只是凭着他们年轻的倔强去走每一步路。   他们也许从未想过“后悔”这两个字。   于是辛婵的一人行,到底还是成了四人行。   马蹄卷起层层烟沙,踏破的是夕阳缓缓西下时的残霞。   再回烈云城,辛婵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人了,在她走出烈云城,来到禹州的这些岁月里,她已有了珍贵的朋友。   烈云城外的世界,果然很美好。   于风烟之中,辛婵不由地偏头去望与她并辔而行的红衣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神秘,且令她始终没有办法窥见他半分真实,但也是他,送她玉蝉,祝她重生,也带她离开了那座风雪深处的牢笼。   她才能有这样的机遇,认识身畔的这些人。   时隔许久,辛婵再一次见到了曾经在烈云城替她量体裁衣的“简夫人”,她站在码头,望着“她”殊丽漂亮的容颜,又有些回不过神。   “你……”她也许是想说些什么,但也没说出口。   被幻术包裹的谢灵殊如今看起来便是一位锦衣华服的美妇人,他轻笑一声,刻意逗她,“小蝉是不是许久未曾见过这副皮囊,便有些疏远了?”   旁边的聂青遥早已换下了一身的道袍,与辛婵一样作了婢女的打扮,而林丰则戴了一顶帽子,穿着粗布麻衣,作小厮打扮。   “谢公子你这样真好看诶……”聂青遥朝他竖起大拇指。   林丰却有点不大敢看谢灵殊的这副幻术所致的皮囊,他大约是同辛婵一样觉得别扭,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烈云城如今仍然戒备森严,我既好不容易弄了一个这样的身份,又何必要浪费不用?”谢灵殊顶着这样一副女子的模样,说话时,嗓音也是属于女子的柔和。   辛婵点了点头,但当她看清不远处在水波之间越来越近的玄鹤船时,她便又偏头去望他,“又是正清派的少陵长老?”   谢灵殊看她那样一副忽然警惕的模样,便觉得有些好笑,“我不用这船,行腾云之术便能一日抵达,但你,和他们却是不便。”   “那,”   辛婵又问他,“那你又答应少陵长老了什么?他总不能白白借你这船罢?”   如今他外貌身形皆是女子模样,此刻他索性也就如女子一般掩面轻笑,那双柔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姑娘,他忽然稍稍俯身,凑在她耳畔时,他的声音仍是女声,“自然是答应他……花前月下,正清一会了。”   见她的那双眼睛瞪大,他便趁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轻飘飘地一句,“骗你的。”   说罢,他便也不理她,径自登船去了。   辛婵气得瞪了他的背影好久。   最后还是被聂青遥和林丰拉着上了玄鹤船。   船上早已备好了锦缎布匹,也有一些专人看管着,谢灵殊接了一名正清弟子递过来的少陵长老的手书,只略微看了两眼,便揉成了碎纸,松开手指时,便散尽烟尘。   聂青遥和林丰都是第一次去烈云城,他们方才靠近碧晴海旁的小镇上,就已经冷得直哆嗦。   从碧晴海到烈云城还有六日的路程要走,几个人在马车上颠簸了好几日,最终抵达烈云城外时,聂青遥和林丰想要再多裹两层冬衣也是不能。   因为生在这里的人,天生便要比别处的人耐寒一些,他们为了不露端倪,便也只能忍下来。   “我就不信我这一身正气还御不了寒……”聂青遥吸了吸鼻子,颤声嘟囔着。   车马辘辘声中,辛婵终于再回到了烈云城。   城门处的守备比往常更要森严,外头还贴了许多她的画像,偌大的“贱奴”二字就在那些画纸上,鲜红刺目。   可辛婵如今顶着一张特意伪装过的蜡黄的脸,就坐在谢灵殊的身旁,与那画像上的人没有半分相似。   车帘被人从外头拉开的时候,谢灵殊手指间有淡光涌动,那些正往马车里张望的予氏弟子就这么看了一圈,又在看方才林丰交到他手上的户籍牌,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但他却仍道:“请下马车。”   这是还要彻底搜查了。   谢灵殊看了身旁的辛婵一眼,宽袖微扬,他不着痕迹地轻拍她的手背,然后便踩着林丰放下的马凳下了马车。   辛婵垂着头,也跟着下去。   马车后头还跟着押送绸缎和其它物件的一队人,那领头的予氏弟子便命底下的人前去仔细查验,而他则又将手里的画卷展开来,目光在面前这四人之间来回游移。   “原来是馥玉楼的简夫人回来了,我们大小姐,正想寻你呢。”彼时,一个穿着深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从城门里头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男人。   辛婵一见他,便认出他是城主府的内院管事予少明。   “我一定去城主府拜会予小姐。”谢灵殊眉眼含笑,一开口,便是女子的嗓音。   那管事笑应一声,便招呼人放行。   于是辛婵跟着谢灵殊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聂青遥也坐了进来,唯有林丰跟在马车旁。   等他们一行人终于进得烈云城,便直接去了馥玉楼里。   馥郁楼里常有人打扫,也不至于灰尘堆积,聂青遥一进门就连忙去找炭来生火,她在外头已经冻了太久。   几个人凑在炭盆边烤火时,只有谢灵殊临窗而坐,等着辛婵给他煮茶。   等她将一盏热茶奉上,他便抬眸看她,“既然予明娇在找我,那么我明日便去城主府,到时你也随我去,一切见机行事。”   “好。”辛婵点头,应了一声。   “那我呢?”聂青遥凑过来问。   她身后还跟着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林丰。   “若是不怕,想去便也去罢。”谢灵殊喝了一口茶,随口说了一句,而后又嘱咐道,“但我要提醒你们,少说话,不要让旁人看出端倪。”   “知道了谢公子!”   聂青遥连忙点头。   如今的烈云城正值极昼,即便是夜里,天色也是明亮依旧。   聂青遥和林丰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奇观,他们竟守在窗前,就这么打着瞌睡,坐了一夜。   辛婵原以为,自己此生或许都再不会见到予明娇了。   再踏入城主府的这个清晨,她忍不住想起那日死在她眼前的沅霜姑姑。   如今的城主府各处都还悬挂着白绸,在皑皑雪色中,更显得冰冷淡薄,予南华的灵堂仍设在主院里,如今正有赤阳门的掌门——葛秋嵩过来帮衬料理,而业灵宗的小少君赵景颜也跟着她的未婚妻来到了这里。   其他几大宗门也早有人来此吊唁,不但天照阁的阁主来了,便是连千万宗门之首的正清派的掌门程砚亭也已亲自前来。   九大宗门里,便只剩下那超然世外的艼云山的有容山主未曾露面,但因她从来便是如此踪影无定,不掺世事,于是倒也没有人多说些什么。   “简夫人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人好找啊……”晃荡的珠帘后,一抹纤瘦娇柔的身影斜靠在贵妃榻上,她一开口便是辛婵极其熟悉的声音。   谢灵殊笑盈盈地行了礼,“予小姐哪里话,我馥玉楼在外头的生意可太愁人,总是需我亲自照管着才行,若是慢待了小姐,还请小姐息怒,今日我来,便替小姐好好量体裁衣……只是不知,小姐是要做什么衣裳?”   珠帘后的予明娇轻笑两声,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婢女惊春,脸上哪有半点父亲方才离世后的悲伤之色。   “我们大小姐要夫人做的,是嫁衣。”惊春适时说道。   予明娇懒懒地躺在榻上,也懒得去看珠帘后的简夫人,只道:“我知道夫人你的手艺天下无双,我与我未来夫君成亲时,若能得夫人缝制嫁衣,这便是再好不过。”   “至于价钱,夫人倒也不必担心,你说的价格,我绝不还价。”   谢灵殊面上含笑,“予小姐如此大的手笔,我又怎好拒绝?”   此次再无辛婵在侧,予明娇也不用任何人替她去量体裁衣,便由惊春扶着站起来,等着掀开帘子走进去时,便张开双臂。   也是此刻,辛婵小心地退了出去。   方才下楼,她便见等在底下的林丰与聂青遥正瑟瑟发抖。   “辛婵姐姐。”聂青遥迎上去,低声唤道。   “我要去地宫看看,你们别跟我去了,就守在这儿吧。”辛婵没有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便孤身离开。   地宫的入口在城主府的花园里,那里的假山之中,便有机关。   但辛婵去时,便已见那里有不少予氏弟子在来回巡逻,守备之森,她根本没有机会过去。   于是她只能折返回去,上了琼楼。   但当她推开门走进去时,便见珠帘后铺设了薄毯的地上已躺倒了两个人,那是予明娇和惊春。   而身披幻术的谢灵殊正坐在桌前喝茶,一见她推门进来,便弯起眼眸。   他早有打算,却不告知她,偏让她去白走那一遭。   辛婵也来不及跟他计较那么多,进门便问,“你怎么把她放倒了?她有没有说我弟弟他们的魂魄到底锁在哪儿?”   谢灵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时,一道淡金色的光芒便削下了那予明娇的一缕头发。   随后那一缕断发在他手中被火光烧得没了痕迹,转眼之间,一旁的铜镜里,便映出辛婵的脸。   那本该是予明娇的脸。   “在仙门福地里施展幻术本是一件难事,我也仅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但这也足够我们去一趟地宫了。”   谢灵殊说着,手里属于惊春的断发便也刹那消融,他一霎便从简夫人,幻化成了惊春的模样。   辛婵也仅仅只是有一瞬怔愣,随后意识到时间紧迫,她便连忙跟着谢灵殊下了楼。   聂青遥和林丰还在底下张望,但因四处还有巡逻的弟子,他们也没敢多看。   一见楼上下来两个陌生人,他们便垂首不语,心里却在担忧着辛婵和谢灵殊如今的处境。   “青遥,”   辛婵唤了她一声。   声音是辛婵的声音,可聂青遥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于是她僵直在那儿也,没敢轻举妄动。   直到她看清辛婵手中冰雪凝聚,渐渐形成一柄千叠雪来,她才瞪圆了眼睛,“你……”   “这只是一时幻术,我同谢公子去地宫,你和林丰守在这里,不要让楼上那两个人逃掉。”辛婵也来不及跟她说更多,收了千叠雪,只简短地嘱咐了一句。   随后她便跟着谢灵殊一同离开了。   辛婵曾在地宫里待了几年,自然知道地宫的所在,她一路挺直脊背,学着记忆里予明娇的做派,走到了花园之中。   “大小姐。”   守在入口处的弟子一见她,便躬身行礼。   “锁魂鼎可有异动?”   她一开口便已是予明娇的嗓音。   那人也未敢真的抬头打量她,只恭敬道:“暂无异动。”   “带我去看看。”辛婵扶着手臂,手指轻蹭鼻尖,语气淡然。   那人也不疑有他,毕竟如今这烈云城中,虽是少城主予明炀继位城主之位,但如今城主尚小,于是城中事务便多由予明娇做主。   石门大开时,辛婵同谢灵殊便跟着那人,沿着蜿蜒石梯往下走。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如何自证(捉虫)   地宫相比于外面还要显得更阴冷一些,那是一种绵密入骨的寒气,好似每一丝都能浸入人的骨缝里,辛婵从来无法习惯这里的冷。   地宫里守卫很少,只因这里曾是已逝城主予南华炼药和关押人奴的重地,而这里的寒冷便是从小生在烈云城的人也无法抵御。   辛婵忽然脚下一顿,她皱起眉。   “怎么了?”谢灵殊在她身后,声音压得很低。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辛婵回首望他。   谢灵殊自然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壁扶着辛婵往前走,一壁小声凑在她耳畔道:“是觉得太轻易了些?”   “嗯。”辛婵一直小心注意着在前面带路的那名弟子。   “小蝉,既然我们已经下来了,那就一定不能无功而返。”谢灵殊轻拍她的手背,算作安抚,仿佛如今的境况,也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辛婵听了他的话,也算放心了一些,随后便也挺直脊背,随着那人一路往地宫深处前行。   直至甬道尽处,眼前便是一片豁然开朗。   辛婵走进去时,便见到其中正有几个予氏弟子在将那些依靠石壁而建的铁牢里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奴都从其中拖出来。   石壁上的灯火映照着他们手中所持的剑刃寒光微泛。   脚下已经是一片蜿蜒血色,那些被杀死的人奴都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些弟子一见辛婵,便迎上来行礼,“大小姐!”   “你们……这是做什么?”   鲜血染红了辛婵那双素白软履,她停下来,忽然出声。   那几人面面相觑,像是有些疑惑,那原本给辛婵带路的弟子便拱手道:“昨日是大小姐您下令,将这些没用的人奴,全都杀了,大小姐怎么忘了?”   予南华一死,娑罗星被盗,烈云城再也不需要人奴的血,来镇压秘宝。   所以这地牢里的这些奴隶,都被予明娇下令处死。   辛婵还未开口,谢灵殊便已先行出手,淡金色的气流涌动着,便如利箭一般擦过在场所有予氏弟子的脖颈,令他们当场殒命。   “先去找锁魂鼎。”谢灵殊牵住她的手。   辛婵回神,颔首应道,“好。”   当初辛婵之所以可以逃出地宫,是因为她用了两年的时间,费尽心思研究出了这地宫的地形,因此她对这里尤其熟悉。   这地宫之中,有两处是予南华绝不让人靠近的。   一处便是靠近镇压娑罗星的那条更深的栈道,另外一处,便是他平日里炼药的地方。   “应该是这里。”   辛婵躲在巨大的石刻饕餮后,望见前面那扇石门前守着的两队人时,便轻声对身后的谢灵殊说了一句。   谢灵殊拍了拍她的手臂,“走罢,小蝉。”   于是辛婵便站直身体,顶着予明娇的这张脸,步履轻缓地走了过去。   “大小姐。”   守在石门外的予氏弟子一见她,便躬身行礼。   “开门。”辛婵简短开口。   “是。”   有人应声,随即便几人一同转动那石门上的星辰石锁,致使石门缓缓向上。   谢灵殊只站在辛婵身后,遥遥望向那门后莲台中央的锁魂鼎,便轻叹一声,“小蝉,早知如此,我们又何必费此周章,用这幻术。”   辛婵忽然听见他清冽低沉的嗓音,便瞪圆了眼睛,回身望他。   那十几名予氏弟子忽而听见这婢女说话却是男子的嗓音,一时间便也瞪大双眼。   辛婵还来不及询问他,便先召出千叠雪,同这些忽然拔剑相向的予氏弟子打了起来。   剑气荡开千层冰雪,蜂拥而上的这十几人便在刹那间被震出几米之外,便连那石刻的饕餮也因这剑气震荡而碎裂成了两半。   “小蝉现在可真厉害。”   谢灵殊笑盈盈地望她。   辛婵回望他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于是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变回来了吗?”   “自然。”谢灵殊说着,便牵起她的手,一撩衣袍,踏进了门内。   “业灵宗的小少君竟能为他这位未婚妻做到如此地步,小蝉,”   站在那雕刻如石炼化一般的高台下,谢灵殊伸手指了指上头放置着的锁魂鼎,“你看,他连正清派的缚灵镜都能借来。”   “缚灵镜?”辛婵抬眼望去,果然看见那锁魂鼎上方,有一面散发着犹如皎皎月辉般的光芒的镜子在来回运转。   “只要有人敢将手伸向锁魂鼎,便会被顷刻间锁入镜中的缚灵阵里。”即便是到了此间危急的境地,谢灵殊看起来却仍懒洋洋的,一点儿也不着急。   “那要怎么办?”辛婵皱起眉。   “若是旁人便是难事,但小蝉,你不一样。”   谢灵殊伸手轻轻抚过她的抹额,弯起眼眸,“你如今已是娑罗星的主人,缚灵阵困不住你,但你我若想悄悄离开,怕也是不能了。”   “怕吗小蝉?”他忽然问她。   辛婵看了一眼莲台上的锁魂鼎,她摇头,“不怕,只是……我可能要连累你了。”   谢灵殊轻笑出声,他忍不住去捧她的脸,“小蝉真是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   唇畔笑意稍敛,他一抬手,便有长剑从他衣袖间飞出,直接刺破了莲台之上的结界,并将那锁魂鼎带入他的手里。   那缚灵镜震动着,一时华光大盛,辛婵反应迅速,连忙便施展术法,千叠雪在她手中震颤铮鸣,雪花冰霜随着气流涌动,瞬间便使缚灵镜周身凝结成冰。   “小蝉,走罢。”   谢灵殊朝她伸手,眼眉含笑地望她,“现在外面,或许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们。”   辛婵看了一眼他朝自己伸出来的手掌,她握着剑柄的手又收紧了一些,没去牵他的手,径自往前走了。   谢灵殊倒也不恼,笑着收回手,也随着她往外去了。   不出谢灵殊所料,地宫之外,早已守着许多的人。   “辛婵!”   当辛婵才从地宫中走出来,还未看清眼前这些人的面目时,她便最先听到的,是一抹熟悉的女声。   这声音满携怒火,更有些咬牙切齿。   那身穿杏色衣裙的女子从人群后被人扶着走上前来,一张娇艳的面庞此刻已显露出些许苍白之色,她发髻凌乱,显然是方才从昏迷中醒来,还未来得及整理梳洗。   “你这贱奴!夺我烈云城至宝,杀我父亲,今日我定要杀了你!”予明娇伸手便想要夺身旁之人手里的那柄剑,可她如此娇弱的一名女子,又如何提得起那样一柄剑。   “明娇。”   一抹朗润的嗓音传来,众人回望之际,便见有人推着那轮椅上坐着的青衣男子缓缓前来。   此人生得眉目俊秀,却身形清瘦,脸色苍白,坐在轮椅上便又多了几分羸弱之感。   “颜哥哥。”予明娇回身时,便唤了一声。   也是此时,辛婵便看见几名穿着枯黄衣袍的予氏弟子押着聂青遥和林丰走了过来。   她当即出手,一柄千叠雪飞出,便如一簇冰雪落入烟尘,裹挟着风霜的寒凉,瞬间斩断锁着聂青遥与林丰二人的铁索,然后她手指间冰蓝的光芒便如绳索一般,将那两人缠裹着,送到了她的面前。   “辛姐姐!”   “辛婵姐姐!”   聂青遥和林丰同时唤了辛婵一声,他们的脸都已经被这烈云城的寒凉天气给冻得通红。   “业灵宗的小少君连缚灵镜都能借来,看来你对予小姐,倒真是情深义重。”谢灵殊方才从假山洞口出来,便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众人只见从地宫入口走出来的那人金冠玉带,殷红的衣袍更衬出他肌肤冷白,眉目犹似画,两袖挽风流。   “我的未婚妻做事欠妥,可我总该为她多考虑一些,”   赵景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公子,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疏朗,“不知阁下是何人?”   九大宗门除却艼云山,所有的掌门宗主都还在这烈云城的城主府中小住,此时他们也是带着自己宗门里的弟子匆匆赶来。   丹砂观的观主善微来时便一眼望见了那穿着婢女衣裳的聂青遥,于是她便蹙起眉,“青遥,你怎么会在这里?”   聂青遥知道九大宗门除了艼云山之外,都有人来烈云城,她也想过会也许会遇上师父善微,但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师父……”她有点心虚。   “还不过来!”善微冷声道。   聂青遥抬头看了一眼辛婵,还是有点犹豫。   辛婵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道:“去罢。”   聂青遥只好挪动步子,可她看见林丰后背上被刀刃割破的一道血痕时,她又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他,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一声不吭地走到善微跟前去了。   正清派的掌门程砚亭来时,便正见所有人持着刀剑,将那三人围在中间,一副对峙之势。   一见宗门之首来此,众人便让开了一条道。   程砚亭胡须花白,已是老态龙钟,但那双眼却不见丝毫浑浊,反而精神矍铄,颇有仙风道骨之态。   他略微打量着辛婵,便看向一旁的赵景颜,“赵少君,这便是烈云城通缉的那名婢女?”   “程掌门,确是此人。”赵景颜颔首道。   听得他此言,程砚亭便再度看向辛婵,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她手中的那柄千叠雪上,神情或许稍有变化,但也被他隐藏得极好,“你夺了烈云秘宝,又杀了烈云城的先城主,这你可认?”   他嗓音苍老,语气轻缓,并不显半分逼人之态,反而自有一种慈和温柔。   “不认。”辛婵迎上他的目光,只两字,也答得毫不犹豫。   程砚亭见她双眸清澈坦荡,腰背直挺,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柔韧之态,他便轻捋白须,“既是不认,你又该如何自证?”   辛婵还未说话,便被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的谢灵殊握住手腕。   “要自证,也很容易。”   他临着眼前这些人的目光时,仍是笑盈盈的,寒风吹着他单薄殷红的衣袍,乌浓的长发都与他衣袖颜色一般浓烈,他双指施术,便有金光裹挟着一只赤足鸟从高檐之上而来,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不如我们先猜一猜,这只炙凃鸟是谁的。”   在场之人看着那只仍在金光里挣扎的鸟,面面相觑,开始议论纷纷。   “世人谁不知晓,这炙凃鸟,乃是赤阳门下专门豢养的,用以消杀赤阳门弟子在修炼祝火功不当时催生出的心火。”那天照阁的阁主秦昭烈轻摇玉骨扇,语气轻飘飘的。   赤阳门的祝火功是天下人皆知的属火功法,其他宗门是修元神,而唯有赤阳门是修炼心火,召火为术。   而心火与一般的火并不相同,它的烈焰灼烫难灭,唯有炙凃鸟的唾液可消解。   “这位公子莫不是要将这脏水泼到我赤阳门的头上?”   彼时,一抹浑厚洪亮的嗓音从人群之后传来,众人眼见着那身着暗紫衣袍的赤阳门掌门葛秋嵩拄着他的火元杖,步履稳健地走过来。   那扶着他的,便是他座下的大弟子——晏重阳。   “葛掌门不若再看看这只炙凃鸟?我可记得你门中的炙凃鸟若是离开赤阳门太久,便会从红如烈火般的翎羽慢慢地转化为如乌鸦一般的黑羽。”秦昭烈笑着又开口说了一句。   众人因此便再将目光聚集到那只被锁在金光里的炙凃鸟,它的翎羽果然呈现出一种灰黑色。   “这颜色看来,怕是已经离开赤阳门几月有余了。”有人说道。   辛婵也在看那只鸟,但她又偏头去看站在自己身侧的谢灵殊,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只炙凃鸟的?   她竟全然不知。   “即便如此,那这位公子又凭什么以一只我门中的炙凃鸟,便要将先城主的死,算在我赤阳门的头上?”   葛秋嵩握着手里那黑漆漆的火元杖,看向谢灵殊时,目光锐利,“这未免有些荒唐。”   “炙凃鸟畏寒,若是身处极寒之地太久,身形便会越来越小,如蜂鸟一般,而它脚上绑有络丝,这络丝是城主府中才有的专用来抵御寒气的物件,非城主府内门弟子不可有。”   谢灵殊伸手一指,那炙凃鸟的脚爪上便有殷红的络丝掉下来,落在铺了一层薄雪的地上,便显得分外显眼。   谢灵殊的目光在眼前这些人中来回游移片刻,“我这么说,各位可明白了?”   谢灵殊不再笑,那双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冷淡,“如今各位该做的,不是来逼着没有做过的人承认她做过,而是该好好查验先城主的尸身,不要白白冤枉了旁人。”   “好,即便如你所言,先城主或许不是死于她之手,那么烈云城的秘宝呢?”葛秋嵩沉默半晌,又见正清派的掌门程砚亭只顾捋须,也不说话,他便指着辛婵,再次诘问。   也不等他作答,葛秋嵩便唤了身旁的弟子晏重阳,“重阳,你去试试她的修为,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盗走了秘宝。”   一身玄衣的晏重阳听他此言,那张冷峻的面庞上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只是颔首称是,随后便唤出长鞭,往前走了几步。   当他盯住辛婵,那样冰冷的目光便犹如一条毒蛇缠在了她的脖颈一般,令人心生寒意。   “小蝉,只管跟他打,不要怕。”   谢灵殊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他如此轻柔的语气,瞬间便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林丰被谢灵殊抓着后领给拉到了后头时,辛婵便已举起手中的那柄千叠雪,定定地盯着那个朝她走来的男人。   长鞭缠上半透明的剑刃,辛婵翻身躲过他的一击,剑刃抽出鞭身的时候,便溅起一簇簇冰霜雪色,洒在地上时,便又消融无痕。   她凝神,手腕一转,反身便朝晏重阳而去。   剑气铺散开来便是比烈云城的风还要凛冽煞人的冰蓝气流,在场的许多人都不由因此而后退几步,也唯有正清派的掌门程砚亭仍老神在在,飞身立在山石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的这场比试。   晏重阳的长鞭好似裹着烈火一般,寸寸灼烧在她的裙角,却又被她剑刃上落下的霜雪给熄灭,他的一招一式都迅疾狠戾,根本不给辛婵反应的时间。   但辛婵却也未曾露怯,千叠雪从她手中飞出,一剑化万影,如雨一般涌向晏重阳。   当他长鞭上的烈火被如簇的冰雪覆灭,所有人都看着那腾空而起的少女再将万般剑影化作了她手中那一柄携满霜雪的长剑。   她的衣摆如层叠的云一般落下,剑锋直指晏重阳的头顶。   晏重阳抬眼见她,终于脸色稍变,翻身后闪时,她的剑锋便已深深嵌入了地底,于是便有盛大的剑气再度荡开,使得周遭草木摧折,山石崩裂。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孰是孰非   剑气激荡四散,晏重阳一时不察,被这强大的气流震出几米开外,幸而他反应迅速,翻身落在地上时,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少女,那张冷峻的面庞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愕然。   很显然,他也未曾料到,这烈云城的逃奴,竟有如此修为。   彼时,辛婵手里的千叠雪已经转化为寸寸冰雪,收拢之时便融在了她的掌心里,化于无形。   “程掌门,你看到了罢?这婢女若不是盗走了烈云秘宝,又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有这样的修为?”那葛秋嵩见此情形,虽有一瞬惊讶于辛婵的修为,但很快他面上便又浮起冷笑,转头便对那立在山石上的程砚亭道。   若非是有赵景颜相护,予明娇早被方才那激荡的剑气所震得站不住脚,她此刻就立在赵景颜身旁,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站在不远处的辛婵。   仿佛时间也并没有过去很久,但如今,她却已经觉得那贱奴有些过分的陌生了。   “辛婵,你还敢说你没有盗我烈云城的秘宝?”   在程砚亭还未开口之时,予明娇便上前两步,一双美目紧盯着辛婵,声音清脆,字字珠玑,“你分明生在烈云城,作为烈云城的人,你便该清楚那秘宝便是我烈云城的立城之本,你盗走秘宝,便是叛城的重罪!”   “你还敢杀我父亲,今日若不将你挫骨扬灰,我又如何能对得起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小姐,”   这是辛婵回到烈云城后,第一次对予明娇开口,她是如此平静地望着那位她曾认真服侍过四年的小姐,“我没有杀先城主。”   “有一件事,我原本是想亲口问一问先城主的,可他不在了,我便只好问你,”   辛婵看着她那张漂亮娇艳的面庞,无视了她那双眼睛里的多少怨愤,“即便我犯了错,那也该只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杀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   辛婵想起曾在雪地里,最后一眼望过的那个少年,那个曾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定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心头酸涩忽涌,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他们有什么错?”   即便父母对她再不好,即便或许在他们心里,从来重要的只有弟弟辛黎,但当他们因自己而死,辛婵也还是会觉得难受。   这也许就是血缘给人的牵绊,从来都没什么道理。   而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更是弟弟辛黎的死。   予明娇却冷笑一声,“你的父母生了你这个贱奴,便是他们最大的错,你的弟弟有你这样的姐姐,也是错。”   如此毫不掩饰的直白言语,便如刀子一般往人的心窝里戳。   “听予大小姐此言,我方知这烈云城,原来竟如此看重人命的贵贱之分。”   有人在人群里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意味,令予明娇一听,就变了脸色,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是那穿着赤金长袍,金冠束发的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   予明娇当即道:“我烈云城的规矩向来如此,少宫主若是看不惯……”   “明娇。”   赵景颜适时出声,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好了,不要再说了。”   “修仙宗门修仙道,更修心道,可你烈云城这做派,实在是不像宗门所为。”那姜宜春仍未有停下的趋势。   “好了少宫主,这毕竟是在烈云城的地界,烈云城中事务,我们还是少插手……”他身旁的左护法小声凑到他旁边说了一句。   姜宜春哪管他,但见他凑过来,便蹙起眉往一旁挪了两步,“离我远些。”   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的洁癖,是出了名的。   “我看这婢女仍不知悔改,程掌门以为此事该如何?”葛秋嵩见不得这吵吵嚷嚷,也每个人回转到正题上来,他便高声再问程砚亭。   程砚亭却笑眯眯地去看辛婵,“杀了先城主的罪责你不认,那么夺去烈云城秘宝的罪责,你可认?”   辛婵还未开口,却听她身旁的谢灵殊忽然开口:“若是这烈云秘宝,原本就是不属于烈云城的东西,那么各位,又当如何?”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再一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笑话,烈云城的秘宝不是烈云城的,难道是你的?”葛秋嵩冷哼一声。   辛婵也不由看向谢灵殊。   而谢灵殊也在此刻回望她,那双眼睛明明仍然含笑,可其中又未免掺杂了几分微妙的复杂情绪。   如果可以,他也期望,她不要那么快就走进这些人的视线里,最好能让她再多一些时间,活得平静又快乐才好。   可也许宿命便是如此,有些事她终归是逃不开。   此时此刻,众人眼见着那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忽而抬手,将系在他身旁那姑娘额头的银质抹额骤然扯下来,上头坠着的一颗颗小珠子也都断裂滚落到了地砖的缝隙里。   她额间银蓝双色勾勒出的火焰般的印记,骤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这……”   也许是认出了那枚印记,那天照阁的阁主秦昭烈再不复方才那副风淡云轻的模样,手中的玉骨扇一收,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愕然。   “怕是连予小姐都不清楚,这传闻中,你烈云城的秘宝,究竟是什么罢?”谢灵殊手指稍动,那抹额便已经落在了地上。   “这位公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予明娇方才想开口,却被身旁的赵景颜阻止,他的目光落在辛婵额间的那一抹印记,说话仍然轻缓平淡。   “莫非,”   秦昭烈适时开口,仿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急着求证,“真是娑罗星?”   “娑罗星”三字一出,便令众人一时间神色大变,议论纷纷。   世人皆知,上古星云坍缩幻化于不周山之上,长成了一株娑罗星,而此前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山体陷落人间时,便已有娑罗星降世的传闻。   天照阁的先祖曾有幸得见一眼,此后更是为了娑罗星而几经求索,种种关于娑罗星的秘闻也都刻画在天照阁主殿的石壁之上。   谁也没有见过娑罗星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无人不晓它凝聚着上古那片幸运宇宙里的神秘力量。   “娑罗星是上古神物,自具灵气,当择主而从,”   秦昭烈的双目紧盯着辛婵额间的印记,仿佛那些被先祖书写在羊皮卷上的种种关于娑罗星的神秘之处从未在他眼前如此明晰过。   “若烈云城的秘宝真是娑罗星,而这数千年来娑罗星都未曾认主,那么烈云城的先祖们又是依靠什么来镇住它的?”   秦昭烈说着,便看向了予明娇。   予明娇身为予南华的女儿,这多年来也一直未曾在意过父亲手里的那些事情,她只知父亲常用人奴的血来祭阵,却不知那被阵法束缚的秘宝,究竟是什么。   此刻她站在赵景颜的身旁,已有些不知所措。   “若未认主,烈云城想要镇住娑罗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直在一旁未曾说过一句话的梵天谷主叶司苍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道,“怕是动用了什么特殊的阵法罢?”   “秘密,都在这地宫里,烈云城每年都会买进一些脱了普通户籍的奴隶,”谢灵殊回身望着那昏暗幽深的地宫入口,“各位若是不信,便下去看一看那里头的尸山血海。”   “你的意思是,是血祭?”也许这事情的确是有些出人意料,叶司苍便皱起眉头。   人群里又是好一阵议论,或许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烈云城身为仙门,竟用血祭这样极端骇人的法子来镇压娑罗星。   得了程砚亭指令的正清弟子已入地宫查探,回来时便是眉头紧皱,当着众人的面,便对程砚亭拱手行礼,如实答道:“确实如此。”   “既是如此,那么烈云城私藏上古神物,还为此动用血祭这样的末流邪术,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秦昭烈说着便哼笑了一声,“这,罪责可不轻。”   予明娇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事情竟会发展到现下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她一时慌了神,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直到赵景颜握住她的手,她低眼看向他时,那颗心也算是稍稍安定了一点。   可辛婵,   予明娇再一次看向那个额间多了一抹英蓝双色的神秘印记的少女,一时间她的心头有怨愤,亦有不甘。   她不明白,那分明是她烈云城中镇守千年的秘宝,可如今到了这些人的口中,却又成了不属于烈云城的东西。   “秦昭烈,你也不过只是仗着你先祖留下的那些壁画和羊皮卷故作高深,三言两语就将烈云秘宝说成是上古神物……我们凭什么信你?”葛秋嵩适时冷笑一声,他本就看不惯天照阁,如今更是不屑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偷盗,杀人,这样的罪责若是免了去,我又如何能对得起世兄南华?”葛秋嵩声如洪钟,盯着辛婵时,那双眼睛便更显阴沉。   “小蝉,看来葛门主是一门心思,不想放过你了。”   谢灵殊轻叹一声,偏头再看身旁的辛婵,他伸手想要去摸她的发,可此间众目睽睽,辛婵眼见着他的手伸过来,便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了。   他仍是不恼,那双眼睛弯起来,清辉满溢。   辛婵不再看他,伸出右手时便又冰蓝的光裹挟着霜雪般的颜色在她的手中凝成一柄半透明的长剑,她手腕一转,握紧剑柄时,衔霜凝雪的剑锋也渐渐上移。   “作为城主府曾经的奴婢,一年前我本该死在城主府的冰湖里,我并不知道烈云城的秘宝就是娑罗星,那时我一觉醒来,它就已经在我的身体里。”   她站在那里,那双眼睛从来如此清澈坚毅,“我没有偷盗,没有杀人。”   “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承认。”   她手中的千叠雪已经在震颤铮鸣,那剑锋薄冷,寸寸如冰。   “若是你们中有人仍要将这罪责强加在我的身上,要杀我,便尽管来,”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至众人耳畔:“言语说不清楚的事,那就索性都交给手中的剑来解决。”   作者有话说:   飒小蝉上线:)   谢灵殊:我们小蝉真厉害~   ——   明天入V啦,到时候加更!感谢大家的陪伴哦!!爱你们!入V后我会尽量稳定更新的!!! 第16章 你疼不疼 [V]   当辛婵举起手中的剑,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的那双眼睛是如此坦荡清亮,在此刻也无惧于迎上每一人的目光。   谢灵殊只是看着她,没有阻拦,没有说话,他眼底笑痕微漾,仿佛是在赞赏她此刻的勇敢。   有些话,他不必说。   只肖辛婵看他一眼,便该读懂他的目光。   当他站在她的身侧,辛婵握紧手中的那柄剑时,便好像一霎又拥有了更多的勇气。   “辛姐姐……”林丰却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他看着辛婵举起手中剑,也见周遭那些或多或少,不甚明朗的目光,便有些担心。   而此刻正被丹砂观主善微按在身后的聂青遥也是如此紧张地盯着辛婵。   “怕什么,”   谢灵殊轻拍林丰的肩,弯唇笑道,“你辛姐姐……做得很对。”   若她今日不能以绝对的实力让眼前这些人闭嘴,那么她也就不必谈什么以后了,此后漫漫长路,她也许还会遇上比今日还要更加混乱的局面,若她不能在今日证明自己,那么日后等着她的,便更是千难万难。   彼时,一直立在业灵宗小少君赵景颜身后的一名弟子便走到他身前来,拱手道:“少君,可否准我一试?”   赵景颜抬眼瞥他,随后便轻轻颔首:“去罢。”   那名弟子当即走上前去,抽出剑鞘里的那柄长剑,对着辛婵稍稍低首,算作一礼,“请指教。”   随即他便迅速出招,朝着辛婵而去。   辛婵亦迎了上去,两剑相抵,迸溅出的火花又被千叠雪上落下的霜尘消融湮灭,众人只见她招式迅疾凌厉,挽起剑花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令人根本来不及看清。   不消片刻,众人便见她用剑柄撞在那名业灵宗的弟子的胸膛,顿时便将他震飞出去,摔落在地。   那名弟子捂着生疼的胸口,仿佛连呼吸都是疼的,他缓了一下,但仍颇有礼节地拱手道:“受教。”   此后,在场的各大宗门的弟子接二连三,也都有上前领教的,无不是持剑而去,落败而归。   原本众人见赤阳门葛秋嵩的首徒晏重阳早已败在辛婵的手里,便也知她如今的修为应是不俗,但也总有不信邪的,偏要上去领教一番,于是便有了这般局面。   “既然秦阁主一口咬定,烈云秘宝便是当初随着不周山体陷落人间的娑罗星,那么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这娑罗星到底有多玄乎?”   在周遭所有人的议论纷纷中,梵天谷主叶司苍吐掉嘴里的果核,往前走了两步,挽起衣袖时,便见有青黑的刺青从他的手臂蔓延至手背,那该是梵天谷的神秘图腾。   他只略微动了动手指,便有一把森冷的长刀稳稳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当他看向辛婵,似乎是在打量她那看似柔弱的身形,他笑了一声,“小姑娘,我很喜欢你的性子,说再多,倒不如直接提剑来得痛快。”   辛婵迎上他凌厉的目光,却也并未有半分露怯之态。   “请。”   当叶司苍聚气凝神,他手中那把看起来便极重的刀刃上便裹挟了暗色的雷电,并发出滋滋的声响。   辛婵眼见着他举起长刀,快步朝她而来,她便后退两步侧了身,手中剑刃顺势抵住长刀。   雷电缠裹在千叠雪的剑身逐渐蔓延至剑柄,引得她的手被雷电灼烧得有些发痛,于是她连忙翻身往后,再挽袖出剑。   强烈的剑气自她手中剑锋荡开层层剧烈的锋利的冰蓝气流,瞬时便引得周遭花草尽折,其他宗门中人连忙施术遮挡,而站在赵景颜身旁的予明娇正看着辛婵愣神,便一时躲闪不及,便在气流袭来时,被生生削断了鬓前的一缕长发。   “小姐!”她身后的惊春忙扶住她。   赵景颜也担忧地望她,“明娇?”   “我没事……”予明娇回望他,口中喃喃出声。   当她再一次看向那正在和梵天谷主缠斗的少女,她那双眼睛里光影微动,也说不上来心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只是当她这样打量辛婵,看她从容不迫地举起手中的那柄剑,看她招式利落地抵挡住了梵天谷主的每一招,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来曾经那个被她当做路边的阿猫阿狗一般,随意救下,又扔在自己院里的贱奴该是什么模样。   如今的辛婵,那双眼睛仿佛比曾经要清亮漂亮许多。   她已经同以前那个卑微地,被按在尘土里,浑身是血,只能勉强抬头仰望她的奴隶不一样了。   彼时,梵天谷主叶司苍一时不察,被辛婵的剑锋挑断了他挂在身上的护心镜的皮带子,他闪身,手中聚起暗色的光芒,那光芒从他手中飞出,便直朝辛婵的后背而去。   “辛婵姐姐小心!”聂青遥想也不想地就高喊了一声。   那一直站在她身旁拉着她不让她乱跑的大师姐瑞玉皱起眉,小声斥她,“青遥,住嘴。”   聂青遥忿忿不平地抿紧嘴唇,也不顾着回眼看身旁的大师姐,目光仍然在紧盯着仍在和梵天谷主过招的辛婵。   辛婵在那如刺的光芒袭来时,便脚尖用力,一跃而起,在半空翻身施术,冰蓝色的光芒在她的周身浸润成更令人无法忽视的莹光,她额间那一抹银蓝双色勾勒的火焰印记也在隐隐泛光。   她打散了从叶司苍手掌中飞出的一簇又一簇如火焰一般的光,千叠雪在她迅疾的招式下,在众人的视线里便只剩模糊的残影。   强大的气流裹挟起残叶沙石,强风吹拂间,叶司苍手中长刀间穿插的金属圆环声声作响,他到底还是没能抵挡得住那冰蓝的气流,整个人被震了出去,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枯黄的叶片飘落在地,沙石也骤然归于尘土,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尤其安静。   叶司苍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少女,他那张皮肤稍黑的面容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在场的许多人也在此刻不由惊诧失色。   谁都知道,梵天谷虽不是九大宗门之中的翘楚,但到底也算是有些声名,梵天谷的刀,是出了名的冷,也是出了名的快。   梵天谷主叶司苍也并非是碌碌之辈,如今却是在众人的眼前,败在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奴婢手里,这当是何等的屈辱。   于是众人便眼见着,叶司苍的脸色变得越发铁青。   “叶谷主,输给娑罗星的主人,不丢人。”   那秦昭烈却在此刻轻摇玉骨扇,笑着说了一句。   这样的风凉话,本就更戳人心窝子。   果然,叶司苍捂着胸口站在那儿,看向秦昭烈时,那张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怒气横生。   但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娑罗星再厉害,若是它选择的主人是块不开窍的朽木,那么再厉害的上古神物,也不过只是白白地浪费掉罢了,可见啊……”   秦昭烈看向辛婵,眼底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这位姑娘原本便是个厉害的人物,如此才能真正驾驭娑罗星的力量。”   那赤阳门主葛秋嵩冷哼一声,手中的火元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我来试试!”   他根本不给辛婵反应的机会,直接飞身上前,手中的火元杖周身便像是燃烧着火焰一般,往前挥去。   辛婵忙以手中的剑刃抵挡。   冰雪遇火,便开始有些许消融之态。   而雪水滴落,也在慢慢熄灭那火元杖上的寸寸流火。   千叠雪剑气铮然,辛婵适时松开握着剑柄的手,葛秋嵩也及时往后一仰,于是那长剑便绕着火元杖转了几圈,再一次回到了她的手里。   两人一跃而起,在半空中缠斗许久。   葛秋嵩周身都涌动着暗红的光芒,好似火焰般灼灼燃烧着,簇簇流火都向辛婵而去,犹如利箭一般,分毫不留余地。   辛婵迅速闪躲,却仍不妨被流火擦过身体,留下了数道蜿蜒血痕。   她痛得皱起眉,却仍不敢分神,手中长剑划破气流,冰刺在剑锋前寸寸凝结,被冰蓝的气流迅速推向了葛秋嵩。   众人眼见着冰与火两种强烈的气流在半空相撞,而葛秋嵩的脸颊已被冰刺割出一道伤口,他阴沉着脸,手中的火元杖仍有火焰思虑不断地飞作流光铺散开层层的气流。   他应是用上了全力,最终炽烈燃烧的火焰将那冰蓝的光都吞噬,他身如幻影一般骤然出现在辛婵的面前,手中火元杖朝她而去时,辛婵骤然侧身躲开,却仍不防被他周身的火焰灼伤。   他那一掌毫不犹豫地打过来,震得辛婵五脏肺腑都在此刻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辛姐姐!”林丰在下面焦急地唤她。   胸口气血翻涌,辛婵强忍下来,在半空之中,她手中长剑凝聚起更为盛大的冰蓝光芒,她紧紧地握着剑柄,再一次躲开葛秋嵩的袭击,翻身跃后,冰蓝的气流弹开,打在了葛秋嵩的后背。   剑气划破长空,纤细如丝的冰蓝光芒荡开,震得葛秋嵩身形不稳,直接从半空掉了下去。   当他稳住身形,落在地面时,便见那柄半透明的长剑已如残影一般从上空朝他飞来,葛秋嵩一惊,忙用火元杖抵挡。   火花迸溅的刹那,长剑上簌簌落下的霜雪几乎要浇熄火元杖上的心火。   明明在这世间,除却炙凃鸟的唾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轻易熄灭这样的心火。   葛秋嵩后退了好几步。   而那长剑也在此刻,重新飞回了那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的少女手中。   “葛门主。”   也许是见葛秋嵩仍未有罢休之意,那一直在一旁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正清派掌门程砚亭便出声道:“到此为止罢。”   “这便是娑罗星的力量?”   葛秋嵩回身时,便冷笑了一声,“倒也不过如此。”   “葛门主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秦昭烈适时笑了一声,“娑罗星便是再厉害,它如今与这位姑娘融合也没有多长的时日,可你葛门主修行至今已是多少个年头了?身为长者,这般欺负一个方入仙道的小姑娘,可不是宗门该有的作为。”   “秦昭烈!”葛秋嵩听出他明里暗里的讽刺意味,当即便气得不轻。   “好了,”   程砚亭在此刻道:“葛门主,正如秦阁主所言,这位姑娘额间分明便是娑罗星的印记,而娑罗星作为上古神物,自蕴灵气,谁也无法干预它认何人为主,”   “烈云城私藏娑罗星千年都未能使其认主,而这位姑娘阴差阳错却成了娑罗星的主人,可见许多事,终归是强求不得……”   程砚亭再将目光放在那浑身已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色的姑娘身上。   她立在那儿,纤瘦的身姿仍旧挺拔,她的脊背就如同她此刻握在手中的那柄剑一般,分毫不肯弯折。   他慈和的眉眼里浸润出几分笑意。   “这些本非她所愿的事,你我都不该强加于她。”   他看向在场的众人,“身为宗门之人,各位不应依依不饶。”   “那先城主的死呢?程掌门,此事又当如何?”那梵天谷主叶司苍又开口道。   众人还未见程砚亭开口,便先听那身穿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道:“看来若不将先城主的死因现在就查清,诸位仍是不肯放过我们家小蝉了?”   众人只见他伸手扶住辛婵的肩,殷红的衣袖遮掩了她半边衣衫上的血腥。   此时他也不再笑,那双常盈清辉的眼眸也变得深沉了许多,一如烈云城的极夜一般漆黑。   当着这许多人的目光注视,辛婵明明是想挣脱开他的,可当他凑到她的耳畔,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不要乱动。”   她忽然就真的不再动了。   那只一直被他锁在金光里的炙凃鸟仍在仓皇嘶鸣,众人只见他忽而扯唇笑了一声,“如此也好,以免这真正的凶手,趁着这样热闹的时候,跑得没了踪影。”   当他伸出手指,略微在虚空中描画出一道金光符纹,再瞬间打入那炙凃鸟的身体里。   那炙凃鸟登时便用力地扑扇翅膀,叫声也变得尖锐了许多。   程砚亭在看见他的举动时,便不免露出些惊诧的神色。   彼时,远在主院的灵堂里停放着的灵柩震动,吓得那些正在看管灵堂的奴仆们个个惊叫逃窜,都以为是先城主死而复生了。   细如金线般的痕迹突破予南华的尸身血肉丝丝缕缕地涌现出来,在整个城主府中勾连出天罗地网般交织着的痕迹。   困住那只炙凃鸟的金光陡然钻入了它的鸟喙之中。   众人只见,原本已比乌鸦还要小一些的炙凃鸟在陡然大盛的金光之中幻化成鲲鹏一般巨大的身形,身披炽烈耀目的金光,浑身的羽毛也都寸寸如金。   他们仰头看着它鸣叫着飞过头顶,在金光穿插织就的密网中,盘旋落入城主府西侧的院子里。   随后众人便觉地面震动,当炙凃鸟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所有人稳住身形再抬头,便见那双眼混沌的炙凃鸟的鸟喙间已咬着一个人。   当它展翅而来,张开鸟喙,那人便已摔在了众人的眼前。   而金色的光芒从炙凃鸟身上陨灭,它在转瞬之间便又恢复成原来的大小,也仍是那般灰黑的羽毛,此刻它的眼睛恢复清明,落在地上那一名穿着烈云城内门弟子的檀衣袍的年轻男人身上,发出细小的叫声,同时又不免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于绍元?”予明娇惊诧出声。   她已认出那人便是曾受她父亲器重,后来又不知因何而被父亲厌弃的内门弟子于绍元。   那于绍元如今被收拢的金网锁在其中,众人又见他挣扎中,身上泄露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黑气,一时间便又是一阵哗然。   他们眼见着那人在金网的灼烧中慢慢褪去了那层血肉皮囊,逐渐成了一团混沌的黑气。   “是魔修夺舍?!”   那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一见那样一副血肉皮囊逐渐化为一滩烂肉便当即回过身去,干呕了好一阵儿。   与此同时予明娇也软了腿,回身用帕子捂住口鼻,也有些想要呕吐的冲动。   “少宫主怎么跟个娇小姐似的……”   叶司苍看了一眼予明娇,再去看那姜宜春时,便觉得有些好笑。   姜宜春才顾不得同他呛声,他都没再回头去看。   那团血肉里还有一张未曾消融的□□,坐在轮椅上的赵景颜看了一眼,便道:“此人也并非是真正的烈云弟子于绍元。”   看清那残存的皮肉上头还有暗红的火云纹痕迹,他便看向那赤阳门门主葛秋嵩,“世人皆知你赤阳门中所有弟子皆自小养着一只炙凃鸟,而炙凃鸟天性便是忠心爱主,对主人尤其眷恋,方才诸位也都看清这只炙凃鸟对此人的反应了,”   “不知葛门主,如何解释?”   葛秋嵩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里的火元杖,他冷着眉眼,去唤身后的晏重阳,“重阳,这是怎么一回事?”   晏重阳便当着众人的面,走到那团血肉前,看了那金网里仍然束缚着的混沌魔气片刻,他又用匕首在那血肉里翻了翻。   最终从中找出来一枚令牌。   姜宜春回身过来又看见晏重阳用匕首在那血肉里翻找,他就瞬间又立刻背过身去,又呕吐了起来。   “师父,是明淮。”   晏重阳用沾满了血迹的匕首勾起那枚令牌的线绳,走到葛秋嵩的面前。   葛秋嵩被那血腥的味道刺激得脖子往后缩了一下,他凝神去看令牌上的名字时,便蹙起了眉,随后他便转身去看程砚亭,“程掌门,此人确是我门中弟子明淮,但明淮已在半年前便已失踪,这在我门中的卷册上都是有记载的。”   “仅凭你门中的卷册,葛门主便想自证?”   彼时谢灵殊幽幽开口:“这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葛秋嵩回身便瞪着那红衣公子,“你!”   谢灵殊瞥见辛婵脖颈间被火焰灼烧过的伤痕,他脸上的笑意便在顷刻间消失殆尽,再与葛秋嵩四目相对之时,他便又道:“葛门主也不必生气,我不过是想借此告诉你,此前仅凭几句谣言,各位便轻信了我们小蝉便是杀人凶手,如今多了一分关于赤阳门的佐证,那么这嫌疑是不是便又到了葛门主的身上?”   “葛门主,”   谢灵殊扯唇,“若你赤阳门是无辜的,那么你现在是否也觉得委屈愤怒?”   但见葛秋嵩那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谢灵殊也懒得再多看一眼,转而看向予明娇,微微一笑:“予小姐,很抱歉,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去了主院的灵堂,开了你父亲的灵柩。”   “这都是为了早些找出真正的凶手,也让小蝉,早些摆脱这不白之冤,”   谢灵殊说着抱歉的话,可却又仍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请予小姐见谅。”   在辛婵走下琼楼的时候,他便已在楼上的轩窗外,看见了那只停留在不远处的房檐上的炙凃鸟。   也许是他身上携带的霜露草,吸引了它。   否则谢灵殊也许就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端倪。   辛婵还未返回琼楼时,谢灵殊便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主院里,他也查探过了灵柩里予南华的尸身,若是常人也许无法发现其身体里残留的魔气,当他察觉到时,便在予南华的尸身里留了一道符纹,用以炼化那团魔气。   方才他算着魔气应该已经被炼化的时间,便将那炙凃鸟控制住,用了召灵术罗织金网,凭着魔气的本源与炙凃鸟对于其主人气息的本能追逐而将那隐藏在这偌大的城主府里的凶手揪了出来。   “程掌门,这明淮当真已经失踪半年,我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烈云城,此事真的与我赤阳门无关啊!”葛秋嵩不欲再与谢灵素强辩,便回身再对程砚亭道。   “我与南华世兄一向交好,我又怎会害他?!”   程砚亭听了葛秋嵩的话后,神情倒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伸出手指,淡色的流光飞出便落在那混沌魔气里探寻了一番,随后便道:“此人虽是你赤阳弟子的皮囊,但内里住着的却是这魔修的魂灵……”   “赤阳门属火,而祝火功能够消融烈云城深处的万年冰雪,若是魔域之人存了心,故意夺舍赤阳弟子的躯壳,这也是极有可能的……”赵景颜忽然说道。   在烈云城深处,厚重的冰雪锁着什么,在场的人应该也已经都很清楚。   “若是魔域之人,那么他们该是为了娑罗星而来?”叶司苍接话道。   葛秋嵩当即道:“定是如此!”   “此事尚且有待查证,可不好过早下结论……”秦昭烈轻摇扇子,悠悠地说了一句。   “秦昭烈,你!”   葛秋嵩的脸色骤然一变。   也是此刻,程砚亭见那红衣公子已要带着那身上沾着不少血迹的姑娘转身离开,便出声道:“不知公子同辛姑娘要去何处?”   谢灵殊已握住了辛婵的手腕,听到程砚亭此言,他便回身道:“既然偷盗与杀人的罪名都与我们家小蝉没有任何关系,如今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诸位的事情,与我们便再无瓜葛。”   “告辞。”他弯唇笑了笑,只道一句,再回头时,便扶着辛婵往前走去。   也许此刻仍有许多人的目光都还留在她与他的身上,而他含笑回头后,握着辛婵手腕的那只手便忍不住稍稍用了些力气。   辛婵抬眼看他,便见他额角已有了些薄汗。   “谢灵殊?”她明显察觉到他有些许不太对劲。   谢灵殊垂眼看她时,伸手绕到她的肩上,这落在身后那些人眼里,便是他扶着怀中的姑娘在往前走。   可辛婵知道,他已将身体的一半重量依托在她的肩上。   当她看清他嘴角浸出的鲜血,便慌了神,“谢灵殊你怎么了?”   她想要挣脱他另一只攥着她手腕的手,却仍被他紧紧锁在怀里,跟随着他脚步往前走。   “不要回头看,小蝉,”   召灵术并非一般的术法,故而他催动此法时便用了太多的仙灵之气,其他人或许并看不懂这术法的奥秘,但谢灵殊知道,那位正清派的掌门一定看出了端倪。   但这到底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他仙灵之气一时耗得太过,胸口的伏灵印便又在折磨他。   他用指腹蹭去自己唇上沾染的血迹,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浸出血色的伤口,声音有点哑,“你疼不疼?”   见辛婵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他的眼睛又弯起来。   望向她的面庞时,也许他的神情多了几分迷离,又好像还夹杂着许多暧昧不清的情绪。   他笑着在她的耳侧,轻轻地说:   “小蝉不疼,我……也不疼。”   作者有话说:   入V啦,爱你们啵啵啵!!!   ——   ……我山栀子就是个憨憨!!!第一次弄抽奖还把金额弄错了!!那就这样,除了文案的抽奖外,本章留评,随机抽红包!!! 第17章 防患未然(捉虫) [V]   辛婵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她曾经的家。   就在护城河畔的永新巷最里面的那座小院子里,她和弟弟辛黎一同长大。   她的父母只是烈云城中普通的百姓,父亲常去帮人做工,母亲则支了摊子卖豆腐来维持生计。   家道艰难,而父亲与母亲也一直将弟弟辛黎当做唯一的希望,他们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辛婵,但那十几年里,他们到底也没有抛弃她。   只是后来为了能凑够辛黎测根骨的银钱,他们还是卖了她。   此时分明已是深夜,但眼前这一片天幕却仍然明亮通透。   这便是烈云城的极昼,白天黑夜从来没有分明的界限。   这里永远不变的,只有常年凛冽的风雪。   院子里枯枝满地,冰凌凝在廊前檐角,所有的一切都被冰雪掩埋更深,看起来萧索又荒凉。   辛婵坐在台阶上,双指并拢,冰蓝的流光便落入了她手里的那只锁魂鼎中。   里头的确锁着三个人的魂魄。   但其中有两人的魂灵已经枯萎消散,只残存了微末的气息。   “辛姐姐,”   林丰在那满是灰尘的厨房里好一顿擦洗忙活,又先烧了热水,忙倒进竹筒做的杯子里,给辛婵送来。   见她愣愣地捧着手里的那只锁魂鼎,他便连忙走过去,“辛姐姐,怎么样了?你爹娘和你弟弟的魂灵在里面吗?”   辛婵的双手不由握紧了那只不过只有一只碗大小的玉鼎,她垂眼时,目光落在那聚集了混沌星云般的玉鼎里,“原本……是在的。”   只是她的爹娘……   也许她终归是回来得太晚了一些,她爹娘的魂魄已经消散,幸而辛黎测过根骨之后,在城主府中作为外门弟子的那些时候,也吃过一些改造体质的灵药,所以他的魂魄还在。   “辛姐姐……”林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辛婵的眼眶有些泛红,她也没来得及多顾其他,吸了吸鼻子,便松手将那玉鼎送至半空,随后她站起来,施术掐诀时,手指间冰蓝的光芒流窜出去,落入玉鼎之中,又漫出来半透明的气流。   不消片刻,便有一抹浑圆如明珠一般的赤金光芒从玉鼎之中飞出来,就悬在半空之中。   辛婵双指并拢,以细如丝线般的冰蓝流光将之牵引过来,封在了她手腕上的那只萤石环内。   “辛姐姐,这是?”林丰望着她,好奇地问。   “他叫辛黎,”   玉鼎重新回到辛婵的手上,她将其收入隐空袋之中,随后又不由伸手摸了摸她手腕上的萤石环,“是我弟弟。”   林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又将手里那杯热水送到她手里,“辛姐姐,你先喝点热水罢,我一会儿便煮些粥,”   他想起来如今尚在休息的谢灵殊,“啊,我还得给谢公子煮茶!”   “煮茶我来罢。”辛婵听他提起谢灵殊,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自她带着他回来这里之后,他就昏睡了过去。   辛婵用扫帚将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扫开,堆到院墙旁的时候,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望了望四周。   然后她忽然伸手,召出千叠雪。   当她衣袂摇曳,手中长剑挑起簇簇冰雪,剑锋擦着凛冽的风,迅速准确地雕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那是她记忆里,辛黎最后的模样。   千叠雪在她手中消融不见,她看着那雪人,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手腕上的萤石环。   谢灵殊推开房门走出来时,便见辛婵在院子里煮茶。   雪花簌簌落了她满头,而她恍若未觉,站在漫天纷飞的雪色间,守着眼前的那一盏烧红了炭的风炉,上头的茶壶里有阴云热烟不断缭绕而出。   大约那也不是什么好炭,烧红后烟雾便大了些,也十分呛人,他只站在台阶上看了片刻,便听她已经连声咳嗽了许久。   谢灵殊的轻叹声微不可闻,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仍有细密的汗珠隐约可见,嘴唇也失了些血色,如此迎风直立,他却连外头那件殷红的外袍都没穿,只穿着里头单薄的白色长袍。   他步下阶梯,走过去便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但等她回头时,他才见她的一双眼睛已经红了个透,眼眶里还隐约闪烁着浅薄的水光。   谢灵殊一怔,盯着她那张面庞半晌,他才弯唇笑,“你这眼睛看着,倒像只兔子的眼睛似的,”   他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雪花,“小蝉,你偷偷哭鼻子做什么?”   “是炭火的烟熏的。”辛婵躲开他的手,解释着说。   谢灵殊挑了挑眉,仍然在笑,“是吗?”   只两个字,他却说得轻缓,好似还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辛婵躲着他的目光注视,偏过脸不想看他,却忽然被他伸出的双手捧住了脸。   他手掌的温度很热,不像她在这雪地里站了太久,如今早已是手脚冰凉。   此刻他稍稍低首,靠近她,似乎是在认真打量她那双泛红的眼睛,在辛婵想要挣脱他的手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松开手,指腹骤然轻轻地抹了一下她的眼尾。   她听见他忽然说,“小蝉,你若是想哭,也不要偷偷地哭。”   他那双眼睛里仿佛溢满柔情,“这样,旁人才能哄你。”   他的声音里仍藏着几分笑意,好像他也从来如此温柔。   至于他口中的那个“旁人”到底是谁,这便足够引人遐思了。   辛婵胸口里的那颗心脏不听话地跳得很快,她慌忙后退两步,差点撞上身后桌上的风炉,幸而谢灵殊拉了她一把。   “看来小蝉已经将锁魂鼎里的魂灵取出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那枚萤石环上。   辛婵摸着萤石环,应了一声,“嗯。”   “你父母是凡身,经受不住这锁魂鼎的炼化,”   他早在拿到锁魂鼎的那时便知其中三个人的魂灵已只剩下一个,此刻他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姑娘,声音也不由放缓,“小蝉,你已经尽力了。”   辛婵没有说话,她只是在摸手上的萤石环,半晌,她才又终于望向他,“那,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   “你弟弟的躯壳早已被焚化,他能保住魂灵便已是万幸,按理来说,你我都该将他送入黄泉之境,依照他如今残破的魂体,能否再入轮回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见面前的女孩儿那双眼睛里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他便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想留住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们必须要替他重新铸造一副新的躯壳,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他的魂灵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吸收天地灵气以弥补被锁魂鼎蚕食的精气。”   辛婵终于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她只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属于自己的模糊影子,却始终没有办法读懂他那温柔清亮的眼瞳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谢谢。”她垂首,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   谢灵殊曾说,有一件事,在这天下间,唯有她才能够帮他。   所以他才会不辞辛苦,孤身潜入烈云城,又苦心谋算着将她从城主府里救了出来。   他为的,从来都不是娑罗星。   此刻辛婵沉默着将风炉上的茶倒入一旁的玉壶里,又倒了一杯在玉盏里,这些都是谢灵殊一直要她带着的器具。   她将玉盏递到他眼前,“谢灵殊,”   她很少这样认真地唤他的名字,“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能够帮你什么,才值得你这一年来如此相待。”   “但是你放心,你的恩情我都记得很清楚,不论以后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我就一定会去做。”   纵然辛婵时常讨厌他的轻佻浪荡,但她也同样很清楚,如果没有他,她也许早就已经成了予明娇的替死鬼,同那许多奴隶一样,死在那幽深的城主府中,或许连尸骨都不会剩下。   辛婵不想死。   当初她拼尽全力逃出地宫,是为了想要活着,即便是死,她也不想屈从于予南华的桎梏,成为他血祭的引子。   后来被予明娇捆起来,她也同样还是不愿意做个听话的替死鬼,宁愿从高楼一跃而下,坠入冰湖,   那样才死得干净。   或许在予南华和予明娇那些贵人们的眼里,她所谓的尊严,不过只是微末蝼蚁在临死前的可笑挣扎。   她从来如此渴望活着,若非是上位者权势倾轧,若非是她只是城主府里一个连生死都掌握不了的奴婢……   束缚着她的烈云城,从来都不给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不是娑罗星,不是谢灵殊,辛婵又怎么可能出得了城主府,又怎么能离开烈云城,去到千里之外的禹州?   在禹州的那一年,是谢灵殊给她的。   “小蝉记得就好,”   谢灵殊将她手中的玉盏接过来,喝了一口,看她时,仍然是笑意盈盈的,“到时,我便等着小蝉,助我达成所愿。”   他的声音轻缓温柔,却又仿佛隐含深意。   也许是在看向不远处的院墙时,他望见了那个轮廓清晰的雪人,于是他来了些兴致,“这是谁?”   辛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弟弟。”   他“啊”了一声,也许是有些失望,他将玉盏塞回她的手里,又用指节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么我呢?”   “小蝉啊,”   他忽然轻叹一声,没有再看她,反是在认真地打量那个眉眼都被镌刻得很清晰的雪人,“你可千万也要记着我的样子。”   辛婵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头再望她,弯起眼睛笑,“这样日后若小蝉见不到我了,也能借以冰雪,聊慰相思。”   “……”辛婵有点想把手里的玉盏往他身上扔。   但见他忽然有些身形不稳,脖颈间青筋微鼓,她又忙放下手里的玉盏,走上前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谢灵殊稳住心神,垂眼看她时,笑了笑,“无碍。”   他不愿说的事,辛婵也都问不出来,于是她索性也不说话了,只是见他衣衫单薄,她到底还是解下来自己身上的那件披风,踮脚想要披在他的身上。   奈何他太高,她就只能小声唤他,“谢灵殊,你低下来一点。”   谢灵殊看着她,果然依言俯身。   辛婵终于将那件足够宽大的厚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又将带子替他系好,这时她并没有在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你伤还没好,就不要只穿着一件单袍就跑出来了……”   言语中不自禁流露出的关切,却几乎令他眼睫颤动时,眼眶有了些泛红的迹象。   他忽然仰头,去望那仍在落雪的天幕。   他想要触碰她的手伸出却又落下,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了他慢慢收紧的指节。   当林丰从厨房里走出来,三人便一同坐在房中的炭火前喝粥。   夜越深,林丰瞧着那样明亮的天色,总有一种仍是青天白日的错觉。   等他回过头,便见辛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趴在桌前睡着了,他端着一杯茶喝了一口,又见从内室里走出来的谢灵殊解下身上的那件厚披风,动作小心地披在了辛婵的身上。   林丰默默地看着他。   “看什么?”谢灵殊一撩衣袍,又在他身旁坐下来。   林丰方才化形为妖,也不算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有些事他或许还不懂,但他也分明能够察觉得到,谢灵殊对待辛婵,是绝不一样的。   “公子,你对辛姐姐真好。”于是他小声地说。   谢灵殊闻言便扯了一下唇角,再看向那个熟睡的姑娘时,他冷白的面庞上也不由流露出几分柔色。   “林丰,”   谢灵殊忽然唤了一声身旁的少年。   “啊?”林丰望着他。   谢灵殊回头对上他懵懂的目光,一伸手便有几卷玉简出现在他的手里,他将那些玉简都递到林丰的眼前,“这些都是适合你修炼的功法。”   林丰惊喜地接过来,“多谢公子!”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我。”谢灵殊收回手,略微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发皱的袖袍,再看向林丰时,笑意便已收敛许多,神情也越发认真严肃起来。   “公子你说,我一定照做。”林丰没有丝毫犹豫。   谢灵殊看着眼前这一盆烧红的炭火,那样呛人的烟令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手指轻抵在鼻间,又去看那厚披风里裹着的那个纤瘦的姑娘,“若我不在时,也请你替我,好好守着她。”   林丰不解,眼睛里满是迷茫之色,“公子……你是要去哪儿吗?你要离开我们吗?”   谢灵殊垂下眼帘,轻笑一声。   炭火的焰芒照着他的侧脸,平添几分暖色。   “你无须担心,我不过防患未然罢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么么哒!!! 第18章 掌门相邀 [V]   辛婵醒来时,她身上便裹着厚厚的披风。   屋子里炭火烧得绯红,却没有了那种呛人的烟。   辛婵裹着披风坐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床上来的,靠着床柱坐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辛婵才穿了鞋,走出屋外去。   林丰正在院子里修习功法,他一手拿着一卷玉简,另一只手还在小幅度地比划着。   也许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林丰回头便见辛婵已站在台阶上。   于是他忙收起玉简,迎上前去,“辛姐姐你醒啦!”   辛婵“嗯”了一声,又望了望四周,“谢灵殊呢?”   “公子他有事出去了。”林丰飞快地答了一句,然后又连忙道,“辛姐姐,我灶上温着粥呢,我这就去给你盛一碗来!”   说罢他就即刻往厨房里跑。   辛婵走下台阶,就听到院门被人叩响。   她以为是谢灵殊回来了,可当她走过去打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穿着灰扑扑的道袍的卷毛小道姑聂青遥。   “辛婵姐姐……”聂青遥一见她,那双眼睛就亮了起来。   “青遥?”辛婵见她鬓边,肩上都是雪花,便伸手替她拂去,又将她迎进门,“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在馥玉楼遇上谢公子了,他告诉我的。”聂青遥跟着辛婵走进院子里,一双手早已冻得通红,连指节都有些不大灵活了。   聂青遥只知道他们来时住过的馥玉楼,可她今晨在那儿等了许久,便只见楼门紧闭,也没什么人出现。   幸而后来谢灵殊来了,否则聂青遥也许就要失望而归。   “对不起辛婵姐姐,我师父和大师姐看我看得严,今天早上我趁着她们睡着我才跑出来的……”聂青遥抱着辛婵的手臂,说道。   话音方落,她便见林丰从那边的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碗热粥。   聂青遥的神情变得有点奇怪。   “你怎么来了?”林丰一见她,也有些惊诧。   “我不能来吗?”聂青遥哼了一声,反驳他道。   林丰摸了摸鼻子,也懒得同她呛声,只是将手里那碗粥递到辛婵手里,却又转而问她,“你……要喝粥吗?”   若是平日里,聂青遥定然是脖子一梗,扬起下巴,果断拒绝。   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丹砂观弟子的风骨。   绝不与妖为伍。   但这会儿,她动了动嘴唇,有点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嗯。”   等到聂青遥跟着辛婵去屋里烤火,她看着辛婵低头喝粥,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辛婵姐姐,那个……嗯,林丰的伤没事罢?”   “这个,你应该问他罢?”辛婵抬首看向聂青遥。   聂青遥揪紧了衣角,有点扭捏,“那,那我不是和他不对付嘛?”   “青遥,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是妖就一定是坏的吗?”   辛婵将手里的小碗放在桌上,“林丰虽然是妖,可你见他害过人吗?他有做过一件不好的事情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聂青遥几乎要把自己的发髻抓散了,她皱着眉,“我师父说,妖就是妖,即便如今没有作恶,也难保以后……”   “难道你要为了根本没有发生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而伤害你的朋友?”辛婵反问她。   朋友?   聂青遥的第一反应是,她怎么可能会跟一只妖做朋友?   可是……   昨日在城主府中,的确是他为了护她而受了伤。   往日里在丹砂观中所听过的师父的那些教诲犹在耳畔,但昨日林丰替她荡剑的身影又在她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这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聂青遥抬首就见林丰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   他是个爱笑的少年,眼睛弯起来的时候,就像月亮的弧度。   聂青遥见他递过来的那碗里哪里是什么粥,分明是一碗热汤面,里头淋着不少辣油,还撒了葱花,上头还有一个荷包蛋。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粥,干脆做了碗面。”林丰将筷子塞到她的手里。   聂青遥垂眼看着这碗面,里头好像还有好几块肉,她手指收紧,捏着筷子,半晌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吃啊?”林丰特地离炭火盆远了一些,毕竟他原身是干枯的稻草,理所当然地会怕火,但这寒冷的天气,又让他不舍得离火盆太远。   “我……”聂青遥抿了一下嘴唇,随后她就见辛婵用她喝粥的勺子探到她的碗里来,舀走了两块肉。   辛婵一见肉就动了手,聂青遥望着她,眨了眨眼睛。   “辛姐姐,我还蒸了肉包子,等会儿就给你拿来!”林丰记得辛婵爱吃肉,连忙说道。   “谢谢小丰。”辛婵咬着牛肉,冲他笑。   聂青遥吃面的时候,只用筷子一根一根地夹,跟数面条似的,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你做什么呢?是不好吃吗?”林丰从厨房拿了包子回来递给辛婵,就看见聂青遥那副食不下咽的模样。   “……没有。”   聂青遥回过神,见辛婵和林丰都在看她,她摇了摇头,连忙吃了一大口面。   磨蹭纠结了好久,聂青遥到底还是开了口,“那个……你的伤没事罢?”   她的语气有点不大自然。   林丰方才咬了一口包子,听见她的这话,还有点惊诧,但他还是答道:“没事啊,就皮外伤。”   聂青遥闻言,她抿唇“嗯”了一声,最后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瓷瓶扔到他的怀里,也不看他,“这药是我们丹砂观特制的,疗效好。”   林丰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聂青遥还会给他送药,他捏着那只瓷瓶,疑惑地望着她,“小卷毛你吃错药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令聂青遥神情一僵,然后她狠狠地瞪了林丰一眼,“臭稻草你不要就还我!”   林丰顿时嬉笑着收起那只小瓷瓶,站起来就往外头跑。   聂青遥面也不吃了,直接就追了出去。   辛婵吃着包子,看着大开的门外,那两个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吵闹不休。   这才是熟悉又安宁的生活啊。   谢灵殊回来时,便见那小道姑脚下不稳摔在了雪地里,她身旁的少年正笑得开怀。   “公子!”林丰一见谢灵殊,就连忙迎上去,“公子你回来啦!”   “嗯。”   谢灵殊笑应一声,抬步走下阶梯。   “公子你是喝酒了吗?”林丰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喝了一些。”   谢灵殊随口答了一声,便往屋里走。   他绛紫的衣袍上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纹饰,衣袂被风吹得摇曳荡漾,连他乌黑长发间的绛紫发带也在随风舞动。   鬓前的两缕龙须发微湿,也许是雪花消融后留下的湿润。   那样一张冷白的面容仍是好看得令人心惊。   “你又喝酒了?”当他在她身旁坐下,辛婵也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味道。   “这烈云城虽有千般不是,”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坐在桌前喝了一杯她递过来的热茶,“但酒却是不错的。”   “小蝉不是尝过吗?”他挑眉看她。   辛婵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他那双含笑的眼,她忽然就想起来她被他从冰冷湖水里抓出来的那个夜。   船上渔火都照不清他的身影。   她在混沌迷茫中,被他扣着下巴,硬生生地灌了小半壶酒。   那种烧心灼喉的滋味,实在不是什么畅快的感受。   辛婵索性不理他了,低头继续吃包子。   “小蝉可有打算?”也是此刻,他理了理衣袍,唤问道。   辛婵顿了一下,又摇头,“我不知道。”   谢灵殊揉了揉眉心,缓缓说道,“如今天下人皆知你是娑罗星的主人,想请你去宗门做客的人定然不在少数,想来在等些时候,便会有人上门了。”   “他们请我做什么?”辛婵不解。   “娑罗星的力量神秘,若是能与你交好,那么于宗门而言也是百利无害。”谢灵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垂眼在看那杯壁间缭绕而出的热烟,“但是小蝉,如今你也是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了,明里暗里,总有人不会放过你,毕竟只要你一死,他们仍有得到娑罗星的可能。”   他抬眼看她,“小蝉,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   辛婵也不啃包子了,她迎上他的目光,“我会让这些人死心的。”   他眼前这少女的一双眸子里光影清澈,好像她从来如此倔强,更不缺勇敢。   这一点,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谢灵殊弯起唇角,静默无声。   正如他所料,午后便有人敲响了院门。   待林丰打开门,便见是穿着青白衣袍的正清弟子,来人一踏进小院里,便对辛婵拱手道:“辛姑娘,我派掌门想请你茶楼一叙。”   辛婵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靠在门框的谢灵殊。   “小蝉,去罢。”谢灵殊笑着说。   辛婵回头,便对那人点了点头,“好。”   在护城河畔茶楼之上的雅室中,辛婵再次见到了那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   “辛姑娘,坐罢。”程砚亭一见她,便笑道。   辛婵颔首,然后便在桌前坐了下来。   一旁有弟子立即上前添茶,送至辛婵的眼前。   程砚亭一眼便看见她侧脸上的一道伤痕,如今已经结了痂,“昨日之事,是我们这些宗门人太过咄咄相逼了。”   也许是见辛婵并不说话,他便又道:“如今业已查清,这烈云城先城主之死,乃是魔域之人所为,与姑娘无关。”   辛婵捧着茶盏,静静地听他说罢,才道:“不知程掌门今日请我来,是为了什么?”   程砚亭一手撑在桌面上,看着辛婵时,仍是那般慈眉善目,“姑娘是娑罗星选中的主人,原本也是天资不凡,只是姑娘应该也很清楚,这娑罗星与你融合的时间并不久,而想要得到娑罗星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在暗,你在明,如此虎视眈眈,你又该如何自保?”   昨日的比试,让程砚亭看清了这个看似柔弱,却又很是坚韧的姑娘,她提着手中的那柄剑时,便是眉目凛冽,自有意气。   “姑娘大可以考虑去我正清派住上一段时日,如今姑娘融合未稳,我派中有一银泉池,可助姑娘修行,”   程砚亭笑着看她,“姑娘放心,我绝不强留姑娘做我正清弟子,以客礼相待,这天下之大,日后姑娘要去往何处,也都是你的自由。”   辛婵却不解,“程掌门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嘛,原因有二,”程砚亭捋了捋胡须,“一则是因姑娘作为娑罗星的主人,如今更是备受关注,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使九宗安稳下来,少些纷争。”   如今许多宗门都想与辛婵交好,为此,他们之间也少不得弄出些争端来。   正清派作为宗门之首,有责任维护宗门安宁。   “这二则……”   程砚亭看向坐在对面的辛婵,“是因我看出姑娘赤诚,且是个有大勇的人。”   忽然听到这样的夸赞,辛婵一怔,随后就有些无措,“程掌门,我……”   “辛姑娘好好考虑,这烈云城啊,有些冷得过分了,”   他笑起来,“我这老头子,畏寒得很,还是得赶紧回去才是。”   “对了,与你同行的那位公子,若他愿意来我正清派做客,那便是再好不过。”末了,程砚亭又添一句。   他并未忘记昨日那位红衣公子所使用的召灵术。   一般的仙门子弟,可学不会那样强大的秘术。   辛婵走出茶楼,便见林丰早已等在楼下,这会儿正在吃糖葫芦,他一见辛婵走出来,就连忙迎上去,“辛姐姐,公子让我来接你,咱们回馥玉楼!”   他还将另一只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辛婵,“辛姐姐,这给你吃。”   “谢谢。”辛婵接过来就咬了一口,然后又问,“青遥呢?”   林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答:“小卷毛被她师父抓回去了。”   “辛姐姐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就有好多宗门的人找上门来了,他们黑压压的在院子里站了一片,都是来请你去他们宗门里小住的。”   林丰说着就开始摇头晃脑,“好奇怪哦,明明他们之前一个个地还把姐姐你当做仇人似的,这会儿又像是要把你供起来……”   他大约是觉得好笑,“他们这些人可真善变。”   辛婵咬着糖葫芦,没有说话。   回到馥玉楼之后,她便看见谢灵殊躺在楼上内室里的软榻上,正在看书。   “回来了?”隔着珠帘,谢灵殊望见了外头的辛婵,于是他便放下了手里的那卷书。   屋内烧着炭火,暖烘烘的,替辛婵驱散了许多从外头带来的寒气。   “谢灵殊,”   辛婵掀了帘子走进去,站在他的面前,“程掌门说,想让我去正清派。”   谢灵殊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后脑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只是问她,“那小蝉是怎么想的?你想去吗?”   辛婵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如今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脱不了这些人的目光注视。   她索性在他的软榻边坐下来,就只坐在地毯上,手里的那串糖葫芦还没有被她吃完,她咬了一口,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该去哪儿。”她的声音里藏着迷茫。   谢灵殊看着她的背影,缩在他的榻旁,看起来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越发温柔,“正清门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仙宗,那位程掌门也是声名赫赫,小蝉去他那儿住着,倒也是不错的。”   “如今你的修为虽已比过许多人,但到底还是欠缺了一些,正清派的功法精纯,也能助你好好提升内力,你在那儿住着,也好过在外头一个人漂泊,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别有用心之人打扰到你。”   谢灵殊忽然直起身来,俯身靠过去时,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小蝉可要好好修炼,如此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辛婵早在他靠过来,下巴抵在她肩上的时候就已经浑身僵硬了,何况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也喷洒在她的耳侧。   她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连忙往旁边侧了一下身体,躲开他。   “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一紧张起来,说话也都说不清楚了。   “我怎么了?”谢灵殊一手搭在软榻的扶手上,含笑看她。   她鼓着脸颊,“不要这么……”   谢灵殊挑眉,“什么?”   “不要这么随便接近我,”辛婵的脸已经泛红,她的眼睫眨啊眨,像是有点生气,又有些窘迫,“男女有别。”   辛婵原有更过分的话想脱口而出,因为她仍记得他在禹州那一年里去过明巷里那座临月楼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他总是在那里看舞听曲,时常喝得烂醉,还是辛婵去将他扶回来的。   他早已是明巷里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因着他那副惊艳动人的皮囊,有关于他的多少“风流韵事”都被人传得有板有眼。   即便辛婵清楚,他至多也不过是在那儿喝酒听琴,看那些舞姬跳舞,到也没有外头传得那么过分多情。   但他很多时候也的确浪荡轻佻,连说话也总是不好好说,专来逗她,戏耍她。   只有在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他方肯罢休,然后笑出声来。   但此刻,当她看着他那双明净漂亮的眼睛时,她又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心有一瞬混乱,她也不同他说话了,转身就跑。   谢灵殊看着晃动的珠帘后她跑远的身影,弯起眼睛,笑得开怀。   可是笑着笑着,他却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腥甜涌上喉头,胸口的伏灵印仿佛还要比这房内燃着的炭火还要灼人,他宽袖一挥,炭火尽灭,然后他整个人躺倒在软榻上,喘息了半晌。   乌浓的发铺散在圆枕上,他指腹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那双眼睛里神情飘忽,稍显空洞苍凉。   听到她下楼去唤林丰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认真地想要听清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该是如此留恋她的声音。   “谢灵殊!”他忽然又听见她在唤他。   伴随着她踩着木制楼梯往上跑的脚步声。   他忽然睁开双眼,目光再一次落在那珠帘后。   “我忘记跟你说了,程掌门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正清派做客?”她站在珠帘后头问他。   她不愿意走进去,倒也方便了谢灵殊不必再费神在她面前隐藏些什么。   “小蝉觉得呢?”   他开口时,嗓音仍旧维持着平稳清淡,还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   辛婵抿了一下嘴唇,小声说,“我怎么知道……”   她垂着眼睛,并不知道此刻晃荡的珠帘内,那躺在软榻上的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屋内没了炭火,便迅速被寒冷的空气包裹。   可他却依赖着这样的冷,才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彼时,   辛婵忽然听见他清冽稍低的嗓音传来:“小蝉在哪儿,我自然……便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爱你们啵啵啵!! 第19章 初入正清 [V]   “公子,您为何要让辛姑娘去正清山,您难道就不怕,掌门他看出些什么吗?”   船舱内立着一人,原是之前便受程砚亭之命等在禹州的少陵长老,他此刻正望着那坐在桌前,手中正握了一卷书的年轻公子。   他穿着如雪般莹润的锦缎裁成的衣袍,一半的乌黑长发由玉冠束起,剩下的都披散在他的身后与肩头,鬓前两缕龙须发也散落下来,他的那双眼睛仿佛从来都在盯着手里的那本书。   “有娑罗星在,他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他的嗓音慵懒,轻缓动人。   “再者,小蝉也的确需要借你们正清派的银泉池一用。”   他垂着眼帘,唇畔含笑,“她想看看这天下第一仙宗,那便让她看,这是她的意愿,我不能阻止。”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里好像还带着几分纵容。   “……公子,”   少陵那张早已被岁月刻下不少褶痕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无奈,“您啊,向来不知道为自己打算。”   “我该为自己打算什么?”谢灵殊大约是觉得这话听来好笑,他扬起眉眼,“我来此,从来都只是为了一件事,一个人。”   “这便是我的打算。”   这数千年来,他始终囿于此般执念,一心奔赴,不知悔改。   少陵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那您为何不告诉辛姑娘?”   “告诉她做什么?”   谢灵殊坐在那儿,手里的书早已被他搁下,如今他方才倒了一杯茶听见少陵此言,便放下杯盏,“无论是过去,亦或是现在,她受的苦都太多太多。”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消退殆尽,仿佛隐藏在清澈柔波之下的,原是如荒漠一般的苍凉,“我告诉她,便是将她扔进曾经的那些痛苦里再煎熬一次。”   “何不让她活得简单一些?哪怕……只是一时也好。”他的声音越□□缈起来,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少陵静默无声,他只是认真打量着这位坐在桌前的年轻公子。   仿佛数千年过去,他的容颜也仍然青春未改。   可他少陵,虽得了冗长的寿命,却也没有办法抵挡得了这岁月的侵蚀,如今已是这般老态。   可犹记当年,他与谢灵殊初相遇时,他还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散修道人,还未曾入得正清,成为派中长老。   也亏得是谢灵殊,他才有幸从当初那场神魔之战中,逃出生天,并因此多了更长久的寿命。   敲门声忽然传来,打断了少陵的思绪。   “谢灵殊。”门外传来少女柔软的嗓音。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正在打量手里的茶盏,听见她的声音,便轻抬眼帘,“小蝉,进来罢。”   话音方落,少陵便见那房门被人推开一些来,少女最先探头进来望了望,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她才走进来,对他颔首,道了一声,“少陵长老。”   少陵即刻回以一笑,“辛姑娘。”   或是见辛婵在偷瞥谢灵殊,少陵便十分知趣地说了一句“告辞”,随后便走了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谢灵殊仍旧坐在那儿,撑着下巴望她,也见她在少陵往外走的时候便在瞧着他的背影,于是他弯起眼睛,轻笑了一声。   “小蝉做什么防贼似的看少陵长老?”他语带戏谑。   辛婵听见他这话,回身便走到他的面前,那张漂亮明净的面庞上的神情十分认真,“他们仙门里的人大都心细如尘。”   “你……”   辛婵抿了一下嘴唇,在他身旁坐下来,“你不知避讳,还与他独处,若是被他发现,你便是之前的简夫人,该如何是好?”   谢灵殊挑了一下眉,故作恍然,“小蝉说得是啊,若是被他发现了,那我可该如何是好?”   也许看出他有存心调笑的心思,辛婵皱起眉,瞪他一眼。   “小蝉原来这么担心我啊,”   谢灵殊却仍旧笑意盈盈的,当他的那双眼睛凝望她时,便好像这世间风月都在他的眼瞳里,化作了最多情的柔波,“我可真高兴。”   又是如此暧昧轻柔的言语,令辛婵一僵,她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有点不想理他了。   “小蝉若是以后都不放心,大可以日日与我待在一起。”他伸出手,想去摸她的头发,却又被她躲开。   她总是躲得很快,他倒也从不在意。   “你早些睡罢。”   辛婵站起来,也不愿再同他多说些什么了,转身就往外走。   乘着玄鹤船,遇海渡水,遇山腾云,从遥远冰冷的烈云城,到风轻日暖的正清山,便也不过只消两日的光景。   正清山是矗立在延州上川之间的一座蓊郁苍翠的大山,非仙门子弟不得入内。   林丰是妖,即便谢灵殊在他的身上施了术法,可以暂时蒙蔽宗门人的视听,但那到底也不是长久之法,何况正清山乃是仙山福地,他生而为妖,在其中更是不好掩藏。   于是辛婵和谢灵殊便将他安顿在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   “辛姐姐,公子,你们什么时候才会下山啊?”林丰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镇上住着,他就有些不大开心,但也没有办法,他是妖,是去不得正清山的。   “我们不会待很久的,”   辛婵将自己买给他的许多糕点吃食都交到他手里,又对他笑,“我也会经常下来看你的。”   “好……”   林丰抱着那一堆的东西,点了点头。   辛婵决意来到正清山,实则也不过是因为她早已认真考虑过了谢灵殊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因为娑罗星,她才能活下来,才能借以娑罗星的力量,成为现在的自己。   但同样的,也因为娑罗星,她就注定会活在那许多人的目光里,总有人不会放过她。   而为了自保,也为了能够报答谢灵殊,她必须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努力修行。   正清派的功法能够助她修行,既然如此,她也愿意走这一遭。   当辛婵和谢灵殊抵达正清山的山门之下时,便早有正清弟子等在那里。   一见她额间那一抹银蓝双色的印记,那两名弟子便立即迎上来,手中抱剑,仍拱手行礼,“辛姑娘,谢公子,请随我们来。”   待辛婵与谢灵殊顺着山门之上冗长蜿蜒的阶梯走上山去,又绕过山石栈道,直至前方豁然开朗,露出白玉圆台。   那宽阔圆台之后,便有诸峰直插入天,其间殿宇在山林间影影绰绰。   周遭云雾缭绕,那主殿便赫然矗立在五峰之间的半空之中,浑然天成的石阶自上而下,大气磅礴。   诸多穿着青白颜色的衣袍的正清弟子此刻正在那圆台之上练剑,气势十足。   或是见了两个穿着不同的外人,便有人停下来在打量他们。   谢灵殊天生一副毓秀风流之姿,如此霞姿月韵一般的人物甫一出现,便令在场的女弟子顿时便有些移不开眼。   诸多少女心思浮动,议论之声渐起。   而在他身旁的辛婵也引来诸多打量,也许他们都已听过了娑罗星之主的传闻,一见她银蓝双色的印记,便已觉得好奇。   何况她看起来又是如此清澈秀逸的一副模样,身形纤瘦,看似弱不禁风,却又身姿挺拔,柔韧脱俗。   谢灵殊面对着那么多女弟子的目光注视,面上仍是一派温柔笑意,竟还朝圆台上的她们招了招手。   顿时人群里便有一阵惊喜的欢呼。   辛婵望见他那副模样,干脆撇过头,懒得看他。   谢灵殊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弯起唇角,伸手去摸她的发顶。   辛婵就像是被触碰之后,炸毛的小动物似的,小幅度地挥开他的手,还刻意离他远了一点。   跟随着两名引路的弟子踏上主殿的长阶,便又有殿中的弟子迎上来,“辛姑娘,谢公子,掌门已在殿中等候两位多时。”   辛婵颔首,然后便跟着谢灵殊一同踏进了殿门之中。   程砚亭坐在几级阶梯上的宽阔木椅上,瞧着他们走进来,便露出慈和的笑容。   站在阶梯下的,除却少陵和其他四位长老之外,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弟子。   男子的一张面庞轮廓硬朗,生得俊美非常,一身青白衣袍穿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身姿如松一般俊逸。   而那女子亦穿着青白两色的衣裙,明明是一张春水芙蓉面,那双眼睛里却偏生多了几分英气飒爽,气质冷清。   “辛姑娘,谢公子,两位可将你们那位朋友安顿好了?”程砚亭站起身,走下阶梯来。   “具已妥当。”辛婵稍稍颔首,答得简短。   谢灵殊只对程砚亭说林丰只是普通凡人,不通仙术,也不愿修行,便在下了玄鹤船后,与辛婵一同将他安顿在望仙镇上。   “好好好,”   程砚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看向谢灵殊,“谢公子能来我正清山,实属我山门之幸啊。”   “程掌门言重,我也不过是沾我们家小蝉的光,才能来这天下第一仙宗拜会。”谢灵殊轻笑一声,又去看身侧的辛婵。   程砚亭听罢,那双眼睛便在谢灵殊与辛婵之间来回游移了片刻,随后便笑道:“看来辛姑娘与谢公子,原是一对有情人啊?”   作者有话说:   辛婵:不,他只是我的恩人,别的纯属谣言:)   —— 第20章 烛明殿中 [V]   在听见程砚亭的这句话时,辛婵便下意识地反驳道:“程掌门误会了。”   “是吗?”程砚亭又看谢灵殊一眼,再对辛婵笑道:“那看来是我想差了……”   谢灵殊什么也没说,他脸上仍然带笑,仿佛对于辛婵的此刻的反驳并无甚异议,也没多少兴趣去多作解释。   “辛姑娘,谢公子,这是我门中长老少陵。”   程砚亭回身看向那身着墨绿衣袍的老者,“辛姑娘,谢公子,这是我门中长老少陵,主理逐月峰,想必两位在路上便已识得他了”   少陵拱手行礼,对两人笑了笑。   随后程砚亭又道,“那位便是我门中另一位长老云霁,他啊,主理青樊峰,是我正清门内最精通药理之人,我看谢公子好像还受着伤,回头便让云霁替你瞧一瞧。”   程砚亭口中的云霁便是另一位中年男人,他脸上皱纹极少,却在眼尾留有不少痕迹,想来是这岁月仍未饶过他。   他看起来气度温和,穿着一身浅色衣袍,也并不束发,倒显出几分潇洒落拓。   “谢公子,辛姑娘。”他亦拱手。   除却少陵与云霁,原本还有第三位长老藏红,是这正清派里唯一的一位女长老,听说是脾气古怪得很,并不喜见生人,因而大殿之上也没有她的踪影。   “月臣,非蕴。”程砚亭又扬声唤道。   随后辛婵便见那一男一女走上前来,两人都在程砚亭身后几步外站定,颔首应声。   “这是我门下首徒封月臣。”程砚亭先伸手指向那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向他们介绍道。   随后又去看那名姿容惹眼的少女,眼底慈爱更甚,“这是我女儿程非蕴。”   “封公子,程姑娘。”辛婵稍稍颔首,唤了一声。   两人也相继对她与谢灵殊回以一礼。   程非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辛婵额间的那枚印记,她摸着手里的那柄剑,似乎总有些不大相信,眼前这位看起来纤纤弱质的姑娘,便是如今那沸沸传闻中的娑罗星主。   “谢公子看起来年纪尚轻,可我在烈云城时便见你修为不浅,真可谓是少年英才,只是不知谢公子是师从何处啊?”   彼时,程砚亭看着谢灵殊,笑着问道。   谢灵殊弯了弯唇角,“我师父不过是一散修道人,早已仙逝。”   他这是不愿明说,程砚亭自然也不可能刨根问底,于是他只能笑着点头,“谢公子能有今日这般的修为,想来你的师父定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   如果谢灵殊真是九大宗门任意一个宗门里的人,以他这般天资修为,不可能这些年来都是如此藉藉无名。   可谢灵殊不肯说他师从何处,程砚亭倒也不便再问。   “月臣,你和非蕴便代我将谢公子和辛姑娘安顿在玄女峰,可不许怠慢。”程砚亭随后便对一旁的两人说道。   “是。”封月臣低首应声。   玄女峰上多年已多年来未曾有人住过,但因平日里总有人打扫,故而这玄女峰上的殿宇里,也并非是灰尘满覆之态。   殿前繁花,殿后翠竹。   这烛明殿显得格外清幽雅致。   “辛姑娘,谢公子,”封月臣领着他们走进殿中,便回转过身对他们道,“若是在此有什么不满意的,便都告诉我,或是我师妹非蕴。”   他应是个凡尘里那种看起来清逸干净的年轻公子,有些书卷气,却又有着一种超脱世外的冰雪般的气质。   “多谢封公子,”   辛婵应了一声,再看向那靠在门框上,抱着手中剑的少女,“也谢谢程姑娘。”   谢灵殊早已坐在内殿里的桌边,一手撑着下巴,回眼在看辛婵,“小蝉,我想喝茶。”   “……知道了。”   辛婵见他半点儿没有在一个陌生地界的拘谨,仿佛到哪儿都如他在自己家一般自在,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让人琢磨不透。   程非蕴也在看那位红衣公子,他一副容颜实在生得殊色无双,她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可听随她父亲回来的弟子说,这位谢公子,修为高深莫测,并非池中之物。   “非蕴。”   直到封月臣的声音传来,她方才回神,看向他。   “辛姑娘与谢公子今日想必也已经乏累,我们便先离开罢。”封月臣温声说道。   程非蕴敛神站直身体,当封月臣走到她身边时,她便听到他低声说,“非蕴,这两位都是我正清山的贵客,你不可冒犯。”   封月臣同程非蕴是多年的师兄妹,两人一同长大,他又如何不知她的脾性。   程非蕴却只是垂着眼帘,同他一起离开,并未多说一句。   辛婵将煮好的茶端至谢灵殊的面前,又将杯盏翻过来,倒了一杯递给他。   谢灵殊从头至尾都在看她,此刻伸手接过茶盏来,便轻叹一声,“小蝉,怎的不用我让你带着的那套青玉的茶具?”   辛婵原本就已经有些疲惫,这会儿见他这般挑挑拣拣,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小蝉现在胆子是越发地大了。”谢灵殊伸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捏了她的脸蛋一下,又迅速松开。   辛婵摸着自己的脸,更不想搭理他了。   当有正清弟子将晚膳送来时,辛婵迫不及待地打开那食盒,却发现里头不过是一碟清炒时蔬,再一碟清水豆腐,再有便是两小碗米饭。   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剩下。   而那盛饭的小碗,也远比她在禹州时吃饭用的碗要小上许多,也就仅仅只比谢灵殊喝茶的杯盏要大上一圈罢了。   谢灵殊眼见她满眼的欢欣在打开食盒的盖子后便又神光黯淡下去,他便从书案后走过来,他只略微瞧了一眼食盒里的饭菜,便不禁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那如画的眉眼便更添几分别样的风情。   “小蝉,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这般,做得这娑罗星的主人,也不必清心寡欲,修行便也能事半功倍……这修仙宗门里的饭菜啊,大抵如此,他们一向食素,没有荤腥。”   辛婵手里还拿着食盒的盖子,站在那儿盯着食盒里的饭菜半晌,神情萎顿。   这一顿饭,谢灵殊只随意吃了两筷,面前的一小碗饭也都给了辛婵,即便如此,这一顿饭吃完,辛婵却还没觉得有多少饱腹感。   夜里她坐在烛明殿外的阶梯上,下巴抵着双膝,在无边的寂静中,她更显沉默。   谢灵殊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从晚饭后她便没见着人。   随手在阶前摘了一根杂草,她在手指上绕啊绕,夜风拂过她的衣袂,吹起些许摇曳的弧度。   直到她忽然看见从繁花灯影里慢慢显现的一抹身影,他似闲庭信步般朝着殿前而来,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衣袖的红,便沉湎成更加炽烈莹润的光泽。   他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包,在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姑娘时,便弯起眼眸,其中光影便清亮如此夜天星一般,皎洁流光。   辛婵愣愣地看着他走近,才又忽然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像是仍然没有办法习惯他那样温柔含笑的目光,她垂下眼帘,又看清他手里提着的用线绳绑好的纸包,“这是什么?”   谢灵殊垂眸瞥了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一眼,便笑着将其塞入她的手中。   隔着牛皮纸,辛婵尚能感受大那种微烫的温度。   她甚至嗅到了那种香味。   这是……   辛婵打开纸包,便见里头裹着的,是已经片好的烤鸭。   外面的表皮焦黄,好似还裹着一层蜂蜜似的糖浆,看起来便更如琥珀一般,令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仰头望向他,满眼惊愕。   年轻的公子衣袍红得灼人眼,他那张冷白的面庞上仍未减半分笑意,鬓边的两缕龙须发随着这夜风轻轻晃动,而他那双眼睛始终在瞧着她。   “我们小蝉向来是不可食无肉,”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替她拂去那几片粉白的花瓣。   “我自然要为你多考虑一些。”   作者有话说:   谢灵殊:小蝉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点个外卖:)   —— 第21章 或非良人 [V]   清晨薄雾微拢,辛婵推开朱红轩窗,便见外头花枝衔露,轻风微拂,便有露珠从花瓣上滑下来,晶莹流落。   她将手里的木梳搁下,便去取了茶叶在殿外的长廊里煮茶。   昨夜谢灵殊给她带回来的烤鸭很好吃,她想她也该回报他些什么。   冰蓝的光芒从她指间飞出,于是廊外那一片绵延的林间繁花便有花枝颤动,如雨般的露珠一滴滴落下,尽数被收拢在了一只青玉罐里。   这烛明殿前种着很大一片的华棠树,其花粉白,朵朵绽开便如牡丹一般簇拥着,在葳蕤绿叶间更添娇艳。   华棠是灵气丰沛之地才有的灵树,九州之内,怕是没有任何地方能如正清山这般绵延成一片繁茂的花影。   从华棠花间取的露水,自然也与寻常露水不同,这沾染了华棠花的灵气的露水煮的茶,自有凝神聚气的效用。   露水接满玉罐,辛婵便往风炉里添了炭火,在用术法使之燃烧。   茶壶里有白烟缭绕而出,模糊了辛婵的眉眼,她守在风炉前,一直在看里头已经烧红的炭火。   “辛姑娘。”   彼时,一抹女声忽然而至。   辛婵闻声抬眼,便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穿着青白衣裙的女子。   她便是昨日辛婵见过的那位正清掌门程砚亭的女儿——程非蕴。   “程姑娘?”辛婵放下手里的茶叶罐,走下台阶,“你可是有什么事?”   程非蕴似乎不论走到哪儿,她手中都还握着她的那柄剑,而此刻辛婵却见她忽然拔出了长剑。   “非蕴有个不情之请……”   她望向辛婵。   辛婵有些发懵,不太明白她为何忽然拔剑,但她还是开口道:“什么?”   “辛姑娘是娑罗星主,非蕴不才,想与辛姑娘切磋一二。”程非蕴说这话时,神情坦荡,也没有拐弯抹角。   辛婵一怔。   她是怎样都没有想到,这位程姑娘一大早过来,便是想同她打一架?   她还在愣神,那程非蕴却已举起了长剑,“出招罢。”   辛婵见她这副架势,便有些尴尬。   “程姑娘,我还煮着茶呢……”她原想委婉拒绝。   但见程非蕴已将剑锋对准她,快步朝她而来。   辛婵只得被动后退,闪身躲开。   她召出千叠雪,抵住了程非蕴横过来的剑身。   程非蕴是第一次见到辛婵的那柄剑,半透明的剑刃与她自己手中的那柄剑全然不同,细看之下,仿佛还时有霜雪从剑身上簌簌抖落。   程非蕴只看一眼便知,那并非是一般的剑。   辛婵起初还在被动接招,但她回头看了一眼长廊桌案上还煮着茶的风炉,她回头时便已开始主动出招。   她与程非蕴一直从殿前打到了华棠花林里去。   剑气震荡,花树枝影乱颤,便有如云的花瓣簌簌落下,在这微凉的尘封里随着剑锋间流泻出的气流浮动。   正清山首徒封月臣与掌门之女程非蕴是出了名的少年天资,程非蕴如今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便已比过了诸多同龄的修行者。   但她到底年少,而辛婵身具娑罗星,一身修为更甚。   当她手中的长剑被辛婵打落时,她从半空落下去,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抬眼再看辛婵,也并没有多少惊愕或是愤怒的神情。   “我输了。”她平静地说。   辛婵还惦记着廊上的茶壶,可当她匆匆回头却见那风炉上的茶壶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人取下,而谢灵殊就靠在门框上,手指青玉茶盏,正饶有兴致地在望着她与程非蕴。   仿佛他已经在那里看了许久的好戏。   “你的剑术比我强,这跟你是不是娑罗星主没有关系。”也是此刻,她忽然又听见程非蕴说道。   辛婵回头时,便撞见她那双清明坦荡的眸子。   成为娑罗星的主人,便注定辛婵逃不开那诸多的非议,世人或许会艳羡她被娑罗星选中,继承了娑罗星的力量,但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真的敬佩这样的她。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她所有的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娑罗星的主人,于是她所有的成就都源自于娑罗星,而非是她个人的努力。   这样的偏见,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   就好像今日的程非蕴一定要找她比试一样,她也是想知道辛婵到底是依靠娑罗星的力量才成为了现在的她,还是她原本就有足够的能力。   辛婵的天赋远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就好像她在无数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前尘岁月里,也曾一遍又一遍地摸过她手中的这柄剑。   辛婵方才和程非蕴彼时的时候,没有动用任何术法,只是与她比剑,这便也让程非蕴清晰直观地看到了她的过人之处。   “辛姑娘,这个给你。”程非蕴终于弯了弯唇角,她笑起来时,脸上清冷的神情便也淡了许多,她将腰间一枚菱花佩摘下来,递到辛婵的手里。   “程姑娘,这我不……”   辛婵原想拒绝,却听程非蕴说道:“我正清弟子向来是这个规矩,若是比试输了,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给赢的那个人,以作证物。”   菱花佩原是长在正清山望鳞湖里的浮水菱的花朵,水浮菱只在夏日开花,其花纯白,细蕊浮黄,其花瓣犹如三层错位重叠的六芒星一般,形状漂亮。   水浮菱原是正清山独有,这菱花便成了正清山的象征。   望鳞湖里的菱花每年都会被摘下封存在玉膏之中,待玉膏凝固,菱花便被永远定格成盛放的姿态,外头的玉膏如晶莹剔透的水晶般包裹着菱花的每一寸花瓣,那便成了菱花佩。   山中弟子每年会有五枚菱花佩。   正清山有一门规,门中弟子可在不伤性命,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自由切磋,输的人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给赢的人,每年赢下菱花佩最多的人,便可得掌门奖励。   封月臣原是每年得到菱花佩最多的那个人,但因后来他不再接受门中任何弟子的比试邀请,于是这菱花佩最多的人便成了程非蕴和少陵长老门下的大弟子任君尧。   程非蕴也不再给辛婵拒绝的机会,话罢转身便走。   辛婵拿着那枚菱花佩,回头去看站在殿前的谢灵殊。   “小蝉今日煮的茶,清冽甘香,倒是比以往还要好上许多。”谢灵殊握着手里的那只青玉盏,看着朝他走来的少女,笑着说道。   “是华棠花的露水煮的。”   辛婵收了千叠雪,回了一句。   “原来如此。”   谢灵殊挑了挑眉,抬首看了一眼那一大片的华棠花林,“这位程姑娘,性子倒也直爽。”   辛婵收拾茶罐的动作一顿,又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那枚菱花佩,她轻应一声,“嗯。”   正清弟子送来的早膳只是两碗清粥,再有就是一碟素包子,一碟咸菜。   辛婵吃完早膳,就在殿外练剑。   谢灵殊则坐在廊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又时不时地去看那在阶梯下练剑的姑娘。   因着试炼大会之期将近,程砚亭和几位长老都在忙着做准备,午后送午膳的小弟子来了烛明殿里送了素膳,然后便带着辛婵去了正清山的银泉池。   “掌门说,辛姑娘日后都可以来这里。”小弟子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她说话还奶声奶气的,把新的衣裳递给辛婵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银泉池烟雾缭绕,泉水温热却不烫。   辛婵脱了衣裳下去,就靠在石壁上,大约是这里太过安静,又或是这银泉池水太舒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便是被饿醒的。   匆匆穿了衣裙走出石洞,辛婵便发现外头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了下来。   她赶着回烛明殿,却在山石小径上遇见了白日里才见过的程非蕴。   “辛姑娘……”程非蕴似乎是有话想对她说,但看起来又有点犹豫。   “程姑娘是有什么事吗?”辛婵疑惑地望着她。   程非蕴看着辛婵那张明净漂亮的面庞,抿着唇半晌,还是轻声道:“我今日奉命下山置办一些东西,却……”   辛婵看着她,仍在等着她的下文。   “却看见了谢公子。”程非蕴说着,又在小心观察辛婵的表情,她又道,“我见他……去了浮红巷。”   浮红巷?   那是什么地方?辛婵还没明白。   “那浮红巷里,多是秦楼楚馆。”程非蕴终于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辛婵一愣。   “辛姑娘,这谢公子虽是一副明艳风流的好相貌,但……但他似乎并非是什么好的良人,你……”   程非蕴想斟酌一下用词,却又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能道:“还是不要委屈了自己,尽早抽身才好。”   程非蕴说罢便离开了,只留辛婵一个人站在原地,人还有些发懵。   回到烛明殿时,辛婵便在殿内看见了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他穿着殷红的外袍,隐约露出里头一层黑一层白的衣襟,在这样的灯火掩映间,他左眼尾的那颗痣就显得更加红了一些。   他原本正在喝酒,一见辛婵走进来,便放下手里的那一小坛酒,一手撑着下巴,含笑望她,“小蝉回来了……”   辛婵有点不想理他。   但谢灵殊却见她乌黑的长发仍是湿漉漉的,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拿了那架子上的布巾,又朝她招手,“小蝉,过来。”   辛婵不大愿意过去,却还是被他拉过去,按着她的肩坐在了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照出她和他的脸。   辛婵看清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怎么头发不擦干就跑回来?”他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头发,“你如今说到底仍是凡身,也免不了受病痛之苦,还是多注意一些的好。”   辛婵憋着口气不想同他说话,但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不是可以用术法吗?”   谢灵殊的手一顿,他弯起眼睛,冲铜镜里的她笑,“忘了。”   辛婵挥开他的手,走到桌前去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   “你……”   她端着茶盏,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你去底下望仙镇的浮红巷了?”   谢灵殊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听见她的这句话,便笑道:“小蝉怎么会知道?”   “你以后能不能注意一些,”   辛婵鼓着脸颊,“你去那些地方,被程姑娘看见了,你……”   她明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又半晌都说不出来了。   “浮红巷里除了歌舞,”谢灵殊拿起那一小坛子酒,又仰头喝了一口,“还有好酒,我若不去,便是辜负春华了。”   辛婵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小蝉,别人的眼光没有那么重要,”   谢灵殊看她气鼓鼓的样子,竟也满眼温柔笑意,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发顶,“我若不给自己找些乐趣,我都不知该如何排遣这些无聊的日子……”   他明明总是笑着的,   可是辛婵总是觉得,他也许并没有他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洒脱。   “今日给你带的是烧鸡,”   他说着便将旁边的牛皮纸包推到她的眼前,又笑盈盈地望她,“小蝉可开心?”   辛婵看着他,又去看那牛皮纸包。   有很多的时候,她明明觉得他轻佻浪荡,可又有很多的时候,他又是如此自然地给予她最温柔的关怀。   灯影摇曳,殿外风烟俱净,长夜已至。   但辛婵却发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有点不太听话,连带着她的脸颊都有些发烫。   也许,   是伤寒了罢?   作者有话说:   小蝉:他又撩我:)   —— 第22章 试炼大会 [V]   试炼大会五年一度,是除艼云山外的其他八大仙宗都会参加的重要集会,也是各家优秀的宗门子弟最好扬名的机会。   若谁能摘得试炼大会的魁首,其宗门也会跟着光耀起来,也无形中在一众仙门之内提升一些地位。   而今传闻中的娑罗星主便在这举办试炼大会的正清山中,此次的试炼大会便更令人瞩目。   辛婵在烛明殿中住了些时日,无异于养老一般,每日除了练剑修行,便是去银泉池沐浴。   谢灵殊每日都会下山去,这也意味着辛婵每日除了吃两顿没有什么油盐味道的素膳之外,还能在晚上额外多吃一道荤食。   只是常有正清弟子上得这烛明殿来与她比试,这些日子,她也算赚足了这些弟子的菱花佩。   正清山中多少人是不服辛婵的,正如那许多人因娑罗星而对她存在偏见一般,但事实证明,作为娑罗星的主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能够掌控它,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术法亦或是剑术,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如无天赋,如无刻苦,即便她获得了那样强大的力量,也是不知该如何运用的。   半个正清山的弟子都被辛婵打服了。   谢灵殊笑她,“小蝉也算是在这里打出名堂了。”   试炼大会当日也算是天朗气清,只是这山上的风到底还是凛冽了些,辛婵都见着穿着梵天谷绀紫衣袍的一位弟子戴着的帽子都被风卷走了。   “艼云山是从来都不参加试炼大会的吗?”辛婵站在高楼上,她已看见底下宽阔的试炼场上八大宗门的旗帜都已经齐聚,却还差了艼云山的旗子。   站在她身旁的程非蕴闻言便道:“艼云山一向如此,据传他们的山主有容,是被贬下界的仙子,她已经活了数千年,而这些年来,几乎都没人见过她的真容。”   “既是如此,那为什么艼云山还能位列九宗?”   这是辛婵最不解的地方。   “数千年前,魔域出了一位嗜杀成性,修为高深的魔尊,当时仙神两界倾尽所有与魔域一战,却也堪堪只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山主有容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魔域的地形图,带领数位神将偷入魔域,诛杀了魔尊。”   “帝君念其诛杀魔尊有功,便想免其罪过,可有容却言其有愧,不肯回归仙界,于是便在这人间的艼云山一待便是数千年。”   “她是那场神魔之战里的功臣之一,又本是仙身,她艼云山,自然无愧九宗之列。”   程非蕴的声音便在耳侧,辛婵默默听着,忽然就对那位艼云山主有了几分好奇。   该是怎样的原因,才能让她不愿回到九重天,在这人间一待便是数千年?   “走罢辛婵,我父亲已经过来了。”程非蕴一见底下程砚亭的身影,便对身旁的辛婵说道。   她和辛婵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些天来,两人倒是更亲近了些。   “谢公子呢?他不来吗?”在辛婵同她一起下楼时,便听到程非蕴又问她。   提起谢灵殊,辛婵就皱了一下眉,“他……有些不适,还睡着呢。”   实则是昨夜多喝了酒,一回来便往辛婵身上倒。   如今怕是仍睡着。   辛婵下了楼,走到试炼场上,便在那朱砂红的一片身影里,望见了那个卷毛小道姑。   她们丹砂观的道袍多是朱砂红,内里又穿着一层白色的长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襟,每一张年轻的面庞都是各有各的清秀鲜妍。   聂青遥还在张望着,当她看见辛婵时,便扬起笑脸,在人群中朝辛婵挥手,“辛婵姐姐!”   她的声音并不算小,加之如今“辛婵”这个名字早已刻在诸多人的脑海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地随着聂青遥的视线望过去。   除却当日在烈云城里早已见过辛婵的几大宗门的宗主和那些弟子之外,如今这场上又添了许多新的面孔,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这传闻中的娑罗星主。   看着也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形看着也很单薄,许多人都无法想象,娑罗星的主人会是这般模样。   辛婵看清了那些身穿纯白僧袍的僧人里,那位穿着一身玄色僧袍的年轻男人,他同那些僧人一样都剃了度,那张面容却是清隽动人,一双明净漂亮的眼里,仿佛藏着静默的清泉,浅淡的笑意便是其中的粼波微泛。   他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一朵又一朵的莲花痕迹,站在那儿时,便是身姿挺拔,一如青松。   “那位是十方殿的佛子明昙。”程非蕴跟随她的视线望了一眼,便在她耳畔轻声道。   十方殿亦是九大宗门之一,是仅排在正清派之后的第二大宗门,门中皆是佛修。   “他此前是不来这试炼大会的,也不知为何,今年却是来了。”程非蕴有些疑惑。   封月臣走过来时,听到她的话,便弯唇笑了笑,“今年自是与往年不同,明昙佛子兴许也是想来看看娑罗星主。”   辛婵愣了一下,抬头望他,“我?”   封月臣颔首,“辛姑娘怕是不知,如今这天下对你存着好奇之心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带着弟弟予明炀前来的予明娇望见了那被诸多目光注视的辛婵,她的脸色仍旧不大好看,也许是至今不甘心,明明辛婵曾经只不过是她城主府内的一名贱奴,如今却偏生成了这娑罗星主,如被众星捧月一般。   “明娇,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赵景颜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她偏头便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在望她。   “将过去那些不重要的事都且放下,如今她已然不一样了,早非是你曾经可以拿捏的奴婢,你父亲不是死于她手,而你对她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时的不平衡,这种东西,是最没必要的。”   赵景颜伸手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她好与不好,都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明娇,你也无权妨碍旁人的人生。”   予明娇心中的那些怨愤又岂是赵景颜这三言两语能够轻易消解的?但此刻她却仍旧垂下眼帘,轻应了一声。   自她父亲离世,烈云城便已与往日不同。   如今明炀尚小,她作为女子,却也不能越过明炀,自己登位。   若非是赵景颜处处相帮,她又如何能处理得了父亲留下来的这些乱糟糟的事情。   而今更是在正清山,并非是烈云城。   她也清楚自己是应该低调行事,不便多惹事端。   程砚亭笑吟吟地同几位宗主寒暄了一番之后,便招呼大家入座。   彼时少陵长老便站上了试炼台,宣布此次试炼大会正式开始。   比试的顺序都是靠临时抽取玉牌来抉择,每个宗门的玉牌颜色不同,因此也更好区分。   辛婵同程非蕴坐在一起,聂青遥也早已跑到她身后来,扶着椅背同她说话。   “辛婵姐姐,我可想你了,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啊?”聂青遥像是个小话痨似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但见这试炼场上没有谢灵殊的身影,她又连忙问,“辛婵姐姐,我怎么没有看见谢公子啊?”   “他还睡着。”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   “哦……”   聂青遥玩着自己腰间的飘带,像是有点扭捏,她犹豫了好久,才又问道:“那,那臭稻草呢?”   程非蕴听见这句话,便偏头看她一眼,“什么臭稻草?”   聂青遥才意识到有些事是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说的,于是她忽然闭起嘴巴。   “她说的是我们的一个朋友,那是她随意取的绰号。”辛婵连忙说道。   程非蕴点了点头,“是这样。”   辛婵回头看聂青遥,见她抓耳挠腮的,就有点忍不住想笑,最终她还是说,“他不在这儿,住在山下。”   聂青遥点点头,“哦。”   场上的比试激烈,常有强风吹拂,气流涌动,甚至还有沙石飘浮的时候,辛婵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回头看聂青遥,她也已经被尘土迷了眼睛。   甚至还咳嗽了几声。   程非蕴适时递上两方帕子,一方给辛婵,一方给聂青遥。   “谢谢。”辛婵忙道谢。   “谢谢程姑娘!”聂青遥拿着帕子擦了擦鼻涕,也冲程非蕴笑。   “……”程非蕴原本只是想让她掩住口鼻,却没想到她直接擦起了鼻涕,但她还是弯了弯嘴唇,“不必。”   赤阳门的祝火功还甚至直接烤熟了一只从天空中飞过,却终究没能飞走的鸟。   辛婵是亲眼看着那赤阳门的掌门葛秋嵩接过赢下比试的弟子递过去的那只烤得焦黄的鸟,当场就吃了起来。   “……”辛婵目瞪口呆。   聂青遥也不由吞咽了口水,“辛婵姐姐,你说他为啥不在刚刚用祝火功的时候掏出点儿什么盐啊辣椒粉啊孜然啊往上撒点儿?就这么给他们掌门吃,那能有味儿吗?”   啥都不加的烤鸟能好吃?   “……可是他吃得好像很香。”辛婵看着葛秋嵩在啃鸟翅膀。   她想起来自己的早膳,青菜粥配咸菜。   又饿了。   作者有话说:   小蝉: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吃肉???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   更新送达!明天也依然有更新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3章 娑罗星主 [V]   “这赤阳门掌门的首徒晏重阳是挺厉害的啊……这都赢了几轮了。”后头有正清派的弟子在议论着。   “那我们月臣师兄和非蕴师姐不也赢下了好几轮比试?”有人忙接话道。   “我听说啊,”有名男弟子看了坐在前面的辛婵一眼,又对周围的几个弟子道:“这晏重阳还败在辛姑娘手里过呢!”   “辛姑娘是娑罗星主,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一名女弟子再看了一眼方从试炼台上一跃而下的那一抹玄色身影,“这晏重阳倒是与赤阳门中其他弟子不同。”   “你是觉得他修为不同旁人,还是说……那副皮囊不同旁人?”另一名女弟子用手肘撞了撞她,故意取笑。   她们的说话声到底大了些,方才走过来的任君尧听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抬眸看着她们。   于是人群中当即寂静下来,他们皆整肃神情,挺直腰背,不再多说一句。   任君尧这才回身,刻意离掌门程砚亭,和他师父少陵的座位远了些,往辛婵旁边的空位坐下了。   “辛姑娘,”   任君尧一坐下便翘起二郎腿,冲她露齿一笑,“我这儿有好东西,你要不要?”   说着,他就从衣袖里掏出来几颗青枣递到她眼前,“我今早在后山摘的,可甜了。”   辛婵接过来,“谢谢。”   “师姐,要不要?”他又问坐在辛婵另一边的程非蕴。   程非蕴瞥他一眼,“不必了。”   任君尧只得撇撇嘴,自己咬了一口青枣,却又见辛婵回头将青枣给了她身后那人两颗,他这才注意到那穿着朱砂红道袍的小道姑,于是便来了兴致,“诶,这丹砂观的小道姑怎么站在辛姑娘后头?”   他又看见她卷卷的头发,不由笑了一声,“你这头发,还挺别致。”   聂青遥原本不想理他的,但她手里的青枣还是他给的呢,于是才耐着性子回了一句,“我与辛婵姐姐是旧相识。”   “看来辛姑娘有很多朋友。”任君尧手肘抵在扶手上,撑着下巴望她。   “也没有很多。”辛婵吃着枣,含糊地说了一声。   也是这时,坐在辛婵身畔的程非蕴忽然站了起来,辛婵才知,这是已经轮到她上去比试了。   程非蕴抽到的,是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   任君尧一见那玉牌的颜色,还有上头隐约浮现的名字,便笑得开怀。   聂青遥疑惑地看他,“你笑什么?”   “姜宜春啊,”   任君尧还在笑,“你们看着吧,一会儿有好戏看。”   辛婵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一秒见那穿着织锦衣袍的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上了试炼台,便蹙起那秀气的眉,“程姑娘,能否不用你手中的剑啊?”   程非蕴怎会不晓得此人的怪异脾性,她蹙着眉,扔了手里的长剑。   遇上此人,也是她倒霉。   “程姑娘,你一会儿可要注意些,衣袖啊手指啊,最好不要碰到我……”   姜宜春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讲着他的规矩,而程非蕴却早已不耐烦他这些做派,当即便施了术,顿时便有流光乍现,照着姜宜春而去。   那姜宜春急忙躲闪开来,又去抚自己被罡风吹起的衣角,他有些不大高兴,“程姑娘,你为何不听我……”   他话还未尽,便见程非蕴已经再次出招。   “……他这是?”聂青遥呆了。   任君尧看着程非蕴在试炼台上到处追着那位一味躲闪的幻蟾宫少宫主,仍在笑个不停,“他啊,是出了名的有洁癖,每回试炼大会,他都不准人碰他一下。”   “那这还参加什么比试啊?直接不参加不就好了吗?”聂青遥觉得好奇怪。   任君尧摇头,“别看他有这么个怪毛病,那修行的天资也是不比我非蕴师姐差的,他又是幻蟾宫的少宫主,自然生来清傲,这试炼大会他怎么可能不参加,这人的好胜心啊,强着呢。”   “说来也巧,上次和他对上的,是月臣师兄。”   辛婵听着任君尧的话,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试炼台上的两抹身影。   那姜宜春虽一直在闪躲,但他身姿矫健灵动,似乎也并非是慌乱之下的躲避,而只是单纯地不想让程非蕴触碰到他,但此刻的程非蕴却偏生不想如他的愿,与他从试炼台上打到半空之中,又从半空落下来。   但姜宜春心存顾虑,到底不如程非蕴心神稳固,他一时不慎,便中了程非蕴的招,从试炼台上跌下去,后退了好几步。   瞬间便有幻蟾宫的护法上去扶他,却被他一个激灵躲闪开来,“离我远些!”   羞恼的少年愤怒地去看站在试炼台上的那名眉眼清冷的少女,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是大大方方道:“我输了。”   程非蕴则轻轻颔首,只两字:“承让。”   按例来说,赢下第一场比试的人便有资格进入后面的比试,姜宜春第一场对上程非蕴,也算是他时运不济。   “得了,这下轮到月臣师兄了。”任君尧也不知道怎么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橘子,刚剥开橘皮,就看见一直坐在少陵长老旁的封月臣站了起来,他这下连橘子也顾不得吃,就等着封月臣走上试炼台。   “你月臣师兄很厉害吧?”聂青遥问。   “那是自然,”任君尧一听她这话,便开始滔滔不绝,“月臣师兄是掌门首徒,一身修为自是不俗,他可诸多弟子心目中的榜样,这往年啊,试炼大会的魁首也多是他得的。”   “这么厉害啊……”聂青遥是第一次来试炼大会,听着任君尧说的这些话,她才算涨了些见识。   辛婵默默听着,又抬眼去看试炼台上那一抹青白的身影。   他抽中的是梵天谷中的一名弟子,只是三招,辛婵就见他已经将那弟子打下了试炼台,仿佛才开始就已经结束。   任君尧眯起眼睛笑,又往嘴里喂了一瓣橘子。   接下来辛婵又见许多人上去,有的人从上面被打落下来,有的人云淡风轻地从上头走下来,一轮复一轮,辛婵只见封月臣和程非蕴连着数轮赢下来。   任君尧上去了几轮,遇到晏重阳后他就被打落试炼台。   然后他便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胸口走回辛婵身边坐下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啃了两口,算是压惊。   最后进入关键一轮的,便只剩下正清山的封月臣,十方殿的□□,赤阳门的晏重阳,业灵宗的赵锦毓。   程非蕴是败于业灵宗宗主的大弟子赵锦毓之手。   而这些年来,赵锦毓与封月臣便是这试炼大会最为人称道的魁首人选。   “天照阁是不参加的吗?”辛婵发现那位秦阁主一直坐在座位上,而他身后的弟子也不过只是两名,这比试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天照阁的人。   “天照阁不属于九宗之内,他们是炼药用阵的,多少年来也一直在研究娑罗星的事,他们是不参与九宗之内的许多事的,但每年这位阁主也会过来观礼。”任君尧解释道。   辛婵点点头,这才明白过来。   眼看着就要决出最后的魁首,辛婵却忽然见那位赤阳门的掌门忽然看了她一眼。   她眉头一皱,心下登时便有一种不大好的感觉。   果然,下一秒她便见那赤阳掌门葛秋嵩站了起来,洪亮的嗓音瞬间便消弭了场上诸多的声音,“程掌门,往年这试炼大会除了艼云山之外,便只是我们八宗参与其中,可您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葛秋嵩笑了一声,那目光再一次落在辛婵的身上,“您将这位娑罗星主请到你正清山来已经有些日子了罢?既是娑罗星主,咱们也该让她也参与其中才是,若是将她去除在外,这魁首得来,怕是也少了些分量……”   此刻,他又去望向四周,“在座诸位,你们说,是与不是?”   人群中顿时便有议论声起,众人的目光不由再一次聚集到辛婵的身上。   “……”辛婵一时如坐针毡。   “这死老头,怎么一肚子坏水?!”聂青遥在后头忿忿不平。   任君尧也皱起眉,偏头去看辛婵。   这时程砚亭也不由看了辛婵一眼,随后他便在诸多目光中站起身来,朗声道:“辛姑娘并非是九宗之人,这试炼大会她参不参与,也都该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想,不论是葛掌门,亦或是我与在座诸位,都无权干涉。”   葛秋嵩却不以为然,“程掌门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当初是您不声不响的,便将娑罗星主请来了正清山,她既在你正清山,便该参与这试炼大会。”   在场的许多人早已听出,这赤阳门掌门是不满当初程砚亭悄无声息地就将人请到了他自己的地界儿来。   除了艼云山和一向不过问世事的十方殿,其他的宗门哪个不想让娑罗星主入了他们的山门?   偏是正清派抢了先。   “葛掌门说得是啊,既然娑罗星主已然出世,便理应参与这试炼大会,否则这选出来的魁首,又有多少效用?”那梵天谷主叶司苍也开口了。   “他们这是想逼你啊,辛姑娘。”任君尧也不吃东西了,偏头对辛婵说道。   场面一度难以控制,一时起了诸多微词。   程砚亭也颇有些无奈,于是他便看向辛婵,道:“辛姑娘,不知你以为如何?”   那试炼台上的四人,以及身旁的任君尧程非蕴,甚至许多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纤瘦少女。   “辛姐姐……”聂青遥在她身后小声唤她。   辛婵沉默片刻,但最终也只能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迎着众人的目光站起来,她一双眼眸清凌如水,“托葛掌门的福,竟还给我争取了个争夺魁首的机会。”   她抬手时,凭空有一簇霜雪骤现,在她手中凝成一柄半透明的长剑,那冰蓝的光映着她的眉眼。   “那便来罢。”   作者有话说:   小蝉:打死你个在我面前吃烤鸟的死老头:)   谢灵殊:我下章来给小蝉加油:)   ——   晚安么么哒! 第24章 争夺魁首 [V]   辛婵最先对上的,是曾经便在烈云城中交过手的晏重阳。   他仍是那样一个看似冷峻的男人,再见她时,神情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平淡道:“辛姑娘,又见面了。”   “晏公子。”辛婵颔首。   晏重阳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仍在辛婵之下,毕竟此前在烈云城中他就已经败在了辛婵的手下。   但这也并未让他觉得难堪,如今再交手,他也显得十分从容。   晏重阳用鞭,辛婵用剑,两人缠斗之时,便有雷电滋滋作响,又有两种不同的气流带起阵阵罡风,比这本就凛冽的风拂在人的脸上时,还要刺疼。   晏重阳仍是败了。   但他却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忿忿不平的神情,那张俊美的面庞就好像天生不会有太多的情绪一般,他只是平静地对辛婵拱手。   “晏公子比之前在烈云城时,修为似乎更精进了许多。”辛婵却忽然道。   晏重阳只看见底下他师父葛秋嵩那张阴沉的脸,却不防忽然听见辛婵这样的一句话。   他回头看她。   片刻后,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后便飞身下了试炼台。   “葛掌门,怎么样?”那天照阁主秦昭烈忽然道一声。   葛秋嵩闻声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再闭眼抽了一次玉牌后,辛婵对上的,是业灵宗的赵毓锦。   业灵宗剑术一绝,这早已是世间千门万宗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业灵宗宗主赵平澜身体抱恙,深居简出多年,宗内大小事务便都交由其子赵景颜处理,而赵景颜患有腿疾,不良于行,无法参与试炼大会。   而赵毓锦身为业灵宗宗主赵平澜的首徒,尽得其真传,这几回试炼大会的魁首,便总在他与正清派大弟子封月臣之间产生。   “早闻娑罗星主之名,今日有幸得见,还请指教。”   赵锦毓生得端方隽秀,穿着他们业灵宗弟子常穿的青丹衣袍,手中那柄剑的剑鞘上有一条银龙蜿蜒盘踞,龙须麟甲,栩栩如生。   辛婵多看了他那剑鞘两眼,直到他拔了剑出来,刀鞘便已幻作流光隐没在他的层叠衣袖内。   “辛姑娘的剑,好特别。”他也许是注意到了辛婵手里的那柄半透明的长剑,那剑刃竟如霜雪所铸,剑刃之上还常有如盐细雪簌簌而落,宛如满覆生机般,倒不像是一件死物。   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是出了名的有洁癖,而业灵宗的赵毓锦则是出了名的剑痴,他们也算是这年轻一辈中的两个“怪人”了。   “赵公子的剑也很特别。”辛婵见原本盘踞在他剑鞘上的那条银龙就在剑鞘消失的瞬间就已经缠在了他的剑柄之上,龙首贴着剑刃的首端,凛凛生威。   赵锦毓往往在听到旁人称赞他的这柄驯龙剑时,便会笑起来。   “辛姑娘,请。”他颔首轻道。   当辛婵与赵锦毓剑刃相抵时,便有强烈的气流迸溅开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不敢从这试炼台上移开。   娑罗星主与天下第一剑痴的交锋,这当是众人最想看到的场面。   辛婵很清楚,此次比试,她必须要赢。   赵锦毓的剑术无愧业灵宗之最,辛婵与他缠斗起来,也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躲闪开他那些凌厉剑招的。   但在正清山的这段日子,她每日都有刻苦勤修,再加上银泉池水淬炼筋骨,她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娑罗星的力量,这令她在短时间内便修为大涨。   众人只见那从试炼台上一跃而起的少女衣袂飞扬,下一刻翻身向下,那柄长剑在她手中翻转飞出,她躲过赵毓锦的剑锋间向她而来的那一簇形如游龙般的强大剑气,冰蓝的光芒凝作簌簌的霜雪四散,使得那看似可气吞万里,使风云骤变的游龙骤然凝结成冰。   人群里陡然多了一些吸气声,他们只见那龙形冰雕在刹那间就已经碎裂散落,融在地面,形成了或深或浅的水渍。   而之前从辛婵手中飞出的那柄剑早已横在了赵锦毓的脖颈间。   少女轻飘飘地落在地面,她的裙角犹如飘忽的云层一般轻轻摇曳晃荡。   试炼场上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比试,仅仅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结束了。   赵景颜静静地看着试炼台上,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那个姑娘,他停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收紧了一些,他蹙起眉,也许是没有想到,当初烈云城中一剑挑百人的她,来了这正清山也不过短短几月的时间,比之当时,修为竟更加深厚了许多。   正如天照阁阁主秦昭烈所言,娑罗星并非常人能御,即便成为娑罗星选定的主人,要彻底驾驭它的力量,也许会耗费几十载或者百年的时间才能成其所愿。   可这个姑娘,却只用了短短几月的时间,便已达如此境地。   这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若说是娑罗星成就了现在的她,这话其实也并不全对,她的天资早已超过这试炼场上,甚至是千门万宗里,那许多的人。   彼时,赵毓锦垂眼看着悬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柄长剑,“我输了。”   随后在辛婵收回长剑时,他便对她拱手,“辛姑娘的剑法实在新奇,我此前从未见过,我赵锦毓心服口服。”   赵锦毓说罢,又抬眼看她,“还望日后,能与姑娘多多讨教。”   辛婵点头,“好。”   那天照阁阁主秦昭烈此刻见辛婵与赵毓锦的比试结束,他才又笑出声来,去看那脸色凝重的葛秋嵩,“葛门主,我早说过,娑罗星再厉害也需要一个好的主人,而这位辛姑娘并非池中之物,今日的她,比之当日在烈云城中,修为似乎更精进了些。”   葛秋嵩今日之所以一定要将辛婵推至这风口浪尖,也许是仍惦记着那日与她同行的谢灵殊将那烈云城的火,烧到了他赤阳门的头上。   又或是他也的确想再试探试探,被娑罗星选中的这个姑娘,修为到底有没有精进。   事实上,辛婵如今的修为,已令葛秋嵩大吃一惊。   “若无娑罗星,她怎么可能得此修为?”最终,葛秋嵩冷哼了一声。   这也许便是许多人内心里的心声,无论辛婵再怎么多作努力,他们也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只会想当然地言其今日所有,不过全是仰仗那一株选中她的娑罗星罢了。   若无娑罗星,她也许仍是那烈云城里最低等的奴婢,连活着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之前辛婵也是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这些人抛开娑罗星,正视她的努力,可现在,当辛婵站在试炼台上,面对着台下那许许多多双眼睛,她忽然又觉得,这原本也没有那么重要。   因为从她被娑罗星选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和它再也分不开。   为什么,一定要区分开来呢?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葛掌门这话说来好笑,娑罗星既选了辛姑娘,那便是她的运道,如此得天独厚,旁人无论如何都是羡慕不来的。”秦昭烈觉得他那话听起来有些泛酸,便忍不住笑起来。   “秦昭烈!”葛秋嵩实在是厌恶极了这位总是阴阳怪气的天照阁主。   “好了葛掌门,”   程砚亭适时站起来,“辛姑娘已经赢下了此场比试。”   说着,他便望向站在那试炼台上的少女,温声问道:“辛姑娘可再抽玉牌,选定下一人来比试。”   程砚亭话音方落,便见试炼场外那长街之下已有一抹殷红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上来。   那人金冠玉带,姿容惊艳,手里提着一小坛酒,正往这试炼场来。   “看来我似乎错过了很多事。”他飞身,轻飘飘地落在试炼场上,如此清冽低沉的嗓音响起,便教在场的许多人都回头看向他。   “谢公子。”少陵忙唤一声。   程砚亭瞥了一眼身旁那忽然站起来的少陵,随后又笑眯眯地去看已经越来越近的谢灵殊,“谢公子来了?”   “程掌门,抱歉,昨夜睡得晚了些,”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那站在台上的姑娘,弯唇轻笑,“我们家小蝉今晨也没叫醒我,便来得迟了。”   又是这般暧昧的话,登时便教程砚亭这么一个老头子呆愣了一下,随后还是少陵先开口,“谢公子来得倒也不算晚。”   谢灵殊看他一眼,随后便往那试炼台边走去。   辛婵看着他走过来,也见他朝她招了招手,“小蝉,过来。”   辛婵当着那么多双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试炼台旁,干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谢灵殊却并不答她,而是更靠近试炼台一些,仰头望她,“小蝉,你低下来一些。”   “……”   辛婵手里还握着千叠雪,见他在台下仰头望她的样子,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蹲下身。   “你今晨怎么不叫醒我?”也是此刻,她才听见他问。   辛婵垂眼看他,“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我叫醒你做什么?”   谢灵殊却弯起眼睛,偏头瞥了那边正在看他们两人的葛秋嵩一眼,“你不叫醒我的后果,便是被这老家伙欺负。”   “我才不会被他欺负。”辛婵下意识地反驳。   谢灵殊轻笑一声,“是,我们小蝉已是今非昔比。”   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话,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们两人看,周遭一片鸦雀无声,气氛有点奇怪。   少陵抹了一下额头上的薄汗,走上前去,“谢公子,今日乃是试炼大会,这也马上就要决出今日的魁首,你看你是不是先坐下来……”   谢灵殊听了,便又去看辛婵,他仍是那样笑盈盈的,那双眼睛里仍是温柔的光影,“小蝉,去罢。”   对她,他从来都不是一味的劝诫。   他总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教会她许多的事情,也从来都是这样鼓励着她的勇敢,他从不轻易对她说她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温柔安静地望着她,从不轻易阻拦她的任何选择。   辛婵无法否认的是,有他在时,她心头的喧嚣仿佛都安静了许多。   当她闭眼再抽玉牌时,便抽到了十方殿的慧明。   他手持一只漆金莲花的转经筒,那转经筒便是他的法器。   “辛姑娘,贫僧有礼。”慧明低首道。   辛婵也回以一礼。   大抵佛修便是如此,连功法与其他仙宗不同,辛婵手中剑刃擦过慧明的转经筒时,便擦出了层层的火星子,震得她手腕发麻。   辛婵握紧了剑柄,周身的冰蓝气流涌动,剑招凌厉,迅疾如影。   慧明一时不防,被辛婵手中剑刃激荡起的剑气震得往后踉跄着后退了数步,然后又见她举剑而来。   慧明匆忙躲过,两人跃入半空时,众人已看不清他们两人的身影,只能见到那两束流光激烈碰撞着,仿佛要将那天幕都撕开一个口子来。   直至慧明手中的转经筒旋转着涌出道道梵文连接而成的符印,迅速缠绕起来,将辛婵困在其中。   “谢公子,辛婵姐姐不会有事吧?”聂青遥见辛婵整个人都已经被那道道流转浮动的符纹包裹起来,就有点着急了。   谢灵殊靠在太师椅上,半睁着眼望着半空中的情形,漫不经心地又灌了一口酒,他弯起眼睛,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担心,“小卷毛,你还是将你辛婵姐姐想得太弱了些。”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半空之上,程非蕴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蹙了眉。   “非蕴。”   封月臣见她站了起来,便唤她一声。   程非蕴回头看他,“师兄,辛婵她……”   “不要担心,”封月臣抬首望了一眼半空里那操控着转经筒的慧明,又去看那一道又一道缠裹成圆球一般的金印,“辛姑娘未必会输。”   果然,他话音方落,众人便见那浑圆的金光忽然破碎,强大的气流四散,便骤然引得地面震颤,那如弯刀一般流散出去的剑气竟使得不远处山崖上的诸多树木折断。   在场的一些修为低弱的弟子,差点都没办法稳住身形。   而那慧明也因着气流而从半空落下,堪堪在试炼台上站稳。   破开金光的姑娘身如幻影一般,徐徐下落,众人只见她额角隐隐已有些薄汗,那白皙的面庞也泛起了微红的痕迹。   “辛婵胜!”少陵适时站上试炼台,朗声宣布道。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尘埃落定 [V]   至此,辛婵已接连迎战三人。   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提着剑站直身体,此刻再临着这凛冽山风竟也再不觉寒冷。   “师兄。”台下的程非蕴适时望向身旁的封月臣。   彼时封月臣正在望那试炼台上的姑娘,闻言便又偏头对上程非蕴的那双眼睛,他弯唇,笑得很轻柔,“这结果,倒也不意外。”   若非是赤阳门的掌门葛秋嵩刻意挑唆为难,辛婵也不必参与这场试炼大会的任何比试,而按照原本的规则,封月臣、晏重阳、赵锦毓、慧明四人便该抽取玉牌,两两相对,三局两胜,最终再决出两名胜者,这争夺魁首的最后一场比试,便是一局定胜负。   这是试炼大会早定下的规矩。   但如今辛婵是半道上被葛秋嵩和那许多人的附和之声逼到试炼台上的。   封月臣四人都是经历过层层比试才在那试炼台上站到最后的,辛婵的参与对于他们来说便多少有些不公,于是程砚亭只能重新与几位宗门之主商议,最终定下来,让辛婵一人抽取玉牌,挑战四人的规则。   每场比试,都是一局定胜负。   如今辛婵已连赢三人,最后便只剩下封月臣。   封月臣站起身,躬身向一旁的正清掌门程砚亭行礼,“师父。”   程砚亭点点头,只道一声:   “去罢。”   封月臣当即转身,抽出搁在一旁案几上的长剑,飞身一跃,便落在了试炼台上。   “辛姑娘,你入正清山的这些日子,我亦无甚机会向你讨教,今日这样,倒也不错。”封月臣便是提着剑,仿佛也是一派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气质清淡,明明浑身都透着书香墨韵的气息,可辛婵却也见过他手执长剑,在这试炼台上气势凌冽的姿态。   “山中弟子都说,封公子如今不再轻易同人切磋,今日也的确算是我的机会。”辛婵颔首道。   在场的众人都很清楚,这封月臣身为天下第一仙宗——正清派的掌门首徒,更是当了数次的试炼魁首,他该是这年轻一辈中,修为和天资都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便是连业灵宗的赵锦毓,前些年也是数次败在他的手下,只不过后来兴许他也是勤修苦练得了法门,这才堪堪能与之比肩。   这是正清山首徒与娑罗星主的较量,在场的众人都紧紧地盯着试炼台上的那两人。   他们之间辛婵与封月臣同时往前,剑锋直指对方,却又在剑锋相抵时,几乎同时侧身。   两人出招都很快,那剑气铮鸣的声音更引得在场之人耳膜震动。   “任师兄,你月臣师兄是不是特别厉害啊?”聂青遥捂了捂自己的耳廓,又忍不住去问坐在前面的任君尧。   任君尧不假思索,“那当然,我月臣师兄便是我们这些正清弟子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了,”   他说这话时,还刻意回头,用手挡着自己的脸,压低声音对聂青遥道:“更不提旁的那些宗门里,都挑不出几个能与我月臣师兄相比的,也就业灵宗的赵锦毓了,如今他的剑术倒是越发厉害。”   毕竟赵锦毓也是担过那魁首声名的。   “那他和我辛婵姐姐,谁更厉害啊?”聂青遥又问。   这却将任君尧问住了。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若说是他月臣师兄罢?可方才他观辛姑娘剑挑三人,那三人也并非是泛泛之辈,可她赢下来却也不算艰难。   更何况,她连那担过魁首的赵锦毓都已经打赢。   这……   怎么好像他月臣师兄的胜算又少了些?   一旁的谢灵殊听着两人的说话声,目光仍未从试炼台上离开,他半睁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并不像那许多人一般坐得端正姿态,反而慵懒随意了许多。   他的那双眼瞳里看不出多少神情,好似那个姑娘在试炼台上与人缠斗的影子也没有那么清晰。   彼时辛婵仍在与封月臣来回斗法,手中的长剑早已飞出她的手,冰蓝的光芒寸寸盈满剑身,她翻身躲过封月臣的剑尖,足尖落在他的剑刃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再一跃而起。   千叠雪带起阵阵剑气,引得试炼台周遭的铁索尽数断裂,两种强烈的光线碰撞相接,刺得在场的许多人都快睁不开眼睛。   这场比试早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台下的赵锦毓惊愕地发现,如今的封月臣比之五年前,修为似乎变得更高了,他也许是勘破了什么,灵台已明,如今竟更上一层楼。   少陵忍不住从衣袖里拿出来一方帕子擦了擦被这风沙刺激发红的眼眶,偏头去看程砚亭时,才见他早已捂住了口鼻。   也是此刻,两抹犹如流火一般的气流缠裹着呈现出更加混沌的颜色,其中满携雷电,火星迸溅,其中光影犹如细丝一般旋转流动,看起来便犹如寰宇缩影一般,显现出无垠的浩瀚之态。   众人几乎都被这般气流攫住了所有的目光,那天照阁主秦昭烈更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分明是那般气定神闲的一个人,也唯有在得见娑罗星主的力量时,才会显露出这样欢欣复杂的神情。   此时此刻,他们都在那样的流火罡风里,看清了那个姑娘额间闪动的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痕迹。   冰雪凝固了封月臣手中的那柄长剑,气流涌动着甚至击碎了试炼台的一角,延烟尘四起时,他手中结冰的长剑便应声碎裂,寸寸寒冰落在地上,瞬间融作了水痕。   封月臣接连后退,到底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风烟散尽,流火尽灭,所有的光芒尽数消失,唯有辛婵站在那儿,鬓边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湿。   试炼场上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言语。   直到他们听见有人轻飘飘鼓掌的声音,许多人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随手搁下了手里的那一小坛酒,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来。   少陵回神,忙收好自己手里的帕子,行至那试炼台畔时,还多看了那被损毁的一角,底下散落着不少石块,他飞身上去,朗声道:“辛婵胜!”   至此,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这一年试炼大会的魁首,非是这八宗之内的任何人,而是那自烈云城中走出来的,曾经他们眼中的烈云奴婢,如今的娑罗星主。   辛婵几乎有些脱力,放松下来之后,她的腿就有些发软。   但当着这么多人,她却只能剑尖抵着地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在那儿。   谢灵殊随意地理了理衣袖,便上了那试炼台。   看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脸色也已经有些不太好的姑娘,他伸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意,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望着她时,仍是清辉满溢,笑意温柔,“我们小蝉真厉害。”   汗水沾湿了她的浅发,就那么狼狈地贴在她的侧脸,而她抬眼望他。   风声仍在耳畔,底下是那么多双眼睛。   恍惚间,辛婵好似又想起曾经在烈云城主府后的藕花细水,极夜笼罩下,船上渔灯摇晃,宛如滚烫的火星子悬在水面。   烈云城常年寒冷,从未见过夏花。   那夜他躺在船上,殷红的袖袍里流散出来的淡金色的光芒便在水面点染出一簇又一簇的藕花,她是他从冰冷湖水里捞出来的小水鬼。   此后在禹州城那一年多的时光,他教会她成长。   也教会她去看这世间的四季轮转,雪月风花,那些烈云城中从来都见不到的颜色,他都交给了她。   而此时此刻,当她立在这试炼台上,立在这天下仙宗所有人的眼前,她也再不是曾经的自己。   他扶住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随后抬眼再看向试炼台下时,众人只听他道:“既然比试已经结束,那么有些账,我也该替小蝉清算,”   谢灵殊看向那手握火元杖的赤阳掌门葛秋嵩,“葛掌门几次三番为难于小蝉,实非宗门之主该有的作为,小蝉年纪尚小,这攻心之术到底不比你葛掌门,如今这结果,不知你可还满意?”   他不再笑,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看不出多少情绪。   葛秋嵩闻言便站起身来,“这位公子是在向我发难?她既是娑罗星主,那么有许多的事情,她自然是躲不过的。”   “葛掌门说得是,”   众人只见那立在试炼台上,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忽而轻轻一笑,鬓前的两缕龙须发也在随着这凛冽的风而晃荡,“可我就是见不得人为难她。”   “教她怎么做人,怎么去担这娑罗星主的声名,该是我的事,我不喜欢旁人多管。”   他一向温柔散漫,辛婵几乎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这般凌冽沉冷的模样。   辛婵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却不防他忽然偏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弯起来,眼瞳里又是清晰柔软的笑意,长风裹着他的衣袖,猎猎翻飞间,她被淡金色的光芒托着稳稳地落在了她之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   辛婵还有些发懵,抬眼便见他手中握着的,竟是她的千叠雪。   她又去望自己空空的手掌。   “葛掌门,切磋一下如何?”他弯着眉眼,抬手以剑指向底下的葛秋嵩时,剑锋还晃了晃。   葛秋嵩曾在烈云城是看过这位神秘的年轻公子使出过召灵术,那并非是常人能够掌握的功法,即便是他也从未寻得此等秘法。   此人的修为到底如何,尚未可知。   周遭议论声起,葛秋嵩只是扫视一圈,便正见那天照阁主秦昭烈那副幸灾乐祸般的嘴脸。   “葛掌门,你意下如何啊?”   秦昭烈将他阴沉的脸色看在眼里,便觉得越发好笑,“若是不应战,可有些说不过去。”   葛秋嵩最讨厌他这般爱说风凉话的做派,他冷哼一声,火元杖在地上重重一拄,随后便站起身来,“这位公子好生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来头!”   程砚亭仍稳坐钓鱼台,见葛秋嵩已上了试炼台,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旁边的茶盏来喝了一口。   少陵的神情则有些复杂。   他也是想劝诫谢灵殊两句,却又碍于这人多眼杂的场面,无法上前一步。   赤阳门是九宗之中的第四宗,他门中独创的祝火功便是他们山门长盛不衰的核心功法,葛秋嵩身为赤阳掌门,祝火功已修炼至最后一重,他的心火可焚尽万物,要消杀一具血肉之躯更是轻而易举。   此前在烈云城中与辛婵比试时,他其实也未尽全力,毕竟那时他也不知辛婵修为到底如何,虽有一时不察,令辛婵有了一丝的可乘之机,但若非是程砚亭叫停,那辛婵当日,便不会只是受那么一点伤了。   这些事,葛秋嵩记得,谢灵殊自然也记得。   当葛秋嵩操控着火元杖,催生出熊熊烈火趁着这寒风袭向谢灵殊,他站在原地却没有丝毫要躲开的意思,手中那柄千叠雪剑刃一翻,便有簌簌霜雪伴随着冰蓝色的剑气流散开来形成如冰层般的屏障,同烈火相互碰撞时,那种炽热与寒冷相互交替的气流拂开,引得这试炼场上上一刻如炎炎夏日,下一刻却又如凛冽严冬一般。   那一抹红衣身影好似游龙一般,从容地迎上葛秋嵩的每个招式,却又无端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观感,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葛秋嵩那些越发凌厉的招式而显露出半分慌张之色。   辛婵坐在台下,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的他。   “这谢公子……”   程非蕴此刻心头是难言的惊诧,她立刻去看身旁的辛婵,“原来你的剑术,是谢公子教你的?”   辛婵闻言看向程非蕴,点了点头。   “他的剑术和功法,我从未见过……”程非蕴大约是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此前对这位年轻公子的印象是出了错。   此刻只是见他与那赤阳门主比试,她虽仍看不出他修为深浅,但单看他的剑招和他所使的功法便已经不简单。   彼时,葛秋嵩终于被谢灵殊的散漫应招而彻底惹怒,他手中的火元杖早已被火焰灼透,炽烈深红的火焰里裹着金色的内焰,心火流散蔓延,裹着强大的气流,卷起的烟尘沙石都在顷刻间被灼烧得连一撮青灰都不剩,这种炽热的温度炙烤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脸庞。   众人在这热流弥漫,灼人难耐的境况下,便见那簇簇的火焰已涌向那位手执长剑的年轻公子。   如此霸道的功法,众人已是多年未曾这般直观地见识过。   比试之所以是比试,自当不可伤人性命。   葛秋嵩作为赤阳门掌门,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余地给谢灵殊的。   只是无论是他亦或是在场的那许多人,都没有料到,他们原以为那位红衣公子必是要在他葛秋嵩的手底下吃些苦头,却不料那好似能气吞万里一般的烈焰火舌却连谢灵殊的一寸衣角都未曾燎过。   陡然迸发出的强大气流散开,寸寸寒冰封冻了半空之间的熊熊烈火,最终破碎成一粒粒的雪花落下来,消却声息。   葛秋嵩被金色流光打落在台下,他胸口气血翻涌,到底没忍住吐了血。   “师父。”晏重阳立刻上前想要去扶起他,却被铁青着脸的葛秋嵩一把挥开,他都顾不上去抹自己唇角的血迹,几乎是不敢置信一般地望着地上已经断裂成两截的火元杖。   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钟山找来的神木,用以镶嵌他修炼半生所得的火元珠,此种神木自附灵气,能够滋养他的火元珠,从而淬炼出更加纯粹的心火。   可如今,这神木却已经在他眼前损毁。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手腕一翻,将千叠雪收到身后,才慢声道:“这可是钟山神木?那倒真是可惜了。”   他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那握着两截已经没有什么效用的残损神木的葛秋嵩心窝子里头像是又被扎了一刀。   谢灵殊见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便伸出手掌,一截颜色暗红的长木便已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那上头未经雕琢,却有细微藤蔓犹覆其上,隐隐浸润着微微闪光的灵气。   “葛掌门放心,我赔给你便是。”他一伸手,那截神木便已落在了葛秋嵩的眼前。   仅以肉眼,葛秋嵩便看出这一截神木远比他此前寻到的那一块要更为出挑,其中灵气馥郁,皆属火性。   但他此刻却仍是气得青筋微鼓,脸色也越发不好。   但此刻葛秋嵩却再也没有办法轻视那个无门无派,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年轻公子,他明显察觉到,谢灵殊今日仍在刻意压制着自己的修为,也许他远比葛秋嵩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强大。   思及此,葛秋嵩的神情便越发复杂难堪。   试炼场上少却人声,谢灵殊从试炼台上走下来,向着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素衣少女而去。   他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递到她的眼前,垂眸看她,只道一声,“走罢。”   此时的天空仍有簌簌霜雪落下,甚至在她接过他手中的千叠雪时,便有极小极小的雪花融在她的手背,她迎上他那双清亮的眸,随后点了点头,轻应一声。   当辛婵被谢灵殊扶着回到烛明殿里时,她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软榻上。   谢灵殊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辛婵忙撑着坐起来,接过茶盏,道一声,“谢谢。”   “小蝉与我,何必言谢?”谢灵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华棠露水沏的茶也多少有一些消解疲乏的功效,辛婵喝了一杯之后,便觉得原本还有些泛疼的太阳穴也不怎么疼了。   “小蝉一剑挑四人,何况这四人还是这几宗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真是辛苦你了。”   谢灵殊说着,又看向她腰间的那一枚半透明的冰晶佩,那冰晶佩的形状犹如层叠的星盘一般,其中有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犹如坠在天际的星子一般。   那是试炼魁首才有的信物。   封月臣有,赵锦毓也有,如今辛婵也有了。   “小蝉可想下山?”谢灵殊忽然道。   辛婵的那双眸子仿佛明亮了许多,她忙点头。   “下山”这两字在她的脑海里自动转换成了红烧肉,鸡丝面,烤羊肉之类的东西。   谢灵殊望着她此刻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笑意温软,总带着几分纵容。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终究还是她。   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总有热闹的夜市,人间炭火溅出来的火星子大概也算是一种看得见的红尘滋味。   在街边的小桌上,当初在禹州一起生活过的四人终于又重聚。   林丰与聂青遥烈云城一别再见时,竟也没有生分许多,他们两个还是吵吵嚷嚷,打闹不停。   “小卷毛我觉得你打人的力气又大了许多……”林丰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她一眼。   聂青遥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吃起烤羊肉。   辛婵和谢灵殊便是这桌上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忙着吃肉,一个忙着喝酒。   辛婵忽然记起来些什么,她停下吃烤羊肉串的动作,脸颊还鼓鼓的,抬头望他,“你昨夜已经喝了不少酒,今日在试炼场上我见你又喝了一小坛,”   她说,“喝多伤身,你还是别再喝了。”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闻言却在望着她轻轻地笑起来。   那笑声清冽低沉,无端有些撩人。   “原来小蝉在试炼台上同人比试,也不忘看我?”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很多,偏头就凑在她的耳侧。   尾音微扬,动人心扉。   辛婵像是被火燎了耳尖,她慌忙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   “我才不管你。”她只干巴巴地说一句。   谢灵殊仍在笑,却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竟真的不再喝了。   空气里都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放眼去望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路两旁的摊子好似绵延不绝,来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这该是人间独有的热闹。   谢灵殊半睁着眼睛,在看那檐上燃着的绢纱灯笼里朦胧的光。   “辛姐姐,你说那正清山有什么好的?上头又不准吃肉,还不如在这镇上自在。”林丰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辛婵说道。   辛婵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山上单是素食分量也很少,根本不够我吃。”   “仙宗大抵如此啊,我们丹砂观也不食荤腥的!”聂青遥吃得满嘴流油,还一边插话。   “那你为什么还在吃?你不是要守你们丹砂观的规矩吗?”林丰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   聂青遥一顿,然后说,“那我师父压根儿又没打算把我留在观里,等我十八岁,她就要把我送回家去,那我干嘛放着肉不吃,只是那些绿油油的菜啊?”   “那这么说,”   林丰的那双眼睛期盼似的望向她,“你就也不用守你们丹砂观那除魔卫道的规矩了?”   “那不行!”   聂青遥下意识地反驳:“即便我不是丹砂观的弟子了,那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也是我该做的事情。”   林丰眼睛里的神光暗淡下去,“……哦,那就是说你还想着杀我呗。”   但见他这副模样,聂青遥抿了一下嘴唇,支支吾吾一会儿,又有点不大自然地开口:“我又没说要杀你……”   林丰闻言,果然他眼底的光又清亮起来,他把自己面前的烤羊肉推给她,“那咱们说好了,我们就是朋友,我不会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就你还想杀我,你等下辈子吧你。”聂青遥哼了一声,倒没拒绝他推过来的烤羊肉。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   即便聂青遥听惯了师父善微所说的那些“妖无好坏,皆该诛杀”的话,但当这么一个稻草妖怪,是如此赤诚,单纯地相待,她却觉得自己反而更像是一个坏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害过人,也没有过什么坏心思。   相反,他有点傻傻的。   在禹州城里生活的那段日子,聂青遥也曾笃信妖一定都是坏的,而谢灵殊施在林丰身上的术法让她没有办法用火符烧了这只稻草妖。   于是她就只能悄悄地跟着他,观察他。   想要抓他作恶的把柄。   可事实上她看到的却是,他帮推不动车的老大爷把装了好多菜的车推到菜市,将在街上滑到的孕妇送到医馆,他还和城东的那些小乞丐们玩得很好,常给他们带好吃的。   他还总像个凡人一样,去学堂念书习字。   他看起来如此简单,平日里连一只活蹦乱跳的鸡也不敢杀,还只能去买来别人已经处理好的鸡肉来给大家炖汤喝。   后来在烈云城,危急时刻,也是他及时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一剑。   他后肩浸出的鲜血,是那冰天雪地里,最为刺眼的颜色。   在那个堆满冰雪的小院子里,他递到她手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面,也总让聂青遥觉得有些难以忘怀。   妖,真的都是坏的吗?   在遇见林丰之前,聂青遥一直这么坚定不移地以为着。   可如今,她却动摇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得不到师父的认可,反正无论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全都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师父迟早会将她送出丹砂观。   那么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该由着她的内心,而非是那冰冷的山规铁律?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啵啵啵!! 第26章 他在看她 [V]   玄女峰上夜风寒凉,吹得山石小径上的晶石灯随之微晃,就好似夜空里浮动的萤火。   辛婵扶着谢灵殊走在华棠花林里,她原本身体就已经很疲累,如今却还要扶着他,便更有些吃力。   “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辛婵忍不住小声抱怨。   他也许是听到了,又轻笑了一声,垂眸看她,“酒是好东西啊小蝉,”   “它能让人至少有那么一刻,能忘记许多事情。”   他的声音里裹着几分醉态,更显低冽。   “你这是自欺欺人。”辛婵扶着他,只道一声。   谢灵殊忽然停下来,拂开她的手,却又将手臂横在她颈后,殷红的衣袖落在她的肩头。   辛婵不防忽然被他这样半拥着,她仰头望他。   “小蝉说得是,我就是自欺欺人。”   他弯起嘴唇,在这风声花影里,在晶石灯的光照在他的侧脸,朦胧的光影更衬得他这张脸姿容惊艳,情态动人。   一如初见时,他躺在那小船上,衣袖半浸在湖水里,他的容颜该是那月华渔火里,藕花细水间唯一的绝色。   “可是小蝉,”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仰面去望那点缀疏星的夜幕,“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刻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很淡很淡,那双眸子里仿佛沾染了夜空的黑,那种浓黑压在他的眼底,好似深不见底的荒凉。   “……谢灵殊?”辛婵轻唤他一声。   他堪堪回神,再看她时,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又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伸手拂开被风吹乱的她耳畔的浅发,温声道:“今日我在试炼台上时,小蝉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   在他这样暧昧温柔的目光下,辛婵的脸没由来地有点发烫,她忽然挥开他的手。   也许是她慌乱之下用了些力气,而他又喝醉了,此刻竟是不防,踉跄着后退几步,直接倒在了一棵华棠树下。   辛婵连忙又去扶他。   谢灵殊支起身体,索性也就靠着那棵华棠树坐着。   当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华棠花的花瓣簌簌落下来,在他的肩头,也在她的发顶。   他在看她。   在这片寂静的华棠花林内,唯有风声裹着片片的花瓣,香风花雾,迷人心神。   也是此刻,他忽然伸手摘下眼前这个姑娘发顶的花瓣,随后又用指腹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小蝉若能一直这样看着我,该有多好?”   他的声音很轻,足以碾碎在这风里,不留丝毫痕迹。   可这样近的距离,她又怎么可能听不清?   耳廓仿佛被火燎过,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变得不够听话,脑海里好像什么也不剩下,但最终,她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却浮起几分愠怒。   他总是这样。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轻易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但踩在那落叶残红间,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负气地回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拽他的手臂,只硬邦邦地说一个字:“走。”   谢灵殊眉眼含笑,任由她动作粗鲁地扶起他,往这华棠花林尽头的烛明殿走去。   长夜漫漫,灯火微黄。   谢灵殊斜靠在软榻上,那双眼睛半睁着,在看那正替他煮茶的姑娘。   白烟缭绕浮动,内殿里暖意融融。   谢灵殊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垂眼望着杯盏里的茶水,却是忽然问她,“小蝉可想好了今后的路?”   辛婵正在吃林丰打包给她的酱牛肉,忽听他此言,便停顿下来,似乎是认真地思虑了片刻。   曾经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应该也与烈云城没有多少差别。   可是当谢灵殊带着她离开烈云城,当她自己亲眼看见了外面的那许多颜色,那许多的人,她才发觉,外面和烈云城是绝不一样的。   烈云城,是锁在风雪深处的一座孤城。   而她曾是被锁在贵人脚下的奴。   父母与亲弟的惨死,曾让辛婵在绝望中自暴自弃地想要成为一个比那座城主府里的那些人,还要更坏的自己,因为善良,在那座城里,总是最容易被轻贱的东西。   仇恨,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   但偏偏,谢灵殊当日以那般直截了当的方式,用那个男童的幻象逼迫她正视自己。   “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但是我想,万事由心,我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殿中灯火尽灭,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太过疲累,辛婵几乎是一沾床榻,便已沉沉睡去。   而在与她的房间相对的另一间房里,一抹流光凝聚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形,在此间昏暗中,他看清床榻上,那个衣襟大敞,乌发披散的男人。   他胸口的伏灵印仍在散发暗光,好似他浑身的血肉筋骨,都在被这道烙印牵动折磨。   “公子,您这是何必。”少陵走到他的床前,长叹一声。   他伸手施术,便有浅淡的气流寸寸浸入谢灵殊的眉心,也算替他缓解了一时的痛苦。   “辛姑娘既已赢了比试,那葛秋嵩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您又何必动用神力来惩戒他?”少陵蹙着眉,手上的动作仍未停。   谢灵殊的额角已经浸满薄汗,他咳嗽了好一阵,才轻声嗤笑,“这话你说出来,你自己可信?”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已经泛白。   “如今小蝉的修为还未达纯青之境,就免不了有人算计她,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日后他们要再想夺娑罗星,便是难上加难。”   “今日葛秋嵩试她,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也让人看清了她如今的实力,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就更好针对她了?”   谢灵殊望着上方的承尘:“你我又岂知这葛秋嵩,就没有打娑罗星的主意?”   即便是仙宗,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争夺娑罗星这样的上古神物。   少陵也很清楚那葛秋嵩的脾性,那本来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也是此刻,他才明白过来。   谢灵殊今日所为,原是警告。   “我若不让他,让那些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在,”   谢灵殊忽而冷笑一声,“他们便真当小蝉身后无人了。”   “可是公子,您的伏灵印……”少陵收回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意,却是仍有些担忧谢灵殊的境况。   “无碍。”谢灵殊摇头,只对他道:“你先回罢。”   少陵无法,只得颔首称是,转身便身化流光,消失无痕。   屋内寂静下来,谢灵殊便像是脱了力似的,躺在床榻上,那双眼睛里神光模糊暗淡。   这长夜,她在安睡,   可他却只能这样苦捱着,难以入眠。   ——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之名更是震动九州。   无人不知这位娑罗星主,亦无人不知她在试炼大会上一剑挑四人。   那四人皆是天下盛传的天之骄子,是仙宗里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弟子。   但这试炼魁首,却最终成了辛婵。   有人说,她原先不过只是烈云城中的一个奴婢,却偏生得了那上古神物娑罗星,从此改换命运,从这世间最深的泥淖里,站上了最高处。   有人说,若非是娑罗星,她不可能有今天。   有人钦佩她,有人嫉恨她,还有人干脆编了娑罗星主的小传,那书都卖到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   林丰抱着小传读得可开心。   “辛姐姐,你看,这上头写你出生时,烈云城的冰雪都融化了,”林丰将书卷凑到辛婵的眼前,“上头还说了,说你少时便力大无穷,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猛兽!”   “……”辛婵吃着松云糕,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写辛婵的话本有许多,有的是将她夸成了天生神仙一般的存在,有的却是在贬她,甚至说她身为烈云城大小姐予明娇的奴婢,却忘了予明娇的救命之恩,不忠不义。   但是听说,写这种贬低辛婵的话本的那名作者,已经被许多人堵家门口骂了好多回了,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都往上扔。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也常跟着正清弟子一同下山捉拿作恶的妖魔,是算是一种锻炼。   谢灵殊却总有不见人的时候,辛婵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时值第二年的冬季,九州之内传言四起。   时有新的魔尊降世,藏身于魔域之中的大批魔兵苏醒,那锁着阴戾魔气的长生渊内,早已混沌不清。   辛婵回到正清山的时候,程砚亭正与几位长老在主殿中谈论此事。   “辛婵,我父亲有事,想请你去主殿。”程非蕴在山石小路上远远地便望见了正从底下慢慢往上走的少女,她便快步走下去,拉住辛婵的手就往上走。   “是什么事啊?”辛婵被她一拽,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地上。   “我父亲说,天照阁阁主秦昭烈观星时,便发现了东南方向无端生出了一颗被混沌魔气笼罩的异星,他算出,那该是魔域新的魔尊降世了。”   程非蕴一壁拉着辛婵往上走,一壁同她说道。   “只观星,便能知这么多事?”辛婵有些好奇。   程非蕴简单地解释:“天照阁占星之术天下无双,秦阁主算的准没错。”   “那,他还算出什么了吗?”   辛婵又问。   程非蕴闻言,脚下的速度倒也慢了些,她回头看向辛婵,“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还是先去主殿罢。”   等程非蕴和辛婵到了主殿中时,   便见除了掌门程砚亭,和正清山的几位长老,以及首徒封月臣之外,那天照阁的阁主秦昭烈竟也在殿中。   “辛姑娘来了。”程砚亭抬眼便望见了同程非蕴一起走进来的辛婵。   那秦昭烈一听“辛姑娘”这三个字,便回头看向那两名走进殿中的姑娘。   一见辛婵,他便轻轻颔首,脸上竟也带了些笑容,“辛姑娘。”   对于辛婵,天照阁似乎从来都给予了最高的礼遇,这位一向高傲,脾气怪的秦阁主,待她却是一向和善的。   “程掌门,秦阁主。”辛婵也道一声,随后又向那几位长老一一见礼。   “辛姑娘,相信你也听非蕴说了,如今有新的魔尊降世,而那延州境内的长生渊乃是魔域通往人间的一个入口,这数千年来锁在长生渊内的曾经那位已故魔尊的大批魔兵已经苏醒,这长生渊的结界震动,我与其他几位宗主这连日来已在延州加固那结界数次……”   “但如今北方雁山又有山石塌陷,落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当地已有不少居民被莫名的力量牵引过去,落入洞中不见身影,我怀疑那里或有妖魔作祟,不知辛姑娘,可愿与月臣非蕴同去雁山一探究竟?”   程砚亭如今也是抽不开身,他午后便要再去延州,根本无暇再顾忌旁的事情。   “好。”辛婵倒没有犹豫,直接应了。   程砚亭见她答应了,便也松了一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谢灵殊,便问:“不知谢公子可回来了?”   辛婵神情微顿,只道:“没有。”   程砚亭点点头,随后便道:“那便多谢辛姑娘了。”   随后他便又去嘱咐封月臣:“若有异动,立刻报我,切不可鲁莽行事。”   “再有,”   程砚亭又看了一眼站在辛婵身旁的程非蕴,又对封月臣道:“看好你这师妹。”   “是,师父。”封月臣当即俯首应声。   当辛婵转身走出主殿,却听身后忽然传来秦昭烈的声音,“辛姑娘留步。”   辛婵回头,便正好看见秦昭烈迈出门槛。   “不知辛姑娘,可否与我喝杯茶?”秦昭烈站在那儿,笑着问道。   即便是冬日,即便此刻的天幕中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那一片绵延的华棠花林却仍然绿意葳蕤,繁花娇艳。   秦昭烈坐在廊椅上,看着眼前这案几上炭火绯红的风炉,上头的茶壶里不断有热气流散出来,浅淡的茶香混合着华棠花的香味迎面而来。   他捧着一杯热茶,轻叹道:“这正清山倒真是人间福地,连华棠花都有如此繁盛的一大片。”   片刻后,他又笑,“看来程掌门待姑娘是真的不错,连这烛明殿都让你住了。”   “亏我担心,你在这里住得不好。”   他这样的一番话,倒让辛婵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如此热络,可分明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往。   秦昭烈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还什么似的,便又道:“我天照阁曾经便是因娑罗星而创立,我的先祖穷极一生都在追逐娑罗星,而我们阁中的占星之术也都是娑罗星赋予的,可惜先祖虽曾有幸得见娑罗星,却终究不是娑罗星选中的主人。”   “即便如此,对于我天照阁而言,娑罗星仍是绝不一样的存在。”   秦昭烈话至此处,便又望向辛婵,“所以,姑娘既是娑罗星的主人,便也该是我天照阁最尊贵的客人。”   “我今日与姑娘相谈,便是想告诉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秦昭烈,我一定相帮。”他说着,竟还用杯盏碰了一下辛婵的茶盏。   “多谢秦阁主。”辛婵垂眼,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们正清山的素食,姑娘可吃得惯?”秦昭烈忽然又问。   “……还好。”辛婵现在都有点习惯了,反正谢灵殊在时,便总会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他不在时,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山去。   林丰也尝试过让正清弟子带些肉给辛婵,却是从未成功过。   山中弟子戒荤腥是铁律,他们更不可能替人送上山。   “我天照阁可没那么多规矩,反正我们也不靠修为立足于世,阵法和炼药才是我们的立足之本,姑娘若是在正清山待够了,便来看看我天照阁的风光。”秦昭烈笑着说。   “阁主盛情相邀,若有机会,我一定去。”辛婵举杯,认真道。   在同秦昭烈说话时,辛婵明显感觉到这位阁主跟他在外所表露出的模样仍是有些不一样的,如今她竟觉得他原是一个性情中人。   也许正因为天照阁不在九宗之列,故而他身上也没有那么多仙宗固有的条条框框,人也分明是洒脱豁达的。   “辛姑娘不如猜一猜,我如今的年纪?”秦昭烈吃了一块辛婵从内殿里拿出来的松云糕,这普通凡人爱吃的东西,倒也有些意趣。   辛婵愣了一下,果然认真打量起他。   他看起来仍然年轻,生得也清俊,于是她便试探着开口:“约莫二三十岁?”   秦昭烈大约是最喜欢听人猜他的年纪的,这会儿他笑起来,却是摇头。   辛婵看着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与程掌门同岁。”   辛婵听程非蕴说过,她的父亲程砚亭修行有道,如今约莫已有一百多岁,而现在秦昭烈却说自己与程砚亭同岁?   辛婵瞪圆眼睛。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天照阁擅长炼药,这延续青春的药,我这里也有许多,旁人是一粒难求,但若是hi辛姑娘想要,我自当奉上,辛姑娘想要多少都可以。”   秦昭烈放下手里的茶盏。   “……多,多谢。”辛婵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她到底是怎样都没料到,这位秦阁主,竟已有一百多岁的年纪。   待秦昭烈走后,辛婵便收拾了那些茶具,再回到殿内时,她的目光停在那张软榻上片刻,又去看左侧那扇雕花木门。   那是谢灵殊原本住着的房间。   但他已有七日不曾回来。   辛婵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好,便走到右边推开自己的房门,开始收拾包袱。   她却不知,此时的少陵早已急得怄火。   他施了术,便有在半空浮动的两行字化作一抹流光窜入天际。   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阔海域的谢灵殊方才从深海里一跃而出,四周便激荡出千层的浪花。   一抹金光落在他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行字的模样。   他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在看见那行字时,便轻声笑了。 第27章 雁山妖魔(捉虫) [V]   延州的雁山很荒凉。   山中树木稀少,便是连枝叶也是枯黄萎顿,毫无生机。   但听从山上搬下来的村民说,雁山原本也曾蓊郁苍翠,却在半月前山石塌陷形成了那个“吃人洞”之后,山上就好像无端被一种瘴气笼罩,山上的花草树木都变得稀疏,甚至看不出丝毫的生机。   “几位仙长,你们可千万小心,那山里头的吃人洞可不是说笑的,单是我一家,就被卷进去两个人,我的儿子和儿媳都……”   说着这话的,是一位佝偻的老妇。   她原本也是雁山村里的人,自从那雁山出了这样的怪事之后,她便和村里其他幸存下来的人趁着瘴气还算稀薄的清晨逃下了山。   可是山下哪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他们逃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物件,这镇上吃住都是要钱的,于是他们只能聚集在镇外的破庙里头。   程非蕴安抚了那老妇的情绪,与辛婵同行的林丰这时也从镇上买了些烧饼之类的吃食来,连忙分给了所有的村民。   他们应该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林丰把那些吃的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都是狼吞虎咽。   这些人是被山上的瘴气侵蚀过的,他们身上或多说少都生着毒疮,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镇上的人便更容不得他们,都生怕被这怪病给传染了。   辛婵看见那个小男孩的腿上的毒疮都已经溃烂,而这会儿吃东西的时候,大约就是他这两日最有精神的时候了。   “师兄。”程非蕴转头就看见封月臣走了进来。   封月臣朝她点了点头,便对众人道:“我去探查过,山上的瘴气的确有毒,但目前,我还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毒。”   “师兄,那我们还去吗?”任君尧抱着剑问道。   “为何不去?”程非蕴抢先道,她回头去看那些病恹恹的村民,皱起眉,“若不搞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若那雁山上的毒瘴漫下来,这镇上也得跟着遭殃。”   “程姑娘所言极是。”   忽有一抹清朗的嗓音从外头传来,众人回眼看去时,便见来人正是那手持一柄驯龙剑的业灵宗首徒赵锦毓。   “赵锦毓?”封月臣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赵锦毓笑了笑,先是向封月臣颔首轻道一声,“封兄。”   随后便看向身后,“不单是我,还有他们。”   随后辛婵便看见不少人出现在那摇摇欲坠的门框外。   另几宗的弟子,竟都有人来。   那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是一点儿也不想踏进那看着就灰尘蛛网满布的破庙里,他就站在外头,皱着秀气的眉,“这雁山怎么说也是在我幻蟾宫的地界里,我父亲让我来给他们送些吃的用的,再给他们安排着住个舒服的地方,顺便再让医官给他们看诊。”   说罢,他便睨了旁边那个留着络腮胡,身材较胖的男人一眼。   那人便是幻蟾宫的左护法——沉戟。   沉戟眼见着少宫主瞪他一眼,他便连忙招呼着后头的弟子将那些带过来的东西全都送到庙里头。   旁边有一位年轻女人,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是以纱遮面,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她前额垂着的一颗晶莹绿石,便也能让众人猜出,她便是幻蟾宫的右护法,传闻中能御蛇的女郎——绿翡。   辛婵还见到了晏重阳和慧明。   晏重阳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腰间系着一把长鞭,站在那儿便如青松一般笔直颀长。   “辛姑娘,好久不见。”赵锦毓一见辛婵,便上前拱手。   辛婵回神,也连忙回礼,“赵公子。”   “不知这一年多,辛姑娘的剑术可是又有进益?”这大约是赵锦毓最为关心的事情。   “好了锦毓,你难不成还想在这里拉着辛姑娘比试?”封月臣哪里不知道他这位朋友是个什么脾性,便连忙打断他。   赵锦毓摸着手里的驯龙剑,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对不住啊辛姑娘……”   辛婵摇头,把自己手里沾了糖霜的糖果递给他,“吃吗?”   “啊……”赵锦毓愣愣地接过来,往嘴里一塞。   糖霜并不甜,反而有些酸,可里头裹着的那颗糖却是甜的。   赵锦毓起初被酸了一下,眉眼都有点皱,但后头的甜又让他舒展了眉眼。   说实话,他还从来没有尝过糖的滋味。   那姜宜春连门都不肯进,更不用说去接辛婵递过来的糖了,但他看了她,又觉得她是如此干净清澈的一个姑娘,那双手也是白净的,更不提她当日在试炼大会上的每一场比试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是娑罗星主,还是试炼魁首。   讲道理,姜宜春是有点钦佩她的,毕竟他在幻蟾宫的小书房里,都已经收集了好几本有关于她的话本了。   所以此刻,众人都很惊诧地看见,那位向来洁癖严重的幻蟾宫少宫主,竟然伸手接了辛婵递过去的糖。   虽然他是用手帕接的。   这也仍然很令人吃惊。   “谢谢辛姑娘……”姜宜春小声说。   辛婵摇了摇头,又给旁边的晏重阳递了一颗过去,“你吃吗?”   晏重阳垂眼盯着她手指捏着的那颗糖果,无声摇头。   “辛姑娘,贫僧爱吃。”惠明却笑眯眯地伸手将那颗糖拿走,喂进嘴里。   辛婵见他笑,也不由笑了笑。   丹砂观派来的是观主善微的大弟子瑞玉,那是一个看着就很严肃板正的年轻姑娘,她也并不吃辛婵给的糖,却还是很有礼地道了谢。   “你们观中的弟子聂青遥没有来吗?”辛婵在她身后的那十多名弟子里来回看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聂青遥的踪影。   “青遥师妹年纪尚小,师父便让她留在观中。”瑞玉答道。   实则她带着这些弟子离开时,聂青遥还闹了好几通,非要跟着来,却到底还是被师父善微给关进了屋子里。   “哦……”   辛婵想了想,这里也的确挺危险的,小卷毛不来也好。   “如今镇上的居民不肯让这些村民去镇上居住,这外头也没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不知幻蟾宫要如何安排他们?”封月臣将一碗水递给靠在墙角的老者,便回身问姜宜春。   那胖乎乎的左护法沉戟也不知道从哪儿给姜宜春搬来了一把太师椅,擦拭得锃光瓦亮,才让姜宜春就在外头坐下。   “我也不知这瘴气是有毒的,原本父亲是要让我安排他们在镇上住下,可如今镇上的居民又闹成这样……”姜宜春手里握着一方锦帕,掩在口鼻间。   “那这可如何是好啊?”任君尧挠了挠后脑勺。   辛婵还在吃林丰从背后的布包里掏出来的梅子干,她随手递给一旁的程非蕴,倒将正在思考的程非蕴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看辛婵,谁也不太知道,她和她那位朋友林丰身上的布包里,到底还装着多少吃食。   “那就只能自己建房子。”辛婵看大家都在看她,她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起来,就开口说了一句。   封月臣垂眸,这似乎的确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要建一间足够宽敞简单的茅草屋暂居,他们这些人手也是足够的。   赵锦毓从未想过,自己手中的这把驯龙剑有一日竟会用来砍树。   他正瞅着眼前的这棵树发呆,却忽然感觉地面震颤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偏头,就看见辛婵已经用她手里的那柄千叠雪砍掉了一棵足有人两臂环抱都无法抱住的大树。   ……?   辛婵嘴里还在吃果干,也许是察觉到赵锦毓的目光,她便偏头看向他。   “是不是我这棵有点大了?”辛婵又去看倒在地上的那棵树。   “不大不大,辛姐姐,你在把它劈成小的就好了。”林丰在旁边说。   辛婵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也不再纠结,直接去找下一棵树了。   虽说茅草屋简单,但他们这一帮人都是仙宗子弟,平日里只顾修炼,哪里懂得怎么修房造屋。   木材是够了,可要怎么做呢?   幸好有那些村民在,他们在山上定居,基本也是互相帮着建的房屋,向他们请教之后,大家也算是掌握了一些窍门。   仙宗弟子建造房屋的好处便是他们能用术法,这样也就减少了许多的时间。   将那些村民安顿好之后,姜宜春也安排了从幻蟾宫带来的医官留下来。   几宗各安排了几名弟子留下守着这里,随后大家便开始商量着该怎么去这雁山。   “山上的毒瘴可不好办啊。”任君尧摸着下巴说。   封月臣坐在桌前,沉吟半晌,便道:“我记得有一种竹兰草,佩之便可令人屏息一时,如此也应该能不受毒瘴所扰。”   “那我去寻竹兰草。”赵毓锦直接便站起来,转身就往外头跑。   晏重阳也站起身,却是不说一句话,便往外头走了。   “他的脾气倒是跟他师父一样怪。”姜宜春坐在沉戟专替他准备的椅子上,看着晏重阳离开的背影,便说了一声。   “少宫主你不也挺怪的。”任君尧剥了橘子吃了一瓣。   姜宜春直接将手里的玉盏扔向他。   任君尧直接被砸了一下脑门儿。   而此刻,惠明却在一旁小声地念经。   辛婵想听清他念的是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明白。   他睁开眼,看着辛婵,“这是小僧的早课,便是不在十方殿中,也该做完。”   辛婵点了点头,也不再打扰他。   但说起十方殿,辛婵不由地又想起之前在试炼大会上,看见的那位佛子明昙。   “辛姐姐。”旁边的林丰忽然唤她。   辛婵回过神看向他。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雁山吗?”林丰似乎还是有点想去。   “不可以的,”   辛婵看着周围的所有人,便凑近林丰,小小声地说,“那上面很危险,而你又和他们不太一样……小丰,我怕你被发现。”   山上的那个所谓的吃人洞里不知道是住着什么东西,辛婵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就更不能让林丰陪她涉险。   他是稻草妖,如今虽有谢灵殊的术法帮他封住了妖气,但也难保会不会在上头出些什么事情,再被这些仙宗子弟发现端倪。   “可是我答应过谢公子,我要替他好好守着你的……”林丰忽然说。   辛婵闻言,纤长的睫羽颤了一下。   她偏头看向林丰,“什么?”   “就……”   林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但随即他又想,谢公子似乎也并没有说不许他告诉辛姐姐,于是他动了动嘴唇,又道:“之前在烈云城,在你家,那个时候你睡着了,谢公子跟我说,他不在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替他守着你……”   明明只是听林丰这么说。   辛婵却不知道为什么,呼吸稍窒,她的脑子已经乱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林丰才等来她一句,“那你也不能去。”   林丰当即耷拉下脑袋。   竹兰草并不是那么好寻得的,赵锦毓和晏重阳他们带着几十名弟子找了一天一夜,才勉强够大家用。   天色方亮,所有人便已至雁山山脚下。   “不是……少宫主你这穿的是什么啊?”任君尧在看见那坐着竹编轿子来的姜宜春时,就“嘶”了一声,惊诧道。   众人只见姜宜春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长袍,那衣裳外头还罩着一层没有丝毫缝隙纹理的轻纱袍,隐隐还散发着莹润含光的光泽。   “这是鲛纱所作,又浸了一层我幻蟾宫特制的染料,这染料能令布料所有的纹理缝隙都融合消失,也就是真正的无缝□□。”   姜宜春颇为得意地轻抬眼眉,“如此一来,我也不必担心这山上的脏污沾染在我的身上了。”   “……真不错。”任君尧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却是又翻了个白眼。   姜宜春懒得搭理他,只跟随着众人一同往山上走。   雁山上的毒瘴显出暗红的颜色,令人行走在其间时,多多少少也有些看不太清前面的一切。   “大家小心些,一定不能单独走。”封月臣走在最前面,用浸润过清气凝神的药水的布巾捂住口鼻,以传音之法对众人说道。   辛婵同程非蕴走在一起。   程非蕴或是担心辛婵会走散,便一直攥着她的手腕。   他们这一行人加起来便也有近百人,穿行在这山道上,缓缓前行。   此时正值清晨,是毒瘴最稀薄的时候。   只是初上山时,便见草木枯萎,已逐渐露出山石原体,可再往前,却又有些遮天蔽日的高木,那些青黑的叶片如簇,遮挡了许多的光线。   辛婵眼见着走在前面的晏重阳的肩头忽然飞来一只鸟。   那是炙凃鸟。   辛婵曾在烈云城见过。   它周身的翎羽都添了橙黄泛金的色泽,如一盏明亮的灯火一般,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再往前走,众人便望见了隐在暗红瘴气中的村落。   那应该就是那些村民们原本生活的地方。   如今却已是荒无人烟。   凭着村民所画的地图,封月臣带着所有人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吃人洞”。   乱石堆砌在那洞的边缘,辛婵甚至还看到了上面残留的血迹。   封月臣垂眼看着那洞口,并不能确定它到底有多深,于是他伸手施术,便有一抹流光窜入洞中,往下探去。   “师兄,如何?”程非蕴传音问道。   封月臣皱眉,“确实很深。”   这底下,怕是藏着什么东西。   “这山里的瘴气很浓,可我方才探查下去,这地洞里却没有一丝瘴气。”封月臣看向众人,说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任君尧忙问。   封月臣正待传音,却忽然察觉到地面开始不断地颤动着,不远处的石壁上渐渐显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来。   程非蕴反应迅速,在看见那张狰狞的人脸时,便将手中的长剑扔出去,深深地嵌入石壁中。   剑刃不断晃动着,发出清晰铮鸣的声响。   奇怪的嘶鸣声传来,那张模糊的人脸骤然消散在程非蕴的剑刃之下。   “大家小心些!”封月臣往后退开几步,一伸手时,便也有长剑握在手中。   地洞里传来诡秘的叫声,所有人屏息凝神,便见那洞口飞出来许多蝙蝠,它们的身形都比寻常的蝙蝠还要大一些,身体的毛发已经从黑色转变成一种暗红的颜色。   它们自洞中飞出便袭向人群。   所有人连忙用手中的剑来抵挡这些蝙蝠的胡乱攻击。   而那晏重阳却没什么动作,只因他肩头的炙凃鸟一张开鸟喙,便吐出火球来,将攻击他的那些个蝙蝠直接烧成了灰。   而那些蝙蝠一接触到辛婵手中千叠雪的剑刃时,便骤然凝结成冰,摔在地上,就成了破碎的冰碴子。   “你们倒是方便得很!”任君尧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感叹了一句。   封月臣施术替众人挡开许多蝙蝠的攻击,却又见那漆黑洞口里又一次涌出如暗红的漩涡一般飞出来的蝙蝠群。   辛婵替程非蕴挑开向她袭来的蝙蝠,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办法,她抬眼看了封月臣一眼,便见他朝她颔首。   于是辛婵当即用剑锋抵在地面,手中掐诀,冰蓝的光芒缠绕着千叠雪的剑身,她周身都泛着浅淡的光芒,冰蓝的光芒自剑锋在地面拂开,众人只见脚下的尘土沙石上都已经凝结了一层薄冰,冰层蔓延百里,簌簌霜雪从半空落下,哪怕有一粒霜雪沾染在蝙蝠的身上,便能令其骤然封冻结冰。   众人只见那些好似永远也杀不完的蝙蝠骤然变作了冰坨子从半空落下来,砸在地上便成了细碎的冰花。   他们再回头去看那洞口时,便见那冰层也已经裹住了洞口,那些还没有飞上来的蝙蝠,怕是也已经被冻成了冰碴子。   “村民口中的红云应该就是这些蝙蝠。”封月臣看着地上那些已经快要融化的碎冰,忽然道。   如村民所说,总有红云漩涡拖着人落入那地洞里。   他们所说的红云,应该就是这群毛色暗红的蝙蝠。   “看来这底下住着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惊动了。”封月臣再看那洞口,便又传音嘱咐大家,“千万不要张口说话。”   但众人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东西再有丝毫的反应。   “它这是想龟缩着,假装自己不在?”任君尧挠了挠脸。   封月臣沉吟片刻,回身便看向晏重阳,“晏公子,不知你可否用祝火功逼一逼它?”   晏重阳“嗯”了一声,直接走上前,手掌里的心火燃烧着落入洞中时便扩大如火龙一般钻入底下。   一种烧焦的味道弥漫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过分恶臭。   姜宜春不防忽然嗅到此种味道,转身就开始干呕。   就连任君尧也忍不住俯身呕了两下。   辛婵用手帕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胃里也有点不太好受。   下一刻,这地面便震动得更加厉害,所有人都听到了尖锐的嘶鸣声,那藏在底下的东西似乎是被彻底惹怒,众人此刻连稳住身形都有些难。   辛婵只好将剑锋嵌在尘土里,勉强站稳。   “是蛇啊……”那从头至尾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幻蟾宫右护法绿翡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说了一句。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传音。   果然他们便看见那地洞里探出来一条粗壮的蛇尾,那蛇尾青翠如碧,从洞中蠕动出来,便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到洞里去。   他们匆忙躲开,却仍有几名弟子一时不察,被拖入洞中。   赵毓锦见此,便立即往前跃入洞中。   “锦毓!”封月臣见此,便大唤一声,却也已是来不及,于是他也无法,便只能匆匆对众人道:“我下去探探,你们留在这里!”   说罢,他便也一跃而下,落入洞中去了。   “师兄!”程非蕴和任君尧都往前几步,却只看见封月臣的衣角,转瞬消失。   “这怎么办?”   任君尧看着众人,“难道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着?”   也是此刻,那地洞里便又探出来紫色的蛇尾,鳞片在这样昏暗的境地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又有人被拖了下去。   “这是不止一条蛇?”任君尧大惊。   辛婵眼看着那地洞里又探出来一条黑色的蛇尾,便当机立断飞身上前,手中的千叠雪向下,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蛇尾。   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那乌红的血喷溅出来,姜宜春又没忍住俯身干呕。   辛婵看见程非蕴跳了下去。   她也来不及想那许多,便也跟着跳下去。   这地洞的确幽深,辛婵落下去时便用剑锋抵在石壁上,这样便增大了阻力,令她下落的速度慢了一些,最终便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原先探出洞口的蛇尾都已经收了回去,辛婵扶起程非蕴便往前走。   地洞内没有毒瘴,所以她们便能自由说话。   “辛婵,我与师兄有寻踪蝶。”程非蕴忽然想起来这件事,便伸手施了术法,召出那只散着银光的蝴蝶。   寻踪蝶往前飞时便流散出一道稍显微弱的银色光芒,程非蕴当即牵着辛婵的手便往前走。   身后又有了人的脚步声,辛婵回头就看见了任君尧和晏重阳。   “辛姑娘,非蕴师姐!”任君尧说着便往她们面前跑。   “你们怎么来了?”程非蕴皱了眉。   “这不是担心你们吗?放心,外面有姜宜春和惠明小师父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任君尧说着便催促道:“我们快去找月臣师兄他们罢?”   提起封月臣,程非蕴便也不再耽搁下去,拉着辛婵便往前走。   这甬道很长,几乎快绕了百里,再往前走时,他们忽然听到打斗的声音,便赶紧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眼前骤然开朗许多,偌大空旷的石室内,辛婵看见了好多条颜色不一的蛇尾,可当她的视线顺着那些长长的蛇尾蜿蜒而上,却只见到一个蛇头。   那蛇头竟还生着长发,时而是人脸,时而是蛇头。   任君尧都来不及去数那蛇尾巴有多少条,一见封月臣和赵毓锦此刻都被蛇尾缠在里头,他便提剑上去,与那其中一条蛇尾打斗起来。   封月臣此时也已经看见了他们,却已经无暇顾及,他只掐了诀,剑刃便从衣袖中飞出,划破了蛇鳞,他周身淡色的光芒涌动着,那六尾蛇吃痛,蛇尾下意识地松开来。   程非蕴此时也已经飞身上前,却见那蛇头忽然探出长长的蛇信来,尖利的毒牙闪烁着森冷的光,淡绿色的毒液迸溅出来,她便连连后退。   辛婵适时出手,冰蓝的光涌出去,直接便将那毒液给挡了回去,竟淋了那六尾蛇满脸。   “你们是哪里来的东西,竟敢打扰本座清修?”六尾蛇甫一开口,便是沙哑粗粝的嗓音,且始终带着一种阴戾之气。   “就你这还是清修?”   任君尧看了一圈这石室内都快铺了满地的森森白骨,“你清修可真是费人命啊。”   那六尾蛇显现出的一张人脸看起来苍白到没有丝毫的血色,他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黑沉沉的,看着人时,便无端令人背后生寒。   “不过是仙宗里的几个小杂鱼,便都留在这儿罢。”他笑起来,声音始终嘶哑沉冷。   封月臣彼时仍在静观那六尾蛇,他将一枚金针弹出,刺入了探过来的蛇尾里,那点微末的疼痛于六尾蛇而言或许根本无法惊动他,而那金针也在穿透他的麟甲融入血肉里时便已化作一道微小的光深入他的躯体。   这六尾蛇似乎已有几百年的修为,方才封月臣探查他的体内,便更察觉到他的身体里还藏着魔气。   身为蛇妖,身体里却又藏着魔气。   这实在不简单。   也因此,他们这些人便不是他的对手。   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封月臣见蛇尾袭来,便闪身躲开,再次握住长剑与之缠斗起来。   眼见着又有弟子被蛇尾卷起,封月臣便扔出手中的剑,在半空旋转一圈,抵在那蛇尾上时,重重刺穿,这才使得蛇尾松开来,那名弟子也因此摔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   这蛇妖麟甲极其坚韧,非是一般的剑刃能够刺穿的,也唯有程砚亭赐给封月臣的化雨剑,或是赵锦毓的驯龙剑才能堪堪刺破。   但程非蕴却忽然想起来辛婵此前用她的剑砍断了一条蛇尾,果然她一回头,便见辛婵已经举起千叠雪,那蛇尾便像是砧板上的软肉一般被轻易劈开。   只是这迸溅出来的腥臭味道实在是太过难闻。   辛婵的脸颊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她被臭得差点要吐出来。   “辛婵!”   也是此时,封月臣忽然高声唤她。   辛婵抬眼便见封月臣已飞身往前,她当即领会,便也足尖一点,飞身朝那蛇头而去。   与这些乱七八糟的蛇尾缠斗终究不是解决之法。   那蛇头陡然换了人脸,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暗色的气流浮动,他的蛇尾竟在刹那间转化成千万条蛇,密密麻麻地落了满地,那些张着嘴巴的蛇头随着气流蜿蜒往上时,便开始撕咬封月臣和辛婵的衣角,辛婵的脚甚至被咬了一口。   她吃痛,陡然摔在地上。   “中了我的蛇毒,你该死了。”六尾蛇张狂地笑起来。   “辛婵!你没事罢?”程非蕴想要跑过来扶她,却被那些细长的蛇身给缠住,每一尾蛇的脑袋都在望着她,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原本还在与蛇尾缠斗的晏重阳见此,便过来扶她。   辛婵被他扶着站起来,道了一声谢。   “没事罢?”她终于听到他开口。   辛婵缓了一下,摇摇头。   她动了一下自己的脚,除了有些痛之外,却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旁的征兆。   那六尾蛇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还没死?”他几乎是有些不敢置信。   辛婵见封月臣都已经被那些细长的蛇给缠了好几圈,除晏重阳外的所有人都在半空中被控制着,眼看着那些蛇头就要往他们的身上咬,有弟子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辛婵当机立断,手中的千叠雪飞出去,她掐诀操控着,冰蓝色的剑气便在刹那间铺展开来,如疾风一般,却如断叶一般斩断了那些层层叠叠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蛇身。   也是此刻,封月臣当即反应过来,伸手时,落在地上的化雨剑便已回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与辛婵一同往前一跃,对准那蛇头而去。   辛婵一剑下去,直接刺进了那六尾蛇的一只眼。   尖利的嘶鸣声起,那些浮动的暗色气流骤然变得更加强烈,他身体里流散出来的魔气涌动着,将封月臣和辛婵都震了出去。   辛婵的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摔下去,胸口气血翻涌,直接便吐了血。   额间银蓝双色的火焰印记开始发光,她只觉得额头有些烫。   胸口仿佛有种陌生的戾气在激荡着,令她握着千叠雪剑柄的手指不断收紧,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一些不太清晰。   赵锦毓见封月臣倒下,便往前迎上那蛇尾,替他们抵挡住这发了狂的六尾蛇的攻击。   也是此刻,辛婵周身散着冰蓝的光,所有人都见她忽然站起身来,提着那柄犹覆霜雪的长剑飞身往前,她举起长剑时,巨大的冰蓝色气流便在剑锋涌动着,大有吞天之势。   周遭的石壁开始晃动,有碎石不断落下来。   剑锋落下,巨大的气流散开,众人也不免因此而被震出了几米开外。   彼时站在地洞外的姜宜春与慧明差点也站不住脚,他们亲眼看见那不远处的山崖骤然崩裂,有冰蓝色的气流从其中流散出来,而他们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塌陷。   暗红的毒瘴却在此刻也慢慢消散开来。   巨大的嘶鸣声仿佛要震破人的耳膜。   姜宜春和慧明带着一众弟子忙往后撤时,便见那冰蓝色的光裹挟着许多人自不远处山体在不断陷落的山崖内一跃而出,飞身落在了他们的眼前。   那六尾蛇的身体已经残损不堪,寸寸的蛇尾却仍在动。   任君尧恶心得不行,赶紧用剑又扎了几刀。   辛婵摔在地上,明亮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她像是脱了力,剧烈地喘息着。   努力地睁开眼时,她却好像瞥见了一抹殷红的衣角。   辛婵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觉。   “看来是我来得晚了。”   可她却又清晰地听见那一抹熟悉的嗓音,似是轻叹一般。   随后便有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她。   辛婵望见了他的脸。   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她的影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红了眼眶。   “小蝉是怎么了?”他似是毫不在乎沾染在她脸颊上的血迹有多么腥臭,用指腹替她轻柔地擦去,望着她时,仍是从前那般温柔含情。   她的眼睫抖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竟还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委屈:   “我好臭……”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如何是好 [V]   六尾蛇妖一死,雁山少了那些暗红的毒瘴,便又恢复成往日的葳蕤生机。   那些住在镇外茅屋里的村民们身上的毒疮也都因幻蟾宫带来的药而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因着仙宗的介入,镇上的人也都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这些村民去镇子里。   辛婵自雁山下来的当晚便要了好几次水沐浴,其他仙宗的人也都纷纷要了水,这夜客栈的伙房里很费了些柴火,才勉强供给上客栈里所有仙宗子弟的热水。   辛婵沐浴后,便坐在炭火旁用干燥的布巾绞发。   敲门声忽然而至,随后便有一抹熟悉的嗓音传来,“小蝉,是我。”   辛婵当即站起来,走过去打开房门时,便见谢灵殊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小坛子酒,而在他身后,还跟了个端着饭菜的店小二。   辛婵退开几步,谢灵殊便一撩袍子,率先走了进来,那店小二便也忙跟着走进来,将饭菜都放在那圆木桌上,随后便低首说了声“二位慢用”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又回身关上了房门。   辛婵坐在桌前,给谢灵殊倒了一杯热茶。   她瞧了一眼他手边的那坛酒,“既然有茶,你便不要喝酒了。”   谢灵殊闻言,便弯起眼眸,一手撑着下巴望她,“小蝉倒是乐意管着我。”   辛婵方才端起眼前的小碗,便听了他这话,她瞪他一眼,“明日便要启程回正清,”   她抿了一下嘴唇,“我是怕你醉得太厉害,明日耽误了时间。”   “小蝉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谢灵殊却忽然道。   辛婵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眼望他。   “你会告诉我吗?”辛婵却反问他。   谢灵殊轻笑一声,“小蝉为什么不试着问我?”   他指的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无故消失,还是说那许多被他刻意隐瞒下来的许多事?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见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话,谢灵殊忽而叹了一声,“有时候,我到希望你多一些好奇心。”   她乌黑的长发已经被术法烘干,此刻就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低头吃饭。   这样平静的时刻,倒是像极了他们曾经在禹州的那段日子。   因着六尾蛇妖被斩杀,镇上的人便办了大宴来请这些仙宗子弟们前去,这客栈外的一整条街都悬挂了绵延起伏的灯影,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堂堂的,外头还有烟火绽放的声音。   谢灵殊起身推开那轩窗,便有各色的光线落入窗棂内,时明时暗,照着他的侧脸更添几分不真实感。   辛婵跑过去看热闹都不忘端着碗。   谢灵殊偏头看见捧着碗的辛婵,便笑她,“你合该去那宴上吃一回的,那里可少不了你肉吃。”   辛婵却摇摇头,“我不习惯。”   那些镇民们的过分热情反倒让辛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那样的场合里她便没有自己待着的时候吃得自在一些。   谢灵殊坐回桌前喝茶,只静待着辛婵将那些饭菜都吃得精光,他方才轻声道:“将鞋袜脱了罢。”   辛婵一时没反应过来,抬首愣愣地望他。   “你走路都不稳,要瞒我到何时?”谢灵殊轻瞥一眼她的右脚,淡声道。   辛婵的脚其实早已经不疼了,只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麻,她方才沐浴的时候看了一眼,只是有些乌青的痕迹,倒没有多严重。   “我自己上药就好了……”辛婵嗫喏着说。   谢灵殊却已经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来,朝她抬了抬下巴。   辛婵仍旧有些犹豫。   “小蝉,听话。”他声音轻缓,态度却已经很明确。   辛婵只好俯身脱掉了自己右脚的鞋子,又将长袜褪了下来,也是此刻,她方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只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已经肿了起来。   那肿得甚至都比她小腿要粗一些了。   辛婵瞪圆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你该庆幸是你命大,这六尾蛇妖拥有数百年的修为,他的蛇毒,当然也是熬了数百年的剧毒,若非是娑罗星,我如今或许便再也见不到小蝉了。”   谢灵殊慢悠悠地说着,伸手时,手掌里便已有了一只圆口的小瓷瓶,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伸手扶着她的腿踩在他的膝上。   他的衣料冰冰凉凉的,辛婵下意识地要收回自己的脚,却被他稳稳地扶着,没能挣脱。   “不要动。”他皱了一下眉。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他用手指轻柔地涂在她的脚踝,那种麻木感仿佛减轻了一些,她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要放在哪里才好。   明明他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如今却蹲在她的身前,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膝上,还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替她涂药。   呼吸有点乱了。   辛婵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他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的事情?   明明有许多事,他都可以不用管她的,甚至从一开始在烈云城里,他明明可以不必救她的。   “小蝉日后行事,需再小心些,若是再遇上今日的事,若我又不在你身畔,你又当如何是好?”他一壁替她涂着药,一壁道。   也许是久久都等不到她的声音,他便抬眼看向她。   此间昏黄灯火里,她的脸庞好似染上了些许颜色,替她掩藏了那种因耳根发烫而蔓延出来的薄红。   “小蝉怎么不说话?”他含笑轻道。   辛婵的手指揪紧了衣角,她仍未对上他的眼,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我以后……会小心的。”   谢灵殊将瓷瓶收好,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在那放置在架子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有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方才回转身来,又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拂开她耳畔的浅发,只道,“但愿你能长些记性,可千万不要叫我徒生挂念才好……”   他的声音稍低,隐含笑意,语气又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难言的暧昧。   辛婵挥开他的手,身形却有些不稳,眼看便要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谢灵殊轻易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在她随着惯性而猛地落入他的怀里时,他干脆便直接俯身将她抱起来。   “谢灵殊!”辛婵惊慌失措,连忙挣扎。   谢灵殊却按着她的手臂,径自走到她的床前,便将她扔到了那柔软的床榻上,随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俯身将里侧的被子拉出来,盖在她的身上。   她眼见着他在床沿坐下来,又忽而伸手轻拍她的肩,说,“小蝉,睡罢。”   他复而站起来,转身便往房门处走去。   辛婵看着他走出屋子,也看着那房门在他走出去时便好似被一阵风带着合上,她整个人都被他裹在被子里,愣愣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好久。   他是个讨厌鬼。   辛婵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同去平城 [V]   一夜好眠。   辛婵再醒来时,天色也方露出浓墨冲淡后的青白余韵之色,外头拢着薄雾,在半支起来的轩窗外头缭绕着如寒烟般冷淡的颜色。   辛婵打开房门后,便去敲隔壁的房门,却并未听到半点回应,适逢程非蕴自楼下走上来,见辛婵仍在敲门,便出声道:“辛婵,谢公子已经走了,他没告诉你吗?”   “走了?”辛婵收回手,转头看向程非蕴。   “谢公子只说有些事要处理,天还没亮便匆匆离开了。”程非蕴出门在外,睡眠总是不如在正清山时好,今日也醒得极早,正好瞧见谢灵殊离开。   他从来神秘,又不是正清派中人,谢灵殊不提,程非蕴自然也不好过问他的事情。   辛婵垂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方才发现自己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白玉。   她伸手将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过那白玉温润的表面,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来,万事不要逞强。”   辛婵伸手挥去那一行字迹,捏着手里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与晏重阳和赵锦毓他们告别之后,辛婵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蕴一行人启程回正清山,只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该向西而行,回灵虚宗的赵锦毓却带着那些灵虚宗的弟子们追了上来。   彼时,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门程砚亭的传信。   “先是幻蟾宫境内的雁山,如今又是灵虚宗管辖的平城……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么?”封月臣总觉得这两件事并非是毫无关联的。   “有劳诸位,与我同去平城。”赵锦毓拱手,神情颇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间最为繁花的一座城,辛婵虽从未去过,却也早有听闻,皮影戏,折扇舞,还有夏日河畔的采莲女,是平城三绝。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这样一座孕育了波光莲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却成了这般破败浑浊的模样。   昔年热闹繁华的街市中,是灵虚宗的弟子在来回运送那些早已没了声息的百姓的尸体,每人脸上都拢着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着不少病恹恹的人,他们身下是匆匆垫的枯草堆,上头也是那些灵虚宗弟子用油布搭起来的棚子,有些简陋,却也足以挡去这日绵密的小雨。   只再等些时候,便有人来将他们送去附近那还算宽阔的院子里安顿,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桥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远处那烟柳画桥下掩映的一片浓烈水色。   “是,这水源出了问题,喝了这水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赵锦毓不知道为什么短短梁三日的时间,这平城便已死气沉沉。   “水里的毒液应该是什么妖怪魔化之后释出的,一开始水还没有什么颜色的变化,所以百姓们都未曾察觉,只是到了今日这水才渐渐变了颜色。”   赵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过。   “到底是什么妖物,这么毒?”姜宜春手里仍捏着一方雪白的锦帕,时时挡在鼻间,遮掩那些若有似无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确定,”   彼时有一抹清朗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辘辘声,辛婵等人回头时,便见身着鹅黄衣裙的予明娇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灵虚宗少君赵景颜前来。   她身后除了婢女惊春之外,还跟着诸多灵虚宗与烈云城的弟子。   “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来平城助我,我赵景颜,感激不尽。”赵景颜被推着走近时,便轻轻颔首,对众人说道。   “赵少君言重,宗门之间,本该如此。”封月臣开口说道。   赵景颜微微一笑,“如今还下着雨,封公子与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罢。”   檐外雨势将大,众人立在廊上,辛婵和林丰便在廊椅尽处坐着,在封月臣他们与赵景颜交谈之时,她便偏着头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吗?”林丰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辛婵摇了摇头。   林丰便只好自己拿了一颗芝麻糖来吃,他见辛婵盯着雨幕出神,便又问,“辛姐姐在想些什么?”   辛婵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接了接那从檐上掉下来的水珠。   冬日的雨,总是要显得更寒凉些。   “小丰,谢灵殊还不知道我们没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转道来了平城,你说我该不该给他写一封信?”   她还是问了林丰。   林丰想也不想,“当然要啊,不然谢公子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啊?”   “嗯……”   辛婵的下巴抵在栏杆,偶有雨滴溅在她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冰蓝的光芒牵引着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简短的字迹,随后被她挥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灵的纸鸢般跃入天际,化于无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蝉,她才又陡然想起来,只要有这玉蝉在,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行踪。   就如同在雁山时,他的忽然出现。   辛婵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却已经来不及。   她正有些懊恼,回眼却见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惊春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的予明娇此刻正在看着她。   那样的神情,仍旧轻蔑。   辛婵移开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里忽有一行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踩着雨水,溅起层层水花。   辛婵一眼便望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阳。   他身姿颀长,又长相俊美,最是好认。   “晏公子也来了。”赵景颜一见晏重阳踏上阶梯,便朝他点头。   晏重阳话不多,此时也不过轻应一声。   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偏头便见辛婵也在看他,他对着辛婵颔首,随后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来坐下。   他性子寡冷,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没有人在意,他们仍在商议着有关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阳垂着眼帘默默地听着,却忽见眼前多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见辛婵的脸。   “这是姜茶,你淋了雨,应该驱驱寒。”辛婵是见他一身衣袍都已经被雨水浸湿,身后的长发也已经沾湿,便顺手递给了他。   她方才已经喝过一杯了。   晏重阳一向不爱说话,开口也总是“不必”之类的拒绝的话,他几乎从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着那杯颜色浓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姜宜春见了,几乎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晏重阳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头一气喝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将手里的杯盏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笔直,一只手也总是下意识地抚在腰间的长鞭上。   天色暗下来时,辛婵同众人吃了晚膳,随后便打算上楼休息,却在楼上遇见了被惊春扶着踏出房门的予明娇。   她看起来仍是个柔柔弱弱的娇小姐,靠着那么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养出来的小鸟胃,她的身姿纤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许是见辛婵几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绕开她往另一边走,予明娇忽然道。   辛婵果然停顿,她回神去看予明娇时,便见那位曾经的小姐此刻正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眸轻睨她。   随后,她便松开惊春的手,步履袅娜地走到辛婵的身侧,这才又偏头在看她的耳垂,她应该是想起了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一日。   是她亲手用尖针,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坐在铜镜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赐给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婵,耳垂上早已不见了当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对金翅蝉。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贱奴永远是贱奴,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婵,曾是我烈云城的奴。”予明娇的声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她说着这样的话,那双眼睛片刻都未曾从辛婵的脸上移开,却并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丝毫的怨愤。   “曾经是,现在却不是,这就足够了。”辛婵迎上予明娇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会忘了我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予明娇刻意说着最尖锐的言语,却像是一刀狠狠地扎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双眸清澈,神情坦荡,似乎从来没有将过去在烈云城的城主府内为奴为婢的那段岁月当成是多么屈辱的记忆,也从来没想过要将其遮掩抹去。   辛婵绕过她时,予明娇还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听得一声轻笑,抬首时便正好撞见那位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见他脸上笑意分明,予明娇顿时心中便更有郁愤,却也只低道一声,“惊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绕过姜宜春身畔时,她却忽然听得他悠悠开口,“一个人的出身没有谁能改变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机缘,旁人啊,怕是羡慕不来……”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当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么是委婉。   予明娇横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惊春的手腕,痛得惊春蹙起双眉,却始终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待予明娇离开后,一直在姜宜春身后的护法沉戟才出声道,“少宫主,这予小姐不但是烈云城的大小姐,还是灵虚宗少君的未婚妻……你这么说,不太好罢?”   姜宜春倒是不以为意,“我管她是谁。”   说罢也懒得再理沉戟,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夜辛婵睡得并不好,她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她,可当她屡屡从睡梦中惊醒,室内却又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   可半梦半醒时,她却又好像总是听见有一抹极轻的女声在声声唤她“姐姐”。   再睡不着,辛婵索性披了外衫,推开窗一跃而下。   屋檐下燃着的一盏又一盏的暖灯凝成了这湿润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婵走在寂静的长街之上,路过的更夫送了她一盏灯笼。   手里灯笼的光照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榕树底下仍升腾着缕缕热气的小摊,身形干瘦佝偻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却望见了那不远处抱着一只灯笼正立在那儿的纤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婵抬步走过去时,暖光照见老者那张苍老的面容,还有那样一双浑浊的眼。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摊子,反倒烧了一锅热水来,又将竹篓里的面条抓了一把来,扔进沸水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又问他,“老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摆摊?”   平城如今的境况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没什么人,她一路走来,也唯有这么一个老者在这里摆摊。   “城里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这几日连连有雨,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门的仙长们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昼夜,我在这儿摆摊,也是想让他们吃上两口热乎饭。”   毕竟因为水源的问题,这平城里已经许久未有热食了。   辛婵看着老者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她的眼前,上头还有大块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声谢,却又忽然停住,转头问他,“老伯,有酒吗?”   老者听了她这话,便笑得眯起眼睛,“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也学会贪这口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到底还是将一坛酒摆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婵吃完了一碗面,才终于倒了一杯酒来。   初嗅之下,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她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觉得甘香清冽,倒也没有多少那种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着这样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却在面前摆着的这一盏灯笼融融的火光里,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层叠的湖水,还有那只小船上摇摇晃晃的渔火。   “老伯,您还有这种酒吗?”辛婵捧着酒杯,忽然回头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听到她的声音,便道,“你姑娘家,还是少喝些为妙。”   “不是我喝……”辛婵摇头。   老者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见辛婵点了点头,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给她搬了一坛来,“这都是我自家酿的酒,外头可没的卖。”   辛婵在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来递到他的手里,“谢谢您。”   这夜似乎很长,辛婵坐在桌前也不过只喝了三杯酒,她将下巴抵在酒坛子上头,期间不断有几宗弟子匆匆来这儿吃面,又匆匆离开的。   有人认出辛婵,就连忙行礼,“辛姑娘。”   还有人硬要请她吃面。   她是娑罗星主,更是试炼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与正清首徒封月臣斩杀六尾蛇妖的事迹更是流传甚广。   仙宗之间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婵生生吃了四碗面,最后撑得连酒也喝不下去,就歪着脑袋盯着桌上的那盏灯笼发呆。   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辛婵下意识地轻抬眼帘,在那样昏暗的光影里,她恍惚间好像望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个深夜。   只穿着单薄雪衣的年轻公子披散着乌浓的长发,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面前来,踩着尘土碎粒,就算脚底被割破流血,他却也仍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对面,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面时,他在喝酒,在用那样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这一刻,那个走近她的人的脸庞却在光里慢慢褪去朦胧的影,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他穿着玄色的长袍,皮质的鞶带束起的窄腰间悬挂着一柄赤金鞭,发髻梳得整齐,眉目俊美凌厉。   “辛姑娘?”他甫一开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犹如幻梦 [V]   “是你啊。”   辛婵终于看清他的脸,然后坐直身体,一手撑着下巴,“你坐。”   晏重阳似乎有片刻犹疑,但见辛婵仍在看他,他还是一撩衣摆,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随便走走。”辛婵大约是有一丝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头脑也多少有些模糊朦胧。   那酒还剩下大半坛,辛婵索性都推到晏重阳的面前,“你喝吗?”   晏重阳沉默颔首,自己斟了一碗来喝。   辛婵适时问他,“好喝吗?”   “嗯。”晏重阳放下酒碗,只应一声。   辛婵笑了笑,捧着脸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坛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阳话少,几乎是辛婵说什么,他都只简短地答一两句,两人谈话的内容着实没有多少趣味,最终辛婵才问,“你是怎么拜入赤阳门下的?”   “我父亲是赤阳门中负责豢养培育炙凃鸟的鸟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阳门。”   晏重阳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与那许多宗门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阳门中奴隶生的儿子。   辛婵愣了,大约是又想起了那个总是刻意为难她的赤阳门门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们赤阳门倒是要比烈云城好一些。”   毕竟在烈云城,奴隶是从没有资格修行的。   晏重阳却扯了扯唇角,并未同她多说些什么。   赤阳门比之烈云城从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从奴隶之子到如今的赤阳门首徒,其中艰辛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们也算是有些缘分,”辛婵干脆倒了一碗酒给他,自己却只倒了一点点,她端起碗对着晏重阳笑,“我敬你。”   晏重阳瞥见她碗里那几乎只一小口便能喝光的酒,再去看自己面前那被她斟了满满一碗的酒。   清澈的酒液里映着桌上那只灯笼的光,弯弯的一侧剪影,好像月亮。   “我若是再喝,可能就走不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合该多喝一些的。”辛婵端着小碗,理直气壮地说。   晏重阳倒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一满碗的酒,同她轻碰,随后便仰头饮尽。   “你和你师父还真的很不一样。”辛婵一手抱着灯笼,一手抱着一坛酒往回走时,还在同晏重阳说话,她踩着地砖积聚的少许雨水,在湿润寒冷的冬夜里,呼吸之间就有缭绕的雾气。   “师父为人是固执古板了些,还请辛姑娘见谅。”晏重阳自然清楚自己的师父葛秋嵩到底为难了辛婵多少回。   “你的炙凃鸟呢?”喝了酒的辛婵却思绪跳脱,忽然又将话头牵到了别处。   晏重阳稍有些愣神,随后却又拿出一枚骨哨来,那是死去的炙凃鸟的骨头所制,吹出来的声音就好像风拂过叶片的簌簌声似的。   但随即辛婵就听到一声鸟鸣,一只翎羽火红的炙凃鸟轻飘飘地立在晏重阳的肩头,它一来,便如携带了融融暖意的火炉一般,驱散了那拂面而来的寒气。   就连天空中细碎的雪花也在落下的瞬间融化蒸发,根本没有机会触碰到他和他肩头的那只鸟身半分。   “你们赤阳门的冬天,是不是都没有雪?”辛婵忽然说。   晏重阳点头,“嗯。”   赤阳门主修祝火功,常年与烈火为伴,再加上这天生属火的炙凃鸟,整个赤阳门几乎年年都如身在酷热夏季一般。   那里的确是从未下过雪的。   千万仙宗之内,也唯有烈云城与赤阳门的季节从不分明,一个常年冰雪覆盖,一个则从来炎热难消。   “辛姐姐!”站在客栈外头张望了许久的林丰提着一只灯笼,远远地便见着那捧着灯笼与一小坛酒的姑娘同另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自长街尽处走来,他忙迎上去,却见辛婵此刻已是脸颊微红,稍显醉态。   “辛姐姐你大晚上的怎么就跑出去喝酒?”林丰将她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原想再帮她拿着那一小坛酒,她却往后躲了躲。   “你好好照顾她。”晏重阳只对林丰说了一句,便率先踏上阶梯,走进了客栈大门里。   林丰将辛婵扶回房间,见她将那一小坛酒放在桌上,又坐在那儿发呆,他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便道,“辛姐姐,这酒,是要给谢公子的吗?”   也许是“谢公子”这三个字令辛婵陡然清醒了几分,当林丰递过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就忙摇头,“是我要留着自己喝的。”   林丰挠了挠后脑勺,只觉得自己猜错了,便“哦”了一声,又将辛婵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放下,随后说,“辛姐姐还是早些睡罢。”   在平城四五日的时间,原本因妖物魔化而污染的水源已经被几宗合力整治干净,平城的百姓也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   封月臣同赵景颜他们原本算准了那属水的妖物依附于平城的水泽山石庙里,而水泽山石庙是这些靠水吃水的平城百姓供奉河神而修建的庙宇,就建在平城后头的山崖之间,是一座嵌在山崖内的石头庙。   但当辛婵跟随封月臣他们一同去往水泽山石庙时,她方才站上那悬崖栈道,便只见暗紫的光冲破庙宇横梁,彼时忽有狂风席卷而来,裹挟着山石砂砾还有诸多枝间枯叶而来,呛得众人直咳嗽。   辛婵只闻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腥臭味,随后便是风烟俱净,除了那破了个大窟窿的庙宇屋顶,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藏在平城的妖物就这么逃了,几大宗门的人还未曾动用任何术法,那妖物早就已经没了影踪。   也是那一日始,便有传言说试炼魁首辛婵方至水泽山石庙,便已吓得那祸害平城的妖物仓皇逃窜。   一时间,辛婵其名,比之从前,声名更甚。   “辛姑娘到底还是厉害,往那栈道上头一站,便吓得那妖物闻风丧胆。”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这几日听了不少关于辛婵的传闻,还不忘在用膳的时候说两句,揶揄她。   辛婵一手撑着下巴,没什么兴致听他逗弄,赵锦毓喝了一口粥,却附和道,“那日之事说来倒是也奇怪,偏生辛姑娘往那儿一站,那妖物便赶紧逃了,分毫不敢与我们缠斗。”   “……巧合罢了。”辛婵勉强笑了一下,她也实在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传成了这副模样。   林丰这几日最热衷在她耳畔念叨外头那些百姓口中流传的关于她的事,将她说得比那神仙还厉害,只需往那儿一站,便能震慑妖魔。   昨日还有不少百姓在客栈外头跪拜辛婵,这两日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是辛婵的肖像画,百姓们将她的肖像画贴在大门上权当辟邪之用。   就连客栈的掌柜也买了两张,就贴在了客栈的大门上,辛婵这会儿一抬头,便能望见自己的肖像画。   这实在是……有点尴尬。   既然妖物已经逃离平城,那么各宗的弟子便该启程回宗门了,临别之时,予明娇推着赵景颜前来送行。   “多谢诸位这些天来的帮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灵虚宗的地方,只管开口。”赵景颜对众人轻轻颔首,随后又看了辛婵一眼,“辛姑娘,若有空,不妨也来我灵虚宗做客。”   站在赵景颜身后的予明娇此刻微抿红唇,她垂眼去看赵景颜,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轮椅的扶手。   “是啊辛姑娘,你若来灵虚宗,我定好好招待!”赵锦毓无论何时手里都始终捏着那柄驯龙剑,“届时,我还想向姑娘讨教剑术。”   辛婵点头,“好。”   “封兄,”   彼时赵景颜又对封月臣道,“路上小心。”   “告辞。”封月臣应了一声。   也是此刻,辛婵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开口唤她,“辛姑娘。”   她偏头一望,便见来人正是一身玄衣的晏重阳,像他这般淡薄寡言之人,此刻竟也垂眸道,“再会。”   随即他便回身上马,与赤阳门中的那些弟子们扬尘而去。   再回到正清山时,已是一个雪夜。   林丰不能上正清山,便只能再回到望仙镇上住着,与辛婵分别时,他还特地给辛婵买了些吃的,塞进她的布兜里。   辛婵撑着伞回到玄女峰上时,这冬夜里雪色漫漫,那片华棠花林里积压着的寸寸冰雪或有压低枝头簌簌落下,连带着粉白的花瓣也不由掉下来。   辛婵俯身拾起一枚几乎被冰雪封冻在其间的花瓣来,在晶石灯的火光里来回看了好几眼,直到冰雪在她的手掌里消融,化作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去。   热水沐浴,洗去一身疲乏。   辛婵都来不及用术法烘干自己的头发就困得睁不开眼,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殿外繁花覆雪,冰霜凝在枝头,将每一寸粉白的颜色都裹在其间,凛冽的风一吹,就吹得那细枝摇晃,一颗一颗的冰雪不断下坠,打在回廊栏杆间,是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辛婵好似半梦半醒,在那样偶尔的清脆响声里,她又好像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当她半睁开眼,灯火微暗的内殿里,那一寸殷红的衣袖便如朱砂般浓烈。   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直到那一抹身影在她的床沿坐下,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用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   辛婵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   “小蝉何时变得这么懒了?头发不擦干便睡,若是明日头疼了又该怎么办?”他甫一开口,便是敲冰戛玉般的清冽嗓音。   在这寒凉的冬夜里,他的声音却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辛婵仍在盯着他看,直到他曲起指节,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才终于彻底清醒。   她坐起身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蝉以为呢?”谢灵殊仍在不紧不慢地替她擦拭头发,那双含笑的眸子望向她时,又道,“我可是一回来,便来看你。”   大约是懒得再替她擦了,他双指一并,淡金色的流光带着丝丝缕缕的热雾升腾,她那原本还有些湿润的长发便在此刻彻底干透。   随后他便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坐下来,“过来。”   辛婵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过去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彼时谢灵殊一手撑着下颌,看她坐下,又示意她打开纸包。   辛婵打开纸包,就见里头是两只烤鸡腿,那样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令她下意识地就吞了吞口水。   谢灵殊正在打量她,辛婵抬首就撞进了他那双眼眸,她浑身都有些僵硬,不由抿了抿唇,“你,看什么?”   “小蝉在外头的这些日子,应该是吃得不够好,看着倒是瘦了些。”他说着,便要伸手去触碰她的发顶,却又被她躲开。   辛婵吃着鸡腿,也许是因为始终顶着他的目光注视,让她有些不太自然,连肉喂进嘴里是什么味道她也没太在意。   后来她忽然站起身,草草地用巾帕擦了擦手,就跑到床榻边,蹲在那儿翻找被自己随手丢在地上的包袱。   谢灵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背影,见她再站起来,转过身时,手里便已抱着一小坛酒。   她像个别扭的孩童,当着他的目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他的面前来,将手里的那坛酒递到他的眼前,随后她便偏过头,也不看他,只轻道一声,“送你的。”   谢灵殊将目光移到那坛酒上,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双眸微弯,其中清凌的光影更甚,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随后他又忽然站起身,手指轻轻拂开她耳畔的浅发,嗓音稍低,在这样寂静的夜,却显得仍旧清晰,“看来小蝉在外头,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我。”   又是这样。   他总是擅长将这些看似普通的言语,说得暧昧缠绵,令人一听,便如心火蔓延灼烧在了耳畔一般。   辛婵不由后退了两步,她有点羞恼,脑子也有点乱哄哄的。   “你,”   她呐呐开口,结结巴巴好半晌,才只憋出一句,“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   她有些莫名的恼怒。   谢灵殊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将眼前这个别扭的姑娘所有的情态都收入眼底,笑得也越发温柔。   “可是我们小蝉,却很讨人喜欢。”他干脆将那一坛酒放下来,“不过几日不见,小蝉就已经成了比门神剪纸还要管用的辟邪良方了。”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揶揄调侃,辛婵更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袖袍里掏出来一张纸,那上头赫然便画着她的肖像画,虽然并不像她,毕竟见过她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些百姓也多是想象了她的样子,画出来的肖像画总是不尽相同。   但上头却都写着“辛婵”两字。   辛婵一时着急,伸手便要去夺,却被他攥住手腕,她抬首又撞进他那双笑眼里。   她见他当着她的面,将那肖像画舒展开来,在金光浮动间飘在半空,那上头的女子臻首娥眉,身姿纤娜,衣裙飘飘,犹如乘风的神妃仙子般,缥缈出尘。   “只是这画上的女子,却不像小蝉啊。”被他攥住手腕的姑娘几乎已经贴在他的胸膛,谢灵殊垂首看她,语气仍有些轻飘飘的。   辛婵挣脱不开他的手,只能负气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如她好看。”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又忽然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似乎是在认真打量她的面庞。   辛婵只见眼前的他忽然粲然一笑,眼底便好似有敛在水波间的粼粼清辉翻覆,那眼尾的一颗小痣便更显殷红,“可我怎么觉得,我们小蝉比这画上的女子,要好看许多?”   胸口里的那颗心脏在不听话地胡乱跳动,辛婵几乎忘了呼吸,眼睫颤啊颤,她几乎忘了从眼前这男人的那张惊艳动人的面庞上移开自己的目光。   可他却又施施然松了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极其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只道一声,“夜已深,小蝉早些睡罢。”   随后他便拿了桌上的那一坛酒,转身走出了内殿。   辛婵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便施了术法将那仍飘浮在半空的画像给烧了个干净,随后她才回到床榻上,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此夜仍长,立在长阶之上的红衣男人垂眸在望自己手里的那坛酒,彼时有一道光影乍现,少陵的身影适时显出,他轻轻地走到谢灵殊的身畔,“如何啊公子?我早与您说过,辛姑娘在平城买的这坛子酒,是要送您的。”   有关于辛婵的任何事,少陵从来都是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了他。   谢灵殊并不言语,却是忍不住微弯唇角,又仰头喝了这第一口酒,清冽甘香的滋味令他不由舒展眉眼。   夜风吹着他鬓前的两缕龙须发来回微晃,明明才只喝了一口酒,可他那张冷白无暇的面庞上却好似已有一种迷离朦胧的醉态。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么过往的事情,他的眼尾有些细微的泛红,在这寂静深夜里,他的声音好似随风碾碎:“少陵,我好高兴。”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如此信任 [V]   谢灵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动,她们上不得玄女峰去,便只能每日在群玉高台上望上一望,说不定那日就会遇上从山下归来的谢公子,再一股脑儿地涌上去说一两句话。   “这以往啊,能有这般排场的,也就只有月臣师兄了,自从谢公子来了之后,这些师姐师妹们一个个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尧将最后一瓣橘子塞给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婵,看着群玉台上被诸多女弟子包围在其中的谢灵殊,不由感叹。   辛婵吃着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着一身绛紫衣袍的谢灵殊,周围有许多女子在同他说话,而他手中攥着一只酒壶,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听着她们的声音,面上始终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难得少了些规矩束缚,那些年轻的女弟子一瞧见浮空烟火洒下一片又一片绚烂的影子,便难掩少女心性,个个欢欣雀跃。   山上燃起了诸多的灯火,在或浓或疏的枝叶间就如同星子一般,点缀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围。   “辛婵。”正在看烟花的辛婵忽然听见身旁的任君尧在唤她的名字,于是她转头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将一颗橘皮灯放到了她的手掌里,那其中的燃烧的火焰是他施展的术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里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烧。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灯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里。   “好看吗?”任君尧得意地一扬下巴,双手插在腰间,“咱们山上不食荤腥,所以每年除夕也只能这么过一过。”   辛婵捧着那颗小橘灯,“也挺好的。”   彼时谢灵殊那双眼睛终于越过人群,看见了那个捧着小橘灯的姑娘,于是他稍稍坐直身体,唤了一声,“小蝉。”   辛婵下意识地抬首,便正见那身着将紫衣袍的年轻公子正朝她招手,“过来。”   一时间,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从辛婵与谢灵殊初来正清的那一日开始,有关于她和他之间的猜测就从未停止过,许多人都很在意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始终也没能弄清楚过。   辛婵走过去时,当着那么多双眼睛,还有些不大自在,“怎么了?”   谢灵殊将那只酒壶随手搁在一旁,然后便极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宽大的袖袍瞬间往后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罢。”   他半睁着一双眼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迷蒙醉态。   辛婵无法,上前两步,却又转身将橘皮灯递给了才与封月臣一同过来的程非蕴,随后才去扶起谢灵殊。   他宽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头,倚靠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的侧脸。   程非蕴手里握着橘皮灯,“稍后还有三清宴,辛婵你们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婵也是吃过一次的,虽然毫无荤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过来……”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灵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无论是程非蕴还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着他们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们只听得谢灵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给我煮上一盏解酒茶才是要紧。”   说罢,他便带着辛婵在众目睽睽之下迈下长阶。   “小蝉可是在怪我?”   辛婵原本在专心地看着脚下的每一级阶梯,生怕一步不稳,便将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却又忽然听见他出声道。   他的声音清冽,丝毫没有方才的慵懒醉态,辛婵偏头望他时,便见他那双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谢灵殊你又骗我?”辛婵想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甩开。   却反被他一用力,整个人就靠进了他的怀里,也是此刻,他揽着她一跃而起,瞬间便已穿行在云霄之间。   凛冽的寒风未曾拂过她的面颊半分,因为从始至终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怀里,被挡去了所有的呼啸冷风。   望仙镇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热闹得多,人们燃放了烟花爆竹,戴着各式各样的年兽面具,还有许多孩童成群结队地从街头跑到街尾。   谢灵殊牵着辛婵的手走进了林丰住着的小院子,那个少年撑着下巴早在那儿等了好久,一见他们,便立即站起身跑过来,满眼欢欣,“辛姐姐,谢公子!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谢灵殊终于松开了辛婵的手,“有酒吗?”   “有!我早给公子您备着了!”林丰连忙将谢灵殊和辛婵迎进屋子里。   屋内烧了炭火,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见林丰要替他斟上一杯风炉上热着的酒,谢灵殊便摆了摆手,“不必温酒,直接拿一坛冷的来就是。”   “可是这夜里太凉,公子您……”   林丰话还没有说罢,谢灵殊便摇头,“不碍事。”   见此,林丰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去抱了一坛未曾煮过的酒来替谢灵殊斟满一杯。   “是三清宴好,还是这百味荤好?”也许是见辛婵已经在动筷,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莞尔一笑。   辛婵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装醉了。   “肉好吃。”她诚实地回答。   听了她的话,谢灵殊当即又轻笑一声,摇摇头,再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个除夕夜什么都好,只是少了一个卷毛小道姑。   林丰陪着谢灵殊喝酒,也没喝几杯便已经有些醉了,后来他捧着脸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过得好不好……”   辛婵转头在看院子里临着灯火寸寸下落的晶莹雪色,也不由想起聂青遥来。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萤石环。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这枚萤石环里。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婵却仍未有睡意,她沐浴过后就坐在殿外的阶梯上,裹着一件厚披风,就坐在那儿看不远处溶溶月色下的华棠花林。   谢灵殊踏出殿门时,便见坐在阶梯上的姑娘仍在抚摸手腕上的萤石环,于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来,“你弟弟的神魂比之从前,已经要稳固得多了。”   辛婵闻言望向他,“真的吗?”   谢灵殊点头,又伸手轻抚她的发顶,“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替你弟弟重塑身躯。”   辛婵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谢谢。”   事实上,除了这两个字,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再说些什么好了,好像心头明明装着许多的话要同他讲,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么都忘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谢灵殊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垂眼看她,“小蝉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桩事,日后都是要还的。”   辛婵想挣脱开他的手臂,她并不习惯他如此亲昵靠近的举动,却也到底没能挣脱开,她只能匆匆说,“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会还你的。”   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那开满藕花的湖水里给了她重新活过的机会,也是他终让她挣脱了烈云城那座牢笼,从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只为自己而活。   “但愿到那时,小蝉不会后悔。”他却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颊,嗓音悠然缓慢,隐含笑意。   “我为什么会后悔?”辛婵看着他,“反正你又不会让我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灵殊却弯起双眸,“原来,小蝉这么相信我啊……”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渺然。   也许是在林丰那儿喝的那坛酒仍有醉意残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显迷离,伸手轻触她的脸庞,“你啊,怎么总让人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渐轻,微不可闻,再教人听不清。 第32章 一座死城 [V]   先是雁山,再是平城,年关一过,九州之内便更有怪事频发,搅扰得人间百姓不得安宁。   妖物魔化之事增多,而长生渊的封印也日渐衰弱。   即便正清掌门程砚亭同其他几宗的宗主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来加固封印,可仍旧阻挡不了从长生渊内缕缕漫出的魔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绝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程砚亭因为长生渊的封印而损耗了不少真气,闭关了几日脸色才有些好转,只是他才一出关,便有消息说,烈云城那位年幼的城主予明炀被杀,烈云城大乱。   彼时谢灵殊并不在正清山中,辛婵只得跟随程砚亭他们启程前往烈云城。   天色微暗时分,正清派众人乘着玄鹤船方至禹州码头,程砚亭命众人暂且在禹州城的客栈里住上一夜,明日再赶路。   暮春时节的禹州仍旧绿树成荫,连这夜风都好像要比其他地方要柔软得多。   辛婵从烈云城里走出来,第一眼望见这世间的一隅角落,便是这禹州。   程非蕴他们都歇在了客栈里,辛婵却回到了她初到禹州时,同谢灵殊他们一起住过的小院子里。   “辛姐姐,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这里了。”林丰背着小包袱,站在辛婵身旁同她一样在看眼前这道漆黑木门。   辛婵没有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林丰煮了鸡丝面,辛婵坐在廊下的凉亭里足足吃了一大碗,夜渐深时才去洗漱,再在她曾睡了一年的那张床榻上躺下来。   辛婵这辈子,也唯有在禹州的这座小院子里,才睡得踏实。   可她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时,好像梦里有银铃声响,穿着鲜艳红衣的姑娘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床前来,俯身看她时,辛婵就在半梦半醒间嗅到了一种隐秘的香。   “姐姐,你和林丰最好不要去烈云城,”   少女的嗓音娇柔甜美,一声声地如同梦魇般萦绕在辛婵的耳侧,“你和他们在一起,我很不高兴。”   “但谁让我,喜欢和你做朋友呢?”   她轻轻地喟叹带着几分好似真实的气息迎面而来,就如同毒蛇那冰冷的蛇信舔舐过辛婵的侧脸一般。   辛婵猛地惊醒,骤然坐起身来,可她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在这间光影昏暗的屋子里看到那少女的身影。   莲若。   辛婵想起来她曾在禹州城里遇见过的那个红衣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处处彰显诡秘,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到底从何而来。   后半夜辛婵再睡不安稳,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色渐白,辛婵索性下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匆匆洗漱,再走出门外去敲响林丰的房门,唤他起身。   当辛婵和林丰去到客栈时,正清派一行人也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码头再登玄鹤船,一路向碧晴海而去。   再回烈云城时,辛婵亲眼见到那座被收拢在冰雪深处的城池再不是曾经的模样。   便连曾经那在辛婵看来幽深阔大的城主府,如今也已经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主院里停放着那位年仅十二三岁便殒命的城主予明炀的棺椁,辛婵跟随众人走进去时,便见一身素白衣裙的予明娇正站在那棺椁旁,一双漂亮的眼眸早已经红肿得不像话,脸色也十分苍白。   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早在烈云城出事后便立即赶了过来,如今正握着予明娇的手,低声宽慰。   “程掌门,封兄,你们来了。”   一见正清派一行人走进来,赵景颜便出声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辛婵身上,便也颔首,轻道,“辛姑娘。”   这大堂内早已站了不少人,其他几宗的宗主也都有过来,就连十方殿的佛子明昙也来了,此刻正立在一旁同身后的慧明还有其他几位僧人低声诵经,也算是替那早逝的小城主超度。   明昙一袭玄金袈裟,上头有金线勾勒出的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在此间的灯火之间,便更是熠熠生辉。   姗姗来迟的,是赤阳门的门主葛秋嵩同他的首徒晏重阳。   葛秋嵩的脸色并不好,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又时有咳嗽,“南华世兄这才去了多久?怎么连他唯一的儿子……也遭此横祸?”   他一副悲戚之色,又转头去问予明娇,“明娇啊,究竟是何人所为?”   予明娇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即便她曾经因为父亲对于予明炀的过分偏爱而心生嫉妒,但说到底,予明炀也到底还是她的亲弟弟。   “我不知道,不知道……”予明娇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转瞬间一双眼睛便又被泪水浸染。   “又是魔化的妖物,这些妖物沾染了魔气便失了心智,变得更加残戾嗜血,”在一旁许久都不曾言语的赵锦毓忽然道,“烈云城数百年来都是靠着血祭的法子镇压娑罗星,所以烈云地宫底下的冤魂妖物并不少,他们沾染了魔气,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适逢予明娇还未从业灵宗回归烈云城,也算是躲过了一劫,而这城中所有的百姓,甚至是那些修为低弱的外门弟子都无一幸免。   曾经光耀的烈云城,算是彻底毁了。   予明娇是亲眼看过她的弟弟予明炀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副单薄骨架的模样的,这便是她这些天来最深的噩梦,她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安睡一刻。   这些天来又哭又闹,精神都已经失了常。   赵景阳只得悉心照顾着她,哄着她。   正值极夜的烈云城见不到属于白昼的天光,这残破的城中只剩下四处点燃的纸灯笼,几宗的弟子正在城中搜寻魔化的鬼魂妖物,几乎是片刻不敢有怠。   辛婵连着两日未曾休息,只因烈云地宫里的鬼魂妖物四散,又引得其他地方的妖魔来此作祟,根本不给他们丝毫的喘息之机。   这座城,早已成了鬼气森森的死城。   “林丰,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来,如今他们拿了不少捉妖的法器来搜寻城中的妖物鬼魂,我怕他们误伤了你。”   辛婵抽空将林丰安置在她父母还曾安在时,她和弟弟辛黎住过的小院里,又在院中设了一道结界。   “谢公子在我身上施了术法,他们应该看不出来罢?”林丰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辛婵知道谢灵殊在他身上施加了术法,但仙门识妖的法器众多,现在他们又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用了,辛婵只怕这术法挡不住那些法器。   “是呀臭稻草,你可要乖乖听话,要是被发现了,我和辛婵姐姐都救不了你!”也是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   辛婵和林丰回头时,便见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裙,一头卷毛的小道姑。   “小卷毛!”林丰一见她,就兴奋地唤了一声。   聂青遥走进门来,看见林丰那副开心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还是绷住了表情,扬着下巴不理他。   她伸手抱住辛婵,“辛婵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啦!”   “青遥。”辛婵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由地笑,“你师父终于让你出来了?”   提到她的师父,聂青遥却神情一僵,她站直身体,声音小了许多,“我现在可没什么师父了。”   “你师父死啦?”林丰惊呼。   聂青遥闻言就瞪他,“你师父才死了!”   “我十八岁了,这不就被我师父逐出师门了嘛……”说着,她还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她老人家还真是说到做到。”   “那你怎么还到烈云城来了?”林丰问。   聂青遥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和辛婵姐姐肯定会来,所以我就来了。”   辛婵也没来得及同聂青遥再多说几句话,外头的情况仍不明朗,她还要去找封月臣他们去烈云地宫探一探。   于是便只剩聂青遥和林丰留在了那座院子里。   当辛婵赶到地宫入口时,那里便已聚集着不少人,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在他们手里凝聚成明亮的火光。   “辛婵。”程非蕴一见她,便唤了一声,招手让她过去。   予明娇虽是烈云城的大小姐,但她也只是在予南华死后才去过几次地宫,里头九曲回肠,她每回都是需要引路的弟子的,如今烈云城的弟子几乎死绝,自然也没有什么引路人了。   辛婵在地宫里待了几年,她应该是在场的人里,最为熟悉底下的地形的了。   接过程非蕴递过来的灯笼,辛婵便同封月臣一起,率先往地宫下头去。   “……我能不去吗?”底下的血腥味道太浓厚,姜宜春站在洞口,迟迟不肯迈出一步。   “少宫主,宫主他这回可也在这烈云城呢,你可不能丢了咱幻蟾宫的脸面。”那胖胖的左护法沉戟低声说道。   姜宜春用巾帕捂住口鼻,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模糊,“可是真的太臭了……”   他那张秀气的面庞都皱起来,“让你把我那鲛纱制的衣袍带上你也忘了,父亲他若追究,那便全是你的罪责。”   眼见着前头的人都在那漆黑的洞里没了影儿,姜宜春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往前迈了两步,又烦躁地回头瞪了沉戟一眼,“你走前面,掌灯!” 第33章 有意无意 [V]   烈云城的地宫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血腥味道,还带着几分不见天日的潮湿气息,这里常年燃着晶石灯,照得地宫中一片明亮暖黄。   踩着石阶再往下,辛婵手里的灯笼就无端熄了火光,细如丝的烟从中散出来,转瞬消失。   地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辛婵干脆将灯笼随手搁下,她在原地站定,施了术在地宫中探查了一番,却并未感受到有丝毫的妖魔气息浮动,“看来他们都不在这儿了。”   “之前这里鬼气森森的,现在却是平静得很。”封月臣蹙起眉,“看来这些家伙都已经全都四散在烈云城内了,也难怪城内的百姓伤亡如此惨重……”   “烈云地宫有七十二道石门阵法,不论是妖物还是鬼魂,要跑出去也绝非易事。”这正是辛婵所疑惑的,她曾经在这里待过不少时日,作为一个凡人而言,要从这里出逃也要远比那些妖物鬼魂容易些,毕竟这里头的阵法还有石头上刻着的符纹都是针对他们的,若非如此,当初辛婵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地宫。   这里对于妖魔鬼魂的压制,远比对凡人的束缚要厉害得多,而作为最不起眼的凡人奴隶,倒是最容易被忽视。   但那时候的她,也仅仅只能跑到地宫入口处,却也逃不出那偌大幽深的城主府。   这里一重又一重的门,都是锁住当年那个她的沉重枷锁。   “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他们出去?”封月臣立即懂了辛婵的意思。   “予小姐不懂阵法,这整个城主府最懂阵法的,应该就是予南华先城主的心腹予少明了罢?”赵锦毓垂头思索片刻,“可这予少明为何要这么做?”   “现今无论是城主府还是城内的那些尸体,几乎每一具尸体的血肉都被啃噬干净,连衣料都不曾剩下多少……我们也不知,这予少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任君尧摸着下巴说道。   众人眼前都好似拢着一团迷雾,那一具又一具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的尸体并不能告诉他们多少有用的线索,而今这烈云地宫底下,除了往日残留的斑驳血迹,还有空气里经久未散的血腥味道之外,就再不剩下什么了。   但辛婵细细地再将周遭看了好几遍,也许是石壁上镶嵌的晶石灯太亮,照得地面上有一抹痕迹闪闪发光。   辛婵俯身去捡时,适逢晏重阳也低下身子探出手。   她偏头看他时,晏重阳手一僵,对她点了点头,便又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于是辛婵伸手捻起那一枚圆片似的东西,细微的鱼腥味刹那袭来,借着灯火,她看清那该是一枚鳞片,但又好像要比普通鱼类的鳞片坚硬许多。   “这是……”   封月臣伸手接过那枚鳞片,借着光细看许久,才终于整肃神色,“这应该是水泽山石庙里那个妖物的鳞片。”   说着,他便伸出另一只手,于是刹那间,他的手掌里光芒乍现,随后便已有一枚同样的鳞片显现。   同样的银色,其间还隐隐有暗红的细纹,泛着寸寸诡秘的光泽。   “那妖物逃出平城,竟是来了烈云城?”程非蕴道。   “这回别又是辛婵将他吓跑的罢?”任君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姜宜春一直用一方巾帕挡着口鼻,听了任君尧这话,他才开口,“你还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辛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地宫里也发现多少线索,于是他们便出了地宫,留了些弟子在底下继续清理搜寻。   封月臣去见程砚亭了,辛婵他们还在站在地宫入口处,那姜宜春随手将帕子扔给了一旁的沉戟,然后就走到辛婵身旁来,“辛姑娘,我还没问你,那位谢公子呢?”   “对啊辛姑娘,谢公子怎么没来?”赵锦毓闻言,便也附和着问了一句。   辛婵还没开口,程非蕴便先道,“谢公子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们出发前,他就不在正清山了。”   “这位谢公子还真是神秘,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姜宜春始终觉得,那位时常身着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的秘密。   那样一个时常笑脸相迎,看似温润的公子,这天下宗门万千,却始终无人能查得出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不仅仅是幻蟾宫,怕是另外几大宗门,也都暗自调查过这位谢公子。   但却始终没有人能查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而越是神秘的人,也就自然越发引人注目。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人家谢公子就是来自什么隐世宗门也说不一定。”任君尧可没他们想得那么多,但是谢灵殊的剑术,便足以令他心生崇敬。   “任兄说得有理,辛姑娘剑术是谢公子所授,辛姑娘已然如此了得,谢公子的剑术也定然越发出神入化……若有机会,我还真想再见识见识。”赵锦毓也不过只是在试炼大会上匆匆瞥过谢灵殊的几招剑术,单单是那几招,就已经令他觉得神乎其技。   作为有名的剑痴,赵锦毓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够亲自领教谢灵殊的剑术,但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却连见都没见过谢灵殊几面。   这也算是他的一大遗憾。   “好了赵锦毓,你果然满脑子都只有剑!”姜宜春双手抱臂笑话他一句,却又转头对辛婵道,“不过谢公子对辛姑娘还真是好得很,他也算是辛姑娘你半个师父了罢?”   “什么半个师父,”   任君尧凑上来,笑嘻嘻地说,“你看谢公子和辛婵哪里像是师徒?”   姜宜春十分上道,点头笑,“哦,既然不像师徒,那就是道侣了罢?”   辛婵一听“道侣”二字,便忙道,“不是……”   这话便像是兜头浇下来的沸水一般,烫得她神思不清。   “好了你们别说了,”   程非蕴见这几人还有要继续打趣辛婵的意思,便伸手去牵住辛婵的手腕,“辛婵,我们走罢,不听他们瞎说。”   在程非蕴看来,辛婵同谢灵殊是不太可能的。   谢灵殊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正清山的女弟子,哪个不为他神魂颠倒?   可他却到底也没让谁沾到一片衣角。   谢灵殊看着平易近人,却实则高远难触。   看他出入那烟花巷陌,夜里总是伴着凡尘里的鼓瑟笙歌入睡,如此浪荡风流之人,怎会真心待一个辛婵?   可程非蕴却也始终想不明白,谢灵殊既对辛婵无意,又为什么要处处帮她,甚至在试炼大会上公然挑战赤阳门主葛秋嵩,只为给辛婵处一口气。   极夜笼罩下,这城主府中光影昏暗,程非蕴同辛婵提着灯笼走在寂静无人的鹅卵石小径上,终是忍不住开口,“辛婵。”   “嗯?”辛婵听到她的声音,便望向她。   程非蕴适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借着这灯笼里透出的火光,来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辛婵在她面前站定。   程非蕴看着她的脸,轻声道,“你对谢公子,究竟有意无意?”   辛婵不防她要问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手里的灯笼险些掉落,于是她慌忙捧住,再一次迎上程非蕴的目光,“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些事,我想不通,”   程非蕴倒也说得坦荡,“这原本该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该过问,但你我既是朋友,所以我便忍不住想提醒你……”   “我早同你说过,虽然谢公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辛婵,他会对你笑,也会对旁人笑,他待你好,也会待旁人好,”程非蕴说着,便伸手轻扶她的肩膀,“你在他身旁这么久,可曾真的看清他?”   辛婵捧着灯笼,一言不发。   “我只是怕你为情所累,万一你真的喜欢了他,那他又……”程非蕴顿了顿,再开口道,“辛婵,我是怕你受苦。”   辛婵垂眼,她似乎是在看绢纱灯笼里透出的溶溶火光,也许她的脑海里此刻正有一抹殷红的影子晃荡。   那人唤她小蝉。   用的是最轻佻暧昧的细语低言。   “非蕴,”   她开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嗓子竟然有些泛干,她还在盯着灯笼看,像是还没从恍惚中回神,“你不用担心我。”   她轻声说,“我的心,我能自己说了算。”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仿佛是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自己。   一直以来,   她都做得很好。   记得他的恩情,也不要去好奇他的一切,无论他是去做什么,她都告诉自己不要过问。   她只需要,在他终于要向她索要回报的时候,   把欠他的,都还给他就好了。   她明明,最讨厌他故作暧昧缠绵的低声逗弄,还有他那双时常望着她时,好像深情款款的眼。   捧着灯笼的手指稍稍收紧,辛婵垂眼时,眼睫忍不住颤动。   她怎么可能会……动心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蝉:我才不会喜欢他:)   后来的小蝉:好吧真香:) 第34章 故人生魂 [V]   回到永新巷,辛婵推开院门时,院内一片寂静。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融化了些许,在灯笼与月辉的光影下泛着粼粼的光泽。   门窗紧闭,少却人声,这实在有些诡秘。   辛婵连着唤了好几声林丰和聂青遥,却始终无人应答,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伸手召出千叠雪。   霜尘自剑锋抖落,辛婵一步步走上阶梯。   剑尖挑开双推门,吱呀声绵长,月光灯火洒进门槛内,铺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当辛婵入内,那房门便又骤然紧合。   她回头只来得及看那最后的月影灯火被合紧的门缝割裂消失,于是她当即拂袖,好似萤火般的莹光从她的衣袖里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间。   星星点点的光芒照见这漆黑的屋内,也照见了流苏细帘里直愣愣地站着的一双人,隔着轻微晃动的流苏帘,辛婵隐约看见他们脖颈间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紧紧束缚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辛婵持剑挑开帘子走进去,“小丰,青遥?”   可无论她怎么唤,他们两人都还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身后好似氤氲了极浓的黑气。   那黑气缭绕着在她眼前却又好像在一瞬间着了火,那火焰晃过她眼睛的刹那,四周所有的陈设都已经被隐在漆黑的烟云里。   她晃神的一霎,连林丰和聂青遥都不见了身影。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辛婵警惕回身,却骤然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眼睑稍颤,连带着握着千叠雪的那只手也松了些,她静静看着来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婵。”当那人开口唤她,便更是她记忆里熟悉的嗓音。   辛婵几乎是是盯着她看了好久,才轻轻出声,“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迷离。   沅霜似乎仍是曾经她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不曾比从前老却一分,连眼尾轻微的细纹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婵时,手腕上那枚刻着“奴”字的铃铛也还在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声响。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里。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铃铛。   “你原来还记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缓慢幽怨,“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当初我是为你而死的。”   辛婵只顾摇头,可此刻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她只能重复地唤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长剑,还有迸溅在她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都是辛婵此生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里,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慈爱,从不像是今夜里这般冷眼看她那双微红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沅霜盯着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顾小姐十余年,最终却死在她的剑下……辛婵,你难道不该让她血债血偿?”   当她不再笑,那张辛婵原本熟悉的脸,便在刹那间多了些难以跨越的疏离感,“你难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这烈云城里,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婵不断摇头,“姑姑,我没有……”   沅霜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又适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垂眸轻叹,“辛婵,你一定要杀了予明娇,替我报仇。”   “哪怕来生做了那无根的浮萍也好,飘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这座孤城。”   她的声音好似是在辛婵的耳畔,又似乎是从辛婵心底的某个角落钻出来的,一声声一阵阵,如同蛊惑诱哄般,妄图令她屈从。   头脑一阵晕眩,胸口有无端的钝痛传来,她并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痕迹在不断闪烁。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对中年夫妇却凭空出现,衣衫褴褛,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们都是这座城里最为普通的百姓。   父亲天生是一张严肃的面容,母亲也从来只会对她说些尖酸刻薄的话。   但此刻,他们却是如此温柔地在看她。   “婵儿,爹不该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错……”那个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的中年男人却在这一刻,泪眼朦胧,几近哽咽地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婵儿,阿娘也很后悔,阿娘已经在攒钱,本想把你的死契赎出来……可到底也没来得及……”女人哭得更厉害,辛婵还从来没见过这位生于穷困,大半辈子都在操劳的母亲哭成这副模样过。   无论辛婵多么怨恨他们,但说到底,他们也是生她养她十几年的亲生父母,从幼时到少年,辛婵无法否认的是,她对他们始终都留有期盼。   辛婵眼眶里已经有了水雾,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此刻紧抿着嘴唇,却又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开口,“你们……”   她的嘴唇有些发颤,“你们真的,后悔过吗?”   声音越来越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再将眼前的这两个人看不真切,但她却分明听到母亲的声音:   “婵儿,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阿娘……很爱你。”   明明……明明母亲待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也从来没有听母亲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曾经的辛婵,有多么渴望能够得到与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爱。   也是此刻,   辛婵好像从自己的心底听到了一抹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自己的嗓音。   她说,“辛婵,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难道不该为他们报仇吗?”   “予家的人都该死,去罢,去杀了予明娇。”   这样的声音重复不断地萦绕在她的脑海,辛婵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双眼睛变得空洞起来,她迈开双腿时,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声音不断缠绕着她的神思,她提着剑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往前走。   也许是额间那道印记愈见滚烫,令她在刹那间找回些许神志,辛婵握紧剑柄,剑锋朝下嵌进地砖里,剑身震颤铮鸣,更引得地砖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脑袋,尖锐的耳鸣几乎让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时有沅霜的声音,或是父母的声音在耳侧来回盘旋,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声音和画面都在不断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记忆,引诱她心中的怨愤不断放大。   在诸多嘈杂的声音在她耳畔越发尖锐急促的时候,辛婵终于提剑转身,强大的剑气便震荡四散。   尖利的惨叫声传来,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这一刹,周遭所有笼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随着那些声音渐渐隐没消散,辛婵提着剑站在那儿,剧烈地喘息间,她抬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黑气俱散,只留下几缕被削断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挂在了树梢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飘散。   冷风吹得辛婵终于越发清醒,也越发头疼欲裂,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却无端撞进一人的怀里。   辛婵仓皇回头,   正好撞见这朗月之下,如此潋滟动人的一张脸。   “你……”她嘴唇微动,嗓音发干。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轻触她冰凉的面庞,垂眼静静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蝉离了我,就成了这般可怜的模样……”   他在轻叹着,又捏了捏她的脸,“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婵挣脱开他的手,目光再停驻在院中的那棵枯树时,她便立即提着剑去挑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   后来她干脆用手去挖。   谢灵殊就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用那样白净的一双手去挖开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看着她从泥土里挖出来一只木盒,也看着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缓缓打开。   那是辛婵的母亲藏银钱用的盒子,她总爱埋在这棵树下。   这还是从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诉辛婵的。   此刻临着院中灯火,辛婵看清了那盒子里有一个又一个的布包,每一个布包里都装着些零散的银子,而布包上头还用毛笔简单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学画之用”   “辛黎远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个上头都只歪歪扭扭地写着“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婵从来不曾存在于他们的人生里。   方至此时,辛婵才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   “谢灵殊,”   当他蹲下身来,辛婵是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望向他时,她的那双眼睛里已经盈满泪花,“我方才……明明听见我阿娘说,她在攒钱,要赎我的死契,”   她眼眶里又有一颗眼泪掉下来,“我明明听见阿娘说,她很后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语般,捧着那只木盒子的指节越收越紧。   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轻轻地叹息一声,用指腹轻柔地擦去眼前这个姑娘脸上的泪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许到死,都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这话有些残忍,却也是辛婵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他从来如此清醒,也在逼着她保持清醒。   “小蝉,既然有些东西求不来,那么你就放下罢。”他的嗓音越发轻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抚慰她的脆弱,“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会辜负你的满心期盼。”   辛婵仰头望他,几乎就要开口问他,他口中的人是谁,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却又迟迟未曾开口。   他大约是在等着她开口,却又见她始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终,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辛婵只摇头,并不说话。   他垂眼对她笑,又摸了摸她的发,凑近她的耳畔,“小蝉要做当世侠义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怀里哭的可怜虫。”   辛婵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仿佛还在耳侧,令她一时心头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却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怀里。   他似乎总喜欢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就在她背靠着他的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侧脸。   “你还有我,”   他的双眸与声音都好似浸润了无尽的柔色,犹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着小蝉……很久很久。”   这像是一种承诺罢?   却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这一刹,辛婵的手指不由收紧,她未敢回头,眼睫却在发颤。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好好守着的那颗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里不听话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这般轻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晓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无地拨乱她的心弦。 第35章 心乱如麻 [V]   “这幻阵之所以能困住你,扰乱你的心神,应该是因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于你有过交集。”   谢灵殊不必细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该是何人,于是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婵父母的魂灵早已被炼化消散,辛黎则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萤石环里,唯有死在予明娇剑下的沅霜……生魂无依,困于城中。   而今,沅霜便连魂魄也被祭了幻阵。   她再也没有来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只做一尾浮萍。   “我讨厌那一双双躲在黑夜里的眼睛,”   辛婵抬首,静默地将整间荒凉的院子来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这极夜笼罩下的墙瓦间的云波诡谲,“他们要杀我,却总是不能磊落些。”   “小蝉啊,”   谢灵殊站直身体,理了理袖袍的褶皱,再看她,“这世上多得是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这烈云城的极夜,还要黑。”   “可是这幻阵背后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杀了予明娇?”化为沅霜模样的幻影从一开始就执着于让辛婵杀了予明娇。   那幻阵戾气极强,足以勾起人心中最为阴暗的部分,而事实上,辛婵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么如老树的根茎般再蔓延颤动。   如果不是娑罗星在不断得提醒她,也许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杀了予明娇,你就从试炼魁首沦为宗门之敌,即便其他几宗不愿与你刀剑相向,那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怕是定然不会放过你……如此一来,他们日后再要杀你,便更顺理成章。”   谢灵殊说着便摇头笑叹,“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却偏要先费尽心机找一个看似顺当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们所在乎的名声。”   “你的意思是说,这烈云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婵蹙起眉,也许是想到了地宫里的那枚鳞片,“可那妖物……”   “宗门与妖物勾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灵殊收敛笑意,眉峰未动,“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灭烈云城,也要夺你的娑罗星。”   聂青遥醒来时便干呕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呜呜呜辛婵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长得还丑死了!一双幽绿的眼,还生着极其尖利的牙齿……他一张嘴,我就被臭晕了……”   可林丰被聂青遥哭叫的声音吵醒,整个人却显得很平静,他看着辛婵与谢灵殊,半晌都没说话。   “看来这幻阵便是那从水泽山石庙里逃来的鱼妖设下的。”辛婵垂眸片刻,又问聂青遥,“你身上真没哪里疼痛?”   聂青遥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啊!”   谢灵殊只看他们一眼,“他们二人都没有受伤,你放心罢。”   “诶,这鱼妖为什么没杀我们啊?”聂青遥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是他肚子刚好不饿?”   这也是辛婵最奇怪的地方。   谢灵殊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林丰,却也到底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也许这夜本就不平静,外头灯笼被寒风吹得胡乱晃荡,火光几乎就要熄灭,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门声却传来。   辛婵打开院门时,便见外头站着一大群人,他们许多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   “辛婵,你怎么样?”程非蕴几乎是在院门打开的瞬间便抬步走了进来,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蕴,这是怎么了?”辛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非蕴方才想开口说话,却见辛婵身后不远处自台阶上走下一人来,那人身着殷红锦袍,仍是那般风流明艳之姿。   她柳叶般的眉微蹙,骤然收了声。   “辛姑娘。”正清掌门程砚亭率先走进院子里来,他身后还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也跟着走了进来,还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陆陆续续地迈进门槛,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一整个院子。   “程掌门,发生什么事了?”辛婵无论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赵锦毓,他们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于是她只好再问程砚亭。   “看来这鱼妖是从你这儿跑出去的。”程砚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缠裹的一缕断发,他自然也能感应得到这里残留的妖气。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图迷我心智。”辛婵倒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   程砚亭颔首,却又在看那隐在昏暗光影间的谢灵殊,“谢公子是何时来的?”   彼时少陵站在程砚亭的身侧,他的脸色并不好,眼见着谢灵殊走来时,那双眼睛里还隐隐流露出几分焦急。   “刚到。”谢灵殊只淡声吐露两字。   “是吗?”   那赤阳门主葛秋嵩冷哼一声,“谢公子究竟是刚到,还是一直都在?”   “葛门主这话倒是有趣,”   谢灵殊弯唇轻笑,“看来葛门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踪?”   “封师兄,到底怎么了?”看着院子里这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辛婵心头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蕴,才缓缓道,“辛婵,方才我们寻到了鱼妖的踪迹,虽未抓到他,却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条人命……那姑娘从鱼妖身上拽下来一件东西。”   “什么?”辛婵问。   封月臣沉默地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来,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辛婵的眼前,“这枚白玉满携妖魔之气,被那鱼妖奉做圣物。”   而辛婵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间,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里原本好好地放着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时,那玉便已经没了踪影。   “谢公子可识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开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赖,那上头刻着你的名姓,更残留着你的术法。”   方至此时,辛婵忽觉耳畔像是有道道雷电炸响,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头去看谢灵殊。   但好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眼眉含笑的模样,就像此刻,他竟还有闲情看她。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烈云城的这局棋最终的目标,竟是他。   “谢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乱,你皆不在其中,原来你便是那与妖魔勾结之人!”梵天谷主叶司苍冷哼一声,“难怪无人能查得出你的来历。”   在这些面露警惕,紧握手中刀剑的人中,唯有任君尧迟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去唤少陵,“师父,我看谢公子并不像是那样的人……会不会,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少陵此时是有苦难言,这满院子的人,谁都有可能是与妖魔勾结之人,但谢灵殊是绝无可能的。   可这样的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但眼下这般境况,对谢灵殊是极其不利的,所以少陵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嘴唇,“掌门师兄,我……”   他方才开口,便被谢灵殊打断,“仅凭一枚玉,诸位便要定我的罪,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着火元杖的边缘,“我且问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谢灵殊没有丝毫犹豫,答得坦荡。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么谢公子就理当被收押审问,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后自有公断。”   “不可以。”   辛婵却在此时当着众人,挡在了谢灵殊的身前,“那玉,其实是……”   “小蝉。”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灵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头时,便见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轻轻摇头,却是再未多说些什么,又倏忽松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蕴立即便将辛婵拉至身侧,“辛婵……”   她只唤了辛婵一声,可看向谢灵殊的目光却是警惕怀疑的。   谢灵殊不再笑,他也没有理会程非蕴到底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他,或许他也从不曾在乎过这院子里除却辛婵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欢被关着的感觉。”   “那看来谢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经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气聚集操控着火元杖腾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那叶司苍也提起长刀飞身朝谢灵殊而去。   各宗弟子摆开阵型,辛婵被动地被程非蕴拉到一旁去,她想挣脱,却被程非蕴紧紧地攥着手腕,“辛婵,你不要过去。”   “非蕴,他没有勾结妖魔……”辛婵想同她解释,却抬首对上了程非蕴那样的一双眼睛。   辛婵忽然停滞。   那少陵此刻已经是心急如焚,但当他迈开一步去,却见身旁的程砚亭偏头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脚步停顿。   彼时辛婵眼见他们将谢灵殊团团围住,阵法荡起罡风阵阵,那是比这寒夜凉风还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谢灵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乱如麻。   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当即召出千叠雪,于是凝着霜雪的剑气微荡,震得攥着她手腕的程非蕴虎口一痛,骤然松手。   “辛婵!”程非蕴只来得及唤一声,便见辛婵已飞身落入阵法中心,将那锦衣公子挡在身后。   无论是叶司苍还是葛秋嵩,他们皆被辛婵周身四散的气流震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更不提外围的那些宗门弟子,更是险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眯双眼,握紧了手里的火元杖,“你这是做什么?”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这有罪之人?”叶司苍亦是不忘逼问。   辛婵站直身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叶谷主和葛门主就一口咬定谢灵殊有罪?”   “谢灵殊是我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辛婵,所以,”   辛婵握紧了剑柄,当她举起剑,簌簌的霜雪便自剑锋不断落下,照在这灯火影子里,更是细如盐粒般,“我不能任由你们把他当做一个罪人关进牢里。”   世间仙宗多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高傲之气,俗世凡物入不得他们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与他们相较,而他们却也并非不会用凡间刑罚。   尤其是这葛秋嵩与叶司苍,若放任他们将谢灵殊收押进牢狱之中,谢灵殊便少不了会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众人只见辛婵回头攥住了谢灵殊的手腕,当她带着他飞身而起的瞬间,她手中长剑骤然被她狠狠扔下,剑身嵌在地砖裂缝深处,激荡出强大的气流,形成短暂的结界,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间。   少陵看着那一深一浅的两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间时,也总算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烈云城的极夜从来如此浓深。   辛婵一路都紧绷着脑内的那根弦,紧紧地攥着身边人的手腕,努力地带着他穿云追雾般漫无目的地往前。   夜色笼罩下的冰湖里再不是曾经那夜藕花层叠的模样,那只孤舟也被冰层封冻在了岸边。   辛婵将谢灵殊扶上船时,点燃那盏摇晃的渔火,才发现他的脸色竟不知何时变得尤为苍白。   “谢灵殊?”眼见他半合着眼,像是意识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婵便捧着他的脸,连着唤了好几声,“谢灵殊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他纤长的眼睫颤动,终于舍得轻抬眼帘,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脸。   “小蝉啊……”   他开口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本绯红的唇都已经没了血色,“你何苦为我这么做。”   “我不让你说出那玉的来历,便是不想让你被他们牵扯到我的这桩事里来,你啊,”他似是无奈般地轻笑一声,“将我的苦心都当做了什么?”   “玉是我弄丢的,”   辛婵抱着双膝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睛时,就好像是一个顽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没办法分得那么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婵能走到今日,全因一个谢灵殊,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愿。   “小蝉,”谢灵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着一只酒壶在这遥遥水波间等着一个小水鬼出现的他,“今日这局,原本就是为我而来。”   “也许是嫌我在你身边太碍事,”   他不笑时,那双眸子便显得更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处境,便更为艰难了。”   方才话罢,他胸口的伏灵印几乎在碾碎他的血脉一般,令他气血上涌,陡然吐了血。   “谢灵殊!”辛婵忽见他吐血,便惊慌失措。   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却仍摇头,只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柔声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碍。”   辛婵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脸上残留的血色,再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正清山内存下来的各种丹药全都交给了他,“这些都给你留着用,以后不论是受了伤,还是生了病,你都……别忍着不说。”   值此繁星灿烂的夜,好似极光都已投注在这冰湖之上,更将这旧船上的他衬得不似真人般。   辛婵看着他,轻轻道,“千叠雪还在那儿,青遥和林丰也都还被你锁在门内,我必须留下来。”   “小蝉,你其实……可以不必管我。”谢灵殊大约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颤动了一下,也许是欣喜先至,却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他收紧指节,“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经憧憬的那般活着么?你可知,你这么做,会舍弃些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辛婵看着却好像没有丝毫挣扎犹豫,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倔强又一根筋的姑娘,从来万事由心,从不左右思量,瞻前顾后。   “我想怎么活着,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临了,还看了他一眼,“你总是自顾自地去猜测我的想法,既然你那么了解我,就不该同我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么伫立在岸边,伸手施术时,冰蓝的光芒从她指间释出,击碎了这湖中层层的冰。   破冰的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里,清晰可闻。   渔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轮廓在他的那双眼瞳里,成了朦胧的剪影。   “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术法推着小船往湖水更深处去,也眼见着他殷红的衣袖一如那个永夜里,半浸在冰冷湖水里,恍若凝聚的红。   当年,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从这里的层层水波间,拽出了一个小水鬼。   而今,   却是这小水鬼,   亲手推着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着他走。 第36章 还她旧恩 [V]   辛婵再回到永新巷的那间院子里时,结界也正好应声碎裂,于是那柄衔霜凝雪的长剑便在顷刻间回到她的手里。   众人以袖遮面,抵御住那裹挟着霜雪的寒风,方才抬首,便见辛婵已立在房檐之上。   “辛姑娘竟还敢回来?”葛秋嵩一见她,先是一怔,随即便冷哼一声,好似嘲讽。   她的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所系飘带也随风不断摇晃,浅发时而贴着她的脸颊,一张面容明净秀致,那双眼眸仍然清澈坦荡。   “我为什么不敢?”   她身形看着仍旧单薄,却秀骨纤直,此刻面对底下那一众人时,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之色。   “辛姑娘,你身为试炼魁首,却私放了那与妖魔有勾结之嫌的谢灵殊……你说你,该当何罪?”叶司苍将他那长刀扛在肩上,仰头看着檐上的少女。   “那我大可以卸下这魁首之名,”   辛婵却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想必诸位也都很清楚,我辛婵当初不过是这烈云城的奴,如果没有谢灵殊救我,如果不是娑罗星选择了我,我也许早就死了。”   “我做不得那忘恩负义之辈,所以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各位就这么轻易将他定罪。”   话至此处,辛婵垂眼看向那位一直立在人群中,却几乎未曾开口言语过的正清掌门程砚亭,她略微停顿片刻,便收剑拱手,“程掌门,在正清山的日子,还要多谢您,多谢封师兄和非蕴的照拂,日后辛婵必会回报。”   程砚亭还未开口,程非蕴却先按捺不住,“辛婵!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程砚亭叫住,“非蕴。”   程非蕴只能将满腔的心绪压下,只是看着檐上的少女,不再说话。   也是此时,程砚亭方才往前走了几步,他抬首看向辛婵时,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辛姑娘是娑罗星主,我早说过,你究竟是来是去,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但末了,他却又添上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辛姑娘日后若是想起了今日的抉择,会不会有悔?”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辛婵在面对程砚亭这位生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正清掌门时,一向是愿意实话实说,“至少我现在不会。”   “辛婵,你要不再考虑……”任君尧还想说些什么,却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渐渐近了。   “少君!”来人正是业灵宗的弟子,他穿过人群来到那一直坐在轮椅上,静默屋檐的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身前来,急忙禀告,“予小姐她出事了!”   赵景颜那张温润面庞骤然阴沉了些,他握紧了轮椅扶手,“你说什么?”   予明娇被鱼妖掳走的消息一出,这院子里的人便都鱼贯而出,唯有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和她的大弟子瑞玉留在后头。   见辛婵飞身下来,善微便对她轻轻颔首,“辛姑娘。”   随后她似若无意般轻瞥一眼那被术法封住的房门,又道,“辛姑娘,青遥如今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我盼她能过上平凡人家的生活,有些事,还望辛姑娘多劝劝她,不要让她再纠缠到这些事情里来。”   她应当是发现了聂青遥就在那扇门后,却也到底只同辛婵说了这样一番话,随后便转身,由瑞玉扶着离开了。   聂青遥常说她的师父待她不够亲厚,可此刻辛婵却不知为何,竟察觉到了这位善微观主待聂青遥的些许不同。   辛婵转身走上阶梯,撤下了术法推开门时,便见聂青遥仍在昏睡,而林丰却直愣愣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林丰,带上青遥,我们离开这儿。”辛婵开口道。   林丰听清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般,抬眼看向辛婵,声似喃喃,“辛姐姐……”   他又倏忽垂下眼,就那么盯着自己的衣角,“我,”   “我好像看到莲若了。”   辛婵乍一听“莲若”这两个字,原本还在看聂青遥的她猛地望向他,“什么?”   “是莲若……”   记忆实在有些模糊,但他好似是在半睡半醒间,恍惚见到了曾经于稻田之间将他唤醒的那名红衣少女。   “敢吸食他的精魂,你是想死吗?”少女的声音仍如记忆里那般空灵动听,却无端浸润着几分阴测测的意味。   她将一支木簪扎在了那鱼妖的手臂,明明动作轻缓,可簪子扔下来,那鱼妖手臂中间便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血洞。   “莲若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那鱼妖声音浑浊,听着便是粗犷的,那语气里更是藏着深深的恐惧。   “不准动他,也不准伤到我姐姐。”   后来,林丰耳畔只余下这么一抹模糊的声音,他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便望见了辛婵和谢灵殊。   因着那段画面实在模糊,他一时也分不太清到底是真是假,于是踌躇了这么久,他才慢吞吞地说给了辛婵听。   辛婵听罢,沉默片刻,便做了决定,“林丰,你先带青遥走。”   “辛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林丰忙问。   “如果莲若真在这里,依照她的修为,我怕非蕴他们应付不过来。”   如今程砚亭和其他几宗的宗主因为夜以继日修补长生渊封印而消耗了太多灵气,而莲若的修为深不可测,当初她早已领教过。   除却莲若,还有鱼妖,也许这烈云城中还藏着不少旁的妖魔,她怕他们一时应付不暇。   辛婵匆匆嘱咐了林丰几句,便提剑转身出了门。   当她走出院门时,便见任君尧、姜宜春甚至是晏重阳都等在门外。   “辛婵……”任君尧原本还懒懒地靠在墙上,一见她走出来,便开了口。   辛婵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予明娇有什么重要,本少宫主才懒得去管她,还是你这儿的热闹好看。”姜宜春笑吟吟地看她。   “辛婵,我也不相信谢公子会勾结妖魔,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你就留下罢?留下来,这事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任君尧是想劝辛婵不要走。   辛婵却平静道,“他的清白,我会替他证明。”   就好像他当初当着众人的面,凭一己之力帮她洗脱偷盗,杀人的罪名一般。   晏重阳虽等在这里,但他此刻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辛婵,并未多说一句,还是任君尧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道,“晏重阳,我方才教你怎么说的,你说两句啊!”   晏重阳身姿笔挺,却也只是低声道,“她的事,她自己决定。”   “……”任君尧简直同他无话可说。   “封师兄他们呢?”辛婵问。   任君尧蔫蔫地答,“他们去追那只鱼妖了,他把予明娇掳走了。”   “走罢。”辛婵颔首,率先飞身而起。   “……她这是走哪儿去?”任君尧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却也没等到个人回答他,原来晏重阳和姜宜春竟也都相继施术离开。   任君尧手忙脚乱地施展术法,飞身前去,“等等我!”   幸而业灵宗少君赵景颜送给予明娇的同心玉有感知行踪之效,辛婵等人赶到烈云城外的冰谷时,便见那鱼妖的身躯已如鲲鹏般巨大,好似能遮天蔽日一般,周身散发着缕缕的黑气,银鳞更是寸寸灼眼。   赵锦毓被打落在雪地里时忍不住吐了血,驯龙剑嵌在雪地里震颤不断,当他被封月臣扶起,他才喘息着道,“不对劲,他……”   话还没说罢,他便咳嗽不止。   “月臣,这鱼妖像是服食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程砚亭远远地瞧着,便传音至封月臣耳畔。   “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站在程砚亭身旁的少陵垂眸沉思片刻,又皱起眉,“难道是烈云城的娑罗丹?”   “娑罗丹都在小姐的身上,他……莫非他已经将小姐吃了?”那侍女惊春闻言便惊叫一声,双眸中有泪花乍涌。   赵景颜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紧握着轮椅的扶手,“这鱼妖,也是为娑罗丹而来?”   “程掌门。”彼时,那叶司苍唤了程砚亭一声。   程砚亭当即领会,于是便飞身跃上悬崖之巅,同诸位宗主一齐施术。   幻蟾宫的宫主姜允瞥了那胖护法沉戟一眼,那沉戟便当即领会,搬了把太师椅来放在悬崖边儿上,于是姜允这才理了理衣袍,往上头一坐,就那么坐着施法。   “……你跟你爹还真像。”任君尧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一幕,于是他便回身对姜宜春道。   姜宜春双手抱臂,横他一眼,并不愿同他讲话。   几位宗主合力施法,再加上封月臣等人一直在底下同那鱼妖周旋,而那鱼妖不过百年修为,即便它服食了娑罗丹,众人合力也应该能将其制服。   但辛婵仰头时,便亲眼瞧见一缕又一缕的生魂被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一点又一点地浸入了那鱼妖的身体。   “他在吞噬烈云城里所有凡人鬼魂和妖魔的精魄!”任君尧脸色骤变。   这样的吞天之力,绝非这化形百年的妖物可以做到,这该是来自魔域的力量。   也是这一刹,   程砚亭眉峰一蹙,心头一凛,下一刻便见那鱼妖摇晃尾巴,强大的气流铺散开来,那一霎便有不知名的诡秘力量裹挟而来,震得他胸口发疼,双手脱力的瞬间,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再看叶司苍和葛秋嵩他们,几乎都吐了血。   “这哪里是妖物,方才那分明是魔气!”幻蟾宫主姜允的太师椅都被震碎,他所坐在一堆木屑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姜宜春早已上前去扶他,“爹,你没事罢?”   “这魔气……实在令人生惧。”丹砂观主善微被瑞玉扶着时,仍在望向底下那一尾飘忽在半空之中的鱼妖,声似喃喃。   少陵敛眉,“这魔气不该是这妖物能有的。”   程砚亭这位时常笑容温和的老者此刻神情却是越发肃冷复杂。   这魔气之强,莫说妖物,便是一般的魔修也不可能有此能力。   “辛姑娘。”   赵景颜已再坐不住,可他到底却也只能在那轮椅上端端地坐着,于是他便看向辛婵,“还望你能救明娇一命。”   辛婵站在崖上,她也的确能在那鱼妖周身笼罩的黑气里,看清予明娇的身形,但此刻她按着剑柄,却并未有所动作。   “辛姑娘,也许在你看来,明娇骄横跋扈,一无是处……可在这世上,也唯有她从未将我当做是一个废人来看,她真心待我,我亦如是,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赵景颜仰着一张苍白隽秀的面容,望着辛婵,“辛姑娘若能救她,来日你要我业灵宗做什么,我赵景颜绝不推诿。”   也许喜欢,便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事。   纵然世间之人看她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总有人愿意将一颗真心都捧给她。   也许是久久等不到辛婵的回应,赵景颜终究还是再等不得,他这般残损的身子,这些年也只能在阵法上头下足了功夫。   但他仍旧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上,腾空而起,挑起千根金线来回相缠,将那鱼妖牵连其中。   “赵景颜!你做什么?”赵锦毓回身望向崖上那好似立在半空一般的身影,怒道,“你如今的灵力哪里支撑得起这样的阵法?!”   赵景颜却满心满眼皆是那团黑气中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根本听不到赵锦毓的声音般,自顾自地施展阵法。   封月臣见此,便也只得强令众人,“不得分神!”   金线灼伤了那鱼妖的麟甲,引得那鱼妖晃动鱼鳍,发出刺耳的叫声,但赵景颜此刻却已经口吐鲜血,他强撑着悬在半空,指尖动作仍未停歇。   封月臣抓住机会,提着化雨剑飞身往上跃入黑气中时,化雨剑便在刹那化为如簇的雨滴般刺在了鱼妖的身上。   程非蕴便立即施术,用指腹轻触剑刃,再将长剑挥出,却始终未能破除那鱼妖的术法。   眼见着程非蕴要被鱼妖身上的黑气包裹,辛婵便直接施术,冰蓝的光芒自她指尖流窜而出,瞬间破除了鱼妖的术法。   于是予明娇便在刹那间从鱼妖背上滚落下来。   赵景颜见此,便立即飞身跃下冰谷。   鱼妖吸食了足够多的精魂,此刻也已经被众人彻底激怒,他周身黑气涌动着犹如团团火焰一般,鳞片如刀一般从他身上剥脱下来,如雨洒落。   程非蕴被鱼尾扫下,辛婵便当即飞身下去,再召出千叠雪抬手一挡,便有冰蓝的气流形成隔膜一般,阻挡了那些鳞片的坠落。   而彼时清醒过来的予明娇正见鳞片袭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便翻身将赵景颜按在了雪地里,她却生生受了几道鳞片刺入血肉的痛。   “明娇!”赵景颜那双向来温柔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添了些许慌乱。   辛婵回身看了予明娇一眼,便将手中的千叠雪抛入半空,于是冰蓝的光芒便将他们二人也收拢其间,再设了结界包裹住他们,挡住了那鱼妖的阵阵攻击。   鳞片再度回到鱼妖身上,辛婵将程非蕴扶到一旁。   “辛婵,你……”程非蕴动了动嘴唇,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辛婵却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腾空而起,升入半空再将千叠雪握进手里。   她看着那丑陋鱼妖,而那鱼妖那双幽绿的眼也在看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他们分明察觉到那鱼妖在面对辛婵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便是你用我沅霜姑姑的生魂祭了幻阵?”辛婵悬在半空,开口问他。   鱼妖张张嘴,尖利的牙齿露出来,他也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却又转而闭紧了嘴巴。   辛婵也懒得再等他的回答,剑锋直指鱼妖而去。   无论是封月臣,亦或是赵锦毓都看得很清楚,那鱼妖在面对辛婵的每一招每一式时,都在刻意地躲避。   “这……”葛秋嵩也露出怪异的神情。   晏重阳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半空中的辛婵与鱼妖,他那张冷漠的面容下,几乎看不清任何情绪。   “辛姑娘,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能杀你……”那鱼妖浑厚的声音避开了其他所有人的耳目,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辛婵却径自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放过你。”   面对辛婵凌厉的招式,鱼妖无法,只能仓皇应对。   但见她丝毫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而他也渐渐地再有些招架不住,他便破罐子破摔,也对辛婵动了杀心。   此间一战,便是震颤山河的动乱。   冰谷里不断有乱石冰块滚下,地面颤动不止,因为辛婵设下的结界,无论是赵景颜和予明娇,还是其他人都免于被砸中的风险。   只是仿佛方才那引得几宗宗主灵力受损的魔气便如昙花一现般,众人也再未见过那鱼妖身上再有什么魔气涌现。   辛婵是娑罗星的主人,如今更是修为非凡,而鱼妖说到底也不过只是靠着娑罗丹才有了能力吸食烈云城中所有凡人鬼魂,甚至是妖怪精魄。   但这些能量,也都已经被她消耗得差不多。   “大人,大人帮帮我,大人……”鱼妖张开嘴,近乎狰狞在呼唤着一人,渴望再度得到此人的帮助。   却是此刻,   他听到一抹女声在耳畔轻轻地笑,“我说过了,你不能动她。”   鱼妖一壁仓惶应对辛婵,一壁道,“可是大人,这辛姑娘要杀我啊!我不想死!我都是按您说的做,从未违背,我此般忠心,难道大人你还看不到吗?”   “可你不该对她动杀心。”   女声却轻轻地叹息,如此轻缓的语调,却是拢着刺骨的寒凉,“既然她想要你死,那你就去死罢……”   这话音放落,鱼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无法动弹,他已然不能自己操控。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辛婵的剑锋袭来,深深地刺进他的身体里,再将他额心的神识都挑破。   灰飞烟灭,不留余地。   缕缕的黑气散尽只在一瞬,郁郁沉沉的天色里都再找不见丝毫的痕迹。   雪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晶莹颜色,那些被辛婵护在结界里的人也都还好好地活着。   辛婵落在地上,剑锋还在滴血。   彼时,被赵景颜抱在怀里的予明娇正在看她。   而辛婵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予明娇盯着她,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话,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容上还沾着些许血迹。   “明娇……”赵景颜无奈地叹了一声。   予明娇却仍固执地在看辛婵,“不论外头的人怎么看你,在我予明娇这里,你辛婵曾经是我烈云城的贱奴,你就永远都是。”   “予明娇!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姜宜春简直听不下去。   程非蕴扶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也蹙起了柳眉,“予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辛婵她救了你!”   辛婵却显得十分平静,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予明娇所说的话而有半分气恼,她只是立在那儿看着她,道,“我没有要你感激我。”   她走到予明娇的身前,也许是这一生第一次向这位自己曾经服侍过的小姐袒露心声,也许这也就是最后一次,“小姐,不论当初你救我时,究竟是将我当做了什么,但有个人曾告诉过我,你救我是不争的事实,我永远无法回避这件事,也不该回避。”   “我这辈子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活着,所以当初小姐你要我替你去死,以此为报,我……没有答应。”   “也许在你看来,我跳湖自杀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挣扎,但是小姐,那时的我活着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我的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不为任何人牺牲,只为自己。   “今日我救你,也权当是还了你当初救我的那份恩情,”   辛婵低首,“但我不会忘记沅霜姑姑的死,你也不该忘了她,她在城主府的那些年,待你是真心的。”   “可你在乎过吗?在你心里,她只是个死了也无关紧要的奴隶。”   “今日我还你旧恩,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辛婵看着予明娇时,一双眼眸清亮冷静,仿佛她在此刻对予明娇说完这些话,清算完这些旧账以后,她在这座烈云城里,就真的不再剩下些什么了。   予明娇生生受了那鱼妖的鱼鳞割骨,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内丹碎裂,从此与修炼便无缘了。   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辛婵,却从曾经那个不起眼又寡言木讷的奴婢,成了今日这样好似高不可攀的冰霜傲雪般。   她们两人之间,   仿佛一朝一夕,辛婵飘渺如云,而她已委身如泥。   天差地别。 第37章 我相信他 [V]   “辛婵,你一定要走?”   这烈云城的极夜太浓太黑,夜风吹拂下,檐角的灯笼乱摆着,火光变得越发微弱,根本照不见这寒雾尽头的天地。   程非蕴手里握着一柄剑,就站在阶下看向那浅衣姑娘。   “非蕴,抱歉。”辛婵迎上她的双目,“我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你的理由,就是谢灵殊吗?”程非蕴不肯放过她那张面容是行所流露出来的任何丝毫的情绪,“那玉是他的玉,那上头残留的控制妖物的术法也的确是他所留下的,此前在雁山时,你不觉得他出现得太巧合了吗?”   辛婵无法解释那上头究竟为何会残留着那样的术法,还的确是谢灵殊所持术法的痕迹,但此刻,她还是开口道,“非蕴,那昆山玉的确是他的没错,但他早将昆山玉赠给了我,玉是从我这里弄丢的,”   她看着程非蕴,“若要怀疑,也该怀疑我才是。”   谢灵殊不让她说出这件事,便是要替她在宗门这里留些后路,但辛婵却并没有要隐瞒的打算。   “昆山玉绝非凡物,即便他赠给了你,那上头也的确留有他的痕迹,辛婵,你真的了解他吗?”程非蕴此刻看向辛婵的目光多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   辛婵初听程非蕴此言,便是一怔,抿唇片刻,才道,“我的确不够了解他。”   也许曾经,辛婵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去了解他,但她却一直没有那么做。   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在克制着,从不去过问他的任何事。   他从一开始就是神秘的。   但辛婵也不会忘了河畔古树下,也是他用一个孩童的幻象,来教她将那些因怨愤而生的恶劣想法抛下,教她向善,教她不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此刻临着风雪,辛婵静静地在看落在程非蕴鬓发间的晶莹细雪,“但是非蕴,我相信他。”   “辛婵,”   当程非蕴眼见她转身,便立即道,“你那日明明说过,你的心能由你自己说了算,可是如今,你又在做些什么?”   辛婵步履稍顿,未曾回头。   她握着千叠雪的手指却不由收紧,一颗心仿佛也因程非蕴的这句话而稍有慌乱。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无关其他。”辛婵的声音轻缓,她再回头看了程非蕴一眼,“非蕴,保重。”   一个人一生要做很多的选择,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今日的选择是错的,那么辛婵也愿意在日后承担这种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辛婵?”   辛婵方才往前走了片刻,出了巷子便遇见了归来的封月臣,他一见提着灯笼,只一身单薄衣裙的辛婵,便唤了她一声。   辛婵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除却数名正清山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位穿着粗布麻衣,脸色苍白,神情木讷的少女。   “你这……便要走?”封月臣看到了她肩上的包袱。   辛婵颔首,“封师兄,无论是在正清山,还是在外头的这些日子,我都十分感激你的照拂。”   封月臣倒也没有像程非蕴那般情绪激动,仿佛他从来都是此般温润的模样,此刻他也仅仅只是徐徐一叹,“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与师父都不好再强留你。”   “只是如今谢公子的处境尴尬,你若是去寻他,可要再小心些才好。”   即便是正清山不出手,这其他宗门也总有不会放过谢灵殊的人,封月臣这一句也算是很隐晦地提点了辛婵。   辛婵果然明了,当即拱手,“我明白。”   也许是见辛婵在打量他身畔的姑娘,封月臣便笑了笑,道,“这位便是之前我们从鱼妖手里救出的姑娘。”   辛婵再看她,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辛婵对上她那双怯生生的眼,却始终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天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封月臣适时再道一声。   怪不得她从头至尾都安安静静,瑟缩着纤瘦单薄的身躯,从来没有发出过半点儿声响。   辛婵深深看她一眼,她也在看辛婵。   “既然要走,那便快走罢,走得晚了,身后的尾巴怕是只会多,不会少。”封月臣从衣袖间取出来一枚玄铁钥匙,递到辛婵的手里,“将此物交给守在碧晴海的人,乘着玄鹤船离开,路程也能短些。”   “多谢封师兄。”辛婵握着那枚玄铁钥匙,轻声道。   封月臣的眉眼浸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他伸手轻拍辛婵的肩,“师父说你是有大勇的姑娘,正清山留不住你,这天下也没有任何宗门能够留住你,你的路,你要自己走。”   辛婵骑马出了烈云城,她握紧手里的缰绳,也许是下意识地再回头看了身后那半隐在浓深夜色里的城门一眼。   也许这一去,   她这辈子,就真的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   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几乎已经身化亡魂,残破的旧城阙再留不住她那些有关于这座城的过往烟云。   马蹄扬起的烟尘有一瞬迷了她的眼,辛婵闭了闭眼,骑马掠入更深的漆黑夜色里。   寒风拂面是刺骨的冷,马蹄骤然停顿,前肢扬起,声声嘶鸣。   绯红的光芒如丝线一般缀夜而出,辛婵蹬了马背一脚,借力旋身而起,风声擦着她的衣角散出猎猎之声。   辛婵立于树梢之上,她衣袖间散落的犹如月辉般粼粼的莹光照亮了一抹娇小绯红的身影,在那密林中缓步而来,越发清晰。   “姐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烈云城,可是你真的很不听话。”少女娇柔的嗓音轻缓慵懒,拖着尾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脚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莲若。”辛婵一见她,便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这里。”   辛婵想起林丰说过的话,又想起今日那鱼妖后来像是被什么诡秘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一动不动地停滞在那里,由着她将剑锋刺入他的命门。   “那鱼妖是受你指使,”   辛婵召出千叠雪,居高临下般垂眸看她,“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莲若就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她,她一笑,那张漂亮的面容便显得越发生动,“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轻挑起自己的一缕乌发,“予南华将你当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娇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这座城,却从来没被善待过……”   莲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再抬眸看她时,情绪也淡了不少,“他们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毁了他们。”   明明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明艳少女,可这轻言细语间透露出的阴冷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辛婵,她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出这么多的事端,灭了烈云城?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婵紧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从我这里偷走的吗?”   莲若含笑望她,“不错。”   辛婵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个旋身,从树梢枝头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就站在莲若的眼前。   她举剑对准莲若,“你为什么要陷害谢灵殊?”   莲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尖,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许是有些愠怒,且也未曾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姐姐,我不喜欢你为了他而用剑指着我。”   红丝般的光线一闪,拍打在剑身上,震得辛婵手腕生疼,剑锋便偏离了几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莲若侧身,一双眼眸似乎是在看不远处仍泛着灯影的烈云城,“但是若能让他因此而离开你,那也是极好。”   此间极浓的夜色,将浸润在这缕缕莹光中的这少女容颜衬得更秾丽诡秘了些,她回头望着辛婵时,轻轻地笑,“不过姐姐你放心,那些家伙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婵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来护着你,我说过,会对你很好的,这世上无论是谁想杀你,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姐姐,我说过,我们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宗门人,都是些虚情假意之辈,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们一眼……”   明明她们才不过见了几面,辛婵甚至都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可她待辛婵的态度,却是这般亲昵的态度,却是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但我很确定,我们不会一路人。”辛婵见她走近,便后退了两步。   发生在禹州城西的剥皮灭门惨案,再到这烈云城的尸横遍野,全是眼前这神秘少女所为,辛婵始终记得她手段的残忍。   莲若脚下一顿,也不再靠近辛婵,她那张面庞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却又弯唇浅笑,那双漂亮的眼眸仍在盯着辛婵的胸口看,“我不着急,姐姐,你现在想去哪里我都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反正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她话音方落,便有红色的光线撩起阵阵风沙,辛婵回神匆忙与之交手,剑锋抵在莲若双腕的金钏上,擦出数道火星子。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莲若便腾空而起,细丝不知何时早已勾连住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刹那便将其震碎,再全都收拢到了她的手里。   “莲若!你做什么?”辛婵摸着空空的腕骨,仰头去望半空中的红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打架,”   她将那碎掉的萤石环握在手里,再向辛婵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这东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话罢,辛婵便眼睁睁地看见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处。   辛婵灰头土脸地追了莲若整整几日,却仍未寻到她的丝毫踪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莲若没有找到,萤石环也暂时拿不回来,倒是那些偷偷跟踪辛婵的宗门子弟跟着她一直在来回兜圈子,被戏弄得满肚子火。   辛婵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打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赶往碧晴海,将玄铁钥匙交给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时,却在甲板上发现了披着斗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时少陵面色凝重,并不似平日里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少陵长老怎么会在这里?”辛婵问道。   少陵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在此等着辛姑娘已有两日,姑娘身后的那些尾巴,便交给我罢,你快些离开。”   他说着,也许是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谢公子。”   这话说罢,少陵便径自转身下了玄鹤船,再用术法催动船身,使其偏离岸边,往更深的水波间去。   他如今是脱不开身,自然没有办法去找到谢灵殊,如此也只能指望辛婵了。   辛婵站在甲板上,看着少陵的影子渐渐模糊臣一团越来越小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陵和谢灵殊之间,并非只是那么浅显的一层关联。   为避免宗门的人寻着玄鹤船的踪迹找到她,辛婵在半道上便将玄鹤船交还给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换了老妇人的装扮,再将脸涂成蜡黄发皱的模样,如此便从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过,正如她曾经才来到禹州时一般,这里又是炽热的夏。   没有人知道辛婵和谢灵殊当初在禹州住过的那座小院,便是当初去平城,路过禹州时,辛婵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住过的那个地方。   如今院门上锁,仿佛从未有人回来过。   辛婵拄着拐立在那木门前良久,明明顶着一张满携风霜的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未见分毫浑浊。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远都不曾变过,   值此薄雾朦胧的清晨,这巷子里的秦楼楚馆个个关门闭户,不似夜里的繁华热闹。   昨夜下了小雨,路面还有些湿润,在这般寂静的地方,辛婵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那根拐杖触碰地面发出的咚咚声。   红漆栏杆里浅色的纱幔被晨风吹得飘忽乱晃,辛婵仰头时,那样柔绿的颜色刚好遮挡了朝阳的光,如蝶翅一般摇曳着,轻抚着栏杆轩窗。   辛婵一步步地踩着木楼梯上了楼,在那绿幔晃荡的内里隐约瞥见一抹殷红的身影。   她伸手掀开纱幔,   便见那人锦袍殷红,乌发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双眼轻闭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呼吸声。   乌发半遮着他冷白的侧脸,辛婵望见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玉盏,她盯着他指节里的玉盏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脑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过了好半晌,辛婵才终于走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眼睫颤动,倏而睁了眼。   当他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得灰扑扑的,脸色蜡黄又满是褶皱的小老太婆时,那些朦胧的睡意仿佛便在顷刻散尽,他清醒了些,接着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小蝉若再用黔树汁生生地粘出这些皱纹来,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他总是这样,   轻易地就能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回这里来?”辛婵却是望着他。   谢灵殊一手撑着后脑,他笑盈盈地对上她的目光,“那么小蝉呢?你不是也来这里找我了吗?”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里那只玉盏随手丢下,再走到辛婵的面前来,他垂首看她时,便伸手蹭着她的脸,将那蜡黄的颜色蹭下来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这一声,好似喃喃自语般,辛婵虽听清了,却一时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头望他,“什么?”   谢灵殊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婵那灰扑扑的衣衫上,他敛眸轻笑着,“我还以为小蝉是后悔为我放弃在宗门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婵总算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门里跟踪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们费了些时间。”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释,但这个姑娘总是这样,连解释都是这样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样。   谢灵殊看在眼里,似乎她这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净的模样,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缠绵。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小蝉当真不后悔?”   从辛婵成为试炼魁首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拥有了许多她曾经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仙宗到平凡的百姓,无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仙宗年轻一辈间的第一人。   她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却在烈云城,因为谢灵殊而全都放弃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辛婵也没有同他多讲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   谢灵殊却忽然俯身抱她,下颌就抵在她的发顶,他似乎是在隔着那飘忽不定的绿幔在看红漆栏杆外的天色,殷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   隐秘的香在他怀里,也在她的鼻间。   她的手指还触摸到了他柔顺微凉的一缕乌发。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场好长好长的笙歌曼舞熬红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听见他深深地喟叹:   “小蝉,我们……回家罢。” 第38章 总愿成全 [V]   说是回家,但辛婵和谢灵殊到底也还是没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识得他们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谢灵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风流美名,而辛婵早些时候又在城中客栈里做过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们曾居住过的那间院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辛婵和谢灵殊只得离开禹州,一路辗转往西,入得边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开始辛婵还未曾发现谢灵殊有什么异样。   可这片沙漠太辽阔,辛婵同谢灵殊一开始是跟随着西域商队一同走的,夜里总是露天席地,还时不时地会被风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谢灵殊总是在喝酒,辛婵都没见过他吃过多少食物,却总是一坛又一坛地将那西域人酿的烈酒往嘴里灌。   许是那夜他醉得太厉害,故而天方亮,商队所有人收拾行装要走时,他仍不省人事。   商队的骆驼都驮着不少东西,不好再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辛婵也不想再多麻烦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先走。   商队里有个胡人姑娘康兰絮一路上都对谢灵殊这位中原来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粮,她也并不想就此丢下他们二人,但商队是她父亲的商队,他们也必须要赶着日期将东西都送回去。   最后无法,康兰絮只得命人给他们多留些水和干粮,又将羊皮地图交到辛婵的手里,嘱咐她,“你们一定要按照这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走,我们在沙逢春,等着你们。”   沙逢春,是屹立在这大漠里的,最为古老繁华的一座城,也是一处绿洲。   古往今来,商客不断。   谢灵殊转醒时,他一睁眼便望见的是这浓黑天廓里,稀疏点缀的星子。   近前燃烧的一堆柴火时不时地炸出些火星来,明明这沙漠的夜冷得钻人骨髓,可他临着这火光,却更觉得胸口灼烫难忍。   他抬手想施术灭了那柴火,余光却瞥见那个姑娘披着一件毛绒披风缩成一团的模样。   她抱着双膝,下巴就抵在膝盖上,此刻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火光照得她的侧脸,落在他的眼瞳里,也带着些柔光。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惊醒了那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姑娘,她陡然抬头,僵直脊背,睁着一双迷茫的眼,最先望见那烧得一团红火的干柴。   她那副懵懂警醒的模样令谢灵殊咳嗽还未止,便又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   辛婵偏头看他,秀气的眉蹙了蹙,那张白皙的面庞上看着情绪并不好,“你还知道醒。”   少女好似故作平静,可他却偏偏听出了几分怒意。   “抱歉小蝉,是我睡得沉了些,耽误赶路了。”他好容易不再笑,一手扶着胸口平复半晌,就那么望着她。   辛婵将干木柴扔进火堆里,没有再看他,“你之前明明会腾云之术,可日行千里,但这一路上,我却没见你用过。”   谢灵殊靠着石头坐起来,在听到辛婵这句话的瞬间,他的神情似乎有所凝滞。   紧接着,他便又听到她开口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探过你的脉门,灵力衰竭,气血瘀滞……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辛婵终于看向他。   谢灵殊迎着她的目光片刻,才扯了扯稍显苍白的唇,仍有几分漫不经心,“不过旧疾复发罢了。”   他只轻飘飘一句,再不肯多说其他,辛婵看着他片刻,握着手里的一根枯枝半晌,到底也憋着一口气,不再开口问他。   两人在沙漠里又走了几日,终于到了那羊皮卷上所画的沙逢春。   康兰絮从回到沙逢春那日起,便总会站在城门口往外头张望,她也到底没有白等,这日午后便见到了那位红衣公子,还有总跟在他身侧的姑娘。   胡人姑娘大抵如此热情外放,喜欢或是厌恶都摆在明面儿上,从不遮遮掩掩。   康兰絮一再邀请谢灵殊与辛婵去她家中暂住,却被谢灵殊拒绝,最终他们还是歇在了城中的客栈里。   作为城中最大的客栈,这里总是汇集这八方商客,而这里比之中原也少却了那许多规矩,白日夜晚都热闹非凡。   客栈的掌柜每晚都会在院中燃起柴火,也总有客人围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辛婵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风春城的烤肉总比中原的还要美味,或是因为独属于这里的香料罢?   这里少有果蔬,多的是荤腥。   坐在她身侧的大胡子为了给众人讲述他这半生跑江湖所遇到的新鲜事,已经连着好几日留着没走了,到今夜还端着一碗酒,扯着嗓子说得是绘声绘色。   辛婵听得入神,忽然被大胡子递过来的酒碗碰了碰碗壁,她差点儿没端稳,碗里的酒洒了一半。   “小姑娘,连着三日了,你每晚都端着一碗酒,倒也没见你喝啊。”大胡子笑得爽朗,“既入了这沙逢春,也就学着痛快些罢?”   辛婵端着半碗酒,抿唇笑了一下,也是此刻,她方才看清那大胡子腰间鞶带里绑着的羊皮袋里探出来一抹柔绿微黄的颜色,她怔了怔,立即伸手指着他的羊皮袋子,“裘大哥,你袋子里的,可是黎黄草?”   经辛婵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间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还有酒水残留,“这东西叫黎黄草?唉我路上肉干儿吃得发腻,随便抓了几把叶子,这东西还挺甜……”   旁边一个胡人大叔听了觉得好笑,“裘里,你倒是什么都敢乱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觉睡过去,再醒不过来?”   裘里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话罢,他又去看辛婵,“你想要?”   辛婵点头,“您可以卖给我吗?”   她说着就去掏自己布兜里的银子,可她掏出来递到裘里眼前的时候,他却没伸手来接,反而是摇了摇头,“逐日山上随便抓的一把杂草罢了,也不值你这些钱。”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桩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两碗,我就把这一袋子都送给你!”   两碗?   辛婵看了看那土瓷碗,里头的半碗酒还映照着晴空里的一轮弯月,浅浅的一抹痕迹,仿佛是荡漾在烟波里的光。   她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将银子重新收回布兜里去,应声说,“好。”   裘里没料到她还真答应了,他愣了一下,才摆手,“这沙逢春里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样,这里的酒烈得很,你哪里喝得了两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着,伸手便将绑在鞶带间的皮袋子扯下来,扔到她怀里,“给你了。”   辛婵抓着那一大袋子的黎黄草,抬头看了看裘里,到底还是端起了那木桩上的半碗酒,也没像前几晚那样小口地抿两下便罢,竟直接仰头一口就将那半碗酒饮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当初辛婵在烈云城的湖水里,被谢灵殊强按着灌进嘴里的酒还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种灼烧刺痛的感觉便从喉头一直蔓延到了胃里,呛得她红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着裘里,“多谢裘大哥。”   辛婵说罢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犹豫地闭紧眼睛大口喝下。   围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见此都不由笑起来,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里,这姑娘哪里不是个痛快人了?”   裘里在看见辛婵灌下那半碗酒时便有些惊诧,此刻又听见身旁人的声音,他也不由大笑起来,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对辛婵道,“你这姑娘,是个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别再喝了,这酒啊劲儿大着呢。”他拿了她手里的碗。   康兰絮来时,本是要去见谢灵殊的,自辛婵和谢灵殊在这里住下,她便常来探望,但今夜却到底也没能敲开谢灵殊的房门。   她走到院子里便见辛婵痛快地喝了两碗酒,她一时也馋,上来喝了些,随后又捧着脸在认真地打量辛婵。   也许是那酒的后劲真有些上来了,辛婵坐在那儿时,坐得端端真正,看着却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婵。”康兰絮忽然唤她一声。   辛婵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她。   “你和谢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康兰絮也学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么,便问什么。   “你问过了。”辛婵像是变得迟钝了许多,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说。   的确,此前在大漠之中,康兰絮便已经问过辛婵了。   “可我觉得,他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么简单罢?”康兰絮说道。   旁边裘里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递给辛婵,她也乖乖地接过,闻了闻就本能地往嘴巴里喂,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那不然,是什么?”   醉了酒,她的思绪都变得缓慢,连思考也做不到。   康兰絮凑到她的面前,“你不喜欢他吗?”   当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见眼前这个脸颊微红的姑娘吃肉的动作一顿,她也许是反应了好久,才呐呐地重复,“喜欢?”   康兰絮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因为眼前的辛婵确乎是醉了,但她却在想,从中原到大漠这一路,这姑娘对谢公子从来无微不至。   她永远带着一套茶具,无论在那儿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里冷了也总先将披风给那公子,便是后来谢公子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误了赶路,康兰絮也没见辛婵红过脸,生过气。   康兰絮初见谢灵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爱慕,爱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当然地被他的好模样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这一路上相处下来,她也知道辛婵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谢灵殊而与辛婵交恶。   可她也察觉得到,对于谢灵殊而言,辛婵是绝不一样的。   那样一位风华动人的年轻公子,好似对谁都是满眼笑意,但在谈笑间,他却又好像已筑起一道高墙。   他并非是表面那般好接近的人。   康兰絮看着辛婵片刻,心中思绪千转,便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她便抓起辛婵的手,带着她往客栈外跑。   “康兰絮,去哪儿?”辛婵还不忘抱紧怀里的那一袋子黎黄草。   “带你去看沙逢春的夜市!”   说是带辛婵去看夜市,康兰絮却先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从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来一套殷红的衣裙帮辛婵换上。   “为什么要换衣服啊?”辛婵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奇地摸着腰间束起的金色腰链,上头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小铃铛。   “打扮好了,再去夜市。”康兰絮说着,又按着辛婵在铜镜前坐下来。   辛婵迷迷糊糊的,直到在铜镜里瞧见康兰絮将在炭火盆里烧了好久的细铁棍举起来,她被吓得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康兰絮没说话,只伸手将辛婵头上的簪子取下,随后又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凑近那细铁棍。   在屋子中微妙的烧焦味道弥漫时,辛婵看到自己的长发一缕又一缕地被康兰絮烫成了卷曲的弧度。   后来康兰絮又从桌上的盒子里舀了什么味道沁人的香膏似的东西在掌中搓热,在一点一点地擦在她的头发上。   “不用担心你的头发会被我烫坏,用了这东西,保管你的头发又黑又亮。”康兰絮说着,便将那盒东西塞到辛婵随身搭着的布兜里,“送你了。”   她想将辛婵额间的金质抹额摘下,却被她按着不肯摘,她嘴里还在念,“谢灵殊说不能摘……”   康兰絮听到她迷糊念叨出那个人的名字,她的手指一顿,也没再摘,最后给她唤了一副耳珰,再略微涂了些脂粉,点了口脂。   少女经过浓烈的颜色点染,容色比之平日里便更添几分惊艳。   康兰絮看着铜镜里这个肌肤细腻白皙,五官生得极好的姑娘,又忍不住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常年生活在大漠,肌肤略黑,轮廓深,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白皙柔美,她也自有一种惹眼的明艳。   在这沙逢春里,她早已是公认的美人。   即便此时,她也不认为自己比辛婵差在哪里。   夜市里来来回回的男女很多,康兰絮拖着一个小醉鬼走在街上,也许是因为辛婵那一身殷红的衣裙太惹眼,她的肤色也白得像是他们这些人从未见过的雪,街上有太多的男子将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人表达好感都很直接,手边有什么,便送什么。   每当有人上来递给辛婵东西时,康兰絮都要扶着辛婵的脑袋,让她盯着看那个男子的脸,再问一句,“你喜欢他吗?”   辛婵歪着脑袋反应一会儿,然后摇头。   康兰絮便拉着辛婵往前走,也并不替辛婵接受那人的东西。   如此遇了不少人,辛婵看到了那个矮胖矮胖的男子手里攥着一把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沫,康兰絮算是看明白了,谁手里拿着的东西是好吃的,辛婵就会走不动道。   “梨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儿定亲了!”康兰絮重重地踢了那男子腿弯一下,拽着辛婵便走。   也不管后头那男子如何鬼哭狼嚎。   这么一路下来,康兰絮不但没给辛婵相看到喜欢的人,还给她买了一堆的零嘴儿,后来两个人坐在酒棚里,康兰絮甩出鞭子吓退了一些还要往前来送东西的男子,有点烦躁地灌了一碗酒。   康兰絮是沙逢春里最美的姑娘,但同时,人们也都知晓她泼辣的性子,惯是惹不起的。   “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辛婵,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康兰絮将酒碗搁下,看向坐在对面的辛婵。   辛婵大约半是清醒半是醉,她盯着康兰絮半晌,似乎也是在认真地想要思考这个问题。   康兰絮没那么好的耐心,“你不可能一个都看不上罢?我们沙逢春的男子那也不差……”   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这一路上遇到的男子,脑子里又浮现出谢灵殊的模样,片刻后她悻悻地开口,“当然,比起谢公子……今晚这些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是她爱慕的公子,她没办法说违心的话。   “你怎么老抱着那一袋子的杂草?”也许是看辛婵始终攥着一只皮袋子,康兰絮便问了一声。   辛婵垂着脑袋看了自己怀里的皮袋子半晌,才说,“给谢灵殊的。”   “……”   康兰絮有些挫败,她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拉着辛婵起来,面上情绪不大好,“算了,我送你回去。”   她也许是存了些期盼,期望着辛婵对于谢灵殊应该是真的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所以她才来带辛婵去看这长街上的男子,想要知道她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可是好像,   事实也许并不是她所盼望的那样。   将辛婵送回客栈时,康兰絮将辛婵扶着走上台阶,也不进门,只忽然道,“辛婵,你喜欢他的,对吗?”   辛婵握着皮袋子的手指紧了紧,但她的反应还是很慢。   康兰絮也没有那个耐心再等她反应,“你怎么这么笨,连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   说罢,康兰絮便松了扶着辛婵的手,转身下了台阶就走。   她心中不是没有不甘,不是没有愤怒,却又到底只能这般无可奈何。   因为人心,   从来是不由人掌控的东西。   她是后来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迟了。   辛婵自己慢吞吞地上了楼,却打不开自己的房门,她软绵绵的没有多少力气,下巴抵在门窗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儿做什么。   谢灵殊也许是听到了响动,推开门探身出来时,便正见她这样一副模样。   灯笼的光影下,她穿着殷红的衣裙,腰链上坠着的铃铛还在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皙的脸颊泛着红,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涂了唇脂的嘴唇颜色红润。   谢灵殊双眸微动,他仅穿着一件殷红的织锦单袍,适才沐浴过,他那一头乌发犹浸水泽,脸色却比之前还要更苍白了些。   “谢灵殊。”辛婵看见了他,便站直身体,去指自己的房门,“为什么不打不开?”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将一直捧在怀里的那只皮袋子递到他的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黎黄草。”辛婵说着便转头四处张望。   “在找什么?”谢灵殊看着那袋子里露出的绿黄叶片,半晌后轻轻道。   辛婵慢吞吞地答,“找炉子,我要帮你煮了这草药。”   黎黄草对于普通凡人而言,不过是一味甘草,但对于修行之人而言,却是增补灵气的药草。   谢灵殊喉结微动,半晌未言。   “裘大哥说,这草药是甜的……”说着也许是怕他不信,她干脆从里头抓了一片叶子来喂进嘴里,然后她亮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甜的,你不用怕苦。”   她浑身酒气,说话也慢慢的,还傻乎乎的。   可是谢灵殊看着这样的她,却忍不住看了又看。   “小蝉,”   他伸手轻抚她的耳发,“喝了多少酒?”   “两碗。”辛婵老老实实地答。   谢灵殊微叹一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备着解酒的丸药,自己却不常吃,此时却找了一颗来喂进她的嘴里,“吃了这药,酒醒得快些,也免得你明日头疼。”   辛婵方才吃了药,还未见效,她见他湿着头发,便硬要替他擦头发。   屋子里静悄悄的,谢灵殊坐在案前闭着眼睛,直到身后那人的手渐渐停滞,竟抵着他的后背,就那么睡着了。   谢灵殊没有睁眼,却也没动。   可是后来,他胸口的伏灵印开始作祟,那种绵密的疼痛于灼烧感逐渐变得越发厉害起来,令他再也强忍不住,整个人脱力倒在地上。   辛婵也因此而摔在地上,她骤然惊醒,睁开眼便看见谢灵殊躺在地上,已经蜷缩起来。   他的脸色尤其苍白,此刻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襟,那脖颈间的青筋微显,他绷紧下颌,仍忍不住低声呻/吟。   “谢灵殊!”辛婵一见他这副模样,便立即俯身去扶他,“谢灵殊你怎么了?”   谢灵殊却痛得无暇听清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连她的模样在他眼里都变得很模糊。   他的额头、脖颈间全是薄薄的细汗,辛婵抓着他的手时,他便本能地攥住了她的手,攥得她骨肉生疼,却也因此让她能够多少感知到一些,他此刻到底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辛婵扣住他的脉门,发现他体内的灵气似乎正在四处冲撞,她便当即握紧他的手腕施术,输送自己的灵气给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   辛婵的脸色都已经有些泛白。   那种折磨了谢灵殊好多年的疼痛每次发作仍不能令他习惯,但今夜却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娑罗星的力量不同,这一次谢灵殊的痛苦要平复得早一些。   他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正枕着辛婵的双膝。   “小蝉,”   他看到了她的脸色,握着她的手便更收紧了些,“日后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你将你的灵气输送给我,也不会有多少效用,反会令你自身亏损。”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回身望她,勉强扯着苍白的唇,“看来是酒醒了啊。”   “我有件东西给你。”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在她眼前伸手,便有一只长方木盒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他笑着看她时,仿佛永远是这般温柔认真,“深海的龙筋草,西楚的长生木,是可以锻造出血肉般的躯体的东西。”   只听他这样一句话,辛婵不必去打开那只盒子看一眼,便知道了那里头到底放着些什么东西。   她定定地盯着他良久,酒意消散后的那双眼眸格外清透,后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一个人出去的那些日子,便是去找这些了?”   龙筋草难得,要锻造出一副堪比血肉之躯的躯壳所需要的龙筋草数量消耗极大,更不提那长在西楚鬼魅之地的长生木到底有多难取得。   没片海域有龙筋草的地方,必定有海妖守护。   而西楚鬼魅众多,那里也并非是常人得以进入的地方,要从那里带出长生木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从雁山到平城,在有中间她身在正清山而他却不在的那些日子,他原来,是去找这些东西了。   “我答应过小蝉的事,我总要办到。”谢灵殊将那盒子递到她的手里,说这话时仍是风淡云轻。   辛婵却垂眸盯着那乌木盒良久,   再抬眸,她紧紧地望着他,“为什么?”   “谢灵殊,这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却不声不响地替我做了那么多,”辛婵的指节扣紧了盒子的边角,“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那么多人都在怀疑谢灵殊不在正清山,不在雁山和平城的时候,是否与魔域有所勾结。   可事实却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为了一个辛婵的愿望,而奔忙。   “你总说,有一定要我做的事,那是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做的事,所以你才会去烈云城救我,才会一路帮我,守我……”   辛婵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究竟为什么会泛酸,此刻她的心绪很乱,也许是那些一直被她刻意压下的好奇心,那些一直被她收拢在心头的所有疑问都在她看到他递过来这只木盒子时,再也收拾不住,“以前我是半信半疑,现在我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看着这个对她而言从来都神秘的男人,“谢灵殊,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忙,是非我不可,而你又为了这个忙,不辞辛苦,几乎不顾生死般,一定要护我帮我。”   她的眼泪掉下来时,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你不觉得,你做的是一桩亏本的生意吗?”   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却扯唇,“你说,到底是我比较像傻子,还是你才是那个傻子?”   谢灵殊怔怔然看着她良久,   他只是沉默地伸手想要替她去擦脸上的泪痕,可她却偏头躲开他的手,不愿他触碰她一下。   谢灵殊只得放下手,垂着眼帘在看地毯上微暗的剪影,“小蝉,你是终于开始愿意好奇我这个人了,是吗?”   从来,她对他的抗拒,对他的刻意躲避,他都能感受得到。   她不愿意自己好奇他的任何事,他也就三缄其口,从不对她多提一句。   他总是在默默地成全着,她所有有关于他的选择。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她,就没有任何期盼。   那才是压在他心底,最缠绵也最疼痛的伤口,数千年来,也都没有愈合过。   她的话,就好像是一根手指按在那伤口上,撕扯得鲜血直流,却也让他忍不住偷偷欢喜。   “谢灵殊,我要知道那个理由,我要知道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辛婵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现在的我,难道还没有资格帮你的忙吗?”   谢灵殊看着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明是在笑,却不知为何,眼尾竟有些细微的泛红,辛婵听见他倏而轻轻地笑起来。   半晌,她才听见他说,“小蝉担过试炼魁首的名头,又做过天下人仰慕的仙子,如今的小蝉,自然已非往日可比。”   他终于舍得再看她的脸,目光却是复杂的,“可我要小蝉帮我的,也许对如今的你来说,仍旧是很难的一件事。”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难不难?”辛婵是近乎确信般,赌他要她帮的那一个忙,不过是子虚乌有。   可是,   如果真的是子虚乌有,   那么他又到底为什么要救她?   却是此刻,他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反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抵在桌案上。   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让辛婵在顷刻间就停止了思考。   当她迎上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眸,更险些迷失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   “小蝉一定要知道?”他再一次问她。   他披散的乌发有几缕落到身前来,擦着她的脸颊有些微痒,辛婵却无暇顾及。   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没有退缩的道理。   “是。”她倔强地对上他的眼。   谢灵殊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都隐藏得极好,他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但他此生做过所有不太理智的事,也全是为她。   她总是有这样的力量,令他终归有些难以自持。   可是这些年,他也理智得太过,离她太远,错过她太久,才让她生生地受了好多年的苦。   他眸光闪动,此刻这般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时,眼眶竟也更红了些。   只此刹那,   他轻闭上眼,一手扣着她的下巴,终于俯身亲吻她的嘴唇。   这吻,不算温柔。   他咬着她的唇瓣,抵开她的唇齿,带着某种凶狠的意味。   辛婵整个人都僵硬了,面如火烧般,却又在下一刻忽然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那一瞬,她仿佛察觉到有什么温热湿润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颈间。   他终于松开她,   辛婵望见了那一盏在绢纱灯笼里摇曳模糊的烛火。   她的眼睛里映出他的面容来,   而她愣愣地在盯着他原本没有多少血色,此刻却偏偏变得绯红了些的唇。   那上头,染着她唇瓣的口脂。   终为他多添几分颓靡的美感。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她唇角晕染开的口脂痕迹,稍哑的嗓音也是在这一刻传至辛婵的耳畔:“我说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帮我的忙,那不是在骗你,”   “小蝉,我要你帮我的,”   他俯身,额头轻抵她的额头,呼吸都很近,他的长发也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他缓缓闭起眼睛:“是爱我。”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朝露蟪蛄 [V]   辛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谢灵殊曾经说过的,这世上只有她能够帮他的,竟是这个。   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刻意地不让自己去好奇他的一切,但她也不是没有暗暗地猜测过,该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谢灵殊甘愿为她不顾生死,甚至是为她的心愿而奔忙。   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   他既然不要她的命,又不要娑罗星,那么她身上,又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   此刻,辛婵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那日她信誓旦旦地对程非蕴说,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   可他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眸里还盛着她的影子。   他没有笑,好像终于撕破了平日里那般漫不经心的伪装,他扣着她的肩,将她压在桌案上。   唇瓣泛着刺疼,辛婵傻傻地望他,满脸呆滞,似乎是已经不会思考,也忘了该如何反应。   她真的,   守得住自己的心吗?   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的声音仿佛都令她耳畔鼓膜震颤,每一声,都好似是在嘲讽她的当日所言。   明明,她该讨厌他的。   讨厌他的轻佻,讨厌他时常的言语调笑,还有那双笑眼里藏着的戏谑。   讨厌他在烈云城那夜,握着她的手强逼着她用剑锋刺穿了那个孩童的幻象,吓得她嚎啕大哭,再也不敢说要做一个坏人的话。   他是她作恶路上的绊脚石,却又陪她路过烈云城外的所有风景,看过烟火尘嚣,也站在世间最高的仙门里,俯瞰众生。   好像她什么都有了,曾经期望过的,或是不敢奢望的,她都拥有过了。   还有了那么多的朋友。   她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辛婵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快乐过。   而这些,都是他给的。   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湿润,辛婵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能地撑着桌角,眼睫一直颤啊颤,连呼吸也不敢。   他却总是很了解她的情绪,扣着她下巴的手指再稍稍用力,逼迫她重新看他。   “是你先问我的。”   他强调着,又在看她的脸,苍白的唇瓣微弯,“小蝉,这个时候缩进壳子里可不行。”   也许是他等了好多年,   那许多原本被他收藏在心底,沉沉地压着的心绪,终于在今夜忍不住泛滥喧嚣,他有好多的话,想说给她听。   可是看着她那双无措又可怜的眼,他喉结稍动,最终却轻轻叹了一声,松了她,低身枕在她的双膝,轻合眼眸,“小蝉,我困了。”   他闭着眼,不消片刻,呼吸声便趋于平缓,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一般。   辛婵却还在盯着他看。   看着他的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复着问自己,他是不是在骗她?又或是他又喝了酒,随口说的胡话?   言语可以不由心,那么……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那扇绘了烟柳画桥,涓涓细水的绢纱屏风好久。   “今夜喝醉的是小蝉,不是我。”   闭着双眼的男人冷不丁开口,语气又是那般轻缓悠然,他又弯唇,忍不住睁开那双清亮的眸,温柔地望她,“但小蝉即便是喝醉了,也还不忘要替我煮那黎黄草。”   他就枕在她的双膝,看着她因为他直白的言语而惊惶无措的模样,伸出手指去触了触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柔情满溢,“小蝉爱我,是吗?”   他的声音里应该藏了蜜,那样甜的味道让他的眼睛都弯成了月亮。   “我没有……”辛婵下意识地反驳,舌头却有些打结。   谢灵殊挑眉,却仍然在笑,“那小蝉说出十个讨厌我的理由。”   辛婵果然垂着脑袋掰手指,“轻佻浪荡,爱花钱,酒鬼,话多,爱捉弄人……”   她还没数落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他稍稍蹙眉,叹了一口气,“小蝉再说下去,可要伤我的心了。”   辛婵闭紧嘴巴。   他松了手,盯着她,“说话。”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辛婵觉得他这个人好奇怪。   谢灵殊又笑起来,“原来小蝉这么听话啊……”   他忽而直起身,   却像是没什么骨头似的,就身体前倾靠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说话时气息都在她的耳畔萦绕,“那我让你为我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他的嗓音刻意压得有些低,是只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在这深夜,显得更是如此暧昧缠绵。   辛婵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她迅速挣脱开谢灵殊,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因双腿麻木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磕在了地板上,疼得她皱起脸。   但她也顾不上去抓谢灵殊伸过来的那只手,硬生生地咬牙站起来,腿脚虽还不甚灵便,她还是强撑着跑掉了。   谢灵殊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忍不住低笑。   半晌后他又在看自己的手。   窗棂外有月光洒进来,落在他手上,是虚虚的一捧银辉。   如此冷淡的光,照得他侧脸肌肤更为苍白,也照得那双眼睛,泛红的痕迹淡了许多。   这一夜,辛婵梦到了程非蕴,也梦到了才带她到沙逢春的夜市里穿梭过的康兰絮。   “你怎么这么笨,连你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康兰絮又在梦里说了这样的话。   令辛婵从睡梦中陡然清醒。   值此长夜,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下巴抵在膝盖上,把头发都揉乱了。   当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现出方才在谢灵殊房里的种种,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个吻,还有那句话。   不好了,   她失神地想。   这后半夜再没睡着过,第一缕晨光撕破天幕时,辛婵坐在铜镜前,看到自己那一头缠成鸡窝似的头发,便犯了难。   昨天夜里康兰絮将她的头发烫成了卷卷的模样,又在上头绑了金线,可后半夜她实在忘了这事,也没注意,就将头发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谢灵殊敲响她房门时,她还在梳头发。   当他推开门时,她手里的那把木梳正巧“嘣”的一声断成了两截,上头还残留了不少被她蛮横地拽下来的断发。   辛婵咬着牙一副“狰狞”的模样,梳子断裂的时候,她人还是懵的。   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轻笑声,辛婵一时羞窘,却见他只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辛婵抿着嘴唇,干脆用手指继续和难缠的头发作斗争。   谢灵殊再回来时,辛婵正要狠心拽掉自己打结的乱发,他适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小蝉若再这么下去,你这头发便也不剩多少了。”   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间,她便已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卸了力道。   似乎因为昨夜的事,她变得更别扭了。   他用着特地让人买来的顺发的花油和木梳替她一点一点地梳开打结的头发时,她却是垂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肯同他说。   “小蝉,你果然帮不了我。”   他没有在看她,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是在专注地替她梳发,连这忽然的一句话,都说得平淡。   辛婵一开始还在神游天外,他一开口,却令她骤然回神。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像是在笑,“这似乎是比要你的命,还要更难的事,是吗?”   辛婵看见镜子里的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句玩笑话。”   “你当初说你帮我是有你自己的目的,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辛婵很难相信,他为她做这么多,最后要向她索取的,竟然是这个?   “是你不会做生意,还是我看起来好骗?”辛婵说。   谢灵殊也在看镜子里的她,“小蝉为什么不信?”   半夜未眠让她显得有些疲累,此刻胸中也莫名多了几分气恼,她回过身,正对着他,“这说不通的,谢灵殊。”   “在你来烈云城之前,我们之前并不相识。”   所以她要怎么相信他昨夜的话?   谢灵殊放下木梳,淡声道,“我记得我救你时,我说过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娑罗星,那你说,你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谋的?”   他轻笑一声,那双眼睛里笑意褪尽,便显得有些莫名冷淡,“我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我自有我的办法,假他人之手是多没意思的事,我何必多此一举?”   “你相信我有一个一定要利用你的理由,为什么就不肯信我对你,实则从来不曾有过利用之心?”   他的话,一定要这样直截了当地剖开给她听。   手指轻抚她的鬓发,“小蝉,我自以为我当初留给你的这个理由,已经够拙劣了,可你却偏偏要去相信……”   他摇头叹息。   她只以为他从来神秘,什么都不同她多讲,实则他早早地就在她心里埋了一只又一只的钩子,譬如当初说给她听的,所谓一定要救她这个陌生人的拙劣理由。   他只盼那些浅显的,看起来分毫不可信的话,能勾得她心痒难耐,逼得她自己愿意一步又一步的,离他更近些才好。   可是这个倔强的姑娘,却装了好久好久的糊涂。   “可是,为什么?”   仿佛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他轻而易举地挑破,她望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灵殊笑起来,在满室晨光,他沾染了花油味道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小蝉说得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所以啊,”   “我和你的缘故,太深了。”   她问他,“是什么时候?”   他想也不想地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的话说得模糊,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那么的动人心旌。   辛婵的那双眸子里光影闪动,她唇口微张,明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偏偏又开不了口。   她以为他所说的,是她还曾在烈云城里,又或是还没进入城主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着她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比她以为的,还要冗长的年岁。   长到,可以用一个人的好几辈子来衡量。   “小蝉,”   他有好多的心事想说给她听,可是他却不能,因为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前尘过往里,他不过只是渺渺一粟,而她的人生,终归是苦痛良多。   那些都是他拼命地想要为她隐藏住的往事,他已经为她努力了好多年。   “这辈子我想给你的有很多,”   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只是极轻地触碰,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希望我还来得及。”   遗憾的是,她注定做不了普通的姑娘。   但也没关系,   朝露蟪蛄,难得糊涂。   她的过去由他来背负,而他希望,他还能陪她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要或不要 [V]   他明明是时常会笑的人。   那双漂亮的眼眸好似无论是看一个人,还是一件东西,都是同样的漫不经心,笑意盈盈。   谁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除非他终于肯亲口说出来。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那好多她想不通的事情,在他口中都有了一个唯一的答案。   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清亮动人,没有调侃,没有玩笑,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认真过。   一颗心仿佛被抛到了沸水里熬煎,辛婵本能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却始终被他稳稳地捧着脸,不好挣扎。   看着他慢慢低首凑近,她都能感觉到他气息的贴近,她不知所措,后腰却已经抵在了梳妆台的边缘,无法再退。   她紧紧闭起眼睛,没由来的紧张。   可片刻后,她却听到了他的笑声。   他是忍俊不禁,惊得他眼前的姑娘疑惑地睁开眼睛。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仿佛是才这样认真地打量着她,她穿着异域红衣,腰间的金质腰链偶尔碰撞下,流泻出几声铃铛的脆响。   她的长发被烫得有了些卷卷的弧度,此刻梳顺后也不再像之前那副乱糟糟的样子。   “你……看什么?”他退开一些,却还在看她,辛婵便更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总觉得这室内有些闷热。   “小蝉这么穿,”   谢灵殊将木梳随手收进那梳妆台上的盒子里,“很好看。”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同半开的窗棂外钻进来的风,也许在这沙逢春,只有这清晨时分的风是稍带些湿润气息的。   他说得认真,她听得耳畔发烫。   谢灵殊千辛万苦替辛婵找来的龙筋草和长生木到底也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她那藏着辛黎魂魄的萤石环,早在烈云城外就落入了莲若的手里。   “莲若?”谢灵殊方才接过辛婵递给他的药碗,听得她此言,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便骤然肃冷了些。   “她的修为我实在估算不出,”   辛婵不自觉地摸了摸空空的手腕,“我的确打不过她。”   谢灵殊垂着眼帘,纤长的眼睫遮掩了他的神情,在辛婵催促他趁热喝药时,他才抬首看她,“她拿了你的东西,我合该让她还回来才是。”   辛婵一顿,盯着他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庞片刻,“你现在这样,要怎么帮我拿回来?”   “有很多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辛婵说着,又抿了一下嘴唇,“你不要总想着我,该多顾一顾你自己。”   她说完,抬眼却见他正定定地盯着她,她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伸手又将他握着药碗的那只手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喝,凉了的话,药效不好。”   谢灵殊忽然弯了弯唇,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黎黄草熬的药连着喝了好些天,可辛婵却并未见谢灵殊有多少起色,他的脸色常常是苍白的,还时常咳嗽,夜里总是会热得不能安眠。   康兰絮来看了几回,每次都见谢灵殊躺在榻上半垂眼帘,连话都极少说,似乎精神很是不好。   “真是怪了,这沙逢春最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好谢公子这病……”康兰絮拿来的那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竟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见辛婵还在风炉前忙着熬药,康兰絮便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辛婵,你熬的这草药,真的有用吗?”   “现在……已经是作用甚微。”辛婵用抹布裹着药罐,手腕微偏,浓黑的药汁倒进了碗里,令人难以忽视的苦涩味道弥漫出来。   谢灵殊的身体像是个无底洞,黎黄草一开始还能替他增补一些灵气,但喝得多了,效用也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我看谢公子的脸色是越来越差了。”康兰絮这些天都没见他下过榻,她不免有些焦躁,“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   待辛婵端了药碗上楼,康兰絮便也跟着进了门。   这里温差极大,此时正是冷的时候,但康兰絮进门后却发现屋内并未燃炭火,枯黄纱幔底下坠着同色的流苏,推门之际,便有风盈了那纱幔满怀,勾连着流苏来回飘荡。   纱幔后那张榻上侧卧着一人,浅薄的颜色并遮挡不住他的身形轮廓,他没有束冠,长发披散在圆枕上,却教人看不清此刻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   “谢灵殊。”辛婵掀了帘子走进去,一开始还是在轻声唤他,后来见他仍闭着眼,便又大着声音多唤了几声。   康兰絮一手撑着纱幔,终于看清了那男人。   他朦朦胧胧地一睁眼,瞧见站在他面前端着药碗的姑娘,那双眸子里分明还是混沌的,却先下意识地弯唇。   “喝了药再睡罢?”辛婵蹲下身,一手撑在他的床沿。   男人没有说话,他只兀自撑着坐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碗,直接一饮而尽。   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们二人更连说话也很少。   但康兰絮却看得很清楚,除了喝药时他垂着眼睛外,其他的时间总是在认真地看他面前的姑娘。   看她的每一个表情,也看她的模样。   捏着纱幔的手指收紧了些,适逢辛婵路过她身旁,匆匆出门要去将忘了从风炉上拿下来的药罐取下,这屋内便只剩下康兰絮和谢灵殊二人。   “谢公子可有好些?”康兰絮松了抓着纱幔的手,往里走了两步。   谢灵殊靠在床柱上,轻应一声,“原本就没什么大碍,多谢康姑娘关心。”   康兰絮却在打量他那张苍白的面庞,听了他的话,又半晌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是如此寒暄客套,明明也是温柔守礼的,却偏偏同他看辛婵时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一样。   “谢公子。”   康兰絮的手指屈起,紧握又松开。   她看向谢灵殊,“你喜欢辛婵吗?”   谢灵殊从她口中听到“辛婵”这两个字时,终于再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室内有一瞬寂静,但康兰絮并没有等得太久,她见他先是弯唇轻轻地笑,也没有丝毫犹豫,便颔首轻应,“是。”   明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康兰絮还是忍不住问他。   但听他如此坦荡直接地应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好受。   “是……从什么时候?”可她还是想问。   谢灵殊将后脑靠在床柱上,盯着那素色承尘,咳嗽了两声,“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比她喜欢你,还要久吗?”康兰絮明明眼睛都有点发红了。   他却在听到她的这句话时,那双眼睛里便像是又添了细如星辉般的光彩,他偏头看她,“康姑娘怎知,小蝉喜欢我?”   康兰絮吸了吸鼻子,想起那夜醉酒的辛婵,从夜市的街头走到结尾,即便是坐在街边喝酒,她都还是抱着怀里的皮袋子不放。   又呆又傻,还有点倔。   康兰絮没绷住笑了一声,她垂下眼睫,“她的心意她自己看不出来,谢公子你也看不出来吗?”   “你们两个人真有趣,我这辈子还没看过你们这么别扭的人,明明有情,一个不自知,另一个则要藏着掖着。”   康兰絮懒得再待,她也不是那么放不下的姑娘。   对谢灵殊的这份好感,也还没有到多么深刻的地步,她当然也不可能去强求些什么。   辛婵回来时,正逢康兰絮走到了楼梯旁。   “康姑娘……”辛婵端着一碗酱牛肉,那是裘里给她的,她正要问康兰絮要不要吃,却见她眼眶稍红,于是她到嘴边的话便又生生地转成了另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康兰絮起初没说话,就那么扶着木栏杆看她片刻,最后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辛婵的脑门儿,“我真想不明白谢公子为什么会喜欢你这么木愣的姑娘!”   辛婵还没反应过来,康兰絮便已绕过她,径自下楼走了。   她端着酱牛肉回到谢灵殊的房内时,便正见他雪白的衣襟上已染了斑驳的血点,此刻他仰躺着,唇畔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谢灵殊!”辛婵忙将那碗酱牛肉搁在桌上,匆匆跑到他面前,慌张地拿了一张锦帕出来,替他擦拭。   见她扣着自己的脉门,便要施术,谢灵殊便将她的手收拢到自己的手掌里握紧。   他摇了摇头,明明这几日他时常在睡,可眼下却仍染着浅淡的青,“小蝉,我说过了,不必再为我浪费你的灵力,这于我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你却是不好。”   “那也能缓解你的一时疼痛啊。”辛婵可管不了那许多,她想要挣脱他温柔干燥的手掌。   “小蝉,他们迟早会找到你我,你若是因我而损耗了灵力,那么他们要夺你的娑罗星,便是更容易了。”谢灵殊仍紧握着她的手。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如此温柔,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小蝉是不是想离开我?”   辛婵脊背一僵,抬首对上他的眼。   “小蝉想自己去找莲若要回萤石环,是吗?”他是如此平静地说出了她放在心里好多天的秘密。   辛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这漫漫无边的寂静里,开了口,“萤石环里装着我弟弟的魂灵,我不能不管他,但我也不能让你再为我去做些什么了。”   她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谢灵殊,我这个人可能是不太聪明,但是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更没办法让你再为我涉险……”   辛婵望着他,“我会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一边是辛黎,一边是他,谢灵殊可以想象这个姑娘每天在心里纠结难受了多少次,于是他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沙逢春吗?”   辛婵仍有些不习惯他的触碰,但此刻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忘了要躲开,还傻傻地摇头。   “再等些时候,沙逢春的蜃楼现世,只要能取得其中镜海幻花所结的一粒朱果,便能缓我竭灵之苦。”   这大漠深处是最能掩埋人声息的地方,也藏着还能令他多成些时日的生机。   辛婵一听,眼睛便亮了些,她当即道,“那到时我便替你去取!”   谢灵殊含笑看她,轻轻应,“好。”   当他如此含情地望她,辛婵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挠了挠后脖颈,还记挂着桌上的酱牛肉,便想站起来转身去拿。   也是这一刹那,她的手腕被他握着。   他一用力,她就摔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还带着不知名的香。   好像再冷的夜,都驱散不去他手心里的暖。   “谢,谢灵殊?”辛婵有些慌乱地抬头,对上他的那双眼。   谢灵殊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一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酱牛肉,又侧身回眸笑她,“小蝉不是才用过晚饭?”   辛婵红了脸,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的长发有几缕轻拂她的脸颊,勾起微痒的感觉,令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更加迅疾无度。   她眼见他一点点地低下头来,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他的唇。   预想的亲吻没有到来。   他只是额头轻抵她的额头,闭上眼睛唤,“小蝉。”   辛婵连呼吸都没敢,应声时才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什么?”   “那夜我说的话,你可以当真,也可以作假,”   他说,“我什么都由你。”   辛婵听懂了他的话,便在他抬头时,愣愣地看他。   他弯起眼睛,又俯身凑到她的耳畔,“要我,还是不要,我都由着你。”   他柔软的唇瓣好似不小心擦到了她的耳尖,顿时令她再次僵硬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   又是如此暧昧缠绵的情话,他说得更蛊惑人心。   直至她听到他又是一声长长地叹息,便要起身离开似的,辛婵也不知道是怎么,竟也没松他的衣袖。   反倒抓得紧紧的。   谢灵殊似乎是愣了一下,他弯起唇角垂眸看她紧抓着他的那截衣袖,“小蝉?”   辛婵抿紧嘴唇,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但他瞧见她磨蹭半晌,嘴唇似乎是嗫喏了什么,于是他耐心俯身,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她。   那一个“要”字,要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是千难万难。   但谢灵殊还是听到了。   那一刹那,他面前的姑娘早已红透了脸,手指还没松开他的衣袖。   仿佛春风忽至,是江南最柔软湿润的气息吹进了这大漠深处,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笑意渐深,潋滟动人。   他似脱力,又好似是故意靠在她的身上。   他如此费尽心机,终于让她承认。   “小蝉,我真的很高兴……”   她看不到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神情,她也绝看不到他那双微红的眼。   她只能感受得到他握着她腕骨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   曾经他和她相处的时光太短,短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怀念起来时,才发现他还有好多的事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互表心意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以后小蝉记得要多说给我听。”他草草将诸多心绪收捡起来,又开始笑意盈盈地凑到她耳边说,“我很爱听你说这些话。”   辛婵气恼地想打他,可顾忌着他现在旧疾复发,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他却得寸禁止,将她的手握进手掌里,就那么侧躺着把她锁进自己的怀里,“小蝉今夜,便与我同睡罢?”   “我不……”辛婵甫一开口,他便低首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停地颤啊颤,霎时便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我很疼。”   谢灵殊似是疲累一般地闭上眼睛,再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小蝉不要闹我了,好不好?”   他总擅长倒打一耙。   辛婵气鼓鼓的,但临着灯火,看着他眼下浅浅的一片青痕,她又把要骂他的话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不吃那碗酱牛肉,小蝉便不会消停?”也许是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辛婵搅扰了他的睡意,谢灵殊索性睁开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辛婵还没说些什么,却见他又状似无奈地叹气,“你若想吃,那便吃了再睡。”   “只有一点,”   他松开她的下巴,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吃完一定要漱口。”   “我不太喜欢那荤腥味道。”   辛婵没明白,“又没让你吃……”   他不喜欢关她什么事?   下一瞬,她却见他忽然笑了一声,那隽秀动人的眉眼便更添了惑人的风情,他的指腹似是随意摩挲了一下她的唇,清泠的嗓音也稍低了些,“我是不会吃,可我……”   他凑近她,那是只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会亲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我保护你 [V]   蜃楼并非是传闻中名为“海市蜃楼”的奇观。   而是真正存在于这大漠之间的一座时隐时现的楼阁,楼中住着昔年的楼兰帝女——菩月。   黄沙掩埋了楼兰古国,也埋葬了屹立在大漠之中数百年之久的文明。   帝女菩月守着一株镜海幻花,成了楼兰唯一的幸存者。   这许多年,大漠之中一直流传着楼兰帝女苦寻故国旧地的传说,但很少有人真的见到过那座蜃楼。   “我从小长在沙逢春,也听过蜃楼和帝女的故事,可这大漠绵延无边际,我长这么大,也从没看到过蜃楼啊……”康兰絮听闻辛婵要找蜃楼,便觉得这是一件实在不可能的事,“辛婵,也许这蜃楼只是那些人随口瞎编的呢?”   辛婵站在正煮着茶的风炉前,在擦拭那套青玉杯盏,“他说有,就一定有。”   “他?”   康兰絮反应片刻,又撇嘴,没好气道,“只要是谢公子说的,你都信罢?”   这些天辛婵和谢灵殊之间的微末气氛康兰絮都察觉得到,她自然也明白,这木愣的辛婵,总算开窍了些。   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但康兰絮到底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她向来拿得起,也放得下。   “西街上住着一个老头,叫江寿,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每回喝醉了都说他见过蜃楼,也见过帝女,但大家都当他说胡话呢,既然你没什么头绪,他那也算是个线索,听听他怎么说。”康兰絮喝了辛婵斟给她的热茶,被烫了口,她皱起眉,“这喝茶哪有喝酒来得痛快。”   到底也只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盏,不肯再喝了。   谢灵殊出来时,正听到她这话,便弯唇笑了笑,“我原打算送康姑娘一些中原的好茶,既然康姑娘不喜欢,那我便只能自己留着了。”   康兰絮虽已对这位中原来的年轻公子死心,但此刻见他掀帘而出,只穿着一件暗红的单袍,束着发髻,却未戴冠,那张脸仍是能令人只看一眼便神思晃荡的容色,她还是不免有片刻失神。   “公子不必送我什么,辛婵她这些天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了。”   什么中原的胭脂水粉,还有绢花头饰,还有一套中原女子穿的绫罗裙,康兰絮不是没随父亲的商队去过外头,可她最远也只去过中原的边城,那传闻中的鱼米之乡,柔软春光,她还从未见过。   康兰絮一走,屋内便寂静了许多。   辛婵将热茶递到谢灵殊的手里,又拿了一件披风来拢在他身上。   “小蝉要去哪儿?”谢灵殊看她将布兜挎在身上,便开口道。   “去西街找人,”   辛婵整理着布兜,“你身体不好,该多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罢,便匆匆转身推门离开了。   谢灵殊手里还握着一盏热茶,也没来得及再同她多说一句话。   热气缭绕着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将目光从那紧合的房门移开,像是在低头看盛在茶水里的火光。   满室寂静中,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倚靠在软塌的圆枕上,轻轻合上双眼。   辛婵找到了那位住在西街,叫做江寿的老者,但她去时,那老头已是烂醉如泥,连自家院门也进不去,就缩在墙根底下蜷缩着呼呼大睡了,任谁也叫不醒。   辛婵将谢灵殊常备的解酒丸给他囫囵喂了,那药丸入口即化,还凉沁沁的,不消片刻便令那老者睁开了耷拉发皱的眼皮。   “谁啊……”他含糊嘟囔一句。   辛婵扶着他坐起来,也嗅到了他满身浓重的酒臭气,但她眉眼未动,只是说,“您便是江老先生罢?”   江寿靠着矮墙,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粗略地将辛婵上下打量一眼,那双眼睛像是永远都浸润着浓浓醉意般,显得浑浊又没什么精神,“你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是沙逢春里的人,你是中原来的?”   辛婵颔首,“是。”   江寿揉了一把鼻子,打了个喷嚏,“你找我做什么?”   “我听人说,老先生你曾见过蜃楼,也见过帝女菩月?”   江寿在听见她说出“蜃楼”二字时神色便已经有些不太对劲,他蓬头垢面的,乱糟糟的白发遮了半边脸,教人也看不真切。   辛婵只听他忽然乐了起来,“整个沙逢春的人都当我脑子有病,说胡话,怎么你这小姑娘反而信了我的鬼话?”   辛婵就蹲在他的面前,“我要找蜃楼,就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江寿在怀里掏来掏去,正找自己的小酒壶,听到她这话,手便顿了一下,他再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你找蜃楼做什么?”   话才问出口,他却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什么蜃楼,什么帝女,都不过是我随口胡说罢了,那么多人都不曾信过我,你这丫头做什么傻乎乎的跑来问?”他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眼前这个陌生姑娘的天真,“你走罢,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我花了二钱银子买了酒喝个烂醉,你偏要给我颗解酒丸吃,真是浪费了我喝的那些好酒……”他冷哼一声,已经极不耐烦,“快走快走。”   那怪老头不肯再跟辛婵多说一句,忙赶她走,那嚷嚷声让路过的行人都不由侧目。   “姑娘,你去招惹那老怪物做什么?”那方才买了些肉的中年妇人见辛婵转身往这边走,便迎上去道,“他啊,是个老酒鬼,喝醉了不仅说胡话,还又哭又笑的,脾气也不好。”   辛婵听着妇人说的这些话,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老头。   他这会儿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正摸索着去开院门上挂着的那把生了锈的锁。   辛婵这一趟算是白来,她回到客栈时,谢灵殊还在睡着。   她只将门推开了些,看见他睡在榻上,便想转身离开,却听里头传来他的声音,“小蝉回来了。”   辛婵只得踏进门槛,“是我吵醒你了吗?”   谢灵殊睁开双眼,见她已走到软塌旁来,便望着她徐徐一笑,“我睡得浅。”   辛婵扶着他坐起身来时,不忘取了披风来披在他身上。   谢灵殊随意系了带子,“小蝉这么快便回来了?”   辛婵应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抬头望他,“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   “这不难猜。”   谢灵殊靠着圆枕,轻咳了两声,“小蝉性子明明慢吞吞的,对我的事倒是上心得很,一刻都不愿耽搁。”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弯起双眸,“看来小蝉,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我了?”   “不是……”辛婵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但方才开口,她又蹙了眉,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故意捉弄,“你不用故意说这话气我,谢灵殊,你的身体你自己清楚。”   谢灵殊轻轻一笑,看她的目光仿佛永远如此柔情爱怜,“我知道小蝉是担心我。”   “怎么?看来线索找得并不顺利?”   辛婵嗯了一声,又将江寿的事都跟他说了。   然后她又抬头望他,“我给他吃解酒丸,是做错了吗?他看起来好生气,可我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生气。”   谢灵殊摇头,“你当然没有做错,只是对有些人来说,清醒容易,要醉却难。”   他对上她那双迷茫的眼,又微弯唇角,继续道,“千金求一醉,醉了可以忘记许多事情,也不用反复去记得那些遗憾和悔恨,也算是……暂时的解脱。”   也不知道辛婵究竟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有。   他看她就坐在他的面前,垂着脑袋也不说话,像是在认真思虑着他所说的话。   可下一刻,他却又见她抬首,就用那样一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他。   “看什么?”他问。   “那你呢?”她终于开口,是那么认真地问,“你总爱喝酒,总是醉得不省人事,你是不是……也同那位老先生一样,有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谢灵殊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他看着她,慢慢地,又笑起来。   曾经那个不肯对他抱有丝毫好奇心的姑娘,是真的开始慢慢地朝他走来,且越来越近了。   他的笑容几乎能晃了她的眼,所以在他把她抱进怀里的时候,辛婵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想要逃避,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怕。”   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鬓发,“怕自己等不到她,也怕我……保护不了她。”   长此千年,他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为了一个姑娘的生死而来回奔赴。   这也许,便是最后一次机会。   因而,在找到她之前,他怕自己找不到她。   找到她之后,他又开始怕自己救不了她。   他口中的“她”,听在辛婵的耳畔便是勾得人心口发烫的引子,她抿着嘴唇,却撇过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见过好多漂亮的姑娘。”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辛婵一直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的喜欢。   谢灵殊单手捧起她的脸,笑时眼波动人,撩人心弦,“因为小蝉值得。”   “世间女子纵有千般好,可在我眼中,”   他说着,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都没有我从水里捞起来的小水鬼好。”   又听他唤她小水鬼,辛婵明明是想绷着脸的,但嘴角却怎么也不听话,上扬的弧度遮掩不住,她还是没忍住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但是谢灵殊看着,却有一霎着了迷。   他忽而低首,鼻尖蹭着她的,气息相近时,他还没亲吻她的唇,她却先红着脸躲开,又抱住他的腰身。   她极少这么主动。   谢灵殊倒有些愣了。   而后他又听见怀里的姑娘信誓旦旦地开口:“谢灵殊,你不要怕你保护不了我,我答应过你,我会变得很厉害。”   “你教了我很多事,也教会了我承担,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无论任何事,我都可以自己面对的。”   她在他怀里仰头望他,那双眼睛明亮得好像是浸满月辉的水波,“我也可以保护你。”   “那些人污蔑你,追杀你,还让那么多人误会你,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她说得认真,而这些话听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一簇一簇的火苗般燎过他的心头,平日里总爱刻意捉弄她的谢灵殊,在这一刻却好像被她的手攥住了整颗心。   他喉结动了动,轻声笑,“小蝉,我没有那么在意声名。”   “可我在意。”她从来是这般固执的姑娘。   谢灵殊忽然想起来在禹州的那个夜晚,单薄清瘦的姑娘在赤着一双脚的他面前低下身,认真地说要背他回去。   那夜月溶溶,银霜落满身。   令他只看她的背影,就悄悄心动。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楼兰帝女 [V]   西街那个叫江寿的怪老头指望不上,但谢灵殊也自有他的办法。   楼兰帝女养了一尾碧玉蛇,曾有不少人见过那条通体如碧玉翡翠般的大蛇,据说它曾在天界做过灵兽,昔年帝君怜悯帝女菩月甘愿献祭血肉之身与镜海幻花共生,永远留在大漠守护被黄沙掩埋的楼兰古国,便将那碧玉蛇赠与了菩月,护佑她在人间百年安宁。   帝女菩月历经数百年的时间,早已被凡人奉为沙漠神女,常有凡人在每年三月三的时候祭拜她。   传闻中,碧玉蛇也会在这一天出现在大漠。   “你动用术法的话,会加速你的灵气衰竭的。”辛婵同谢灵殊轻飘飘地落在一处沙丘上,她才听他说了他的办法,便皱起了眉。   “碧玉蛇是天界的灵兽,我只有这样才能引它出来。”谢灵殊头上戴着素纱帷帽,那是辛婵出门前一定要替他戴上的。   风吹开皂纱,谢灵殊看见他身旁的姑娘也用了暗红的厚纱遮面。   这白日里的日头毒,若不遮上一遮,怕是免不了要被晒伤。   “小蝉不必担心,这术法耗费不了我多少灵气。”他轻声安抚她。   “就不能让我来吗?”辛婵还是不愿松开他的手臂,“是什么术法,你教我就是了。”   “我没那么脆弱,”   他伸手轻拍她的手背,“再者,这术法你也是学不来的。”   若无仙骨,便不能催动驱使灵兽的术法,这是她无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为避免惊动天界,谢灵殊便不能用太招摇的法子,他只好走捷径,直接召出长剑来划破了手掌。   鲜血在金光凝成的星盘里被他用手指写作一道符咒,他指节微屈,将那旋转的星盘推出去。   金光陡然变得盛大起来,坠入尘沙之间便激荡起黄沙阵阵。   辛婵看他忽然闭上眼睛,像是在这辽阔无边的荒漠里,认真倾听某种神秘的声音。   她掏出来一方素净的帕子,将他的手包裹起来。   谢灵殊适时睁眼,才要开口,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他侧过脸,便见不远处有一团光影被那烈日照得浅薄又刺目。   他拉住辛婵的手,被帕子包裹了的手掌落在她腰间,脚下借力,便凭风而起。   从高高的沙丘上跃下,辛婵不知是被烈日,还是那越来越近的一团光晃了眼睛。   颜色青碧的大蛇从光晕里显现出越发明晰的身形,黄沙翻滚间,天光竟也变得不太刺眼。   身形巨大的碧玉蛇鳞片泛光,好似一片又一片拼凑起来的翡翠玉璧般,它吐着蛇信,歪着脑袋,像是在打量那两个越来越近的人。   辛婵听到了它的嘶叫声,同时又有无边的气流擦着她的侧脸而过。   她仰头看到了那大蛇正在低头俯视他们。   它又忽然伏低身子,蜷缩成一团,以最为温顺的姿态,伏拜在谢灵殊的脚边。   “这……”辛婵偏头看向谢灵殊。   与此同时,她只觉脚下黄沙在寸寸陷落,幸而谢灵殊反应极快,环着她的腰身后退了几步。   辛婵再抬首,便见那大蛇身后有一座半隐半现的乌木楼阁从层层尘沙底下逐渐升起。   楼阁的房檐边角带起流沙簌簌而落,一时间尘沙弥漫,呛得辛婵咳嗽不断。   雕花的双推门骤然打开来,在阵阵尘沙间,辛婵看见一抹黛紫身影从楼中缓步而出,她身姿袅娜,生得一张春水芙蓉面,柔软的乌发已长至脚踝。   她美得不似真人,却又偏偏从那楼中走了出来,只是她的身躯却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许半透明。   “菩月拜见上仙。”她对着谢灵殊稍稍俯身时,辛婵看到她鬓边犹如冰晶般的幽蓝的花瓣间流散出来点滴细微的莹光。   碧玉蛇顺势摇晃身子回到女子的身旁,骤然化作一条小蛇缠在了她光滑白皙的手臂上,成了一只凝碧般的手钏。   她那双妙目再将谢灵殊身旁的辛婵瞧了一眼,似是不经意地打量,随后便弯起红唇,“还请二位楼中一叙。”   黛紫轻纱衬得她半隐在其间的双臂更显冷白,她是如此明艳灼人的一张面容,只这么一笑,便如风拂夏花般,教人移不开眼。   “菩月!”   也是此时,辛婵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撕扯着嗓子高声大唤,“菩月!”   她回过头,便见那沙丘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他站在那上头,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帝女的名字,像个不知疲倦的疯子。   “……江老先生?”辛婵认出了那张脸。   谢灵殊回头看了一眼那老者,再看菩月时,便见她面上已经没有什么笑意,当她不笑时,那张面容便显得更为冷艳高傲了几分。   “走罢。”菩月无视了那跌跌撞撞从沙丘上跑下来,又一个趔趄摔进黄沙里的老者,回过身,便先朝那楼里走去。   当辛婵扶着谢灵殊往蜃楼里走时,她发现脚下的黄沙竟在刹那幻化做犹如镜子一般的水面。   散开的暗沉幻影遮挡了炎炎烈日。   漂浮不定的点点莹光便是这越发暗沉的天色里的稀疏亮色,新产生很值还能感觉到那种湿润的水汽拂面。   当她同谢灵殊一起迈进楼门,两扇雕花门骤然关闭,将大漠黄沙和这蜃楼彻底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叫做江寿的老头犹带哽咽的凄哀喊叫也都在刹那消弭干净。   蜃楼之中千变万化,外头看着不过只是一座不大的小阁楼,可当辛婵踏进门,才发现这内里乾坤之深。   她只见那菩月玉臂一挥,她眼前的一切便成了禹州的那座小院。   菩月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回头看向谢灵殊,“我原是想看看上仙在天界住的神仙殿到底是什么模样,怎么在上仙您心里头最惦念的地方,竟只是这么个简陋的院子?”   辛婵听了,也不由看向谢灵殊。   “天界有什么好看的,”   谢灵殊被辛婵扶着在那熟悉的石亭里坐下来,“帝女在人间数百年,该知红尘滋味到底有多让人难以割舍。”   他说这话时,还回头朝那本该是楼门的地方望了一眼,似意有所指。   菩月垂眸一笑,“上仙来,是为我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罢?”   她看得出来,这位身具仙骨的年轻公子,正深受竭灵之苦。   谢灵殊轻轻颔首,“是。”   “上仙可知,这世间多少人想要镜海幻花的朱果?”菩月笑吟吟地坐下来,她一手撑着下颌打量谢灵殊,“但我好些年没见过什么人了,更不提像你这般好模样的神仙……若上仙愿意留下来,朱果给你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以。”   菩月的话音方落,谢灵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辛婵却先开了口。   见菩月同谢灵殊都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辛婵抿了抿嘴唇,她握紧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垂下了眼睛。   她这大约是第一次嘴比脑子快。   谢灵殊却悄然弯了眼睛,他复而再看菩月,“若我真的答应了帝姬这个要求,那我即便是得了你镜海幻花的朱果,怕是也没什么用。”   “除了这个,帝姬不妨再说一说旁的,也好看一看你我,到底还有没有做这个交易的缘分。”   他说着,又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此事全由帝姬衡量,我们不会勉强。”   菩月闻言,便又看向一直站在谢灵殊身侧的辛婵,她笑起来,“可我看这姑娘,是想要这颗朱果得很。”   “我是很想要,若帝姬愿意给,辛婵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帝姬今日大恩,如果帝姬不愿……”   辛婵顿了顿,“你是镜海幻花的主人,你给或不给,也是你的自由。”   菩月或是没想到这姑娘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有些许怔愣,随后才又将辛婵好生细看了一番,又轻声笑,“这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回 听这样的话。”   “不若姑娘求我?”她忽然道。   这话才说出来,她就见那姑娘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求你了,帝姬。”   她又偷偷瞥一眼旁边的谢灵殊,半晌又添一句,“帝姬生得好看,心也善,我还没见过比帝姬更漂亮的女子……”   她“嗯”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能给一颗吗?就一颗。”   菩月这回是彻底愣了。   谢灵殊听着她是如此笨拙地夸赞菩月,又像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偷看她,说求就求,半分世人口中娑罗仙子的风骨都没有。   他早已忍不住轻笑出声。   菩月也是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将面前的玉盏端起来,却又迟迟没将那杯盏凑到唇边,“姑娘若真想要那朱果,便往右边去,只是要从镜海幻花上摘下朱果并非是简单的事,还得看你敢不敢,怕不怕了……”   她说罢一抬头,便只来得及看清那姑娘的一缕红色的衣角,她早已朝右边朦胧乍现的漩涡里去了。   菩月噗嗤一声又笑起来,“上仙,你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有趣的姑娘?”   谢灵殊瞧着那漩涡消失的方向,眉眼温柔得很,却是但笑不语。   “你就不为她担心?”菩月见他这样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又道。   谢灵殊却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镜海幻花的灵气伤不了她。”   “看来这姑娘,并不简单啊……”菩月想起方才那姑娘手里提着的一柄剑,单看那剑便也不是俗物。   镜海幻花一百年结一颗朱果,那的确是能够替人增补灵气的宝物,但她这数百年来依附镜海幻花而活,早已与其一脉同宗。   那朱果对她而言自是没什么用的。   而天界于她有恩,此时见这上仙,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心思,朱果送了便送了,她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   菩月再看自己对面坐着的这年轻公子一眼,又将这院子四周再看一遍,“上仙应该清楚,你身上的伏灵印,便是你灵气衰竭的症结所在。”   她伸手招来一柄团扇,轻轻扇动了两下,“但这伏灵印只会在你身在人间的时候折磨你,若上仙回到天界,便自然不必再受这样的苦痛。”   “既是如此,上仙又何必要来我这里求一颗朱果?你应该也知道,这朱果只能暂时缓解灵气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抵挡伏灵印的作用。”   谢灵殊面上仍是盈盈笑意,鬓边的两缕龙须发微荡,他在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那只玉盏。   “没什么,”   他喝的是茶,可不知道为什么,菩月却见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神光闪动间便有片刻的迷离。   清泠的声音再响起,他只简短一句,说得轻描淡写:   “只是想在一个人的身边,待得再久一些罢了。”   这些日子他被辛婵盯得很紧,也没什么机会喝酒,此刻趁着她不在,他便随手搁下了手里的玉盏,伸手时便有一小坛酒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那是辛婵在平城带回来给他的。   他还一直藏着没舍得喝。   方才喝了一口酒,他舒展眉眼,却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地“啊”了一声,又对菩月道,“还望帝姬不要让你的灵兽过去,她被蛇咬过,会怕。”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镜海幻花 [V]   镜海幻花生在水里。   穿过漩涡那时,辛婵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好似辽阔无垠的蔚蓝大海。   除却那茫茫一片海,这里就再不剩下些什么。   脚下水面如镜,她前行数步,便好似踩在平地之上,只是行走之间仍免不了掀起一阵又一阵清泠的水声。   镜海幻花是一株花,也该是一片海。   它千变万化,似幻似真,也该是支撑蜃楼在这沙漠之间来去自如的特殊神物。   脚下陷落得突然,水波再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她在刹那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辛婵忙伸手施术,于是身旁游鱼吐出的一颗泡泡逐渐越变越大,飘来她的身边,又渐渐将她包裹。   海水都被隔绝在外,她才有了喘息之机。   这海深邃,总有水流凝作的水箭划破明净水波朝她袭来,每一寸箭矢都尖锐锋利,誓要刺破包裹她的泡泡。   千叠雪从她手中飞出,银光闪烁间,那些箭矢在抵到剑刃的刹那都再次融作了水。   泡泡带着她往更深处去。   仿佛整个海域最有生命力的一切,都长在了深沉幽暗的海底。   颜色绮丽,闪烁微光的珊瑚,还有那些附着在各处的海星,巨大的蚌壳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山丘般,上头还覆盖了浓绿的水草藤蔓。   点点莹光似乎都是从海底沙石间漂浮而出的。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鱼,身体却都是时而色彩斑斓,时而透明微不可见,它们来回游弋,仿佛从未注意到她。   世间那么多种缤纷明亮的色掩埋进这幽深海底时,就变得更为深沉浓烈,透过水波间夹杂的各色明暗不定的光影,倒映出一片陆地上绝没有光景。   水总是千变万化的。   也总有无比温柔的手段,可以溺毙不属于这里的一切生灵。   水流无声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大手,在辛婵还在探看四周时,它便朝她压下来。   水草滋长,仿佛有生命般不断蔓延,在她分神之际,直接击碎了透明的泡泡,缠住了她的脚踝。   身体骤然被拉扯着下坠,她摔在海底的沙石里,被拖行了数米。   辛婵施术时,冰蓝色的光芒如绳索般束缚住那只水波凝聚起来的大手,她指节用力,便令那大手瞬间破碎成如簇的水花散开来。   她屏住呼吸,操纵着千叠雪剑锋往下,剑气破开层层水流,在刹那间就彻底粉碎了缠住她双脚的水草。   那些游鱼水母都像是顷刻间的幻影,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又如气泡一般一颗颗破裂。   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微微发亮。   周身冰蓝的光芒有一瞬带着凛冽的气流拂开,引得这深海震荡起来,那山丘似的大蚌壳也在这强烈的震动中翻滚了几下,蚌壳颤颤巍巍地打开来,辛婵竟在里头看见了一颗巨大的珍珠。   彼时,正和谢灵殊对坐无言的帝女菩月握着茶盏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娑罗星?那姑娘身怀娑罗星?”   谢灵殊含笑,“帝姬放心,小蝉有分寸,她只取朱果。”   菩月双眉一蹙,哪里还喝得下去什么茶,她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原以为这姑娘是有些不一般的修为,却不曾想,她竟是娑罗星的主人。”   “那我还出什么难题考她?”仿佛从来优雅从容的帝女此刻已再坐不住,“她不将我的镜海幻花弄死了,便是万幸!”   娑罗星那样的上古神物所携之力量,到如今怕是连天界也未能完全参透,镜海幻花便更不能与之相较。   说罢,她便一挥衣袖,莹光犹如蝴蝶般涌入漩涡之门,撤下了原有的所有术法,随后她便回头对谢灵殊道,“上仙还是快去寻她出来罢,朱果便由你们取走,多拿几颗也无所谓。”   她为了赶客,已是无可奈何。   而仍在深海之间的辛婵再唤来一颗泡泡,才深吸了几口气,却见这海底开始变得寂静无声。   那蚌壳像是有些瑟瑟发抖,砰的一下子又将壳子合上了。   她正疑惑之际,便见仿佛流散在这深海之间每一处的莹光一丝丝一缕缕地聚集起来,逐渐凝成一棵花树的模样。   幽蓝的花瓣簇簇绽开,裹挟着一寸又一寸的光色,灿若永不凋零的烟花般,就在她的眼前。   辛婵看见了坠在其间,一颗又一颗的朱果。   浅淡的莹光拂过其中的一颗,辛婵看它颤颤巍巍的,将要掉落,她便想也不想立即飞身上前,伸手去捧。   谢灵殊也是在这一刻穿过了漩涡之门,在犹如镜子一般平整的水面上,他一手握着那一小坛酒,垂着眼睛在看底下的层层水波。   他漫不经心地等。   又慢悠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直到他看到水波纹荡漾开,还有细微的泡泡一颗颗地浮上水面又破掉,他便适时蹲下身。   殷红的衣角半浸在水里,他仍稳稳地蹲在透明的水面。   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忽然将手往下,探入了水里。   浑身湿透的姑娘被他从水里拽出来,浅发都贴在她的脸颊,她看起来很狼狈,神情却是懵懂的。   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一瞬,谢灵殊及时地偏过头,躲开了些。   辛婵起初还有些迷茫,却在抬眼望见这个把她从水里拽出来的男人时,她忽然扬起笑脸,将那颗紧紧捏在手心里的朱果捧到他的眼前。   “谢灵殊,你看!”她弯着眼睛,难掩欢喜。   但在看见他那只手里的一小坛子酒时,她又忽然皱起眉,“谢灵殊,你怎么又喝酒,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   只是她质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已经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甘香清冽的酒被他灌进她的嘴里。   并不割喉,却万分烧心。   他低首,衔住她的嘴唇吻她。   只此刹那,她却好像在恍惚间经历了一个轮回。   仿佛这里已成了陷落在永夜之间的,烈云城的那片湖。   从水面升腾起的点点光影在她眼睛里融成了那日船上的渔火,就那么在她眼前来回晃啊晃。   船上的年轻公子衣袖浸水,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灌给她烈酒,   却没有像今天这样吻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值不值得 [V]   菩月在漩涡里看见了他们。   她抱着双臂,身后那座禹州的小院子在刹那风化无痕,这里就只有暗沉空洞的黑。   有风吹着她臂弯间浅薄的紫纱,浮动的影子就像是被吹皱的水波般。   她忽然轻笑出声。   她明明没有喝酒,那双美眸半弯起来,却多了几分恍惑。   年轻的公子牵着那个衣衫湿透,脸颊泛红的姑娘走出来时,菩月见那姑娘忽而挣脱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向她行礼。   她又将一枚半透明的花瓣递到菩月眼前,“帝姬赠我镜海幻花的朱果,我便赠帝姬一枚娑罗星的枯瓣。”   娑罗星的枯瓣制成的娑罗丹,是天下修仙人趋之若鹜的灵药,而对于菩月这位非鬼却也已不是常人的帝女来说,更能为她留住血肉躯壳的温度,不至于在年深日久中,连凡尘里的一样东西都握不住。   但这般对于凡人而言奇效甚大的灵药,对于谢灵殊这样身怀仙骨的神仙,却是作用不大的。   只有所属同宗的东西,才能弥补他所缺失的灵气。   镜海幻花是在天河里养了数千年的神物,如今这漫天神佛,哪个神仙的灵脉不是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娑罗星作为上古神物,它在天界众神眼中尚且是最捉摸不透的神秘古物,神仙要索取其力量为己所用本也是多有限制。   这枯瓣对于菩月来说,倒真是极需要的东西。   她也不多推辞,伸手接过来,又道,“娑罗星枯瓣可比我这镜海幻花的朱果要贵重数倍……姑娘你只拿一颗朱果,不觉得太少了?”   她早说过,他们若是要多拿几颗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朱果对我,也只起一颗的效用。”辛婵还未开口,谢灵殊却先道一声,随后他又对菩月笑,“多谢帝姬好意。”   在谢灵殊和辛婵就要走向那扇打开的楼门时,菩月站在他们身后,静看那沙漠里的骄阳影子铺散进楼里。   “上仙。”   她忽然唤一声。   谢灵殊闻声回头,便见菩月站在那雾霭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有风吹起她黛紫的衣袂,他听见她问,“天上岁月永恒,人间风月转瞬,即便她有娑罗星,也终归是个凡人,你这样……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谢灵殊却轻笑一声,反问她。   “帝姬身在红尘多年,也为风月所苦,便该懂得我是为了什么。”   菩月不提的往事,谢灵殊却通过蜃楼外那老者的声声呼唤而一猜就透。   果然,菩月摇头轻笑了一声,不打算再问他。   当辛婵同谢灵殊走出楼门,吱呀声中,那两扇雕花门缓缓合上,其间帝女的模样越发模糊成一抹单薄孤独的影子,逐渐掩去。   “菩月!”   有人突破幻象,还在用沙哑的嗓子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辛婵在风沙中回头,便见那叫江寿的老头踉跄地跑来,要去触摸楼门的影子,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蜃楼在人的肉眼里慢慢消失,老者伏跪在层层黄沙里,大声恸哭。   “他真的见过帝女。”辛婵远远地看着他像个疯子一样地去追逐着蜃楼留下的那一抹残损的光色,她忽然说。   谢灵殊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人在红尘里,怎么能没有一些过去。”   “即便是帝女,也是如此。”   或喜或悲,或爱或恨,菩月不提,他们也就不过问。   “走罢,小蝉。”   谢灵殊收回目光,牵起辛婵的手,轻声道。   朱果在一定程度上的确缓解了谢灵殊灵气衰竭的速度,他的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得厉害。   辛婵也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看谢公子这两日精神头是好很多了。”康兰絮用匕首割下来一块烤羊肉递给辛婵,“你啊,也别皱着你那眉头了。”   辛婵接了烤羊肉吃了一口,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沙逢春的烤肉用的是这里独有的香辛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但辛婵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堆燃烧的柴火,耳畔又是围坐在一处的好多人的说笑声,她却显得仍有些心事重重。   谢灵殊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了下来,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是放下了。   可是……   辛婵摸着空落落的手腕。   她想起那枚萤石环。   这火堆烧得正旺,火光照在人的脸上还有些炙热发烫,但她脑子里却装满了烈云城的冰雪。   还有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他的影子,在那茫茫无尽的白色里显得渺小如灰尘一般,却在她的脑海里总是吹不散,擦不掉。   “你们,是要走了罢?”身旁的康兰絮忽然说了一句话,唤回了辛婵的心神。   她偏头看向康兰絮,却见她转头在看后面。   于是辛婵也就随着她而朝身后望。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站在木楼梯上,他的右臂上搭着一件披风,此刻正在含笑看她。   是要走了吗?   辛婵站起来,看他步下楼梯,慢慢地朝她走来。   “小蝉可知现在是几更天了?”谢灵殊将披风展开来,要往她身上披,却被她抓住手腕。   辛婵摇头,接了披风来,却踮脚替他披上,“你才刚好些。”   “谢公子,你们是要走了吗?”康兰絮站起来问他。   谢灵殊轻应一声,又看辛婵一眼,才笑着道,“我与小蝉来沙逢春就是为了找到朱果,既然朱果已经找到了,那我们就该去办第二件事了。”   那日康兰絮亲眼见到传闻中镜海幻花所结的朱果,才算彻底相信了楼兰帝女菩月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恍悟。   无论是谢灵殊还是辛婵,都不是一般人。   旁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传说,距离他们却是近在咫尺。   她同他们,不是一路人。   “明日我们便要启程离开这里,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康姑娘照拂,日后若是有缘,我们便中原再见。”   在康兰絮还有些恍惚的时候,她朦胧地听着谢灵殊的声音,半晌后才扯唇一笑,抬眼看他,又看辛婵,回身倒了一碗烈酒来喝下,“中原,我是一定会去的!”   辛婵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沙逢春的夜晚。   她和谢灵殊都坐在房檐上。   他的衣袂红得浓烈,衬得他的眉眼在这灯火明灭间更添动人风姿。   “小蝉喜欢这里吗?”她忽然听见他问。   辛婵点头,“大漠有大漠的美,这里的人也很好。”   “那以后若有机会,”   谢灵殊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小蝉会回来这里住下吗?”   辛婵听了他的话,倒是也认真地想了想,随后她仰头去望他,“如果是要长长久久地住,那我还是想在禹州。”   那是她真正踏入这喧嚣尘世的第一步。   也是她第一眼见到这世间昼夜交替的地方。   谢灵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他垂眼看她片刻,忽而轻轻地笑起来,他的指腹轻蹭她的脸颊,“我也想,”   “长长久久的,和小蝉待在禹州的那座院子里。”   他喃喃地说,“那样才好。”   可是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并不知道,明日他们从这沙逢春里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禹州的那座小院,去过上她心中喜欢的平静生活,就不一定了。   那些人,   不会放过她的。   即便是这数千年的时间过去,人间总有要她不得安宁的人,而那天上,也总有牢牢记得她的罪孽的人。   他能在沙逢春里陪她躲这一时的安虞,却始终逃不开她必须要面对的命运。   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样,她此刻看着他的这双眼睛里,才有这般明亮的神光。   “小蝉,”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眼眶有些泛酸,却还对她笑,“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   “只要我还能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保护你……”   “这就是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你身边的意义,”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就好像他又灌了自己好多的酒,“即便是以后,我也许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也要答应我,你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着。”   也许是想起来烈云城里那个倔强得不愿去替旁人死,自己转身跳下高楼,坠入冰湖的小婢女,他又在笑,那双眼睛弯起来,他指腹轻触她的眼皮,“我知道小蝉有脾气,有尊严,可是如果以后有很多的人骂你,伤你,你也不要怀疑自己,”   “你是个好姑娘,从来都是。”   “错的是他们,是他们看不到你的这颗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是最惜命的,即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地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如果真的害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也要等我,多等等我……我会回来的,我会来找你的。”   他拥着她,双臂稍稍收紧了些,趁此抬眼去看她身后的那一轮清冷的圆月,不肯再让她发现他此刻更多的心绪。   他说的话,辛婵好多都听不懂。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没由来的有些难受。   “是你教会我在这世上,不能永远指望旁人的保护。”   她被他抱在怀里,没有机会看他此刻的脸,“所以我不用你一直保护我,我自己也可以。”   谢灵殊闻言,便弯了弯唇,“是,小蝉很厉害。”   他再次看向这朦胧深夜里,隐在昏暗光影里的飞檐轮廓,却在下一刻看见了一抹流光如生了翅膀一般,慢慢地朝他们而来。   辛婵听见了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她回头也正瞧见那流光在谢灵殊面前如烟火般炸开来,又慢慢地凝聚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这术法的气息很熟悉。   “是林丰!”辛婵一开始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随后却在看到那一行又一行的自己时,笑容陡然僵硬。   “谢公子,当日烈云城离散,不知你如今可与辛姐姐重逢?我术法不济,若非是谢公子你在我身上设了术法,我应该也无法给你用如此隐秘的方法传信……如今传言正沸,说正清山首徒封月臣大婚时,娑罗仙子辛婵杀死了新娘,我与青遥都不信辛姐姐会杀无辜之人,你们如今现在何处?九宗的人都在找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露面。”   辛婵看向谢灵殊,面上惊愕不已,“我……杀了封师兄的妻子?”   谢灵殊沉默着,一挥袖便将那字迹驱散。   他知道这又是一劫。   是辛婵的,也是他的。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前路茫茫 [V]   正清山上,灵虚殿中。   “师兄,你难道真的相信,是辛姑娘杀了月臣那未过门的妻子?”少陵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看着那仍在棋盘前摸着黑子,迟迟不落的程砚亭,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口。   “少陵,那日在渡厄峰上你也看到了,那手刃哑女的,不是辛婵又是谁?”程砚亭终于落下一子。   少陵也深知那日出现在渡厄峰上的女子容貌的确与辛婵一般无二,可谢公子这一路走了数千年,为的便是那么一个姑娘。   而被谢公子如此惦念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去杀一个无辜的哑女?   如今外头盛传,娑罗仙子辛婵对正清山首徒封月臣爱而不得,所以才会在封月臣大婚之日杀了他的新妻。   外面的人不知道,难道正清山中人还不清楚吗?辛婵对封月臣何时有过男女情意?   少陵如今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楚,“师兄,这其中一定有内情。”   “到底有没有内情,也都不关你的事,”   程砚亭终于抬眼看向他,“少陵,我不知道你和那位谢公子到底是何时认识的,但是这回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师兄!”   少陵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他身上的绳索,他面露焦急,“当年我还未拜入正清派时,是谢公子于乱世中救了我的性命,他于我的大恩,我如何能不报?”   “少陵,即便是我现在放你去大漠也已经晚了,九宗的人已经去了,”   案前的紫金香炉里不断有烟雾缭绕而出,衬得程砚亭在其间更多几分仙风道骨之态,“你放心,那位谢公子原是金尊玉贵的人,来头大得很,也自然不会有事。”   “无论是你还是谢公子,该辛婵自己渡的劫,终究只能由她自己去经历,去化解,旁人……终归是有心无力的。”   程砚亭垂眼盯着自己手指间的那枚白子,清脆的声音在白子与碰撞相触时响起。   少陵神情萎顿,久久地呆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   辛婵同谢灵殊离开沙逢春,还未走出大漠,便被从中原赶来的九宗团团围住。   烈日黄沙,风声急促。   辛婵摘下幕篱,便听见那赤阳门主葛秋嵩浑厚洪亮的嗓音:“辛婵,怪不得我等搜寻你多日都不见你踪影,原来你竟躲来了这大漠之中!”   “辛婵,你为何要杀我师兄的妻子?”   程非蕴一见辛婵露了脸,便有些按捺不住,明明在她心中,辛婵本不该是那般不问缘由便轻易取人性命的人,可那日在正清山的渡厄峰上,的确是她一剑刺穿了那哑女的胸口。   新妻丧命大婚之时,这于封月臣无异是极大的打击,他当日在渡厄峰上吐了血,便是到今日也没醒来。   辛婵望向她,开口道:“非蕴,我没有杀她。”   “笑话!辛婵你是将我九宗的人都当做傻子了么?当日在渡厄峰上,我们可都在场,那人是不是你杀的,我们可看得真切的很!”那梵天谷主叶司苍冷哼了一声,说道。   “我们小蝉一直同我待在一起,她可没有什么功夫去杀谁。”谢灵殊牵住辛婵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   “我看便是你这来路不明的人蛊惑了她!”程非蕴看见谢灵殊,便不由想起当日在烈云城中,辛婵为他舍下一切离开的背影。   “程姑娘这话好没道理,”   谢灵殊轻笑了一声,“小蝉即便是要杀人,在场的诸位有几个能真的躲得过?她不杀你们,反倒去杀一个没有根基的普通女子,这又如何说得通?”   “难道诸位还真的相信我们小蝉是因爱生恨?”谢灵殊说着便伸手将辛婵揽到自己怀里,他弯起眼睛看向众人,“小蝉与我两情相悦,甚至为我舍弃入宗门,扬声名的机会,她对我如此爱重,又怎会对旁人因爱生恨?”   当着宗门人的面,他将这些话说得太过坦然,辛婵的脸有些发烫,她不由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那日我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女子的确是辛婵!”葛秋嵩拄着火元杖高声说道。   站在他身后的晏重阳仍是一身玄黑的长衫,此刻看向谢灵殊身旁的辛婵时,那双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瞳里添了一缕异样的波澜。   “我早说过,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一件都不会承认,当初如此,现在亦如此,如果你们一定要强加在我身上,那就来吧。”辛婵一伸手,千叠雪便在她手中凝聚。   如今她是百口莫辩,所有的人都声称在正清山上亲眼见她杀了封月臣的新妻,可那时她明明和谢灵殊还在沙逢春里,又如何能一夕之间去到正清山上杀一个凡人女子?   葛秋嵩最先命人上前,那叶司苍见状便也朝自己身后的弟子招了招手。   丹砂观主善微也唤了弟子前去。   谢灵殊伸手幻出一柄长剑来,与辛婵同时飞身而起,同他们打斗。   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却没有要人上前去的意思,他拍掉左护法将要下令的手,白了他一眼,“别动!”   而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行动不便,此次便派了赵锦毓带人与其他几宗一同前来,他此刻也按着驯龙剑没有动。   其实无论是姜宜春还是赵锦毓,他们心里也都是不肯相信,那杀了封月臣新妻的人是辛婵。   雁山之行,平城之乱,他们一路同行,又如何不清楚辛婵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那日在渡厄峰上,一剑穿透那哑女胸口的人,却偏偏有一张跟辛婵一模一样的脸。   葛秋嵩和叶司苍见来的这些小辈都没动,脸色便都有些不好,葛秋嵩最先飞身前去,落入剑阵之中同辛婵缠斗起来,那叶司苍便提着刀朝谢灵殊而去。   十方殿是不轻易出手的,那佛子明昙里在黄沙之间,一身僧衣明净如雪,他眉眼似画,一双眸子仿佛常含悲悯。   他手指捻着佛珠,动作不知为何越发的快,泄露出了他此刻的心绪。   谢灵殊剑刃之间释出的气流将叶司苍震出十几米远,那些弟子也随之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但下一秒,他胸口气血上涌,猛地吐了一口血。   “谢灵殊!”辛婵回头唤他。   伏灵印的折磨加剧,朱果的效用在急速削减,他脖颈间青筋微显,身体已经有些不能支撑,但他还是勉力施术,再围上来的人全数震开。   辛婵踢开葛秋嵩的火元杖,借力而起飞身回到谢灵殊身边,将他扶起来,“你怎么样?”   谢灵殊摇了摇头,还勉强冲她笑,“无碍。”   按理来说朱果的效用不该消失得这么快,可这伏灵印发作得却越发没有章法,甚至在他体内胡乱冲撞。   除非……给他种下伏灵印的人,已经离他很近了。   头脑的眩晕感却越发强烈,身体也变得越发沉重,谢灵殊勉强保持着清醒,同辛婵一起应付那些再度围上来的人。   辛婵才用千叠雪抵住叶司苍的长刀,那葛秋嵩却看出了谢灵殊的异样,当即用火元杖散出暗红的气流打中了他。   谢灵殊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剑锋在地面擦着溅出了火星子,他又忍不住吐了血,身体摇摇欲坠时,辛婵及时回身将他护在怀里。   程非蕴当即飞身上前,剑锋就横在辛婵的颈间。   可当她对上辛婵那双清亮的眼眸,她却不知为何有些握不紧剑柄。   “谢灵殊……”辛婵只看了程非蕴一眼,也没顾得上那悬在自己颈间的剑锋,她只顾着去看怀里的年轻公子。   谢灵殊想对她笑,眼眶却先有些发红,他伸手握住程非蕴的剑锋,殷红的血液从他掌流淌下来,他也好似感受不到那疼痛似的,勉力施术挥开她对准辛婵的剑。   “小蝉她这一路护你帮你,从未有负过你,她将你当做朋友一般对待,可程姑娘你呢?那日在渡厄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你也分不清吗?”   谢灵殊的一字一句都好似绵密的针一般刺进程非蕴的心头,她原本十分确定的事,到了此刻竟也不由变得有些犹疑起来。   风沙几乎要迷了人的眼,谢灵殊再看向自己面前的姑娘,才发现她眼眶里已经有了些水雾。   于是他轻轻地笑,伸手去蹭她的眼角,“小蝉,还记得我在沙逢春里跟你说的那些话吗?”   他的声音越发的缥缈,“我不能陪着你了,接下来的路,你只能自己走,”   “怕吗?”   他问。   辛婵抿紧嘴唇,摇头。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好似预料到了什么似的,她但愿自己的双臂是怎么也斩不断的锁链,紧紧地依附着他才好。   “我不会死,只是要回到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眷恋难舍的神情,“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你答应过我要等着我回来,那你就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他的手放在她的后颈,随即额头与她轻轻相抵,他眼睫微颤,用了最温柔最认真的语气同她说,“小蝉,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我真的很想留在你身边,但天道总是不能让我如愿,你的劫,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去渡。”   烈日终被乌云遮盖,天光昏暗,一道又一道的惊雷砸在黄沙里发出闷响,闪电在云端呼啸。   那阴沉的云层好似漩涡一般,在场的许多人在这飞沙走石间几乎都要站不住。   “这天象……”丹砂观主善微的脸色微变。   也是此刻,忽有无比刺目的金光突破云层降落在辛婵怀里的谢灵殊身上,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身影被那光芒照得近乎透明,强大的仙灵之气骤然铺散开来,猝不及防地震得他们所有人心肺生疼,飞出十几米外,摔在漫漫黄沙里。   只有辛婵看着自己怀里的人慢慢地变成了一道淡色的流光,她愣愣地坐在地上,伸手想要去抓那束光,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光束跃入云端,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乌云退散,惊雷消弭,阳光仍然炽烈灼人,照得这大漠黄沙,荒凉辽阔。   “那谢公子的真身……竟是上仙?”   趴在黄沙之间的善微低声喃喃,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我杀了她 [V]   鼻间满是檀香味道,伴随着几炷香燃烧出的那种稍带热意的灼气,辛婵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穹顶色彩斑斓,慈眉善目的菩萨金碧耀眼。   后脑枕着柔软的蒲团,她只稍稍一偏头,便看见身着玄色袈裟的年轻和尚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得端正,或是察觉到她醒来,他拨弄指间佛珠的动作一顿,终于垂眼看她,“你终于醒了。”   他清润的嗓音好似打破了她脑海里浮沉的混沌,所有的记忆回笼,辛婵猛地坐起身来,但还未起身,却听他又道:“你昏睡了三日之久,此时要再去寻他,已是不能。”   辛婵脊背一僵,怔怔地回头望他。   “佛子不是一向置身红尘之外?怎么这一回,却要从八宗手里救我?”   良久,她才开口。   大约是被大漠的风沙呛坏了嗓子,她此时一说话喉咙就好似被刀割过一般,声音也有些粗哑难听。   殿中莲花灯一簇簇的火光照在明昙的身上,玄色袈裟上那一朵朵的金丝莲花便闪烁着点滴光泽,他的指腹恰似无意识地摸索了一下佛珠手串,“我来这世上已尽量不去做任何抉择,不去妨碍九宗之内的任何事,从前的不听不问,便是为了今日这一桩出格事赎罪。”   他的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辛婵根本听不明白。   “有些事不一定要听得明白,只是当日我尚能救你一命,可这之后的路,你终究也只能自己走。”   明昙的面容生得明净柔和,当他轻抬一双琉璃目看向她,便好似总带着几分悲悯与无奈,“十方殿留不住你,既然你已经醒了,便也是时候离开了。”   辛婵抿紧嘴唇,听见身后沉重的殿门一点点打开,夕阳的光倾漏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拉长地面的影子,她沉默半晌,朝明昙躬身行了一礼,“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佛子的救命之恩。”   但在转身将要踏出殿门的刹那,她却又停顿了一下,忽然回头,“听闻佛子能观人知命,那佛子能不能替我算一算,谢灵殊还会不会回来?”   明昙听了,却轻声一笑,迎上那逆着光而立的姑娘的眼睛,“若他不来,你难道不能去找他吗?”   辛婵一愣,片刻后朝他点了点头,终是再没多说些什么,转身便朝那云雾微遮的长阶之下走去。   明昙起身走出殿门外,便正见四只仙鹤俯冲落地化为四名雪衣侍者抬着那顶好似掠云而来的轿子落于长阶底下。   缃色的幔帘被风吹起,露出其中半隐半现的一道袅娜身影,彼时那身形单薄的浅衣姑娘犹如失魂落魄的游魂般目不斜视地从轿子一侧走过。   那轿中人却蓦地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似的,她从缃色幔帘里飞身而出,却只见那姑娘走远的一道背影。   本欲上前,她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有容山主。”   女子拥有极为年轻的容颜,如同人间十七八的凡人女子般,她一身柔绿的衣裙,生得清雅脱俗,还总有股子书卷气。   她原便是那九宗之外的艼云山的山主有容。   辛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有容回身望见那高阶之上的佛子,终于恍然。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回 流露出这般焦急愕然的神情,也再无法保持平日里的优雅风度,径自飞身到了明昙面前,“是她吗?”   或见明昙迟迟不开口,有容再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她回头再望向那个姑娘离开的方向,那里除了云和雾,再看不见旁的什么。   她忽然苦笑了一声,“晏如,我说你天生的仙君,为何一定要入世来,一定要做这人间的佛子,”   “我从前只知灵殊神君为了一个下界的凡女一疯就是数千年,我却不知道……那凡女,原来是她啊?”   即便他什么也不说,有容时至此刻,又还有什么是猜不透的呢?   她一向是不理会九宗的任何事的,可偏偏前几日九宗入大漠时,她有一瞬感受到了曾经某个人的气息,如今十方殿大门既开,她便火急火燎地跑来探究竟。   这一探,便教她真望见了那一道单薄的背影。   提起“她”,有容这么多年来竟第一次红了眼眶,她再度看向身旁年轻的和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一定要下来帮他,是吗?”   明昙起初闭口不言,但见她要步下阶梯,他便皱了眉,“有容,你想做什么?”   “以前我为了成仙,逼着自己做了件悔恨难当的事,事情做了,九重天的大门也终于朝我敞开了,可我却知道,卑劣如我,怎配成仙?”这凛风吹得有容鬓发已经有些乱,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难定,“我以为她死了,永远地消失了,可她没有……晏如,我既不是仙,那就没有什么天贵条例能约束我,这一世我再不救她,她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你最好什么都别做,”   明昙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明明声音仍是清徐柔和的,说得话却刺得有容脸泛白,“伤害她的事你做都已经做了,如今知道她仍有转世,便要弥补?你怎么不问一问,她愿不愿意?你觉得,她会不会因为你这一回站在她这边,就原谅你?”   “我……”有容神色凄凄。   明昙垂着眼帘,拨弄佛珠:“灵殊一直孤零零的,为了找到她,守着她做了那么多事,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更活成了九重天所有神仙眼中的疯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可我能为他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再多的,仍是要靠那个姑娘自己去争。”   “有容,你已经是她前生的一劫,既然她已经应了你那一劫,那你就再不能插手她的任何事了,他们两个人是何其艰难才又走到今生,你就别再……徒增波澜了。”   明昙说罢,再没有看有容一眼,转身往殿内走去,殿中菩萨垂眉,悲悯终生,而有容却怔怔地立在原地,泪水几乎盈满她的眼眶。   半晌,有容在阶上坐了下来,哪有平日里那副古板讲究的样子,衣裙被风吹得好似层叠的云,那在轿中等了好半晌也没等来祖母的小孩儿跑出来,歪头看见祖母失魂落魄般地坐在长阶上,她蹬着小短腿一口气跑上去,抱住有容的手臂,“祖母,您怎么了?”   “因为祖母,”   有容终于回过神,“发现曾经的一个朋友转世重生了。”   “那祖母不应该很高兴吗?为什么要哭?”小孩儿疑惑地望着她。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脸蛋,擦去他嘴边残留的饼皮屑,眼眶里仍然有些发酸,“因为祖母不敢见她。”   “为什么呀?祖母您做错事了吗?那您向她道歉了吗?”小孩儿又问。   有容却摇头苦笑,“祖母做错的事,不是道个歉就能得到她的原谅的。”   “祖母您到底做什么了?”   眼眶里有泪珠砸下来,有容几乎看不太清自己面前这个小孙儿稚嫩的面庞,她的嘴唇有点发颤,声音缥缈得像是随时都能碾碎在风里:   “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47章 山川风月 [V]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临水的禹州温柔得像是被浸入水中揉皱的笔墨,写意铺陈出人力难以描摹的烟云水气。   午后微风拂面,路边卖杂书的小贩努力睁大了些原本耷拉的眼皮,打了个长长地哈欠,眼眶湿润的刹那,他好像看到了一道佝偻的影子,于是他立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是个裹着麻布斗篷的老太婆。   她脸色蜡黄,面上一条条沟壑好似木桩子上被拉直的年轮辙痕,花白的碎发遮挡下的眼睛却好像还是清亮的,若是再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她的眼白几乎是没有丝毫泛黄的。   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谁又会仔细去观察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太婆。   “太婆,您是要买书啊?”或是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书摊上,他便伸手抓了那本来递到她眼前,“是想买这本?”   老太婆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钝,小贩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她稍稍抬了抬松弛的眼皮,然后慢吞吞地从腰间掏出来碎银子递给他。   她拿着书,拄着拐慢慢地往来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淹在人群里。   在河畔的石阶上坐下来,她把拐杖抱在怀里,才终于有功夫用蜡黄的手摸了摸那深蓝色的书皮。   那白底黑字赫然是《山川风月录》。   她翻开一页来,约莫是迟疑了一会儿,又连着翻了好几页。   彼时坐在不远处的孩童手握糖葫芦,好奇地看那个穿得灰扑扑的老太婆一页又一页地翻书,却又在刹那间像个再不会动弹的木偶般,捧着那册书,好半晌都没动。   夕阳西下,贪玩的小孩儿都被父母连抓带哄地带回家去了,老太婆终于有了点动静,她拄着拐艰难地站起来,迟缓地朝落日余晖里走去。   天色渐暗,长街冷清,那座院子落了锁,大门挂着经年的灰尘,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推开过。   但偏偏此夜,有一抹微弱的烛火在院内的卧房里闪烁。   屏风上搭着几件粗布旧衣,只身着雪白中衣的“老太婆”终于挺直了脊背,坐在梳妆台前,用在铜盆里浸过水的布巾敷在脸上。   那被黔树汁生生粘出来一道道褶痕被热敷过后软化舒展,蜡黄的颜色几乎染了整张布巾。   而此刻铜镜里再映出的那张脸便已然不同了。   白皙的面颊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但那赫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再不是那个穿着灰暗旧衣的老太婆。   轩窗外有风拂开了她摆在梳妆台前的一卷书,她低眼,目光落在那形似女子身姿的山峦拓画。   曾经这里也是热闹过的。   那时这院子里有四个人,一个卷毛小道姑,一个从田间获得生机的稻草妖,一个整日醉意朦胧,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还有一个刚刚逃离烈云城的她。   她曾跑遍禹州所有的书店,只是为替那公子寻一本《山川风月录》作为新年礼,若非是城东一个秀才的母亲碰巧将这书转卖给书摊上的小贩,她还买不到这紧俏的东西。   只是那时,那秀才的母亲转卖时便在十分嫌弃地嘟囔,言那《山川风月录》是本不正经的闲书,所以那时她便以为,那还真是一本不正经的书。   可此时才见这书,便见其中山川皆作女子身形,袅娜娉婷,衣带稍宽,书中记载所有故事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反倒用拟人写意的手法,加以文字故事叙述,令人读来颇生趣味。   怪不得。   辛婵想起那个除夕夜,那年轻的公子听了她那句“你还是少看些不正经的书”后,便笑个不停。   眼眶不知道何时已经有些湿润,她按了按眉心,在梳妆台前呆坐了好一会儿,忽觉心口窒闷,她抬头,果然看见铜镜里褪去抹额的自己额头上银蓝双色的印记又在闪烁。   这一年多来,她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可她孤身一人躲躲藏藏,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她解惑。   她只是越发心慌难熬,总觉得自己心口好似破了个洞,好似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破土而出。   “姐姐,”   清甜的嗓音蓦地出现在她的耳畔,可辛婵在铜镜里却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她苍白着一张脸,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藏起来的这一年,总能无端听到莲若的声音。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躲起来是没用的,该来的总会来,很快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莲若的声音轻柔缓慢,好似恶妖编织的迷梦般,蛊惑人心。   若非是身体出现了异样,娑罗星在她身体里也变得很不稳定,辛婵也并不想这样躲躲藏藏地活着,可这到底是不得已的事情。   “你杀了封月臣的新婚妻子,九宗的人,可都还记着这回事,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莲若的声音还在。   辛婵一手撑在梳妆台上,鬓边已经有了些细密的冷汗,她抿着嘴唇,闻声便嗤笑了一声,“是我杀的吗?”   她半垂着眼睛,这一年多来,第一回 理会莲若,“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室内一瞬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辛婵才又听见莲若的笑声,“姐姐,你好聪明啊。”   当初谢灵殊被诬陷与妖魔为伍,辛婵决定舍下一切去寻他的那时候,她在离开烈云城之前,曾见过封月臣身旁的那名哑女。   只是那时,辛婵急于去寻谢灵殊,并没有发现那哑女的异样。   可这一年来,她却慢慢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透彻。   莲若当日化为哑女留在封月臣的身旁,便是要得到他的真心,再在浓情时制造自己死于她之手的假象,以此让正清山与她决裂,并为其他几宗原本就觊觎她的娑罗星的人寻了个足够正当的由头,让她成为仙宗公敌。   “姐姐,不论是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还是他们这些在人间地头修炼的宗门人,说到底不是些傻子,就是些贪心虚伪的家伙,你当初同他们一起除魔平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有谁记得你的这些情分?他们啊,只想要你的娑罗星。”   莲若的声音好似笼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有些不真实,“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他们是为娑罗星,那你呢?你费尽心机让我成为宗门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婵痛得趴在臂弯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我嘛……”   莲若隔着千万里听到她的这声质问,却反而高兴得像个终于得到了大人注目的小孩儿,笑声比她脚踝的银铃还响。   “当然是为了让你回到原来的家,成为我真正的姐姐。” 第48章 所谓正道 [V]   莲若寻不到辛婵的踪迹,但辛婵的萤石环却在她手里,她也因此才能于千里之外传音到辛婵耳畔。   辛婵在禹州悄无声息地住了半个多月,直至她听闻稻草妖林丰被丹砂观的那群道姑抓住的消息,这才终于坐不住,不得不启程往丹砂观去。   为了保护聂青遥和林丰,这一年多来辛婵从未去找过他们,可林丰还是出事了。   不必问,   此事同莲若一定脱不开干系。   身体的境况越发不好,可如今辛婵已然被逼得再没了退路。   卸去所有伪装,她换了一身殷红的衣裙,提着一柄千叠雪,孤身一人往丹砂观去。   而彼时丹砂观中,聂青遥在观主善微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天色渐渐呈现出鸭蛋青的色泽,聂青遥终于体力不支,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瑞玉每日必往观主处请安,她一来院中便瞧见聂青遥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神色大变,忙上前去将聂青遥扶进自己怀里,又抬头朝木阶上,紧闭的房门喊:“师父!青遥她晕倒了!”   不消片刻,房门果然打开。   一身朱红道袍的善微从门槛内走出来,见阶下的瑞玉怀里抱着的那小姑娘脸色煞白,眼皮动了动,勉强半睁起双眼。   “这些年你在观中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如今竟还敢为了一个妖邪而跪我门前替他求饶?”善微的声音听似平和,那张面容清清淡淡地,似乎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没害过人……”聂青遥动了动泛白的嘴唇,声音极为虚弱。   善微掀了掀唇,语气里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曾教给你的你都忘了?妖魔生来便是危害人间的邪祟,他们诡计多端,心思难辨,你竟还敢相信一个妖怪的话?”   “我不是听他说的,”   聂青遥缓了一会儿,强撑着身体从瑞玉的怀里挣脱出来,仰头望着阶上的善微,“我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   “师父,您要我除魔卫道,恪守本分,可是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若是没有害过人的妖,我又该拿他怎么办?难道他没有害过人,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要杀吗?”   善微眼里终于是有了些压不住的愠怒,“聂青遥!你是在质疑我丹砂观的规矩?”   “反正,”   聂青遥撑着地面的那只手指节收紧,她迎着善微的那双眼睛,“您不是也从未将我当做丹砂观的弟子吗?您不是从来都没打算留下我吗?是您要我回去做个普通人,又要我守您观中的规矩,师父,为什么啊?”   她努力了很久,   从来到丹砂观的那一日始,她便很努力地要做一个丹砂观的弟子,得到师父的肯定。   可是十八岁好像一个魔咒,   那是善微一早便决定好的事,即便她这十几年来做了再多的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善微终要在这一年送走她的决心。   此刻善微下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宽袖下的手指捏紧拂尘手柄,她面上越发没有什么表情,“既知道你如今已不是丹砂观的弟子,那么,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求您,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聂青遥挺直脊背,跪得端正。   善微抿紧嘴唇,只看瑞玉一眼,便再不管聂青遥,只走下阶梯,绕过她,径自往院门去。   瑞玉有些担忧地回望聂青遥,却也无法,只能站起身匆匆跟上去。   可聂青遥却回头,盯着善微的背影,大声道:“您知道林丰是我的朋友,您也知道辛婵姐姐不会不管林丰,所以您今日叫了其他几宗的人来,是要等辛婵姐姐来自投罗网对不对?”   “师父,名门正派也会用这样的手段吗?”   此言听着委实大逆不道,瑞玉神色一变,当即呵斥了一声:“青遥!”   善微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再度抬步,走出院门。   丹砂观近几十年都未曾像今日这样热闹过。   只因丹砂观排在九宗之末,宗门间的盛会从没机会在这观中举办,平日里八宗的人更是不会上门,而今他们却为了那稻草妖林丰,接连上门。   便连那九宗之外的天照阁也不曾缺席。   “程掌门怎么没来?”   进了观中,天照阁阁主摇晃了几下玉骨扇,四处张望着,也没在那正清山来的人中看见程砚亭。   “我爹身体不适,大师兄仍卧病在床,此番只能由我和我师弟君尧走这一趟。”程非蕴一见天照阁主秦昭烈,便朝他颔首行礼,又解释了一番。   “月尘是个可怜孩子……只是你爹他,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羞于与其他几宗为伍啊?”秦昭烈摇着扇子笑了声。   他这般突兀的话,毫无遮掩,教人听了便不由侧目。   “秦昭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赤阳门主葛秋嵩甫一进门便将他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葛门主倒是永远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   秦昭烈瞥他一眼,又笑得意味不明。   “说什么风凉话?你秦阁主不也还是来了吗?”葛秋嵩冷笑。   秦昭烈立刻往后退了两步,用扇子挡了半张脸,“我可和诸位不一样,走这一遭也不是为了抓谁。”   “你天照阁一向痴迷娑罗星,如今娑罗星在那黄毛丫头手里,你秦昭烈向着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若你今日敢坏了大事,你天照阁便是与宗门为敌。”   葛秋嵩半眯着眼睛说道。   “到底我天照阁痴迷娑罗星,还是诸位之中从来都有人对其贼心不死,所以辗转了这么一段日子,谁都不肯放过那小丫头?”   秦昭烈面上仍旧气定神闲,语气也轻飘飘的。   “那小丫头杀了正清山首徒的新婚妻子,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难道我们不该将她拿来问罪?”梵天谷主叶司苍随意在观星台下的石栏上一坐,声似洪钟一般,底气十足。   “诸位,诸位,”   善微作为丹砂观主,此时见他们又将有吵起来的趋势便站出来摆了摆手,“今日诸位来此,都是同我一起来处置妖邪的,又何必伤了和气。”   观星石台上,那衣衫褴褛,沾着斑驳血迹的少年垂着脑袋,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迷的,割裂的衣袖里露出来枯黄的稻草,他整个人软绵绵的,被一道淡紫的光罩包裹在其中,身上还缠了极重的铁索。   “这辛婵真的会为了他而来?”幻蟾宫的左护法在底下打量了那稻草妖好几眼,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大相信。   姜宜春似乎是心情很不好,他穿着锦缎长袍,站在底下瞥了一眼上头那稻草妖,不由想起当初在雁山,便是这少年跟在辛婵身边,总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零嘴吃食。   却不想,这少年竟然是妖。   “她最好不要来……”   姜宜春有些烦躁地嘟囔了一声。   业灵宗的赵毓锦摸着驯龙剑柄,神色看着也有些不自然的紧绷,显然也在惦念辛婵的事。   聂青遥勉强撑着身体跑过来,才见观星台上那少年,她的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仅仅才过了两三日,林丰便已经成了这副遍体鳞伤的模样。   她眼眶憋红,看见那许多的人都在石台底下,好似看什么玩意儿似的,肆意打量着石台上的少年,还有不知是哪一宗的弟子在低声讨论着稻草怎么成的精的声音。   “青遥,你怎么跑出来的?”瑞玉最先看到聂青遥。   善微听了瑞玉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见那个脸色苍白,眼眶泛红的姑娘,她便面色一沉,“青遥,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场合。”   “那什么才是我该来的场合?”   所有人都在看她,聂青遥就这么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大声质问善微,“师父,他什么也没做错,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就因为他是妖?可出身,是他能决定的吗?我身为凡人,你们身为修仙的宗门人,又能比妖高贵多少?你们告诉我,你们又能比他高贵多少?”   聂青遥发了疯似的往前跑,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她几乎听不见善微的大声呵斥,也根本没办法去管那许多人看向她的目光,她一直跑,一直跑。   靠着贴在自己身上的符咒里蕴含的术法,飞身上了观星台。   隔着紫色的光罩,她将里面那少年的狼狈看得更加清晰,也因此,她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林丰!林丰你醒着吗?”   少年也许是听见她的声音,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乱发遮掩下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隐约看到了她的脸。   瑞玉带着人来要将聂青遥拉走,她几乎用尽了力气去挣开她们,可善微在一旁看着这样的闹剧,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意,上前便给了聂青遥一巴掌。   那样清晰的一声响,在光罩里的林丰都听清了,他绷紧脊背,伸出手却被光罩烫伤了手指,一根枯黄的稻草从指头燃烧成了灰烬。   聂青遥起初怔怔地盯着善微的脸,而后光罩的动静唤回了她的神思,她回头,正看见林丰的右手被光罩灼烧得变成了枯黄的稻草,被火星子燃烧得光秃秃的,她朝他摇头,哭着喊,“林丰,你别动了林丰……”   他好听她的话啊。   她让他不要再动,他就真的趴在地上,没有再去触碰光罩了,可他连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聂青遥崩溃痛哭,好像这辈子活了这十八年,她还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她恨自己的弱小,恨她明明离他这样近,却不能救他。   可就在聂青遥被瑞玉强拉着要往观星台下时,一柄敛霜凝雪的长剑破空而来,剑气铮鸣激荡,重重地击碎了那光罩。   所有人皆是一惊,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见一抹殷红的身影轻飘飘地掠至观星台上。   聂青遥眼眶里还有将落未落的泪花,她才见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便不由失声大喊:“辛婵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前因后果 [V]   无论是聂青遥还是在场的宗门人,他们以前见辛婵都只穿着浅色的衣衫,反是那常伴在她身边的年轻公子总爱一身殷红的衣袍,而今他们再见她时,她已经是孤身一人,却穿着与那年轻公子同色的衣裙。   殷红炽烈,如火一般。   那衔霜凝雪的千叠雪重新回到她手中,再度抖落簌簌霜雪,在地面融化成极浅的水渍。   “辛婵,你竟真的与妖为伍,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那葛秋嵩最先反应过来,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妖怎么了?”聂青遥才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丰面前把他抱进怀里,听见他此言,便用一双泛红的眼睛去望观星台下的那些人:“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你们这些宗门人这样待他?”   “青遥!”   善微一向沉稳的面容终于有了些龟裂的趋势,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过来。”   她搭着拂尘的手朝聂青遥伸出,“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教导,还认我,便过来。”   晨光里,   聂青遥几乎是发怔般地去看善微朝她伸出的那只手,好像这么多年来,善微待她的语气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   可此时浑身是血,几近昏迷的林丰在她怀里,她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里满是刺目的红。   她慢慢收紧手指。   “师父,从前那么多年里,我都在努力地想要留在您身边,留在丹砂观,可您却还是在我十八岁这一年将我逐出师门,我真的很想试着去理解您的做法,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我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别的师姐都能留在您身边,偏偏是我,您偏偏要我离开?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几乎要看不清善微的脸,“您说得对,我不适合修道,不适合做丹砂观的弟子,所以我现在要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   明明将聂青遥逐出丹砂观是善微早就定下来的事,可此刻当她真的听见聂青遥的这番话时,她竟觉胸口窒闷,情绪几欲压制不住,“青遥,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你会毁了你自己!”   “我已经长大了,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能为自己负责。”   于风声中,聂青遥看向善微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既然是丹砂观早就逐出门的弟子,那么这小姑娘的作为便与丹砂观没有任何干系,还请善微观主安心。”   那梵天谷主叶司苍摸了摸胡子,见善微脸色发白,身边的女弟子瑞玉已上前来搀扶,他便适时宽慰了一声。   可善微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攥着瑞玉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手指。   瑞玉蹙着眉,却什么也没说。   “青遥,将这东西喂给他。”辛婵从腰间撤下来一只极小的玉瓶扔给聂青遥。   聂青遥也没问那东西是什么,接了便连忙打开瓶塞倒出来一颗浅金色的丹药喂进林丰的嘴里。   见他喉咙动了一下,她皱着的眉头才舒了舒。   “善微观主,我只问你,是谁告诉你林丰是妖,又让你去抓他的?”辛婵挪回视线,再看向底下的那些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善微的脸上。   “怎么?”   天照阁主秦昭烈一听辛婵这话,便哗啦一声收了扇子,“这小妖竟不是丹砂观先发现的?”   辛婵没说话,只是在看善微。   “你若知道了,又如何?”善微迎上她的目光,半晌才出声问道。   “找到他,”   说这话时,辛婵的语速刻意拖得慢了些,然后慢慢地将目光定格在葛秋嵩的身上,“杀了他。”   “好啊!”   葛秋嵩惯会见缝插针,听见辛婵这话,他便当即一声冷笑,“你的本性总算是暴露出来了?”   彼时予明娇立在坐着轮椅的赵景颜身旁,见那高台之上的辛婵如今正受几宗诘难,好似一夕又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原来的奴婢说到底,也还是污淖里的东西。   她轻蔑一笑,只默默地看戏。   “葛门主,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看月尘师兄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此事也还有颇多蹊跷之处,辛婵她并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普通的凡人。”姜宜春到底是忍不住了。   “少宫主您这是做什么?”幻蟾宫的左护法乍一听他这话,便给他挤眼睛使眼色。   姜宜春白了他一眼,径自又道,“当初雁山之行,平城之乱,辛婵与我们同进同退,若不是她与月尘师兄,我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机会全身而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姜宜春是会自己用眼睛去看的。”   “你这姜家的小娃娃还是太天真,若非是你父亲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幻蟾宫又如何轮得到你这娃娃来做主?”叶司苍哼笑了一声。   “你!”   姜宜春瞪起眼睛,一张秀气的面庞染了些怒气。   “我也认为此事有些蹊跷,辛婵不是那样的人!”任君尧喊了声。   “我相信辛婵不会杀害无辜之人。”   连赵毓锦都忍不住附和。   他们都是同她一起经历过劫难的人,一路相帮相扶,又有几个不是以心相交呢?   但唯有程非蕴此刻是沉默的。   当辛婵对上她的眼睛,那之中雾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而葛秋嵩身后的晏重阳此刻正低着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如今稻草妖就在她身后,她和这小妖的确是有干系的,她与妖为伍,难道不是板上钉钉?”   葛秋嵩却仍在步步紧逼。   炙涂鸟身披赤羽,如红云一般蓦笼罩在丹砂观上空,它们嘶鸣着,冲撞着,好似缠绕燃烧的灼灼烈火。   烈火勾连出的金丝光线如同棋盘上的道道纹路,如密网一般下坠,灼烫的温度迎面袭来,瞬间便将辛婵三人困在其中。   善微见状,变了脸色,“葛门主……”   “善微观主,那既是个已经被你逐出师门的逆徒,你又管她的死活做什么?她如今一心与宗门作对,你可不要告诉我,你要保她?”葛秋嵩根本不等善微把话说完,便强行打断她。   “葛门主,我虽将她逐出了师门,但我们到底还有些师徒情分。”善微却紧接着说道。   葛秋嵩看了一眼那密网内,将那稻草妖抱在怀里的卷毛小道姑,冷哼一声,“可你看看,她如今还肯听你这个师父的话吗?”   善微面上焦灼,她不由再望向观星台上的聂青遥,“青遥,你年纪还轻,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若还念着同我的这份师徒之情,便松开那小妖,回来吧。”   “我……准你重入师门。”   善微那双眼睛里带着那样分明的希冀,好像在这一刻,她曾经的固执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甚至终于肯松口,愿将聂青遥永远留在丹砂观,在自己的身边。   可在她这般期盼的目光中,聂青遥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低眼去看怀里的林丰,又望向提着一柄千叠雪挡在她身前的辛婵,她眼眶衔泪,再看向善微,“师父说我年纪轻,可是辛婵姐姐她也才只比我大了一岁,您爱护我,在意我,所以才愿意原谅我,而除了谢公子,没有人在意她,爱护她,所以你们所有人都不肯放过她。”   “聂青遥!”   善微又急又怒,大喝一声。   彼时辛婵回过身,对上聂青遥那双红红的眼睛,她也没来得及多看,便操控手中的千叠雪去抵挡那密网收紧。   剑刃上簌簌霜尘被密网的温度灼烧成水滴落下,同时也使那网的缝隙变得焦黑了一些,灭了几簇烈火。   “少宫主!”幻蟾宫的左护法见姜宜春想飞身往观星台上去,便及时拉住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蹙着眉转身瞪他之际,他下意识地松了衣袖,“少宫主,您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您身后,可是整个幻蟾宫啊!”   “怎么?身为幻蟾宫的少宫主,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不能护着,反要做这些人的帮凶?”姜宜春掸了掸衣袖,十分嫌弃地抚平褶皱。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只知一时的义气,却不知何为大局,我看将这宗门之间的大事交给你们,便是你们门中长辈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叶司苍听见了姜宜春的话,他也没忘记方才维护过辛婵的那几个年轻人,便冷冷笑道。   他使了个眼色,梵天谷的弟子们便上前去将他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见葛秋嵩摆手,赤阳门的弟子便也一同上前,将他们挡在外头。   “程非蕴,你是正清山掌门之女,如今也是代表着你们正清山来的,作为九宗之首,正清山难道也要包庇辛婵?”葛秋嵩那双稍显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身形纤瘦的姑娘。   一时诸多目光都停留在了程非蕴的身上,而她当着众人的视线,握紧了剑柄,过了半晌才勉强开口:“我正清山绝不会偏向包庇任何人。”   在她大师兄封月臣与那哑女的大婚当日,她是亲眼看见辛婵提着剑杀死了哑女,又重伤了她大师兄。   那张脸,她绝不会忘记。   明明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此刻当旁人都要义无反顾站在辛婵那一边时,她心中竟也有了片刻犹疑。   可仅仅只是一刹那,她便将那所有的犹豫都强压了下去。   “师姐……”任君尧皱着眉看她。   程非蕴只看他一眼,却并没有同他多说些什么。   葛秋嵩为了今日的局,是很费了些心思的,可只是这说话的片刻功夫,那炙涂鸟所结的密网便被强大的剑气震碎,那般强劲的罡风袭来,猝不及防地擦过所有人的脸颊,刺得人生疼。   葛秋嵩拄着火元杖勉强站定,回身一望,便见那密网既碎,一身红衣的辛婵挟聂青遥与那稻草妖身化流光而去,他当即大喊:“快!莫让他们逃了!”   几宗的人匆匆忙忙施术飞身去追,混乱之中,晏重阳却在人群里纹丝未动,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辛婵方才掠过的飞檐看了半晌,才召回自己的那只炙涂鸟,飞身掠入云端。   娑罗星在心口震荡,如烈火灼烧一般,几乎要烧穿她的心肺,辛婵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在一处铺满碎石的河滩停下来。   “青遥,你带着林丰先走。”   千叠雪的剑锋抵在碎石缝隙里,辛婵勉强支撑着身体,掐了诀引以冰蓝色的流火画出一道符纹落于聂青遥和林丰的身上。   “辛婵姐姐,那你呢?”   聂青遥说着才一抬头,便见辛婵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瞳孔微缩,“辛婵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辛婵摇了摇头,“我施了术法,能暂时隐没你们的行踪,你快带着他走。”   情势所迫,林丰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聂青遥没有办法,只能朝辛婵点了点头,“辛婵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把林丰安顿好,就会回来找你的。”   可她才扶着林丰要走入西边的密林里,却听见身后辛婵略显虚浮的声音:   “你们都不要再回来了。”   聂青遥脚下一顿,她没有回头去看辛婵,咬紧牙关扶着林丰快步往林子里去。   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宗门里的人来的很快,这偌大的河滩上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人,他们手中持着刀剑,那锋刃皆是对准辛婵而来。   艼云山和十方殿立于红尘之外,不多沾染俗事,正清山的态度也十分暧昧,掌门程砚亭只派了女儿程非蕴带人来瞧一瞧,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于是这其中最积极的,不过也只是赤阳门、丹砂观、梵天谷和业灵宗四大宗门。   “葛秋嵩你住手!”   秦昭烈才赶来,见葛秋嵩举起火元杖便要朝辛婵而去,他便大喝了一声。   “秦阁主,你天照阁怕是无权过问我们宗门之内的事罢?这辛婵杀人害命,你却还要护着她,你莫不是还在觊觎娑罗星?”葛秋嵩一向同秦昭烈不对付,见他处处阻挠,便面带怒色。   “到底是我秦昭烈觊觎娑罗星,还是你们早就心怀不轨,所以才要想方设法地按给她罪责,好让你们名正言顺地成全自己的野心贪欲?”   秦昭烈方才在辛婵身前站定,宽袖一挥,那目光如炬,近乎蔑视般地扫视过在场的诸多面容。   “秦阁主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等皆是宗门正派,岂容你这般猜测侮辱?今日这般场面,本不是你天照阁该来的,若秦阁主仍要维护这辛婵,那么你天照阁便是铁了心与宗门为敌!”叶司苍扛着刀往前两步,沉着脸大声说道。   幻蟾宫的人都被四大宗门的人挡在最外层不得而入,姜宜春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干着急。   “少君……”赵毓锦才唤了一声赵景颜,见他轻飘飘瞥过来的一眼,赵毓锦便一时没了声音。   他虽是业灵宗的大弟子,却仍不能左右业灵宗的任何决定。   “秦阁主。”   辛婵站直身体,见他闻声回转身来,便朝他摇头,“事关天照阁,您不必为了我而冒险。”   “辛婵……”   秦昭烈神色复杂,忽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天照阁观星占卜之术天下一绝,但若论修行,阁中弟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九宗相较的。   葛秋嵩早已没了耐心,也不管秦昭烈,手中的火元杖飞出,灼烧出大片绯红气流,秦昭烈一时不防,才散开玉骨扇,便被气流擦过肩膀,震得后退了好几步。   眼前有一道殷红的影子掠过,他才抬眼,便见辛婵已与葛秋嵩缠斗在一起。   罡风带起河滩之上碎石乱舞,予明娇没多少修为,赵景颜便施乐术落了光罩在她周身护着。   彼时葛秋嵩生生地受了辛婵一掌,那气流拂开,握在他手里的火元杖震得他虎口生疼,他踉跄地后退几步,若非是晏重阳上前来扶住他,他便会摔进河水里。   辛婵还没有什么喘息之机,那叶司苍便提着刀朝她砍来。   她飞身后退躲开攻击,千叠雪的剑锋与那刀锋相接,摩擦出一串火星子,伴随刺耳的刺啦声,刺激得人耳膜发疼。   葛秋嵩朝善微使了个眼色,善微垂眸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沉默地朝身旁的瑞玉挥了挥手,于是一刹间,丹砂观的弟子一拥而上,同梵天谷、赤阳门的人摆开阵势,结了天诛。   “他们这是做什么?堂堂宗门,还要以多欺少?”姜宜春被挡在外头不能往前,看见这样一幕已是怒极,他挥开身旁左护法阻拦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便要飞身前去,却偏被赤阳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少君,天诛一结,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将辛婵绞杀?”赵毓锦再也站不住了,他急急地说道,“少君,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们不能如此对待辛婵!”   “赵毓锦,你别忘了,你是我业灵宗的人。”   赵景颜瞥他一眼,语气疏淡。   他静静地再将目光移到那人墙之内的红衣少女身上,看她苍白的脸,也看她手中的剑。   梵天谷和赤阳门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那就由他们去。   他不参与,也绝不会允许业灵宗的任何人搅进去。   “师姐那可是天诛!他们是真的要杀辛婵!”此时的任君尧也慌了神,他看向身旁的程非蕴,虽见她神色有异,却始终不为所动。   天诛一结,风云巨变。   道道天雷交织而下,程非蕴眼见着天雷击中辛婵后背的刹那,她的肩膀也被叶司苍的刀锋划破。   殷红的鲜血是比她的衣裳还要炽烈的颜色。   程非蕴握紧剑柄,眼睁睁看辛婵吐了血,被叶司苍和葛秋嵩合力推入天诛阵眼之中。   道道天雷好似海妖无穷尽蔓延的长发,交织缠裹,足有吞天食地的气势,辛婵那一抹单薄的身影在紫电交织的光色里几乎要被生生撕碎。   “辛婵……”   在百里之外的山崖上,有容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可她才迈出一步,却有一只手忽然挡在她的身前。   那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佛珠,有容偏头看向那年轻的佛子,“晏如!那是天诛!她会死的!”   “那又如何?”   佛子明昙面上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手中捻着佛珠,“数千年前,她不也在你手中死过一回吗?”   “那不一样!”   有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眶发了红,“这一回若她死了,那就真的……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是你造了前因,才有了这后果。”   明昙的神色冷冷清清的,“我早同你说过,她这一劫,你我不能插手,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就算你今日出手,你也救不了她。”   有容收拢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里,她怔怔地看着那天诛雷电里若隐若现,好似一抹破碎的影子。   双足犹如千斤重,再挪不开一步。   而此刻的辛婵几乎快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雷电一道道落在她的身上,那种见骨的疼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娑罗星的力量在她胸口有减弱的趋势,与此同时另外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正从她的心脏里一缕缕地钻出扩散。   她周身仙灵之气不再,竟开始慢慢地弥漫出一种黑红的气流。   意识忽然变得不够清晰,   辛婵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什么黑漆漆的地方,那里常年是黑暗的,却总漂浮着一团又一团或幽紫或赤红的火焰。   张牙舞爪的缕缕黑气凝作千军万马,在那片幽冷潮湿的深渊里伏跪。   忽的,   她看见另外一个自己走上好长好长的阶梯,拖在地上的衣摆如坠流火,忽而深邃,忽而鲜妍。   “姐姐,你后悔吗?”   当她陷在那般莫名的幻觉里时,却忽然又听见了莲若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就在她的耳畔:   “你已经足够赤诚,可这些宗门人却并不值得你以心相交。”   莲若轻轻地喟叹:“姐姐,我做这么多的事便是想让你看清他们那副完好皮囊下的肮脏丑恶,”   “你看,如今是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同路人?”   她的声音仍似个天真少女般,轻轻软软的,仿佛还带着些恶劣的兴奋:   “他们想杀你,那今日就让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罢,好不好?” 第50章 人间炼狱 [V]   天诛雷劫还将辛婵缠裹在其间,河滩之上的数千人都亲眼看见那交织的雷电之中散出的如羽翅一般的黑红气流,金色的纹路隐隐地穿插在其间,好似乌墨里最写意的几笔。   众人不明所以,程非蕴则率先察觉到脚下的异样,她才低头一看,便见地面开裂,零碎的石子一颗颗坠下去,她吃了一惊,道了声“小心”,便忙飞身跃至树梢。   地面震颤,众人身形一时有些不稳,只见那裂开的道道缝隙里有一缕又一缕的黑气迅速窜出。   扭曲的黑气转眼化为一道又一道的影子,他们个个身披玄黑的斗篷,手中的弯刀在此般暗淡的天色里泛着凛冽寒光。   天边风云骤变,紫电入水,激荡起巨大的波澜,其声震天。   他们周身都好似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形状时而如乌鸦,时而如蝙蝠,张牙舞爪,更夹杂诡异的嘶鸣。   这忽来的狂风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秦昭烈用玉骨扇挡住脸,勉强看了一眼那天上无数悬空的黑色身影,他不由地握紧了扇骨,脸色大变。   被锁在长渊之下的魔修,竟不知何时已经出逃?   转眼之间,在场的所有宗门人都被这些忽然从地底钻出的魔修包围,他们一时间难免面露惊慌之色,丹砂观大弟子瑞玉见状,便先去扶住善微,“师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魔修?”   善微也是满脸惊愕,心头逐渐开始不安。   葛秋嵩原本还在看那天诛雷劫阵眼里的辛婵,可这突发的情况弄得他眉心一跳,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暗红的流光在半空陡然乍现,丝丝缕缕相互缠绕勾连出一朵红莲的形状,却又刹那散开凝聚成一道纤瘦的身影。   那是个身着暗红衣裙的少女,赤着一双脚悬在半空,风声吹着她暗红的衣袂,也吹开她鬓边的浅发,露出来那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庞。   乌黑的发鬓间别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可那墨绿的眼瞳稍大,眼白太少,看起来阴沉沉的,带着些诡秘的阴森气。   她脚踝上的铃铛响了几下,那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一些修为低弱的宗门弟子耳朵里瞬间流出血来。   “她……”   秦昭烈紧紧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金色星盘,他忽而望向那半空中的少女,几乎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她便是魔域的新魔尊?”   “什么?”   葛秋嵩听到了他这话,一时也是震惊不已,“那女娃娃便是九幽魔尊?”   或是那少女的模样太过纯良无害,若非是这般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亚,葛秋嵩还真不敢相信,那样一个小女娃,便是九幽魔域的新主人。   “这……”   叶司苍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有了些汗意,他咽了口唾沫,眉头皱得很紧,“程掌门和另几位宗主都不在,这女魔尊忽然现世,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慌了神,全然没了方才要对付辛婵时的那份气势。   莲若弯起的眼睛里犹带嘲笑,   她只勾了勾手指,云端的道道黑影便俯冲下去,同那些宗门人打斗在一起。   葛秋嵩才打散几道黑影,便见他们又从另一处重聚灵体,再携弯刀而来,他挥动火元杖,召出烈火灼烧着那几道身影瞬间化为一撮青灰。   莲若悬在半空,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的热闹,偶尔又将目光停在远处那天诛雷劫的阵眼里的那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身上。   她并没有打散天诛的意思,反是在期待着什么能够一朝从那交织的雷电中破土而出。   “重阳!天诛还差最后一股力量,你快去!快帮我取回娑罗星,否则今日我们都要折损在这里!”   葛秋嵩才用火元杖击碎一道黑影,便回头朝那玄衣青年大喊,可这一刹的回头,却让他发现那青年站在这热闹纷乱的人群里,身形宛如青松一般端正,他按着长鞭,却并没有任何举动。   “晏重阳你在等什么?!”葛秋嵩怒斥了一声。   晏重阳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冷静地盯着他,身旁有道道黑影擦过他的衣袖,可却并没有伤他分毫。   葛秋嵩瞳孔紧缩,心中大骇,猜测才浮起,他便来不及去细想,便又挥动火元杖击碎黑影,飞身朝那天诛阵眼而去。   他几乎将自己丹田内积蓄的所有力量都付诸掌中,火元杖被烈火彻底包裹,释放出的气流直击阵眼里的那一道身影,似乎是存了心要将她的躯体撕碎。   可气流才入阵眼,却陡然有剧烈耀眼的黑红光芒从中散出,一刹间,风云涌动犹如旋涡,天色近乎陷入永夜,而地面震颤不已,千万里草木摧折,山石俱裂,江海如沸。   妖冶的流火乱坠,天空黑沉沉的像是要狠狠地压进眼前的河水里,四海万里皆于此刻陷入这忽来的天灾动荡之中。   天诛碎裂,雷霆堕入河水激荡起层层水波,无比强大的气流散开的瞬间几乎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心肺生疼,难以站立。   那葛秋嵩更是被黑红的流光击中,一时肝胆俱裂,重重地从半空中摔下来,七窍不断涌出殷红的鲜血。   而他血丝满布的那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那面无表情低睨他的玄衣青年,他的手几乎再握不住火元杖,嘴唇不断颤动,半晌才勉强吐露出破碎的字音:“为什么……”   可他还未曾听到青年开口,却见那半空中红衣婆娑的少女伸手指引流光托起从天诛阵眼内脱身的辛婵,再低首轻笑:“晏重阳,我把林丰交给你,可没有准许这个老家伙那样折磨他。”   “臣知错。”   晏重阳垂首,他颈间的一抹魔纹若隐若现。   葛秋嵩瞪大眼睛,嘴边不断有鲜血涌出,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而莲若不再笑,   她低睨着那狼狈的老家伙,手指间的细丝飞出,顿时鲜血迸溅,葛秋嵩整个人竟被那细丝般的光色生生撕成了碎片。   与此同时,一道道黑影持着弯刀迅疾地砍杀着那些宗门的弟子,一时血雾弥漫不散,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而远远地站在崖上的有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被流光托在半空,陷入昏迷的辛婵。   她周身黑红的气流与冰蓝的颜色交织缠绕着,像是在激烈地争斗着,又好像是在相互试探着要寻一个融合的余地。   她忘了去看那满地鲜血疮痍,也忘了要说服身边的佛子去救那些宗门人。   她只是失神地望着半空中的辛婵,忽然轻轻地说:   “晏如,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第51章 前尘似梦 [V]   天寒地冻,霜白一色。   马蹄踩入厚厚的积雪里,带起一簌又一簌的声响,满脸脏灰的小姑娘惊惶地抓住马鬃,与此同时箭矢划破空气,嗖的一声刺进了她身后那人的后背。   她察觉到他的呼吸一窒,她忙仰头望他,却正撞进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他鬓边的乱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她看见他蓄满浅青色胡茬的下巴抖了一下,嘴边竟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马蹄踩碎冰湖上最薄的一层冰,驮着两人的马嘶鸣一声,侧翻倒地,男人半个身体都陷进了冰面破开的湖水里。   小姑娘满身冰霜碎屑,脸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伤,她双手紧紧地抓着男人的手腕,咬着牙用尽全力要将他拉出来。   可她太瘦弱了,力气也不够,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没有办法将男人从水里拉出来。   纷杂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男人回眸一望,那冰雪荒原的尽头,已有密密麻麻的人马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他忽然叹了口气,一团热雾散开,又无影无踪。   “辛婵,”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脸上,身后血水蜿蜒流淌,早将湖水也染出浅浅的红色,他是那样平静又沉重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   “爹……”   小姑娘怔怔地望他,眼圈儿慢慢地发红,可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他。   “辛婵,国君负我,我却不能负业国,身为业国的将军,我绝不能去做敌国的奴。”他几乎是费了些力气,才摸到小姑娘冻得发红的脸颊,便是平日里再严肃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因为面前的女儿而红了眼眶,“你是我的女儿,你也不能。”   小姑娘呆呆地看他。   这冰雪覆盖的荒原一望无际,她该是这样苍白的天色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她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腕,愣愣地去看他身后越来越近的人。   长刀在冰层上勾出刺啦的声音,那些穿着厚厚皮毛的胡人怪叫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她看得到他们脸上的嘲笑与轻蔑,也看得到他们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   那都是业国人的血。   他们如同张牙舞爪的妖怪,好像随时都能生啖她的血肉。   她的手指忽然卸了些力道,男人察觉到了,他的喉结动了动,眼眶里染了些水雾,他指节屈起,青筋显露,几乎用尽了全力,将原本在冰面上的小姑娘生生地拽进了他的怀里。   追来的胡人兵马在岸上看着那对父女重重地坠入冰冷的湖水里,直至湖水彻底淹没他们的前一刻,男人仍紧紧地将那小姑娘抱在怀里。   其时天有异象,紫光与雷电交织而成的流火从天边坠落而下,彻底击碎那湖面所有的冰层,巨大的气流荡开来,震得岸上人仰马翻。   被湖水淹没口鼻的将军没了声息,他松开了怀里的女儿,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身体不断上浮。   意识恍惚的小辛婵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却也没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袖边缘,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湖水更深处下坠。   但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颗天星一样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脏。   一时山海震动,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尽裂,他们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却见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悬在半空。   枯黄的发,苍白的脸,只是一双原本漆黑的眼瞳却成了怪异深邃的紫色。   她没有丝毫表情,周身都萦绕着或紫或暗红的流火,身后便是雷霆紫电,万般异象。   当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灭了业国,途经陵北的姜国数十万大军尽数折损,无一人生还。   “姜国灭业,是胡人与中原之间的争斗所致,”   明昙看着那混天镜里悬于半空,周身紫火魔气盘旋难灭的身影,“但姜国数十万人埋于荒海,却是她一人所为。”   “原来……”   有容也去看混天镜里的那道身影,那时的她看起来好像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原来魔灵便是在这个时候阴差阳错地寄生在了她的身体里。”   “魔灵从九重天逃脱,原本是天上诸神的过错,”有容眼眶里又添了些湿润,她紧紧地捏着腕上的萤石环,情绪有些压不住,“可到头来要背负这一切的,却是辛婵。”   “魔灵生性嗜杀好斗,又急于用鲜血人命来提升修为,所以当年不仅是姜国那数十万兵马,更有岩州一万生灵,江陵三万命债,”   “便连九重天金册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灵手里。”   “一时三界之内的魑魅魍魉,鬼怪妖魔多数都尊其为天,他们重建魔域,与九重天宣战为敌,当年我还年纪轻,尚在清虚宫中修行,并没有参与过那令仙神两界都损失惨重的仙魔十三战,其时我还并不知那魔灵占据的,原是一个小姑娘的躯壳。”   手指拨弄着佛珠,明昙的声音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平静无波。   “那灵殊神君呢?”   有容却问,“他比你还要小两百岁,作为真神血脉,仙魔十三战时,他应当还未化形,可为何他却对辛婵如此执着?九重天上的诸神皆要她死,他又为何甘愿入这红尘来,连着五世都要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自辛婵当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与怀疑中浑浑噩噩地度日,她不愿为仙,宁愿在这尘世里蹉跎着,在漫长的岁月里封闭自己,惩罚自己,却不曾想,辛婵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岁里,转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战,九重天仙门既开时入得谕天殿,将还未化形的灵殊当做宝物盗走,阴差阳错落去了魔域,他还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该被其中的煞气活活烧死,”   “但当年灵殊同我说,是辛婵在将死之时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用了最后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为了救他,也许你给她的那一剑,还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有容问什么,明昙便同她说什么。   而此刻有容眼眶里有眼泪砸下来,她摸着萤石环的手指有点发颤,那时是她鼓励辛婵,让她一定不要被魔灵夺走神志。   可她却在辛婵那么努力地同魔灵抗争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用九重天宫的帝君交给她的裂元阵法困住了辛婵,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也并不算是你杀了她,而是她自己……并不想活下去。”   明昙瞥她一眼,神情冷静。   若非是魔灵,那个姑娘也许早该死的,就死在那个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国的父亲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可偏偏从九重天坠落下来的魔灵住进了她的心脏,掌控了她的身体,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灵一点点地将她的一双手都染满血污。   看着人间因她而苦,听着凡人众生恨不得将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见那天宫诸神望向她的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活着对她而言,便该是一件最痛苦最恶心的事。   “如今魔灵的封印已经彻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砚亭和其他几位宗主一同赶到,动用了大衍星云阵,以九重天之力镇压,不单单是那些宗门人,便连你我,怕也是不能活着回来了。”晏如如今最为不解的,便是那凭空出现,便为魔域新主的莲若,她究竟是什么个来头,他如今还并不清楚。   明昙不由蹙起眉,总觉得有些诡异。   “有容,记得我同你说的话,什么也不要做,无论这一回辛婵究竟能不能战胜魔灵的控制,你都不要插手。”   说罢,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泪的女子,手指拨弄着佛珠便往殿门外走去。   殿外有风拂来,有容迎风望去,见那身着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浓雾里走去,身形渐渐隐没其间,再不可见。   她立在原地,满面茫然。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执迷不悟 [V]   阴冷潮湿的洞穴坍塌下来,却幸存了一方漆黑狭小的空间。   辛婵躺在碎石堆上,怔怔地盯着石壁。   她胸口破了一个洞,鲜血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不断外涌,同时她周身又有点点细碎的莹光漂浮而起。   她半睁着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勉强伸出手,用手背去蹭自己的唇,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又盯着自己手背上晕开的大片殷红口脂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憋红,泪花若隐若现,她听到不远处好像还有水滴的声音,在这般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忽的,   她看到碎石尘土里有一枚脏兮兮,却还在散着微弱金光的东西。   用足了力气,甚至牵动到胸口的伤,辛婵才将那东西收入掌中,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忍着剧痛打量了手里的那枚东西才发现,那好像是颗蛋。   它周身流转的仙灵之气烧伤了她的手指,辛婵才惊觉,这原不是魔域之物。   “魔尊辛婵作恶多端,为祸苍生,自是死不足惜!有容,你不该因她而犯恻隐之心!如今你诛杀辛婵有功,成仙之路近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要因她而动摇了自己的道心!”废墟之上,那昆仑神君声似洪钟,仿佛要响彻这肮脏幽暗的荒芜之地。   “可是师父,魔灵入体是辛婵的错吗?人间的数万血债,到底该不该由辛婵来背负?我杀了她,成全了苍生与师父您教给我的道心,可她呢?她被魔灵霸占躯壳,就该承受这一切吗?”   有容的声音近乎哽咽,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当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走上那条师父您指给我的光明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好卑劣?我欺骗了我的朋友,给了她生的希望,却最终只能在她最信任我的时候……杀了她。”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终要成其大道,飞升成仙时,却是用朋友的性命来换的……”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废墟之上是有容崩溃的哭声,还有昆仑神君失望至极的连声“糊涂”,可他无论怎么劝解,都始终不能令他生平第一次下界收的唯一一个人界女弟子改变心意。   而废墟之下,   辛婵握着那枚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从她胸前的伤口不断流散出去的莹光,她感知到那枚颜色朱红的蛋里生命的迹象越来越弱。   仙界还未出生的生灵,又怎么能抵挡得住这魔域里的煞气?   身体冷得麻木,辛婵握着那颗蛋的手指也越发僵硬,但原本流散出去的莹光却因她勾了勾手指,便汇聚一处,丝丝缕缕缠绕着那枚蛋。   仙魔之气再不同,但也都属于三界之内的生灵,而孕育生灵的本源之息都是最纯粹,也最宝贵的。   那是魔灵的立身之本,可此刻,辛婵却硬生生地将其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毫不犹豫地都给了那未知的生灵。   意识模糊的时候,辛婵再看不清那枚从她手中滚落出去的蛋,她眼眶里含着泪花,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好像她这一辈子好长好长,她从没有这样放松过。   她忘了自己才十七岁,也忘了在荒雪原之前,作为普通人的那些岁月。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背负着世人与魔灵给她的一切,离开人世。   不要委屈,不要难过,   因为魔灵杀的每一个生灵的鲜血,都曾真实地沾染过她的手。   她明明总要自己这样去想,   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此刻,即便意识逐渐涣散,她却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她就要承受这些?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愤都挡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但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好像在朦胧间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眼前晃过了一片越发盛大耀眼的金光。   她彻底闭上眼睛,身体破碎成暗淡的莹光,混在那缕缕金色的流光里,有的散去了,有的却融入了金光里。   “我早该料到,此女转生,与你该有莫大的干系,是你带走了她的魂魄,将她投入转生之境。”扶玉帝君望着那烟云缭绕间幻化而出的光幕里,那一身殷红衣裙,胸口洞穿,遍体鳞伤的女子,那暗沉沉的光映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他忽而挥袖将那光幕击碎,再转身去看那一身单薄白衣,脚踝上锁着寒铁镣铐,被铁索控制在白玉台上的年轻男人,“谢灵殊,我念你当时才化形,尚不知人事深浅,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此女之事,你决不可再插手。”   “若你看得住我,我自然很难插手。”谢灵殊却弯了弯眼睛,他的语气很轻松。   “谢灵殊!”   扶玉帝君闻言,果然生怒,“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你会不清楚?你可知你放任她,维护她的后果是什么?”   “作恶的是魔灵,不是她,”   殿外有风吹来,吹过谢灵殊鬓边的两缕龙须发,他的脸色苍白,“神该救世人,也该救她。”   “你跟着她,守了她五世,难道你会不清楚那魔灵早就已经从她的血肉,依附进了她的魂灵里,她转世,魔灵便跟着她转世,她的五世,你次次忤逆违背我,可魔灵不依然在她身体里?”   扶玉帝君瞥见他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顿了一下,语气忽然有了些细微的缓和,“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为她的?”   谢灵殊静默片刻,终于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扶玉帝君,“兄长。”   扶玉帝君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谢灵殊这样唤他了,他怔了怔,仿佛因为这一声“兄长”,又唤回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兄长,天界与凡人都只看见了魔灵的恶,没有人在意被魔灵寄居了躯壳,还要眼睁睁看着魔灵用自己的手去杀人的那个小姑娘她究竟有多痛苦,即便是被魔灵控制着身体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仍然是个赤诚善良的姑娘,”   “否则,她不会用最后的本源之息来救我。”   谢灵殊提起她,就变得更想她,脑海里浮出她的面容来,他的眼眶就不免有些泛红,“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在乎她,可我在乎。”   “你救她,就是要和苍生作对,和天界作对!谢灵殊!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就真的非她不可?”谢扶玉再度被他惹怒。   “魔灵落入凡世,原本是天界的过错,数千年前苍生受难,不也该是天界之错?”谢灵殊向来是笑意盈盈的,但此刻与兄长对峙,他面上再无一丝的笑意,或是想起了些往事,他的情绪更有些不受控,“她转生五世,被兄长你遣下界的神兵杀了五次!每一次……”   忆起那些画面,他的手指屈起紧握成拳,眼眶憋得更红,“每一次她都被你们施以天诛雷劫,生生绞死。”   便是连方才出生,还是个婴孩,还未来得及长大的那一世,扶玉遣下界的人也丝毫没有手软。   谢扶玉再也强压不住怒火,他一挥袖,便有雷电所结的长鞭重重地打在了谢灵殊的身上。   一时白衣染血,谢灵殊倒在地上,压不住气血翻涌,吐了血。   “谢灵殊,我看你还是执迷不悟!”   谢扶玉绷紧下颌,冷哼一声,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胸口的伏灵印自他被抓回天界后便不再作痛,但在下界所受的暗伤却还没有治愈,如今又生生受了谢扶玉一记雷霆鞭,谢灵殊浑身都痛得剧烈。   他索性便躺在地上,一双眼半睁着,轻轻地喘气。   殿门被关闭的刹那,殿内却有一道流光乍现,凝聚成一道身影,赫然便是陆衡。   “灵殊,你这是做什么?你惹怒帝君做什么?是嫌你的这身伤还不够吗?”陆衡赶紧跑过去,才蹲下身想将谢灵殊扶起来,却被他摆手拒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九重天上,论头脑,又有几个比得过你?可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在扶玉帝君面前服个软?哪怕,哪怕你是装个样子也行啊!”   “他是我兄长,有些事我绝不能松口,哪怕是装样子,也不可以。”谢灵殊扯了扯泛白的唇,“否则,他便更加不会将小蝉的死活当回事。”   “这又是什么意思?”陆衡皱起眉,没想明白。   “若非如此,兄长便不会相信,他若敢贸然杀小蝉,我便会同小蝉一起死。”   谢灵殊此言说得极轻,可落在陆衡耳畔却犹如千斤重。   他不由瞪大双眼,望着谢灵殊,“你是疯了吗?那姑娘要是死了,你还真的要自杀?谢灵殊!你醒醒吧!我早前是不知道她便是数千年前的女魔尊,她身体里可住着魔灵!”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陆衡揉了一把后脑勺,“就没有个折中的法子能把魔灵从她的身体里驱逐出来吗?”   “是有的。”谢灵殊垂着眼睛。   陆衡忙问:“既有法子,那你便告诉帝君啊!”   “兄长早知道的,”   谢灵殊的声音很轻,有些飘忽:“可他与众神不愿尝试,他们只要她死,要她同魔灵一起灰飞烟灭。”   “可你以命相逼,帝君便会放过她吗?不可能的!”陆衡说道。   “我知道,”   谢灵殊闭了闭眼睛,他大约是又想起了那个姑娘的脸,想起她冲他笑的样子,于是他也不由地弯了弯唇,似若喃喃一般:“可兄长总会因我而迟疑些时候,如此便也算给了她一些时间。”   “足够她想起过去,想起我。”   “这一世,我能为她做的都已经做了,她那样倔强坚韧的一个姑娘,我相信她。”   “我等她。” 第53章 斩断后路 [V]   雁城初雪压枝,深巷里有一扇木门应声而开,水绿的裙摆微荡,面容稚嫩的小姑娘一脚从门槛探出来,她抬眼望见檐上浅薄的白色,轻轻呼出白雾。   长巷寂静,她才提着小篮子走到那老槐树下,便有白雪从枝间簌簌落下来,洒了她满头满身。   冰雪被她颈间的温度融成了水滑入她的衣襟里,她禁不住一个激灵晃了两下脑袋,抖落了些白雪,却又听树上传来极轻的笑声。   她下意识地仰头,最先望见那少年殷红的衣衫,在缀满雪色的树枝间,他衣袖的红比任何一种颜色都要浓烈,耀眼。   他的身形轻飘飘地犹如悬在枝上的风筝,稳稳地踩在不算粗壮的枝干上,就用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婵?”   他竟然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你是谁?”   辛婵惊诧地睁大眼睛,在树下仰着头望他。   少年不语,只是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风吹着他的衣袂微动,他忽然弯起眼睛,“原来你是这副模样啊。”   那年十二岁,辛婵在初雪里,槐枝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亲酿酒的手艺是杏花巷里最好的,你要真想尝一尝酒的味道,不如尝尝我家的?”辛婵将竹编篓里的那坛子酒取出来递到他的眼前,又很小声地凑近他说,“我偷偷尝过的,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离他很近,声音也很近,少年也许是被这碧草葳蕤间流动的萤火晃了眼睛,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接过她的酒壶匆匆忙忙取下木塞,无知无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烧瞬间蔓延至喉头,冰凉的酒液好似刹那成了灼烧在他喉间的一团烈火,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连眼眶都有些湿润发红。   辛婵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临水的短浮桥上。   可是那天夜里漂浮的萤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面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着笑着,望见他那双湿润泛红的眼睛,却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从她的十二岁到十四岁,槐枝上的少年总是在烟雨朦胧的晨光里,或是月辉满盈的长夜里来到她的面前,有时带给她好吃的零嘴儿,有时又是一些好玩儿的物件。   他好像个小神仙,总在朝晖里,也在黄昏后,从来神秘,从来不沾尘。   “兄长!”   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声嘶力竭的样子。   乌浓的发凌乱散下,他手中的长剑已落入尘土之间,肩胛骨已经被锁链贯穿,那不断渗出的血液将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颜色,他眼眶红透,仍在大声唤那在层层浮云后唯露半面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长!这一世她什么也没有做错,灵殊求兄长,求你放过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个私自下界的罪责,灵殊,你竟还敢为这危害三界的祸首求情?”渺远的重重云雾里传来那帝君的声音,带着极强的威压,刺得人耳膜生疼。   飞沙走石间,被推入天诛雷劫的辛婵茫然无措地从雷电的缝隙里看到了地上仍在为了她而挣扎着往前的少年。   贯穿他身体的锁链牵扯出更多温热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强大的气流震开,却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来。   海水激荡,山石震动。   身体几乎要被缠裹住她身体的雷电一点点撕碎,她极度清醒,也极度痛苦,痛得她失声大哭,可满天的神仙都在云端看她,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庙宇里的他们,从来都不曾将为神的慈悲与怜悯留给她分毫。   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他们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内心的恐惧与无助随着身体越发剧烈的疼痛而更为放大。   模糊间,她似乎又听见他在唤她:   “小蝉!”   少年的声音嘶哑哽咽,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这样绝望过。   “你叽叽喳喳的话总说不完,你这个‘婵’字应是有误,”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蝉鸣声重的夏夜,红衣少年与她同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老槐,浓荫里蝉鸣如沸,不知疲倦,“合该是那个‘蝉’字。”   蝉声渐远,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来,视线也慢慢被染红,意识消解,身体破碎。   那一年十四岁,辛婵的人生就此尘埃落定。   许多场景交错重合,有时清晰,有时朦胧,辛婵沉湎其中,总能看到那一道殷红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岁。   一世农户之女,她死时还尚在襁褓。   一世亡国公主,她死在颠沛的战火里。   一世眼盲医女,她死在一个人的怀里。   一世潦倒乞丐,她随一个人浪迹人间,成为夫妻六载,她最终还是死在二十三岁那一年。   “小蝉,不论你在哪儿,我总会找到你。”   “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救你的办法,小蝉,你等我。”   他的声音好像离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侧轻轻呢喃。   辛婵骤然睁开眼,在满眼模糊的水雾里,望见嶙峋的石壁上,镶嵌的一颗颗散着冷淡银辉的明珠。   泪水几乎沾湿了圆枕,辛婵脑海里仍是那些交织错乱的记忆,她的太阳穴疼得剧烈,用衣袖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她勉强支撑起身体。   只是才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紧缩起来。   殷红的血珠顺着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摆一滴滴流淌下来,被绳索束缚悬空的那两个女子血肉尽失,只剩下两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挂在她们身上血色斑驳的衣裙。   辛婵浑身血液几乎冷透。   “姐姐,你终于醒了。”一道娇软的声音蓦地响起,仍如往常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纯然,但这么冷不丁的一声,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婵一见她,便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但还未走下台阶,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力气已经十分不够,便是此刻连质问那少女的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莲若,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你应该已经恢复所有的记忆了罢?”   莲若轻轻地笑起来,她走动之间,脚腕上的银铃响个不停,“你当初将有容当做朋友,可她呢?却背叛你,伤害你,给了你重新活过的希望,却又亲自用一柄剑,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没有了声息的有容旁边悬挂的女尸,“这个予明娇呢,起初挟恩图报,逼着你替她去死,后来又处处为难你,羞辱你,”   莲若回过身,看向辛婵时,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许多,“姐姐,这两个女人一个前世杀你,一个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笔一笔地记着这些账呢,如今,她们也才算是还清了。”   “莲若!”   辛婵几乎憋红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只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几辈子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只一看有容的脸,就能想起魔灵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间经历的种种。   “你是在逼我,”   过了半晌,辛婵重新抬眼,对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杀了她们,就是断了我的后路。”   有容是昆仑神君的徒儿,杀了有容,就等同于莲若替她同神界彻底撕破脸,而予明娇,是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未婚妻,经此一事,不只是赵景颜,修仙宗门里,怕是也没有什么人肯再相信她了。   莲若闻言又轻笑一声,她走上石阶,隔着光障坐在阶梯上望着她说,“姐姐,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同你说呢。”   “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亦是个伪善的老道姑,她设局害你,还把林丰折磨成那副样子……她也该死。”   “莲若,你……”   “她已经死了。”   辛婵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莲若打断。   少女仍是这般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残忍。   辛婵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个人再度被震得往后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滞地坐在地上,满脑子都是那个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莲若并不能理解她为此神伤是为什么,“你转生了这么多次,被神界绞杀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门里的家伙,究竟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姐姐,心慈是祸,我是在帮你。”   她的声音轻缓,犹如某种蛊惑。   “可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辛婵隔了好半晌,才出声。   莲若面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光障之后,那个面容惨白的姑娘再度抬起头来。   “你在我身上那么多年,到底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始终是一个人,不像你,”辛婵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披上人的皮囊,还要与我姐妹情深?”   莲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阴云在她的眉眼间几经变换,来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紧紧地盯着辛婵,抬起手却迟迟未落,最终,她垂下眼睛,像是一个情绪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是你作为人的情绪影响了我,所以我才会有了灵识,成为现在的我,”   她说话的语气竟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让我有机会拥有了自己的躯体,我很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好。你忘了吗?在荒雪原上,你本该死了的,是缘分让我们一起共生的,你不应该寄希望于谢灵殊,他终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只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为什么你总是不长记性呢?神仙总不愿放过你,宗门里的那些家伙亦是道貌岸然之辈,你难道还不反抗,还要任由他们口诛你,甚至再杀你?姐姐,你别忘了,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从神界的雷劫里挣脱宿命,你就会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莲若就是当初的魔灵。   她生于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恶,原本没有人的躯体,也没有人的情感,对于那些生于幽暗狭缝的邪祟来说,得到魔灵,便会获得强大的力量,理所当然地成为魔尊。   神将魔灵囚于上界,就是为了避免那些邪祟恶灵作乱人间。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灵在数千年前落于荒原冰湖之中,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本该死去的辛婵的身体里。   魔灵遵循本性,借用辛婵的身体祸乱四海,但同时,她也在那些年岁里有了许多辛婵作为人的情绪。   在有容刺穿辛婵胸口的那时候,魔灵断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气留在辛婵身体里陪着她转生,而另一部分生出灵识,化为人形,成了莲若。   “我们曾是相互依存过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为什么就是那么倔,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莲若坐在阶梯上回望透明屏障里脸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见辛婵侧着脸没看她,她便轻皱眉头,手指捏着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们对你不好,我杀了他们有错吗?”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婵头脑有些眩晕,她强撑着,说话有些艰难。   “是吗?”   莲若的神情收敛自如,她转眼又笑起来,“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她的声音有些轻,但却不妨碍让辛婵听得清晰,她猛地抬起头,正见莲若腕上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枚萤石环。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莲若似乎是很满意辛婵的这副神情,随即再看向那被悬挂起来的两副皮囊,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莫名有些发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们,多看些时候,你会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没回头。   石室里一霎寂静下来,辛婵跪坐在冰冷的地面,耳畔时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但她抬眼看见的,却并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湿的水痕,而是那两副人皮上一颗颗滴落下来的殷红血珠。   “师父,师父……辛婵真的将我当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诉她的那样,真的找到让魔灵离开她身体的办法,可是我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恍惚间,她看到有容那张带血的脸,脑海里便是那一世,她听到的在废墟之上崩溃的哭声。   “师父,有容心中有愧,无颜入昆仑神殿,此生……我愿永不成仙。”   音犹在耳,辛婵几乎浑身都是冷的,她眼眶里积蓄了些水雾,几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张脸。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么糊涂?”犹如喃喃般,她看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你傻不傻……”   不想再看见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听那些神仙凡人嘴里骂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给她那一剑,那个时候的辛婵,也已经没有什么生念了。   可她时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着黑色衣袍,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他劲瘦的腰间挂着长鞭,一张俊美的面容仿佛天生不会情绪表达。   辛婵静默地看着他。   晏重阳才听说她已经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赶了过来,但此刻面对她那样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赤阳门鸟奴之子?”   半晌,他才听见阶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内,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我生于长渊魔域,少时潜伏于赤阳门中。”   时至今日,晏重阳已经再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是。”   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晏重阳等了许久也没再听到辛婵开口,他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有人低着头,恭敬地将托盘里的红色衣裙放到阶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见辛婵抬起头。   “莲若想做什么?”   辛婵一见到那金线勾勒螭纹的殷红衣裙,她骤然变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阳。   “明日将举办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阳据实以告。   辛婵一手支撑在湿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在听到他这样一句话时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阳下意识地走上两级阶梯,但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犹泛水波纹般的屏障,他指节微屈,片刻后又放下手。   “辛姑娘,”   垂下眼帘,向来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动开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么等着你的,必是一条死路……有的时候,你可以不必那么固执。”   他说罢,便转身要往外走,只是走到石门前时,他又不由停下来,转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婵听不清他离开的脚步声,她身体里有两种力量来回争斗,头脑的眩晕越发强烈,身体所承受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她彻底倒在地上,眼眶里无意识地淌下生理泪水,意识模糊间,那桌上衣裙的红仿佛覆盖了她满眼。   辛婵做了一个梦。   在大雪纷飞,极夜笼罩的城主府,身着枯黄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后大声喊:“姐,你等我。”   “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一霎之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开着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坠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没包裹,但一只手忽然将她从水波里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刹那,她瞥见他衣袖的红。   “这辈子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   “小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小蝉”。   不是“竹婵娟,笼晓烟”,   而是那夏日浓荫里,满树的热闹。   倏地睁开双眼,辛婵怔怔地望着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应该是不会服输的。”偌大的魔殿里,晏重阳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烧照亮这整个大殿,站在阶梯上的红衣少女转身的刹那,她脚踝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慢慢地打量着这大殿的每一个地方,“转生五世,都没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只有我替她记着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笔账。”   “有容死了,整个艼云山倾巢而出,那予明娇死了,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现在也发了狂……”莲若弯起眼睛,她那张明艳的面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蕴现在怕是已经恨不得将我姐姐拆骨剥皮,那个叫聂青遥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说,那善微可是她的母亲……这一回,我看她应该也已经恨上姐姐了罢。”   “现在,姐姐她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莲若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的手指摸过那由龙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宝座,“她没得选,只能听我的话,做回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竹婵娟,笼晓烟。”——《婵娟篇》孟郊 第55章 恭迎魔尊 [V]   值此寒夜,鬼气森森,邪祟横行。   妖冶的气流与火光穿越千万里人间,尖利嘶哑的笑闹声响彻山河,千家万户关门闭户,沾了朱砂红的黄符被夜风卷起吹去荒芜漆黑的远方,落入幽深的长渊之下,在一个人的手指间。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数不清的妖魔伏跪在长阶之下,各色的灯火照见他们奇形怪状的身形模样,他们几近虔诚般,心甘俯首,齐声大唤。   其声震天,足以传出长渊,传至四海,犹如魔音般,振聋发聩。   这些妖魔是在上界的神乃至人间仙踪数千年的追杀间窝囊地苟活下来的,当初带领他们走向无上荣光的魔尊辛婵如今终于归位,他们自当要扬眉吐气,要让这世间的仙宗,甚至是那上界的神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今夜,注定是妖魔的狂欢。   或因残存在体内的那一半魔灵的力量解封,落于辛婵手上的黄符纸灼伤了她的手指,但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捏着那张符纸,恍若从来都不曾听到阶梯下那些盲目的信徒的声音。   殷红的衣裙上金线螭纹闪烁着漂亮的光泽,长长的衣摆曳地,垂落于长街,她始终背对着阶下的那些人。   “尊上,你的手……”   立在一旁的晏重阳此时方才注意到辛婵满手的血迹,他那张冰冷的面庞有了些情绪波动,立即上前想要将那黄符纸取走,却不防辛婵忽然挥袖,强大的威压毫不掩饰,他被击中,摔下长阶,双膝跪地。   一旁的妖慌了神,忙想扶起晏重阳,却被他伸手挡开,他吐了血,额头已有了些汗珠,抬头望向阶梯之上,正对上辛婵那双冷淡的眼。   乌黑发髻间,金质的龙形步摇随着她转身而微微晃动,她苍白的面容被恰如其分的粉黛掩饰,额间银蓝双色的痕迹中间多了一道纤细的血线,隐约闪烁着暗红的光色,原本泛白的嘴唇涂抹了口脂,增添几分血色。   纵使众人并不知魔尊为何发怒,但此般强大的威压之下,他们无不战战兢兢,伏跪磕头,不敢妄自出声。   “魔尊归位,你等皆为魔域臣子,自当追随魔尊,共复昔年未竞之大业,”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众人听见那娇柔天真的一道声音,随即便见那脚踝间挂着红绳铃铛的少女缓步走来,才迈上几级阶梯,便回过头,“当年魔域所受屈辱,今日便应向那仙宗和上界一一讨回,诸位以为,是与不是啊?”   “这数千年来,吾等皆如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被上界和仙宗追杀戏弄,如今魔尊归来,吾等定要追随尊上,搅得这天上人间难得安宁!”   半面是骷髅的妖怪咧嘴,他跪在地上仰望阶梯之上的魔尊,难掩激动癫狂。   “这数千年来我们被囚于这长渊之下,几乎日夜都在盼望尊上您能归来……”那白发童颜,犹如稚子一般的魔修开口,却是浑厚的成年人的嗓音,“尊上!吾等愿追随尊上!天上地下,灭神诛人!”   一时间,群情激奋。   他们无不渴望地望着那红衣魔尊,脑海里全是数千年前他们跟随她在四海九州风光无限的那些年。   他们虔诚地叩拜她,只因她就是万千妖魔心中唯一的信仰。   “姐姐,你看看他们,”莲若轻瞥一眼底下伏跪的妖魔,赤足踏上石阶来到辛婵身边,“不要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伤神,他们才是你的臣子。”   辛婵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收紧手指将符纸捏碎,扯唇冷笑,“是我的,还是你的?”   “你是我姐姐,我们之间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莲若笑眼盈盈,“他们如今已是亟待战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这些吃人的家伙忍了太久了,他们在等着姐姐带领整个魔域搅弄风云呢。”   “无论姐姐愿或不愿,你是魔尊,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不自量力的仙宗门人妄想以卵击石,如今正朝这里来,姐姐,你曾经的朋友们,要来杀你了……”   莲若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辛婵一人能够听得到,她笑得明媚,仿佛正期待着辛婵与她那些朋友们见面的一幕。   那该多精彩啊。   “他们如今怕是恨不得将姐姐你剥皮拆骨,更不吝对你刀剑相向,而姐姐你呢?你想好怎么面对他们了?”   “为什么要想?”   辛婵却反问她。   莲若有些愣神,仿佛是没料到辛婵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望见辛婵那双从来清澈明亮的眼睛,又听见她说,“他们如何看我是他们的事,我知道我自己无愧,这就够了,若我真因他们的怨恨而向你屈服,”   辛婵轻笑一声,步摇晃荡碰撞出清晰的响声,她看向莲若的目光带着几分嘲讽,“那我成什么了?莲若,我说过了,我们不一样。”   若是以前,辛婵或许还会觉得委屈难过,或许也会因为莲若的这些话而心生动摇,但那是因为她曾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知道有一个人守着她好多年。   莲若到此刻,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有些僵硬,指间暗红的丝线若隐若现,竟寸寸勾连着辛婵的胸口。   她不理解,为什么即便是到了现在,辛婵仍不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他们来了。”   或是听到长渊之上的响动,莲若偏头瞥了一眼长阶之下那些数不清的妖魔,“姐姐,你会后悔的。”   莲若有一半的力量留在辛婵体内,那是助力,也是枷锁,若辛婵压制不住魔气,便要受她控制,而今日,一旦辛婵杀了仙宗之人,她便真的回不了头了。   漆黑的夜,满天闪烁的流火,妖魔森冷尖锐的笑声撕扯着人的耳膜,无数宗门子弟来回飞跃于长渊之上,手中长剑凛冽含光,与不断从底下上涌的妖魔打斗。   程非蕴才一剑刺穿一团乌黑的气流,嘶哑惨叫突兀响起,她脸上沾了血,抬头正见一抹朱砂红自深渊地底一跃而起,凌霄腾空。   “是辛婵……”   赵毓锦才杀了几个妖魔,此时望见那满天流火光影之间悬空而立的那道身影,便不由喃喃。   是辛婵,又不像是她。   九宗齐聚这天辰山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曾是见过辛婵的,那时,她还是试炼魁首,娑罗仙子。   而此刻,她衣袂红得像血,周身强大的威压几乎令他们要喘不过气。   殷红的丝线穿心,另一端掌握在悬崖峭壁之上,那娇俏少女的手里,她好似在放一只蝴蝶纸鸢,手指微动,便要操控着悬空的辛婵。   可九宗的人看不见那丝线,他们只能看见作为魔尊重回人间的辛婵。   天辰山上已是一片兵慌马乱,宗门人与那些乱窜的妖魔缠斗在一起,鲜血铺陈崖上,化作溪流淌下去染红石壁。   辛婵睁不开眼,她脑子里闪过了太多的声音,那些声音尖锐到犹如刀子一遍遍割过她的耳膜,暗红的流光在她周身聚了又散,禁锢着她心脏的红丝寸寸收紧,极为强势地要吞噬掉她所有的理智。   “辛婵,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程非蕴不顾任君尧的阻拦,在崖上一跃腾空,悬于云霄之上,在雷电涌动,风云变幻间,剑指辛婵,高声质问。   辛婵听到她的声音,仿佛一根针忽然刺过她的神经,令她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几分,她勉强睁眼,最先看到程非蕴指向她的那柄剑。   “女君,尊上她……”晏重阳观此情形,便皱了眉,但话才说一半,却被莲若打断:   “不急,先看戏。”   莲若微弯眼睛,轻瞥一眼那一边崖上的那些宗门里的老家伙们,素手微抬,强大的气流席卷,震得他们连连倒退。   但才转眼,她却见那半空中的宗门女弟子提剑往前,而辛婵却动也不动,莲若瞳孔微缩,当即伸手收紧红丝,可即便如此,辛婵也仍然强撑着没有动作,刹那之间,她被程非蕴刺穿腰腹,鲜血迸溅。   “姐姐!”   莲若当即飞身而去。   程非蕴或也未料辛婵竟躲也不躲,她剑上沾了辛婵的血,她怔怔地看着,直到被辛婵一掌打落云端。   这种刺穿血肉的剧痛终于令辛婵变得更为清醒了一些,她在流火映照出的光色里,望见了底下那些人。   莲若还未至她身旁,却见她俯身往下,落去崖上。   阴沉黑云压得很低,大雪纷纷间,所有人眼见着那位传闻中,在数千年前屠尽千万生灵的女魔尊朝他们而来。   殷红的衣摆曳地,冰雪极致的白与她衣裙浓烈的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腰腹间不断有鲜血渗出,融入积雪里,点染几抹红。   乌发云鬓,步摇叮铃。   她手握那柄剑,霜雪自剑锋抖落,细微清脆的铮鸣听在他们耳畔,便无端令人紧张窒息。   “赵毓锦!杀了她!”   坐在轮椅上的赵景颜肩头已覆了不少雪花,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他几乎满脑子都是昨夜送到他眼前的那副完整的皮囊……他已经难以自控,只在看见辛婵落于地面的那一瞬间,他便嘶声大喊。   但赵毓锦心有犹疑,握着剑的手一再收紧,但听赵景颜在身后一声声的命令,他最终还是朝她去了。   赵毓锦还未近她的身,便有强大的罡风将他震了出去,风雪之间,众人只见辛婵手里的那柄剑不知何时已悬在了那梵天谷主叶司苍的脖颈间。   “善微是你杀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犹如薄薄的刀刃划过人的肌肤般,令人骨肉生寒。   “你……明明是你杀的……”   叶司苍早因她周身不知收敛的威压震得肝胆俱裂,他一说话便涌出满口的鲜血来,却仍不忘狡辩。   “你若说了真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剑刃上的冰霜如刺一般刺激着叶司苍的肌肤,也折磨着他的感官,在如此晦暗的光影里,他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打量眼前的辛婵。   她早不是当日任人揉捏的小姑娘,而是被万千妖魔奉为魔域之主的女魔尊。   “我,”   叶司苍几乎不敢看她那双眼睛,身体越发剧烈的疼痛令他终于开始害怕,他满口鲜血,手也拿不住那把跟随了他许多年的刀,他狼狈地坐在地上,低下头颅,“是我,是我……”   说到底,他还是为了娑罗星。   “她发现了是我和葛秋嵩合谋杀了烈云城先城主予南华,所以我……杀了她。”   叶司苍修行百年,十分艰难才坐到谷主的位置,他还不想死,但求饶的话还未出口,那冰莹雪澈的剑刃便毫不犹豫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溅了满地,辛婵在无数刀光剑影里抬头,对上半空中,那少女的眼睛。   善微未必知道这消息。   是莲若透给了叶司苍这个假消息,引得叶司苍狗急跳墙杀了善微,再嫁祸给她。   要她众叛亲离,要她孤身一人,   从此只能沦落深渊,再洗不掉满手的鲜血。   可是她要屈服吗?   不,绝不。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谁与比肩 [V]   善微原是死在叶司苍手里。   就连烈云城先城主予南华,竟也是死在他与葛秋嵩的合谋之下。   在叶司苍仓皇求饶,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程非蕴就立在不远处,她手里还握着那柄才沾了辛婵鲜血的长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姐,我早同你说过了,辛婵她不是那样的人……”   任君尧似若喃喃,立在程非蕴身侧,望着那一身红衣,眉目如旧的年轻姑娘,她的那柄剑携霜带雪,几乎将叶司苍残留在剑刃上尚有温度的血液冻得凝固。   她还是变了,已经有些陌生了。   程非蕴看业灵宗和梵天谷的那些弟子个个提着剑朝辛婵涌上去,却又顷刻间如落叶一般被打得四散,她再低眼去叶司苍的尸体,“仅凭叶司苍三言两语,何以断定?”   “师姐,”   任君尧看着她,“那你是亲眼看见辛婵杀了善微观主?你不也是仅凭着叶司苍的三言两语,就信了这件事吗?可现在的她,也没有必要说谎了罢?”   “任君尧,你以为她是谁?”程非蕴咬字极重,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电闪雷鸣之下,偶尔照得分明的那道殷红身影,“她早就不是往日的辛婵了,她是魔尊,是数千年前早残害过苍生的女魔尊。”   这话,也不知她是说给任君尧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   善微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里,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辛婵是魔尊,   所以程非蕴和她注定无法再并肩,再为友。   “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姐姐,他们不会再信你了。”莲若一手流光散出,如极柔韧的丝线一般刹那扯得那些宗门弟子骨肉拆开,皮囊破损,她扶住血雾里的辛婵,更不忘在这样的时刻刺上她一句。   可事到如今,辛婵又岂会在乎这些人的信与不信?她挥开莲若的手,抬眸便见对面山巅之上,剩余三宗掌门齐聚,他们袖底藏锋,散出来的气流编织如密网一般袭向那些在山巅流窜的妖魔。   业灵宗的老宗主已经病入膏肓,近来卧床不起人事不知,而予明娇已死,其弟年幼,烈云城的人和业灵宗的人如今都听命于业灵宗少君赵景颜。   赵景颜疯了,从见到予明娇只剩皮囊的死状时便已经疯了,此时只见辛婵的一道背影,他便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九宗只剩三总的掌门人,这一战流火乱飞,四散江河,而饮恨数千年在今夕归来的这些妖魔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宗门人死伤无数,人间山海震荡,水火之灾接踵而至。   辛婵掷出千叠雪,剑气铮鸣,霜雪弥漫,剑刃相接的声音急促如雨点一般,刹那击碎袭向她的剑阵,与此同时,莲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后,直入云端,躲开了自另一端山崖上袭来的罡风。   她脚腕间清脆的银铃声落在宗门人的耳畔便是刺破耳膜的魔音,多少尚且年少,修为不济的宗门子弟皆抵抗不了这穿耳的声音,疼得目眦欲裂,近乎癫狂,连手中的剑都再拿不稳,才摆出的阵型刹那即破。   “师姐!”   风声凛冽,擦过辛婵的脸颊,她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大唤,回过头,一道沾染冷光的剑锋直指她的眼睛。   这一瞬,莲若手中红丝乍现,指节用力,牵动着辛婵伸手以剑横于身前,毫不遮掩的强大威压四散,震得程非蕴握剑的手一抖,四肢筋脉尽断,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莲若面上再无一丝笑意,她手指稍稍用力按住红丝,操控着辛婵从云端落去山巅,她纤细的手指微抬,辛婵握着千叠雪的手便随之抬起,剑锋正对着程非蕴。   “辛婵不要!”   任君尧才杀了几个妖,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迹,他回头看见这样一幕,不由瞪大双眼,一边嘶喊着,一边飞身前来。   可此刻莲若再度控制住了辛婵的意识,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光色暗淡,黑红的细线在其间闪烁,她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连任君尧的声音都听不清。   对面山崖之上的程砚亭神色大变,可诛妖伏魔的阵法才刚刚开启,值此关键时刻,他无法抽身。   任君尧被莲若掌中散出去的流光震开,而程非蕴满口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她眼前一袭红衣,神情空洞的辛婵。   霜雪从悬在程非蕴胸口的剑锋落下,在她身上瞬间凝出薄薄的冰层,寒气浸透骨肉,竟让她一时麻木得再感觉不到先前筋脉断裂的剧痛。   “姐姐,她这种人也配做你的朋友?”或见剑锋迟迟未能刺入程非蕴的身体,莲若眉眼之间阴戾更甚,她嗤笑着,那声音轻柔,却足以令此间所有的人都听得真切,“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选择信任你,自诩名门之流,却这般愚不可及……杀了她吧,杀了她,一切就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蛊惑般的声音支配着辛婵握紧剑柄,而最能感应辛婵本心的千叠雪剑刃震颤,仿佛有心唤醒它意识混沌的主人。   剑锋陡然下移半寸,程非蕴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她似乎听到了任君尧和远处她的父亲程砚亭的呼唤声,但预想的刺穿血肉的疼痛始终未及,温热的,湿润的血液落在她的脸颊,令她倏尔睁眼。   她看见辛婵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移至下方的薄刃之间,就那么紧紧地攥着,不肯再让剑锋往下。   她手上的血,滴了程非蕴满脸。   而程非蕴愣愣地望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容,近乎失神。   “或许我就该变得比他们更坏。”   辛婵的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她迟钝地反应许久,才想起来,那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所以小蝉,你想做一个坏人?”   那道熟悉的嗓音袭来,近乎让她泪盈满眶,她忽的睁开双眼,在眼前那片水雾里,躺在地上的程非蕴慢慢幻化成为一个孩童模糊的影子。   好像周遭混乱血腥的一切都消弭,她似乎回到了几年前,极夜笼罩下的烈云城,她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常爱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靠近她的耳畔说,“小蝉,我在教你。”   泪湿满脸,虚幻的倒影消散,周遭还是喧闹厮杀,云层压得很低,血流如河,辛婵怔怔地望向自己身后,却没看到他的影子。   “多听听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该它说了算。”   但耳畔,却再度响起他的声音。   孩童的幻影破碎,辛婵看到自己胸口不断涌动的暗红光色,再低眼,她又看见地上的程非蕴。   手上青筋微鼓,辛婵几乎是用尽全力握住千叠雪的剑刃,血液被冰霜凝固成冰刺下坠,她反倒借由这疼痛勉强清醒几分,竭力操控千叠雪,移开剑锋,踉跄后退。   众人只见辛婵如红云一般从山巅跌落,在那般凛冽的风雪间下坠。   程非蕴眼眶里有泪滑落,她浑身都在颤抖,自己却毫无所觉。   “尊上!”   晏重阳看见这一幕,当即飞身下去。   莲若本要再度收紧红丝,可天边风云骤变,好似天光乍破般,穿透层云雷电,一时霞光大盛,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是上仙!”   人群里有宗门子弟激动地大喊。   “上仙!魔尊辛婵带领妖魔为祸人间,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恳请上仙救我苍生!”   许多宗门子弟接连下跪,在泥泞血腥里不断地叩首,仿佛再虔诚不过的信徒。   仙人的衣袖拂开厚重阴沉的云层,耀眼的金光散开了些,露出来那云端之上,身披万里霞光的一群神仙。   他们宽衣博袖,眼含慈悲,俯瞰尘世。   “魔灵。”   浑厚的嗓音从云端传至每一人的耳畔,众人只见那为首的,便是一身缥缈紫衣,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那一双眼睛精神矍铄,准确地盯住莲若,“想不到你在人间这数千年,竟还长出了一副人的躯壳。”   “又是你啊,含元。”莲若瞧见那老者的面容,扯唇一笑,“你们九重天是真没人了?他谢扶玉到底只能使唤你这么一个老家伙。”   “几千年前你与辛婵屠戮人间,未能将你与她一举诛杀是本君之过,当日之憾事,到底今日该本君亲自来圆满才是。”   昆仑神君在云端低睨着那雷电阴云里的少女,他面容肃正,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含元,你还记得你的小徒弟有容吗?”她却开开心心地抬头,笑得灿烂,“我把她的血肉都溶了,魂儿也都碾碎了,只有一副皮囊,漂亮得很……啊,我昨夜叫人送去昆仑山,怕是如今还在路上,也不知你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纵是昆仑神君这般活了万载的神,他在听到莲若的这一番话时仍不由眉心一跳,仿佛是不由自主想象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儿死时的惨状,下颌绷紧,花白的胡须随风而动,他面上却无更多的情绪。   与神仙斗法便不似那些不堪一击的宗门人了,莲若操控着红丝,却迟迟未见长渊里有人上来,她皱起眉,却来不及多作他想,只能先行跃入半空,与那群神仙打斗起来。   修为不够的神仙遇上天生的魔灵莲若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多数被打落云端,摔在泥泞血水里,裹得狼狈不堪。   陆衡一边同妖魔打斗,一边在张望着寻找辛婵的身影,他内心焦急万分,却忽见长渊之下,一道殷红的身影骤然穿破缭绕的浮烟,陆衡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不断上移,强大的威压袭向云端,那些在云端的神仙个个身形不稳,跌落云霄。   莲若忽然笑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于是她当即飞身至辛婵的身边,同她后背相靠,抵挡昆仑神君不断下压的神力。   她梦想的,就是终有一日,她要和辛婵并肩,杀尽凡尘里的宗门人,杀尽九重天上的所有神仙。   她从未觉得与自己所憧憬的未来如此接近。   “辛姐姐!”   额头上银蓝双色的印记隐隐含光,辛婵朦胧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迟钝僵硬地低下沾了血迹的眼睫,好像在那些乱坠的流火光色里,看见了那个少年。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卷毛的姑娘,那个姑娘如他一般在底下仰望着她,红着眼眶,哭喊着朝她招手,“辛婵姐姐!你没有杀我娘,我知道你不会杀她的!辛婵姐姐,我是相信你的,姐姐……”   泪水又湿了眼眶。   眼前是血雨腥风,辛婵从没想过,在禹州时就和她一路的那个少年和卷毛小姑娘,能陪着她,信任她这样久。   而陆衡被方才辛婵周身不受控制拂开的气流震得气血上涌,吐了血,他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抬头再度看向她时,满眼沉重。   陆衡或是想起那道在冰冷殿宇里,被铁索束缚的清癯身影,想起他一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人的模样,他不由大唤一声:   “辛婵!”   他这一声,引得云端之上的昆仑神君不由看向他,可他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只是朝那道殷红纤瘦的身影喊:   “他还在等你!”   所以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这数千年如一日的苦心。   不要认命,   不要服输,   不要接受任何人,任何神,已经,或将要安排给你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你真好看 [V]   辛婵身负魔灵一半的力量,更身怀神秘莫测的娑罗星,当莲若不再借由自己留在辛婵体内的本源之息控制她时,她便能迸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一柄千叠雪铮鸣四散的剑气震得云端的神仙犹如散碎的星子般撒下来,坠在血腥泥泞里,狼狈不堪。   陆衡望见那一抹殷红的衣袂,在凛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凝了霜雪的剑锋直指那身披柔和金光的昆仑神君。   一如多年前,被魔灵操控了心神的魔尊辛婵,在那场血腥的杀伐间剑指云霄,不可一世。   “辛婵,你一定要执迷不悟?”   昆仑神君岿然不动,天生悲悯的眉目在看向那光束之间的殷红身影时,几乎未含丝毫情绪。   “那什么才是不执迷?”   辛婵擦去嘴角的血迹,或是觉得在那层云里显出金身幻象的神君的这句话好笑,“我是不是就该安静点,乖顺点,死得痛快点?”   “姐姐,不要跟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白费口舌了,他这种天生高高在上的神,又如何能懂你的苦楚?”   莲若满脸笑意,好像过往消磨的无数岁月都比不上这一日的痛快,周身气流涌动,她的躯壳犹如浸润在暗红的火焰之中,偶尔会看不真切。   她原是魔灵,而魔灵无形。   犹如一簇盛大的烟火窜入云霄,她的身躯再看不分明,昆仑神君显然未料这时隔数千年再归来的魔灵竟更为强大,他匆忙闪身躲开了燃烧在云层里的暗红火舌,却听剑气拂开的声音,他转头,便迎上了那柄凝霜含雪的长剑。   “师父!”   陆衡匆忙斩杀了三两个妖魔,见此情形,他便大唤一声,随即飞身前去。   昆仑神君再不掩饰身为神的威压,弥漫的金光大盛,与从辛婵身上涌出去的冰蓝与殷红交织的气流相撞,陆衡才一靠近,便被震了出去。   山河震颤,剧烈的雷电声似要撕破这片天。   此般耀目的光线里,辛婵几乎有些睁不开眼,她竭力运转体内的灵气与昆仑神君相抗,额角的青筋微鼓,脸颊甚至已被气流擦出几道极细的血痕。   浑身的关节仿佛都如枯枝般眼看就要折断,可她却还紧紧握着手里的那柄千叠雪,剑刃震颤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咬紧牙关,不肯退却。   莲若释出簇蔟火焰灼烧过来,燎着昆仑神君的衣袖,她转而在辛婵身后化出人形,同她一起抵挡昆仑神君的神力。   辛婵却在此时听到寒冰碎裂的脆响,她额间银蓝双色的印记闪烁出更为耀眼的光泽,昆仑神君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   但他还未来得及收手,便见辛婵胸口冰蓝色的光芒大盛,刺骨的寒气迎面袭来,两方相撞的气流眨眼凝结成悬于半空的根根冰刺。   一根冰刺刺穿了昆仑神君的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辛婵身上流转的殷红气息散尽,强烈的冰蓝色光芒几乎弥漫着整片天幕,莲若不防,被蓝色流火灼伤,她一抬头,便是剧烈的罡风铺散开来,震得昆仑神君与那些在云端仅剩的神仙都身形不稳,摔了下去。   莲若吐了血,再抬头,她满脸笑容尽失。   天幕之间,再没剩下一个神仙。   众人仰望着半空之上那一道殷红的身影,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柄覆着霜雪的剑刃刺进自己的胸口。   “辛姐姐!”   “辛婵姐姐!”   林丰和聂青遥在底下哭喊。   无论是那些狼狈负伤,站立不起的神仙,还是那些七零八落的宗门人,他们此刻都在望着她,或震颤,或惊愕。   莲若在暗红的火焰里翻来覆去,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那张娇俏漂亮的面容上甚至有了暗色的裂纹,她紧紧地盯住半空中那道被利刃刺穿胸口的身影,“辛婵!为什么!”   “是我对你不好吗?”   她甚至哭了出来,满眼都是泪,委屈到声线都有些颤抖,“是我做错了吗?他们害你,污蔑你,只有我是真的对你好,我是真的将你当做我的姐姐,可你……可你呢?”   “是你逼我的。”   辛婵听见她的声音,仿佛竭力才从疼痛里保持了几分清醒,“我不想杀人,不想要这一双手沾满血,我想活得像个普通人,我不想再被你控制。”   “可你总要这样,你总要逼着我选择,总要毁掉所有人对我的信任,要我变得同你一样。”   辛婵摇头,“莲若,我不能。”   “姐姐……我对你很失望。”   莲若满脸泪痕,她仿佛只有在面对辛婵时,才有几分像是个真正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想要自己不孤单,所以她给自己找了个姐姐,可是这个姐姐,对她一点儿也不好。   手指屈起,红丝乍现。   莲若妄图再度控制辛婵,却见辛婵握着剑柄,将剑刃在伤口里再上移一寸,截断了心口缠绕的红丝。   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为了不受她所控,她看见辛婵生生地碾碎了自己的那颗血肉之心。   昆仑神君或也没想到辛婵会有这样的举动,他被陆衡扶着站在山巅,那张少有情绪外露的面容上难掩惊诧。   “停下!”   明昙及时击碎了袭向辛婵的阵法。   “佛子,你这是做什么?”幻蟾宫宫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急得不行,“这阵法结来不易,你怎么……”   他话未说罢,便见明昙站起身,手里的佛珠竟也捏碎了,一颗颗散下去,打在山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程砚亭面色凝重,他沉默地盯着不远处天边的辛婵,半晌才叹了口气,朝幻蟾宫宫主摇头。   辛婵碾碎自己的血肉心,也就截断了莲若给她的桎梏。   众人只在底下仰望着,看着方才还在并肩抵抗昆仑神君的魔灵与魔尊化为一道冰蓝,一道暗红的光芒在半空交织缠斗。   暗红流火坠落下来,周遭山火四起。   “莲若……”   林丰看见那火焰褪去显露出的人形躯壳,他往前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来。   他看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手中有一柄剑,在莲若落于地面时他的剑锋便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红的鲜血迸溅出来,溅在了林丰的脸上。   是温热的。   “我没有朋友,今后你就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蓝天之下,少女赤脚立在田埂上,她脚踝上的银铃声清脆,那日的笑容也异常明媚。   林丰愣愣的,   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触摸自己脸上的血迹。   而莲若盯着刺穿自己胸口的剑刃片刻,才终于迟钝地回过头。   她看到一张脸,   一张毫不陌生的脸。   她忽然想起在正清山的那日,满天的云霞都好似横梁间的红纱般绮丽,他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袍,眉眼带笑,就站在她的身边。   “封月臣?”   她轻声唤。   于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封月臣眼睫轻颤,他握着剑柄的手卸了些力道,却又及时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什么来?”她咳出血来,却毫不在意,只是问他。   “你做了件错事,”   他垂眼看她,仿佛怀里的她仍是他当初在烈云城认识的哑女,“那日,你不该放过我。”   莲若听了,却忍不住笑了声。   她笑得吐了血,却是他用指腹替她一点点擦拭干净。   “我那天……”   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回想自己那日究竟为何没有杀了眼前的这个人,可她始终想不起为什么,于是她只好说,“可能糊涂了。”   她满面迷惘,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为何要放过他。   眼前的他,眼眶渐红,也不会笑,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沉重得可怕,令她看了就没由来的心头发闷。   “你长得真好看。”   她的思绪跳脱,竟也没觉得自己这会儿说这些有什么不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也许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罢。”   可是她话音才落,却见他眼眶里滑下泪来。   “不是的阿瑜,”   他唤她的名字,是在烈云城时,她弯起眼睛,用手指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写下的两个字。   他摇头时,又一滴泪落在她的脸颊,她愣愣地摸了摸,却见他忽然俯身,冰凉的吻刹那落在她的唇。   “是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被那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莲若竟然有短暂失神。   “我也喜欢你。”   她听见他说。   眼底沾了水雾,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仿佛到了这一刻,她又成了在烈云城的那个哑女,只会看着他,只会对他笑。   好奇怪的人,   好奇怪的话。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多想了。   好像,也没有机会了。   “你希望我死吗?”她看见辛婵从半空下坠,落去深渊,于是她转头,问他。   而他是那样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随后指节屈起,他闭了闭眼睛。   “是。”   她听了,却是看着他,笑起来。   众人迟迟未敢靠近周身流散着黑红气流的莲若,却见她忽然推开面前的年轻男子,长剑同时从她身上撤下,顿时鲜血四溅。   她飞身一跃,如断翅的蝶,落入浮烟弥漫的长渊。   辛婵躺在冰冷的深渊之下,意识混沌不轻,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周遭安静得可怕,但就在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什么落地的声音。   一只冰凉的,纤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   朦胧中,她听到了这样一道声音。   挣扎着睁开眼睛,她望见了如她一般狼狈地躺在身侧的莲若。   她眼里没有了方才的怨戾,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好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只会围着她打转,叫她姐姐。   “我不会原谅你的。”她的声音很轻,“我是那么想要和你成为一路人,可你对我不好,你总是对我不好。”   “但是我输了。”   握着辛婵的手,她又说,“我没有办法了。”   一道淡淡的光色落在辛婵的手腕上,转瞬化为了萤石环,她就那么盯着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笑着说,“姐姐,我们的弟弟辛黎活过来了,我为他造了副新的躯壳,现在他就在禹州你住过的那个院子里。”   “我送你这么好的礼物,”   莲若望着她,“可是你从来都没给我什么。”   辛婵眼眶泛泪,她抿紧嘴唇,迎着眼前这个姑娘倔强的目光,她挣扎着用尽力气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小浑圆的木盒子。   那是在禹州时,谢灵殊买给她的口脂。   她一直藏着,没有用过。   莲若捧着那盒口脂,她没有力气打开盖子,却还是像个小孩一样欣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辛婵,“这就好了,”   她握紧那个小盒子,重复着说,“这就够了。”   “谢谢你莲若。”   辛婵看着她,忽然说。   莲若大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怔怔地对上辛婵的目光。   “即便有许多事我不能认同你的做法,但还是很谢谢你,一直维护我,一直将我当做你的姐姐。”   她们有太多针锋相对的时候,辛婵也只有今日这一回向她说出这样的话。   “你因我而有了一些人的情感,但那是残缺的,是极端的,是不能称之为人性的。你觉得孤独,所以你总想拥有朋友,可惜林丰和我,都从未让你省心。”   辛婵大约是第一次这样真心地对她笑,她甚至伸手拂开莲若脸颊上的浅发,说,“莲若,你不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你,我有我作为人的坚持,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想放弃我的良知。”   “这就注定我们无法成为一路人。”   即便是到了此刻,莲若仍无法明白辛婵所谓的坚持,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变得不重要了,她觉得累了。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可你还是我姐姐。”   她半睁着眼,扬起笑脸,声音很轻很轻。   好像这一闭上眼睛,   她就要沉沦于一场美梦。   梦里有她与辛婵并肩,杀光了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宗门,天上人间的血腥气味浓厚,对她来说却如一味甘香。   她用手指在那个衣裳雪白的年轻男子手掌里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莲若。   她听见他说:   “莲若,你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第58章 梦幻泡影 [V]   那夜,揽翠峰上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生生将山石浸染成血红的颜色,陷落的山崖几乎填平了后方的河流,乱坠的流火烧光了山上的树木,而后降下的暴雨又冲刷得山石泥土松动,致使灾害频发。   魔尊辛婵先杀魔灵而后自戕,坠入魔域,同时万千妖魔被其再度拉入长渊之下,浮漂浮的烟云里,是无形的屏障,锁住了那些妄图出世作乱的妖魔,也埋葬了她自己。   这一战惨烈,十方殿的佛子明昙当夜于揽翠峰上坐化,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更是一病不起,天下九宗,已不复往昔鼎盛。   “此次诛魔,含元神君功不可没。”   缥缈的烟云缭绕在这金殿之内,坐在上首龙座上的年轻帝君开了口。   适时一众神仙附和着,各色的目光都不由停驻在那玉案后,须发皆白,却双目清明的老者身上。   “臣,不敢居功。”   可众神等了半晌,乍听他开口,却只是这么一句话。   “父君在时,含元神君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为本帝君,为九重天乃至天下苍生又积一功,本君合该敬你这一杯。”   谢扶玉举起玉盏,或是瞧见含元神君那张苍白的脸,他便径自饮下一杯,笑道,“含元神君便不必喝了,你有伤在身。”   一时又有诸多神仙要朝含元敬酒,可他端坐在玉案之后,那张苍老的面庞上却无半点笑意。   陆衡坐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也兀自喝了几口闷酒,但见含元要起身,他便立即上前去扶着他站起来。   借着陆衡的搀扶,含元才勉强站起身,他迎着这金殿内所有神仙的目光,径自望向阶梯上的那位年轻帝君。   “帝君,臣不但无功,且有过。”他拱手,低下头,眉眼消沉得不像是从前那位满身威压,目光矍铄的昆仑神君。   “神君这是什么话?”谢扶玉微微皱眉,放下手中玉盏,“魔灵如今已经消散,那魔尊辛婵也已经身死魂消,可本帝君观神君,却还是神情郁郁。”   “那臣应该如何?”   含元迎上他的视线,“应该高兴吗?”   “含元神君,魔灵与魔尊都已殒命,天下苍生平安无虞,这难道不该高兴吗?”有神仙出声问道。   “苍生?”   含元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数千年前在魔域废墟之上,朝他哭着喊着说“永不成仙”的徒儿有容,前些天,莲若遣人送到昆仑山的东西终于送到了,他看到了那匣子里,有容残存的一副皮囊。   血色斑驳,触目惊心。   他闭了闭眼,“苍生岂是你我守住的?”   时至今日,他仍为那夜在人间的揽翠峰上的所见所闻而震颤难宁,他猛咳了几声,慢慢望过这殿中多张面孔,“我到底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蒙骗自己。”   “臣告退。”   金殿内一刹死气沉沉,含元仿佛在这几日苍老了许多,他由着陆衡搀扶自己走出去,又久久地立在阶上不说话。   “师父?”陆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而含元吹了些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般,隔了半晌才轻叹:   “有容她一点也不糊涂,是我,我老糊涂了……”   ——   那个男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躺在玉台之上。   纤长的眼睫都凝了薄霜,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沉重的铁索锁住他的手脚,他那一张面庞苍白得不像话,乌浓如缎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垂在侧脸。   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一道声音唤他:“灵殊。”   他终于有了动静,半睁起眼睛,看清了那个朝他走来的年轻仙君的脸。   十方殿的佛子明昙再揽翠峰上坐化,便做回了仙君晏如。   晏如在玉台畔坐下,背对着他,“她没有认输,她很勇敢,也很厉害,连昆仑神君都被她重伤,”   “灵殊,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她尽力了,也做到了。”   晏如回头,眼底泛起些酸涩,“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何非她不可,也不忍看你为她走上绝路,所以我才下界历劫,这一遭,我没有白去,我至少是看清了,她是值得的,值得你这样为她,值得你爱她。”   那个姑娘因魔灵而变得不幸,可惜满天神佛都从未想过要救她。   在无数血腥杀伐里,她仍保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不愿沦为魔灵的傀儡,更不愿轻易屈服于所谓的宿命。   “我教她的,她都记得。”   隔了许久,晏如才听到他虚浮无力的声音响起。   一双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水雾却染了满眼。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宽袖覆盖了他的一双眼,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晏如看着那衣袖上慢慢浸出的湿润痕迹,他沉默良久,明明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站起来,转身慢慢走出去。   但才步下长长的玉阶,他却听见那烟云里的宫殿冰柱断裂的声音,他回头便是迎面拂来的寒气,在清脆剧烈的碎冰声中,他在其间看到银白龙尾的影子,声声龙吟震天,守在殿外的仙官个个跌下云端。   周遭已经乱成一团,晏如却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那被铁索束缚的银龙发了疯一样地挣扎着,搅弄着天边的风云变化万千。   眼眶里有泪水砸下来,晏如转过身,不忍再看。   “晏如,这是怎么了?灵殊他怎么了?”陆衡踏云而来,说着便要往前去,却被晏如拉住。   “陆衡,别去。”   晏如摇头。   金殿里的庆功宴席因昆仑神君的一番话而不欢而散,谢扶玉还未踏出殿门便被天边的动静搅扰。   九重天上四十几处宫阙摇晃震颤,似乎都要坠到人间去,谢扶玉与众神匆匆赶来时,便正见那被铁索困住的银龙失控的样子。   “谢灵殊!”   谢扶玉面色沉重,联合众神好不容易才将其压制下来,见其倒在地上,才提了剑冲上去。   “帝君!帝君三思!”众神忙劝阻。   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仍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袍,而衣袂之下却是银白的龙尾,覆了些霜雪冰痕。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给那辛婵陪葬吗?好啊!我成全你!”谢扶玉没了理智,可那剑锋才对上谢灵殊,他顺着剑锋所指,望见谢灵殊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谢扶玉握着剑柄的手忽然卸了些力道。   “兄长,你以为九重天赢了吗?”   谢灵殊盯着那剑锋,他忽然弯了弯泛白的唇,“你们自欺欺人,倒也心安理得。”   “谢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的?”   谢扶玉面色阴沉,但此刻面对自己这唯一的亲弟这般清癯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压下眼眶里的几分酸涩,“灵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把自己变成疯子了,你知道吗?”   谢灵殊却摇头轻笑,他垂下眼睛,乌黑的长发落了两三缕到身前来,衬得他侧脸更显几分苍白,“我清醒得很。”   仿佛这冗长的一生,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为清醒的时候了。   清醒地面对她的死亡,   面对自己忙碌千年却最终无解的死局。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得离他很远很远,他只是忽然想起她,想起她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就觉得很疼。   好像这么多年被伏灵印折磨的疼痛,如今已经剧烈到要碾碎骨肉的程度。   所求所念,梦幻泡影。   小蝉,   我们好像……再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亲弟灵殊作乱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坠落人间,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灵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间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暂时收留那些死于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们将从荒野渡被引去黄泉,过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那里是诸多鬼魂暂时的容身之所,却非是神仙的好去处,荒野渡常年笼罩着一重又一重的结界,阻隔了人间阳气,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阳间的门路,而那结界之法门历来是与守荒野渡的仙官的灵台互为关联,结界每日都会抽取守渡仙官的仙灵之气以维持自身运转,朝时抽取的灵气要到入夜后才会回到守渡仙官的体内,如此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灵气被抽出再回还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给的处罚。   但,帝君亲弟受罚至荒野渡,这可是四海震惊的大事。   近来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宫为灵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却始终不为所动,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亲口服软认错,可直到谢灵殊要发配去荒野渡的这一日,他也始终都没等到谢灵殊向他低头。   陆衡在掠云台上静看着隔着一条雾霭弥漫的天河,走在对面那玉桥上的那道身影,单薄的白衣,沉重的镣铐,他赤着脚,拖着那沉重脚镣擦过玉阶的声音几乎是刮着陆衡的耳膜,他披散着乌浓的长发,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眼眉甚至带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来的那日,更显孱弱。   “陆衡。”   他才挪动了一步,便听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便见晏如从云端下来,衣袖翻飞,身长玉立。   “别去劝他,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不会听的。”   晏如只看陆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灵印还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只会比别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陆衡伸手指向对岸的谢灵殊,“晏如你看看他,他还是他吗?”   曾经的天之骄子,这四海九霄无人不知的真龙血脉,先帝君最疼爱的小儿子,少年时修行便已达多数神仙同年不可达之境,如今却被伏灵印所困,枷锁加身,还要被罚去荒野渡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陆衡少年时便与谢灵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来他拜入昆仑神君门下,却也总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见谢灵殊走到这一步,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难受?   “他若肯认错,那还是他吗?”晏如却反问他。   对面的人已经被天兵簇拥着走来,铁索擦着地面的声音越发近了,晏如与陆衡同时抬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谢灵殊。   晏如并未表现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对他微微一笑,说,“灵殊,去那儿,你高兴吗?”   谢灵殊眉眼间仍是那样清淡的笑意,他轻轻颔首,而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疯了一般的模样,此刻的他平静得不像话。   或见陆衡抿着嘴唇不说话,谢灵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却发觉手腕沉重的镣铐,他索性懒得抬手,只是笑,“陆衡,你可是在心里骂过我?”   陆衡有点绷不住,侧过脸,“你这个疯子。”   谢灵殊听了,竟又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还曾天真的年纪,那时,他还没有去人间找到那个卖酒的小姑娘辛婵。   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九重天诸神眼中的疯子。   他收敛笑容,看着这两位旧友,“珍重。”   晏如和陆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簇拥着往前去,凛冽的风吹散几层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满枝雪白的琼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风中。   “陆衡,不要为他难过。”   晏如看着谢灵殊的背影,说,“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却不一样。”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里,还有他与辛婵的过去。   “帝君,真的要让灵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吗?”彼时远在另一端云阙之上,静默注视着那身戴镣铐的男人走远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问了一声。   立在玉栏畔的年轻帝君宽袖下的手早已紧紧地攥着,他看着自己亲弟的背影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刺耳的镣铐声,他才闭了闭眼,“他不肯认错,我又岂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睁眼,明明已经看不到谢灵殊的身影,可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满是那日谢灵殊化出龙身,挣脱锁链,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见过谢灵殊那般绝望无助的模样,是在人间,是他命天将第一回 用天诛雷劫绞杀辛婵的那日。   “留鹤,他到底为何如此啊?”   谢扶玉眼眶有几分泛酸,他偏头看向身侧的老仙翁,“你说他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鹤摸着花白的胡须沉默半晌,也只能摇头。   “臣……不知。”   九重天新启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却再无那位灵殊神君。   三五年的时间,天上人间一片祥和,揽翠峰下的长渊犹如死境,再无一点声响,也没有任何魔气浮动。   “辛婵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饿罢?”揽翠峰上,聂青遥穿着一身朱砂红的道袍跪坐在悬崖边,往下望那被烟云遮挡的长渊,“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带,我怎么说他也不听。”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忙活着从食盒里拿东西出来的林丰,悄悄抱怨。   “你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林丰抽空抬头看她,见她探头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婵姐姐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聂青遥抽回衣袖,嘴里说着,眼眶又红了。   石头上仍染着几分未被彻底洗去的斑驳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个满是血腥气的夜晚,她就站在这崖上,眼睁睁地看着辛婵落下去,再也没上来。   林丰没再说话,默默地摆好香炉,点燃几炷香,同聂青遥一起弯腰作揖。   烧红的香头有缕缕的烟散出去,融入长渊底下的烟雾里,聂青遥怔怔地盯着那烟看了会儿,却听身后有些响动。   聂青遥迅速将林丰拉到自己身后,她警惕地看着那一行人。   “我们……来看看她。”   赵毓锦最先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堂堂业灵宗宗主,来祭拜她?”聂青遥笑了一声。   业灵宗的老宗主前两年病重离世,少君赵景颜疯癫不治,业灵宗历经几番夺位争斗,到今年才被这位老宗主的义子赵毓锦平定了风波,名正言顺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观的观主?”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向来是不肯受气的主儿,“我从未想过与她为敌,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我仍当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来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将观主之位传于师姐瑞玉,如今我已与宗门无关。”聂青遥站直身体,仍将林丰挡在身后,她一双妙目扫过几人,最终停在那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年轻女子身上,“众口铄金,你们敢说之前就没有怀疑过他?即便你们没有,那她呢?她来这里做什么?”   淡光乍现,她手中多了一柄剑,那剑锋直指轮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婵姐姐的朋友?”   几人沉默,不由将目光望向轮椅上的女子。   她的脸色因聂青遥这么几句话倏忽变得更为苍白了些,大约也是想起来那个乌云笼罩,雷电交织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剑刺入了辛婵的腰腹。   想起那悬在她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的剑锋,她也分不清是血液还是雨水顺着那剑锋滴落下来……她却记得辛婵的那张脸。   “青遥,我们走罢。”   林丰伸手拽了一下聂青遥的衣袖,轻声说。   “凭什么走?”聂青遥回头看他。   宗门,仍有宗门的傲慢,他们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不肯正视当日揽翠峰一战,非是他们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诸神之功,而是辛婵自己……不甘为欲望之俘虏,不愿做魔窟之恶首。   聂青遥心头万般的煎熬,皆因人间宗门与天上诸神的沉默自欺。   这天上人间的公道,到底何时眷顾过辛婵?   没有。   从没有。   “青遥,辛姐姐已经死了。”   林丰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山上的风也吹着她的脸颊,他的声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让她祭拜。”   林丰牵起聂青遥的手,轻瞥一眼那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可有些亏欠,并非是迟来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笔勾销的。”   林丰拉着聂青遥走过他们一行人身侧,而他的话却如利刃一般刺进那女子的心头,她握着扶手的指节有些泛白。   “师姐……”任君尧百感交集,有些担心地看着程非蕴。   而她却愣愣地望着那悬崖近处,望着那香头散出去的几缕烟,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长渊,再未归来的红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泪忽然无休止,手紧紧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声音好像要被揉碎进风里,“倒不如那日你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两色云光 [V]   天光还未破开层云,正清山上雾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斗篷,衣袂拂开石径两旁枝叶间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后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尽的烛火,还有一道纹丝未动的身影。   他步履稍顿,片刻后复而抬步走上阶梯,推开雕花木门。   “师兄。”   那人坐在蒲团上,只听见推门声,也未回头,便先唤了一声。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该多珍重些,何苦在我这里枯坐?”程砚亭将沾了露水的斗篷放到屏风上,随即伸手,一道流光窜入风炉内,升起一团火。   “师兄,你我之间,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一夜,是去揽翠峰了罢。”少陵咳嗽几声,看着程砚亭在他对面坐下来。   程砚亭用竹片拣了茶叶拂入风炉上的茶壶里,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许还能……”   “少陵。”   程砚亭打断他,他将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师弟,他也只比少陵大上三岁,但如今来看,少陵却更显老态,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叹了口气,“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着他,“是你透了消息给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   程砚亭摆弄茶盏的动作一顿,却没有说话。   “你我师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为人?当日在揽翠峰上,你分明并不想置辛婵于死地……那阵法旁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   少陵咳得厉害,接过程砚亭递来的茶水却迟迟没喝,只是半睁一双眼,看着外头已将层云染出些金边儿的晨光,“师兄,我时日无多了,只这一桩心事,须你解惑,我方能安心。”   “少陵……”程砚亭心内百味杂陈,他想说些安抚的话,“你何必如此悲观,我说过,会帮你想办法。”   “若非谢公子,不……该是灵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该身死,又何来入正清山修行的机会?”少陵摇头,笑着说,“师兄,神君已然替我续了足够多的寿命,我不该再贪图更多,即便我还能多活些时候又如何?我的修为已再无精进的可能。”   昔年谢灵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这许多年,只是当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报。   这才是他耿耿于怀,为之遗憾的。   程砚亭沉默许久,他这般清风傲骨,向来精神矍铄的正清山掌门,此刻竟少有地显露出几分疲态。   “少陵,魔灵阴差阳错寄生于辛婵体内,这本不是辛婵的错,魔灵借她的手屠戮人间,这也不该是她的错,”   程砚亭饮了一口茶,又继续道,“魔灵的过错,不能强加于她,然而无论是九重天还是我们宗门,都没有办法将她与魔灵生生剥离,既然不能剥离,那么神为了苍生,便只能选择牺牲她一人。”   “灵殊神君几番下界皆是为她,数千年来他皆是想为她谋求一条生路,可这是辛婵自己的劫难,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   程砚亭垂眼,“灵殊神君在她身边教给她的已经足够多,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去面对,去经历。”   “师兄,可是她死了。”   少陵或是想起谢灵殊这数千年来踽踽独行皆为一人的执着,他眼眶变得有些湿润。   辛婵还是死了,死于九重天强加于她的宿命,死于魔灵不死不休的纠缠。   而谢灵殊被贬荒野渡,身在漠北,枯度年岁。   “辛婵是一身倔强傲骨,”   程砚亭微微一笑,或是想起多年前,那个姑娘初入正清山时的样子,他指腹摸索着茶盏的边沿,“她是输是赢,还没定呢……”   他声音极轻,意味不明。   “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陵猛地抬首。   “揽翠峰下的魔气消散了,”程砚亭偏头,去看那已经破开层云四散而出的朝阳光辉,“可他们似乎忘了,当年的娑罗仙子是因何而得名。”   “娑罗星?”   少陵反应迅速,只略微思量,他便激动起来,“师兄,你昨夜可是感知到娑罗星的气息了?”   “我……”少陵已是许久不曾这样欣喜过,他一时手足无措,一手撑着桌角忙要站起身,“我这就去给公子写一封书信!”   “少陵。”   程砚亭伸手按下他的肩,“娑罗星乃上古神物,谁也不知它认主之后,主人身死,它究竟还能不能独活。”   “你贸然将此事告知灵殊神君,若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又如何是好?”   少陵面上的喜色骤然收敛。   程砚亭叹了声,“还是再等些时候罢。”   只是这一等,一季冬去春再来,等得盛夏悄然消逝,再至秋日落叶枯黄,揽翠峰下依旧雾霭迷蒙,死寂一片。   正清山的少陵长老病重不治,溘然长逝。   几大宗门的宗主皆携弟子往正清山吊唁。   程砚亭在灵堂枯坐一夜,天还未亮时便命人将少陵葬入正清山的玉尘洞,那里是正清派所有未能得到升仙的机缘便身死道消的弟子的埋骨之处。   自揽翠峰一战后,八宗之中,赤阳门败落,梵天谷也深受重创,艼云山更是一蹶不振,而十方殿的佛子明昙也出人意料地忽然坐化。   名震天下的仙门九宗,如今已不复当年鼎盛之期。   程砚亭不由有一种凄凉之感。   “月臣今日如何?”他从玉尘洞中走出,便要去主殿迎见诸位宗主,瞧见任君尧,便问了一声。   “师兄吃了药,好些了。”   任君尧垂首答了一声。   正清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如今也变得稳重许多。   “师姐已经在主殿见客了。”他又添一句。   程砚亭颔首,没再说话。   待至主殿中,程砚亭才与几位宗主寒暄几句,却听天外忽然炸响一道惊雷。   那动静极大,好似要撕裂整片天幕似的,引得殿宇震颤,众人一时脚下踉跄不稳。   “掌门!”   殿外传来正清山弟子焦急的呼喊。   程砚亭与幻蟾宫宫主等人一同走出殿门,便瞧见一道冰蓝与殷红两色交织的光束直冲天际。   “是揽翠峰的方向!”   跟随父亲而来的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眼睛一亮,不由喊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那道光束。   程非蕴被人推着轮椅才至殿门,她也如众人一般抬头仰望,蓝红交织的光色绮丽又神秘,天雷降下数道却闷声不响地被卷入光束之中,闪烁缠绕。   程非蕴怔怔地望着,手指不由蜷缩起来。   是她吗?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求一公道 [V]   红蓝交织的光束直冲云霄,以不可阻挡的强大威力迅速击碎天门,一霎碎石穿破层云散落人间,化为一座座巍峨山峰,引得九州山海震荡。   疾风浓云之间,勉强稳住身形的守门天将忍着双目的疼痛,瞧见那红蓝光束淡去如丝,丝丝缕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女子身形。   殷红的裙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犹如流霞红云一般灼人眼,光色彻底消散,显露出来她一张苍白的面容。   众人清晰地在她的额间看见那道银蓝双色的印记,而最令人惊异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气流似乎是仙灵之气与魔气交织而成。   “阁下因何擅闯天门?”   一名天将以手中长戟作为抵挡,于风中站定,破开缭绕的浓云,朗声质问那名诡秘至极的年轻女子。   “寻人。”   她开口,嗓音清脆。   “阁下要寻谁?”天将自以为暂且拖住了时间,顺势往下问。   “谢灵殊。”   女子的一双眼睛于风露中看向他。   谢灵殊?   众天将面面相觑,心中无不怪异,也是此时,天边有一阵强劲的气流裹挟着刺目的金光袭来,直指那女子。   众人只见一柄半透明的长剑于光影间凝聚于她手中,剑锋犹带霜雪,铮然作响地刹那,她抬手一挥,冰蓝色的剑气劈开气流,道道罡风将众仙脚下的祥云吹散。   “辛婵!”   留鹤仙君踉跄着落于仙台之上,他大睁起眼睛,眼尾的褶皱纹路也因此而舒展了些,“你没死?!”   当日于揽翠峰与魔灵同归于尽的魔尊辛婵,竟然死而复生了。   几名仙官匆匆赶至昆吾殿,却见殿门紧闭,为首的仙官急得满头汗,“小仙友,快些通报神君罢。”   “神君昨日忽有所悟,如今已在殿中闭关,诸位请回罢。”小仙童在殿门前站得笔直,稚嫩的面容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几名仙官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该如何回天宫交差,此前几番仙魔之战昆仑神君皆出面化解,怎么这一回偏要作壁上观?   “几位仙友,天门出了何事?方才那光束是?”   陆衡御剑而来,才匆匆走上阶梯,瞧见那几名仙官,便忙开口问道。   “道君,魔尊辛婵没有死,她如今已击碎九重天门,我等奉留鹤仙君之命,前来请昆仑神君。”   为首的仙官忙朝陆衡行礼。   “你说什么?”   陆衡乍一听“辛婵”二字,他不由回头遥望天边,那浓云之内雷电缠裹,偶尔有冰蓝色的光影闪烁。   疾风凛冽,迎面似刀。   他忽而垂眸,在自己的手背上看清一粒还未被体温融化的雪花。   是千叠雪。   真的是她。   陆衡猛地转头去看那道紧闭的殿门,他随即招来本命剑,御剑往九重天门而去。   待几名仙官跟随陆衡抵达天门时,仙台之上已是残垣断壁,留鹤仙君招来的数万天兵犹如密密麻麻的星宿排列于天际,但看那红衣的女子,她孤身一人执剑云端,剑锋抖落的霜雪穿透云层落去了人间。   帝君扶玉在天边显露真身,用一双与谢灵殊有几分相像的眸子在缭绕的烟云间审视那名被天将包围的年轻女子。   她周身随剑气四散的威压震得那些天将还未近她身,便被此种可怖的威压震得双膝犹如千斤重,连手中的法器都提不起。   “应麟!”   扶玉大唤一声,身着银鳞盔甲的仙君当即提起长戟刺破半透明的气流,领着一众仙神朝辛婵袭去。   “晏如……”   陆衡发觉侧脸一阵风拂过,他迟钝地偏过头,便望见如风一般掠至他身侧的晏如,他的一双眼睛再度看向那红衣女子,“她竟然真的还活着。”   晏如也在看她,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涩,片刻后,他道,“灵殊所为,终非恶果。”   “辛婵!”   陆衡撕扯着嗓子,大声唤她,“灵殊他……”   扶玉乍闻此声,他当即挥袖,形如龙爪的金光刹那扼住陆衡的脖颈,将其狠狠摔在仙台之上,“陆衡,你可知罪?”   也是此时,辛婵掷出千叠雪,寒冷的剑气痛击朝她涌来的无数神仙,她随即旋身而起,踩着应麟的肩背,轻飘飘落至陆衡面前,伸手结印,红蓝光色自她指尖涌出,击破了扼住陆衡的金光。   陆衡猛烈地咳嗽几声,他捂着脖颈,抬首望向赤足提剑立在他面前的这年轻女子。   “九重天自有九重天的法度,”   留鹤立在扶玉帝君身侧,“灵殊神君为你辛婵,大错铸成,无可转圜。”   “法度?”   辛婵握紧手中剑柄,沾血的剑锋抬起,于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中骤然指向背靠祥云霞光的帝君扶玉,“尔等为救你们眼中的苍生要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而他数千年所求不过是为我在必死之因里求得一个我与苍生能够共存共生的办法,你们可因魔灵借我手杀众生而怪我憎我,却不该因他要为我求一条生路而治他的罪。”   自谢灵殊入荒野渡后,扶玉心内始终不得清净,此时又见这死而复生的“罪魁祸首”剑锋指向他,他的面色更为沉冷,“辛婵,你此番来犯,所求为何?”   “为我,为他,求一公道。”   她轻抬下颌,扫视诸神,“要尔等为神者低下你们高贵的头颅,再与我说,魔灵之祸,到底谁之过?要你们这些视人间百姓为子民的神,向三番四次死于你们之手的,那个作为凡人的我——认错。”   此话一出,诸神眼眉心上无不为此震荡。   千年万载,何曾有人孤身打上这九重天门来,敢教神明低首认错?   “若本帝君不答应呢?”   扶玉高高在上,低睨着她。   “若你不应,那我,便打到你们答应为止。”   手中剑随腕转,她手指敲击剑刃抖落的霜花凝结作或白或蓝的光影,点点滴滴漂浮着,转瞬化为无数妖魔的身影。   妖魔与天将缠斗起来,而辛婵掠云而上,平视扶玉,千叠雪激荡出无尽剑意,犹如飓风迎面,留鹤最先反应过来,上前出手抵挡,却不过片刻,他便被震得虎口发麻,胸口气血上涌,跌下云端去,摔在仙台上吐了血。   九重天上陷入混战,而在人间却只能瞧见厚重的层云里偶尔泄露的几色光线,一阵雷雨,一阵雪飘,天色始终暗沉沉的,令人分不清白日与黑夜。   死而复生的辛婵远比当年被魔灵附身为祸人间的她还要强大,她所率妖魔犹如横穿云雾的黑羽乌鸦般杀不尽,斩不绝。   雾气风声里,她的衣裙好似烈火染就,剑锋与扶玉袭向她的气流相抵,两股威压剧烈撞击撕扯着,引得仙台摇晃不断。   “再这么下去,天柱就要倒了!晏如,你愣着做什么?你难道真要背叛九重天不成?”留鹤慌了神,若非是依靠仙力稳住身形,他此时早已在仙台这般剧烈的晃动之下,坠入凡海。   与所有忙着与妖魔缠斗的天将神仙不同,晏如与陆衡始终在混战之外,好似两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站立在一旁。   “留鹤,你瞧见她额头上的那道印记了吗?”晏如仍未动,只是仰望着半空之上的辛婵,开口说道。   她的衣裙红如烈火,灼烧得这冰冷清淡的云海翻沸喧嚣,霞光大盛,留鹤看清她额间银蓝双色的那样一道印记。   留鹤如何会不知,那是娑罗星的痕迹。   仔细瞧,那印记最中间,似又添一道极细的血线,若隐若现。   “那是……”   留鹤嘴唇微动。   “娑罗星可不是什么任由利欲熏心之辈摆布的死物,即便它从前是死的,如今也已因她而枯木逢春,留鹤,你以为上古星云坍缩而成的灵物,可会认一个恶贯满盈之辈为主?”   晏如瞥一眼语塞的留鹤,又去仰望以真龙之力重压辛婵的帝君扶玉,他忽然道,“辛婵,灵殊死了,为你而死。”   此言一出,无数双眼睛蓦地落在他的身上,连陆衡也惊诧地偏过头来,“晏如你……”   晏如迎上他的视线,轻轻地摇头。   也是这一瞬,剧烈的气流犹如水波涟漪般层层铺开,支撑天门的天柱摇摇晃晃,仙台半边坠落下去,没入云海之中。   万般气流涌动,碎石被卷在其中,或擦破人的脸颊,或打在人的身上,辛婵几乎有些握不住手中剑柄,恍惚地望向站在底下的晏如。   那张脸,与在凡间的佛子明昙一般无二。   “辛婵,你别辜负他。”   晏如的声音随风而来。   别辜负他。   别辜负他数千年如一日的苦心,别辜负他教给你的一切。   眼眶不自觉地蓄满泪花,令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事,辛婵才迟钝地伸手去抹脸。   抹了一下,又一下。   死了?   她呆愣愣的。   “尊上小心!”   一道玄黑的身影乍现,伴随暗沉沉的光影掠至她身前,手中长鞭挥出缠住几名神仙的法器,再紧紧握住辛婵的手腕,“尊上!”   辛婵一刹抬眼,对上晏重阳担忧的目光。   适时,帝君扶玉身后盘旋的金光凝聚成身形巨大的金龙,龙吟似要震破耳膜一般,朝她俯冲而来。   她当即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晏重阳,千叠雪迎上,她与剑刃化为两道交织的光束犹如冰霜利箭一般穿透龙首。   金龙长啸着破碎成散碎的光点,尖锐的棱角擦破她的脸颊和脖颈,殷红的血痕一道又一道。   “九幽妖魔听吾之令,踏九霄,破天殿。”   她抬首,剑锋所指,便是天际更为绮丽的霞光中,那矗立在九霄最高处的荣天殿。   向来被天界踩在脚底的妖魔得此令,无不兴奋癫狂,诡秘嚣张的怪语充斥于众神耳畔。   天上妖魔之战令人间风雨大作,但厚重的云层遮掩着,凡人之眼并不能窥见云后的混战。   这于凡人而言,也不过只是携风带雨的平凡一日。   烟雾仿佛都沾染了血腥气,女子赤足,她脚下是已成废墟的荣天殿,她的脸苍白泛冷,眼眶眼尾却是红的,额间的印记不断闪烁着浅淡的光芒。   娑罗星的神秘力量与莲若化给她的修为远比扶玉帝君等人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如今的她,足有毁天灭地之力。   诸神无不心底骇然,只怕就算昆仑神君愿意从昆吾殿出来迎战,也应付不了如今的辛婵。   兴奋的妖魔化为乌鸦一般扇动着羽翅猛烈地撞击着支撑天宫的天柱,仙台不稳,仙宫欲坠,帝君扶玉所用的阵法无论是诛仙还是诛魔,都始终未能对辛婵起效。   只因她如今已在六道之外,半仙半魔。   天柱已见裂痕,诸神忙操控手中法器阻止那些发了疯似的,存了心要令九霄天宫毁于一旦的妖魔,可那年轻的女魔尊手中剑刃一挥,无双剑意四散激荡凝聚为半透明的结界,挡去了众人大半的法力。   “帝君!天柱裂了!”   应麟在混战中回首,朝天边的帝君扶玉大声道。   扶玉抽身回头,果见不远处的天柱已裂开来一道缝隙,他眼眉沉冷,掌中聚起流光,再度看向那红衣女子。   可这一回,他与诸神都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轻而易举地了结她的性命,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注定要永生永世被他们扼杀的所谓恶种。   天宫塌陷,雷声剧烈。   “帝君三思。”   扶玉号令留鹤,应麟等人结天诛雷劫阵,狂风大作正当时,吹散云海浮烟,却听一人苍老的嗓音自层云深处传来。   “师父?”陆衡回头,便瞧见烟云之间那道隐约缥缈的身影。   “昆仑神君,魔女辛婵领兵犯我九霄,您到底是因何而姗姗来迟啊?”正值结阵的紧要关头,留鹤腾不出手,只得侧过脸大声唤。   昆仑神君含元踏云而来,衣袂如云又如雪,“帝君,事到如今,您以为,眼前的这场浩劫,到底是辛婵之过,还是诸神与臣,与您之过?”   扶玉的目光停在那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神君何意?”   “帝君,以魔灵之祸强加凡女本是为神者自欺,揽翠峰一战,诛杀魔灵,护住苍生的非我,亦非诸神,全是这受我天界几世诛杀之苦的辛婵甘以己身永灭为代价换来的。”昆仑神君说着,那双眼看向那道殷红的身影,“神因苍生而高高在上,臣与诸神享受人世万般香火供奉才有今日功德,可凡人供奉的,绝非是有了过错却不敢承认的神。”   “为化解魔灵之祸,臣与诸神选择了最为直接也最为省力的一个方式——毁灭被魔灵附身的这凡女的生魂躯体,而灵殊神君却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条路,臣这些日子以来常在想,他错了吗?”   昆仑神君轻轻摇头,“臣与帝君只瞧见了茫茫众生,他却看见了这个无辜的凡女。”   神该救众生,也该救一人。   扶玉有一瞬发怔,头顶的天诛雷劫阵已成,阵法徐徐转动,耀眼的光束照得此间云海一片光影散漫。   ——   漫无边际的沙海下了一场暴雨,沙逢春的人亲眼见到沙漠深处一夜之间幻化出一处湿润绿洲。   有人说,那场雨是天河水倾泻而下,才能一夜之间在这黄沙之中延展生机。   无数人贪图新奇,忙往那绿洲去瞧新鲜,康兰絮却没什么兴致,天不亮时便提着篮子,骑着骆驼出城往西走。   绵软的黄沙里扎根着一棵古树,古树只剩干枯的黑褐色树干,康兰絮从未见它长出过嫩绿浓荫,但它一直都是沙逢春人口中的神树。   满树的五彩丝绦是它最为鲜活的颜色,也是沙逢春人最虔诚的祝愿。   从骆驼上下来,康兰絮掀开幕笠,却一下愣在了沙丘上。   那满树凝碧,招摇的浓荫并不像是黄沙之地会有的颜色,各色的丝绦布条在其间随风微荡,足能晃了人的眼睛。   树下有一人,雪色的衣袍,乌浓的长发,苍白的侧脸。   他苍白的指节屈起,握着一坛酒,懒懒地倚靠在树下,那双眼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偶尔抬手灌酒时,他腕上的镣铐便会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谢公子。”   康兰絮只瞧见他形销骨立的侧影,鼻尖便有些发酸,但也只是一瞬,她将情绪收敛得很好,走下去,将篮子放到他的身边,说,“这些都是沙逢春的好酒。”   “多谢。”   谢灵殊闻声回头,最先低垂眼睫去看篮子里的几坛酒,随即手一指,康兰絮的手中便多了一锭金子。   “公子,这古树焕发生机,难道前日的那场雨,真是天河水?”康兰絮伸手,去触摸古树粗粝的树干。   “许是有人找九霄天宫的麻烦了。”   谢灵殊没多少血色的唇微扯了一下,他的语气却是轻盈的,“天河水倾,倒真是万载以来第一回 。”   康兰絮看着他,自她发现他被困荒野渡成了守渡者之后,她已不知给他送了多少回酒,但每一次,她都像现在这般,不知该同他多说些什么。   他就像是今天之前的这棵古树,镣铐锁住了他的一生,锁住了他的躯壳,犹如单薄的孤魂。   康兰絮沉默地站起身,走上沙丘牵住骆驼,她停下步履,回头时,有风吹起她幕笠的轻纱,她定定地看了片刻他的背影,骑上骆驼,往来处去。   树下的人好似未有所觉,咳嗽不止,他却仍要灌给自己烈酒,呛得眼尾发红他也毫不在乎。   呼啸的风声卷起黄沙阵阵,他似乎陷在了朦胧醉意里,半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蝉。”   他的声音很轻,喉咙却忽然有些泛干。   手腕遮挡在眼前,他的身躯逐渐从树干上偏下去,躺倒在黄沙之上,半空不空的酒坛子已经滚落到了一旁。   手腕挡住了阳光,眼前好似烈云城的永夜。   于是脑海里乍现藕花深处,月影之间,一点渔灯毛茸茸的,照着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他灌给她烈酒,看着她被呛得咳嗽不止的模样。   泛白的唇微扬,他忽而轻笑一声。   “灵殊大人,您该回来了。”   一道苍老的嗓音小心翼翼,犹如割破美梦的无情利刃,刹那打碎他在半醉半醒间的一点妄念。   铁索收紧,束缚着他的身躯,谢灵殊移开手腕,他的身躯开始变得半透明,灵气在他身体里来了又走,那是不论多少坛美酒都不能缓解的剧烈疼痛。   古树之下,就是传闻中的荒野渡。   作为守渡者,他并不能在上面待太久。   铁索牵扯着他的身体,致使他的躯体破碎成点滴碎光,最终在古树之下,漆黑无垠之地重新凝聚。   “大人何苦日日去那上面,如此只会使您的灵气消耗更重,您所受之苦也会更多。”在这荒野渡做了几千年引渡官的老翁拄着拐踩着镜水走到他的身前来。   谢灵殊眼底犹带几分醉意,他的步履也略显迟缓,闻声也不答,只是轻笑一声,由着那老翁上前来扶他。   可脚下镜水忽然震荡,漂浮于水面的结界猝不及防地碎裂,停留于这荒野渡的孤魂野鬼开始胡乱惊叫,老翁脸色一变,仰头去望上方古树根须结成的结界,“这是怎么了?”   盘根错节的树根被强劲的气流摧折斩断,炽盛的光芒陡然涌入这片漆黑的天地,然而脚下的结界彻底破碎,谢灵殊与引渡老翁一同摔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淹没口鼻,谢灵殊神思混沌,却听水声泠泠,冰蓝色的流光犹如丝线一般破开水面缠住他的腰身。   烟青的衣袂,熟悉的脸庞。   一颗颗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水面,他却有些迷惘无措,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伸出手去,哪怕镣铐压得他的手腕很沉,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脸颊,眨眼之间,他见她微红的眼眶里滑下泪来。   她的手捧住他的脸,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的面颊,她的吻忽然而至。   “小蝉?”   他的鼻尖轻抵着她的鼻尖,微哑的嗓音里裹了几分迷惘哽咽。   辛婵满脸是泪,轻轻吻他:   “谢灵殊,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   拖了太久了,对不起追更的大家,这本文到这里总算正文完结了,当然我还会再写番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