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试药郎 作者:又逢年 一句话简介:我捡来的试药人最后成了我夫郎 第一章   传闻药仙谷四季如春,谷内景色如仙境般,令人流连忘返。   可惜山谷周遭常年浓雾不散,若非有人指引,寻常人只会如鬼打墙般在山中打转。纵然碰上有几分真本事的,大多也会被更内层的瘴气挡住。   原因无他,只为图个清净罢了。   一间宽敞明亮的庭院内,翠色藤蔓缠满房梁,新长的嫩芽已快够到屋内,但庭院的主人却任由它肆意生长。   堂前空地上摆放着三架簸箕,每个都铺满草药,趁着艳阳日翻晒。   正值盛夏之际,暑气闷热难消,不仅人满头大汗昏昏欲睡,连院内的三只犬畜也早早吐着舌头缩去阴影处打鼾。   一位身姿欣长的年轻女子从内堂走出,她面容姣好,身周气质如水温润,嘴角总噙着抹淡笑,看着便给人亲近之感。   女子将手中几株草药在簸箕上摆好,又熟练的将下面一层翻了个面,这才从怀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将指尖泥污擦净。   忽而一道爽朗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打破谷内难得的寂静,“师姐,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几时出谷?”   曲雁将染了泥污的帕子收起,抬眸看向声源之处,来人正是她的师妹梁纪倩。   梁纪倩并未进入院内,只停在门口看向自己师姐。只因方才还在打鼾的三只犬畜此刻全部醒来,谨慎盯着来人的举动,个头最小那只甚至已呲牙威胁,好似她再上前一步便会狠狠给她一口。   梁纪倩瞥了那只毛绒绒小狗一眼,很是无奈的往后又退了一步,语气藏着几分幽怨,“阿黄,你再这般凶,下次厨房剩下的骨头便没你的份了。”   她说的诚恳,根本不在意面前的狗能不能听懂人言。   曲雁扫过对峙的一人一狗,面上划过抹好笑,接着径直抬步向门口走去,顺便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走吧,早去早回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从堂内走出,庭外一片盎然春意,飘荡空中的丝缕药香与花香交叠一起,沁人心脾,真似人间仙境一般。   谷中正当值的弟子此刻见了二人,也都低头问好。   梁纪倩今日出谷是照例巡查药堂,药仙年少时曾云游四海,心中不忍见人间疾苦,便在十三城内设立济善药堂,每逢初一十五便无偿施诊。偶有罕见的疑难杂症,多会记录成册,最后都交于药仙谷。   世间更有传闻,集天下药学之大成不太医院,而在药仙谷。   当年这般说法愈演愈烈,令药仙谷在江湖中名噪一时的同时,朝廷的人亦暗中来访。   彼时曲雁尚年幼,她只知晓,那夜师母与那些外来人秉烛夜谈过后,便将谷外设下瘴气,自己则逐渐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如今这药仙谷真正掌权的,便是药仙的首徒,曲雁。   出谷之路有两条,曲雁偏生选了路窄且偏僻的土路,这条路出去后距离后山村落颇近,谷中负责采集之人偶尔会去村中收药,走的便是此路。   梁纪倩看着身侧曲雁不缓不急的步子,眼中不免透出些许疑惑,早上两人在前堂碰见,梁纪倩说自己要出谷,谁料师姐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她也有此意,正巧一起出去。   曲雁这两年极少出谷,梁纪倩本以为她有急事,现在看着也不像如此。   “师姐久不出谷,此行是为何?”   曲雁脚下步伐未停,闻言只幽幽道:“寻一位有缘人。”   她说的不紧不慢,语气听着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事。   梁纪倩足下一顿,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抿住唇角未再开口。师姐不愿说的事,她也不好再过问。   曲雁此行确实是来寻一位‘有缘人’,她此前将师母留下的百毒谱研究透彻,那谱书是抄本,许多方子都有残缺,清晰记载的不过尔尔。   她闭关五月,在残方的基础上自己研制了几味新药,只是未在活人身上试过,不知药性如何。   今日她出谷,就是为了寻一位试药人。   “时候不早了,那我便先入城了。”梁纪倩顿了顿,又补充句,“祝师姐早点寻到你的有缘人。”   在与梁纪倩分离后,曲雁便朝着村落的方向一路行去,这条路不仅离村中近,离荒集亦近。所谓荒集,便是一处贩卖奴隶的集市,买家只需出钱便能令人回去,此后死活皆由买家做主。   试药人不同于常人,需得体格健壮,无其他繁杂病症之人。   曲雁想着那几味新药的作用,足下步伐又加快几步。荒集在村口,每日都有奴隶出售,她从谷口绕至后山下,准备抄个近道去碰碰运气。   后山下挨着一处山崖,其崖上之路陡峭荒芜,前些年有不少村民在打猎与采药途中葬身此地,后来事情传开,此地便少有人涉足。   曲雁踩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上,草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她却神态自若丝毫未在意那动静。几条草蛇隐在荒草中逐渐靠近女人的身影,又在几尺之外蜿蜒爬走。   此地毒虫蛇蚁四季常存,谷中人自有方法可避开它们的侵扰。   就在路过那处山崖不远处时,曲雁足下步伐忽而一顿,继而转身朝向右侧走了几步,鼻尖轻嗅一下,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又清晰几分。   山崖下野鹿成群,这血腥气颇为新鲜,说不定是那头倒霉的鹿刚被狼猎杀,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拾顶鹿角回去入药。   原本想离去的步伐硬生生扭回来,寻着血腥气的源头走去,随着距离愈来愈近,空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周遭却无半分野兽捕猎留下的痕迹。   曲雁心间升起一丝异样,那常年挂着淡笑的唇角也跟着抿平。   直到走到那处山崖下,那是一处陡峭斜坡,坡上原本乱石杂草丛生,此刻却被生生压出一道痕迹,像是什么东西从上面滚下来。   曲雁抬头眯眼看过这斜坡的高度,又顺着痕迹一路撇过,在看见那具鲜血淋漓看不清模样的人影时,神色难得一凛。   那人侧着身子躺荒草中,身下草地已被鲜血洇透,呈现出大片黑红色。一身黑色血衣早被乱石划至破烂,裸露的肌肤上亦全是血迹与污泥,散乱的发丝糊了满脸,看起来与死人无异。   曲雁走到人影前蹲下身子,修长白皙的指尖探出,那具不知死活的人影发丝被轻轻拨开,露出一张被鲜血与污泥糊满的脸,看起来骇人异常。   她指尖探到那人鼻下,在感受到那抹微弱的呼吸时,曲雁难得挑了挑眉。本以为这人是活不成的,还想当回好人就地埋了,也算功德一件,结果这人竟如此命大。   救死扶伤本是医者天职,即便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心善,但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曲雁抬头看向坡顶,神情若有所思,荒集便在坡上三里之外,离此处极近。   她来都来了,总得带个人回去。   曲雁仅思索一瞬,便再度垂眸看向地上之人,低声轻语道:“叫你碰上我,也算有缘。”   在确定此人未有致命外伤后,便小心将人打横抱起,此人虽穿的不少,但抱着却并不算沉,曲雁回头撇了眼那处被血浸透的草地,转身便离开此处。   仍旧是那条谷内小路上,正说笑的弟子们见到不久前刚离去的师姐行色匆匆,怀里还抱着具鲜血淋漓的肮脏人影,纷纷放下手中事,面色担忧围过来。   “大师姐,这是怎么回事,可要我们帮忙?”   曲雁看着小师妹试图伸手接过的模样,又看向她那稚嫩的小身板,只摇摇头走向前方药堂,几步路的功夫,她便抱着怀中人踏入院子。   那三条放养的犬嗅到血腥气,此刻皆围上来吠叫,一声比一声吵闹。曲雁眉头一蹙,跟来的小师妹便十分会心将房门合拢,只将犬畜挡在屋外。   “可是山下来求医的人,怎伤的如此重?”   任玲看着那被血色泥污糊满的脸,简直像个怪物一般,语气不自觉有几分害怕,待大师姐将那人放在软榻上后,又自觉将药箱搬出来。   “不是。”   曲雁忽视小师妹讶异的神色,只吩咐了句,“去打些热水来。”   待任玲离去后,曲雁看向那人破破烂烂的衣裳,眉头微微蹙起一瞬,接着便利落伸手便扯开她的腰封。正值盛夏季节,身上外伤若不及时处理干净,很可能引起高热,那时比现在麻烦百倍。   外衫容易褪下,但里衣却早已与伤口黏在一处,硬扯只会使伤处损伤更大。曲雁抹出剪刀,动作轻巧熟练的沿着边际将里衣小心剪下。   在动作间,她摸到块硌手的牌子,曲雁随手将它抽出,那牌子是铁制,通透漆黑,有股子难闻的血腥锈气。她只看了两眼,见上面的图案被划花,索性将它放在一旁,救人才是当务之急。   最后一层衣衫被剪开,曲雁在看见塌上之人平坦的胸膛时,动作难得怔住一瞬,而后下手更轻几分。   虽然他服饰不辩男女,面容又脏到看不出模样,但曲雁一路皆默认他是女子,甚至以为他是荒集偷跑出来的奴隶,走投无路才跌下悬崖。   毕竟这世道下,男子大多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遑论来这荒郊野岭处,倒是她先入为主错认他的性别。   曲雁行医多年,无论女男的身子,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团肉,待将他身上多余的衣衫彻底剪去,她看向这具称得上血肉模糊的躯体,缓缓蹙起眉头。   “大师姐,水来了!”   曲雁的思绪被任玲动静打断,她起身将软榻旁屏风拉开,挡住小师妹欲看向榻上的目光,接着从她手中接过那盆热水,颔首示意她离去。   大师姐以往给人治病便习惯独身一人,任玲未多想,只乖乖阖好门离去。   软榻上的男子身材清瘦,但又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单薄,应是常年习武之人,只是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地,除去新鲜的擦伤外,他肌肤上有着数量惊人的旧伤。单是一眼望去,她便能分辨出两处刀疤与几处鞭痕、针刑。   曲雁指尖停在他腰腹上,捏住那最后一片与肉黏在一处的衣衫。   丝丝鲜血顺着肌肤流下,这种痛苦即便是晕死之人也能感受到,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人还活着。   在处理完他身上的擦伤与右臂的骨裂后,曲雁看向男人最为凄惨的腰腹处。那伤莫约一寸,周边已有些溃烂的痕迹,血迹微微发黑,看起来应是久不愈合的旧伤,在摔下山崖时重新撕裂。   赭色药粉被洒在骇人的伤处,只要伤处仍有余毒,此药便会有种极重的烧灼感。当初曲雁试药时不过在手上割个口子,洒了把常见之毒便疼至咬牙切齿。   可他只蹙起眉头,其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曲雁端详着他的反应,眸中划过一丝趣色。   “倒是能忍。” 第二章   清水很快变成混着泥污的血水,她唤来守在门外的任玲重新去打盆水。在等候的时刻,曲雁未看向他被自己擦干净的面容,反而盯着他胸口处的一抹红痣片刻出神。   这是男子贞/洁的象征,自出生便会点上守宫砂,在破/身后才会逐渐消退,只是研磨守宫酿朱砂之法价钱不菲,小门小户出身的男子身上并不会有这东西。   曲雁少时还曾好奇研制此法,后来还真叫她磨出小叠,只是碍于身边未有男婴,她还试图将这东西点在师妹身上过,后来被师母知晓,只将她痛骂一番,那小叠至今还放在仓库。   后来出谷游历,肯让女子医治的男子皆为人夫,这倒是她头一次亲眼见到男子身上的守宫砂。   曲雁指尖轻落在那处,神情极为认真,未有半丝轻浮之态,只全心全意研究朱砂痣是如何牢牢印在男子身上的。   几声急促的犬吠与任玲喊叫的动静混在一处,曲雁指尖一顿,起身走到门口探查这吵闹的来源。   在开门的那瞬间,一条黄色小狗飞快沿着门缝跑进来,身后的端着水的任玲急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将它捉出来。   “大师姐,我拦不住阿黄,它非要进来!”   任玲情绪激动,手中水盆也跟着荡漾,眼见着便要洒出来,曲雁抬手接过,嘴上安慰道:“无妨,它不碍事,水给我吧。”   任玲显然不是很放心放狗进去,在她记忆中阿黄一向很凶,但师姐都这般说了,也只好点头离开。   软榻旁,阿黄前爪趴在软榻上,黑色湿润的鼻尖一个劲的在男人身侧嗅来嗅去,见主人坐在自己身旁,它摇了摇尾巴,便哼哼唧唧凑过来撒娇。   手中木盆被放下,曲雁盯着软榻上不省人事的男人,手却抚上阿黄的毛绒绒的小脑袋,嘴中呢喃轻语。   “你也闻见了,是吗。”   阿黄哼唧两声似在回答,接着转身一蹦,这回直接跳到了软榻上去嗅。   此刻若是有嗅觉敏感之人在场,便能闻见这隐藏在血腥味下一股极淡的异香。   这是十日散毒发之前的味道,随着毒发的时间越来越近,这股异香也会随之浓郁。十日为一周期,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便会发作蚀骨之痛。   阿黄能闻见,是因为犬类嗅觉敏感。   而曲雁能闻见,是因为这乃是她五年前亲手所制之毒,她比谁都更清楚这异香的来源。   “莫闻了,下去吧。”   在看见阿黄恨不得将他全身都嗅个遍时,曲雁眉头一皱,掐着阿黄的后颈将它扔下软榻,自己则习惯性屈起指尖搭在他苍白纤细的手腕上。   时间缓缓流逝,曲雁难得挑了挑眉毛,男人体内经脉具损,武功全废不说,这十日散竟还算不上他体内最烈的一味毒。   她望着身前安静的宛若一具死尸的男子,眼中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而后轻声笑了一下。   还去什么奴隶市场,这不就是一现成的试药人。   “还真是有缘。”   曲雁轻声自语一句,抬手将方才扔到一旁的牌子拾起,用湿布擦干净后眯着眼端详半响。   令牌厚重,形状呈圆盘,上面所篆刻信息皆被人用剑毁去,曲雁看了半响,只隐约在上面看出来个‘齐’字,应是他的姓氏或是代号。   被毒控制之人,多半是为人卖命的。   十日散这种毒药,在江湖上不算难寻,可依照男人中毒的程度来算,他应在此药研制不久后便被喂下。   曲雁蹙眉开始回想,当年购置十日散的都有何教何派,无奈时间太过久远,贩药一事又不是她亲自操持,一时难免记不起来。   就在她欲起身离去时,床上的男人忽而轻咳一声,他双眼仍闭着,眉头不适的紧紧蹙起,唇角处溢出一丝鲜血。   曲雁将他扶靠在自己怀里,手掌轻拍向他后背,从山崖上摔下喉中积攒淤血,咳出会令他舒服许多。   男人应是有些意识,手心紧握成拳抵在床边,身子崩的极紧,仿佛在忍受什么酷刑一般,曲雁看着他腰腹上渗出血痕的软布,眼中划过丝无奈。   曲雁一边拍一边哄道:“莫怕,咳出来便好了。”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但见男人不仅没有好转,怀里的身子甚至开始微微颤抖时,曲雁仅思索一瞬,便掏出袖中银针在他某处穴位扎下。   紧绷的身子瞬时便瘫软在她怀里,男人没了力气,拍出淤血也毫不费力。曲雁擦干净他唇角的血痕,看着男人苍白一片小脸,又再度将他塞回被中。   “放心睡吧,既然给我碰上,便不会让你死。”   曲雁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的潇洒。这男人的身子状态比她想象中强上许多,换做旁人从山崖上摔下,怕是撑不到她来的时候。   夏季日长,曲雁从院内出来时天色还亮,她径直走去前堂,梁纪倩早守在那里逗狗玩,见曲雁来时还咧嘴笑了笑,但当她瞄到曲雁脚下那抹小小的黄色身影后,立刻先她一步踏入屋里。   “师姐,这是这个月山下铺子的账本。”   “如何?”曲雁随手接过翻看两眼。   梁纪倩摇摇头,语气感叹道:“与往年一般,大家都赶在无偿施诊那日扎堆去,入谷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再这般下去,过几年谷里人都得喝西北风。”   “倒不至于,今日食堂还有红烧肉呢。”   见曲雁一本正经说笑,梁纪倩简直哭笑不得。   “今日李掌柜还问我,咱们谷内可有研制出了什么新药,据说现在有个叫‘百毒解‘的药红极一时,吃下可解身上百毒,乃是行走江湖保命的良药。令江湖人趋之若鹜,一粒便抵咱们药铺两年收入。”说到此处,梁纪倩眼中愤懑,语气也跟着冷下来。   曲雁见她这副模样,眼中倒是有几分笑意,她知道梁纪倩不是嫉妒所谓‘百毒解’,而是不满那东西竟卖得如此高价。   “若咱谷内做个什么千毒解,一粒卖百两也有的是人要。”   曲雁轻笑出声,将手中账本放在架子上,缓声道:“咱们谷上何时如此缺钱了。不过千毒解没有,毒药倒是有几味。”   梁纪倩一愣,接着便喜道:“真的?师姐闭关三月,可是又有什么新发现。”   曲雁颔首,指腹揣摩着账本,“就是药效如何还不确定,待我改进后再定夺。”   见曲雁这样说,那药怕是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梁纪倩面露一笑,想起下午出谷时曲雁的话,心中也微微一动。   “师姐今日寻到有缘人了吗?”   曲雁摇头,接着转身在书柜上寻到几年前的录事本看起,她倒是很想知晓,那男人身上的十日散源自何门何派。   见师姐不愿多说,梁纪倩也及时止住嘴。医师大多不愿让外人知晓自己圈养试药人一事,若是些良药也罢,可需要试药人的几乎都是有致命危险的险药与毒药,若是暴露与旁人,这其中牵扯太多。   梁纪倩在药仙谷内排名第四,她拜师虽算早,但在医术造诣上却乏善可陈,反而热爱钻研算数,以至于这谷内涉及钱财与贩药等事都是她在打理。等曲雁放下手中本子后她便开口。   “听小师妹她们说师姐救了一人回来,可有性命之危?需不需我将她移到弟子们的院子里,免得打扰师姐休息。”   “暂且不用。”曲雁顿了一会,想起这本上并未记载她想要的内容,于是盯着梁纪倩的面容不确定发声。   “当年十日散流传出去时,你可还记得第一批买家都有谁?”   梁纪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怔愣住,几瞬后才微蹙眉头,“十日散……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这种药是走暗药阁的账,买家的身份一向是保密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药仙谷的买卖一向是钱货交易,师母当年明令禁止她们与买药之人有私下来往,在江湖中一向处于中立立场。治病救人的良药走明账,毒药则走暗账,双方均默认不探究对方身份,所以梁纪倩知道的也不比曲雁多。   曲雁半垂眼眸,那股异香似乎一直盘绕在鼻尖,她指尖一捻,“无事,想起来便随便问问。”   好在梁纪倩也未深究,只照例将账本与她对好后便离去。   …………   男人醒来那日,曲雁正掐着他的脸颊,欲将盛着汤药的勺子放进他口里,抬眸便见男人睫毛一颤,下一瞬便猛然睁开双眼。   那双漆黑眸子冷漠看向她,即便身受重伤,他眸中的凛冽寒意与警惕一眼望去也令人心惊。   不过那只限于对普通人而言,对曲雁来讲完全起不到威慑作用,她看着男人瞪眼的模样,心中暗叹了句眼睛还挺水灵,就是面容过于病态。接着便若无其事将手松开,唇角勾起抹比往日更浓的笑意。   “可算醒了。”   从崖上跳下去那刻起,齐影从未想过自己能再睁开眼,他早做好死崖下被被野兽分食的准备。但绝不应像现在一般,他躺在软床上,面前则是一个眉眼含笑的年轻女人。   齐影下意识便要抽剑防卫,可他手腕刚动便发觉被什么东西牢牢捆住,他心中一惊,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   是从前的仇家吗……他出的任务太多,已记不清都得罪过何人。   如今想死都死不成,反而落到别人手中。此人如此费力将他救活,也不知会如何折磨他,齐影想起从前在浮屠楼所受之刑罚,心中霎时间凉意透彻肺腑。   见男人一直不说话,曲雁眼中笑意逐渐化为疑惑,“怎不说话,是有哑疾吗?”   她不记得男人身上有这个毛病,于是抬手便要去遏住他下颚去瞧,在曲雁指尖碰到他前,男人猛然偏开脑袋,下一瞬便轻嘶一口气。他忍住身上的如碎过一般都疼意,冷眼看向身前之人。   “你、是……”   齐影艰难吐出这两字,语气嘶哑难听,像极了几日几夜未饮过一口水的人。   曲雁出声打断他说‘谁’字的口型,直接了当道:“我是这山中的大夫,采药时见你摔在山崖下,便好心将你救了回来。”   见男人仍盯着她看,眸中藏着明显的警惕之色,曲雁无奈一笑,“我未骗你,你腹上旧伤未愈,右臂骨裂,乱动会撕裂伤口,我扶你起来。”   她抬手欲扶起男人起身,可手刚触到被角便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男人原本的衣物早被她扔了,后来为了方便换药,曲雁也未再给他套上层衣物,因此他身上除了有亵裤遮/羞,被下几乎是赤/裸无遮。 第三章   先前他昏迷时曲雁只把他当成病人,却忽视了病人是个完璧之身的芳龄男子,此刻还一直盯着她看,倒像是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她迟疑的几瞬内,齐影便飞快将周遭景物记在心间,就在他将左手握拳意图撑起身子时,才猛然发觉自己身上没有衣物蔽体。   眼见男人瞪大眼睛,眸中一片不可置信的神情,若他现在行动自如,曲雁毫不怀疑他会拿刀抵上自己喉咙。只可惜他现在几乎是个废人,连个十岁幼童都比他能打。   “别碰我。”   男人的声音比方才更小,也更嘶哑,曲雁沉默着忽视。只用被子将他裹紧,又将软垫塞在枕头上,让他能背靠在床头坐起身子。   曲雁将手中温水递到男人唇边,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眸认真道:“我为医者,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碰你也只为救你,先喝口水缓缓。”   泛着凉意的茶盏贴在唇边,齐影本欲偏开脑袋,下一瞬温热的水便染湿干涸的唇瓣,几乎烧起的嗓子不自觉滚动。   一整杯水被喂下,曲雁将空杯放下,转身看向男人,“还喝吗?”   齐影摇摇头,刚欲说话便咳嗽起来,他用左手捂着嘴,但随着他咳嗽的力道,披在身上的被子松动,曲雁在被子滑落前便极有先见之明的抬手。   男人看向她,神情说不出的冷漠又警惕,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曲雁等了一会,只听他哑声道:“给我衣裳,放我走。”   曲雁挑了挑眉,神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致更浓郁几分。在这三天里,她已大概摸清了男人的身份。   荒集没有逃跑的奴隶,悬崖上没有打斗的痕迹,连他体内之毒都非那日发作。他常年习武,筋脉却被人生生断开,那其中滋味可不好受。   再结合他身上大小刑罚留疤来看,男人多半是个受制于人的杀手,亦或暗卫,反正在她看来大差不差。但有一件事她大概可以确定。   他是做好准备一心求死的。   她往前欺近身子含笑道:“那可不行,好歹也是我救了你,你便是这幅态度对你的救命恩人吗。”   作为从小被培养的暗卫,齐影早习惯独身藏匿于黑暗的日子,他们很少会同旁人接触,只会在危难之际会豁出性命保护主顾。   因此当曲雁靠近时,齐影下意识便要抵抗,可他佩剑早被毁去,惯用的右手还被木板束缚住,情急之下便试图用左手制止她。   “你不应救我。”   只这一句,曲雁便更确认他求死的心,心中暗自惋惜一句,这幅身躯,若是死了也太可惜了,幸好碰上了她。   曲雁握住男人袭来的左手,若说对付一个神出鬼没的暗卫或许费力,但对付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简直是轻而易举。   “救死扶伤乃医者天职,你既碰上我,便没有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的道理。”曲雁勾唇一笑,“我是好人,送佛送到西,救人就到底,你只管在这里好好养伤。”   齐影盯着自己的手腕愣了一瞬,嘶哑的语调有些急切,“我不需要。”   曲雁沉默一瞬,手中力道无意识大了些,再抬眸便看见齐影有些慌乱的神色。她都没想好该怎么哄诱,他先慌什么。   可她不知的是,男人的慌张并非因为她猜到原因,而是她一直未曾松开他的手,如今身上的被子垂到腰际,因气恼而紧绷的身子再度将伤口撕裂,透过白布显出斑斑血迹。   “不管你因何如此,总归是我救了你,你欠我一条命。在你伤好之前,便安心住在这里养伤。”   曲雁口中循循诱导,却见面前的男人唇角紧抿,看她的神色也愈发冷漠,就连胸口的起伏都明显许多,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等等……   曲雁扫到那点朱红的守宫砂,又看向男子一脸冷漠却早已红透的耳根,连忙避开目光将被子替他拉起。   “这非我有意,你先抬手的。”   齐影深呼吸几次,缓缓压下腰腹处的痛意与恼怒,将左臂缩回来后冷声开口,“我为何要听你的。”   他向来不擅口舌之辩,甚至从小到大都极少开口说话。说多错多,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卫,他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只需执行命令便好。   曲雁闻言一笑,她佯作思索半响才道:“让你走也行,你现在要是能走出这山沟,我便让你走。”   莫说走,以男人目前的情况,便是爬也爬不出去。   齐影抬眸看向她,漆黑眸中是不加隐藏的寒意。很明显,他也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   见男人未有言语,她自顾自去衣柜寻了套衣衫放在他身侧,又拉下床帏道:“我这没有男子衣衫,你先将就一下吧。”   曲雁等了许久,久到她想开口问问需不需要自己帮他时,那床帏才被缓缓拉开。床上的男子穿着女人的水色衣衫,因只有左手能活动的缘故,他衣衫系的松松垮垮,交领处的松散被他手动攥紧。   曲雁看着他额角虚汗与紧抿的唇角,料想这衣服他穿的也不轻松,于是再度坐在他身侧,十分好心开口。   “松手,我给你系。”   齐影看了她一眼,手中力道丝毫未松,心中警惕也从未放下。他自小便被灌输一个道理,那便是谁都不可信,只有手中的剑是忠诚的。   这女人说她是大夫,可一个山野大夫,怎么可能用得起紫檀木雕刻的床榻,连方才喂水的杯子都是玉制。   她在说谎。   见他迟迟未有动作,曲雁眉头微蹙,又耐心补充句:“我若要占你便宜也早占了,何必等到现在。”   曲雁抬眸看向他,所有情绪都被隐起,漆黑的眸中清澈一片。齐影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又匆匆垂下眼眸,手也逐渐松开。   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   他从不觉得自己能有被好心人救起的运气,或许是从浮屠楼出来时便被人跟上了,只缘他五感衰退,一路都未发现。   落到敌人手中的下场有很多种,被折磨至死是其中最轻的惩罚。   她大费周折救他回来,便不可能让他死的太过轻松,有很多种刑罚都能让他生不如死。   曲雁为他系好衣裳,虽松垮些,但好在能遮蔽身子,但看着一个男人穿着自己的衣服,这感觉令她有些怪异。   “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吧,齐公子。”   曲雁出声打断他的思索,没错过男人在听见最后三个字时乍变的神色。她等了半响,只看见男人喉结费力滚动一下,那苍白的面上竟有种透彻又诡异的平静。仿佛看透了生死。   “要杀要剐,随你。”   她愣几瞬,接着便意识到这男人将她错认成了仇家。那面容也不是平静,而是隐在平静面容下的绝望。   曲雁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费尽心力救你回来,何为要杀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齐影转头看向身侧的女人,她唇角无奈的笑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认真凝视着自己。他忽而垂眸,双手虚握成拳,心间细细回想从醒来后两人的对话。   她确实……从未对他表现出敌意。   “你不是……”他话语一顿,声音急切几分,“你既不是,又为何知道我姓齐。”   曲雁不动声色挑挑眉,她将那令牌掷到他面前,扬了扬下颚道:“你未划干净,我原本也是猜测而已。你字唤什么,年岁几许,家归何处可否告诉我,等你痊愈后我好送你回家。”   “我、咳咳……”   他手中紧紧扣住令牌,只说了一个字便开始咳嗽。令曲雁面色沉下的,是他习惯性吞咽的动作,这人竟试图将咳嗽硬压下。   “别忍着,咳出来。”   掌心覆上去的瞬间,曲雁明显感受他瞬间紧绷的肌肉,和习惯性防卫的动作。   袭去的拳被女人轻松拦住,齐影怔愣一瞬,最终缓缓收回手臂,任由她轻拍自己的后背。   他都忘了,自己如今早是个废人。   “你内伤未愈,这段时日需仔细养着,未免以后落下什么咳疾。”   曲雁看着他唇角的鲜血,习惯性从怀里掏出帕子便要去擦,但看见男人漆黑幽静的眼眸时,她手中一顿,把帕子轻放在他手侧。   他未言语,也未碰那帕子,呼吸却比方才重了许多,眉宇间再掩不住疲色。重伤之人精神衰弱,往往是最需要补眠的,而他醒来后便一直紧绷着神经,现在终于熬不住了。   曲雁不动声色观察着他,半响后才幽幽看向被搁置许久的汤药,“你刚醒,不易多忧思,喝了药休息吧。”   那药早凉透了,他面无表情饮下,如同喝水一般,苦涩的滋味在口中久久不散。这三日里他不是全然昏迷,偶尔也会有半清醒的状态,这药的滋味他也隐约有印象。   曲雁唇角挂上那熟悉的浅笑,端着汤药便出门离去。   药中加了不少安神之物,够他好好睡上一阵。   阿黄早候在门口,见主人出来便蹦着扑上去,曲雁左手一抬,才没让它够到那碗。说来也奇怪,这院里养了三只狗,唯独这只最黏人认主,一步都离不开曲雁。   她离开院子,一路朝谷内前堂走去。   “大师姐去何处,可否需要我帮忙?”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曲雁看向背着箧笥的小师妹任玲,眉头一挑,“你背着这么多东西去哪?”   “申时三师姐要讲针灸推拿之道,我要去听学。粽儿哥哥说他未用午膳,顺道叫我带些桂花糕与酸枣糕给他。”   小姑娘才十二岁,身板尚未长开,乍一看那箧笥快与她整个身子大了,可她还笑眯眯的,半分不嫌沉。   “既如此,那你快去吧。”曲雁说罢,见任玲仍看向自己,“可还有别的事?”   “师姐救的人可醒了?”   曲雁点点头,见她笑得欢喜,不由奇道:“他醒了,你怎这么开心?”   任玲眨眨眼,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师姐许久未给我们授课,好不容易闭关出来,还要忙于照顾病患。既然她醒了,师姐应能闲下吧。”   曲雁听罢一笑,看着小姑娘期待的神色点点头。   谷中事物繁杂,她这几日确实忙碌许多,并且昨日还抽空去了趟荒集,那里的奴隶大多都是老弱病残。   论资质,没一个比得上躺在软榻上的男人。   他太过警惕,方才与他对话时,大部分时候都是曲雁的自言自语,若放在平常她早懒得再开口。   但想起他身上数种缠绕在一起的毒素,曲雁眸中划过一抹神采,好似碰上一桩喜事般,连唇角都笑意都更甚平常。   她这回也算是捡到宝了。 第四章   药仙谷弟子杂役不少,为此特设了食堂于弟子院外,每日定时开餐。而像曲雁等有职务在身之的师姐,皆是由专人将一日三餐送去各自的庭院,很少有机会在食堂看见她们。   所以当食堂弟子看见她时,一个两个皆有些震惊。   “师姐怎亲自来了?”   “替我备碗白粥与小菜。”曲雁看向其中一人,客气的笑了笑。   那男人醒了半日,如今还一口餐食未进,要不是方才经任玲一提醒,她怕是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如今是刚过申时三刻,还未到准备晚膳的时间,守堂的弟子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锅,面色有些为难。   “师姐,中午粥都被打干净了,只剩下几个馒头。”见曲雁眉头一皱,她又补充了句,“马上该备晚膳了,不如师姐先回去,等粥熬好我便给师姐先送去。”   馒头干硬,重伤之人食不得此物。   曲雁思索一瞬,好似也只有这个法子,便点点头,“也好,明日开始往我院里送两份饭食,另一份备药膳。”   见弟子点头应好,曲雁又嘱咐了药膳中每顿该添何药,添几钱等细节,这才转身离去。   一旁年岁小些的弟子见她一走,立刻凑过去好奇道:“咱谷中的病患不是一向交给济善药堂处置吗,何时大师姐的院子也开始收病患了,我听说大师姐向来是不出诊的。”   那年岁略长些的蹙起眉头,训斥道:“做你的饭便好了,管这么多做甚。”   这个小插曲未引起任何人注意,曲雁在做完这一切后便重新回了自己的院子,三花与乌云不晓得去哪了,只剩下阿黄一个亲昵同她示好。   侧屋静悄悄的,连敞开的窗扇弧度都未有变化。如她所想一般,他在服下药后便沉沉睡去,至今未醒。这也正好方便了她动作。   这三日里,曲雁每日都会来为他换一次药,而他除了第一晚有些许反应,其余日子都和死过去一般无知无觉,连呼吸都极其微弱,每次她都要把脉确认人还活着。   这么几次折腾下来,曲雁心中也清楚一些,他不是濒死虚弱,而是在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应是从小养成刻进骨子的习惯。   无论意识清不清醒,他都会如此。   她坐在软榻旁,再度将指尖搭在男人脉搏上,分明是炎炎夏日,他手腕却冰冷异常。   还未等她有下一步动作,便见平躺的男人睁开双眼,一眨不眨看向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没有半分疲态,看起来极为清醒。   曲雁神态自若,手中指腹向下压了压,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是一直没睡,还是刚醒。”   齐影本欲将手腕抽回来,可女人双指按的极重,他沉默半响,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醉草对我无用。”   他从饮下那碗药时便尝出那股熟悉的味道,这本是一种用来安神助眠的普通草药,只加二钱便能对寻常人起作用。   可刚才那一碗,她至少加了五钱。   曲雁眸中极快划过一缕异色,接着便笑笑,“竟有人对醉草无感,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你如今感觉怎样?”   她将手收回时,齐影手腕处已留下三指泛红的印子,他垂头避过女人扶他起来的动作,强撑着自己坐起。   在挺直身子那瞬,曲雁眉头一皱,他腰间那道伤怕是又要挣开,真是愁人。   “你到底是谁,这又是哪?”   强撑着与她面对面,男人的声音明显比方才更虚弱几分,可仍定定看向她,试图从她神色中找到一丝破绽。   “你又问一遍。”曲雁无奈一笑,“你信或不信,我都是山野大夫,这是我家。”   齐影盯着她的眼眸,“我未见过着丝绸,用玉器的山野大夫。”   “今日你便见到了。”   曲雁噎回他的话,下一瞬他便咳起来,好似被气到一般,咳的直不起身。她瞬间便有些后悔,连忙一下下抚着人的背。   等他不咳了,又捂着胸口支起身子,那惨白的唇瓣染上点点血迹,看的人触目惊心。   “我睡了几日?”   “三日整。”   曲雁如实相告后,齐影垂眸将左手撑在床侧,感受着自己过快的心跳。怪不得他今日会醒来,马上又是一个周期,齐影沉默半响,抬眸看向女人。   “我身有顽疾,发病时十分恐怖,能不能劳烦你出去,替我将门窗合拢。”   他声音依旧沙哑,还藏着掩不住的虚弱。   曲雁沉默半响,提醒他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是大夫。”   她当然知晓顽疾是何,他身上的异香比三日前浓郁许多,发作应就是这几个时辰的事。不过不用担心,这几日她早为此做了准备。   “你诊不出。”他语气轻急,接着便闭眸开始调整呼吸。   齐影曾受过两次十日散的折磨,一次是他刚服下此药时,楼主为让他们记住这种痛苦,令人将他们关在铁笼里,见他们痛苦滚地挣扎了两个时辰才肯把解药拿出。   还有一次是任务失败,十日散快要了他半条命。   他武功全盛时尚且如此,何况如今的他与废人无异,很大几率怕是熬不过今晚的折磨。齐影心中苦笑,他原本为自己选了个相对轻松的死法,可都被身旁这个女人打乱。   他本应死在山下的。   “汪汪、汪——!”   院内杂乱的犬吠打破这寂静,齐影猛然睁眼,只见身侧女人起身离去。还未等他费力听清隐在犬吠中的交谈声,便见她提篮而进,身侧还跟了只通体栗色的小犬,眼睛和葡萄一般大,嘴里叼着根肉骨头,摇着尾巴硬挤进来。   “你跟进来做什么。”   曲雁低声斥一句,但并未把它撵出去,只拎来一把椅子放在床侧,接着把篮中之物一样样取出。   “不管发什么病,也先吃口饭吧,你几日未进食,身子虚得很。”   热腾腾的白粥正冒着热气,曲雁把小菜拨进去,用勺子舀匀后才盛起一勺,面前的男人却毫无反应,连嘴都不愿意张。   曲雁等了等,却见他目光看向趴在自己脚边啃骨头的阿黄,她看了半响也不见男人抬头,一时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   “你想吃它的?”曲雁语气藏着几分怪异。   齐影身子一僵,终于肯把视线从啃骨头的阿黄身上移开。   见男人抬头看向自己,曲雁手中动作一顿,不赞成道:“你几日未进食,不易食荤腥,还是吃些易消化的好。”   齐影将自己的心思藏起,垂眸看向他面前这碗白粥。   他只有左手能活动,因此曲雁是打算喂他的,她等了半响没等到男人张嘴,反而见他抬起手,从她手中端过那碗白粥。   他小声道:“我自己来。”   碗身很烫,曲雁尚是端着碗的边缘,而他却像感受不到温度一般,单手端住碗身,缓缓把它放在身侧的矮凳上,再用左手舀起。他侧着身子,动作费力且别扭,略显枯黄的长发垂下,挡住曲雁的视线,也吸引了阿黄的注意。   它双爪抱在骨头上,对这缕忽然出现的头发有些好奇,于是探头一闻,发觉不是能吃的后,便又专心致志啃骨头,丝毫未关心它头上之人繁杂眸色。   曲雁眸子一眨,也不打算继续看下去,她有些旁的事物要处理,东西也要提前备上。   “你若难受便出声唤我,我就在旁屋。”曲雁的声音响起,那男人果然停下动作,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毫无情绪波动。   曲雁勾唇一笑,她看向那没心没肺的小狗,又喊道:“阿黄,走了。”   方才那话纯属客套,无论他喊不喊,曲雁都会来。   一人一狗消失在视野中,齐影等了许久才垂下眼眸,沉默着把那碗热粥一口口喝完。   死前能吃上口热粥,好像也不算亏。   天际绯红的晚霞落下,换上夜幕低垂,星月高悬。月光落在谷内,更衬得一片人间美景,直到夜风袭来,白日的闷热被吹散,清凉沁人心脾。   窗外蝉鸣阵阵,窗内烛火摇曳。   曲雁将针灸袋收起,向来温润的眉目此刻有几分冷肃,她目光从身后木架上一列瓶瓶罐罐上扫过,终于停在某个不打眼的黑色小瓶上。她垂眸半响,终究将它握在手中。   夜幕下,随着门扇吱呀轻响,她手中提着药箱而出。曲雁并未走出院子,而是在石桌前坐下。院内有晾晒草药的木架阻挡,因此视野并不算宽阔,她特意背对院门而坐。   主卧门窗半掩,屋内烛火映在门窗上,昏黄又朦胧,却显出几分暖意,这是她自己的房间。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紧紧挨在一处的隔壁门窗,那间屋子门窗紧闭,屋内漆黑一片,甚至连檐上垂下的藤蔓都爬满半扇窗,看着没有半分人气。   那个男人就躺在这屋的软榻上。   曲雁垂眸看向方才听见动静后一起跑到自己身前围坐的三只犬畜,唇角勾起抹无奈浅笑。她并非大半夜睡不着跑出来欣赏夜景,而是在他身上的十日散发作,此毒多半在夜间作祟,最迟也不会超过丑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三只犬畜都忍不住纷纷趴在她脚下酣睡,上弦月都被乌云笼罩起,沉厚天际彻底陷入黑暗。   丑时前三刻,曲雁虚搭在石桌上的指尖一动,紧接着而起的,便是几声吠叫,在这寂静夜色中显得极为突兀。 第五章   为首的一只黑犬立起耳朵,目光紧盯着一处,曲雁站起身子,边走边令三只犬畜闭嘴。她住的虽偏僻,但这犬吠确实扰人心神,何况她现在本就心中不静。   屋内漆黑且寂静,仿佛刚才的异响只是错觉,曲雁将门轻轻合拢,又摸到烛台旁拿起火折子。   借着烛火的映照,她看见软榻上的被褥叠的整齐,而本应躺在那里的人竟不见踪影,曲雁眉头不由一蹙。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判,按以往经验来看,他所受之伤至少要休养半月才能起身,而他醒来不过一日,便能下地行动。   环顾周围未看见他的身影,曲雁心间一沉,唇角那抹浅笑也消失不见。莫不是跑了,她思绪刚起,又在心底打消这个念头。   这间屋子是偏房,从前被拿来做过仓库,屋内摆设不多,能藏人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一处。曲雁步伐加快,绕过软榻直朝后侧走去,那里是被单独辟出装杂物的小房间。   随着离目的地愈来愈近,曲雁的步伐也愈来愈轻,那里连门都没有,仅仅有扇竹帘做遮挡,她驻足在旁,安静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几声压抑又沉重的喘/息,里面的人仿佛咬定不愿出声,曲雁听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失态的痛哼。她不打算再等,抬手撩开帘子便迈进。   烛火照亮杂乱逼仄的小屋,在那地中央躺了个人,他套着那层水色薄衫,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发丝再度糊了满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曲雁半蹲下查看情况,在将他揽起的那瞬,男人身子猛然一颤,嘴中克制不住溢出声痛/哼。他衣衫被冷汗浸湿大片,发丝拨开后是一张满是冷汗的煞白小脸,他双眼紧闭,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神情痛苦难挨。   她本来做好准备解释为何大半夜摸进他屋子,但看着他这幅痛苦不堪的模样,也只说轻轻道了句。   “别怕。”   这地方实在狭窄,曲雁没有丝毫犹豫,拦腰将他抱起便快步走出,此刻人在自己怀里,她才感受到他一直在发抖。   软榻之上,曲雁将针灸袋铺开,那细若牛毛的银针被捏在手中,她定了定心神,便将银针在远端、太冲、合谷等穴位扎下。   最后一针落下前,男人眼皮动了动,接着极为费力睁开。与白日的冷静不同,他眼眶布满血丝,漆黑的双眸此刻如深海般深邃,浓郁的情绪在其中翻滚,而其中最重便是痛苦。   没有正常人忍痛的方式是咬住自己的嘴,曲雁看着他满是鲜血的下唇,眉头皱的更深。在最后一根银针落下后,她忍不住探出指尖,将他唇侧血丝擦净。   他费力启唇,那唇上血流的更快了,男人唇瓣微动,双眸紧紧盯着她,曲雁观察了半响才发现他是在说。   “走。”   曲雁指尖顿了顿,在确定他有意识的后,抿唇将那小瓶拿出,漆黑的药丸滚落手中,她则掐着男人的脸颊塞进去,又塞了块布让他咬。   “会很疼……”曲雁说完这句,语气难得轻下几分,似带着几分哄诱之意,“但挺快的,你忍一忍。”   他并未对此有任何反应,只不停的重复着那个字,时间缓缓流逝,在施针一刻钟后,曲雁开始收针。   随着一根根银针被拔出,他眉心紧紧蹙起,面容扭曲痛苦,最后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她将双拳握紧,低声道:“半刻钟,只需忍半刻钟就好。”   这三日里,她早给齐影服下十日散的解药,可那异香非但未消失,反而每日浓郁。曲雁心中惊诧,对着昏睡的男人把脉整一下午,最后得出了个前所未有的结论。   既然他身上的毒不止一种,十日散的解药对他而言已经无用,那是因为早已和其他毒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像是一个养蛊的容器,数种毒药被种下,在他体内交织缠绕。数年过去,谁也不知起了什么反应,有些药或许早无作用,而有些药,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交织融合在一起。   既然解药无效,那便只能逆其道而行,寻与十日散主材相生相克之药,以毒攻毒,或许可以暂时压下十日散的发作。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短时间内唯一的办法,只要给她时间,曲雁有把握将他身上之毒一一解开。可男人等不及,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此毒一发作,等死是迟早的事。   既然都要死,不如赌一把。若赌赢了,那便可以载入谷内药册,若赌输了……曲雁眸子一冷,将那想法从脑子里踢出去。即便输了,她也会将人从阎王手中抢回。   若是有寻常大夫在场,看见此幕定会心惊肉跳,如此以毒攻毒的邪法,生死皆由天命,是全然不把人命当回事。   且他看起来比之前痛苦百倍。   她给他服下的是寒叶子,此药最大的特点便是性凉,夏日时可以摘无毒的根茎泡水消暑,而毒性最大的叶子,过量食用则会觉凉意透彻肺腑,最终在炎夏活活冻死。   人在巨痛之下很难保持理智,自残或是伤人,无论是何都不足为奇,但依照方才来看,他只会选择前种。曲雁将他用被子裹紧,一眨不眨凝视他。   他浑身都在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浸在鸦黑濡湿的睫毛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砸在枕上,不多时便洇湿一块。他左手紧紧抓着被子,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喊过痛,但口中咬的帕子早氤出血痕,极小的呜咽声从中传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终于忍不住,从紧咬的牙关内溢出痛哼,曲雁看着他脖颈处的青筋,心中情绪万般复杂。   她年少行医时,也曾见过一个身中奇毒之人,在弥留之际痛苦不堪,却仍死撑着等到自己的女儿回来,去世时仍瞪大双眼看向门外。   曲雁摇摇头收起心中所想,垂眸看向软榻上的人影,她想了几瞬,最终俯下身子凑到男人耳侧,确保自己所说他能听到。   “我知你疼,但忍过这次,我便帮你解开你身上所有毒,保你不再受它们所控。”   男人的睫毛一颤,那沉重的呼吸紊乱几分,曲雁便是他是听进去了的,如今的场面比她预想中要好上许多,至少他没有疼至昏迷,意识不清。   曲雁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忍受疼痛的男人,从前那些她医治过的夫道男子,皆是些矜贵的主君,连手上擦破了皮都要喊疼,更别提见这般非人的折磨。   半刻钟的时光,却异常难捱漫长。   今日下午,齐影看着那女人离开屋子后,便强撑着赤脚走下床,身上的痛意席卷而来,他扶着墙壁走的极慢,最终缓缓停在那扇木门前。   只需轻轻一推,他便可以出去。   可他醒来不过一日,连自己处于何地都尚不知晓,又谈何离开这里去寻一处无人之地。他在门前伫立良久,又沉默着转过身子,拖着那副重伤的身子转了满屋,才寻到这方狭窄僻静的角落。   既然都逃不过一死,他希望自己死前苦苦挣扎的丑态还是不被人看见为好。   那股熟悉的痛意再度袭来,齐影一时未忍住,嘴中痛呼出声,接着那个女人便来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周身大穴被封住,嘴中不知晓被灌了什么东西,他对此却毫无还手之力。   齐影耗尽力气睁开,本欲叫她离开,结果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巨痛,这股痛意仿佛像把他丢入十八层地狱,两个小鬼争抢着要把他撕成两瓣。   可睁开才发觉,自己竟还在人间。   “好些了吗?”   曲雁声音极轻,高悬的心始终没有落地,他挺过了最难熬的一刻钟,接下来的痛意对他而言只能说是不痛不痒,可看着男人失神的模样,心间不由一沉。   此法凶险,她亦是第一次尝试,根本不敢保证出现什么后遗症。   曲雁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确定道:“能否听见我说话。”   半响过后,那双失神的黑眸缓缓一眨,这才侧过头看向她。他发丝黏腻粘在颊侧,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曲雁将他口中所咬的帕子轻轻扯出,细小的血流顺着他唇侧留下,他如同没有知觉的娃娃一般,定定看向虚空之中。   看起来真是……脆弱又可怜。   她垂眸将手探进被子,却发觉被内濡湿一片,皆是他的汗水,可知他疼的有多厉害。曲雁动作一顿,牵着他冰冷的手腕轻放在床侧,细细诊过脉相后才松了口气,声音也不像之前一般轻。   “身上还疼不疼。”   齐影并未及时回答,只眨了眨眸子,缓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他刚从地狱被拉回人间,眼前都是重影,缓了好半响才能清晰视物,齐影看着身前的女人,竟不适时宜的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果真如此,它竟能有此效果。”在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后,曲雁轻声自语,心间思索着能与十日散相融的究竟有何,直到被他的声音打断。   “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声音虚弱无力,却又冷静异常,曲雁指尖一动,转头便见他强撑着起身的模样,她连忙放下心中思绪将他扶起。   水色的薄衫粘在他身上,身形被隐约勾勒,曲雁一手揽住他窄瘦的腰身,另一只手抚在他背上,那椎骨的形状硌在掌心,又被她靠在软垫上。   他是好端端坐起来了,但曲雁看着自己掌心的斑斑血迹,接着便欲将他腰身处的被子掀起,在她手碰到被子的前一瞬,男人的左手先压在上头。   曲雁眉刚欲开口叫他抬手,他又倔强的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声音虚弱且倔强。   “寒叶子。”看着男人不解的眸色,她简单解释道:“与你体内的十日散同源,二者相生相克,能暂时压下十日散的毒性。”   他猛然抬头看向曲雁,神色添了几分不可置信,“你怎知道十日散?”   曲雁唇角一僵,眉目间透着几分怪异,“早和你说我是大夫,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框你的?” 第六章   十日散虽为她亲手所制,可她已几年未出谷,根本不知此毒在江湖中是如何流传开的,此毒当年只传出去两批,皆握在门派首领的手中。   齐影当然知晓她是大夫,可寻常大夫根本不可能知晓此毒,更遑论在他身上发现。他静静看着身前的女人,身为一个合格的暗卫,他从小学到大的一门课便是察言观色,明白雇主每个表情的含义,在合适的时机及时出现。可他看了半响,也未看透身前的女人在想什么。   曲雁轻笑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像被人看透心思一般,齐影垂眸敛起情绪,压在被上的左手攥紧又松,如此反复七八次。   “我信。”他声音极轻,像是掩着什么情绪。   曲雁唇角重新勾起那抹淡笑,“我救你两次,你欠我两条命,等我把你身上的十日散彻底解开,是不是可以算三次了。”   “十日散?”齐影以为自己听错,他呢喃重复后猛然转过身看向她,眸子更是都不敢眨。“你能解十日散的毒?”   曲雁喉中一噎,便知晓方才自己凑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压根没听进去,只好点头再道:“是,我不止能解十日散,其余的毒我也能解。”   这下轮到他怔愣在原地,直勾勾看向曲雁,眸中神色复杂变换,当年楼主对他们说,十日散服下便无解,只能靠十日一周期的解药来续,她为何说能解十日散的毒。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曲雁不打算跟他一起浪费时间,拨开他压在被上的手,“别发呆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被子被轻掀开,曲雁看着他腹间洇透的一团血色,面色霎时间便沉下。   “你是真不知疼吗?”   齐影听得出她生气了,虽然他也不知这有什么好气的,只习惯性保持沉默。   曲雁这回没有脱掉他的衣裳,而是从衣沿处卷起,只露出右腹处挣裂的旧伤,染透鲜血的布条被拆下,重新上药后才又包扎起。做着一切的时候,齐影没有丝毫反抗,只靠在那里任由自己摆/弄。   齐影并非不想动,而是浑身早痛到没了力气,能坐着同她说话已是极限,如今再被这么一折腾,腹间旧伤一跳一跳的疼,他只疲惫的想闭上眼休息。   曲雁将手中布条系好,又看着指尖的血色道:“我本以为你熬不住的,倒是我低估了你。”她撇向强撑着疲惫的男人,意有所指,“果真不是寻常人,真不知痛。”   齐影呼吸重了几分,“你叫什么?”   “我?”曲雁挑了挑眉,“我名唤曲雁。有来有往,齐公子,我该唤你什么?”   他未曾听过这个名字,接触过的雇主中也未有曲姓,齐影压下心中思绪,垂眸看向地上,低声吐出两字。   “齐影。”   “齐影……”曲雁轻轻重复一句,接着笑道:“好名字。”   他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这名字好,齐影眼中划过缕自嘲,声音微哑,“你到底为何要救我?”   “我为医者,悬壶济世,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齐影看上去比方才更加疲惫,他面色苍白,仿佛下一秒便会昏厥过去,但曲雁知晓他意志有多坚定,没问出想问的,他是不肯放任自己睡过去的。   果然,他下一瞬便开口道:“仅是如此?”   曲雁看着他的模样,唇角似笑非笑,“当然不止,我头一次见到身怀数毒还如此命大之人,你若是死在我身前,那我上哪再寻一个你。”   她抬起男人下颚,双眸凝视着他,嘴中话语似哄诱一般,“别总想不开去寻死,你在我这好好活着,我保你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他偏过头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场沉默以齐影晕睡过去而告终,曲雁将银针收起,感慨还是这东西好使,一扎便晕,着实有效。   人是睡过去了,曲雁到犯了难。   借着烛火映照,这软榻上只能说杂乱不堪,锦被与床铺上都染了污血不说,最要命的是他身上的衣裳,摸上去冰冷潮湿一片。   曲雁叹了口气,她将男人身上脏衣褪下,又把外衫脱下给他裹上,才将人抱回自己的屋子里,极有先见之明的寻了套自己的衣物给他套好。   不大合身,但好歹能遮身。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天色已近破晓,曲雁一夜未眠,半眯着眸子看向庭院,谷内起了大雾,这般氤氲的雾气,一会多半是要下雨。想起晾在后山的大片草药,她眉头一蹙便迈步离开庭院。   后山离曲雁所住庭院颇近,因此不多时便赶到。梁纪倩大老远便看见那模糊的人影,只是今日雾气大,可视的范围有限,她也不敢贸然喊出声,要是认错了就尴尬了,直到那三只犬畜的身影出现,她才坦然迎上去。   曲雁停下脚步,看着后山几十个弟子们披着蓑衣,有序的将地上的药材收起,心中所牵这才松了口气。   梁纪倩持油纸伞,特意绕开阿黄站在她身侧,语气奇道:“师姐,你怎也天未亮便来后山。”   “感受到雾气,便来看看情况。”曲雁撇向她,“是你让她们来收药的?”   梁纪倩笑意一僵,颇为不好意思道:“非也,是魏师姐夜半发觉有雾,猜到天气不妙,才唤了人来收药材。”   她口中的魏师姐名唤魏钰,依照顺序,她是药仙的第三个徒弟,也是谷中的三师姐。此刻亦举着纸伞走到曲雁身侧,她生的有几分狐狸相,语气吊儿郎当。   “师姐出关,我还未来得及贺喜呢。”   曲雁知晓她的性子,这些客套话都是虚的,“莫扯这些,你怎也大半夜不睡觉。”   魏钰眨眨眼,眼中滑过狡黠,“除了我还有谁半夜不睡,莫不是师姐你。”见曲雁撇向自己,魏钰才收敛起神色,颇为哀愁的叹了口气。   “还不是因为许粽儿,因我昨日在课堂上把他零嘴收走了,他便发脾气记上我了。师姐若是碰上他,记得帮我哄哄。”   梁纪倩在旁不适时宜笑出声,见两人同时向她看来,只摸摸鼻子,目不斜视朝前侧走去,边走边指挥她们如何摆放那些草药。   天上的雾沉下,幻化成丝丝飘雨落在身上,见曲雁手中无物,魏钰便将自己手中之伞遮在她身上,视线瞥过她衣角某处时不由顿了顿,半响后才幽幽开口。   “听人说师姐院里养了个病患,应是个男子吧。”   魏钰唇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曲雁看向她时,那笑意立刻变得十分无辜,“师姐别如此看我,我只是猜测罢了。衣角染血,身上还如此香,若不是彻夜照料怎会如此,这让我不想歪都难。”   曲雁照顾齐影半夜,身上难免沾了些血痕,她出来的急切,也未换衣裳,倒是被魏钰一眼看见。医者最是看惯了血,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那异香她竟也能闻见,这倒是让曲雁有些惊讶。她与齐影在一起整夜,对这股子香气早闻习惯,如今出来如此久,那味道竟也没散开。   曲雁哦了一声,目光仍看向远处忙碌的弟子们,不在意道:“有多香?”   魏钰似乎在努力想如何形容,她蹙眉半响,盯着曲雁认真道:“也就是许粽儿闻见会气恼的程度。”   她不说多香,反而用许粽儿来形容。曲雁似笑非笑看向她,魏钰垂下眼眸,敛起其中不为人知的情绪。   曲雁未再回答,只伫立半响,看着后山的药材已收的七七八八,只余几个人在收拢簸箕与地上的细布时,梁纪倩不知从哪弄了把竹伞给她送来。   “雨势越来越急了,师姐早些回去吧。”   “多谢。”   曲雁接过竹伞转身离去,夹着细雨的冷风袭在脸上,令人身上泛起阵阵凉意。她从后山离开,却并未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朝着弟子院的方向走去,最终停在一座小院外。   方才魏钰那么一打岔,曲雁倒是想起了一件别的事。齐影到底是个男子,总不能一直穿着她不合身的衣裳,好在谷内也并非都是女子。   现下谷内男弟子极少,正经拜过师的也只有许粽儿一个,因此住处也是单独僻出来,只有他一人居住。   许粽儿一手持伞一手打开院门,嘴里喊着‘谁呀‘,在他看见曲雁那张温润冷清的面容时,立刻噤声顿住,甚至垂眸不敢直视她,声音也比方才小了许多。   “……大师姐来做什么?”   曲雁未踏入院里,只站在门侧道:“寻你两套新衣裳给我,你下次出谷再买。”   许粽儿听罢愣了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曲雁也不急,就站在门口等,许粽儿是谷上唯一与齐影年岁身形都差不多的男子,不然曲雁也不会来寻他。   许粽儿回过神后便连忙点点头,转身跑向屋内,嘴里还应着好。不出半刻时光,他便抱着一大捧衣物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棚下干净的桌椅上,又把衣裳挨个分开才解释道。   “这些都是新衣裳,我未穿过的。”   曲雁看着面前五彩斑斓的衣裳,唇角笑意难得僵了一瞬,她忽略那些太过花哨的颜色,只挑两套看起来简约些的。   “银两你寻账房报账便好。”   曲雁收起衣裳,许粽儿目光跟着一动,他本欲出声阻止,但见大师姐都拿起了,也只好压下心中所想,小心翼翼点点头。   在曲雁转身离去前,许粽儿还是没忍住,他看着师姐极为纠结,最终低头小声道:“师姐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   正巧赶上几个前去听学的弟子走过,她们好奇的探头张望,在看清那人影是大师姐与许粽儿后,又连忙瑟瑟缩回,跑的比谁都快。   曲雁眉头微蹙,目光从远处收回,又看着身前低头不语的许粽儿,只扔下一句便转身离开。   “随你。”   方才两人面对面站着的那幕,落在旁人眼中,那便是许粽儿羞赧与她见面,还不知又要怎么杜撰。   只有曲雁知晓,许粽儿并非羞她,而是惧她。 第七章   雨势愈下愈急,在进入院内那一瞬,天际被银光骤然撕裂,惊雷落下,传来轰隆隆巨响。曲雁踏入屋内,伞沿积水滴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积了一小滩水迹。   躺在她床上的男人睡姿始终如一,连指尖的方向都未曾变过,曲雁将自己怀里的衣裳放下,才将指背落在他的额角。   他体温比寻常人低,面色仍旧苍白,唯独那唇瓣上覆着层血色结痂,看上去有几分凄艳。   但好在未发现别的迹象,在习惯性替他把脉过后,曲雁翻开平日撰写的本子,执笔将他的症状如实记下。   他体内的十日散暂时不会发作,但昨日那粒寒叶子却是个隐患,只要稍有不慎,它便会伺机发作要了他的命。   解这二者的毒不是难事,难得是要寻到他身上所有以周期发作的毒药,来确认十日散到底是与何物混为一体。这个过程如抽丝剥茧,极为耗费心神。   而她有的时间,只在他下一次毒发前。   蘸了墨的笔停在空中,曲雁看着桌上的药方思索半响,又下笔添上一味药材,这才放下毛笔将桌上简单收拾了下。   屋外雨声淅沥,吵的人心烦,曲雁将窗扇合拢,又拿出床锦被替他盖上,接着用水浸湿帕子。或许是帕子有些凉意,曲雁刚把它敷在齐影微肿的唇上。   他鸦黑的睫毛一颤,下一瞬便睁开双眼,眸中是曲雁曾见过的冷凛,与此同时他左手从被中袭来,准确无误扣中曲雁脉门。他曾经应是个极为优秀的武者,且很显然,他尚未从武功尽废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曲雁垂眸看向自己手腕处,他手指纤细,手背上青色脉络分明,这手生的倒是好看,只是指腹与虎口有层茧子,此刻使力掐在自己腕处,感受倒是挺明显。   “摸够了吗?”   曲雁骤然出声,她神情平静,声音中藏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齐影指尖一颤,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那压人的气势瞬时消散,眸中有一瞬不知所措,接着烫也似的飞快将手收回,那苍白的面上竟染了层薄粉。   “我……”   他急着解释,却忽视了敷在唇上的帕子,此刻一说话牵动帕子,刚好让曲雁指腹不偏不倚压在下唇上。   齐影话语顿住,眼睛都瞪大几分。曲雁索性按的更重了些,将他下唇的血污擦干净后才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道:“我吵醒你了?”   算算时间,他总共才睡两个时辰,昨夜他才经历了一场折磨,竟也睡得如此浅眠,这让曲雁确实有些意外。   齐影看着她手中染血的帕子,习惯性咬了口下唇,只尝了一股熟悉的血锈味,见曲雁转头看过来,他错开视线答道:“没有。”   曲雁点点头,为他下了结论,“那便是平日也少眠觉浅,我应给你多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齐影本欲拒绝,却见她起身拿了把椅子过来,将自己扶起后与他面对面坐着。   “昨日之事,考虑好了吗?”   窗外的雨势更为湍急,即便合拢房门,那声音仍不容忽视,齐影沉默半响,“我凭何相信你说的。”   曲雁轻笑两声,摇摇头缓声道:“你不如低头看看自己,左右也不能再糟了,还不如和我赌一场。若是赢了,你便再不用为人所控,以自由之身无拘活着世上,这不正是你所求吗。”   她说话时一直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在她说到某个词时,他唇角在一瞬抿平又放松。他们这种人,终生被人控制,毕生所求也不过一个自由身罢了。   曲雁勾起唇角,做出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   齐影藏着被中的手握的极紧,此刻低头看向被子,更让人无法看透他心中所想。   他自幼从浮屠楼长大,自从有意识起,便被送到一处密不透风的院内,那里有上百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幼童,与他穿着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时,她们大多都以数字代称名字,唯有齐影是个有名有姓的,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教导他基础武学的是个年轻女人,她严厉且偏执,只要有人有稍不合规,便会被她拎出来在酷日下跪罚。齐影在那里呆了五年,与他一同出来的,人数还没有当初的一半多。   齐影永远记得那一日,酷日下他们站在校场上一字排开,有许多蒙着面的黑衣人走来,在他们其中挑选一个带走。他那时才十二岁,个头不高,瘦的同个竹竿一般,在众人中毫不起眼。他等了很久,久到日头东落,积在地上的汗水蒸发,也未有一人将他带走。   无用的废物是要被处死的,他很小便知道这个道理,就在齐影闭眼等待死亡来临时,一个人牵起他的手。   “怎么你没人要呀,那就跟我吧。”   一双含笑的眸子低头看向他,他便是齐影未来的师父,年岁才二十多,却已是浮屠楼唯一的男子甲等暗卫。   齐影在师父那里学到了很多,比如藏匿之法、比如男女有别、再比如他名字的真正含义。他曾问过他师父为何选自己,他师父当时只说,“跟人打了个赌,想看看能不能再教出一个我。”   他做的确实很好,从第一次接任务,再熬到甲等影卫这个位置,齐影只花了八年时日,在听见师父死讯那日,是他头一次失手。   齐影抬起眸子,身前的女人轻靠在背椅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扶手,头微微偏向右侧,就这般眉眼含笑望着他,好似胜券在握。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以他如今的处境,如何还能更糟。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生死不过对方眨眼的功夫便能决定,可她还是和自己商谈。   筹码还是他曾经不敢奢求的……自由之身。   “好。”   就在曲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男人轻声应下这场交易,可片刻后又抬起眸子,静静凝视着身前的女人。“若是输了,你可否……”   可否给他一个痛快。   “齐影。”他的话被曲雁打断,女人头一次唤了‘齐影’这个名字,却见他猛然抬头,曲雁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大,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只需全心全意相信我,我保证没有那种可能性。”   齐影从被唤名字的不适感中走出,未再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话说出口,只幅度极浅的点点头,既不反驳也不反抗,看起来极为听话,比想预想中要好劝许多。   曲雁咽下腹中准备好的说辞,一双黑眸扫过他的面孔,其中情绪变化几轮,最终归于平静。   她将齐影的身体情况如实告诉他,他听起来并不意外,甚至还提议道:“昨日的药我撑得住,可以继续给我用。”   曲雁话语一顿,诧异看向坐在床侧的男人,她一瞬间竟未分清他是不是认真的,但看他神色似乎真的极为认真,她唇角启了又合,“昨日是不得已的下策,你若再吃一次,还不如一剑来的痛快。”   曲雁习惯了他沉默,接着又道:“十日散既与别药融合,发作规律怕也乱了,在下次发作前,我得知晓你身上藏着几种此类药物。接下来我问的,你皆要如实作答。”   曲雁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后者喉间一动,轻声应了好。   她起身取来纸笔,开口询问道:“你身上的十日散和乌头草分别都是何年月服下的,你可有印象?”   齐影明显怔愣一瞬,他哑然看向身前执笔的女人,眸中划过一丝茫然。   曲雁说完亦沉默半响,她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世间之毒有千百种,若放在她面前她自然能分辨出是何药,可是齐影不能。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服下过何物,更遑论知道每种毒药的名称。   曲雁换了种问法,“从有记忆以来,你大概吃过多少次不同的药,服下后又是何种感受。”   “……除去重复的,大概有三十多种。”齐影顿了顿才接着说,“十日散是五年前服下,服下后只觉心肺剧痛。”   曲雁挑挑眉,她从怀里拿出个白瓷瓶,拔开瓶塞后将其中药丸倒在掌心,下一瞬便送到齐影面前,“十日为期必须服一次解药,你吃的是不是这个?”   赭色药丸静静躺在她掌心中,齐影在看清时瞬间瞪大眼眸,这解药他吃了五年,绝无认错的可能。可她为何有十日散的解药,既然她有,又为何不给他用。   曲雁看他的反应便知晓他在想什么,她收回掌心时,齐影的目光还跟着一起看过来,声音有几分不可置信,“你怎会有它?”   “我自有我的法子,可惜它对你无用。”当着齐影疑惑不解的面色,曲雁笑的有几分无奈,“你昏迷那几日我喂过你。你每次与它一起吃下的还有几种药,颜色味道可还记得?”   …………   曲雁放下笔,看着两页写满墨迹的宣纸,心中已有个大概。她起身将纸压在桌面上,再转身时却猛然看见那两套被她遗忘的衣裳,正孤零零堆在床角处。   她随手将衣裳拎起,又坐在自己床侧,目光不动声色撇过男人的唇,那肿还未消,甚至因方才说的话有些多,唇上裂口又渗出丝丝血迹。   想起方才隔着帕子的手感,曲雁眸子眯了眯,唇角那抹笑意丝毫更深了些。   齐影本半阖着眸子倚在床头休息,下一瞬便感觉到一个身影靠近,他骤然睁眼,只看见女人的肩身靠的极近,几乎是贴在自己胸前。   他身体瞬时绷紧,习惯性呈现出一种防御姿势,接着耳侧便传来女人温润的声音,“别紧张,我取药。”   齐影身子一僵,转头过去才发现是自己太过敏感,曲雁确实是在取药,她床头里侧嵌了个小柜,里面装了不少平日用的多的伤药,那位置就在齐影右侧。她探身一够,不可避免与他凑近些。   耳侧传来瓶瓶罐罐磕碰的声音,齐影将背脊紧紧贴着床头,他活了二十年,极少有人有机会与他靠的这般近。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能感受到女人身上传来的暖意与若有若无的药香。 第八章   这么翻了几瞬后,曲雁双指夹着一瓶圆罐,撑着床侧坐直身子,她未注意到自己发丝在他脸颊处滑过,惹得男人呼吸一窒,只自顾自拧开盖子在自己指腹上蘸了些软膏。   “唇上伤口易裂,涂上可以好的快些。”曲雁看向他的唇,在未见他有抗拒之意后,便将指尖探向唇上。   他唇瓣极软,还有些暖意,曲雁控制着力道将药膏涂开,就在她欲涂第二遍时,忽而撇见男人早红透的耳根,手上动作顿时一顿。   她几乎忘了,面前的男人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男子,方才的举动对他而言或许太过轻佻,才惹得他害羞至此。   男人垂眸敛起情绪,那鸦黑的睫毛轻轻颤着,唇瓣竟那软膏一涂,更显绯色/诱人,再配上那红透的耳垂,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轻薄的小郎君,好生无辜可怜。   齐影其实生的不差,若他有心打扮,甚至比那些高门公子更为俊秀,可他少时吃过一次容貌的亏,在那后便换上女装,平日更是带着黑布遮面。   “你自己来吧。”   曲雁将圆罐放在齐影手中,却见他耳垂的绯色更甚,她心中莫名一跳,于是拿起那两套衣裳,匆匆转移话题,“你是男子,总穿女装也不合身,我弟弟身高体型与你差不多,你先凑合穿着。”   齐影点点头,未说自己平时穿惯女装一事,用握着小罐的左手把衣裳揽到怀中。   “笃笃笃—”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曲雁与齐影同时转头看去,后者眸中还添些警惕之色,他醒来这么久,还未曾见过旁人。   卧室正门离床榻有些距离,中间隔着屏风阻挡,两方皆看不见对面,曲雁起身走出,她拉开房门,不意外的看见食堂的小弟子。   绵绵阴雨之下,天色如同化不开的墨,阴暗潮湿,那小弟子一手拎着一个木盒,刚见到她的面便眉开眼笑,欲出声问好。   赵棉吸了口气,刚吐出半字便见大师姐眉头微蹙,接着食指在唇间竖起,那是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知道是何意思。   刚说一半的便卡住,她闭上嘴连忙点头,接着将手中餐盒递给大师姐,自己则拾起伞便离开,她快步离开曲雁的院子,待到了小路上,更是撒丫子跑了起来。   她已迫不及待回去与人八卦!   曲雁将餐食摆在桌上,食堂做了不少药膳,其中有道鲜荷叶汁,不便在床上用餐,若是撒了还不易清理,于是转身看着齐影道:“既能走动,不如来桌前吃?”   床上的男人自然没有异议,在她说完便点点头,掀开被子便欲穿鞋下地。他身上穿的仍是曲雁的衣裳,本就不太合身,如今一弯腰,衣襟前更是不可控制露出大片春/光。   那颗刺目的守宫砂撞进曲雁眼中,她眸子半眯,指尖亦跟着一动。   齐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的窘态,他起身时拢住胸前衣襟,紧抿着唇缓步走来,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曲雁,无言询问他应坐在哪处。   分明重伤在身,可除却步伐有些虚浮外,他看起来与健康常人无异,曲雁收回观察的目光,心中再次惊诧他身体的忍耐力。   “左侧是药膳,你坐这便好。”   曲雁为他拉开倚凳,她自认笑的十分和善可亲,可男人入座的动作却十分僵硬,仿佛这不是用膳,而是用刑。曲雁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接着便移步落座在他对面,在入座前夕,她余光又瞥见男人在整理他的衣襟。   “不然你先换身衣裳?”   曲雁突然出声惹的齐影动作一顿,接着便顺势放下手,压低声音道:“不必。”   若非看见男人面上绯色,曲雁或许会真以为他不在意,她走到男人身前俯下身,勾指将那衣带扯开,接着又一点点为他系紧,确保不会露出任何春光。   “其实我救你回来时,根本不知你性别,更不知晓你是个待字闺中的芳龄男子。我为医者,对病患绝无半分轻薄之意,但你我确实女男有别,你若在意此事,我是要说声抱歉。”   曲雁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她生来就是一副温柔相,如今这套说辞下来,倒像是齐影多想了一般,说在意不合适,说不在意更不合适。   他闭上嘴,索性不再开口。   曲雁见他如此,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齐影的药膳清淡,看不见一丝荤腥,她想了想,夹起一块排骨送到他勺中。   “有你爱吃的肉,虽不宜食荤腥,但少吃一口也可以。”   齐影的勺子一颤,那块排骨便掉进粥中。   很显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盯着阿黄啃骨头看的那件事。   曲雁轻笑一声,为缓解这过分沉默的气氛,她又将那道鲜荷叶汁端到男人身前,那汤汁呈现翠绿色,闻着还有股淡淡的药味。   见齐影目光看来,曲雁介绍道:“这是新荷叶汁,虽不太好喝,但止血效果不错,你伤口未愈,多喝些有益处。”   齐影轻嗯了声,将那不算好喝的药膳一饮而尽,动作颇为豪迈。   曲雁笑容一顿,放弃为他继续介绍下去的念头。   食堂内。   赵绵费力挤过人群内,只奔向后厨,眼睛都闪着亮光。   “你猜我刚才看见什么!”   正炒菜的女人奇怪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去给大师姐送午膳吗,还能看见什么?”   “对!”赵绵一拍手,眼中泛着光亮极为神秘道:“我就是看见大师姐房中确实有人。”   “这不是早知道了,要不为何让你添份药膳送去。”徐荣看她宛若看个不争气的傻姑娘。   赵绵摇摇指头,“非也,院里有人和房里有人是两个概念,病患大概只是个幌子罢了。”   “你什么意思?”   “那你说,什么样的病患能与大师姐共住一间房,必然是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呀!”赵绵越猜越觉得有道理,她来药仙谷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过师姐的院里住过人的事,这位定是个了不得的。   药仙谷上下皆知晓,大师姐虽看着容易亲近,实则性子淡漠至极。   前些年谷内曾有大胆男子主动示好,众人在旁起哄,大师姐连拒绝人都十分温柔,没当面驳了那男子脸面。后来那日起哄之人皆被送去山上摘了一个月罗汉果,回来时一个个灰头土脸,谁也不敢再妄议大师姐。   她们当时皆以为大师姐是为了许粽儿拒绝的,可这么几年观察下来,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两人,却没有任何好事临近的意思。   赵绵头上挨了一巴掌,接着被徐荣训斥道:“快醒醒吧,你连人影都没看见就乱说,当心被四师姐发现,扣你一年月钱。去把这菜送到前堂。”   这个话题被徐荣岔过,可她没想到,赵绵所说在后来不仅成真,甚至还在不久后还看见了大师姐的‘房里人’。   一日时光匆匆而过,曲雁在午膳后便带着那两页纸回到书房,专心研究上面可用的信息,如今所剩时间不多,她更需得抓紧时机。   十日散的解药虽失效,好在那股异香未消失,这原本是她当初一时兴起添的一味草药,如今却成了催命的记号。   齐影被独自留在屋内,他默然坐了半响,随后扶着桌角缓缓起身。这种太过闲适的感觉令他不适,在浮屠楼的二十年里,从未有过这般的体会。他总是不停的出任务,负伤,只要能爬起来,那便伤的不算重,更无需休养。   拼死得来甲等暗卫的身份,本以为是换来自由的一次机会,却是一个无止境的圈套,浮屠楼从来没有放过任何暗卫的打算。   当刀生出了自己的意志,那磨起来便更加费力。浮屠楼发觉了他的异心,在她们下手前,齐影动作更快。他失手令雇主受了些轻伤,随后以失职为由请求自废武功,除名浮屠楼。   他握了八年的剑,最终被刺向自己腹间。   齐影走到窗前,推开那扇雕花木窗,屋外冷风袭来,卷着丝丝细雨扑在面上,亦吹起他额角几缕细发。他抬眸看向远方,隐在雨雾中山峦绵绵重叠,如泼墨画般淡雅宁静。   他就这般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再垂眸时,却见窗下站了三只大小花色各不一的小狗,不由愣了愣。它们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着齐影这个陌生人,看起来十分可爱。   齐影只见过右边那只小黄狗,轻声试探道:“阿黄,是唤这个吗?”   阿黄极给面子的叫唤一声,它体型虽是最小,可声音一点也不含糊,齐影眼中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看了看旁边的两个狗。   “那你俩叫什么,阿黑和阿花吗。”   这俩名字分明极为土气,可他一本正经说出,好像不是狗名,而是个正经人名一般。   被唤阿花的小胖狗不搭理人,倒是那只阿黑尾巴摇得极欢,甚至起身扒在窗沿上,试图用鼻子去嗅他。它站起来足有半人多高,齐影看着它努力拱来的架势,忽然心神一动,抬手覆在它毛绒绒的脑袋上。   见有人肯摸自己的头,乌云尾巴都快摇上头了,嘴里更是哼哼唧唧,没有半分护卫犬该有的模样,就差躺地上撒娇打滚露肚皮。   齐影极少接触动物,头一次知晓还有如此亲人的犬类,嘴角更是不由勾起抹弧度。   曲雁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隔着那道窗,男人正垂眸与黑犬玩耍,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静谧。她本不欲破坏这和谐的气氛,但见阿黄摇着尾巴跑过来,曲雁只好抬步走去。   “方才听见阿黄叫唤,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没想到你倒和它们相处挺好。”   他手下的黑犬见主人出来,立刻抛了他凑到曲雁身边转,可惜主人一个眼神都未给自己,只看向方才摸它的男人,它呜呜两声,便趴在地上不动。   齐影默默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与曲雁隔着窗子对视,神色有几分无措,方才唇角的笑意更是早消失无踪。   “我见这只阿黑亲人,便摸了下。”   “阿黑?”曲雁重复了句,看着自己脚边趴的黑犬,眸色有几分怪异。   “我听你唤那只叫阿黄,便以为它唤阿黑。”齐影垂眸看向潮湿的地面,声音有些轻,他嗓子已没有刚醒那么沙哑,如今听着倒是山间泉水一般清澈。   曲雁拖长语调哦了声,随后笑着点点头,“对,它是唤阿黑,那只胖的唤阿花。”   齐影未再纠结狗的名字,而是看向远处山峦,问了个他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此处究竟是哪里?”   曲雁沉默一瞬,看着他道:“旭泉山,离你摔下的地方不远。” 第九章   曲雁说的不假,只是范围有些大,旭泉山连绵叠嶂,绵延百里不断。药仙谷就隐在其中的三处山头的腹地,纵然有人知晓了药仙谷的位置,可真正寻到可要费些时日。   齐影未再开口,依旧点头后便陷入沉默,好在曲雁已经习惯了,她自顾自蹲下身,指尖轻挠着黑犬大大咧咧摊开的肚皮。   他看了半响,眼见着天色愈来愈暗,最终轻声开口,“……我能不能回之前那间屋子。”   曲雁指尖一顿,抬头时目光有几分诧异,“自然可以。”她亦不习惯与人同居,昨日将他抱回来实属无奈。   久不住人的侧卧被彻底清扫干净,染了污血的被褥被换下,从此迎来一位新住客。   虽同住一间屋檐下,可两人见面的次数却很固定。每日晨昏时,曲雁便会端着汤药进入侧卧,替男人把脉换药,最主要的是观察男人身上是否出现十日散的异香。   在齐影醒来的第八日,他身上再度出现了那股异香,似花香极为淡雅的花香,若隐若现飘在屋内,若非对此香极度熟悉之人,根本嗅不出这股味道。   曲雁闭上眼眸,再度确认这股味道来源,最后缓缓睁眼,眸中神色变化难测。   这八日内,曲雁已将他身上大小之毒解开六种,从烈毒乌头草,再到对人不痛不痒的小毒。她曾怀疑过乌头草便是与十日散相融的那药根,两者皆属烈性药,发作时体温上升,痛苦难挨。   可如今看来,前几日的推测皆不准确,那异香没有消失,那交织共生之毒并非乌头草,而是藏在更深之处,还未被她发现。   齐影穿着那身素蓝的衣裳,一头长发同样被素蓝发带高束在头上,与女人凝重的神情相比,他反而显得沉稳的多,仿佛中毒之人不是他似的。   曲雁三指压在男人手腕处,指腹下的脉搏一下下跳动,摸起来与一个常人无异,可她仍没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   时间缓缓流逝,齐影忽而抬眼看向门口处,同一时刻,隔壁主卧传来阵阵扣门声。他看了看门口,又看向身前的女人,见她无任何理会的意思,这才又垂眸看向地面。   这是曲雁把脉时间最长的一次,她阖眸坐在桌前,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细心感受着男人脉搏的变化。既然他身上仍有未被发现的毒,那便不可能毫无反应,只是藏的太深,她此前寻错了方向,从未注意过那些异样。   时间缓缓流逝,终于。   曲雁指腹一动,霎时睁开眸子,眼中划过一丝喜色,她摸到了那不同寻常的脉搏跳动。她未有丝毫犹豫,转身从针灸袋中拿出银针,下一瞬便刺向男人小指。   微微发黑的血滴被挤出,齐影看向自己小指,眉头难得微蹙起,面前的女人却忽而眉心一展,唇角绽放笑意。   “原是如此,倒是我忘了……”   齐影那双漆黑的眸子看向她,他极少在女人面前展现出什么情绪,如今见她笑的如此开心,一时也追问道:“忘了什么?”   忘了他们这行最大的规矩,他们只是一把开了刃的刀,任何情爱对他们来说都不被允许。   曲雁手中把玩着银针,听到这句便抬头看向齐影,她笑的眉眼弯起,定定看向身前的男人。他仍旧面无表情,可那双黑眸中却暴露了他的好奇。   她仍旧笑着,可笑意逐渐变得有些玩味,看向齐影的眸中也添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你可有心上人?”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齐影愣在原地,半响后才反应过来,这话竟是对他说的。   “没有。”   齐影耳根有些莫名烫意,他垂眸极快吐出两字,便欲将手收回,谁料下一瞬便被她抬手按住。曲雁慢条斯理掏出帕子,在将他指尖血迹擦干后,又从怀中取出个小罐。   男子肌肤果然要嫩上许多,便是压一会都会出红痕,曲雁将那泛着凉意的药膏涂在男人的手腕处,语气听不出有何情绪。   “是忘尘丸。”   看着齐影不解的眸色,曲雁幽幽开口解释,“传闻服用此物者,一但心生情爱,便会痛不欲生,所以制药人给它起名叫忘尘,目的便是用药之人能忘却凡尘情爱,当个无上圣人。”   齐影看向自己小指,那里还有一处小血点,方才曲雁便是扎在此处,他早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服下此药的,更不知这药竟是如此作用。   他猛然想起方才曲雁问他的问题,心间一瞬变得极为复杂。   他未有心上人,更遑论动情。   曲雁忽而轻嗤一声,神色带着讽意,“可惜都是假的。世上纵有奇毒千百种,可真正能操控人七情六欲之物少之又少,这东西不过是个劣品。”   忘尘丸不能操控人的情/欲,却发作的痛却毫不掺假。这其中的原理极为简单,便是一旦服药之人心脉出现异样,便会激发忘尘丸在体内发作。   齐影听完其中解释,眉头亦跟着蹙起,“何事算作心脉异常?”   “比如鸳鸯情/浓时,再比如……”曲雁唇角似笑非笑,她看向身前沉默的男人,指尖嗒一声敲在木桌上。“十日散发作时。”   男人沉默半响,抬起那双如墨的眸子,“所以那日在我体内发作的,并非十日散,而是这东西?”   “可以这么解释,但并不准确。你服下忘尘丸的时间太久,怕是早和十日散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何在发作。”   在他第一次发作十日散的时候,忘尘怕是就跟着发作了,这东西在他体内藏的太深,从脉象来看几乎和常人无异,找出来十分不易。她看向面无表情却耳根泛红的男人,也不知他内心在想什么,便出口安慰道。   “你莫忧心,我既说替你解毒,便会保你不在受它控制,你只管放心听我的便好。”   曲雁亦是头次碰上这回事,心中虽对忘尘这种名不副实的药看不上眼,但嘲讽归嘲讽,她压在心间的好奇比谁都强烈。此间原理究竟为何,换种旁的药又是否能融合,若是缘由被研究透彻,她那些根据残谱研制的药,怕是又能练出几味新的。   可是时间紧迫,这些都得往后拖一拖,当下最重要的是在三日内拿到忘尘的解药,好在她这些年钻研过天下数百奇毒,忘尘自然也在其内,解药自然不是难事。   曲雁放下心思,再度看向坐在她对侧的男人。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曲雁早摸透了他的习性,几乎从不主动说话,习惯性的服从命令,从不去院内晒太阳,只愿意缩在屋内阴暗处。每次保持沉默时,总是安静到让人忽视。   “换药吧。”   曲雁说罢便站起身,等她拎了药箱过来时,那男人已经在床侧坐好,她压下眼中那抹笑意,神色如常走过去。   齐影犹豫一瞬,垂眸解开自己的衣带,只露出那洁白的里衣,下一瞬女人的手便将它卷起。   半截纤细白皙的腰身露在空中,曲雁没有欣赏美色的心情,只一心盯着那血色狰狞的伤处看,手中伤药洒的力度比平日要重些,语气也比方才重些。   “你莫在乱折腾了,平白耽误愈合,最后遭罪的还是你。”   齐影知晓她何意思,于是腰肢一僵,轻声应了好。   他右手不便行动,这些日子都是帮曲雁替他换药,虽说她从未有过逾越之举,可每次在她面前脱衣时,总感觉十分怪异。   从前比这伤重许多时,他也从未矫情到需得旁人照看的地步,于是齐影昨日自己换了药,右手不便,那便拿牙咬,从前他也没少这样做。   曲雁进屋时什么也没问,只嗅了嗅那股极淡的血腥气,唇角挂着那万年不变的浅笑,取出个他未见过的新药,只说他腰腹的伤口快好了,今日可以换药了。   她对齐影那一瞬的僵硬视而不见,直接上手拆开他腰间白布,在看见那好不容易愈合些的伤处再次挣裂大半时,唇角笑意才消失。她厌恶不听医嘱之人,可可确实没说不让齐影自己换药,这事算不得他错。   再此抬头时,曲雁已和平日神情无异,甚至还轻声嘱咐,在他左手未好之前,都将由她来换药。   齐影从思绪中回神,女人的身影离去后,自己则又起身缩回阴暗处。他不喜欢在床上躺着,那样会让他有种濒死的错觉,只有死人会躺的那般安逸无忧。   在屋内只剩他一个后,齐影悄悄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角,只可惜他如何嗅都不曾闻到曲雁口中的那股异香。   主卧门口安静放着两个餐盒,曲雁望着昏黄天色,提起其中一盒给齐影送去。自从意外得知他喜食肉后,曲雁便特意叮嘱食堂,隔一日便备一道带肉的药膳,他每次也极给面子,肉吃的一点不剩。   在做完这一切后,曲雁没有回卧房休息,反而朝谷内前堂走去。   谷内弟子们大多年少,正是爱玩的年纪,什么杂七杂八的药都爱放在前堂杂屋内,她前两年还曾翻出几包烟花巷柳之地常用的春/药来。   曲雁倒是懒得管,可此事被梁纪倩知晓后,反而气恼了好几日,说什么也要把那藏春/药的弟子揪出来,小惩大诫以作交代。   用梁纪倩当时的话是这么说的,她们药仙谷悬壶济世,谷内钻研的皆是上品医学,这种下九流的春/药怎能流传于弟子之间,若真出了事便晚了。   曲雁看着面色严肃的梁纪倩,不动声色撇了眼自己桌上的烈性春毒,而后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第十章   “大师姐怎么来了?”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曲雁回神看着任玲激动的面孔,心中忽然想到自己前几日还答应过她来要来授课,她这些日子忙碌,早把这事抛到脑后。   曲雁思索片刻,“过来寻些东西。这几天记得好好温习功课,过些日子我亲自考你们。”   任玲的小脸果然一瞬便垮下来,没有弟子想被抽查功课,她也是一样的,可奈何大师姐都说了,她也只好不情不愿点点头。   但她想起前两日听见的八卦,滴溜圆的眼睛看向大师姐,那神色既好奇又瑟缩。   “想问什么?”见任玲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曲雁替她开了口。   任玲犹豫再三,响起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好奇心略胜一筹,“师姐,你那日救的人,当真是个年轻男子吗?”   曲雁撇了小姑娘一眼,眼中忽而来了兴致,笑吟吟道:“这话从何处听来的?”   “是……是我无意间听到的。”任玲话锋一转,及时收住要脱口而出的人名,看起来极为无辜。   曲雁好笑的瞧了眼她,倒是有几分心眼,没傻乎乎的把人供出来,就连任玲都能跑到她身前询问,可知她们私下传成什么样。   她面上含笑,说出的话却十分无情,“他家中无人,身世可怜,你要是闲来无事,就去把伤寒集伦抄两遍交给我,叫上她们一起。”   见任玲耷拉着脑袋离去,曲雁才转身拉开身后杂物的木门。   屋里站了个玄衣女人,正倚门听的津津有味,见曲雁不冷不淡撇她一眼,魏钰才直起身子,跟在她身后往里头走去。   “我从不知晓,师姐竟如此好心。”   曲雁随意翻看着已落灰的书卷,面色如常道:“我一向如此。”   魏钰可不这么觉得,她师姐上次如此好心,还是在后山端了一窝蛇蛋回来,说是大蛇没了,见小蛇可怜要亲自孵化。后来她好奇多嘴了一句,看着那早晒干扭曲的药材,无言沉默半响。   魏钰岔了个话题,“师姐来这里寻什么?”   “忘尘丸,你可知在哪里?”曲雁捻去指尖灰尘,转身看向魏钰,她不常来前堂,她应比自己要更熟悉这里。   魏钰思索一瞬,便朝着屋内一角走去,那处摆着个沉重的木箱,上面积了层厚灰,打开时难免尘土飞扬了些。   曲雁眯着眸子,与魏钰一同往后退了步,待看清那木箱里装的东西后,眉头难得一挑,里面竟都是些她年少四处寻来的奇药或毒物。   “我还以为都被扔了,谁将它们收在这积灰的。”   曲雁俯身拨了拨里面的瓶瓶罐罐,在听见魏钰的回答时,唇角那抹笑意却消失无踪,她说的是。   “许粽儿。”   曲雁指尖掐着那不起眼的小瓶,上面都是积灰,她颇为嫌恶的用帕子包好,这才重新握在手中,转身朝门口处离去。   在路过魏钰时,嘴里轻飘飘来了句,“他倒是有心。”   曲雁来时穿着袭浅色衣衫,去落满积灰的屋里转了圈,出来时却衣不染尘。魏钰拍了拍自己衣角,在曲雁身影消失后,才转身把杂物的门带上。   那瓶忘尘丸至少是五六年前的药,当时为了方便研究,她将药丸全部碾作粉末,曲雁捻起些放在鼻下,放下后又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什么。   翌日大早,天色尚未亮起,天地间皆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好在今日雾气不算浓,视人尚算清晰。因此曲雁一眼便看见了他。   齐影坐在檐下石阶上,抬眸安静看向远山,黑犬趴在他脚边,嘴里啃着从檐下咬下的藤蔓,它玩的津津有味,摇头晃脑的甩来甩去。   曲雁轻轻停下脚步,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直到他转头看向自己。齐影分明面无表情,可曲雁竟莫名看出一丝落寞。   她指尖一动,接着对他粲然一笑,他先是怔愣一瞬,随即错开视线看向黑犬,那动作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曲雁知晓他一向少眠觉浅,可依照如今这天色,竟有些分不出他是一夜未眠还是醒的太早,索性直接坐在他身侧,同他一起看向身前的黑犬。它玩的同个没心没肺的傻狗一般,看起来十分憨态可掬。   “阿黑倒是很喜欢你。”曲雁看着男人微动的神色,忽而起身,只轻声扔下一句,“等一下。”   在齐影的注视中,曲雁起身拐到一件小屋内,不多一瞬便又出来,只是手中多了些东西,等走进了他才看出是风干的肉干。   齐影看过她手肉干,曲雁忽而想起,面前这人似乎也很爱吃肉,“……这肉干时间太长,人不能吃。”   齐影动作一顿,他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地面,只用鼻音轻嗯一声。   一旁的黑犬早嗅到了味道,起身不停摇着尾巴,齐影本在旁看着,可下一秒肉干便到了自己怀中,黑犬也一头扎进他怀里。   齐影浑身一僵,正欲将怀里乱拱的脑袋推开,便听曲雁轻斥出声,阿黑哼哼两声十分委屈的从男孩怀里离开,只坐在他身前不停乖巧摇尾巴,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就差流口水了。   “犬畜不懂规矩,你多喂喂它,它便和你亲了。”   齐影原本还有些不懂,此刻听完曲雁的话,又看了看面前的阿黑,转头问道:“这些都喂它?”他记得这院里有三只狗来着,虽然旁的两只并不愿意亲近他。   谁料曲雁面色颇为诧异,她顿了好久才道:“自然,你不能吃。”   这东西虽然没有坏,但人吃了总难消化,尤其他本身就有伤。   齐影拿着肉干的手一顿,那肉干掉在地上,瞬间便被黑犬叼去一旁啃,他安静良久才开口,“我知晓,可院里不是有三只狗。”   那语气藏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曲雁这才知晓是自己误会了,着实没忍住笑出声,她这一笑,把正缩在窝里睡觉的两只狗吸引出来。   曲雁看着三只围坐在他身前的狗,面上笑意不减,“随你就好,想喂哪只都行。”   齐影显然有些局促,他左手握着肉干,只微微一动,那三只虎视眈眈的狗便都要扑上来似的。最终他每只喂了两根,又把最后一根留给了阿黑,曲雁瞥过他正摸黑犬的动作,抬眸看向天色。   耽误这么一会儿,天际已泛起雾蓝,离天亮不远了。   曲雁站起身子对他道:“今日天色不错,可要一同去收晨露?”   齐影面上有些疑惑,他醒来近十日,却从未出过这个院子,或者说他连房门都很少出。但在听闻收晨露是为制忘尘解药后,便毫无犹豫站起身。   两人前后走出院子,他走在曲雁右后侧,可听着却只有她一人脚步,他武功已废还能做到如此,若是全盛时期又是何模样。   待到了目的地,曲雁才压下心中思绪,将手中细高的竹罐分了他一个。此处是后山处的一片竹林,景色宁静雅致,平时也无旁人来这里,很适合前来散心。   看着手握竹罐却有些茫然的男人,曲雁带他走到一处竹叶下,抬手牵起他手腕,随后轻轻用竹罐压弯叶子,那叶上水滴便顺势滚落罐内。   “可会了?”   齐影点点头,他上手很快,仅在刚开始时不太熟练,待到后来速度上来,竟与曲雁差不了多少。   在天际第一缕日光洒进竹林时,曲雁正将两人的竹罐收好,齐影抬头看向太阳,斑斑竹叶遮在上头将日光打散,可还是有几缕映在他面上。   齐影难得眯起眸子,倔强的不肯闭眼。   他有多久没这样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不用担忧下一秒会不会死去,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暖阳为男人身上渡上层浅金轮廓,站在曲雁的角度,连他微颤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目光顺着向下看去,挺秀的鼻梁,总爱抿起的薄唇,还有那仰头时露出的白皙脖颈。   曲雁目光一凝,眯起眸子看向他喉结处那抹极小的红痣。   齐影平日总习惯垂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红痣,脑中却不适时宜想起他胸前的守宫砂,同样鲜红如血,覆在白皙肌肤上。   在齐影偏过头那刻,曲雁匆匆错开目光,压下眸中那抹晦暗,“平日可以多晒太阳,对你身子有益。”   “好。”   他总是惜字如金,能一字说完绝不说两字,好在曲雁已经习惯,足下不紧不慢朝来处离去,期间刻意放慢脚步,目的便是等他与自己同行。   “上次忘问你,除却醉草外,你还对何药失感?”   齐影足下步伐一顿,未在第一时间开口回答,反而将头偏向一侧,似乎在努力回想。曲雁也不催他,只在即将踏出竹林时又提醒句。   “你最好如实告诉我,解药中若有失效之药还需再来一次,你该知晓我们时日不多。”   曲雁并未说‘你’,而是说‘我们’,对把两人绑在一处的说法神情自若。倒是齐影神情严肃,垂下的左手紧握成拳,她撇过男人用力至泛白的指尖,心间倒被勾起几分好奇。   是何不能说的药物,竟让他如此挣扎。   走出竹林那瞬,耀眼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他分明被暖阳环绕,心间却如坠入冰窖一般,他却克制不住回想起幼年那些经历。齐影轻吸口气,目光看向前方草色。   “痒粉、蒙汗药……”他说了几个名称,大多是不痛不痒的低阶毒药,虽不致命,但发作起来亦难熬。说到最后,那平稳的声音中竟掺杂一丝颤抖,曲雁亦察觉到他情绪变化,她侧目看向男人,声音轻响起。   “还有什么?”   齐影喉结一滚,鸦黑的睫毛跟着一颤,舌尖在唇齿转了两圈,终把那不愿提及的两字吐出口。   “还有……春//药。” 第十一章   曲雁步伐一顿,与他止步在一处碎石堆旁,在惊诧一瞬后便重归平静,她看向极力克制自己的男人,唇角启了又合,难得不知晓此刻该说些什么。   她早该想到的,从他身上刑罚留疤来看,他遭受的定然不止那些折磨。而关于那些药物为何不对他起作用,曲雁比谁都知晓。   若想要一个人对此脱敏,那只绑起他手脚,不断的给他灌下药物,反正药不致死,灌多少都无所谓。   从看他崩溃痛苦,哀求哭喊,再到麻木无感。   那是齐影人生中最难堪的一段时日,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活着从那间地牢里走出的。   而需做到这些的,纵观江湖也只有那一类人而已,那便是传闻中的暗卫。他们与杀手不同,杀手只需取人性命,而暗卫大多都是奉命保护主顾,将自己隐于暗处,时刻保持清醒,为雇主排除一切危险,为人试毒是最基本的原则。   培养一个暗卫需耗费十几年的心血,曲雁早些年也曾听过熬暗卫的法子,可那些方法太过骇人听闻,权当做闲时笑谈。毕竟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到个活着的暗卫。   齐影极力克制着平静,全身都死死绷紧,眼前的一片景色逐渐模糊,他似乎看见了少年的自己,被人掰开嘴巴强行灌进汤药,身上被绑上铁链扔在黑暗地牢,认他如何挣扎都徒劳无功。   后来慢慢的,他也便不挣扎了,熬过去便能活下来。   “你……”   看向陷入情绪的男人,曲雁抬手覆上他的背脊,本欲说些安慰之语,谁料在开口的瞬间,齐影猛然往后一退,他动作太快,完全忘了身后那堆碎石。   在那瞬息之间,曲雁神色一凛,手中方向一变去揽住男人腰身,将他往自己方向带。曲雁力道不小,却完全忘记他身为暗卫的本能,即便武功没了,可他身手尚在,齐影对于危险的感知比谁都快。   在那瞬息之间,曲雁与齐影使的力道和方向相同,她本有机会稳住身形,可当她看见男人在瞬间慌乱的眸色时,紧扣他腰身的手顺势搂着他摔下。   好在草坪尚软,摔下也不觉疼,曲雁看向狼狈趴在自己胸前的男人,还有闲心开口夸了句。   “身手不错。”   她是真心夸赞,谁料男人如受惊的兔子般,慌乱从她身上爬起,竟还试图用受伤的右手发力,曲雁不赞同的抬手止住他的动作。   他的身影一顿,竟再度跌了下来,曲雁眉毛一扬,垂眸瞥向他压着的位置。   齐影瞬间涨红了脸,语调头一次如此激动,“松手。”   曲雁听话松开男人的手腕,见他仍紧紧盯着自己,那脸上绯色愈深,一副又羞又恼的模样,与之前那副冰冷沉默的模样大不相同。曲雁眨了一下眼,这才想起来什么,幽幽松开紧扣他腰肢的掌心。   两人的姿势着实不太雅观,尤其是那男子坐的位置,若有旁人看见这幕,估计会直呼世风日下,竟有人在谷内白日宣/淫。   齐影匆忙撑起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近身接触,想起方才的软意,脸颊更烧红几分。他看得出曲雁方才的动作是为拉住自己,却无意让两人跌倒,若是他武功尚在,必不会闹得如此狼狈。   他垂眸掩住情绪,瞧见曲雁还坐在地上,半眯着眸子看向自己,齐影唇角一抿,挣扎几瞬后便走到她身前,伸出自己的左手试图拉她一把。   阳光撒在他纤长白皙的手指,确实十分好看。   曲雁眯眼看了半响,在男人出声催促之前,抬手握住他手掌,实际根本未借他力起身,她衣角站了灰土,此刻正用手拍着。分明应是一副狼狈模样,可她做起来反倒悠闲惬意。   齐影还看向她的衣角,下一瞬却觉发丝被人拨开,他蓦地抬头看向曲雁,后者眸子一眨。   “你发丝乱了,替你整理下。”她思索一瞬,又补充句,“我手上没有土。”   “不用。”   齐影撇过脑袋,抬手匆匆拨了拨,没有将头发捋顺,反而越拨越乱。他没有盘发的习惯,过去的二十年,他总是将长发高束在脑后,只要不碍事就好。   曲雁轻叹口气,抬手扯下他的发带,男人的长发散下,额角发丝被风吹起,配上他惊诧不已的目光,好似曲雁对他做了什么过分至极的事。   她极为自然的拢起他的发丝,那蓝色发带在手中灵巧翻动,在为他系好发带后,女人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温柔中藏着一丝安慰。   “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那般痛苦。”曲雁抚过他的发丝,不经意将他往怀中揽了些许,“相信我。”   齐影沉默良久,动作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她还欲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几个弟子从不远处走来,她们背着背篓,应是要去后山采药。为首之人明显看见了动作亲昵的两人,此刻直愣愣伫在原地,在犹豫是否该上来问好。   曲雁收回目光,垂眸将他发丝又拨了拨,眯着眼的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似乎对齐影的发型颇为满意。她抬手用指腹在他发上揉了揉,男人身子一僵,一如既往没有旁的反应。   “别总将头发束那么紧,不易活血。”   话语落地之际,齐影转头看向身后的女人,眸中神色有些复杂,曲雁只朝他勾起抹浅笑。   “记得回去的路吧,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可好。”   他自然说好,曲雁站在原地目送男人走远,直到男人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方才几个围观了全过程师妹们见师姐走来,纷纷面面相觑,脑中飞速组织着语言,她们刚才怎么就不直接跑了呢。   眼见大师姐走到跟前,为首的师妹连忙道:“大师姐好。”   “去采药吗?”曲雁语气和善,没有任何难为人的意思。   那师妹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是,三师姐留的课业,我们正要去收月盈草。”   曲雁哦了一声,眼中染上笑意,她看向几中最为躁动的一个小师妹,她眼中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你想问什么,问吧。”   憋了许久的赵绵猛然被点名,她愣了半响才意识到师姐是在同自己说话,立即忍不住好奇道:“师姐,方才那人是……”   她此话一出,周遭惊起一片吸气声,为首之人恨不得直接上去捂住赵绵的嘴。   偏生大师姐丝毫没有生气,还笑吟吟道:“你猜呢。”   曲雁留下这模棱两可三个字便离去,齐影的存在早晚会被谷内人知晓,她不曾给人一个特定名分,全靠弟子们随意脑补。   齐影的方向感极好,从庭院到竹林的路,就算是蒙上眼睛走一遭他都能认得,从第一日看见窗外景色起,他便知晓自己处于山谷中。   凭着本能,齐影将周遭景物记在心间,在拐回到庭院时,足下步伐一顿。院门口正站了个小姑娘,手上握着宣纸,正神色不安往里张望。   齐影第一次看见有旁人来院子里,他不知自己的存在是否被知晓,正犹豫着要不要避开时,小姑娘已发现他的身影。   两人面面相觑半响,小姑娘忽然惊呼一声,随后做贼心虚般捂住嘴,往他身边跑了几步,一双眼睛里全是好奇。   任玲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就是师姐救回来的那个人吗?”   “师姐?”齐影眸子一眨,轻声重复了句,若他没记错,曲雁说这里是她家,她则是山间一介乡野大夫。他虽不太信,却也未深究。   “你口中师姐,可叫曲雁?”   “啊?对!”   任玲很久没听过师姐的名字了,大家都师姐师姐的唤着,如今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还觉得颇为奇怪。   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院内三只狗听见声音跑出来,它们不像平日那般去任玲身边晃,都摇着尾巴去蹭齐影。毕竟早上吃了谁喂的肉干,它们还记得清。   “乌云!你们也太偏心了,连看都不看我,下次再也不给你们带骨头了。”任玲蹲在地上,看着从她身侧经过的狗,又默默站起身子。   齐影眉头微蹙,声音有些怪异,“谁叫乌云?”   “它呀。”任玲指向阿黑,后者给面子的摇了摇尾巴,她还以为他不知晓犬畜的名字,十分好心为他介绍道。   “胖的那只叫三花,那只黄色便叫阿黄。”   见男人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沉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玲只觉得莫名有些害怕,她还不知晓这种不安源于齐影冷肃的气场。只悄悄搓搓手,抬头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为难。   “快到授课的时辰了,你可否帮我把这些交给师姐,再帮我给师姐捎句话。”   齐影看着她手中一沓宣纸,半响后才抬手接过,他撇了眼最上面的‘伤寒集论’四个大字,抬眸看向身前的小姑娘。   “捎什么话。”   任玲被他目光扫过,一想到自己挨罚的来源就是此人,顿时有些纠结,“……就说‘话是任玲一人所说,两遍伤寒集论我已抄好,请师姐过目。’ 谢谢你呀。”   齐影回到院内,阿黑,不,乌云一直跟着他手侧嗅来嗅去,期盼能再从他手中得块肉干吃。   他垂眸看向摇尾的黑犬,脑中想起这几日的情景,他唤了许多次‘阿黑’,而曲雁从未纠过错,甚至同他一起唤,齐影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或许只是单纯拿他寻开心。 第十二章   “乌云。”   时隔多日终于被唤对名字,乌云尾巴摇的更欢,极给面子的吠叫一声,它通体漆黑,连豆大的眼睛也黑汪汪,此刻吐着舌头大口呼吸,倒像是在笑,看起来憨头憨脑的。   齐影揉了揉它的脑袋,又轻声唤了它的名字。   曲雁回来时,难得看见齐影的身影在院子内,而不是缩在房间里。她挑了挑眉,看向他身前桌上那沓宣纸,随意道:“这是什么?”   “你师妹托我给你的。”   齐影抬眸看向女人,把方才任玲说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曲雁听完怔了一瞬,随后无奈一笑,凝视着身前之人。   齐影喉结一滚,“你当初说这是你家。”   曲雁没有半分被拆穿模样,反而轻笑一声,“我母父已亡,自幼被师母领回谷内,我在这里长大,自然是我家。”   她神态那般自然,仿佛早知晓他要问这个问题,齐影握紧拳头,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   “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份?”   曲雁不知晓他话语为何忽然拐到这,但话已至此,她眸子一眨,反问了句。   “你想我知晓吗?你若是不想,我们便还是医患关系,你若是想。”曲雁往前走了一步,那双温若湖水的眼眸此刻如深海一般,她凑到齐影耳侧轻声呢喃,“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如何。”   女人吐出的热气就在耳侧,他未往后退半步,只忍住那股痒意抬起头,语气无波无澜。   “你到底是何人。”   曲雁面上带笑,语气十分温柔,“这是另外的问题,你先回答我。”   他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女人轻笑一声,“齐影,你生气了?”   他骤然转身,神情一变,语气终于有波澜,“别叫我名字。”   曲雁神情自若抱起臂膀,他那层冷漠的外壳终于碎裂一丝,虽在生气,但终于有些鲜活人气。   “齐影,为何不能叫。”她眸子狡黠一眨,不怕惹火的又喊了遍,眼见齐影神色一变,在事态严重之前,她不慌不忙开口。   “‘影落齐燕白,光连天地寒’。齐影,这名字含义大气,你为何讨厌。”   曲雁看向愣在原地的男人,他头发被自己束低,连带着威慑力都不如前,那小脸本就生的秀气,此刻一愣神,倒显几分懵懂之气。   单论容貌来说,很难有人把他同传说中可怖的暗卫联系起来。比起高束的马尾与黑衣,还是现在的模样适合他。   曲雁笑吟吟道:“我说的不对吗?”   齐影极快回过神,他目光扫过面前身前含笑的女人,分不清她是真的不知晓,还是故意如此说,他根本看不透这个女人。   曾经他师父也给他解释过他的名字,他听了一次,再不想听第二次。   齐影,音同‘弃婴’。浮屠楼为了方便,起名一向很随意。   但方才那句诗却印在了他的脑中。   “别想旁的了,先把这个吃了。”   两人沉默半响,曲雁从怀中摸出个纸包,指尖捏那粒黑色药丸,抵到男人唇上时,他连丝毫抵抗都没有,极为柔顺便吞咽下去。   本以为他会同自己置气,曲雁挑了挑眉,“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给你下点别的药?”   齐影扫了她一眼,那丝怒意消失后,他看起来又同从前一样,冷漠又古板,可曲雁知晓那只是表象。   “我信或不信,于你而言有区别吗。”   曲雁点点头,深以为然,“确实没有。”   齐影重新缩回屋里,独留她一人在原地。   对他而言,无论曲雁是何人,这里是哪都不重要,只要他身上的毒还有利用价值就好,至少……她说过能让他不再被折磨,换她一个自由之身。   就算是假的,最差的结果不过一死,若真到那一步,他只求能死的痛快一些。   院内清风吹过,难得带了一丝凉意,曲雁低眸看向自己指尖,嘴里呢喃自语,“还挺好哄,下次喂个别的试试。”   这场小风波归于平静。   两日后,齐影身上那股异香消失不见,曲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齐影看着曲雁执笔记录,鼻尖没忍住又嗅了嗅,他从未闻到过那股虚无缥缈的异香,后来曲雁拿来了原料给他闻,他便觉得满屋子都是这股味道,挥之不去。   解药来的过于轻松,总让他有种如梦的错觉,齐影轻声开口,“忘尘与十日散,当真已经解了吗。”   曲雁收起纸笔解释道:“还需一段时日,它藏在你体内太久了,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彻底根除。”但好在知晓了抑制毒发的关键,齐影也不用再受折磨。   曲雁拿起药膏,齐影知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抬手解开自己衣带,好令她能方便上药。曲雁看向这套熟悉的衣衫,一边涂药一边问了句。   “怎总穿这身,另一套是不合身吗?”   泛着凉意药膏被涂上,齐影腰肢一僵,想起那身衣裳的模样,竟悄悄红了耳根,回答的模棱两可。   “穿不习惯。”   曲雁盯着他耳根,眸子眯了一瞬,她未像之前一样重新替他包扎好,只将衣裳松下,他腹上伤口已结痂,再过几日便能脱落。   她还将齐影右手腕处的木板松开查看一番,当着他隐隐期待的目光,曲雁微微一笑,接着极为无情的安回去。   “再过半月便能摘了,不过即便摘下木板,你一年半载内也不能提重物。”看着齐影顺从点头,曲雁心中叹了口气,“那明晚便开始药浴吧。”   “药浴?”齐影眸子一眨,眼中有些不解。   曲雁轻嗯一声,“你身子亏损严重,药浴驱寒祛毒,于你身子大有益处,还能延寿。”   齐影其实听不太懂那些药理,她既说有用,那他去泡便好了,至少这段时日,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就连入眠时心胸绞痛,这段时日也有所缓解。   “谢谢。”   极为突兀的一声,就连曲雁也愣在原地,她后知后觉看向坐在床侧的男人,眸子狐疑眯起。   “你说什么?”   齐影紧抿着唇角,指尖不安的扣着被角,他极少对别人道谢,如今一开口倒觉得有几分生涩。他抬起头,极力保持平静。   “谢谢你,曲大夫。”   曲雁手中一顿,这句话令她浑身别扭,别人唤她大夫倒没什么,怎么他一唤就感觉如此怪异。   曲雁自诩不是什么善人,也担不起他那两句谢谢,她救他确实有异心,她不信眼前的男人看不出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于是冷静开口撇开关系。   “我们各取所需,何谈说谢。”见男人安静垂眸,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也别唤我曲大夫了。”   “那唤什么?”他又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他,清澈明亮,看不见丝毫杂念,他好像一直如此纯粹。   曲雁呼吸一岔,错开目光只说唤名字便好。   “曲雁。”   齐影呢喃了遍,下一瞬女人指腹轻蹭过他的唇,又匆匆撤离。他习惯性咽下那喂到嘴里的药丸,嘴里泛起微微甜意,而非是他熟悉的苦涩。   他后知后觉抬起头,舌尖上的甜意正在消退。   曲雁捻着指尖,不曾解释便转身离去。   踏出门内时,她才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眼中划过一缕莫名情绪。她把喂糖丸的举动归为自己的善心作祟,他看起来着实可怜。   山谷私塾内。   曲雁坐在堂前,手中握着书卷,桌旁还有杯氤氲热气的清茶,而堂下坐着一片愁眉苦脸的弟子,一个个恨不得钻到桌下去。   托小师妹的福,大师姐没来给她们授课,反而来考她们功课。   任玲坐的位置靠前,她紧张的握着书卷,嘴里小声念叨着已背过好几遍的内容,仍觉得心中没底。   师姐平日看似和善,但罚人时毫不心慈手软。去年自己考核没过,被关在小黑屋内默写了整三十遍。任玲心里一边没底,一边悄悄抬头去瞧,却正好与师姐温润的眸子撞上。   曲雁放下书卷,微抬下颚,“就从你开始吧。”   堂内一瞬变得寂静无声,任玲吸了口气放下书卷,战战兢兢走到曲雁身前,她闭上眼将脑中背过十几次的书一股脑背出。   曲雁问的问题不算难,但任玲却答得磕磕巴巴,在见自己点头时,小姑娘如释重负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可笑又无奈。她觉得自己足够和善,却不知晓为何这群弟子这般怕她,   曾经她还问过梁纪倩这个问题,后者沉默良久,劝她先把手上血迹清洗一下。   还是齐影胆子大,至少见了她不会打怵,逗生气了还好哄。曲雁这般想着,手中撂下书卷,看向最后一名弟子。   许粽儿咬了咬嘴唇,那柔美的小脸上有些愁容,他轻声背过杂病论,却在曲雁的抽问中卡住。那是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刀伤配制何药止血较快。   许粽儿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声,“我……我忘了。”   堂下传来窃窃私语,曲雁抬眸扫过,重新恢复落针可闻的寂静。   “上课时偷吃糕点,如今连如此简单的方子都答不上,你学的东西都被你吃了不成。”   曲雁语气平静,但对于许粽儿一介男子来说,这话已算极重,她看着男子握紧双拳,随后缓缓跪于堂下。   “弟子贪玩荒学,请师姐责罚。”   不知何人吸了口凉气,接着便被捂住嘴,曲雁的眼神若有若无飘过,任玲一个激灵,率先领着众人告退。   方才吸声之人被松开嘴,一众弟子默默离开堂前,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大师姐和许师兄到底是如何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堂内气氛不对,可如何不对,她们也说不上来。她们入谷的时间虽短,但关于谷内的流言却没少听。   传闻中大师姐和许师兄青梅竹马,本以为是一对佳话永传,谁料这几年不知晓怎么了,两人关系堪称形同陌路。   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悄悄开口,语气掩不住八卦,“不是说师姐有房里人了,莫不是一场新欢旧爱的争斗?”   任玲浑身一抖,她抄书抄的手腕如今还酸,万万不想再掺和进这个话题,若被三师姐或四师姐听见,她们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第十三章   “起来吧,我有些事要拜托你。”   堂内就剩下两人,在她说完后,许粽儿犹豫半响才起身到她身侧,只是距离仍颇有些远,“师姐要我做什么?”   曲雁思索一瞬,待把事情交代好,看着愣在原地的男子,眸子半眯起,“刀伤止血应配地榆与三七,可记住了。”   冷清的声音响起,许粽儿猛然抬头,见曲雁唇角似笑非笑,眸中更掩不住瑟缩畏惧,在他慌乱离去后,曲雁无奈叹了口气,苦笑摇了摇头。   谷内的传闻不错,许粽儿与她曾经确实是青梅竹马,年幼时极爱四处黏着她,直到四年前那件事发生后,他才视自己如洪水猛兽。   若是齐影知晓那件事,当是何反应呢,曲雁无端思索半响,心间倒真隐隐生出几分好奇。他如一把断刃的剑,被虽折断时尚有如此强的生命力,若锋芒毕露时,又是何番光景。   谷内景色虽美,但看的时间久了,也便觉得索然寡味。   曲雁从前堂离开时,正巧碰见闲逛的魏钰,她嘴里叼着根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曲雁走近,她眸色一暗,手中飞出一物,暗器般直逼女人喉间。   曲雁未曾躲避,抬手接住那袭来的暗器,下一瞬便颠了颠手中桃子,抬眸看向魏钰,“你最近很闲?”   魏钰从假山上跳下来,又从袋中拿出个桃子啃,“忙里偷闲罢了,后山桃子结果了,再不去摘便被小崽子们分完了。”   临州的药铺出了些事端,梁纪倩前两日便动身前去,魏钰又被拉出来顶替她的职责,整日满山谷转,却瞧见曲雁悠闲自在,心中好生郁闷。   曲雁对桃没兴趣,她刚欲把桃子扔回去,却瞥见魏钰撕破的衣角,和上面的几缕杂色狗毛,她眯了眯眸子,又把手收回去。   身旁一名弟子挑着扁担经过,那担中是满满当当都是桃子,粉红又水嫩,一看便是新摘的。那弟子见到曲雁身影,面上露出个笑脸,“大师姐,这是后山今日新摘的桃子,我给您送到院里去。”   魏钰咽下口中鲜嫩多汁的桃肉,阴测测出声,“我的呢?”   她恭敬回答道:“三师姐,您摘好那筐也已派人送去您院里了。”   魏钰轻哼一声,这才满意点点头,她啃完手中桃子,再掏时却发现口袋已空,刚欲让曲雁把桃子还给自己时,却瞧见她已经和那名弟子走远。   魏钰盯着曲雁背影,面上神情莫测,直到曲雁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嘴里哼着小曲往前堂走去。   齐影仍坐在那处石阶上,被束低的发带垂在身前,或许是绑的偏松,几缕发丝被风吹起。那三只犬畜不知去哪玩了,只余他一人在院里,乍看上去有些孤寂落寞。   他与曲雁视线对上一瞬,下一刻便看向她身旁一直偷看之人,眸中染上冷意。曲雁唇角笑意深了几许,她看向身旁的小弟子。   “你且先离去吧。”   身旁人早被齐影冷眼吓住,闻言更是走的极快,如今大师姐院里养了个男人已不是新鲜事,谷内风言风语一向传的快,任玲小师妹前几日还见过他长什么样。   有好信之人向她打探那男子样貌,可任玲年幼,连男子都没见过几个,何能分辨样貌好赖,于是那人便让她与许粽儿做比较。任玲想了想粽儿哥哥平日娇纵的模样,又想起那个男人沉默寡言的模样,愣是没有开口。   “吃不吃。”   曲雁走到他身前,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变出个桃子来,齐影扫过不远处那一整筐,又看向眼前人手中。   曲雁眼都不眨又补充句,“我这个比较大。”   齐影接过桃子,嘴里道了句,“多谢。”   她唇角笑意更浓,“你几时对我这般客气了。”   齐影啃桃子的动作一顿,囫囵咽下清甜的果肉,“今日有人来过。”   曲雁哦了声,并不怎么在意,但看齐影凝重的模样,便知他有些恼意,原来还不喜有人看他。她想了想便开口,“是不是穿着黑衣的女人,一副狐狸相,直勾勾盯着你看,没进院便狗撵出去的。”   她抢答了齐影的话,倒是让男人楞了一瞬,随后蹙起眉头,在他开口前曲雁又解释道:“我方才碰见她了,她是我师妹,名唤魏钰,好奇你长何模样才来看。你若是不喜,下次见到她便瞪她,她最怕男人瞪。”   曲雁神情自若,看不出半分谎意,可齐影紧蹙的眉头仍未松开。那女人身手不差,若是旁人定发觉不了,可惜她碰上的是齐影,纵然失了武功,他对周围的感知仍比旁人要高。   齐影抬起眸子,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极为严肃,“为何好奇我模样。”   曲雁坐在齐影身侧,笑意有些古怪,“我们孤女寡男共处一室,你猜为何。”   齐影怔了几瞬,随即拧紧眉头,手中软嫩的蜜桃几乎被捏成桃汁。曲雁看了看他手中,真心夸赞了句,“力气挺大。”   “我非有意捏它……”   齐影看向手中无辜的桃子,面上出现几分无措,直到曲雁的帕子递过来,“我寻人给你备了些换洗的衣裳与物件,许是明后日便来,这次不用怕人看你模样。”   说完最后一句话,曲雁眉头一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轻笑出声。后者站起身子,重新把自己关到屋内。   自从忘尘毒性被压住后,齐影每日服的药也从药丸变成了一碗漆黑浓稠的汤药。曲雁煎药时尝了尝味道,又面无表情吐出来,论难喝它能排进药中前三。   齐影如饮水般一口饮下,眉头未蹙一下,仿佛失去了味觉一般,反而曲雁眉头紧蹙,在他喝完后便将手中瓷瓶抛给他。   又是那带着甜味的药,齐影眸子一眨,舌尖在药丸上缠绕一圈便匆匆吞下。   那日黄昏时,曲雁带着男人回到自己房内,穿过两层房门,她当着男人惊诧的面扯开那层轻纱。   那是一处玉石铺成的浴室,地方足有三间侧卧大,汤池建在房间中央,正冒着袅袅白雾,空中弥漫着草药味。一旁还有个不规则的玉床,上面铺着白色软裘,看起来极为奢华。   见齐影愣神,曲雁一本正经的解释:“我这个人比较俗,偏爱玉器,但建造的钱都是我自己挣得。”   齐影垂眸,心中竟开始盘算这些要多少银两才能做到,他对钱财没什么概念,每次出任务领到的银子,都交给师父了。   曲雁率先一步走上玉台,在试过水温后,转头看向杵在原地的男人。   “脱/衣裳,下去泡着。”   齐影身子有些僵硬,即便曲雁重新拉上那层轻纱,可他仍脱的十分缓慢。   他克制不住想起几年前,他第一次独自出任务,雇主是个沉迷酒色的富商,每日最爱便是与几房小侍在浴池荒/淫嬉闹,齐影守了她半个月,亦坐在房顶听了半个月活春/宫。   最后动手之人,是她新纳的那个娇媚小侍,齐影手中剑拦住了他刺向富商的匕首。他没等到齐影动手,先一步自裁于浴池旁,鲜血染透整个池中。   齐影两年后再出任务,恰好故地重游,才听闻当年他没来得及知晓的真相,无非是一个敛财无度的荒淫富商与孤注一掷的苦命男子。   那是他头一次生出旁的情绪,可他作为一把刀,自身尚且难保,又有什么资格对注定成为刀下亡魂之人挑三拣四。   齐影缓缓踏入池中,水温不算高,但对他而言已算过烫,等池水过了腰际,额角已开始冒出细小汗珠。他忍住水温的不适,本想缓缓坐下去,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无声无息靠近之人。   下一瞬间,齐影被按入池水中,溅起的水花扑在面上,他神色一变,转身却未抓住那只手,只抓着一个落在他肩头的帕子。   “你、”他握住帕子蓦地转过头,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口中。   曲雁眼前蒙着白布,手中拎着个皮袋,正用另一块帕子擦拭水迹,动作慢条斯理,语气亦十分悠闲。   “你再拖下去,水便凉了。”   齐影入水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透过那层朦胧轻纱,见人在池内站了半响也不坐下。水温本就不算高,曲雁索性蒙上双眼,动作利落将他按进水中。   周身猛然被热水包围,齐影忍住踏出浴池的冲动,手掌抵在浴池边深吸了口气。   听着他忍耐的声音,曲雁捻起银针,闲问了句,“这水温不高,你从前都用何温之水沐浴。”   池中人沉默半响,只吐出两个字,“湖水。”   这下轮到曲雁沉默,她识趣的没再聊下去,只撩起男人打湿的黑发,指尖点在他肩身处,一寸寸移过,在确认了某处穴位时,手中银针才落下。   针扎不疼,但被女人指腹触到感受过于怪异,齐影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向前移了移身子。   曲雁手下触感消失,她动作一顿,安静等他开口。   “……我不介意,你摘下来吧。”   左右早被她看过,他觉得自己这身/子并不好看,曲雁应对他不感兴趣才对。   至少被看到不会有被她触到的怪异感受,齐影垂下头,发丝掩住他绯色的脸颊,或许是被温水烫的,也或许是因为曲雁引起的。 第十四章   反正看过不止一次,他既都说不在意,曲雁再拘着倒显怪异,索性将白布扯下,专心为他施针。   齐影肩身露出水面,在针落下后才松了口气,阖上眼眸不再出声,幸而池水药色浓郁,看不清水下风光。   药浴三日一次,每次泡半个时辰,曲雁施针后便离开浴池,只等时辰到了再为他收针。可她忽略了一件事,齐影从小到大都在湖中洗浴,何曾泡过这么久的热水,何况那药浴本就有安神助眠之效。   待她再进浴室时,便看见男人趴在池边,脸颊枕在手臂上,眸子半阖着,面色不正常的滚烫潮/红。   曲雁神色一变,立即将银针取出,探过他脉象后才松了口气,指腹擦过他脸上的水珠,她轻声唤道:“齐影,醒醒。”   男人发出无意识的轻哼,随后濡湿的睫毛一颤,睁眼后恍惚许久才回过神,随后茫然看向曲雁指尖,一句话也未说。   他泡的时辰太久,竟有昏睡虚脱之兆。   曲雁看他神情便心道不妙,扯起地上衣袍将他从水中捞起,待将人放在铺了软裘的床/上后又打开半扇窗子。   丝丝凉意透进室内,齐影呼吸急促几分,汲取着这缕清凉,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身上披着衣衫,发丝已被曲雁擦至半干,一缕缕散在身周,只是脸上潮/红未消,再配上他过于沉默的表情,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是我之过,忽视你不习惯泡药浴。”   齐影摇摇头,只道不碍事,他不觉得有何严重,只不过有些昏昏欲睡罢了,见曲雁仍紧蹙眉头,好像他睡过去是什么大事一般。   “我无事。”齐影顿了片刻,将声音压低许多。“若放在从前,定不会如此。”   他声音极小,更似在呢喃自语。这是齐影第一次主动提起从前,虽只有两个字,却令曲雁心跳一跳。他虽从未提过武功被废一事,但心间确实是在意的。   男人发梢水滴落在软裘上,不一会便打湿小片,浴池的氤氲雾气被夜风吹散,曲雁起身将窗户合拢。   再坐到他身侧时,指尖将他湿润的发丝勾起,悠然把玩半响才道:“齐影,你可想恢复武功?我可以帮你。”   男人并未在第一时间回答,良久后才抬起头,他眉心紧拧着,眼中满是狐疑。若忽视他紧握的掌心与起伏的胸膛,曲雁真以为他没听见。   齐影唇角轻启,“……你说什么?”   曲雁盯着他又重复一遍,看着男人的神色从狐疑变为不可置信,再恢复如死般的寂静,全程也不过几瞬而已。   她浅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平静陈述道:“你不信我。”   “我、”齐影刚吐出一字便被打断,曲雁恢复平日神色,利落从他身侧起身,顺道将手中的外衫扔给对方,语调快速且平稳。   “不信算了,你是自己走回去,还是需我抱你回去?”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真觉得齐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可他身上裹着衣服,坐在床上半响都不下地。   还真需抱呀,曲雁颇为新鲜的挑挑眉。   她双手揽过男人的腰际与膝间,在欲起身那瞬间,齐影抓住她胸前衣襟,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声音藏着几分怀疑与颤抖,“你当真有办法?”   原来还在纠结这事,曲雁唇角一直挂着那抹浅笑,但并未回答他,只将人抱起,齐影顿然一挣。   “我自己走。”   “晚了。”   直到把他放在软榻上时,齐影的手仍未松开,只倔强看向她。废除武功的办法有很多种,许多极刑能将人折磨半死,即便苟活下来,也会沦为残废,苟延残喘偷几年安生日子。   他以为自己也会面临这般极刑,可掌管刑罚的统领却将他带入另一间屋子。封锁几处大穴,断了他周身经脉,相比之下,他受的痛苦微不足道。   他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意细想。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后路。   齐影不知晓曲雁所言是否为真,他从未听说过再续经脉的法子,这太过天方夜谭。   衣裳被扯着,曲雁只好俯身半压在他身上,似海面深邃的眸子看向他,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再不松手,我会误会你在邀请我。”   夜幕已深,屋内漆黑静谧,仅有透进的月光映在床侧,曲雁眸色如深海一般晦暗难测。   她一点点压/下身子,因为刚药浴过的原因,齐影身上的药香味极重,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脖颈间,曲雁感受着他逐渐僵硬的身子。   在唇落下前,齐影终于松了手掌,不仅如此,他还抬手抵住两人间最后那点空隙,垂下眼眸不敢看她。   曲雁轻笑一声,“现在舍得松了。”   齐影喉结一滚,轻喃道:“真能恢复吗?”   她直起身子,看着男人沉默倔强的模样,无声叹了口气道:“最多能恢复三四成,前提是你需全身心信任我,再续经脉的过程并非常人能忍。”   她话语响起那一瞬,齐影的眸子蓦地睁开,嘴唇翕动半响,最后又抿上嘴角,当着曲雁的面缓慢而凝重的点点头。神情仿佛下一秒便能奔赴送死。   “无论何种方法,我都愿意去试。”   他这般严肃的模样令曲雁呼吸一顿,那点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曲雁搭在床侧的手腕一动,锦被便裹在他身上,她扔下这句便离开他的房屋。   “夜已深,先休息吧。”   …………   夜幕低垂,曲雁悄声离开院子,径直朝后山的方向走去。随着距离愈近,原本寂静无声的山谷,竟出现点点星火。   举着火把的弟子穿行其中,一旁还有弟子手中握着一株株草药,借着火光认真将药材铺开。并非所有草药都在白日晾晒,有许多名贵之种,日光灼晒会损失药性,屋内又难以风干,选在夜间晾出是最好的选择。   曲雁虽平日少出现,但弟子们只以为大师姐来监工,因此也没多惊讶。   魏钰手中握着月盈草,正蹲在地上一株株摆放好,忽而身前盈白月光被遮,郁闷的抬起头。曲雁温润似月的脸颊出现在身前,她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单论容貌来讲,曲雁绝对称得上谷内绝色,她生就一副温柔相,与人相处分寸有度,对每个人都温良和善。最勾人的还是那万年不变的笑模样,这些年不知惹得多少师弟歆慕。   这就是大部分人眼中曲雁的模样。   魏钰拍拍衣角站起,目光从曲雁面上划过,在看见她凌乱褶皱的前襟时,神色忽而暧昧几分,顺势将手中月盈草举起。   “师姐,难为你温柔乡里爬起来,不如把这个带回去给你那美人补补。”   曲雁眸色瞬时一寒,月盈草是男子滋补之物,魏钰的调笑意味再明显不过,她眼中划过一丝不明显的戾气,语调亦寒冷如冰。   “师母让你盯着我,未让你盯着我身边人吧。”   魏钰唇角笑意一僵,手卡在空中不上不下,“师姐是何意思,白日贸然去你院里确实是我不对。只怪师姐金屋藏娇太久,师妹我实在心生好奇,只好一窥真容,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般好看。”   曲雁看着魏钰装傻,忽而轻嗤一声,一字一句轻语,“你回去告诉师母,她若放心不下,不如趁早换人替了我。”   魏钰不想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笑的颇为牵强,开始瞎扯道:“我不如写信告诉师母,说你房里填了个人,来年便能抱徒孙女,说不定她一高兴便回谷了。”   魏钰旁的或许不行,气人却是一顶一的好,幼年时师母跑不过她,都是曲雁出手替师母教训她,后来魏钰学聪明了,每次看见师姐就脚底抹油开溜。   曲雁眸子一眯,可惜这里弟子太多,打起来影响不好,只好忍住动手的冲动。在她转身的那瞬间,魏钰诶了一声,抬手去抓她衣角,还不忘插一句。   “月盈草拿上吧。”   在电光石火之际,曲雁面上划过不虞,右手成掌径直袭向身后,魏钰极快反应过来朝后退去,可惜仍慢一步。   魏钰捂着胸口轻咳,待发觉唇角那丝不甚明显的血迹时,整个人瞬时便僵硬起来,看向曲雁的眸中尽然是不可置信,她声音颤抖控诉。   “师姐,没必要下手这么狠吧。师母可能不是亲师母,但我可是你亲师妹啊,打死了就真死了。”   她惯会装腔作势,在看见曲雁脸上一闪而过的戾气时,便又浮夸的又咳了咳。她分明知晓曲雁与师母的关系,却仍如此激她。   弟子们早被这幕吸引,但无人敢靠近,都聚在周遭观望着,曲雁瞥了眼弟子们的神情,并未解释两人为何忽然动手,只轻声开口。   “一共三株,便拿三个月月钱抵吧。”   魏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她看清自己脚下碾碎的药材时,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方才曲雁动手太快,她未来得及将草药撇下。   她才不在乎曲雁与师母的关系如何,但是打心眼在乎她每月的月钱,本来就没多少,被许粽儿拿去买胭脂后剩的更少了,都不够她买两壶酒。   曲雁本意就是给魏钰一个警告,平日随便瞎写些给师母也就算了,如今还把注意打到她房里人上,确实有些烦。如今既已达成,便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只剩魏钰一个人在后山心疼到半夜。 第十五章   魏钰确实是得了师母指令,这是师母当年离谷时单独交代她的。可惜她对监视人没兴趣,但碍于师母威压,敷衍应下后便抛至脑后。   何况曲雁确实将大师姐一职做的很好,她闲时亲自给弟子们授课,忙时就闭关研制药物拿出去卖。师母在时谷内条件还颇为清廉,自曲雁掌握谷中大权后,谷内银库日益充盈,弟子们体型也日益丰满。   只有握在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魏钰花钱找乐还来不及,哪里会去真盯着曲雁。   然而真正让魏钰发觉异样的,是四年前的某日,外出游历的许粽儿回山后大病一场,病中时长胡言乱语,病情好转时她与曲雁曾去探望过一次,结果他病情又莫名加重许多。   在那半年之后,魏钰才后知后觉发现,向来爱黏着曲雁的许粽儿,竟开始刻意回避曲雁。   正是炎炎盛夏,大暑时节,谷内蝉鸣日夜聒噪,吵的人心生烦躁。   许粽儿顶着烈日,鼻尖与额角都冒出细汗,他肩上背着箧笥,手中持一团扇为自己扇风。在拒绝第五个意图帮他背箧笥的人后,终于看见那处熟悉的庭院。   分明仅有几步远的距离,他却如足下灌铅了一般,好半响才磨蹭到院门口。   齐影本不想理会,可隔屋的敲门声却很执着,似乎不敲出个人不罢休,他住在这里半月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寻曲雁。   那是一个身姿纤细的男子,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模样,他似乎被隔壁忽然开门的举动惊到,张着嘴唇惊诧往向自己,水润的眸中尽是被打断的慌乱神色。   齐影沉默一瞬,先出声道:“她不在。”   许粽儿看了看面前的主卧,又转头看向那个男人所在之处,茫然点了点头,随即又啊了一声,“我、我知晓师姐不在,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齐影重复了遍,眼中划过疑惑。   许粽儿点点头,指向脚边的箧笥道:“师姐让我给你送一些物件,她应与你说过的。”   男子声音不大,还藏着一丝怯懦,齐影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但脑中终于想起了曲雁前两日同自己说过的话,于是点点头。   “多谢。”   许粽儿连忙摇摇头,他与齐影还有几步距离,于是背起箧笥往他身边去。齐影不喜欢旁人闯入自己的领域,但这里是曲雁的院子,他仅僵了一瞬,便侧身让他进来。   “我看你手有伤,便帮你拿进来了,你不介意吧。”   许粽儿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看见齐影面无表情的模样,声音隐隐不安。此刻两人距离近了,许粽儿才看清他的样貌,并非是他想象中娇媚近妖的模样,反而是一张极为秀气干净的脸。   就连气质也是极为冷清,许粽儿与他对视一眼便匆匆错开目光,那漆黑的眸子冷若寒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好似玄冰一般。   齐影不动声色的盯着身前人,他看起来胆子不大,分明有些害怕自己,却硬是要打量他。他垂眸瞥过桌上,只回了句。   “不介意。”   许粽儿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谷内男子不多,这些东西都是我昨日出谷买的,才叫你多等一日。你看看有喜欢的款式,我下次出去再给你捎两件。”   齐影眸色一暗,“什么谷内?”   正抬手拿衣裳的许粽儿一愣,莫名道:“自然是药仙谷,怎么了?”   齐影指尖一动,垂眸掩住其中情绪,再抬眸时,神色已与方才一样,他滚动喉结,“无事,你继续。”   暗卫最擅长隐匿情绪,许粽儿哪里看得出他方才波动的情绪,更未想到是他说漏了什么,师姐都把人往房里带了,怎可能不知晓此是何处。   他介绍起衣裳来倒是热情,齐影看着他一件件往出掏,心中大概也知晓,自己身上的衣裳就是他的。许粽儿掏完衣裳,又拿出几个嵌着珠宝的瓶瓶罐罐,犹豫着递给齐影。   齐影本以为是什么药物,接过后刚欲一探,便听见他说,“这是翠玉轩的胭脂,我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便自作主张给你买了整套。”   齐影庆幸自己还没拧开这繁杂的盖子,从善如流又给他递回去。   许粽儿一愣,试探道:“你不喜欢翠玉轩的胭脂?”   齐影唇角一抿,别说他没听过什么翠玉轩,就算他听过,也不可能会用胭脂水粉,但见那男子十分惊诧的模样,齐影难得放轻声音。   “我不需要。”   许粽儿轻应一声,想着他可能是有更好的胭脂,瞧不上这些东西,接过时嘴里轻念叨了句,“可是师姐喜欢看呀,你留着吧。”   他未看见齐影微变的眸色,只一心收拾着胭脂,许粽儿想的很简单,这个人既然是师姐的房里人,那自然要讨师姐喜欢才对。   待他将一切收拾好,才再度犹豫启唇,神情颇为纠结,“我叫许粽儿,今年十七岁。师姐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我该唤你什么。”   齐影盯着他看了半响,就在许粽儿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时,他终于将目光移开。   “齐影,年岁……”齐影顿了顿,“或许是二十。”   许粽儿刚要问‘或许‘是何意,下一瞬又咽入腹内,嗫喏出声问好,“师姐。”   齐影未错过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曲雁轻应一声,目光扫过许粽儿,再度回到齐影身上,她将手中汤药递给对方,后者顺从饮下,还自己拧开糖丸吃了一粒,模样极为乖巧。   许粽儿不欲多待,小声告退后便悄悄离开。   她瞥过男人舌尖勾过的唇角,又移到他脖颈上那抹红痣,顺着喉结滚动时极为明显,曲雁不动声色盯了半响。   在女人指尖触到那殷红似血的小痣时,齐影身子一僵,掌心霎时紧握成拳,脖颈是命脉所在,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反抗,只抬眸凝视曲雁。   “有头发。”   曲雁看向他颈侧,泛着凉意的指尖从他喉结上轻擦而过,将那发丝捻在指尖,嘴里轻啧一声,似惋惜感叹。   “他最是自来熟,可是惹烦你了。”   被触过的脖颈有些痒,齐影喉结一滚,僵硬的身躯缓和了些。想起方才许粽儿的模样,垂眸摇摇头。   “没有。”   “那便好。”曲雁目光落在桌上,随手拿起一个小盒,语气好奇道:“这是什么?”   嫣红的脂膏安静躺着罐内,齐影看向她掌心,将方才许粽儿的话复述道:“翠玉轩的胭脂。”   他想了想,抱着自己都说不清的目的,轻声加了一句,“你喜欢的。”   曲雁似恍然大悟的哦了声,她都不知自己竟喜欢翠玉轩的胭脂,她刚欲放下却瞧见齐影正沉默看向自己,唇上没什么血色。   似血的口脂被涂在男人唇上,曲雁安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齐影本就皮肤白,而今染上艳色,再搭上他那疏离冷清的气质,竟真有几分冷艳勾/人。   他睫毛一颤,掩住眸中情绪,更似欲拒还迎。   她指腹一动,那口脂被擦出些许,像极了被蹂/躏过的模样,曲雁这才勾唇一笑,“确实喜欢。”   “你要我侍/寝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如惊雷般炸响在静谧的室内。   曲雁眸子一眯,语气怪异道:“你说什么?”   在许粽儿说出‘药仙谷’三字时,他终于知晓为何曲雁能毫不费力解他身上之毒,又为何她能说出为他再续经脉之话。   齐影对于江湖各派的了解,全来自于他师父口中,他虽不曾刻意了解过药仙谷,但心间对师父的话仍有印象。药仙谷绝非看上去那般独立于世,尤其是那个新换上的掌权人,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自她上任以后,浮屠楼的药阁已多了七八种毒药。   齐影不知道‘她’是谁,但仍记住了师父的教诲,莫要接有关药仙谷和其他几个多纷争之地的任务,若是碰上她们的人也离远些。他一向很听师父的话,从不掺和那些是非。   结果他前脚出浮屠楼,后脚就摔进药仙谷的窝里。   曲雁看似和善,但也仅仅是看上去,否则方才那个许粽儿不会畏惧她,齐影猜她就是药仙谷的掌权人。   他是对女男之事有抵触之心,但绝非什么都不懂,这么些年下来也被迫看过许多活春/宫。   方才曲雁的举动近似调/情,还有药浴那夜,齐影不知晓她是不是对自己有兴趣,问一问总归没错。省的以后她兴致忽然上来,用些什么法子折腾他,他见惯那些强取豪夺的腌臜事,自己不太想身体力行一遍,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力。   他神色未变,指甲紧紧嵌进掌心,甚至还换了个通俗问法又问一遍。   “你要睡/我吗?” 第十六章   他神情极为认真,曲雁毫不怀疑她此刻若是点了头,下一瞬他便会脱了衣裳去床上躺着。   齐影亦是第一次说这种话,虽面上佯装平静,实则耳根早在发烫。   他觉得自己难得聪明一次,可曲雁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虞,她薄唇轻启,“你想多了,我对自己的病患没有兴趣。”   被如此直白的拒绝,齐影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心中松了口气。他就知晓,自己这身子怎可能会被人看上。   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问道:“若我没了利用价值,你会杀了我还是放我走。”   曲雁眉头拧的更深,她知晓许粽儿是个管不住嘴的,却不知晓齐影得知她身份后会是这个反应。   “我怎可能会杀你。”曲雁看着身板紧绷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就还是不会放他走,齐影沉默良久,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至少还有恢复武功的可能,他只希望曲雁并非在诓骗他。   曲雁轻嗤一声,似乎看透他在想什么。   “齐影,你想法是一根筋吗。”她自顾自坐下,在看见男人微变的神情时才接着说。   “我从未囚禁你,也未逼你服过毒。费心劳力医治你,结果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人,虽不知你为何对我有偏见,但却令我有些伤心。”说到最后,曲雁语调低下几分,好似真事一般。   齐影看着曲雁哑然半响,面上的无措愈浓,最后磕磕绊绊吐出一句,“我并非此意。”   曲雁抬起头,意简言赅道:“治好你后,去留随你。”   见齐影并未如想象般开心,曲雁指尖捻着那点残存的膏脂,抬起眼皮去瞧他,他果然低声开口。   “为何你一开始不告诉我,你是药仙谷的人。”   “哪有上来就自报家门的道理,你不也没告诉我你暗卫的身份吗。”曲雁失笑摇头,那双含笑的眸子盯着齐影,“何况被我捡到,不比真被乡野大夫捡到强多了。”   齐影不善言辞,他最擅长的就是保持沉默,再刻意压制自己情绪变化。   曲雁见他如此,舌尖在唇齿滚动两圈,幽幽开口道:“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暗卫,四五年前我也见过一个,他聪明圆滑,与你正好相反,你可知他是来寻我做什么的。”   齐影唇角一动,好在对方并没有真的让他回话的意思。   “他来寻我制一份假死药,说是受够受制于人的日子,想求个自由身,我当时听着也新鲜,便给他制了那药。”曲雁忽而啧一声,“他至今还欠我银两呢,也不知真死了还是逍遥去了。”   同样的身份,同一种诉求,前者来向她求药时堪称奸诈,而后者离自由分明只差一步之遥,却甘愿从崖边自坠。   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更喜欢齐影这种人。   “我倒是好奇,你当初为何选那处山崖跳下?”   “当初浮屠楼捡到我时,就在那处村口土路旁。”齐影喉结一滚,声音莫名有几分沙哑,“我想,回去。”   他不敢奢求有个家,但也妄图同普通人一般,落叶归根。死在土路旁会惊骇旁人,那处山崖同路极近,近到齐影走几步便到了。   曲雁心中一跳,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日过后,曲雁与齐影的关系竟莫名缓和几分,许是知晓了彼此的身份,两人交谈中再没有打哑谜的时候。   齐影右手木板被拆下那日,他吃饭时竟未反应过来,仍习惯性用左手持筷,看着曲雁面上愈浓的笑意,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红着耳根将筷子换到右手。   曲雁看出他的别扭,揶揄着说要再给他绑上。她作势去抓他手,齐影竟然未躲,只茫然看向女人,分不清她玩笑还是认真,一副任人宰割的温顺模样。   曲雁笑了半响,见男人几乎烧起来的脸颊,才忍住笑意。   他虽不会生气且好哄,但到底也是个脸皮薄的男子,还是个一根筋的暗卫,逗过头怕是要沉默好几日。   曲雁轻咳两声,压住笑意:“我不笑了,你快吃饭吧。”   齐影持着筷子一动未动,唇角轻抿着,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他年岁虽已二十,放在谷外同龄人怕是孩子都两三个了,可偶尔曲雁盯着他时,竟能从他面上瞧出几分少年气。就像是没有童年之人,无论多大年岁,当他看见自己不曾接触过的东西时,那种好奇与新鲜感。   她将那块排骨夹到齐影碗中,哄小孩般哄道:“你喜欢吃的肉,再不吃该凉了。”   齐影于是更加别扭,他僵硬的看向碗中餐食,不甚习惯的开始吃饭。   最初曲雁确实以为他喜欢吃肉,后来她观察了几次,齐影几次嚼肉时都会拧起眉头,完全是硬咽下去。   他不是喜欢吃肉,而是习惯吃肉。曲雁看出了这点,但并未点破,依旧按他习惯顿顿都有。   肉是最能保存体力的食物,多吃一口,活下来的几率便大一些,尤其是在冬日里,每次遇见肉食,齐影都会逼着自己硬吃下大块。   可他今日胃口不佳,吃的也极少,在曲雁第三次抬头时,他终于开口。   “我先去煎药。”齐影脸色不佳,扔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   煎药这活原本不是他的,曲雁让齐影静养,他只负责每日按时喝药便好。可齐影哪里过得惯这般安生的日子,他习惯了缩在阴暗处,习惯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更习惯刀尖舔血的生活。   曲雁每日回到院子时,都能看见齐影坐在石阶上,安静凝视着远方,偶尔乌云会陪着他身侧,但大部分只有他一人,看起来落寞又孤寂。   于是曲雁教他打发时间,她先是试图让齐影看些话本,后来发觉他根本看不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还不如教他如何用针杀人,他说不定还兴致高些。   曲雁最后决定令他学着煎药,此法并非世人眼中那般简单,反而讲究颇多,火候,药量以及放药材的时间先后都各有不同。   在熬糊两个锅后,他才终于成功一次,齐影上手已算极快,可看起来仍对自己不满意。曲雁后来才知晓,在浮屠楼的那些年,只有凡事做到第一,才不会被赐刑。   曲雁出去时,天色乌云蔽日,又是阴雨天气,小厨房里正煎着药,罕见的是齐影居然不在一旁。她意外的挑了挑眉,走过去替他掂量了下火候,在药即将熬好时,齐影的身影才出现。   曲雁看着他出来的地方,和齐影看见她时从小腹处垂下的手,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药刚盛出,晾一晾再喝吧。”   曲雁将汤药放在旁,抬手欲牵他掌心,平日不会躲的人不知怎么竟缩着手往后去,但又被她手疾眼快掐住手腕,脉象果然同她想的一般。   只是齐影掌心冰冷且虚汗重,曲雁眉头一蹙,习惯性取出帕子放在他手中,抬头却齐影耳根通红,神情有些无措。   曲雁一噎,便知他误会了,“并非嫌你,别乱想。”   齐影握着那方帕子,闻言脸颊又染上绯色。他从茅房出来时有洁手,可不知为何,每月来癸水时总爱出虚汗,腹中绞痛时连步伐也会轻浮几分,被发现的几率也会增大。   他每到那几日便会藏起来,从不接任务,也不见旁人。   齐影看向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转而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隔着帕子将它递给曲雁。   “这药吃没了。”   这是那泛着甜味的药,之前每次喝完药后曲雁都要喂他吃一粒,后来便把这一罐扔给他,齐影便按照习惯吃,昨日正好吃完。   曲雁看着齐影隔着帕子的动作,又看看那熟悉的小瓶,面上神情变了几分,连唇角笑意也僵住。   齐影见曲雁没接过,面上划过一丝无措,“我、我洗干净再还你。”   曲雁无奈一笑,抬手把瓶子拿过来,“当初捡你回来时是我日日给你擦身,我若是嫌你,也不会让你住在我院里。”她举起手中小罐,无奈道:“还有,这不是药,是糖丸,怕你吃药苦才给你的。”   看着齐影哑然又窘迫的面容,曲雁顿了一会,只让他等自己一会。   在曲雁离去后,齐影看向自己手中的帕子,轻手将它叠好放在衣襟前,想起女人方才的话,耳根处越来越烫。   他并非没有吃过糖,但因是曲雁给的东西,便下意识当成药丸。虽甜丝丝的,却一次都未含化过,每次皆囫囵吞下。   小腹处开始熟悉的绞痛,齐影蹙起眉头,掌心紧紧压着腹上,好似压的够重便不会痛了一般。   熟悉的药味飘来,他却有股反胃的感觉,齐影压下胃里翻涌,屏住呼吸将那药一口灌下。他怕自己会吐,在喝完药后还喝下碗凉水。   曲雁回来后将手中之物放在一旁,看着齐影比方才更苍白的面色与空碗,眉头不由一蹙,“你先回屋歇着,等会儿煮好我给你送去。”   齐影确实难受,根本没把曲雁的后半句放在心上,只步履飘忽的走回去,连一向挺直的背脊都有些佝偻。   昏暗的天际终于砸下雨滴,曲雁端着碗与暖炉走进侧屋时,齐影正蜷缩在被子里,他身子太单薄,乍一看根本看不出被下有人。   锦被被轻掀起,躲在被下的人一惊,蓦地抬眸去看。齐影发丝被冷汗打湿,凌乱黏在额角与脸颊上,本养出些血色的小脸煞白一片,如此失态的模样,看起来与十日散发作那日极为相似。   曲雁扫了几眼,蹙眉将他紧压在小腹上的手拿走,齐影还有些反抗之意,可惜他右手伤未痊愈,力气抵不过曲雁。   齐影掌心虚汗严重,像从水中捞上一般,小腹处的压力一松,他口里立刻溢出声痛哼,随后便羞赧不已。   “……我无事,你不用管我。”   又开始赶人了,曲雁挑了挑眉,同没听见一般将东西放在他手中。   冰冷的掌心被暖意包围,齐影看向自己手中的暖炉,神情一愣,接着女人的声音便在头上响起。   “你躺好,我给你揉揉。” 第十七章   曲雁学过夫道医学,也知晓男子癸水时如何缓解腹痛,但一直未有人给她实践过,此刻碰上个典型,怎可能放过。她将掌心搓热,又把齐影碍事的腰带解下,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齐影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他怔怔捧着暖炉,无措的连手放哪都不知。他被曲雁摆弄着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头轻枕着女人的腿,身子半靠在她怀里,鼻尖充斥着曲雁身上的药香。   他还不死心的红着耳根拒绝道:“不用,我没事的。”   在女人掌心贴上的那瞬间,齐影不受控制的绷紧身子,还挣扎试图起身。最后被曲雁按住肩身,将他拒绝的话驳回,只轻声道:“听话,我知你不舒服,揉揉便好了。”   齐影颓然放弃,任由脸颊烧起来般滚烫,只闭上眼当自己死了。   曲雁一边轻柔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试图验证自己以前学的到底有没有用。   半炷香过后,齐影已不再冒冷汗,反而热的难受。如今刚过立秋,暑气却未消退,曲雁轻将他手中暖炉取走,本阖着眸子昏昏欲睡的人蓦然睁眼。   在那恍惚瞬间,齐影还以为是自己的剑被人夺走,睁眼时正巧与低头的曲雁对视,在想起此是何地后,他眸中冷意缓缓散去。   女人眼中含笑,声音温柔,“要不要喝糖水。”   所谓糖水,其实是红枣桂圆掺了紫砂糖与月盈草等滋补之物熬制,一直是男子们喜爱的补品,喝起来药味不重,反而味道发甜,说是糖水也不足为过。   齐影缩在床上,捧着小碗一勺勺舀着,曲雁坐在床侧看了半响,直到窗外雨势渐大,屋内不得不燃烛照明。   在曲雁回身之际,窗外惊雷响起,她看见齐影手中勺子一颤,整颗桂圆滑入碗中。   曲雁不动声色将他反应尽收眼底,“这段时日正是谷内雨季,惊雷难免多些。”   齐影咽下口中甜糯枣肉,温顺点点头,“我知晓了。”   她在那碗糖水中加了安神之药,这次不是醉草。在齐影撑不住睡去后,曲雁将手中瓷瓶放在他枕侧,又替他拨开额角发丝,这才借着烛火,将白日未撰写好的药方铺开。   那是两种药融合的法子,既然十日散与忘尘可以,那别的自然也可以。相比那些正统医道,曲雁对这些旁门左道更感兴趣,她前几日便将药制好。   待最后一笔落下,她将宣纸收起,侧目看向床上的男人,他眉头紧拧着,似睡的极不安详。   曲雁指腹抚过他眉心,妄图揉平他的愁丝,分明白日永远一副安静沉默的样子,在梦里遇见了何事,竟睡的如此不安。   惊雷轰隆劈下,曲雁为他掖被的指尖一顿,她看着男人呼吸一乱,那面上神情变得痛苦不堪。   她想着民间哄小孩的方式,一下下轻顺着他后背,嘴里还哄着,“别怕,我在呢。”   齐影似听进去一般,他主动握住她的指尖,似哭般急促溢出两字。   曲雁唇角笑意一僵,脸色当即黑了几分。   齐影唤的是。   “师父。”   翌日梁纪倩照例去寻曲雁时,她脸色还不算好看。   梁纪倩奇道:“师姐是没睡好?”   曲雁冷笑一声,“雷声太吵,睡不着,临州一事如何了。”   梁纪倩见曲雁心情不好,识趣的没顺着接下去,大师姐极少生气,但生气时谁碰上谁倒霉,她摸摸鼻子悻悻开口。   临州药堂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人号称买了济善药堂的药,结果将人吃死了,买药的女人日日去药堂闹,嚷嚷的满城皆知。药堂老板都快愁死了,药是她们药堂出的不错,可吃死人一事确实子虚乌有。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得了信的梁纪倩才抽空去了一趟了解事情原委。原来女人的夫郎病入膏肓,她来药堂求诊,大夫只摇摇头,给她开了几副滋补之药,要她提前准备后事。那女人与夫郎妻夫情深,不忍接受现实,哀痛之下才精神失常。   梁纪倩惋惜的摇摇头,“最后还是官府出面,把那疯女人关入大牢。”   曲雁不能理解此种感情,她刚欲开口反驳,却骤然想起齐影昨日那声‘师父’,虽然与此并无任何关联,可曲雁莫名有些心烦。   她压下情绪,一心思考梁纪倩的话,而后蹙起眉头,“临州官府怎会为药堂出面?”   梁纪倩也疑惑过,济善药堂隶属药仙谷之事世人皆知,而官府一向不爱理会江湖门派,除非是闹出人命,否则官府不会插手。   她把自己的思绪说出,“临州知府是新上任的,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那个女人震慑百姓,顺带捞一个济善药堂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曲雁指尖轻敲桌子,似笑非笑道:“原是新上任的,你且等着,她们不出两月便要来寻你还人情。”   梁纪倩面露无奈,亦猜到此事大概后果,可那能怎么办,她也不能阻止官府抓人啊。   “那也是药堂去还,轮不上咱们药仙谷。”   曲雁看了看她,将怀里宣纸抽出,“按照此方去配,先出五百份,走暗格的账去卖,价钱比从前翻一倍。”   梁纪倩接过药方,在看清上面的药材配料后,面色倏然凝重,“师姐,此药当真能配?要不要我先找人试一下?”   “不用。”曲雁沉默一瞬,“我已找人试过了。”   梁纪倩神色一变,忍住心中的疑问并未言语。   那药方便是从齐影身上得到的灵感,药练成那日,她捏着药丸沉默许久。此药并非是以疼痛控制人,完全可以令他察觉不到。   齐影受过许多苦,对痛意的忍耐度极高,那些新药的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当她看见齐影终日如一坐在石阶上的孤寂身影时,心间竟有几分不舍。   这不是个好现象,齐影是她捡回来的试药人,她不能对一个随时会死去的试药人心软。   曲雁把药化在水里,安静看他喝下去,齐影确实什么都没察觉到。她今日可以喂他不痛不痒的药,明天就可以喂剧毒,反正齐影这般信任她,喂什么都乖乖张口吃。   她有许多药还未试,每种都可以令齐影生不如死。   就算发现了也没关系,一个可有可无的试药人,死了就死了,她还可以找下一个。曲雁逼着自己别去想,可梦中惊醒时,她竟梦见了齐影被她的药折磨至哭嚎出血,痛苦难捱。   曲雁冷着脸起身,半夜捏着齐影脸颊把解药喂进去,又一言不发回了屋。   等与梁纪倩商议好后,曲雁瞥向窗外放晴的天色,听她说着最后一项事。   “山神祭典仍在五日后举办,流程和往年一样。”梁纪倩看向心不在焉的曲雁,心中叹了口气,“师姐别忘了最后出来露个面。”   曲雁对祭典有莫名的抵触,按她的话讲就是有这祭山神的功夫不如多种几株草药,索性每年的祭典都独自跑去后山。   后来师母离谷后,即便她万般不愿意,祭典之任仍落在她头上。曲雁本欲一废了之,还是梁纪倩和魏钰轮番劝了一个月,她才忍住没亲手拆了那祭台。   梁纪倩连夜掉了一把头发,才把祭典的流程缩了又缩,只让曲雁最后露个面便好。   曲雁眉心蹙起又展平,指尖不耐的桌上划过,“知晓了。”   齐影仍坐在那处石阶上,院内分明有石桌与凳椅,可他似乎对这里情有独钟。乌云和三花懒洋洋趴在他脚边瞌睡,阿黄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手中紧握着一个白色小瓷瓶,指尖无意识在上面摩挲良久。这是醒来时在枕边发现的,他本以为是何新药,打开后却发觉仍是那熟悉的糖丸。   曲雁回来时正看见他吃糖,男人动作极轻,粉嫩的舌尖勾过唇角,乌云率先起身跑向门口,而齐影在看见她的那一瞬,喉结不由一滚,那糖丸又被囫囵咽下。如被抓包的小孩子一般。   曲雁抿了一上午的唇角终于有了笑意。   未来得及细品的甜消失在口舌,齐影回味了一下,觉得颇为可惜。他站起身与曲雁面对面,对面的女人上下打量他好几眼,忽而幽幽出声。   “你是不是瘦了。”   齐影怔了一瞬,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倒是曲雁蹙起眉头,自顾自出声,“怎么能越养越瘦呢。”   他今日穿了一袭黑衣,没有太多繁杂的装饰,与他以前惯穿的衣裳有几分相似。曲雁盯着他紧束的腰身,下一瞬便将手掌探去。   此前曲雁捡到齐影时,他身体虽也纤细,但似乎并没有现在这般瘦,那腰身看起来不堪一握。那药他只吃了一日,应不能有遗存之症吧。   齐影僵在原地,任由她手掌一寸寸量过。   乌云不知晓他们在做什么,只摇着尾巴围着二人打转,它以为两人是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贴的那般近,便呜呜两声,抬起身子猛然朝齐影身上扑去。   它体格本就大,站起来足有半人多高,抱起来几乎和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差不多。齐影注意力全在曲雁身上,压根没在意到身后乌云的动作,黑犬的大爪子扑在他背后。   齐影眼眸瞪大,霎时便顺着惯性往前去,曲雁顺势搂住他腰身往旁一带,蹙眉教训道:“乌云!”   此事说来也好笑,那日曲雁不知齐影已知晓乌云的名字,还跟着喊‘阿黑’,而他接着便改口喊‘乌云’。仿佛故意作对似的,曲雁当时愣了一瞬便笑出声。   如今主人语调一变,乌云便知晓事情不妙,它乖乖坐在原地,挺大一只狗,竟还开始嘤嘤撒娇委屈上了,曲雁刚欲让这不懂事的犬畜滚开。   怀里僵硬的人影一动,在曲雁松开手后,齐影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看着身前委屈的黑犬,轻声开口,“我没事,它也并非故意。”   曲雁一噎,她竟不知这犬畜有什么面子,齐影竟还给它求情。   她沉默一瞬,冷声道:“滚远点。”   齐影一愣,心间顿时涌上股莫名酸涩,面上划过几分无措,他刚欲转身离开,便看面前的乌云夹着尾巴跑开,时不时还回头看他一眼。 第十八章   曲雁刚转过头,便见齐影那怪异的目光,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又没罚它。”见齐影点头,她又道:“你确实瘦了,小腹可还疼吗?”   其实小腹还有些疼,但属于可以忍耐的范围,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高矮胖瘦,此刻听完曲雁的话,思索片刻才开口。   “不疼了,瘦了许是因为太久没锻炼了。”   从前每日晨起练功,体力消耗的快,他吃的自然也多些,如今在这院子里什么都不需要做,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曲雁正想着给他换一套食谱,等再回过神,齐影正在旁一眨不眨的看向自己,漆黑的眼眸十分清澈,好似一眼便能看透其中想法。   右手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她无意扫过齐影的腰身,“你昨夜说梦话了。”   齐影心间一颤,蓦地想起昨夜的梦,“我……我说了什么?”   “你抓着我的手,喊了声‘师父’。”   曲雁语调无波无澜,她盯着齐影惊讶的眸子,没忍住问了句,“你梦见什么了?”   曲雁从未问过他的过往,齐影本可以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可他想了片刻,便将昨日之梦轻声说出。   “梦见我第一次出任务,杀了很多人,师父把我领回去,后来……”他顿了一会才继续说,“后来梦见师父死在我面前。”   他说的轻巧,可梦里那血流成河的模样却挥之不去,他握剑站在雨中,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面前。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齐影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些剑下亡魂化作厉鬼向他来索命。   那年他十三岁,每次噩梦惊醒时,都是师父坐在床侧哄着他,他曾在心底悄悄把师父当做父亲。此事过后,师父曾言他不适合做暗卫,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这样会死的比谁都快,后来师父便不太愿意管他了。   齐影其实也这么觉得,但可笑的是,教他心狠手辣的师父竟比他死的早。   曲雁看着他沉默的神色,便知晓他梦里场景定然不怎么美好,她轻声开口,“这不怪你,若有选择,你也不想如此。”   齐影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又松开。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身不由主,若有选择,谁又想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呢。   曲雁牵着他走回屋里,忽而步伐一顿,面上划过一缕怪异神色,转头问道:“你师父叫什么?死于何年?”   这世上能以男子之身成为暗卫的极为少见,四年前来寻她的那个人算一个,齐影算一个,曲雁本也只是猜测,她从不觉得世事能如此巧合。   齐影本有些不解,但见曲雁神色端凝,便认真答道:“师父名唤盛木,死于两年前。”   曲雁心间一跳,眉头也跟着拧起,“你可有见过他的死相?”   齐影摇摇头,垂眸掩住情绪,师父将他护大,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曲雁轻啧一声,在齐影瞧来时又什么都没说。毕竟当年那颗假死药只有一粒,未在任何人身上实验过,也许药未生效真死了也有可能,那更不用在意他的身份了。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齐影点点头,对曲雁的安慰轻声道了谢,他其实最见惯了生死,也最没资格被人安慰此话。   祭典那日,满山的子弟天未亮就起来忙活,从举行祭典的那片山坡到前堂,穿着统一服饰的弟子们行色匆匆,皆在忙碌自己手头之事。   就连曲雁的庭院前偶尔都会路过几个弟子,若她们探头来看,便会看见一副极其诡异的场面。   院内一女一男外加三只狗,其中两人坐在廊下石阶上,三只狗坐在她们脚下,体型从大到小排序,异常整齐有序,皆抬眸看向庭院门口处。   在看见第三队弟子经过后,曲雁瞥了眼身旁的男人,他倒没一如既往看向远方,目光跟着门外的弟子飘远,看起来还颇有兴趣。   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角的灰,看着齐影道:“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两人前后走出庭院,并未与弟子们一道而行,反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潮湿的石桥上覆满青苔,在踏过斑驳石桥后,氤氲水雾扑面而来,齐影抬眸看向眼前壮丽景象,一时间竟怔在原地。   那是一处奔腾而流的瀑布,抬眼望去如同从天际流下,根本不知尽头在何处,瀑布下汇聚成一处湖泊大小的水潭,山谷内的溪水皆从此处而来。此处人迹罕至,水潭不远处便是大片的野花林,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期间飞舞。   这才是人间仙境般的美景。   “后山此处人少,你平日若是无聊,可以来此处寻乐。”曲雁知齐影不爱多见生人,这才把他领到此处。   一只蓝翼蝴蝶落在曲雁指尖,她端手递给齐影,男人神情堪称小心翼翼,他伸出指尖试探,在蝴蝶轻落在他指尖上时,齐影唇角终于勾起抹笑意。然而下一瞬,那蝴蝶便翩迁起舞而飞,曲雁看他唇角笑意僵住,很不给面子的浅笑出声。   她卸下腰间香囊递给齐影,“防山间蛇蚁的,或许还能吸引到蝴蝶。”   齐影唇角笑意更深了些,曲雁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男人唇角笑意僵住,她才轻咳一声收回视线,与他一同走在这山间。   “笑起来挺好看的,分明年岁不大,别总板着脸。”   齐影步子一顿,耳根不受控的开始发烫,暗卫本就不在意样貌的,但身为男子,总少不得受些骚扰。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女人口中听到,不掺杂任何肮脏下流的调侃。   不,是夸赞。   意识到这点后,在曲雁看不见的角度,齐影本紧抿的唇角又悄悄扬起抹弧度,但很快又压下。   “今日是谷内何日子?”   齐影难得主动开口,即便曲雁不喜欢此日,还是回答道:“山神祭典。”   齐影了然的点点头,又看向带他游山玩水的曲雁,面上有些诧异,“此等重要日子,你为何不去?”   曲雁轻嗤一声,“你信神佛庇佑?”   齐影步伐慢下,与她一同看向眼前大片花海,轻声道:“不信。”   若神佛有灵,世间又何来苦命之人。   齐影于世上最阴暗的角落长大,求佛不如求己,他很早便明了这个道理。可曲雁生长于仙境般的药仙谷,既有祭典熏陶,竟也如此觉得。   齐影望向她的侧脸,脚步不自觉往前迈了步,在于曲雁并肩而立的那一瞬,嘴比脑子快的问出声。   “为何不信?”   齐影说完便开始后悔,自己似乎问的有些多,他没指望曲雁认真回答,只把目光从女人的侧脸移开,同她一起看向前方涓涓溪流。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声音轻响起,“我母父曾信佛,终日在庙宇祈福。后来惨死庙宇内,她们信了一辈子的佛也没有给她们一丝庇护。”她顿了顿,将目光移向齐影面上,“后来我被师母带回这谷内,长大后才明了这件事。”   曲雁的声音与平日一般温柔,他却莫名听出一丝落寞,齐影未想到她会同自己讲她母父的事情,他启唇又阖几次才犹豫开口。   “或许她们是为你祈福。”   他感受到曲雁诧异的目光扫过,那其中含杂太多情绪,齐影猛然意识到,他这句安慰似乎说反了。在他开口前,曲雁已收回目光,语气一如平常。   “你说的有道理,或许吧。”   七岁那年,曲雁母父亡于自家祠堂,她从此恨透了与此有关的一切。可若真无神佛庇佑,她为何能恰好避过那场灾祸,等到姑母赶回平江,带她离开曲府。   姑母从未告诉她仇家是谁,反而劝她专心学医继承衣钵。既然姑母不肯告诉她,她便自己查,曲雁自小便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永远挂着一副笑模样,连姑母都信了她心中当真再无仇恨。   曲雁也极少唤她姑母,只唤师母。   她列了个名单,借着游历义诊之便,将仇人们一个个杀尽,除了四年前被许粽儿撞见过一次,皆处理的极为干净。   可惜许粽儿烧中胡话令人生了疑心,曲雁残忍的手段令师母惊骇,自那年过后,师母便将药仙谷的权利放给她。   曲雁知晓师母是什么打算,不过怕她在外杀红了眼,妄图用药仙谷圈住她而已。至少在谷内,她还是众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大师姐。   齐影喉结一滚,他刚欲开口,却忽而眉头一皱。曲雁与齐影几乎是同时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发出窸窣之声的地方。   待看清那处景象后,齐影隐下眸中凌厉,只微蹙起眉头。   曲雁则直接斥道:“许粽儿!你在这做什么。”   发出动静的人正是许粽儿本人,他正冒着身子欲离去,被曲雁抓包的那瞬间,他跟猫一样浑身都炸起。   看着曲雁愈近的身影,许粽儿眼中划过慌乱与畏惧,“师姐,我是来寻你的,马上、马上到祭典时间了,我见三师姐方才在寻你。”   许粽儿说的磕磕巴巴,身子还一直发抖,他一向惧怕自己,曲雁未在意他的异样,只当是自己方才的呵斥又吓到他。   曲雁抬头看了眼天色,眸中划过一丝不耐,许粽儿说的确实不错,祭典时间马上就要到,再不去便迟了。她与齐影在山中良久,竟忽视了时间。   齐影见曲雁看向自己,心领神会道:“我自己回去便好。”   曲雁只好点头,“也好,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   去祭典与回庭院是截然相反的路,在目送曲雁离去后,齐影本欲自己走回庭院。就在他抬步路过许粽儿时时,男孩怯懦的声音响起,水汪汪的眼睛染上乞求之色。   “你、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天马上黑了,我自己不敢。”   齐影停住步伐,那双漆黑平静的眼底划过探究,相比上次见面许粽儿看起来要狼狈许多,或许是在林间跑的焦急,他衣角染满草屑与泥土,额角有些汗水,可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慌乱与惧怕。   可曲雁已经走了,他在怕谁。 第十九章   这个念头在齐影心中划过,随后便点点头。   见齐影同意后,许粽儿才松了口气,立马凑到齐影身边跟着。可愈往外走,许粽儿的神情愈是惊慌失措,甚至抬手拽住齐影的衣角。   齐影不着痕迹的蹙起眉头,但转头见许粽儿怕的几乎哭出来,也没甩开衣角由他扯着。   他习惯性环顾周遭,山野间一片寂静,并没有危机感。在许粽儿即将贴到他身上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有些冷意。   “谁在跟踪你?”   许粽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看出来,他立刻慌了神,生怕再剩自己一人,拽住齐影衣角更不肯松手,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齐影哥哥,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我们两个男子一起走,她肯定不会对我们动手。”   许粽儿眼泪说流就流,齐影眉头蹙的更深,“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齐影面色冷肃,许粽儿不由一愣,随后慌乱将袖里纸团拿出,指尖与声音一同颤抖着。   “我也不知晓,这是我晨起时在床头发现的,她说她今日会来找我,我便想躲起来,可躲到一半便感觉有人追我。”   许粽儿哭哭啼啼的,齐影忽视他小声啜泣,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揉乱的纸,待看完上面的淫/言乱语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红了脸颊。   怪不得许粽儿如此害怕,齐影开口时有些羞怒,“方才曲雁在时你怎不告诉她。”   这正是不合常理的地方,曲雁身为药仙谷的大师姐,谷内有淫贼调戏男子,怎么想也该是她处理此事。为何许粽儿对曲雁隐瞒不言,反而向自己寻求庇护。   “不能……不能找师姐。”   师姐会杀了他,师姐不会管他的。   许粽儿眼眶止不住的流下眼泪,若说方才他是无措害怕,而现在已经是惊恐万状。齐影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害怕曲雁,上次便是,这次仍是如此。   但许粽儿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他既找上自己,齐影也无法将他扔下不管,于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匕首握在手中,让许粽儿紧跟着他身后。   齐影一心在观察周遭动静,因此错过了许粽儿在看见他手中匕首时,一刹那惨白的脸色。   那把匕首是曲雁切药材所用,上次她切过药材后,见自己目光留恋,便顺手将匕首送给了他。齐影本不欲要,但曲雁又拿出了把一模一样的接着用,他便只好收下。   齐影做了多年暗卫,总习惯了在身上带着武器。   齐影瞥向瑟瑟发抖的许粽儿,低声道:“你若有常识,便应往人多的地方跑,而非往无人之处钻。”   他语气并无斥责之意,只是安静陈述一个事实。许粽儿没有像往日一般跳脚,而是怯弱解释道:“今日是山神祭典,不许男子前去,谷内上下皆无人,我一时害怕才往后山跑。”   许粽儿其实想的极为简单,后山地势复杂,他藏进去躲好,等祭典结束再出来就好了,届时他再把此事告诉三师姐。   直到齐影与许粽儿走出后山,这一路都未发现任何人影。天色已近昏黄,马上要夜幕降临,谷内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难得有几分萧条空荡之感。   可许粽儿不敢自己回院子,只拉着齐影小声道:“我们去山坡下等着,等师姐她们祭典结束,我便把这件事告诉她们。齐影哥哥,你就再陪我等等吧。”   齐影不太理解他为何执着于等待祭典结束,那女人也不是傻子,真等祭典结束,她早跑的无影踪了,他一向习惯早解决早利索点想法。   “不需要,我能解决。”   许粽儿茫然啊了一声,见齐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急切道:“可是我们都是男子呀,虽说我们是两个人,但这也不安全。”   许粽儿还想再劝劝齐影,但见他神情冰冷,竟一点惧怕的神色都没有,又想起他手中师姐的那把匕首,只将话咽回口中。   他按照齐影所言,独自回到自己的屋内不安等待,待齐影敲窗声传来时,许粽儿立即跑过去把后窗打开。   他本欲拉齐影上来,可男人左手紧扣窗沿,利用巧劲一下便翻进来,身姿灵巧异常,许粽儿只好又缩回手。   待他俩交换了外衫,许粽儿又用浸湿的帕子捂住口鼻,仍十分惴惴不安,他看向坐在桌前的齐影,小声忐忑道:“齐影哥哥,她真会来吗?她若真来了,我们两个男子,真的能制服她吗?”   许粽儿觉得不能,他甚至想拉着齐影跑,可对方那般自若,好似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倒是他大惊小怪了。   “她觊觎你,便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齐影顿了顿,“不是你和我,是我自己,你只管躲远点便好。”   时间一点点流逝,在日暮之际,那层薄薄的窗纸被针眼捅漏,一股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味道被吹散在屋内。   齐影枕在手臂上,阖上眸子呼吸平静,好似真在桌上睡过去一般。   屋外人确实奸诈,她等了半炷香之久,通过那小洞观察桌上之人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挑开窗栏翻跳进来。   油腻又猥琐的声音随着笑声一起,“小粽儿,你跑的倒是挺快,快让姐姐好好疼疼。”   隐在角落的许粽儿本被熏的昏昏欲睡,可当那女人声音响起时,他如被人锤了一榔头般猛然抬头,瞪大的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这声音他昨日还听过。   齐影眉头微蹙,他忍住心间冲动,安静扮演因迷药而昏睡过去的许粽儿。他与许粽儿身形相仿,此刻只露个背影,倒是令人一时分辩不出。   “姐姐可想死你了,你可知这几日我等的有多苦,我简直是日思夜想,梦里都在和你欢/好,今日可终于叫我等到了……”女人嘿嘿笑了两声,她离齐影的距离愈来愈近,口中之语也愈发下流。   齐影在脑中一遍遍勾勒着,在女人的手扶上他肩颈的那一瞬,他猛然睁眼起身,眼中寒意与厌恶不加掩饰。   在那女人惊讶的瞬间,齐影抬腿顶向女人胃部,随即抓住她臂膀往身后一扭,将她压于桌上反锁臂膀。他在浮屠楼待了二十年,近身搏斗中,就连女子也鲜少能赢过他。   那女人嘴里骂了一句,语气不可置信道:“你他爹的是谁啊!许粽儿呢!”   她边说边奋力挣扎着,女人不会武功,挣扎也只靠蛮力。若放在从前,齐影解决她只需一瞬,如今他虽失了武功,可多年习武积攒下的经验仍存于心。   齐影右手扣住她的脖颈,左手紧锁住她手臂,可女人身材壮硕,大了他整整一圈,在她的不断挣扎中,齐影的动作逐渐有些吃力。   可他忘了自己身上的旧伤,直到右手传来剧烈痛意时,齐影手腕克制不住的开始发颤,但他仍咬牙按住女人的身躯。   从角落里出来的许粽儿见到这幅场景,立刻想上前去帮忙,就在那瞬间,他看见齐影手中失力,被桎梏的女人立即翻身而起,抬手便要抓住齐影。   “小心!”   许粽儿惊叫一声,他看见关若薇看向自己,齐影则将藏于袖中的匕首亮出,径直朝向女人命门袭去。   意识到被摆了一道的关若薇咬牙切齿,“他爹的小浪蹄子,还会找人下套了,我一会在收拾你!”   关若薇力气极大,齐影犹如游鱼般,动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他仿佛能预知女人的下一步动作,看起来毫不费力。这令关若薇更为暴躁,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如今却和逗鸡一样逗她,于是下手更为狠厉。   许粽儿站在一旁,他不敢像齐影一样近身与关若薇搏斗,便抱起一个花瓶瞅准时机奋力向她砸去,奈何迟了一步,可怜的花瓶在两人身旁四分五裂。   齐影面上不显,可极速流逝的体力令他陌生又心惊,他眼中划过一丝不耐。在躲过关若薇袭来的拳头时,他足尖踢向地上,飞起的花瓶残片划过关若薇的脖颈,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齐影眸中出现一丝错愕,按理说不应只留下这抹细小的伤口,方才那下应足够要了她的命才对。就算失了武功,他力气也不应衰弱至此。   没时间再给齐影思索,他方才的举动已经激怒了关若薇,她发狠一吼,就在身前男人怔住那瞬间掐住他持刀的手腕。   关若薇看着他脸色霎时苍白,那纤细的手腕几乎抖的握不住刀,却逞强的不肯松手。见他这副苦苦挣扎的模样,她以为自己终于占了上风,便嘲笑开口。   “就你这小身板也想对付我,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长得倒是看得过去,既然自己送上门,我也不客气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雏。”   她手中狠狠一握,那匕首便摔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身前的美人额角已冒出冷汗,却冷着眼眸看向自己,很让人有征服欲。   “关若薇!你怎么敢的!”   许粽儿尖叫一声,怀里抱了个半人高的花瓶,他走的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倒下。他怕的不行,可仍边啜泣边往齐影身旁跑。   关若薇嗤笑一声,丝毫不把许粽儿放在眼里,“我怎么不敢,我想你很久了,既然你不解风情,那姐姐我就——啊!”   在女人的话说到一半时,齐影无声吸了口气,他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踢向女人膝窝。在关若薇跪下去那瞬间,齐影抬脚狠狠踩住她手腕。   女人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在她松开手后,齐影眼中划过冷色,他顾不上建起匕首,只拽来离左手最近的椅子朝女人头部狠狠砸下。   关若薇护着头咒骂,她试图闪躲起身,可下一瞬便脑后一疼,眼前事物逐渐发黑。   齐影神色异常平静,可手下动作一下比一下狠厉,待到他扔开椅子捡起匕首时,地上已氤氲出一小片血迹。   女人面朝地躺在地上,血色糊了满脸,生死不明。 第二十章   许粽儿抱着大花瓶瘫坐在地上,神色惊恐的看向他。齐影隐起自己不断发抖的右手,声音微哑道:“她没死。”   齐影狠厉的举动将许粽儿吓的不敢言语,他何曾见过这么暴力的场面,可一想到齐影是被自己拽来的,许粽儿的心惊不免化为不安与感动。   直到齐影用匕首割破衣裳下摆,撕了两道布条将地上的女人双手双脚绑紧时,许粽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放下花瓶几乎是爬过来的。   他不敢去看地上血腥人影,齐影绑人的手法太过熟稔,他也帮不上忙,只好在齐影系最后一个死扣时,抬起指尖指了指他脸颊。   齐影不解蹙起眉头,便听许粽儿颤声开口。   “脸上、血……”   是那女人的血,齐影用手背抹了把,他额角出了细汗,发丝与血迹混合粘在一处,模样有几分狼狈。   “你、你无事吧。”   “无事。”   齐影极快吐出两个字,他瞥了眼地上的女人,见她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便知她一时半会醒不来。   就在他起身到一半,眼前忽而一阵眩晕感袭来,齐影步伐一踉跄,抬手扶住身侧的桌子,缓了好一会才能视清眼前之物。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啊。”   许粽儿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齐影的臂膀,语气担忧又害怕。他心间虽感动,却也被齐影方才的举动吓到,如今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怯怯看向脱力的齐影。   “不用。”   齐影声音微哑,藏于袖中的右手不停颤抖,这场打斗耗费了他全部体力,他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自己武功已废的现实。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女人,他竟也只是险胜。   齐影阖上眸子,唇角有着抹无奈的自嘲,待调整好呼吸后才重新睁眼,眸中已恢复往日沉默冷静。   他不应抱怨什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更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如今还能活在这世上,已经当初的不可求。   许粽儿全程都在一旁看着,他本想替齐影把脉看看有没有伤到内里,可男人黑沉眸子扫过,他便怯怯缩回手。   “祭典结束了吗?”   许粽儿啊了一声,他跑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又对他点点头,“应该结束了。”   齐影撑着桌侧的手松开,对他点点头,“那便走吧。”   两人走的谷内小路上,除却有些凌乱的发型,齐影看起来已与平常一般。   许粽儿一路都在偷瞄他,犹豫半响后率先开口,“齐影哥哥,你会武功吗?方才那么惊险,简直吓死我了。”   齐影沉默半响,垂眸道:“不会。”   许粽儿点点头,也不知是信没信,但看齐影的眼神中有些了敬佩。   “方才那人也是谷内人?”   见齐影开口询问,许粽儿连忙回道:“她不是,她叫关若薇,是我二师姐的姊妹。”   齐影没再问下去,许粽儿也识趣的没再开口,他有一点害怕齐影。   祭典结束后,山上稀疏亮起火光,先下来的弟子见到路旁两个人影时皆惊了下,待看清其中一个是许粽儿时更惊讶不已。   许师兄眼尾通红,一副哭泣过的模样,他身旁站着一个面生的黑衣男子,生的倒是清秀,就是面无表情,气场冷肃。   至于这位面生的男子是谁,结合谷内最近的流言,她们心中早有定论。   这应就是师姐那位从未露过面的房里人,传闻大师姐极其疼爱他,日日陪伴身侧。   至于这两个人是如何撞在一处的……她们小声议论着,得出一个最符合的结论。   许师兄定是被这男子欺负了,所以才拉着他不松手,还等在这里,目的就是为了见到大师姐,好让她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们意图围观这场新欢旧爱的争斗,那讨论声越来越大,话题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许粽儿偷偷撇向面无表情的齐影。   许粽儿知晓齐影与大师姐的关系,眼见那群人越说越离谱,他怕齐影生气,便小心翼翼拽了拽他衣角,声音颤颤响起,“你别听她们说,我和大师姐没有那种关系。”   齐影也如此觉得,许粽儿那般怕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可实际上,无论许粽儿喜不喜欢曲雁,曲雁又喜欢谁,这些与他都并无关。   反正她不会喜欢自己,齐影垂下眼眸,鸦黑的睫毛掩住眸中神情。   “都让一让,围着那干什么呢?!”   女子呵斥之音传来,令许粽儿本就微弱的声音直接消失,周遭围观之人立刻噤声,在看清来人之后,皆低头匆匆离去。   魏钰手举火把,在驱逐凑热闹的弟子们后,她看着身前的两个男人,眉心紧拧着,脸上露出个十分怪异的表情,她也想不通为何这俩人能凑一起。   “你俩这是?”   在担惊受怕了一天,方才还被齐影惊吓后,许粽儿吊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心间的委屈害怕一下便涌出,于是鼻子一吸,抽抽涕涕开始抹眼泪。   魏钰见许粽儿哭的委屈,又看向他身旁沉默的齐影,上下打量过后,神色更为怪异。   不会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吧。   最后下山的曲雁自后方走来,她身着一袭白衣,神情冷清疏离。当她看见齐影的身影时,胸中沉闷一扫而空,唇角露出抹温柔笑意,如寒冰融化,春风拂面。   梁纪倩抱着祭典文书跟着曲雁身旁,在目光扫过哭泣的许粽儿时眉头一皱,再看向他身旁那个男子时,竟在心间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只是她每日所见之人极多,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有,因此没在意这莫名感受,只与魏钰她们一同看向这场闹剧。   夜色黑凉,曲雁站在齐影身前,在看见他脸颊模糊的血迹与缺了一截的衣角时,神色瞬时一冷。   “发生了何事?”   曲雁语气冰冷异常,许粽儿抽泣顿然止住,低头看向自己脚下。齐影沉默了一瞬,将今日下午之事简洁说出,见曲雁眉头眸色愈发冰冷,他犹豫一瞬,便将那封信纸用左手递给她。   “这便是那封信。”   曲雁一直看向齐影,直到信被放在手中,仍顿了几瞬才垂眸去看,她本面无表情,看到最后也蹙起眉头。那张纸在三个女人手里轮过一圈,面色最难看的当属魏钰。   那上面写的东西堪比活春/宫。   魏钰没忍住骂句脏话,看向躲在最后的许粽儿,心间满是怒火与后怕。   “你自己乱跑什么,为何不上来寻我们,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许粽儿被吓的一缩,本止住的眼泪又蓄满眼眶,竟下意识往齐影身后躲去。   梁纪倩惯会打圆场,她自看完那封信后面色也不好看,此刻拦住魏钰的训斥,目光又从齐影脸上扫过,这才看向曲雁。   “师姐,此事重大,我先带人过去处理。”   魏钰带着那封信率先离去,梁纪倩看了看氛围,极有眼力见的把许粽儿领走。   曲雁这才走到齐影身侧,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身上,在注意到他一直隐在袖中的右手时,并未在第一时间拆穿。   “可有受伤?”   她声音中藏着自己都未发觉的紧张,即便齐影是暗卫出身,全盛时谷内应无人是他对手,可如今的他……曲雁看着齐影缄默摇头的模样,忽而很能理解那种无力感。   怪不得,无论何种方法,他都要尝试恢复武功。   “那这是什么。”   她拉起齐影的右手,男人这次没有刻意躲避,只安静任她看,还解释了句。   “轻伤,不碍事。”   曲雁眉头紧锁,她指尖抚过齐影红肿的手腕,和无力拢起的拳头,只轻按一下,他便疼的指尖发颤。   手上夹板才拆了不久,便将手腕重新折腾成这幅模样,曲雁看着他安静垂眸的模样,心中纵然有气也无法生出,只刻意冷下语气。   “为何逞强,不来山上寻我。”   齐影睫毛一颤,“许粽儿说,祭典不许男人上山。”   曲雁语气增强几分,“你觉得我会在意?”   于是齐影沉默半响,他从曲雁手中抽出手腕,重新缩回衣衫里,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看向曲雁。他轻声开口,语气含杂些微无奈。   “我以为我打得过。”   曲雁噎住半响,心间莫名泛起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丝丝的扯着痛,她努力忽略这种情绪,温润的眸子盯着齐影。   “你可有想过,若你没打过她,山上祭奠仍未结束,你将会处于何种境地。”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曲雁眼底划过抹寒意,恨不得把那渣崽大卸八块才好。   齐影还真没想过,可曲雁步步紧逼,他总不能说那便和她同归于尽,只好咬了咬嘴唇小声道:“下次不会了。”   这般无辜示弱的模样,与方才冷肃的他判若两人,曲雁莫名想把他揉在怀里,最好将他囚在身旁,他便再不会遇见危险。   可她如今只能忍下这股冲动,吸了口气正色道:“别再有第二次。”   齐影只好乖顺点头,其实以前在浮屠楼的时候,有很多次他皆是死里逃生,今天这场面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今非昔比,他现在是在药仙谷。   许是站了太久,齐影面上终于露出疲色,曲雁眉头一蹙,“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齐影未拒绝,夜幕低垂,唯有昏黄月色映在地上,曲雁与齐影走在寂静谷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唯有晚风与蝉鸣偶尔作响。   齐影跟在她身旁,眉眼低垂,只安静盯着脚下的路,若是放在平时,倒是有几分惬意美景。可惜他耗尽了体力,一整日下来又只吃了一顿早膳,走着走着步伐便慢了些许。   曲雁停下脚步,看他面色不佳,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便知晓他是真体力不支,可是此处离庭院还有些距离,索性将他拦腰抱起。   “别逞强了,我抱你回去更快些。”   怀里人僵了僵身子,却并未拒绝。   曲雁她心间烦躁,面上更是一片寒霜,没一会便回了院子里,待给齐影手腕换好了药,她才开口。   “谷内出了此事,算我之责,你先休息,不用等我回来。”   齐影点点头,见曲雁仍看着自己,便开口又应了声,“我知道了。”   屋内烛火昏暗之下,齐影很难看出曲雁眸中的情绪,可当他被女人拉入怀中时,久不起波澜的心竟跳了一下。   她抱的极为用力,似要将他揉入骨中一般,可也仅是短短一瞬,在被松开之际,齐影茫然眨了眨眸子,看着曲雁的背影,仿佛刚才的拥抱只是错觉。 第二十一章   齐影怔愣坐在床上,在曲雁走后,他脑中克制不住的回想方才的博弈,一帧帧放慢的动作映在脑中,再寻觅其中可以拆破的招数。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次对战过后,都会在脑中不断回想。   可想着想着,脑中就忽然想到方才那一个拥抱。   曲雁为什么忽然抱他,齐影垂下眼眸,半响也没想明白,左右也睡不着,索性独自来到浴池,他今日的药浴还未泡。   池内水汽氤氲,他将池旁的药材包放进水内,自己则坐在一旁安静等待。药浴三日一次,每五次换一次药材包,这是他换药的第一日。   自从上次在浴池脱力后,曲雁便不放心他独自泡着,第二次时直接守在外面。好在他适应能力极强,齐影现在已能习惯在热水中泡半个时辰,也算是一种进步。   衣衫被扔在地上,齐影赤着脚走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自己身上的疤痕有淡下的趋势。譬如腹间那道伤口,按以往经历来讲必会留下一道丑陋狰狞的疤痕,可如今竟只有一抹淡粉的痕迹。   除却那些年头太久的伤痕,他身上许多新疤都有如此变化,齐影清楚知晓这些变化的来源,却不知晓曲雁为何如此。   他曾猜测曲雁对自己的身子感兴趣,但自从上次他提出侍寝被拒后,齐影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权当是她好心才如此。可想起方才那个仓促的拥抱,他琢磨不透曲雁的想法。   齐影阖上眼眸,黏在身上的发丝被他随手拨开,在低头看见胸前那抹守宫砂时,他手中动作一顿,又扯了发丝将它挡住。   齐影整个身子都沉到水中,温热的水将他包围。   浮屠楼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了谋条生路,里面的人什么法子都用过。   其中最简单的便是出卖身体,那些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子,仗着最原始的本钱爬上各个首领的床。至少为人暖床总比随时送命要强,等被厌弃后,还能利用往日情分求些简单的任务。   饶是如此,每年死在床上的男子暗卫数量也只多不少。   楼里每年都会选一批新出来的孩子,再让有收徒意向的暗卫们去挑选,所谓收徒,实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她们会把最有资质的人选挑走,花上几年时间训好后,便把楼内分配的甲等任务交给徒弟去做。   这是浮屠楼内默许的,而那些为其出任务的徒弟,极少有活着回来的。   齐影看着自己所识之人一个个消失在楼内,曾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惚度日,只等着师父将刻有甲等的令牌交给自己,他再去赴死。   他也确实等到了那令牌,只不过不是给他的,而是他师父自己要接的,师父走前只对他扔下一句。   “等你真成了甲等暗卫,再来接甲等任务吧,别抢我的,接一次好多钱呢。”   溺水的窒息感将他包围,可齐影似自虐般不肯抬头,胸腔逐渐发闷,耳中甚至能听见他打鼓般的心跳。   有许多片段从他脑中一闪而过,有幼时的,有拜师后的,也有从山崖上跌落的,最后留在脑子清晰映着的。   是方才隔着火把,曲雁抬眸望向自己微笑的一幕。   齐影从水中起身,扶着池壁开始猛烈咳嗽,连眼尾都红了一圈。等安静下后才发现,周围寂静一片,曲雁仍未回来,许是正在审讯。   手腕处仍一跳一跳的疼,曲雁方才为他上的药已经打湿,一会回去还要再涂一遍。其实不涂也行,他反正早成了废物,及时真能恢复几成武功,也不知能苟活几年。   在药仙谷的这两个多月,竟是他人生中最无忧的一段时间。   其实除却每月癸水那几日,齐影极少将自己当做男子,在成为甲等影卫那日,他曾被夸赞是浮屠楼最优秀的一把刀,而刀是不用分性别的。   那日曲雁喂他的糖水,他也曾见那些富贵人家的主夫们喝过,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喝到。   他曾问过师父自由是何物,师父说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喝酒吃肉,听曲观舞,再不用过受人所控的苦日子,去享受真正的人间。   齐影其实对肆意人间不感兴趣,他毕生所求不过是能有个自由身,在哪里都无所谓,他可以一个人看日升月落。   最好再有个狗陪伴,和乌云一样就好。   齐影思绪愈飘愈远,最终枕着手臂,趴在池旁沉沉睡去。   许是药香熏扰,他又做了个梦。梦里没有那些血腥可怖的场面,反而祥和温暖,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脚下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犬,他独自看着田野间炊烟袅袅,看着日升月落。   又看见篱笆外出现一抹白色衣角,还没等他看清是谁,便有两只小狗吵吵闹闹冲过来。   …………   此刻的前堂,弟子们所居的庭院内几乎乱成一锅粥,数把火把穿梭而过,她们皆听闻了谷内有淫贼的传闻。更可气的是,那淫贼竟意图对许师兄下手,虽人已经被抓到,可难免没有同伙。   曲雁未公布淫贼是谁,只下令彻查谷内所有可疑踪迹之人。   她踏入狼藉一片的屋内,地上除了那具不知死活的人影外,散落了一地的花瓶碎片与其他物件,那染血的木椅斜躺在一旁。光是看着便知当时场面有多激烈。   梁纪倩沉默严肃,魏钰则低声咒骂一句,抬脚狠狠踹了关若薇一脚,女人壮硕的身子一颤,仍旧没醒,梁纪倩怕魏钰真把她踹死。连忙拉着她出去。   “弟子们还在外头忙活,你去看看她们。”   曲雁每扫过一处,眸中冷色便多上一分,梁纪倩前脚刚劝完魏钰,后脚看见大师姐的眼神便心间一梗。   在探查过关若薇身上伤痕时,梁纪倩低声道了句,“下手够狠啊,奔着要她命去的吧。”   大师姐的男人可真够狠厉,他分明能将人直接砸死,还特意留了口气让她苟延残喘,这力道把握的也够精准,她暗暗心惊。   “大师姐。”梁纪倩有些头疼。   曲雁幽幽看向地上之人,“关起来,先留她条命,我有用。”   师姐既说此话,那等待关若薇的定然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事,看着那不知死活的女人,梁纪倩本有些不忍,但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她脸色一下便沉下。   惊吓过度的许粽儿被喂下安神汤,可当天晚上仍吓起低烧。   他梦见自己被淫贼一直追着跑,他害怕的要死,慌不择路闯入一间屋子。在那间逼仄幽暗的屋子里,他看见大师姐手中握着把小巧的匕首,正把它从身前人的喉后拔出,鲜血溅了一地。   许粽儿捂着嘴缩在角落流泪,屋内一共十几个人,皆死在那柄匕首下,他看着往日温良和善的大师姐朝自己走来,染血的笑脸看起来可怖至极。曲雁如同修罗再世,正滴血的匕首抵在许粽儿喉间,温柔的声音催命般响起。   “你看见什么了。”   许粽儿从噩梦中惊醒,他恍惚许久才意识到方才是梦。   而距离他撞破那场凶案,已过去三年多。   …………   浴池垂下的轻纱被掀开,曲雁看向睡在玉床上的身影,先是挑了挑眉,随后唇角勾起抹终年不变的笑意,抬步轻轻踏上玉阶。   方才自己回来时未在侧屋见到他,心间竟有一瞬慌乱,担忧他真出了事。若非是嗅到这熟悉的药香,她怕是要将这谷内外掀翻。   他应是刚泡完药浴,身上只披了件外衫,看起来睡的极沉,那便由他多睡会吧。   曲雁起身拿来药箱,将针灸所用之针铺在软裘上,又拨开齐影半干的发丝,本沉睡的男人睫毛一颤,幽幽睁开眼。   “要施针吗?”许是刚睡醒,他声音有些沙哑。   齐影看着曲雁手中银针,在得到回答后便坐起来,背对着将衣裳褪下,他睡了半个多时辰,背上不知被什么硌住,竟印出一半红痕,而从前的旧疤痕已淡下许多。   曲雁垂眸掩住神色,脑中却莫名浮现今日那封信的内容。   待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她眸色一冷,站起身子走到房内一侧,随手扯了条细布回来,面色有几分阴沉。   齐影半响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茫然过头去,便见曲雁手中拿着细布往回走,用冷着脸捏起银针。他人倒是清醒了,只是茫然全化做不解。   他正研究着这是何意,便见曲雁再度在自己身后坐下,于是不解道:“用布做什么?”   他是跪坐在床上的,许是屋里闷热,脸颊早透出几分绯色,又因刚睡醒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此刻一回头,肩身的发丝便落了下,更显几分勾/人。   曲雁指尖一用力,那枚用来针灸的银针竟生生断在她手中,而她唇角笑意一僵,眼底划过几分晦暗。   他怔怔看向曲雁手中断针,面上有些无措,他启唇又阖了几回,最终与曲雁晦暗阴沉的眸子对上。   齐影瞳孔蓦地一缩,在那瞬间绷紧起身子,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危险感。 第二十二章   “你……”   齐影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就在他开口之际,曲雁已垂眸将断针收回,当着他面把自己眼睛蒙上才幽幽开口。   “没什么,不是叫你休息吗,怎么来这了。”   齐影眸子一眨,再试图去感受时,方才感受到的危险已无处可寻。而身后的女人眼中情绪被白布遮掩,唇角挂起那抹熟悉的弧度。   一切都如平常一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我睡不着,便来了。”齐影顿了顿,又握紧拳头问了句,“你为何又蒙上眼睛?”   他不认为方才感受是他的错觉,可惜曲雁并未回答自己。   齐影转过身子,紧绷的身子却未放松,隐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齐影阖起眸子提起十二分精神。   可若曲雁要杀他,他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   曲雁轻声开口,“往后来些,我为你施针。”   齐影一边感受着周遭气息,一边将压在心中很久的疑问问出,“许粽儿为何如此怕你?”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直到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曲雁唇角笑意更甚,可齐影不认为她是真的在笑。   “我也不知晓,许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齐影很熟悉曲雁话中之意,他曾在很多种口中都听过这句话。他心中一跳,对于是何不该看的东西,心中已大概知晓。   泛着凉意的指尖按在齐影后颈处,极为缓慢的拨开他的发丝,又遏着他的下颚将他头转回去。   曲雁以往待他皆动作轻柔,可今日不知怎么了,指尖力度极重,待松手时,齐影下颚处已出现红痕。   他未出声喊痛,只低头看向身下的软裘,心间慌乱异常,他摸不清曲雁到底是何意思,但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曲雁的声音从后侧响起,回答他方才问的问题。她声音极轻,掺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不蒙上眼,我会起别的心思。”   齐影心间一颤,猛然瞪大眼睛,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曲雁不是要杀他,而是想要他。   他静静感受着银针刺入肌肤,阖上眸子无声吸了口气,在曲雁施下第二枚针前。他僵着转过身子,抬手自己拔下身上那枚银针。   齐影抬手扯下曲雁眼上白布,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抬起,他说的极慢,尾音有股莫名的沙哑,还有颤抖。   “那便别蒙了。”   空中弥漫着潮湿的草药味,他抓住曲雁衣袖的手轻轻一扯,却没扯动。   莫不是他又会错意了。   空气诡异的沉默了一瞬,曲雁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的他心慌,齐影指尖捏着针,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再把针扎回去时,他被女人从堪称动作粗/暴的拖过去。   银针散落在一旁,齐影瞪大眸子,无措的承受着曲雁袭来的吻,这比他想象中的感觉更为怪异。腰身被紧扣住,他手中紧拽着那衣角,生/涩且笨拙的回应。   呼吸都牵动着肺腑燃烧,唇齿纠缠间,他尝到那抹熟悉的铁锈味,齐影不自觉发出声闷哼。   曲雁眸色沉的可怕,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离开时,齐影微张着嘴瞪大眼眸,似乎不理解她为何停下来。   曲雁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声音微微嘶哑,几乎是咬牙切齿在说。   “你疯了。”   曲雁松开桎住男人的手,匆匆起身将外衫扔在他身上,藏于指缝的银针下意识刺向自己掌心,在感受到那痛意时才阖上眼。   齐影记不住,她不能跟着脑子一热。   再睁开时,那压抑许久的情绪已藏于深处。   齐影握着衣衫的手顿了顿,他有些不太理解曲雁的行为,那绯红的面色茫然无措,最后看向已于平日无异的曲雁,声音有些沙哑。   “我、你不是说……你想……”   齐影能感受到曲雁方才的急切,可为何又截然而至,他并非大家出身,自然也不懂那些对阁中男子的约束。对于此事的了解全源于当年坐房梁看过的,此刻脑中更乱成浆糊。   他本以为是自己哪做的不对,正披着衣衫起身想问时,女人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若忽视她攥出青筋的手掌,曲雁确实将自己情绪压的极好。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吃什么药。”   齐影动作一愣,后知后觉被点醒,他体内忘尘的余毒未清,至今仍在喝那苦涩异常的汤药。而引起忘尘发作的引子,除了十日散发作,还有一种情况。   那便是曲雁曾言的‘鸳鸯情浓时’。   若在继续下去,那蚀骨之痛发作,他即便不死也要被折磨好歹。   “对不起……”   齐影喉结一滚,那抹红痣看起来更为鲜红刺眼,曲雁极力克制自己目光不往下去,她转身离去,只匆匆留下句。   “我去给你拿套衣裳。”   隔着那层轻纱,齐影安静换着衣衫,而曲雁则心思乱如缠丝,今夜的举动太过出格,完全扰乱了她的思绪。   她与齐影不应是这种关系的,若是没有今晚那档子事,她必不可能失控至此。   曲雁将关若薇在心中凌迟一遍后,忽而自嘲般的轻嗤一声,握紧的手腕又松开,终于在心中承认自己所想。   无论有没有那封信,结果都是一样的,齐影只不过是提前撕开了这层窗户纸。   时间缓缓过去,月白衣角出现在眼前,曲雁抬起眼眸,齐影正站在自己身前,他嘴角紧抿着,红肿的唇上残留着几丝血痕。她心间竟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涂嘴的。”曲雁把手中小罐递给男人,又没忍住问了句,“疼不疼。”   她力道不小,可男人只摇摇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他面上情绪,他沉默着跟着曲雁走出去,谁都没有言语。   可就在这个静谧的时候,齐影肚子忽而叫了。   在曲雁看过来时,他脸颊一烫,下意识压住自己的肚子,待那阵肚子的叫声过去后,他只想快点缩回房里,蒙在被里不见人。   “晚上没吃饭吗?”   见他点头,曲雁笑的有些无奈,“怎不吃了饭再去药浴。”   齐影低声喃道:“……我忘了。”   “你怎么什么都能忘,自己的事也记不住,你回去等着。”曲雁虽是在训,可语气却是轻的。   齐影没有言语,只乖顺回了屋内等着,他耳根烫的通红一片,满脑子便是方才浴池中的一幕,涂了药膏的唇瓣被他咬住,独自品着他太过熟悉的铁锈味。   曲雁将剩的饭食热了些,端来齐影的房间看他吃,她虽也未用膳,一想起方才的滋味,再看这些寻常饭食,便着实没胃口。   “少吃些垫垫,不然容易夜间积食。”   但曲雁已想通自己的心思,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于是此刻便没了拘束,坐在齐影对面安静看着他吃饭。   只看得齐影浑身别扭,连菜都吃不出味道。   囫囵填饱肚子后,齐影喉结滚了滚,抬眸正正看向曲雁,她神色与平常无异,甚至眸中的笑意更甚几分,好像从头到尾不自在的只有他一人。   “……我还有一件事忘了。”   “什么事?”   齐影轻声开口,手中紧握成拳,“我的药还需再吃几日?”   曲雁沉默一瞬,盯着他道:“六日。”   “那……”齐影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纠结,他没问曲雁为何忽然有对他有了兴趣,只低声试图商量着。   “你再等六日好不好,现在来的话,那药发作起来,我可能无法让你尽兴。”   他不想再疼一次了,他可能熬不过去。 第二十三章   身前人许久都没有言语, 齐影呼吸极轻,不确定的看向曲雁,她到底是何意思, 他脑子里乱的一团糟, 直到女人轻声开口。   “齐影, 我没有作践你的意思, 方才确实是我唐突。你若是厌恶……”她垂下眸子,似乎在思考怎么说。   齐影屏住呼吸, 藏在桌下的手无意识紧握着, 低声道:“不厌恶,我可以的。”   曲雁听闻立刻一笑, 似乎永远都那么温润如玉。她方才确实是在思考, 只不过思考的是若齐影拒绝,她要如何哄诱他答应,不过很快证明,这个小暗卫极为上道。   难得喜欢一个,曲雁从没打算放过他。   她像是在说给齐影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现在确实不行,不过也快了, 再等等吧。”   确实快了, 齐影心间一跳,他安静坐在桌前, 贝齿无意识咬了口下唇, 被曲雁咬破的口子渗出丝丝血痕。   尝到血锈味时, 他心中竟久违的平静下来, 他向来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 若真要经一遭此事, 他宁愿身上是曲雁。   曲雁神色有些异样,“别咬了,明日好不了。”   于是齐影松开被蹂/躏红肿的唇瓣,分明下嘴最狠的是她。   曲雁不欲再待下去,她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时辰不早了,快些睡吧。”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齐影犹豫了下,似乎有话想说,曲雁本以为他要问关若薇如何处理,却不想他说的是。   “你之前不是说,对我不感兴趣吗。”   曲雁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奇怪,她看着男人漆黑清透的眸子,瞥开目光将心中念头压住。他记性这时候倒是好了,该记住的记不住,不该记住的记得牢固。   曲雁快被他气笑,指尖抬起齐影下颚,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随后俯身发泄似的咬了口他唇角,“现在不仅有了,还特别感兴趣,你不许吗。”   齐影眸子一眨,在曲雁走后,兀自抬手摸了摸唇角。   翌日清晨。   谷内一间柴房内,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影正努力朝窗户旁涌爬,可还没等她站起来,便被魏钰一脚踹倒。   女人面容臃肿青紫,鼻子里留着血,嘴里塞着抹布,正呜呜不知骂着什么话,若非梁纪倩拦着,魏钰怕早让此处变成血案现场。   魏钰气的双目通红,“关若薇,你怎么有胆子的!你对得起二师姐吗!”   此人便是昨夜的淫贼,亦是药仙谷二师姐关若冉的亲妹,她并非谷内弟子,却能在药仙谷内来去如常,此事说来也有渊源。   关若冉虽排行第二,却曾是药仙最得意的门生,聪明伶俐且热衷于正统医学,于当初偏爱研制毒药的曲雁截然相反,可惜好景不长,她死于采药途中的雪灾。为弥补心中亏欠,药仙本欲收她妹妹为徒,可惜关若薇完全不是这块料。   每年二师姐祭日那两个月,关若薇总会入谷短居几日,再从谷内拿笔钱财下山,为弥补心中亏欠,药仙谷从未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过。可她今年竟敢把主意打到许粽儿身上来。   吱嘎一声轻响,门内三双眼睛纷纷看向门口,曲雁扫过地上之人,神情似看死人一般。   梁纪倩深吸了口气,“师姐,怎么处置。”虽然她与魏钰都有杀心,但真正定夺还需曲雁做主。   曲雁蹲在关若薇身前,观察了半响后才蹙起眉头起身,朝梁纪倩扔去三个小瓶,声音掩不住嫌恶,“四种药,挨个试,记得做好记录。”   “好。”   梁纪倩看向师姐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瓶罐,无声叹了口气,再看地上之人的眼神中都染上怜悯。   魏钰已拧开一罐,掐着她脖颈将药灌入,女人如死鱼般在地上扑腾,可惜如何都叫不出。半柱香后,她忽而瞪大双眼,口中抹布被鲜血染湿。   而梁纪倩在旁执笔,安静记下关若薇的惨状。凭她如此,怕是连第三个药都撑不住,便会全身溃烂而亡。   曲雁将其中渊源讲给齐影,却隐去最后一段,只道关若薇已被处死。男人只安静点点头,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疑问,他最是见惯生死。   在曲雁去探望许粽儿时,齐影亦跟着去了,许粽儿一副病态,他对曲雁唯唯诺诺,眼神倒是一个劲的往齐影那飘。   “齐影哥哥,本应是我去看你再道谢的,却惹你为我跑一趟。”   齐影对他这般客气的模样颇为不习惯,再听‘齐影哥哥’这四个字,更为浑身别扭,“不必道谢,你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曲雁轻笑一声,看齐影别扭的模样,眉眼间皆是笑意,与一丝她都未曾察觉的宠意。   许粽儿哦了一声,他半张脸掩在被里,露出眼睛眨了眨,在两人身上不停扫视。大师姐看起来是真喜欢齐影,当年他跟着大师姐身侧时,虽对他温柔,却从未对他这般宠溺笑过。   许粽儿掩住心中那不明显的落寞感,滴溜圆的眼睛转个不停,在看见大师姐为齐影拨开垂落的发丝,更是瞪大了眼眸。   正赶上任玲带着零嘴来看许粽儿,她探头往屋子里一瞧,在看见曲雁时正欲将头缩回去,忽而又想起一件事。   “大师姐,方才守门弟子说有您的信,我便顺道捎来了,本想看完粽儿哥哥再去给您送去的。对了,三师姐方才还在寻你呢。”   任玲将怀里那未拆的信拿出,见曲雁接过后,她抬头看了看齐影,想起昨夜那骇人的听闻,小声唤了句。   “齐影哥哥,我给许师兄带了糕点,你要不要一起吃。”   被唤之人身子一僵,说什么来什么,又来一个这般唤他的,他下意识看向曲雁,却见女人捏着那封信眉头紧蹙。齐影收回眸子,看向身前的小姑娘。   “不了,多谢。”   任玲显然有些失望,但也并未说什么,只把手中糕点送到自己嘴里。   曲雁唇角笑意微僵,目光古怪的看了齐影一眼。   齐影猜信上内容不是她想看的,而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能看懂她的意图,在曲雁开口前,他已开口道:“我自己回去就好。”   曲雁启唇又阖,最终点点头离去。   在她离去后,屋内氛围明显轻松许多,许粽儿悄悄松了口气,抬手唤齐影一同坐下,这才神色认真道:“昨日真是谢谢你,若非你引她出来,关若薇怕是能藏到下山,我也猜不到淫贼竟是她。”   任玲咽下口中糕点,急忙插嘴道:“我听赵绵师姐说了,昨日是齐影哥哥你一直陪在许师兄身旁,说你打败了淫贼!”   两人还在一言一语说着,齐影身子微微发僵,指尖无意识擦过衣角,许粽儿与任玲笑的真诚。他是第一次被善意围绕,被众人当做好人,而非隐匿在黑暗的侩子手。这种感觉,其实很好。   任玲年岁小,未注意齐影的情绪变化,只将昨日听到的接着说,“赵绵师姐还说,齐影哥哥不愧是大师姐的男人!和大师姐一样令人钦佩!”   许粽儿察觉到齐影微变的神情与羞红的耳根,他怕任玲再语出惊人,于是拉过絮絮叨叨的小姑娘,“好了好了,你去帮我洗些水果来。”   待任玲不情不愿离开后,许粽儿对齐影歉意一笑,“她们年岁小,不太注意言辞。”   “无妨。”齐影垂下眼眸,努力忽视脑中浮现的旖旎场景,唇角似乎又有些疼。   “方才给师姐来信之人定是师母,也不知师母什么时候回来。你手腕的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呀,我这里有许多补药,你若不嫌弃便拿去。不过你应也看不上,师姐那里定有更好的。”   许粽儿见齐影漆黑的目光看向自己,连忙缩着臂膀小声说,“你莫嫌我啰嗦,如今谷内只有我一个男弟子,我平日都寻不到人说话。”   许粽儿说罢,抬起眼睛可怜兮兮看向齐影,齐影只觉浑身别扭,他忽视许粽儿的表情,出口问道。   “为何药仙谷仅有你一个男弟子。”   两个多月下来,他除却见过那些寻常杂役外,确实只见过许粽儿一个男子。   许粽儿犹豫一瞬,吞了吞口水,“其实有的,但他们出师后都去济善药堂了,又或者已嫁为人夫,便少回谷内。我本来应该也去的。”   是因为当年师母有意把他嫁给曲雁,才特免他不用去药堂历练,只用在谷内与曲雁培养感情。许粽儿思索后便把这段实情小心说出,他不希望自己被误会。   “都是师母乱点鸳鸯谱,你别生气。”   许粽儿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忽而扫过齐影的唇,他声音一顿,又做贼般小声说,“齐影哥哥,你和大师姐打算什么办喜事呀?”   齐影偏头看向许粽儿,“什么?”   许粽儿惊讶啊一声,他看着齐影不解的神色,犹豫问道:“你、你不是要嫁给大师姐的吗?”   齐影神色一愣,他从未想过此事,就算他与曲雁有露水情缘,也绝无可能同婚嫁有关。他这种从浮屠楼爬出来的暗卫,怎敢奢望同普通男子一般成亲生子。   许粽儿声音愈发紧张,“你难不成……是要做小侍。”   他忽然很想劝齐影,如果不做正君,那还不如不嫁,小侍的身份太过卑贱,被妻家打死都是常有的事,而正君却不同。   许粽儿脑中闪过那血腥一面,呼吸都加重几分,大师姐应不会对自己正夫下手吧,可见齐影昨日下手的狠劲,看起来也不像会吃亏的。   这若是婚后不和,吵起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齐影不理解为何许粽儿眼中又氤氲雾气,看起来马上就会哭出来,“其实大师姐,大师姐她小时候对我们特别好,后来……”   许粽儿想了三年都想不通,为何那般好的大师姐,会杀那么多人啊。   齐影看着开始小声啜泣的许粽儿,眉头微微一蹙,他走到许粽儿身旁,指尖搭在他后颈上,“不会有喜事,你别哭了,睡吧。”   齐影两指发力,许粽儿轻哼一声,下一瞬便软身倒下。   出屋时恰好碰见洗水果归来的任玲,小姑娘被拦住,听闻许师兄已歇下后便要原路返回。小姑娘走着走着,忽而从篮里挑了个个头最大的苹果塞给齐影,接着便匆匆跑远。   齐影拿着苹果走在谷内,遇见的弟子纷纷侧目看向他,或是探究或是激动,这种感觉令他不喜,足下步子都快了许多。   曲雁正在院内翻晒草药,偶尔挑出去些废药,都被乌云它们偷偷叼走,在地上玩的欢快。她手上动作一停,唇角勾起笑意,转头看向刚踏入院内的齐影,见男人唇角紧抿着,曲雁眸子眯了眯。   齐影看向身前摇尾巴的乌云,在摸了摸它脑袋后才放松一些,他刚欲把窗户旁的肉干取来喂,却愕然发现自己房间的轩窗破破烂烂的,活像是被挠破,肉干也消失无踪。   看那上面的爪子印,元凶是谁再明显不过,齐影看向乖巧坐在一旁的乌云,它看起来极为无辜可怜,又转头看向在旁看戏的女人,神情有些紧张。   曲雁眼中毫不掩饰笑意,“你早上是不是把肉干放窗下了,全让它们三个刨了。”   齐影万万没想到乌云能这般拆屋,连支撑的木棍都被咬断,他无措了一瞬,随即认命走向杂屋。   “我去补窗户。”   “补不上的。”曲雁看着齐影顿住的步伐,抬手唤他过来,“都烂成那般了,明日叫人直接换一个,你过来。”   她捏起被忽视许久的酸枣糕,目光从他手中的苹果移到那绯色的唇,喉间不明显的滚动一下,“尝尝。”   齐影本以为又是什么药膳,他这段日子几乎尝遍了药制的吃食,味道极其清淡无味,但对比以往吃一顿扛两天的日子,如今生活已似梦中。   他刚欲抬手去接,那糕点便被喂到唇侧,他只好启唇咬过,曲雁喂完糕点,又从他手中接过不知哪来的苹果,语气颇为嫌弃。   “苹果没有这个好吃。”   酸甜的味道在唇齿融化,这绝非药膳的味道,齐影唇角勾了一下,然而下瞬便僵住。曲雁眉眼含笑,此刻正垂下眼眸,温热的指腹擦过他唇角,随后缓缓俯下身。   两人间的距离逐渐靠近,鼻尖几乎贴在一处,齐影紧绷着身子等待,然而想象中的吻并未落下,曲雁将压在他唇侧的指尖收回,笑着问了句。   “是不是很好吃。”   女人吐出的热气就在脸颊处,莫名令他有些痒意,齐影鸦黑的睫毛一颤,从喉结处含糊挤出一声是。   曲雁盯着他唇瓣,语义不明道:“我也觉得好吃。”   她说罢拉开距离,方才的暧昧仿佛一场错觉,她可不是觉得苹果好吃。   “你身体状况已好上许多,等过几日忘尘彻底解开后,我便帮你续接经脉。”   齐影咽下口中酸甜,应了声好。   黄昏之时谷内起了寒风,眼瞧着就要落雨,曲雁与齐影站在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前,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如今已过白露,夜间萧瑟秋风袭过,凉意逼人,正是风寒多发的季节。齐影觉得这不上什么,从前他出任务时,日日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便是大雪皑皑的冬季,他亦要守在外面一动不动。   至于有间自己的屋子和软床,那更是不可及的奢望。   “不碍事,我从前习惯了。”   “你住我那屋。”曲雁眸子扫过来,齐影咽下口中之话。她步子一动,走向的却是齐影的屋子。   在意识到曲雁是何意后,齐影心跳快了几分,他动作比脑子快,抬手便抓住她的小臂。   齐影咽了口口水,轻声道:“一起吧。”   齐影能感受到曲雁的目光,他也未想到自己有日能说出这种话来,可亲都亲过了,那事过几日便会发生。他脸颊烫的像起了烧,只敢屏住呼吸看向脚下。   乌云正吐着舌头咧着嘴对他憨笑,尾巴摇的欢快,对自己犯下错丝毫不知悔改。   曲雁眸色一变,反牵住他的手将他带回屋内。   窗外夜幕降临,齐影点燃烛火,看着整理床铺的曲雁忽而开口,“我走时掐了许粽儿的睡穴。”   曲雁停下动作,偏过头对他挑了挑眉,他下意识咬了下唇才继续道:“他一直哭,我应付不来。”   言下之意,他不会哄人,不如让他睡过去清净。行事简单粗暴,倒是暗卫的风格。   曲雁拖长了音调哦了声,似笑非笑道:“你哭一次,我哄哄你,下次你便会哄人了。”   齐影听出她的调笑,索性抿唇不再开口,于是曲雁笑意更甚,“我包教包会,你不妨考虑一下。”   “我去洗漱。”   齐影根本不知晓该如何回这种调笑之言,扔下这句便匆匆离去,女人笑声在身后响起,他闭眼深吸口气,只想找盆凉水扣脸上,好让自己烧透的脸颊停下。   待一切收拾妥当,齐影伫在床侧,细瞧之下才能发觉那微僵的脊背。纵然意见是他提的,可真让他去曲雁躺在一张床上,他仍旧觉得十分怪异。   暗卫的领地意识极强,即便能在行动中配合无缝,但私下的交流并不多,至少齐影这么多年都是这般。他只在幼时和人挤过大通铺,后来拜师后,便再未同旁人睡在一张床上过。   曲雁路过他身侧,神色自若牵起他的手,在齐影坐在床侧后,才打开手中的瓷罐。清凉的药膏被女人指腹轻柔推开,曲雁垂着眉眼,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   可齐影知晓,这只是她的表象,曲雁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会伪装。浴池那夜,或许才是真正的她。   “想什么呢?”   曲雁收回指尖,抬眸看向男人陷入沉思的模样,莫名有几分可爱之气,唇角也跟着勾起抹笑意。   齐影睫毛一颤,收回脑中思绪,定定看向身前的女人,轻声说道:“你。”   曲雁眉头一挑,语气讶异道:“我?我不就在你面前,你还想我什么?”   “我看不透你。”齐影声音不大,亦听不出太多情绪。   曲雁噗嗤笑了一声,她眼中笑意愈发浓郁,身子也离齐影愈近,就在他妄图低头移到最边上时,她勾起男人下颚,半强迫的逼他看向自己。   “待过几日,我皆听你的可好,你想如何看透,便如何看。”   她愈凑欲近,最后一句几乎是贴在他耳侧说,待曲雁抬起头,看着齐影通红的耳根与无措的模样时,还得寸进尺的用鼻音轻嗯一声,问他如何。   齐影猛然偏过头,指尖扣着锦被,努力克制自己平静开口,“不是那个看,我并非此意。”   曲雁轻笑一声,“我还没说呢,你想的是如何看?”   齐影脸颊红透,僵着身子不知该说什么,曲雁看着他羞赧的模样,心中倒有几分燥/热,于是收回手,离他也远了一些。她怕克制不住自己,做些更过火的事。   “不闹你了,早些休息吧。”   齐影唇角抿了抿,褪下衣衫后与曲雁并肩躺在床上。好在床铺够大,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不至于面临肩身紧挨的尴尬境地。   静谧的夜里,曲雁抬眸望向漆黑的床顶,想起白日那封信的内容,她眼底划过缕复杂神色,随后转头看向里侧的男人。   齐影安静阖着双眼,呼吸平稳且难以察觉,她半撑起身子,指尖轻触在喉间红痣上,他仍旧毫无反应,似乎睡得极沉。   曲雁安静注视着他,指尖从喉结移到他唇角,最后轻压在他鸦黑的睫毛处,即便这般他都未醒,甚至连睫毛都未颤。   她移开指尖,给齐影装睡的功课在心间打了满分。   就在齐影以为曲雁不会再用指尖戳他的脸时,女人的声音响起,她语气无波无澜,说出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窖。齐影霎时睁开双眼,连呼吸都岔了几分。   曲雁说的是。   “今日那封信,是浮屠楼送来的。”   曲雁没戳穿他装睡,看着齐影怔怔从床上坐起,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复杂情绪。   齐影生涩开口,似不相信一般挣扎重复问了句,语气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信是谁寄来的?”   曲雁不知齐影心中惊骇,但看着她重复后便陷入诡异沉默的男人,心间忽然有些后悔,她不知晓浮屠楼对他的影响竟如此大。   齐影喉结轻轻一滚,隐在被下的手死死抓着衣角,仿佛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良久后才挣扎开口。   “信上所写,与我有关吗。”   时间已经过了如此久,齐影以为浮屠楼不会再寻他踪迹了,她们当初说过,分明不会再管他死活,为何会寻到药仙谷。   “信、”   就在她开口之际,门口响起笃笃叩门声。   曲雁转头看向门口,就在那一瞬间,她明显感受到齐影骤变的情绪,和他失了冷静的举动。   齐影抓她手的力道极大,指甲无意识紧抠在肉里,他跪在床上一直在摇头,借着模糊月色,曲雁看清了男人湿润的眼眸。   齐影唇角微动,与此同时,梁纪倩焦急的声音从门口处隐约传来。   “师姐,你睡了吗,师母回来了!”   而齐影的唇语是,‘不要。’   他在害怕,怕曲雁把他还给浮屠楼,怕再回到那个人间炼狱的地方。他不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真正的人间。   “别哭,不是浮屠楼,信上与你无关,她们不会带走你。”   曲雁转身将齐影搂在怀里,手背一下下抚着他颤抖的背脊,轻声哄着他。齐影终于不再颤抖,可身子仍旧僵硬。   梁纪倩还在催命一般敲门,一副誓要把曲雁敲出来的模样,催促之话不停重复,在喊到第五遍的时候,终于徒劳放弃。   师母怎会在这个关头回来,曲雁一边轻拍着齐影的背,一边蹙起眉头思索。   齐影推了推曲雁的肩身,从她怀里撑起身子,他将眼泪憋的回去,但眼尾却微微泛红,一副从未见过的怜爱模样。   曲雁喉间一动,不动声色的吞咽一下。   大抵是觉得自己丢脸,会错了意,齐影低下头沉默如石般坐在床中间。   门口敲门声又响起,曲雁深吸口气从床上坐起。门被拉开时,梁纪倩还保持着敲门的动作,她差点直接摔进屋里,当看清师姐的冷脸时,她连忙正了身体硬着头皮开口。   “大师姐,师母刚进谷内,事情紧急,要不我也不会半夜吵醒……”梁纪倩目光扫到她微敞的衣襟与手背,硬生生扭了个词,“打扰你的好事。”   曲雁眉心紧扭,语气也泛着冷意,“师母怎会忽然回来,此前可有来信。”   梁纪倩跟着疑惑,她原以为师姐是收到了信,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按说不该如此,可师母回来的匆忙,我也是刚收到守门弟子的消息,才赶来寻你。”   曲雁沉默几瞬,接着点点头,“我知晓了,你先去吧。”   梁纪倩朝屋内瞄了一眼,虽看不清里面景象,可猜也能猜到床上是何景象,若非师母忽然回谷,她也不乐意当坏人好事的。   “对了。”梁纪倩忽然想起,她转头补了句,“守门弟子说,师母神情不佳。师姐,师母多年未归了。”   见曲雁蹙起眉头,梁纪倩及时停住话语,她知晓曲雁与师母的关系,也知晓这几年两人的关系不算融洽。但具体如何,她也不知晓其中渊源。   等曲雁回去时,男人伫立在床侧安静等待,她燃起烛火,简明将信上内容说出。   “浮屠楼想向我买假死药。”曲雁看着齐影的神情,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我猜当年想我讨药的那人,就是你师父。”   齐影极快理解的曲雁的意思,随后便是不可置信,“她们抓到他了?”   曲雁轻嗯了声,“你莫担心,我让浮屠楼把人带过来,是与不是,你见一面便知。”   齐影神情恍惚点点头,而一旁的曲雁已穿起衣衫,系着腰带对他道:“我去见师母一趟,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回来。”   齐影说了声好,但无意扫过曲雁手背上时,连呼吸都窒了一瞬,那几道可怖的血棱,是他方才一手造就的。   曲雁看着他小心翼翼碰自己手背的模样,心中不由失笑,齐影是抓了她的手不错,留下血棱是因为她转身抱男人时候带的。齐影手上力道确实不小,不愧是暗卫出身。   “对不起,我并非故意的,疼不疼。”齐影神情无措,他都不敢用力碰曲雁的手背。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关心自己,曲雁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抬手刻意调笑道:“你亲一口便不疼了。”   当齐影温软的唇覆上来的瞬间,曲雁瞪大双眸,感受着自己过快心跳。他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离开时还小心翼翼问了句。   “这样吗。”   曲雁眸色晦暗,终于忍不住将他拉进怀里,唇与唇贴在一处,齐影睫毛一颤,接着乖顺阖上双眼。   不同于上次的掠夺,曲雁动作极为温柔,她揽着齐影窄瘦的腰身,在沦陷更深之前,发泄似的咬了口男人的下唇,强迫自己同他分开。   男人唇色绯红,脸颊染了薄粉,半睁的眸中还有几分茫然,这一切都足够让曲雁动情,可她偏生不能。   “我再不去,师母便来我房中捉我了。”   齐影喉结一滚,缺氧的脑子有些发晕,压根没听出曲雁话中之意,只退了两步,“那你快去吧。”   “你!”曲雁咬牙止住话语,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齐影脑子终于清醒几分,他缓慢的抬起头,看着曲雁正色道:“我还需喝五日药。”   …………   药仙回谷的消息并未惊动多少人,知晓的也仅是两个守门弟子,外加梁纪倩、魏钰与曲雁三人。   曲雁走在谷内寂静的小路上,脑中思索万千,关于师母为何匆忙回谷,想来想去都不过是一件事。师母一直想让她娶许粽儿,如今得知她房里有人,竟如此焦急。   来到那座多年未迈进的庭院前,曲雁重新换上那副温柔的笑模样,推门走了进去,屋内不过三人。若算上她那早亡的二师妹,她们四个才是药仙亲传弟子。   三双眼睛一齐望向她,曲雁步伐平稳,待她合拢门扇后,才转身对那坐于位首的中年女人行礼后又起身。   “师母,恕我来迟。”   “来了呀,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见我这老婆子了。”   说话之人正是药仙黄逸,她面容清瘦和善,宽松的衣袍拢在身上,乍一眼看去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与传闻中药仙的模样倒也相符。只是黄逸正值不惑壮年,与她口中自称的‘老婆子’相差甚远。   曲雁微微一笑,温声回道:“师母那里的话,您此次回来的匆忙,弟子因事才耽误了一会,师妹她们不正陪您呢吗。”   梁纪倩在旁解释,“师母,师姐确实是刚知晓您回来,来迟也情有可原。”   黄逸不置可否,几年不见,曲雁仍是从前那副模样,一点都没变。坐上人目光停在一处,语气带着威严。   “你手是怎么回事?”   曲雁顺着师母的视线扫了眼,随即若无其事的将手背过,淡声解释道:“小猫挠的。”   站在一侧的魏钰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在看见师母投来的目光时,又抬手假意咳了咳,掩住笑意揶揄道:“师姐何时养了猫,这猫下手也挺狠,应该把爪子都剪了才对,免得再挠伤人。”   曲雁不冷不淡瞥了魏钰一眼,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背,语气似藏着温柔笑意,“你懂何为情/趣。”   魏钰被怼至哽住,而一旁的黄逸早已看不下去,一拍桌子斥责道:“够了,你俩先回去,我有话同你们大师姐讲。”   “是,弟子告退。”   魏钰咽下没出口的话,与梁纪倩一同离去,在路过曲雁时,眼中都有几分复杂神色,梁纪倩是担忧,魏钰则有几分看好戏。   待屋里只剩她们师徒二人时,黄逸叹了口气,看向曲雁的眸中不再严肃,而是夹杂几分无奈。   “说说吧,怎么回事?”   “师母说何事。”   黄逸见曲雁同她装傻,心间有些气,“别同我装傻,你师妹来信,说你从山下带回一男子养在房内,此事可当真。”   “师母既都知晓,何必再问我。”曲雁抬眸盯着黄逸,“遇见,喜欢,便带回来了。”   黄逸的表情微变,她盯着曲雁看了许久,曲雁七岁跟在她身边,至今已十六年之久,除了她幼年时自己鼓捣出的一种毒,她再没说过喜欢二字。   曲雁一笑,低头看着手背道:“师母莫如此看我,食色性也,我有喜欢的男人不正常吗。还是说,在您眼中我只能与许粽儿在一起。”   黄逸眉头紧皱,许粽儿是她为曲雁挑选的夫家不假,那孩子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脾气性子皆好。   可曲雁却不喜欢,就算逼着她娶了许粽儿,折磨两人一遭,最后受苦的也只会是许粽儿。黄逸太了解自己这个侄女,她面上看着有多温柔,下手便有多狠。   她沉默半响,最后妥协道:“那男子年岁几何,身家背景可清白,先带来给我看看。”   曲雁正当娶亲之际,若真是合适的,她又是真心喜欢,便趁着她回谷把喜事办了也好。   曲雁面上划过不虞,“师母是何意。”   黄逸站起身子,叹了口气看向窗外月色,她背着手,语气藏着几分怀缅,“曲雁,我知你怨我,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你,但这件事我必须替你把关。当年你父亲离世前,对我最后的嘱托,便是托我照顾你长大,再为你择一户清白男子成家,安稳度过余生。”   不求大富大贵,唯求平安顺遂。   待曲雁从师母屋内出来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无人知晓二人的谈话内容,但两人面色皆有些凝重。每次谈起母父,她与师母总会不欢而散,但这次没有。   秋露浓重,她回到院内时,衣衫已染了一身凉意。齐影坐在院内,身上穿的单薄,好似察觉不到这凉意一般。   “你一夜没睡?”   男人面上有疲色,曲雁见他不语,便知自己猜的为真,索性也不问他为何,拉着他便回到自己屋内。   “我困了,陪我补会觉。”   “好。”   两人衣衫冰冷,紧贴在一处又生出暖意,她将手搭在齐影腰身,鼻尖紧贴男人的发丝,熟悉的药香萦绕鼻尖,她心间烦躁才平息下来。   齐影却并安生,他翻了个身,看了眼阖眼的曲雁,又悄悄拿起她的手,上面血痕已凝,却是有些肿起来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拿药膏时,曲雁已开口。   “凝膏在床头小柜,想涂便涂吧。”   身旁动作极轻,不一会男人指尖轻揉在手背上,似小猫轻扫过的痒意,齐影想了想,俯身在曲雁手背上轻轻吹了口气,然而下一瞬便被按住肩身。   “别乱动了。”   曲雁声音微哑,齐影见她还闭着眼,只觉是自己打扰了她休息,连忙应了好便不再乱动。他一夜未睡,此刻闭上眼休息,不知不觉倒也睡得颇沉。   今日谷内热闹异常,药仙归谷的消息传开,许多未见过黄逸的小弟子们皆激动不已,纷纷想去一睹真容。   许粽儿将热茶奉上,挂着甜甜笑意侍奉在黄逸身旁,“师母三年未归,可叫徒儿想念的紧。”   黄逸抿了口热茶,慈眉善目看向许粽儿,感慨道:“你师姐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就你还嘴甜些,这三年来功课可有落下。”   “徒儿自当不敢落下功课,师姐也督察的紧,只是……”许粽儿眼睛一眨,待得了师母授意后,才把心中所想说出。   “只是师母,比我小的师弟去年都下山去了药堂,若所学不用于实际,光是研究理论又有何用,徒儿也想去药堂历练两年,济世救人。”   许粽儿这话在理,饶是黄逸也挑不出毛病,她看着垂眉敛目的小徒弟,心间颇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不让他下山,是因她的私心才耽误了。   黄逸沉思几瞬,当着许粽儿暗藏希冀的眸子开口,“药堂近日也缺人手,你能有历练之心也是好的,此事我会考虑。”   许粽儿心间一喜,连忙对师母道谢。黄逸则轻咳一声,佯装不经意开口。   “你大师姐房里那人,你可有见过。”   许粽儿点点头,瞧着师母犹豫的神色,后知后觉意识到师母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便将自己所知全然说出。还有前几日谷内闹出淫贼一事,他也如实说出。   此事也是黄逸回谷的另一缘由,不过她单知结果,却不知是齐影将关若薇制服,听完许粽儿绘声绘色的描述,眼底有些深思。   “此男子竟有如此胆魄,倒是让我惊讶。”   许粽儿在旁跟着点头,“齐影哥哥确实极为厉害。”   黄逸看着认真帮腔的许粽儿,心间对那男子更为好奇,究竟是哪来的小妖精,不但将曲雁迷住,还把本应是情敌的许粽儿哄的替他说好话。   不过这一切幻想在她真正看见齐影时皆被打破,不是她想象中惯会迷惑人的妖精,而是一个极为干净沉稳的男子。   他站在庭前,秀气的脸上无甚表情,那双漆黑的眸子似湖水清透。挺直的身子如一把被布缠绕的古刀,虽被掩起锋芒,但那经年的肃杀之气却不是一朝一夕间积下的。   就在一炷香前,齐影独自在庭院与乌云眼对眼时,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魏钰笑的吊儿郎当,还时刻注意着乌云会不会冲上来给她一口。   “我其实也不想来,可师命难违啊,师姐不带你去,只能换我来了。”魏钰倚在门旁,“请吧。”   黄逸回来整三日,曲雁从未和他说过对方要见自己的消息,甚至从未提过有关谷主的任何事,她这几日看起来很忙碌。齐影本以为他可以同从前一样,可该来的总会来。   “谷主。”   他声音亦如泉水般清澈好听,黄逸站在他身前,从上到下打量了许久,面上挂着和善笑意。   “你别怕,曲雁那丫头宝贝你,不愿让我见见你,我如今也是年纪大了,总爱自作主张操心她。今日见你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与你聊聊而已。”   齐影听过这种开场白,从前他奉命保护过一个主顾,在她家房梁蹲了半年久,每次她纳了新小侍,她爹总是把人唤来,用这万年不变的话开场,再好好敲打小侍一番。   如今这话从传闻中济世仁爱的药仙口中说出,齐影竟觉得有片刻恍惚,他极快调整好思绪,按着她的意思点点头。   齐影的年龄她已从许粽儿处知晓,于是她问,“你家住何处,母父亲族是做什么的?”   黄逸看着他沉默半响,只说了一句。   “无母无父,亦无家。”   齐影竟是孤儿,黄逸蹙起眉头,身前男子表情不像说谎,虽垂下眼眸,背脊却挺直。黄逸多年来识人无数,她看着齐影缄默不语的神色,一个念头从脑海划过。   她隔着衣物抓住齐影的手腕,后者神情一变,可他没想到黄逸也是会武功的,齐影的挣扎在她看来实在微不足道。黄逸蹙起眉头,下一瞬便松开齐影手腕。   忘尘丸、十日散,黄逸浪迹江湖二十余年,只见过一处会把这两种药混起来给人喂下。不过一个浮屠楼的弃子,他身上别的的毒竟全被解开,可见曲雁对他的用心程度。   黄逸的眼神不似方才和善,有些难以形容的怪异,齐影抿着唇角看向黄逸,眼底难得有些慌乱,谷主怕是看出他是何人。   “你蓄意接近曲雁,究竟有何目的。”   纵然齐影身上毫无武功,可黄逸仍十分警惕,犀利精明盯着男人,能从浮屠楼活着出来的,绝非表面上看着这么无害。   谷主与他而言是长辈,更是曲雁师母,她既觉得自己有目的,解释了她怕也不会信,齐影想了想便开口。   “我不曾、”   “是我蓄意接近他。”   女人冷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齐影的话,下一瞬便见那熟悉的身影站在他身前,只听曲雁开口,声音藏着愠怒。   “师母,你带我的人过来,也需得我先同意吧。”   齐影指尖一动,因那声‘我的人’悄悄红了耳根。   黄逸看着曲雁护人的举动,心间难免震惊,“曲雁,你可知他是何人!”   曲雁沉默半响,就在黄逸欲把齐影身份说出时,她看向黄逸沉声开口,神色难得认真,“姑母,我早非幼子,我知晓他的身份,亦知晓我在做什么。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做决定。”   曲雁牵起齐影指尖,牵着他大步离开庭院内,身后的黄逸面色复杂,却并未阻拦。   罢了,许是她年纪大了,摸不透当今年轻人的想法,她弟弟若是在天有灵,也不知会欣慰些,还是会骂她一顿。   黄逸苦笑一声,“你女儿当真跟你一样倔,皆不服我管教。”   守在门口的魏钰见两人十指紧握,咽下口中苹果,揶揄吹了声口哨,齐影耳根更红了几分。   曲雁带他走的不是回庭院的路,而是一处从未去过的地方,直到看见那匹通体漆黑的马儿,和一旁拿着包袱的梁纪倩,齐影才意识到什么。   他转身看向曲雁,不可置信道:“我们是要出谷?” 第二十四章   曲雁嗯了声, 从梁纪倩手中接过包裹,随即翻身上马,女人长丝随风飘起, 笑的轻松惬意, 她对齐影伸出手。   “走吧。”   梁纪倩原准备在旁搭把手, 结果见齐影利落上马后, 缩回手若无其事退了两步。   “师姐,你二人尽管浪迹天涯去吧, 师母若追究起来, 还有我与三师姐顶着呢!”   她说的凛然正义,一副天塌下有她顶着的模样, 不知晓的还以为两人是亡命鸳鸯。只听曲雁含笑应了声好, 随即勒紧缰绳。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随即朝谷外奔去,凛冽秋风刮在面上,似小刀般剐人,齐影却眯起眸子,难得表情轻松。他许久未骑过马了。   曲雁揽住他的腰身,两人身子几乎紧贴在一处, 她垂眸瞥了眼齐影神色, 见他并无不适后才扬起马鞭。   梁纪倩目送两人身影至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来, 淡然从怀里掏出帕子, 擦着被马蹄扑了满脸的尘土。   一炷香后, 弟子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向来文雅的四师姐, 洁白的衣裳满是黄土, 浑身上下只有脸算白净。   魏钰还啃着苹果, 本欲搭在梁纪倩肩的手堪堪收回,看她的眼神有些嫌弃,“你这是干嘛去了,刚和乌云它们从土里打滚回来?”   梁纪倩神色怅然,“非也,我去送师姐了。”   “师姐去哪了,我正巧有事寻她。她将我月银扣了,上个月欠酒楼的钱还未还,先给我一月垫垫也好呀。”   梁纪倩忽视魏钰的絮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师姐与他私奔了。”   魏钰口中一噎,被果肉呛的将脸憋红,好不容易咽下果肉后,抬头不可置信问道:“她和齐影,私奔了?!”   在看见梁纪倩缓慢而沉重的点头后,魏钰扔掉苹果,当机立断转身走向自己庭院,边走边念叨什么。   梁纪倩看的困惑,“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魏钰正色凛然道:“私奔。”   开玩笑,大师姐都和她男人溜了,自己再不溜不是且等着受师母折磨吗。曲雁在时她还能偷个闲,如今这谷内谁爱留谁留,她魏钰是一日都不能留。   想起师母小时候磋磨她们的方式,魏钰浑身打了个冷颤,收拾行囊的动作更快一些。   山谷外的林间小路上,一匹漆黑的马儿疾行,一女一男骑在马上,神色轻松惬意。距离药仙谷最近便是临州城,她与齐影在日落前便可赶到。   一路上曲雁本担心齐影身子不适,可他看起来心情颇佳,丝毫没有受颠簸的影响,甚至还有种期待之色。   眼看着到了城门前,曲雁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悠哉悠哉慢走,她揽在男人腰间的手动了动,笑着问道:“浪迹天涯的感觉如何?”   齐影腰身微僵,他目光看向不远处赶路回城的村民。有挑着扁担正擦汗的老者,还有坐在马车内品茶的公子,还有笑意盈盈的一家三口,那家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她夫郎手中提着油纸小食,肚子高挺起,看起来月份不小。可无一例外的,她们神色皆轻松自在。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身下马儿,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感觉极好。”   曲雁眼底染上些笑意,慢悠悠道:“那你可愿同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齐影心律有些加快,他故作镇定,目光看向不远处敞开的城门,良久后才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   马儿被守卫拦下,她揽着齐影的腰身一同下马,将两张文碟递给守门将领。守卫上下打量了她们几眼,觉得有些面生,于是照例盘问。   “你二人是何关系,从何处来。”   “我与夫郎自流溪村而来,我夫郎身子不适,特来带他来城里寻医。”   齐影身影一怔,微微瞪大眼眸看向曲雁,又在守卫看来时敛起神情,乖顺站在曲雁身侧,当个寻常人家柔弱夫郎。   守卫扫了两人一眼,曲雁说的诚恳大方,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将文碟还与对方放了通行。在曲雁接过时,齐影眼尖的瞥到。   那文碟上写的名字是,曲影与齐雁。   虽知晓不过是随意的化名,可齐影仍克制不住心间那股莫名情绪,他指尖一动,曲雁便抬起头,佯作紧张揽住他腰身。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们还未走远,方才那守卫也也看向他们,他抬头撞进曲雁含笑的眸中,便知她是故意而为,齐影耳根一红,索性配合她演到。   “不必紧张,只是头有些晕。”为了扮好一个柔弱的夫郎,他语气压的极轻。   曲雁眼中笑意愈深,虽已离了守卫的视线,可她仍继续配合道:“头痛可大可小,待一会回了屋子,我给你揉揉。”   她说罢还抬手轻揉了下齐影眉侧,在看见男人羞红的耳根时,唇角弧度又深了些。   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走在路上挨得这般近,倒也有几个朝两人看过来的,直到身前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看着两人神情若有所思。   “大师姐。”   曲雁将马儿缰绳递给她,见齐影盯着那人身影,便开口解释道:“她是药堂之人,一会去药堂歇一晚,明早再出发。”   他顿了顿,问道:“我们到底要去何处?”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我,一直乖巧跟着我走呢。”曲雁笑着牵住他手腕,才继续说,“去平江城,师母尚在谷内,我不便与浮屠楼之人见面,平江路遥,也方便谈事。”   其实还有一个缘由,曲雁母父皆是平江人,还有半月便是她们的祭日,她想带齐影回去见一见。   每提及浮屠楼,齐影的情绪总会波动,好在这次不再是害怕。她与男人漫步在城间,夕阳余晖洒在路上,路旁的摊贩在三三两两收拾,如此百日如一的场景,齐影却看的十分认真。   “我师父常说,凡尘百感,可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才叫真正的人间。”齐影说罢咬了咬下唇,有些局促补充了句,“我读书不多,若说的不对,你莫笑我。”   曲雁牵着他走向前方某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师父说的不错,只是太悲观,此为人间七苦,其实还有人间百乐。人生总该是喜比悲多。”最后一句,她像是在说与齐影,也想是在说服自己。   齐影紧跟着曲雁的步伐,他还未听过这个说法,于是奇道:“何为百乐?”   曲雁与齐影停在一座酒楼前,对他一笑,“第一乐,美食之乐。药膳吃太久,该给你换个口味了。”   小二热情的招呼两位进了包间,此时上客不多,一楼大堂内有乐师抚琴助兴,倒有几分雅致。   小二目光看过曲雁,又看向她身旁跟着的男子,思索一瞬后便乐呵呵道:“这位贵客看着有几分面熟,可是来过小店用膳,咱们酒楼的回头客会赠送菜品。”   齐影本以为她在同曲雁说话,抬眸才发现小二看的竟是自己,而曲雁也正看向自己,神色有几分探究。   齐影解释道:“我未来过。”   小二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没忍住偷瞄齐影几眼,才将手中菜谱盛上,“不好意思,这位夫郎生的面善,许是我把您与其他客人记混了。”   齐影对吃食并无要求,曲雁只点了几道招牌,那小二记好退下后,还在门口低声自语了几句。   “不能呀,我没记错呀,也可能是太忙了,真记岔了?”   随着小二的走远,那声音也逐渐消失,她与看向齐影,神情若有所思,几瞬后便轻声开口。   “你可知晓,并非每个男子身上都配有守宫砂。”   齐影不解的转过头,曲雁为他倒了杯清茶,这才继续道:“齐影,守宫砂酿造不易,价格昂贵,唯有出身高门世族之人,才追捧此物,小门小户的男子,不会点这东西。”   曲雁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齐影握紧茶杯,语气微哑,“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在浮屠楼,其余的,皆记不起了。”   “你若是想,或许可以寻到。”   既是被抛弃的,身家如何又同他有什么关系呢,齐影虽对‘家’有期望,却从未想过去寻那个把自己弃了的家。   见齐影摇头,曲雁也及时收住。   好在饭菜紧跟着上来,扑鼻的香味诱人垂涎,小二在旁介绍着菜品工艺,曲雁夹起鱼肉垂眸挑着鱼刺,身旁小二话题一转,开始介绍起这道鲫鱼豆腐的做法。   待小二说完,曲雁也停下筷子,她将那块去了刺的鱼肉夹到齐影的碗中,“鱼肉益脾,多吃些。”   小二也没想到这转折,卡了一瞬后顺势道:“夫人可真宠爱您夫郎。”   男人持筷的手一顿,面上染了几缕绯色,在小二离去后才道。   “我自己来便可以。”   待快用完膳时,方才那小二又过来,手中端着一道菜品放在齐影身前。   “贵客虽是头次来,但我见您面熟,便自作主张赠您一道回头客才送的菜品,这道酒酿汤圆乃是店里特色,许多夫郎公子都喜欢吃。”   曲雁想起方才齐影埋头吃饭的模样,问了句,“还吃得下吗?”   齐影看了眼碗身大小,点了点头。曲雁眼中含笑,看着男人端起那碗酒酿汤圆,许是她眼神太过赤/裸,齐影只吃了半碗便放下。   晚上齐影端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以入口,他今天吃的太多,此刻实在有些撑。   她们并未住在酒楼,而是在济善药堂借住一晚,只图方便煎药,临州药堂的人是认识曲雁的,可当她们看见大师姐身旁的男子时,一个两个皆盯着他寂静良久。   齐影扫过她们,一个个又错开视线看向地面,在大师姐带人去后院后,她们才敢叽叽喳喳围着一处热议谷内传闻。   “这便是大师姐的心上人!我竟然有机会看见!”   “是啊,我以为大师姐会孤身一辈子呢,谁料这么快就寻到伴。”   立即有人反驳道:“你这是什么话,凭咱师姐的实力,多少男人扑怀里她都不稀罕,这男人定有过人之处。”   眼见几人争论不休,一个男孩从其中钻出,弱弱补充了句。   “可我怎么觉得,他与我去知府府上问诊时的一位夫郎很像。”男孩的声音湮灭在讨论声中,并未有人在意他的话。   翌日上午,济善药堂内出现怪异一幕,七八个人围在一处房门前,嘴中不知窃窃私语什么,最终推出一个男孩。   小陆满脸写满紧张二字,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紧闭的门前,抬手敲了敲木门。   “大师姐,您与齐公子可要用早膳?”   门里半响没有回应,小陆都快急哭了,他就说不要叫她们起来用膳,虽大师姐为人和善,万一齐影有起床气可怎么办,大师姐不会为了蓝颜训他吧。   小陆苦着脸回过头,剩下几人还一脸鼓励的看向自己。待敲第二遍时,小陆逐渐发现不对劲,他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嘎一声,幽幽打开。   屋内一个人影都没,连床铺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一个女人揉揉眼睛,箭步冲上来,“娘嘞,大师姐和她男人呢,我昨天晚上是做梦了不成。”   见人不在屋内,小陆也放松了些,“许是有事出去了,大师姐的马儿还在后院呢。”   “是在寻我们?”   就在几人交谈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曲雁牵着齐影自院外走来,在看见人影时,齐影指尖一动,将手从曲雁掌心抽出来。他竟是害羞了。   听完几人解释,曲雁唇角带笑解释道:“不必劳烦你们,我与他已用完早膳。”   这一切还要从昨夜说起,曲雁与齐影住的是一间屋子,自然也是同一张床,除去师母回来那晚,这是两人第二次同塌而眠。   齐影少眠又觉浅,纵然如今的生活不需提心吊胆,但这个习惯仍旧未被改掉。以往泡过药浴还能入睡快些,可如今出门在外,身侧又躺着曲雁,更久久不能入眠。   夜色静谧,唯有夜风偶然吹过树梢,传来沙沙响声。药堂的床铺不如谷内宽敞舒适,曲雁轻转过身,揽住男人腰身将他往怀中带了些。   他闭着眼,躺的极为板正。   “又睡不着?”   齐影耳尖泛起痒意,他微偏过头,耳尖与曲雁的软唇轻擦而过。下一瞬便睁开双眼,目光干净透彻,半点睡意也无。   “可惜这里不能药浴。”   曲雁语气无奈,她为此配过许多药,可效果最好的还是药浴。   “我无事,不会耽误明日行程的,若打扰你睡不好,我去别屋也行。”   齐影声音极轻,其实每次休息时他从不会乱动,根本不会打扰别人休息。曾经在浮屠楼里,他曾保持过五个时辰一动未动,最后直接晕死过去。   “你睡的同小猫一样,怎怎会打扰我,只是舟车劳顿,休息不好会极为疲惫,你如今的身子怎么能与从前比。”   齐影因那‘小猫‘二字有些羞赧,但好在是黑夜,脸红了也没人发现,他默然半响,迟疑道:“要不将我掐晕,明早再唤我起来。”   曲雁看向齐影认真神色,她甚至怀疑她一点头,下一瞬他便会毫不犹豫朝自己睡穴下手。可强制人昏迷只会更为伤身,曲雁好气又好笑。   她心思一动,“不用,我们做些助眠的事。”   齐影尚不知晓何为助眠的事,直到他发丝被拨开,衣领被松开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差点没从床上坐起来。   今夜是他最后一次服用十日散与忘尘的解药,他已不用再受此困扰,也就是说,曲雁随时都可以要他。   齐影呼吸一窒,他颤着指尖正欲解开腰带时,曲雁将他整个人从床上翻了个面,他茫然一眨眼,这个姿势他似乎并未见过。   曲雁若是知晓他脑中的胡思乱想,定然会气笑出声,下一瞬,女人温热的指尖覆上齐影脖颈后侧。   “此为安眠穴,失眠或头痛皆可按压缓解。”曲雁一边揉按穴位,一边想着他方才的紧张神情与动作,眼底有些无奈。   方才的话确有歧义,她对齐影的想法从未变过,若是可以,她现在就想要了他。   可至少不能在今夜,也不能在途中,药堂环境过于简略,软膏之类的也没在身侧,临时起意只会令他更难受。   曲雁的手法极好,齐影只觉后颈发烫,而后竟昏昏欲睡过去,翌日醒来时天色刚朦胧亮起,他原打算悄悄起床,转头便撞进一双漆黑眼眸。   “睡得如何?”   齐影声音微哑,茫然点点头,“极好。”   曲雁一笑,“其实还有一种助眠之法,比揉按穴位更为有效,下次带你试试如何。”   齐影不疑有他,“好,是何法子?”   于是曲雁笑意更深,眼底神色晦暗,她压着齐影腰身,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中,轻轻吐出四个字。   “玄/素之术。”   等齐影反应过来是何意时,脸颊蓦然红透,连忙起身收拾。他自入了药仙谷,穿的便都是男子衣衫,与从前简洁的女装全然不同,有好几件他都是独自琢磨许久后才会系的。   如今一紧张,竟连穿衣时都系错了带子,他愈解愈紧,还是曲雁过来帮他重新系好的。   她还调笑道:“你这么紧张,倒像是我要生吞了你。”   齐影先是下意识嗯了声,反应过来后才惊愕看了曲雁一眼,低声说了句没有。   临州至平江城要经两城一江,脚程最快也要七八日,两城的官道倒是好走,但过江需走水路,顺风时两日便到对岸,若是运气不好赶上坏天气,那便要折腾三四日。   自从临州离开以后,曲雁与齐影一路南下,终在第九日的午时来到江边,日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叫人睁不开眼。   曲雁将马儿放开,她则与齐影走至江边,风从对面吹过,江面泛起粼粼波光,湖面映金,看上去倒有几分美不胜收。   “要渡江的快点上船喽!今天最后一艘!”   带着方言的呼声传来,老船妇站在岸口,正对二人呼喊着。   曲雁目光从江上收回,与齐影两人一同上了船,船舱狭窄,正好够容纳两人,整艘船也不过能容四五十人。   “来过平江城吗?”   齐影停下手中整理的动作,对曲雁摇摇头。浮屠楼位于北方,临州城则在十三城的中央,自那往南一带,皆不在他接任务的范围内。   “我也好多年未回来了,都快忘了那长什么样。”   齐影系着手中行囊,低声开口道:“你是平江人。”   “算是吧,我母父是平江人。”曲雁顺着窗子往向蔚蓝天际,又将目光看向齐影,“其实并非是浮屠楼将地点选在平江,是我想带你来。”   齐影心中早隐约猜到,但此刻话从曲雁嘴中说出,忽而添上一丝道不清的暧昧,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私奔的眷侣,待看遍这大好河山后,最终定居在某处僻静的山村。   齐影短促嗯了声,正赶上船身一颠簸,他不小心将手中行囊碰倒在地,他刚要俯身,可曲雁比他更快一步。她将地上的物件拾起,后知后觉发现手中是齐影的贴身衣物,她连忙叠好又放回去。   男人耳根微微泛红,好在曲雁放好后便拿起两个小盒,自若转走话题,“他给的零嘴不少呀,芝麻丸,还有核桃仁,你怎不吃,可是不喜欢这些味道?”   曲雁手中的东西是在前几日临走时,药堂一个男孩硬塞进齐影怀里的,多是一些补气血的零嘴,说路上打发时间吃。齐影当时还有些局促,最后是曲雁替他收下的。   “吃了的,只是吃的不多。”齐影没有吃零嘴的习惯,这几日又忙着赶路,尝过两次后便被他扔在脑后。   曲雁忽而拎起一个油纸袋,面上表情有些怪异,齐影跟着看向她手中之物。那也是零嘴中的一个,吃起来酸甜中夹着微苦,他未吃出是什么做的,但却挺喜欢那个味道。   齐影面上先是不解,随即意识到什么,在药仙谷时曲雁便对他忌口极多,于是神色正了几分,“可是我不能吃的?”   曲雁放下手中袋子,平静道:“没什么,此为男子安胎所食,偶尔当零嘴吃一两次不碍事。”   齐影动作一顿,他僵着接过曲雁递来的油纸袋,又烫手一般的将它塞进最里侧,等做完这动作,觉得耳根都微微发烫。   他身子尚是完璧,又何来安胎一说,药堂那男孩想的未免太长久了。   “走吧,去吹吹江风。”曲雁扫过他局促羞涩的面容,坏心捏了下他耳垂,看着男人连耳尖都红透的模样,心间极为满足。   船板上已有不少人,正逢晚霞落下,偶尔几只水鸟飞过,十分诗情画意。两人自木梯而上,也不往前面凑,只寻了个僻静的位置靠着,惬意享受凉爽江风。   可惜美景刚欣赏一会儿便被打破,喧嚣自人堆中传来,还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声,齐影眉心微蹙一瞬,身旁的曲雁安静剥着橘子,下一秒便喂进齐影口中。男人咽下橘瓣,霎时有些羞意。   不多半响,一个年轻女人从人堆急匆匆中钻出来,她头发一侧如乞丐般杂乱,一侧又编着几个麻花辫,乍然一看如精神错乱一般。   女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中拿着把木梳,一边哭一边追着她跑。   “小祖宗,你行行好吧,别可着我一人祸害了。”那女人身姿灵活的躲开看戏的船客,直直往曲雁他们的方向而来,在看见齐影那一瞬间,眼睛都泛起亮光,回身对小男孩招招手。   “小祖宗,你别哭了,这有你喜欢的好看哥哥,你去给他梳头行不行。”   她说罢给男孩指了指,见他当真不再哭的那么凶后才松了口气。她本意是让那小祖宗别哭了,可见小男孩当真举着木梳跑过去,她咬咬牙,随即走到齐影身前,拨开眼前乱发,故作温雅行礼。   “这位公子可否帮我一个小忙,舍弟实在太爱给人梳发,尤其爱寻秀美佳人,公子可愿意陪舍弟玩一会,当然是有报酬的。”   齐影看向她如被雷轰过一样的发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她是拿人当傻子不成。   梁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可是她刚才问了一圈,实在没人愿意陪这小祖宗玩,出钱都没人愿意,这才厚着脸皮走到这对女男身前。   “不行。”   齐影声音冷淡,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梁雯面容一僵,眼见小祖宗又要哭,立刻着急道:“公子,您生的如此俊秀,人定然也是菩萨心肠,舍弟年幼,你别看给我梳的乱,他对男子极为温柔的。”   曲雁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在听见那句‘生的如此俊秀’时,指尖一用力,一瓣多汁的橘肉便被她按破。   见男子身旁的女人抬眸,梁雯以为还有转机,唇角的笑又扬起几分。   “这位小姐……”   “我夫郎身子有孕,需得静养。”   曲雁神情平静,仿佛是真的一般,她又喂给齐影一瓣橘肉,含笑悠悠道:“这不,我都得哄着才行,怎舍得他被人捉弄。”   齐影身子僵硬,酸甜的橘肉嚼在嘴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拒绝的理由那般多,曲雁为何非要说他有孕。   齐影不知晓,这是曲雁身为女人的占有欲作祟,她恨不能给他打上标记,时刻宣告齐影是她的人。   眼见没了希望,梁雯叹了口气,还算有礼貌的对二人行礼告退,转身抱起那哭闹的男孩,认命朝木梯下走去,男孩手中拽着她发丝玩的不亦乐乎。   “小祖宗别薅了!再薅真秃了,等到了平江你快去寻你爹吧,可别折磨我了。”   那女人语气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曲雁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最后一瓣果肉喂给齐影,并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齐影怎么可能会帮人带孩子,就算要带,那也只可能是他与自己生的孩子,思至此,曲雁笑了笑。   自那对姐弟走远后,甲板上也清净不少,有几人的目光扫过两人,而后私语几句。方才那孩子着实能闹,刚有个好心的夫郎陪他玩了会,那孩子竟给人家夫郎拽哭了。   一个鬓角斑白的老妇朝二人走来,颤颤巍巍解开腰间布袋,从里面掏出两个未成熟的青果递给齐影,看着便酸涩异常。   “姑娘啊,你家夫郎有身孕,你怎还带他坐船,若是赶上颠簸可要要遭罪的。老妇这有酸果子,你要是不嫌弃就拿两个,反胃时可以压压。”   这老妇愈是好心,齐影便愈为僵硬,他求救般的眼神落在曲雁身上,女人偏生还乐呵呵道:“大娘也是一片好心,你拿着吧。”   齐影只好道谢,就在他抬手接过果实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自木梯上来,她怀中抱着个布袋,走路也不看人,险些将老妇撞到。好在齐影眼疾手快扶住老妇人,他看向那道歉后便匆匆离开的女人,神色有些冷意。   在老妇人离开后,齐影捏着果子轻声道:“她怀中藏有刀。”   曲雁看向江面,神色安逸自若,“她还未伤人,你现在上去戳穿她,旁人也只会怪你小题大做。”   齐影眸子一眨,觉得有道理后便不再开口,他亦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手中的酸果子,还是选择将它藏起来。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两日,在船舶即将靠岸的那夜,船舱内终于起了骚动。   曲雁与齐影出去时,那呼救声更明显起来,船舱上已站了不少人在围观,那船妇与另一个女人站在最前侧,试图和绑匪商量着来。在看清被挟持的人是谁后,两人默契对视一眼。   那对倒霉蛋不就是那日的姐弟,被挟持之人是那小男孩,而那女人正慌张的把包袱打开,又从身上卸下钱袋。   “我身上就有这么多银两,别的实在没有了,你先把我弟弟放下,剩下的等船靠岸我就给你送过来。”   “我不管!你先把钱给我,要是你说话不算数可怎么办。”那女人显然也是第一次打劫,她刀背紧贴着男孩喉间,自己紧张的连台词都说不明白。   梁雯看着说不通的女人,心间火急火燎,若非她想去洗个头,也不会把孩子扔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给你!我这些都给你!你把他放下来呀!”   眼见那男孩的脸越来越红,吓得连哭都无声,齐影从怀中掏出匕首。曲雁看了他一眼,手中指尖一挽,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一枚细长银针破风穿过人群。   齐影持匕首的动作一顿,他看着那原本还凶狠的女人瞳孔放大,步伐恍惚几步,便轰然摔倒在地。   梁雯先惊后喜,连忙跑过去把男孩抱起来,见他没事后才放下心,船妇连忙招呼同伴,用麻绳把持刀女人五花大绑起来。虽不知是哪位侠士出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控制住这女人,下船后便扭送官府。   梁雯抱着幼弟,看向人群中反方向离去的二人,又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弟弟,还是先抱着孩子回了房间。   “下次再遇危险,你的第一反应可以是唤我,我不比匕首有用。”曲雁看着齐影袖中匕首,一想到方才他欲出手的举动,神情有些无奈。   齐影不知她为何要同匕首比,但他如今身无武功,往后贸然出手怕是不妥,便认真点点头,应了好。   翌日清晨,在船舶到岸之际,船妇几人压着行凶之人送去了官府,梁雯硬拖到最后下船,在看见那熟悉的人影时连忙挤过去,打算当面道谢。   “昨夜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二位要往哪去,可否让在下送一程。若能赏脸去寒舍坐坐更好,舍弟母父必定亲自答谢。”   “随手之劳,不必客气。”   曲雁指尖抵在唇边,口哨响起后半响,便有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朝她跑来,温顺立于曲雁身侧,看起来颇通人性。   梁雯看了看马儿,又看了看齐影,迟疑道:“令、令夫郎不是怀了身孕吗,他还能骑马?”   见身前两人不语,梁雯开口提议道:“前面就是我的马车,令夫郎的身子为重,二位就不必同我推脱了,我送你们一程吧。”   曲雁想了想,“也好。”   马车行驶进城的官道上,曲雁与齐影坐在一侧,而对侧的梁雯看向紧贴着自己的幼弟,眉目掩不住担忧,昨夜真是把孩子吓坏了,他一夜都未睡踏实。   曲雁目光扫过男孩面色,启唇安慰道:“惊吓过度而已,不用担心,你若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写副方子,回去喝上三日便好。”   梁雯闻言抬头,目光有些惊异,“自然不介意,恩人还是大夫?”   得到回应后,梁雯连忙拿出纸张,看着曲雁提笔熟稔写着药方,神色多了几分惊喜,本以为这两人只是江湖侠客,想不到还是位大夫。   等曲雁写完,她小心翼翼的收起后才道:“在下平江梁氏梁雯,这位是我表弟,我还不知晓两位恩人名讳,不知可方便告知。”   “曲影,齐雁。”   梁雯点点头,将这俩名字记在心间。   在马车行到一半时,她看向自上马车后便沉默不语的男人,神色有些担忧,“令夫郎身子可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停车休息一会?”   “无妨,他只是怕生,不爱同外人说话。”   梁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未看见曲雁眸中划过的笑意,和齐影无措的神色。   他当然并非怕生,而是方才梁雯礼貌寒暄时,问他腹中孩子几个月了,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便闭嘴不语。   马车幽幽驶入城内,在得知二人要去的地方后,梁雯显然有些惊诧,随后忽而想起曲雁的名讳,神色微变。   “恩人可是曲府远亲?”   曲雁知晓她为何这么说,只点点头,“算是。”   梁雯恍然大悟,“怪不得,是我失敬。我虽不久在平江,但年幼时也常常听人提起曲府当年对平江百姓的恩情,着实令人敬佩。”   梁雯是个话匣子,说开便合不上嘴,曲府往事这说来也是唏嘘。平江城不算富饶之地,百姓常年靠农耕自给自足,直到二十多年前,一户姓曲的人家迁来平江定居。   那是一对非常善心的妻夫,她们不像寻常豪绅一般看不起百姓,反而乐善好施,对谁都是热心肠。若是谁家实在困难,只需去曲府讨一份劳工,账房可提前拨一月月银,当做救命。曲家妻夫信佛,她们还捐香火钱将那些破败的庙宇重铸金身。   平江大旱那年,曲府施粥三月,受济百姓排了满长街,那年往后,曲府善名彻底传开。曲家妻夫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庙内祈求,百姓亦跟着学起,当年的平江寺庙香火盛行,许多人皆信起神佛,一直延续到今日。   更有传闻,说那妻夫二人是神佛转世,来渡平江百姓。   盛名之下,注定得罪许多人。   曲家小姐七岁生辰宴时,平江官府之人闯入曲府,搜出大量私盐,声昭曲府的银两皆是倒卖私盐的不义之财,朝廷对私盐贩子向来痛恨。正为女儿祈福的妻夫二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瞬便惨死佛前,鲜血溅了佛像一身。   待梁雯唏嘘说罢,本低头的齐影抬起眸子,定定看向曲雁,眸中万般复杂情绪。他光知晓曲雁不信神佛,可如今才知晓缘由。   “平江人现在信佛之人也极多,曲家妻夫走后,百姓还想为他们捐金身来着,可惜官府不许。”梁雯摇摇头,话锋一转啧了一声,“好在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当年诬陷曲府倒卖私盐之人,四年前迁官途中遇了马匪,听说无一活口,皆死相凄惨。”   曲雁唇角淡笑,神色如常,“希望真是善恶有报。”   齐影握紧拳头,他已猜到那‘马匪’是谁,苍天无眼,只有活着的人会记住仇恨。   马车悠悠停下,在与梁雯告别后,曲雁带着齐影走在路上,平江城内确实佛教盛行,他下马车时便看见了一间庙宇。   路的尽头便是当年的曲府旧址,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面已不见,只余萧寂二字,齐影指尖动了动,转头看向曲雁。   “至少,平江的人还记得她们的恩情。”   齐影说完便有些后悔,他向来言辞笨拙,不会安慰人,可他方才听完后都觉难过,她心间又会怎么想,他不想曲雁难过。   曲雁看向他,轻声道:“你说得对,若她们在天有灵,应会觉得慰藉。”   曲雁曾很长时间都是靠仇恨活着的,这种支撑在她亲手杀了仇敌后便荡然无存,她浑浑噩噩在十三城内行走半年,手中的人命只多不少。   直到黄逸寻到她,把她带回药仙谷后自己一走了之,谷内的大小摊子全压在曲雁身上,师弟师妹们熟悉的面孔每日晃荡在眼前。   曲雁知晓黄逸是怎么想的,她怕自己杀红眼,更怕自己想不开寻死,才想用药仙谷牵绊住她,留她在这俗世。还一直试图劝她早日娶夫生女。   齐影试探伸出指尖,轻轻扯住曲雁的衣袖,她先一愣,随即与男人十指相扣。   “你莫难过。”   听见男人这话,曲雁不由失笑,“谁说我难过了,带你回来只因后日是她们祭日,我想让她们见见你。”   齐影指尖被握着,她红着耳根应了声好。   曲府虽荒凉,但并非破败无人。当年许多无处可去的家仆并未离去,她们守在曲府,让这栋老宅尚存一息人烟。   曲雁与齐影的回来自然惊动了她们。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等不到你了。”一个年迈着老者说完,竟偷偷抹了把眼泪。   曲雁以往每年都会回来一趟,可自从她手刃仇敌后,便有四年未回来过,曲府的老人们不知小姐去向,只好年复一年守着曲府。   “李伯,这几年我因事未归,未提前告知你们,惹你们为我烦忧,倒是我不对。”   说话的老人姓李,曾是当年贴身伺候她父亲之人,亦算看着她长大,曲雁对他也有敬重。   李伯连忙道:“小姐这是什么话,忙碌些也好,老奴几人一直替您守着曲府呢。”   待他说完,浑浊的眼睛看向小姐一直牵着的男子,又喜又不确定道:“小姐,这位可是少主君?”   齐影刚欲摇头,便听身边曲雁嗯了一声,他猛然偏过头,只见女人也看向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表情略带不解。   那几位老者闻言皆激动不已,纷纷行礼唤他主君,她们年岁大了,齐影哪能让老人对自己行礼,连忙开口令她们起身。   主君生的秀气,身姿挺直,一点也不小家子气,与小姐倒是般配,李伯激动的点点头,眼中闪着泪花。   “真好,真好,若家主和主君看见,也能含笑九泉了。”   曲府从外看着破旧,内里倒是干净整洁,只是有些空旷荒凉,纵然曲府无人,她们也时常收拾家主与小姐的卧房,曲雁当年的屋子一点落灰都无。   齐影被几位老仆领去卧房,曲雁看向似乎有话要讲的李伯,主动留了下来。她跟着李伯一路走至她母父的庭院内,老人停在前堂,在那干净的牌匾后侧,李伯颤着手取出一块用布包好的物件,双手恭敬交给小姐。   曲雁本有些不解,待她看清是何物后,表情难得微怔。   那是一只白玉镯,圆条的镯身,玉种细腻通透,在日光下竟有隐隐流动之感,看着便知非寻常凡品。   她父亲生前没有别的爱好,除却每日祈福以外,便爱收集一些玉器。后来曲府出事,府中财物皆被充公,没有一样剩下,这镯子她亦是第一次见。   “小姐莫怪,老奴藏了这么多年。”老人看着那只白玉镯,眼中流出怀念之意。   “当年我伺候主君时,曾见主君收集了一套贵重玉器,就连主君都舍不得带,每日擦拭后便收起来。主君曾说,这是为小姐您攒下娶夫郎的。”老人多感,一提及往事,那浑浊的眼中又染了清泪。   他看向小姐手中的白玉镯,继续颤声道:“当年官家的人来势汹汹,主君的玉器皆被收缴,我收到消息时,只来得及藏好这只玉镯。”   她父亲大抵是想将那套玉器作为传家宝,赠送给未来的女婿,白玉种昂贵,攒齐一套十分不易,她父亲应是集了很久。   可惜世事无常,当年谁又能料到这场灾祸。   曲雁垂下眼眸,将镯子紧紧握在手中,“多谢。”   “小姐折煞老奴,这本就是您的东西。当年我怕小姐年幼不知镯子贵重,想小姐成年再将镯子给您。可您成年那年,老奴却没等到你回来。”   曲雁其实来过,那年她用仇敌之血祭奠母父冤魂,只是未回曲府而已。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李伯长舒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外走去。   在李伯离开后,那扇门微微一晃,一个身影自门后走出。在看见曲雁手中之物时,齐影步伐一顿,面容有些局促,他并非有意偷听。 第二十五章   方才那些老人已将饭食备好, 她们实在太过热情,热情到齐影难以招架。在有人提出去唤小姐用膳时,齐影便主动揽下这个活, 顺着脑中记下的路线, 极快寻到曲雁所在的位置。   “我并非有意偷听。”   曲雁看向齐影, 他则垂眸看向地面, 唇角紧抿着,不愿让人看透情绪。她忽而意识到, 齐影是在难过。   人人皆道暗卫是可怖的, 如一把冷硬的刀,无悲无喜也无心。她第一次见到齐影的眸子时也曾这么觉过, 后来这个认知便被推翻。   齐影看似冷硬, 不善表达情感,可内里却截然相反。这样一个人生在浮屠楼该有多痛苦,他第一次握刀杀人时,又是抱着何种心态。   对于自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曲雁惊讶一瞬后,余下便是难以言喻的心情。可实际上,齐影比她想象中要强大许多, 他连浮屠楼都能熬出来, 绝非那般脆弱敏感。   他如一棵坚韧的竹。而她想把这颗竹占为己有。   见曲雁久未回答,齐影不安抬头, 她莫不是气恼自己。   “无妨, 本就是留给你的东西, 听了怕什么。”   齐影心间一松, 还没等他喘口气, 便瞪大双眼看向曲雁。她方才说什么, 可是自己听错了,那镯子不是她父亲留给未来女婿的吗。   “什么?”齐影愕然开口。   曲雁见他如此惊诧,心间骤然一沉,“齐影,你不愿意嫁与我?”   愿意什么?齐影仍没回过神,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曲雁,下意识退后半步,女人面色似乎变得更差。   她堪堪停在齐影身前半寸,这次男人没有后退,而是睁大眼睛看向她,面上写满不可置信。   齐影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为何曲雁突然说要娶自己,就算曲雁想要他身子,这也应与婚事无关,他从未想过嫁人。   更何况,那个人是曲雁。   齐影头脑发懵,声音微哑,“我嫁你?我、为何是我?”   曲雁看着男人愕然的模样,言语直白道:“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才想娶你。”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齐影屏住呼吸,怔怔看向曲雁,他花了许久才理解透其中含义,随后骤然红透脸颊。   曲雁好笑又无奈的看着他的变化,她以为多日相处下来,齐影早该知晓她的意思,谁料他在感情上竟如此迟钝,现在还未悟透。   不过没关系,她不介意亲自教他。   曲雁牵起齐影的手,将玉镯抵在掌指关节处,语气压的极低,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这镯子戴上可摘不下来,你再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许了。”   她给了齐影反悔的时间,可他只屏住呼吸,僵硬着手一动未动,掌心甚至紧张生出冷汗。   在玉镯卡着皮肉戴进的那瞬间,男人的声音跟着响起。   “可是、”   曲雁掐着男人的手腕一紧,眼底划过晦暗神色,可惜齐影没看见,他一心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心都被紧吊起。   “可是此物贵重,我若弄丢可怎么办。”   曲雁手上松了些力,她揉了揉齐影骨节处,“只要你不摘下来,它便不会丢。”   齐影被曲雁牵回去时,只觉这一切都如梦似幻,平底都如走在棉花上般,只有手腕处微凉的玉镯提醒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   曲雁要娶他为夫,她分明给了自己反悔的机会,可他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缘由。   齐影未戴过镯子,只觉得十分不习惯,持筷的动作有些别扭,他隔几瞬便要低头看一看,似要确定什么事一般。李伯在看清他手腕上的镯子时,目光慈爱的又为了他盛了一碗饭。   是夜。   昏黄烛火摇曳映在窗上,淅沥水声从一侧传来,不消片刻,身披外衫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他发丝半干,脸颊微微发红,下颚处还有未擦干的水滴。   齐影走到曲雁身旁,后者拿起帕子,动作自然的为他擦着发丝,“擦干再睡,不然半夜吹风会受凉。”   齐影轻嗯一声,接过曲雁手中软帕走到铜镜旁,极为听话的擦着发丝。身后的曲雁垂下眼眸,看向齐影的背影,外衫宽薄,他只晃身一动,便能隐约看见腰身轮廓。   曲雁扼住想把他箍在怀中的冲动,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罐,摩挲着轻声道:“你腰身那般细,我与她说你有孕,她竟也真信了。”   齐影知晓她在说谁,还不是因曲雁语气实在太过镇定,若非‘有孕’那个人是自己,保不准他也会信。   “那女人也是平江人,若明年我们回来还碰上她,你怀里没抱着孩子,岂不是露馅了。”   曲雁的手扶上他腰肢,齐影身子一僵,他迟疑开口道:“那就对她坦白。”   她掌心一顿,改成双手掐着他腰身,强迫他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男人睫毛微颤,漆黑如夜的眸子看向自己,看起来好生无辜,又勾人。   曲雁笑的温柔,“不对,那就尽快让这个谎变成真的。”   齐影喉结一滚,紧张捏着帕子,曲雁还在说,“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另一种助眠的法子吗。”   “记得……”他不仅记得,还记得十分真切。   曲雁笑意更甚,床帏被扯下,烛火微弱一熄,又颤颤巍巍站起,尽责燃着火苗。   他紧抓着被,白玉镯硌在手腕上,印出一道深红。   夜幕低垂,曲雁披上衣衫出门打了盆热水,齐影看起来是真的累极,任由她为自己擦拭,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   等曲雁将帕子放在一侧再转身时,见他已沉沉睡去,不由失笑一下,手上动作更为轻柔。   暖阳透过窗子洒进屋内,除了偶尔几声叽喳鸟叫,一上午都未曾有人前来打扰。曲雁看着自己怀中的男人,神情惬意又满足。   齐影仍睡得极沉,昨夜怕真是累到他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睡了如此久。   如此恣意的时光未过多久,齐影睫毛一颤,幽幽睁开双眼,他愣了几瞬,在看见曲雁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时,瞬时便清醒过来。酸痛感瞬时便席卷全身,齐影撑起的身子僵在半路,嘴中不可控的痛哼一声。   曲雁揽住他腰身,让他借力坐起,男人脸颊绯红,紧抿着唇,一副羞赧模样。   “可是腰身难受?”   “无事。”沙哑的声音响起,饶是齐影自己也一愣,随即脸颊更红几分。   在饮下曲雁递来的第三杯温水后,齐影摇摇头,示意自己喝不下了。他嗓子哑又非渴的,而是……他偷瞄曲雁一眼,脑中不可控的想起昨夜种种,面上不显,可心间羞的厉害。   “左右今日无事,你多休息一会也无妨。”   齐影还欲反驳,可曲雁掌心已覆上他腰身,只一用力他便僵的厉害,她只好哄道:“忍一忍,揉揉会舒服很多。”   曲雁的手法确实极好,最初那阵酸痛过后,便是暖意与舒适,不知不觉间,趴在床上的齐影竟又睡了过去。   初次总是最特殊的,曲雁当年学夫道之术时,便未少听师母讲起其中缘由,甚至语重心长的叮嘱她们,若未来娶了夫郎,定要谨记此道。莫要像其他黄毛丫头一样,自己是舒服了,可苦了自家夫郎。   曲雁的功课自幼便是第一,将理论结合实际也并不困难,她时刻顾忌着齐影的感受,确实没令他太遭罪。   齐影再睁眼时,时辰已近末时,暖阳洒在床上,而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他撑着从床上起身,匆匆穿戴收拾好后便踏出房门,令他意外的是竟有一名老者守在门口,正是昨日见过的李伯。   “老奴见过少主君。”   “不必多礼。”   齐影仍接受不了老者朝他行礼,立刻抬手将人扶起,起身时惹来一阵酸痛。   李伯见齐影动作时已知晓是怎么回事,于是笑的更为慈祥,“方才小姐说少主君在休息,不让我等打扰,老奴便寻思来门口守着,等您醒来好收拾屋子。小姐此时应正在前厅宴客,主君是先用膳还是等小姐一起。”   “宴客?”   齐影心间一跳,随即把这个念头熄灭,若是浮屠楼的人,曲雁绝不可能不告诉自己。她见得应该是旁人。   李伯进屋去收拾,齐影身子僵了一瞬,耳根羞红却并未阻拦,曲雁昨夜已经收拾过了,落红的帕子也被收起,如今李伯再进去收拾也不会让他太羞涩。   …………   梁雯昨日归家后,便把在船上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伯母伯父两人皆惊吓不轻。梁章是她们老来得子,平日溺爱惯了,便从小养成一副娇纵性子,她俩知晓儿子的性格,并未太责怪梁雯莽撞,而是仔细询问恩人是何人,好备些谢礼送去。   在听闻那女子名唤‘曲影’,身侧有个孕中夫郎,所至之处乃曾经的曲府后。梁家妻夫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皆有惊讶。   梁家在平江扎根百年,也算一方盛族,当年曲府种种也算有目共睹,她们与曲家那对夫妻也算点头之交。当年曲府灾祸过后,梁家也曾派人去上过一炷香。   而关于曲府那年幼小姐的下落,则众说纷纭,又说死了的,也有说被山匪绑走的,后来时间一长,也便没人关心了。可那曲家小姐名唤‘曲雁’,而非‘曲影’。   梁雯看着神情严肃的伯母,忽而福至心灵道:“她夫郎唤‘齐雁‘。”   这一瞬变得十分好理解,曲雁与她夫郎随意取了化名,目的便是不想让平江之人知晓她们回来了。梁母沉默良久,特意为备了一套厚礼叫梁雯送去,说梁家想设宴感激恩人,只往她不要推辞。   于是第二日午时,梁雯拎着大包小包直奔曲府而去。   曲府门匾已拆,就连门环辅首都已生锈,梁雯只好用最古朴的方式,用手敲。   她敲了几下,觉得十分费劲,还不如她喊一嗓子的快。就在梁雯咳了咳嗓子,气势昂扬准备一展嗓门时,那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两人猝不及防对视。   梁雯刚猛吸一口气,表情怪异又滑稽,她慢半拍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觉得曲雁没当场笑出来已经给极自己面子。她今日来时特意收拾一番,目的便是挽救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形象。   梁雯哈哈两声,“曲小姐,真巧。”   “不巧,这是曲府门口。”   曲雁声音淡漠,她自门后走出,在看见梁雯身后那堆东西时,神色丝毫未变。   “曲小姐,您对舍弟有救命之恩,我伯母特备薄礼命我送来。梁家后日设宴府上,希望能当面致谢,还望您莫推脱。”背起在心中默念过的腹稿,梁雯便正经起来,言行也稳重许多。   曲雁停下脚步,她接过梁雯递来的礼单,目光一行行扫过,眸中有了几分兴致,梁雯见此赶紧接着说。   “曲小姐,你昨日写的方子果然管用,舍弟只服了一日便精神许多。伯母伯父自知晓你夫郎还有孕后,特意将家中珍品让我带来,说是能补身子。”   梁家不愧是家底雄厚的世族,出手阔绰,但是扫一眼便知晓确实有好东西,除了给孕夫的滋补之物外,还有几本医书藏品。倘若她只是个寻常大夫,对此定要十分激动,奈何她于药仙谷内长大,那几本医术的真本也收藏的谷内的藏书阁中。   真正让她有兴趣的却是其中一种药材,对齐影续接经脉有益,药仙谷虽有,但多多益善。   “当日情急,换做旁人也会出手相助。梁府如此厚礼相赠,若我不收下,倒显得我却之不恭。”   梁雯一听便知有戏,她连忙招呼着小厮先把礼品抬进曲府,“人命哪能同这些死物比,若当时我弟弟真出了事,我怕也没脸活着回来了。”   等把礼送进去,发觉曲雁站在门口,没有半丝请她进去坐坐的意思。   “曲小姐,你可是有事要出门?”   梁雯是土生土长的平江人,她应比自己更熟悉这里,于是曲雁点头,“你可知晓,附近何处有卖男子衣裳的,还有杂货铺。”天气一日比一日凉,齐影仍着单薄夏衫,也该填些新衣。   “成衣店前街便有,杂货铺则在南街里侧,地方有些弯弯绕,不如我带你去。”梁雯边说边大概给她指了方位。   曲雁点头,“也好。”   街上人影川流,喧闹热闹之景竟比临州更甚,其中不少人都身背行囊,一副行色匆匆模样,而且皆朝一个方向赶去。   见曲雁眉心微蹙,梁雯还以为是她不知晓,便解释道:“再过一月便是平江庙会,寺庙大主持会下山诵经祈福,许多信民都会提前去山下占地,以求沾些福气。”   平江佛教盛行,这还不算最大的场面呢。梁雯未看见曲雁眼中极快划过的厌恶之色,只跟在她身旁走,可走着走着就发现曲雁脚程变快许多。   待进了铺子里,梁雯才得了喘口气的机会,她靠在门口擦去额角细汗。与她一起的曲雁气息连大气都未喘一口,步伐仍十分稳健,她身材并不壮硕,可体力却极好。   梁雯思索片刻,十分好面子的支起身子,“为何忽然走的如此急?”   曲雁看向铺子里琳琅满目的衣裳,神情认真挑选着,“他不知晓我出来,醒来若见我不在,怕是会出来寻我。”   梁雯一噎,想起这个‘他‘是指谁后,半响后才憋出一句。   “曲小姐对夫郎,还真是宠爱有加。”   曲雁嗯了一声,坦然应下这句夸赞。这下梁雯更无话可说。   衣裳需要裁制,曲雁留下定银,又将齐影衣围告知店家,令她制好后送至曲府。那店家听见后愣了愣,再回过神时人已走远。   “曲府竟回来人了,真是稀奇。”   在杂货铺内,当梁雯听清她所要为何物时,连她一个大女人都觉面上又几分羞红,可曲雁却神态自若,仿佛只是寻常之物。亏得梁雯没有男人与子嗣,不然她便能知晓,齐影若是有孕,根本用不上那物。   回程时梁雯已累的不行,她开始后悔为何脑子一热要给曲雁带路,而后者还有闲心的买些吃食。   等两人再回到曲府时,梁雯连门都未进,直接爬上自家马车,还特意掀开帘子道:“曲姐,如此我便不进府打扰你们了,替我朝姐夫带个好吧。”   梁雯很是自来熟,出去一圈连称呼都变了,曲雁自动忽视后一句,点点头便回了府内。   也不知晓他醒没醒,身子还难不难受。   齐影走到前堂时,正瞧见曲雁提着东西走来,他目光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后,抬步朝曲雁走去。   “李伯说你正在宴客,可是那个女人。”   听他声音仍沙哑,曲雁从怀中掏出个物件,拆开外层的油纸塞进齐影唇中。   “嗯,她已走了。”   微甘的滋味在唇齿融化,曲雁记得他从前吃糖的习惯,特意叮嘱了句,“此糖润喉,多含一会再咽。”   齐影耳根一红,轻轻点头。   “怎不再休息一会?”   “睡不着了。”齐影喉结一动,声音小了几分,“也未有多难受,不必休息。”   只是初时有些痛,而后便是羞人的愉悦,那痛意比起他从前所受之刑,根本算不上什么。   曲雁从他脖颈处扫过,在看见那几处红痕时,唇角勾起抹弧度,这只是露在外的地方,掩在衣下之景才令人回味。   昨夜的齐影,甚是乖巧美味,曲雁食髓知味,若不是顾及他身子,怕是能折腾整夜。   齐影对曲雁脑子想法一概不知,口中含着糖块,绯色的唇微动着。他扫过地上那些物件,又看向方才被放在桌上的布包,曲雁为他解释。   “地上那些是梁家派人送来的,说后日要设宴答谢。”明日是她母父祭日,那梁家也是会选日子。   “你要去吗?”   “去。”   梁家请她前去,绝非一个答谢宴那般简单,应是要探她口风,看看自己这个曲家后人会不会留在平江。   齐影点点头,他最不擅打交道,若是可以选择,他更喜欢自己独处。   曲雁把桌上的两个布包递给他,“给你买的。”   “我?”齐影语气惊讶,在看清里面是何物时,脸颊瞬时烧红一片。   一袋是平江小吃,而另一袋则是男子用的月事布。曲雁怎么会知晓他快到日子了,齐影将那袋口拢紧,羞于再多看一眼。   “昨日我见你翻行囊与衣裳,便猜你要买,今日正好出门,便替你买了回来。”   曲雁语气温润,她看着耳根通红却故作平静的男人,心弦又被撩动几分,分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这件小事竟还令他羞涩。   齐影指尖掐着袋子,垂眸道:“多谢。”   曲雁眸子一眯,发出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你我之间,说谢字太过生分,你若真心想谢,不如来点实际的。”   实际的……   齐影看向曲雁唇角的笑,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袋子,神色顿然有些局促,他犹豫了半响,指尖在袋子上来回摩挲。   曲雁好整以暇看向他,就在她等着男人乖乖过来时,齐影小声开口,声音仍有沙哑,“我身上未有银两,可否宽限我几日,我出门寻两趟活便能攒下。”   自从他在药仙谷醒来,便一直在谷内白吃白喝,如此算下来,他确实欠了曲雁许多银两,如今人家要,他则囊中羞涩。   曲雁的笑意逐渐僵硬,她看向神情认真又不安的齐影,恨不得将他脑子敲开看看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管你要钱?”曲雁语气与表情都十分怪异。   齐影抬眸,满脸都写着‘不然呢’三个大字。   她快被气笑,果然,就不该寄希望于这不解风情的小暗卫,昨夜才教了他,睡一觉便全忘了不成。   “我昨夜与你说过什么来着。”   虽不知曲雁为何提起这茬,但一想到那些秽语,齐影喉结一滚,本就烧红的脸颊更甚几分。昨夜曲雁说过太多,令他出声,又令他承认自己的感受,到后来那些更羞人的话,齐影直接选择左耳进右耳出。   “这般情况下,你应过来我身边,主动献吻。”曲雁循循诱导着,她将齐影拉来身前,顿了顿又说,“而非与我算账,懂了吗。”   齐影受不住她炽热的目光,僵住背脊点点头。他攥紧拳头,扫过曲雁含笑的唇,酝酿半响才大着胆子贴上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堪堪擦过她唇角。   曲雁指腹轻抚过,眼中流出无奈笑意。古板害羞也挺好,她偏生就喜欢这样的。   梁家送来的东西不少,李伯他们年岁大了,曲雁便自己将东西放在堂内。齐影在得知这些补品功效后,动作一顿,手中续断险些没掉下去。   “我也没想到她是梁家人,委屈你再演上几日,等浮屠楼来人后我们便回临州,或是你想去哪玩,玩上一圈再回也行。”   齐影还未来过平江,应带他先玩几日的,就是不知晓他喜欢去哪,是喜好山野景色,还是繁华市集。   “你喜欢……”曲雁刚欲问,回头便见齐影紧抿着唇,眉宇间藏着愁丝。   于是她语气一转,“莫担心,浮屠楼有求与我,若那人真是你师父,她们亦不会将他怎样。”   “浮屠楼规矩森严,若师父真凭假死逃离,难免一番刑罚。”齐影将那些药材摆好,垂眸轻声道:“只是,师父既已逃离,又为何会被浮屠楼的人寻到踪迹。”   齐影了解他师父,师父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且心思缜密,做事向来会留后手,他若真逃了,便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令浮屠楼寻到他。   曲雁是第一次见他为人牵挂,心中莫名有些吃味,只好安慰道:“人难免马失前蹄,如今尚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你师父,你莫太忧心。”   齐影点点头,与曲雁一同走在回房的路上,曲府很大,庭院还有假山鱼池,只可惜池中覆满枯草,不见当年雅致景色。   曲雁忽而开口,“你师父待你很好?”   “待我……如师如父。”齐影觉得自己说了同没说一样,但又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他指尖被曲雁握住,女人声音温柔,还藏着一丝占有欲,“下次做梦,记得唤我名字。”   齐影心间一颤,一股说不明的情绪汇涌。   “走吧,回去再歇会。”曲雁牵住男人的手腕,那玉镯子紧贴着两人,不一会便变温热。   带齐影回去补觉的计划没成,他显然已经休息好了,曲雁本想带他去集市转转,可齐影显然对曲府兴致更大。她便只好领着齐影在府内转了一圈,膳时才被李伯他们寻去。   翌日天气阴暗,曲雁早早便起了身,齐影知晓今天是何日子,只沉默跟着她身旁,与她一起上了马车。   齐影未想到,曲雁那般厌恶神佛,可她母父的牌位竟供奉在一座山寺内。   山间飘起如丝细雨,身着海青的僧人双手合十,身体微俯身前倾,以表问候之意。她将两人引至山腰一间别院,便悄然离去。   “走吧。”   院内空寂无人,细雨携风吹在面上,曲雁收起纸伞,率先一步上前轻推开那扇门。   供台上安静摆放着两副牌位,一个刻着曲成安之碑,另一副刻的则是曲成安之夫陈氏之碑。曲雁三年未回来过,此刻见到母父的牌位,她敛起眸中的情绪,抬步从供台上拿起三根香。   供台一丝灰尘都无,一看便是常有人来打扫,齐影收回目光,静静看向曲雁动作,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该上前取香祭拜。这是曲雁的母父,更是平江的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半响没有动作。   “她们在世时,常来此祈福。”   曲雁忽而开口,齐影抬起头看向她,她语气极轻,“估计她们自己都想不到,死后竟也会在此处被人供奉。”   齐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心中有些酸涩,他见曲雁将三根香火点燃,丝缕香火飘散在屋子内,曲雁并未转身祭拜,而是将香递到齐影身前。   “我、”   他止住嘴并未说下去,只绷紧身子接过那香,接着便见曲雁又取三根,点燃后转身看向齐影。后者神情凝重,一步步走至供台前,竟是紧张的连呼吸都不敢。   “娘,爹,许久未来看你们了,不知你们在下面过得怎么样。姑母倒是催我婚事催的紧,我怕你们也念叨,正好把他领来,带给你们看看。”她将香轻插在香台,语气好似唠家常般,说罢便看向齐影。   男人顿时更为紧张,他身板僵直,语气紧张道:“晚辈齐影,见过伯母伯父。”   曲雁眉心蹙起又展开,她抚上齐影僵硬的背脊,轻捏了下让他放松,“你不必如此紧张,还有,你称呼唤错了。”   曲雁视线从玉镯上扫过,齐影呼吸一岔,燃了一端的香灰断在地上,他轻声启唇,声音微微颤抖,平生第一次将那两字生涩念出。   “娘、爹。晚辈齐影,见过二老。”   女人温热的掌心传来暖意,齐影深吸口气,将手中香轻插在香案处。   他平生杀过许多人,可祭奠人却是头一次。   曲雁的母父会喜欢自己吗,齐影垂眸掩住不安,他分明亦不信这些,可此刻也忍不住担忧,倘若人死后真有灵,曾死于他剑下的亡魂,会不会去寻曲雁母父告状。   她们那般良善之人,是否能接受自己女儿娶他做夫郎。   齐影喉结不安一滚,殊不知自己的情绪早被看透,他掌心被轻轻一捏,抬眸便撞进曲雁温柔的眸中。   “想什么呢。”   齐影匆匆摇头,曲雁感受到他掌心冷汗和欲挣脱的动作,神情微微一变,随后紧扣住他的手腕,缓慢却强硬与他十指相扣。   “齐影,你若觉得你手上不干净,我与你一起便好了。”实际上,她手上的人命不比齐影剑下亡魂少,若是他知晓自己那几年干过什么事,怕也会心惊。   曲雁语意再明显不过,齐影心间一惊,急道:“不行。”   曲雁立刻反问,“你我妻夫,百年后要同葬一处,为何不行?”   见他沉默又焦急,曲雁无声叹口气,“这世间因果说不清,但人不能总被过去困扰,何况是那些身不由己的事。齐影,你没有错,亦不用往身上揽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若是有得选,没人愿意做刀尖舔血的勾当。   齐影缄默良久,无言握紧曲雁的掌心,她知晓他这是听进去了,心间也松了口气,又与他看着香火燃尽后才从院中安静离去。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多少七岁前的记忆,可心间的恨却分毫不减,幼时黄逸带她回来祭拜时,总让她开口多说几句话,曲雁只抿唇一声不吱。   后来黄逸气的打了她一掌,那是曲雁头次与姑母顶嘴,她说的是,“她们都死了,我说了也听不见。”   黄逸气急,骂她冷血,她也没有反驳。后来每年来祭拜,曲雁也不爱说话,除却拎着仇敌首级回来那次,唯有这次是例外。   山间细雨已停,顺着石板路涓涓流往山下,曲雁与齐影行在山内,路旁的松柏高大,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宁静雅致,仿佛山高水远,此间唯她二人一般。   不知从何处窜来一只小黄狗,周身皮毛被雨打湿,正迈着小短腿慢吞吞往山上跑,路过二人时还摇着尾巴晃了一圈,一看便知是寺庙养的亲人的小犬。   齐影看着那狗走远,忽而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曲雁步伐慢下,等待男人继续说下去。   “梦里我坐在一间小院里,身侧有乌云陪着我。”   他未注意到曲雁瞬间怪异的表情,仍自顾自道:“我与它在院里坐了一日,十分清闲,日落之际,我看见篱笆处出现三个身影,两只小犬,还有一片白色衣角。”   纵然这话指向已足够明显,齐影耳根也染上绯色,可曲雁见他停下,还是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便醒了。”齐影目光清澈,还有几分无辜之意。这是谷内出事那夜,他独自在药浴中所做的梦,后来曲雁回来,他便醒了。   曲雁笑着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谷内穿过白衣的可不止我一人。”   齐影一眨眼,语气笃定,“可是阿黄与三花只跟你跑。”   曲雁唇角本身浅笑,可当齐影说完这句话,她面上笑意愈发浓郁,到最后竟忍不住肩身轻抖,唇边轻笑出声。   齐影耳根更烫,面上生出疑惑不安,真有这么好笑吗,早知晓他便不说了,齐影抿住唇角决定不再言语,省得曲雁再笑他。   “你怎如此可爱。”   直到脸颊嫩肉被曲雁掐住,他听见女人说完这句便被搂进怀里,细雨般的吻落下,齐影一惊,连忙抬手撑在两人中间。见周遭并未人后才松了口气,语气难得坚决。   “佛门清净地,怎能在寺庙中胡来。”   寺庙是庄严之地,纵然他们不信,但也不能如此胡来,若被庙内僧人看见,光是想想便羞人,齐影撑着不肯让曲雁再下一步动作。   曲雁之好放过自己害羞的小夫郎,牵着他行与山间,还笑道:“好,不在这胡来,我们回去胡来。”   正赶上午时,两人在寺庙用了斋饭,来往的香客极多,幽静檀香闻多了也令人心间宁静。在看见曲雁往功德箱里捐钱时,齐影眸子都瞪大了。   曲雁走到他身旁,替他问道:“好奇我为何如此?”   齐影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曲雁母父的牌位供奉在寺庙,且常年有人清扫院子,她私下应与寺庙的人熟识。   “寺庙主持是我母父当年好友,我本想买下供奉牌位的那件院子,但主持不肯卖我,索性每年替我母父捐些香火钱,全当替她们行善了。”   曲雁将自己从中摘出,神情也未有多大变化,她不信神佛,如此仅是出于习惯,若她母父还在,应比她捐的更多。   齐影身上没有银两,他想了想,独自起身去求了份祈贴,而后执笔认真写着什么,最后放在了祈福之地,躬身一拜。   “我们走吧。”他垂眸敛起神色,小声唤曲雁走。   她从方才便一直看着齐影,虽不知他具体写了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些,于是温柔含笑牵起他手腕。   “走。”   那日曲雁言出必行,入夜后果真按着齐影胡来了几次,他身上痕迹未消,此番景色激的她动作重几分。   事后曲雁将他揽在怀中,唇角紧贴着男人耳根道:“你心间有我,我十分高兴。”   齐影正昏昏欲睡,缓了好久才想起来她是指那个梦,他用鼻腔轻嗯了声,似撒娇般撩动曲雁心弦。   在入睡的前一刻,齐影脑中还在想着,怪不得从前出任务时,每夜那些雇主们皆热衷此事。如今身体力行体验了,才知其中奥妙,甚至隐隐觉得曲雁往后也会喜爱此事。 第二十六章   马车一路驶向城北, 最后在一处宽宏府邸前停下,门口等候的引路小厮一见,连忙迎上去。   车上先跳下一个女人, 她身着白衣, 气质温柔冷清, 更是生了一副难得的好容貌, 多看一眼都令人心动。女人未理会身旁悄悄羞涩的小厮,只转身看向马车内走出的另一个人。   那男子正欲跳下马车, 却见面前伸出一只手, 跟在一旁小厮只见他动作一顿,随后搭上女人的手缓缓下来, 身姿似比刚才更加僵硬。   这男子与他平日见的有些不同, 小厮想了一会才想到,原是他面上未施粉黛,发上连个簪子都没有,只用发带束起,穿的亦不花哨,与他见惯的扭捏作态的公子们极为不同。   齐影瞥了走神的小厮一眼,小厮浑身一战栗, 只觉得他眼神如刀一般, 冷漠又可怖,他心思一收清清嗓, 恭敬开口。   “二位贵客, 家主等候已久, 随我来吧。”   两人一路随小厮进入府内, 梁府行事向来低调, 讲究财不外露, 就连府邸也修建也是如此。走过两道曲折回廊,那小厮将两人引进一间庭院,这才俯身告退。   早等在门口的梁雯眼中一亮,立刻抛下梁章迎过去,“可算把你俩盼来了,快来,我伯母伯母已迫不及待要见见你了。”   梁雯与在船上时的模样大不相同,头发束的整整齐齐,不再像个疯子一般,齐影扫了眼庭院布局,习惯性将所见记在心间。   曲雁轻捏了下齐影的指尖,后者不解抬眸,只听女人柔声道:“不必警惕,我们只是来做客的。”   齐影一怔,这才想起来他早就不是暗卫,梁府也并非他的雇主,他早可以舍了这些习惯。   坐于主位的两位中年人互相对视一眼,在看见曲雁的长相时,心间已断定她的身份,梁母呵呵一笑,起身朝二人迎去。   “曲小姐,我早听雯儿说过,你便是救了我儿之人,果真是生的一表人才,快请入座。”   曲雁微微一笑,谦道:“晚辈与夫郎不过随手之举,梁大人实在客气,送来的东西那般贵重,倒让晚辈惭愧。”   “你不必推脱,章儿乃是我与夫郎心尖上的宝,她阿姐照看不周,劫难幸能被你二人化解就是缘分。我此番设宴,就是为替章儿感谢二位的救命之恩。”梁母说的真切,一番话后便挥挥手,命人将菜品呈上。   几人一同落座席间,婉转琴音传来,随着菜品一同来的,还有两位怀抱古琴的男子,他们默默落座庭院角落,如此既听不见主人间的谈话,琴音也不显吵闹。   梁母与她客套一番,曲雁言谈大度,举止大方合礼,像是被大家之族养出来的女子,此倒令梁母有几分惊讶。她本以为曲雁当年被迫离开平江,日子应不算好过。   一番谈论过后,梁母斟酒而举,率先道:“此杯算我敬你妻夫二人,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听这话,梁雯也赶紧倒上酒,与伯母一起举盏,“算我一个,是我未看好表弟。”   眼见一桌人都举起酒盏,齐影喉间一滚,就在他触到酒盏时,曲雁抬手按住他手背。   梁父想起了什么,他看着齐影刚欲说话,便听曲雁道:“我夫郎身子不适,这杯我替他喝了,还请各位见谅。”   曲雁抬头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一路流入腹中,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梁母一拍脑袋,懊悔道:“诶呀,是我糊涂!竟忘了梁雯提过你夫郎有孕在身,来人,将后厨的参茶端上来。”   其实梁母并非有意为之,她一天事情繁多,就连礼品都是她夫郎一手操办的。若曲雁夫郎是挺着肚子进来,她准能想起来,可偏生她夫郎紧束着腰带,莫说他如今是怀孕了,就是没怀,这腰身也比寻常男子瘦些。   曲雁将另杯烈酒饮入喉间,才低声笑道:“无妨,我夫郎月份小,他也时常忘记自己有孕在身。”   梁雯爽朗一笑,没心没肺道:“我觉得也是。曲姐夫看着像江湖侠客,飒爽英姿的,哪里像个孕夫。”   齐影手腕僵了僵,他忽视曲雁眼中笑意,只垂眸将手抚上小腹,若忽略他眼底的窘迫,看起来还真有呵护孩子之意。   很快便有小厮上来,他们取走齐影身前酒盏,又体贴的端上参茶。   “夫郎请用。”   “多谢。”齐影端起参茶,轻抿了小口。   “我听梁雯提起,曲小姐与夫郎二人是住在曲府。你既是曲家后人,也合该算我贤侄女,你若是愿意,也和梁雯一样唤我伯母就好。”   梁母说罢放下酒杯,又叹道:“唉,说来也是唏嘘,曲府久不住人,吃穿住行怕是不便,你若想添置什么物件,只管告诉伯母。”   齐影安静坐在曲雁身侧,听罢不由看了她一眼,只听她道:“劳烦伯母关心,晚辈与夫郎不过回府祭拜,小住几日便要离去。下次回来,还不知是何年月。”   曲雁话题一转,“只是晚辈确有一事想寻伯母帮忙。”   “你但说无妨,若伯母能帮上你,定会尽力而为。”梁母眸中惊讶,但极快被掩下。   曲雁开门见山道:“伯母所送之礼中有味烈竺草,品质乃寻常药铺求不得,晚辈想向伯母求购。”   梁母有些惊诧,她未想到曲雁所求竟是这种小事,她不知道什么烈竺草,只好转头看向自家夫郎,梁父是知道的。   梁父同样不解,“你要烈竺草有何用,那药配别的补品吃才好,单独服用怕是没什么效果。”   他早些年身子骨不好,对许多草药也有些了解,那只是一种补药,因生长不易而世面难寻,但实际滋补效果并不甚佳,仅是贵在数量稀少上。   “伯父不知,那药虽于寻常人而言效果不大,但却对习武之人有异效,晚辈认识一人,他经脉受损,正需此药医治。”   齐影抬眸看向曲雁,心间忽而一颤,曲雁口中之人就是自己。   梁父点点头,眼中划过了然,“那草药是我前些年同山中药贩子处购得,只是许久未曾联络过她,你若是想要,我可将那人住址告知你。”   曲雁笑着道了谢,梁父却还脸露犹豫,“贤侄女既是大夫,我可否请教一件事?”   “伯父但说无妨。”   梁母蹙眉看向自家夫郎,眉眼间带着不赞同,可梁父只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问,若真能帮上忙,也算好事一桩。   “我有一远房表亲,家中三代单传,四年前她女婿为家中添了一女,这本是一件喜事。只是那孩子不吵也不闹,也不笑,家中本以为是有哑疾,可寻了许多大夫来看,都说这孩子正常。后来见寻名医无用,便开始寻看事的神婆,那神婆说问题不在孩子身上,而是在孩子父亲身上,可孩子父亲也是个身体康健之人。”   梁父看向曲雁,眉宇间是不解与烦忧,“我那远房表亲为此舍了仕途,四年来走遍十三城给孩子治病,前些日子还来信问平江可有名医,我瞧着实在于心不忍,这才想问问你。”   梁父心善信佛,年轻时与那表亲关系颇佳,纵然嫁来平江后便未见过面,可前些日子见信后,也托人问了许多大夫,皆说爱莫能助。如今碰上曲雁,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说出口。   曲雁听此思索片刻,建议道:“既已寻遍名医无解,便说明此病并非在身体上,或许该换个方向。”   梁父面上愁容一片,“也可能是那些名医没有真本事呢,她们一家已迁往临州,想求药仙谷的人出面看看,可那等宗门哪里是普通人能请动的,便是请得动,也不知要花多少诊金。”   齐影持筷动作一顿,目光从曲雁身上匆匆扫过,只见她面色如常的安慰着梁父,只道若是有缘碰见,自己也会替那孩子看看。   当然,有缘的前提是那家人真有门道,能请得动药仙谷之人。   “人家妻夫俩难得回家乡一趟,你莫总提些无关的。”梁母适时开口打断梁父的话,又举杯道:“贤侄女,你多年不归,平江城早已与十几年前不同,如今这季节,城郊花谷寺景色正佳。梁雯她也没什么事,你若是不嫌,便让她带你妻夫俩在平江转转。”   正大快朵颐的梁雯一噎,她刚想说就算自己愿意,人家妻夫俩也够呛愿意呀,可曲雁竟举杯道好。   余下便是些寻常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她们知曲雁不想暴露身份,也未挑明来问。酒过三巡,宴席散去时,曲雁谢绝梁家欲留她二人宿下的邀请,只与齐影两人慢步行在平江城内。   月影婆娑,映在青石板路上,街旁店家已闭门户,这个时间路上极少有人。借着温和月色,齐影看见曲雁步伐缓慢,脸颊处微微泛红,眸中也有些迷离,明显一副醉态。   以往的曲雁总是神色自若,仿佛世上无事能扰乱她,可她酒量竟如此差,齐影偷偷一笑,手中牵着曲雁的手,生怕她足下不稳跌在路上。   齐影本以为曲雁未注意自己的眼神,可下一瞬手指便被紧握一下,令他不由转头看向女人。   曲雁眯起眸子,瞥向偷看自己一路的男人,“怎么了?”   齐影无辜一眨眼,瞬时收回目光摇摇头,“无事,我担忧你醉了。”   曲雁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你是嫌我酒量差。”   齐影连忙摇头,“我没有。”   曲雁轻笑一声,对男人这话不置可否,神色晦暗盯着他,盯到齐影紧抿唇角,脸颊克制不住泛红,才幽幽道:“也不知你醉了是何模样,会否有别番滋味。”   他缄默半响,不知是否该打破曲雁的想象,齐影其实不仅能喝酒,酒量还不算差,这在当年浮屠楼也是必学之一。   “你若想看,我可以喝。”只需多喝一些,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见他神色认真,似乎只要自己点头,他下一瞬便会寻个酒馆去灌醉自己,曲雁摇摇头,他还在养身子,怎能让他喝酒。   “算了,嫌酒气便别碰了。”   齐影认真盯着她道:“我没有嫌你喝醉,我只是怕你走路不稳。”   见齐影这么认真,曲雁忽而笑出声,下一瞬便把他打横抱起,步子还后退一步,男人在他怀里僵着身子,生怕自己一乱动两人便一起摔了。   曲雁道:“哪里不稳了?”   酒气围绕身侧,女人微哑的嗓音贴着耳侧呢喃,齐影一瞬起了鸡皮疙瘩,身子更僵几分,“……稳,放我下来吧。”   曲雁只同没听见一样,抱着齐影行走石板路上,幸好街上无人瞧见。她既不肯撒手,齐影只好顺着曲雁的意思揽住她脖颈,脑中却在想着若是一会跌倒该如何护住两人。   眼瞧着一条街行拐弯处,颇为喧哗的声响逐渐传来,那是一条夜间集市,近日来平江城的人不少,此街也异常热闹。   齐影不想被人看见,幸好曲雁没有大大咧咧抱着他往人群走的意思,而是停在拐弯墙角处。   她唇角勾起抹笑意,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僵硬的身子,曲雁低头咬了一口那软嫩的耳垂,在看见齐影红透的耳根时才满意一笑。   “前面有人,放我下来吧。”齐影又小声重复遍。   曲雁眯了眯眸子,“你说说好话,我便放你下来。”   齐影于是更僵了,他脑中不受控制的想起许多不堪秽语,可那是在床笫之间说的,他如今怎好意思说出口。   齐影红着耳根,见曲雁并没有同他商量的意思,只好轻颤着凑到她耳旁,软着语调说,“曲雁姐姐,放我下来好不好。”   曲雁笑的开心,她听话放下齐影,可下一秒便将他按在墙上,强势的吻下去,齐影腰身被紧掐着,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可曲雁却向下吻去。   当衣领被扯开时,齐影瞪大眸子躲了一下,紧张道:“别在这里。”   曲雁眉头一蹙,吻上那温热肌肤,可齐影却少见的反抗了她,他紧抓着衣衫,抬头却对上一双晦暗的眸子,沉沉看向自己。   齐影心间一沉,这同浴室那日的曲雁一模一样,那股熟悉的危险感,令他陷入一种下一瞬便会被拆骨入腹的错觉。   他一手抓着自己衣衫,一手扯着曲雁的手腕,声音有些发颤,“别在这好不好,我们回去,回去随便你如何。”   曲雁喝醉了,齐影不知道自己的话她能不能听进去,可这是大街上,喧嚣热闹的声音只与他隔着一个拐角,只要有人多走两步,便能看见他们。   他不想在这里做那种事。   曲雁扼住他下颚,强迫人看向自己,淡淡酒气围绕着二人,她温柔哄诱几声,手中桎梏住他腰身。   “我保证不会被看见,听话。”   齐影嘴唇翕动,他未曾注意自己眼中已泛起水雾,只一个劲摇着头,“不要、不要在这里,我们回去吧……回去。”   曲雁手中扯下那碍事的衣带,她分明还未动作,齐影却发出一声痛苦呜咽,身子颤抖的不像话。   “齐影?”   曲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蹙起眉头抓住齐影手腕,他这次没有配合,反而用力挣扎着,低头不知呢喃什么,像是陷入某种情绪里。   曲雁凑近了去听,才发现他说是。   “求求你,不要别人看。”   他害怕被人看见。   她眼底划过沉色,就在此时几声脚步声响起,女人的谈笑声从一旁传来,齐影瞳孔一缩,不受控制的挣扎起。曲雁捂住他的嘴,用自己将他身躯挡住。   三个从夜市出来的女人谈笑着路过拐角处,未曾注意到阴暗处的两人。   齐影身子发颤,在感受到濡湿的睫毛时,女人动作一顿,似烫到一般愕然看向男人。   曲雁酒意早就散去,她本意只是想与他偷些情趣,可万万不曾想到,他对此事竟如此害怕,甚至会哭出来。   曲雁难得有些慌乱,连忙将衣裳给他系好,指腹擦过他眼角的泪,口中紧哄道:“齐影,她们已经走了,你没被看到,一点都没。”   齐影仍没回过神,他蜷起身子蹲在地上,曲雁一碰便缩,曲雁唇角紧抿着,心间开始懊悔不应吓到他。   他为何陷入这幅模样,曲雁心底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只有经历过这种折辱之人才会对此事如此惧怕,甚至到了应激的反应。   曲雁蹲在他身旁,抓着他手掌哄着,“齐影,齐影,你醒醒,这不是浮屠楼,你看着我。”   她强迫男人抬头看向自己,哄了许久齐影才从回忆中醒来。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齐影猛然站起身子,几瞬便恢复到平日的缄默,若非他眼眶微红,她说不定真以为方才仅是错觉。   曲雁蹙起眉头,神色担忧且懊悔。   齐影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又看向神情凝重的曲雁,他知道自己令曲雁扫兴了,于是不安问道:“我们回去再来好不好?”   “齐影。”曲雁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认真看着他,“你告诉我,谁强迫过你。”   齐影愣了半响,最后不安解释道:“没有人强迫我,你知道的,那日有落红的,我之前身上也有守宫砂。”   他显然理解错了意思,误把曲雁的严肃当做质疑他不贞,语气都十分焦急,那日是曲雁收拾的床铺,她不可能没看见。   “齐影。”曲雁深吸口气,握住他的手腕,冰冷的玉镯贴在肌肤上,齐影一眨眼,看向曲雁满是担忧的眼中,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是我夫郎,我从未想过让你在外面难堪,也没有在外面侮你的意思。你方才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何会陷入情绪之中,还、到底谁对你做过什么。”   曲雁看向他泛红的眼眶,担忧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齐影沉默良久,低声将事情说出。   那是他十五岁时一次受罚,鞭刑,算上他一共三个男孩一起受罚,新来的刑堂堂主很爱折辱暗卫。   烈日灼灼,她把三个男孩吊在室外,鞭子一抽,衣衫便绽开一些,许多女人都不怀好意的看着,黏腻的目光令他想吐。齐影受刑仅十鞭,他被放开时,来接他的师父用剑逼退肆意打量他的女人,甲等暗卫不能她们惹得起的,许多人惋惜的叹了口气。   他被师父披上衣衫,却固执的没有跟师父第一时间离开,只看向还在受罚的两个男孩。   女人们的下流调笑声传进耳中,与他同龄的两个男孩衣裳被剥落,血肉模糊的身躯被松开时,其中一个已经没了呼吸,而等在周围的女人们围了上去,没人去阻止。   齐影那时也哭了,可师父挡住了他的眼睛,“你救不了他们。”   他说的简单,可曲雁却把他紧紧搂着怀里,嘴里轻声道歉,齐影觉得没什么,曲雁没有错,他没有错,当年被死的两个男孩也没有错。   当年若没有师父,他可能也走不出那被女人围住的刑场。   齐影犹豫了一下,抬手抚上曲雁的背脊,“我无事的,我们下次只在屋里,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曲雁看向齐影,见他确实无碍后才松了口气。   “你、”齐影一开口,曲雁便紧张看向他,只见男人眨眨眼,上下看了她一眼,“你不醉了吗?”   曲雁苦笑一下,“不醉了。”   其实本来也没醉,想借酒意逗逗他,谁知晓竟会逗出这档子事。   曲雁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她没有救赎别人的喜好,亦对别人的悲惨往事不感兴趣,听着都嫌烦。可唯有齐影是例外,他每次难过,她心间亦跟着闷堵。   “刑堂堂主。”   曲雁低声喃了遍,眼底闪过一抹狠厉,却见齐影一怔,本以为是又触到他回忆,她刚欲开口安慰。   齐影知晓曲雁的意思,小声解释道:“她没过两月就死了,因为得罪的人太多。”   曲雁无言半响,她牵着齐影走到夜市上,这趟街确实热闹,许多宵夜铺子还开着,二人却沉默走在街上。   齐影知晓曲雁还因方才之事懊恼,他其实真的没事,就如梦中也偶尔会陷入回忆,可醒来就好了,他说了好几遍,可曲雁明显不是很信。   齐影唇角抿了抿,他站在一家糕点铺前,对曲雁道:“我想吃这个。”   曲雁诧异一瞬,很快为他买下糕点,“还吃别的吗?”   齐影摇摇头,咽下口中的糯米糕,“你不必为我责恼,我有时做梦也会梦见从前,我方才只因太过紧张。”   齐影主动与曲雁十指相扣,最后呢喃句,“何况我早不是浮屠楼的人了。”   两人回到府内时,李伯正等候在门口,老人身影佝偻,连盏油灯都未舍得点燃,直到两人走近了才费力睁眼看清。   “小姐,少主君。”   曲雁蹙起眉心,“李伯,夜色已深,下次不必再等我俩。”   “小姐与少主君回来,却无一人守门等候,那怎么行。”老人背影单薄,却笑的和蔼亲切,他覆满沧桑岁月痕迹的手掌颤颤抬起,正欲推开那厚重的府门。   齐影动作比他更快一步,李伯受宠若惊道:“多谢少主君。”   在曲雁与齐影回房后,老人边走边暗叹了句,“唉,是我老了,不禁用了。”   曲雁燃起屋内烛火,淡声道:“李伯他们都是家仆,当年跟着我母父来平江的,我前些年回来过一次,本欲给他们些钱财散去养老,可他们不愿。”   齐影想了想,顺着曲雁道:“他们已经习惯在这的生活,就算换了更好的地方,也无法喜欢。”   “你呢?”曲雁看向他,“你喜欢生活在药仙谷,还在这种热闹市井。”   男人停下铺被褥的手。于他而言皆一样,从前他想,只要离了浮屠楼那里都好,现在他想。   “你带我去何处,我便喜欢何处。”   事情以齐影被亲破的唇与酸痛的腰作为结束,曲雁今日太过温柔,还贴心拉上床帏,可正是因此,齐影才实在难熬,几次都要哭出来。   翌日梁雯来寻她们时,连两人身影都未见到,独自在前堂等待一个时辰。   待两人出来时,梁雯一眼瞧见齐影脖颈上的痕迹,她神色顿然变得十分古怪,却什么都没说,只拉着两人上了马车。她一路都在与曲雁东扯西扯,待到了花谷寺后才寻了个机会,用手中折扇挡住二人,神色十分扭捏。   “那个,其实平江城的风月阁姿色还不错,要不你寻个日子偷偷出来,我带你去一趟。”   梁雯这话说的模糊,可那风月阁一听便知为何物,曲雁眉毛一扬,她看向前方身形明显一僵的男人,又看向身旁自认为极小声的梁雯。   “我为何要去?”   曲雁没搞清梁雯作什么妖,方才在车上就眼神闪躲,这会忽然说带自己去勾栏院。她对旁的男子并无兴趣,单齐影一个就够了。   “诶呀!”   梁雯见曲雁不上道,急得一跺脚,索性直接开口,“曲姐,我见你身旁没有小侍伺候,那也不能日日对你夫郎索取呀,他不是怀孕呢吗!我有一朋友便因要了她有孕的小侍,力道重了些,那小侍当夜便小产了。”   曲雁未想到竟是如此,她见梁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似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就在梁雯放心之际,她轻声一咳嗽,含笑扔下这句便抬步去寻齐影。   “我心间有数,何况他也喜欢。”   梁雯伫立在原地,只摇头白瞎自己一番好心劝慰,但曲雁本就是大夫,她因比自己更了解,梁雯自己想开后也就放心了。   谁未曾想到,梁雯这话竟在不久后应验一半。   传闻花谷寺姻缘极灵,来这的人大多都是结伴的年轻眷侣,她们除了欣赏风景之外,会共持一块从寺内求来的姻缘牌,用红绳将它系在寺外那颗参天大树之上。   寺内僧人体态一个比一个丰盈,眼睛笑眯眯成一条缝,见到神态羞怯的女男便道她们是前世三生石上修来的缘分,若请了姻缘牌栓住,来生还会在一起。   梁雯撺掇道:“不如你俩也去请一个,你俩妻夫,缘分可比这些小年轻深。”   齐影朝寺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若叫他与曲雁虔诚跪在佛前祈求姻缘,怕是下辈子都不可能。   “若是有缘,不求也会遇见。若是无缘,求了亦是徒劳。”曲雁一番话令梁雯啧啧两声,只道成亲之人果真不一样,这境界比她们深得多。   齐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正瞧被曲雁瞧见,他笑意僵在唇角,耳根克制不住泛起绯色。   曲雁握住他掌心,那白玉镯子紧紧贴在两人肌肤上,她柔声道:“好看的。”   齐影索性转身对她大方一笑,惹得曲雁呼吸一顿,梁雯啧啧两声,抬起扇子挡住,眼不见为净。   花谷寺风景上佳,但比起药仙谷,却少了一份宁静,齐影更喜欢药仙谷。   浮屠楼不知何缘故,迟迟未有消息传来。齐影虽从未提及,可曲雁几次撞见他一人坐在院中,情绪低落且不安。   曲雁要么陪他一起坐着,要么把他拽出去逛一圈,吵闹的集市总能令人分神片刻。她为齐影定制的新衣送来那日,男人愣神许久,最后竟私下偷偷红了眼眶。   他近几日总想起在浮屠楼的旧事,再抬眼看见曲雁的身影时,总觉得是场不切实际的梦。   期间梁纪倩来过一次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整。她在信中言,自曲雁与齐影离去后,师母一次都未问过,好似山上根本没有曲雁这个人一般,谷内弟子皆私下传闻,师母恼怒大师姐与齐影私奔,正在冷战呢。   梁纪倩还特意关心了下曲雁与齐影的近况,说师母这边不必忧心,有事她还能顶一阵,叫她俩再私奔一阵。曲雁看的一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黄逸知晓她带齐影出谷是为何,她将信翻至最后一页,那才是梁纪倩来信的目的。   上次让她走暗阁售卖的药已售尽,仍有不少门派欲求,可曲雁不在谷内,那药无人会炼制。其实自曲雁与齐影离谷后,谷内大小之事发生不少,比如许粽儿已寻到药堂历练,前几日便已经动身。   梁纪倩还有一件愁心事,当初大师姐一语中的,临州新上任的知府果然托人来寻她,这人情债十分难还,她日日愁的头发掉了一大把。几日后,梁纪倩收到大师姐回信,信上只写了一张药方,她当即便寻到理由把自己与药炉关在一起。   至平江城的第十九日,浮屠楼终于有了消息。 第二十七章   那日清晨, 李伯照例打扫庭院,却发现门口多出一封厚重的信,收信人写了个曲字, 他未多思索, 只拾起来便给小姐送去。   信上字迹狂放不羁, 曲雁辨认半响才认清写的是何字。   九月初七, 城西兰木阁。   让曲雁确定来信是浮屠楼并非是信本身,而是与信同来的那块厚重铁牌, 上面单刻着一个‘盛‘字。   曲雁当初曾在齐影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牌子, 不同的只是所刻之字,齐影曾言他师父名唤盛木, 这令牌属于谁已无需多言。   铁牌像是染了血迹, 锈迹斑斑,齐影指尖发颤,他一遍遍摩挲过那牌子,最后紧紧握在手中,良久没有言语。   曲雁见他如此,心间亦跟着揪起,“至少你师父还活着, 这是好消息。”   齐影轻点头, 可手中力道却更紧几分,“我师父当年求药时, 可曾说过旁的?”   “不曾, 他连脸都未露。”曲雁轻叹口气, 苦笑道:“我若知晓那是你师父, 当初便给他两粒了, 直接将你带出来。”   省的留他一个人在浮屠楼受苦。   齐影半响后才开口, 他目光看向令牌,声音微嘶哑,“浮屠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年满三十五的甲等影卫,若是攒够了甲级任务,便可请求自废武功,退出浮屠楼,这是唯一平安出浮屠楼的法子。”   他师父本有机会离开的,他甚至已攒够了任务,只需再熬几年便可。可盛木不愿再等,他假死逃脱,在小徒弟不知晓的情况下,把功劳都移到了他头上。   曲雁听懂了齐影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她眸中划过一缕复杂神色,“浮屠楼还想利用你师父,他便不会轻易死,你且先放心。”   齐影想与曲雁长久,可如今师父落在浮屠楼手中。他被曲雁抱到床上,夜间昏昏沉沉睡去,又在梦中惊醒几次。   九月初七那日,平江城人数比前几日更甚,庙会开办在即,浮屠楼倒是选了个好时候。   齐影独自坐在房间内,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往向窗外,掌心不自觉紧握成拳,他在等曲雁回来。   浮屠楼既知晓曲雁下落,那他的存在也不是秘密,可浮屠楼似乎真把他当做透明人,齐影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彻底脱离浮屠楼了。   曲雁是在午时回来的,只她自己一个,身侧再无旁人,齐影匆匆起身朝她走去,声音有些发颤。   “如何?”   曲雁见他如此紧张,不由抬手揉了揉他发丝,安慰道:“你师父无事,过两日有人会亲自送他过来。”   见她语气如常,齐影喉间一滚,终于悄悄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曲雁的话语总能令他信服,似乎只要她说无事,便真的无事。   可半响过后,齐影还是悄悄抬起头,他在浮屠楼待了二十年,太了解浮屠楼的手段,她们从来不会吃亏。   “浮屠楼当真只是求药?”   曲雁轻笑一声,她看向忧虑的男人,声音有几分无奈,“当真,她们有求于我,自然会自动来寻我。”   曲雁的话不假,在三日后,浮屠楼果真亲自来了曲府。   为首的女人一身红衣,齐影在见她的第一眼便僵在原地,下意识将匕首握在手中。   此人并非旁人,而是浮屠楼的楼主,程念玄。   程念玄看向齐影,忽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倒是好福气,寻了个好靠山呀。”   齐影悄悄握紧匕首,克制自己冷静下来,“我师父呢。”   “别急呀。”   程念玄说罢拍了拍手,不消片刻,便有两人拖着一个男人进来。他四肢如货物一般被绑起,眼上蒙着黑布,唇角布满青痕淤血,刚被扔在地上便咳出大口鲜血,随后如死去般无力蜷在地上。   隐隐的血腥气散在屋内,齐影瞳孔一缩,颤声道:“师父……”   “他假死逃脱,按理应立即处死,我饶他一命已算大度。”程念玄看向曲雁,而后者眯起眸子看向地上那血腥人影,半响以后嗤笑一声。   “想不到楼主还有凌/虐男子的癖好。”   三日前曲雁也曾见过盛木,那时候男人虽虚弱,但好歹还能站起来,而非现在的凄惨模样。   那日兰木阁内。   曲雁刚踏入房间,那伫立窗前的红衣女人回过身,她莫约二十六七的年岁,人如其字一般洒脱不羁,可额角的疤痕又使她生出几分邪气。   曲雁挑了挑眉,似乎也没想到是程念玄亲自来的。   程念玄歉意一笑,声音倒是客气,“劳烦曲小姐久等,楼内近日事务繁杂,我一时脱不开身。”她说罢叹了口气,好似营生并非人命,而是路边的瓜果蔬菜一般。   “楼主日理万机,派个人前来同我讨药不就得了,何必你亲自来。”曲雁语气淡淡,她唇角含笑,笑却不达眼底。   程念玄摆摆手,拉开凳子随意坐下,“那怎么行,现在生意不好做。我手下那帮人随时都要反我,顺手的刀要不死了,要不假死逃了,留下的也没几把了,还是事必亲为才行。”   曲雁懒得同她虚与委蛇,索性直接开口,“既是做生意,便要有来有往,不知楼主打算拿什么同我换。”   程念玄勾起一抹笑意,似志在必得,“密药六册,不知曲小姐可感兴趣。”   曲雁挑了挑眉,便听女人缓缓道:“我知晓药仙谷集天下医学于一家,看不上这杂学诡术,可据我所知,曲小姐曾特意寻过它。”   程念玄说的不错,密要六册乃是古籍,传闻旷古奇闻的医毒之法皆记录在册,前朝时因为此书所记太过惊世骇俗,撰写之人被当做妖人处死后,那书谱也下落无踪。曲雁年少游历时却曾试图寻过。   曲雁唇角抿起浅笑,她好整以暇看向程念玄,淡声询问:“楼主消息倒是灵通,你想拿它换假死药。”   “是,却不准确。我还要一种药。”程念玄顿了顿才道:“一种能令人割舍七情六欲,彻底无心之药。”   诡异的寂静流淌在两人之间,曲雁轻笑一声,“虽不知楼主为何执着于此,但这世上绝无能操控人七情六欲之药,你应知晓忘尘丸只是噱头。”   “噱头又如何,只要发作时真的会痛就行。”程念玄语气冷漠,想起那些人发作时痛不欲生的模样,竟开心的笑了笑。   “若真想令人无心,不如多下些七魂散,莫说□□,就是连神智都能无。”将人药成傻子,岂不是更直接。   听出曲雁话中之意,程念玄眉头蹙起,“当真没有?”   “连苗疆的绝情蛊都不能真令人断情绝欲,楼主以为呢。”   程念玄沉默半响,缓缓站起身子,那双阴郁的眸子扫过曲雁,“密药六册天下医者且求之不得,若只拿它换些假死药,我总感觉有些吃亏。”   曲雁轻嗤一声,那双冷清的眸子与程念玄直直对上,“楼主凭何觉得我非它不可,这桩生意我可以不做,楼主想不想做,悉听尊便。”   密药六册确实吸引她,可也未到一定要的地步。   “那假死之药能做出多少?”   “最多五颗。”   程念玄立即蹙起眉头,“你框我?”   当年盛木求药,曲雁便给了一颗,如今浮屠楼以古籍相求,凭何只有五颗。   “并非,是制药所用的雪莲子仅剩五颗,楼主要等也不是不行,只是雪莲子三十年开花,五十年结果,花期下一次开放,是在四十六年后。”   曲雁语气颇为诚恳,程念玄看了半响也看不出她在说谎,可有一点确实不错,此番确实是浮屠楼有求在先。既上杆子求人办事,就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程念玄有点不太爽。   “楼主若觉得吃亏,我再赠你一药。”   程念玄接住对方抛来的小瓶,眉头紧皱道:“这是何物?”   曲雁温柔笑道:“一滴致命,童叟无欺,先用先得,用完记得告诉我,人是几瞬死透的。”   程念玄握着那瓷瓶,怒极反笑道:“你是将我这当做试药的了?”   曲雁笑的更为温柔,“你若不愿,还有许多下家等着要。”   程念玄沉默几瞬,鼻中轻出一口气,还是把那瓷瓶收在袖内,若是提前得到药仙谷的东西,也算意外之喜。   屋内的窗户是敞开的,在院子里,一个女人正将一个黑衣男子带进院里,那男人身影虚弱,步伐踉跄。   在他抬眸的那一”瞬间,正巧与曲雁视线相对,却无半点波澜。   曲雁四点前见过这双眸子,却不知道他就是齐影的师父,盛木。   曲雁眯起眸子,淡声道:“楼主记得把他送到曲府,毕竟当年他吃的是第一颗,我亦不确定那药有没有毒性残留,又要如何改进。”   程念玄扫过她面上,唇角似笑非笑,“是你真为如此,还是为了他那便宜徒弟。”   曲雁早收回视线,对她微微一笑,“楼主想如何觉得,便如何觉得吧。”   程念玄当初得知曲雁与齐影的关系,也曾惊讶一瞬,不过也仅限于惊讶。浮屠楼在江湖上能立足百年,虽干的不是上台面的事,但也凭信而立,楼内的规矩便是铁令。   齐影既已凭规矩脱离浮屠楼,那他爱去何处去何处,别说给曲雁当房里人,就是去勾栏院内浪/荡也与浮屠楼再无关系。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没人想与药仙谷作对,药仙谷既能在短短几十年内平地而起,以中立之姿存于江湖,便定然有别人不知晓的底牌。程念玄没兴趣放着好好的交易不做,反而与药仙谷作对。   …………   回到如今,程念玄好整以暇坐于椅上,正浅笑看向曲雁,“怎能说是凌虐,情趣而已。”   齐影蹲在不省人事的盛木身侧,小心翼翼擦去他唇角血迹,直到齐影看见师父脖颈处的青紫,手上动作一顿,满目不可置信。   那绝非任何一项刑罚造成,齐影已通人事,自然知晓代表着什么,按照痕迹来看,便是这两日留下的。可他师父从来都不屑卖身求荣之事。   齐影握着匕首起身,死死盯着程念玄,声音都在发颤,“你凭何强迫我师父!”   “强迫?”似听见什么极为有意思的事,程念玄嗤笑一声,眼中玩味愈深。   “你师父十年前就爬过我的床,他主动的很,我可没强迫他。”   见齐影不敢置信伫在原地,程念玄残忍一笑,她其实不介意告诉齐影更多真相,撕破盛木在他心中好师父的形象。   盛木实在聪明,当年假死时,连她都未瞧出端倪。程念玄也确实将他折腾的不轻。分明‘死‘了两年,又为何一声不吭回到浮屠楼的地界,这都是他自找的。   “不可能!你胡说!”   曲雁及时拉住齐影手腕,后者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闭嘴不语,可身子却颤的厉害,师父还活着已经是意外之喜,他不应给曲雁惹事的。   掌心被轻轻一捏,齐影抬头看向曲雁,面容有些局促不安。曲雁莫不是厌他失态。   “你先带你师父回去。”   掌心被松开,齐影心间一涩,他未敢再看曲雁的神色,只缓缓朝屋外走去。   程念玄看戏一般,还有心评价道:“还是年纪小,激一下便忍不住情绪,曲小姐怎么受得了他这脾气。哦,不过他师父倒是惯会说甜言蜜语哄骗人,两个一起玩应别有一番风情。”   齐影身影一僵,未敢再回头。   将盛木抬回去的正是程念玄带来的两个甲等暗卫,齐影曾与她们打过几回交道,却并不熟稔。   在浮屠楼里,能做到甲等暗卫的百中仅一,而男子则更稀少,盛木的身法在浮屠楼中能排在前三。当年他死讯传来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   甲等暗卫本就稀少,见惯了死生无常,彼此间难得存了些同僚情谊,她们对于盛木的死也曾惋惜过。而对于顶替了盛木功劳离开浮屠楼的齐影,她们则有些鄙夷,亦有些羡慕。   盛木被放在床上,其中一个女人忽而开口。   “齐影,盛哥是回来寻你的。”   齐影蓦地抬头,那女人同伴看向她,未曾出口阻止。   “我给盛哥上刑时,他曾问我你去了何处。”   齐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他觉得眼前一黑,足下踉跄踏出一步,若非及时扶住床侧,他竟险些摔倒在地。   一股莫名的心悸涌上心头,齐影捂住胸口,无声呼吸许久才压下那心慌恶心之感。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惊诧神色,齐影离开浮屠楼前也曾是甲等影卫,就算是武功尽废,也不至于如此虚弱不堪吧。   齐影缓了许久,慢慢扶着床站起来,他在药仙谷住了小半年,期间从未听闻过任何浮屠楼的消息,他不知晓师父是在暗中寻他。   “……我师父他是何时回来的?”   最开口说话的女人没再开口,方才那些话已算失职,何况齐影早离开浮屠楼,连同僚也算不上。见无人理会他,齐影喉结一滚,只缓缓阖上双眼。   屋外,程念玄收回目光,唇角勾起抹笑意。人她可以给曲雁,但留不留的住,就不是她该管的问题了。   “人我已经送来了,药何时能制。”   “我做第一颗时,曾耗了半年之久。”曲雁忽而一笑,那笑中透着几分寒意。   程念玄心间顿感不妙,下意识先出手,女人灵敏的身手超出她的判断,这不像是一个医者该有的身法。   她抬手扫过桌上,茶盏顿时四碎而裂,下一瞬,那碎片便朝曲雁击去。曲雁未动一步,却在碎片袭来前,指尖轻巧一翻,瓷片碎在空中,当中一枚银针破势而来,直朝程念玄面门袭来。   程念玄头一偏,银针擦过发侧钉入墙内。   这仅是两人之间一个简单的试探,若真动起手,这件院子怕是保不住,程念玄蹙起眉头,出声阻止了这场争斗。   “停!”   曲雁依言停下,却轻声说了句,“程楼主,下次出口前,记得想清楚再说。”   在程念玄离去后,心间仍对曲雁所言觉得莫名其妙,她不过是要曲雁动作快些,这有什么要想清楚的。直到入夜前刻,程念玄忽而无法出声,她这才猛然想起白日那句话的含义。   曲雁嫌恶程念玄揶揄齐影与他师父的话,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下了药,这种认知令程念玄暗暗心惊,连夜探查一番身上有没有其他残留药物。   在确认无其他药物后,程念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起警惕,曲雁极有可能是在二人交手时下手的,若是她下的是别的药,自己岂非已命丧黄泉。   程念玄睁眼到天明,那药性才逐渐消失。   曲雁回房时,守在床侧的男人立即站起身子,他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掩不住疲意,就连步伐亦有不稳,齐影这幅模样令她眸中划过一丝沉色。   “哪不舒服?”曲雁指尖习惯性搭上男人手腕,可齐影身子一切如常,并未有何不妥。   “我无事。”齐影摇摇头,漆黑的眸子有些水雾,看的曲雁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怜惜一番。   可实际上曲雁只无声叹了口气,认命走到床侧。床上男人身上束缚已被解开,他手腕被粗绳磨破血肉,身上亦好不到哪去。   曲雁隔着帕子诊脉,忽而指尖一顿,她看向不省人事的男人,眼底极快划过异色。   “放心吧,你师父无事。”曲雁垂下眼眸,掐开男人下颚将一粒白色药丸塞进他口中。   齐影终于松了口气,接着走到曲雁身旁低声道:“方才……我并非有意失态的。”   曲雁轻捏下他手腕,柔声安慰道:“无事,你这些日子太过紧张了。”   齐影的状态确实不对,他看起来虚弱疲惫,像几日未曾休息好一般,曲雁想了想他最近半月的状态,抬手将他垂下的发丝拢在耳后。   在齐影意识到不对,就当他惊愕抬眸的那瞬间,曲雁指尖发力按住他后颈,男人闷哼一声,接着便失去意识倒在曲雁怀中。   齐影近来忧思太重,夜间不是多梦就是失眠,如今他师父活生生摆在他眼前,他总该乖乖睡一觉。   曲雁将他打横抱回房间,在将齐影安置好,再回到客房时,躺在床上的男人也幽幽醒来。   这也是曲雁第一次见到盛木的长相,他看起来莫约三十左右,如今虽一副苍白病容,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的殊丽容貌,可惜如今年岁已大,再好的长相也打了几分折扣。   “又见面了。”   曲雁勾起抹弧度,她扯了把椅子坐在床前,好整以暇看向盛木。   “呵,我倒是不想见。”   盛木嗤笑一声,他声音嘶哑,刚说罢唇角便溢出大口鲜血,随即捂嘴咳个不停,曲雁蹙起眉头,眼底有些复杂神色。   程念玄下手极重,盛木身上的伤不比当初捡到齐影时轻,可除了这些外伤,他身上还有样别的东西。   床上的男人忍住咳意,随手擦去唇角血迹,随后掀开齐影为他盖好的床铺,一步步强撑着走到曲雁身前,如墨的眼眸闪烁着危险。   “齐影在你这里。”   见曲雁不语,盛木呼吸一顿,眸中染上狠厉杀意。   “你把他如何了。”   他其实早放弃寻齐影的踪迹了,至少他已知晓那孩子不在浮屠楼里,只要在外面,就有活着的可能。可昨夜程念玄罚完他后,竟对他说。   ‘说不定此时,你那好徒弟也在女人身下婉转承欢呢,你不是想见他吗,我明日便带你去。’   曲雁看向身前站都站不稳的盛木,和他身上掩不住的杀意,缓缓拧紧眉头,她与盛木打过交道,自然知晓他有多狡诈圆滑,她本以为这种人除了自己谁都不会在乎。   “齐影说他师父死于两年前,你既已拿着我的药诈死,又为何会被浮屠楼寻到踪迹。”曲雁眯起眸子,安静端详盛木的表情变化,在看见他越来越冷的神色时,终于轻笑出口。   “你在世人眼中死了两年,如今贸然回去寻他,不是白等着被抓。”   盛木自然不是贸然回去,他前些日子得知齐影已离开浮屠楼,便欲私下将徒弟接走,可他寻了很久,齐影的踪迹竟断在临州。他只好顺着行踪北上而返,却被程念玄发觉他的动作。   盛木神色阴沉,他手中紧握成拳,哑声道:“这些是我的事,你到底把我徒弟如何了。”   “我自然是待他十分好。”   曲雁笑的十分诚恳,可惜盛木却不买账,于是她转而道:“你还欠着药仙谷的银账,师债徒偿,这不正常吗。”   盛木眼中有血丝,真以为曲雁是因此捉了齐影,声音低哑藏着怒火,“欠你的银两我会还,你放他走。”   盛木虽是齐影的师父,可两人却无半分相像之处,曲雁很难想象,那般沉默又坚韧的男人,竟是面前这人教出来的。   “你尚且自身难保,又凭何决定齐影的去留。”曲雁顿了顿才继续道,“他已歇下,明日我再带他来见你。不过自从他知晓你未死后,便一日都未安稳睡过,你还是先想想该如何与他解释。”   曲雁说罢转身离去,可当她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一件事,又折回屋内柜子旁翻出两瓶瓷罐放在桌上。   “高罐为止血粉,矮罐可消肿止痛,记得上药。”   要不明日齐影见到盛木身上的伤,估计眼眶又得泛红。曲雁摇头有些无奈,从前伤的那般重都不见他哭过,怎么这两日就爱红眼眶。   曲雁心间有些吃味,可当回去看见齐影沉睡的面容时,那点吃味全化做柔意,她指尖轻轻划过男人的脸颊,最后停在喉间那点殷红小痣上,低声自语道。   “下次在此处,你也给我哭个看看。”   每次齐影仰着脖颈无助承受的模样,皆令她爱极,若再欺负的狠一些,他会不会哭出来。   盛木看向桌前的瓶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怀疑里面装的是毒药。   曲雁绝非良善之辈,这点他四年前便领教过。   那时他曾奉命去平江做掉几个权贵,就在那里,他见到这女人笑着将毒药挨个喂下,又坐在椅子上欣赏她们痛苦挣扎,在人将死前还施针吊着人命。   浮屠楼讲究一击必杀,可那女人却乐得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如此折磨人的手段,饶是盛木也暗暗心惊,而在他得知曲雁是药仙谷之人后,一个大胆的念头便萌生在心间。   虽有些波折,可曲雁却也被他说动,半是新奇半是探究的将假死药制出,盛木拿到药的当日便匿身离去。   他也没想到,再相见竟是如此景象,他沦为浮屠楼阶下囚,而曲雁则将他徒弟掠走。   曲雁不知盛木想法,她抱着齐影难得好眠。以为天不亮他便睁眼了,许是昨日力道有些重,如今已近辰时,齐影还在她怀中睡得沉稳。   她还想搂着齐影多睡一会,无奈大早便有人来访。   梁雯正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数蚂蚁,见李伯从远处走来,立即若无其事站起身,手上装作不经意拍了拍沾灰的衣角。如今一见李伯的神情,梁雯哟了一声,神色有些惊诧。   “李伯,你家小姐与少主君莫不是又还未起身?”   李伯想着方才小姐给的说辞,面色为难道:“梁小姐见谅,我家少主君今日身子不适,怕是要让您白跑一趟。小姐还说,待过两日少主君身子好些,她做宴请您吃酒。”   听到此处,梁雯绽放出一个笑脸,态度大气道:“有了身子是要好好休养,你且与你家小姐言,我不着急,这顿酒晚点也行,先叫姐夫把身子养好再说。”   谁料李伯却一愣,颤着嗓子问,“身子?梁小姐是说,少主君有身子了?”   梁雯啊了一声,神色有些奇怪,李伯是曲家家仆,他都不知晓齐影有身子,难道是曲雁不欲声张,是不是她多嘴说漏了。   梁雯挠挠头,不知该如何挽回,“可能、可能是吧,你去问你家小姐吧,我也只是听说。”   “太好了,太好了。”   见李伯神色激动念叨,梁雯耸了耸肩,这也不怪她说漏嘴,也没人没与她说过不能声张呀。   梁雯未太在意这件插曲,只哼着小曲上了自家马车,悠悠然朝酒肆处行去。她平日本就爱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此前伯母有令,她乐不得日日都与这妻夫俩出去游玩,好过在家中被小弟折磨。   曲雁在交代完李伯后,回身就发现,方才还睡得正香的男人如今正坐在床中央,一双黑眸一眨不眨的看向她,好似隐隐不安。   “可是我吵醒你了?本想让你多睡一会。”   齐影摇头从床上起身,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日倒在曲雁怀中时,其余的什么都不记得,就连师父醒没醒来都不知晓。   齐影无意识揪着被角,“我往后不会再失态了。”   他真以为曲雁昨日行径是不满他昨日在程念玄身前失态所至,他也觉得奇怪,昨日自己确实情绪有异,若放在从前定不会如此。   如今他武功已废,竟连情绪都控制不住吗。齐影唇角一抿,将手中被子握的更紧。   “你想什么呢,我是看你近来多愁,才想让你多休息一会。”   曲雁放下手中茶盏,将温茶递到男人嘴角,看他一口饮下后才继续道:“你师父昨日便醒了,他已无大碍,你先用了早膳我带你去见他。”   齐影心间一动,他对曲雁的话从不会质疑,于是利落从床上起身,穿衣的动作都比以往快了些许。   他吃饭的速度一直很快,从前出任务时,必须时刻盯紧雇主,饭食都是几口匆匆解决,后来进了药仙谷,在曲雁每日盯看下才学会细嚼慢咽。   曲雁看着齐影吃饭的速度,未开口劝他慢些。   待来到那扇门前时,齐影反而身影僵硬,曲雁只好上去叩了门,随后推开未上门闩的房门,与他一同走进去。   盛木正盘腿坐于床榻上调养,在看见曲雁身旁之人时,面色霎时一变。 第二十八章   “齐影!”   从塌侧到门口只有几步之遥, 盛木步伐却有些踉跄,齐影下意识上前扶住师父小臂,待身影稳住后又悄悄缩回手。   齐影垂下眼眸, 忍住眼眶湿润, 声音轻响起, “师父。”   像极了从前在浮屠楼一般, 每次他见到盛木,说的最多便是这一声‘师父’。   曲雁挑了挑眉, 自顾自挑了个视野开明的位置坐下。盛木一直冷眼看着曲雁, 在看见女人坐下后,才转头看向垂眸不语的小徒弟。   齐影的模样变了许多, 与从前在浮屠楼的凛冽冷肃不同, 如今的小徒弟明显长大一些,面容更为清丽温柔,眉宇间竟透着一丝成熟的韵味。   盛木活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小徒弟的变化是为何,他心中怒火中烧,扯过齐影小臂令他看向自己。   “是不是她强迫的你!”   见齐影小臂一僵,盛木心下更为确定, 他语气努力轻下一些, 拉着小徒弟道:“你别怕,师父带你走。”   被当做透明人的曲雁幽幽出声, “你要将我夫郎带去何处?”   盛木转过头, 眸中凛然寒意, “曲雁, 这是我与你之间的事, 你何必欺辱我徒弟!”   曲雁连忙道:“我可同你没事。”   “师父。”衣角被轻扯一下, 盛木回头看向徒弟,齐影神色认真,他声音不大,所言却足够听清。   “她从未强迫我,皆是我自愿。”   盛木眉心紧拧起,他知晓自己徒弟心性良善,可他为何替曲雁说话,莫不是其中有隐情,还是曲雁给他喂了迷魂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齐影喉结轻滚,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说出。   “四月前,我在临州一处山崖摔下,是曲雁救了我,她待我极好,亦从未逼我做过什么。”   盛木死死盯着徒弟的神情,妄图从他面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齐影是他教出来的,他再清楚不过徒弟每个表情的含义。可直到他说完,盛木心间不由震撼惊愕,齐影不仅未说谎,甚至隐隐透着一丝羞态。   那神色之间,像极了一个新婚小夫郎,还哪有半分暗卫的影子。   盛木一寸寸扫过齐影,在看见他手腕上那突兀的白玉镯时,呼吸顿然一窒,他徒弟何曾戴过这种累赘之物。   他一字字质问道:“你告诉师父,你同她到底是何关系?”   曲雁也好奇他会如何说,就在她手中把玩着药瓶等待时,齐影目光朝她看来,未等对视便又匆匆移开。   齐影心间紧张,他指尖无意识抚上白玉镯,那日在山间寺庙,两人关系已在曲雁母父牌位前承诺,既然这样,他是不是也可以唤那个称呼。   齐影轻声开口,声中藏着不安,“曲雁……她是我妻主。”   曲雁与盛木同时抬眸,一个是惊喜,另一个则是惊愕。   纵然两人什么亲密事都做了,可齐影确实是头一次唤她妻主,曲雁从椅子上站起,齐影不敢看她,只垂眸露出羞红的耳根。   曲雁恣意惯了,她从未在意过世俗的规矩,身边也没有普通妻夫,因此也未在意过齐影是如何唤自己的,只要他唤的顺口就行。   原来世俗所约束的称呼,他唤起来竟是这般好听,曲雁压住翻涌情绪,将那几乎被她攥碎的玉瓶放在桌上。   盛木心头一震,喉间猛然咳出一口鲜血,齐影顿时瞪大眸子。   “师父!”   齐影不安扶着盛木小臂,他师父则捂住嘴咳了许久,盛木站了太久,如今身子都在止不住发抖。他扶住师父的肩背,却发现手下触感黏腻,齐影步子一顿,惊诧看向掌心血迹。   “师父,你背上……”   “无事。”盛木打断齐影的话,闭眼调整着呼吸。   待扶着盛木在软榻坐下后,齐影垂眸看向掌心血迹,不知为何,昨日那股反胃恶心之感又泛上心头,他吞咽几次才压下。   女人持物的手出现在眼前,齐影顺着抬起头,曲雁模样映在眼中,她温声道:“外伤所用,轻敷一层即可。”   齐影点点头,还是忍不住道了声:“多谢。”   曲雁笑的无奈,她揉了揉齐影发丝,忽视盛木刀割般的冷眼,“谢什么,我先出去。”   他师父伤在背上,在曲雁出去避嫌后,齐影便拧开手中药瓶,“师父,我先给你上药吧。”   在看见盛木的背时,饶是齐影也忍不住心惊。数不清的交错鞭痕铺了满背,有些已经结痂,更多的则皮开肉绽,他将伤药小心翼翼洒上去,小声呢喃了句。   “师父……对不起。”   “你有何对不起我的,被抓到算我没本事,跟你没关系。”盛木语气冷漠,他将衣衫穿起,转头看向齐影,沉默了一瞬才道:“你与她成婚了?”   齐影一愣,“没有。”   “那你们这算是何关系,又凭何叫她妻主。”盛木语气提高几分,一脸不可置信,“她可是在哄骗你。”   盛木见过太过情场浪子,先甜言蜜语把男子哄到手,待腻了以后一脚踢开,左右也未成亲,也不用给名分一说。   “不是。”齐影本欲解释,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又说不出来。曲雁虽说过会娶他,但也未说过是何时,他忽而有些不太敢肯定,只小声说了句。   “她说过会娶我。”   “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从前我在浮屠楼教你的,你全喂狗了不成。”盛木语气虚弱却严厉,齐影先是一愣,又很快垂下眼眸。   “师父,我未忘。当年得知师父死讯时,我亦未去寻过师父您。”   盛木当年教他时,强调过许多遍,若是他某日死了,齐影不必为自己立碑,只当不知晓便好。怕是从那时起,师父便有离开浮屠楼的打算了。   师徒二人沉默良久,还是齐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疑问问出,“师父当年为何要假死出逃,将你的功劳留给我?”   盛木依旧语气冷漠,“我没把握在浮屠楼活到三十五,正好碰见个机会,换你你怎么抉择。”   齐影半响未再言语。   盛木看向自己向来懂事乖顺的徒弟,心间无声叹了口气,他徒弟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候太过执拗,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   以前就常担忧他被骗,如今这忧虑竟也成真,不过从浮屠楼出来几个月,便被人拐到身下承/欢,还一副情根深种的羞涩模样。   “我年岁未满三十五,又为何能继承你的功劳安稳离开,浮屠楼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师父当年与楼主做了什么交易?”   齐影凝视着盛木,语气微颤,“我知道的,师父是为了寻我才回的浮屠楼。”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盛木转了个方向与小徒弟面对面,见齐影担忧看向他后背,盛木无谓摆摆手,他早习惯这种刑罚,对他而言并无大碍。   “齐影,你也算我带大的,你既唤我声师父,我也把你看做半个儿子,那我总得为你谋条后路。”   盛木看向怔愣的徒弟,心间情绪翻涌复杂。当年领他回去,只是因为自己与程念玄打的一个赌。   可齐影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那般一个瘦小的男孩长成如今玉立的男子,盛木知晓他趟过多少次血河,也知晓他不喜欢待在浮屠楼。   齐影不可能在浮屠楼活到三十五岁。   如今来看,盛木确实了解自己的徒弟,他本来做好了一切准备,曲雁成了唯一的变数,若齐影不曾被她捡到,或许他与徒弟早就逍遥江湖去了。   两炷香后,齐影起身轻轻将门合拢,转身瞧见靠在院门口那抹身影时,心中莫名涌上酸涩,这世上除了师父,只有曲雁一人等过他。   见男人快步走来,曲雁不动声色收起手中匕首与楠木,眉眼含笑看向齐影。   “谈完了?”   齐影轻嗯了声,漆黑的眸子看向女人,不确定的问了一遍,“可是在等我?”   “自然,除了你还有谁。”曲雁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眸中神色一沉,“你师父说你了?”   齐影摇摇头,“没有,师父累了,我便先出来了。”   方才两人谈到最后,盛木肉眼可见有些疲惫,他身上重伤未愈,能正常与人交谈全靠强大的忍耐力。齐影了解他师父的性子,就算晕倒前一刻也不会说累,他心间难过,却也只好先行离开。   好在师父说已在浮屠楼受完刑罚,他这才放下心来,只要师父还能自由活着,比什么都强。   两人一路回了屋内,曲雁合拢房门,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方才唤的,再唤我一遍。”   齐影闻言有些茫然,“唤什么?”   曲雁表情有些怪异,她凝眸看向齐影,一字一句道:“方才你与你师父说,我是你何人?”   齐影愣了一瞬,脸颊瞬间烧起,不用看铜镜都知晓脸上是何颜色。   “我……方才师父问,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情急之下才说的。”   齐影这话说的紧张慌乱,甚至眼神都飘向曲雁身后,不太敢同她对视,半是羞的,半是局促,毕竟齐影也不晓得她是不是恼怒。   曲雁半眯起眼眸,重复道:“情急之下。”   她抬手扼住齐影的下颚,逼得男人不得不直视自己,“你的意思是,只有情急之下才能唤我妻主?”   见曲雁将那称呼说出,他面上顿时更烧,曲雁看着男人愈发紧张羞涩的模样,眼底划过抹笑意,可面上还端着一副严肃做派。   “不是……”   齐影小声解释,见曲雁没有松手的意思,齐影喉结一滚,索性闭上眼屏住呼吸,“妻主。”   齐影声音不大,细听还有丝颤音,可他却觉得曲雁手中力道一瞬重了许多。   曲雁压住下涌火气,声音微哑道:“睁眼睛,再唤一声妻主听听。”   她见男人睫毛一颤,慢慢睁开那双漆黑的眼眸,齐影贝齿咬过下唇,缓了半响才与她相视。   “妻主……”   他声音又软又轻,跟猫挠似的。   曲雁心间一跳,下一瞬便将男人搂进怀里,齐影轻哼一声,接着顺从软下身子,任由女人掠夺。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曲雁动作急切,齐影紧攥着曲雁胸前衣襟,朦胧中以为回到了浴池那夜。在自己要窒息前,曲雁终于好心放过他。   男人的唇绯色剔透,此刻正启唇喘着气,曲雁指腹擦过他唇瓣。   “挺好听的,以后就这么叫。”   齐影呼吸一岔,随后点点头。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妻主这份恩情,我该如何报。”   齐影心间有几分忐忑,这些日子一直是曲雁在忙碌,如今她从浮屠楼手上要回师父,自己该如何答谢她。   他一无所有,唯一有的就是这幅身子,可曲雁早就得到了,虽说她还在兴头上,可早晚会有腻的那一天。齐影自己也曾疑惑过,他这般的人,为何能得到曲雁的喜爱。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不奢求曲雁能喜欢他许久,若日后两人真成了亲,能温存两年也是好的,若以后曲雁厌烦他了。   齐影忍住心间难过,想着如果真有那一日,那他就悄悄从药仙谷离开,于山野田间寻个小院,最好再养条狗,凭回忆度过余生。   曲雁不知晓齐影已将余生安排好,若她知晓齐影的打算,定然是要被气笑,再寻法子好好惩治他一回。   而今曲雁只颇为新鲜道:“报恩?”   见齐影神色认真点点头,曲雁轻笑一声,抬手揽住男人窄瘦腰身,半是强迫半是温柔的将人抵在桌前。   “你知晓历来奇闻异志中说要报恩的人,下场都是如何吗?”   齐影后腰抵着桌子边沿,无法再后退一步,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搭在曲雁手臂上,闻言有些茫然,他何曾读过那些东西。   “下场如何?”他声音有几分紧张。   “自然都是。”曲雁刻意停顿了下,待齐影紧张看过来后,她藏起眼底笑意,面色一板正经道。   “自然皆是嫁与被报恩之人,作为人夫为她生女育儿,以此来表达恩情。”   齐影好半响没有言语,他呼吸声有些急促,这些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他垂眸瞥了眼自己手腕处的白玉镯子,耳根有些羞红。   曲雁看着他的小动作,笑道:“你可知为人夫郎,还要做什么?”   齐影下意识问,“做什么?”   曲雁见他如此茫然无措,既觉好笑又无奈,却还哄诱道:“做个知冷知热贴心人,为妻主洗手作羹汤,还有许多呢。”   曲雁心间乐得他主动送上门,为人夫郎要做的事那可多着呢,若齐影想学,她不介意循序渐进慢慢教他,给两人之间增些妻夫情趣。   “作羹汤?”齐影明显一愣,犹豫道:“可我做饭并不好吃。”   说起来,曲雁只见过齐影拿匕首的模样,还真没见过他做饭是何模样,于是哄道:“没事,难吃我也喜欢。”   齐影只好点头,又抬手推了推女人肩身,小声道:“那我现在去准备。”   齐影要下厨的消息传到李伯他们耳中,李伯连呼不行,只让少主君好好休息,这等琐事他们来就行,他不知晓李伯为何如此紧张,他又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   “少主君,厨房油烟气重,别呛了您呀。”   李伯跟着齐影身旁,眼神一个劲往他肚子上瞧,若不是碍于身份,李伯简直想抬手把齐影拖出去,哪有孕中动手下厨的,这不是胡来吗。   “李伯,我无事。”齐影顿了顿,声音藏了几分羞怯,“是我想为她做的。”   李伯于是更愁了,他诶呀两声,“小姐怎么也胡闹。”   原本他还想请教一下李伯什么容易上手,可李伯蹒跚离开,念叨着要去找小姐来劝。只留齐影一人站在厨房,他面对灶台与诸多食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曲雁来厨房时,齐影正背对她站着,他袖口挽起半截,手中提着菜刀与粘板上的鸡肉僵持。   齐影喉结一滚,正在他准备手起刀落之际,门口传来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握着菜刀回身,正看见曲雁朝自己走来。   他看了看粘板,有些心虚道:“我还未做好呢。”   齐影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踏入厨房,他也并非没有做过饭食,以前若是干粮吃没了,便随意猎些野鸡兔子,剥皮上火随便一烤,什么调料也没有也能吃的痛快。哪里像现在这样,连那些瓶瓶罐罐装的是什么调料,都是方才闻了一次才知晓的。   曲雁神色自若挽起衣袖,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菜刀,平静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方才李伯急匆匆赶过来,明里暗里劝她一番,曲雁才知晓齐影竟这么早就去厨房,这才急忙赶来。   肉食难剁,何况他右手腕有旧伤,本以为齐影会做些易炒的蔬菜,谁料他下意识选择还是荤腥的肉,她有些无奈,亦有些心疼。   “炒鸡肉。”   齐影启唇又阖,半响才憋出这三个字。曲雁若是不来,他估计还会与那鸡肉僵持一会。   生肉在她手下变得极为听话,不消片刻便被切成小块,在将鸡肉放到锅中焯水之际,她才得空看向一旁的齐影。   见他如罚站一般挺直,曲雁唇角抿起一个弧度。   “没事,我先教你一次。”   曲雁将焯过水的鸡肉盛出,热油下锅翻炒后才加了清水,又将备好的配菜放进去一起焖煮,动作轻松又娴熟。   她不喜做饭,却也并非不会,并且手艺尚可。齐影方才就将米饭焖上,待鸡肉出锅时,米香也跟着溢出。   曲雁将菜盛出,调侃问了句,“可都看懂了。”   齐影点点头,垂眸掩住一抹落寞。为人夫郎所习甚多,而他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末了还是要曲雁来帮他,他该多学一些的。   晚膳时也出个小插曲。   曲雁与齐影仅是暂住曲府,特意叮嘱过李伯他们不必伺候,可老人们总是闲不住。碍于小姐叮嘱,平日的膳食也是简单,今日许是被齐影中午下厨的举动惊到,晚膳竟端上五菜一汤。   鲫鱼姜仁汤、鸡胗肝粉、莴苣炒虾仁等菜被端上来后,李伯红光满面站在一旁,嘴里还说些贺喜之类的话,还说往后切莫让少主君下厨。   李伯昨日细细琢磨一遍,觉得小姐不说少主君有孕是有深意在的,乡下便有个习俗,男子孕三月前不能言,否则会被嫉妒的小鬼听见,想法把孩子讨走。   李伯一番话说的含糊,齐影压根没听明白,他下意识便看向曲雁,后者开始也有不解,待看清端上桌的菜时,心间终于了然。   这皆是些民间安胎的菜品,有的实则对孕夫根本无用,可李伯一番好意,她也不能将真相说出,只好无奈一笑,给了李伯赏银。   “今日是何礼节吗?”   见齐影面容疑惑不解,曲雁失笑一瞬,当初自己一句玩笑话,如今却闹成这样,也怨她嘴快,若与齐影说了,他估计又要愁怎么伪装。   曲雁给齐影夹了一筷子虾仁,“不是,吃饭吧。”   齐影睫毛一颤,既不是礼节,那便是嫌自己中午做饭都要曲雁帮忙。他缓缓嚼着虾仁,只觉并无往日清甜,咽下后只有腥味留下。   如今与浮屠楼已见完面,自然也没有留在平江的必要。   曲雁欲带齐影回谷内,他身子已养的差不多,待回谷再用药调养半月,再续经脉一事便可提上日程。齐影自然无异议,只是在曲雁离开后,他又去寻了趟师父。   “师父,你可愿意同我与妻主回药仙谷。”   自那日被强迫唤过后,他每次一开口,曲雁便似笑非笑瞥向他,齐影只好咽下话语,先小声唤声妻主。曲雁很是受用,连着几日都心情极好,当然,她也没舍得让齐影再做饭。   盛木对于去哪根本无所谓,反正到了时日,他总要回那个人身边,可见徒弟神色紧张不安,他还是点了点头。   齐影终于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轻松笑意。   他跟在曲雁身侧久了,就连笑意也就几分像她。   盛木看的一愣,齐影在浮屠楼时从未笑过,少年每日都紧抿着唇,做事一板一眼的,极为守规矩,小时候偶尔还哭一哭鼻子,长大后连哭都不会了。   浮屠楼外的女人那么多,他徒弟为何偏生遇见曲雁。   “齐影,我若是不同意你嫁给曲雁呢。”   这句突如而来的话令齐影笑意僵住,他停下从膳盒中取菜的手,转头看向他师父,盛木还在说。   “她只是救了你而已,救命之恩没必要以身相许,你出过那么多任务,可曾见过哪个以身相许的男子有善终。”   盛木这番话并不好听,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你可记得你十六岁时,我同你说的那个死在桥洞下的暗卫。”   此话一出,空中瞬间寂静几分,齐影睫毛轻颤,最终点点头。   那是师父给他讲的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暗卫出任务时喜欢上了自己的主顾,那女人日日带着暗卫花前月下,哄的他死心塌地,说愿意等他从浮屠楼脱身。那傻暗卫当真信了,花了八年时间从浮屠楼脱身,当夜便奔向女人府邸。   他不介意女人已有家室孩子,甘作小侍,可女人却嫌他人老珠黄,风韵不再,还落下一身病根。第二年便因无所出被赶出家门,钱财也都被女人的主君克扣无几。   冬日被人发现死于桥洞下,去世时身上仅有一件单衣,可手中仍紧握着那女人当年送他的香囊。   那时盛木正巧在城内,许是同为男子与同僚的惋惜,他将暗卫尸身收殓,送了他最后一程。   齐影第一次听说时,除了觉得惋惜可怜,其余再无旁的情绪波动,那时他根本就未想到,自己有天也会沦陷在感情中。   可是,这故事跟他不一样。   齐影将菜一样样取出,瓷碗轻落在桌上,发出细小清脆声,他则抬起头,安静凝视着盛木。   “师父到底为何对妻主偏见如此大。”   猝不及防被徒弟将心中所想说出,盛木面上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接着紧蹙起眉头,他还未言语,便听齐影继续道:“师父的假死药当年也是同妻主求的,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见齐影为此困惑,盛木叹了口气,他这俩日想了很多,他能为齐影铺路,却不能强求他按照自己想的生活。   人这一辈子活法太多,是好是坏,别人评判不了。   “既然你喜欢她,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是你要记得,你自己的命,绝不能交到她人手上。”盛木看向小徒弟,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幼年的自己。   “你得为自己活着。”   原来师父是担忧此事,齐影心中一涩,声音不大却极为认真。   “师父,徒儿谨记在心。”   见齐影神色认真,盛木端起桌上凉茶灌入口内,却不小心牵扯身上伤口,入骨疼意四起,他掩嘴咳个不停,齐影立即变了脸色。   “师父!”   “我没事,旧伤而已。”   盛木藏起掌心血迹,脸色同语气一样冷冽,这才不过几日,那虫子便开始在他体内折腾,程念玄是铁了心不让他好过。   齐影只好收回手,两人谈话之际,菜已不再泛起热气,如今已进冬月,天气一日日凉下,临州怕是早落了雪。   齐影以往是不畏寒的,许是如今失了武功的缘由,这两日夜间总觉凉意,每日早上皆在曲雁怀中醒来。曲雁还言是他自己半夜畏寒,寻着暖意钻到她怀里的,齐影听完只觉羞赧不已。   待沉默用完午膳,齐影看了看师父身上单薄的秋衫,回去将自己的冬衣送来。   盛木看着长度恰好能遮住他脖颈青紫的衣裳,半响没有言语,齐影一直未问过,他也以为对方不曾发觉这件事,现在想来倒是他天真。他徒弟都和曲雁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对这些痕迹自然知晓缘由,没问只是为了给他留些脸面而已。   “你倒是真长大了。”盛木低声自语了句。   还有三日便是平江庙会,即使在曲府内都能听见街上的嘈杂声响,从白日一直响到入夜。   齐影从不知晓庙会能办的如此盛大,从前他见过的信徒与寺庙皆极为安静,说个话都怕打扰旁人。   曲雁为他解释道:“平江城寺庙与信众甚多,但商贸并不繁华,前几年庙会规模还不大,后来有许多商贩都赶在庙会期间出些新奇的玩意吸引人。几年下来,平江庙会便也出了名,如今参加庙会的大多都是外城赶来看个新奇热闹的。”   齐影了解点点头,他还是第一次知晓,怪不得这几日如此热闹。   “庙会确实热闹,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去逛逛。”   齐影一愣,惊诧道:“可以吗?”   曲雁见他惊奇,语气亦有些奇怪,“为何不可以,又不着急回临州,你若是喜欢,多逛上两三日也无妨。”   平江庙会通常会举办七日,她对庙会倒无多大兴趣,齐影喜欢便带他去逛逛。   听曲雁如此说,齐影唇角勾起抹不明显的弧度,轻声道:“我还未去过庙会。”   齐影没去过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甚至许多民间节日都是他长大后出任务时才知晓的,浮屠楼连年节都不过,他只能日复一日的练功。   曲雁抬手掐住男人脸颊软肉,他顿时僵住笑意,只抬头看向曲雁,鸦黑的睫毛轻颤着,黑曜石般的眸子显得无辜又可怜。   “就是个大型集会。”曲雁眯了眯眸子,盯着他唇瓣继续道:“这种节日民间很多,上元七夕皆有庙会,你若是感兴趣,以后我带你慢慢逛。”   齐影应了声好,他看得懂曲雁眼中情绪,于是犹豫片刻便抬起头,朝女人脸颊旁探去。   为人夫郎,也应该主动一些吧。 第二十九章   曲雁已知晓他要做什么, 于是站在床侧未动,含笑看着男人越凑越近,还有两指的距离时, 齐影闭上眼屏住呼吸, 温软的唇落在女人唇上, 仅是一瞬便又匆匆离开。   曲雁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羞赧的神色, 齐影难得主动一次,就想这样想把自己打发了, 她眸子眯了眯, 语气有几分危险,“就这样?”   齐影耳根羞红, 他坐在床上紧张捏着玉镯, 下意识便嗯了声。   他竟还嗯,曲雁顿然一噎,随后轻笑一声,语气温柔道:“你再嗯一声。”   “嗯?”   齐影抬头去看,接着便轻哼一声,手中紧攥着女人的衣襟,待被放开时已快喘不上气。   曲雁满意的舔了舔唇角, “这样才对。”   庙会的前一日, 已有不少民间戏班子在街上搭台演绎,热闹的喝彩声在府内都能听见。   曲雁这几日皆在济善药堂里, 撰对平江药堂的账本与药例。可她却没想到药仙谷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看着一个个抻长脖子看向她后面的众人, 曲雁不由失笑。   “别看了, 就我一个。”   她们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见大师姐正温柔含笑看向她们, 顿感压力在身,纷纷散去忙碌自己的事。   “大师姐可是要带师姐夫参加庙会?”正装订账本的一人问道,她出谷的时日较早,与师姐也算熟稔一些,没那些小的畏惧曲雁。   曲雁嗯了声,“他未来过平江,带他玩一圈再回去。”   药柜旁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终于有个胆子大的开口,“大师姐,庙会申时才开始,正巧咱药堂离主街近些,不如我们去帮师姐拎包裹。”   从曲府去往庙会,必然要经过药堂,亏得她们想得出这么蹩脚的借口。她们是真想见见传闻中能拿下大师姐的男子到底是何模样。   当年那么多师弟皆与师姐表达过钦慕之情,师姐一个未相中,就连许师兄与大师姐也没成,反而与另一个半路杀出的男子在一起,她们可不是抓心挠肝的好奇。   “去哪呀,带我一个呗。”   吊儿郎当熟悉的声音传来,曲雁挑了挑眉,药堂内的弟子们皆抬起头,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句,语气惊喜又惊讶。这还真是想啥来啥。   “三师姐!许师兄!你俩怎么也来了?”   魏钰抬脚迈进门内,手上没正形的晃悠着个桃色香囊,待看见曲雁时,还附赠一个灿烂的笑脸。   “师姐,好久不见呀。”   后面慢她一步的许粽儿步伐轻快踏入药堂,他肩上挎着个小布包,待绕过魏钰看见曲雁时步伐一顿,本欣喜的表情也是一僵。   “大师姐好。”他堪堪停在魏钰身后,揪着布袋小声问好。   魏钰见他如此,毫不客气一笑,“早同你说了师姐就在平江,你还偏不信,方才蹦的欢实,这会儿怎么蔫了。”   曲雁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你二人怎会在此。”   不仅是曲雁好奇,她身后那些个药堂弟子更好奇,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平日一年见不到的师姐们,怎么都扎堆来了平江。   魏钰耸了耸肩,从许粽儿身边走去桌旁,灌下一壶温茶后才对曲雁笑道:“师姐别恼,我俩可不是私奔。”   听见‘私奔‘一词,她们耳朵立即支棱起来,大师姐竟是与那男子私奔来的吗,玩这么大吗。众人震惊又好奇的目光在大师姐与三师姐身上来回扫着。   曲雁唇角一勾,好整以暇看着魏钰,后者见师姐竟没反驳,轻啧一声才继续道:“师母令他来药堂历练,我负责送他一程。”   其实也并非如此,在曲雁与齐影离谷后,魏钰本将行囊都收拾好了,正待她偷跑下山时,就被师母责令去收拾后山药材库。   待半个月后灰头土脸熬出来,正赶上许粽儿准备去药堂历练,魏钰这回说什么都要下山。她自告奋勇说要护送许粽儿,拉着他跑的比乌云都快,原本要送许粽儿去朔州的师妹只好为魏钰让路。   曲雁看向正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的许粽儿,似笑非笑道:“你来平江药堂历练?”   许粽儿身子更僵,他确实不是来平江药堂历练,师母让他去的是朔州,此城民风淳朴,且与临州相邻,若想回谷内也算方便,黄逸特意给他挑了个好地。   魏钰领着许粽儿一路吃喝玩乐,好不恣意快活,待到朔州之时,正见许多百姓出城,打听后才知晓,原是平江庙会在即,她们都是赶去参加庙会的。   许粽儿长这么大,却也未参加过庙会,听人描述都觉新鲜,魏钰提议时他还怕自己耽误了朔州药堂的事,可魏钰只道若他现在不去,往后两年都要老老实实待在朔州,哪都去不得。   “师姐,我不该偷偷跑出来的,我已知错了,请师姐责罚。”   他紧张抬起眸子,声音怯懦响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们皆有些不忍。大师姐与许粽儿也算青梅竹马,不会真的罚他吧。   就在众人心间猜测时,魏钰不耐啧了一声,这许粽儿平日与她那么娇纵,怎么一到师姐面前就变鹌鹑,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魏钰蹙起眉头,插在曲雁与许粽儿之间,“行了,别罚他了,我带他来的,罚我得了。”   曲雁抬手将账本扔她怀里,“一年的帐,今夜对完给我。”   魏钰抓着账本,一张脸都扭曲了,天知晓她只晓得怎么花钱,这对账应该是梁纪倩的活啊。她身后的许粽儿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师姐并未生气,也没有真正罚人。   魏钰翻了两页,那脸色更难看了,“别吧师姐,你就算给我七日我也对不完呀,明日就是庙会了,我还想去凑个热闹呢。”   曲雁瞥她一眼,“你在谷内热闹没看够?”   魏钰一噎,只好把那账本揣在怀里,认命的走到账台旁,去问那弟子对到何处了。   许粽儿这会儿胆子又大了些,他摸了摸布袋子,见曲雁看向自己,于是小声问道:“大师姐,齐影哥哥没同你一起吗?”   “他在府上休息。”   许粽儿点点头,远处埋头的魏钰幽幽插了句,“师姐,我们刚来平江,还没地方落脚呢。”   魏钰原本想带许粽儿住药堂来着,但现在又忽然改主意了,药堂的床铺狭小拥挤,哪里有府上住着舒服。   曲雁看过来时,魏钰笑的十分真诚。   “师姐,尽地主之谊收留一下吧。”   许粽儿布兜里装的是一堆香囊,他闲来无事就爱在谷内研究香料胭脂,这香囊是他前两日在胭脂铺子里买的。照魏钰的话说就是,这东西除了花哨与够香外,其余一无是处,就是熏个蚊虫也难。   但银两是许粽儿自己的,他乐意买魏钰也管不着,朔州药堂的男弟子居多,他本想买了同他们分的,谁料朔州暂时没去成,如今先来了平江。   许粽儿将布袋打开,将那颜色各异的香囊给药堂每个人都分了一个,只当见面礼了。待分到曲雁时,许粽儿有些犹豫,师姐从未收过他的东西,十二岁那年他曾亲手绣了一个帕子送给师姐,可当日帕子便夹在课本中还回来。   “师姐这份,我就直接给齐影哥哥了。”   魏钰暗藏探究的眸色扫过许粽儿,曲雁则点点头并未言语。   一行三人离了药堂后,一个女孩依依不舍看向许粽儿的背影,手中拨弄着香囊道:“许师兄都如此好看了,那叫齐影的男子得是何等天仙姿色,我真想看看。”   一人驳道:“也可能不是生的好看,而是有才华呢,你看师姐何曾在意过容貌。”   “你说的也是,但我还是好奇呀。”   正逢有客人来药堂抓药,唠嗑的几人也都散去忙正事。   路上。   “师姐与齐影哥哥何时回谷内,这些日子师母虽不说,但我瞧着每次四师姐提起师姐时,师母皆有些伤神。”   曲雁一笑,“是吗。”   许粽儿认真点点头,曲雁与齐影出谷已快一月,虽谷内戏言两人是私奔,但许粽儿从不这么觉得,大师姐多年操持谷内大小之事,怎可能真抛下药仙谷不管。   魏钰仍晃悠着那香囊,闻言搭茬道:“我说你有时间管大师姐她俩,不如帮我对对账本。”   许粽儿闻言一顿,小声道:“我回去便帮师姐对。”   齐影在看见魏钰与许粽儿时,神色怔愣几瞬,他也没想到会在曲府看见这两人。   魏钰朝他乐呵呵一笑,许粽儿则小步跑到齐影身侧,脸上扬起笑意。自从齐影救过他后,许粽儿便将他看做自己闺中密友,虽只是单方面的,但不能阻挡他的热情。   “齐影哥哥。”许粽儿凑到他身旁,从布袋里掏出个水蓝香囊塞在齐影手中,“这个香囊给你,你若是不习惯挂在身上,平日放在衣柜熏熏衣裳也可以。”   齐影仍难以适应许粽儿的热情,他看向自己手中被强行塞进的香囊,低声说了句谢。   “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上次的事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呢。”许粽儿边说边在布兜里翻,又掏出个掌心大的银盒递给齐影,“这是翠玉轩新出的黛粉,我买来还未拆过,你莫嫌弃。”   第一次见面时许粽儿就给过他一堆胭脂水粉,齐影从未动过,还想让他把东西拿回去,如今怎可能再收他的东西。   “我用不上,你自己留着吧。”   许粽儿被拒后有些委屈,但很快便扔在脑后,他不敢缠着曲雁,便央着齐影带他在府内转转,他有些话想同齐影私下说。   曲雁与魏钰看着两个男人的身影走远,后者终于不再晃悠香囊,而是淡声道:“关若薇死了。”   见曲雁表情未变,就好似听路边野草死了一般,魏钰苦笑一下。   “关家人闹到谷内了,师母本打算把尸首还给她们,可师姐你那药太过狠毒,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想起尸体模样,魏钰心间还有些恶心。虽然是关若薇自己作的,但那药的效果也着实够狠。   曲雁眼中划过丝嫌恶,语气无波无澜,“试药的效果可记录好了。”   她师姐还是这么心狠手辣,魏钰撇撇嘴一改方才的沉重语气,言语中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自然记录好了,只可惜药被师母拿走了,师姐回去自己向师母讨吧。”   曲雁眉头蹙起又展开,只道她知晓了。   魏钰沉默半响,忽而开口道:“师姐,四年前究竟发生过何事。许粽儿喜欢了你那么久,他怎么就甘愿把你让给旁人呢。”   魏钰与曲雁对视一眼,在看见师姐眼底寒霜时,她连忙捂着胸口后退两步,“说话归说话,不要动手。”   曲雁懒得同她贫,她抬步朝府内走去,“你若好奇,自己问他去。”   至于魏钰说的,曲雁可不觉得如今的许粽儿对自己,能谈上喜欢一词。   魏钰轻叹口气,“我问了他也不说呀。”   这边的齐影与许粽儿还走在路上,李伯知晓他是小姐的师弟后,又单独收拾出一间庭院给他住。   “齐影哥哥,自你与师姐走后,师母问了我许多次你与师姐的事,我虽不清楚具体,但我说了你许多好话。”   齐影看着许粽儿的笑脸,难得跟着笑道:“多谢你。”   两人一路走到后院,许粽儿以为曲府无人,说话声音也大,他正绘声绘色给齐影讲完自己是如何同师母说的,抬眼便见树旁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隔老远都能感受那肃杀寒意。   身侧许粽儿停下脚步,转身好奇道:“这位是?”   “他是我师父。”   “师父?”许粽儿重复一句,对齐影这忽然冒出来的师父有些好奇。   盛木得知许粽儿是曲雁师弟后,抬眸扫了他几眼,听不出是何情绪道:“模样生的倒是俊俏。”   齐影看向他师父,许粽儿则不好意思笑笑,他从兜里又掏出个小香囊来,虽然给长辈香囊不太好,但他目前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您既是齐影师父,也合该是我长辈,这是我前几日买的香囊,熏衣裳可香啦。”   盛木看着递到身前的小物件,面色有一瞬僵硬,“多谢,但我不需要。”   许粽儿哦了一声,又把了香囊塞回去,压低声音与齐影道:“你师父是生病了吗,脸色好差呀。”   殊不知自己这话被盛木听的一清二楚,齐影点点头,随后走到师父身旁问道:“师父,明日平江庙会,您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盛木拒绝的极为果断,“你们小年轻的节日,我去凑什么热闹。”   齐影看向师父病容,虽比初见要好上许多,但眉宇间仍有疲意。他几次都想问师父与楼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知晓师父的性子,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外面风凉,师父还是回屋休息吧。”   在他与许粽儿离开后,后者才压不住好奇心,一连串问道:“齐影哥哥,你师父生了什么病?你师父是做什么的呀?为何之前没听你提过?”   齐影步子顿了顿,手心无意识握紧,他的身份只有曲雁与黄逸知晓,而他确实没想好要如何告诉旁人,自己是浮屠楼出来的人,一个世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利器。   许粽儿见他不言,便知这其中或有辛秘,于是立刻打岔道:“若是不能说,你当我没问,我们去寻师姐她们吧。”   齐影喉结轻滚,点了点头。   “走吧。”   逛了一圈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两人回去时,齐影推门正巧露出腕上玉镯,许粽儿瞪大眸子,当即便惊叹一声。   “哇,好漂亮的镯子,可是师姐送你的。”   许粽儿声音不小,霎时便将屋内两个女人的注意力吸引。   齐影轻嗯了声,耳根悄悄泛起绯色,许粽儿眼睛都亮了,他抓起齐影手腕端详半响,嘴里还连连夸着,齐影本就皮肤白皙,这玉镯子更衬他肌肤如玉。   眼瞧着齐影耳根越来越红,曲雁盯着许粽儿抓着齐影的那只手眯了眯眸子,魏钰立即走过去将他拎走,“喜欢你就去买,总看人家的做什么。”   “我哪买得起。”许粽儿小声嘀咕了句,那玉镯光看质地便知是上成,他的小银库也就够买买胭脂。   魏钰听罢一顿,她正色走到曲雁身前,极为认真道:“师姐,听见了吧。咱们该涨月银了,师弟说没钱买镯子了。”   许粽儿着急反驳道:“师姐!我没说!”   在旁看着的齐影眼底染上一层笑意,虽极浅,可曲雁一眼便瞧见了。   她眉毛一挑,笑道:“行,回去就涨。”   魏钰与许粽儿皆是一愣,想不到师姐竟这般轻易答应,分明以前怎么磨她都没用,魏钰顺着曲雁目光看去,眼中逐渐了悟。   合着同门二十载的情分,还不如佳人一笑。   今日虽人多热闹,可齐影胃口却不大好,一桌子的佳肴他仅吃了几口便咽不下去,只小口干嚼着白米饭,后来连米饭都吃不下。他一点也不饿,甚至还有些想吐。   见曲雁担忧看向自己,齐影喉结滚动一下,压下那股反胃感,想了想才道:“许是中午吃多了,我有些吃不下。”   齐影并非第一次食欲不振,他这几日时常如此,此外也没别的表现,曲雁先前以为他受了寒气,可脉象却又非如此。   她心间隐约有个猜测,可如今并无脉象,她亦不敢确定。   曲雁放下男人的手腕,轻声道:“既身子不舒服,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齐影正想回去歇会,于是点头道:“我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在他离去后,许粽儿还不解问了句,“齐影哥哥是怎么了,分明下午还好好的。”   倒是魏钰抿了抿唇角,神情若有所思。   齐影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嗜睡,且每次都睡得极沉,他许是受了风寒,今日头还有些疼,这种感觉在曲雁端着药进来时更为明显。   苦涩的药味飘来,齐影眉心紧紧拧起,额角一跳一跳的疼。   “等等再睡,先把药喝了。”   曲雁坐在床侧,将手中瓷碗递给他,那药味凑到鼻前,胃中翻涌恶心之感更为明显。齐影许久都未喝过药了,他眉头轻蹙起,接过碗哑声说。   “妻主,我受了风寒,今夜我去旁屋睡吧,莫传到你身上。”说来也奇怪,他已多年没有受过风寒了,怎么如今一冻便受了寒气。   曲雁久未言语,直到齐影抬眸看向她,曲雁这才轻声开口。   “可能……不是风寒。”   见曲雁的神情有些奇怪,齐影愣了愣,低头看向手中温热的药,下意识问了句,“那这是何药?”   “安胎药。”   曲雁声音不大,却令床上的男人僵住身躯,药面漾起微澜,险些洒在被上。 第三十章   齐影震撼瞪大眼眸, 唇瓣翕动却说不出话来,他手中紧握着瓷碗,温热的药汁荡溅指尖, 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我有了?”好半响后他才轻声开口, 语气掩不住发颤。   看着男人震惊的模样, 曲雁心间说不清是何感受, 只柔声道:“脉象还看不出,若是真有了, 先喝上也是好的。若是没有, 此药也不会有旁的作用,最多苦一些。”   男子怀孕至少需四十日才能摸出滑脉, 而她与齐影自那夜到如今也才不到一月, 还需等些时日才能看出。   然而正因如此,许多初期并不知晓自己有孕的夫郎,因操劳过累或磕碰到身子而导致小产之事常有发生。   齐影凝视着手中那碗药,脑中想着自己近日的异样,半响没有言语,虽在旁人眼中他早是位孕夫,可那不过是曲雁的打趣之话。   他从未想过, 自己可能是真的怀上了。   曲雁温声劝道:“先喝了吧。”   是药三分毒, 避子汤对男子身体损伤极大,若常喝此药, 莫说受孕困难, 连寿数都会减损, 因此曲雁从未给他喝过, 只在那事上注意些。他身子骨好不容易养好, 那药能少喝便少喝。   何况曲雁也未想到, 齐影的体质竟是如此易孕。   苦涩的药汁被艰涩咽下,纵有清水与被曲雁塞到口中的糖丸缓解,可那苦涩仍在口中不散,胃中翻涌难受。   齐影喉结一下下滚动着,与平时一样试图强行压下。   可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那药实在太苦了,他紧抓着床沿,身子紧绷成一条线,曲雁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在他吐过后抵过温水漱口。   齐影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强烈,这不是件好事,曲雁将他扶在自己怀里,再三诊脉后仍紧吊着心。   “除了恶心反胃外,身子还有哪不舒服。”   齐影咽下温水,摇头道无事,就是药太苦了,他吐完便舒服许多,身子也不觉得有异,就是可惜了这碗药。   他唇角抿了抿,看向曲雁不确定开口,“不然再来一碗,我这次不会再吐了。”   曲雁垂眸看向男人,许是因为刚吐过一遭,他额角出了层细汗,脸色实在不能算好看。他这般的性格,若非是实在难受,绝不会将药吐出来。   她哪能再给齐影喂一碗,他既然不舒服,再喝几碗都是一样的。   “先不喝药了,你晚上没吃几口,胃中一直没东西也不行,你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给你煮一口。”   齐影感受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吃不下。”   曲雁想了想,起身掏出在临州时弟子往齐影怀里塞的零嘴给他,那大多都是些蜜饯果,最长能存上半年,放久也不怕。   “酸甜易开胃,也能压胃气上逆。”   齐影点点头,乖顺掏出两个塞在嘴里。   待她打来温水与齐影洗漱过后,她看向安静缩在床里侧的背影,眉心有一瞬蹙起。   若齐影当真的有孕,这个时机来的并不算太好,可毕竟是他自己的身子,于是曲雁坐在床上,轻声开口。   “你若是真有了,再续经脉一事便要往后拖。十月怀胎不易,生下来还要哺育。”曲雁轻揽上他的腰身,才继续道:“齐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曲雁能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僵硬的身躯,齐影像虾一样弓起身子,他将头埋在被中,就在曲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模糊沉闷的声音才从被中传来。   他说的是,“我不知道。”   齐影是真的不知道,一想到自己腹中可能有个孩子,只觉得茫然不安。   曲雁只好安慰道:“莫太忧虑,有没有还不一定呢,许是单纯胃中有疾,先睡觉吧。”   月份越小,流掉胎儿对男子的损伤越小,齐影若说不想要,也不过是一副药的事。曲雁对有无孩子并无执念,儿孙满堂才是福气一类的话她幼时便只当个乐呵听,世间教条约束那么多,却没一个能管住她。   男子生产本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若要她选,她宁愿齐影不遭这个罪。   只不过,回谷便要把婚宴一事提上日程了,也好名正言顺与她在一起,而非顶着个‘私奔’的名分被人谈笑。   夜深寂静之际,本该睡觉的男人睫毛轻颤,他将手覆在自己小腹上,似在隔着肌肤感受,那里到底有没有一个种子在悄悄发芽。   翌日清晨,他才睁眼便撞进曲雁眼中,女人神情温柔,可眸中却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今日有庙会。”   听曲雁开口,齐影不解其意的点点头,他知晓此事,他们不是说好要去吗,可曲雁却继续道:“街上定然人多嘈杂,你身子还不舒服,我们今日便不去了。”   齐影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散下的发丝有些凌乱,莫名给他增了几分懵懂之感,曲雁抬手为他拨顺。   “妻主,我今日不难受了。”   齐影语调有些急切,可曲雁却罕见的未顺着她来,“那也不行,人多易磕碰,你再休养一日,明日我再带你去。”   齐影睫毛颤了颤,垂眸轻声应了句好,如此委屈的模样令曲雁心间一揪,她将男人轻搂在怀里哄道:“庙会要开上七日整,初日是人最多的一天,街上几乎是人挤人,景还没有人多,待明日人少些我们再去,别不开心。”   “我知晓妻主意思。”齐影咬了咬下唇,又低声补充一句,“没有不开心。”   许粽儿下午兴致勃勃来寻两人时,得知师姐与齐影哥哥今日不去后蔫了蔫,乖声告退后与魏钰一去出了府内。   结果不出一个时辰,两人便灰头土脸回来了,齐影正在屋内闲坐,见两人回来的这么早,也很惊诧。   “怎回来的这么早?”   许粽儿见师姐不在,立刻委屈哭诉道:“莫提了,齐影哥哥,还是师姐与你有先见之明。今日人实在太多了,我俩还没到主街便被拦下,说是等下波再放人,可等待的人也多,我寻思着明日再去也不迟。”   正赶上曲雁端药回来,她瞥了眼魏钰与许粽儿,眼底划过笑意,“今日赶着去上头香的信众多,明日人便会少一半了。”   “早知晓便听大师姐的,今日不出门了。”许粽儿嘟囔一句,接着吸了吸鼻子,看向曲雁手中药念叨了句,“这药闻起来好苦呀。”   齐影接过那碗安胎药,耳根控制不住红了一片,他今日状态好上许多,用膳时胃口也不错,他本以为会同昨日一样喝那苦涩的药,可迟迟也未等来。   于是午膳时,齐影咽下温水,独自纠结良久才悄声问,“妻主,那药我还用喝吗?”   曲雁一怔,随后无奈一笑,“我怕你再吐一遭,反而遭罪。”   齐影感受了自己的状态,认真道:“这次应该不会。”   曲雁这才熬了这碗安胎药,许粽儿年岁小,不曾去药堂历练过,可魏钰却是知晓的,她也曾给药堂孕夫开过方子,这苦涩味一闻便知是何药。   “若是喝不下便吐出来,莫逞强。”   “好。”   苦涩的药汁咽入口中,又被温水冲淡,曲雁拿出提早备好的糖丸喂进齐影口中。   “师姐,恭喜呀。”   魏钰笑的狡黠,她试图抬手搭在师姐肩上,但瞧见曲雁瞥来的冷眼时,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曲雁轻笑了声,抬手将男人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齐影耳根红了红,只有许粽儿还不解其意,面色茫然。   “恭喜什么呀?”   魏钰笑的更开心,她装模作样的咳了咳,“没什么。”   许粽儿被撩起好奇心,可怎么问魏钰她都不说,于是晚膳时他凑到齐影身旁,悄悄问道:“齐影哥哥,可有什么喜事吗?”   谁料齐影脸颊红了红,低声道:“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许粽儿眼睛滴溜溜一转,他猜应是大师姐和齐影的喜事将近,于是也学魏钰嘻嘻一笑,说了声恭喜。却未注意到齐影放在小腹上的手。   歇过一日后,齐影的状态已恢复如常,似要证明是真的一般,他早饭都多吃了半碗。曲雁看得无奈,顺手制止了他欲抬筷的动作。   “有食欲也不能这么吃,留些肚子,一会带你去外面吃。”   梁雯昨日托人来信,问今日可要同逛庙会,人多还热闹一些,曲雁想起上次同她说宴请一事,也便点头同意。她在城内酒楼订好了位置,等用过膳后休息一会,便可一起去逛庙会。   许粽儿激动又欣喜,他对庙会期待了许久,昨日还没看成,好不容易盼到今日,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他不仅自己打扮,还要将齐影一起拽去,说他衣裳难穿,要让齐影。   曲雁本欲阻止,虽齐影今日状态不差,但亦不想许粽儿折腾他,谁料他竟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后便被许粽儿拉走。   “莫折腾他。”曲雁嘱咐了句。   许粽儿挤了挤眼睛,拍着胸脯道:“放心,大师姐,齐影哥哥交给我,保证好看。”   齐影不曾想到许粽儿欲对自己下手,他看向铜镜前一堆琳琅首饰与胭脂,只觉眼花缭乱,当即便要转身去门口等待。   “你不是说要我帮你看衣裳,你去换吧。”   许粽儿诶了声,连忙拉着齐影的手臂,“齐影哥哥,你别走呀,我都同大师姐保证了,你走了我给谁打扮去。”   “你自己打扮便好。”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许粽儿试探道:“齐影哥哥,就一炷□□夫,很快的。”   齐影最终还是没拗过许粽儿的决心,他被许粽儿按在铜镜在坐下,后者盯着铜镜道:“你是不是从未梳过妆?”   齐影身子微微一僵,“没有。”   “无事,你交给我,我保证让大师姐惊艳。对了,你前日可是吃的不舒服,师姐在你回去后也跟着走了。”   许粽儿说着袋子里翻出一个黑色小瓶,打开便有酸甜的味道飘散空中,他拿出一粒递给齐影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山楂丸,开胃消积,若是食欲不振吃两粒便好了,昨夜本想给你送去的,可太晚了我怕打扰你与师姐休息。”   齐影刚欲接过,可刚抬手便忽而想起一件事,他不着痕迹的从小腹上抚过,对许粽儿歉意摇摇头。若他腹内倘真有个小生命,他不知晓自己能不能吃这东西,还是莫乱吃了。   齐影早在不知不觉中对曲雁产生依赖,对她给的东西问也不问便吃下,而许粽儿的一个山楂丸却令他犹豫许久。   许粽儿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只好塞进自己嘴里,便嚼便小声道:“也不是毒药,还挺好吃的呀。”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齐影顿了顿,“或许不能吃山楂。”   许粽儿自动理解为他不喜欢吃山楂,这才舒服了些,“好吧,那你以后想吃了再寻我要,除了山楂丸还有别的,都是我自己做的药食。”   齐影心思一动,抬头便问,“你可会做饭?”   许粽儿不懂他为何忽然问此,好奇回道:“会一些,怎么了吗?”   “那你可否教教我?”   “啊?”许粽儿一愣,然后猛然瞪大眼,“师姐也会做饭,你为何不找师姐学?”   齐影唇角紧抿,垂下眼眸看向桌面,声音比方才小上许多,“我就是想做给她吃。”   许粽儿这才了然是何意,做饭不是重点,做给谁吃才是重点,亏得他还傻兮兮问,“自然没问题,我去朔州之前都可以教你。”   许粽儿接着便在一堆瓶罐里翻找起,当齐影看见盖子下的艳色时,顿然蹙起眉头。   他还在一旁信誓旦旦道:“你皮肤白,用这个定然惊艳。”   “……别用胭脂了。”   见齐影神色确实不喜,许粽儿只好将胭脂默默放下,待用刀片替齐影修过眉后,许粽儿满意的点点头,他刚提起黛笔欲描,门口便传来笃笃敲门声。   “大师姐。”   在看清门外人是谁后,许粽儿声音瞬时变小,曲雁抬步跨入门内,只扔了下句,“魏钰找你。”   在许粽儿离开后,曲雁抬步朝齐影走来,在看清他面容时,驻足挑了挑眉,面上勾起抹笑意。齐影本还不解其意,待忽而想起许粽儿给自己修过眉后,脸颊立刻染了几分薄粉。   曲雁走到他身侧,面上笑意更浓几分,她指尖挑起男人下颚,饶有兴趣看着他闪烁羞涩的眼神。   齐影本就生的不差,只是过于沉默的气质硬生生将姿色压下几分,如今他修了眉,再配上脸颊无需胭脂的绯色,更显温婉勾人几分。   他如今一点也不像个暗卫,倒像个高门大户的公子。   或许他本该就是。   齐影喉结不自在的滚动,他虽从未在意过自己样貌,可曲雁一动不动看了半响,他也摸不清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他错开曲雁的目光,低声道:“是不是不好看。”   曲雁一乐,低头几乎触到他鼻尖,“好看极了,都不需要胭脂了。”   听了这调笑之言,齐影脸颊彻底烧起来,他将脸偏过看向地面,却听耳侧响动片刻,女人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转过来,我给你描眉。”   曲雁手持杆笔,认真在黛粉盒中点了几下,待敲去多余粉末后才抬起笔,她神色极为认真,不似在给男子画眉,更似在作一幅盛世珍画。   一笔一笔勾勒着。   待眉上轻微痒意消失,曲雁柔声道:“好了,看看喜欢吗。”   齐影心间忽而有股说不出的情绪翻涌,他未转身看向镜子,而是抬眸定定凝视正擦拭杆笔的女人,忍不住的想,她为何动作如此熟稔。   他轻声唤,“妻主。”   “嗯?”   齐影指尖扣着衣角,垂眸问道:“你给许粽儿画过吗?”   啪嗒一声,那笔被放进盒中,曲雁讶异转过头。齐影则在刚问出这句话时便屏住呼吸,他知晓不该问这个问题,可话既已说出,便没有反悔的余地。   “你吃醋了。”曲雁轻声说。   齐影心间一涩,手掌不自觉紧握,他刚欲摇头便听女人继续道:“没给旁人画过,你是第一个,亦是最后一个,我幼时学过作画,和给你画眉差不多。”   曲雁拧开银色小盒,指尖轻蘸口脂,点在齐影温软的唇上涂开,颜色不重,却衬的他更清丽几分。她站到齐影身后,同他一起看向镜中。   “这口脂我是第二次为人涂。”   齐影未听出曲雁含义,只觉方才被压住的酸涩又泛上心间,他故作淡然点头,至少第一次描眉黛是给他的。   见他真想不起来,曲雁俯下身子贴在齐影耳侧,指腹按在他唇上,语气无奈又好笑,“怎么,你是真忘了我第一次是为谁涂的了?”   女人温热的指腹压深,缓缓划到唇角处,熟悉的举动令齐影心间蓦地一紧,他想起来了,在谷内时曲雁也曾这样给他涂过口脂。   “你那时说对我没兴趣。”齐影嘴比脑快。   曲雁指尖一顿,贴在男人耳侧阴测测道:“你倒也不必想起这么多。”   齐影终于有了几分轻松笑意,他转头去看曲雁,两人脸庞挨得极近,就在此时,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响起的,还有许粽儿的声音。   “你如何了,门口来了个姓梁、”许粽儿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双眼惊恐看着姿势暧昧的两人,愣在几瞬便转过身子跑出去。要命啊!他撞见大师姐与齐影亲热的场面,会不会被灭口。   曲雁与齐影对视一下,前者倒是一脸无谓,后者眼底有些羞意。   门扇便被哐当合拢,许粽儿磕磕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姐,我、我并非有意打扰的,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不好意思。”   “无妨,走吧。”曲雁一笑,牵着齐影起身。   几人走到门口,魏钰看着眼神飘忽的许粽儿奇道:“你撞鬼了?”   许粽儿身影一顿,瞪了一眼魏钰便跑走,后者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谓。   马车内宽大舒适,坐五个人也并不拥挤,梁雯在与两人互相介绍过后,便笑道:“曲姐的师妹果然也是一表人才,师弟更是佳人风姿。”   许粽儿耳根一红,低头掩住面上羞意,魏钰一乐,开口转移了话题,“都说平江之酒天下独一份,我倒是还没见识过,不知可否引荐一二。”   “那你可问对人了!”梁雯收起折扇一拍腿,“曲姐定的这间酒楼便是老字号,若说好酒她家的竹叶青可排的上名号。”   梁雯与魏钰越聊越投机,待下车时已互称姐妹,恨不得现在就去痛饮一场。   齐影一直安静坐在曲雁身旁,腰身莫名有些酸意,他觉得自己忍耐的极好,可曲雁只看了他半响,默默将手贴在他腰身处轻揉。后来便成了他依在曲雁肩上,好在没人注意他这里,齐影也未太羞赧。   街上人影流动,不少摊贩已经支起架子,酒楼内亦人来人往,生意异常兴隆,小二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待一行人进了三楼厢房,那热闹嘈杂声才小了些。   梁雯眼中露出些怀念,“庙会嘛,图的就是个人多热闹,待天黑上了主街,长街十里挂花灯,那场面才叫一绝。”   许粽儿听着眼中便有了兴趣,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梁雯一一解答后对他风流一笑,“许公子,庙会还有猜花灯的游戏,你若是碰见喜欢的便告诉我,论猜花灯我敢说无人是我敌手。”   曲雁转身去看一直都很安静的齐影,“你喜欢吗?”   齐影沉默一瞬,他对花灯的概念还停留在年节时挂起的大红灯笼,那轻薄的都不用刀划,手一撕便碎了。   “没事,看看便知晓喜不喜欢了。”曲雁捏了捏齐影掌心,他掌心有些凉意,她捏完便将男人手掌捂在掌中温暖,两人在桌下的小动作未被发觉。   齐影坐的板正,可耳根又悄悄泛起红色。   她们来的时辰晚,待用过膳后,魏钰非说要尝尝平江之酒有何不同,便招呼小二将她们的招牌酒各来上一小壶。   左右这顿是师姐请客,魏钰仍记得自己被罚的月钱,要酒时毫不心慈手软。就连许粽儿都饮了几口果酒,只有曲雁与齐影滴酒未沾。   梁雯本想敬曲雁来着,可酒杯都举起了,曲雁竟说她戒酒了,惹得梁雯很是惊讶,分明前两日在梁府时还同饮过。   曲雁看着齐影,含笑轻声道:“他不喜欢酒气,我便戒了。”   两个女人啧啧两声,齐影脸上有些发烫,他垂眸看向桌上饭菜,却悄悄勾起一丝浅笑。   待天色微暗之际,忽闻楼外喧哗四起,推开窗才发觉原是街上正有杂技班子游街,三尺长的火苗被女人从口中喷出,身侧舞狮之人则一跃而起,引来阵阵喝彩。   齐影透过窗户去瞧,他从未见过这些场景,眸中难免有几分好奇,曲雁未看街上场景,只安静看着齐影。   梁雯起身抻了个懒腰,她脸颊有些酡红,可神情却是激动,拿上她那把折扇道:“走吧!前街花灯应挂上了,我们去逛逛。”   平江的庙会确实繁华热闹,满悬的长街花灯,耳边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行人不多时便四散开,曲雁护着齐影的腰身与他寸步不离。   “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刚出炉的桂花糕诶!”   “买花灯喽——各位客官看看花灯喽——”   齐影跟着曲雁身侧,神情瞧的新鲜,曲雁掌心微微发力,“若是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好。”   齐影点点头,他今日状态颇佳,甚至隐隐觉得前日或许只是单纯胃口不好,他根本没怀孕。   “你喜欢哪个花灯?”   两人停在一处摊贩前,卖花灯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在笑呵呵将小兔子花灯递给上一位公子后,便转身看向这对璧人。   “小姐与夫郎喜欢哪个花灯,老朽做了几十年花灯了,花样都是新的,回去放上一年也不成问题。”   齐影扫了眼那排排高挂起的花灯,神色有些迷茫,他能一眼分辨出刀的锋钝,却不知晓这些纸糊的花灯除了形状外有何不同。   见他犹豫不决,老人善心推荐道:“夫郎看看这款兔子的呢,这款最受男儿家喜爱。”   齐影看向兔子花灯,想象了下将它拿在自己手中的模样,他握了这么多年的刀,这种贵公子们喜欢的小玩意,与他放一起定不相配。   齐影指尖动了动,低声道:“妻主,我不喜欢,走吧。”   “我夫郎不喜欢兔子,换一个吧。”曲雁似没听见后一句般,目光扫过花灯,最后停在一处上,“可否将中间那灯拿给我看看。”   老人顺着看过去,立刻笑道:“夫人真是有眼光,这灯乃是老朽今日刚赶出来的,就这一盏,绝对独一无二。”   那是一盏缥色四方纱灯,上方镂空未封,里面则放了一盏小小的莲花,瞧着分外精致透亮,比方才的兔子花灯大气许多。   “这个喜欢吗?”   曲雁将它放在齐影手中,后者接过后手僵在半空愣不敢晃动,他今日穿了一身竹月色衣衫,与这盏花灯倒是相配。   “我……”他顿了顿,抬眸看向曲雁,“你喜欢吗?”   曲雁温柔一笑,“喜欢,就这盏吧。”   老人面上和蔼笑着,也附和夫郎与花灯甚是相配的话,在曲雁与齐影走后,他手中握着碎银笑的更是开心。   两人顺着主街一路前行,齐影一直举着那花灯,动作一丝不苟,似乎提的并非花灯,而是一把利剑。曲雁说累了便给她拎着,可每次男人都摇头说不累,握着花灯的手反而更紧。   曲雁为他挑的花灯,他心间很喜欢。   华灯初上,两人驻足拱桥之上,身后人来人往,水面上一盏接一盏的河灯缓缓流过,点点火光愈飘愈远,汇成一条别样风景。   河边有不少人正持着河灯,他们将心间祝愿以此寄托,齐影扫了一眼便看见方才走散的几人。许粽儿正捧着河灯,闭眼轻念着什么,在他身后不远,魏钰靠在树旁恹恹看向河边,偶尔与梁雯搭个话。   在许粽儿放下河灯后,竟又从身侧拿起一个,借着灯火看去,他身侧竟有七八盏河灯等待着。   齐影神色有些奇怪,“一个人可以放这么多河灯?”   “或许是想以量取胜。”   曲雁看向齐影,后者听完她的话点点头,心间觉得有几分道理。   然而好景不长,一阵尖锐的哭声打断了两人思绪。 第三十一章   “娃啊!我的娃啊!你别吓爹呀!”   拱桥之上, 一个身着麻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他怀里的女孩莫约七八岁,不知得了什么怪病, 竟浑身抽搐痉挛, 小脸憋的通红, 眼瞧着便要不行了。   男人哭的凄厉, 此处正人来人往,许多人都被哭声吸引而来, 眼瞧着人围的越来越多, 纷纷议论声传来。   曲雁眉头微蹙,不动声色护着齐影腰身避过人群。眼瞧着小女孩快没了神智, 那夫郎的哭声越来越大, 最后竟跪在地上,朝远处寺庙的方向磕头,嘴中不住哭喊。   “求求佛祖显灵,求求我娃吧!求求佛祖显灵!”   他女儿患怪病多年,村中大夫皆说无治,他也去城里给孩子治过几回,可治标不治本, 银两如水流, 实在是治不起了。   乡下更为信奉神佛,他听了邻里的劝来寺庙为孩子祈福, 本来孩子这俩日状态好上许多, 他信了是佛祖庇护, 才敢带孩子参加庙会, 谁料逛着逛着女儿便小脸憋红, 抽搐的幅度比以前更甚。   男人额角很快磕出血迹, 人群中跳出一位热心女人喊道:“你求佛有什么用,快把孩子送去药堂呀!去找大夫呀!”   那男人哭着答了几句,说的是乡下方言,周遭议论的人实在太多,那男人的话也淹没在嘈杂中。   曲雁眉头紧拧着,冷眼看着这一幕发生,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在那男人求神佛之际,眼底划过一丝寒意。   愚不可及。   齐影隔着人影看向那对父女,嘈杂哭声传进耳中,他想起从前执行任务时,耳边也曾听到很多次的哭喊尖叫,有很多人在临死前,也曾是跪着向他求饶的。   想起那些血腥往事,他小腹莫名有些抽痛,可他身体早习惯了疼痛,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意甚至没被他注意到。   男人的指尖颤了颤,他心间揪的厉害,齐影还不知晓,孕夫的情绪总是比常人更为敏感。他喉结一滚,转头看向曲雁,他未言语,眼底却是不忍。   “在这等我,别乱动。”   “好。”齐影眸中有些意外,接着便松了口气。   曲雁愿意出手,那孩子定然无事。   曲雁唇角紧抿着,在齐影转头时便感受到他的意思,她松开揽住齐影腰身的手,认真叮嘱过后才穿过拥挤人群,来到抱着女儿的中年夫郎旁。   方才好心的女人见曲雁忽而站出来,立刻对她道:“姐妹,搭把手,我们把孩子送药堂去!”   曲雁蹲下身,淡声道:“她是痫症,别抱着她了,放地上躺平。”   好心的女人一听,眼睛亮了亮,“你会医术?”   见曲雁点头后,她立刻帮曲雁从中年夫郎手中夺过孩子,那夫郎还不肯放手,女人好不容易把孩子从男人接近窒息的怀抱中夺下来。   “叔你别哭了!这不是有懂医的给孩子看了!”   曲雁并未理会他们的言语,她从腰间抽出常备的银针,当着孩子她爹惊愕的面容扎下去,几针下去后,剧烈抽搐的孩子竟神奇般的不抽了。   “我的天,你还真是大夫呀。”那女人惊奇道。   拱桥之上的人围的越来越多,齐影被人群往后挤去,直到连曲雁的声音都听不见,他退到拱桥的边缘处。   而齐影也注意到了方才被忽视的腹间微痛,有些像是癸水腹痛,可又不太一样,齐影一直护着小腹,他本想找个人少的地方等曲雁,把自己的异样告诉她。   他顺着人潮后退,可桥上行人实在太多,还有一半都是围去看热闹的,他只好站在拱桥边缘等待,此处人最少,也不太拥挤。   可他不曾料想,此处人虽少,可玩闹的小孩子却极多,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呼喊着从人群中挤过,人群一瞬变得十分拥挤,齐影护着小腹避开,可侧腰身却猝不及防撞上桥墩。   霎时间,小腹剧烈的痛意令他手中失力,那盏花灯摔在地上,下一瞬便被几个孩子踩碎,灰扑扑散落地面。   齐影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下的异样。   他似乎,流血了。   “妻主、曲雁……”   齐影一手扶着桥墩,一手护着小腹,他想唤曲雁来,可启唇却发现自己声音极其微弱,甚至刚出口便被人群淹没,他站背对人群站着,没有人注意他的异样。   额角冷汗顺着脸颊流下,齐影捂住小腹缓缓跪在地面,他怀着最后的祈求往身下探去,在看见指尖那殷红的血迹时,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确实怀有身孕。而这个孩子如今正在流逝。   他并/腿想止住血,可只是徒劳。   身侧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俯身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助,齐影紧蹙着眉,他连说话都不敢,只要微微一动,便能感受到更为快速流逝的生命。   “帮我寻我妻主曲雁,她在前面救人。”   齐影强撑着说出这句话,而刚上桥的行人则有些不解,她那里知晓哪里在救人。   桥上的异动越来越大,方才在湖边就察觉异样的许粽儿寻着热闹上桥,在努力挤进人群后,他看着无力跪在地上的熟悉人影,瞪大眼睛惊骇无比。   “齐影哥哥!你怎么了!大师姐呢!”   许粽儿连忙跑到他身旁,慌张查看他哪里不舒服,见齐影捂着小腹时还问,“你胃疼吗?为何就你在这呀?”   齐影面色苍白,声音止不住轻颤,“找曲雁来,我流血了,孩子、孩子要没了。”   “你哪流血了?”许粽儿着急不解,随后猛然一愣,细品了一下齐影的话。   “孩子?!”   跟着他身后挤进来的魏钰脸色一变,她听到了齐影与许粽儿的对话,只扔下一句让他别动便立刻朝最拥挤的桥中间跑去。   曲雁正施针到关键处,便见魏钰神色凝重挤过人群,只说了一句话。   “快走,齐影小产了,就在桥下。”   曲雁指尖一僵,她没有犹豫的起身离开,魏钰立即接过她手下的孩子。   曲雁在看见齐影时,他正依在冰冷的石柱旁,身旁的许粽儿颤着手将外衫盖在他身下,很快便染上血迹。他终于知晓齐影是哪流血了,许粽儿怕的不行,一直在安慰齐影。   “别怕,我来了。”   曲雁俯身将齐影抱起,她脸色冷的可怕,平日镇定自若的声音此刻竟有慌张,怀中人费力睁开双眼,抬手紧紧抓住曲雁的衣领。   他怕曲雁不知道,还强撑着告诉她。   “……我撞到了石柱,我不是故意流血的。”   许粽儿在前面喊着开辟出一条路,曲雁抱着齐影快步离开,分开不过一炷香,再见面时竟是如此。   曲雁只安慰道:“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齐影点点头,安静依在她怀中,只是指尖仍紧紧抓着曲雁的衣角不肯松手。若是曲雁此刻低头去看,便能看见她被泪水染湿的衣衫。   齐影哭的无声,甚至一点起伏都没有。   济善药堂离主街不远,留了几个弟子驻守药堂,今日药堂一个病人也无,大家都赶着去逛庙会,只剩她们几人百无聊赖守在药堂。   在整理好药材后,几人端着板凳坐在空荡的大街旁,虽看不见热闹光景,但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看见点点花灯盛景。   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师妹站在板凳上,一脸憧憬道:“也不知她们见没见到大师姐,还有那个叫齐影的男子。”   “人那么多,碰见也难吧。”   另一人回答后转身一看,训话让猴子般跳脱的师妹赶紧下来,当心摔倒。谁料师妹完全不听她的话,还一直抻头眯眼往前,嘴里念念叨叨的。   “那个人好像许师兄啊,后面怎么还抱着个人,他跑那么快干什么,我的天!”   女孩惊叹一声,瞬间从凳子上蹦下来喊道,“那真是许师兄!后面那个是大师姐,怀里还抱了个人。”   身旁几人见她一脸惊讶,也都纷纷起身往前迎去,在几人碰面时,许粽儿已经跑的满头大汗,他随手抓了个师妹就走。   “齐影哥哥小产了,快跟我去找个稳公。”   这句话炸在众人脑中,一个个皆震撼僵在原地,有位掌事的师姐还算冷静,她吩咐众人去腾出床铺,备好温水便连忙跑过去迎。   没人再关心师姐怀中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她们飞也似的忙活起来。   齐影被放在床上,染血的脏衣被褪下,男人濡湿的睫毛颤了颤,齐影是在害怕,曲雁极力克制自己保持冷静。   “别怕,有我呢。”   曲雁在查看他的情况如何时,有小弟子端着药跑进来,只道外面的稳公已经到了,若是需要随时便能唤进来。他最后一句声音极小,本以为大师姐并未听见自己的话,就在他转身离开前。   大师姐应了句,“知道了。”   齐影现在只是流了血,不知腹中孩子能不能熬过,若是无事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熬不过小产了,那便需要稳公前来处理。   曲雁将热气吹散,持勺舀起一口送到齐影唇边,可男人并没有张嘴。   “这药必须喝,吐了也要喝。”   齐影脸色看起来苍白脆弱,额角发丝黏在脸颊,即便他再努力,也控制不住鲜活生命在他体内流逝。他眼眶湿润泛红,近乎哀求看向曲雁。   “妻主……留下她吧,好不好。”   时至现在齐影才意识到,他体内真切存在一个脆弱小芽,这是他与曲雁的孩子,可如今因为他的不注意,这个孩子似乎想离他而去。   曲雁手中勺子一颤,她点点头,声音微哑,“好,你喝下药,我尽力保住孩子。”   齐影这才松了口气,他一口口喝下苦涩发烫的药汁,那双黑眸中竟染上一点光亮,好似他喝完药孩子便能留住一般。   她用帕子轻擦去齐影额角冷汗,轻声哄道:“睡一觉吧,我陪着你呢,等睡醒了便好了。”   如今稳胎药已喂下,除了等待毫无他法,齐影昨日喝过安胎药,只能期望那药生了效。只要熬过今夜,那便无事了。   齐影不想闭眼,他紧抓着曲雁的手,女人指腹一下下摩挲着他的掌心。齐影几次恍惚阖上双眼,又在下一瞬惊醒。   他眼眶泛红,嘴中轻喃道:“妻主,我若睡着了,她会走吗?”   曲雁心中不忍,她俯下身子哄道:“不会,你不是故意的,孩子会体谅你的,睡一会吧,我在这守你与孩子。”   齐影听到最后一句,眼中更湿润几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安静睡下,曲雁看着齐影毫无血色的小脸,怜惜又心疼。   折腾到现在,时辰已过二更天,曲雁轻推开门,院内十几个人一同转身看向她,就连听闻情况赶来关切的梁雯也在。   许粽儿急忙问,“师姐,齐影哥哥如何了?”   “他睡下了,无事的都回去休息吧,留一人在外守着便好。”   魏钰主动成了守门的那个,药堂的弟子们一个个面露担忧,但此刻皆听话安静离去。   由于曲雁本就是大夫,此地还是药堂,梁雯只关切几句,又道她府上有人有药,若是需要及时开口便好。   在梁雯走后,许粽儿才犹豫开口,将他担忧一晚上的事轻声说出,“师姐,会不会是因为我送的香薰,才……”   许粽儿不安吞咽一下,只低头看向地面,他纵然夫道之术学的不好,却也知晓孕夫不应闻过浓的香气。可按理说齐影只是撞了一下腰身,不应直接导致小产,许粽儿没敢把这话问出口。   “与你无关,去休息吧。”曲雁语气冷淡。   那香囊在当夜就被她收走,齐影之所以这般虚弱,是因他本身旧疾刚愈。他打小便从未好好养过身子,如今猝不及防来了孩子,身子无法适应。   即便能保下胎儿,但若想孩子平安出世,往后更需精心养着。   许粽儿仍放心不下,便于魏钰一同守着,他坐不住,来回来换了好几个姿势。眼见天就要亮了,师姐也没出来唤人,齐影哥哥应是保下了孩子吧,许粽儿悄悄松了口气,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魏钰站起身子,正欲认命将人抱回屋时,院里的门竟被人一脚踹开,被动静惊醒的许粽儿睁开眼,惊慌看向那个手提长剑走来的男人。   他认得此人是谁,齐影前两日还给他介绍过,那是他师父。   可如今齐影的师父神情阴郁,身上杀意饶是许粽儿都能感受到。   “曲雁呢,叫她出来!”   昨夜桥上发生之事很快传遍,盛木在得知徒弟意外小产时,心间惊愕后便是震怒,他早就说了,曲雁此人绝非良配。   魏钰蹙起眉头拦在屋前,“这里是药堂,你要干什么。”   屋子里出来一个身影,曲雁轻阖上门,声音压低看向提剑的盛木,“他刚睡下不久,你若是想吵醒他便继续。”   “你还亏得是大夫,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怀孕了!”盛木冷笑一声,手中剑尖直逼曲雁喉间,后者眸色一冷,挡在门前一步未动。   许粽儿在桥上诊过齐影的脉,确无滑脉征兆,于是惊吸一口气慌张喊道:“男子有孕至少四十日才能诊出,就算师姐是大夫也不能未卜先知啊,你疯了吧!”   盛木并未把那毛头小子的话放在心间,他剑尖离曲雁只有一寸,只需手中发力,便能贯喉血穿。   “我徒弟自小心性单纯,从未经历过情爱一事,我不知你怎么哄骗他的,但是他确实经不起你折腾。”盛木面上满是怒意。   “把人给我,我带他走。”   许粽儿还欲插话,魏钰连忙捂住他嘴。   曲雁眼底寒意愈浓,碍于齐影正在睡觉,她声音放的很轻,却不掩盖其中冷意。   “你想将他带去何处,是回浮屠楼还是回程念玄的床上,你尚且自身难保,又能带他去哪。你该庆幸他遇见的是我,不然你连他埋哪都不知道。”   曲雁的话实在难听,盛木面上划过戾色,他手腕一动,剑锋残影袭向曲雁喉间,女人面色一沉,翻身躲开这一击,还有心补充一句。   “她估计很乐意见到你动手。”   “我会亲手杀了她。”盛木厉声道。   盛木体内有苗疆子蛊,此蛊能压制他的内力,且百日为一周期须与母蛊交融,否则会全身溃烂而亡。且母蛊死亡时子蛊绝活不下来,反之则相反。   不仅如此,盛木身上连十日散与忘尘之毒都没有。   至于缘何如此,自然不言而喻。   曲雁从未挑明过,更未告诉过齐影。   两人在院中无声交手,盛木招招未留情面,他无愧浮屠楼甲级暗卫的名号,身法诡谲难寻。曲雁只躲不攻,还需时刻注意别磕碰响动吵醒齐影,难免施展不开,她面上逐渐划过不耐。   她没心情同盛木打架,齐影还躺在床上未醒呢。   “够了!”   血迹顺着剑身滴落,曲雁未在意掌心剑伤,只蹙眉看向盛木,压低声音道:“我比你更担心他,齐影如今状态未定,你若是存心不让他消停,那便继续同我打!”   盛面心间是有气,可终是心疼徒弟更胜一筹,他将剑抽回,剑尖血迹滴在地上,他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了句。   “我去看一眼总行吧。”   在盛木进入房间后,魏钰松开对许粽儿的桎梏,压下古怪神情走到曲雁身旁,目光扫过她血流不断的掌心,那深度光是看着都疼。   魏钰将怀中常备的止血粉拿出,“师姐,先处理一下手吧。”   方才在听见‘浮屠楼‘三字时,魏钰与许粽儿同时一愣,接着愕然对视一眼,心间震撼不已。   她们知晓齐影来历或许敏感,可完全没想过他是竟是浮屠楼的人。许粽儿也终于知晓为何齐影他师父看起来如此可怖,光是对视都令他感到一股寒意。   盛木身上带着外面寒气,他并未踏入内室,而是停在屏风旁远远看着。他的徒弟安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憔悴,眉心微微蹙起,看起来睡的并不安稳。   这个孩子多半是能保住的,可盛木却高兴不起来,于他而言,天下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情爱更是世上最可怖的毒药,他最不希望齐影染上的东西,如今却成了真。   两年前盛木离开浮屠楼时,齐影才刚满十八,如今再见面不过几日,他都要为人父了。   “你是他师父,齐影敬重你多年,你非要他处于两难抉择吗。”曲雁掌心被粗略处理过,她站在盛木身侧,声音极轻。   “我捡到他那日,他是奔着寻死去的。而他之所以在那处跳崖,是因为他觉得家在那里。”   她那日若没有出谷,没有碰上齐影,别的什么都不会变,唯有后山会多出一具被野兽啃食的尸骨。   他注视着小徒弟,眼中流露回忆与痛苦,他低声道:“他一直很讨厌浮屠楼,很厌恶杀人,我知道他在楼里活不长,才想送他提前出来。”   可他没想到,齐影出了浮屠楼,第一件事竟是寻死。   不过没关系,程念玄很快就会死在他手上,盛木在等,等一个能恰当的时机。他不仅要程念玄死,他还要毁了浮屠楼,哪怕玉石俱焚。   虽然他还未看够这个江湖。   盛木握紧拳头,声音微哑,“你必须以正君之位迎娶齐影,若有天你对不起他,我定会亲手取你性命。”   曲雁冷笑一声,“他当然是我的正君。”   齐影醒来时,曲雁正坐在一旁垂眸不知做什么,只发出几声窸窣响动,见他醒来后,她便将手中东西收起坐在床侧。   他欲撑起身子,却被女人按住肩身。   “你别乱动。”   齐影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他睁眼看向曲雁,掩在被下的手覆上小腹,那处太过平坦,他甚至摸不出一些幅度。   “妻主……孩子还在吗?”   齐影声音极小,藏着不确定的颤抖。   曲雁轻叹口气,“孩子无事,只是你需要静养。”   虽说如今无事,可孕三月前胎皆未稳,若再磕碰到,随时有小产的风险。齐影只能静养,甚至不易多走动。   他终于松了口气,又忽而想起一件事,“昨夜那个女孩救回来了吗?”   “你还有心管旁人。”曲雁边说边将人扶起,还特意在他腰后垫了软垫,才淡声回,“魏钰救回来了。”   这回齐影果然没心情管旁人了,他定定看着曲雁的掌心,白布被粗糙系于掌间,一夜过去,布上洇出的血迹已干涸发硬,看着便知伤口定然不浅。   他抓住曲雁掌心,语气掩不住惊诧担忧,“妻主,谁伤了你?”   “无事。”曲雁轻轻抽出掌心,“昨夜无意所划,无需担忧。”   他喉结一滚,启唇又阖上几次,“我为你换个药吧。”   曲雁这回没有拒绝,齐影换药的动作熟练异常,曾经很多年里,他都是这样独自包扎上药的,当看见曲雁掌心的伤痕时,他心中已了然。   齐影跟了盛木那么多年,早对师父的剑法熟稔。   “我没事。”曲雁笑了笑,似看透他心中所想,“你师父昨夜来看你了,见你还未醒,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你只管好好养身子,莫操心旁的事了。”   齐影握着曲雁的手,而后缓缓的,低头在伤口上吻下。   “妻主,还疼不疼。”   曲雁心间狠狠一颤,她屏住呼吸道:“现在不疼了。”   许粽儿下午来探望时,齐影问了他昨夜发生了何事,为何曲雁会被盛木所伤。许粽儿坐着椅子上眼神飘忽,左右言他,实则是因为师姐嘱咐过,齐影如今情绪未稳,莫要与他说些不该说的。   许粽儿也很纠结,可是齐影哥哥都猜出来了,他补充一下过程也没事吧,他犹豫半响才开口,把昨夜所见叙述完后,面色更是十分纠结。   许粽儿轻声开口,“齐影哥哥,你真是浮屠楼的暗卫吗?”   世人皆言暗卫只是把没有感情的刀,许粽儿昨夜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齐影哥哥不像这样的人。他虽沉默寡言一些,但绝对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但想想齐影那可怕的师父,许粽儿又觉得有几分可信。   齐影垂下眼眸,“是。”   许粽儿咽了口口水,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也杀过人吗?”   空气忽然陷入沉默,许粽儿攥着衣角,他说完便觉这个问题太过失礼,刚欲道歉便听齐影开口。   “我若不动手,死的便是我。”齐影看着身前低头的许粽儿,苦笑道,“我确实算不得好人,也许算罪大恶极。”   许粽儿声音喃喃,“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粽儿。”   被唤之人身子一僵,不安抬起头,齐影知晓他并无恶意,杀人在他的认知里或许是最恐怖的事。齐影忽而笑了笑,这是许粽儿第一次见他笑,不由一愣。   “你命比我好,我也曾羡慕过你。”   同为弃婴,许粽儿却可以在药仙谷与曲雁青梅竹马,养成这幅无忧无虑的性子,而齐影独自在浮屠楼苦熬二十年,在濒死之境才碰见曲雁。   许粽儿心间闷堵,齐影分明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抬不起头。   “你害怕曲雁是因为她杀了人,可她所杀之人正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她不动手,谁来替她复仇。”   他不知晓齐影是如何知道的,四年前那幕与此话交织在一起,许粽儿脸色煞白一片,怔愣许久才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影哥哥,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大师姐的事。”   “你不必道歉,更没有对不起谁。”   事到如今反而成了自己在安慰他,齐影面上有些无奈,亦有些微不可察的羡慕,可很快便消失无迹。   曲雁端着药碗进来,瞥向缩在一旁的许粽儿,后者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慌张闪烁,“师姐,我、我先出去了。”   曲雁挑了挑眉,“你同他说什么了,跑的如此快。”   齐影唇角抿了抿,他抬眼看向曲雁,轻声问了个无关的问题,“妻主为何不与他解释当年之事,反而任由他畏惧你。”   他每次一唤‘妻主‘,曲雁便下意识想笑,只是今日笑意中有几分齐影看不懂的神色。   曲雁将舀起一勺汤药,吹散热气后送到男人唇边,这才含笑说了句,“我只同我喜欢的人解释。” 第三十二章   在曲雁心间, 她做什么何须向旁人解释,许粽儿自此以后便不再主动寻她,她倒乐得少个人打扰自己。   齐影心间一动, 他装作若无其事饮下药汁, 实则耳根早已悄悄泛红, 在一碗苦涩药汁进肚后, 熟悉的甜味又被塞进口中。   他舌尖卷着那糖丸,不舍让它化在口中, 待最后一丝甜味散尽, 齐影抬起眸子试探着开口,语气藏着自己都未发觉的软意。   “那我方才将事实告诉了他, 妻主可会生我的气?”   他面色仍旧苍白不佳, 可眼眸却透亮清澈,还隐隐透着一丝无辜,那睫毛还一下下颤着,垂下的发丝已从枯黄养至乌黑。   曲雁忽而想起以前养过的一窝兔子,拎着耳朵抓起来时也是这般看人,后来兔子抱崽时,生的小崽子更是可爱的紧。   曲雁眸色一沉, 指尖捏了下男人的耳垂, “惯会撒娇,同谁学的。”   齐影眸子瞪得更大, 还有一些疑惑不解, 他哪里惯会撒娇, 他不是在好好同曲雁说话吗。   他解释道:“我没有撒娇……”   曲雁眸子威胁似的半眯起, 齐影后知后觉意识到, 自己这句话说不定在她看来亦是撒娇, 于是堪堪闭上嘴,任由耳根红透。   “说便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现下把你肚子里这个崽子照顾好,才是重中之重。”曲雁盯着齐影小腹处,神色变了变,“滑脉还未显示,她倒是会出来折腾人,敲锣打鼓让人知晓自己来了。”   见曲雁将责任推在孩子身上,齐影好笑之下又有些暖意,他从被中探出手,小心翼翼牵住曲雁的食指。   “不怪孩子,是我未注意。”若他早些将异样告诉曲雁,便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想起那盏碎了满地的画风,齐影心底还有丝惋惜。   可他也是第一次当爹,哪里懂得那么多。   “这还没见面呢,你就替这崽子说话,等以后生出来,你岂不是要更溺爱她。”   听曲雁语气有些怪异,齐影连忙摇摇头,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手还疼不疼?”   曲雁好笑又无奈,“早不疼了,莫忧愁我了,你哪里不舒服千万告诉我,累了就睡,也不必强撑到晚上。”   “我记得了。”齐影点点头,他这次是真将曲雁的话放在心间,任何异样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妻主。   齐影险些小产一事不是秘密,一夜过去,药堂弟子们便皆知晓此事,她们身为女子不便探望,好在药堂内有生养过的男医能帮衬照料。   齐影只在药堂住了两日,此地人多且事杂,实在不是养胎的好住处。他走那日,许多对他好奇的弟子们皆远远瞧见了他,那位险些小产,又让师姐衣不解带照料的男子。   那人身上披着软裘,从她们的角度只能瞧见侧脸,眉眼冷清好看,大师姐一直护着那男子的腰身,时而低头与他耳语,温柔体贴的模样令人惊诧。   齐影坐在马车上,半张脸被白色软裘遮掩,他手掌轻放在小腹上,垂眸看向地面。   曲雁为他拢了拢披风,柔声道:“累了便歇会,到了我抱你下去。”   漆黑的眸子一瞬抬起,更像个小兔一般,“我还不累。”   他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连地都极少下,今日好不容易走了几步,哪里能在马车上接着睡。   曲雁看了他一会,又看向他小腹,“也不是一直要你躺着,只是你如今胎象未稳,三月前都需小心养着,待出了头三月便不圈你在屋内了。”   齐影指尖动了动,他亦知晓这个道理,他没那么娇贵,可他腹中的胎儿却生的娇贵,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曲府内,李伯他们早心急火燎,这两天日夜祷告齐影腹中的孩子千万莫要出事,在两人回府当日,他大清早便候在门口等待,手中还抱着厚重披风。   少主君险些小产,他生怕寒风吹了齐影。   那如被子般厚重的披风最后还是没盖在齐影身上,他是曲雁一路抱回去的。府内老人们围在曲雁身旁关切情况,细致到齐影听着便觉羞涩,他索性把头偏了偏,埋在女人胸前不肯动了。   曲府肃静偏僻,平日也无人打扰,齐影每日除了躺在床上修养,便是听药堂男医与他讲些孕夫初期要注意的事项,从吃食、作息睡姿再到孕间心态。   他讲的事无巨细,齐影听的亦极为认真,偶尔许粽儿还会过来,同他一起乖乖听讲,大多数时候都是陪他聊天解闷的。   那男医每日只讲半个时辰,一到时间准时离去,不再打扰齐影休息。   其实齐影早觉自己无碍,可一想到那日的感受,他便有些后怕。他腹内的生命实在太过脆弱,只要稍稍不注意,便会离他而去。   盛木来看过他一次,师徒俩相顾无言,面对面坐了半响,最后盛木只叮嘱他几句好好养身子便匆匆离开。   齐影看得出师父心间有事,只是不知为何。   曲雁端着银耳羹走进来,齐影正坐在桌旁看书。他身上衣衫宽松,暖阳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他身上,衬得神情更温柔几分。她看了几眼书上内容,勾唇温柔笑了笑。   齐影确实想将这孩子生下来,他甚至努力在学如何当父亲。   “妻主。”   “看书累眼。”她将医书收起,又把银耳羹轻放在桌上,“先吃些东西吧。”   “我只是白日无事,才翻看几眼。”齐影乖巧应了,拿起勺子吃着银耳羹。   里面加了糖,喝起来微甜,这几日除了三餐外,曲雁经常为他端来别的吃食,就没叫他饿过。   曲雁对他的胃口有数,她掐着食量卡着时辰送来,每次都能刚好喂饱他。   她接过齐影手中空碗,奖励般的揉了揉男人发丝,惹的男人耳根一红,他拿过放在一旁的医书,“那我继续看。”   下午许粽儿照例来陪他听课,那男医正好讲到孕间妻夫最好分房,以免女子夜间不注意,挤了男子与腹中胎儿。   许粽儿立刻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见齐影面色羞涩局促,那男医道:“其实这也仅是针对寻常妻夫,你情况特殊,夜间是需要人照看的,师姐又非寻常粗妇,不分才是合理。”   许粽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齐影则悄悄松了口气,其实床铺极大,曲雁与他睡姿又不差,何况他这几日夜间每次有动静,曲雁都比他清醒的快。   男医温柔笑笑,“许师弟,他非医者,不知晓这些情有可原,你怎么也都忘了。”   见话题转移到他身上,许粽儿耳根红了红,含糊不清的嚷嚷了几句,说他会回去复习的。   在男医走后,许粽儿凑到齐影身旁,似要给自己挽回一些面子,“齐影哥哥,我医术学的其实还可以,就是夫道这门不太熟稔,要不然换我给你讲也是可以的。”   齐影看了眼他,淡声道:“你也未生养过,许多你也不懂。”   许粽儿一噎,这话说的确实不错,曲雁特意选了位生养过的,就是因为实际上孕中许多小事是医书上学不到的,唯有经历过的才会记得。   “那、那等我生养过后,我也可以给别人讲了。”   齐影眼底划过抹笑意,“是。”   许粽儿脸颊红了红,连忙岔开话题,他确实是个话匣子,打开了便合不上,东扯西扯的一堆旁的,最后又谈到他为什么学不好夫道这门医术的缘由。   其实他身为男子,最该学好的便是这门医术,可他学习那年,课堂内唯有他一个男子,周遭都是师姐师妹。授课的医者将□□的男子模具摆出来,认真讲述其道。许粽儿有些羞涩,但仍认真学着。   只是几节课后,他下雪路上便有师妹出言轻佻孟浪。药仙谷不都是好人,男子自古处于卑位,她们觉得许粽儿一个男子能与她们同在药仙谷,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许粽儿忍了几回,后来实在忍不了,才向师母告发了此事,虽然那几个女子被逐出药仙谷,但他每次去上课,总有人打量他。   后来他索性便不去这门课了。   “齐影哥哥,你在浮屠楼,可有被欺负过。”   同为男子,他在药仙谷都会遭遇此事,更何况齐影是在那可怖的浮屠楼里,这种事怕是只多不少。   果然,齐影开口,“有很多。”   许粽儿呼吸都提起,他紧张等待齐影接下来的话,可他只淡声说一句,“后来她们都死了。”   浮屠楼向来以武为尊,只有足够强大,他才能保护自己,这也是齐影渴求恢复武功的缘由。   许粽儿愣了许久,只憋出一句,“往后师姐定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想起曲雁,齐影勾起唇角嗯了一声,他抬起手不自觉放在小腹上,如今有了孩子,再续经脉一事便要后推。   左右不过一年时日,他愿意为了这个孩子等一等。   庙会上被救的父女俩不知从哪打听到曲雁的消息,他抱着女儿从济善药堂赶到曲府道谢,听闻曲雁的夫郎险些小产,还特意自己做了些乡下稳胎的零嘴送去。   曲雁收了东西,又撰写药方给他,只叫他去济善药堂按时抓药,再莫寄希望于神佛。在拿到那药方后,男子眼中蓄满泪水,竟拉着女儿跪在曲府门前叩谢救命之恩。   周遭聚齐起看热闹的人,正是庙会最后一日,城内人对于那日发生之事亦有耳闻,索性这位好心大夫的夫郎并未小产。   人群中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她们看向这方熟悉却荒凉的宅院,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以前的曲府,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平江之事,心间不由感慨。   “原是曲家那位小姐回来了呀,怪不得啊。”   身旁有不解的年轻人好奇问,“什么曲家小姐,她是谁呀?”   老人叹了口气,将多年前曲府在平江城所行之事讲来,行善之人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更似说书人杜撰的一般。那几个年轻人先前还不信,待回家求证过长辈后才发觉,这些事竟是真的。   如此一来,平江城内大多都知晓曲府小姐回来了,还在庙会当街救了一个孩子。于是曲府门前就有了这般的一幕,每天打开门,皆能看见门口堆满瓜果蔬菜。   李伯每天都愁的不行,瓜果易坏,一次两次倒是还好,日日皆来她们亦消化不了呀。   “老夫人与老主君若是还在,看见这幕定会欣慰啊。”   李伯刚低声感慨完,转身便见曲雁从门中出来,女人瞥了眼门口的一堆杂物,只叹口气道:“既吃不了,便都送到贫民街去,她们往后也不会送了。”   曲雁这话果真应验,当年受过曲府恩惠之人见曲府并未收下这些东西,反而送到贫民街救济,逐渐也就无人再送,毕竟曲府之事已过去近二十年了。   这期间亦有不少来曲府闻名求医的,只是都被介绍去了济善药堂。   “师姐,今日时辰到了,我便先回药堂了。这两日药堂病人甚多,若不是三师姐和许师兄在,人手还有些不够呢。”   那位被派来给齐影讲解孕夫事项的男医笑了笑,在曲雁点头后便拎着药箱离去,这几日下来,他对这位甚得师姐宠爱的男子还有些好感。   一开始时齐影总是缄默无言,他还以为是个性子冷傲不好相处的,后来才发现只是性格比较沉闷,讲到一些敏感之事时,还十分容易害羞。   齐影的生活像回到刚进药仙谷时,每日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喝药,偶尔出院走走曲雁都要在旁看着。他不喜晒太阳,但每日午后皆要出去坐上小半个时辰,直到曲雁把他领回去。   “晒太阳也不是这个晒法,你不热吗。”   泛着凉意的指尖贴在被晒至发烫的脸颊上,曲雁毫不客气捏了一把手下软肉,又给人倒了杯温水灌进去。   齐影咽下温水,垂眸低声道:“书上写多晒日光,对孩子有益。”   曲雁又气又好笑,“你倒是会活学活用,你信书还是信我。”   齐影眸子一眨,没有丝毫犹豫道:“信你。”   曲雁很为受用,她让齐影坐回床上,唇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书上未讲的还有很多,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齐影点点头,他忽而想起自己前两日看见的,脸颊不由红了红,医书上言男子孕时身子敏感,孕后期时胸间肿胀疼痛,若是难忍应适当消解。   至于消解的法子,医术上写的极细,齐影细细看过后,心间大为震撼,光是看字便足够羞人,这些法子他都是第一次听。   若真要实施起来,齐影屏住呼吸,红着耳根不敢再细想。   齐影在曲府养了十来日,才把面色养回一些,好在他孕初期反应并不强烈,除了偶尔食欲不振以外,他极为好养活,那腰身甚至都看不出像个孕夫。   在诊出滑脉那日,曲雁还未扬起笑意,便被两封信打断。   待看完信后,她一人在书房伫立半响。   第一封信是黄逸寄来的,齐影险些小产一事自然瞒不了药仙谷,曲雁本身也未打算瞒。黄逸得知后气恼异常,她本以为曲雁是带齐影祭奠母父的,结果久久不归也就罢了,还搞出了这档子人命事。   黄逸在信中将曲雁责了一通,言她若是真定了心,就赶紧带人回谷内准备婚事。黄逸虽介意齐影身份,可如今他肚子里都揣了崽,生米煮成熟饭,更不能无名无分跟在曲雁身侧,他身份窘迫不说,此事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两人早当着母父牌位前认下,曲雁与齐影已乱了顺序,婚宴无非走个形式,但她也知晓婚礼对男子来说极为重要。若能让齐影欣喜,她不介意摆个三天三夜的宴席。   此事本就在曲雁的计划内,因此也没令她发愁,真正令她蹙起眉头的是第二封信。   那是梁纪倩寄来的,信上字迹凌乱,可见写信之人心间震惊激动。   信上乱糟糟所言汇成一句话。就是梁纪倩在临州知府府上,见到了一个和齐影生的八分相似的年轻男子。   她第一眼见时便惊在原地,回去后连忙写了信送到平江。   齐影坐在床上等了许久,平日早该回来的曲雁今日却不知为何久久未归,他在床上躺了半响也睡不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极为清醒,   他想了想,最后披了衣裳走出门外。   月影斑驳洒在地上,偌大的曲府寂静异常。   齐影行在小路上,他五感虽不像从前敏锐,但亦比平常人强上许多,在鼻尖嗅到那股酒味时,他立即蹙起眉头。   “谁?”   那酒味愈近,齐影眯起眸子看向那走路飘忽的人影,走近了才发觉是魏钰。虽不知她为何大半夜喝醉,但齐影看了看她走来的方向,开口问了句。   “你可有看见我妻主?”   “你妻主?哦哦,大师姐啊……”   魏钰显然是喝多了,步伐不稳的靠在树旁调侃道:“哟,你这是半夜起来查岗呀,大师姐可没与我出去鬼混,我也不知晓她在哪。”   她又呵呵笑了两声,“这黑灯瞎火的你出来找,倒是挺新鲜的,你也把人气跑了?”   齐影眉心拧起,他有些听不懂魏钰的话,但一个醉鬼的话也不必放在心间。他抬步绕过魏钰,她身上除了酒气以外,还有一股子香薰气,混着一起极为刺鼻难闻。   齐影路过魏钰身旁时,她忽而开口,语气藏些急切,“齐影,你有没有在浮屠楼见过一个男孩,年纪比你小些,长得极为灵秀,名叫魏澜。”   魏钰说完屏住呼吸等待,齐影思索几瞬,随后如实道:“不曾见过。”   浮屠楼收的大多都是无名无姓的婴孩,就算有自己的名字,也会被改掉,齐影确实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魏钰苦笑一声,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只拎着酒壶踉踉跄跄离去。   齐影是在前院书房寻到曲雁的,屋内燃着微弱烛火,他仅犹豫片刻便叩响了门。曲雁见到他时神色惊诧,连忙便将他拉进屋内。   屋外寒气重,曲雁将人里里外外看过一圈后才放下心,又给他裹了层外衫,蹙眉道:“大半夜怎不睡觉,还穿这么少便来前院。”   “我睡不着,就出来走一走。”齐影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暖炉,漆黑的眸子看向曲雁,又小声补充了句。   “妻主平日不会回来这么晚。”   换句话说,曲雁不在身侧他睡不着,所以来出来寻人。   曲雁为他系衣裳的指尖一顿,惊讶的挑了挑眉。   医书上确实有记录,孕中夫郎多会性情大变,或是暴躁易怒,或是胆小爱哭,就连平日的口味也会改变,多爱重口。虽民间常以此判定肚中是女是男,但那皆不准确。   曲雁在他身旁多日也未见齐影有何变化,本以为是时候太早还不显,谁料他这么缄默安静的性子,竟有一日会黏着自己。   “是想我了,才出来寻我,嗯?”曲雁声音含笑,最后一声被特意拖长调子,看着齐影眼中羞涩,唇角笑意更甚。   齐影大着胆子点点头,滚了滚喉结岔开话题问了句。   “查岗是何意?”   曲雁笑意一僵,想来能说出这词的也就那一个,“碰上魏钰了?市井话语,不必放心上。”   见齐影乖巧点头,可眼底不解却更甚,曲雁只好解释道:“查岗就是看自家妻主身旁有没有别的男子,你大半夜来寻我,倒也算是查岗。为妻我独自一人在回信,查的可算满意?”   齐影未曾想到是这个意思,他脸颊顿时一红,连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夜间睡不着才来寻你。”   曲雁哦了声,笑着看向他,“怎么,来都来了,不查查我身旁藏没藏别的男人?”   齐影沉默了半响,手掌悄悄覆上小腹,压住心间那酸涩低声道:“孕中不易同房,你若是想寻别人侍寝,我确实不易撞见。”   曲雁闻言沉默半响,再开口时语调有些怪异,她眉头紧蹙起,“在你眼中,我就是那般管不住自己之人?”   “不是。”   齐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摇了摇头,却不知晓该接什么,曲雁与他一起时确实喜爱此事,可如今他身子不能侍寝。   若曲雁当真寻了旁人,他纵然不愿,可还能怎么办。   “你前些时日还吃过莫须有的醋,这会儿又想让别人给我侍寝。”曲雁似笑非笑看着男人,“齐影,你心态倒是挺大度呀。”   齐影抬起眸子,他身上还披着曲雁的外衫,如今女人正坐在他对侧,他索性大着胆子抓住曲雁的手掌,声音认真中夹杂一丝苦涩。   “我自然不想你寻别人,可是、可是大多女人都有小侍。”   齐影自然也听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不过那仅是故事。   “你拿我同她们比,你怎么想的。”曲雁几乎快被气笑,她反握住齐影手腕,虽语气咬牙狠厉,手中却不敢使劲。   齐影这回是真意识到自己惹了曲雁不快,他一向都不太会说话,心间升起一抹酸涩之意,他攥紧拳头低声开口。   “我不想你有别的男子,只想你有我一个。”   他说完便屏住呼吸不敢抬头,这话太像一个妒夫所言,可曲雁竟轻笑一声,温柔含笑看向他。   “你亲我一口,我便答应你,此生仅你一个。”   这买卖实在太过划算,当齐影温软的唇贴上时,下一瞬便被曲雁拉坐在腿上。   一个由齐影主导的生涩的吻,他指尖都在发颤,可仍旧学着以往的记忆继续,在事情更过火前,曲雁止住了他的动作。   曲雁轻咬了他喉间红痣,哑声道:“我答应你了,你也该答应我一件事。”   齐影心间一颤,认真问道:“是何事?”   曲雁掩住眼底晦暗神色,笑的温柔,“自然是答应我,这辈子只做我的夫郎。”   只在她身侧。   这不是与他所求一样吗,齐影愣了一瞬,红着耳根点了头。   “我从未对旁的男子起过绮念,喜欢的唯你一个,往后兴许会再加一个小的。”   曲雁环住齐影的腰身,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男人小腹上,他先是一僵,随时便放软身子。心间暖意逐渐汇涌。   他亦喜欢曲雁,喜欢曲雁与他的孩子。   “走吧,回去哄你睡觉。过两日启程回谷内,路上比不得在曲府消停,你这几天能多睡便多睡一会。”   齐影刚想站起来,下一瞬便被曲雁打横抱起,他眸中惊讶一瞬,好在夜间无人,他大着胆子勾上曲雁脖颈。   在路过方才碰见魏钰的路上,齐影想了想,轻声问道:“魏澜是谁?”   曲雁步伐一顿,轻声道:“魏钰她弟弟,前些年人便没了。她一喝多便会忘了这回事,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他,她是不是也问你了。”   见怀中人点头,曲雁跟着想起白日信中的内容,眼底微不可察划过沉色。 第三十三章   启程动身那日, 李伯他们皆出府相送,恨不能将马车堆满物件,若非曲雁说路途遥远, 老人怕是真会将后院的半车白菜都给她们装上。   “小姐与主君路上小心, 老奴便送到这了。”李伯年纪大了, 难免有些感慨不舍, 在偷偷抹去眼角泪花后,他又慈祥看向齐影。   “待来年再回来时, 主君就该抱着个大胖姑娘了, 到时候老奴再同小姐与主君贺喜。”   齐影面皮本就薄,如今一听‘大胖姑娘’更觉得有些羞, 曲雁笑了笑, 大方牵住齐影掌心道:“姑娘倒是有可能,胖就不必了,他本身都这么瘦了,孩子胖了反而不好生。”   李伯连连点头,“小姐说的对,主君身子是太瘦了,要想好生养, 还是要吃胖些才好。”   眼瞅着谈的话题跑偏, 曲雁笑了笑未再言语。趁着清晨行人少些,两辆马车幽幽驶出城内, 曲雁与齐影一辆, 魏钰许粽儿和盛木一辆。   朔州正在临州旁, 许粽儿与她们正是顺路, 魏钰则没了四处乱逛的好命, 只能乖乖同曲雁打道回府。   梁雯倒是没来相送, 她近些日子开始忙着接手生意,未在平江城内,听闻曲雁与齐影走时还特意去了书信一封!只道她明年会去临州做生意,希望有机会喝上孩子的满月酒。   马车上,齐影看着堆满一侧的各种零嘴,神情有些犯难。这些东西都是药堂之人送来的,她们倒是十分有默契,只把东西往车上悄悄一堆,再与曲雁几人道别后便走了。   “这些皆是些为孕夫准备的零嘴,你若口中无味吃两块也行,但绝不能多吃。”   曲雁说着从一堆袋子中挑出两袋,将那红枣干喂到齐影唇边,见他吃下后才从另一个袋子从拿出几个山核桃。   核桃壳硬且难剥,不过剥了两个指尖便微微泛红,曲雁掌心还缠着白布,齐影咽下口中枣肉,见她抬手将核桃仁送过来,连忙出声制止。   “我自己来就好,妻主不必替我剥。”然而他话刚说完,那核桃仁便抵到唇角,曲雁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塞了进去。   “不用剥了,核桃你亦不能多吃,你月份太小,待三个月后胎稳了再吃那些零嘴。”   齐影咽下口中核桃,乖巧点点头。   此番回临州,曲雁特意未走水路,而是顺江一路北上,虽多出四五天的路程,但只要齐影不受颠簸便好,如今什么都比不得他腹中孩子重要。   如今已近腊月,外面天气寒凉,马车内倒是暖烘烘一片,曲雁早将车内用软裘铺满,四周又放了暖炉,怕的就是齐影受寒与磕碰。   就连上下马车曲雁都要护着他,一开始时齐影还觉无措,他从未觉得自己身子如此金贵过,就连魏钰与许粽儿都看的惊奇,盛木倒是没有言语。后来几日过去,他们也便习惯了。   齐影知晓这一切都源于他腹内的孩子,他未拒绝这一切,只跟着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眼见日子近两个月了,可他小腹仍旧平坦一片,一点都看不出孩子的身影,纵然曲雁说是正常的,可齐影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是摸摸小腹,后来就变成了曲雁与他一同摸。   女人温热的掌心贴在齐影小腹上,神情温柔体贴,“你是头胎,本就不显怀,孩子若是生的小一点,四五个月才有轮廓也是正常的,莫心急。”   “我没急。”   齐影表情倒是一板正经,可惜红透的耳根暴露了他的羞涩,曲雁笑着替他将衣裳系好,这才虚揽着男人腰身去用早膳。   许粽儿神色恹恹趴在饭桌上,魏钰在旁大口吃着包子,盛木不知去何处了,他这几日总是神出鬼没,但却又能跟上路程。   “明日便到朔州了,那处风景倒也不错,等、”曲雁顿了顿才道,“等你生完我再带你去玩一圈。”   齐影接过女人喂来的包子,点头轻声应了句好。   一旁的许粽儿听了这话,趴着将头往外偏了偏,看起来更为郁闷,魏钰瞥了他一眼,抬手将他面前的包子抓到口中吃了。   许粽儿本在难过不舍,他在谷内生活了十七年,虽说是自己要去历练的,可如今真要走了难免有些伤感。他认真难过了一会儿肚子便开始叫起来,谁料抬头却发现身前的包子不见了。   他惊道:“我包子呢?”   魏钰饮下热茶,迎着许粽儿的目光耸耸肩,慢悠悠道:“都凉透了,我便替你吃了。”   许粽儿几乎要被气哭,他猛然站起身子,一怒之下又买了十个热包子揣怀里,吃不了便给路旁野狗喂了,反正不给魏钰吃。   魏钰倒是无所谓,嘴里吊根草靠在前座上小憩,好不恣意快活。   齐影在旁看着,眼中也染上些笑意,曾几何时,他竟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慢些吃,别噎着。”   齐影收回目光,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妻主以前也曾去药堂历练过吗?”   曲雁笑笑,“去过,只不过不是一个药堂,我将十三城都走了一遍,途中倒也有些逸闻趣事,你若感兴趣,我慢慢讲给你。”   马车慢悠悠驶在路上,耳侧是曲雁柔声在讲故事,齐影本听的聚精会神,后来抵抗不住困意袭来,在他闭上眼睛之际,曲雁熟稔的将人搂在怀中,令齐影枕在自己腿上入睡。   齐影这几日胃口倒是不错,也未有反胃想吐的感觉,就是白日更为嗜睡,在马车上有大半的时间皆在睡觉。相比那些孕初期吐的厉害的孕夫,他状态稳上许多。   曲雁嘴角噙着淡笑,一直垂眸看向怀里的男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齐影的发丝,男人初时在马车上睡的极浅,任何动静都能让他惊醒。   后来曲雁哄了几回,睡前便摆弄他着的指尖,鼻尖嗅着曲雁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后来齐影也就逐渐习惯了。   待回了谷内,寻个吉利日子把婚事一办,她便也是有夫儿之人了。   如此生活,倒也安稳恣意。   在马车抵达朔州那日,许粽儿依依不舍的红了眼眶,在与曲雁魏钰一一告别后,许粽儿走到齐影身前,认真嘱咐着。   “齐影哥哥,你生孩子时定要给我传信,我回赶回去看你的。”   齐影颇为羞涩的点点头。   魏钰噗嗤笑了一声,插话道:“那时他都在产房了,你还想让他怎么给你传信。”   许粽儿唇角一抿没理会魏钰,转头眼巴巴看向曲雁,自他从齐影处知晓四年前的真相后,他回去失眠整夜,后来便也想通了,若换做是自己定没有大师姐的魄力。   而且大师姐确实从未伤害过他,从那以后,许粽儿便也没那般怕曲雁了。   “大师姐,那你一定要传信给我。”   曲雁点点头,含笑应了这个请求。   朔州药堂之人已接到消息,特派了几人来城门口迎接,其中有两个男子在谷内时与许粽儿也算熟稔,这也令他打消最后一丝紧张感。   许粽儿一步三回头,直到身影消失不见,守在城外目送的几人才收回目光。   魏钰忽而开口,“我赌他用不了两个月,就该哭哭啼啼跑回谷内。”   驻守药堂并不是什么轻快活,忙时一天吃不上一顿饭是常有的事,许粽儿在谷内虽不说是娇生惯养,但也没干过什么力气活。   曲雁一边护着齐影往回走,一边揶揄道:“你若担忧,不如一起跟去。”   魏钰立刻转身上了马车,自言自语的念叨,“算了,那我得一个头两个大,还是谷内适合我。快些回去吧,我走前在库内留了一堆烂摊子,梁纪倩估计又要磨叨我了。”   待钻进马车,魏钰早习惯那坐在角落安静养神的男子,见盛木神色冰冷,魏钰立及时止住了嘴。她那日是见过盛木身手的,能与师姐打平手的人,自己还是莫瞎招惹,省的哪天他心情不痛快给自己一剑,那她死的可就冤了。   另一辆马车内,曲雁正将软垫垫在齐影腰后,让他能坐的更舒适些,待做完这一切,曲雁轻声开口询问。   “婚事你想选在哪月?”   齐影抬眸看向身侧的女人,怔怔重复了句,“婚事?”   曲雁点头,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如今快到腊月,若想赶个热闹便等年节时,趁你身子未重时将婚事办了,届时便可在谷内安心待产。你若觉得操之过急,那等孩子出生后,你身子轻便再办婚事也可以。看你想选什么时候。”   齐影愣了半响,他坐直身子凝视曲雁,语气中掺杂不可置信,“是指……我与你的婚事?”   曲雁表情微变,看向他道:“自然是我与你,不然你还想嫁谁去?”   齐影哑然半响,最后被曲雁盯得脸色泛红,他悄悄攥住手腕屏起呼吸,低声回道:“我皆可以,妻主做主便好。”   自古以来,唯有娶正夫需三书六聘,取新人生辰合贴定下吉日,颁发喜帖操办婚宴,最后再将人娶进门。侧夫则是由一顶红轿从侧门抬进便算成了,小侍更是连轿子都用不上。   齐影并非普通男子出身,对名分之说并不在意,于他而言只要能待在曲雁身侧便好。   可不在意,并不代表他不想要。   齐影屏住呼吸,睫毛轻颤着,只觉心间情绪翻涌。   曲雁是曲府小姐,更是未来药仙谷谷主,而他不过是浮屠楼里一个刀尖舔血的暗卫,身不由己浑浑噩噩活了二十载,在从崖上跳下去那天,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而活。   他的人生,似乎从那日开始,才算真正活过一次。   曲雁正在认真思索婚宴该选在什么日子,正好齐影师父还未走,不如趁早办了,省的盛木走后齐影心间会留遗憾。   她正想着,便听齐影低声开口问。   “为何是我?”   他抬起眸子认真看向曲雁,问出了那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许粽儿与你青梅竹马,除了他亦有旁的男子歆慕你,我不过是你随手所救,为何最后是我。”   “因为我们有缘。”这话从曲雁口中说出十分没有说服力,她自己说完也失笑一声。   “你可知我捡到你那日为何出谷?”   当着齐影不解的眸色,曲雁笑了笑,“那日我本是为了寻个试药人,结果才出谷便见你躺在山崖下,身上毒素缠绕,气息竟还未断,我寻思着没有再比你合适的人了,便把你带了回去。后来我发现,你身上的毒比让你试药更有价值,便想方设法让你留下来。再后来,我是真不想让你走了。”   见齐影僵在原地不动,曲雁将人揽入怀,抬手替他轻揉僵硬的腰身,“这大概就叫有缘,至于为什么是你,自然是因为你比他们都好。”   许粽儿确实喜欢过曲雁,曾经在谷内人眼中,他确实是她独一无二的良配,除了性子娇纵一些,其余没有半分不好。   可惜曲雁不喜欢许粽儿,她不喜欢胆子小的,见杀个人便吓成鹌鹑,她更没时间假惺惺去哄他。   齐影缄默半响,才开口道:“那妻主一开始说治好我后便放我走,也是假的对吗。”   曲雁手中一顿,连忙揽怀里哄道:“起初诓你是我不对,我这不是皆如实说了,何况我亦有赔偿你。”   齐影尚在消化这个消息,原来一开始当真的只有他一个。   试药……他不可控的想起自己在浮屠楼每月服药的日子。   齐影摇摇头,将那些画面从脑海抛去,若他没有碰见曲雁,怕早入了地狱,又谈何享受这安宁清闲的生活。   他从曲雁怀中抬起头,“什么赔偿?”   “自然是将我赔给你。”   曲雁笑的温柔,她轻扳过齐影的身子,令他直视自己。她极少会说这种轻浮情话,可并不显得油腔滑调,反而极其真诚。   “这买卖还挺值的,待孩子出生,我便为你再续经脉,皆时你想去何处玩,我们便去何处。不带那小崽子,就我与你两人,你不是说喜欢养狗,我们再养只你喜欢的。”   曲雁话语一顿,抬手抚上齐影轻颤的睫毛。   “你哭什么。”   “我没哭。”齐影硬是忍住眼中酸涩,抬起眼眸笑着摇摇头,殊不知他这般模样更令人怜惜。   曲雁指腹一动,他便乖顺阖上双眼,濡湿的睫毛颤个不停,她心思一动,俯身轻吻过男人的眼睛,顺便为他寻了个好借口。   “孕中夫郎难免会情绪失控,悲喜皆是常事,你若是想哭便哭。”   齐影缓了一会才摇摇头,声音有些翁气,“不养别的狗了,有乌云它们三个便够了。”   曲雁说了半响,结果他重点只放在了狗身上,她无奈一笑,只应了声好。   齐影想了想,又问了句,“妻主以前有别的试药人吗?”   “没有。”曲雁保证了句,“往后也不会有。”   制毒本就是她随心兴起,这世道还是求医之人更多,不过这些都可暂且放在一旁。她回谷后还要再钻研一遍夫道之术,好令齐影腹中这胎能安稳出世。   马车驶到临州境地那日,大雪从天际飘落,银白落满城墙,似无数扯碎的棉花,放眼望去天地间雪白一片。   齐影抬起手,任由雪花婉转飘落掌心,还未等接满掌心便被曲雁拉回,下一瞬便用帕子擦去点点雪花,女人的声音跟着响起。   “孕中最忌讳受凉,你本身胎就未稳,过一个月再让你玩雪。”   看着曲雁暖他手掌的动作,齐影勾了勾嘴角,应了声好。   齐影其实并非想玩雪,浮屠楼冬日也时常下大雪,他仅是想起少年时,浮屠楼教他们在大雪中隐匿身形,若是被同组人寻到,便要在雪中罚跪。   他跪过一次,那日正赶上他来癸水,半夜在雪地中痛至昏死,自那以后,他每月来癸都会腹痛。   曲雁撑着油纸伞为身侧之人遮挡风雪,齐影身上披着软裘,发丝在风雪中翻飞。他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心间已大概知晓师父要说什么。   盛木并未撑伞,他穿着一袭黑衣,肩身与发丝落了许多雪,他面色不算好看,可神情却轻松无谓,他看向被齐影护住的小腹,掩下眼底情绪。   “这临州城也很大,你安心养胎吧,师父得空便去看你。”盛木虽说跟他回药仙谷,可从未说与他一起住进药仙谷,他打算住在临州城内,齐影亦无法劝。   他轻声唤,“师父。”   盛木走的洒脱,背影却有几分孤寂。   曲雁捏了捏他的掌心,唤回他的思绪,“无需担忧你师父,他比你年长许多,经历的亦比你多,你肚里这个小的才需你担忧。”   见两人迟迟不动,魏钰凑上来搓着手道:“师姐,你俩不冷的吗,再不回去今日便回不去了。”   齐影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小腹,他肚子里这个小的确实更脆弱一些。   大雪纷飞,山路确实不好走,趁着天色尚早,几人将行囊整理后便轻装上阵,终在天色彻底暗下前回了谷内。   守门的赵棉远远便听见动静,她揉了揉眼睛,一把推醒身旁打瞌睡的任玲。   “任师妹,你别睡了,有人来了!”   任玲猛然抬头,擦了把并不存在的口水便与小师姐出门迎上去,口中大声喊着。   “前方何人?!可有拜门请帖?”   待看清马车上的人影,任玲瞪大眼睛惊喜道:“三师姐!你怎回来了!”   魏钰跳下马车,拇指往后一指,“还有你大师姐和你师姐夫呢,这大雪天怎么就你俩守门,其他人呢。”   任玲还没从‘师姐夫’这个陌生的称呼中回过神,身旁的小师姐已回答完,原是马上大雪封山,谷内的弟子们大多出去采买物资,她俩便顶替了守门的职责。   “大师姐!”   待见到那熟悉的人影时,任玲惊喜喊了一嗓子。但大师姐并未回应她,反而转过身去,马车内又出来一道人影,他似乎是想自己下来,但架不住女人抬起的手,便认命的让大师姐将他抱下来。   魏钰眯着眼看着两人,很好心的解释道:“看见没,你师姐夫,他有孕在身,你们没事可别往前凑,小心挨罚。”   齐影小产一事虽被传回谷内,但碍于黄逸有心压着,并非所有人皆知晓,她们对齐影的印象还停留在与大师姐私奔上。   “啊?!”   魏钰看着两个师妹呆滞的神情,很不客气的笑出声,抻了个懒腰便率先一步踏入谷内,边走边说。   “困死了,回去补觉喽。”   任玲愣愣看着两人朝自己走来,待看清齐影的脸时,下意识便看向他的肚子,呐呐开口道:“大师姐好,师姐夫好。”   齐影步伐一顿,只觉有些不好意思,曲雁倒是含笑嗯了一声,还嘱咐道:“马车内有零嘴,你俩拿去吃了吧。”   任玲下意识谢道:“多谢大师姐。”   直到两人走出去很远,赵棉才扯了扯任玲的衣袖,如梦初醒道:“三师姐方才说什么来着,师姐身边的那个男人有孕在身?!”   任玲点点头,“好像是。”   “娘嘞!”赵棉激动喊了一声,把任玲吓了一跳,“大师姐也太牛了,出去时两个人,回来时三个人,我辈楷模啊。”   任玲搞不懂这有什么楷模的,她年岁到底太小,只听赵棉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最后揉了揉她脑袋,意味深长说了一句。   “你长大便懂了。”   回到谷内熟悉的庭院时,门口大小不一伫立着三个影子,在看清曲雁与齐影的身影时,乌云吠叫一声率先起身,阿黄与三花在身后便飞奔而来。   在乌云即将摇着尾巴扑上来时,曲雁蹙眉止住了犬畜的动作,这三只狗都机灵的很,见主人不让扑,便开始疯狂摇尾巴转着圈的撒娇哼唧。   只可惜主人极其无情,眼中只有她身旁的男人,齐影只来得及摸了摸乌云的鼻尖,便被曲雁抱进屋内。   他揽着曲雁的脖颈,探头看向屋外哼唧撒娇的乌云,再转头便见曲雁半眯着眸子,威胁似的看向他。 第三十四章   “跟它这么亲?”曲雁语气有几分古怪。   齐影眼底浮现笑意, 他勾着曲雁脖颈,抬头凑到女人耳侧,学着曲雁平日与他亲昵的模样。   “与你更亲。”   曲雁这次挑眉一笑, “这还差不多。”   时隔多日再回到庭院, 熟悉的淡淡药香萦绕屋内, 令齐影有股莫名心安之感。   许是山路颠簸, 夜间齐影反复几回,可实在难以忽视胃间那股反胃感, 在曲雁取来木盆后, 跪在床边干呕半响,他今日并未吃多少, 如今也吐不出什么。   屋内烧了地龙, 齐影只穿了一层单薄里衣,如今抱着被子跪了半响,连鼻尖都出了层细汗。曲雁不忍见他难受模样,捂热掌心控制着力道替他暖着胃。   一直折腾到半夜,齐影才算好些,可睡的仍旧不安稳,眉心紧蹙着, 身子不舒服的弓起, 掌心还牢牢护着自己的小腹。曲雁将他揽在怀里轻哄,半宿未阖眼。   翌日天还未亮, 齐影睡的熟稔, 眉心也舒展开来, 他睡相一直很乖, 夜间从不乱动, 曲雁无言看了半响, 而后轻手轻脚起身,不欲打扰他休息。   黄逸的作息一向规律,曲雁掐着点到时,黄逸正扫完最后一处落雪。   “师母。”   黄逸将手中扫帚放在一旁,扫了眼曲雁的面色,淡淡应了声,在转身回屋时才问道:“平江那边如何。”   “一切如常。”   曲雁跟着师母身后,以往少年时,每到她母父祭日她总要回平江一趟。她这次不仅待的时日久,还传来齐影险些小产一事,可黄逸似乎并未有责备之意,只为曲雁添了杯茶。   “带他见过你母父了?”   “见过了。”曲雁笑了笑,“没托梦给我,应是满意吧。”   “你这孩子。”黄逸倒茶的手一顿,无可奈何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有时间把他带过来吧,胎不稳可是大事,我给看他看看,顺便商议一下你俩的婚期,皆不是小孩子了,也合该知晓轻重缓急。”   “徒儿自当知晓。”   先成家再立业,黄逸曾以为以自己侄女的性子,此生怕不会娶夫生女,如今好不容易碰见个能让她放在心上的男子,黄逸也想明白了。身份地位倒是好说,先把曲雁的心拴住才好,等她成家后心定下来,这药仙谷她也能彻底撒手了。   在照例将平江药堂的账交给黄逸后,师母却未动那账本,而是语气严肃几分,“关若薇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那药我不会再给你。”   曲雁不大在意道:“她死有余辜,试药都是便宜她了,师母若是喜欢那药,便当徒儿送您的。”   “曲雁。”   黄逸蹙起眉头,被唤之人停住脚步,唇角的笑意却无变化。   “为医者,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以仁心度万事。药仙谷的谷训你背了十几年,我不知你背没背进去,可你父亲当年亦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过去十几年里,黄逸同她说过这话不下百遍,曲雁仍如此答道:“多谢师母教诲,徒儿一直谨记在心。”   可黄逸却没停下,她看着曲雁继续道:“就算你觉无谓,也得为他肚子的孩子积些善德,保佑孩子平安出生。都要当娘的人了,把你手上的东西收收吧。”   曲雁唇角抿了抿,终只应了一声好。   她回到院子时,天色只朦胧亮起,小厨房内飘出袅袅白烟,曲雁眉头一蹙步伐加快几分,本该在熟睡的齐影不仅起了身,他还熬煮了一锅白粥。   “谁让你做早膳的,你怎不多睡会。”曲雁边说边接过他手中白粥,与他一起走回屋内,语气藏了几丝责备。   “白粥简单,我还是会熬的,只是还未来得及弄小菜,别的菜我会慢慢学的。”齐影说罢顿了顿,“妻主,为人夫郎还要会做什么。”   齐影还记得那日曲雁所言,他本欲让许粽儿教自己做菜,谁料还没开始学肚子里便揣了个崽,他在曲府养了大半个月,根本没有机会去厨房。   曲雁当时本就是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可见齐影神色认真,她默然把白粥放下,又拉开椅子令齐影坐好。   “为人夫郎,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养好身子,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往后莫要再进厨房了,想吃什么告诉我,可知晓了。”   曲雁盯着齐影,见他点头后才去厨房弄了些小菜,齐影只吃了半碗白粥便吃不下,曲雁也没逼他多吃,只搂着人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齐影怕是在她走后便起身了,他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今日还起了个大早,能吃下什么便奇怪了。   “舟车劳顿,今日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带你去见师母,去商量一下婚期一事。”   齐影心间轻颤一下,他强迫自己平复下来,只牵着曲雁的手小声应了句好。   亏得魏钰那张嘴,齐影有孕的消息一日便传遍谷内,弟子们听到时哗然一片,这两日谈论最多便是大师姐的事。   但震撼过后想想也是正常,毕竟她们许久前便认定齐影是大师姐的房里人,如今有孕乃合情合理之事。   黄逸再见到齐影时,他身上的变化倒令人惊讶,上次见面时,齐影气质缄默肃杀,整个人如把古刀一般。   如今再见面,他虽也不爱说话,但身周肃杀寒意消失殆尽,甚至有丝微不可察的柔意,他面容明显拘谨许多,像极了初次见岳母的女婿。   “齐影见过谷主。”齐影喉结一滚,声音藏着一丝不安。   黄逸暗自观察半响,随后和善安慰道:“齐影,你别紧张,听曲雁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又孕吐严重,这可不是小事,我替你瞧瞧。”   他先看了眼曲雁,才将手腕伸出去。黄逸在看见他腕上白玉镯时,神色愣了一瞬。她自然知晓这物件是自己弟弟的,黄逸看了眼曲雁,心间也知晓她对齐影是认真的。   齐影的身子并无大碍,胎象亦没有异样,仅是需要精心养着,至于孕吐则是正常,若实在难受可喝些药来调理。   “多谢谷主。”齐影收回手腕,垂眸应道。   “你同我客气什么,往后皆是一家人了,你就同曲雁一样,唤我声姑母便好。”   黄逸笑的和蔼,她虽对齐影的出身有微词,但相比曲雁一直不娶,这点不足也不算什么。   齐影有些紧张,“是,姑母。”   黄逸于是满意一笑,齐影虽性子沉闷,但看着便知心思单纯,不会是耍心机手段之人,若曲雁真要娶个满肚子心机坏水的妖精,那她才要头疼。   曲雁看着齐影的模样,眼中含笑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你莫紧张,姑母也不会吃人。”   见齐影耳根羞红一片,黄逸只当没看见她俩的小动作,抬手轻咳了一声。   “事到如今,姑母也不多说什么了,谷内的孩子们都已知晓此事,你俩选个吉日尽快把婚事办了,也省的她们胡乱猜忌。”   曲雁正了正神色,“是。”   黄逸又道:“正好借你俩喜事,将谷内在外的师弟师妹们唤回来,大家也聚一聚。”   药仙谷是黄逸当年一手创办,初时谷内大多数皆是被抛弃的孤儿,黄逸不仅给了她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还教她们医术谋生。   最初黄逸亲手带出来的那批医者皆驻守在各地药堂,与她已有多年未见,若能借曲雁与齐影的喜事让谷内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三人在屋子里待了整日,最后将婚事定在正月初五那日,正是年节后第一个宜嫁娶的吉日。且齐影那时也才四个多月,正是才显孕的时辰,身子也不重,赶在此时将婚事办了正好。   期间大多都是曲雁与黄逸在商议,齐影不懂这些,但听的极为认真,在黄逸问他可有要邀请之人时,齐影只说了句。   “师父于我有教养之恩,若是可以,我想请他坐于高堂之位。”   齐影的师父自然也是浮屠楼之人,她药仙谷办喜事,请一个浮屠楼的人坐于高堂之上,黄逸自当有些异议。   她向来不愿与这些江湖势力牵扯过重,可如今曲雁不仅娶了个从浮屠楼出来的暗卫,这还是他唯一一个要求,黄逸未将不满显于面上。   齐影唇角抿了抿,轻声继续道:“姑母放心,我知晓药仙谷的规矩,我不会透露我与师父的身份,高堂之上,我会让我师父蒙上面纱。”   黄逸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她本以为齐影是个死板守规矩的,可他心思竟也活络,于是沉思片刻后便应了好。   曲雁看向他,“其实来人未必能认出你师父。”   齐影摇了摇头,他师父在江湖多年,定然是有人见过的,他并不想让自己的缘故,让药仙谷被江湖非议与浮屠楼有染。   “暂且就这么定下了,明日我会吩咐下去,你且就安心养胎。”   黄逸又蹙眉看向曲雁,“你夫郎身子不便,你就忙碌一些吧,趁着雪未封山前,先将请帖发出去,余下的事列个单子出来,好让你师妹们也能帮上忙。”   齐影出身特殊,且时间紧迫,婚宴便简略下不少步骤,饶是如此,两个月内要准备好婚事也是一项大工程,好在谷内能使上的人手够多。   当大师姐的婚讯传开时,平日只敢小心翼翼讨论的师妹们才算炸开了锅,有的甚至当场掏出钱袋,可谓几人欢喜几人愁。   原来早有师妹私下开盘,就赌齐影会不会父凭女贵,借这一胎一跃成为大师姐的正夫,谁料孩子还没出世,结果竟先出来了。   曲雁笑的温柔,收人钱袋子的动作毫不手软,至于打赌的那几个人,则被发配去收拾仓库,将她多年攒下的物件收拾出来当聘礼。   那几个小师妹哭丧着脸,挽起衣袖扛着水盆与抹布一边忏悔一边跑去仓库。   昏暗的仓库里,魏钰一身玄衣坐于最高的箱顶,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随意晃悠着个绯色香囊,嘴里还在指挥她们如何摆放物件,好不恣意快活。   请帖在翌日便被发出,一共两批,第一批是给药堂弟子们的,第二批则是发给与药仙谷有往来的各个江湖流派,内容简明扼要。   这是黄逸的意思,曲雁迟早会成为谷主,如今药仙谷在江湖中处于中立,但明面上的交往还是要有,请帖已经发了,来或不来皆无所谓。   程念玄接到请帖时挑了挑眉,随后便抬手唤来人去备贺礼。毕竟这场婚宴的主角之一,可是她浮屠楼出来的人,身为浮屠楼的楼主,程念玄自然打算出席。   何况她那五粒假死丸还没拿到手,盛木也是好久不见了,想起这些,程念玄的眸子一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至于十三州的弟子们接到这封请帖时,先是惊讶,过后便是欣喜激动,有的药堂偏僻,对谷内发生的事消息不灵通,譬如前两日刚刚得知曲雁纳了位房里人,第二日喜帖便来了药堂门口。她们已许多年未回过谷内,心间自然对这场婚事期盼不已。   而朔州这封请帖则有些不同,里面夹杂了一封单写给许粽儿的信。   大致意思便是现下谷内男子太少,在操办齐影的婚服与其他事宜上诸多不便,许粽儿与齐影还算熟稔,便让他从朔州带几个男医提前回来帮衬一下。   许粽儿在看见请帖后激动不已,连夜便收拾好了包袱,一行四个男子启程回了谷内,其中两个都是为人夫的,对婚事操办上能帮衬不少。   谷内上下皆忙的脚不沾地,就连曲雁也免不了忙碌,早起便一堆事压在身上,齐影每次站在门口时,皆能看见弟子们在门口来回路过。偶尔有一两个好奇的偷瞄自己,也极快被同伴拉走,好似知道齐影不喜欢被人偷看一般。   曲雁一推门,跟着她身后的毛茸茸的脑袋便想跟着挤进来,可惜被主人无情关在门外,阿黄委屈的吠加一声,不甘心的在门口用爪子刨了半响,门槛都快被刨出个小坑。   齐影听着动静,不放心的往外瞧了瞧,心间担忧这门槛明日是不是要换个新的。   “今日可还难受恶心?”   曲雁手中端着壶煮好的药茶,边说边揽着齐影的腰身让他坐下,他昨日不知怎么回事,又吐了几遭,虽他说无碍,可曲雁心间怜惜,寻着古法给他煮药茶。   “已经好多了,也不吐了。”   齐影接过曲雁倒出的酱色茶水,喝到口中却并无太大味道,反而有些清甜,他乖顺喝下整杯后才问。   “这是什么水?”   “茯苓桑葚与酸枣仁煮的,止吐开胃,孕中喝些也能安神助眠。”曲雁说着给他又倒了满杯,“你分明在临州时还嗜睡,怎一回谷内便又觉浅,早知把曲府的床给你搬回来了。”   虽知曲雁是在开玩笑,可齐影仍不可控制红了脸,曲雁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只将男人发丝揉乱后才转移了个话题。   “婚服已经在赶制了,许粽儿他们明日便回谷内,皆时会有人将凤冠样式送来,你且选喜欢的便好。我这几日没太多时间陪你,你若是觉得无趣,便令他们陪你选。”   齐影知晓曲雁是在为婚事忙碌,只喉结一滚小声道:“好,妻主忙你的便好。”   曲雁看向他被自己揉乱的发丝,眼底浮现一层温柔笑意,她将袖内的东西轻拿出,送到齐影眼前。   “送你的。”   那是一枚古朴典雅的木簪,簪身雕刻着绿竹,但却无珠宝点缀,虽简洁大方,但若放在寻常人眼中怕是不值几个钱。   齐影抬手接过木簪,神色难得惊讶,他向来不爱用这些累赘之物,头发也只用发带绑。   为何曲雁要送他簪子,可是想让自己换上,莫不是自己平日太不注意言行举止。   齐影刚摸到簪身便觉有异,他停下脑中思绪,顺着将木簪头部转了半圈,随着指尖拔出的动作,那木簪里竟藏了一把极其锋刃的细剑。   他神色愈发惊愕,那剑身莫约半掌长,只晃一下便能见寒芒,可见打磨的有多认真细致,簪身则像是一把剑鞘,两者镶嵌在一起,从外表根本发觉不了。   齐影喉结不由一滚,举着那簪子看向曲雁,“妻主,这是……”   曲雁看向齐影,依在桌边道:“我知你身上习惯带匕首,如今你有了身子,短匕藏在身上多有不便,便做了这簪剑,平日还可以用来簪头发。”   “这是你亲手做的?”齐影抓到关键词,语气藏着几丝欣喜。   “自然,喜欢吗。”   曲雁接过他手中的簪剑,将它与簪身合为一体,又拆了齐影的发带,抬手将他发丝简单簪起,那木簪隐在发丝间。曲雁是第一次见齐影带发簪,认真看了他好一会,把男人盯的脸颊不自然染上绯色。   他低声认真道:“喜欢,很喜欢。”   齐影看不到自己脑后是何模样,但他确实极为喜欢这把簪剑,只因是曲雁亲手打制,他抬手摸了摸簪子,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虽说你平日用不到,但剑身我磨的锋利,你当心别划了手。”   “不会。”   齐影立刻摇头,他握了十多年的剑,手上极为有分寸,闭着眼睛都能耍个花剑,这是他人生中最为熟悉的一样物件。   可齐影欣喜过后,眼中笑意便逐渐消退,甚至有些局促起来,曲雁不解的看着男人的变化,只听他小声开口。   “可我、我无东西送给你。”   齐影不安的吞咽了口,他身无长物,并不像寻常男子一样会些男工,还能给自家妻主绣些帕子香囊之类的相思之物。他最得心应手的便是藏匿身形,可如今也不行了。   “你不已经送了。”   齐影不解的抬起眸子,曲雁眯眼向他腹间,“你肚里这小崽子,送我一个便够了。”   男人闻言一顿,抬手抚上自己小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许粽儿几人回来那日,正在临州城的梁纪倩正巧与他们撞上。   “四师姐!”   听见几人打招呼,梁纪倩扯嘴勾了勾,笑容有几分勉强,许粽儿眼中疑惑,他看向梁纪倩眼下乌青,担忧出声。   “四师姐是做什么去了,为何看起来似没休息好?”   梁纪倩刚从临州药堂回来,她这几日着实有些忙碌,可最让她发愁的,则是临州知府里的那个与齐影生的极像的男子。   她这几日又探到些新消息,需得当面和大师姐讲。   “我无事,你们几人怎么这时回谷?”   许粽儿立刻道:“谷内男子少,师母叫我们回来帮衬,如今齐影哥哥有了身孕,我听人说孕中情绪敏感易怒。他若是和大师姐生气了,我也能劝一劝。”   梁纪倩虽不知他是如何得出自己能劝架这结论的,但看许粽儿神情极为认真,也只好点点头。   “也好,那你们快些回去吧。”   谷内上下皆是紧张又欣喜的氛围,药仙谷创立这么多年,却还是头一次要有喜事操办,弟子们也乐得忙碌大师姐的喜事,一个个皆扬着笑脸。   梁纪倩足下走的飞快,在看见曲雁的身影时,终于长吁一口气。   “大师姐,你可算回来了,知府那边三番两头便来人催我,着实令人头疼。”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曲雁闻言放下手中事物看向来人。   梁纪倩的表情有几分古怪,但仍答道: “那人叫顾如意,年岁也是二十,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第三十五章   见曲雁蹙起眉头, 梁纪倩苦笑一下,把这段时间之事娓娓道来。   当初曲雁与齐影出谷后,梁纪倩还没将当初临州知府出面帮过药堂一事放在心上, 谁料大师姐曾经的话便一语成谶, 那知府果然托人来寻她。   梁纪倩最初假借有事推脱, 只令药堂的师妹们去看, 但那知府言明只望请梁纪倩前去,药堂的医者来了也是无解, 这倒是有些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毕竟知府确实帮过济善药堂的忙, 如此几趟下来,梁纪倩只好带了谢礼登门拜访。   临州知府姓李, 她今年刚升迁到临州, 据说是个清廉好官,但梁纪倩看了看她臃肿的身子与堆了满面的笑容,心间对这个说法有些存疑。   那李大人特意备了桌好酒好菜,但梁纪倩只将谢礼留下,摆出平日应对寻常官府的笑容道:“李大人,小人近日实在繁忙,劳烦大人特意派人来请。此番薄礼不成敬意, 只是便饭我便不吃了, 大人还是与夫郎早些用膳吧。”   那李大人诶呦一声,连忙上前拦住梁纪倩的步伐, “梁大夫, 为民办事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哪里有向你讨东西的意思, 这若传出去像什么话。只是此番请你前来, 我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到底还是有事, 梁纪倩停住步伐,心间叹了口气,“大人不妨直说。”   那李大人叹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我有一堂妹前些年喜添一女,可孩子却生了怪病,她们妻夫俩跑遍了十三州给孩子看病,如今人住在我府上,托我打听打听。”   她说完摇摇头,“我亦是受人之托,梁大夫体谅。”   梁纪倩闻言蹙起眉头,“既是怪病,为何不将孩子送去济善药堂,药仙谷出来的大夫皆在此处。”   “她们自然是去了,可惜无用,听人说药仙谷真正有本事的医者皆不出谷。梁大夫,我也这实在是无奈之举,您就给孩子看看吧。”   那李大人态度颇为诚恳,没有为官压迫的架子,梁纪倩也不好再推脱,思索之后便点了头,这本就是为医者职责所在,若真的药堂都医不好的怪病,她回去亦能在病案上填一页。   她被小厮引到一处庭院,院中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夫郎,在听闻有药仙谷的大夫来访后,那夫郎显然激动几分,抱着孩子快步向门口走来。   令梁纪倩震惊在原地的,并非他怀中沉默不语身患怪病的女孩,而是这位名唤顾如意的夫郎容貌。   顾如意样貌的与齐影极为相似,可周身气质又截然不同。   齐影沉默寡言,气质冷清如剑,而眼前这位夫郎显然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他身着华袍,发上绾着珠钗,一举一动皆得体有度,又有几分柔弱之感。   此刻抱着孩子神情激动的看向她,梁纪倩恍惚间还以为是与齐影身上割裂出的另一个人,一时间竟失语半响。   而且她忽而想起,她曾见过身前这个男子!   前几个月济善药堂有人闹事时,她也曾来过知府一次,就是那次,她从人群中瞥见过这张脸。怪不得她初见齐影时会有一种熟悉感。   “梁大夫,您是药仙谷的大夫吗?”   见身前女人瞪大眼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顾如意不解的看了李大人,试探着轻轻开口。他声音乍一听与齐影也很像,只是腔调极软,像是南方来的。   梁纪倩猛掐自己腿肉一把回过神,对着身前夫郎点点头,“啊对!是我,不好意思有些走神。”   顾如意点点头,并未把梁纪倩的失礼放在心上,他有比这更心急的事,于是喜道:“那太好了,烦请梁大夫看看我家言儿吧,只要言儿能治,银两不是问题。”   他怀中孩子被放下来,女孩才三岁,分明无哑疾却不会说话,如提线木偶一般安静。   小女孩叫李言,模样生的像她爹,梁纪倩在给女孩诊疾时,偶尔竟能从她面上瞧出几分齐影的影子,她心间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顾如意与他妻主这两年已寻遍明医,结果自然是一样的,女孩身体并疾病,大抵是心病或者其他疑难杂症,可这结论太过笼统,他已听过无数遍。   顾如意的神情从期待到失望,他将孩子再度抱起来,神色已归于平静。   梁纪倩再度从他面上扫过,表情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顾如意与李大人对视一眼,他轻声启唇。   “梁大夫有话何不妨直说,这么多年我也听过许多大夫说我女儿治不好了。”   “此症少见,但治不好一说太过武断。”   见两人向自己看看,梁纪倩思索片刻才道:“顾主君莫急,我虽不敢断言您女儿的症状,但我有一师姐医术高超,她虽年轻,但医好过的疑难杂症足有百人,她或许见过类似的症状。”   梁纪倩的话确实有理,她医术在药仙谷不算上乘,但曲雁在医术上的造诣却少有人敌,更何况身前人显然与齐影有关,大师姐不可能不管。   李大人顿时一乐,“那太好了,梁大夫的师姐定然也是人中龙凤,若愿意出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顾如意更是道:“梁大夫,不知您师姐何时有空闲?我可要带着言儿去贵谷?”   “我师姐近来不在谷内,等她回谷后,我第一时间带她来见你。”   梁纪倩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顾如意说的,她推脱了留下用膳的邀请,只匆忙赶回谷内,提笔将此事简略写给大师姐。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曲雁那时在平江梁府刚听了这个故事,没隔两月梁纪倩信中便又复述一遍,而且此事竟还牵扯齐影身世。   见师姐神情若有所思,梁纪倩喝了水润润嗓子,才继续开口。   “我后来又打听了一些消息,他家是岭南人,自小生活在岭南,此行是第一次来平江,就是奔着药仙谷来的。他妻主是个走仕途的,那李大人是他妻主的堂姐,这才暂居她府上,想托人寻些关系。”   曲雁神色晦暗,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觉得他与齐影是双生子。”   梁纪倩顿了顿,看向师姐小心翼翼道:“师姐,你去看看就知晓了,他与齐影至少八分相似,说不是一个爹生的都难。”   这世上怎可能有无缘无故却生的如此相像之人,就算真赶巧遇到了,却一个生的富贵,另一个无母无父,若是纯是巧合,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   “我知晓了,你暂莫将此事告诉旁人。”   见曲雁站起身子,梁纪倩吞咽一下,不确定问道:“大师姐,你不打算告诉齐影吗,那说不定是他兄弟。”   曲雁眉心微蹙,语气不赞同道:“他刚有身子,如今还未满三月,若拿此事激了他,难保情绪不会稳定。”   梁纪倩唇角一抿,点点头并未再言语,孕夫情绪确实容易激动,是她考虑不周。其实她已从最初的惊讶平缓下来,甚至在脑中想象了一场大戏,此事无非是两种结果。   第一,齐影是出生便被抛弃的。   第二,齐影出生便被人贩子拐走。   此两种结果,可谓大相径庭,可那顾如意话里话外中,从未提过自己在岭南的身家,他满心都扑在女儿身上。   岭南山高水远,与临州差了不止千里,若齐影与那人真为双生子,他又怎可能是临州旭泉山被浮屠楼捡到的。   曲雁回去时,屋内除了齐影以外,许粽儿竟也在。两人身前摆着两叠大红绸缎,正是婚服要用的料子,齐影坐在布料前神色茫然,身旁许粽儿正嘀咕说着什么,一见曲雁进来便从齐影身旁起身。   “大师姐。”   “嗯。”   曲雁应了声走到齐影身旁,在看见他发中那枚不起眼的木簪时,眼底浮现一抹笑意,许粽儿移了移位置,给大师姐腾地。   曲雁指尖轻触下那发簪,“这是在选布料?”   齐影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嗯,今日有人送了这两款布料来,说问我婚服上要绣大花还是小花。我不大会分辩,又怕你忙碌无暇,便想先问问许粽儿的意见,晚上再同你商讨。”   那两款布匹皆上用金丝绣了牡丹,一个大而端庄,另一个小而华贵,是两款不同的风格。   齐影从未对衣裳有过异议,平日有什么便穿什么,若非要挑剔,他不喜欢那些繁华累赘的衣裳,更喜欢简约些的。   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与曲雁的婚服,齐影初看到这大红的布料,心间便激动难喻,指尖轻摸了几遍。他觉得每个都极为好看,饶是许粽儿与他讲了半响区别,他仍无法抉择要选哪个。   曲雁扫了几眼,转身问他,“你喜欢哪个?”   “我……”齐影一顿,小声道,“我觉得都很好看。”   “大师姐,齐影哥哥就是选不出来,才拉我过来看的,如今大师姐回来了,我也便先回去啦。”许粽儿说罢悄悄对齐影眨了眨眼睛。   在许粽儿走后,齐影抿唇忍住羞意,漆黑的眼眸看向曲雁,“妻主喜欢哪个?”   他想让曲雁为自己选。   曲雁神色温柔认真,她将两个布料分别在齐影身上比量了下,思量后才将选了其中一个,“那便选花纹大的这个,大气端庄一些,更衬正夫之位。”   齐影耳根一红,跟着点点头。   布匹被送往山下赶制婚服,而盛木则在几日后朝谷内递了拜贴。   他那徒弟正在暖阳下坐着,身旁还趴了一只黑犬,见有外人过来,乌云霎时立起耳朵发出低吼。齐影顺着抬起头,在看清盛木的身影时一愣,连忙拍了下正呲牙的乌云的狗头。   “莫咬,是我师父。”   黑犬十分通人性,听了这话又懒洋洋趴在地上,只是还支棱着耳朵观察动静。   盛木抬步走来,目光从他尚不明显的小腹上扫过,眉头蹙了蹙,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袖中布袋递给齐影。   “师父,这是什么?”齐影接过袋子,神色有些疑惑。   盛木扬了扬下巴,“给你攒的的嫁妆。”   “嫁妆?”齐影神色一愣,在看清袋中的一叠银票时,又将袋子系紧欲还回去,“师父的钱,我怎能收。”   盛木一脸无谓,“有何不能,谁家正夫嫁人时没有嫁妆,你以往接任务的银两都给了我,这嫁妆也合该我出。何况你也不需她养着,无钱怎么行,往后想收买个打听事的都难。”   见齐影不语,盛木继续道:“莫想那么多,把钱收好,你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的。”   “……那师父你呢。”   钱财给了他,那师父又要怎么活,盛木听徒弟一问,盛木挑了挑眉。   “你师父我别的没有,钱财还是存了些的,这些你只管收下就行,若以后真遇见什么事,这些钱也够你花销。”   齐影沉默良久,只道了句,“多谢师父。”   “同师父客气什么。”   齐影抬起眸子,认真道:“我无亲眷,大婚那日,我想请师父坐于高堂之上,不知师父可愿意?”   盛木勾唇一笑,“自然愿意。”   自从许粽儿得知齐影的师父给他备了嫁妆后,他好奇在院中张望许久,印象中那一抬抬的嫁妆并未出现,在没忍住问过齐影后才知晓,盛木竟是直接给的银票。   许粽儿听罢震惊良久,回去后翻了翻自己所剩无几的碎银子,竟有些想问问盛木还缺不缺徒弟,但想想浮屠楼那可怖的修罗之地,他便速速放弃了这个念头。   许粽儿坐在齐影身侧,撑着脑袋道:“对了,大师姐今晨出谷了,好像是与四师姐同去的,不知是做什么去了。诶,这针脚错了,应往上勾。”   齐影嗯了声,改了后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许粽儿心性活泼,又喜欢小孩,他前几日自从看过齐影的婚服后,手便痒痒起来,只拿出绣具说要给未出世的小师侄绣小虎头鞋。   上次他来陪齐影解闷,脑中忽而一抽说要教齐影刺绣,齐影听时面上惊诧,可他竟没有拒绝,而是尝试着接过来。   左右他现在无事可做,有些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可惜他的手握惯了剑,骤然一捏这小小的绣花针,还有几分无法习惯,好在许粽儿教的足够耐心,几日下来齐影竟也歪歪斜斜能在帕子绣出东西来,就是有些丑的不堪入目。   傍晚曲雁回来时,齐影还在与那针线过不去,女人抬手拿起帕子,在看清上面所绣的东西后,笑着夸道:“这太阳绣的不错,只是白日打发时间还行,晚上便莫要摸针了,小心扎了手。”   齐影闻言垂下眼眸,指尖不安捏着那根针,好半响后才道:“……我绣的是丈菊。”   曲雁一顿,从善如流放下帕子,又将他手中针拿走道:“这俩长得差不多,今日小崽子又闹你没。”   齐影摇摇头,对曲雁说这两者长得差不多的言论不置可否,只抬手轻抚在小腹上,眉宇间藏着丝初为人父的柔意。   “孩子这几日都很乖。”   “不闹你就行,若她再折腾你。”曲雁眯眼看向齐影小腹,似威胁般道,“出来便将你揍一顿。”   齐影被逗得一笑,下一瞬便被曲雁轻按在床上,掌心紧贴在男人小腹上,他眼中闪亮,动作却极为乖顺,衣裳在动作中散了些,白皙的胸膛猝不及防映在曲雁眼中。   那颗刺目的守宫砂早消失不见,而他体内正孕育着她的孩子。   两人许久没有亲昵过,曲雁指尖一顿,她压下眼底的欲色,慢条斯理替他拢上衣裳。   “莫着凉。”   齐影没听出曲雁言外之意,他支起身子看向小腹,那处还瞧不出轮廓。   他曾看过孕中夫郎,他们皆高挺着肚子,自己撑着腰身走动,再富贵些的人家则有小厮跟着伺候。反观他这三个月,小腹并未明显变化不说,穿上衣裳根本瞧不出是位孕夫。   曲雁见他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失笑的掐了下他脸颊软肉,“不必着急,不显孕穿婚服也好看。”   齐影垂眸点点头,乌黑长发垂在耳侧,手腕的白玉镯他已戴习惯,如今与掌心一同紧帖在小腹处,从曲雁的角度看,更是一番别有风味的美人图。   “齐影。”   被唤之人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一眼见底,齐影从不对她有所设防,某种意义上来说,齐影确实是她见过最纯粹之人。   曲雁藏起眸中情绪,喉间滚动一下,“药仙谷的请帖皆已发出,你有没有想另请之人?”   齐影仅思索一瞬便摇摇头,“只师父在便够了。”   曲雁想起白日所知之事,眼底划过复杂思绪,齐影眸子一眨,敏感观察到女人的情绪变化。   “今日在谷外可是发生了什么?”   齐影神色愈发凝重,甚至还想从床上坐起身子,只可惜努力到一半便被曲雁拉下,他靠在女人柔软的胸前,脸颊染上几分羞红。   “这么多年,一个相熟之人也没有?”   原是因为如此,齐影怔了怔才道:“……没有,妻主可也是嫌我孤僻。”   他早习惯了独来独往,在浮屠楼那污浊不堪的地方,能做到独善其身已是不易。曾是有人想拉他抱团,在被拒绝后,齐影孤僻冷傲的性格便传开。   齐影也曾听人在背后说过,可他一次都没曾理会过。   “什么叫‘也‘,谁嫌你孤僻了。”曲雁眼中划过冷意,“浮屠楼那帮杂碎。”   他扯了扯曲雁的衣角,声音藏着些无措,“妻主无需来气,欺负过我的,我皆已经动手了。”   齐影说罢抬起眼皮偷偷瞧了眼女人的反应,他虽沉默寡言,看起来极好欺负,可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主。虽暗卫之间有明面上的规矩,可暗地里一向弱肉强食,他当时若不动手,此事便一直无法消停。   那时齐影也才十四岁,那女人竟妄图强迫他,他只能杀一儆百。   “我初见你时,你身上伤疤的数量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多。”曲雁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齐影,你恨不恨浮屠楼。”   齐影知晓曲雁是何意思,他从女人怀中抬起头,声音有些微哑,“若没有浮屠楼,我怕是连周岁都活不到,又谈何遇见你。”   何况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他就要拥有一个和曲雁的孩子。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他不想再染上一滴鲜血,他只想与曲雁安静度过余生,看着她们的孩子长大。   齐影说话时有些发抖,曲雁听完他这番话后,只认真说了句她知晓了,便将他搂着怀中,轻哄着入睡。   男人的气息逐渐平稳,在确认他真的睡着了后,曲雁用目光一遍遍勾勒着齐影的轮廓,眸中神色翻涌复杂。   今日上午,她抽空同梁纪倩去了趟临州知府。 第三十六章   李大人并不在府上, 但府上管事认得梁纪倩,在听闻身旁之人乃是她师姐后,便像往常一般引着两人去了后院。   顾如意与他妻主暂住此处, 今日正巧妻夫两人都在, 屋里还有一位别的大夫, 听说也是重金请来的。   梁纪倩往里瞧了眼, 见不是临州相熟的大夫便未上去打招呼,而是与大师姐在旁等待。   那位老大夫年近古稀, 手里拄着竹柺, 一头花白发丝,走路都颤颤巍巍。她们等了一会, 只见她往地上正燃烧的火盆中扔了些东西, 待火灭后,俯身抓了把灰放在水中。   老人声音颤颤,“喝了就好了。”   梁纪倩眉头越蹙越深,看到现在她也看出些端倪,这老人绝非是大夫,看着应是个神婆。曲雁看向那杯符水,眸子眯了眯。   顾如意拿着水杯便欲喂给怀中孩子, 他身旁的女人拦了一下, 神色有些不赞同道:“这东西这能把言儿的失语症治好?”   老人呵呵一声,笑而不语。   在老人收了钱离去后, 那妻夫俩才转过身迎向两人, 也就是此时, 曲雁才真切看清顾如意的长相。   梁纪倩说的一点不差, 他生的与齐影十分相似,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两人是兄弟。   梁纪倩看了眼神色晦暗不明的大师姐,率先抬步迎上去道:“李小姐,顾主君,许久不见,这位便是我师姐,曲雁,曲大夫。”   “曲大夫,内子等您良久,本以为年前见不到你了呢,快请借一步说话。”   李宵是读书人,她身上书卷气浓郁,说话也咬文嚼字,她身后的男子正把那杯符水喂到孩子嘴里,随后才抱着孩子起身走向曲雁。   顾如意先与梁纪倩点头应好,随后看向她身旁女人。这位曲大夫虽看着温润,唇角亦噙着抹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藏着几抹探究之色。   在与她对视时,那被打量的感觉又消失不见,顾如意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柔声开口道:“曲大夫,梁大夫应与你说过,我家言儿的情况。”   “说过,把孩子放下我看看。”   曲雁声音冷清响起,待顾如意将女孩放下后,她才看向身前小姑娘,顿了几瞬后才诊过孩子脉象。   李言生的白嫩可爱,脉象亦与常人无异,就是神色呆滞,像是失了神智一般,曲雁在细细查看过一遍后站起身子。   “主君方才喂给孩子的,可是符水。”   顾如意动作一顿,并未隐瞒的点头应下,李宵虽不赞同自己夫郎病急乱求医,但还是在旁解释,“曲大夫,我知晓你们看不上这种土法子,可是能寻的大夫我与内人皆寻过了,能吃的药也都给言儿吃了。”   曲雁轻笑道:“这不是还没寻过我吗。”   顾如意忙道:“曲大夫当真能治好我家言儿?”   曲雁并未回话,而是站起身子看向顾如意,眼中神色不明,“古籍曾有载,小儿数岁不语,心气不足,五六岁不能言,肾气不足,不辨善恶,乃为呆症。”   顾如意与李宵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诧,这药仙谷的大夫当真如此神,只看一次便知晓言儿是何症状。顾如意不敢再怠慢,他立刻正色开口。   “曲大夫说的不错,此症也曾有一位老大夫同我们说过,可惜的是,她翻遍医术也不知该如何治这呆症。”   他妻夫二人至今仍与那老大夫有联系,期盼有朝一日能寻到治疗法子,但仍未放弃在外寻医,找别的法子治疗言儿的病症。   曲雁缓缓道:“那是因为此病并无根治的办法,只能用药缓解,短则几年,长则一辈子。”   顾如意表情一变,急促道:“曲大夫这是何意,我的言儿当真不能治?”   曲雁并未回答,而是将目光移到女孩身上,“我前段时日曾做客平江梁府,在梁主君口中得知你二人事迹,那时我便查过古籍,令女的症状确与呆症十分相似,只是年岁太小,尚不能确认。”   平江梁家乃是李宵母族那边的亲戚,想不到几人竟还有一层这关系。顾如意命小厮将女儿抱走,神色极为认真,甚至藏着一丝哀求。   “曲大夫,只要您肯出手医好言儿,无论是何代价,我与妻主皆会尽力满足。”   梁纪倩插言道:“顾主君,医者非神,我师姐也说了,此症无法根治,只能尽量疏解,你莫要强人所难呀。”   曲雁看向顾如意,那张与齐影极为相像的面容上,全然是为人父的急切神色,她开口问了句。   “你二人年纪尚轻,为何不放弃寻医,再要一胎。”   梁纪倩没想到师姐会说出这话,面露诧异看了眼曲雁,在看见师姐晦暗的神色时,脑中一转便明了她的意思。   “曲大夫,言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叫我如何能放弃她!她还那么小,一定有可医治的法子。曲大夫,当我求求您,您就救救言儿吧。”   顾如意语气激动,说到此眼中已染上水雾,他扑身就要跪在曲雁身前,又被李宵与梁纪倩紧忙拦住。   李宵轻拍着自家夫郎的背,看向曲雁忧愁道:“曲大夫见谅,我夫郎他实在心切,这三年间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您确实是唯一一眼能看出言儿病症之人,他这才激动了些。”   曲雁微微一笑,“我理解你妻夫二人的心情,这本就是医者本职,令女之症我会尽量医治,可此症见效慢,没有一两年是看不出效果的。”   李宵终于松了口气,“多谢曲大夫,只要能治比什么都强。”   “不必谢我。”   曲雁沉默一瞬,轻声开口道:“只是我曾在梁府听闻,你曾给令女卜过卦,卦象显示此症根源乃出自你夫郎家中。”   李宵有些意外,怎么药仙谷的人也对卜卦感兴趣,她犹豫一瞬便如实道:“确有此事,只是我夫郎身体并无杂症,他家中亦没有有此症之人,那卦想来是算错了。”   曲雁直接道:“顾主君可是家中独子?”   梁纪倩没想到大师姐竟如此开门见山,她看见顾如意身体瑟缩一下,随后不可置信抬起头来,抓着自家妻主的衣袖看向曲雁。   李宵微蹙起眉头,“曲大夫这是何意,我夫郎确实是家中独子。”   “不……”顾如意打断妻主的话,看向曲雁颤声道:“曲大夫,是不是言儿的病真与那卦象有关?”   “万一呢。”   曲雁嘴角噙着淡笑,顾如意曾听闻有的病是随着胎身来的,就算当爹之人没有,孩子叔姨之辈身上若有病症,亦可能传下来,他纠结半响便开口。   “曲大夫,我确实并非独子,我曾有个同胞阿弟,但幼年便夭折,也不知有没有此症,言儿的病会否有可能……”   顾如意面容忧愁,他说出的下半句几人皆知晓。   言儿的病会否是他早夭的小叔身上传下的。   “夭折。”曲雁轻念一遍,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你怎知他是早夭的。”   “自然是我母父所言。”   顾如意神情不解,他家中至今仍有一个牌位,他与他爹每年都会祭拜。   曲雁直接开口问,“你弟弟叫什么?”   顾如意显然一愣,但见曲大夫眼中神色,他莫名有些紧张不安,这显然不是与医治言儿有关的话题。   虽不知曲大夫为何好奇,但此事也非秘密,于是他道:“我阿弟叫顾如愿……”   据说他爹有孕那年,岭南马匪横行霸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百姓苦不堪言,顾家只好举家北上,说来也是有缘,顾如意与弟弟便是在临州一带出生的。   那年实在颠簸,他爹孕中不曾吃过好东西,结果诞下这对双生子后,奶水只够喂养一个孩子,眼见两个孩子每日饿的哭闹心疼。妻夫二人一咬牙,拿出为数不多的盘缠将身子壮实些的阿弟送去同在哺乳的农户家中,这才让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可眼瞧着盘缠与粮食便要没了,他娘爹失眠了好几日,最后在俩孩子满月那日,将剩下的银两都给了那户农家,自己带着夫郎与一子闯回岭南老家,约定两年来抱回自己的幼子。   妻夫俩带着一子吃了很多苦头,直到岭南匪患被除,两人提前半年赶去临州接幼子,却不想早就物是人非。在她们离去那年临州大旱,村中饿死饥民无数,而寄养幼子的那家农户也难逃灾祸。   她们连幼子的尸首都未瞧见,官府之人劝她们莫找了,不是被山上的狼叼走,就是被饿红了眼的村民们分食。顾家妻夫在临州寻了整年,他爹更是每日以泪洗面,直到新的村落建起,他们的幼子仍没有消息。   顾如意自有记忆来便被锦衣玉食宠爱长大,只是每年生辰时,除了有一桌子佳肴,还有空出一张的凳子,与他爹默默流泪的面容,他知晓那是给自己夭折的阿弟而留的。   曲雁安静听完这个故事,面上瞧不出有何情绪,这事也不算辛秘,说出来也无碍,顾家在岭南的亲眷皆知晓此事。   “这……”   梁纪倩面色可谓十分复杂,她看了看那对妻夫,又看了看大师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可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啊。”她说完怅然抬起头,心里默叹了句,这可比戏本子讲的还要离奇曲折。   顾如意,顾如愿。   寓意多好的一对名字,本该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双生子,结果哥哥锦衣玉食享受宠爱长大,不仅嫁了位走仕途的,成婚第二年便诞下一女。   而本该一同享受这些的弟弟,却被人带进浮屠楼,自幼便在阴暗污秽中摸爬滚打,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若非女儿生来有疾,顾如意本该与药仙谷毫无交集,他会继续做他的富贵主君,又在每年生辰时同父亲祭奠幼弟。   顾如意抬起头,不安看向曲雁,“曲大夫,可我父亲也无此症,莫非真是我那夭折的阿弟带来的?”   “可不是啊!”   急切说话之人是梁纪倩,师姐虽无表情,可眼底已染上寒意,她生怕顾如意再说一句‘早夭的阿弟’,大师姐便做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毕竟从她的角度来看,顾如意也不知晓真相,他是真以为齐影早已去世。   “那卦象是在胡诌,你与你阿弟一父同胞,流的血都是一样的,你出生身体无疾,你阿弟自然如此。就算真有,此病也不能跨代传下,这就是赶巧的命。”   梁纪倩急匆匆说完,顾如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那梁大夫,我女儿究竟要如何治?”   梁纪倩吞咽一下,转身看向大师姐,她师姐既说能缓解,那应是知晓该如何治的。   曲雁收起目光,唤人拿来了纸笔,在将药方撰写好后才幽幽道:“此药温热,可以开心益智,隔两日服用一次,先喝上三月,三月后我会再来看令女情况。期间若有异样,可去济善药堂托人给我送信。”   李宵小心翼翼将药方收起,寻医三年,这上面有些药材名也眼熟,可曲雁毕竟是药仙谷的大夫,心间便多了几分信任。   李宵出声道:“曲大夫,不知这诊金该如何付?”   “不急,等令女的病有了进展再言。”   曲雁说罢顿了顿,转身看向顾如意,眸中神色变化几遭,最终轻笑一声。   “顾主君,若顾如愿尚在人世,顾家待如何。”   顾如意怔了半响,他茫然看向曲雁,一时竟分不清曲雁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发问。   “自然是接他回去,可怎么可能,我爹娘每年都派人去临州,寻了那么久都没寻到……”   顾如意忽而福至心灵,瞪大眼眸看向女人。曲雁从方才第一眼见到他时,眸色便晦暗奇怪,如今又提起他身家,探查他阿弟的消息,顾如意饶是再迟钝,也敏感觉得不对劲。   顾如意站起身子,瞪大眼眸看向曲雁道:“曲大夫,您是不是见过同我长相相似之人?”   他爹常言,他与弟弟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如愿尚在人世,他俩合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曲雁身为医者行于世间,若她真的见过此人,再见合该是这种神情。   曲雁看着神情激动的顾如意,语气无波无澜,“是或不是,顾家的顾如愿,不是早死了吗。”   连牌位都摆十几年,可顾家人祭奠的是顾如愿,而非如今的齐影。   ——————   自那日回来后,临州下了场大雪,旭泉山大雪封山半月,而热闹的春节应约而至。   房檐下被挂上红火灯笼,谷内弟子们在雪中嬉笑打闹,偶尔有两个胆子大的,还笑嘻嘻对齐影大声喊师姐夫,只是知晓他有身孕,皆不敢凑上去打扰他。   齐影初时还有些不适应,后来习惯后还能与她们点头应好。   魏钰手中拿着红纸,正挨个屋发,发到齐影这时还特意多给了两张,笑眯眯调侃道:“师姐夫,春节吉利,记得多给我包点压岁钱呀。”   齐影好奇道:“还有这个规矩?”   “听她胡言。”曲雁接过红纸放在桌上,揽着齐影回了屋内,“你第一年嫁来,肚里还揣着一个,她该给你发才对。”   魏钰一听,转身溜得比谁都快,嘴里还笑道:“等我这小师侄出生,我定然给包个大红包!”   曲雁本想拉着齐影写春联,可他说自己写字不好看,若叫他写会毁了纸。曲雁索性不与他辩,直接拉着男人走到桌前,牵着他的手执笔蘸墨,再同他一起撰写。   齐影早记不清那字是如何写下的,只觉周身皆是曲雁的气息,手背被女人温热的掌心紧握,后身更是紧贴着。   最后曲雁看着齐影红透的耳根,含笑满意放下毛笔。   大年三十那日,除却春节这个喜事,还有另一个令齐影欣喜的事。   那便是孩子终于有动静了。   今晨他刚醒来,正与平时一般穿衣时忽觉小腹有些异样,愣了许久才意识到是孩子正在踢他肚子,齐影又惊又喜,压着激动将此事告诉曲雁。   他孕四个半月,如今已有些不明显的弧度。曲雁将手放在齐影小腹上,那孩子似要证明存在般又动了动,她感受着掌下微弱变化,眼底满是笑意。   曲雁温柔吻了口齐影的小腹,当着男人僵硬又震惊的面,佯作认真道:“你倒是皮实,可莫在折腾你爹爹,若把他踢疼了,最后遭罪的还是你。”   齐影喉结一滚,红着脸系上衣裳,方才那温热的感觉还存留在小腹,着实让他有些羞意。   他能感受到曲雁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虽每次他被孕中反应折腾疲累,曲雁便蹙眉轻训他肚子,可那也是逗他的玩笑居多。   在曲雁离去后,齐影唇角的笑意便淡下,只垂眸看向自己小腹。孕中多愁丝,就连他这般缄默的性子也不能例外,只是齐影从未表现出来过,每次都只抚着小腹坐在屋内,乌云则扒着门窗委屈的看向他。   一开始曲雁怕犬畜莽撞,冲撞了齐影,便一直未让它们靠近,后来有次齐影站在门窗前,乌云小心翼翼扒着窗户嗅着齐影的小腹,随后竟吠叫几声开始摇尾巴转圈,就好像知晓他有了身子一般,十分通人性。   后来每次在院外,阿黄与三花不懂事的想扑人时,乌云便会呲牙凶退两只小犬。   曲雁与齐影皆看的稀奇,后来被魏钰知晓后,还打趣不愧是师姐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先俘获了条护卫犬。   两个脑袋鬼鬼祟祟从院外探进,见只有齐影一人时才松了口气,许粽儿与任玲小跑着进来。今日是年三十,为了应景,两人皆穿了绯色小袄,喜气又伶俐。   任玲笑的喜气,进来就先行了一礼,嘴里有词道:“师姐夫,过年好!小师妹任玲祝你与师姐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再祝小师侄平安降生,吉利如意!”   齐影被这小丫头的架势震一愣,反应过来后才笑了笑,起身从枕边拿出一个红纸包,在递给任玲后,小丫头笑的更开心,顺口溜似的又说了一段吉祥话。   齐影耳根红了红,在任玲停下后才轻说了句。   “谢谢,新春快乐。”   任玲喜滋滋道:“多谢师姐夫!”   这红包还是昨夜他与曲雁一起包的,还有半月便是两人的婚事,齐影正要嫁入谷内,还赶上春节假日,按理是应给谷内小辈们包些压岁钱,钱多少倒是无所谓,只为图个吉利。   齐影原本想拿自己的嫁妆包,可曲雁看了看他那钱袋子,沉默半响又给他放回原处,转身从屉中拿出她早备好的铜钱,眼底浮现出抹无奈笑意。   “谷内几百人,若皆按你这么包,这群小崽子们怕是乐疯了。”   齐影耳根一红,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些习俗,更对包多少钱没有概念,只跟着曲雁学,她拿几枚自己便拿几枚,最后也包的像模像样。   他原本还想拿给许粽儿一份的,后者连忙摆手摇头,“齐影哥哥,这是给小辈的,我过了年都十八了,合该与你算同辈,不应给我。倒是来年小师侄女出生,我该给她包个大红包!”   齐影只好收回去,垂眸看向小腹道:“还不知是女是男呢。”   许粽儿一眨眼睛,不确定问道:“齐影哥哥莫非喜欢男孩?”   这世道下,谁不希望能一举得女,虽也有个别喜欢男孩的妻夫,但那终究是少数,男子在这世道活的太过艰辛。就算以后他自己成亲了,许粽儿也希望自己能生个女孩。   “不论何性别,我皆喜欢。”   这是他与曲雁的孩子,虽说她从未透露过想要女孩男孩,但齐影私下想过许多次,若是腹中是女孩,他往后便能放心一些,若是男孩,他怕是会更心疼儿子。   他本身就是弃婴,更知晓这世道对男子有多么不公。   “诶呀,是女是男皆天定,齐影哥哥莫愁了。”   许粽儿凑到齐影身旁,轻挽着他胳膊道:“反正师姐她一会儿才回来,小师妹她们正在做小吃,十分有意思,正好一起去瞧瞧嘛。”   齐影仍不习惯许粽儿如此,上次能掐了他的睡穴,可这次还有一个任玲眼巴巴看着,齐影知晓他们是担忧自己无聊,才好意陪他解闷,思索后便点了头。 第三十七章   三人一路行至前堂的弟子院内, 齐影是第一次来这边,与清净的庭院不同,这边入目之处皆挂满灯笼与红绸, 十几个小弟子正在小厨房内忙里忙外, 好一副热闹忙碌之景。此刻见齐影的身影, 纷纷停下脚步问好。   这么多孩子站在身前, 齐影连忙道:“不必理会我,你们忙自己的便好。”   她们年岁皆不大, 萝卜头似的一群孩子, 有的面上还挂着面粉,和小花猫似的, 可这群孩子的动手能力却令齐影惊诧。   厨房屋内几张木桌被拼凑在一起, 面粉与糖稀铺了满桌,而另一旁在摆满了山楂等水果。一旁摆着两个草靶子,上面插满了做好的冰糖葫芦与糖画人,看得出皆是用心做的,卖相颇为精美。   许粽儿拿了串小糖画人道:“晚上大家要一起守岁,做些零嘴打发时间,齐影哥哥可要试试?”   许粽儿不知晓他能否吃这些东西, 便没自作主张拿给他, 反而邀请他一起做。这些东西上手皆简单,便是小童也能做好。   齐影有些局促, “可我不大会做这些。”   “我会!我可以教您!”   “我也可以, 真的很简单。”   不知是哪个萝卜头喊的, 接着一声声的央求便传来。齐影看向桌前眼巴巴望着他的一群孩子, 也不好意思拒绝。   只是碍于他刺绣的手艺, 齐影很有自知之明的未碰那糖画, 只挽起衣袖打算做些糖葫芦。   谁料他一动手,那些孩子们皆围在一旁,对他手中刚裹上糖稀的冰糖葫芦垂涎欲滴,齐影想了想,把手中的糖葫芦给了身旁安静看了半响的小男孩。   “我做的可能不大好吃。”   “哇!谢谢师姐夫!”   男孩激动的喊了声,小心翼翼捧着糖葫芦道谢,这才跑到一旁炫耀了一番,这可是齐影师姐夫给亲手做的。   眼瞧着那群孩子面上羡慕不已,齐影怔了怔,才知晓她们的意思。她们也想要。   许粽儿眉头一皱,便训道:“惯的你们,你们师姐夫有孕不易多劳,想吃都去吃自己做的。”   有人小声狡辩,“不一样的。”   “无碍,不费力的。”   齐影低声出口,说着便又做好一个,山楂皆是串好的,他要做的无非是裹一圈糖稀,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费力的。   “那、那齐影哥哥你小心一点,我去给你搬个椅子来。”   “不用椅子。”   齐影忙止住了许粽儿的举动,他虽有孕在身,但如今胎相已稳,又不是多金贵的身子,没那般容易累到。   许粽儿看了他一眼,只好让小萝卜头们排好队,一人一根来领。   “师姐夫真的有宝宝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悄悄问。   “我不知道,看不出来呀。”另一个更为稚嫩的声音悄悄回答。   齐影唇角偷偷勾起一抹笑意,自从有孕后,他便多穿一些宽松的衣衫,弯腰更遮身形,不怪她们看不出,齐影自己也看不出。   许粽儿也在旁跟着做,他本想替齐影分担些,可他做好后递给小师妹,那孩子竟有些不情不愿,拿了糖葫芦还一步三回头的看向齐影,最后竟把糖葫芦塞回来,说只想要齐影做的。   气的许粽儿当即红了脸,恶狠狠把自己做的糖葫芦吃个不剩。   齐影眼底浮现些笑意,待到最后每个孩子都得了一根,他仍未停下动作,许粽儿原本还想出声问,待出口之际瞧见齐影认真的神情,了悟的闭上了嘴。   多出来的那根糖葫芦被齐影握在手心,他却没有吃的意思,那自然是给曲雁的。   “下次不许再使唤你们师姐夫了。”   见一群萝卜头吃着糖葫芦玩闹,许粽儿咽下口中酸甜叮嘱了句,有师妹乖巧应了好,而几个在外面剥果子的小师妹急匆匆跑进来通风报信。   “我瞧见大师姐她们啦!正往小路上来呢!”   齐影蓦地抬起眸子,手中握着糖葫芦便走出去,待出了小院时,正巧看见曲雁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走到齐影身旁接过那跟糖葫芦,抬手揽上自家夫郎腰身,眉眼间皆是笑意,“怎做起糖葫芦了,可是馋零嘴了?”   齐影摇摇头,“我反正无事可做,便四处转转。”   曲雁将糖葫芦喂到齐影唇旁,后者一愣,接着张嘴啃了一口,甚是酸甜可口,他嚼了两口便咽下,随后小声说了句。   “是做给你的。”   曲雁挑了挑眉,就着齐影方才啃过那块咬下,咽下后才夸道:“好吃。”   见自家夫郎羞赧,曲雁眼底藏笑,喂猫似的一口口喂着齐影。   孕中男子口味皆会变化,齐影虽从未言明过喜欢吃什么,可据曲雁观察,口味偏酸的菜,他总爱多吃几口。   待喂了两个,曲雁便将糖葫芦收回,“行了,留些肚子,晚上守岁时还有旁的零嘴呢。”   齐影伸出舌尖不舍的舔了下唇,目光顺着那串糖葫芦飘走,曲雁眸中一沉,将糖葫芦紧攥在手中。   身旁悠哉看了半响的魏钰啧啧两声,抱着肩膀调侃道:“师姐夫,糖葫芦没我们的份吗。”   齐影喉结一滚,看向魏钰低声道:“没有。”   倒有够直接的,魏钰一噎,摸摸鼻子错开视线。   曲雁眉眼带笑,揽着齐影的腰身更紧了些,而另一旁的梁纪倩捂住脸,不知魏钰是怎么能问出这话的。   小厨房里,许粽儿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出来,见门口围着这么多人,探出脑袋好奇的看了看,只见大师姐下颚微抬。   “魏钰要吃糖葫芦,多给她留点。”   许粽儿茫然眨了眨眼,随后抱着那一大串糖葫芦走到魏钰身旁,从上面挑了个自己做的给魏钰。   在魏钰咽下后,他忙问,“好不好吃。”   魏钰看了眼许粽儿,不急不慢道:“一般般吧。”   许粽儿眉头一皱,抬手摸了串塞到自己嘴里,便嚼便嘟囔道:“都不爱吃我做的,我自己吃。”   一直在旁沉默的梁纪倩走到许粽儿身旁接过草靶子,沉默着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天知晓自从知府回来后,她一看见齐影的脸,就极难控制自己的表情,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   曲雁为齐影披上软裘,“走吧,快到时辰了,带你先去前堂歇着。”   一对璧人行在前方,魏钰刚要抬脚跟上,转身却看见许粽儿嘴里嚼着糖葫芦,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你不去前堂?”   “不去。”许粽儿顿了顿,看着糖葫芦继续道,“我再做两串去,就不信不好吃。”   魏钰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的一乐,她晃了晃手里糖葫芦道:“逗你的,好吃,快走吧,去晚了师母又要唠叨你。”   每逢年三十,谷内便在前堂摆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吃上口年夜饭,然后便三五成群一齐守岁。   齐影与曲雁坐在一处,晚膳前许多小辈弟子轮流恭贺二人,待将那压岁钱给光后,这晚宴才算开席。   这是齐影第一次在如此热闹的宴席上用膳,大家面上皆喜气洋洋。   曲雁添了碗热汤,习惯性舀起勺子喂到齐影唇边,柔声道:“先吃些热乎的暖暖胃,省的一会儿胃疼。”   她这番动作做的极为自然,好似经历过无数遍,齐影抿了一口后忽而意识到什么,他僵着身子错开一些,耳根肉眼可见的变红。   “怎么了,不喜欢?”曲雁蹙起眉头,就着齐影抿过的勺子喂到自己嘴里。   齐影睫毛轻颤着,他接过曲雁手中的碗,小声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不远处传来两声轻咳,曲雁眯眼瞥过去,而这桌子周围的一圈人随着她的转头皆不自然的撇开视线。梁纪倩面不改色吃菜,许粽儿低头小口抿着甜粥,只有魏钰撑着胳膊笑眯眯看向她俩,毫不避嫌。   齐影羞臊的脸颊发烫,以往曲雁与他亲昵或喂食皆在屋内,唯他二人而已。而今是在外面,方才那幕不止这桌人看见了,其余弟子们也有不少瞧见了。   曲雁放下手中碗,转身夹了一筷子菜在齐影碗中,“看什么看,都吃自己的。”   魏钰忽而来了句,“我也想被喂。”   一听这话,坐她左边抿粥的许粽儿被呛的止不住咳嗽,而坐魏钰右边的任玲不解的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大师姐,又看了看三师姐,拿起手中吃了一半的鸡腿。   “三师姐,我喂你。”   魏钰看着那油乎乎的大鸡腿,有些嫌弃道:“那还是算了吧。”   曲雁挑着齐影能吃的菜给他夹,她夹的比齐影吃的快,不一会便叠起层小山,齐影没忍住制止道。   “妻主,别夹了,我吃不完。”   曲雁这才停下手,“吃不下莫硬吃,能吃几口算几口。”   年夜饭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众人在桌上唠的欢快,期间偶尔谈论到齐影,也皆是些友好的问题,对他从未有过恶意,待他好似似亲人般。   齐影心间暖意与酸涩,在晚膳最后以水代酒饮下,曲雁将着一切都看在眼中,她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在齐影吃饱后便带人悄然离去。   二人行在小路上,天际飘了些小雪,他身上披了软裘,那白嫩的小脸隐毛茸茸中,还转过来问道:“我们不在前堂守岁吗?”   “前堂吵闹阴冷,你如今的身子比不得从前,还是回去的好。”曲雁说罢顿了片刻,“你若喜欢热闹,明年再同她们一起守岁。”   齐影了然的点点头,并未再说什么,直到走至院前,檐下挂着暖色灯笼,乌云阿黄与三花听见门口动静,摇着尾巴跑来亲昵示好。   曲雁牵着齐影的手腕,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   “齐影,若你尚有家人在世,你可想见见他们?”   细小雪花落在齐影睫毛上,他轻轻一颤,雪化在睫毛上,更显几分无辜可怜,好似哭过一般。   当初在临州的酒楼里,他曾被小二误认成另一个人,那时曲雁便问过他这个问题,齐影早示意到了什么,可他从未敢细想过,更对曲雁的问题摇摇头。   而今曲雁再次提起,齐影心间一动。   “妻主寻到她们了,对吗。”他声音极轻,此话虽是疑问,却是陈述语气。   曲雁不意外齐影能猜到,她将男人牵进屋内,把软裘脱下后才轻声道:“并非什么大事,你若不愿,我们便不见。”   在那日之后,曲雁便向岭南药堂去了信,令人查探顾如意所言是否属实,信件直到今日才传回谷内。   岭南顾家确有其事,听闻顾家妻夫寻了多年,那可怜的幼子也没寻回来。如今外孙女出生带疾,更觉是当年抛下幼子得来的报应,顾如意妻夫俩带着孩子四处寻医,顾家老妻夫则常住寺庙,吃斋念佛。去年时顾家家主也没了,唯剩下顾家的老主君。   曲雁一直知晓,齐影心间憧憬那个名为家的地方,他以为自己是被弃在路旁的,可他从浮屠楼出来时,仍选择回来这个地方。   想起顾如意,曲雁眸中神色更复杂几分,齐影若真生养在岭南顾家,合该是位风光霁月的公子。他也并非生来如此缄默,只是多年来习惯所致。   齐影唇角抿了又松,忍不住问道:“妻主是如何寻到她们的?”   他幼年被弃,连自己名姓都不知道,曲雁是如何能寻到他的亲人。   “也是巧合,你不必太过紧张。”曲雁牵着齐影坐下,抬手贴在他小腹上,神色温柔异常,“齐影,我们马上成亲了,还即将有个孩子出世,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   齐影缄默良久,轻说了声好,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曲雁本是想与他守岁的,可男人这段时日习惯了早眠,子时刚过一刻,齐影便轻依在曲雁肩头,转头一瞧,他竟是睡了过去。   曲雁唇角含笑,轻揽着将齐影将他抱到床上,又将他衣衫褪去,只留一层白色里衣。   自从齐影有孕后,曲雁便从未与他亲近过,如今见男人睡的熟稔,掌心还习惯性贴在小腹上护着,眼底更是划过无奈笑意。   其实她方才言明寻到了他亲人时,已做好了齐影会激动询问或是哀伤流泪的准备,但男人很平静便接受了,一如既往地缄默安静。   相比于那个抛弃他的家,齐影更想把腹中的孩子平安诞下,很快,他也会有个家。   弦月高悬,前堂有师妹点了烟火,虽只是小范围的,但微弱的欢呼声还是吵醒了齐影。   他张开双眼,茫然几瞬后才想起来,急忙问道:“是何时辰了,我是不是睡过了。”   曲雁揽着他腰身,凑近吻了下齐影的唇,见他面上一羞才笑道:“醒来的刚好,新年快乐。”   “困不困,接着睡吧。”   曲雁本欲搂着男人腰身躺下,可齐影却反着她的力道从床上爬起来,跪坐在床脚不知翻着什么。半响后齐影才转过身,手中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神情不安又局促。   “……我本来想掐着时辰送你的,结果竟睡着了。”   “送我的。”   曲雁挑了挑眉,看着齐影慢吞吞移到她身侧,紧张将手中的物件放在她手中,自己则垂眸盯着锦被,掌心更是紧张的生了汗。   那是一方月白手帕,她眯眼猜了半响才看出上面绣的是一对鸳鸯。   令曲雁惊诧的是帕子里包的物件,那不是别的,正是那刻着‘齐‘字的令牌,看得出它被人细细擦拭过,可仍有种洗不掉破败感与血锈气。   “我听他们说,新婚夫郎总要给妻主绣些物件以表情意,我知我绣的不好,也戴不出去,妻主看过后收起便好了。”   曲雁握紧那方帕子,“绣的很好,我明日便换这个。”   齐影耳根一红,他摸着自己手腕处的玉镯,随后又看向那块属于自己的令牌,语气微微发颤。   “我身上无传家之物,身旁贴身戴了许多年的,唯有这个表明身份的牌子,妻主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这牌子自从他有记忆来便跟着自己,它陪了他许多个年头,上面浸染过许多鲜血,有旁人的,更多是他自己的。   它很脏,更不值钱。可齐影还是想把它送给曲雁。   这是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唯一伴他最久的物件。   “我怎可能会嫌弃。”   曲雁握紧帕子与令牌,齐影见她没有还给自己的意思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曲雁目光复杂,“齐影,你非弃婴,你家人没有抛弃你。”   齐影背脊僵硬,眸中似有不解的看着曲雁,后者轻叹了口气。   她本不欲这么早告诉齐影,可临州药堂已有不少人见过顾如意,届时她们回了谷内见到齐影,此事更会传开。   齐影身为故事的主角,没理由比旁人更晚知晓。与其从旁人口中听些传闻,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真相告诉他。   这个故事很短,短到曲雁几句话便讲完,齐影一直安静坐着,待最后一句落下,他睫毛一颤,安静阖上双眸,濡湿的睫毛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曲雁将他搂进怀里,怜爱的轻抚着他背脊,眼底情绪翻涌,“顾如意在顾家安稳长大,你却被浮屠楼的人带走,齐影,你本该和他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齐影才从曲雁怀中抬起头,他眼尾泛红,可竟勾唇笑了笑,这笑意中掺杂太多情绪。   有难过,委屈,可更多是释然。   “若我真在岭南顾家长大,如今便是另一番景象,我也许可能就遇不上妻主了。”齐影顿了顿才继续,“何况我如今也活的很好。”   他有妻主,有孩子,还有师父,这样的生活他早已满足。   齐影的反应比她想象中平静太多,曲雁擦去他眼角泪痕,“顾如意正在临州,你若是想见,我便叫人把他带过来。你若是不想见,顾家便永远不会知晓你的存在。”   见齐影又缄默无言,曲雁道:“不必急于一时给我答复,左右是她们亏欠你的,想不想全凭你决定。”   齐影其实有些开心,他不是生来被抛弃的。   他是曾经想过落叶归根,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即将有自己的家。   “妻主,他、他知道我还活着吗?”   曲雁知晓齐影问的是谁,她沉默一瞬道:“应是猜到了。”   齐影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被曲雁揽在怀里躺下。   她本以为齐影近日不会提起此事,可翌日晚上,齐影竟言,可否邀顾如意一家来参加婚宴。   他说话时显然很紧张,指尖揪着衣角,唇角紧抿着。   曲雁只道:“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第三十八章   如今年节一过, 离两人婚事不到半月时光,谷内紧锣密鼓操办起婚事,几乎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 谷内随处可见大红绸缎。   盛木穿着一袭黑衣, 他面色看起来比年前好上许多, 此刻正依在齐影的房门前, 眯起眼看向曲雁。   “按照民间习俗来,新婚妻夫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更不能同睡一床, 何况我徒弟身子重了,劳烦你让他多休息几日。”   齐影近日忙着试婚服霞帔, 那东西穿着繁杂, 何况他有了身子,为他穿戴的男医们更不敢用力,一忙碌便是半日时光。   曲雁瞥向屋里,她难得并未反驳,只将手中补品放下,“喂他喝了,若有不舒服便令人来寻我。”   时间过得极快, 还有两日便是大婚, 曲雁却与齐影搬出原屋,只因既是大婚, 那新房便要重新布置一番, 用品皆要换成新的。   谷外已有不少宾客至, 曲雁既是婚宴的主角, 更是药仙谷未来的谷主, 黄逸放手让她一人操办婚宴。时间虽紧迫, 曲雁却打理的井井有条。   自古女主外,男主内,曲雁不在常庭院,布置新房便成了齐影一人的事。   虽曲雁只让他按喜欢随意改,可齐影对住的如何向来没有要求,更不欲随意变动屋内摆设,于是只让喜公们换了必要的物件。床上铺着大红锦被与鸳鸯枕,就连床头里那些瓶罐都被擦过后再摆回去。   盛木这几日一直没出谷,他本在一旁看着,忽而眸色一变,抬手在那堆瓶罐中准确无误拿起一个小瓶。   他拧开后闻了闻,脸色瞬时变的阴沉。   “她给你用过这个?!”   齐影先还没反应过来,待看清瓶身后怔愣一瞬后连忙摇头,他接过师父手中小瓶,指腹在上面来回摩挲。   盛木紧蹙着眉,沉声道:“你莫闻,既没给你用,她放床头作甚。”   那瓶子里装的是春/药,一般为了防止混淆,瓶身上总刻着一道痕迹,因此盛木才能一眼看出,方才他闻得这药性还挺烈。   齐影也是头一次知晓床头还有这物,他握着小瓶不知在想什么。碍于屋内还有正收拾的喜公,盛木没将话说开。   待收拾到衣柜时,盛木的表情更为阴沉,他看着那件纱衣道:“这总归是给你穿的吧。”   齐影看清时,脸色腾的一红,那衣裳是曲雁最初给他的,外表看着与寻常衣裳无异,可上了身才知晓,那衣裳有多大胆,领口几乎合不拢,更是勾勒身形。   曲雁定然是不知晓的,她还曾问过自己一次为何不穿这衣裳,他当时只说穿不惯,后来便送了许多新衣裳。   齐影上前将衣裳握在手中,匆忙折了几下便塞进衣柜,羞红着耳根低声道:“师父,你莫再看了。”   盛木盯着齐影道:“行,徒弟大了,胳膊肘这就往她那拐了。”   齐影小声焦急道:“不是。”   盛木唇角抿了抿,待屋子收拾妥当,那些喜公挂红绸时,盛木与齐影才从屋中离去。   齐影孕态初显,走路时总习惯将手放在小腹上,眉宇间藏着将为人父的欣喜与紧张。   盛木观察了半响,忽而开口道:“你想不想认回顾家?”   齐影一愣,随即摇摇头,顾家的事他并未瞒着师父,盛木在知晓此事后,连夜翻进知府府上去看了眼顾如意的长相。结果饶是他也怔了怔,这都不用旁的来证明,光看长相都能看出是二人双生子。   齐影摇摇头,“不想。”   “其实想也行,据说顾家在岭南是富商,且家中无女,你若认回去,你那亲生娘爹定然会给你分些家产,届时银子在手,吃香喝辣不都是你的。”   他师父在意的向来都是这些,齐影无奈笑笑,还是摇摇头,即便日后真相认了,他从未想过要顾家什么东西。   虽血脉相通,可他与顾家确实是陌生人。   盛木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小徒弟,“白给的富贵也不要,情愿圈这谷里,她真是给你下了迷魂汤了。”   “师父在江湖这么多年,不也没花完那些银两。”   小徒弟难得反驳他什么事,盛木看向他道:“行呀,跟了她后伶牙俐齿许多。”   “徒弟没有。”齐影垂眸道。   盛木轻笑一声,敛起眸中神色未在言语。   两日时间匆匆而过。大婚那日,大红婚服穿在身上,齐影看向镜中之人,只觉恍若梦中。   今日天还未亮时,他师父与许粽儿便带着喜公将他唤醒,接着便是演练过无数次,行云流水般的流程。齐影只抬了几下胳膊,接着便被请到镜前梳妆,给他上妆的喜公们是谷外请来的,他们知晓这位夫郎带着身子,因此皆是轻手轻脚,生怕惊扰新婚夫郎。   绯色口脂被轻轻涂上,更衬的镜中人艳艳惊人,许粽儿在旁看的眼睛都呆了,齐影哥哥向来不爱胭脂,上次他欲打扮齐影没成,不想齐影上妆后竟是如此惊艳。   许粽儿小声道:“真好看……”   那喜公放下口脂,笑着道:“主君的皮肤真是吹弹可破,这张小脸嫩的,莫说是带着身子,就说是位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我也信。”   “谁说不是呢,皆说男子穿嫁衣是最美的,我做这么多年的喜公,主君是难得生的如此标志的。”   眼瞧着每个喜公都说了吉祥话,齐影抿了抿唇掩住羞意,将备好的赏银给几人,那些喜公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主君生的俊,心肠更善,定能把曲大夫的心牢牢勾住。”   盛木瞧自家徒弟羞涩的模样,眼底微不可察划过丝落寞,随即便是欣慰一笑,他拿过桌上手中的喜梳,站到齐影身后。   “你既让我坐高堂,那这梳礼我也代你父亲行了,今日师父送你出嫁。”   “师父。”   齐影轻念一声,从镜中看向盛木的面容,后者垂下眼眸,专心替齐影梳发,身旁的喜公熟练的唱着贺词。   齐影眼眶有些泛红,待最后一梳后,盛木握着喜梳的手垂下,抬头看向镜中人。   “吉祥话我就不说了,她若是对你不好,你便拿着嫁妆跑路。西江南山角有个小渔村,村尾最南边便是我的房子,里屋第二间从南数第三砖下面还有些银两,加上我之前给你的,够你潇洒一辈子了。”   齐影屏住呼吸,透过铜镜看向盛木,师父的面上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神情,为何师父要将这些告诉他,他忽而想到什么。   “师父,浮屠楼的人今日会来参加婚宴,她会不会……”   盛木知晓他要说什么,于是勾唇一笑退后两步,让旁侯着的喜公将凤冠为他绾上。   “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早从浮屠楼脱身,何况你师父我身手尚在,她抓也抓不住我。”   精美凤冠被绾在发上,这凤冠要戴上整日,曲雁当时怕压的他难受,最后特意选了最轻的一款,未有那么多繁琐流珠,可仍映的齐影美艳动人。   “真是岁月不饶人,一晃眼,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   盛木感慨一般自语,随后笑了笑,“嫁人了好,等你孩子出世,我再来看我的小徒孙吧。”   齐影还欲再言,可门外铜锣已敲响。   “吉时到——”   “请新郎上轿——”   大红盖头被放下,许粽儿在旁轻声提醒道:“齐影哥哥,该上轿了。”   自古成亲皆要从爹家把新郎接出,绕城一圈再送到新娘家,但此为药仙谷内,何况齐影已有了身子,曲雁便将此礼由繁化简,绕着谷内行至前堂。   今日是药仙谷,是成立以来最为热闹盛大的一日,随处可见人影与交谈。   十三州济善药堂的弟子归谷,有些许久未见的旧友当即言欢,结伴走向前堂设宴之处,而更多的则是那一波皆一波的贺礼。   许多江湖门派是第一次收到药仙谷的请帖,细细琢磨后也早备下了贺礼,无人想同药仙谷断交,但亦不想跟药仙谷交往过密。   于是在婚宴那日,各类数不清的珍品宝物一担担抬来,几乎将谷门口堵满,十几个师妹都未忙活过来。   大冬日里,梁纪倩连额角都出了层细汗,她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蘸墨写下记帖,忙活的正欢时,忽而一道凌厉气逼近。   梁纪倩猛然抬头,一个绯衣女人正站在身前,见她抬头看向自己,还勾唇笑了笑,抬手朝桌上扔一沓残本。   “贺礼还在后头,劳烦告诉曲雁,这东西我先给她了,叫她动作快些。”   女人说罢便抬步离去,梁纪倩眉头紧蹙,心间纳闷这是哪个门派,但在瞧见那残本名录时,面色霎时惊愕不已。   传闻中早失传的密要六册,梁纪倩不知这医书是真是假,但心间大为震撼,思索片刻后便将医书收起,此处则交给师妹们处理。   宾客基本皆已入席,谷口处只余零星几人,浮屠楼来的虽晚,可所带贺礼着实不菲。任玲拿着礼单一项项念过,寻常金银玉器她倒认识,可那些她认不出的,光看师姐们的面色便知绝非凡品。   一个师姐念叨,“浮屠楼是欠咱谷内多大人情,还是买药欠了银两,如今拿这贺礼来补。”   “我猜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几人正念咕着时,远方一位抱着孩子的夫郎与他妻主走过来,面上还带着几分拘谨之色。   任玲探出脑袋揉了揉眼,又不信邪的使劲眨了几遍,最后张着嘴如见鬼般看向顾如意。这怎么有个和师姐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惊诧。   顾如意不安与妻主对视,自那日见过曲大夫后,他回去琢磨了一整晚,便认定那曲大夫定然是见过与他长相相似之人的,否则她不会同自己说那番话。   这令顾如意十分震惊,他连着给连着给药仙谷去了几封书信询问,可皆没有回信,正在他暗暗思忖是何意时,前几日忽而收到一封请帖。   原是曲大夫大喜的日子,邀他一家三口前去,顾如意自然要来,他要看看那人到底与他多相似。   他要知道,那个到底是不是顾如愿,他阿弟是否当真还活在世上。   顾如意礼貌问道:“几位小大夫,请问曲大夫与他夫郎的婚宴是在此参加吗?”   “啊对!你、可是师姐夫的亲眷?”其中一人回过神,上下打量着顾如意,接着便欲引他们一家三口入席。   这人一看便是师姐夫的兄弟,可师姐为何没有特意交代过,莫非是关系不好,碍于面子才让他们来。她脑中想了场大戏,可面上仍保持着药仙谷弟子的礼仪,笑的十分亲善。   “亲眷。”顾如意呢喃一遍,他未着急入谷,而是拦下为他引路之人,急切问道:“你口中的师姐夫同我长得像吗?”   顾如意声音微颤,他身前的女人面色变了几遭,似乎极为奇怪他问出这个问题,但仍礼貌道:“是有几分相似,您不是师姐夫的亲眷吗,许是我误会了,不过来者皆是客,吉时快到了,您随我来吧。”   顾如意听至此,心间已知晓缘由,于是更紧张不安起来。   有几分相似……那叫齐影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如愿。   顾如意一家三口是最后一波宾客,在他与妻主抱着孩子入席时,许多身着谷内服饰的弟子皆有意无意朝他看来,面上皆有几分好奇与惊讶。   顾如意心间慌乱,他抱着言儿看向自家妻主,“妻主,若他真与我有几分相似,我要如何确认他是不是如愿。”   李霄安慰道:“莫怕,他若真是你弟弟,这不是一件喜事吗。至于真假,这谷内这么多大夫,她们定有法子。”   顾如愿点点头,压下紧张情绪看向堂外。   几个小童唤道:“放鞭炮——迎新郎咯——”   鞭炮声此起彼伏,待喧嚣静下后,一顶大红轿子停在门外。   身着大红喜服的曲雁眉目温柔,眼底含笑,她上前撩开红轿,伸出手掌将轿上男子牵下。   齐影带着盖头,曲雁看不清他是何神情,但感受着男人微湿的掌心,想来也是紧张不已的,待将他牵到身旁时,曲雁俯身轻语一句。   “莫紧张,牵着我就好。”   红纱盖头一颤,是齐影轻轻点头。   前堂地广,院内所设宴桌足有几十张,此刻皆看向门口处。在谷内弟子记忆中,大师姐总爱穿素色衣裳,如今身着大红喜服,更衬的她丰神俊秀,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温柔人,大师姐的夫郎真是好命。   而此刻她们眼中温柔体贴的大师姐,正与夫郎停在门口,那门槛处设了火盆,新婚妻夫需携手跨过,寓意趋吉避凶,生活红火。   火盆与门槛颇高,需抬高腿才能跨过,曲雁只瞥了一眼,便当着众人的面抱起齐影跨过。知晓内情的心中夸赞大师姐宠夫,担忧夫郎身子重,而不知晓内情的则起哄喊着,堂内一片热闹声响,怀中人紧紧攥着她衣襟。   齐影的视线被盖头遮掩,他睁眼便是大红喜色,但听着周围传来的热闹声响,心跳的比以往每次都要快。迎着众人的目光,曲雁笑了笑,索性直接抱着齐影走过这段长路,直到入了堂内才把人放下。   许粽儿站在角落,攥着帕子看向两人身影,眼底竟有些泛红,魏钰忍不住眉头一蹙,“人家大喜你哭什么啊。”   她顿了片刻,语气压低几分,“许粽儿,你不会还喜欢大师姐吧。”   许粽儿回眸瞪了魏钰一眼,“你再胡说,我就让大师姐把你嘴缝上!我对师姐仅有同门之情,别的什么都没有!”   魏钰上下打量许粽儿几眼,见他眸中确无深藏的暗恋之情后才放下心,轻笑一声道:“我就问问,你怎这般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那也不用你管!”   许粽儿一跺脚,转身去了自己的席位,却正好见到梁雯坐在他身旁,许粽儿抿了抿唇角,若无其事坐在一旁。   梁雯是真未想到,曲雁竟是药仙谷的大师姐,连梁父梁母知晓后也是一惊,再想到自家当时送给她们都药材,只怕是自己觉得名贵无比,人家只当寻常玩意看。   没人不想同药仙谷搭上关系,梁家思索一番,决定让梁雯带着贺礼去,这回她们并未班门弄斧拿些补药,而是送了些名贵布匹类药仙谷少接触的东西。   喜堂内,黄逸与盛木各坐一旁,盛木果然带着面纱,他一双眼眸全盯在自己徒弟身上,刻意忽略席间那道黏在他身上的阴寒目光。   程念玄端着酒杯慢饮,隔着人群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盛木,一双眸子如淬毒般阴毒不散。她入谷之前刚杀了几个人,浮屠楼有反心的暗卫的愈来愈多了。   这场热闹的婚宴中,没人在意程念玄在想什么,她们的注意力全放在大师姐与齐影身上。   一对新人牵着红绸走近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过后,曲雁捏了捏齐影的掌心,轻声在他耳侧道:“回去等我,若是累了便歇下,不必在意规矩。”   待新郎被几人引着回了新房,席间才有人开始悄悄调侃,这就与夫郎说上悄悄话了,莫不是迫不及待入洞房了。   曲雁身为新人,逃不过挨个桌子敬酒的习俗,今日来的人不在少数,所用之酒也是她们药仙谷特酿,若是真喝上一圈,再好的酒量也会上头。   齐影还怀着身孕,怕是没法照顾喝醉的曲雁。   魏钰和梁纪倩在旁挡下不少,待敬到顾如意妻夫所在宴桌时,李霄站起身子敬道。   “曲大夫,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一杯算我与内子敬你。”   李霄又给自己倒了杯,面上笑了笑,“这第二杯则是敬您医者仁心,愿意为我家言儿出手一试。这第三杯……”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第三杯是替内子敬您,他等了很久了。”   这话说的隐晦,曲雁却懂是何意,只笑笑道:“此地路遥,谷内客房尚有不少,若是不嫌弃,便暂住一夜吧。”   这宴席一直摆到傍晚,直到夜幕低垂,曲雁才回到庭院内。   屋内燃着昏黄烛火,入目皆是喜庆的大红色,齐影正坐在喜床上,他并未摘下盖头,此刻听见门口响动立刻转头来瞧。   曲雁惊了一瞬,立刻走到床侧道:“你就这般坐了一天?身子可累到了?晚上用膳没?”   齐影被一串问题问的怔住,顶着盖头回道:“不累,我下午时吃了一口。”   齐影确实乖顺等了她一整日,他不想自己扯了盖头休息,这是他与曲雁的洞房花烛夜,他想等她亲自掀开盖头。   齐影喉结滚动一下,小声提醒道:“妻主,我盖头还未掀。”   曲雁哭笑不得,她拿起那杆被红绸系好的喜秤,停在齐影身前,看着他不安的揪着袖子,语气轻笑道:“是为妻之责,竟让我夫郎等我许久。”   她说完此话,齐影的盖头被轻挑起,凤冠珠坠微摇,男人正扬起小脸,漆黑的眸子看向曲雁。他额角勾了软红花钿,唇上口脂殷红,更衬得几分勾人风情。   曲雁呼眼底闪过抹惊艳之色。   齐影没错过她眼中情绪,今日有许多人夸过他容貌,可他皆无反应,如今见了曲雁的神情,反倒是睫毛一颤,羞赧垂下眼眸。   齐影亦是第一次见身着红衣的曲雁,他从未对容貌有过什么偏见,可此刻也不得承认,他妻主确实是谷内生的最好看的女子,饶是他也心间乱跳。   齐影唇角抿了抿,轻声开口问,“妻主可喜欢?”   曲雁抬起他下颚,温声亲昵道:“喜欢,我夫郎生的如此美艳,我怎能不喜欢。”   于是齐影面上霞色更重,甚至不敢同曲雁对视。   他如今怀着身孕,无法饮合卺酒,可齐影仍不想放弃这个步骤。她本以为齐影的性子不会是循规蹈矩之人,但见他无声执着此事,曲雁便将两杯酒一口饮下,随后勾着他下颚吻下。   淡淡酒香散在口中,曲雁的手逐渐揽在他腰身上,齐影抑制不住的轻哼一声,却又被曲雁堵住,两人缠绵许久才散开。   “这不比合卺酒更合。”   齐影脸颊已经红透,他张着嘴大口呼吸,可最让他感觉难堪的不是此,而是他孕后更觉得敏感的身子,齐影扯了扯衣衫,试图掩住当做无事发生。   “妻主,我们休息吧。”   曲雁看着齐影小脸绯色一片,眼尾风情勾人心弦,可当看见他微挺的小腹与有些遮掩的走姿时,眼中神色顿时一沉。   “好。”她声音微哑。   曲雁将齐影带到床边坐下,拨开床上的桂圆红枣等小物件,抬眸对着齐影温润一笑。   “睡之前,我给你讲节课。”   齐影不解,“什么课。”   曲雁轻揽住他腰身,俯身到他耳侧轻喃了几句话,看着齐影瞬间僵硬的身子与羞红的耳根,曲雁满意的眯了眯眸子,抬手扯下床帏。 第三十九章   烛火燃了半夜, 直到曲雁接水回来后才被吹灭,齐影累了一遭,此刻早已入睡。   谷内并无早起请安的习惯, 她在清理过后, 搂着自家夫郎与他难得好眠。待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男人睫毛一颤睁开眼, 想起昨夜之事,在曲雁的注视下脸颊染上绯色。   曲雁掌心贴在他小腹上, 凑在他耳边道:“昨夜教你的课业, 可还记得?”   齐影听完霎时闭上双眼装睡,曲雁见他如此, 毫不客气笑了半响, “再睡下去便能直接用晚膳了,起身吃口饭再休息。”   昨夜曲雁教他的内容是孕后夫郎的身子会有何变化,其中体质敏感是最寻常一件。可孕中不可行房,只得解外物舒缓,若是被妻主疼爱的夫郎,撒个娇令妻主帮忙便好,若是不被疼爱, 则需独自忍耐。   齐影只好睁开眼睛, 昨夜的喜服被收起,曲雁从柜中重新拿了套衣物来, 她在将衣裳递给齐影后, 狐疑看向手中的轻纱衣裳, 方才只见它被团成一团塞在最里处, 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是何衣物, 怎没见你穿过?”   “这是你在最初时拿给我的。”齐影声音越说越小, 最后已经细不可闻。   片刻后,曲雁终于想起这衣裳的来源,她拖长语调哦了声,将衣裳整理好放回原位,话藏着几分笑意。   “我还未见你穿过,有机会穿给我看。”   齐影轻应了声,面上故作平静,实际指尖抠紧被子。待穿好衣裳后他才想起一件事,齐影瞄了眼正等待的曲雁,心间有些犹豫。   曲雁看出他的情绪,主动问道:“怎么了?”   他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只起身移到床头,扣开床头柜子从里面拿出个小瓶。   齐影无意识咬了下唇,他到现在还在犹豫是否要问清,他并非如此好奇之人,可是昨日他都与曲雁拜了天地。妻夫之间,应是可以坦诚以待的吧。   齐影摊开手掌,待曲雁看清上面刻着痕迹的小瓶时,挑了挑眉。   他声音有些轻颤,“此药可是要给我用的?”   曲雁不意外他知晓里面装的是何物,只是这话令她有些诧异,这药是曲雁两年前一时兴起所制,她并不打算亲自试药,制完便随手扔进此处再没动过。   “想什么呢,不是要给你用的。”   “那是给谁用的?”齐影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抬眸看向曲雁,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涩。   曲雁不由一怔,齐影极少会有如此明显的情绪,他向来是内敛沉默的,在平曲府时他曾吃过一次醋,可也是极为安静的。   曲雁想起他曾吃过这东西的苦,此时许是令他想起难堪往事,便将瓶子收起,柔下语气安慰道:“我随手所放,自然是无人用,你若是不喜它在床头,便将它毁了。”   谷内弟子年少爱玩,这东西不能放在仓库,若哪天不小心被人翻出可要徒生事端,将它毁去才安全。   听完曲雁解释,齐影垂下眼眸,这才知晓知道误会了,神色藏了几分无措。   他不是爱乱吃醋的人,齐影自己都不知晓,他情绪的变化全然是孕期作祟,就像怀孕的动物天生会筑巢,孕期的男子会无意识渴求妻主的全部宠爱。   齐影喉结一滚,低声开口道:“妻主若是想玩,我可以陪妻主玩,只是我现在尚在孕中,用药对孩子不好,可否等等我产下孩子后再吃。”   许多女人都在床笫之事上有癖好,虽然那些日子里曲雁从未用过外物,可难保她腻了以后会用些别的花样。普通催/情药物于他无用,他亦不喜欢,可若曲雁想,他可以多吃一些,再难捱忍忍也便过去了。   曲雁神色古怪,顿了半响才道:“你想什么呢,我是疯了才会让你吃这东西,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现下好好养胎,将你腹中小崽子平安生下才最重要。”   不过,药虽不行,别的未尝不可。   床笫之上确实需要几分情趣,曲雁想起那件纱衣,目光从齐影的脖颈一路扫下,眸色有几分幽深。   男人正坐在床侧,听闻此话点点头便想起身,见曲雁手中还握着那小瓶子,齐影想了想,从她手中拿过又给放了回去,这才红着耳根假装一本正经。   “不必毁了,我们走吧。”   曲雁不着痕迹看着他半响,在齐影穿好衣裳时,她忽而笑道:“我床上只躺过你一人。”   齐影心间一颤,微不可察的嗯了声。   药仙谷虽没有太多俗世规矩,可婚后第一日还是要见长辈,黄逸大早上便等在屋中,直到晌午才看见那对新婚妻夫的身影。   “姑母。”   “见过姑母。”   齐影说完才想起,新过门的夫郎见长辈都是要行礼的,在他刚欲弯身时,黄逸抬手虚扶了下,曲雁则搂着臂膀将人带起,眉眼尽然是不赞同。   黄逸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何况你身子重,这莫须有的礼节往后不必再行。”   齐影将手护在小腹上,乖顺的点点头。   “这是我药仙谷第一次办喜事,你是曲雁的夫郎,更是我侄女婿,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好意思空手见你。”   黄逸说罢拿出一块漆黑的石药,对齐影继续道:“这东西你随身带着,或是放在枕下也行,有助于安神稳胎。”   齐影不知该不该收,他无措看向曲雁,后者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   “收着吧,是好东西,姑母倒是对你舍得。”   齐影这才道谢抬手接过,将那物件小心收起,黄逸给的这东西着实珍贵,作用远不止安神稳胎,幼年时魏钰曾多次向师母讨要,她也不曾给过。   黄逸扫过他微挺的小腹,目光难得有几分慈爱,她不是对齐影舍得,而是对他腹中的孩子舍得,就算曲雁娶了旁人,那东西一样会给出去。   她此生醉心医学,年近五十也不曾娶夫生女,一想到日后孩子出生她要做师姑姥了,届时侄外孙长大,她再亲自教导侄外孙学习医术,黄逸便笑的更为和蔼亲切。   曲雁不知晓自己孩子已被规划好人生,只见黄逸给齐影诊完脉后,又照例询问了几个问题后才笑道他胎相平稳,身子也健康,这般养下去,齐影定能生个白白胖胖的闺女。   碍于是在长辈面前,齐影只轻轻点了头,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巧时辰到了,黄逸留了两人同用午膳,膳后曲雁向她讨了几本医术,黄逸眉头微蹙,不甚放心的叮嘱。   “学习可以,届时还是要请稳公来,你来不稳妥。”   曲雁无奈道:“师母,这我自然知晓。”   齐影并未听两人说什么,他心间在思索别的事。昨日到现在,他都曾见过师父的身影,昨日那番话,盛木确实是在同他道别。   齐影紧张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一会儿便要见顾如意。   他的……同胞兄长。   “想什么呢?”   “没什么。”   曲雁扶着齐影起身,后者抬眸看向她,不确定道:“妻主,我们要现在去见他吗?”   曲雁知晓‘他’指的是谁,顾如意妻夫还留在谷内,等待与齐影见上一面。   曲雁反问了句,“你不想见吗?”   齐影一怔,他不知晓自己想不想,他极少有这种面对未知的恐惧感,就好像……旁人说的,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未读过许多书,也不知晓这种形容对不对,可他心间确实有些怕。   曲雁知晓齐影内心是想见顾如意的,否则男人不会邀请他一家三口来参加婚宴。感受到身旁人敏感的情绪,曲雁轻揽过他身子。   “莫怕,只是见一面,有我陪你呢。”   被温柔安慰一遭,齐影终于不再紧张,初春的暖阳洒在身上,倒是难得温暖。   谷内大大小小的红绸还未来得及摘,喜事的热闹劲还没散去,齐影前几日都未来得及瞧,如今婚事终于办完,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忧出现意外。   “你当心着脚下。”   曲雁语气微微无奈,齐影虽牢牢护着小腹,可目光就未从那些绸缎上离开,于是她笑着补充了句。   “你若喜欢,扯两段挂咱俩床头去。”   齐影睫毛一颤,立即垂眸看路,生怕曲雁真给他扯到房内去,那锦被已经够红了。   “不用扯,我只是看个热闹。”   曲雁挑了挑眉,看向远方一群人,若有所指道:“是够热闹的。”   齐影身子一僵,停住步伐。   她们还未来得及去寻顾如意,反倒是在这碰上了。   人群之中,梁雯正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逗弄,嘴里夸着不知比她那表弟乖多少,孩子的爹爹在旁照看着,笑意中有些苦涩,若是可以,他也想言儿闹腾一些。   许粽儿和魏钰也在旁,只是他俩看的不是孩子,而是与齐影生的极为相似的顾如意。   待远远见到那对人影,梁雯连忙放下孩子迎上去,边走边打招呼喊道:“曲姐!姐夫!我方才竟然认错了人,将你兄长错认成你,真是闹了笑话了。我看见那女孩时,还以为你肚子怀的是老二,把你兄长吓了一跳。”   梁雯笑的爽朗,话也没遮拦的往外蹦,可此刻走近了才发觉齐影神情有些奇怪,甚至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抬头望向某处。   她顺着回头一瞧,那处除了那对父女外便是魏钰许粽儿等人。她们凑一起聊许久了,梁雯本以为只有自己是初见齐影的兄长,谁料许粽儿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梁雯扭过头,不解问道:“这是怎么了?姐夫身子不舒服吗?”   曲雁温柔一笑,不动声色牵起齐影手掌,“无事,只是他与他兄长多年未见了,想叙叙旧。”   梁雯点点头,体贴的让开了道,目送曲雁牵着男人的手走去。   顾如意也未能想到,他带着孩子出来散个步的功夫,便能遇见曲雁的夫郎,那个据说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齐影。   他本来想了许多方法,来证实齐影是否是自己胞弟,可实际上,当齐影站在他面前时,顾如意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心间情绪翻涌成海,呼吸都变得沉重。   许粽儿蹲在小女孩身旁,与她一起看向如照镜子般的两人,目光来回流转着,只有梁纪倩悄悄松了口气,她再不用担忧自己说漏嘴了。   几人不知是何时离去的,只把地方腾出给齐影与顾如意,其实从旁人眼中看来,两人确实生的极像,就连身量体型都差不多,可气质却截然相反。   一个缄默冷肃,一个柔弱贵气,若是相熟之人站在身前,定不会认错了人。   “如愿,是你吗?”   顾如意指尖都在发抖,他轻蹙着眉,连说话都声音都极轻,似乎怕再大声一点,便会打碎面前这如梦的场景。   一股陌生情绪涌上心头,齐影紧紧握着拳头,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   “我叫齐影。”   曲雁安抚的握住齐影掌心,轻声开口道:“二十年前,他被人在后山的流溪村的土路旁捡到,那时他还不满周岁,若按此时间地点来算,齐影确实就是顾如愿。”   顾如意年幼时听过最多的一句便是,‘若你弟弟还在,如今也应如何了’。   古人说血浓于水不无道理,他们同在父体中孕育,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无需旁的来验证,顾如意见齐影的第一眼便知晓,他就是自己胞弟。   岭南太过遥远,殊不知祭奠了十多年的顾如愿,竟还活在这世上。   顾如意眼眶一热,再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一边啜泣一边道:“如愿,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爹爹寻了你好多年,若家中知晓此事,定会十分开心,太好了……”   顾如愿情绪激动,嘴中不住喃道太好了,眼见自家爹爹泪流不止,李言走上前两步扯住爹爹衣袖,担忧的看向爹爹。   “爹爹没事,爹爹只是太激动了。”顾如意抱起女儿匆匆抹了把眼泪,抬头便瞧见齐影对他递过来的帕子。   齐影声音微哑,“……擦一下吧。”   顾如意抬手接过时,看见齐影掩在衣衫下微挺的小腹,不由一愣道:“如愿,你怀孕了?”   先前只顾着看齐影样貌,顾如意是生养过的,自然能一眼察觉他的异样,看弧度至少四五个月了。   齐影没想到他能一眼看出,顿了顿才应了声是,于是顾如意呼吸一窒,立刻转头看向曲雁。   “曲大夫,你昨日娶的人不是如愿吗?”   曲雁轻揽住齐影腰身,温声道:“自然是他。”   “这……”他惊愕瞪大双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顾如意的印象中,先成亲再同房,而后生育,这步骤万万不能错一,李言抬起小手无言替爹爹擦着眼泪,而顾如意只盯着齐影小腹,轻喃了句。   “这怎可以啊……”   曲雁眉头微蹙又松开,“顾主君,齐影身子不适,此处风凉,我们还是回屋再谈吧。”   一行人回到屋内,顾如意想与齐影单独谈话,曲雁本欲阻止,可齐影竟摇摇头。   “妻主,我自己便好。”   曲雁只好捏了捏男人掌心,安慰他莫要紧张,便替二人将门扇合拢。   屋内静悄悄的,二人无言相视,顾如意见此连忙道:“你身子重,快坐下歇着。”   顾如意本欲扶着齐影入座,可刚碰到他的衣袖,对方便下意识避开他,他不由一愣。   齐影面色也是一愣,他只是下意识不习惯别人触碰,局促道:“我并非故意。”   顾如意只好缩回手说无事,两人沉默半响,还是顾如意轻声开口,他看向齐影,刚哭过的眼睛有些红肿。   “如愿,我是你同胞哥哥,我叫顾如意。我先前还不敢信,以为只是碰巧有人与我有几分相似而已,方才一见你,我便知晓你就是如愿。”   “这些妻主都曾告诉过我。”齐影顿了顿又说,“你还是叫我齐影吧。”   “好,齐影。”顾如意点点头,可随后眉头便蹙起,“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可是你的养母父?”   “算是。”齐影垂下眼眸,抬手习惯性护在小腹前。   顾如意看向他手掌,眼底逐渐染上心疼,齐影的手并不想他一样白嫩细腻,反而有层茧子,可见是吃了不少苦的。二十年前世道太乱,如愿还活在世上已是意外之喜,又能奢求他被什么好人家养大。   顾如意与齐影说了些旁的,他这才意识到,他这个弟弟不太爱说话,总是缄默不语,是否还在怨他们,可怨也是对的。   “如、齐影,你莫怪娘和爹,当年娘爹在翻遍临州都未寻到你,这才误以为你已不在,他们真的很想你。娘去年便走了,独留爹一人每日以泪洗面,这十几年里,爹念叨的最多的便是你的名字。如今我们一家终于能团圆,爹若是知晓你尚在世上,定会十分激动。”   顾如意说着又红了眼眶,他又继续道:“你这身子应有五月了吧,此时不易舟车劳顿,待你出了月子,阿兄便带你回家归籍。”   闻言,齐影抬眸看向顾如意,艰涩开口道:“……我从未怪过她们,如今知道这世上并非我一人,我已经十分满足,只是我不跟你回顾家。”   顾如意不解,如愿这是何意,如今他们兄弟团圆已是不易,带他回祖家归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可为何如愿不想回去,顾如意想了想,眉头一皱轻声开口。   “是你养母父不同意?还是曲大夫不同意?你莫怕,我是你亲兄长,我帮你同她们说。”   曲雁从未对此有过干涉,若是齐影想认回顾家,她应会亲自陪他去岭南,可是他不想。当初在得知自己并非弃婴时,齐影是真的开心过,可他并非是顾家的顾如愿,他只是齐影而已。   他未打算改过名字,‘影落齐燕白,光连天地寒‘,齐影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错。   “我没有养母父,只有一个师父,妻主亦从未干涉过,是我自己不想。”齐影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这回轮到顾如愿愣在原地,如愿都已愿意与他见面,又为何不想归籍。   “你不想见咱爹爹吗?爹爹这么多年一提到你便哭,如今眼睛已经不大好使,如愿,爹爹他是真的很想你。”   有些陌生的字眼令齐影身躯微僵,他从未唤过这个字,对于顾如意所言,他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下意识感到无措。   二十年里,他从未唤过一句爹爹,更没有体会过所谓父爱。   顾如意眼中湿润,他柔声劝慰道:“你也是马上当爹的人,谁会希望身上掉下的血肉离自己而去呢,言儿那么小,我都想日日抱着呢。”   顾如意还在旁轻啜,齐影则掌心一动,他垂眸看向自己小腹,半响没有言语,见齐影如此,顾如意也没有再劝。   这不怪如愿,他被弄丢二十年,对于顾家的认知怕是极为陌生。   那日过后,顾如意传信回了岭南,他则与幼女暂且留在谷内。他有许多话想对如愿说。   谷内人也逐渐知晓师姐夫有个同胞兄长一事,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起来并不熟稔,甚至连姓氏都不一样,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们也不好瞎猜。   这日,顾如意领着女儿到齐影身前,李言生的可爱,谷内人见了总爱逗一逗,可自从知晓这女孩有患有呆症后,眼神中或多或少有些怜悯。   齐影抚着小腹,垂眸看向他的外甥女,李言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半响后又看了看自家爹爹,眼中有几分好奇。   看着女儿难得有些神情,顾如意连忙道:“言儿,这是小舅,是不是和爹爹长得很像。”   李言自然没有回答,她漆黑的眼睛又看向齐影,准确的来说,她看的是齐影小腹。   似乎知晓那里有个小生命般,李言走上前两步,当着齐影与顾如意不解的目光,她抬手轻放在齐影小腹上。 第四十章   顾如意吓了一跳, 连忙伸手想把女儿抱回来,他怕小孩子下手没轻重。   “言儿,小舅肚子有宝宝, 不许乱摸!”   “无事, 让她摸吧。”   齐影轻声开口, 李言的动作很轻, 只是虚贴在衣衫上而已,这是除了曲雁外, 第一次有人摸他的小腹。   他垂眸看向小女孩, 再看向自己的小腹,唇角轻勾起弧度, 若自己腹中是个女孩的话, 应也十分可爱吧。都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若是个生的像曲雁的男孩,那也极好。   顾如意提心吊胆看着女儿,生怕她手下乱使力,李言很少对人或事产生兴趣,最大的反应也只是砸东西。   如今看着女儿小心翼翼触碰齐影肚子的模样, 顾如意也跟着屏住呼吸, 轻声问道:“言儿,你喜欢小舅与小舅的宝宝对不对, 再过上一阵, 你就有妹妹或是弟弟了。”   与此同时门外踏进一人, 看着屋内的景象挑了挑眉, 齐影霎时抬起头。   “妻主。”   “曲大夫。”   曲雁笑道:“我可是来的不是时候, 扰了你与她玩。”   “没有, 她只是摸了我的肚子。”   齐影语调不自觉放软,扶着椅子站起身,如今他身子重了,久坐或久站都会腰酸,只能隔一会便换个姿势。   顾如意与言儿在谷内住了近一月,他偶尔会提起顾家,但齐影一直没有要与他回去的意思。   他是生养过的,也将自己的经验告诉过齐影,他每次也听的极为认真。只是每次顾如意看他肚子,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齐影问他怎么了,顾如意又摇摇头不言语,只道他若是受了委屈,定要告诉自己。   齐影不知晓为何顾如意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但见他坚持如此,也只点头应好。   曲雁揉了揉齐影的腰身,待他腰身不僵硬后才垂眸看向女孩,顾如意想起刚才那幕,又想起曲大夫的医嘱,犹豫开口。   “曲大夫,言儿似乎很喜欢她小舅,您说要寻言儿感兴趣的东西,是否言儿与齐影在一起也可缓解病症。”   被点名的齐影一怔,看了看言儿,又看了看曲雁,后者莞尔一笑道:“孩子灵敏,她应是感受到了齐影腹中生命,你可先试着让她接触些动物幼崽,看看她是否有反应。”   顾如意立即点头,“我知晓了,多谢曲大夫。”   曲雁礼貌一笑,“既是一家人,便无需多言谢。”   齐影被曲雁领回去午休,可两人刚踏入屋子,任玲便敲响了门。   “大师姐,师母寻你过去一趟。”   曲雁瞥了眼探头探脑的小师妹,她分明是还有话要讲,“还有呢?”   任玲这才跑进屋里,将藏在身后的一篮果子放在桌上,咧开笑脸对齐影道:“师姐夫,师姐说您喜欢吃酸的,这是我在后山刚摘青枣,特别酸,可以当零嘴吃。”   任玲怕齐影不信,说着塞了一个进嘴,下一瞬便龇牙咧嘴道:“真的酸!”   齐影惊诧看向曲雁,他从未说过自己喜酸,可妻主竟看出来了,他忍住脸颊绯色,对任玲道:“多谢。”   任玲咽下果肉嘻嘻一笑,脸上婴儿肥更明显些,喜气的模样令齐影勾了勾唇角。   在任玲走后,曲雁捏了把齐影脸颊软肉,俯在他耳侧阴测测道:“我怎觉得,你最近对这群小崽子们笑的越来越勤了。”   痒意令齐影垂下头,他指尖无意识捏住衣角,轻声道:“我是在想,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有婴儿肥。”   曲雁沉默一瞬,从他身后圈住男人腰身,齐影身子已有六月,精心养了这么久,结果男人除了肚子哪都没有胖,可真是愁人的紧。都是初次为人娘爹,曲雁心间除了期待亦有担忧。   “有没有的,等孩子出生就知晓了。”   齐影褪了外衫午休,他腰下垫了软垫,是曲雁特意给他塞的。以前习武时身子轻便,如今月份大了便十分难受,他来回翻了几趟身子,只憩了一炷香便醒了。   这几日曲雁夜夜都会倚在床头看书,却从未告诉过他看的是什么,如今那医书就放在枕下,齐影将它摸索出来,准备看看这繁杂难懂医书,兴许能有些困意。   他指尖翻过几页,神情愈发严肃。这书是讲孕夫如何生产的,以及产中各种情况应如何处理,医句拗口,可图画直白。   光是看着,都觉得血腥可怖。   曲雁是要为他接生。   男子生产从来都是在鬼门关走一圈,半响过后,齐影放下医书,将手轻覆在小腹上,孩子最近勤闹他,时不时便会踢一踢肚子。   “你娘与爹爹都很喜欢你,你一定要平安出生。”齐影垂眸轻喃,他平日从不会与孩子对话,若叫曲雁听见这句定会惊诧,可他说完后,腹中孩子好像听懂一般,竟轻轻动了一下。   另一边,曲雁走到黄逸的书房,才发现魏钰与梁纪倩的身影早在屋内,此刻见她姗姗来迟,黄逸非得没有训斥,反而对她笑了笑。曲雁心中莫名,待走近才发觉另外俩人都丧着张脸。   “师母。”曲雁出声道。   黄逸嗯了声,目光又移到垂头丧气的二人身上,继续训道:“还有,你们三个年岁皆差不多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你师姐马上都要当娘了,你俩何时才能给我领个徒婿回来。”   合着是在说这事,曲雁唇角挂起浅笑。   梁纪倩目光呆滞正在神游,魏钰瞥了师姐一眼,开口道:“师母,你要想抱徒女徒孙,就让我师姐夫多生几个,到时候你挨个抱,有你忙的。”   “胡闹!”黄逸一拍桌子,魏钰立马板起身子不再言语,“就你玩心最重,最不令我省心,以后把酒给我戒了,若无要事也不得出谷!”   魏钰顿时垂头丧气,不死心犟道:“师母,戒酒倒好说,您不是要我寻夫郎吗,我不去外面怎么寻呀。”   “谷内许多师弟还未离去,大半都是未婚配的,几年前同你表达心意的陈师弟也在,你不妨与他再续前缘。”曲雁含笑的声音响起,魏钰咬牙了半响,只憋出一句。   “师姐真是好记性。等等……”魏钰一顿,眸子霎时一亮,她抬头看向师母道:“男大当嫁,许粽儿他都十八了还没嫁出去呢,我不过二十有二,论急还是他急,师母该操心他吧。”   许粽儿算得上是黄逸的半个养子,她原本是想将他配给曲雁的,可如今曲雁夫郎孩子都有了,黄逸也没打算令许粽儿给她当侍,此事便不了了之。此刻听魏钰提起,她也将此事放在心上,许粽儿的年岁也不能耽误下去了。   但见魏钰嬉皮笑脸,黄逸严肃道:“他的事改日再说,你俩别想蒙混过去!”   梁纪倩在旁恍惚道:“我明日就去后山崖蹲着,等个有缘人掉我怀里。”   黄逸被气的一噎,“都胡闹!”   “师母唤我前来不只因为此事吧。”眼见越扯越远,曲雁开口扯回话题。   黄逸这才正了面色,看向仨人中唯一令她欣慰的曲雁,清了清嗓子道:“你如今已有家室,医术造诣也远在她人之上,谷内下月新收一批弟子。届时你挑挑有没有合心意的孩子,收在你门下教着,你觉得如何?”   曲雁笑的有些无奈,师母真是想方设法绑住她,可其实在齐影有孕后,她便没打算从药仙谷离开。   这下轮到魏钰幸灾乐祸,倚在一旁看向曲雁,准备看她如何答。   曲雁温声回道:“师母,齐影如今身子重,他快生产了,我还需多照顾一些,收徒一事先缓缓吧。”   黄逸点点头,“倒也不急于一时,磨砺几月才能看出哪个孩子心性好,到时你再收徒也不迟。”   曲雁思索一瞬也应了好,黄逸这才又欣慰一笑,届时曲雁收了徒,她也好名正言顺将谷主之位传给她。   三人一同出了屋子,魏钰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师姐,前年后山埋的桃花酿,你那坛挖出来没,不如师妹我帮你挖一挖。”   曲雁瞥了她一眼,“早没了,师母让你戒酒也对,早日清醒一些吧,你还要浑噩度日到何时。”   魏钰原本不贪酒,可自从魏澜去世后,她便逐渐染上酒瘾。   曲雁说完这番话便转身离去,一旁的梁纪倩抿着嘴角,上前拍了拍魏钰的肩身,轻声劝慰道:“三师姐,早日走出来吧。”   魏钰笑的有些勉强,“没事,我就是贪些酒香,你那坛酒可喝了?”   梁纪倩沉默一瞬,“去年就被你喝了。许粽儿几人明日就要回朔州了,师姐可要去送送他?毕竟再见面就要来年了。”   “算了吧,师母刚说完不许我出谷,我再溜出去一遭岂不是要被训一顿。”魏钰摇摇头,叹着气悠悠离去,背影有几分孤寂。   魏钰常给许粽儿买东西,梁纪倩以为她偏心许师弟,可实际上她每月割舍出的月银,原本是留给魏澜买胭脂的。   曲雁并未回屋内,反而去了后山闭关之地,程念玄送来的密要六册孤零零摆在桌上,一旁还散落着许多药瓶。   浮屠楼借着贺礼由头送来的东西确实够诚意,程念玄的意思也很明显,她在催曲雁制药,先做出一粒给她送去也好。   假死药其实不止有假死一个功效,它更大的价值是吊命,在濒死之际封存三日气息,营造假死之效,给服药之人留最后一丝生机。   盛木在离谷前,他私下曾来寻过曲雁,他并未多啰嗦,开口便问她能不能解开蛊毒,可曲雁只说了句不能。   其实蛊毒是世间最好解,无需配置繁杂药方,只需取了母蛊性命,子蛊的桎梏自然会消散。可程念玄给盛木种下的是生死蛊,此蛊阴毒,母死子亡,可反之却对母蛊毫无影响。   盛木听完后没什么反应,眼底甚至有几分解脱,就在他转头离去前,曲雁扔给他一瓶药。   “吃下此药,诱她与你交/合,或许能令子母蛊转换。”   见盛木眸中惊愕,曲雁笑了笑,却并未解释。这还多亏了程念玄送来的密药六册,上面记载诡谲多变,寻常人根本读不懂那晦暗字句,曲雁钻研良久,才参透几分这险术。   此术无人试过,曲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意外,可若是能成功,这是盛木唯一能杀程念玄的机会。   盛木将药牢牢握紧,离去前只对她说,“多谢,别告诉我徒弟。”   曲雁没那么好心,她不过是让盛木再替她试了次药,若是他有幸活下来,这药便可记入药册。   假死药并不难制,只是多费时间,曲雁将那些杂乱的瓶罐收起,在独自在密室待了一下午。   等曲雁回到庭院时,天色月明星稀,屋内烛火昏黄,男人的身影映在窗上,手上动来动去也不知在忙活什么。她眼底染上柔意,含笑推门走进去。   齐影只着单衣站在桌前,桌上铺满了东西,曲雁走近才发现是她前些日子给孩子置办的小衣裳。   当初在绣坏第三块布料时,齐影终于放弃了给孩子缝衣服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将绣具装进盒中再没拿出来过,握惯刀的手是拿不住绣花针的。   曲雁当时只亲了亲他指尖,将失落的男人搂进怀里,翌日上午时,便有人送来了这些小衣裳,什么花色布料都有。   “怎么不上床休息,这是在做什么?”曲雁边说边抚上他腰身,掌心替他轻柔着。   “阿、阿兄说孩子的衣裳需时常晾晒才好,明日正好晴日,我便想收拾一下。”   齐影念时还有些不习惯,他其实不知晓自己该唤顾如意什么,唤名字太过生疏,唤哥哥又唤不出口,最后还是顾如意让他唤阿兄。   “你去歇着,我收拾就行。”   腰间酸涩被揉开,齐影顺着力道倚在女人怀中,又被她拎回软床上。男人腰后靠着软枕,锦被盖在挺起小腹上,他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曲雁。   待将那些小衣裳叠好后,曲雁才坐在齐影身侧,她知齐影心间尚有别扭,被当做弃婴二十载,如今忽而得知自己并非被抛弃。他有显赫的家世,有寻他多年的母父,更有一个与他生的一样却截然不同的胞兄,这换谁都一时难以接受。   齐影往里挪了挪,如今肚子大了,衬得他更瘦几分,曲雁正想着明日要给他填些什么食材滋补时,男人犹豫着开口。   “妻主,今日岭南的信件回来了,阿兄他说他……他爹爹十分激动,在信件发回的当日便动身来了临州。”齐影说完便陷入沉默,指尖不安的揪着锦被。   “飞鸽传书是快,可岭南到临州山高水远,没有月余是赶不来的,何况是位老人家,时日怕是更多一些。”   见齐影仍不言语,曲雁揉了揉他发丝,无声叹口气道:“齐影,你不用怕,那不仅是他的爹爹,亦是你的亲生爹爹。”   这段时日顾如意与齐影交谈颇多,况且顾如意待齐影的亲情是真,若他存在半分利用的嫌疑,曲雁也不会让人留在谷内。   齐影喉结滚了下,低声开口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那爹爹,我与他极为不同,若顾家发现我非他们想象中的顾如愿,那该怎么弄。”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是细若蚊声,曲雁想了想,抬手抚上齐影的小腹。   “齐影,你可喜欢我们的孩子?”   “自然。”齐影答得毫不犹豫,还有一丝不解。   “若是他出生后被我们不小心弄丢,你以为孩子早不在世上,你痛苦了二十年,结果有人告诉你,有人见到了你的孩子,你待如何。”   齐影一愣,霎时了曲雁的意思,推己及人确实是个很好的法子,他腹中的孩子是他与曲雁的血肉,若是真发生此事,他会做的与他那未曾谋面的爹爹一样。   当即不顾一切来见他的孩子,无论长成何番性格,那都是他的孩子。   “来之则安之,孕中愁丝多对孩子不好,你该开心一些才对。”   曲雁凑到齐影唇角轻吻了下,又在他耳畔轻喃了什么,只见齐影耳根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翌日齐影起晚了些,他穿好衣裳走出卧房,只见桌上放着洗好的青枣,曲雁则坐在书桌前看书,见人醒后放下手中书卷一笑。   “孩子的衣裳我晒出去了,今日阳光不错,你可要出去走走?”金色暖阳透过窗子洒在她身上,更衬曲雁温柔几分。   齐影忽而脸颊一红,应了好便走到桌旁抓了个青枣塞进口中,果然十分酸涩,酸的他脸都不红了。只是吃完一个还没过瘾,待齐影再伸手去抓时却被曲雁轻拍了下手掌。   齐影神色一愣,无措收回手,这难道不是给他吃的吗。   “早膳还没吃就想着吃这酸果子,对胃不好,厨房温着肉粥,你吃完再吃这果子。”   她说罢出去给齐影盛了小碗,看着他吃完后又捏了捏男人小臂,眉头微微蹙起。   “生养都是极耗费体力心神的事,你这样干吃不胖怎么行。”   齐影犹豫道:“那我多吃些?”   曲雁不置可否,只与齐影在谷内慢逛,适量走动对生产是有好处的,顾如意也特意叮嘱过他,尤其是产前一月,定要每日都多走几步才好顺产。   两人走到前堂时正好碰见许粽儿,他今日就要启程回朔州,此刻正垂头丧气从师母院中出来,在看见曲雁与齐影时又打起精神跑来打了声招呼。   “师姐!齐影哥哥!我原本想去同你俩告别的,倒是在这碰上了。”   许粽儿身上背着小布包,走到齐影身前时还特意弯下身子,笑眯眯对着齐影小腹道:“还有我这没出生的小师侄,好久没同你打招呼了。”   许粽儿很喜欢小孩子,这段时日经常抱着李言逗弄,也心疼这孩子出生有疾,一来二去也和顾如意混的相熟。顾如意还曾打趣问他怎还不嫁人自己生一个玩,谷内这么多年轻女医,他若是没有相中的,顾家还有几个尚未婚配的表姐妹。   当时许粽儿只不好意思的笑笑,抱着李言什么都没说。   “可惜你小师叔我就要出谷啦,明年回来再见你。”   许粽儿遗憾的同齐影小腹拜拜手,好似孩子真会听见一般,齐影眼底染上浅笑,学着许粽儿的语气回道:“等你小师叔明年回来,你也出生了。”   曲雁眉头一挑,接着道:“快同你小师叔说再见。”   齐影极少会开玩笑,在许粽儿眼中他向来沉默是金,此刻听完不由奇道:“齐影哥哥变化好大,看来要当爹的人果然与从前不同。”   “或许是吧。”齐影轻声回了句。   正逢任玲跑来唤曲雁去后山,说是有急事要处理,曲雁不放心的看了眼齐影,后者让她放心去处理。许粽儿见此道了句,他定替师姐把齐影哥哥安全送回去。   “我快去快回。”   “好。”齐影笑了笑,目送曲雁离开。   见许粽儿试图扶自己胳膊,齐影有些无言,“我无事,哪有这么金贵。”   许粽儿立刻反驳道:“怎么没有,现在咱谷内上下都在期待小师侄,前几日我还见赵棉她们在赌小师侄是女是男呢。”   当然,自从上次曲雁教训过后,她们的赌也就是口头上赌赌,再不敢私下开盘。   如今已经开春,冰冻的溪水早已融化,两人在溪边看了会游鱼,齐影对于情绪的感知十分敏感,在许粽儿耷拉脑袋时便开口。   “姑母训你了吗?”   以前少年时,齐影被师父训后也会失落,他方才见许粽儿从黄逸院中出来,下意识以为是这个原因。   许粽儿抿了抿唇角,这才低声开口。   “没有,姑母就是和我探讨了下……”他顿了顿,神色极为纠结,“讨论了下我的婚事。”   齐影有些惊讶,“你要嫁人了?”   “或许吧。”许粽儿苦笑一下,他看向齐影,眼底深藏着几分羡慕。   “齐影哥哥,你说过我命好,但其实也不太好,她们都说我与大师姐是青梅竹马,就连姑母也曾告诉过我,我长大是要嫁给大师姐的,所以我幼时才爱黏着她。但其实我一直知道,在师母眼中,我就是大师姐的童养夫,如今你与师姐成了眷侣,师母自然要将我许给别人。”   在齐影的印象中,许粽儿一直是活泼娇纵的,甚至有几分幼稚。如今见他说这么一长段话,齐影怔愣半响才开口。   “那你可知晓你要嫁给谁?”   “不知晓,但嫁谁都一样,皆要师母做主。”许粽儿又笑笑,努力想把那点丧气扫光,“至少不是盲婚哑嫁,谷内的师姐们我也熟稔,兴许我明年回来,谷内又要有场喜事要办。”   齐影未再说什么,许粽儿把齐影送回院子,再次对着他肚子告别一遍,又恢复到以往无忧无虑的神情。   “走啦走啦,小师叔我明年再回来看你。”,, 第四十一章   曲雁回来时还给他带了些酸果糕, 又特意叮嘱道不可多吃,吃两个解解馋便好,齐影一边点头一边咽下一个, 看着曲雁无奈又好笑。   下午顾如意领着言儿来看齐影, 女孩手中抱了个小兔崽, 乌云三花两只狗好奇的凑过来, 非要用鼻子去拱女孩怀里兔崽,那小兔崽吓得瑟瑟发抖。   乌云体格健壮, 眼瞧着快把李言拱到桌边上, 齐影蹙眉喊了句,它立刻耷拉下脑袋, 走到齐影脚旁趴下。李言把小兔子放下, 蹲在地上安静看它玩,乌云在旁急得直转圈却不敢靠近,惹得齐影勾唇一笑。   实际上,齐影也曾担忧过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出生有疾,毕竟他与顾如意是双生子。曲雁只让他放宽心,李言的病症十分少见,并不会依靠血脉遗传, 她安慰许久齐影才放下心来。   闲聊中, 顾如意问他有没有给孩子起小字,见齐影怔愣便知他还未想过此事。   顾如意劝道:“虽还不知孩子是女是男, 但你与曲大夫可以先起两个小字备选, 名字是要唤一生的, 此事定不能敷衍了之。”   齐影睫毛轻颤, 点头应了好。   他曾经也有一个好名字, 顾如愿, 万事如愿。   当年顾家给这对双生子起名时,的确包含着最美好的祝愿。   “岭南路遥,咱爹爹身子骨不如从前,怕是他老人家到时你都要临产了,爹爹还能看一眼孩子。”顾如意看向齐影小腹,神情又喜又愁,他看向正与小兔子玩的女儿,又欲言又止看向齐影,犹豫良久后才小声开口。   “你如实告诉阿兄,这孩子真是你自愿要的吗?还是奉子成婚,曲大夫逼迫你的?”   这个问题顾如意想问很久了,没有正经人家的男子是挺着肚子嫁人的,如愿到底经历了什么。   齐影不知顾如意为何这么问,他刚欲开口,便听顾如意下定决心般接着道:“如愿,你莫怕,你只管如实告诉阿兄。倘若真是曲大夫逼迫你的,大不了咱们把孩子给她,阿兄带你回顾家。咱家虽不能只手遮天,但在岭南也能安稳护你一生,爹爹也会站你这边。”   顾如意神情极为凝重,这还是除了曲雁外,齐影第一次听见能安稳护他一生这种话。齐影垂眸压住眼中湿润,再抬头时笑了笑。   “多谢阿兄,只是孩子确实是我自愿要的,妻主从未逼迫过我。”   顾如意一愣,蹙眉不解道:“那为何孕四个多月才办婚事。”   “孩子来的突然,妻主与我皆未准备好,只得匆忙回来再办婚事。”   齐影觉得这极为合理,可顾如意神情却有些难过,他看向自己阿弟,最终轻轻喃了一句。   “傻孩子,这不还是被欺负了。”   ——————   两月时光匆匆而过,药仙谷迎来繁花夏季,曲雁每日都会陪齐影走上一圈。   谷内如仙境般的景象令顾如意惊讶,最惊喜的是,言儿喝了三个多月的药,虽还不会开口说话,却对外界事物逐渐有了反应。   当初怀里的小兔子已抱不动,李言现在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小舅腹中的宝宝。顾如意每天都领女儿来看小舅,偶尔齐影也会同小侄女说话,虽然都听不到回应罢了。   如今齐影到了临产期,行坐皆有些不便,曲雁索性将一切事物放下,专心陪在他身旁,做好准备迎接随时会来临的孩子。药堂内会接生的男医早被调回谷内,可曲雁仍放心不下,又从外请了两个稳公回来。   在齐影孕中时,曲雁从未纳侍,坐实了大师姐深情还宠夫之名。谷内男儿皆传言,要嫁就嫁大师姐这种。   一个人风头太盛,自然会有红眼之人,不知谷内是谁开始传言,齐影当初是靠下药才令师姐不得不对他负责,如今又依靠孩子上位,父凭胎贵了起来,否则以他的姿色怎能被大师姐瞧上。   更有甚者传,齐影给师姐下了降头才令她情根深种,如今依仗着师姐宠他,还拖家带口让外人住进药仙谷。   最初是顾如意听见有人嚼舌根的,先前单说他时,他就只当做没听见,后来听见嘀咕他女儿与阿弟后,顾如意便再忍不了,上前便与那人理论。   他到底是深闺养成的大家公子,就算生气也不会说重话,还是远处听见吵闹的师妹们将两人分开,又将此事如实禀告给大师姐。   那日过后,谷内悄悄消失了几人。   齐影虽不知具体如何,但凭顾如意的神色与他多年养成的直觉,大概也猜到个七八分,可曲雁笑的温柔,他也只当自己不知晓。   “腰还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齐影扶着腰身坐下,“还好,阿清这几日不闹,我也不太累。”   曲雁一笑,对着男人小腹打趣道:“你倒是聪明,临到出生了,也不再闹腾了。”   孩子的字最终定为‘清‘,最初取字时齐影还有些局促,他书读的没有曲雁多,只倚在她身旁想让她起。   曲雁取了几个寓意好的字让他选,‘清‘在其中并不打眼,可齐影却一眼相中,小心翼翼问她孩子小字能不能唤这个。   那是她与齐影的孩子,她自然没有说不的道理。   现下曲雁替人将鞋袜脱了扶他躺下,愈到临产,齐影身子肿的愈厉害,严重时几乎站不起,曲雁给他敷了几日草药才好些。   顾如意是过来人,他生言儿前也身子虚肿,待孩子出生后便慢慢恢复了,他将自己的经验全告诉齐影,比如用何姿势生产,初次哺乳要注意什么,产后多久才能与妻主行/房,以后用何姿势容易避/孕。   只听得齐影耳根羞红,却又认真记在心间。   夏日炎炎,唯有夜间清凉几分,阿清便生在这样一个凉爽的夏夜。   那日下午齐影便心间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入夜后更是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齐影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他心惊的感觉。   齐影猛然张开眼,颤颤抓住曲雁的手,声音亦跟着发抖。   “妻主,我好像要生了……”   曲雁在心中设想过多次,此刻反应极为迅速,她下意识先出声安慰他,在查探一番后便唤来人。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院内燃起烛火,在稳公与几个有经验的男医将东西备好时,齐影已被疼出一身汗水,曲雁坐在床侧,一勺勺将粥喂进齐影口中。   她怕齐影一会儿体力不支,此刻吃些东西顶上是最好的。齐影脸色苍白,额角汗如雨下,紧攥着被子的手浮出青筋,他却一声疼都未喊过,只一口口咽下喂来的粥。   曲雁将空碗放下,用帕子擦去他的汗,“莫怕,我在这守着你,孩子定能平安出生。”   齐影听见这句话,费力的应了生好。   齐影生产惊动了许多人,魏钰与梁纪倩听到消息后便匆匆赶来,抓住一个弟子问,“如何了?”   “回三师姐,大师姐在产房内呢。”那弟子答完便端着温水匆匆进去。   接着来的是黄逸,还有抱着女儿的顾如意,几人焦急等待在外屋,可左等右等皆不见哭声传来,只有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令人心惊。   时间已过去两个时辰,孩子还没出生的动静,稳公也急得不行,一直催促着齐影调整呼吸用力。看着极力忍耐疼痛的齐影,曲雁神色异常凝重。   “去熬催生药。”不知沾湿第几个帕子后,她低声吩咐道。   可稳公一听立刻摆手,连忙劝阻,“曲大夫,这还没到时候呢,再等等吧,等天亮生不出再喂药也来得及,还是自然生产对孩子好。”   孕夫若是六个时辰还生不出,那便会用药催产,可一般熬了六个时辰的男子,体力早已经透支过度,那才是从鬼门关转一圈。提前用药虽对孩子不好,却能早些结束这难熬的生产。   齐影本阖眼死死扯着被子,听了最后一句话,费力睁开眼看向曲雁,声音虚弱又沙哑,“再等等……”   曲雁眉头蹙了蹙,对那正犹豫的弟子冷声道。   “去熬。”   守在门外的众人听闻后也是一惊,纷纷看向黄逸,师母的神色也极为凝重,她半响后才对那奉命熬药的小弟子点点头。   “慢点熬,去吧。”   许是阿清听见要催的消息,在药熬到一半时,孩子终于有了出生的迹象,这远比方才更为疼痛难忍。   齐影口中死死咬着帕子,连脖颈处筋脉都清晰可见。曲雁不停安慰着,实际上她的语调也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齐影摇摇头,稳公的催他用力的声音传来,他跟着曲雁的引导调整好呼吸,指尖用力到惨白。几次意识恍惚时,皆是曲雁的声音唤醒了他,齐影从未这么疼过,这与在浮屠楼所受的刑罚全然不是一种疼。可是他得挨过去。   一盆盆血水被抬出,在天际大亮时,婴孩的啼哭声终于从房内传出。   外屋等待的众人终于神情一松,顾如意抱着女儿眼眶有些发红,只有忽而听见哭声的梁纪倩一愣,茫然问道:“孩子出生了?不是说孕夫生产前都会喊叫吗,我怎么没听见他喊。”   魏钰心间冷笑,心想你以为齐影是何人,能从浮屠楼活着走出来的暗卫,那能和寻常男子一样吗。   “恭喜师姐!是个女孩!”   屋内,抱着孩子的师弟把襁褓小心翼翼放在师姐怀里,齐影早没了力气,可还强睁着眼看向放在床边的孩子,小小的,皱皱巴巴的。   曲雁抱着孩子看向齐影,男人因虚脱而苍白的面色,眼中却爱怜看向她怀里。他想抬起指尖却虚弱无力,曲雁见此忙牵着他指尖触向孩子的小脸。   齐影濡湿的睫毛一颤,清泪便划过眼角,他哑声无力道:“阿清,妻主喜欢阿清吗?”   “我们的女儿,我当然喜欢。”曲雁说完亲了口齐影的唇角,守在旁不小心瞧见这幕的师弟满脸羞红,连忙转过身去。   齐影体力耗尽,只看了几眼女儿便睡下,孩子被抱下去,那几个稳公与师弟都得了赏银,一个个眉开眼笑悄声告退,守在外的几人也都松了口气。   “师母。”   曲雁停在黄逸前,后者将一块用红布包的东西递给她,“你也整夜没合眼了,去休息一会吧,这东西是给孩子的。”   “是。”曲雁接过红布,在黄逸离去后,她才打开红布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银制的长命锁,按照习俗,这锁本应由曲雁的父亲送给孩子。   那长命锁最终被包在孩子的襁褓内。   齐影翌日初次给女儿哺乳时,请来的公爹在旁手把手教他该如何做,他依在床头软垫上,阿清这么小,他僵着身子屏住呼吸,生怕力道大些便弄疼女儿。   这本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所有男子都会经历一遭,公爹的叮嘱声还在耳侧,齐影努力忽视曲雁的目光,尽量喂饱女儿。   教导他的公爹是过来人,此刻见他耳根通红,便知是他面皮太薄。于是更苦口劝导一番,只让他放下面子,喂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言语间,齐影的脸颊愈发绯红,他抬眸飞快的瞄了眼对面,却恰巧撞上曲雁含笑的目光,于是他立刻将头垂下。   身旁人劝道:“主君诶,您记没记住我方才的话呀?”   齐影点点头,抱着女儿的臂膀有些酸涩,只低声道:“记住了。”   “您是头胎,害羞也是正常的,但太在乎面皮也不行,女孩吃得多还爱闹,您得随时做好准备。”   齐影轻嗯了声,只觉右手手臂僵的不行,在将女儿喂饱后,他本还想抱会孩子,可曲雁却走来把女儿交给公爹,只让他带下去照看。   齐影后知后觉想裹起衣衫,却被曲雁握住右手。   “抱了那么久,手疼不疼?”   他右手有旧伤,曲雁去年就曾与他说过,此伤就算好后也不能提抱重物,他抱着阿清时几乎全是右手用力,此刻手被握住,竟有些微微发抖。   曲雁蹙起眉头,轻轻替他揉着,“不然给孩子找个乳爹?”   齐影几乎立刻摇头,“不用,我下回用左手抱孩子。”   看来当了爹的人果然会变,若是放在从前,她不论说什么,齐影几乎是不会反驳的。   曲雁目光向下扫了眼,齐影顿然一僵,连忙缩回手将衣衫拢好。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一想到他刚喂过女儿,齐影便羞得不行。   曲雁饶有兴趣的看他脸红,笑道:“害羞什么,我是大夫,更是你妻主,哪没看过。”   几日过去,齐影很快发现一件令他难以启齿的事,他奶水足,每次喂完女儿还涨的生疼,照看他月子的公爹让他莫害羞,只管让妻主帮忙便好。   齐影先是试着忍住,可在一晚上换了两套里衣后,饶是谁应都应觉得不对劲。可是他偷偷看了曲雁好几眼,女人一如往常依在床侧看书,再时不时看看小床上熟睡的女儿,眉眼皆是温柔笑意。   齐影唇角抿了抿,装作若无其事走回去,他原本想睡外侧,方便半夜起床喂阿清。可曲雁总担忧他半夜掉下去,齐影虽不知为何她能得出这个结论,但也只乖顺睡到里侧。   阿清睡的正香,那白嫩的小脸圆乎乎的,齐影在旁看了良久,一想到这是他怀胎十月拼死生下来的孩子,心间便软的一塌糊涂。   他那点难得的温柔曲雁还没见过几回,倒是全给了阿清。   待看够了女儿的小脸,齐影轻手轻脚坐到床侧,因曲雁在外侧躺着,他只能膝盖着床轻轻从她身上跨过。   只是齐影跨到一半,曲雁似终于发现了他一般,起身时手中书卷顺着放下,却不小心擦过他衣衫。   齐影神色一变,疼的蓦地往后一缩。   “怎么了?”熟悉声音温柔响起,齐影刚欲摇头便瞧见曲雁晦暗的神色。   他就是再迟钝也反应出来了,曲雁是故意的。   齐影想起公爹的叮嘱,索性坐在原地,忍住耳根烫意低声道:“妻主,帮帮我。”   曲雁自然乐意效劳,她扣住齐影的腰身,含笑俯身道:“为妻自当尽力而为。”   因齐影还未出月子,外人无法探望,唯有顾如意算个例外,在齐影生下阿清的第二十日,他领着女儿来探望过一次。原因不为别的,只因顾家老主君已到临州,顾如意要去接他们的爹爹。   李言趴在围栏外安静瞧着小表妹,阿清则躺在小床里,漆黑的大眼睛亦好奇的看向她。   “言儿喜欢阿清妹妹吗?”   顾如意笑着问女儿,他本没指望女儿能回答,可就在他转头与阿弟说话时,李言竟极小幅度的点点头,这还是齐影看见的。   顾如意激动不已,可又不敢打断女儿,只试探道:“那爹爹再给你添个妹妹,可好?”   李言并未再点头,顾如意苦笑一下,看着齐影道:“看来言儿只喜欢她表妹。”   阿清确实招人喜欢,她极为乖巧,不爱哭也不爱闹,吃饱就睡,也不磨人,倒让两人省心不少。只是还未满月便胖了不少,每次齐影抱她都觉手腕酸痛的更快。   顾如意的意思是,他与女儿先下山陪一陪爹爹,待齐影出了月子后,再带爹爹来见他。齐影想了良久,抱着女儿应了好。   月子间不能吹风,也不能食凉,可正值炎炎夏季,他多动一下额角便染上层细汗,照料在旁的公爹劝他把外衫脱了,只穿里衣在屋内活动。   齐影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公爹只道:“主君诶,您屋里只有曲大夫能进,这大艳阳天的,月子里捂坏了身子如何给孩子哺乳呀。”   齐影看着怀中熟睡的女儿,觉得有些道理,索性脱了外衫,自己能清凉些。   曲雁进来时,他正逗阿清玩闹,初为人父的人眉宇间总会添上柔意,齐影也不意外,他嘴中轻唤着阿清,神情少见的温柔。   在妻主走来时,还与女儿指了指,轻声笑道:“看,是娘来了。”   曲雁心间一动,这般温和的齐影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似乎彻底剥去了那层冰冷沉默的外壳,愿意对人露出柔软内里。   她将手中瓷碗放下,走到父女俩身旁,“今日怎么没午睡。”   “早上起的晚,中午也睡不着。”   齐影是弯腰逗阿清的,他里衣宽松,俯身便露出大片。此刻曲雁站到身前,他立即起身拢上衣衫,在听见曲雁轻笑了声后,齐影脸颊霎时一红。   自从有了阿清后,齐影反倒比从前更羞涩些,这令曲雁新奇,更隐隐期待。 第四十二章   曲雁出声道:“让阿清继续睡吧, 我煮了青汁,清热消暑的,你来喝一口。”   待齐影看见那碗翠绿的汤汁时, 忽而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一年半前, 他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桌上摆着碗翠绿的鲜荷叶汁, 那时齐影刚被曲雁捡进药仙谷,浑身是伤的在这吃了药膳。   更巧的是, 他走来吃饭前同样拢了衣衫。可如今他不仅嫁为人夫, 甚至连女儿都有了。   “我加了蜂蜜,不苦不腻的。”曲雁端起轻抿了一口, 试过温度后才舀了勺送到齐影嘴旁,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咽下去。   “我又不是阿清,不用喂我。”   曲雁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她制止住齐影想一口饮掉的豪举,盯着他一勺勺慢饮。   “细嚼慢咽,慢喝细品,当爹的人了, 做什么这么急。”曲雁抬手擦去他唇角水渍, 又上手捏把他脸颊软肉,眼底染上笑意。   齐影觉得有理, 他没养成这些习惯, 但总不能让阿清同自己学。正在思索时, 便见身前递过来一封信, 曲雁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你师父寄来的。”   齐影先是一怔, 随后欣喜接过。   在阿清出生第二日, 曲雁便帮他传信给了盛木,时隔近一月盛木才有回信。盛木在信中言他近来繁忙,待得了空便回去看徒弟与小徒孙。   出月子那日,恰是个艳阳晴天,曲雁怀里抱着女儿,齐影跟着她身旁,刚一出院子便被赶来凑热闹的魏钰与梁纪倩围住,新奇看向那小小的婴孩。   魏钰啧啧两声,看着孩子粉团似的小脸道:“都说女儿像爹,可我瞧着阿清这眉眼像师姐。”   梁纪倩凑过来看了几眼,点头符合了道:“确实像。”   阿清没有睡觉,滴溜圆的眼睛好奇看向两人,倒是一点也不畏生。   齐影听闻抬手给女儿拢了拢襁褓,眼底含笑道:“像妻主挺好的,生的好看。”   魏钰与梁纪倩对视一眼,纷纷奇道:“师姐夫果真是变了不少,这当了爹的男子就是不一样哈。”   齐影眸中有些不解,却并未说什么。   今日阿清满月,黄逸老早便派人通知,说等齐影出了月子,抱着孩子与大家一起吃个饭,便当做满月宴。   即便心间早早做好了准备,待到了地方,齐影还是停下步伐,魏钰与梁纪倩知晓怎么回事,于是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先进了屋子,还说了句。   “师姐她俩与孩子就快到了。”   曲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牵起齐影手腕,轻声道:“走吧,早晚都要见的。”   齐影调整了下呼吸,同曲雁一同迈进屋内,黄逸与旁人谈话的声音跟着响起。   “……曲雁这孩子是我拉扯大的,她定不会亏待了如愿。”   待瞧见齐影的身影时,黄逸及时收住话语,屋内一瞬间变得极为安静,皆抬头看向两人。   主桌上坐着两位年长者,一位是黄逸,另一则是位年长的主君。他不过不惑之年,乌发中却已缠满银丝,身容消瘦枯槁,一双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齐影与他对视时顿然屏住呼吸,身旁伺候的顾如意站起身子,他悄悄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含笑走到齐影身旁,“如愿,你终于来了,爹爹等你许久了。”   老主君便是齐影的生父,陈图。   齐影如梦初醒,无言与顾如意走到陈图身旁,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顾如意连忙去扶自己父亲,可下一瞬陈图便将齐影抱进怀里。   “爹!”顾如意着急唤了声。   这不是一位得体的主君能做出的举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有些失礼,但却是一位父亲与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见时下意识的动作。   “如愿,如愿啊……”老人的声音沧桑哽咽,他未唤别的,只是一声声叫着儿子的名字。   齐影身躯僵硬,垂在两侧的手紧握着,又颤颤轻抚上老人背脊。他能感受到老人悲伤的情绪,他胸口亦发闷生疼。这是他的父亲,是他为数不多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顾如意又红了眼眶,他怕爹爹哭出旧疾,忙劝道:“爹,今日是阿弟女儿的满月酒,您莫再哭了,阿弟听了该难过了。”   顾如意劝了半响,老人看着沉默无言的幼子,心间太多话想说,他眼中留下清泪,最后只沧桑说了句。   “如愿,是爹爹对不起你,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陈图被顾如意扶回座上,他年岁不到五十,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连手背都满是褶皱。   齐影沉默良久,他唤了声。   “爹爹。”   他走上前与顾如意一样半蹲下身子,看向早因那呼唤而激动的老人,“我从未恨过您,阿兄同我说您尚在人世时,我是开心的。”   屋内无人出声打扰这父子重聚的场景,曲雁怀里抱着女儿,看向齐影的眸中有疼惜之意。只有她知晓,齐影这几日有多辗转难眠,又想过多少次该说什么好。   梁纪倩被感动的不行,她转头去看魏钰,却发现平日吊儿郎当的人此刻竟也红了眼眶,她拍拍魏钰肩膀,无言让她振作起来。   顾如意眼中含泪,陈图一连说了几个好,“今儿个是喜庆的日子,可否让爹爹看看外孙女。”   齐影点点头,曲雁抱着女儿走过去,陈图看向幼子身旁的年轻女人,笑的苦涩又欣慰,他的如愿不仅平安长大,还结了桩如此好的亲事。   老人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看着外孙女白嫩的小脸,从怀里拿出红布包,颤颤放在孩子身上,那里面是一套带小铃铛的银镯子,虽不算贵重,却是按照风俗给孩子的贺礼。   一晃二十一年过去,好在苍天有眼,能让他们父子团圆。   这顿饭算得上是家宴,魏钰与梁纪倩用了膳后把各自备的贺礼送给小师侄女,便寻了由头离开。老主君明显是有许多话想与齐影说,曲雁看了看齐影的神色,将小床上熟睡的女儿抱起。   “阿清困了,我抱她先回去睡会儿。”   曲雁把时光留给这对父子,自己抱着女儿回了庭院,阿清这孩子方才睡了一觉,此时倒来了精神,只看着娘亲乐。   曲雁逗着女儿,口中轻语道:“阿清,你爹爹受过太多苦楚,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阿清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她只乱挥着小短手,然而下一瞬便被娘亲抱起,“没关系,都过去了,你往后长大可不能气你爹爹,惹他难过。”   齐影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眼尾泛红,像是哭过一场,眼底也没有前些日子的忧愁,看向曲雁时还勾唇笑了一下。   “如何?”曲雁轻声问。   齐影抿了抿唇角,看着小床上酣睡的女儿轻声开口,陈图理解他不愿归籍顾家,只道他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曲雁安静听完,最后将齐影轻揽在怀里,“你以后若想回顾家,我陪你一起。”   齐影心间一暖,点头轻应一声,见他看向女儿,曲雁笑道:“这丫头倒是好伺候,回来不哭也不闹,自己也玩的乐呵。你用膳了吗?”   “还没。”   曲雁有些惊讶,“怎不在那用了膳再回来?”   齐影漆黑的眸子看向她,面上虽有羞意,神情却毫不扭捏,“我想与妻主一同用膳,而且阿清还没喂。”   “行。”曲雁揉了下齐影的腰身,“你去喂女儿,我去备膳,准备喂你。”   小厨房内伙食齐全,就在曲雁准备做饭时,齐影却进了屋,他犹豫了几瞬,走到女人身旁拿起菜刀。   “我做吧。”   曲雁还没忘记在曲府时他做菜的场景,显然有些惊诧,齐影低声解释道:“其实孕中后几月,我每日无事可做,便让几位公爹教我做饭来着,虽未点火试过,但我都记着步骤。”   “你……”曲雁依言让开地方,看着齐影生涩的手法,莫名有些口渴,“你若是不想,可以不学这些。”   “我想的。”   齐影将切好的肉丝下进锅中,热油裹着肉丝溢出一股白烟,男人抬手扇了扇,又将配菜倒下去。他乌黑的发丝在脑后绾起,用的就是曲雁送的那枚剑簪。   她忽而想到初次见到齐影的时候,男人沉默又冷肃,身上的大小伤痕足有百处,像个孤寂小兽,一伸手便会咬人的那种。如今他却对着盘菜用功,实在是令人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齐影抿了抿唇,有些不满意道:“可能不太好吃。”   “是你做的都好吃。”曲雁打消他的不安,端着饭菜搂着夫郎回了屋内。   齐影已出月子,按理已可以行房,只是曲雁疼他忙着哄阿清,才迟迟未提起。如今用了膳食,曲雁唇角染笑,眸中却侵略意味十足。   齐影是经过事的,从前两人胡闹时,曲雁一个眼神他便知何意,此刻与曲雁对视,他也隐隐觉得有些燥热。   “我去看看阿清睡没睡。”   齐影腰身被拦住,下一瞬便被按在塌上,女人微哑声音在耳侧响起。   “睡了,睡得极熟。”   陈图只在谷内留了十日,见齐影一切安好后才终于放下心。岭南顾家是一方盛族,他膝下无女,在齐影他娘离世后,家中事物皆由他操持,他不能长久离开岭南。行途已路遥,更需早日动身。   在陈图那日动身时,只见顾家的仆役们挑了整整二百一十台嫁妆箱子撂下,长龙一眼望不到头。谷内人何曾见过这般盛大的阵仗,一时间皆惊叹连连,纷纷赶来围观着浩荡景象,就连齐影都被惊愕到,他根本不知晓陈图给他备了嫁妆。   魏钰看的啧啧称奇,“好大的阵仗啊。”   梁纪倩看的眼睛都直了,她一脸生无可恋道:“想不到咱谷内最富贵的,居然是师姐夫啊……”   “不知顾家还缺不缺入赘的妻主。”   魏钰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梁纪倩知晓她又在胡言乱语,索性也不理她,只引着顾家的仆役将箱子抬进院里。礼单就压在箱上随风摇曳,梁纪倩没忍住悄悄看了一眼,就一眼,心就更痛了。   顾如意抱着言儿站在齐影身旁,同他一起看向这长长的嫁妆,轻声开口道:“爹爹知晓你不愿收顾家的东西,特意选了最后一日送进来,一来好弥补上你成亲的嫁妆,二来也好叫谷内人知晓,咱顾家也不是好惹的主,往后你独自在谷内,也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去。”   二百一十台的嫁妆无法弥补这二十一年,齐影不愿意回顾家,他爹爹便更要从别处弥补。陈图本还打算留些小厮与护卫照顾小儿子,可齐影说什么都不要。   如今听完顾如意的解释,齐影眼眶有些泛红。   “莫哭呀,你若是想咱爹爹了,以后去岭南顾府看看,那也是你的家,咱爹爹见你去了定会开心。”   顾如意抽出帕子送到阿弟手中。而且不止有这一个消息,他妻主会试中了贡士,此行要去上京书院,为殿试早做准备,顾如意担忧妻主孤身无人照料,便想同她前去。   “那言儿的病呢?”   听完顾如意言,齐影看向身旁的小侄女,他如今做了爹爹,心间总爱多关心孩子。   顾如意看着自己女儿道:“曲大夫也说过,言儿的病不能求急,何况言儿已经在好转,我备好了药,此去不过几月,不打紧的。”   顾如意领言儿离开那日,曲雁揽着齐影的腰身,待看不见人影后才慢慢往回走,“阿清还太小,待她能吹风了,我再带你爷俩出去,岭南倒是与平江同路。”   齐影未说话,只握着曲雁的手更紧了些。   谷内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白日齐影经常抱着阿清出来晒太阳,偶尔碰上几个弟子,还会过来看看阿清,刚出来的婴孩脆弱,她们不敢随意抱,皆站的颇远。   阿清是个不怕生的,一见有人逗她,立刻嘻嘻笑着,模样极为讨喜,惹得她们姨母心泛滥。   曲雁制出的第二颗假死丸被送到程念玄手上,齐影的身子恢复后,再续经脉也提上了日程。   此法极为艰险,此后还需用药调理,齐影疼的指尖发颤,几次曲雁都想停下劝他不必,即便一辈子没有武功,她亦能护他一生无忧。   可一想到齐影每日绾起的剑簪,便静下心继续手上动作,最严重时他生生晕过一次,可又咬牙撑过来,脸颊汗水滴落,他一声疼也未喊过。   如此三月,每夜曲雁皆是抱着齐影回屋的。   这样的宁静一直持续到年底,又是一个年关,谷内新收的弟子留了一批好苗子,也该到她们拜师的时候。   梁纪倩把手上名册交给曲雁,“大师姐,今年新入谷的弟子都在这上,女子七十六人,男子二十一人,皆是通过考核的。”   曲雁正翻看着,一旁无事可干的魏钰抬手把坐在小床里的阿清抱起来,她倒是稀罕孩子的紧,有事没事都要逗逗玩。   “告诉师姑,今天有没有薅狗毛吃,嗯?”魏钰晃了晃阿清的小手,后者回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阿清已七月大,正是满地乱爬的年纪,比刚出生时要闹腾许多。   薅狗毛这事也有渊源,上次齐影一个没看住,阿清便飞快爬到乌云身旁,抬手便薅下它身上的毛往自己嘴里送去。这不仅把乌云吓了一跳,更给齐影吓了一跳,三花和阿黄在旁看的尾巴都不摇了。   魏钰乐呵呵道:“再笑一笑,师姑今年多给你发压岁钱。”   阿清不知囔了句什么,竟真乐了一声,她正是冒话的时候。上次曲雁与齐影逗她玩时,阿清忽然喊了句爹,齐影当即愣了半响,向曲雁求证过不是幻听后才红了眼眶。   见魏钰逗孩子逗的开心,齐影在旁笑了笑,也没有跟上去。   一开始魏钰抱阿清玩时,他也曾担心她会抱的阿清不舒服,但曲雁看起来却并不担心。后来齐影才知晓,魏钰没了的弟弟便是她从奶娃娃拉扯大的,可惜天生身子骨弱,十来岁便没了。   论照顾孩子,魏钰应最有经验,于是齐影便放心让她抱着去玩,阿清也乐意同几个小姑玩,每次都笑嘻嘻的。   新弟子的册子被放在桌上,阿清被魏钰抱去黄逸院里了。身为孩子的师姑姥,她平日里端着师母的架子,可实际上却总在暗示,若是曲雁与齐影忙碌,她可以带带孩子。   阿清倒真成了谷内最被疼爱的孩子,齐影看着阿清与魏钰梁纪倩玩,他心间除了欢喜外,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   这是他幼时从未体会过的生活,如今女儿能被众人喜爱着,如此,甚好。   感受到了齐影的情绪,曲雁轻捏下自家夫郎的手腕,在他看来时温柔笑道:“阿清有她们宠,你有我宠。”   齐影耳根一红,脸上似烫到一般,忙寻了个别的话题开口。   “妻主是不是要收徒了?”   曲雁无所谓道:“若有资质好的,收两个也无妨。”   齐影点点头,心想以后阿清随曲雁学医,做个大夫再好不过了,可也要学些武学傍身,不过这是以后的事。   他想了想又问了句,“许粽儿这两日是不是要回来了?”   曲雁嗯了声,眯着眸子看向他,“怎么,你想他了?”   齐影还未说话,曲雁自顾自道:“想也是对,这谷内男子少,能同你说上话的更少,自来熟的也就他一个。他明日就回来了,估计第一件事便是跑来看阿清。”   齐影本就不是爱交朋友的性格,也就许粽儿没心没肺的,平日总爱扯着齐影硬与他说,虽大部分都是他自言自语,但齐影却也听的认真。   “阿清还没见过许粽儿。”   曲雁笑笑道:“她可是不怕生的,与谁都能混到一堆去。”   曲雁果然没有说错,许粽儿回谷那日,放下包裹便直直奔向庭院跑来,他看着齐影怀里的小团子,面上乐成了一朵花。   “小阿清,快让小师叔我抱抱!” 第四十三章   一年未见, 许粽儿面上晒黑了些,许是跑来的动作太大,阿清又是头次见他, 竟笑也不笑了, 反而吓得往爹爹怀里钻, 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怎么别人抱就乖乖的,他一来便被他吓哭了, 这让许粽儿很是委屈。   “怎么回事, 我又不吃小孩,阿清怕我做什么?”   “可能是第一次见你, 眼生一些。”齐影解释完又哄女儿道:“阿清莫怕, 这是小师叔,他给你带了玩具呢。”   许粽儿连忙把拨浪鼓拿出来,伸在阿清跟前摇了半响,小丫头一见玩具,心间那点害怕之意也散去,立刻伸着小手去够。   许粽儿故意把拨浪鼓拿远了些,“让我抱抱就给你玩。”   小丫头认真想了想, 在自家爹爹怀里张开双手, 学着小师叔的语气嚷了句抱。许粽儿顿时眉开眼笑,他不太会抱孩子, 还是齐影教了他半响, 才敢小心翼翼将阿清抱在怀里逗弄。   “你在你爹肚子里的时候和我可亲了, 我经常会同你讲话呢, 知不知道。”见阿清扬起白嫩小脸看向自己, 许粽儿更心软的一塌糊涂, “小阿清生的可真好,长大不知要让多少男子为之倾倒呢。”   齐影看向自己女儿,满眼都是笑意,待许粽儿抱不动了,他才将女儿抱到小床上让她自己玩去,结果转身便见许粽儿欲言又止看向自己。   “怎么了?”齐影低声问。   “一年不见,齐影哥哥真是越来越温柔了。”许粽儿也小声回道。   齐影并非初次听人说这话,闻言只看向女儿熟睡的小脸,“可能有了阿清吧。”   “当了爹爹果然不一样,待我有了女儿,定也要宠的日日抱在怀里才好。”许粽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转头抱怨道,“齐影哥哥你不知道,药堂的活儿是真忙,累的我每日都无暇顾及旁的,皮肤晒黑好些呢。”   他抬起手背给齐影看,又叨叨着要用什么养回来才好,齐影安静听他说完,这才开口问道。   “你年节后还要走吗。”   齐影未忘记去年许粽儿同他说过的话,后者显然也想起了什么,他垂下手腕,纠结半响后才开口,“应是不走了,我过完年就十九了,合该嫁人了吧。”   齐影想了想,多问了句,“那你有心仪人选了吗?”   许粽儿愣了一瞬,而后怯怯开口,“齐影哥哥,其实我在朔州时,梁雯经常来寻我,她说要来谷内提亲,但是被我拒绝了。”   在想起梁雯是何人后,齐影眸中有些惊讶。   “为何?”   “梁府高门大户的,我就只是一个男医,师兄们说门不当户不对,嫁过去少不得伺候婆公受委屈。”许粽儿扣着衣角,最后轻喃了句,“而且我不喜欢她,我想留在谷内。”   许粽儿知晓,若是他执意要嫁到谷外,师母也会同意。可是在梁雯同他诉说心意时,他第一反应是害怕,他见过太多受了委屈还不敢声张的主君,只能偷偷把泪往肚子里咽。   一想到自己或许会过上那种生活,许粽儿就害怕,他心间最羡慕的其实一直都是齐影。   两人在一起时,师姐从未让他受过委屈,更没有起过争执,他也想找个对他这般好的妻主。可谷内愿意惯着他的师姐也不多。   齐影不知晓许粽儿在想什么,他看着身前的男孩,难得出声安慰道:“你本来就在谷内长大,想留在谷内也正常,谷内人也不会叫你受委屈。”   许粽儿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听完便乐呵呵一笑,“对,再差也就是相敬如宾,反正师母待我好,谅我未来妻主也不敢欺负我。”   ………………   曲雁在前堂里,堂下端坐着二十位身着弟子服的女男,最小的五六岁,最大的也才十四五,这些人要么是悟性极高的,要么是在审核时分数最高的。   曲雁未看向堂下,只垂眸看着桌上一叠题纸,她今日来是打算挑两个有天赋的。   药仙谷招人向来爱收那些无家可归的贫苦孩子,即便许多士族都想把自家孩子塞进去,但若对医术毫无天赋,也会被原地送回。   题纸一张张被翻过,只留了两页,曲雁忽而轻笑一声,惹得堂下的孩子们皆看向她。听闻这就是药仙谷的大师姐,若是能被她收在门下,往后在谷内也算最有出息的。   所以她们一个个铆足了劲想要留下,可还没等她们展示自己,曲雁便出声道,“陈小枝,若尧。就这俩了。”   曲雁挑人显得太过随意,即便有孩子不服气,可还是无奈离开前堂,有的还不死心回头看去。   看着留下的两个孩子,曲雁挑了挑眉放下手中宣纸,陈小枝是个六岁的男孩,是梁纪倩从贫民窟中带回来的,生的瘦弱可怜,拘谨胆小。   若尧则是个十五岁的女孩,一双水灵的眼睛笑眯眯瞧着曲雁,神色一点也不畏生,听闻便起身欲拜师。   “若尧见过师、”   “不必拜师,我还未说收你二人为徒。”曲雁打断她的话,目光扫向堂下两人温声道:“我会带你二人一段时日,届时再拜也不迟。”   “是。”若尧笑眼一弯,脸颊露出个酒窝,看起来灵气十足。   她扫过若尧的脸,小姑娘垂眸看向地面,曲雁轻勾了勾唇角,眼中情绪晦暗。   在曲雁转身离去后,若尧抬头盯着女人的背影,笑的有几分诡异。   曲雁回到庭院时,屋里地上铺了软垫,齐影坐在旁看着许粽儿与阿清玩闹,乌云则坐在一旁,它不敢去垫上乱踩,只能在旁着急的干哼哼。   见阿清朝自己爬过来,曲雁眼中染上笑意,俯身便将女儿抱起,阿清不太清晰的嚷了声娘,于是她笑意更甚,抱着阿清走到自己夫郎身旁。   “地上冷硬,你身子本就不舒服,快些起来。”   齐影耳根一红,握住曲雁伸向自己的手,起身后才小声说了句。   “我无碍的。”   他被损毁的经脉经过半年调养,而今已好的差不多,齐影前几日试着打坐,在感受那丝熟悉的内力,心间激动的无与伦比。   “见过大师姐。”   许粽儿收了玩具站起,看着身前甜蜜的一家三口,眼底悄悄划过羡艳。   曲雁嗯了声,转身看向许粽儿道:“你院子有人打扫过了,舟车劳顿也辛苦,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记得去寻一趟师母,她有事与你商议。”   “是。”   在曲雁说到最后一句时,齐影敏感注意到许粽儿身子僵了瞬,在他离去后,齐影看着正含笑逗弄女儿的妻主,轻声问了句。   “妻主知晓许粽儿要嫁给谁吗?”   “他可同你说过有心上人吗?”曲雁反问道。   见齐影摇头,曲雁挑了挑眉,不甚在意道:“那便应是许漫。”   “许漫……”齐影思索一圈,发觉自己从未听过这个人,“此人是谁?”   “许漫常去外城收药,你应没见过她。她与许粽儿同岁,年少也算相熟,师母有意将许粽儿许配给她。”   齐影了然的点点头,其实心间想问为何不是魏钰,然而下一瞬他便被曲雁拉到怀里,同女儿一起坐在怀里,就同个小孩子似的,他脑中霎时摒弃其他杂念,只顾着羞涩。   “怎那般关心他,不关心关心我。”   感受着怀里逐渐僵硬的躯体,曲雁凑到他耳旁亲昵,看着男人耳垂上留下牙印,这才满意的眯了眯眸子。   阿清坐在娘怀中,仰着小脸好奇看向两人。在曲雁咬下来那瞬,齐影吓得连忙抬手将女儿眼睛挡住,生怕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待曲雁松了口,齐影才脸颊泛红的起身,顺带抱起扒着他手妄图瞧他在做什么的女儿。   “妻主收徒收的如何了?”   “收到了个小探子。”曲雁眼底有些晦暗。   齐影眸中神色一沉,立刻会意道:“浮屠楼的人。”   曲雁起身揉了揉男人发丝,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口,小夫郎冷硬的神色瞬时消失无踪,又捂住女儿的眼往旁移了几步。   “阿清还在呢。”他红着耳根提醒道。   阿清看向自家爹娘,挥着小胖手不知在囔着什么。曲雁只好放过害羞的夫郎,又把女儿从他怀里接过来,这丫头近来重了不少,齐影总抱着会累到他手腕。   曲雁也好奇,这小探子混进药仙谷要做什么,但嘴上还是安慰道:“不用担心,应是程念玄令她来取药的。”   齐影直觉不对,若是单纯取药,何必派人潜入谷内,来封信不就好了。   他忽而道:“我师父前两日来信,说今年年节不来了,只给我寄了些西江特产,我……我想过一阵子去看看师父。”   齐影有些局促,西江离此不算近,但这是他第一次说想去某处,曲雁仅思索片刻便道:“也好,等阿清满周岁了,我们带阿清一起去。”   她说罢还颠了颠女儿,笑着哄道,“阿清,过一阵子带你和爹爹去西江玩,你可愿意。”   阿清听懂了‘爹爹’和‘玩‘二次,立刻笑着唤爹爹,她生的粉雕玉琢,还十分爱笑,每次她一唤自己,齐影便觉心间一软。   “爹爹在呢,爹爹带你去看师爷爷,就是上次送你小银镯的爷爷,阿清还记得吗?”   齐影拉起女儿的小手,指向其中一个银镯子,眸中有些感慨情绪,盛木年岁不过三十二,但按照辈分确实该唤爷爷。   其实盛木在三个月前来过药仙谷,只待了几日便离开,那还是阿清出生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徒弟与小徒孙。盛木言他近来在游历十三城,这才来的慢些。   见到师父带来的一堆特产,齐影不疑有他,但暗中还是问了浮屠楼有没有为难师父,盛木当时笑的不屑,只说他与浮屠楼无来往,早是自由之身。   曲雁知晓他在骗齐影,可仍配合他把戏演下去,程念玄一日不死,盛木就一日不能彻底自由。药已给了盛木,余下的便看他的造化了。   在看见襁褓中的阿清时,他师父身上难得流露出柔意。   阿清手上已有陈图给的银镯,盛木便将自己备的套在另一只小手上,也挺匀称好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霜雪逐渐落满屋檐,昨夜落了雪的灯笼拿竹棍一敲,雪花扑朔朔落下,露出原本喜庆的大红色。   又是一年春节至,这已是齐影在药仙谷过的第二个年了。   昨夜刚落了大雪,一脚便是一个小雪坑,见阿清极感兴趣的扒着门瞧,齐影只好将女儿裹成个小团子,领着她去雪地里打滚玩。   许多弟子都在外面打雪仗,此时见师姐夫抱着小阿清过来,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凑过来逗弄阿清。   有好心弟子道:“师姐夫,外面天凉,怎么抱着小阿清出来了,当心别冻着。”   “阿清没见过雪。”   阿清是个亲人的,这群姐姐哥哥们她也认识,立刻扭着身子要去寻她们,齐影只好抱着女儿过去。   黄逸过来时,正瞧见自己乖巧可爱的小徒孙被一帮弟子们围着逗,阿清还咯咯的笑着,她板着的脸霎时笑的和蔼,步子都快了几分。   “师母好。”   那几个逗阿清的弟子一见黄逸老,立刻拘谨站在一旁。   “都在这干什么,功课做完了吗。”   黄逸此话一出,那几个弟子连忙说做完了,随即拔腿溜走,她们可不想被师母训。   她将坐在地上懵懵懂懂的阿清抱起来,她尚不明白姐姐哥哥们为何跑了。但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的快,此刻见到熟悉的人,立刻去她的衣领。   黄逸也不恼,实际上她巴不得孩子跟自己更亲些。   “小阿清,好久没见师姥姥,想不想师姥姥。”   黄逸身后还跟着许粽儿,但不知为何没上前来,齐影走过去唤道:“姑母。”   黄逸应了声,又看向怀里的小团子,叮嘱道:“天气严寒,小孩子受不得冻,下次雪日抱阿清出来玩,不易时日太久。”   齐影低声应了,但黄逸却没有把孩子还给他的意思,他知晓黄逸一向宠爱阿清,索性道自己要去寻曲雁,劳烦姑母帮他带会儿孩子。   黄逸自然乐呵呵的将孩子抱走,齐影见女儿没有哭后才放下心,待再转头看向许粽儿时,发现他竟然哭了。   “你这是怎么了?”齐影连忙走过去问。   许粽儿抹了把眼泪,“没事,齐影哥哥。”   他说完还笑了一下,只是十分牵强,齐影思索片刻后轻声开口,“是不是姑母同你说了婚事。”   许粽儿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今日师母唤他来就是此事。师母开门见山问他对许漫感觉如何,许粽儿半响才想起许漫是谁,他心中一紧,师母下一句果然是想将他配给许漫。   许粽儿沉默良久,摇头拒绝了这门亲事。   “……是我出尔反尔,师母才训了我一顿,但我也不亏,我说我还要历练一年,一年内定会寻到想嫁的人。”   许粽儿拖了一年时日,黄逸见小徒弟眼眶发红时,便暗自叹了口气,妥协道一年内若无人来与她提亲,那便准备与许漫的亲事。   之前说许粽儿言辞凿凿说婚事仅凭师母做主,如今师母真为他寻了亲事,他反而开始后悔,他也知自己做的不对。   齐影见他这幅模样,心间隐隐猜到些什么,纵然他在感情上也不算开窍,但许粽儿比他小三岁,根本藏不住事。他怕是早在心间藏了人。   “一年时日很长,你可以慢慢想,成亲后再后悔可晚了。”   许粽儿咬着唇,纠结问道:“齐影哥哥,你与大师姐成婚后,可曾后悔过。”   齐影眼中划过诧异,随即笑了笑,语气认真且坚定,“不曾。”   在齐影走后,许粽儿独自在雪中站了很久,直到发上落满白雪,手指冻的僵红才回了院子。   齐影去前堂寻曲雁,还有三日便是春节,谷内弟子们也比平日放松一些,他路过厨房时还被塞了串糖葫芦握着手中。   比去年长高些的萝卜头们依旧穿的喜庆,一切亦如去年一般,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在路过弟子院时,齐影蓦地停下脚步,紧抿着唇转过身子。   那是浮屠楼出来的人才知晓的探查目光,可齐影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好似真的为了单纯看他一眼。   弟子院内有不少人,皆是去年新收的弟子。齐影沉下眸子望着,正逢梁纪倩路过,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往弟子院看了眼。   “大师姐在前堂呢,你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齐影摇头收回目光。   梁纪倩不疑有他,“正巧我也要去前堂,一起吧。”   因齐影是大师姐的夫郎,梁纪倩刻意保持了些距离,又将新得到的消息告诉他,“顾主君递了拜贴,说是年后与孩子要来,应是来看你的。”   顾如意一直同齐影有书信来往,他很惦念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阿弟,前一阵李宵中了殿试,来年便要上京赴任,他便想趁走前来谷中探望阿弟,顺便再为言儿取些新药。   此事顾如意前些日子来信说过,他只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两人在前堂分开,齐影一路走到书房,当他敲门进入房中时,曲雁正落下最后一笔,随后将纸张交给身旁的任玲,抬眸对齐影一笑。   任玲马上十五岁,她今年抽条不少,模样也变成少女,此刻拿了纸张跑过他身旁,还不忘笑一句。   “我就不打扰师姐夫与师姐啦。”   见齐影有些不好意思,曲雁走到他身旁,抬手抚去他肩上落雪,温声道:“怎来前堂寻我了,阿清呢?”   “被姑母抱走了。”   齐影将握了一路的糖葫芦递到曲雁身前,她失笑一下,咬下个喂到男人口中,齐影愣了一会才红着脸咽下,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曲雁揽住齐影腰身,意有所指道:“难得小崽子不在,你今日也不必哄她睡觉了。”   齐影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他轻轻嗯一声,对上曲雁暗沉的眸色,推了推她小声道:“去床上。”   曲雁一笑,抱着他起身笑道:“遵命。”   那日两人难得宿在前堂,红蜡滴落地上,烛火燃了整夜未眠。   转眼便到了春节当日,阿清被换上一套绯红小袄,头上带着虎头帽,见人就扬起粉雕玉琢的小脸笑,莫提有多可爱了。   许粽儿抱着孩子稀罕了半响,最后将自己备的压岁钱塞到阿清的小兜子里,认真叮嘱道:“阿清,你可要记得这是小师叔给的哟,给你长大娶夫郎的。”   屋内人被许粽儿的话逗笑,阿清亦跟着傻乐,小丫头乐完从床上爬起来,扶着许粽儿的手歪歪斜斜站起来,只是走的还不利索,刚迈腿便摔了个屁墩。   许粽儿见状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嘴里惊喜道:“哇!小阿清会走了!咱们小阿清就是聪慧,寻常孩子要周岁才会走呢,这要是我女儿就好了。”   许粽儿毫不吝啬夸赞,只是他说完最后一句便有些后悔,他偷瞄了眼黄逸的神色,见师母瞥向自己,他立刻低头当自己不存在。   在师母走后,一直没吱声的魏钰走过来,她坐到床侧,从许粽儿手中接过女孩,嘴里不冷不淡道:“要生就赶紧寻个人嫁了,你日日惦记阿清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要的大师姐的女儿。”   此话一出,许粽儿瞪大眼眸看着她,就连梁纪倩也蹙起眉头,“你说什么呢。”   “我早说了,我对大师姐没有那个意思。”   许粽儿声音压的很低,可魏钰却没瞧他,他心间忽而异常酸涩,径直起身离了屋子,正碰上曲雁齐影妻夫俩走来,许粽儿红着眼眶问了好便低头跑了。   “怎么回事?”   曲雁蹙眉看向屋里两大一小,魏钰正逗阿清玩,梁纪倩只好无奈道:“还能怎么,魏师姐又给许粽儿气跑了。”   魏钰认命叹了口气,起身朝外走,“我去哄哄。”   曲雁将女儿抱起来,阿清掏出小兜子里的红包,挥着小短手怼到她面上,炫耀般喊道:“娘!爹爹!”   曲雁接过后一乐,转身给了齐影,“要给爹爹是吗,让爹爹给你存着,攒着以后娶夫郎。”   “阿清还小呢。”齐影接过红包,看着妻主怀里的女儿,眼底一片柔意。 第四十四章   梁纪倩看着这一家三口的幸福模样, 眼底也有几分羡艳,她年岁也不小了,家中也催得紧, 过了年她也该回家看看家中为她相看的男子。   房门被敲响, 任玲探着脑袋进来, 笑眯眯道:“大师姐, 前堂已经摆好年夜饭啦,师母叫我过来唤你们。”   冬日天色暗的快, 年夜饭只图个热闹, 对弟子们的拘束并不多。   于是这一路上,齐影看到许多弟子拿着小烟花, 一边跑一边嬉闹, 待撞见大师姐一行人时,又笑嘻嘻问了好。   “任师妹要一起玩吗?我们放给阿清看!”大抵是觉得师姐们不会喜欢这么幼稚的烟火,那弟子索性直接唤了任玲。   任玲一向喜欢热闹,此刻自然跑过去应好,火折子点燃烟花棒,细小银色花火迸在空中,煞是惹人注目。   任玲她们几个转来转去, 逗的阿清扑着身子想往前去够, 嘴里还喊着花,齐影紧抱住女儿, 同她一起看着这花火。   齐影见曲雁手中拎着两个烟花棒回来, 还以为她是要给阿清玩, 下意识道:“妻主, 阿清还小, 这东西她还玩不了。”   “没打算给她玩。”   曲雁唇角勾起笑意, 她一手接过女儿,一手将手中物递到他手上,“我看你瞧的欢喜,拿来给你玩的。”   齐影哑然半响,怔怔接在手中,他看着曲雁取出火折子点燃,银白花火迸在眼前,烟火后侧,曲雁抱着女儿,眉眼温柔含笑看向她。   那一瞬间,齐影只想永远停留在此刻。   “师姐夫!要挥起来才好看!”任玲在旁喊了声,说罢还转圈做了个示范。   齐影猛然回过神,他看向快燃尽的烟火,局促道:“我没玩过。”   女人温热的手覆上他手背,曲雁笑道:“我教你。”   她抓着齐影的手在空中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是‘齐影’,一个是‘曲清’。   齐影还想再写‘曲雁‘时,那烟火却已燃尽,他焦急欲再取来一根,曲雁的声音已温柔响在耳侧。   “你和阿清,便是我心间最重要的人。”   月光皎洁,不远处几个弟子还在欢呼玩闹,齐影却觉天地无人,连心跳都变得清晰可闻。   身前人漆黑的眸子看向自己,淡绯的唇瓣微启着,曲雁眸色暗了暗,抬手挡住女儿的眼睛。齐影鸦黑的睫毛轻颤着,不远处有起哄声传来,他耳根红的发烫,却没有躲开。   仅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温热的唇贴着对方,却令他心肺战栗。   梁纪倩转过身,独自看向天幕,心间默念非礼勿视。   曲雁退了一步,牵起害羞的夫郎,“走吧,去吃饭。”   在几人离去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月色下,他捡起地上燃尽的烟火,握在手中挥了两下又碾碎,随后抬头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齐影去年守岁时不小心睡过,今年他特意早早把女儿哄睡,轻着脚步与曲雁走到院子里。今夜的月亮极圆,他身上披着暖裘,乌云靠在他脚下酣睡着,还有一个更小的黑犬依偎在它怀里。   它不知与山中哪个狗看对了眼,去年怀了崽子,生出五只一模一样的小黑犬,早早便被喜爱小犬的弟子们挑好。   待狗崽们满月被抱走时,乌云竟跟着跑出去很远,怎么也叫不回来。齐影看的不忍心,替它讨回来一只养在身边,平日憨头憨脑的小狗崽,阿清极爱与它玩。   远处烟火绽放的那瞬间,乌云猛然从地上站起,欢快的摇着尾巴吠叫,它与阿黄三花一同跑出院子,只剩个小狗崽还坐在原地发懵。   “又一年了。”   “阿清也快一岁了。”齐影看向烟火。   曲雁揽住他腰身,亲昵厮磨道:“等她再大一些,就该去偏房自己睡了。”   齐影侧身主动送上一吻,期间从喉间含糊溢出声,“她还太小,夏日再试试让她单独睡……”   曲雁自然笑着应好,冬日夜长,她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温存。   初五那日,谷内照例发放新的用具,例如毛笔宣纸一类,轮到曲雁的书房时,所来之人却是她没想到的。   若尧把东西放在桌上,对曲雁笑道:“少谷主,梁师姐让我与小枝替你将东西拿来,要是少什么便与我们说。”   身旁的陈小枝跟着点点头,不让他俩唤师母,倒是唤上少谷主了,曲雁瞥过两人,只淡声道知晓了。   若尧无所谓的耸耸肩,两人把东西收拾了一番,见曲雁伏案写着什么,若尧轻脚走到她身旁,抬手开始研磨。   若尧磨了一会,只觉手腕酸痛,她放下墨石揉了揉手腕,看向屋子里傻站着的男孩,走到他身旁温声道:“小枝,我帕子落在柴屋了,你去帮我取来。”   男孩十分听话,点点头便跑出去了,若尧看着他背影,眼底划过嫌恶,愚笨的傻小子,若非要多拖些时日,她才懒得日日与他呆在一处。   在陈小枝离开后,曲雁也放下手中毛笔,看着曲雁似笑非笑的神情,若尧顿了顿才笑着走过去。   “少谷主,可有要交代我的事?”   曲雁好整以暇看向身前的少女,她穿了一身霞色罗裙,身段比寻常女子更纤细一些,发丝被发带高束在脑后,总是笑的眉眼弯弯。   收徒至今还是两人初次单独相处,曲雁没兴趣同她玩游戏,她冷声开口道:“程念玄就选了你来。”   若尧被拆穿身份,却仍嘻嘻笑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看来楼主早同少谷主联系过了,我还以为自己装的滴水不漏呢。”   那信是程念玄的亲笔信,狂放的字体占了满纸,只言持信之人会来取药,于是若尧便混了进来。   曲雁忽视信上的斑驳血迹,抬手将瓷瓶扔给若尧,谁料她得到后却没离开,反而凑近了一些道:“少谷主,我是来取药的不假,但我也是真心拜入谷内的。”   看着曲雁冷淡的神色,若尧苦笑一下,垂眸看向地面道:“我知你信不过我,可我是真的想学医。我虽出身泥泞,手上沾了许多脏血,可我每次杀人时皆心中害怕,我不想杀人的。”   她这幅神态太令曲雁熟稔,若尧抬起眸子,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哀痛,她抬手扯下衣带,恢复那清亮的少年嗓音。   “少谷主,您就收了我吧。”   他衣衫凌乱,屋外传来脚步与谈话声,曲雁看着若尧的独角戏,像看什么死物一般毫无感情。   在门扇被打开的瞬间,若尧拉着曲雁的手往自己身上探去。   曲雁触到少年的肌肤,下一瞬便将他按在桌案上,砚台摔在地上,少年涨红了脸,神色惊讶看向她。   曲雁掐着若尧的脖颈,手中力道愈大,她冷漠看着少年挣扎,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门口的魏钰步子一顿,下一瞬便捂住陈小枝的眼睛关上门,“哈哈,打扰了哈。”   她带着男孩往屋外走,小枝不解问道:“魏师姑,我们为何要走?”   “你家少谷主和你师爹正忙着呢,我们一会再来。”   小枝有些不解,他纠结道:“可是师爹不在呀,方才是若尧姐姐在屋里。”   魏钰步子一顿,惊诧道:“你说什么?!”   方才她只看见曲雁将一个背影按在桌上,只匆匆一瞥便退出来,下意识便以为是齐影,以为妻夫俩在白日宣淫。   “我去,不是吧。”魏钰低骂一句,片刻后便冲会屋子,边跑边道:“你先回去,别和别人说!”   陈小枝懵懂点点头,看着魏师姑疯了般跑回去。   魏钰闯进屋子时,若尧脸色通红,挣扎的力道虚弱不堪,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她没在意若尧怎么突然变成少年,而是抓着曲雁的手喊道。   “师姐!松手!”   曲雁神色冰冷,她能感受到手下人逐渐流逝的生命,却没有任何放过他的意思,魏钰扣着曲雁指尖,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师姐!你快放手啊!要出人命了!”   其实在齐影养胎那段时日,魏钰曾私下问过师母,当年为何要让她盯着曲雁,许粽儿又为何会害怕她。   魏钰在师母房内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看曲雁的眼神都不对了,一想到自己在曲雁身前晃荡这么多年还没事,魏钰只觉得自己命大。   虽不知若尧如何惹到她了,但师姐绝对不能在谷内杀一个刚入门的弟子。   魏钰脑中飞快转着,忽而喊道:“对!阿清!齐影抱着阿清等你过去呢!”   趁曲雁指尖松劲的一瞬,魏钰连忙将若尧扯下来,少年跌坐在地上,红着眼眶大口呼吸。   她瞥了半路闯进来的魏钰一眼,蹲在若尧身旁冷声道:“拿了药,赶紧滚。”   “还有,别学他,你学不来的。”   方才若尧引诱她时,神态与言语同当年的齐影极为相似。   “我明日就走。”   若尧嗓音沙哑,却并没有害怕的神色,反而有些考量,齐影的妻主怎么比他还疯,若尧咳了咳嗓子,从地上爬起来。   其实前来取药之人并非是他,盛木杀了那人令他换上,只让他多拖些时日,如今时辰已经到了,他也该走了。   翌日一早,顾如意带着女儿来了谷内,阿清一见李言便迈着小短腿歪歪斜斜走过去,齐影跟着后面护着,结果李言竟抬手替阿清挡了下。   见齐影惊讶,顾如意解释道:“言儿虽还不会说话,但对外界很多事物都有了反应,我在家里给她养了几个小猫小狗,她平日也爱看。”   两人是双生子,又生的都是女儿,如今大的领着小的走,此番风景倒是惹得谷内人好奇来看,阿清是个胆大的,一边抓着李言的手一边嘻嘻与师姐们笑。   顾如意看着两个孩子,“我不求言儿能像正常孩子一般,只求她这一生平安便好。”   齐影抿了抿唇角,安慰道:“妻主不是说,言儿有治愈的可能,你也莫太伤心。”   顾如意点头一笑,拉着齐影的手与他唠起了家常,他旁敲侧击问了半响,得知阿弟没在谷内受委屈后才放下心,随后又有些神色纠结。   见齐影看向自己,顾如意想了半响才道:“如愿,你能帮哥哥一个忙吗?”   “什么?”   他俯身到齐影耳侧,悄声道:“你能不能帮阿兄同曲大夫要个易受孕的方子,我想调调身子。”   齐影目光惊讶,顾如意面上也害臊,可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顾如意妻主走的是仕途,如今也算个五品官员,又是家中独女,虽然自己嫁来第二年便生了个女儿,但李言终究不是个健全的。他岳父虽面上没怨,但近两年也待他没有好脸色。   顾如意有意再给生个女儿,可奈何一年都没怀上,前些日子他无意听见岳父说要给李宵纳个侧夫,这才着急起来。   齐影听完耳根也微微泛红,却还是点头道:“待我回去问问妻主。”   顾如意与他道谢,齐影却只摇摇头,甚至脑中开始想,若是曲雁要纳侧夫,他应比顾如意更加难过。   他与顾如意谈话间,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跑到小山堆上玩,眼瞧着阿清要滚下来,齐影连忙起身。   “阿清别动!”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步,若尧抱着阿清看向齐影,他笑的眉眼弯弯,只是脖颈上围了一圈白布,像要掩住什么痕迹。   若尧看着齐影,面上嘻嘻笑道:“影哥儿,你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   在齐影看清他的长相时,顿然沉下面色,不可置信道:“程若尧。”   被唤之人低头看向怀里对他笑的女孩,抬手戳了戳阿清白嫩的小脸,随后抬头笑道:“影哥儿,好久不见,想没想我。”   “你把阿清放下!”   齐影厉声攥紧拳头,看向程若尧怀里的女儿,悄悄掏出袖中匕首,他怕贸然出手会误伤阿清。顾如意也寻着过来,忙问这是怎么了。   少年置若罔闻,“影哥儿,你女儿怎么能生的这么可爱。”   见齐影冷若寒潭的眸子看向自己,若尧笑的极为无辜,还有丝怯懦,“影哥儿,你妻主是个疯子,你怎么也跟着疯呀,你要是再对我动手,我可真就死了。你知道的,她把我武功废了。”   若尧把女孩放在地上,他还没不堪到对一个孩子出手,何况他来药仙谷只是为了取药,勾引曲雁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只是单纯好奇,影哥儿的妻主是否如传闻中一样专一。   他还想再摸摸女孩的头,可下一瞬寒光逼近,程若尧扬着脖颈,对齐影抵在他喉间的匕首毫不在意,甚至还笑了笑。   顾如意被这变动吓了一跳,连忙把阿清抱走,他着急道:“如愿!你莫激动呀,这是怎么回事?”   “如愿,真好听。”若尧嘻嘻念了一遍,“怎么同样都是血亲,她对我就这么狠。”   “影哥儿,你还是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下辈子也和你一样命好。”   若尧没有给齐影反应的机会,他笑的极为开心,径直朝刀刃撞去。   程若尧就是个疯子,这是程念玄当年的原话,齐影在浮屠楼时就曾领会过他的偏执疯狂。   齐影眉头紧拧,即便已第一时间移开,可锋利刀刃仍割破程若尧脖颈,涓涓血流染湿白布,很快便松散下来。他看向若尧脖颈一圈紫红,心间忽而想到什么。   “影哥儿,我帮你试过了,你妻主对你十分专一,不过这次我不羡慕你了。”少年笑的有些怪异,他似眷恋般轻声道:“因为浮屠楼马上就要消失了。”   “你说什么?”齐影紧蹙起眉盯着他,语气极轻。   若尧偏了偏脑袋,脖颈的血流的更快,但想起盛木的叮嘱,只歪头一笑,“影哥儿,你不想浮屠楼消失吗,届时没人再知晓我们是浮屠楼的人,大家都会自由。”   齐影蹙起眉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程若尧扬起头,露出一个偏执的笑。   目睹这场闹剧的弟子不少,得到消息的曲雁很快赶来。   齐影扯着曲雁衣袖,在女人担忧看向自己时,他克制住平静摇摇头。   “我没事。”   很快有人把若尧带走,曲雁在检查过齐影身上无伤后,心中才松了口气。   她把阿清从顾如意怀里抱回来,解释几句后顾如意才松下心。天知晓方才他见阿弟掏刀时,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两人一路无言,阿清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见娘爹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玩闹,于是趴在曲雁肩上,小声唤了声爹爹。   齐影心间顿时一软,他从曲雁怀里接过女儿,“爹爹抱。”   直到把女儿哄睡,齐影才寻到机会开口,他只轻声道:“他是程念玄的弟弟。”   若尧原名程若尧,是程念玄同母异父的弟弟,可二人之间关系并不好。程若尧虽是男子,却是武学奇才,十二岁便能单挑乙等暗卫。   可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小小年纪便杀了浮屠楼许多无辜之人,程念玄一怒之下废了他武功将人囚起来。   齐影之所以认识他,是因少时若尧曾与他一起训练过,队里只有他们两个男孩,若尧便总爱唤他‘影儿哥’,再后来便没见过他了。   可是程若尧怎么会来药仙谷,齐影的脚步一顿,莫不是浮屠楼真要变天了,他在谷内待的时日太牛,早不知晓江湖之事。   他看向曲雁,后者问道:“怎么了?”   齐影心间莫名有些不安,“妻主,浮屠楼近日可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曲雁勾唇一笑,“但快有了。”   齐影心间狠狠一跳。   就在若尧离开药仙谷的第三日,江湖传来消息,浮屠楼不复存在了。   江湖人言,浮屠楼楼主程念玄残暴不仁,对血亲弟弟能都下去狠手,终在他多年筹谋下,数十名甲等暗卫反水,联手绞杀程念玄。程念玄败局已定后,暗卫们闯入药阁拿到了解药,从此四散江湖。   那夜。   屋外火势绵延,盛木将刀抵在程念玄心口前,女人分明是强弩之末,身上满是血迹,却笑的无谓。   “何必呢。”她叹了句。   盛木冷眼看向她,效忠程念玄的人皆被控制住,屋外布满暗卫,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随便一人都能杀了她。   程念玄自知逃不过,她低声笑着,握住盛木的手使劲一按。女人大口溢出鲜血,在感受到盛木制止的动作时,神情愈发偏执。   “怎么,你舍不得陪我一起死?”   “舍不得……”盛木垂眸,神情似喜似悲。   程念玄看着身前的男人,脑中想起他十几年前的模样,她忽而想,现在与他死在一处也不错。   她指尖动了动,松开那紧握的药丸。   “所以你自己死便够了。”   盛木声音极轻,他被程念玄拽进怀里,刀顺着力道没入身体,鲜血沾了他半面脸。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程念玄的怀抱第一次令他觉得冷。   盛木睁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曲雁给他的药生效了,他不用陪程念玄殉葬了。   就在他刚起身时,女人的衣摆中跌落一个黑色药丸,那熟悉的感觉令盛木动作一顿。   盛木俯身拾起药丸,缓缓捏碎在指尖,他认得这是什么药,他不想思考为什么程念玄没有吃,只安静走出房间吩咐了句。   “烧了吧。”   立刻有人应道:“是。”   “盛哥,最后一份解药了。”有人把东西递到他身前。   盛木摇摇头,“你们分了吧。”   今夜死了不少人,空气中充斥着血腥气,身后火光烧破天际。幸存下的暗卫都在这里了,盛木挨个扫过去,除了被他支走的程若尧外,熟悉的面孔不过八九个。   他轻声道:“都散了吧,江湖不见。”   在江湖中屹立多年的浮屠楼,最后在一场大火里泯灭,沦为江湖笑谈。   齐影听见这件事时,手中的拨浪鼓掉在地上,阿清看了看爹爹,蹲下身子把拨浪鼓捡起来,一摇一晃的朝爹爹走来,嘴里还含糊唤着。   “爹爹、给爹爹。”   白嫩可爱的女孩举着小手,费力将拨浪鼓塞进爹爹怀中,她塞到一半,忽而蹲下身子,歪头看向自家爹爹,模样极为可爱。   “哭哭,爹爹羞。”   当阿清摸上自己脸颊时,齐影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流了泪,他随意抹了把便将女儿抱起来。阿清还在重复着爹爹羞,齐影唇角却勾起抹弧度。   “你爹爹哭不羞,你哭才羞呢。”女人温润的声音传来,她从齐影怀里接过女儿,指腹轻擦过他濡湿的睫毛。   “妻主,我没事了。”   齐影摇摇头,他只是有些激动,禁锢了他二十年的浮屠楼,最后沦成这样一场笑谈。他想起程若尧几日前的话,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做到了。   “莫哭了,再哭就变花猫了,阿清说是不是。”   见阿清十分配合的点头,曲雁顿然一笑,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齐影,柔声道:“你师父来信了,看看吧。”   齐影拆信的手都在发颤,他一行行扫过信上所言,心中高悬吊起的石头终于落地,最后扬起一个清丽笑脸。   “师父说南山的冬果熟了,给我们寄来了一些。”   阿清听到关键词,立刻举起小手支持,嘴里含糊不清囔着果子,她最喜欢吃果子了。 第四十五章   眼瞧着快出正月, 顾如意和言儿也快离谷了,齐影才猛然想起一件事,他擦干发丝走到曲雁身旁。   曲雁正将刚睡着的女儿放在一侧小床里, 见男人过来, 习惯性揽住他腰身轻声道:“才哄睡着, 莫吵醒了。”   阿清正是难哄觉的时候, 齐影深知哄女儿睡觉有多难,于是连忙点头与她一同回了床上。   他钻进被中犹豫半响, 最后靠近曲雁耳侧轻声道:“妻主, 我可否问一件事?”   “自然可以,你要问什么?”   齐影耳根有些羞红, 想起顾如意的嘱咐, 他抿了抿唇开口,“妻主有没有易受孕的法子,药方或是姿势都可以。”   曲雁挑了挑眉,她看了眼不远处熟睡的女儿,又看向身旁羞涩的小夫郎,眼底划过兴趣。   她刚要开口,便见他垂眸道:“是阿兄向我讨的, 他说想再要个孩子傍身, 可怎么都怀不上,便托我问问妻主。”   曲雁顿了顿, 反而往床边一靠, 好整以暇看向齐影, 口中幽幽道:“自然是有的。”   齐影神色一喜, “是什么法子?”   曲雁幽幽道:“你想要哪个, 药方还是姿势?”   齐影想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知晓,但既然是替顾如意问的,那便两个都要吧,兴许怀上的几率还大一些。   她似笑非笑看向齐影,“你可想要了,这药方比较难记。”   “那我去取纸笔来。”他说罢便转身下了床。   曲雁看向齐影的背影,眸中神色愈发暗沉,他生完阿清后身上终于长了些肉,尤其这些日子他拾起了武学,搂在怀里的手感极好。   齐影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就在他抬笔蘸墨时,却被曲雁出声阻止。   “过来,我给你写。”   “可是还没蘸墨。”   齐影开口解释,在转头瞧见曲雁神色时,他脑中嗡的一下,不确定的看了看手中毛笔,又再度看向曲雁,口中声音逐渐弱下。   “没蘸墨呢……”   “没事。”曲雁笑的温柔,“我们不用这个墨。”   齐影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学到药方与姿势的。   翌日顾如意问他有没有讨到法子时,齐影脸颊腾的烧红,脑中不可控的想起昨夜种种。   他给顾如意复写药方时,指尖都轻颤着抖,后来又红着脸悄声将易受孕的姿势告诉他。顾如意面上也有害臊,但相比齐影平静许多。   瞧见自己阿弟羞涩闪躲的模样,想想便知为何,前些年未生孩子时,他妻主也喜爱同他玩些花样。后来全将心放在了言儿身上,两人对床笫之事便没了以往的情趣。   顾如意将药方收好,趁着屋内无人才问,“如愿,你不打算趁着年轻再要个孩子吗?”   齐影抿了抿唇角,垂眸低声道:“妻主说,我不适合再要孩子。”   当时怀上阿清是意外,纵然他身子看着与寻常男子无异,恢复能力也比寻常人强许多。可年少时受过太多苦,虽伤疤去的差不多了,底子到底是不好的。   怀孕又是极为亏损身子的,齐影生阿清时遭得罪还历历在目,曲雁不想他再受一遍。齐影对孩子亦无执念,而且如今已有了阿清,他心间已很满足。   “何况我已有了阿清了。”想起女儿活泼可爱的模样,齐影面露柔意。   顾如意一愣,忙安慰道:“对,阿清是女孩,又是个健全的,有一个傍身也够了。”   顾如意与齐影在意的显然不是一件事,两人虽为双生子,可二十年迥然不同的经历使两人在一些事上的看法极为不同。   齐影不在乎世俗伦理,更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若阿清是个男孩,他依旧会喜爱这个孩子,只因这是他与曲雁的孩子。   他自小没体会过父爱,却想给阿清最好的,他一直在学如何当一个好爹爹。   屋外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后许粽儿一手牵着大的,一手抱个小的,衣角灰扑扑的,把俩孩子放下来后便生无可恋道:“去吧,各寻各爹去,我可没精力陪你俩了。”   方才许粽儿自告奋勇带俩孩子出去玩,结果回来便一屁股坐地上,连形象都不顾了。   阿清摇摇晃晃走到齐影身旁,扬起笑脸撒娇道:“爹爹抱——”   许粽儿刚坐在地上灌完一壶水,听完都要哭了,就是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方才差点给他溜到喘不上气。   以往的阿清都是极为乖巧懂事的,李言更不会哭闹,相比去后山摘药,许粽儿以为陪这俩孩子玩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乐呵呵把俩孩子领去前堂玩,结果刚把阿清放在地上,她便连跑带爬的,速度和小兔崽一样。   许粽儿本以为阿清是想齐影了,结果阿清嘻嘻笑着,半点看不出伤心,她就是单纯淘气。阿清爬时李言偶尔还会挡在路中间,许粽儿还要时刻注意莫让俩孩子磕碰到,可给他累得半死,中途还摔了一跤。   齐影听完后,看向坐在自己怀里玩衣角的女儿,面上不由惊诧,“可阿清平日不闹腾人的呀。”   许粽儿也没想到可爱的小师侄还是个两面派,语气幽怨道:“定然是心疼她亲爹,平日撒不出的欢,到我这来可劲折腾了。”   齐影眉头蹙了蹙,他抱起女儿放在地上,“阿清,你方才怎么爬的,再给我爬一次看看。”   小丫头葡萄似的眼睛无辜眨着,她爬了两步,却抱住了自家爹爹小腿,扬起小脸看向齐影。   “抱——”   顾如意牵过女儿的手,眼瞧齐影的表情严肃起来,忙打圆场道:“孩子总是爱闹一些,阿清还算乖巧的呢,再过两年才是狗都嫌的年纪,十分难带。”   他说完看了眼李言,眼底难免心疼,但很快又笑了笑,曲大夫说言儿有治愈的可能,那便是还有希望。   晚上齐影将白日之事复述给了曲雁,她听完后一把抱起正玩小木偶的女儿,“刚能走便要跑,等能跑了,你是不是还要飞。”   曲雁看着女儿的小脸,眯了眯眸子继续道:“等能跑了便开始教你基本功,省的你真和小野猴一样满山乱跑。”   齐影被这称呼逗的一笑,他从曲雁手中接过女儿,“小野猴,该睡觉了。”   阿清虽不知小野猴是何意,但见娘爹都笑她,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词,于是一噘嘴便要哭,齐影连忙哄道:“不是小野猴,是爹爹的小阿清。”   待把女儿哄睡后,曲雁才将齐影抱起,“走吧,哄你睡觉去。”   曲雁掐着齐影的腰身,隔着床帏,只能看见重叠的模糊人影。   那日两人睡得很晚,中途闹出了些响动,竟把熟睡的阿清吵醒,小孩怕黑,夜间醒来总要哭闹上一阵。   旖旎的氛围霎时消散,床帏被慌乱掀开,齐影披着衣衫赤脚下床,他颈间红痕都没来得及掩住,抬手便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哄。   “莫怕,爹爹在呢,不哭了。”   曲雁看向趴在他怀里的女儿,神情有些无奈,“我哄阿清,你回床上歇着吧,时辰太晚了。”   齐影哪里肯,怀里抱着女儿一直哄着,可阿清却愈哭愈来劲了,曲雁眯着眸子看向女儿,将她从齐影怀里接过来。   “莫哭了,今晚你爹爹同你一起睡。”   这小崽子聪明的很,她平日就爱粘着齐影。   听了娘亲的话,阿清哭声果然小了很多,齐影连忙去收拾了那一片狼藉,抱着女儿坐在床上时,他脸颊都在烧。   曲雁将被女儿蹭的满是眼泪鼻涕的衣衫换下,转头瞧见齐影神色,眼底划过抹笑意,“羞什么,阿清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齐影脸颊更烫几分,连忙去看阿清有没有听见,见女儿委屈巴巴扯着他衣角玩时才松了口气,又转头叮嘱妻主小点声。   齐影搂着女儿阖上眸子,他方才便被折腾的劳累,还被阿清惊了一遭,此刻睡着的也快。   曲雁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眼底划过温柔笑意。她将父女俩轻揽进怀里,又在齐影额角落下一吻。   翌日清晨,曲雁将女儿从齐影怀里抱走,小声同她道:“莫叫唤,让你爹爹多睡一会儿。”   阿清滴溜圆的眼睛一转,学着娘亲的语气说,“爹爹睡。”   曲雁被逗的一笑,“对,爹爹太累了,让他再睡会儿。”   ………………   大清早的,许粽儿便一瘸一拐从院里走出来,他身后背着药筐,慢吞吞朝后山走去。   他昨日追阿清时在前堂摔了一跤,起身后也没觉得疼,本以为没什么事,谁料睡了一晚上,起床时脚腕竟肿了。   因今日还要去后山,许粽儿只涂了层药膏便匆匆出门,他来的时辰算晚的,可竟有人比他还晚。   任玲嘴里叼着肉包子,抱着药筐风风火火朝山上跑去,中途看见许粽儿的身影,还来了个急刹,面上更是一乐。   “粽儿哥哥,你怎么也迟到了?太好了!我不用被三师姐单拎出来训了。你吃肉包子吗,我这还有两个呢。”   看着任玲没心没肺的笑,许粽儿更加欲哭无泪,他接过肉包子恶狠狠的嚼着,他也不想迟到的,可走快了脚腕便疼的厉害。   任玲走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劲,她瞪大眼睛惊道:“粽儿哥哥,你脚怎么崴了?要不我帮你同三师姐请个假,你回去吧。”   “不用了,今日当值人少,我若走了你们岂不是要忙到半夜,我一会儿坐着拾药就好。”   许粽儿说罢加快了步伐,待到地方后,他与任玲小心翼翼趴在门口,见魏钰不在才松了口气。   俩人正欲悄悄跨进去,身后却兀地响起一声。   “你俩做什么呢。”   曲雁语气温柔,可俩人却浑身一僵,像是被猫逮到的耗子般。在看清大师姐的面容后,许粽儿倒是松了口气。   任玲则没他那般自若,她眨巴着眼睛紧张道:“大师姐,我俩、我俩刚要去拾药。”   曲雁身后的女人嘴里叼着根草药,悠哉悠哉走过来,扫了眼两人搭话道:“他俩还能做什么,又迟到了呗,我正愁没人去地窖呢。就你俩吧,去把地窖的蛇草拿出两捆。”   魏钰点了点两人,又抬手指向往地窖的方向。   地窖狭窄阴暗,以往都是魏钰轮流带她们去,今日恰好抓到两个迟到的,自然该他俩去。任玲皱起一张脸,许粽儿没有言语,他低头看向地面,甚至还往大师姐的方向靠了靠。   自上次魏钰把许粽儿气跑后,她也如寻常一样来哄他,关于如何哄许粽儿这点,她算是谷内最有心得的。言语上哄不好,她便出谷买了当下最热的胭脂,谁料许粽儿十分有骨气,愣是原封不动都给她退回来了。   “还等什么呢,去吧。”   任玲蔫着头正打算走,余光扫过许粽儿衣角时忽而想起一件事,于是连忙道:“三师姐!我自己去便好了,你让许师兄休息吧,他脚崴了。”   魏钰蹙起眉头,立刻看向沉默的许粽儿,“你脚怎么崴了,怎不告诉我一声,涂药了没?”   见魏钰走过来,许粽儿神色有些不自在,但碍于大师姐与任玲在,他只小声答道:“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已经涂药了。”   “走吧,我送你、”   魏钰的话被曲雁打断,她淡声吩咐道:“既然受伤了,今日便回去休息吧,任玲,你送他回去。”   被点名的任玲啊了一声,立刻窜到许粽儿身旁,“走呀,粽儿哥哥,我送你回去。”   “多谢师姐。”   许粽儿终于松了口气,他没看魏钰的表情,只由任玲扶着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山下走去。   任玲确实长大了,她与许粽儿身量已差不多高,两人穿着同样的弟子服,从背影瞧上去,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   “师姐什么意思?”魏钰蹙起眉头。   曲雁瞥了她一眼,“他不想见你,你还非凑他身前去。”   魏钰闻言一噎,声音提高几分道:“不想见也得见,我是她师姐!”   曲雁轻笑一声,在离开前扔下句,“他可没把你当师姐过。”   曲雁从后山离去,只剩魏钰在原地怔愣良久,最后自己去地窖搬了两捆蛇草上来。   另一边。   齐影起身时发觉女儿不在怀里,瞬间便吓至清醒,待想起早上的事后才松了口气。   他昨夜实在太累,又被阿清哭闹惊了遭,今早时朦胧也醒了一次,只听曲雁在耳侧轻喃让他多睡会,他迷迷糊糊应了声便又睡着了。   如今天气渐暖,暖阳洒在身上恰好驱散那点微薄凉意,齐影走到前堂时弟子们刚结束一堂课。   任玲远远瞧见他,立马逆着人群挤过去,“师姐夫,师母正与小阿清玩呢。”   她边说边往屋里扬了扬下巴,面上笑眯眯的,齐影如今武功已恢复两三层,五感比常人更为灵敏,当他看清黄逸抱着阿清在屋里转圈时便停下脚步。   任玲诶了声,纳闷师姐夫怎不进去,师姐夫却看向她手中之物,“你这是做什么去?”   别人都抱着书本,就她抱了个三层的餐盒,着实够显眼。   “我去给粽儿哥哥送饭。”看师姐夫看向自己,任玲挠挠头继续解释道,“今晨本该我俩去后山当值,结果他不知怎么脚崴了,大师姐便许他今日告假。我寻思粽儿哥哥不便走动,便想给他送个午膳。”   齐影喉结一滚,他看向屋里正玩捉迷藏的一老一小,心间大概知晓许粽儿是如何脚崴的了,于是他点头道:“那你快些去吧。”   在任玲走后,齐影本想再等等,可没等到黄逸与阿清玩够,倒把曲雁等来了。   女人揽住他肩身,熟悉的浅浅药香萦绕在鼻尖,齐影转头与曲雁温柔的眸子对上。   “怎不进屋?”   齐影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姑母在与阿清玩。”   曲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轻笑了一声,“以前看不出阿清倒是个皮实的,好在她不爱闹你。”   两人进屋时,黄逸怀里正抱着侄孙女,若忽略被阿清弄乱的发丝,黄逸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仙风道骨,和善可亲。   阿清扬起一张小脸,笑着唤道:“娘亲,爹爹。”   齐影抿了抿唇角,不赞同的看向女儿捣乱的小手,可惜阿清看不懂他神色,她正是爱动的年岁,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尤其是喜爱她的师姑姥。   黄逸道:“正好你二人来了,坐下一起用个午膳吧。”   曲雁与齐影落座后,她从姑母手中接过探身要抱的女儿,嘴里轻训道:“不许再揪人发丝,什么时候学的坏毛病。”   曲雁很少对阿清语气严厉,此刻见娘亲训自己,她立刻扑向齐影的方向,嘴里还囔着要爹爹抱。   见曲雁蹙眉,黄逸出声劝道:“孩子懂什么好坏,你莫训阿清,看把孩子吓得。”   一见有人护着自己,阿清便更来劲了,眼睛一眨便委屈的掉下两粒泪,齐影心间不忍,连忙走过去接过女儿。   “阿清莫哭了,爹爹抱。”   待埋在自家爹爹怀里,那丫头才算止住了眼泪,曲雁看向自己女儿,眼底更是无奈,也不知这丫头随了谁,长大更得是鬼点子一堆的主。   待饭食端上来,阿清攥着齐影的衣角,委屈巴巴缩在爹爹怀里,她如今已快一岁,已是能自己吃饭的年岁,此刻却想让齐影来喂。   曲雁将女儿从齐影怀里拎起来,“让你爹消停一会儿,我喂你。”   齐影偷偷勾起唇角,看着阿清和个小鹌鹑一样缩在曲雁怀里,平常他喂女儿吃饭阿清还会挑食,此时曲雁喂她倒是喂什么吃什么。   他小声提醒了句,“妻主,喂些青菜给阿清。”   曲雁筷子一动,下一瞬蔬菜便喂到女儿嘴边,阿清不死心的委屈看向爹爹,见娘亲眯起眼睛,又连忙张嘴吃下去。   一旁看着的黄逸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她原以为曲雁的性子不会是个长情的,可如今两年过去,这俩人还如刚成亲时和睦。   待一顿膳食过后,黄逸才提起正事。   “阿清快满周岁了,周岁宴你二人待如何操办?”   曲雁顿了顿才道:“姑母想如何办?”   黄逸就等这句话呢,她和蔼道:“应办的热闹点,我也好将谷主的名头名正言顺传给你。我年岁大了,不想再管那么多,含饴弄孙才是我如今该过得生活。”   黄逸看向齐影怀里的阿清,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不愧是她的侄孙女,果然聪明又机灵。   曲雁沉默片刻,点头应道:“也好。”   齐影正拿帕子替阿清将嘴擦干净,小孩困劲大,吃完不久后便趴在娘亲身上睡着,只抓着曲雁的衣角往嘴里嗦。黄逸见阿清睡了,低声叮嘱几句便让两人离去。   齐影安静与曲雁行在路上,路旁草色青青,正一副春意盎然之景。   曲雁轻声开口,“往后几十年,你都要与我住在这药仙谷,无法肆意在江湖作乐了。齐影,你可真的愿意?”   齐影停下脚步,他看向曲雁与她怀里酣睡的阿清,只轻声说四个字。   “求之不得。”   曲雁勾了勾嘴角,极为满意听见这个答案。   三人回到院子时,一大一小的黑犬扑过来亲昵,曲雁抱着女儿回屋,齐影则拿出肉干分别喂给它们。   如此安逸的日子,就是他曾在浮屠楼幻想过的未来。   齐影推门时正赶上曲雁拉开门扇,他脚下一踩空,连忙稳住身影才没撞在她身上,然而下一瞬衣角便被扯了一下,整个人便往前跌去。   曲雁将人接了满怀,搂住男人的腰身揉捏了把,语气含笑道:“怎么,终于学会投怀送抱了。”   齐影面上羞臊,刚想离开却发现曲雁揽着他腰身不放手,于是他凑到女人身侧,“学会了……”   曲雁闻言一笑,“既学会了,便给我看看成效吧。”   齐影身子一僵,眼中有些茫然无措,他这不都送了,还要如何送……待看见曲雁神色时才知晓她是何意,齐影脸上烫的厉害,小声提醒道。   “妻主,阿清才刚睡着。”   自他生完阿清后,曲雁似要将那几个月补回来一样,总折腾的他不得消停,有时更爱与他玩些花样。   齐影初时还有些不适应,第一次绑住时,他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些被凌/虐的小侍,他不理解为何曲雁也要这么对他,他可是做错了什么。   感受到了齐影的不安,曲雁解释了半响,才让他知晓是不一样的,后来次数一多,齐影也就知晓曲雁不是要罚他,也更能放开一些。   曲雁看向小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儿,忽而笑了笑,将齐影抱去了从前居住过的侧房,还贴心嘱咐道。   “你小点声,再吵醒她还得哄。”   齐影红着脸应了好。 第四十六章   齐影本要去看许粽儿的, 可经下午这么一遭,起身已是晚上了,曲雁替齐影揉捏着腰身, 看着他身上的红印子, 神情餍足慵懒。   他撑起身子, 声音微哑, “妻主,阿清睡了吗?”   看着男人担忧的面容, 曲雁抬手将他腰身按下, “那小崽子早睡了,她一直能吃能睡的, 可不会委屈自己。”   齐影听后松了口气, 眼底染上笑意,可一想起女儿白日的皮实模样,又有些不放心开口,“阿清确实调皮了些,昨日许粽儿照看她时还崴了脚,我本想去看他来着。”   “明日再去吧。”曲雁顿了顿又说,“师母有意亲自带阿清, 也不知那小崽子随了谁, 不下地时乖的不行,一会爬便这么皮实, 也不知往后能不能静下心学医。”   齐影那般缄默的性子, 怎么想阿清也不会随他。   看着男人漆黑的眸子看向自己, 曲雁轻笑了声承认道:“随我了。”   齐影勾了勾唇角, “累一些便不皮了, 再过两年便教她基本功, 等她知晓学武的累,就该乖乖去读医书了。”   他与曲雁皆会武功,没理由阿清不会,齐影在浮屠楼时也是三岁握刀,尚懵懂无知的年岁,就被安上了残酷的命运。   曲雁在齐影唇角亲了口,揽着他腰身大方夸赞道:“还是我夫郎聪慧。”   阿清周岁宴与曲雁要继任谷主之位的消息传开,倒是没令多少人惊讶。这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曲雁在谷内所为有目共睹,她们对于大师姐成为谷主更是真心祝贺。   比起这件事,她们其实更好奇阿清会在抓周宴上抓个什么玩意。   今晨落了场雨,雨后风光霁月,檐下滴滴落着积水,偶有蜻蜓飞过水面,泛起轻微涟漪。   曲雁与齐影同出了院子,又在前堂处分开,齐影抱着阿清道:“妻主去忙吧,我一会便抱着阿清回去。”   曲雁闻言点头,“也好,我去再点一遍抓周礼的物件。”   “好。”   齐影点头应好,目送曲雁走远后才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他听闻许粽儿告了三日假,连走路都成问题,可见当日摔的有多狠,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调皮惹的祸,这才抱着阿清来探望。   许粽儿的院子在弟子院最深处,阿清没来过这处,此刻见什么都新鲜的很,她一边搂着爹爹脖子,一边四处张望着风景。   齐影见女儿神色欣喜,他轻声道:“你往后可不许再到处乱爬,你小师叔就是因你才扭伤了脚,听见了没。”   阿清只听见了‘小师叔’这三字,小脸上顿然扬起笑意,嘴里囔着小师叔,她喜欢同小师叔玩。   齐影眼底更为无奈,“你还笑,你小师叔往后怕是要躲着你走。”   说话间便到了许粽儿的院门口,齐影抱着女儿迈入院子,却在下一瞬止住脚步,神色微变。   许粽儿的屋子开着窗户,且屋内明显传来交谈声。   齐影抱着阿清走远了些,可他五感敏锐,饶是他不想探究别人隐私,可那对话声仍往耳朵里钻。   女人压着声音道:“许漫根本就不喜欢你,我昨天还见她与别的男子说话,你崴了脚她也不来看,你看上她什么了。”   “……那也不用你管。”许粽儿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怎与我这么犟,小时候你摔进泥坑她笑了你半天,最后不还是我扛你上来的,我还能害你不成。”那女人有些焦急,声调都提高几分。   齐影唇角抿了抿,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改日再来吧。他刚欲抱着阿清离开,不远处的门扇被推开,女人的声音骤然大了许多。   “嫁谁不是嫁啊,我这就去同师母言,嫁我得了,省得你再祸害别人。”   魏钰说完一转身,猝不及防与门外抱着孩子的齐影对视,两大一小具是一愣,还是阿清先开口软糯唤了声师姑。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骤然提高的声音,“谁说我嫁人是祸害,我嫁个母鸡也不嫁你!”   许粽儿单腿蹦着来到门边上,待看清门口景象时也不由愣住。随后顿然面红耳赤,双手抱着门框看向齐影,他一只脚还没穿鞋,更是不好意思向身后藏去。   齐影率先出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吧。”   “不是!齐影哥哥……”   他刚欲开口解释,便听魏钰没事人似的一乐。   “这不是小阿清吗,许久没见了,快让师姑抱抱。”   齐影本欲抱着孩子离开,但见怀里的女儿已大大方方张开手,也只好让魏钰抱一抱她。阿清虽在魏钰怀里,可目光看向的却是门扇旁的许粽儿,嘴里更是含糊道:“小师叔抱……”   “今日你小师叔可抱不了你,他走路都费劲呢。”魏钰抱着阿清转了个圈,说完又逗了逗阿清才将小丫头还给齐影。   “师姐夫,我还有事,先走了。”   齐影嗯了声,在魏钰离去后,他看向正抱着门框使劲扣的许粽儿,有些后悔选了今日过来。   许粽儿忙道:“齐影哥哥与小阿清进来吧。”   他是单腿蹦来的,又是单腿蹦回去的。阿清好奇看向小师叔,眼里满是好奇之色,还试图下地跟小师叔学着蹦,只可惜刚挣扎便被齐影按在怀里。   齐影未说方才之事,只开口道:“我听妻主说你请了三日假,便想来看你的伤。我也该替阿清同你道歉,若不是阿清调皮,你也不会扭伤了脚。”   许粽儿听完连忙摆手,“啊,不怪阿清!是我昨日没看见那处台阶!”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小腹,还不放心的往窗外瞧了瞧,确认无人后才悄声道:“齐影哥哥,其实我扭伤不严重,是我这几日小日子来了,这才借着扭脚的借口多告了两日假,你莫告诉旁人呀。”   齐影没想到是这个缘由,愣一愣才说好。   许粽儿已蹦到齐影身前,弯腰摸了摸阿清的小脸道:“师叔这几日可不能陪你玩啦,这回我跑的是真没你快了。对了齐影哥哥,阿清的周岁宴准备的如何了?”   “东西已备的差不多,请帖大概明日便能发出,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许粽儿了然点头,他自己待的无聊,便留齐影与阿清多待了一阵子。   如今阿清长大许多,抱着总是不老实的乱动,索性将女儿放在地上随她玩去,期间阿清还学着小师叔方才的举动,像模像样的抬起一只脚,随后摔了个屁墩。   齐影当即便沉下脸把女儿拎起来,许粽儿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捂着肚子笑的极为开心。   眼见天色落下,齐影抱着女儿离开时,许粽儿又抱在门框上,面色又几分局促不安。   “那个……齐影哥哥,方才下午你来时,她都是瞎说的,我没有……”   眼见许粽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耳根又烧的通红,齐影打断他道:“我没听见。”   虽知晓齐影安慰他,但许粽儿也终于松了口气,趴在门上目送这对父女离去。   下学的弟子们结伴去食堂用膳,阿清玩了一下午,此刻正趴在齐影肩上酣睡,远方晚霞落下,天际烧红一片,唯有一人逆着人群朝他走来。   曲雁将女儿抱在怀里,齐影低声惊讶道:“妻主怎来了?”   “见你没在院里,便知你还在许粽儿这,我来接你回去吃饭。”曲雁语调温柔,说着牵起齐影的手与他行在路上。   许多弟子皆瞧见两人紧握的手,齐影耳根红了红,反而握的更紧了些。   转眼就是阿清的周岁宴,抓周用的物件是曲雁亲自操办的,当初与齐影说抓周礼时,男人久违的有些局促。   他是第一次接触这礼节,不免有些生疏,但曲雁细细讲过后,齐影反而更为期   抓周的物件被放在红篮里,齐影一眼看去只见医书、算盘、铜钱、木剑、毛笔等物,细细数去竟有十几种多。   如此大事,齐影自然邀请了盛木与顾如意。   他师父近来不知在何处逍遥,几次寄来的信件来处皆不同,终在阿清周岁宴的前一日赶到谷内。   一见面盛木便将阿清抱起来,小丫头只见过他两次,但显然是记得他的,仰着笑脸扑在盛木怀里,待稀罕够了才被放下。   齐影看着师父与女儿,眼底染上浅笑,“师父近来可好?”   盛木轻笑一声,“好啊,怎么不好,我前些日子还去了趟苗疆,那地方才叫奇异,风景十分瑰丽,蛇蚁毒虫随处可见。”   “师父去苗疆做什么?”   齐影眉头一蹙,心间觉得有些不对,但师父笑的洒脱,“自然是去潇洒,顺道抓些虫子下酒,我过些时日还打算去大漠走一圈,看遍这世上风景我才欢喜。”   见盛木神情洒脱,齐影才放下心跟着一笑,“如今师父想去哪都行了。”   说话间顾如意也领着李言进了屋,阿清立刻跑向表姐身旁,李言比上次见面时长大了些,她一直没停过服药,如今看上去也不像娃娃般呆滞,在阿清试图与她玩,她也会伸手回应。   顾如意这回入谷身旁带了小厮,他在旁照看着两个孩子,小厮则在旁时刻注意着他。   齐影暗自观察半响,在师父离开后,他走到顾如意身旁唤了声阿兄,目光从他小腹上扫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如意知晓他看出来了,倒也没瞒着,只抚着小腹温声道:“是怀上了,药只喝了一月,我与妻主皆惊喜坏了,这还多亏了你向曲大夫讨的药方。”   齐影见此也真心祝贺道:“恭喜阿兄。”   顾家老主君也来了信,他本是想来参加小外孙的周岁宴的,可岭南实在太过遥远,老人家身子不便,就连顾如意都劝爹爹莫来。   齐影回了封信,只道过后会带女儿回岭南顾家探望,在落款时,他犹豫了良久,最后写下顾如愿这个名字。   这封信回到岭南,顾主君果然十分欣喜激动。   周岁宴那日,阿清身上穿着红色小袄,头上还带了虎头帽,看起来喜气又可爱,任谁见了都想抱在怀里稀罕几下。   曲雁与齐影抱着女儿走出去,外面的谈论声一下便小了许多,弟子们皆看向大师姐,现在应该说是谷主,和她怀中可爱的阿清。   偌大的桌上铺了红布,小丫头被放在桌子中央,身周摆满了小物件,如此众目睽睽,齐影不免有些紧张。   曲雁安慰道:“不必担心,抓什么都是好的。”   所谓抓周本就是给孩子办的周岁喜宴,不论抓什么,背后寓意皆是好的。   齐影也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好奇女儿会抓什么,阿清坐在桌上好奇的四处看着,桌旁围了一圈人,皆跟着阿清的视线看来看去,可阿清看了半响,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齐影只好轻声提醒道:“阿清,喜欢哪个便抓哪个。”   黄逸心间焦急,生怕阿清没有选她备的医书,索性走到放着医书的方位,一脸慈爱哄道:“好阿清,抓书到姑姥这边来,姑姥给糖吃。”   众人也没想到一向庄重的师母竟会如此,就连齐影与曲雁也怔了一瞬。   一听见熟悉的人唤自己,阿清果然朝黄逸处爬,众人的心都吊了起来,黄逸顿然一乐,可很快笑意便僵在唇角,阿清虽来了,可手中却没拿医书。   “阿清,去拿那本书来。”黄逸把阿清转个身,指着书不死心道。   许粽儿小声嘟囔着,“师母作弊呀,还能这么哄吗。”   他身旁的魏钰抬了抬眼皮,依着身后柱子道:“你也可以作弊,哄阿清来你这。”   魏钰说完直起身子走到桌旁,给许粽儿来了场示范,“阿清,到师姑这来,小师叔说想你了。”   许粽儿脸颊一红,连忙扯着魏钰离开,他可不想破坏阿清的抓周礼,魏钰怎扯起他来了。   实际上,自从上次魏钰说了那番话后,翌日师母便来看了他一次,开门见山就问他与魏钰的婚事。许粽儿当时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只捂着脸说一年之期还没到,到年底肯定会给师母答案,黄逸离开时看了他半响,最后只叮嘱道婚宴随时可操办,叫他莫跟他大师姐学。   至于学什么,许粽儿愣了半响才想明白,于是脸更红了几分。   许粽儿这边还沉寂在回忆里,可阿清竟已转身朝自己的方向爬来,吓得他连忙看向大师姐与齐影的方向,见她二人没有生气后才松了口气。   眼见这场抓周礼乱了套,溜的阿清满桌爬,就连向来守规矩的梁纪倩也加入战场,曲雁与齐影对视一眼,一同唤道。   “阿清。”   “选个喜欢的东西到爹爹这来。”   小丫头还是与娘爹最亲,转身便要向娘爹处爬去,可爹爹还抬手指了指,阿清坐在原地愣了半响,这才低头看向桌上散落的物件,她抬手便抓住最近的一个算盘,可下一瞬又嫌弃的扔掉。   见阿清挑起来,众人屏住呼吸期待着,于是她们看见小丫头又抓了本不远处的医书,可还没等黄逸拍手便扔在一旁,转身抓起那金灿灿的元宝。   最后阿清回到爹爹怀里时,手上抓着是把小木剑,齐影看着木剑一顿,他未想到女儿会抓这东西回来。   曲雁轻笑一声,从女儿手中拿走小木剑,“也挺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等再过两年便让你爹教你习剑。”   黄逸立马蹙眉,“握什么剑,三岁开蒙,我该教阿清认草药了。”   “两者不耽误。”曲雁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道:“阿清说是不是。”   阿清嬉笑着扬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中清澈童真,还吐字极为清醒的喊了声,“是!”   这一下逗得众人哄笑,连齐影都勾起唇角,他看着还在傻乐的女儿,真是将自己卖了都不知晓。   这场抓周宴散去,弟子们也蹭了喜气,手中抓着师姐夫给发的糖嘻嘻哈哈的散去。   唯有最边缘的一张桌子旁还站着个瘦弱的小身影,他个头矮,隐在角落也不明显,此刻正背身蹲在桌下,也不知晓在做什么。   曲雁与齐影抱着阿清离去时才瞧见他,此时宴席散了许久,这小弟子藏在此处做什么。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齐影先开口。   “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缩回手,待看清身前之人是谁后,更吓的浑身僵硬。齐影看向他藏在身后的手,神色有些不解,若他方才没看错,男孩拿的应是糖纸,这有什么可藏的。   曲雁怀里抱着女儿,待看清小男孩的面容时,眉头不明显的蹙了蹙,见男孩不回齐影的话,她又问了遍。   “陈小枝,你在这做什么,怎么不回弟子院?”   眼前的男孩正是曲雁此前欲收的两个徒弟之一,只不过在若尧离开后,曲雁便忙碌起来,收徒一事也被耽误下,算起来她已有几月未见过男孩了。   陈小枝怪异的举动令齐影生疑,他蹲身在男孩身前,将他藏在手中的糖纸拿下来。男孩虽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小身板瘦弱不已,可也有分辨是否的能力了,他本以为糖纸里藏了什么禁药。   可当齐影指尖感到湿润时,不由怔了怔。   男孩不敢抢回糖纸,又见齐影的表情不对,还以为自己犯了大错,立刻跪在地上,稚嫩的声音怯弱颤抖。   “谷主,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想尝尝味道,糖纸是我捡的,我真的没有偷。”   陈小枝着急的解释着,从前在贫民窟时也有人会污蔑他偷东西,可解释只会得来一顿毒打。   齐影意识到了什么,他拉起跪地的男孩道:“没人要打你,你为何捡糖纸舔?不是有新糖吗?”   他说罢看向桌子上,只见一堆吃剩的糖纸,偶尔里面有些渣碎,陈小枝便是捡糖纸里的碎渣来吃。在齐影沉默的片刻,男孩已怯声开口,他看起来是真的怕极。   “我真的只是想尝尝味道……”   陈小枝声音发抖,他眼眶都开始红了,却还是坚持把真相说出来,他不想让齐影与谷主认为他是坏孩子。   齐影无言半响,他眉头紧紧拧起,心间有股说不上的情绪蔓延,这明显是有人使坏欺负他,他也不敢吭声,只敢在人散后尝尝甜味。   曲雁视线移到阿清怀里,这丫头方才玩的太累,此刻睡得口水都流出,手中却紧紧握着两块糖。   她将女儿的糖递到齐影手中,男人明了曲雁的意思,他拆开糖纸递到陈小枝唇边,男孩却半响不敢张嘴。   曲雁温声道:“吃新的,别吃旁人吃剩的,明日辰时来书房寻我。”   陈小枝愣了半响才敢接过糖块,却没放进嘴里,而是握着糖惶恐不安道:“小枝谢过谷主,谢过主君。”   在小男孩拿着糖跑后,齐影才将疑问出口:“妻主明日为何寻他?”   “收他为徒。”曲雁说完顿了顿,“他在医术上有些天赋,我之前就想收他为徒来着。”   齐影这才意识到,陈小枝就是曲雁当初挑中的两个徒弟之一。当初在若尧离谷后,曲雁便没提过收徒一事,他本以为是另一个不合适妻主才没收徒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齐影问道:“妻主之前为何没收他为徒?”   曲雁面色有些古怪,她如实道:“我忘了。”   旁的弟子都是想方设法凑到身旁讨学,彰显自己的存在,可这陈小枝也是胆小,平日从不主动来问安。曲雁没收过徒弟,又忙着准备周岁宴一事,久而久之就把陈小枝忘在脑后。   若非今日见到,她还真没想起来。   齐影沉默良久,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曲雁先拉着他道:“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翌日清晨,书房内出现这样一幕。   曲雁与齐影坐在主位上,身前跪着个小男孩,正端着茶杯送到她手中,声音有些紧张颤抖。   “师母在上,徒儿陈小枝见过师母。”   曲雁接过茶盏,正色道:“既要做我徒弟,往后我留的课业定要认真完成,不可敷衍了事。”   “徒儿定谨遵教诲!”   男孩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为认真。   曲雁嗯了声,别的也没在说什么,倒是男孩端着另一杯茶盏送到齐影身前,小声道:“小枝见过师爹。”   怎么到他那自称都不一样了,曲雁看向齐影,眼底含着浅笑。   齐影收下茶盏,他也是第一次受这礼,难免有些局促,他想了想自己当年拜师时师父同自己说的,思索片刻后便轻声开口。   “小枝,师门不是避风港,你若想出头还需靠自己努力。你既唤我声师爹,我也合该尽了这个称呼的职责,往后你有任何事情皆可寻我,我也会看顾你长大成人。”   齐影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看着下面懵懂瘦弱男孩,他这般大时也瘦的的同个小竹竿般,何况他自己也有了孩子,更难免心软。   “多谢师爹。”   曲雁出声道:“起来吧,我这没什么规矩,你也不用太拘谨。”   陈小枝这才敢起身,他眼眶泛红,又忍着不敢哭出声。   这拜师礼算是成了,陈小枝也正式成了曲雁的徒弟,一时成了谷内新弟子中的红人,每日下了课便要回曲雁院里,就连主持都搬到了旁院。   有时曲雁会考他课业,有时会教他新知识,若是她不在,陈小枝温习功课后还会帮师爹看会师妹。   曲雁说的不错,陈小枝年纪虽小,但悟性确实极高,最初的怯懦害怕劲过去后,倒是十分勤奋好学,心性也不争不抢的,如此以往他定能成为出色的男医。   一晃便是一年时日。   这日齐影抱着阿清出来时,正看见陈小枝手中拿着抹布,正蹲身认真擦拭着院里的一个石凳,见师爹出来便起身解释道。   “师爹,阿黑尿在了石凳上,我已擦干净了。”   阿黑是乌云的崽子,这名还是曲雁起的,只因当年齐影误以为乌云叫阿黑过,起名时齐影还颇为不好意思。   见陈小枝还想拿着抹布继续擦别的,齐影连忙道:“不用你擦了,你去陪你师妹玩会吧。”   阿清被放在地上,齐影则拿过抹布去洗干净,陈小枝只比阿清大四岁,却和个小大人一样照顾她,也不嫌她幼稚。   待齐影再回来时,便看见自己女儿手中握着小木剑,迈着小短腿满院子追陈小枝,他一边跑一边还要担心师妹摔了,身旁还有阿黑跟着撵。   齐影步子立刻加快,“你俩跑什么呢?”   陈小枝一见师爹回来,立即止住脚步如实相告,“师爹,师妹让我陪她玩小木剑,我怕伤了她。”   见阿清比划着手中小木剑冲上去,齐影眉头一皱,连忙上前拦住自己女儿,“不许欺负你师兄。”   阿清一见爹爹生气,立刻眨着大眼睛无辜道:“没欺负,玩呢!”   她小手一抬,木剑险些怼到齐影面上,他从女儿手中拿走小木剑沉声道:“不许玩小木剑了,伤了人该如何。”   刚进院的曲雁听见这句话,走到齐影身旁含笑道:“怎还生气了?”   “没有。”齐影有些无奈解释道:“阿清拿剑追着小枝跑,我怕木剑划伤俩孩子。”   曲雁挑了挑眉,佯作严肃对女儿道:“你爹说的对,不许再玩小木剑了。”   阿清委屈的一瘪嘴,一旁无措看着的陈小枝连忙道:“师母,没事的,我会看着师妹不让她伤到自己的。”   “你不必替她说话,她过完年也该开蒙识字了,天天撒欢也不像话。”曲雁说完看向女儿,“小木剑有什么意思,等你再大些,我教你握真剑。”   齐影本含笑的唇角一僵,无奈看向身前这母女,阿清一听便乐呵起来,也顾不得自己的小木剑被收了,开心的往陈小枝身上扑去。   “师兄!我有真剑啦!”   齐影连忙把女儿拎回来,陈小枝这孩子虽年岁小,还是曲雁唯一的弟子,课业也勤奋用功,若说唯一的不好,就是性子太过软糯,阿清又是个爱闹的,齐影经常担心阿清把人欺负去。   “今日课业如何?”曲雁看向陈小枝。   “弟子今日课业已经温习过,昨日师母所教也记在心间,可随时抽查。”   “今日不教你新东西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与你师爹要出谷一趟,大概三月时日。”她将撰写的本子递给自己徒弟后继续道,“这段时日也不能荒废课业,认全这上面的草药,回来我考你。”   陈小枝双手接过,神色认真道:“师母放心,弟子定认真学习。”   待陈小枝回侧院后,齐影抱起女儿,眉宇间隐隐透着期待,此番出行是二人一年前便计划好的,无奈阿清太小,谷内又事物繁杂,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顾如意前些日子还来信,还有月余便是陈图寿宴,问他有没有时间去。齐影还未回过岭南,正好也快到了曲雁母父的祭日,也有许久未见盛木了,此番便当出游了。   两人打算明日一早便动身,晚膳是与黄逸一起用的,想到要三个多月不见侄孙女,黄逸便心生不舍,晚膳都是把阿清抱在怀里喂的。   一听阿清今日拿着小木剑到处跑的事迹,黄逸呵呵一笑,抬手指向一旁的书柜,“阿清呀,读书比练剑有意思多了,师姑姥早为你备好了书本和狼毫,等你与你娘爹一回谷,咱们便开始识字。”   齐影看向那一高摞的书,又缄默转头看向自己女儿,她丝毫不知自己要面临什么,还乐呵呵的同黄逸唠呢。   “阿清喜不喜欢医术?”   “喜欢!”   “那同师姑姥学不学医术?以后当个悬壶济世的小神医。”   “学!”   她嘴甜的很,这药仙谷就没有她不喜欢的东西。曲雁轻笑出声,齐影也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阿清被留在了黄逸院里,曲雁与齐影慢悠悠往庭院走去,期间还碰上气冲冲跑出来的许粽儿。   齐影看了看他,含笑了然道:“怎么又同魏钰生气了。”   许粽儿与魏钰去年年底便已成婚,她俩的婚事说来也是波折不易。   当初在魏钰说完要娶他后便开始攒聘礼,可她一个身无长物的,直到年底才攒了预期中的一半。眼瞧着到了时间,许粽儿急得不行,连夜将这些年魏钰买给他的首饰塞到聘礼里,这才赶上提亲的时日。   两人成亲后腻乎了一阵,随后便又如同往常一样,隔三差五便要拌个嘴,不过半日又回和好,齐影早看透他二人的相处方式了。   好不容易撞上齐影,许粽儿立刻委屈诉道:“齐影哥哥,她说我胖了,我分明就没有胖,你看呀。”   齐影看着许粽儿比前些日子圆润的小脸,点点头道:“是没胖。”   “是吧,我都说我没多吃了,她还不信。”   曲雁见齐影神色一脸正经,唇角笑意更甚几分。   许粽儿又嘟囔几句,远方魏钰的身影近了,他又先拜拜手往远跑了。   曲雁牵住齐影的手,与他慢步在路上,“走吧,明日还要赶路,今日早些回去休息。”   “好。”   翌日天还未亮,曲雁将还没睡醒的阿清放进车里,又与齐影同众人告别后才离开。   马车幽幽驶在路上,阿清依在齐影怀里睡得正香,曲雁捏了块酸枣糕喂他吃下,“困了便睡会,阿清给我抱。”   “不困的。”齐影咽下摇摇头,他依在妻主肩上看向马车外,葱郁的风景不断闪过。   曲雁说这番出行时间充足,回程时可去朔州等城玩上一圈,他还未去过那些地方呢,听闻朔州有处清泉谷,谷内风景巧夺天工,就是不知有没有药仙谷好看。   想着想着,齐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依在曲雁怀里阖眼小憩。   此时天刚破晓,金色暖阳洒进马车内,一切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