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冷女道士无情抛弃后》 作者:第一只喵   文案   天授元年,二圣临朝,妖异横生   东都洛阳接连横死八名女子,死状凄厉,不似人间所为。   二圣亲自下诏,恭请天下第一女道士,玄真观主纪长清出山镇妖。   纪长清惊才绝艳,更有一个令所有修道人羡慕的禀赋,   天生无法体会世间情爱,因而道心坚定。   但,没人知道她有个秘密,   三年前她曾身中情毒,与个陌生郎君春风一度,   枕席间郎君追问姓名,纪长清情毒已解,漠然离去。   三年后,纪长清出山镇妖,   在命案现场,撞见了当年被她始乱终弃的郎君,   刑部郎中,贺兰浑。   二、   贺兰浑做纨绔时,以一己之力撑起天授朝纨绔界的半壁江山,   入刑部后,又以一己之力抢大案破大案,逼得刑部一帮咸鱼不得不努力变精英。   人人都知贺兰浑百无禁忌,唯独不近女色,   据说,是曾夜遇女妖,从此不能人事。   听说这个传言时,贺兰浑一砖头开了传谣那人的瓢,   紧跟着看见了传闻中榨干他的“女妖”。   女妖不是妖,是捉妖的道士,   更是天下第一女道士,纪长清。   贺兰浑拎着砖头摸了摸下巴,   这下,可就有意思了。   (冷心冷意用完就扔天下第一女道士×火力旺盛不服砸钱天下第一大纨绔)   —————————   排雷:   1.悬疑灵异,但不恐怖,本质是个追妻小甜饼   2.女主最强   3.架空唐,架得很空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宫廷侯爵悬疑推理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长清,贺兰浑┃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得了我的身,就是我的人   立意:茫茫人海中寻找心中所爱,用心守护 第1章   上元节,东都洛阳。   雪是从一早开始下的,起初是雪粒雪珠,渐渐变成六出雪花,到入夜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雪色之下。   上元节下雪,俗称唤作“雪打灯”,极是难得一见,往年若碰上这种巧事,爱热闹的洛阳人总会倾家出动,踏雪观灯,可是今夜,大街小巷看不见一个游人,就连最热闹繁华的北市也空荡荡的,巨大的灯轮缓缓转动,照出墙角里一个卦摊,一个馄饨摊。   算卦的老头又干又瘦,像风吹日晒,干透了的老树根:“今晚没月亮,不会死人了!”   “敢跟我赌吗?”卖馄饨的黑胖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黄澄澄两颗大龅牙,“连着八个月,一到十五就死人,今儿也跑不了!”   “你懂个屁!”瘦老头不屑,“前头死的八个都是女人,这叫做阴人,十五月圆夜,这叫做阴时,现如今二圣临朝,天下是皇后说了算,这叫做阴主,三阴缺一不可,今晚没月亮,死不了!”   “少废话!”啪,黑胖男拍出一吊钱,“赌不赌?”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大门处灰影一动,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肤色极白,嘴唇极红,眼睫极黑,眉心一点胭脂痣,似凭空落下一滴血,异样耀眼的潋滟。   黑胖男一呆:“好个美貌小娘子!”   灯轮在女子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她独自踏着落雪,向街尽头的大宅走去。   凌波宅,北市最兴隆的舞坊,八个月前的十五夜,第一个女子便死在那里。啪,黑胖男扔下钱,撒腿追上去:“喂,小娘子!”   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黑胖男眨眼冲到近前,双手一伸,拦住女子:“凌波宅去不得!”   女子低头,看他一眼。   清清冷冷一双凤眼,落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黑胖男无端觉得背上一凉,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那里才刚死过人,跟你一样,年轻美貌的小娘子。”   他凑近了,涎着一张黑胖脸:“外头危险得很,真想去的话,哥哥陪你一道。”   身后,瘦老头嗤地一笑:“这老朱,看见美貌女人就犯浑!”   眼前突然绿光一闪,女子伸出纤长手指迎风一抖,幽绿的火焰无声无息从指尖化出,瘦老头瞪大了眼——   三昧真火!   电光石火之间,黑胖男嗷一声叫,化作一个黑色圆球腾空而起,霎时已弹出数丈之外,瘦老头原本想逃,此时又禁不住驻足观望,就见女子手指轻弹,三昧真火疾如流星,眨眼追上圆球——   砰!   圆球重重砸落在地,黑气迅速收缩,露出一双蒲扇般的大耳朵和一对发黄的獠牙,却是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泥猪。   不好,是高手!瘦老头再不敢托大,身子一晃,整个人迅速缩小变薄,正要随风而去,背心里陡然一凉,女子转脸,瞥他一眼。   下一息,三昧真火如附骨之疽,迅速笼罩全身,瘦老头低呼一声,晃晃悠悠从半空坠落,地面上多了根细长干枯的篾片,上面朱砂写着卦辞,却是根卦签。   “阿师,”半空中突然撕破一个圆洞,一个水杏眼绿荷衣的少女从里面钻出来,雪白的手掌一翻一合,变出个金色包袱罩住泥猪和卦签,“抓到了!”   她笑声清脆:“一头泥猪,一根卦签,也敢在阿师面前作怪,洛阳城的妖物越来越不成气候了!”   “青芙,”女子抬眼,望向凌波宅的方向,“走。”   雪越下越急,无数肉眼看不见的苍灰色气息混在银白雪色中,迅速席卷北市。   ……   凌波宅中。   阿母童凌波逐个检查舞姬们的装扮,千叮咛万嘱咐:   “浑羊殁乎和烧鹿筋送去给刑部的贺兰郎中,再抬两坛子新丰酒,那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讨他欢心!”   “玉露团和巨胜奴送去给大理寺的裴丞,再上一壶紫笋茶,他是贺兰的死对头,千万别让他俩掐起来!”   “莱娘呢?怎么还不出来?等着她上戴竿哪!”   眼看舞姬们打扮得脂香粉艳,袅袅婷婷往前厅去伺候,童凌波双手合十,忍不住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八个月了,连鬼都不肯登门,今日总算老天开眼,送来这两位贵客!”   “阿母,”侍婢匆忙奔来,“莱娘从楼梯上摔下来,伤了腿了!”   前厅。   门窗紧锁,帘幕低垂,龙脑香气熏人欲醉,乐工们抖擞精神,将一曲《喜春莺》奏得花团锦簇,纤腰赤足的舞姬踏着红毡越舞越急,衣袖中发髻里飘飘扬扬洒下无数花瓣,她的人便也随着花瓣,飘向正中坐着的高大男人,刑部郎中贺兰浑。   纤手向琥珀杯中斟满一杯新丰酒,柔若无骨的身子顺势便偎傍过去:“郎君,请饮一杯。”   “有毒。”贺兰浑支着一条腿歪在榻上,低眼看向杯中酒。   “啊?”舞姬一双美目望着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水仙,根茎叶花,全株有毒,”贺兰浑伸手向杯中一捞,拈起从她发间落入酒中的水仙花瓣,笑吟吟的,“我可不敢喝。”   “啊,”舞姬掩了嘴低呼一声,“奴无知冒犯,郎君千万恕罪!”   腮上红着,身子软着,又向他怀中偎过去,贺兰浑却在这时探身去拿案上的酒壶,让她扑了个空。   嗤,旁边席上大理寺丞裴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当!贺兰浑撂下酒壶:“裴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阳怪气什么?”   “郎君,”舞姬想起童凌波的吩咐,连忙拿起酒壶,不动声色隔开他们两个,“奴再斟一杯,向郎君赔罪。”   斟一杯酒捧在手中,望着贺兰浑不笑也似含情的桃花眼,试着再偎上去:“郎君……”   贺兰浑身子一动,却是换了一条腿歪着,再又让她扑空。   哈哈哈哈,与裴谌同来的王俭大笑起来:“贺兰浑,我就知道你没本事碰女人!”   音乐声恰在此时停住,满场寂静中,王俭洋洋得意:“你们还不知道吧?三年前贺兰浑在长安遇见个妖娆小娘子,他色心大发,与人家一夜风流,哪知小娘子却是个专吸男人阳精的女妖,他被女妖榨干了元阳,至今不能人事……”   啪!说话声戛然而止,贺兰浑一砖头开了他的脑袋。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王俭两眼一翻,扑倒在地,裴谌霍地站起:“贺兰浑,身为朝廷命官,如何无故行凶,知法犯法?”   “来人,把王俭押起来!”贺兰浑丢掉砖头,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胆敢诽谤朝廷命官,我看他是活腻了。”   贺兰家的仆从一向秉承主人横行两京、绝不吃亏的作风,立刻如狼似虎地蹿上来,将满头流血昏迷不醒的王俭一通五花大绑,裴谌横身拦住:“贺兰浑,你简直无法无天!”   “不服?”贺兰浑咧嘴一笑,“那就陛下面前说话。”   陛下?谁不知道陛下一向都听皇后的,而皇后,正是他的小姨。裴谌黑着脸,忽听帘幕中一声喊:“上戴竿喽!”   戴竿,是舞姬头顶一根数丈高的长竹竿踏着乐声戏耍,若是技艺精湛的,竹竿顶部还会装一座木雕的蓬莱仙山,上面用各色绫罗做出仙花仙草,又有祥云白鹤之类,再由手脚灵活的小孩装扮成仙童,在山顶跳跃舞蹈,乃是从两京教坊密不外传的绝技。   但凌波宅的戴竿比之教坊更胜一筹,因为教坊的仙山用的是孩童,凌波宅的仙山,用的却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赏心悦目不说,难度也高出几倍,二十年前,阿母童凌波正是凭着这手绝活压倒教坊诸人,一手将凌波宅打造成洛阳第一的舞坊。   再争论下去也没个结果,反倒耽误了正事。裴谌没再说话,接过仆从递来的金疮药,俯身给王俭包扎。   贺兰浑也不管他,向榻上一歪,拎起了酒壶。   舞台中,戴竿的舞姬双手扶住长竿,娇叱一声:“起!”   数丈高的长竿被她一抛,轻轻巧巧上了头顶,乐工奏起音调欢快的《鹊踏枝》,舞姬蛮腰一拧,跳上青砖垒成的台阶,向看台一个亮相。   喝彩声中,贺兰浑的目光顺着长竿向上,仙山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影,再往上,是房梁中间描画精致的藻井。   又过许久,仙山上还是没有人,看客们渐渐有些不耐烦,正在窃窃私语时,极高处人影一晃,一个女子从屋顶飞了下来。   高髻博鬓,衣袂飘飘,绚丽辉煌如同飞天一般,待看清脸时,贺兰浑微有些诧异,童凌波?   她年过四旬,早已不再亲自表演,今日怎么自己上了?   思忖之时,童凌波已在仙山上落下,提气拧腰,一口气翻了五个筋斗,又在仙山边缘极险处稳稳落住,贺兰浑向来不吝啬赞美,立刻高叫一声:“好!”   童凌波听见了,在极高处向他福身行礼,跟着轻盈跃起,踏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底下戴竿的舞姬也跟着腾挪跳跃,上下配合,直让人眼花缭乱。   场中喝彩声连绵不断,贺兰浑微微眯了眼,瞧见极高处微光蓦地一闪,童凌波身形一滞,下一息,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直直落下。   不好!贺兰浑立刻跳出坐席,冲向舞台,脚尖刚刚踏上红毡,砰!童凌波重重摔在竿下,贺兰浑望过去,看见她诧异不甘又夹杂着惊惧的复杂神色,随即头一歪,没了声息。   “蓬娘,跟蓬娘死得一模一样!”戴竿的舞姬尖叫一声,“有鬼呀!”   场中有短暂的寂静,片刻后,紧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狂风卷着雪花呼啸着闯进来,满室烛光蓦地一暗,再亮起时,舞台中间多了个女子。   灰衣玉冠,胭脂痣,丹凤眼,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贺兰浑瞳孔骤然缩紧,是她!   “鬼呀!”不知是谁尖叫一声,满屋人都跟着尖叫起来,混乱之中,贺兰浑大喝一声:“闭嘴!”   “你不是鬼,”桃花眼死死盯着面前人,“你是谁?”   女子启唇,声音如寒冰乍裂:“纪长清。”   贺兰浑听过这个名字,玄真观主,道术无双,号称天下第一女道士,数日前帝后亲自下诏恭请出山,调查那八桩离奇命案。   原来,是她。   贺兰浑盯着她,试图从那双冰冷凤眼中寻找那晚的痕迹:“大门从里锁着,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进来,便能进来。”纪长清不再说话,俯身查看地上的童凌波。   “死了。”贺兰浑目光如电,迅速掠过场中诸人,“所有人站在原地,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动!”   一指自己的仆从:“检查门窗,休要放过一处可疑!”   仆从飞跑过去,裴谌跟着起身:“所有人听我号令,记清此刻自己的位置,身边是谁,在做什么,等我问话!”   “裴七,”贺兰浑俯身,伸手翻开童凌波的眼皮,“这案子我刑部接了,没你的事!”   “刑部执掌刑法政令,断冤决狱,在大理寺,”裴谌寸步不让,“此案不归刑部管。”   “大理寺判决案件,均需上报刑部,”贺兰浑查看着尸体上的伤痕,“我已在此,不消你上报,我自己办!”   “事关人命,须得仵作检查,判断死因,”裴谌傲然,“贺兰浑,你有仵作吗?”   “你有吗?”贺兰浑反问。   “有,”裴谌扯开绑着王俭的绳索,“能行吗?”   “能行!”王俭一抹脑门上的血,摇摇晃晃爬起来,“贺兰浑,有种你再动我一个试……”   话音未落,啪!贺兰浑又是一砖头拍上去。   四周鸦雀无声,片刻后,王俭一头扎倒在地,彻底没了动静,贺兰浑拎着砖头,桃花眼里满是挑衅的笑:“现在,你没仵作了。”   转脸看向纪长清:“道长,一起验尸吧?” 第2章   “眼耳口鼻均未见异物锐器,双眼底无血斑,口中无血,未见落齿。”   “脑后肿起两寸许,皮损少量出血,伤口未见异物锐器。”   “右臂皮损少量出血,左手疑似骨折。”   贺兰浑说一条,他的小厮记一条,剩下的仆从也没闲着,一个约束着不让在场的人随意走动,一个检查各处门窗房舍,还有一个跑出去通知里正,贺兰浑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皱起了眉头:“不行,验尸这活儿我不熟,还得找个仵作。”   只是这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找?   抬眼一看,王俭横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纪长清站在藻井底下,仰着头若有所思,贺兰浑将尸体原样放好,拎起酒壶浇着手,看向纪长清:“道长晃悠大半天了,有什么发现?”   纪长清依旧看着高处,没有回应。   就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贺兰浑迈步走到近前,伸手去拍她的肩:“跟你说话呢。”   手底下拍了个空,眼前灰衣一晃,纪长清倏地飞起在半空中。   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就那么悬空停着,像一朵虚无缥缈的云。   四周响起诧异的吁气声,贺兰浑摸着下巴仰起头,看见灰衣的下摆微微颤动,纪长清升到最高处,低眼查看色彩明丽的藻井。   贺兰浑想起那时极高处一闪而过的微光,足尖一点跃上二楼,紧跟着听见仆从的叫声:“郎君,这屋里有个女人!”   三楼上,一个发髻散乱的女子扶着墙踉跄走出,在看清童凌波尸体的一刹那,脱口叫道:“师父!”   贺兰浑认得她,童凌波的亲传弟子莱娘,前几次他来凌波宅时,都是莱娘上戴竿。   眼前灰影一晃,纪长清骤然下落,迫近莱娘的一刻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了在她眉心一划,随即闪身离开,莱娘惊叫着跌倒,裙摆散开时露出右腿上带血的包扎,竟是伤得极重。   贺兰浑蹬着栏杆又是一跃,直接跳上三楼:“莱娘,你师父出事,你为何躲在屋里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摔坏了腿在屋里睡着,”莱娘挣扎着爬起来, “我师父怎么了?”   “怎么回事,”三楼最里的房间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头出来, “都在吵什么?”   童宣,童凌波的独生儿子。贺兰浑心中生出一丝微妙的感觉,停顿片刻:“令堂出事了。”   “什么?”童宣诧异低头,正对上舞台中央童凌波平放的尸体,顿时惊慌失措,“母亲!”   他跌跌撞撞往下跑:“母亲,母亲!”   又一个男人跟在他身后出来,一脸惊诧:“出了什么事?”   很好,一眨眼间,多了三个身在现场却毫不知情的人。贺兰浑低眼往下看,童宣连滚带爬冲到近前,正准备往尸体上扑:“母亲,母亲!”   贺兰浑一个眼色递过去,小厮立刻拦住:“刑部办案,没有我家郎君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尸体!”   “尸体?”童宣愣在当地,“你说,尸体?”   贺兰浑一跃跳下,观察着他的表情:“令堂已经过世了。”   “怎么会?”童宣腿一软,摔倒在地,“刚才她还好好的!”   “节哀顺变,”贺兰浑拉起他,“现在,我要问话了。”   房门锁上,隔开外面的声音,贺兰浑低眼看着莱娘:“你师父出事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今晚本来该奴上竿的,结果奴没留神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摔伤了腿,师父就让奴在房里休息,自己上竿。”莱娘啜泣着,“都怪奴,师父已经七八年不曾上竿了,要不是奴粗心大意摔了腿,师父就不会自己上,也就不会出事……”   意思是说,童凌波技艺退步,自己摔下来的?贺兰浑打断她:“你怎么知道你师父是摔下来的?”   桃花眼里泛着冷光:“我可没有说。”   莱娘怔了一下:“难道不是?她摔在台阶底下,那里是平常戴竿的地方!”   贺兰浑盯住她:“出事时那么大动静,你为什么不出来?”   “奴睡着了,没听见,”莱娘猛地抬头,“郎君,难道你怀疑奴?”   贺兰浑看向她被裙子遮住的右腿,方才他看见了腿上的血,似乎伤得很重,假如是真,那么她拖着一条伤腿行动不便,嫌疑就很小了,但是,真的受伤了吗?   不行,还得找个仵作验一验。   “带她下去,”贺兰浑吩咐道,“带童宣进来。”   童宣哭了多时,眼皮红肿,声音嘶哑:“我跟张承恩一直在屋里谱曲,母亲要排一支新舞。”   “有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没有。”童宣摇头,“我睡觉轻,听见点儿动静就睡不着,偏偏我们这地方日夜都很热闹,所以母亲把我屋里的门窗都加了几层丝绵隔音,锁了门待在屋里,外头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母亲,母亲,从他出现到如今,说了无数个母亲。贺兰浑思忖着:“令堂有多久没有上竿了?”   “母亲总有七八年不曾登台了,”童宣红着眼咬牙,“都是莱娘!要不是她冒冒失失摔坏了腿,母亲也不至于强要上竿!”   强要上竿,所以,他也觉得童凌波死于失足意外?贺兰浑抬眉:“你什么时候知道莱娘摔伤的?”   “母亲给她包扎时我刚好去找母亲,我还劝过母亲不要上竿,母亲不听,”童宣哭出了声,攥拳重重捶打自己的头,“都怪我,我该拦住母亲的,都怪我……”   贺兰浑抓住他的手腕:“莱娘的腿伤你看见了?伤得重吗?”   “流了很多血,看着挺重,”童宣想撤回手,用力拽了几下也没能拽动,涨红了脸,“张承恩当时也在,他也看见了。”   “下去吧,让张承恩进来。”贺兰浑忽地松手。   童宣一个冷不防,趔趄着后退,又听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母亲是摔下来的?”   “母亲的模样跟蓬娘死时一模一样,”童宣打了个寒噤,“蓬娘就是从竿上摔下来的!”   蓬娘,童凌波另一个亲传弟子,去年五月十五夜从长竿上摔下,死因至今还没查明,也是从蓬娘开始,洛阳城内每逢十五夜都会横死一个女子,到童凌波之前,已经足足八个。   乐工张承恩紧跟着进来:“郎君,我一直在屋里谱曲,什么都不知道啊!”   “曲子呢?”贺兰浑伸手,“拿来我瞧瞧。”   “在屋里搁着,”张承恩局促地搓手,“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童郎君可以为我作证,我一直待在屋里没出去过!”   小厮递上屋里搜到的曲谱,贺兰浑低眼看着:“童宣中间也没出去吗?”   “没有。”张承恩向前探身,问得迟疑,“郎君,童阿母不是失足掉下来的吗,问这些做什么?”   失足吗?那么那时候一闪而过的微光又是什么?况且童凌波坠落的姿势也很古怪,若是失足落下,半空中总该挣扎自救,而不是像他看见那样,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贺兰浑看着手中曲谱,写了小半阙,涂涂抹抹到处都是修改的痕迹,算算时间,若是他两个从歌舞时开始动笔,差不多正是这个进度。贺兰浑抬眼:“莱娘摔伤时,你也在跟前?伤得重不重?”   “摔的时候我没在,后面我跟童郎君过去找阿母的时候看见了,流了好多血,看着挺吓人的,”张承恩咽了口唾沫,“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贺兰浑放下曲谱:“你可以出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贺兰浑微闭眼睛思忖着,假如他们没有撒谎,那么看起来,童凌波失足摔死的可能性更大,假如他们撒了谎……   推门出来时,裴谌正拿着纸笔,挨个询问在场的人,贺兰浑晃晃悠悠走过去,伸手勾住他的肩:“问了几个?”   裴谌沉肩躲过,冷着一张脸:“干你甚事?”   “问得很细致嘛!”贺兰浑斜着眼看他手里记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纸,忽地伸手拽过,“给我瞧瞧。”   “你!”裴谌连忙来夺,早被他抢在手里,随手递给小厮:“去抄一份,抄完了还给裴丞。”   裴谌一向细心,问的口供多半错不了,倒是省了他的事。   “贺兰浑,”裴谌咬牙,“那是我问的口供!”   “都是为陛下办事,”贺兰浑咧嘴一笑,“分什么你我?”   丢下裴谌晃悠着走去王俭跟前,弯腰一看,王俭脑袋上一左一右缠了两个鼓包,倒像是个白头大苍蝇,不由得嗤地一笑,伸手拍拍王俭的脸:“王十二,起来啦!”   王俭没醒,贺兰浑等不及,朝他人中上用力一掐。   啊!王俭大叫一声醒过来,睁眼看见是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贺兰浑,今天不弄死你耶耶就不姓王!”   “改姓的事以后再说,”贺兰浑又拍拍他的脸,“会验尸吗?”   王俭一怔:“会,干什么?”   “就你?”贺兰浑乜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会?”   “耶耶会!”王俭登时炸毛,“贺兰浑,你少瞧不起人!”   “我不信,”贺兰浑一指童凌波,“除非你能验出来她是怎么死的。”   “童凌波?”王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吃了一惊,“她怎么死了?”   拔腿跑过去,边跑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了是一套精致的工具,刀、剪、钳、锯样样齐全,还有几个塞着木塞的小瓶,裴谌沉着脸跟上去,叫着他的表字:“向真,贺兰浑在激你。”   王俭低头翻检着尸体,原本滑稽的模样显出几分肃穆:“要一间干净避风屋子,备热水酒醋、白布麻纸,快!”   看样子是个熟手,能验。贺兰浑晃晃悠悠走过去:“这个不急,你先验验莱娘的腿伤。”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灰衣的影子一晃,纪长清走出了大门。   贺兰浑一个箭步追出去,横身挡在她面前:“道长要去哪里?”   北风卷着雪片,扑在脸上身上,凛冽潮湿的气味,但贺兰浑鼻子尖,愣是从这风雪气息里,嗅出一缕极冷极艳的香气,像牡丹。   是纪长清,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偏偏香得很。贺兰浑盯着她不带一丝表情的眼睛:“道长是不记得我了,还是不想记得我?”   许是风吹的缘故,能看见纪长清漆黑的眼睫极轻地动了动,贺兰浑低低笑起来:“我可一直都记着道长呢。”   他凑近些,口中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她面前:“道长住哪里?改日定当登门造访,与道长叙叙旧。”   眼前人影一动,纪长清越过他,眨眼已在数丈之外,贺兰浑望着她的背影,低笑着摸了摸下巴。   她在躲他,她在心虚,她也记得那一夜,记得他们,曾经有多么亲密。 第3章   雪越下越大,二更的鼓声被风掩住了,只模糊听见一点断续的尾音,纪长清循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鬼气,向紫微城的方向行去。   皇宫大内,真龙守护,原本该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可此时越靠近一分,那股阴冷怨毒的鬼气就越浓一分,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师,”半空中撕破一个圆洞,青芙现出身形,“弟子查过一遍,凌波宅内外没发现妖物!”   “有,”纪长清回想着凌波宅中的暗流涌动,“藻井处残留妖气,那个叫莱娘的女子,身上也有极淡的妖气。”   然而莱娘是人,那时她迫近了查过,三魂七魄俱在,不折不扣的人,那么淡的妖气不足以行凶,看来她一开始把发生第一桩凶案的凌波宅当做第二次循环的起点,判断是错的。   青芙在她身边落下:“阿师是说,童凌波就是第九个死者?”   “不,”纪长清看向远处,“她不是。”   童凌波的死或许与妖异有关,但第九个死者,应当比她的死诡异凶险得多。   从去年五月十五开始,每月十五,洛阳城都会横死一人,女人,四柱八字全阴,死于阴气最盛的子夜,到今日之前,已经足足八个。   这是帝后二圣在诏书里的说法,但纪长清知道,诏书里必定隐瞒了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细节,否则,以这区区八条人命,还不至于让那位杀伐决断的皇后亲自下诏,请她出山。   阴人,阴命,阴时,沾上这三条,不是妖鬼,便是邪术。   死去的八个女人,方位按顺序排下来,恰以紫微城为中心,连成一个圆,今日来时她原想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是以去了第一桩命案所在的凌波宅,可此时看来,若真有第九个死者,更有可能落在圆心正中,帝后所居的紫微城。   “阿师可是要入宫?”青芙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灯火璀璨的紫微城,“那里有门神和六丁六甲守着,弟子进不去呢。”   纪长清抬手,拔下发间长簪。   如意云头的形状,通体莹润碧绿,似竹似玉,纪长清纤长手指捏住云头轻轻一扭,簪首分离,那长长的簪身,却是中空的。   青芙咯咯一笑:“原来如此!”   摇身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悠悠荡荡钻进簪中。   纪长清拧上云头,将长簪重又插回发中,耳边听见青芙带着好奇的语声:“阿师,那个贺兰浑认得你?”   眼前闪过那张低低带笑的脸,纪长清浓黑的眼睫微微一动,是媚狐珠,时隔三年再次嗅到那个男人的气息,体内的媚狐珠正在不安躁动。   簪中自有乾坤,青芙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形,也就没能发现纪长清的异样:“他问的话好生古怪,什么叫做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纪长清一言不发。既不是不记得,也不是不想记得,那夜对她来说原本就是个意外,过去了就过去了,并不需要特别留意,只是没想到时隔三年,竟会再次遇见那个男人。   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不准备罢休。   青芙早已习惯了她十句里只答一句的冷淡,自顾说了下去:“那人看着像是个纨绔,阿师怎么会认识他?弟子从没听阿师提起过他,莫非是弟子入门之前……”   语声戛然而止,青芙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丝儿声音,纪长清对她使了噤声咒。   不对劲,很不对劲!青芙圆溜溜的水杏眼转了转,阿师虽然总嫌她聒噪,但用咒术堵她的嘴还是头一遭,一定有问题!   风雪越来越急,紫微城的灯火笼罩在苍茫白色中,越来越黯淡,纪长清使出缩地之术,眨眼间便到了五凤楼前,早有监门卫上前盘问:“什么人?”   “纪长清。”   边上的领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打量着眼前人,雪肤红唇,清冷昳丽,天下第一女道士,该是如此模样吗?   迟疑着问道:“有何为凭?”   纪长清取下腰间御赐金鱼符,映着门楼上的灯光,纪长清三个大字熠熠生辉,边上一行小字,注明玄真观主。   竟然真是,那惊动帝后二圣亲自下诏恭请的,天下第一女道士。领队连忙让在边上,高声道:“开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传讯的宦官抢先一步入内禀报,纪长清在门内略站片刻,迈步向东走去。   漫天雪花飞舞盘旋在她身边,却没有一片落在她身上,就好像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俗世的一切隔开一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领队怔怔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漫长宫道前方,原来天下第一女道士,竟是如此模样!   宫门一重连着一重,幽深高阔望不见尽头,纪长清抬头,看向风雪密布的天空。   在宫外清晰可见的鬼气此时变得难以寻觅,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压抑不祥的气息,阴森诡秘。   “纪观主请随我来,”先前传讯的宦官快步走来,“皇后殿下在瑶光殿召见。”   宦官转身向西,纪长清停在原处,望着东边寂静无声的宫苑:“那边是什么地方?”   “东宫。”宦官道。   方才鬼气最浓处,便在那里:“带我去看看。”   “这,”宦官陪着笑脸,“皇后殿下还在等着,而且宫禁之中未得传召,也不能随意走动……”   话未说完,纪长清纵身一掠,升起在半空中,宦官急急抬头,看见她灰衣的下摆微微颤抖,正向东宫御风而去,宦官目瞪口呆:“纪观主不可!”   纪长清从半明半暗的高处俯瞰东宫,上元夜千万盏花灯密密匝匝挂满内外,混沌龙气中透出灯笼的红光,宫门上新换了桃符,神荼郁垒四个大字勾画深刻,再往前看,是东夹城郁郁深深的高墙。   安静平和,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纪观主快下来,”宦官气喘吁吁追过来,“这么乱走使不得!”   下一息,纪长清在他身边落下:“走。”   穿过长长的永巷,眼前是冰雪覆盖的九洲池,瑶光殿的歌舞声骤然闯入耳中,纪长清停住步子。   浓郁龙气萦绕盘旋,簇拥着九洲池正中的瑶光殿,云头簪发出低低的呜鸣声,是青芙,她感觉到了真龙之气的压迫,正在极力收敛身上妖气。   七孔石桥如同满月,连接池畔和瑶光殿所在的小岛,纪长清迈步上桥,隔着一重重飞扬的舞袖,看见殿中高坐的武皇后。   龙睛凤颈,宝相庄严,此时含笑望过来,慈悲如同佛陀。   竟然只有皇后,而皇后身上竟然不是凤气,而是龙气。云头簪的呜鸣声越来越低,青芙敛尽妖气,缩在了簪身最里面,纪长清在踏进殿门的一刻,突然顿住。   方才在东宫时,云头簪里的青芙,不曾发出过任何响动。   长眉微低,纪长清撤身回头,疾疾向东宫掠去。   “纪观主,纪观主!”宦官追出去时早已不见她的身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向武皇后谢罪,“殿下恕罪,奴已再三告诫过纪观主未奉诏不得乱走,不知她为何突然离开!”   “无妨,”武皇后笑容不变,“高人异士,总有几分怪癖。”   她斜倚凭几,慵懒中透出几分锐利:“你说你再三告诫过她,莫非她先前就曾乱走?”   “是,”宦官不敢隐瞒,“方才来时,她曾往东宫去,被奴拦住了。”   “跟上去,”武皇后吩咐道,“看看她想做什么。”   风声呼啸,纪长清手中捏诀,望住远处的东宫。青芙是妖,方才东宫上空龙气涌动,门上还挂着桃符,青芙却没有任何反应,必定有假!   东宫重重宫墙撞进眼底,纪长清未到近前便已伸手,指尖三昧真火激射而出,飞向宫门上的桃符,啪,桃符掉落在地,神荼郁垒四个字化作一缕黑烟,被狂风卷入雪中,眨眼不见,纪长清眼睫微动。   桃符是假,东宫早已失去神灵守护,妖魅横行。   向虚空中低叱一声:“星辰失!”   一把澄碧长剑破空而来,纪长清伸手握住,铮一声抖开剑鞘,向着混沌龙气正中当头劈下!   混沌破开,虚幻龙气荡然无存,寂静中似有无数鬼魅凄厉呼号,纪长清凤目微睁,看见阴郁鬼气从东侧寝殿丝丝缕缕漫出。   下一息,一声长叫划破长夜:   “来人啊,良娣不好了!”   殿门轰然撞开,几个宫女尖叫着四散奔出,纪长清急急按落云头,昏黄灯火之下,一名女子横尸床上,漆黑长发如同流水,流出层层帘幕,逶迤拖在金砖地面上,再细看时,不是头发,而是无数浓黑鬼气纠缠扭结在一起,蠕动着暴涨着,迅速蔓延整个寝殿。   轰!星辰失再次出鞘,凛然剑气斩破鬼气,无数浓黑色无声地尖叫着挣扎着,迅速收束缩小,四周陡然陷入死寂,片刻后,满堂红烛齐齐熄灭,虚空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女尸骤然瘫软,满头黑发迅速融入暗夜,眨眼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颅顶。   咚,咚,咚,三更鼓声悠悠响起,第九个子夜,来了。 第4章   八具女尸一字排开放在地上,面色如生,不曾有半点腐坏,纪长清迈步上前,听见武皇后不疾不徐的声音:   “第一个,凌波宅舞姬蓬娘,少了腰。”   “第二个,铜驼坊党氏女,少了一双耳朵。”   “第三个,礼部刘侍郎之女,少了一双手。”   ……   纪长清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位永远从容镇定的皇后会亲自下诏,请她出山了。   这八具女尸,每具身上都少了一样器官,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女尸缺少的部分毫无外力撕扯的痕迹,就好像这些人从一生下来,便是如此模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没有人会像第一具女尸蓬娘那样,该是腰的地方空出一大截,身体上下却还像有无形的东西连着,让她此时僵卧的姿势如此浑然一体。   这,绝非人力所能为。纪长清的目光停在刚刚抬进来的第九具女尸,太子良娣张惠身上,雪白头皮上一个毛孔都没有,就好像那里从不曾有过头发:“良娣生前,是否很珍爱自己的头发?”   武皇后眸中闪过一丝赞赏:“纪道长如何知道?”   纪长清回想着刚进殿时那匆匆一瞥,漆黑长发从床上蜿蜒到地面,绵密浓厚得如同乌云一般,要想有这么一头好头发,平时必定加意呵护:“头发很好。”   却在这时,看见武皇后高挽的发髻,许是错觉,总觉得比初相见时浓密闪亮许多。   “道长果然明察秋毫。”武皇后颔首,“张良娣一头黑发长及脚踝,她向来视作珍宝一般,十分小心爱护。”   她低头,一一看过地上尸首:“这九个人身份各异,互不相识,所有能查到的关联就是,一,她们均是全阴之命,二,她们所缺失的部分,就是她们生前最得意的部分。”   舞姬蓬娘,凭着纤腰一束,戴竿之技冠绝两京,党氏女自幼学琴,任何乐曲只要过她双耳,便能原样奏出,刘侍郎之女善画,曾为皇帝千秋节献上一幅牡丹瑞鸟图,令御前画师也激赏赞叹……   还有如今的张惠,生平最得意的便是一头长发。纪长清目光幽深,阴人,阴命,阴时,死去多日尸体不腐,又缺了最引以为傲的部分,如此阴邪诡异,让她想起玄真观收藏的古旧典籍中,那些关于换命拼魂的零星记载。   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拘回死者魂魄,当面追问。纪长清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了一晃,呼,三昧真火从指尖化出,武皇后后退一步,就见纪长清手指舞动,三昧真火如银钩铁划,迅速在张惠上方织出一张幽绿符箓,纪长清低喝一声:“起!”   尸体应声而起,一直不曾合上的双眼映着灯火,冷冷望着眼前人,纪长清左手捏诀虚虚一挥,向尸体抛去:“魂来!”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纪长清再次捏诀抛出:“魂来!”   尸体头顶慢慢钻出一缕极淡的烟雾,一点点散开形成一个模糊人形,依稀便是张惠生前的模样,武皇后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眼看人形越来越清晰,张惠似要开口说话,空荡荡的殿中却突然响起极低的笑声,闷得像梦魇:呵。   武皇后毛骨悚然,耳边听见纪长清的低叱:“住!”   随着这声低叱,她的人便如离弦之箭,抓着笑声的尾音激射而出,武皇后心惊目眩,突见她伸手一握,一柄澄碧长剑从天劈下,轰!   满堂烛光齐齐一晃,笑声戛然而止,烟雾形成的张惠幽幽开口:“好热呀……”   下一息,烟雾骤然消失,噗!尸体扑倒在地,再没了声息。   武皇后慢慢调匀呼吸:“纪道长,抓到了吗?”   “没有,”纪长清从空中落下,扬手一抛,星辰失剑重又遁入虚空,“逃了。”   “是什么东西?”武皇后回想着方才令人心魂发冷的笑声,蓦地意识到,情况大约比她预料的,还要凶险几倍。   “抓到才能知道。”纪长清不再回答,停在张惠尸身之前,凝神观察。   如此应对并不算恭顺,但武皇后向来有容人之量,况且方才也亲眼见到她的能耐,包容不觉又多了几分:“方才道长招来的是张良娣的魂魄?”   “不,”纪长清看完张惠,走去蓬娘面前,“张良娣三魂七魄俱已消亡,我唤出的,是她生前最后的意念。”   张惠新死,三魂七魄按理应该还在尸身周围徘徊,但她两次拘魂,都不曾找到一星半点,竟是早已消亡殆尽,纪长清脑中忽地闪过几个字,“神魂灭,骨肉生”,是在哪里见过这些字?   “好热呀,”武皇后低声重复着,“张良娣临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说?”   纪长清没有回应,指尖三昧真火明明灭灭画出符箓,一一搜过剩下的八具女尸——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的魂魄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身死的那一刻起,她们在世上的所有痕迹都随之消亡了:“她们死的时候,分别是什么情形?”   “德寿,”武皇后叫过心腹宦官来德寿,“去寻大郎,让他带上卷宗即刻入宫。”   来德寿匆匆离开,大门开合时,雪夜的森冷寒气随着漏进来,武皇后拢了拢裘衣的领口:“去审审张良娣身边的人吧。”   东宫中灯火通明,太子李瀛红着眼梢迎出来,握住武皇后的手:“母亲,良娣她……”   “人生遭际,实难预料,”武皇后轻轻拍他,“节哀吧。”   纪长清迎着花灯璀璨的光芒看向李瀛,比起武皇后周身丰沛汹涌的龙气,李瀛的龙气虽然清淡温和,却也是真龙正气,东宫有他在,又怎么会被妖异侵袭,取了张惠的性命?上前一步问道:“张良娣出事时,太子在哪里?”   李瀛怔了一下:“你是?”   “玄真观主,纪长清。”武皇后抬步踏进门内,“我请她来看一看。”   竟如此年轻么?李瀛怔了一下:“良娣出事时,我和太子妃在宜春苑赏雪。”   “母亲,”一道温婉柔弱的声音随即响起,太子妃徐知微扶着宫女走过来,掩袖咳了一声,“良娣身边服侍的人都已收押待审,儿已遣人去良娣家中报讯安抚。”   “你在病中,难为还能如此周全。”武皇后颔首,“回去歇着吧,有我和太子在,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身边的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徐知微福身告退,纤瘦的背影在璀璨灯火中似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纪长清微微眯起了凤眸。   “走吧,”武皇后回头叫她,“去问问那些宫人。”   偏殿中,宫女宦官一字排开,屏息凝神等候询问,那几个贴身服侍张惠的宫女脸上泪痕还没有干,低着头带着惶恐,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全都是人,三魂七魄俱全,气息端正没有异样,那妖异与他们并无瓜葛。纪长清转身向外走去:“我要再看看寝殿,都别跟着。”   武皇后神色温和:“道长请自便。”   纪长清迈步走进寝殿,帘幕低垂,香冷金猊,一切都保持着当时的模样未曾动过,暗夜里透着一股子阴森冷气。   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隔绝了灯光和话语声,纪长清抬手拔下云头簪:“青芙。”   殿外,李瀛面带犹疑:“母亲,纪道长既不盘问也不核查,能找到元凶吗?”   武皇后望着紧闭的殿门:“方才我见过她的手段,世所罕有。”   “宫禁中还能混进妖邪,实在让人不安,”李瀛试探着,“母亲,是否加强东宫防务?”   “不必,”武皇后气定神闲,“我已传召大郎即刻入宫。”   “由阿浑来查?”李瀛垂目,“也好。”   殿内,纪长清弹指解开噤声咒,青烟丝丝缕缕,化出青芙苍白的脸:“皇后身上,好厉害的龙气!”   不错,好厉害的龙气,可她明明只是皇后。纪长清一言不发查看四周,青芙试探着抓住她灰色衣襟的一角:“阿师,我有些心慌,能不能抓着你?”   纪长清知道她是被武皇后的龙气压制,神魂不稳,伸出两指搭上她的手腕,青芙立刻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体内,元神一阵松快:“多谢阿师!”   “仔细查看。”纪长清松开手。   青芙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阿师,那个贺兰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入门一年多,从不曾听说这么个人呀!”   什么时候认识的?纪长清看着绣满夭桃的帘幕,眼前闪过三年前的春夜,骊山顶上一轮圆月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她靠着碧桃开满红花的枝干,听见山道尽头蹄声得得,一人一马踏着丛生的春草,轻快地向她走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贺兰浑,彼时她还不知道,三年之后,她还会再次与他相遇。   砰,紧闭的殿门突然撞开,纪长清回头,贺兰浑披着一身风雪,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殿外的天空泛着黎明前的苍灰,贺兰浑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桃花眼中笑意一闪:“道长,又见面了。” 第5章   厚厚的卷宗摆在案上,纪长清一目十行地看过。   第一个死者蓬娘,刚死的时候尸体没有任何异样,五天后腰身逐渐消失。第二个死者铜驼坊党氏女,三天后双耳消失。第三个死者刘侍郎之女,两天后双手消失。   一个比一个快。   “据说这是妖力越来越强的迹象,”贺兰浑的目光越过卷宗看着纪长清,“道长怎么看?”   他靠得太近,强烈的男子气息中夹杂着不曾消散的酒气,纪长清眉头微皱,合上了卷宗:“卷宗留下,你可以走了。”   “走?”贺兰浑摸着下巴,“不能够。”   他长腿一撩,索性挨着她坐下:“这几桩案子都归我管,你是涉案之人,我得问话。”   灰衣一晃,纪长清瞬间移去一丈之外,隔着重重帘幕冷眼看他。   青芙瞪大了眼睛,师父居然自己走了?照她以往的脾气,难道不应该把贺兰浑踢出去吗?不对劲,很不对劲!   耳边传来贺兰浑低低的笑声:“道长干嘛躲得那么远?我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   起身向纪长清走去:“道长昨夜查过凌波宅,结果如何?张良娣身死之时道长在场,情形如何?听说道长昨夜还跟妖物动了手,有什么发现?”   “还有她。”他停在青芙面前,“道长昨夜入宫时孤身一人,她是谁,怎么进来的?”   青芙仰头看着贺兰浑。她的个子不算低,却只能到贺兰浑的肩膀,那么长手长脚的大个子按理说会让人心生畏惧,可因为一双桃花眼便是不笑也带着笑意,又让人生出亲近之感,不过那飞扬的浓眉和棱角过于分明的嘴唇中和了桃花眼带来的柔软,平添了一股不好惹的混不吝劲头,又让人不敢轻易亲近。   再看肤色,并不是世家子弟那种养尊处优的白,带着点粗野的底色,像太阳底下的麦浪,微风一吹,一层层耀眼的光。   青芙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纪长清,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呢,是如何相识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转过脸,下一息,贺兰浑走到近前:“道长一直躲着我,怎么,心虚?”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他,贺兰浑冷不防,身不由己被摔了出去,撞向门外。   青芙松一口气,师父终于出手了,这么看来,好像也没那么不对劲?   啪!贺兰浑重重摔在殿外廊下,值守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来扶时,贺兰浑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灰:“道长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还真是防不胜防。”   “你查人,我查妖,各不相干,”纪长清站在门内向他一望,“我不问你,你也休来问我。”   “这话说的,”贺兰浑晃晃悠悠走进来,“这些卷宗都是我一手弄的,道长看都看了,现在又说不相干?”   桃花眼盯着她,似笑非笑:“占了我的便宜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纪长清知道,他说的,肯定不只是卷宗的事,漆黑眼睫微微一动,转身向内室中那张黑漆嵌螺钿四柱床走去,那是张惠最后横尸的地方,能闻到床褥间有淡淡的檀香气,又夹杂一丝如有若无的焦糊气味,诡异突兀。   贺兰浑很快跟上来:“昨晚你走后王俭验了莱娘的伤,摔坏了踝骨,爬高上低之类的事从此后恐怕是做不得了,如此倒是洗脱了一大半的嫌疑,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有那个童宣,也有些怪怪的。”   莱娘身上,有极淡的妖气。纪长清细细搜寻着那点焦糊气味的来源,童凌波的死应当与前八桩命案没有关系,可莱娘身上的妖气,也没有关系吗?   “童凌波的尸体也验了,致命伤乍一看是后脑的坠落伤,可如果是坠落致死,出血量不应该那么少,”贺兰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况且童凌波掉下来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挣扎,这不正常。”   出血少,没有挣扎,更像是先已死亡,随后坠落,可这也不对,童凌波身上所有的外伤都是坠落所致,尸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可能突然死亡?又怎么能在将死之时,把舞跳得毫无破绽?贺兰浑走到近前,低头看着纪长清:“道长,你怎么看?”   那股子酒气越发浓了,夹在他呼出的气息里,劈头盖脸扑上来,纪长清有一瞬间想到了三年前,那时候他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呼吸中也是夹着酒气,人间烟火的滋味。   纪长清偏开头:“藻井上有妖气,莱娘身上也有。”   “妖气?”贺兰浑思忖着,“藻井里有暗道,那是她们上下戴竿的机关,道长觉得那妖气会不会跟暗道有关?”   “我只捉妖,人的事,我不管。”纪长清点手叫过青芙,“你来看看。”   贺兰浑听出了关窍:“也就是说,道长认为童凌波的死是人为?”   眼前绿影一晃,青芙跃起在半空中,雪白双手一翻一合,凭空化出一个巨大的金色包袱罩住床帐,她整个人便伏在包袱上仔细嗅闻,片刻后向西边一指:“阿师,在那里!”   贺兰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西边一带红墙碧瓦,是张惠礼佛的香堂,他来时问过宫人,张惠生前最后去的地方,便是那里。   清冷的牡丹香气骤然浓郁,纪长清擦身而过向外掠去,贺兰浑拔腿跟上,见她停在最里间的金身弥勒佛前,凝神细看。   贺兰浑三两步走近了:“有什么不对?”   强烈的男子气息劈头盖脸笼罩下来,心绪骤然紊乱,纪长清手指捏诀正要拂开他,指尖突然触到一点热,贺兰浑竖起手掌挡住了她的,眼中带着暧昧的笑:“道长,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下次再动手时先跟我打个招呼,我也好有个防备。”   肌肤相触,乍然激起一股颤栗,是媚狐珠,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曾与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再次身体接触,依旧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纪长清迅速压下心底翻涌的热意,再这么由着他动手动脚肯定不行,弹指施出一个禁制咒。   贺兰浑立刻躲闪,预料中的横飞扑地并没有到来,就见她怔了一下,抬眼看他。   凤目中带着疑惑,为她清冷容颜平添一分人间烟火气,贺兰浑蓦地想起三年前桃花丛中她绯红的脸颊,心中一跳:“怎么了?”   怎么了?纪长清沉吟着,禁制咒没有生效,为什么?   纤长手指捏成玲珑兰花,再次向贺兰浑施咒。   贺兰浑没有躲,他们离得不远不近,能看清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让他再又想起那日桃花之下,她眼中荡漾的水泽,心里似是有什么抓着挠着,痒得出奇。   许久,纪长清抬眉。禁制咒的作用是将对方禁制在数丈之外无法靠近,可这咒术没有生效,生平头一次,事情不在她的掌控。   难道她施错了咒术?不可能,她从不出错。   纤手微扬,向门外侍立的宦官第三次施咒,呼!宦官被大力拉扯着踉跄向后退去,惊慌地叫起来:“纪观主,这是怎么了?”   纪长清向着他一步步走过去,每走出一步,那宦官就身不由己后退一步,纪长清停住了步子。   咒术没错,她也不曾施错,只是这咒术,对贺兰浑无效。   难道是因为媚狐珠?还是因为三年前那一夜?   “原来道长不想让我靠近,不过,”桃花眼中迸出一星笑意,贺兰浑靠近些,“皇后命我与道长一同查察此案,以后我与道长,怕是要常常相见了。”   纪长清神色冷淡:“我从不与人共事。”   “这次怕是由不得你了,”贺兰浑笑意更深,“道长,你甩不掉我呢。”   却见她修长凤目冷冷一撩:“是么?”   下一息,贺兰浑被一股大力挟裹着,嗖一声射向屋顶,砰!脊背重重撞上房梁,贺兰浑轻笑一声,随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固定住,再也动弹不得。   纪长清迈步离开,在金身佛前仰头,搜寻那丝淡得几乎难以寻觅的焦糊气味。   贺兰浑便挂在梁上低头看她,现在他知道了,只要他离她足够近,她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不一样的情绪。   有趣。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纤长的身量显得异样娇小,黑云似的头发高高束起,又戴着一只碧玉冠,贺兰浑低低一笑:“三年前在骊山上,道长好像也戴着这只碧玉冠。” 第6章   那夜的桃花又出现在眼前,桃花中的她扯下碧玉冠,黑云似的长发披散下来,半遮半露她幼白的肩背,黑与白的对比如此强烈,从此后他那些最荒唐的梦里,总有一个披散着黑发的她。   律动,摇摆,缠绕他一身一手,凉,滑。   贺兰浑看着纪长清:“道长那夜,为何不肯告诉我你是谁?”   纪长清抬眉,冷冷看他一眼。   下一息贺兰浑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这个冷心冷意的女人,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纪长清凝神静气,很快捕捉到那丝淡得几乎闻不到的焦糊气味——在金身佛背后的墙壁中。   拂袖移开佛陀,背后椒泥涂抹的墙壁暖香扑鼻,并没有门窗暗道,方才能隐隐抓住的焦糊气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但纪长清知道,不是错觉,袖中飞出一张符咒,纪长清低叱:“寻!”   贺兰浑看见那张朱砂书写的符咒应声飞上墙壁,游移舞动,像在追逐着什么,墙壁中很快响起低沉的呼吸声,像铁刷擦过铁器,嘶,嘶,嘶。   贺兰浑绷着神经,片刻后,符咒突然停住,呼吸声随即变得急促尖锐,嘶嘶嘶!   “破!”纪长清一声低叱。   轰!墙壁从正中破开,泥灰迸裂中飞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嘶叫着向贺兰浑冲去,贺兰浑想要拔刀,身体却动弹不得,眼看那东西越来越近,疾飞的残影化成一张没有五官却异常狰狞的脸,余光突然瞥见纪长清向他一弹指。   嘶!那张脸近在眼前!   砰!咒术解开,贺兰浑重重摔在地上。   灰衣的影子一晃,纪长清升起在半空,张开衣袖一甩一罩,嘶!叫声戛然而止,衣袖如囚笼,将那张脸牢牢裹住。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想说话,却还作声不得,只能仰头看着那灰色衣袖不断鼓起又平复,那张脸在里面四下冲突,拼了命想要挣脱。   纪长清捏诀持咒,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是个狠的。贺兰浑摸了摸下巴,得赶紧想个法子应付她那些神出鬼没的招数才行,再这么摔下去,屁股早晚要摔成八瓣。   衣袖中的动静渐渐平复,纪长清落在地上,两指捏着,取出那东西。   贺兰浑连忙凑近去看,并不是脸,是片拇指大小烧焦了的木头,边缘处弯弯曲曲几笔弧线,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可他方才看见的,分明是张狰狞的脸。   纪长清翻来覆去看着那片焦木,脑中再又响起张惠的话,好热呀——焦木,好热,有没有什么关联?   贺兰浑的脸突然闯入眼中,嘴巴夸张地开合着,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   纪长清看懂了:我见过这玩意儿。   弹指解开噤声咒,贺兰浑没什么正经的笑声一下子撞进耳朵里:“道长老这么欺负我,好玩吗?”   眼见她神色一冷,贺兰浑立刻改口:“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纪长清看着焦木上火焰似的图案,“你在哪里见过?”   “死的还是活的?”贺兰浑伸手想拿,被她缩手闪过,塞进袖子里,“你作夜见到的妖物就是它吗?”   自然不是。昨夜那妖物在星辰失全力一击之下尚能逃逸,极是难缠,而这片焦木更像是那妖物分出来的一缕妖气,没有神智只有悍勇,只不过这些话,也没必要跟他解释。纪长清反问:“你在哪里见过?”   “蓬娘的遗物中,走吧,我带你去瞧瞧。”贺兰浑转身往外走,“对了,方才在上头,我看见这玩意儿长了一张脸,人脸,没有五官。”   之前就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下子浓到了极点,纪长清脚步一顿,她肯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是在哪里?   刑部证物房。   一排排标着序号的铁架从头排到尾,贺兰浑循着号码找过去:“道长觉得,张良娣知不知道佛像背后藏着那么个玩意儿?”   纪长清回过神来。若是张惠知情,那么每次香火供奉,冲着的只怕不是佛陀,而是那片焦木;若是张慧不知情,那片带着妖气的焦木又是怎么躲过重重耳目,藏在了香堂里?   咔,贺兰浑取下架上一口描金箱子,顺手开了锁:“找到了!”   纪长清低眼看去,香囊、靶镜、粉盒、头油,一箱子女人用的零碎物件收纳整齐,贺兰浑抽出角落里一个卷轴,摊开在她面前:“看。”   版印的《金刚经》,方方正正的雕版字中夹着歪歪斜斜的手写字,又在下方空白处画着几条弯曲的弧线,纪长清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焦木上那个火焰形的图案。   “这页也有,”贺兰浑慢慢向后翻着,“还有这页。”   越到后面,弧线越发清晰流畅,到最后一个时,大小、弧度和伸展的方向几乎与焦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纪长清伸出两指搭在弧线上,搜寻着可能残存的气息:“蓬娘的东西?”   “对,”贺兰浑指指箱子,“这一箱子都是。”   鎏金的香囊,金银平脱的靶镜,牙管装的脂粉,她虽然不弄这些东西,但青芙有这么一面镜子,价值五缗。纪长清的目光落在一串琉璃佛珠上:“蓬娘信佛?”   “信不信的,也不好说,反正每个月都要去庙里烧香,”贺兰浑笑了下,“道长是方外之人,大约不知道这些坊市伎人怎么过活,阿母把她们看得很紧,一个月能去庙里烧一次香,已经是极难得的自在时候了。”   纪长清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只是她对于人心细微处既不了解也不在意,便只问道:“蓬娘画的?”   “字是蓬娘写的,”贺兰浑指指那几个歪歪斜斜的手写字,又又移下来指着那几条弧线,“图案我比对过,墨色与字迹一致,运笔的手法也很相似,在没有新证据之前,可以认为出自蓬娘之手。”   火焰图案同时出现在蓬娘和张惠身边,到目前为止,这是死去的九个女人唯一发现的关联。纪长清一点点摸过桑皮纸粗糙微潮的纹理,没有焦糊气味,也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普通的笔墨纸张:“蓬娘和张惠相识吗?”   “不相识。”贺兰浑猜测着她的意图,“蓬娘是童凌波买的孤女,生前从未离开过洛阳,张良娣世居长安,直到去年夏天才跟着二圣和太子来到洛阳,两人从未见过面。”   纪长清缩回手:“别处还有这图案吗?”   “没发现,”贺兰浑凑近了伸着手,“刚才那片木头呢?拿来我细瞧瞧,说不定还能想起点什么。”   纪长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贺兰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道长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我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好歹给我透个信儿吧?”   纪长清闪身掠过,眨眼已在门外:“桃符。”   贺兰浑追出去时,走廊上空荡荡的,纪长清早已没了踪影,贺兰浑轻笑一声:“用完就扔啊这是,行。”   只是这桃符二字,是说东宫的桃符么?有什么问题?贺兰浑摸着下巴思忖着,忽地听见有人叫他:“贺兰郎中!”   是仁孝帝身边的宦官刘林,凑近了低着声音:“淑妃往陛下跟前去了,提防些。”   淑妃,王俭的姑母,她去找仁孝帝,不消说,是给王俭撑腰呢。贺兰浑笑着摸出一个金花生递过去:“有劳你。”   ···   纪长清回到东宫时,大雪初停,武皇后心细如发,早已命人在附近的上清观为她收拾了住处歇息,纪长清屏退左右,在蒲团上盘膝坐下:“青芙。”   “阿师!”青芙现出身形,“我细细查过一遍,除了那卷经文,证物房没有相似的图案和气味。”   也就是说,只有蓬娘与那个火焰图案相关。蓬娘、张惠,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生前从没见过面,一个图案在佛经中,一个图案在佛堂里。   佛。   纪长清抬眼:“查查洛阳的佛寺。”   青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师,洛阳城中的佛寺少说也有百来个,咱两个人生地不熟的,要么让贺兰浑……”   纪长清打断她:“北市那两个妖呢?”   青芙自然记得那两只妖,他们混迹人间多时,若想搜查洛阳的佛寺,自然是用他们最为方便,她之所以提起贺兰浑,无非是想试探,眼见被纪长清识破,便咯咯一笑:“还是阿师厉害!”   翻手抓出赤金囊往下一倒,砰!黑泥猪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化成北市上卖馄饨的黑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妖朱獠参见上师!小妖昨夜吃多了酒发癫,真真不是有意冒犯,求上师饶命啊!”   噗,卦签跟着落地,化成算卦的瘦老头,叉手躬身:“小妖周乾参见上师!小妖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曾害过人,请上师明鉴!”   “行了,若不是我阿师看出你们不曾害人,又怎么会留下你们的性命?”青芙从纪长清手里接过焦木晃了晃,“见过这个吗?类似的东西或者图案?可能在佛寺里,经文上,或者其他跟佛家有关的地方。”   朱獠很快摇头:“不曾见过。”   周乾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有些迟疑:“虽然不曾见过,不过……”   他飞快地看了纪长清一眼:“未敢请教上师姓名?”   “我师父的姓名么,”青芙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看向纪长清,“阿师?”   纪长清凤目微阖:“纪长清。”   “啊?”朱獠脱口叫了一声,“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年轻,如此美貌。周乾连忙低头:“小妖去年曾遇到过一件怪事。”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跟着挽起右手袖子:“上师请看。”   枯瘦的小臂上手掌大的一片焦黑,边缘伸展着上扬着,线条流利,赫然是一簇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蓬娘经卷上,火焰一步步完整,周乾手臂上,火焰开始燃烧,张惠的焦木上,火焰化成了一张没有面目狰狞的脸——   按时间排下来,蓬娘第一个,周乾第二个,张惠最后一个——   纪长清眉心一动,这火焰,在成长。 第7章   贺兰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往仁孝帝的寝宫仙居殿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相熟的宦官宫人跟他打招呼,年节下荷包里装满了打赏的金叶子,每人手里塞上一片,于是不多会儿贺兰浑便知道,淑妃是两刻钟前进的仙居殿,亲自服侍着仁孝帝起床洗漱,这会子两人刚说上话。   遥遥看见仙居殿的飞檐时,来德寿从旁边房中走出来,低声叫他:“郎中先别着急进去。”   贺兰浑便知道,是武皇后在里面,摸出个拇指大的金花生塞到来德寿手里:“淑妃是为了王俭来闹?”   他手头大方又得武皇后喜爱,这些私下里打听点小道消息的事武皇后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德寿不动声色接了,笑嘻嘻的:“可不是嘛,皇后得了消息就来了,估摸着也快完事了。”   话音刚落,就听武皇后威严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来人,送淑妃回去,闭门思过!”   殿门打开,几个宦官宫女扶着哭哭啼啼的淑妃往外走,淑妃一转脸看见了贺兰浑,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你等着!”   贺兰浑咧嘴一笑:“行,臣等着。”   他是武皇后的心腹嫡系,行事招摇又从不肯吃亏,这宫里宫外看他不顺眼的可太多了,虱子多了不怕咬,让他等着?那也得这些人有本事让他等着才行。   “郎中,”刘林在殿门口向他招手,“皇后让你进去。”   贺兰浑踏进门,见仁孝帝闭着眼睛歪在榻上,武皇后坐在他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语气轻柔:“陛下身体不适,淑妃还只管聒噪,太不懂事,罚她闭门思过七天,小惩大诫,让她今后行事也能有点章法。”   身体不适吗?每当有棘手的朝政不好处理,或者像今天这样心爱的妃嫔与武皇后对上时,仁孝帝总会恰到好处的身体不适。贺兰浑心里想着,快步上前见礼:   “昨夜又是十五夜,臣担心有什么变故,所以早早过去凌波宅候着,不想在那里碰见了王俭,他嘴里不干不净,骂了臣许多无法无天的话,辱骂朝廷命官按律该当入刑,不过臣想着大过年的,不好给陛下和皇后添乱,就小小惩罚了他,没想到还是惊动了淑妃殿下,臣惶恐。”   “无妨,我已训诫了淑妃,此事你处理得很好。”武皇后颔首,“见过纪长清了吧?张良娣的事情,可有什么进展?”   “纪观主在张良娣的佛堂里找到一片有妖异的焦木,很是凶险,”贺兰浑回想着那张没有面目狰狞的脸,“臣险些受害,多亏纪观主出手,救下了臣。”   “在佛堂中?”武皇后神色一冷。   贺兰浑知道她心中不快,天授朝原本崇信道家,但武皇后曾得高僧判命,道她是佛陀转世,因此武皇后更信佛家,如今在佛堂中发现妖物……贺兰浑低着头:“焦木上有个火焰图案,蓬娘的经卷上也有,臣想调查一遍城中佛寺。”   “准了。”武皇后很快说道。   “皇后啊,”一直没开口的仁孝帝忽地坐起来,“东宫出了这种事,朕很担心阿瀛,要么把徐景升调回来,继续执掌东宫防务?”   徐景升,太子妃徐知微的胞兄,现任眉州刺史,之前统领东宫六率,可说是太子李瀛的左膀右臂。贺兰浑微微抬眼,见武皇后摇头:“现在的东宫六率都很好,不必动。”   贺兰浑多少能猜到她为什么不肯调回徐景升,当初太子选妃,武皇后内定的是张良娣,可最后,太子李瀛却选了出身武将世家的徐知微,那是生平头一次,李瀛没有听从武皇后的安排。   仁孝帝叹气:“朕实在不放心阿瀛,徐景升能力出众,人又可靠,让他回来吧。”   “不是什么大事,”武皇后微笑着扶他躺下,“陛下身体不适,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她起身走去偏殿书房,拿起仁孝帝积压了几天没看的奏折:“大郎过来。”   贺兰浑连忙跟过去,见她蘸了朱笔,一目十行地批着奏折:“那纪长清本事虽然出众,不过性子有些古怪,你跟她共事时收着点脾气,不要跟她硬顶。”   性子古怪吗?可他觉得她这个性子,别有一番趣味呢。贺兰浑笑嘻嘻的:“臣觉得纪观主很好,臣很愿意跟她共事。”   “哦?”武皇后有点意外,抬眼看他,“你能相处就更好,若论可靠,我更中意张公远,不过他正在闭关炼丹,况且他的长处在炼气炼丹,除妖这种凌厉的路子他倒是一般,眼下国中能办这事,纪长清堪称第一。”   贺兰浑立刻赞同:“纪观主的确厉害。”   武皇后又看了他一眼:“纪长清身世诡秘,你平时留神些,若有什么异动,立刻报我。”   之前不知道她是谁,昨夜知道后又一直忙着查案,还不曾细问,贺兰浑忙问道:“她是什么身世?”   “二十年前她刚出生,就被人遗弃在玄真观门外,之后被观主收养。”武皇后目光悠远,“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身份,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惊才绝艳。”   “常人要十年数十年才能修炼成的功法,她只看一眼就能领会,而且她天生,断绝情爱。”   贺兰浑有些意外:“断绝情爱?”   “不错,她无喜无怒无嗔无怖,世间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如浮云,半点不值得挂心。”武皇后道,“有不少人猜测,她之所以能如此精进锋利,大约就是断绝情爱,道心坚定的缘故。”   所以她就是因此,对他如此冷冰冰的?可三年前在骊山上,又为何与他有了那一夜?桃花中她含着水泽的眼眸一闪而过,贺兰浑笑了下:“原来如此。”   武皇后很快批完一本,又打开一本:“这案子拖了快一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如今纪长清来了,我要看到进展。”   十五夜妖异杀人,是去年武皇后和仁孝帝二圣临朝后开始的,贺兰浑听见过一些议论,道是乱成这样都因为武皇后牝鸡司晨,致使阴阳颠倒,上天示警,如今在武皇后积威之下,还没有人敢公然上书进言,可案子要是一直破不了的话……贺兰浑道:“臣尽快。”   “刑部有一半都是只领俸禄不干活的废物,我知道你用着不顺手,”武皇后下笔不停,“若是需要从哪里调人,及时跟我说。”   贺兰浑先前按着名门子弟出仕的惯例,先去左卫做了郎将,镇日里斗鸡走狗,肆意快活,去年武皇后临朝后将他调去了刑部,贺兰浑心知她这般安排是为了调查妖异之事,笑道:“那帮人被臣狠狠收拾过几次,眼下还算能用。”   “那就好,去吧,”武皇后点头,“尽快破案。”   贺兰浑回到刑部时,刑部尚书苏德真得了消息刚从家中赶来,神色和煦:“贺兰啊,节过得怎么样?”   贺兰浑知道他,今年六十有六,只等着告老致仕,是刑部头一个不想干活的人。转头往敛尸房走:“敛尸房那边有具尸体,尚书公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这,”苏德真满脸不情愿,也只能跟上,“好。”   他对贺兰浑一直是敢怒不敢言,原本他什么案子都往外推,舒舒服服在刑部养老,谁知贺兰浑来了以后大案小案个个要破,没案子就从大理寺、从洛阳县手里抢,闹得刑部从上到下,连带着他都忙得吐血,像今日这事,明明还是上元假期,他却一大早被叫过来查案,还得去看那血淋淋的尸体,实在是情何以堪?   苏德真嘟囔着:“这还放着假呢,雪又这么大,来的路上我衣服都湿了。”   贺兰浑回头一笑:“尚书公辛苦,不过皇后说了,要我们抓紧破案。”   又用武皇后来压他,谁不知道武皇后什么事都向着他,比他亲娘也不差什么。苏德真忍不住抱怨:“又是妖又是怪的,怎么破?前头还压着八桩案子没破呢,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有啊,怎么没有头绪?”贺兰浑轻描淡写,“东宫的桃符,还有张良娣的佛堂都有问题,尚书公待会儿跟太常寺和张家协调一下,我得审审他们。”   太常寺管着宫里的桃符制作,张家是苦主又是皇亲国戚,尽是些不好办的差事。苏德真皱着花白的眉头:“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还不如交给大理寺。”   空气陡然一冷,敛尸房到了,苏德真抬眼,看见正中停着一具女尸,不觉就是一缩,他年纪大了,真不想看见这种血淋淋的场面:“贺兰啊,尸体有什么好看的?让仵作检验就行了。”   “我得亲眼看看,”贺兰浑没理他,自顾走进去,“昨夜的事情有些蹊跷。”   数盏明灯照得童凌波的尸体明晃晃地泛着灰白色,发髻拆散了,假髻放在边上,王俭正拿着剃刀剃头发,方便检验头皮上有没有伤痕,听见动静时抬头一看,立刻破口大骂:“贺兰浑,耶耶正要去找你,昨晚的事咱们没完!”   “安生验尸,”贺兰浑走到近前,低头查看尸体,“打架的事以后再说。”   嘶,剃刀划过,又一片头发齐根剃下,贺兰浑一把按住:“慢着,这是什么?”   灰白的头皮上一个针尖大的红点,可疑的血色。   “指甲划的,或者掉下来时擦伤,”王俭看了一眼,“这么小,不可能有问题。”   不可能有问题吗?贺兰浑想起童凌波坠落前空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想起纪长清说的那句,藻井上有妖气,莱娘身上也有。   这个小红点呢,跟妖气有没有关联?   “看好现场,任何人不得乱动尸体,我去寻纪道长!”   一路飞跑着来到上清观,大门从里锁着,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知道蓬娘,童凌波跟童宣为她还闹了一场!”   蓬娘,童凌波,童宣,看来,她也觉得凌波宅的事情不对。贺兰浑悄悄走近,耳朵贴上门板。 第8章   上清观内。   纪长清垂目看着周乾小臂上的火焰,焦黑的颜色蠢蠢欲动,仿佛一不留神这火焰就会烧起来,将宿主烧成灰烧成烟,一丁点痕迹也不留下。   蓬娘的经卷上画着三个火焰图案,笔迹稚嫩,只有外形,到周乾这里,火焰栩栩如生,阴森可怖,张惠焦木上的火焰,更能化成没有面目的脸,攻击来人。纪长清久久思索着,这火焰应该是在成长,那么,成长的终点是什么?   周乾回忆着那晚的情形,声音打着颤:“去年五月二十那天,我半夜起来上茅房,突然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纪长清目光一转,青芙立刻把焦木送到周乾跟前:“是不是这个气味?”   周乾凑近了闻着,声音越来越抖:“很像,很像……”   他定定神:“我怕是哪里走了水,赶紧四下寻找,结果看见院墙外头有一大团黑气……”   那夜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月亮光很亮,却怎么都无法穿透那团黑气,就好像所有光亮在靠近的刹那就被吞噬,黑气扭曲着蠕动着,沿着墙根慢慢向前,有惊起的鸟雀拍着翅膀飞起,刚触到黑气的边缘,立刻就化烟化灰,消失无踪。   周乾打了个寒噤,想走,却发现那团黑气扭动着,卷上了墙角的苦楝树。   哗!半树枝叶迅速化成黑烟,剩下的半边枝干疯狂摇动着,无声转向周乾。   周乾犹豫了一下,那是棵百年老树,虽然还没有成精化形,但已有了意识,他两个日日相见,也算有几分交情,周乾知道,苦楝在向他求救。   下一息,枝叶突然静止,沙沙沙,像有无数虫蚁一齐爬过,巨大的苦楝树突然消失,黑气停住,向周乾一望。   周乾的声音又颤抖起来:“那东西根本没有脸更没有眼,我却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很热,热得好像整个身体都要化了,变成烟变成灰……”   “很热?”纪长清重复了一遍,这感觉,会不会就是张惠临死前的感觉?   “很热。”周乾咽了口唾沫,“我知道要坏事,立刻化出原型,又舍了一百多年的修为拼命血遁,才算捡回了一条命,回去后我发现,胳膊上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枯干的小臂上黑色火焰深深下陷,像一个漆黑的入口。纪长清伸出食指,搜寻着可能残留的痕迹:“你看见的,是不是鬼气?”   “不是。”周乾不假思索答道,“我认得出鬼气,没这么邪。”   小臂平平常常,如同蓬娘的经卷,找不到什么异样,纪长清缩手:“在哪里发生的事?”   “北市,来广客栈,左边是大食香行,右边是凌波宅。”周乾道盖上衣袖,“那次之后,我躲去山里养了几个月,十月底回来时,城里已经死了六个女人,都是十五月圆夜死的,我总疑心可能跟我那夜看见的黑气有关,可我看见那天,又不是十五。”   五月二十夜,蓬娘死后第五天,蓬娘的腰,就是那时候没了的。纪长清收回焦木:“第一个死的蓬娘,尸体在五月二十日突然生变,缺了腰。”   “我知道蓬娘,”旁边的朱獠插了一嘴,“童凌波跟童宣为她还吵了一架!”   纪长清突然察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是贺兰浑,他来了,躲在外头偷听,抬手止住朱獠,随即向外一弹指。   噗,门外一声闷响,贺兰浑猝不及防摔出去,低低笑了起来:“又被道长发现了。”   吱呀,大门无人自开,贺兰浑拍着灰跨进来,一一看过屋里的人:“一会儿不见,怎么又多了俩?道长这是大变活人呢?”   纪长清一言不发,见他大步流星走近了,眉眼带笑:“道长下回再弄人进来的话跟我打个招呼呗?万一皇后问起来,我也好帮道长圆谎。”   “不用,”纪长清一口回绝,“皇后问起来,我自有话说。”   “真不用?”贺兰浑笑着,目光落在周乾身上,“咦,你不是昨晚上北市那个算卦的吗?”   周乾吃了一惊,昨天傍晚在北市,他的确看见贺兰浑被奴仆簇拥着往凌波宅去,可两个人隔得老远又不曾说话,贺兰浑是怎么认出他的?也只得上前行礼:“见过贺兰郎中。”   却不知贺兰浑过目不忘,昨晚他本就是去凌波宅守株待兔,又怎么会不记得周围有哪些人?听他声音并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点点头转向朱獠:“你是那个卖馄饨的吧?刚才是你说,童凌波和童宣为着蓬娘闹过一场?”   “是我,”朱獠没有多想,“那是去年……”   周乾一把拽住他,看向纪长清。   贺兰浑便知道,他两个怕纪长清,得看纪长清的脸色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往下说,就见纪长清神色淡漠:“说。”   朱獠松一口气:“去年五月我往凌波宅去找阿苏儿,哦,她是宅里的歌姬,我俩前年认识的,她虽然没有蓬娘美貌,可她身段好呀……”   “谁问你这个?”青芙打断他,“说正事!”   贺兰浑嗤的一笑,向周乾一努嘴:“会写字吧?记下来!”   周乾也只得从怀里掏出纸笔记录,又听朱獠说道:“那晚上我想住下,手头钱又不够,我就走了点儿野路子。”   他咧嘴一笑:“我听说童凌波不让童宣管账,把钱都藏在自己屋里,我想偷摸进去顺一点儿,你也知道,以我的手段溜门撬锁啥的不是难事……”   咳咳咳,周乾大声咳嗽起来,朱獠反应过来,赶紧截住:“那个,那个,后来我就发现童凌波跟童宣关着门在房里吵架,童宣说,‘要不是你拦着不准蓬娘嫁人,蓬娘怎么会死?’童凌波说‘放屁,她能嫁谁?嫁你?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就你那心比天高的,能看上个舞姬?你无非是戳着她出头跟我闹,你好挟制我!’”   贺兰浑低着头靠向纪长清:“当初为着蓬娘的事我几次审过凌波宅,那对母子可从来不曾提过这事,连其他人也一个字没说,如果这卖馄饨的没说谎,那对母子,呵呵。”   纪长清又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龙脑掺着郁金,热闹繁华的气象,像他的人一样。纪长清转过脸,听见朱獠又道:“童宣说,‘我是你儿子,你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什么叫挟制你?老话说无夫从子,你从来都要自己拿主意,谁家当娘的像你这样?’童凌波说,‘屁的从子!家业是我挣的,当然是我说了算!’”   “你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贺兰浑摸着下巴,向纪长清耳语,“有意思,昨天审问时,张承恩说,是童宣突然拉他一道谱曲的,我总觉得有什么猫腻。”   纪长清冷冷闪开,见他向朱獠追问:“他俩后面又说了什么?”   “不知道哇,”朱獠摊手,“他俩一直吵也不点灯也不大声,跟做贼似的,我听得气闷就走了,谁知道他们又说了什么!”   周乾很快录好口供,递给贺兰浑:“郎中,这么写行吗?”   贺兰浑一目十行地看过,点点头:“行,你在底下署名画押,让那卖馄饨的也署名画押。”   周乾去按手印,贺兰浑转向纪长清:“道长,方才我跟皇后还说起了你。”   见她冷冷淡淡,丝毫没有兴致的模样,果然是断绝情爱,万事不挂心,贺兰浑很快改口:“童凌波的尸体有点异样,我怀疑跟道长说的妖气有关。”   这才见她开口:“什么异样?”   “她头皮有个极小的伤口,那天夜里她掉下来之前,我见过有丝闪光在她头顶晃过,”贺兰浑道,“要么道长过去看看?”   头顶的闪光,藻井的妖气,头皮的小伤口。纪长清起身:“带路。”   “好咧,”贺兰浑连忙跟上,“道长跟我来。”   回头招呼青芙:“你们仨也跟上,没准儿还能帮帮忙。”   青芙连忙去看纪长清,见她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分明是默许,青芙心中一喜,三两步跟上去,见贺兰浑与纪长清并肩走着,同样挺拔的身姿,同样超绝的容貌,分明是一双芝兰玉树,相映生辉。   再想起他两个相处时那种怪异的局面,青芙眼珠一转,放慢了步子。   周乾两个不敢越过她,便也跟着放慢了步子,眼看前面俩人越走越远,青芙向贺兰浑的背影一努嘴:“你俩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来历?”   前头,贺兰浑勾起嘴角,这是要打探他了?是那小丫头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周乾低着声音:“皇后的亲外甥,先前是两京头一号出名的纨绔。”   “有钱,贼他娘的有钱,”朱獠的声音,“听说他家吃饭用金碗金筷子,擦屁股都用红绸子。”   贺兰浑笑出了声,低头向纪长清耳语:“为什么是红绸子?白的不行吗?”   周乾道:“母亲魏国夫人是皇后的长姐,父亲贺兰光远做过蜀州刺史,十几年前就过世了。”   “有钱,贼他娘的有钱,”朱獠道,“阿苏儿说他每次去凌波宅,随手打赏就是金叶子,掏一晚上口袋都不空。”   “他俩知道的不少嘛,”贺兰浑留意着纪长清的神色,“道长把我的事都打探清楚了,我还不知道道长呢?”   “魏国夫人后来嫁入清河崔家,又生了个女儿,前两年崔家那位也过世了,如今听说跟东眷裴氏那位探花郎有些来往,”周乾道,“就是裴谌的阿耶。”   接着是朱獠:“有钱,贼他娘的有钱……”   “行了!”青芙打断他,“你就没别的可说了?”   “有哇!”朱獠一拍大腿,“我听说他百无禁忌,唯独不沾女色!”   “为什么?”   贺兰浑不觉放慢了步子,待要向纪长清解释点什么,先听见朱獠的回答:“谁知道呢,兴许他喜欢男的?”   放屁,简直放他娘的臭狗屁!贺兰浑摸出个东西,随手掷出去。   啪,正正好砸中朱獠的嘴,砸得两颗大门牙嗡嗡直响,朱獠哎哟一声捂住嘴,瞧见贺兰浑似笑非笑的脸:“不知道的事,就别胡说八道。”   朱獠想发作,见纪长清不发话,他也不敢乱来,低头一看,刚才打中他的东西掉在地上金光闪闪的,竟是个指头大的金花生。   “给你了。”贺兰浑转回头。   朱獠这一喜,登时忘了疼,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金子!好大一个!”   纪长清向前走着,袖子突然被贺兰浑拽住:“道长想打听我,何必听他们胡说?”   松开她叉手一礼:“刑部郎中贺兰浑,身家清白,二十一岁,不曾娶妻。”   桃花眼弯弯带笑看住她:“道长,我喜欢的是你……这样的女人。” 第9章   积雪的微光从高处的小窗漏下来,映得敛尸房中一片惨淡,纪长清迈步进门,见正中的窄床上放着童凌波的尸体,头发剃光了,头皮上裹着几层湿漉漉的白纸,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王俭守在床前,紧张得像个护雏的母鸡:“贺兰浑,验尸这么要紧的事,谁许你带外人过来?”   “不是外人,”贺兰浑紧跟着走进来,“她是玄真观纪观主,这伤口古怪,我特地请她来看看。”   “玄真观主,纪长清?”王俭吃了一惊,眼见纪长清走近了,伸手似是要揭白纸,连忙横身拦住,“不许动!”   纪长清看他一眼,分明是昳丽如仙的容貌,王俭却觉得一股威势猝然压下,心里一下就怯了:“贺兰浑,你来跟她说!”   “道长还得再等一会儿,”贺兰浑解释道,“童凌波头上那个伤口极浅极小,看不出端倪,须得用酒醋浸了白纸蒙住,如果还有内伤淤血的话一个时辰后就能显现,眼下还差三刻钟。”   纪长清转身离开:“时辰到了再来找我。”   “道长别走呀!”贺兰浑三两步追出去,“趁这会子功夫,咱俩对对张良娣的案子。”   纪长清脚步不停:“张良娣之死乃是妖物所为,不需你管。”   “是妖没错,不过道长,宫中戒备森严,若是没人相助,那妖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要害张良娣?还有没有其他人知情?”贺兰浑紧紧跟着,“道长,这件事复杂曲折,绝不仅仅只是捉妖那么简单。”   桃花眼映着雪色,幽光一闪:“况且人心里头,未必就没有妖,我经手的大小案子不下百件,论起捉妖,我不及道长,但若是探查人心,道长怕是不如我。”   纪长清停住步子。捉妖不难,可张惠之死,牵扯到的不仅是妖,更有宫城中无数的人,她自生下来便在道观中,对于俗世人心既不了解也没兴趣,又该如何去探查?问道:“你想商议什么?”   “咦?”桃花眼眨了眨,贺兰浑露出平日里没什么正经的笑容,“道长居然这么好说话?是不是被我这一身正气折服了?”   眼见她纤长手指微微一动,分明又要使那些神出鬼没的招数,贺兰浑立刻认怂:“罢罢,我不说了,道长千万别动手。”   一指前面的公廨:“进去说吧。”   他当先领路,纪长清停了片刻跟上去,青芙几个忙也跟上,进门后只觉得脚底下忽地一软,低头看时,齐着两壁铺着数丈见方的地毯,华美的纹饰中嵌着金银丝,脚踩上去宝光流动,青芙认得这个,是波斯来的上品,一尺便值几十贯,这么大一块,该是多少钱?   贺兰浑走到书架跟前,翻找着卷宗:“道长先前提起桃符,是不是东宫的桃符有问题?”   “假的。”纪长清道。   “果然。”贺兰浑取下一个卷轴,打开递过来,“东宫的桃符由太常寺制作,太子家令负责张挂,等这边事毕,我立刻去审问。”   纪长清低眼一看,是洛阳地图,标着各处坊市城门,又用朱笔黄笔画着许多小圈,贺兰浑道:“这是洛阳城的佛寺道观分布图,朱笔的是佛寺,黄笔的是道观。”   纪长清便知道,他也预备从寺庙入手,追查那个火焰图案,将地图递给青芙:“收好。”   “道长跟我,还真是不见外。”贺兰浑笑吟吟的,从架上又取下一册案卷,“这是蓬娘案的口供。”   纸上密密麻麻记了数十人的口供,纪长清一目十行看下去,迅速拼凑出蓬娘生前最后几天的行踪:辰初练舞,巳初练曲,巳正迎客,客少的日子亥时就寝,客多的日子子时、丑时也未必能睡。   纪长清翻到最后一页,又从头再看一遍,没错,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早到晚,日复一日,蓬娘几乎从没出过凌波宅,除了每月十五和同伴到旌善坊的菩萨寺烧香。   旌善坊,菩萨寺。纪长清拿过青芙手里的地图,贺兰浑连忙凑过来,指着中间一处:“这里。”   纪长清定睛看去,洛水横贯东西,玉带似的水面上架设几座桥梁,西边最大一座名曰天津桥,一头连着北城的皇城端门,一头连着南城的积善、尚善两个坊,旌善坊就在尚善坊东边。   此处距离北市,几乎是小半个洛阳城的距离,北市也有佛寺,蓬娘又何必跑这么远,到南城烧香?   “除了烧香,更多应该是想出去逛逛。”贺兰浑知道她不懂这些,解释道,“她们这些伎人平时被阿母看得很严,想要出门烧香,得先给阿母交一贯钱,既然出来一趟这么难,自然要走远点逛逛,况且去旌善坊要过洛水,走天津桥,那里可是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地带之一。”   纪长清看着地图上从北市到旌善坊纵横交错的道路,微微蹙起娥眉,凌波宅中那些光鲜亮丽的舞姬,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吗?“她们不能自主?”   “不能,身契都在阿母手里捏着呢,”贺兰浑道,“除非能赎身……”   “贺兰浑,”门外一声唤,裴谌走了进来,“童宣一直闹着要见你,我把他带过来了。”   童宣紧跟着进门,两只眼睛哭得通红:“贺兰郎中,我母亲的遗体呢?”   昨夜贺兰浑要带童凌波的尸体回去检验,童宣却认定童凌波死于意外,怎么都不让他解剖尸体,贺兰浑哪里管他?命里正看住凌波宅一干人等不得走动串供,自己带着尸体回了刑部,童宣想到裴谌一向跟他不对付,连忙求到裴谌跟前,果然裴谌一口答应,带他进宫来诉冤。   贺兰浑瞥了眼童宣:“令堂的死因还没查明,尸体正在查验。”   “验尸?”童宣惊叫一声,“谁让你验尸的?!”   他攥着拳,急怒之下说话有点结巴:“母,母亲她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谁许你验尸?我,我不答应,快把母亲还给我!”   贺兰浑不动声色:“验完之后,自然会送还回去。”   “不行!人都死了,你还要把尸首弄得七零八落,让人死了都不能安生!”童宣扑通一声,跪倒在裴谌面前,“我不验尸,我绝不验尸,求裴公给我主持公道啊!”   “贺兰浑,”裴谌神色悠闲,“此案无人告官,亦没有证据表明童凌波不是意外身亡,除非童宣同意,否则,你不能验尸。”   “啧啧,裴七,”贺兰浑摇着头,“你为了跟我过不去,这是脸都不要了吗?当时你也在场,你敢说没有疑点?”   裴谌脸色一寒:“我只信证据!贺兰浑,你若是能找到证据表明不是意外,我自然心服口服!”   “你服不服的,关我屁事?”贺兰浑抬高声音,“来人,把闲杂人等都叉出去!”   贺兰家的健仆立刻冲进来,架起童宣就往外走,童宣死死抱住门框,大哭大喊:“你打死我吧!我连亲娘的尸首都不能保全,我还活着干什么!”   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苏德真得了消息急急赶来:“住手,都住手!”   他抖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叹气:“贺兰啊,这么办不妥当啊,又没人报案,连个苦主都没有,怎么能擅自验尸呢?况且又是女人,赤身露体的于风化也不好,贺兰啊,快把尸体还回去吧!”   “此案疑点颇多,唯有验尸才能查出真相……”余光突然瞥见纪长清闪身出门,贺兰浑顾不得别的,三两步追过去,“道长要去哪里?”   “时辰到了。”纪长清径自向敛尸房走去。   “不错,时辰到了。”贺兰浑心中豁然开朗,谁要跟这些人歪缠?时辰到了,验尸去!   敛尸房内,白纸一层层揭下,露出童凌波光秃秃的头皮,贺兰浑定睛看去,那个针尖大的小红点左侧隐约显出指甲盖大小一块淤痕,颜色极是浅淡——如果是能够致死的出血量,淤痕至少应该是这个的几倍,这种情况一般来看,更像是坠落时造成的小内伤。   难道他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童凌波当真只是失足坠亡,并没有内情?   剑眉微扬,贺兰浑沉吟思索,门外长叫一声,童宣哭喊着冲了进来:“母亲!你们居然剃了我母亲的头发!”   他捶胸顿足,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母亲明明死于意外,你怎么能这么糟蹋她的尸体!我要去告你!”   “闭嘴!”贺兰浑低喝一声,“若想知道真相,须得开颅检验。”   “开颅?”裴谌冷笑一声,“分明只是失足坠落,你还要开颅?你为了揽功不顾一切,可笑!”   “贺兰啊,这就是失足坠落,没有疑点,”苏德真叹气摇头,“快把尸体还回去,入土为安吧!”   果真只是,失足坠落吗?贺兰浑死死盯着那极小的淤痕,所有的迹象似乎都指向童凌波死于意外,可他看见的那道微光呢?童凌波极少的出血量和她在空中毫不挣扎的怪异迹象呢?   不,他没弄错,必须开颅,查清童凌波死亡的真相!   铮!耳边突然一声剑气长鸣,贺兰浑抬头,见纪长清手握一柄澄碧长剑:“让开。”   贺兰浑下意识地闪身,下一息,星辰失剑爆出千万道碧青光芒,罩住童凌波灰白的颅顶,纪长清两指捏诀清叱一声:“观照四方!”   一道幽光自童凌波头顶激射而出,投上星辰失澄如秋水般的剑身,是童凌波头颅内的图影,纪长清低眼:“有伤。”   贺兰浑望着她,那夜被她统治的感觉晕眩着再次袭来:“开颅!” 第10章   刀锯深入头颅,发出刺耳的声响,童宣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裴谌负手微哂:“贺兰浑,你当真要听信和尚道士的话,一条道走到黑?”   “错!”贺兰浑看向纪长清,“我信的不是和尚道士,是她。”   没有人回应,纪长清神色淡漠,连睫毛都不曾动一动,贺兰浑笑了下,余光瞥见王俭拿刀的右手忽地一抖。   贺兰浑猜他是害怕,查验尸体是一回事,亲手将尸体开膛破肚又是另一回事:“王十二,不行就缓缓。”   王俭哪里肯认?“放屁,你才不行……”   嚓!另一个仵作张才锯开了头颅,灰白的头骨底下露出猩红裹着惨白的一团,王俭怔了片刻,呕一声捂着嘴冲了出去。   房间中骤然一冷,又夹着一点极淡的焦糊气味,贺兰浑快步上前,看着张才手中的短锯一点点深入,揭露出更多猩红惨白,裴谌皱着眉头想往前凑,被他一把推开:“一边儿待着去!”   他盯着那些各自有序的血管、肌肉、脑浆,微微眯起了桃花眼,头皮上那个红点的下方有一小片淤血,除此以外并没有任何异样——可以这片淤血的大小来看,通常并不能致死。   “贺兰啊,”苏德真隔着几步的距离,颤巍巍地踮脚张望,“我好像没看见有伤口?这是弄错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贪功冒进,毫无疑点却强行开颅,”裴谌神色肃然,“贺兰浑,来日早朝,我必参你一本!”   贺兰浑紧紧盯着那片淤血,几条血管纵横交错着从底下伸出,又向两边伸展出去,看不到任何伤损,除非是被挡住的这几条血管——但如果真的是血管伤损致死,又怎么会只流了那么点血?   下意识地看向纪长清,她目光淡如秋水,平静落在尸体上,贺兰浑突然就定下了心。   伸手拿过镊子:“参!裴七,明天不参你就是孙子!”   蹑尖夹住边缘,轻轻挑起淤血,血腥味突然浓烈,贺兰浑定睛,看见左侧那条最粗的血管从中断开,断口处蜷曲发黑,像被火烧过似的。   如果是失足坠落致死,绝不可能在脑颅内留下这种伤口——童凌波死于他杀。   啪,贺兰浑扔掉镊子:“即刻收押凌波宅所有人等!”   差役们飞奔而出,纪长清迈步上前,从血腥味中间,再又分辨出了似曾相识的焦糊味,原来,就连童凌波的死,也与昨夜那神秘的黑气有关。   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去年我审过一桩案子,死者被一根烧红的铁钉插进顶心致死,跟这个情况有点像,但还是不一样,铁钉入脑一定会留下同等大小的创口,这个却只有一个针尖大的红点。”   纪长清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张惠之死,周乾所见的黑气,蓬娘的火焰图案,童凌波脑颅中的伤口,串联起几桩案子的共同点:焦糊味。从这点来看,童凌波之死似乎能归入前八桩案子,但,区别也很明显,前八个女人身体缺失的部分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人为伤损的痕迹,唯独童凌波,留下了这么明显的伤口。   而且,童凌波没有缺失器官。纪长清眼睫轻动,不对,童凌波也缺了一样东西……   “血。”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边缘发黑通体惨白的血管,“破了这么大洞,出血量却只有这么一点,说不过去。用烧红的铁钉钉入能够减少出血,但也不可能少到这么离谱,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好像该流的血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吸干了,黑气。纪长清娥眉轻扬:“青芙!”   赤金囊从天而降罩住童凌波的头颅,青芙快步上前,伏在尸身上仔细嗅闻,咣咣咣一阵脚步响,王俭冲了进来:“你做什么?不准乱动尸体!”   贺兰浑一把拽开他:“别添乱!”   “贺兰浑,你又折腾什么!”王俭气愤着往前冲,“验尸这么重要的事,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都放进来……”   “阿师,”青芙清脆的语声打断他,“有颇梨的气味!”   赤金囊忽地掀开,露出内里锯开一半的脑颅,呕,王俭捂着嘴又冲了出去。   颇梨,千年坚冰所化的精华,做成容器后水火不侵,常被仙家用以存放珍宝。纪长清看着童凌波的尸体,一个普通舞姬身上,怎么会有仙家宝器留下的气味?   “颇梨是什么?”贺兰浑紧紧盯着她,“杀死童凌波的凶器?”   纪长清没有回答。颇梨非人间所有,典籍中只说它可做容器,至于能否杀人,纪长清也不能确定,但,身上有颇梨气味的人肯定与童凌波之死关系密切,找到这个人,一切疑问就找到了答案。   目光向昏倒在地的童宣一望:“查查他。”   青芙应声而动,赤金囊从头到脚罩住童宣,片刻后叫了一声:“不是他!”   昨夜出事后,贺兰浑立刻封锁了凌波宅,颇梨出不了那宅子。纪长清迈步向外:“去凌波宅。”   贺兰浑连忙跟上:“我跟道长一道!”   “贺兰郎中,”先前派去调查桃符的员外郎一路小跑着过来,老远就喊,“问出来了,桃符是太常寺少卿亲自送去的东宫,太子看过后交由家令张挂,途中张良娣曾拿去看过!”   竟是张惠拿走看过?贺兰浑有些意外,再要细问时,纪长清早已走得远了,连忙撒腿追上去:“备马!”   仆从冲出去牵马,贺兰浑飞跑着,又向童宣一指:“把他押去凌波宅!”   追出门外时,纪长清的身影已在极远处,仆从跑着送来马,贺兰浑一跃而上,重重加了一鞭。   嗒嗒嗒,五花马飞跑出去,四蹄带起的积雪飞扬着又落下,贺兰浑眯着桃花眼向前眺望,纪长清模糊的身影在雪色中一闪,看不见了。   走得可真快,像三年前一样。   那时他恋恋不舍,一再追问她的姓名,她披散着黑发,冷白的肌肤还泛着余韵后的绯红,可她眼中一片冰冷,一言不发地,从他眼前失去了踪迹。   这三年里他四处追寻,他以为她是仙是妖,却从没想到,她竟是纪长清,天下第一女道士。   不过老天既然让他们相遇,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她跑掉。贺兰浑加上一鞭,飞快地追了上去。   纪长清很快来到了凌波宅,四围都有士兵把守,大门内人头攒动,刑部的差役正忙着押解嫌犯,弹指施出定身咒,纪长清一声低唤:“青芙。”   赤金囊化成一张巨大天幕,笼罩住凌波宅,青芙飞起在半空凝神嗅闻,许久:“找到了!”   唰!赤金囊迅速收缩成人形大小,牢牢笼住气味的来源,纪长清迈步上前,纤手如刀,挑起赤金囊。   苍白憔悴一张脸,石榴裙上斑斑点点,昨夜沾染的血迹犹自未干。   莱娘。 第11章   莱娘捂着受伤的腿,哭得如梨花带雨:“奴不知道什么颇梨,奴从不曾听说过这东西。”   “奴的腿摔坏了,连路都不能走,道长怎么能说奴杀人?”   “师父养我教我,对我恩重如山,我对师父只有感恩之心,怎么可能害她?”   院中众人刚刚解开定身咒,此时如大梦初醒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低低议论,纪长清神色冷淡:“青芙,颇梨是否在她身上?”   青芙翻手取出赤金囊:“我再找找!”   赤金囊从天而降遮住莱娘,又在她的哭叫声中越来越小,越来越紧,最终伏在她受伤的右腿上一动不动,纪长清眼睫微动。   找到了。   伸手向空中一抓,星辰失剑破空而来,纪长清伸手握住,铮一声抖开剑鞘:“观照四方!”   无数青碧色光芒自剑身暴涨而出,莱娘尖叫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青光如同浪涛,快速流过莱娘周身,最终停在右腿包扎严实的伤口上,纪长清垂目,就在此处。   嗤啦一声,青芙扯开包扎的布带,莱娘哭叫住死死抱住:“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是什么人,竟如此没有王法吗?”   “我就是王法!”贺兰浑纵马奔来,一跃而下,“拿下莱娘!”   差役们再不敢迟疑,连忙上前按住莱娘,青芙三两下拆开包扎,露出小腿上两三寸长的伤口,血还没有凝固,被外力一拉扯,汩汩流出。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如此欺凌我这个弱女子,”莱娘哭叫着挣扎着,试图掩住裸露的皮肤,“我要去告衙门你们!”   铮!金玉长鸣声中,星辰失剑凌空劈下,莱娘长叫一声,伤口模糊的血肉内一道冷光激射而出,疾如流星,径直射向纪长清面门!   “小心!”贺兰浑横身挡住,反手抽出七宝刀。   纪长清一把推开他,纤长手指迎风一晃,冷光骤停,手指间早夹住一物,细如发丝,冷如寒冰。   找到了。   颇离,千年坚冰精华,为器可存储仙家珍宝,隔绝水火,如今做成这种钢针模样,竟锋利无比,足可吹毛断发,致人死命。   只是,伤口处那蜷曲发黑的痕迹,又是什么留下的?纪长清捏住颇离,指尖三昧真火明明灭灭,照出透明的针体,这细如发丝的颇梨针,竟然是中空的。   “什么情况?”贺兰浑收刀还鞘凑上来,长距离奔跑后潮热的汗气随着龙脑香气一股脑儿钻进纪长清鼻子里,“这个就是颇梨?”   纪长清撤身,与他拉开几步的距离:“以颇梨针刺入脑颅,针体中空,也许放了什么东西,也许就是害死张良娣的东西。”   贺兰浑心中一动:“假髻!”   童凌波身死时戴着假髻,此物是女人们塞在发髻增加美观的东西,使用时需要用力压紧,再用真发紧紧包裹起来,如果趁着戴假髻的时候刺入颇梨针……   童凌波昨夜上竿之前,因为去查看莱娘的伤势,所以在她房里梳头换装,在场的有童宣、张承恩、莱娘、婢女粉儿。凶器在莱娘身上。贺兰浑唤过差役:“押莱娘去她房中关着!”   “童宣、张承恩、粉儿分别关押,”贺兰浑一一看过,“看好了,休要让他们走动攀谈!”   差役们连忙上前押人,贺兰浑上前几步,凑在纪长清耳边压低了声音:“还记得童凌波那个假髻吧?我刚才突然想到,也许是戴假髻的时候把这玩意儿刺进去脑颅的,戴假髻时很容易拉扯到头皮头发,疼点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凶手趁那时候把这玩意儿刺进去,童凌波很可能以为是假髻拉扯的疼……”   纪长清又嗅到他身上那股子热腾腾的汗气,皱眉闪开,他很快又凑上来:“但还有两点我没想明白,如果是那时候,为什么当时没事,反而在舞了一半的时候死了?第二,杀死童凌波后,怎么收回凶器?道长觉得呢?”   纪长清转身离开:“去问凶手。”   贺兰浑笑着跟上去:“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道长帮我再想想呗?”   “郎中,”员外郎周索迟疑着问道,“这边没有刑具,是否带回部里审讯?”   贺兰浑摆摆手。刑讯固然最快,但极容易屈打成招,他要是也靠这个,跟那些浑浑噩噩的禄蠹有什么区别?转身向宅中走去:“看好莱娘,休要让任何人跟她见面交谈!”   进门一望,靠里是一排三层高的住房,面前空场是戴竿的舞台,屋顶上藻井描画精致,内中设有一条暗道通向三层尽头的房间,戴竿的舞姬们便从那个房间进暗道,再从暗道跃下屋顶,落在戴竿顶上歌舞。   昨夜他查过,暗道和房间里并没有发现异常,但童凌波坠落之前,他亲眼看见了空中一丝闪光,到底是什么?   贺兰浑走进三楼尽头的房间,点了根蜡烛拿着钻进暗道,极狭窄的一条路,只能容一个人缩着肩膀通过,像他这样身材高大的男人在里面几乎转不过身来,动手脚更是难,但莱娘就是吃这碗饭的,进出暗道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况且她身上有凶器——   可是腿伤怎么解释?她腿伤那么重,不可能爬到这么高处动手脚,况且即便爬上来,现场也会留下血迹,不可能这么干净。   贺兰浑爬到尽头,拿蜡烛照着,仔细检查了一遍。顶上挂着一根细绳,舞姬们就是拽着这个飞出去,绳子上残留着脂粉的香味,昨夜他核对过,是童凌波用的。   贺兰浑倒退着向外爬去,梳头时在场的几个人里,童宣和张承恩虽是男子但身量都不很高,进出肯定比他容易,但这两个人当时在一起,互相做了不在场证明,他们是怎么说的?   童宣说,那曲子母亲催得急,所以昨夜就赶着和张承恩一道去谱。   张承恩说,阿母前阵子提过一次,以为不着急,谁知童郎君昨夜突然找我说要谱曲。   童宣说,外头太吵没法专心,所以关了门窗,外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张承恩说,中途想去茅房,童郎君等不及,让我用了房里的便壶。   童宣实在太过刻意,怎么听都像是卡着这个时间叫上张承恩,好给他做不在场证明,是以先前他怀疑的一直是童宣,只是没想到,凶器竟在莱娘身上。   贺兰浑退出暗道,在房间里又仔细检查一遍,依旧和昨夜一样干干净净,除了童凌波上竿时留下的痕迹,一无所获。放下蜡烛正要出门,忽地脚步一顿。   昨夜在三楼的几个舞姬都说不曾看见有人走动,但,如果不是从楼内走动,而是从外头翻窗户呢?   贺兰浑三两步走到窗户跟前,极小的一扇窗,像他这种个头不可能进出,况且昨夜大风雪,又因为月圆夜死人的恐慌,宅中所有门窗都锁得很严实,但,如果是莱娘那种身体灵活的舞姬,这窗户难不住她。   “来人,”贺兰浑扬声叫道,“架梯子!”   片刻后,贺兰浑站在后窗墙外,仰头观察。莱娘的卧房在二楼,窗户离三楼那个房间隔着三扇窗,只是昨夜风雪太大,怕是留不住什么痕迹。   踩着梯子爬上二楼,积雪在窗框上堆成一条条鼓起的白色,并没有任何异常,贺兰浑细细看过一遍,伸手翻开积雪。   二楼查过,一无所获,三楼一扇扇窗查过去,看看只剩下最后一扇,贺兰浑向手心里哈一口热气,指挥着部下把梯子挪过去,翻开了积雪。   一点淡淡的红色,蹭在积雪上。   “来人,”贺兰浑一跃而下,“提审!”   莱娘房中。   莱娘在差役的看管下已经关了一个多时辰,原以为贺兰浑很快就会审问,哪知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起初她还在哭叫喊冤,到后来嗓子哑了人也没了精神,便抱着那条伤腿靠墙坐着,时不时啜泣一两声。   门板并不厚,依稀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走动,有差役点着人命叫去提审,中间她还听见了阿苏儿的声音:“莱娘啊,她这人心思深得很,对阿母有怨言呢……”   又是她!莱娘咬着牙,从前蓬娘在的时候,天天咬蓬娘,如今蓬娘不在,又恨上她了!自己技艺不行上不去,天天疯狗一样咬人!   过一会儿听见童宣的声音:“要不是她冒冒失失摔坏了腿,母亲也不会死!”   莱娘呆了一下,半晌,低下了头。   又过许久,模糊又听见童宣的声音:“她一个弱女子还伤了腿,怎么可能?你们不要胡乱猜疑!”   莱娘猛地抬头,嘴唇微微翘着,笑容还没绽开,咔,锁着的房门打开,贺兰浑走了进来:“莱娘。”   “贺兰郎中,”莱娘立刻压下笑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真的不是奴,奴也不知道身上怎么会有那东西……”   “昨夜戌初二刻左右,你从楼梯上摔下来,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后面婢女粉儿叫来了童凌波,在你房里一道查看了伤口,”贺兰浑翻开手里的口供,“右小腿自踝骨向上有两寸多长的外伤,流了很多血,你说是摔倒时挂住钉子划破的。”   “对,楼梯上有个突出来的钉子,一直没人修,”莱娘急急说道,“郎中,奴是冤枉的……”   “戌初三刻左右,童凌波在你房间梳妆,准备上竿,头发是粉儿梳的,你帮着戴了假髻,”贺兰浑翻过一页,“戴的时候童凌波疼得嘶了一声,粉儿和张承恩都听见了。”   “是奴不小心压得紧了,不过假髻是要这么戴的……”   “之后童凌波上竿,你支走粉儿,从窗户爬上三楼,潜进暗道,”贺兰浑低眉,“莱娘,是你杀了童凌波。” 第12章   周遭有一霎的寂静,片刻后莱娘猛地瞪大了眼睛:“我没有!”   “你从这扇窗户爬出去,爬上三楼直通暗道的那扇窗户,”贺兰浑气定神闲,“外面风雪很大,你知道你的足迹很快就会被盖住,不会留下痕迹,三楼的窗户是从里面用竹销卡住的,只要用发簪顺着缝隙插进去拨一下就能打开,你知道里面没人,粉儿本来应该在那儿候着童凌波下场的,但你借口伤了腿,向童凌波要了粉儿来照顾你。”   “郎君,你怎么能这么诬赖我!”莱娘哭起来,“我腿伤成这样根本动不了,怎么可能爬窗户?”   “你腿的确有伤,不过,是在你从暗道里下来之后,”贺兰浑轻笑一声,“莱娘,这个局最大的机关,就在这里。”   扬声叫过仵作:“张才,验验她腿上,是不是有两重伤痕!”   张才是刑部最擅长检验外伤的仵作,如果他猜得没错,莱娘腿上应该会留下两次划割的痕迹,第一次是划出较轻的皮肉伤,不伤损骨头,依旧行动自如,这么做的目的,一是谎称自己重伤骗童凌波上竿,好让她“失足摔死”;二来自己伤成那样,自然不可能再去杀人,也就因此洗脱了嫌疑。   童凌波被她骗过,果然自己上竿,莱娘趁机爬窗进入暗道下手,在童凌波死后再趁乱翻窗回房,然后第二次下手,做出严重外伤并弄伤踝骨,如此,仵作检查时就不会露出破绽。   莱娘的哭叫辩解声中,张才很快验完:“郎君,伤口的皮肉有两次受创的痕迹,一次深些,一次浅些!”   贺兰浑点头:“莱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莱娘哭得抬不起头,嘶哑着声音,“我摔坏腿是四五个人亲眼看着的,我不可能爬窗!”   “三楼窗户上有你爬窗时留下的血迹,莱娘,信不信血迹也可以比对?”贺兰浑看着她。   莱娘脸色一白,半晌:“随你比,反正不是我!”   “昨夜我检查时,发现这个上头有血,”贺兰浑走到床帐背后,拿起一根棒槌,“你说是不小心碰到蹭上的,但其实,是你用这个砸踝骨时留下的,对不对?”   “不是,”莱娘立刻否认,“是我腿上的血不小心蹭上了!”   “蹭上的血和重击留下的血,痕迹并不一样,”贺兰浑摇摇头,“张才,去验!”   莱娘脸色又是一白,见他看向地面:“来人,再细细搜一遍,看有没有什么钉子之类的锐器,第二次做伤口时,多半还会用到。”   目光落在她的发簪上:“也有可能是用这个划的,也拿去验验!”   差役上前拽下发簪,贺兰浑盯着莱娘:“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招吗?”   “没什么可招的,没做就是没做!”莱娘死死掐着手心,“真是可笑,先不说我伤成这样没法爬窗,就说在那个暗道里,我要如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杀死阿母?”   “因为你那时候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取凶器,”贺兰浑轻笑一声,“就是从你身上找到的那根颇梨针。”   他那时候看到的微光,就是莱娘躲在暗道里取针。   莱娘一张脸霎时失去了最后的血色:“我没有!我连扎针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去取针?”   啪,贺兰浑拿过假髻:“你有,先前你帮童凌波戴假髻的时候,趁机把那根颇梨针扎了进去。”   哈哈,莱娘笑起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我那时就把针扎进了阿母头顶,阿母为什么当时没死?”   头顶?贺兰浑垂目看她:“头顶?”   桃花眼里幽光一闪:“莱娘,如果你不是凶手,怎么知道针是从头顶刺进去的?除了验尸的几个,没有任何人知道。”   莱娘张口结舌:“我,我……”   她定定神:“我是猜的,你都说了针是戴假髻时扎进去的,不是头顶是哪里?”   “猜的?”贺兰浑轻笑一声,“猜得这么准,我是不是该请你去刑部断案?”   “不必!”莱娘咬着嘴唇,“反正我没做,戴假髻的时候那多人都在,如果我扎了针进去,怎么可能没人看见?阿母梳完头分明好端端的,还在竿上跳了那么久,如果是我扎的针,她当时怎么没死?”   “因为,杀人的不是颇梨针,而是里面的东西。”桃花眼轻轻一抬,意态风流,“黑气,焦糊味,消失的血,莱娘,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啊!莱娘低呼一声,似是站不住一般,连忙抓住边上的床架才能稳住,紧跟着张才叫起来:“郎中,棒槌上是击打留下的血迹,簪子上也有血!”   “莱娘,”贺兰浑上前一步,“你以为你用了妖物就能不露痕迹,可你别忘了,有纪观主在,什么妖鬼她查不出来?”   对,那个女道士,她那样厉害,她什么都知道!莱娘死死抓着床架喘息着,手指关节攥得发了白,许久:“不错,童凌波是我杀的!”   撕去伪装,心中一阵痛快,莱娘狠狠咬着牙:“她该死!都是她害死了蓬娘!”   蓬娘?贺兰浑有些意外:“你是为了蓬娘?”   “不错,我是为了蓬娘!”莱娘红着眼睛,“我跟蓬娘是十六年前一道被童凌波买进来的,这些年我俩同吃同睡,一起练舞,一起挨打骂,这世上只有蓬娘是我的亲人,我俩相依为命,直到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蓬娘要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再跟她同住,蓬娘说是练舞太忙,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容易吵到她,她虽然难过,但也没说什么,谁知接下来,蓬娘再不像过去那样欢喜,偶尔一起说话,也总是闷闷不乐。   “我问过她几次,她都不肯说实话,直到她死前没多久我才问出来,原来她想嫁人。”   嫁谁?贺兰浑心中一动:“童宣?”   “不是!”莱娘怔了一下,连忙否定,“我不知道是谁。”   贺兰浑盯着她明显慌张的神色,直觉告诉他,不对劲,莱娘在说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动声色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阿苏儿偷听到我俩说话,跑去告诉了童凌波,阿苏儿那个红眼病,从来都见不得我俩好!”莱娘咬牙,“童凌波一直不许我们嫁人,她总说我们出身卑贱,嫁出去也是做妾,还不如趁年轻多挣点钱,将来买几个小女孩子做阿母,自自在在过一辈子,呸!她自己情愿干这个勾当,她天天盘剥我们还不够,她以为谁都像她一样黑心烂肺,除了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她竟如此恨童凌波?贺兰浑有点意外,童凌波的话虽然市侩,但也没大错,舞姬是贱民,赎了身也只能做妾,倒真未必比童凌波过得自在:“那么你除了钱,还把什么放在眼里?”   “知心知意的……”莱娘突然打住,话锋一转,“童凌波听信了阿苏儿,把蓬娘打了一顿,她追问蓬娘要嫁谁,蓬娘不肯说,她就说死都不会放蓬娘走,还说蓬娘身份卑贱,好人家的儿郎绝不会娶她,从那以后,她对蓬娘就坏得很,还纵着阿苏儿那些人欺负蓬娘,蓬娘性子软,每日过得苦不堪言,再后来,她就摔下来,死,死了……”   莱娘捂着脸哭起来,贺兰浑皱眉:“蓬娘死于妖异,又不是童凌波害的。”   “不,是童凌波,就是她,她逼死了蓬娘!”莱娘激动起来,“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妖异,后来我才知道,是童凌波!”   贺兰浑下意识地坐直了:“为什么?”   “因为蓬娘死后,我在她身上找到了那根针,还有针里的秘密。”莱娘张着眼睛,神情恍惚,“那里面有东西,杀人于无形的东西,蓬娘肯定是想杀了童凌波,但她心肠太好太软,她下不了手,她日夜煎熬,最后只能杀了自己。”   针里的秘密,黑气。可那黑气神出鬼没,蓬娘从何处得来?莱娘又如何能控制它,随心所欲用来杀人?贺兰浑按下心中疑惑:“你为什么觉得那东西是她用来杀童凌波的?”   “因为她死的那晚,上竿之前曾问我,如果杀人能救人,要不要杀?”莱娘捂着脸哭了起来,“她不可能摔下来的,她从六岁开始练舞,她绝不会摔下来的,她是自己寻死……”   杀人能救人,杀了童凌波,救她自己吗?可仅仅是受了排挤而已,何至于你死我活?贺兰浑拣了条帕子递过去:“擦擦吧,现在,说说你是怎么杀死童凌波的。”   莱娘接过来抹了把眼泪:“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先在楼梯上假摔一次,弄出伤痕骗过童凌波,然后趁给她戴假髻的时候把针扎进去,估摸着那东西应该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支开粉儿,从窗户爬上暗道,取走针。”   那东西到时间了,那东西竟能控制时间?贺兰浑不觉向前倾着身体:“怎么取?”   “用我的血抹在手上,它闻到……”莱娘突然抬头,“不对!你说那道士什么都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取针?”   贺兰浑看着她,一言不发,片刻后,莱娘暴怒起来:“你诈我?贺兰浑,那道士根本就不知道,你诈我!”   贺兰浑咧嘴一笑:“兵不厌诈。”   房门突然打开,贺兰浑抬眼,看见纪长清微蹙的娥眉,边上来德寿提着灯笼:“皇后命观主和郎中即刻入宫!” 第13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笼在脚下投出一小片暖黄的光晕,纪长清沿着宫道向武皇后的寝宫集仙殿走着,莱娘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   “用我的血抹在手上,它闻到……”   后面的话莱娘死都不肯再说,纪长清根据前半句推测,应该是黑气闻到她血的气味,连带着颇梨针从童凌波颅内飞出,贺兰浑因此在那时看到了一丝微光,之后童凌波气绝身亡,摔下戴竿,莱娘趁乱返回房间,安排好后续的事情。   只是,那黑气既要吸血又能弄破血管,莱娘用血引它,为什么能全身而退?莱娘说黑气和颇梨针是从蓬娘身上找到的,蓬娘一个普通舞姬,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跟经书上那几个火焰图案有没有关系?   鼻端突然嗅到一股龙脑香气,贺兰浑凑了过来:“道长觉得,这案子我审得怎么样?”   桃花眼微扬带笑,说不出的意态风流,纪长清从来只是就事论事,点头道:“不错。”   见他脚步一顿,桃花眼弯起来,亮闪闪地看着她:“我还以为道长这辈子都不会夸我呢。”   他似在埋怨,又似在期待,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对于人心的幽微之处她一向不大能够察觉,师父说这是因为她天生无法感知俗世情感的缘故,可与贺兰浑的几次三番,她都能察觉到他藏在漫不经心的表象下,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所以,她竟能体察到他的心思吗?纪长清脚步一顿,蓦地又想起在佛堂时,她的禁制咒对他也无效,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贺兰浑看着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清冷神色消失了,她若有所思,带着几分探究看他,让他不由自主靠了过去:“那夜你……”   她樱红的嘴唇一动,冷清的声音:“你是不是戴了什么符咒在身上?”   旖旎情思尽数被挡了回去,贺兰浑笑着摇头:“没有,若有的话,怎么会被道长摔来摔去,屁股都要裂成八瓣了?”   见她似信非信,一言不发离开,贺兰浑连忙赶上:“我总觉得这案子还不算完,道长觉得呢?现在还不知道蓬娘想嫁的是谁,莱娘如何控制黑气杀人的时间?还有童宣,怎么看怎么像是特意拉着张承恩给他作证,就好像他知道童凌波会出事似的。”   “确实还有疑点,”见她漆黑眼睫微微一动,“继续查。”   “真巧,”桃花眼弯了弯,“我跟道长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等明儿得了空,我再审审阿苏儿。”   “审她做什么?”她与这桩案子的关联,可说是微乎其微。   “阿苏儿跟蓬娘、莱娘都不对付,几次撕破脸闹过,道长信不信?阿苏儿手里肯定攥着那俩人许多料,”贺兰浑轻轻笑着,“天底下再没有比死对头更了解你的了。”   就像他跟王俭么?纪长清看他一眼,见他眉眼含笑:“道长有没有死对头?”   以为她不会回答,谁知很快听她说道:“没有。”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贺兰浑摇头,“看来想挖道长的料,怕是不容易。”   灯笼的光晕忽地一晃,是来德寿听他们说得热闹,偷眼来看,贺兰浑向他摆摆手,等他回过头去,才又说道:“关于颇梨针,我觉得多半跟经书上那个火焰图案有关系,咱们可以从佛寺入手。”   他低了头,向纪长清耳边一凑:“等明天散了早朝,我带你去菩萨寺看看,如果时间充裕的话,顺道把附近几个坊的寺庙也都查一遍。”   纪长清又闻到他身上龙脑掺着郁金的气味,热闹繁华,让她心思一晃,快走几步离开:“不必,我自会去。”   “道长是想让北市那俩带你去吧?”贺兰浑撩开长腿赶上,“他俩恐怕不行,我才让人封了菩萨寺,要是没我的话,怕是进不去。”   天底下,还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纪长清一言不发,听他笑笑地说道:“当然,以道长的手段,谁也拦不住你,只不过道长是要去查案,那些和尚又脏又臭的,难道要道长亲自问他们?北市那两个一看就不靠谱,你那个小徒弟又没经验,还是我陪你去吧。”   宫道尽头显出集仙殿朱红的外墙,纪长清停步抬头:“不必。”   迈步进殿,听得身后脚步声急,贺兰浑凑近了低着声音:“待会儿要是皇后问起什么话来,我来答。”   纪长清隐约觉得,他是怕她说了什么话,惹得武皇后不快,可那又如何?她要做的只是捉妖,君主的好恶从来不在她考虑之中:“不必。”   “郎中,”殿内有宦官迎过来,老远就望着贺兰浑,纪长清闪身走过,听见他们嘁嘁喳喳的耳语声,“皇后刚生过气,留神些。”   眼前陡然一亮,无数夜明珠挂在四壁,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武皇后晚妆才罢,手持朱笔,正在批阅奏章,纪长清躬身行礼,早见她含笑抬头:“纪观主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纪长清抬头,见她黑云似的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翻刀髻,又簪着三对金簪,在满室珠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短短一天的功夫,武皇后的头发竟比昨夜,又浓密了许多。   眼前闪过昨夜寝殿中短促的叹息和张慧光光的头顶,纪长清神色一冷。 第14章   神魂灭,骨肉生,换命拼魂。   张惠消失的头发,八个女子缺失的器官,武皇后突然变得浓密的长发。   纪长清低垂凤目,清冷目光慢慢看过武皇后周身,龙睛凤颈,腰如束素,手如柔夷,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妥当,然而从一开始,她便是如此模样吗?   武皇后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纪观主?”   “皇后的头发比昨日突然浓密许多,”纪长清看着她,“我要查一查。”   “大胆!”殿中女官吓了一跳,连忙呵止,“皇后乃万金之体,岂能随意查看?”   “无妨,”武皇后抬手止住她,“纪观主想怎么查?”   她端坐榻上,气定神闲,纪长清迈步上前,三昧真火自指尖化出,照亮武皇后宽阔白皙的额头,浑厚龙气陡然惊动,在武皇后周身盘旋往复,牢牢护住主人,纪长清能感觉到头顶的云头簪簌簌抖动,是青芙被龙气压迫,在低声呜鸣。   有此龙气护体,武皇后不可能是妖异,可她只是皇后,皇后身上,怎么会有独属于君主的龙气?   无声中暗流涌动,殿中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个个低头不语,贺兰浑上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纪长清和武皇后中间,余光一瞥,看见案上摊开放着一本奏章,大段文字被武皇后用朱笔划掉,却是言官上奏,道是东都接连发生命案,都因武皇后以女子之身干涉朝政,致使阴阳混乱,上天示警,贺兰浑恍然大悟。   怪道宦官说武皇后方才生过气,怪道武皇后这么晚了,还要传召他们进宫,查问办案结果。   耳边突然听见纪长清清冷声音:“并无异样。”   她躬身又行一礼,殿中绷紧的气氛骤然松弛,武皇后微笑颔首:“敢查我的,你是头一个。”   “来人,把我那支紫玉如意拿来,赐给纪观主,”武皇后扬声吩咐,“贺她抓获真凶,也嘉奖她刚正不阿,一心只为查案。”   “不必,”纪长清神色平静,“此案尚有疑点,真凶也未必就是莱娘。”   贺兰浑低着头,嘴角却不觉飞扬起来,天底下敢如此对武皇后说话的,她是唯一一个,果然是她,不愧是她。   殿中又是一片沉默,片刻后,武皇后笑了一声:“纪观主性情直爽,我很喜欢。”   把玩着手中的紫玉如意:“既如此,这支玉如意我就先留着,等纪观主功成之日,我亲自下诏,赐予观主。”   贺兰浑窥探着她的神色,近前一步:“这次破案臣也有份,不知道皇后殿下有没有赏?”   “你么,”武皇后转脸看他,笑意中透着打量,“这么许久才破了一桩案子,还全靠纪观主相助,我不罚你已经是侥幸,你还敢讨赏?”   贺兰浑嘿嘿一笑:“那就等臣破了张良娣的案子,再来向皇后讨赏。”   “好,”武皇后笑吟吟的,“对了大郎,听说现场找到了一件仙家宝物,叫做颇梨,可曾带来?”   却是在纪长清那里。贺兰浑看过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非金非玉,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打开来时颇梨针就在内中,来德寿连忙呈给武皇后,武皇后两根手指拈住了,对着夜明珠一望,微微眯了眼:“仙家宝物,原来是这般模样。”   递给来德寿:“收起来。”   贺兰浑下意识地看向纪长清,见她纤长手指随意一勾,嗖一声,颇梨针从来德寿手中脱出,径直飞回她手中,武皇后神色一冷,听纪长清说道:“案子未结,证物不能带走。”   贺兰浑心中一凛,见武皇后修成远山状的眉梢向上一扬:“正要告知纪观主,颇梨和莱娘,从此刻起,交由内廷处置。”   纪长清心中疑窦丛生,童凌波一案尚有许多没有弄清的地方,武皇后如此着急处置证物和莱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边上人影一动,贺兰浑开了口:“殿下,此案尚有疑点,可能还要提审莱娘。”   “如果有需要,就去掖庭狱问。”武皇后拿起朱笔,“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退下吧。”   眼见他两个一前一后退出门外,武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低声叫过来德寿:“去黛眉山走一趟,请张公远速速入宫。”   纪长清走出集仙殿时,看着门前的岔道,犹豫了一下。她只记得上清观在东宫左边,只是从集仙殿过去的话,该走哪条路?   “道长要回上清观吗?”贺兰浑跟过来,“往东北方向走。”   却见她四下一望,似还是拿不定主意,贺兰浑正要说话,又见她拔下云头簪向空中一抛,贺兰浑一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仰头看着时,那簪子在半空中忽地一摆,细长簪尾滴溜溜转了个方向,正正好指向东北方。   倒像是个指南针,她还需要这玩意儿指路?贺兰浑咦了一声,笑容不觉便浮起在眼中:“道长该不会是不认得方向吧?”   纪长清一言不发,朝着簪尾指示的方向走去,那簪子便在空中悬着,指引前路,贺兰浑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三两步追上去:“我以为道长无所不能,原来,竟然不认路!”   他大笑起来,只觉得平生之中,唯有眼前这个无所不能却不认路的女子最是有趣,笑声一起,怎么也停不住,忽地见纪长清回头,冷冷瞥他一眼。   贺兰浑本能地觉得不妙,刚要开口讨饶,嗖一声,那股熟悉的形力量再次抓住他,挂上了路边的树梢。   夜风一吹,嗖嗖的冷,贺兰浑忍着笑,扬声唤她:“我不笑你了,快放我下来吧!”   纪长清像没听见一样,越走越远,贺兰浑扯着喉咙:“我两天不曾合眼,再过几个时辰还得上朝,道长行行好,快放我下来吧!”   灰色身影渐渐变成朦胧的一点,纪长清走得远了,贺兰浑越发叫得大声:“我明天还要陪道长去菩萨寺查案,要是这么挂上一夜,也只好变腊肉了,还怎么办事?”   灰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贺兰浑扬着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知她这个咒术常人能不能解开?难道真这么挂上一夜?正想得出神,咔,树枝突然断裂,啪,他从半空中摔下,跌了个嘴啃泥。   这回倒不是屁股,难道是因为之前他抱怨过屁股摔成八瓣了?贺兰浑趴在地上,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散在空气中,钻进耳朵里,纪长清红唇微抿,一丝怪异的感觉从心头掠过。她从不曾在哪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这么多的情绪,对于她这种天生断绝七情六欲的人来说,这不正常。   难道是因为媚狐珠?   纪长清步子一顿,三年前她误吞下这颗珠子后,修炼更是事半功倍,是以她从不曾想过要取出来,可若是如此,那就不如取出来,一了百了。   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唤出青芙:“护法。”   捏诀持咒,元神分出一缕进入识海,无边混沌中看见媚狐珠娇红的一点,飘忽闪避,怎么也抓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燥,喉头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就在这时,极远处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龙脑香气。   嚓,大门推开,青芙的呵止声中,纪长清睁开眼,看见贺兰浑带笑的脸。   龙脑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诱惑,是无边炎火中唯一的清凉。   弹指设下结界,纪长清一把拽过贺兰浑。 第15章   衣襟被她抓住,贺兰浑诧异着弯腰,见纪长清冷艳脸庞倏地迫近,眉心处一点胭脂痣,红得似要滴血。   下一息,牡丹香气骤然浓烈,纪长清灼热的嘴唇覆上了他的。   心跳停止,三年前那销魂蚀骨的感觉晕眩着重又袭来,贺兰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最后一瞥看见她眼尾的微红,可她目光仍旧清冷淡漠——   哪像他,意乱神迷。   唇舌纠缠,津唾交融,纪长清尝到了一点鸡舌香的滋味,五陵子弟多喜在口中含着此香清新口气,微微辛辣的甜香中混着熟悉的男人气味,燥烈的热意迅速翻腾,又迅速柔和,媚狐珠慢慢安静下来,纪长清调整着呼吸。   媚狐珠,果然是媚狐珠的缘故。须得尽快把那东西拿出来。   贺兰浑闭着眼,因为看不见,触觉分外敏锐,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迅速冷淡,下一息,纪长清推开了他。   贺兰浑本能地伸手去抓:“别走……”   没有抓到,她起身离开,解开了结界。   方才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贺兰浑睁开眼,面前是清清冷冷的纪长清,眼尾处的红早已不见,一如往日的淡漠。   方才的一刹恍如梦寐,贺兰浑舔了下嘴唇:“道长可真是让人,无从捉摸啊。”   欲念来得快去得也快,纪长清转身出门:“去菩萨寺。”   “让我猜猜看,”心脏砰砰跳着,贺兰浑追出去,“道长平时冷冰冰的,有时又突然热情似火,是馋我的美色,把持不住?还是有什么隐疾,需要我做药引?”   见她澄澈凤目向他一横,贺兰浑便知道她是要动手,但心里像有根羽毛一直挠着勾着,痒得很,低笑着说了下去:“你放心,不管你想如何,我一定随叫随到,包你满意。”   纪长清脸色一沉,见青芙追了出来:“阿师,现在就走吗?”   她满肚子疑惑又不敢问,滴溜溜一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纪长清,一会儿又看看贺兰浑,纪长清转过脸:“走。”   出宫城,过端门,贺兰家的仆从牵着几匹高头大马在天津桥头候着,贺兰浑挑了一匹白马,送到纪长清面前:“道长会骑吧?路远,走过去太耽误时间。”   纪长清一跃而上,听见身后銮铃声清脆,贺兰浑骑着五花马不远不近地跟着:“桃符的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上元夜的情形划过眼前,星辰失浩荡的剑光,桃符上骤然消失的字迹,笼罩住整个东宫的浓黑鬼气,纪长清回头:“不曾。”   “我让人去查了,东宫的桃符一共做了一模一样的十对,由太常寺卿亲手分发,少卿亲自送去的东宫,太子看过后交给了家令,除夕当天家令亲手挂上去的,那东西离地一丈多高,大门前又日夜有人值守,挂上去以后不大可能有人偷换,不过,”贺兰浑催马上前,与她并肩,“家令张挂桃符那天,半道上遇见了张良娣,被她拿去看了半天。”   竟然是张良娣?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怀疑她掉包?”   “是有点怀疑,所有人中唯独她不该事先接触桃符,有点怪,”贺兰浑道,“我问过家令,当时桃符用锦囊装着,宫女连着锦囊拿去给张良娣,看过后又连着锦囊还给了家令,也许就是这一送一还时动的手脚。”   桃符长六寸,宽三寸,厚度也有半寸,这么大的物件就算用锦囊盛着,动手脚也不太方便,纪长清问道:“在场的宫女呢?”   “我已命人单独关押,回头就去审问,”贺兰浑摸了摸下巴,“假桃符我找人看过,是用嫁接的梅桃做的,那玩意儿并不常见,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只要能找做假桃符的人,就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了。”   纪长清知道梅桃,外形与桃木极为相似,却没有桃木辟邪的功效,再加上用障眼法伪造的神荼郁垒四个字,是以上元夜时,东宫等于是□□裸地暴露在黑气之下,任由宰割——   不,不是黑气,那夜她看得清清楚楚,东宫上空盘旋的是鬼气,唯独潜藏在张惠身上的,才是这几起案子中一再出现的黑气。   那么浓的鬼气,通常是冤魂或者怨灵。纪长清问道:“宫中近来,有没有怀着怨恨而死的人?”   见他眨眨眼,嬉笑中带着几分悲悯:“那可就太多了,深宫大内,哪里没有几个冤魂?”   深宫大内,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你去之后要加倍小心,下山之前,师父如是说。师父还说,为着劝谏武皇后参政一事,无数人被杀、被废、被贬,天下看似太平,实则乱流涌动。眼前闪过武皇后突然浓密的黑发,纪长清看向贺兰浑:“你可曾发现皇后的体态形貌有什么变化?腰肢、双手、耳朵,乃至眉眼口鼻,都有可能。”   贺兰浑听懂了,眉眼弯弯,没什么正经的笑:“道长想让我怎么答?于公,她是皇后,于私,她是我姨母,我又不傻,这些事我可不会乱说。”   纪长清一抖缰绳,催马离开,天津桥极是宽阔,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洛水,前头是歌声笑语的酒楼,也怪不得蓬娘要越过小半个洛阳城,远远赶到旌善坊烧香。   身后叮叮当当的銮铃响,贺兰浑追了上来:“不过有一点,就算她想要人的性命,天底下也多的是心甘情愿送上的人,不至于走什么歪门邪道。”   纪长清微蹙娥眉。头发一事毫无疑问是邪术,但邪术要想发挥最大功效,需要牺牲者心甘情愿奉献,以武皇后的身份地位,找个心甘情愿为她奉献的并不难,况且她亲自验过,武皇后身上并没有异常。   过桥上路,又走一会儿缰绳忽地被贺兰浑勒住,纪长清抬眼一望,前面一座红墙碧瓦的寺院,门前有士兵把守,又有两个差役押着个丰盈妖娆的女子,老远就向贺兰浑娇笑:“郎君可算来了,奴等了好久!”   “她就是阿苏儿,”贺兰浑翻身下马,“走吧,咱们好好套套她的话。”   阿苏儿并不需要套话,一提起蓬娘,她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蓬娘想嫁谁?谁知道呢,不过我怀疑是童郎君,我见过好几次他俩躲在树后头说话。”   “蓬娘原先还好,这一两年假正经得很,每回来客人都推三阻四不肯陪,现成的钱放在眼前都不挣,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莱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天天跟蓬娘好得什么似的,结果蓬娘刚死,我就瞧见她拉着童郎君的手哭呢!”   “童郎君跟阿母的关系吗?反正家里是阿母说了算,童郎君好几次想做主关掉舞坊,阿母根本不搭茬,他也只好干瞪眼。”   “蓬娘平时拜哪个菩萨?我也说不好,她每回都是一个人来,从不让人跟着,不过我有回偷摸跟在后头,看见她往山洞里去了,喏,就是那个洞!”   纪长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后院水池边一脉假山,又开着几个山洞,最大的洞里香烟缭绕,供着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   镜子?纪长清心中一动。 第16章   主持僧匆匆赶来,指着那面镜子解释道:“建庙时从池子里挖出来的,看着没用就扔了,谁知接下来几个月庙里都不太平,夜夜水池子里都有鬼哭,到底又请回来香火供奉着,从此才安生了。”   又是,香火供奉。纪长清想起张慧佛堂中藏在佛陀背后承受香火的焦木,正要进洞查看,贺兰浑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庙从前是吴王的宅子,吴王坏事后才改成了菩萨寺。”   纪长清向边上一闪,避开他拂上脸颊的呼吸:“吴王是谁?”   贺兰浑有些意外,当年那事,也算是血洗了小半个朝堂,她竟全不知道吗?挥手命众人退下,弯腰往山洞里去:“咱们先看看镜子。”   纪长清跟着进来,山洞低矮逼仄,透着一股子潮气,镜子靠墙放着,锈得太厉害了,全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贺兰浑很快凑过来,低着身子:“吴王是陛下的三哥。”   纪长清冷冷闪开:“离我远点。”   “道长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登徒浪子。”贺兰浑笑,“我之所以凑得近,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都是不能提的宫闱旧事,咱们得小点声悄悄说,要不然被人听见的话,麻烦得很。”   他又凑上来一些,嘴唇几乎擦着她的耳朵:“吴王是圣人的三哥,十六年前以谋逆罪绞死,家中男丁处死,女眷流放岭南,此事牵连很广,据说抄家之日,这水池子里到处都漂着死尸……”   贺兰浑突然停住,咦了一声,纪长清抬眉:“怎么?”   “我突然想起来,蓬娘、莱娘两个也是十六年前买进凌波宅的,”他又凑近一点,带着点得意,眼睛亮闪闪的,“你说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隔得很近,纪长清能感觉到他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体温,在阴冷的山洞里,热腾腾得像个火炉子,纪长清转过脸:“那就从十六年前查。”   “真巧,咱俩又想到一块去了,”贺兰浑笑吟吟的,“道长真是我的福星,自打道长来了,我查案简直如有神助,再给我来个十桩八桩案子,我也一口气给破喽!”   纪长清侧着脸,依旧能感觉到他拂在耳边的呼吸,带着鸡舌香淡淡的辛香气:“不过道长,这件事我悄悄去查,你就别插手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总有人说吴王是冤枉的,请求为吴王平反,皇后并不爱听这个说法,”贺兰浑声音压得很低,“还因为,如今的太子妃徐知微嫡亲的姑姑是当年的吴王妃,出事以后自尽了。”   纪长清并不很能明白这些曲折幽微的利害关系,抬眼看他,他便又俯低了点,呼吸夹在声音里,轻轻送进她耳中:“徐家手握兵权,跟吴王又有瓜葛,所以太子妃并不是皇后中意的人选,皇后内定的原本是张良娣,太子却在选妃之时,将玉如意交给了太子妃。”   选妃是以武皇后的名义,将待选的女子召进宫中赏花,李瀛选中哪个,便将手中的玉如意交给哪个,武皇后事先告诉李瀛选张惠,哪知到最后,李瀛却违背她的意愿,将玉如意交给了徐知微。   都是举足轻重的贵女,又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此事也只得如此定下来,徐知微成了太子妃,张惠只做了一个良娣。   “为着这事,两宫前两年颇有点龃龉,皇后随后就把太子妃的哥哥徐景升调出京城,去蜀州做了刺史,不过太子妃性情温顺,徐家做事也谨慎得很,所以两宫很快又和睦起来。”   只是这种和睦,是表象还是真实?贺兰浑看着纪长清,平常人听见这种宫闱秘事难免要好奇,可她脸上依旧是毫无喜愠的淡漠,就好像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毫不相干的。   那么他呢,三年前那一夜呢?对她来说,是不是也不值一提?   忽见她抬眼:“为什么不让我插手?”   “桩桩件件都犯着皇后的忌讳,”贺兰浑笑了下,“我皮糙肉厚的,就算惹皇后不高兴也能混过去,犯不着让你趟这趟浑水。”   “不必,”纪长清抽身离开,拿起铜镜,“我自会查。”   沉甸甸一面镜子,正面布满深绿的铜锈,看不出有多少年头,背面高低不平,应该是镌刻的花纹,镜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气,大约是日日接受香火供奉,沾染上去的。   先前说死去的八个女子之间并没有关联,其实并不尽然,身为年轻女子,她们闺房中多半都应该有镜子,至少在蓬娘的遗物中,她就见过一面金银平脱的靶镜。   也许,这就是其中的关联。   贺兰浑很快发现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怎么了?”   “镜子,”纪长清慢慢抚过镜子背后的花纹,“死的那些女子,是不是都有镜子?”   贺兰浑神色一凛:“有!”   他飞快地回忆着:“蓬娘有一面金银平脱的靶镜,党氏女有一面鎏金菱花镜,刘侍郎之女有一面扬州产的江心镜……”   款式都不相同。纪长清沉吟着,这样的话,似乎又有点牵强。   贺兰浑跟她想得差不多:“要是款式一样的话,肯定有问题,但现在又不一样,所以先前我没往这上头想,毕竟这些簪环首饰,镜子梳子之类的都太常见,谁家都能找出来几个。”   “先收着吧,”他伸手拿过镜子,“回头我找人洗干净了,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出得山洞时,主持僧一脸紧张:“郎中是要拿走镜子吗?就怕接下来寺里又要不安生。”   “我给你出个主意,”贺兰浑咧嘴一笑,“你求求纪观主,只要她肯出手,怕什么妖魔鬼怪?”   “这,”主持僧犹豫着,“这里到底是佛门……”   所以不能让道士做法?贺兰浑笑笑地看向纪长清:“道长你说呢?”   见她抬眼望着水池,抬起了手。   灰衣的袖子迎风一展,化成一张巨大幕布,罩住数丈宽的水面,呜!无数鬼影从冰下钻出,呵!梦魇般的低笑声一闪即逝,呀!鬼影尖叫着化为灰烬,纪长清一跃而起正要追上,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叫声:“道长!”   纪长清看过去,见他手托铜镜,斑斑铜锈都已不见,镜面如一泓秋水,映照出两张面孔,他和她。 第17章   贺兰浑在桃花中,怀中拥着纪长清。   她黑发披散凤目微阖,雪白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绯红色,人也似桃花。   贺兰浑看见头顶上一轮圆月,嗅到山中青草的气息和桃花的清香,他在骊山上,他在三年前,那个让他永远无法忘怀的春夜。   律动,摇摆,掌控,与被掌控。贺兰浑似是泡在温热的水中,懒洋洋的不太想动,又像是烧在熊熊烈火中,血液沸腾着,满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儿,便是眼下就死,也要再战一波。   喘息中他叫着她:“道长,长清……”   双唇抵住,津唾交融,四肢如同藤蔓,纠缠着紧抱着,不舍得留下一丝缝隙。她在上面,现在是他,她似是不满意,忽地把他推倒,他便躺在地上,任由她纵横驰骋。   青草倒伏了一地,汁液挤出来沾在背上,她凉滑的长发落在他胸膛上,背心处忽地一凉。   彼时,他并不知道她是道士,更不知道她的名字。   疑窦顿生,贺兰浑猛地睁开眼睛,见她伏低了,泛红的肌肤托出起伏的山峦,忽地向他一笑。   贺兰浑一把推开她。   幻象骤然消失,贺兰浑抬眼,看见低矮的山洞,冰面不曾化开的水池,和眼前冷冷清清的纪长清。   她握着铜镜,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方才秋水似的镜面已经变回被铜锈层层包裹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贺兰浑转开脸:“你看到了什么?”   “虚空。”纪长清答道。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样的情景。贺兰浑转回头看着纪长清,她在说谎吗?不,不可能,以她的性子,是不屑于说谎的。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追问:“你看到了什么?”   喉结滑动,贺兰浑咽下余韵后的难耐:“极乐世界。”   她在怎么可能对他笑?所以方才他看见的,只可能是幻象,他对于极乐世界的幻象。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神情有些古怪,目光还有点躲闪,这让她生出疑问,追问道:“极乐世界里,有什么?”   见他扯扯嘴角,恢复了平日里没什么正经的笑容:“有道长啊。”   纪长清脸色一寒,贺兰浑立刻打岔:“所以这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么从镜中看到的,应该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纪长清道,“我一无所求,所以只看到虚空。”   一无所求,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贺兰浑心里想着,口中说道:“你说蓬娘之所以进山洞,会不会就是为了看镜子?”   蓬娘看到的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脱离凌波宅,嫁了意中人?她的意中人是谁,童宣?她在镜中时,也像他方才那么快活吗?贺兰浑伸手搭上铜镜,冰凉潮湿,散发着金属独有的腥味:“要怎么样,才能再看见镜子里的东西?”   纪长清松手,让铜镜落进贺兰浑手中,她便走近几步,看向一片死寂的冰面。   她原想唤出鬼魂查问镜子的来历,可那笑声却抢先一步,毁灭了所有鬼魂。那笑声她曾听过,在她以搜魂术唤出张惠最后的意念时,那东西就躲在张惠体内,留下了这样的笑声。   蓬娘,张惠,舞姬,良娣,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再次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连结到了一起,那么剩下的那些女子呢?把她们连结到一起的,是什么?   “要么你再像方才那样试试?”耳边传来贺兰浑的低语声,他走近了,手中拿着铜镜,翻来覆去看,“看看镜子会不会再变。”   纪长清也有这个打算,找出镜子变化的秘密,也许就能找到更多线索。扬手拂袖,灵力如同涟漪,无孔不入地包裹住铜镜,时间一点点过去,镜面上依旧蒙着厚厚的铜锈,没有任何变化。   贺兰浑隐隐有些失望:“奇怪,方才明明就是这样变了的。”   可刚才还有鬼影,还有那东西,也许触发镜子的并不是她的灵力,而是那些。纪长清思忖着,又听他问道:“刚刚的笑声,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交手两次,她始终不曾看清对方的真面目,这情形前所未有,这次下山遭遇的诡异凶险,比她之前预料的要多得多。纪长清伸手来拿铜镜:“先前在张良娣尸身上,也听过这个笑声。”   “张良娣,蓬娘,又是她俩。”贺兰浑拿着镜子,有点不舍得给她,“还是我拿着吧。”   他有些心虚,索性笑了起来:“先前我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道长却什么也没看见,也许这镜子要找的人是我呢?留在我这儿也许更有用,况且,我还得找人把上头的铜锈洗掉。”   纪长清抽走铜镜:“不必。”   递给青芙:“处理下。”   那点隐约的失望一点点放大,贺兰浑看着青芙取出赤金囊装进铜镜,想要上前时心中突然一凛,他从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人,就算留恋镜子中那些幻象,可纪长清就在眼前,又何至于对一面镜子恋恋不舍?   桃花眼眯了眯,低头凑在纪长清耳边:“道长,那镜子,也许能蛊惑人心……”   “好了!”青芙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从囊中取出铜镜,镜面亮如满月,映得她灵动眉目纤毫毕现,贺兰浑连忙提醒:“小心!”   入镜的情形并没有出现,青芙翻过正面,露出背面镌刻的龙虎龟雀和二十八宿,镜钮边又有一个弯弯曲曲的蝌蚪文字,贺兰浑认不出来,向纪长清问道:“什么字?”   纪长清垂目看着:“穸。”   穸,黄昏时下葬。   葬的是谁? 第18章   “葬的,没准儿就是那些想去极乐世界的人。”贺兰浑走出门外,又回头望着菩萨寺飞檐重重的屋脊,吴王府从前的轮廓大致还在,青灯古佛却已经取代了曾经的钟鸣鼎食,“那玩意儿极能蛊惑人心,让人看一眼就一直心里痒痒的惦记着。”   就像他,明知道是幻象,明知道有问题,却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味着身在其中的感觉,甚至觉得再进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当初的蓬娘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蓬娘的死,跟这镜子有没有关系?   纪长清并不能体会这种感觉,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自然存在而已,无所谓失去,也无所谓得到,那镜中茫茫一片的虚空,正是她心境的写照。冷淡答道:“只因你心志不够坚定。”   “那完了,”龙脑香气忽地近了,贺兰浑低头靠向她,“我心志一向很不坚定,从来都抵挡不住诱惑,这镜子我拿了摸了,里头的东西我也看了,下一个死的,多半就是我了!”   纪长清冷冷躲开:“死的都是女人。”   “但也没说只能是女人呀!”贺兰浑拉过白马交给她,自己解开了五花马的缰绳,“我要是死了道长可就麻烦了,刑部那帮人又懒又蠢,一准儿把这案子推给大理寺,到时候多半是裴七接手,裴七那人我最知道,心眼小办事又不行,啧啧,道长,你要是跟他共事,一准儿烦得你天天想揍他!”   纪长清翻身上马,抖开缰绳:“那又如何?”   “那就不如保住我的性命,还是使我更顺手些。”贺兰浑笑嘻嘻地的,“再说裴七也没我后台硬胆子大,比如这菩萨寺,我说封就封,裴七他敢吗?他也没这个本事啊,一道道奏折递上去,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纪长清勒住缰绳:“你想如何?”   “道长得保护我,”贺兰浑从马背上靠过来,眉眼弯着,亮闪闪的,“从现在起,咱俩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开,绝不给妖孽任何可乘之机!”   纪长清知道他是在找借口。对于别人的心思她或许不懂,然而她很清楚眼下他的想法,他就是要缠着她。是因为三年前的事吗?可按照俗世的说法,男人们对这种事,原不至于如此在意的。   那镜子确实蹊跷,也犯不着眼睁睁看着他死。纪长清叫过青芙:“放那俩出来。”   青芙取出赤金囊一倒,啪啪两声,周乾、朱獠落在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贺兰浑咦了一声,见纪长清指着他吩咐道:“跟着他,别让他死了。”   又见那两个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是!”   就这俩货?贺兰浑瞧着周乾枯树皮一样的脸和朱獠黄澄澄两个大龅牙,笑着摇了摇头:“道长待我真好。”   “过来,”他勒住马叫过两人,“你俩在城里一定有不少相识吧?像你们这种,能办那些人办不了的事的。”   像他们这种,不是人的,方便打探消息的。贺兰浑思忖的目光来回看着他两个,末了停在周乾身上,压低了声音:“你去张良娣家里探探消息,悄悄的,别让任何人发现,看看他们都说了什么,家中有什么人走动。”   周乾偷偷瞧了眼纪长清,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点头:“什么时候去?”   “现在,”贺兰浑咧嘴一笑,“快去,明天一早给我回复!”   周乾紧走几步,很快汇进人流里不见踪影,贺兰浑从怀里掏出蓬娘那本《金刚经》,摊开了搁在朱獠面前:“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去查查这玩意儿从哪儿买来的,去!”   朱獠嘟嘟囔囔不想动:“这么大的洛阳城,上哪儿找去?”   眼前金光一闪,贺兰浑摸出个金花生对着他晃了晃:“找到了,就再赏你几个。”   “得咧!”咧字的余音还没散尽,朱獠早已撒腿跑得不见人影了。   纪长清冷眼看着:“你把他们支走,这会子你又不怕死了?”   “怕呀!”贺兰浑一拍大腿,“但也不能为了怕死耽误查案嘛,我这个人一向都是一心为公。”   他嘴上说着怕,脸上却没有一丁点儿害怕的意思:“再说还有道长呢,我只管跟着道长,难道道长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纪长清蓦地想起过年时观中买那种祭灶的糖瓜,小时候她曾咬过一口,黏黏地粘在牙上,怎么都弄不掉——眼前这人,也像糖瓜。抖开缰绳催马离开,他又追上来:“道长,附近还有几个寺庙,这会子时辰还早,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纪长清看他一眼:“走。”   这一趟走完,已经是日暮时分,纪长清返回皇城时,宵禁的鼓声也在身后咚咚敲响,贺兰浑将马匹交给仆从,三两步跟上她:“道长跑了一天了,累不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几桶热水,泡一泡最能解乏。”   纪长清没理睬,听见他跟在后面继续说着:“这一趟运气一般啊,除了镜子什么都没找到,不然待会儿我去审审积翠,哦,就是张良娣看桃符时带在身边的宫女,是张良娣从娘家带过来的,我估摸着能审出点料,道长要不要一起去?”   纪长清回头看他一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么从上元到现在,三天里他顶多睡了两三个时辰,何至于如此精力旺盛?固然她也睡得极少,但她天生异于常人,而他只不过是凡人而已。   贺兰浑迎着她打量的目光,眨了眨眼睛:“道长看我干嘛?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秀色可餐,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纪长清冷冷回头,眼前又是个岔路口,上清观该往哪边走?   “这边,”贺兰浑知道,她又认不出方向了,笑着指指右边,“我跟道长这缘分也是绝了,离了道长我性命不保,离了我,道长找不着回去的路,看来老天都舍不得让咱俩分开呢。”   纪长清一言不发踏上向右的宫道,听见他边走边说:“横着这条大道是永巷,过了永巷就是宫城,外臣未奉诏不得入内,不过前阵子皇后给了我出入大内的令牌,道长要是有事的话就打发人去刑部给我捎个信,我立刻就来。”   纪长清默默记着路,前面是大业门巍峨的门楼,待要进去时,才瞧见里面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尽是衣冠整齐的朝臣。   纪长清步子一顿,早看见贺兰浑叫过边上的监门卫:“出了什么事?”   监门卫低着声音:“进谏的,要见圣人,从上午就跪在这里了。”   进谏的。昨夜武皇后就收到了奏章,今天早朝时,也有许多人上奏,道是近来这十桩命案都是武皇后以女子之身干涉朝政,致使阴阳颠倒,所以才妖异肆虐,更有人提议道,若是仁孝帝龙体不适需要协助,就该让太子协理朝政,而非皇后。   贺兰浑站在门外,一一看过跪着的众人,尽是绿衣青衣的服色,连个绯衣的都不曾有,五品官员才能穿绯,看来这一波,是打前站的小角色。   上前护住纪长清:“不用理会,道长跟我来。”   监门卫领着他们从边侧门洞穿过,一个跪在后面的青衣官员看见了,转回头啐了一声:“呸,奸佞小人!”   这是说他呢,自打他进了刑部,那帮清流每每都在背后议论他靠着武皇后的裙带关系爬上来,骂他是外戚误国,奸佞小人。贺兰浑笑笑地走过去,忽地飞起一脚:“说谁呢?”   青衣官员被他踢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大叫起来:“贺兰浑!你无故殴打朝廷命官,我一定去陛下面前参奏你!”   “奏呗,”贺兰浑嘴角一勾,“怕你就不是耶耶。”   目光慢慢掠过剩下的人:“还有谁想打?吱一声,我奉陪。”   众人纷纷低头,像大风压倒的麦穗,贺兰浑笑了下,快步追上纪长清:“道长也不等等我。”   身后一声喊,不知是哪个官员当先开始叩头叫嚷:“后宫干政自古即是祸乱之始,请陛下以太子协理朝政,禁止皇后干政!”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声:“请陛下以太子协理朝政,禁止皇后干政!”“请陛下以太子协理朝政,禁止皇后干政!”   纪长清快步走着,恍若未闻,贺兰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先前就有的好奇越来越浓,她一直都是这么万事不挂心吗?尘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是不是都不值一提?   三两步赶上她:“道长是不是觉得我挺不讲理的?”   听见她冷淡的声音:“与我何干?”   贺兰浑点头:“那人虽然挨了打,其实是占了大便宜,被我这出了名的奸佞小人打了,清流们肯定要夸他不畏权势,这可是一条成名的捷径呢。”   纪长清对于这些事半点兴趣也无,远远看见上清观的飞檐时,忽地听他说道:“我一直在想童凌波跟童宣,这对母子,也是当儿子的想做主,当娘的寸步不让,有意思。”   他用了一个“也”字,他想说的另一对母子,是武皇后和太子?   迎面有宦官匆匆赶来:“郎中,积翠死了!”   死了?贺兰浑看向纪长清,眯了眯眼:“我这才准备要审,人就死了,道长你看,这事情,可真巧。” 第19章   积翠是用裙带吊死在房梁上的,她单独关在东宫后廊的房间里,中午宦官送饭过去时人还好好的,到傍晚再送饭时,推开门就看见尸体挂在那里摇晃。   纪长清环顾四周,新死的亡魂留下了淡淡的鬼气,房间里气氛有些压抑,除此之外并没有异常,那东西没来过。   贺兰浑踩在梯子上检查房梁,积翠吊死的那根横梁离地八尺来高,薄薄的积灰上有凌乱的压痕,是人吊上去以后绳套晃动留下的,横梁下倒着一张胡凳,又铺着一张毯子,看样子是踩着胡凳上去,安排停当后踢倒胡凳,因为铺着毯子,所以外面并没有听见动静。   如果是自杀,那么如此安排,就是不想被人听见了来救,当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贺兰浑下了梯子再看尸体,嘴唇是深深的青紫色,舌头吐出在外头又有口涎,喉头下一道深深的勒痕斜着向上,又在后颈交叉,粗粗一看,俱都符合自缢的特征。   仵作还没到,贺兰浑卷起积翠的衣袖,伸出两指按了按,体温没有完全消失,肌肤虽然松弛,但还保有些许弹性:“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向看门的差役问道:“两个时辰内有谁来过?”   “没人,”差役因为紧张,声音有点哑,“郎中吩咐过提审之前不许任何人见积翠,所以某一直老老实实守着门,一个人都不曾放进来过,除了送饭的,但连送饭的也只是送到院里,某检查过再给积翠送进去,谁知道晚上一开门就看见她死了!”   贺兰浑拽掉尸体脚上的鞋袜,露出皮肤青紫的两只脚,脚尖直直垂着向下,也符合吊死的特征,只是要想确定是不是自缢,还得等仵作来了再做检验——要是仵作能随时带在身边就好了。   回头一望,纪长清站在窗前,似在出神,忙问道:“怎么了?”   半晌,听她答道:“有鬼气。”   贺兰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出去,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灯光能照到的边缘泛着淡淡的苍灰色,他肉眼凡胎,除了觉得比平时冷些,别的并不能看出来:“在哪里?”   纪长清转身往回走:“你看不见。”   上元夜盘旋在东宫上空的鬼气去而复返,只是比起上元夜那种汹涌翻腾的情形,今夜的鬼气丝丝缕缕,俱都混在空气中,已经与整座东宫融为一体。   贺兰浑跟在她身后:“原本我还只是有点怀疑,眼下积翠这一死,我反而能确定了。”   他没再往下说,但纪长清猜到了,他应该是确定了,桃符的确是在张惠手上出的问题,无论积翠是自杀还是他杀,目的都是为了堵住她的嘴。   只不过杀人,并不能够堵嘴。纪长清轻叱一声:“魂来!”   贺兰浑下意识地停住步子,见她站在积翠身前,玉管似的指尖三昧真火明明灭灭,迅速在积翠头顶织出一张幽绿符箓,一缕轻烟自尸体顶心慢慢生出,贺兰浑觉得头皮上一麻,分明是骇人的景象,一双眼却怎么也移不开,定定地看住她。   门外鞋履声动,太子李瀛匆匆赶到,愣了一下:“这是做什么?”   “嘘,”贺兰浑一把拉过他,放低了声音,“道长在招魂,别惊动!”   李瀛皱着眉头抽出衣袖,抬眼看时,尸体头顶的轻烟渐渐散开化成人形,容貌形态与地上的尸体一般无二:“积翠?!”   烟雾中魂魄向他福身行礼,分明就是积翠生前的模样,李瀛脊背上泛出一阵寒意:“积翠,你,你……”   “积翠,”纪长清开了口,“你如何死的?”   “奴是自缢。”积翠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   “为何要自缢?”纪长清追问。   积翠低着头没再回应,低垂的脖颈渐渐显出勒痕,渐渐又变成深深的青紫色,贺兰浑再顾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前:“是不是有人逼你?”   烟雾中积翠抬头看他一眼,眼角泪痕还不曾干,转眼化成一缕轻烟。   纪长清拂袖收走盘旋在房中的阴寒鬼气:“她不肯说。”   “多半是受人威逼,有所顾虑。”贺兰浑低声道。   人都已经死了,魂魄还是不肯说,那么能威胁到积翠的,必定是极要紧的东西,她在这世上,什么最紧要?   李瀛走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阿浑,有线索了吗?”   “还得再查,”贺兰浑打量的目光依次看过房里的东西,“殿下,积翠平日里对什么最关切?”   “这,”李瀛摇头,“一个宫女而已,孤也不清楚。”   “宫中还有没有良娣从张家带来的人?”贺兰浑追问。   “有,”李瀛叫过侍从,“让吴娘子过来一趟。”   侍从匆匆离去,贺兰浑慢慢在房里走动,细细查看。积翠是上元当夜就与其他宫女一道关押起来的,昨日他查出桃符后将她单独关押候审,一天两天都不曾寻死,为什么今天突然寻死?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可她独自待在房中,除了看守的差役再不曾见过别人,消息又是怎么递进来的?   贺兰浑看了眼差役,这些办要紧事的人都是他亲手挑上来的,个个可靠,那么消息到底是怎么送进来的?   余光突然瞥见门口的食盒——送午饭时积翠还好好的,晚饭时人却已经死了,饭。“午饭是谁做的?谁送来的?什么饭?”   “午饭是东宫典膳局的王禄送来的,”差役道,“送的是馎饦。”   “叫今日的掌厨和王禄都过来!”   差役应声而去,贺兰浑弯腰拿起食盒,两个蒸饼一碟盐齑一碗粥,冬日里常见的饮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连午饭的馎饦,也是常见的吃食,机关到底在哪里?   吴娘子很快赶到,是张惠从家里带来的厨娘:“积翠没有兄弟姐妹,阿耶也死了,就只有一个阿娘在侍郎府管着针线上的事。”   侍郎府,张良娣的父亲,吏部侍郎张钧的宅第,贺兰浑叫过差役:“即刻传信去侍郎府,让积翠娘过来认尸!”   向吴娘子问道:“积翠跟她阿娘平日里是否亲近?”   “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能不亲近?”吴娘子叹着气,“当初良娣要带积翠入宫,她阿娘百般舍不得,又想着进宫是长见识有体面的事,这才狠心放手,谁想到竟然……”   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用来威胁积翠的,会不会就是她阿娘?贺兰浑追问:“关于她们母女,你还能想起什么?这两天侍郎府有没有捎信捎东西过来,或者其他的事情?”   吴娘子思忖着,又见差役一路小跑奔进来:“郎中,掌厨和王禄带来了!”   掌厨是东宫用了多年的老人:“逐日吃什么是提前几天就安排好的,写在水牌上按日子做,今日中午定的就是吃馎饦,各处都吃了都没事,不信郎中可以去问!”   王禄低着头,目光有些不敢看人:“从典膳局里按人头领出来的,送到这里时,看门的不让进,我放下就走了。”   贺兰浑突然厉喝一声:“抬头!”   王禄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抬头,见贺兰浑挑着眉,杀气腾腾:“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王禄又一个哆嗦:“没,没有……”   “我想起来了,”吴娘子突然插了一句,“积翠娘做的一手好馎饦,积翠最爱吃她娘做的馎饦!”   贺兰浑心思急转,大喝一声:“王禄!你送去的是典膳局的馎饦,还是积翠娘的馎饦?”   王禄张口结舌:“我,我……”   贺兰浑立刻就明白了:“你掉了包!来人,押下王禄!”   拔腿就往外跑:“备马,去侍郎府!快!”   “阿浑,”李瀛一头雾水,紧走几步扬声追问,“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细说了,”贺兰浑跑得远了,“侍郎府怕是要杀人灭口!”   李瀛还要再问,眼前灰影一晃,纪长清如一缕轻烟,无声无息飘出房门,眨眼融进无边夜色。   贺兰浑越跑越快,两碗馎饦,王禄领的是典膳局的,半道上换了积翠娘的,积翠吃了馎饦,尝出来是阿娘的手艺——这是张家的威胁,你娘的性命在我们手里呢,闭嘴!   所以积翠死了,死了以后就连魂魄也不敢做声,因为她娘还在张家。   能逼死女儿封口,难道会放过阿娘?贺兰浑越跑越急,头上出了汗,热腾腾的,入宫不得乘马,离东宫最近的是重光门,跑到那里才能乘马,再一路奔去毓德坊张家,来得及吗?   头顶突然传来纪长清的声音:“上来。”   贺兰浑抬头,她在半空里,脚底下踩着星辰失,碧青澄澈的光芒照得黑沉沉的天际一方清明,她向他伸着手,眼睫低垂:“上来。”   贺兰浑一把握住,冰冰凉凉,指骨纤细,在他手中。 第20章   耳边有风声呼啸,先前跑出来的热汗结了冰,冷嗖嗖地箍在额头上,口鼻中的热气呼出来,凝在睫毛上眉毛上也化成了冰,贺兰浑紧紧握着纪长清的手:“我一直想着御剑而行肯定威风得很,原来能把人冻死。”   纪长清背对着他,望着前路:“那你下去。”   “下去?”贺兰浑摇头,“不能够。”   便是现在要他立刻就死,也绝不能下去。   眼前是她灰衣覆盖下薄而直的背,冷风吹过时衣襟随风鼓荡,天色太暗,贺兰浑看不清内里是不是还穿着别的,但能感觉到她衣衫单薄,想靠近一些,然而星辰失剑只是窄窄一把,又怎么动弹得了?也只能向她侧着身子:“道长冷不冷?”   纪长清没有理睬,星辰失剑疾如狂风,直直向前飞去。   贺兰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道长知道该往哪边走吧?”   许是错觉,前行的速度仿佛突然一滞,贺兰浑低低地笑了起来:“道长放心,有我跟着,准保不让道长迷路。”   握紧她冰凉的手:“左手边没有灯的一带是东夹城,你横着飞过去,看见远处灯最亮的地方没?那个是重光北门,飞到那里向左,那个灯火没那么亮的是含嘉门,你正对着含嘉门往右飞,过去第五个坊就是毓德坊,张家是坊墙上开门的第三家,到跟前我再告诉你。”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热烘烘的呼吸,吹在她后颈上鬓发边,吹得鬓边的碎发微微晃动:“离远点。”   贺兰浑反而离得更近了,笑嘻嘻地握着她,手心的热度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过来:“我胆子小得很,看一眼底下就头晕眼花,道长得保护我。”   胆子小么?方才对着死尸时,不见他有半分害怕。纪长清忽地横眉,方才他摸过尸体之后,是不是不曾洗手?   扬手拂袖,贺兰浑嗖一声摔出去,诧异地拖着尾音:“道长!”   身子在半空中停住,衣袖招展,挂住星辰失的剑尾,听见她冷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在那儿待着。”   所以为什么,突然又翻脸了?冷风嗖嗖吹过,刮得脸上一阵阵疼,胸口的热气被风吹散,再又热腾腾的升上来,贺兰浑幽怨含笑:“道长真狠心。”   星辰失载着一人拖着一人,速度明显慢下来,纪长清抬手拔下云头簪,青烟缭绕中青芙一跃而出:“阿师!”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瞧拖在后面随风晃悠的贺兰浑,强忍着笑意:“有什么吩咐?”   “去张家,救人。”纪长清道。   “是”字的尾音还夹在风中,青芙身形一晃,早就不见了踪影,贺兰浑咦了一声:“道长,你这个小徒弟,是何方神圣?”   没有人回应,纪长清一言不发,向着灯火通明的重光北门飞去,贺兰浑搓了搓刮得生疼的脸:“道长真不冷吗?这风跟刀子似的,要不让我上来呗?我在前头给你挡挡风。”   依旧没人回应,贺兰浑又搓搓脸,看着越来越近的重光北门:“到了到了,你在门楼上头向左拐,沿着城墙一直往前走就是含嘉门,到了含嘉门再往右直走,你得飞高点,不然让城门上的人看见了,又要大惊小怪。”   纪长清发现,他指路并不用东南西北,反而是说前后左右,对于她这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来说,这么讲的确更容易理解。这让她想起方才在东宫时,仅仅是吴娘子一句话,他立刻就能想到馎饦里的秘密,他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正经,但委实心细如发,又且极善于体察别人的心思。   又想起大业门前那个骂他奸佞小人的官员,这句话却是不公,他这几天并不见得如何巴结武皇后,况且以他展露的能力来看,这职位也做得。   “那边,”耳边又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夹在风里送过来,“看见没有,那个朱门上面有三个门柱的,就是张家。”   话音刚落,嗖一声,星辰失剑骤然消失,贺兰浑一头栽下,在半空中挣扎着想要去抓围墙,忽地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抬眼一看,纪长清走在前面,将将就要到正门,贺兰浑连忙赶上,抢在头里敲响大门:“开门!”   却在这时,宅内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是青芙。纪长清一跃升起在半空,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大门还没开,贺兰浑等不及,踩着院墙一跳,翻上墙头。   阍室的灯突然点亮,几个男仆拿枪拿棒冲了出来:“什么人?”   “我!”贺兰浑从墙头跳下,撒腿追向纪长清的方向,“有急事要见你家侍郎,快去通报!”   纪长清很快看见了青芙,手里挽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后跟着周乾,四周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都是被打倒的张家仆从,青芙抬头看见她,咯咯一笑:“阿师,他们正要动手,被我拦下了!”   纪长清轻轻落下,见墙外灯火通明,一个披着裘衣男人被仆从簇拥着赶过来:“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官员私宅?”   “纪长清。”纪长清纤手微扬,一道无形屏障从天而降,牢牢护住积翠娘。   男人吃了一惊,待要细看时,贺兰浑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住手!”   横身护在纪长清身前,看向那裘衣男人:“张侍郎,积翠的事情,咱们得细说说了。”   侍郎府正堂。   张钧连连叹气:“误会,都是误会,是积翠娘想女儿,所以才做了馎饦送进去,绝没有别的意思。”   纪长清没说话,青芙却忍不住开口反驳:“撒谎!方才我进来时,你们分明正要对积翠娘下手!”   “误会,都是误会,”张钧叹气的声音拖得很长,“只是突然听说积翠的事情有些吃惊,叫人传她过去问话而已,哪有什么下手?”   青芙还要再辩,贺兰浑开了口:“瞧张侍郎这话说的,皇宫大内,戒备森严,要是谁都能随随便便送吃的进去,那不早就漏成筛子了吗?你觉得以圣人和皇后的英明,会有这种事?”   若说真有这种事,那就是说仁孝帝和武皇后并不英明了,张钧脸色变了几变:“这,这……”   “我不跟你绕弯子,”贺兰浑坐在客位上,因为身量高,自然便有了压迫的威势,“积翠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眼下我要问的,是桃符……”   咕咚一声,积翠娘摔倒在地:“积翠她,她,死了?”   贺兰浑回头:“节哀。”   纪长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他坐正了,沉着声音:“张侍郎,桃符是良娣换的,你知道,积翠也知道,所以你威逼积翠自尽,现在我代表皇后来问你,良娣为什么要换桃符?”   张钧悚然一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皇后,皇后知道了?”   “天底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后?”贺兰浑盯着他,“良娣为什么要换桃符?假桃符是哪里弄来的?上面的字是谁使的幻术?说!”   张钧的腰板塌下来,像被人抽去了脊骨。桃符辟邪,能保宫中妖邪不侵,如今却被张惠换成了假的,直接危害到太子甚至仁孝帝和武皇后的性命,虽然张惠已经身死,但若查清了是张惠做的,以武皇后的脾气,轻则亡身,重则灭族,是以他不惜逼死积翠,只为瞒住此事,可眼下,眼看是瞒不住:   “年前良娣出宫上香,跟我说要找几块跟桃木相似的木头,我找了许多地方,直到正月里才从北市花儿匠许四那里找到几块梅桃,良娣又让我做成桃符的尺寸大小悄悄送进宫去。”   上香,佛寺。贺兰浑心中一动:“良娣出宫,去何处上香?”   “永福寺,过了天津桥就是。”张钧顿了顿,声音有点嘶哑,“至于良娣要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字迹幻术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昨天听说桃符有问题才反应过来,又听说你要审积翠,我心里害怕,所以打听了东宫今日的饭食,命积翠娘做了馎饦送进去,原本是想提醒积翠不要乱说,谁知她竟然,竟然自尽了……”   积翠娘捂着嘴,哀哀哭了起来,张钧叹着气看过去:“你休要胡思乱想,积翠对良娣忠心耿耿,我怎么会逼她死?况且我也刚刚丧女,怎么忍心让你也承受丧女之痛?”   “你女儿没了,就要别人的女儿去陪葬?呵。”贺兰浑轻嗤一声,“走吧张侍郎,这些话,留着明天给皇后说吧!”   起身看了眼积翠娘:“你也一道,去见见你女儿。”   出门时夜色愈发黑沉,纪长清抬眼,见贺兰浑低着头正自出神,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忽地抬眼向她一笑:“道长又在偷偷看我了。”   纪长清转过脸,见他三两步凑过来,低着声音:“道长听出来了没有?”   “天津桥。”纪长清声音冷淡。   “真巧,咱俩又想到一块儿去了。”眉梢飞扬起来,贺兰浑带着笑,“蓬娘去菩萨寺要过天津桥,张良娣去永福寺也要过天津桥,明儿咱俩再去一趟,瞧瞧这桥上有什么蹊跷。”   “不必,”纪长清望着东宫的方向,“去问积翠。”   顾虑已除,这次,积翠会开口。 第21章   房门紧闭,帘幕低垂,一缕烟雾自尸体头顶慢慢散开,化成积翠含泪的脸:“阿娘!”   积翠娘踉跄着扑上去,想要拥抱,双臂却穿越虚空,只是一片冰冷:“翠儿,翠儿……”   “阿娘,”烟雾化成的积翠弯腰抱她,眼角闪闪的,都是泪水,“我给你找了个治老寒腿的方子,还抓了几幅药,都用一张柳绿绸的包袱皮包着放在我那个描金箱子里,里头还有一件羊皮袄子,一对护腿和两双鞋,阿娘,你记得拿回去,天冷,千万别冻着了。”   纪长清看见她虚幻的双臂拥着母亲,轻烟支离破碎,散在母亲的手臂周围,这让她觉得陌生,又有一点淡淡的疑惑。凡人的亲情便是这般么?为了母亲,积翠甘愿赴死,魂魄相见之时,却只是零零碎碎,说这些并不见得如何要紧的事。   哭声凄哀,渐渐低下去,间或又夹杂一两声撕心裂肺的痛呼,纪长清转过脸,看见贺兰浑抱着胳膊靠窗站着,目光对上她时,扯了下嘴角:“道长要是不习惯的话,就去里屋坐会儿。”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多少也看明白了,纪长清可能并不是无情,而是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这些俗世的感受。   见她漆黑的睫毛微微一动,一贯的淡漠:“不必。”   然而这场面确实凄惨,连他这心肠硬的看了都不好受,贺兰浑不太想让她再看下去,话锋一转:“明天咱俩去趟北市,找找那个卖梅桃的花儿匠许四,核验一下张钧的话。”   纪长清并不觉得有必要去:“不去。”   “别呀道长,”贺兰浑侧着身子低着头,轻轻在她耳边开口,“那镜子的蹊跷还没弄明白,万一我落了单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使唤谁去?都说好了咱俩不分开,你得保护我呢。”   纪长清转身离开,贺兰浑便紧紧跟着:“况且除了寻许四,北市也很有必要再走一趟,你看那算卦的跟卖馄饨的都在北市混,说明那里头鱼龙混杂得很,这种地方消息最是灵通,道长信我,去一趟肯定有收获。”   哭声有短暂的停歇,随后传来积翠哽咽的声音:“纪观主,贺兰郎中。”   纪长清回头,见积翠的魂魄附在尸身上,冰冷双手握着母亲,一双眼看向她:“大恩大德来世再报,你们想问的事情我只知道一点。”   魂魄的虚影越来越淡,积翠脸上全是不舍:“桃符是良娣换的。”   纪长清知道,时辰就要到了,拘魂的鬼使很快就要赶到:“为何要换?”   “良娣不肯说,但我猜,跟镜子有关系。”   镜子。纪长清眉心一动,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过来:“什么镜子?”   “妆台上那面嵌螺钿的双鸾双凤镜。”积翠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是魂魄即将离开的征兆,“去年良娣从太子妃那里得来的,从那以后,良娣就有点古怪,去佛堂烧香再不让我跟着,又偷偷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有时候还锁着门独自待在屋里,我偷偷看过一回,良娣一直在照……”   声音彻底消失,最后一缕烟雾消失在空气中,鬼使拘走了亡魂。   积翠娘长呼一声,抱着尸体昏晕过去,贺兰浑开门叫人,冷冽的空气涌进来,他便扶着门扇站着,补全了积翠没说完的话:“镜子。”   佛堂,八字,镜子,串联起张惠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关键。   佛堂是为焦木,上面一簇火焰,与蓬娘的经卷,周乾夜遇黑气留下的印痕如出一辙,那神秘的,不断成长壮大的黑色火焰。   八字全阴,乃是死去那些女子共同的特征,包括张惠,而张惠,在偷偷打听徐知微的八字。   镜子,菩萨寺中蓬娘偷偷祭拜一面神秘的铜镜,张惠从徐知微处得到一面双鸾双凤的螺钿镜,徐知微的姑母是抄家时自尽的吴王妃,而曾经吴王府,就是如今的菩萨寺。   似有一张巨大的网在眼前铺开,网眼稠密,经纬交错,处处似在交叉,待要细看时,又怎么也认不出脉络。贺兰浑沉吟着,迈步走到纪长清身边:“道长,让我再看看那面镜子。”   纪长清递过铜镜,许是错觉,贺兰浑突然觉得周遭一冷,窗外的夜色似乎愈加浓黑,似有无声的呜咽一闪而逝,手指触到冰冷的镜面时,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   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双手合抱托住镜身,低眼向镜中望去。   没有桃花,没有纪长清,空荡荡的镜面上,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一点失望瞬间放到最大,瞬间又被压下,贺兰浑翻来覆去看着镜子,唇边带着若有所思的笑:“道长信不信?今天一整天,我时不时就想起在镜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可真快活啊!他先前跟她说自己心志不坚,抵挡不住诱惑,其实不然,幼年失怙,生长在富贵丛中,又有那样的母亲,那样的姨母,天底下乱花入眼,他早学会了片叶不沾身,可那镜中所见没有一处不踩在他心尖上,让他明知道不怀好意,却还忍不住想要再看。   连他都是如此,其他那些看过镜子的人呢?是否也都像他一样牵肠挂肚,念念不能忘?可这镜子只有一面,供在菩萨寺的山洞里,那些死去的女子中唯有蓬娘去过菩萨寺,其他那些人,注定是无法得窥镜中的世界。   镜子,镜子。贺兰浑慢慢摩挲着镜背上高低起伏的纹饰:“那些死去的女子都有镜子,可是,古怪的镜子只有这一面,道长,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联到底在哪里?”   关联在何处?纪长清也想弄清。张惠的镜子她查过,蓬娘的镜子她也查过,都只是平常的镜子,但如果没有古怪,张惠又为什么要躲在房里,偷偷照镜子?   最直接的一处关联:张惠的镜子来自徐知微,张惠偷偷打听徐知微的生辰八字。纪长清伸手拿过铜镜:“去问太子妃。”   “咱俩又想到一块儿去了,”贺兰浑带着几分不舍松手,让铜镜落入她掌中,“我跟道长,真是有缘。”   见她低头看着镜面,若有所思,贺兰浑由不得也看过去,镜面上光影飘摇,映照着案上那盏海棠灯的火焰,贺兰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烛火只有一点,照在镜面上,却能反射出无数烛火。心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纪长清低头看着镜中的火焰,如果几面镜子相互映照,是不是就有无数个镜子,无数个火焰?   “道长?”贺兰浑便也看向镜中,暖黄光晕中他站在纪长清身边,并肩低头,一双两好。   一阵微风吹过,海棠灯的火焰微微摇动,镜中的火焰便也跟着微微摇动,同样的方向,同样的韵律,同样的光影,如万千化身,追随本主。纪长清轻启朱唇:“也许,不需要每个镜子都有古怪。”   凤目一扬:“拿镜子来!”   贺兰浑在想明白之前,早已拔腿跑了出去,宫女的房中都有镜子,一股脑儿全都拿走,又冲去张惠房中拿了那面双鸾双凤的镜子,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回来:“道长!”   烛影摇动,夜色深沉,见她伸出食指中指并拢了,向铜镜的镜心处一点。   呜——夜风突然狂暴,夜色中似有无数冤魂无声呼叫,纪长清抬眼,看见窗外翻涌着星星点点的鬼气,阴森寒气如同冰霜,骤然笼罩整个房间。   浓黑眼睫向贺兰浑一抬:“过来!”   贺兰浑飞快地跑近,见她扬眉抬手,向身前一划。   青碧光芒闪烁中,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他俩,狂风阴寒尽数被挡在外头,贺兰浑见她眉心红痣艳如牡丹,映照着昏沉夜色,明明是诡异可怖的一幕,在他眼中,却让人如此心旌动荡。   呜——无声的呼叫越来越急,纪长清凤目向他一望:“拿来!”   贺兰浑立刻拿出一面镜子,见她手中铜镜向他一转,阴寒镜光照住他手中镜面,贺兰浑连忙低头,镜中空空荡荡,只有铜镜的照影,异象并没有出现。   “换!”她沉声吩咐,威势凛然。   贺兰浑扔掉手中镜,换上一面小菱花,镜面相对,依旧只是无事。   “换!”听见纪长清的声音。   贺兰浑一连换过四面,再举起时,是张惠那面双鸾双凤的妆镜,抱持怀中,镜面相对,纪长清神色一凛。   空荡荡的镜面突然亮起苍灰光芒,光影流动中,托出一个女子雍容的身影,褕翟衣,九花树,两博鬓,分明是太子妃的装束,然而那张脸,却是张惠。   她手中挽着李瀛,红唇含笑,志得意满。 第22章   贺兰浑紧紧盯着镜面,苍灰色光芒涌动流转,镜中的张惠笑意愈深,褕翟衣忽地变成皇后的深青袆衣,九花树变成十二花钗,她挽着李瀛的手,一同走上贞观殿宽阔的盘龙台阶,走向金墀之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这就是张惠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吗?她做了太子妃,她做了皇后,她与李瀛携手踏上那天下至高之处,如当今的帝后一样,二圣临朝——张惠的极乐世界。   手里的镜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深,似有无形的力量拖着他,一点点靠近,再靠近,铮!凛冽剑气忽地斩断虚幻,纪长清手握星辰失,澄澈凤目向他一顾:“你在做什么?”   镜中的一切乍然消失,贺兰浑猛地抬头,眼中的黑色一闪即逝: “我在看,张惠的极乐世界。”   下一息,纪长清冰凉的手指按上他的眉心:“你不对劲。”   浑厚灵力自灵台灌入,劈开残留的混沌,贺兰浑听见门外渐渐平息的风声,看见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唇角不觉飞扬起:“道长待我真好。”   抬起眼,能看见她掌心细细的纹路,低低悬在脸前,贺兰浑伸手凑上去:“道长的掌纹跟我的好像!”   衣袖带着冷风,拂过他的脸颊,纪长清放开了手:“镜中有什么?”   “张惠想做太子妃,”贺兰浑瞧着她衣袖下半遮半露的手,细长笔直,冰冰凉凉,心里痒痒着,他想他的手一向热得很,若是握住她,必定能暖得她热烘烘的,“她还想做皇后。”   他有点好奇:“道长没瞧见吗?”   纪长清只看见了苍灰色的光芒流动,除此以外,依旧是茫茫的混沌,这镜子,对于她这种无欲无求的人来说,毫无作用。   “现在可以推测,张惠她们手里的镜子,在某些的时候都能像那面铜镜一样,照出她们的极乐世界,不过道长是用法力催动,才能让镜子显形,那些女人肉眼凡胎,要如何催动镜子?”贺兰浑摩挲着镜背上双鸾双凤的图案,“不知道太子妃……”   镜子是她给张惠的,她自己呢,是否也曾看见镜子里的极乐世界?   张惠想做太子妃,但太子妃只有一个,除非现在的那个,死了。   张惠在打听徐知微的生辰八字,巫蛊邪术中,掌握了对方的生辰八字,足以致人于死命。   咚咚咚,三更的鼓声遥遥传来,夜,很深了。   门外,肆虐的风声已经停止,混杂在空气中的鬼气越来越淡,纪长清收起铜镜,抬步向外:“去见太子妃。”   “太晚了,”贺兰浑拉住她衣襟的一角,“太子妃正在病中,应该早就睡下了,等明天吧。”   隔着衣料,依旧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气息,心底某处忽地一软,贺兰浑放柔了声音:“道长很冷吧?手这么凉。”   衣襟被扯走,她一言不发快步离开,贺兰浑三两步追上去:“道长是要回去吗?这么冷的天,我让人送几桶热水过去吧,泡个澡也能暖和些。”   听见她冷冰冰的回答:“不必。”   “道长千万别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呀!”贺兰浑笑着走向宫道另一头,声音遥遥传来,“我先回刑部洗洗,待会儿过去找你!”   纪长清回头,看见他绯色公服的一角,眨眼融进夜色里,走得远了。   回到上清观时,热水也正好送到,摆在偏殿中热腾腾的冒着白汽,青芙眉开眼笑:“这么多天了,早想泡个澡呢!”   纪长清点头:“你洗吧。”   扑通一声,青芙早跳了进去,扒着桶沿叫她:“阿师不洗吗?”   连日奔波,委实也是尘灰满面,纪长清解衣入水,哗啦一声响,青芙游了过来:“我帮阿师沐发!”   鎏金的水勺漂在水上,青芙舀满一勺,握住她厚密的长发慢慢浇下,发丝沾了水,滑溜溜的握满一手,又有几丝粘在手背上,青芙撩开了,拿过发膏慢慢揉搓着:“阿师的头发真好,又软又密,像缎子似的。”   纪长清微阖凤目,一言不发,能感觉到青芙柔软的手指在头皮上轻轻打着圈,又用指腹按压着穴位,精神放松着,纪长清突然想起,头一次遇见青芙时,她也这么说过。   那是去年夏天,她在江南击杀了五通神其中之一的黄鼠,那一战极是辛苦,她受了伤浑身浴血,正在调息休整,青芙突然从水里钻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出了青芙的原身,若在平时,她会一并除掉,可青芙也受了伤,鲜血染红了大半条河,扒着河岸气若游丝:“道长真厉害,那个该杀的黄鼠,我打不过他……”   五通性淫,青芙这情形,多半是被黄鼠威逼不敌,纪长清没再动手,径自去上游洗去身上的血迹,头发在水里漂着,听见青芙低低的声音:“道长的头发真好,又软又密,像缎子似的。”   一眨眼,快一年了,她一个捉妖的道士,却收了一个妖做徒弟。   水声响动,青芙细细冲去她头发上的泡沫:“阿师,你是怎么认识贺兰浑的?”   纪长清慢慢睁开眼,凤目清明,看得青芙心中一凛,却又不甘心不问:“人家好奇嘛,他那个样子没个正经的,阿师怎么会认识他?”   纪长清重又合上眼:“三年前,骊山上。”   短短六个字,说了像是没说,又好像藏着许多隐情,青芙一点好奇心被撩拨到了最高:“他为什么总缠着阿师?”   耳边传来她淡漠的声音:“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哦。”青芙噘嘴,拿过边上的澡豆,“阿师,你说贺兰浑在那镜子里到底看见了什么?他的极乐世界是什么?”   纪长清闭着眼,眼前浮现出贺兰浑那时的脸,眼皮上带点红,火一样热的目光,他说镜子里有她,他的极乐世界里,为什么会有她?   叩叩,大门突然敲响,贺兰浑在外面叫她:“道长!”   “他又来了!”青芙滴溜溜转转眼睛,“阿师,他缠你缠得好紧!”   纪长清没说话,手臂撑在桶沿上,向前伏低了些,青芙把澡豆揉出泡沫,轻轻涂在她背上:“不管了,让他等着吧!”   门外,贺兰浑还要再敲,值夜的小道姑匆匆赶来:“郎中,纪观主在沐浴,等一会儿吧。”   贺兰浑心里一跳,明明什么也听不见,无端却觉得有水声在耳边响动,摆摆手让她退下,自己靠着门板站着,不觉又把耳朵贴上去些。   静悄悄的,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心尖上一点痒,像是有什么挠着抓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丝儿确定的思绪也抓不住,不知道过了多久,背靠着的大门突然拉开。   纪长清站在门内。   衣衫鞋履都是干爽,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可贺兰浑能感觉到,她眉眼间带着水,沐浴后不曾散尽的余韵。   心里那点痒突然就放到最大,贺兰浑看她转身往里走,在蒲团上盘膝坐下,连忙追进来拖过一个蒲团挨着她,还没坐下时,先已低低地笑了起来:“道长用的什么法子?这么快头发就干了。”   她眼皮低垂,神色冷淡:“若是没话,就不必找话。”   “这话说的,在道长跟前,怎么会没话说?”贺兰浑越凑越近,“你瞧瞧我这头发,洗完了着急过来见道长,只胡乱擦了一把,全都结冰了!”   纪长清抬眼,看见他鬓边果然结着一层薄冰,头发胡乱挽了髻,没有戴冠只插着一支碧玉簪,可她分明记得,他白天戴的是犀角簪。   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贺兰浑抬眉,带着几分得意:“特意换的碧玉簪,怎么样,跟道长的发冠是不是很配?”   的确是,没话找话。纪长清起身,还没来得及走,衣袖被他抓住了,他凑得很近,鬓边湿漉漉的,那层薄冰正在融化:“道长再使下今早那个法术呗?就是能让别人都看不见咱们也听不见咱们那个。”   纪长清垂目看他,他便轻声解释:“张良娣的事,有些话要跟道长商量,不能被人听见。”   纪长清弹指,下一息,周遭的声音突然消失,只能听见她与他细细的呼吸声,贺兰浑心里又痒起来,低低笑着:“道长真厉害。”   纪长清淡淡一瞥,见他一双眼牢牢看住她,瞳孔倒映着烛火的光点,像两簇燃烧的火焰:“我怀疑,张良娣是想用邪术杀死太子妃。” 第23章   结界无形,屏蔽了外面所有响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带出来的白汽交缠着氤氲着,在脸颊边若有似无地蹭,贺兰浑看着纪长清,情思旖旎着,口中说的,却是最最煞风景的,凶杀妖邪之事:   “镜子,是张惠的心思,她想取代徐知微,做太子妃,做皇后。”   “生辰八字,是杀人的手段,掌握了对方的生辰八字,就能用邪术取人性命。”   “桃符,是给自己的计划除掉障碍,想必有谁指点过她,须得把这些镇妖伏魔的东西除掉,才能方便行妖邪之事。”   “就只有那片焦木弄不清具体用途,不过那玩意儿那天直冲冲地朝我扑过来,看上去凶悍得很,说不定直接就能杀人,但这样一来,似乎又不需要用什么生辰八字的咒术了,这点我还没想明白。”   “再就是,张惠筹划得这么详细,为什么最后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说话时摸着下巴贴过来,衣襟与她的衣襟有意无意地蹭着,因为挨得近,分外暧昧的亲昵。   似是察觉到她的打量,他眼尾一撩,双眼皮留下上扬的痕迹:“怎么样,我的推测是不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纪长清极少做这种推测,她擅长捉妖,而妖是一种简单直接的生物,看上的就要,要不到的就偷就抢,杀人或是杀同类从不需要什么拐弯抹角的手段,所以她捉妖时也不需要想太多,动手就好。   可从他口中说出来,俗世里人杀人,好生麻烦,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心思,杀都杀得不痛快。又想起之前的莱娘,也是那样费尽心机地筹划,最终也不过如此。   似乎俗世里的人,都喜欢躲躲闪闪,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心思。纪长清看着贺兰浑,他倒是跟那些人不一样,他很痛快,做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   “道长又在偷偷看我,”见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闪着光,“是不是觉得我英明神武,十分惹人爱慕?”   纪长清转过脸:“说完了?”   “没呢,”他又贴得近些,袖子的下摆挨着她的,两鬓上薄冰融化,热气蒸腾,“我在想,张惠背地里这些小动作,太子妃知道不知道?”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我也说不好,”贺兰浑摇头,“太子妃细致妥帖,宫中上下就没有说她不好的,反而张惠有点沉不住气,刚进宫那会儿还因为背地里抱怨太子妃,被皇后训诫过,这两个人也算是积怨已久了。”   恩怨的起始,便是太子妃之争。张家是河东名门,张惠的父亲张钧又是武皇后的嫡系,因此当初,武皇后中意的太子妃人选是张惠,她也是这么交代李瀛的,哪知李瀛却在选妃之时自作主张,选了徐知微。   虽然之后也册立张惠为良娣,然而,到手的太子妃飞了,张惠怎么能不怨恨?刚进宫时常与徐知微发生龃龉,直到被武皇后训诫之后,方才好了些。   贺兰浑回忆着:“至于太子妃么,徐家累代为将,在军中颇有影响,太子妃的胞兄徐景升当年是太子的伴读,也曾做过东宫六率之首的太子左卫率,太子妃册立之后,不少人都暗自猜测……”   因为是决不能提的宫闱秘事,哪怕此时只有她与他两个,哪怕设着结界,贺兰浑还是下意识地又靠近些,嘴唇擦着她的耳朵,轻得只能让她听见:“猜测太子是不是意在军中,是不是要与皇后作对。”   许是错觉,觉得唇上浮光掠影一点凉,像她冰冷的体温,贺兰浑心中一荡,见她眼睛望着前面,若有所思:“又一对母子。”   贺兰浑一怔,低低笑了起来:“道长还记得我先前说童宣跟童凌波的话呢?”   她天生断绝情爱,万事不挂心,他只道她不会记得他说过什么,可她居然记得。那么三年前呢,上次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呢?她是不是也都记着,只是不曾说?贺兰浑越凑越近:“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看他一眼:“说完了?”   “没呢,”贺兰浑声音粘着,明明是说正事,却像情人低语般温存,“后面皇后调走了徐景升,太子几番请罪解释,太子妃又十分温顺周全,所以两宫才又渐渐和睦,只是我想,以太子妃的能力,难道对张惠背后的动作真的一无所知吗?这镜子又是太子妃给张惠的,会不会有什么用心?”   纪长清向撤身,与他拉开距离:“明天去问太子妃。”   她弹指解开结界,起身离开,贺兰浑连忙追上去:“道长是要去睡了吗?那我呢?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可是被镜子照过的人,怕得要死。”   他根本是何曾怕过?纪长清一言不发走去后殿,贺兰浑追上来,站在门外跟她说话:“那我就在外头睡吧,道长要是听见外头有什么不对的话,千万记得来救我。”   隔着门看见她在蒲团上坐下,闭目结印,一动不动,这样就算睡了吗?贺兰浑觉得新鲜,又替她觉得不舒服,忽地又想到,若是以后……难道夜里都要这么睡?   不由得笑起来,拖过几个蒲团胡乱在地上一拼,合衣往上面一倒,心道,这可不行,那蒲团硬邦邦冷冰冰的,比草地尚且差远了,若是以后……那就做一批最软和最厚实的蒲团,总得依着她不是?   纪长清在入定前分出一缕神识留神各处动静,尤其是那两面镜子,哪知一夜里风平浪静,半点怪异也不曾发生,再睁开眼时,窗外透着晨曦,天马上就要亮了。   向外一看,贺兰浑侧身睡在地上,先前垫在身下的蒲团东一个西一个,丢得到处都是,似是听见了她的动静,贺兰浑忽地翻过身来:“道长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摸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还是在道长身边最安心,这一晚上连梦都不曾做一个,睡得极好。”   其实心中不无遗憾,要是能做梦,在她身边做一个有她的梦,那才叫完满。抬手拽掉头上的碧玉簪,用手指梳着头发,乱乱的缠成一团怎么也梳不开:“道长有梳子吧?借我使使呗,我这模样怎么出去见人?”   纪长清的目光在他揉得皱巴巴的绯袍上一掠,便是梳好了头,这副模样,也没法见人。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道长放心,刑部屋里我放了一箱子替换衣裳,待会儿去换套好的,保准不给道长丢脸,就是这头发……”   他凑近了笑嘻嘻的:“都是昨夜赶着来见道长,没擦没梳就跑出来了,如今揉了一夜全都打了结,道长帮我梳梳呗?”   纪长清看他一眼,抬起了手。   贺兰浑只道她又要动手,连忙一躲,却见披在肩上的乱发忽地掠上去,像有无形的梳子在操纵,眨眼间便挽好一个发髻,贺兰浑咦了一声,抬手插上碧玉簪:“道长真厉害!”   他眉眼弯弯,低了头看着她一丝不乱的发髻:“道长帮我梳了头,我该当投桃报李,帮道长梳头才是。”   见她转身离开,吱呀一声开了门:“去东宫。”   “道长等我一会儿,”贺兰浑拔腿往外跑,“我去洗洗脸漱个口,再换套衣裳,马上就来!”   他跑得飞快,碰上往东宫送热水的宦官,随手抛过去一颗金花生:“这水先给道长使,你再去拿一趟!”   纪长清站在门槛内,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宦官抬着热水进门,热腾腾的冒着白汽,倒让她想起昨夜他跑过来时,鬓发上结的薄冰化了,也是这么热腾腾的。   半个时辰后。   纪长清走进徐知微会客的小厅,窗户关得很严,徐知微抱着手炉坐在榻上,身上有淡淡的药味儿:“纪观主是要问良娣那面镜子么?”   她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去年家兄从蜀州带回来了一批土仪,我先奉献了圣人和皇后,之后又让东宫这些人各自挑了些喜欢的,那面镜子就是张良娣那时候挑走的。”   张惠自己挑的?纪长清眼睫微动,见贺兰浑追问道:“当时的情形具体如何?良娣都挑了哪些物件?”   “阿浑,怎么这么一大早就来了。”李瀛微带不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他快步走进来,站在徐知微身侧,抬手放在她单薄的肩头:“你身子不好,这些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必强撑着?”   徐知微便侧脸仰头,带着温柔的浅笑:“无妨,我这两天已经好多了。”   “药都吃了吧?我让太医令改了改方子,不要那么苦,你吃着怎么样?”李瀛语气温存。   “果然不苦,多谢殿下。”徐知微含笑点头,“殿下先歇着,我等纪观主他们问完。”   “当时我也在场,我来说就行,何必非要你劳神?”李瀛转过脸,看向纪长清,“纪观主,那镜子怎么了?”   “有些蹊跷。”纪长清道。   “什么蹊跷?”李瀛追问。   贺兰浑看他神色虽然如常,语气却不见得如何和善,想必是嫌他们妨碍徐知微养病了,忙笑着开了口:“那镜子能照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纪观主也是担心太子妃的安危,所以前来询问。”   “原来如此,”李瀛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镜子是景升连着那些蜀地土仪一起捎回来的,太子妃收到后就让东宫这些人都来挑些喜欢的,当时孤也在场,张良娣是和李良媛、周承徽、王承徽她们相约一起来的,东西放在太子妃寝间的榻上,那面镜子跟首饰玩器放在一处,张良娣头一眼就相中了,末后又挑了两件蜀绣和一个蜀玉镯子。”   这么多人同时来挑,又是张惠自己挑中的,动手脚的机会应该不大,可为什么,张惠能一眼挑中这面镜子?贺兰浑思忖着:“这镜子很贵重吗?”   “只是寻常的蜀地镜子而已,”李瀛道,“价值不及那个镯子的一半。”   寻常物件而已,张惠为何能一眼挑中?贺兰浑越发觉得蹊跷:“东西是当时就拿走的么?”   “当时就交给各自的宫人带走了。”李瀛道。   自己人当时拿回去的,动手脚的可能性也不大,难道张惠挑中镜子,只是巧合?   贺兰浑沉吟着一转脸,见纪长清目光清冷,沉沉望住徐知微。 第24章   贺兰浑心思急转,顺着纪长清的目光去看徐知微。   她端坐榻上,唇边带着浅淡笑意,微微侧脸靠向李瀛,分明是温婉可亲的形容,可纪长清这般古怪地看着她,到底是为什么?   似是察觉到了异样,徐知微转向纪长清:“纪观主可是有事?”   “有,”纪长清近前一步,“太子妃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徐知微眉尖微动,似是有些不解,李瀛神色便是一冷:“生辰八字极为重要,岂能随随便便说与人知?”   看他模样很是不悦,而纪长清么,又不是个知难而退的。贺兰浑连忙上前,笑着解释道:“也不用详细的,道长应该就是想确认一下,太子妃是否四柱八字全都为阴?”   他转头向着纪长清:“是这样吧,道长?”   纪长清点头,李瀛见她丝毫没有谦恭的姿态,心中不悦更甚,却在这时,徐知微轻轻握住他的手,含笑说道:“纪观主是方外之人,赤子之心,不必讲究俗礼。”   李瀛对上她温柔的笑容,眉间慢慢放松,嗯了一声。   徐知微转过脸,看向纪长清:“我并非阴命之人。”   纪长清点头,目光仍旧审视着她:“你身上气息晦涩不明,我要查查。”   贺兰浑恍然,怪不得她从进门后,便一直盯着徐知微在看,忍不住又看了眼徐知微,但见她端坐从容,丝毫不曾有羞恼的模样,这份气度慢说张惠及不上,比李瀛也更能沉得住气些,也就怪不得她在一进宫就惹武皇后不快的情形下,依旧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   “大胆!”李瀛再也忍耐不住,“你也太过无礼!”   “殿下,”徐知微握紧他的手,笑意温婉,“纪观主道法超群,能得她看一看,当是好事。”   李瀛神色变了几变,到底没再说什么,纪长清上前几步,两指并拢顺着徐知微眉心慢慢向下,细细探过她脉络气息,心中一点疑惑始终未解。   上元夜在东宫门前匆匆一瞥,她就察觉到徐知微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怪,像是隔着一层烟雾似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如今靠近了再看,依旧是这种朦朦胧胧摸不透的感觉,这情形前所未有。   不过,三魂七魄俱在,不折不扣的人,也不曾发现妖异之气,单凭这点朦胧难辨的感觉,并不能将她归入可疑之类。   李瀛冷眼看她,见她分明已经查过一遍,却还是沉吟思索,忍不住开口提醒:“如何?”   纪长清这才松手:“未曾有异。”   她合掌一礼,转身离去,李瀛再想不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正自恼怒时,见贺兰浑追着纪长清出去,到门前却又停步,转头向他躬身行礼:“一大早的,劳烦殿下,劳烦太子妃了,只因事情重大,为着殿下和太子妃的安危,不得不及早过来查问。”   他这模样,分明是看出他不快,替那女道士弥补,李瀛笑了下:“阿浑,你倒是肯替她周旋。”   “我一个肉眼凡胎的俗人,指望道长帮我查案呢,自然要殷勤些。”贺兰浑笑嘻嘻的,好像根本没听出他的嘲讽。   李瀛还想再说,徐知微笑着开口:“快让他去吧,这些天他也忙得厉害,我们就别耽误时间了。”   贺兰浑出来时,纪长清已经走出东宫门外,小跑着追上去,声音一下便压低了:“太子妃,有问题吗?”   “她的气息我看不透,”纪长清回想着方才那种古怪的感觉,“像隔着一层纱。”   贺兰浑不觉郑重起来,以她的能力尚且看不透的话,那么徐知微……   一刹那间想起种种前因,转头往回跑:“道长等等我,我过去问句话!”   纪长清回头,见他飞跑着,一晃便消失在东宫的朱墙内。 第25章   贺兰浑在殿外放轻了脚步,没等宫人进去通传,眼睛先往里一溜,看见徐知微依着李瀛:“听说假桃符是良娣……”   宫人恰在此时通传:“殿下,贺兰郎中来了。”   贺兰浑迎着徐知微探究的眼神,咧嘴一笑:“刚想起来有件要紧的事情忘了说,赶着又回来了。”   李瀛在榻上坐下:“什么事?”   贺兰浑迈步进殿,放低了声音:“昨天我在菩萨寺找到一面镜子,很古怪,不同人看的话能看见不同的东西。”   李瀛皱着眉:“镜子,镜子,怎么又是镜……”   神色忽地一凛:“菩萨寺,是从前吴……的宅子吗?”   一刹那间,十六年前吴王府的种种从脑中掠过,下意识地便去看徐知微,见她低眉垂眼,倒不像他这么惊讶,李瀛定定神:“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还是不要声张,免得人心动荡。”   “我也是这么想,”贺兰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徐知微的反应,“再有就是,我查到张良娣生前,曾偷偷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   “什么?”李瀛吃了一惊,“有这等事?她想做什么?”   徐知微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讶:“良娣问这个做什么?”   “我正在查,”贺兰浑盯着她,“太子妃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没有,”徐知微轻蹙眉心,半晌,摇了摇头,“罢了,查不查的也没什么要紧,人都已经没了,先前的事,随他去吧。”   贺兰浑看着她,她又恢复了平和淡然的态度,甚至唇边还带着得体的微笑,果然像纪长清说的,朦朦胧胧似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内里究竟如何。   告辞出来时,外头早已看不见纪长清的身影,一路打听着追过去,才发现纪长清竟分毫不差,沿着昨天回来的路又出宫去了,想来是因为她不认得方向,便凭着记忆原路返回,贺兰浑不由得笑起来,自言自语道:“道长这可真是,离了我可怎么办?”   不远处就是大业门,宫道上密密麻麻,又跪着一批进谏的官员,这次倒是有几个绯衣的,人数也比昨天更多,领头的那个连连叩头,口中高叫:“请陛下以太子协理朝政,禁止皇后干政!”   众人一呼百应,都叫着这般口号,大业门内始终寂静无声,仁孝帝和武皇后都不曾派人出来,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过,突然又听远处有人高声道:“万万不可!”   回头一看,李瀛正飞快地往这边走,老远就道:“皇后雄才伟略,堪为圣人辅弼,尔等万万不可胡为!”   贺兰浑摸了摸下巴,这下,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直追到端门前,才看见纪长清的身影,贺兰浑撒腿向她跑去,边跑边叫:“道长等等我!”   见她在门前停住,目光透过端门,望向远处寒冰未曾化冻的洛水,更远处隐约能看见酒旗迎风招展,乃是天津桥头的酒楼。   贺兰浑便知道,她是想去沿着天津桥到菩萨寺、永福寺这条线,再查查镜子的线索,三两步赶上去,还没开口先带了笑:“都说好了等等我,道长又自己走了,真是狠心。”   纪长清迈步走进幽深的门洞:“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跟他们说,从吴王府找到一面铜镜,”贺兰浑与她并肩走着,声音压得很低,“还告诉他们,张良娣在背地里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   “如何?”   “太子的反应挺正常,太子妃么,”贺兰浑回忆着徐知微温婉从容的神色,“我也说不好,她太稳了。”   极是稳,丝毫看不出端倪,除了武皇后,他也只见过纪长清这么稳,只不过徐知微跟她两个又不相同,徐知微是那种柔和的,捉摸不透又不招眼的稳,像空气一样,淡淡的,不易觉察。   又想起整件事情中种种怪异不合常理的地方:“张良娣想害太子妃,结果自己死了,我起初在想,会不会是太子妃知道镜子有问题,故意给了她?可镜子又是良娣自己挑的,我现在,也有点莫不知头脑。”   假如徐知微知道张惠心怀不轨,假如徐知微知道镜子的秘密,完全可以将计就计,将镜子给张惠,祸水东引,可镜子却是张惠自己挑的,这个推测,也说不通。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并肩走出了端门,放眼望去,天津桥如同一条玉带横跨洛水,宽阔的桥面上熙熙攘攘,有来往的行人,也有兜售吃食玩器的小贩,纪长清迈步走上桥头,身边贺兰浑犹自说着案情:   “晚上回去咱们把前八个女子的镜子都找来挨个照照,应该还有线索,再就是张钧那老东西,我得好好审审他……”   话音未落,桥边一个挎着篮子卖五辛盘的小贩一回头瞧见了他,惊喜地叫了声:“贺兰郎君!”   随着这一声叫,原本散在桥上各处的小贩拔腿都往这边跑,边跑边喊:“贺兰郎君来了,贺兰郎君来了!”   纪长清冷眼旁观,见那些小贩一窝蜂地围住贺兰浑,七嘴八舌开始兜售:   “我有新舶来的波斯酒壶,金镶瑟瑟石的,只要五贯钱!”   “我新猎了一头花豹,牙口还嫩,郎君带回去玩吧,只要十贯钱!”   “我有暖坑里烘出来的深紫牡丹,这个时节这个天气,全洛阳就只有这么一盆,只要五十金!”   人多吵闹,纪长清无意再等,迈步离开时,听见身后贺兰浑的声音:“牡丹我要了。”   周遭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五十金买一盆牡丹?小点的宅子都够买两院了!”   花贩欢天喜地送过花盆,贺兰浑伸手,咔,折下了盆中唯一一朵盛放的牡丹。   碗口大的牡丹,花瓣层叠繁复如仙子裙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周遭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五十金一朵的牡丹,他竟然折下了?   “去我家拿钱,”贺兰浑抬眼一望,纪长清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连忙小跑着追过去,“道长等等我!”   冷香袭人,在他手中,也不知这花簪在她发上,会是什么模样?桃花眼中带着淡淡的笑,贺兰浑心想,其实他更想让她戴桃花,会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春夜,黑发与肌肤交缠的她。   一只手虚虚拢着牡丹,以免被风吹到,突然听见边上有人叫他:“郎君。”   回头一看,一个黑巾包头的男人挑着货郎担向他一望,目中两簇漆黑火焰,熊熊燃烧。   纪长清走下天津桥,再要往前时,听见朱獠的声音:“上师!”   朱獠飞跑着从前头迎过来:“找到了找到了!”   纪长清停住步子,见他满头大汗跑到近前:“蓬娘的经书我打听到了,是从个磨镜人手里买的,那人挑着个货郎担,就在天津桥一带转悠!”   天津桥上,磨镜人。铜镜用过一段时间就会失去光泽,需要磨镜人重新研磨。死去的女子都有镜子,镜子都得研磨,走过天津桥能到各处佛寺,而天津桥上,有磨镜人——   关联,找到了。   周遭气息突然一冷,纪长清回头,桥上的小贩还在感叹议论,贺兰浑却已不见了踪影。   天津桥下。   桥身投下阴影,在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条,男人从货郎担里取出一面镜子,递给贺兰浑:“这镜子,给皇后。”   贺兰浑看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如醉如痴。 第26章   盘龙对凤纹的江心镜, 每年五月五日,一年中阳气盛极将衰,阴气初初上升的日子, 于扬子江心一条孤舟上铸造,百炼始成,时常夜半呜鸣, 据说可通阴阳。   贺兰浑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摩挲着镜背上的盘龙对风,目光迷离:“这镜子,给皇后?”   “这镜子,”男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黑色火焰跳跃涌动, 似要吸走他所有神智,“给皇后。”   “这镜子, 为什么要给皇后?”贺兰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呆滞。   “这个你不用管, 你只消记住一点,”男人声音阴冷,像阴沟里漏出来的风, “这镜子, 给皇后。”   “这镜子, 给皇后。这镜子, 给皇后。”贺兰浑一遍又一遍念着, 像在念诵某种神秘的咒语,随着念诵次数的增加, 他的神色越来越呆滞, 眼皮越垂越低, 似乎下一息就要昏昏睡去。   男人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对, 这镜子,给皇后。”   将镜子在往他手里塞了塞:“小心些,别让那个女道士发现。”   “别让那个女道士发现,”贺兰浑紧紧握着镜子,“为什么,你怕她?”   男人生出一丝警惕,被他迷惑到这种地步的人通常只会听从他安排的一切,不会发出疑问,他为什么能够发问?细细打量他一番,他却只是握着镜子浑浑噩噩,似乎刚才的发问只是凑巧。   男人慢慢放下戒心:“你不用管,交给皇后就行。”   见他将镜子塞进袖中,声音低沉:“皇后拿到镜子,会死吗?”   男人刀刻般僵硬的双目猛地睁大,黑色火焰迅速暴涨:“休要多问!只消记住,这镜子,给皇后!”   手腕上突然一紧,贺兰浑攥住了他:“死去那些女人的镜子,都是你给的?”   他竟根本不曾被迷惑!男人用力挣脱,双目中黑色火焰急剧暴涨,呼!化成两簇火焰夺眶而出,扑向贺兰浑!   电光石火之间,贺兰浑急急后仰,身体向后弯折到极限,火烧似的灼热中一股浓郁的焦糊气味从面门上扑过,却在这时,隐隐嗅到了牡丹的冷香。   纪长清来了。   精神为之一振,铮!贺兰浑断然拔剑向男人眼中刺去,放声大呼:“道长!”   剑光凛冽,分毫不差刺中男人左眼,男人身形一滞,黑色火焰如同藤蔓,刹那顺着剑身攀上贺兰浑的手臂!   轰!星辰失剑长啸声中,青碧色光芒从天而降,瞬间截断黑色火焰,贺兰浑一连退出几步,挣脱开时,只觉得手臂上灼热难当,低眼一看,皮肤肌肉迅速萎缩枯焦,赫然就要化成一个火焰图案。   灰色衣角从颊边拂过,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别动。”   贺兰浑抬眼,对上纪长清眼睫低垂的凤目,她落在半空中,一手握着他,一手紧握星辰失剑,万千光芒自剑身射出,牢牢笼罩住对面的男人,与此同时,清冷精纯的灵力顺着他们交握的手,源源不断流进他身体里。   手臂上的火焰图案一点点消退,笑容从眼底浮上来,贺兰浑仰头看着她:“我就知道道长会来救我。”   凉意忽地消失,纪长清松开了手。   贺兰浑仗剑退在边上,见她纵身一跃,似一朵灰色云影高高悬在天津桥畔,死死制住脚底下挣扎嘶叫的男人。   清冷气息与灼热的焦糊味几番交手几番缠斗,下一刻,吼!男人长叫着在胸前一扯,轰!肉身如同一张皮套,轰然落地撕开两半,一团黑气从涌出,眨眼化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焰升在空中,呼!无声的嘶叫中,黑色火焰将剑光撕开一道口子,向纪长清猛扑而去!   啪!长剑带着冷光,突然砸在他头上,火焰猛地一抖,正要回头时,啪!剑鞘跟着砸来,火焰急急回头,见贺兰浑一伸手扯下靴子,下一息,啪!带着雪泥的皮靴迎头砸来,火焰怒极,一扭身向他猛扑过去,贺兰浑连忙去脱另一只靴,却在这时,一道青光托住他往边上一扔,空中传来纪长清淡漠的声音:“别过来。”   啪!贺兰浑摔在地上,抬头一看,星辰失剑竖在胸前,纪长清手捏剑诀,清叱一声:“御天虚!”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似有无形的寒冰一重重袭来,四面八方困住火焰,黑色挣扎着嘶吼着,却被星辰失越压越低,越压越小,片刻后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簇,纪长清按落云头,剑尖一指,牢牢钉住火焰:“在城中杀人的,就是你?”   火焰嘶叫着挣扎着,只是不回答,纪长清神色一冷。   “他想杀皇后!”贺兰浑飞跑过来,从袖中摸出江心镜,“他让我把镜子交给皇后!”   有镜子的,都死了。纪长清剑尖一伸:“这镜子,有什么秘密?”   剑气凌厉,火焰再被压下去一截,拼命撕咬扭动,贺兰浑抱着胳膊看着:“方才他一直嘀嘀咕咕跟我重复同一句话,‘这镜子,给皇后’,我猜那些曾在镜子里看到极乐世界的人都会受他蛊惑,按照他说的去做,这蠢货知道我看过镜子,所以跑来找我,却不知道长当时就帮我解了蛊。”   那日对着张惠的镜子,他不由自主被引着拽着,几乎想要沉溺其中,纪长清察觉不对,当即以灵力灌入他灵台,毁去镜子的蛊惑,但火焰似乎并不知道这点,方才在桥上向他亮出那双眼睛试图摆布他时,贺兰浑立刻就知道有问题,当时已来不及通知纪长清,干脆将计就计,拖延时间等纪长清赶来。   贺兰浑笑着:“我装成痴呆的模样拖延时间,这蠢货一直没发现,果然非人之物,脑子都不大好使。”   嘶!火焰被他激怒,吼叫着扑过来,纪长清手腕一抖,星辰失光芒暴涨,嘶!刺耳的尖叫声中,火焰急速收缩,从巴掌大变成拳头大、掌心大,眼看就要消亡殆尽,一个僵硬没有起伏的男人嘶哑着开了口:“不要杀我,我说!”   星辰失剑钉住他顶心最浓一处火:“在城中杀人的,是你?”   “不是!我只磨镜,让她们能看到铜镜里的世界。”   “看到会如何?”   “入镜之人,神魂俱失,永不轮回。”   “张惠蓬娘她们,都是因为这个死的?”   “张惠不是,我没见过她。”   “放屁!”贺兰浑打断他,“要是你没见过张惠,她佛堂里怎么会有画着火焰图案的焦木?”   纪长清眉心一动,手中星辰失剑再又送进几分:“说!”   火焰尖叫着,眨眼被剑气削成拇指大的一团:“我说,我说!我没给她磨镜子,我只给了她那片木头!”   “你给她那东西做什么?”   “神魂灭,骨肉生,”火焰的声音僵硬嘶哑,“她们都是阴命之人,有人要她们的魂魄,有人要她们的……”   呵——低低的轻笑声突然在背后响起,砰!火焰爆裂,霎时化为齑粉。   电光石火之间,纪长清拔地而起,轰!星辰失剑悍然挥出!   剑气夹着杀气,卷起狂烈罡风,周遭空气突然阴寒到了极点,贺兰浑抓着桥墩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半空中纪长清一人一剑,似一头灰色鹰隼,追逐一道黑气急急向北冲去。   不能让她一个人冒险。贺兰浑撒腿向北追去,边跑边喊:“谁有马?给我找马!”   抬眼一看,天津桥上空荡荡的,百姓们想是被方才的打斗吓破了胆,全都跑了个精光,贺兰浑边追边喊,余光突然瞥见岸边一个黑胖子一伸头,却是朱獠,贺兰浑立刻叫住:“卖馄饨的,给我找匹马,给你一百金!”   朱獠眼睛一亮:“没马,我驮你吧!”   他就地一滚,黑烟腾腾中化成一只巨大的黑色泥猪,贺兰浑飞跑来一跃而上,揪住俩耳朵:“快走!”   “好咧!”朱獠撒开四蹄驮起他,半跑半飞追着前面的纪长清,“钱呢?上回你让我找卖经书的钱还没给呢!”   贺兰浑掏出一把金花生往他耳朵眼儿里一塞:“回来给你,快走快走!”   放眼一望,一灰一黑两道影子已在极远处,看方位正是北市一带。   北市,整件事情开始的地方。贺兰浑向猪屁股踢上一脚:“快!”   前方,纪长清手捏剑诀,死死追着黑气,那诡秘的低笑声她听见过三次,一次在张惠的尸体上,一次在菩萨寺的水池边,还有这次。笑声杀死了火焰,想必那火焰最后一句话,极其重要。   神魂灭,骨肉生。有人要她们的魂魄,有人要她们的……   要她们的什么?   神魂灭,骨肉生,她究竟在何处看见过这句话?   疾如闪电中,越过无数鱼鳞般的屋顶,前面是一座极高的门楼,黑气不得不向边上一绕,纪长清立刻捏诀抛出,清叱一声:“住!”   一道无形屏障连接门楼,死死挡住前路,黑气不得不掉头向另一边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轰!青碧剑光从天而降,将它拦腰斩断!   “呵!”似笑似怒的叫声中,无数漆黑血滴爆裂着向纪长清飞来,纪长清横剑挡住,噗噗噗,灰色道袍霎时被血滴穿破无数小洞,焦糊气味霎时间弥漫天地,纪长清身形一晃,反手拔下云头簪:“青芙!”   青芙一跃跳出,急急扶住她:“阿师,你受伤了?”   “去追,”纪长清迅速调息,“它受了重伤!”   青芙犹豫一下:“你的伤……”   纪长清娥眉飞扬:“快去!”   青芙不敢再停,反手祭出赤金囊,身形如同流星,追着一段黑气急急远去,纪长清压制住翻涌的真气,追着另一段黑气急急向前,脚下人来人往,已到了人烟稠密的坊市,黑气忽地向下一钻,消失不见。   纪长清低眼一看,坊墙上开门的第三家,朱门上三个门柱,张惠的娘家。   “道长!”极远处传来贺兰浑的叫声,纪长清回头,见一头泥猪带着黑烟,四蹄翻飞往眼前跑,烟尘滚滚中贺兰浑从猪背上探头叫她,“你没事吧?”   纪长清怔了下,蓦地想起青芙曾提过的一个词,滑稽,从前她不是很懂这词的意思,眼下,她突然有点懂了。   “道长!”贺兰浑跑到近前,一抬腿下了猪,“你……”   忽地一愣,一把抓住她的衣襟,低头去看那些密密麻麻如火灼烧般的孔洞:“这是怎么了?”   纪长清扯走衣襟:“去张家。”   她按落云头,迈步往内院走去,贺兰浑跟着跳下,甩手脱下锦袍往她肩上一披:“穿上。”   锦袍带着他的体温,落在肩头,纪长清眉心一动,见迎面一群家仆簇拥着一个中年女人急急忙忙走出来:“是谁擅闯官宦人家?”   “我!”贺兰浑认得她,张惠的母亲,张钧的妻子,“原来是张夫人啊,我奉皇后之命追查妖异,搜!”   他并没有带人,一个搜字说出去自然没人动弹,连忙向刚跑进门的朱獠一努嘴,朱獠会意,撒开四蹄冲了进去,内宅里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张惠母亲脸上一白:“这,这,怎么有一头猪?”   “捉妖么,自然要用点非常手段。”贺兰浑咧嘴一笑,“所有人原地待命!此事关系重大,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走动串联!”   “张夫人跟我来,”他紧走几步,虚虚扶住纪长清,“我得好好搜搜你这府上,到底还有什么好东西。”   跨进二门,焦糊气味似有若无,时隐时现,纪长清凝神搜寻,耳边传来贺兰浑的低语:“你受伤了?”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沉沉目光,不知怎的,脑中突然闪过昨夜积翠看着母亲的模样——他有如此在意她吗?纪长清转过脸:“无妨。”   “情形凶险,不要硬拼,”贺兰浑握住她的手腕,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这次抓不到就下次,下次抓不到就再下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长清很不适应这突然拉近的距离感,抽手出来:“能抓。”   她快步向前走着,锦袍从肩头滑下,掉落在地,贺兰浑捡起来追上,重又给她披上:“我知道道长厉害,抓个把鬼怪不成问题,不过道长也得为我考虑考虑嘛,我可是看过镜子的人,这条小命指着道长帮我保住呢,万一道长有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办?”   他恢复了从前那种没什么正经的笑:“就算是为了我,道长也得保重呀!”   纪长清知道,他说来说去,无非不想让她与那黑气搏命,不过,她倒还不至于需要搏命,那黑气再凶狠,也抵不过她手中星辰失:“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   “真的?”贺兰浑眼中一亮,“道长这话是说,咱俩是同生共死?”   虽然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虽然此时此地绝不适宜说这些儿女情长,可心底一点欢喜之意忽地萦绕开,贺兰浑弯着一双桃花眼:“我记住了,道长跟我,从今后同生共死呢。”   她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纪长清不再理会他,循着焦糊味一点点搜索,贺兰浑带着张惠母亲跟在后面,问道:“那会子发笑的,是菩萨寺那个妖?”   是妖吗?纪长清不能确定。那东西行踪诡秘,似妖似鬼,又似游荡在天地间无所归属的怪异,大约只有抓到后才能找出它的本相了。   “上师!”朱獠在内宅叫了一声,“这里有味道!”   纪长清疾掠而去,是书房中一个佛龛,没到近前先已闻到浓重的焦糊味,纪长清拂袖推开,一簇黑气如同鬼魅,猝然向她面门上扑来!   轰!星辰失剑长啸声中,万丈剑光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牢牢困住黑气,嘶哑的呵呵声中,黑气骤然收缩变小,眨眼间化成一个拇指大的焦木,轻飘飘落在地上。   纪长清眉尖一蹙,这黑气,比起方才弱了很多,难道是受伤的缘故?   伸手捡起焦木,边缘几道弧线,勾勒出火焰的形状,心头那点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之前在天津桥,黑气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已经化形为人的火焰,为何黑气消亡之后,反而化成了火焰图案?   “道长!”贺兰浑飞跑着冲进来,抬眼看见了焦木,“抓到了?”   按理说应该是抓到了,可这感觉不对。纪长清拿着焦木:“再等等青芙的消息。”   话音未落,青芙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阿师,抓到了!”   青色身影如飞鸟坠落在眼前,青芙摊开手掌,手心中躺着一片焦木:“被我用赤金囊罩住,立刻现了原形!”   纪长清伸手拿过,两片焦木放在一处,同样的焦糊气味,同样的火焰图案,恰似被她截成两段的黑气,只是,先前几番交手,极其狡猾难缠的对手,怎么会如此轻松便就落网?   青芙还记挂着的伤:“事情都办完了,阿师快疗伤吧,拖不得!”   方才黑气那重重一击,体内的真气到现在还有些阻滞,丹田处也觉得隐隐做疼,但,也不是不能支持。纪长清将焦木递给她:“收起来,我无碍。”   “道长,”旁边正在检查佛龛的贺兰浑突然叫了一声,“这里有个暗格!”   纪长清回头,见他从暗格中拿出一张纸,黑纸上八个白色小字,注明天干地支:“道长,这是什么?”   纪长清看一眼:“生辰八字,女命,全阴。”   八字全阴的女人。脑中一丝亮光闪过,将先前零碎的线索飞快串联到一处,贺兰浑看着纸上细小的字迹:“也许,这就是张良娣一直在找的生辰八字。”   张惠要找的是徐知微的八字,可徐知微不是阴命。纪长清抬眉:“太子妃不是阴命。”   “所以死的,是张良娣。”贺兰浑大步流星走出书房,叫过张惠母亲,“张夫人,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张惠母亲看着那张纸,脸色一白:“你们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贺兰浑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将黑纸在她眼前又是一晃,“这是良娣让你们打听的,太子妃的生辰八字吧?”   “不是!”张惠母亲白着脸,死死盯着那张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八字。”   “张侍郎已经招了,”贺兰浑嘿嘿一笑,“他说这事,都是夫人你背着他办的。”   “什么?”张惠母亲脱口反驳,“这事我根本不知道!阿鸾过世以后,她阿耶才跟我说的!”   阿鸾?眼前又一道亮光闪过,贺兰浑急急追问:“良娣在家时,小名唤叫阿鸾?”   “是的,良娣小名唤作阿鸾。”张惠母亲心慌意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东西他说早就烧了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张惠小名阿鸾。双鸾双凤纹的镜子,取鸾凤和鸣之意,鸾是张惠,凤是李瀛。贺兰浑笑了下,现在他知道了,张惠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东西中,一眼就挑中了这面镜子。   将黑纸又在张惠母亲眼前一晃:“你们向谁打听的生辰八字?太子妃知不知你们背后的动作?”   如果徐知微知道张惠的暗算,如果徐知微将计就计,将那面会致人死命的双鸾双凤纹的镜子一步步送到张惠手上……贺兰浑捏着纸:“你说这纸已经烧了,又是怎么回事?”   “阿鸾死后,她阿耶才零零碎碎跟我说了些先前的事,可他说,他说,”张惠母亲满脸惊恐,“这张纸早就烧了啊!”   所以这烧掉的纸为什么又出现了?是张钧没有对妻子说实话,还是别的原因?贺兰浑沉吟着:“良娣拿到八字后,做了什么?”   刑部。   张钧从昨夜至今,已经在这里拘押了大半天,武皇后政务繁忙,并没有功夫亲自过问他的事,他便也只能一直等着,正是气闷时,当,关着大门开了,贺兰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张钧连忙站起:“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无非是死了个下人,又不是我杀的……”   啪,一张黑纸拍在他面前,贺兰浑一扬眉:“这就是良娣让你打听的生辰八字?”   张钧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成煞白:“怎么会?!”   “尊夫人已经招了,”贺兰浑往榻上一坐,支起一条腿,“去年良娣出宫烧香时,要你悄悄打听太子妃的生辰八字,你辗转找到当初给太子妃接生的稳婆,打听出太子妃的生辰八字后,告诉了良娣。”   “怎么会?”张钧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张纸,失魂落魄,“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贺兰浑眨眨眼,似笑非笑,“张侍郎是说这张纸怎么会没有烧掉?尊夫人也觉得奇怪呢。”   “你,你……”张钧多哆嗦起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贺兰浑立刻说道:“没错,我什么都知道,包括这张烧掉的纸,包括这纸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张钧再也忍不住,脱口说道:“可我当时就烧掉了呀!”   去年张惠借着出宫烧香的机会与他见面,交代说要找徐知微的生辰八字,他猜到她是要做什么巫蛊之类的事,虽然觉得太过冒险,然而张惠若是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对张家来说利大于弊,到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徐家治家严谨,上上下下一丝儿破绽也没有,张钧打听了很久也没有得手,直到偶然找到了当初替徐知微接生的稳婆,才重金买下了徐知微的生辰八字,为了不漏破绽,他随后又制造了一次“意外”,让那稳婆失足掉下山崖摔死。   写着生辰八字那张纸,他记住后立刻烧了,亲手烧的,看着化成灰烬又冲进水渠里,可这张纸,为什么又好端端的出现在眼前?   张钧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怎么回事?”   贺兰浑气定神闲:“有纪观主在,哪怕你烧成灰冲到海里呢,她有什么找不回来的?”   不错,那是天下第一女道士,她有什么不能办到?张钧颓然:“原来如此。”   “咱们从头开始说吧,镜子、焦木、桃符、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贺兰浑斜斜歪着,仿佛只是同僚之间的闲话,“良娣是什么时候起了杀人的心思?”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张钧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嗫嚅着开了口:“大概是去年九十月份的时候,良娣说,她得到神明启示,说她将来前途无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还说神明给了她信物,只要她日日烧香供奉,一定能心想事成……”   两个时辰后,集仙殿。   贺兰浑躬身向武皇后行礼:“殿下,张良娣的死因,臣已大致查清。”   “又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武皇后示意他坐下,“纪长清受伤了?”   “是,道长在天津桥旁与妖异交手,那妖就是上元夜杀死良娣的妖,出现时总是低低发笑,凶险万分。”   武皇后霎时想起了那夜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神色一紧:“捉到了?”   “已被道长打出原形,是两片有火焰图案的焦木,跟良娣佛堂里那片很相似,如今被道长用法力镇压着,”贺兰浑道,“道长眼下正在疗伤,所以我一个人先过来复命。”   武皇后松一口气:“良娣是怎么死的?”   “事情的起因,要从一面铜镜说起。”贺兰浑道,“旌善坊菩萨寺中有一面铜镜,在特定情形下能照出人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入镜之人会因此受到蛊惑,最终神魂俱失,永不轮回。”   “菩萨寺,”武皇后修成远山的娥眉微微一抬,“当初的吴王府?”   “是。”   半晌,才听武皇后道:“继续说吧。”   “天津桥上有一个扮成磨镜人的火焰妖,经他手磨过的镜子,就能联通菩萨寺的铜镜,这妖专门挑选阴命女子下手,据说是有东西要这些女子的神魂。”   武皇后摇头:“宫中的镜子有专人照管,从不在外面磨。”   “这正是此案的疑点之一。”贺兰浑道,“良娣从火焰妖手里得的,是佛堂中那片焦木,据张钧交代,良娣认为那是神明的信物,只要日夜对着焦木祈祷,就能心想事成。”   “蠢材。”武皇后冷冷说道。   “良娣的镜子是去年中秋徐景升从蜀州捎给太子妃的,当时一起捎回来还有许多土仪,太子妃分发土仪时,良娣挑中了镜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镜子也能联通菩萨寺的铜镜,良娣看见了镜子里的东西,因此受到蛊惑,生出许多妄念。”   “什么妄念?”   “良娣看见自己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   许久,听见武皇后笑了下:“然后呢?”   “良娣命张侍郎调查太子妃的生辰八字,发现太子妃是阴命之人后,就日夜对着焦木祈祷,盼望杀死前八名女子的妖异杀死太子妃。除夕当天,良娣又用张侍郎送来的假桃符换下东宫的桃符,方便妖邪入侵。”   贺兰浑呈上那对假桃符:“上元夜妖邪如期而至,只是良娣没想到,张侍郎查到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太子妃根本不是阴命之人,东宫唯一的阴命之人是她自己,所以到最后,死的人,是良娣。”   武皇后垂目看着桃符,许久:“这些事,太子妃知道吗?”   徐知微知道吗?那恰巧送到张惠手里的镜子,八字全阴的假生辰,贺兰浑沉吟着:“没有证据表明太子妃知情。”   武皇后笑了下:“你办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我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贺兰浑回到上清观时,刑部的差役抬着两口大箱子正好也刚赶到,飞跑着过来见礼:“郎中,这些东西放哪里?”   “抬进来!”贺兰浑指挥着他们把箱子放在殿中,四下一看,后殿的门关着,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纪长清应该就在里头疗伤。   轻手轻脚走过去,原是不想吵到她的,哪知刚刚走近,大门无人自开,纪长清趺坐蒲团上,抬眼向他一望。   她脸色比平时更白,原本嫣红的唇色也变得浅淡,贺兰浑心尖上一软,声音便沉下来:“好些了吗?”   “无妨,”纪长清起身,“向皇后说了?”   “说了,”贺兰浑连忙上前扶她,“我只道你那小徒弟在,所以才去向皇后复命,早知你是一个人,我就留下来照顾你。”   纪长清抽开手:“我让她去天津桥再查查。”   迈步向外走去:“去刑部,我要看看那些镜子。”   “何必急在一时?”贺兰浑固然也觉得此案尚有许多疑点,然而此时,便是天大的事也及不上她,“案子什么时候都能破,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伤。”   “无妨。”她只说这两个字,随即向外走去。   贺兰浑知道她素来说一不二,劝是劝不住的,连忙跟上来时,一低眼瞧见襟怀处露出深紫的一角,却是那时在天津桥上买的牡丹。   原是想给她簪发的,因着事发突然便藏在怀里,这一番折腾下来,也不知揉成什么样了。贺兰浑轻轻拿出来,果然,花瓣已经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几片也揉得皱巴巴的,唯有那股子冷清的香气被体温一烘,反倒是越发浓了。   不觉骂了句:“这该死的妖!”   纪长清看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咒骂,见他将那半朵牡丹珍而重之重又放进怀里,快步走去墙边打开新搬来的箱子:“这里头是药材,我不知道你疗伤需要哪些,所以各样都拿了些,若是还有缺的,你告诉我一声。”   又打开另一口:“这一箱是衣服,你看看能不能用,若是不合适的话,我再去做。”   纪长清脚步没停,余光瞥见些深灰、浅灰、苍灰的衣角,大约是他比着她身上这件的颜色款式做的,他分明没什么正经,偏偏这些事上又心细得很。   来到刑部时,证物房大门虚掩着,贺兰浑上前推开,皱起了眉头:“这是谁来过?连门都不锁!”   “郎中,”管库的小吏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方才皇后命人来取东西,我陪着一道送过去了,就没顾上锁门。”   贺兰浑迈步往里走:“皇后取什么东西?”   周遭空气陡然一冷,似有无数压抑着的嘶叫齐声呜鸣,贺兰浑心上一凛,见旁边纪长清一跃而起,伴着满天突然卷起的浓雾,升起在半空。   贺兰浑追出去:“道长,怎么了?”   小吏的回答恰在此时传入耳中:“菩萨寺那面铜镜。”   铮!星辰失出鞘,纪长清一人一剑疾如流星,霎时消失在宫墙深处。   集仙殿中。   武皇后拿起铜镜,澄清镜面突然变成血红! 第27章   狂风肆虐, 浓云翻滚,白昼霎时变成黑夜!   鬼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阴森寒气迅速包围集仙殿!   当!武皇后立刻扔开铜镜,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噗通,噗通, 噗通,身边的宫女宦官一个个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就连殿外值守的金吾卫也不能幸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武皇后神色一凛, 这镜子, 是冲着她来的!   呜——扔在地上的铜镜突然升起在空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武皇后眉梢微扬,沉声道:“何方妖物, 竟敢在我面前作怪?”   呵呵呵,低缓的笑声从血红的镜面里发出,眨眼间整个集仙殿都被笑声和血色笼罩, 甚至武皇后自己, 从头到脚也都染上了一层腥红的血色, 看上去狰狞可怖。   武皇后目光一转, 看见案上批阅奏章的朱砂, 这东西也能辟邪。不动声色将砚台握在手中:“既然找上门来,怎么, 连现身的胆子都没有吗?”   笑声戛然而止, 镜面上一层又一层, 无数血色涟漪起伏绵延, 片刻后托出一张女人的脸:“你敢见我么?”   电光石火之间,武皇后抓起砚台,用力向她掷去!   砰!砚台掉落在地,满砚朱砂在女人面前几寸处停住,似被无形的屏障阻挡,无奈地落在地上,女人低低地笑起来:“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会像从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吗?”   武皇后抬眼看她,弯眉长目,粉面朱唇,分明是端庄清丽的容颜,然而定睛细看,就能发现眉眼五官全都是深深浅浅的鬼气组成,武皇后记得这张脸:“吴王妃。”   “是我。”吴王妃冷冷一笑,“十六年了,这笔血账,今天就要跟你算清!”   血光霎时浓到极点,无数双没有实体的鬼爪从四面八方冲向武皇后,此时已避无可避,武皇后娥眉轻扬,迎向吴王妃:“十六年前,吴王谋逆伏诛,我可怜他妻小无辜,并不曾赶尽杀绝,你却负气自尽,怎么,如今你有什么可跟我算账的?”   “谋逆?”吴王妃冷笑,“到这个时候,你还满口谎言!吴王何曾谋逆?我吴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一朝倾覆,都只因吴王看出你野心勃勃,不肯拥立你做皇后!”   “我是皇后,吴王反我,便是谋逆,”武皇后冷冷说道,“谋逆之人,死有余辜。”   呜——无边血色像巨浪一般翻涌着,吴王妃彻底被激怒,清丽的面容狰狞扭曲,眼中涌出鲜血:“你竟丝毫不曾悔改,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为吴王报仇!”   阴风呼啸中,血红的鬼爪拥着吴王妃扑向武皇后,武皇后突然厉喝一声:“慢!”   她看着眼前形容可怖的女人:“吴王妃出身曹州徐氏,名门之秀,如何会是你这副半人半镜的丑样?你是哪里的鬼怪,竟敢假冒吴王妃之名?”   即便化作厉鬼,被人当面骂丑,依旧是极大的羞辱,吴王妃眼中鲜血越涌越快:“我当然是我!为了报仇,我用血肉魂魄献祭镜子,才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我就要取你性命,报这十六年的血海深仇!”   她挟着浓厚的血气再次扑过来,武皇后又是一声:“慢!”   她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口中说道:“在城中杀人的,是你?那个磨镜的火焰妖,也是你的安排?那些有火焰图案的焦木又是什么古怪?”   吴王妃悬在她面前,轻声笑起来:“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砰砰几声响,所有门窗同时锁闭,吴王妃唇边带着笑,疾疾向她扑来:“没有人能救你!”   浓烈的血腥气中,吴王妃的脸迅速变幻成不同模样,有少女也有妇人,有娇弱有风流,最后一张脸赫然就是张惠,武皇后心思急转:“这些就是你杀死的那些阴命女子?”   “不错,”张惠的脸重又变回吴王妃,“下一个就是你!”   人脸拖着镜子,箭一般地冲向武皇后,却在这时,轰!殿门破开,一道灰色身影从天而降,青碧剑光霎时撕开浓厚血色!   嘶——无数凄厉的鬼哭中,吴王妃抬头看向来人,咬牙切齿:“纪长清,又是你!”   剑光一闪,斩去大片血色,纪长清神色漠然:“我不记得曾见过你。”   不错,她的确不曾见过她,因为之前,她一直都在镜中,神魂与镜子融为一体,即便高明如纪长清,亦不能发现她的存在,然而她态度竟如此淡漠,就好像她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吴王妃怒起来:“挡我者死,你也不能例外!”   汹涌的血浪绕着铜镜,镜面上女人的脸疾疾轮换,一齐冲向纪长清,风啸鬼哭中只听纪长清一声清叱:“御天虚!”   星辰失剑发出万丈清光,人脸一触到光芒,立刻化成一团血雾消失不见,武皇后避在屏风后,见铜镜上几张脸一个个消亡,最终只剩下吴王妃:“挡我者死!”   纪长清一跃而起,灰色衣袖化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吴王妃和铜镜牢牢罩在其中,她垂目看着吴王妃,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是你杀了那些女子?”   血光越来越淡,吴王妃四处冲撞着想要逃脱,却怎么也撞不开这柔软至极的衣袖,衣袖一点点收紧,吴王妃见势不妙,摇身一扭正要钻进镜中,纪长清纤手一扬,一道清光划过,镜面顿时硬如磐石,再也钻不进去,吴王妃又怒又怕:“纪长清,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拦着我报仇?”   纪长清手中捏诀,牢牢制住她:“为何要杀她们?”   吴王妃进退不得,拼命挣扎:“为了走出镜子,报仇!”   纪长清伸手拿过镜子,三昧真火幽幽燃烧,血红的镜面片刻后变回昔日的明净,映照出她清冷容颜。   吴王妃看着她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心中越来越惊讶,她竟如此厉害!这上古流传至今的镜子,在她手中,也不过如此。失望颓丧中,只听纪长清问道:“这镜子,有什么秘密?”   浑厚灵力牢牢压制灵台,吴王妃不得不说:“此镜名穸,是吴王府秘藏之宝,内中有万千境界,都是人心里最想要的东西,但若是沉迷于镜子里看到的东西,就会无法自拔,最终神魂俱失,永不入轮回,但,这镜子也有一个好处,若是走投无路,也能躲在其中,逃避轮回之苦,万世不灭。”   逃避轮回之苦,万世不灭。纪长清眉心一动,余光瞥见武皇后上前一步,追问道:“如何进去?”   吴王妃低低笑了起来:“你想万世不灭?好,我告诉你怎么进去。”   语气中尽是蛊惑:“只要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肉魂魄献祭穸镜,就能进入镜中,万世不灭,皇后,要不要试试?”   武皇后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看着纪长清手中的镜子,却见她将镜面向下遮住,看向吴王妃:“进去之后,是不是出不来?”   武皇后恍然,若是只能进不能出,困在这镜子里的万世不灭,又有什么用?方才吴王妃说她杀那些女子,就是为了走出镜子报仇,她一时心急忘了这点,差点被她蛊惑。   眼见她脸上急切的神色消失无踪,吴王妃失望至极:“不错,除非是魂魄之力极为强大,否则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出不来,就没法报仇,想出来,就得强大魂魄,磨镜人说,有人要她们的魂魄。线索迅速串联,纪长清问道:“你杀那些女子,是为了强大魂魄,逃出镜子?”   “不错!于阴时吞噬阴命阴人的魂魄,只要吞的足够多,就能强大魂魄,逃出镜界,”吴王妃咬牙,“只恨你来的太快,我只吞了九个,哪怕再多一个,你也不可能挡得住我!”   “做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兰浑飞跑着冲进来,“就凭你这歪门邪道,还想跟道长作对?”   “是你,”吴王妃看他一眼,忽地笑起来,“我见过你在镜子里的世界。”   目光一转,看向纪长清:“冷冰冰的女道士,原来背地里与野男人干那些勾当,好个天下第一女道士!”   纪长清霎时想起那日贺兰浑怪异的神情,他在镜子里,究竟与她做了什么?   “少废话!”贺兰浑被她目光一望,有点心虚,连忙岔开话题,“你在镜子里出不来,要怎么指使火焰妖替你寻找阴命女子?你躲了整整十六年都没找到机会,为什么去年突然发动?多半有人帮你,那人是谁?那些焦木?”   火焰曾经说过,有人要她们的魂魄,有人要她们的……要魂魄的,是吴王妃,另一个呢?他要的是什么?灵力一吐,衣袖再又收紧几分,死死压住吴王妃:“你的同伙是谁?他要那些女子的什么?”   “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吴王妃艰难喘息,“纪长清,那人与你关系密切,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耳边听到她冷淡的声音:“我从不受人要挟。”   噗!吴王妃突然咬断舌头,浓烈血浪中猛地向武皇后冲去! 第28章   满天血浪中, 吴王妃如一把猩红利剑,猛然向武皇后刺去,纪长清立刻挥剑, 星辰失挟着一股排山倒海之力破空斩去,凛冽清光看看就要追上吴王妃,噗!一大股血浪铺天盖地压下来, 吴王妃爆开了半张脸。   纪长清身形一滞,这是拼着魂消魄散做出的最后一击,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武皇后一抬眼, 吴王妃满是血污的半张脸就在眼前:“我要杀了你, 报仇!”   血浪夹着阴风,嘶叫着伸向武皇后的咽喉, 武皇后退无可退,却见吴王妃狰狞的脸骤然一滞:“这是什么?”   一股雄浑气息自武皇后身后升起, 盘旋萦绕,牢牢护住武皇后周身,吴王妃再不能前进半分, 惊讶愤怒:“龙气?你身上怎么会有龙气!”   “皇后, ”门外, 仁孝帝坐着肩舆飞快地奔来, “皇后!”   龙气霸道, 牢牢挡住吴王妃,身后纪长清纤手一扬, 星辰失剑劈空而降, 钉住吴王妃的灵台, 吴王妃惨叫一声, 血色浓雾翻滚收缩,看看就要消亡,武皇后连忙叫道:“道长住手!”   门外,仁孝帝一跃跳下肩舆,飞跑向武皇后:“皇后,你无碍吧?”   “我无碍,”武皇后向他点点头,转向纪长清,“道长先别动手,我还有话要问她。”   “你想问什么?”吴王妃惨笑着,“问我如何入镜出镜,换得万世不灭?皇后,你好贪心!”   噗,剩下半张脸突然爆开,血雾溅了武皇后一脸一身,惨笑声中传来吴王妃最后的话:“皇帝,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皇后身上的,是帝王龙气!”   仁孝帝惊吓着一连后退几步,抬头看时,血雾缥缈,勾勒出武皇后周身一条巨大的金龙,仁孝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下一息,金龙消失,武皇后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皇后!”仁孝帝再顾不得别的,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样了?”   “我无碍,”武皇后纵有龙气护体,被吴王妃临死前那重重一击,依旧经脉受损,喉头泛着一股子腥甜的血气,此时靠在仁孝帝怀里,低声道,“陛下,快召张公远入宫为我诊治!”   张公远,黛眉山清虚观主,武皇后最信任的道人,擅长丹药炼气,仁孝帝连忙吩咐道:“传朕旨意,速速召张公远入宫!”   一回头时,李瀛站在门外,眼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神色恍惚:“龙气?怎么会有龙气?”   仁孝帝看了眼武皇后,是呀,她是皇后,怎么会有龙气?   入夜时集仙殿各处清扫完毕,紫微城上空盘旋多日的鬼气也彻底消失,宫禁中恢复了从前的祥和平静,贺兰浑推开上清观大门:“道长,好些了吗?”   纪长清盘膝坐在蒲团上,睁开了眼睛:“镜子在皇后那里?”   贺兰浑反手关门,拖过蒲团挨着她坐下:“对。”   纪长清起身:“此物凶险,我得带走。”   贺兰浑一把拉住她:“别去!”   手指隔着衣袖,触到她肌肤的一点,冰凉细滑,让他想起上好的玉器握在手中的感觉,声音不由得低下去:“皇后不会给的,由她去吧。”   纪长清抬眉:“她要这个做什么?”   贺兰浑模模糊糊能猜到一点,上次的颇梨针,这次的穸镜,这些不祥的,不属于人间的杀人之物,武皇后都留下了,武皇后在受伤惊险之时头一个想起来的,是张公远。   张公远从前在宫里待过一阵子,天天炼气炼丹,走的是方士一道,跟纪长清并不相同。   贺兰浑握着她的手,笑了一下:“皇后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不用管,咱们说正事。”   纪长清抽开手:“什么正事?”   “坐下说呗,”贺兰浑拉着她在蒲团上坐下,“镜子的事虽然有了结果,不过我总觉得疑点还有不少,道长先别着急回去,帮我再查查。”   几天相处下来,他多少也能摸到她的脾气,若是事情了结,她肯定不会多留,眼下吴王妃已经承认杀了那些女子,虽然关于那个猜测中的同伙还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但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他有点担心她会走。   他还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纪长清转过脸,对上他带着笑意,又密密窥视的双眼,他在等她回答,他好像很担心她就这么走了。先前就有的疑问涌上来,纪长清问道:“先前在镜子里,你看见了什么?”   这是她第三次追问了,相识以来,头一次看见这么冷淡的她,对哪件事情如此在意,她对他果然还是不一样。贺兰浑笑起来,不觉又向她靠近些,探着身子:“想知道?”   纪长清向后让了些,此时一转念,又觉得没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必要:“不必。”   “别呀,你问了几回了,我怎么好不告诉你,”贺兰浑嗅到她身上清冷的牡丹香气,她眼睫低垂,异样清晰的容颜,让他忍不住越靠越近,“我看见三年前,骊山上,我跟道长。”   她的脸离得这么近,嘴唇是花瓣的形状,因为受伤后气血不太顺畅的缘故有点发白,但是,很香。他知道也很软。贺兰浑忽地凑上去,在她唇上一吻:“就像这样。”   啪,他横空飞起,又重重摔下,牙齿磕在嘴唇上咬得一疼,贺兰浑嘿嘿地笑起来:“道长可真是,你亲我就行,我亲你就得挨打。”   他一骨碌爬起来,舔舔嘴唇:“道长真香。”   就是很冷,冰凉冰凉的,也是玉的触感。贺兰浑走近了,看着她淡漠的脸,她仿佛也不很生气,仿佛只是不喜欢被人亲近,也许只是不喜欢这种事由他来掌控吧?重又挨着她坐下:“道长要是觉得亏了的话,我让你亲回来。”   纪长清看见他向她凑过来的脸,嘴唇上有点肿,应该是摔得时候磕到的,他倒是不怕疼:“不必。”   听见他低低的笑声:“真不用?那好吧,我先替你记着,欢迎你随时过来讨账。”   纪长清不再理会,闭着眼睛正要调息,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贺兰浑又凑了过来:“我一直在想,道长当初为什么丢下我走了?”   纪长清睁开眼,见他低着身子抬眼看他,依旧是那种带着笑又密密窥探的眼神,让她想起草丛里的花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随时会一跃而出。   纪长清蓦地觉得有些古怪,好像对上他时,她心里想得总是特别多,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情形。打量着他紧绷的肩头:“你在紧张什么?”   “没有啊。”见他肩膀一松,卸下了那股子紧绷戒备的感觉, “我只是一直想不通,当初我问你的姓名,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萍水相逢而已,”纪长清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理解,“何必通姓名?”   萍水相逢?她管那一夜叫萍水相逢?贺兰浑慢慢勾起嘴唇,有点想笑,又有点淡淡的不甘,这话说的,倒好像她是那个睡了就走的负心汉似的:“那可不行,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被道长那样了,道长难道不准备负责?”   纪长清看他一眼:“你想如何?”   他想如何?他想日日夜夜,都与她那般那样。贺兰浑笑起来:“我一直在想,难道是我做得不好,让道长不满意了?可是不应该呀,真要是不满意,何至于一连六次。”   纪长清有一刹那想到,他居然还记着次数?看他时,依旧是那种笑意掩藏下的窥探,不由得问道:“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贺兰浑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这情形前所未有。那夜之后,他以为她是妖或仙,唯有那样的身份,才会毫不在意一走了之,但时间越久,那夜的记忆越清晰,他反而怀疑她是人,进而怀疑,是不是他做的不够好,惹她嫌弃,所以一走了之?   不觉又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追问:“道长跟我说说呗,我到底,怎么样?”   纪长清瞥他一眼,随即闭目调息,眼见是不准备回答了。   贺兰浑便又向她凑近些,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觉得我挺不错的,虽然一开始有点手忙脚乱,不过头一回嘛,不太熟也正常,后面就渐入佳境,简直是出神入化!”   “道长肯定也这么觉得吧?毕竟道长当时,还挺热情的。”   耳边传来她冷淡的声音:“闭嘴。”   “闭嘴?那不能够,”贺兰浑摇着头,“忙了这么多天,好容易有空说说话,我可是憋了整整三年的话等着问你。”   纪长清闭着眼,听他自顾说了下去:“道长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刑部吗?”   纪长清并不想知道,然而他也不需要她问,自己便回答了:“我想查查到底是谁这么混账,竟然丢下我走了。”   纪长清睁开眼:“那你该去户部。”   户部掌管天下户籍,查人的确方便,贺兰浑笑起来:“道长这就不懂行了吧?像我这样貌身材,这功夫能耐,能舍得丢下我的,多半不是什么正正常常户籍在册的人,所以户部去不得,还得来刑部。”   他扬着眉,风流的得意:“你看,我这不就找到你了吗?”   是他找到她吗?分明是无意巧遇。纪长清并不准备跟他辩论,便又合上眼,鼻端嗅到鸡舌的香气,贺兰浑凑得很近:“道长这三年里,有没有想过我?”   纪长清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他笑意中带着紧张的脸,三年前那夜如同画卷,重又出现在眼前。 第29章   彼时她刚刚除掉那只害死十几条人命的狐妖, 狐妖临死之前吐出了内丹媚狐珠,许是她身上沾了狐妖的血,那媚狐珠认主, 一个冷不防,竟然钻进了她体内。   于妖而言,那媚狐珠乃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服之可以增益妖力,又能媚术无双,颠倒众生,但她是人, 媚狐珠入体, 不啻于最烈性的情毒,便是灵力浑厚如她, 也压制不住媚狐珠霸道的力量,丝丝缕缕自呼吸间发散, 眨眼间催开了碧桃一树红花。   马蹄声越来越近,纪长清听见马背上的人带着几分酒意的声音:“咦,这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   是个少年, 蜂腰猿背, 长手长脚, 一双桃花眼望住满树桃花中的她, 笑意自眼梢蔓延:“这个时候, 这个地方,你这么一个人, 是妖?是仙?”   笃笃, 细微的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有宦官在门口低声回禀:“郎中, 太子妃素衣简装,往皇后那里认错去了。”   ……   武皇后躺在床上,原本应该是养伤的,但她是闲不住的人,拉过引枕垫在床头,靠上去半躺半坐地歪着,又拿了本奏折来看。   “哎呀,都这样子了,还看什么奏折?”贺兰浑的母亲,武皇后的长姐武夫人端着药碗走来,一把拽走了奏折,“好好养伤吧,等养好了伤,什么折子看不得?”   旁人是断断不敢这么做的,不过她是长姐,又是个潇洒不拘的性子,武皇后便只是笑了下:“闲着也是无聊,看看奏折并不妨碍。”   “处理政务最是劳神,劳了神,怎么能养好伤?”武夫人一歪身在床沿坐下,舀起一勺汤药在唇边试了试温度,送到武皇后嘴边,“先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她是专程进宫照顾她的,若是不顺着她的意思把药吃完了,只怕不得安生。武皇后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勺,自己觉得太麻烦,干脆整碗拿来一气喝干,听见武夫人说道:“你呀,这么苦的药汤子,亏你也不怕。”   “早喝晚喝都要喝,怕有什么用?”武皇后放下药碗拿过奏折,细细地又看了起来。   “吃点甜的压压苦味儿,”武夫人递过来一碟糖渍玫瑰,“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呢。”   武皇后知道,她还是怕她劳神,变着法儿想让她歇歇,笑问道:“什么事,你跟裴探花的事么?”   武夫人姻缘上不大顺,前后两任夫婿都先她一步撒手人寰,不过她生性潇洒,夫婿在时恩恩爱爱过日子,不在了也不自怜自艾,该如何还是如何,武皇后知道她最近与东眷裴氏那位探花郎裴度玉来往,裴度玉是裴谌的父亲,两年前妻子故世,生得风流倜傥可堪配她,武皇后也觉得不错:“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说他做什么?我是想问问大郎的事。”武夫人也笑,“他连着许多天都没着家,今儿突然打发人回去,装了许多老参茯苓,还有三七虫草那些个药材,抬了一箱子往宫里送,我寻思这是给你呢,可这事又在你这事之前,所以他到底是给了谁?”   武皇后把奏折往床头一放,笑了起来:“你家的好东西,我可一样都没落着,给的这个人,你再怎么也猜不到。”   “谁?”   “纪长清。”   武夫人有些意外:“那位天下第一女道士?”   “不错,”武皇后笑吟吟的,“一道送去的还有一大箱子衣裳,这会子大郎的人,只怕也在上清观陪着纪长清呢。”   她笑得揶揄,武夫人多少也猜出了端倪,咦了一声:“这可是奇了,千年铁树不开花,一开花倒是个出家人!”   “殿下,”宫人轻手轻脚走来禀报,“太子妃请见。”   武皇后收敛笑意:“让她进来吧,我也正准备找她。”   珠帘动处,徐知微走了进来,一身素净衣裳,浑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脸上也只淡淡敷了脂粉,整个人如同一枝梨花,楚楚可怜,武皇后看着她没说话,徐知微双膝跪倒,低下了头:“儿特来向皇后殿下请罪。”   武皇后缓缓问道:“你有何罪?”   “吴王妃作乱,伤及皇后凤体,”徐知微一弯粉颈不堪重负似的越垂越低,“儿知罪。”   武皇后笑了下:“她是她你是你,况且她早已是非人之物,越发怪不得你了。”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吴王妃是儿的姑母?她做下这等罪恶滔天的事,儿又如何能安然待在东宫?” 徐知微轻轻抬头,双目中泪光盈盈,“殿下乃万金之体,太子是一国储君,儿有这样的姑母,深感德行亏损,再无颜留在宫中了。”   “没那么严重。”武皇后坐正了些,神情慈和,“这都是吴王妃一个人的罪过,我从不牵连无辜。”   “可儿无法心安。”徐知微垂泪说道,“更何况还有张良娣,她那面镜子是儿给她的,虽然儿是无心,然而无心之失也是罪过,儿愿与太子和离,从此后长伴青灯古佛,为圣人和皇后祈福,为天下万民祈福。”   武皇后再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打算,沉吟着不曾说话,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母亲!”   一低眼看见跪在地上的徐知微,连忙又道:“母亲不可怪责她,吴王妃的事情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武皇后看他一眼:“我不曾怪责于她。”   “那为何让她跪着?”李瀛上前扶住徐知微,“你还病着,地上凉,快起来吧。”   徐知微只是不肯起来:“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已向母亲禀明,愿与殿下和离,从此后长伴青灯古佛。”   “什么?吴王妃作乱,跟你有什么关系!”李瀛握着她的手,“母亲怎么能这样迁怒于人?太子妃是无辜的!”   武皇后脸色一沉,武夫人连忙开口解释:“殿下,我一直在边上听着,皇后从不曾怪责过太子妃半句话。”   李瀛哪里肯信?“我与太子妃夫妻情好,若不是母亲怪她,她怎么可能生出这个念头?”   武夫人还要解释,武皇后摆摆手没让她再说,冷淡目光掠过徐知微,又停在李瀛身上:“你既然不信我,我也没必要再跟你解释。”   看向徐知微:“起来吧,你想和离,我就遂了你的心,准了。”   徐知微脸色一白,低着头没有说话,李瀛又急又怒:“不行,我不和离!我是一国储君,凭什么事事都得听母亲的!”   武皇后冷冷看着他,门外宦官急匆匆走来:“殿下,大业门又跪了许多人请命,吵着要见陛下和皇后。”   一连跪了几天,无非是要李瀛辅政,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后宫,眼下她受了伤,吴王妃又是为了向她报仇杀了那些女子,那些人越发有理由闹了。武皇后神色淡漠:“让他们跪去,不用理会。”   李瀛立刻说道:“此时天寒地冻,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母亲岂能让他们一直跪着?”   “是朝廷的栋梁之材,还是你的栋梁之材?”武皇后笑了下,“阿瀛,你也太心急了些。”   李瀛脸色一变。   一更,二更眨眼即过,三更鼓敲响时,外面隐隐传来走动说话的动静,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道长?”   偏殿里灯火幽暗,听见纪长清低低地嗯了一声,贺兰浑走过去,隔着门槛见她闭目趺坐在蒲团上,双肩单薄,越发显得清冷,贺兰浑心下一软:“你真不冷吗?”   纪长清闭着眼没说话,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跟着肩上一沉,贺兰浑解下衣服披在她身上:“披着吧。”   鼻尖突然嗅到一丝暖香,纪长清睁开眼,看见他衣襟里掉出来几片揉皱的花瓣,飘飘悠悠落在自己裙角,是他在天津桥上买的那朵牡丹,又见他蹲下去,一片片捡起来塞进怀里,纪长清觉得疑惑:“你做什么?”   贺兰浑仰着脸:“头回给道长买花,就被那个不长眼的妖给耽搁了,我得收着,将来做个纪念。”   原来这花,是给她的吗?纪长清合上眼:“我从不簪花。”   贺兰浑正要说话,窗外又是一阵响动,隔着窗纸望出去,能看见几点灯火摇摇晃晃,飞快地往宫门的方向跑,贺兰浑捡起最后一片花瓣:“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纪长清闭着眼,听见吱呀一声,贺兰浑开了门,像是怕外头的冷气钻进来似的,他只拉开很小一条缝隙,闪身出去立刻又关上,声音随即在外头响起来:“出了什么事?”   又听见有人回答:“大业门那里有几个人晕倒了……”   后面还说了许多话,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并不能听见,又过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贺兰浑闪身进来,反手插上了门栓:“这下可就热闹了。”   外面想是极冷,纪长清能感觉到他走过来时带起来的寒气,又在门槛处停住,他并没有进来,纪长清觉得奇怪,睁眼一看,贺兰浑站在门外,搓着手向她一笑:“那帮人又跪在大业门外进谏,皇后没搭理他们也没让撵走,他们就一直跪到现在,刚刚晕倒了五六个,圣人让太医院过去救治了。”   纪长清对这些朝堂之事半点兴趣也没有,见他呼呼呼连着搓几下,搓得两只手泛着红,这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现在寒气应该散了。”   纪长清这才明白,他是怕身上沾的冷气扑到她,淡淡说道:“我不怕冷。”   “真的?”贺兰浑笑着走近了,一歪身挨着她坐下来,“那你给我暖暖呗?”   他身上的寒气已经散干净了,热烘烘的,比她的体温高了不少,纪长清看他一眼,下一息,他整个人都贴上来,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长又骗我,你这手,分明还是冰凉冰凉的。”   纪长清知道,他诸多借口,无非是想亲近,想要甩开时,听见他低着声音:“太子妃自请和离,皇后准了。”   纪长清一时猜不出他想说的是什么:“那又如何?”   “有点怪,虽说吴王妃是她姑母,但皇后一向有容人之量,并不会把她如何,她却突然来这么一出。”贺兰浑凑在他耳边说话,嘴唇蹭着她的耳廓,有点怪异的痒,纪长清一偏头闪开了。   “明天咱俩去趟北市吧,找找那个卖梅桃的花儿匠许四,”贺兰浑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很凉,很滑,话题便突然转去了不相干的地方,“我找了你整整三年,道长,这三年里,你找过我吗?” 第30章   晨曦透过窗纸时, 纪长清睁开了眼。   贺兰浑握着她的手歪在边上,犹自未醒。   她的手一向很凉,不过他的手很暖, 她被他这么握了一夜,皮肤上也留着淡淡的暖意。   纪长清低眼看他,蓦地想起昨夜他问的那句, 道长这三年里,有没有想过我?   她自然不曾想过他。那夜之后她奉师命去江南除妖,之后辗转各地,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回到长安, 也就难怪他天天往骊山跑, 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握着她的手一动,贺兰浑醒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 依旧懒洋洋地歪在地上,抬起眼看她:“前天夜里在外头地上睡, 又冷又潮的浑身都疼,你这里也不冷也不潮,倒是睡了个好觉。”   自然不会冷也不会潮, 因为她昨夜, 用了个祛冷祛湿的符咒。   纪长清从他手中抽手出来, 贺兰浑便顺着她拉扯的方向, 懒洋洋地凑上来歪在她脚底下:“该不会是道长心疼我, 帮我用了什么手段吧?”   他倒是会猜。纪长清一言不发起身,要去开门时, 贺兰浑抢在前头打开了, 回头向她一笑:“道长对我这么好, 我怎么能不知恩图报?你别忙了, 让我来服侍你洗漱吧。”   纪长清站着门内,见他大步流星走出去,绯袍的下摆在地上揉得皱了,倒让她想起昨夜那些牡丹花瓣。   净面漱齿,热水冒着白汽,巾帕也都洁净松软,纪长清其实并不挑剔这些,出家人本就不在意身外之物,更何况她常年在外奔波,早就习惯了诸事简便,然而她看他倒是讲究得紧,出去拿趟水的功夫,衣服鞋袜都已经换了簇新的一套。   心里正想着,就见他一弯腰,就着她洗剩下的那盆水洗着脸,边洗边跟她说话:“梅桃那东西不常见,我家那么大的园子都没有这个,怎么恰巧就让张家找到了呢?我得好好问问那个许四。”   这个样子,倒又不像是讲究的人了。纪长清走回偏殿坐下,不多会儿见贺兰浑提着食盒走进来:“吃饭吧。”   碗筷轻响中他开始摆盘,有粥有汤有饼,还有几样冬日里少见的新鲜菜蔬,这熟练的模样,越发不像是讲究的人了。   动身出发已经是辰时,天放晴了,屋檐下的冰棱正在融化,滴滴答答掉着水珠子,贺兰浑伸手遮在她头顶,哒一声,水珠子掉在他手背上,纪长清迈步走下台阶,他便伸着手给她看:“你看,我的手都打湿了。”   纪长清停下来看他一眼,这是要跟她讨赏邀功吗?   又见他随手在锦衣上蹭了蹭,笑嘻嘻的:“我听说屋檐滴下来的水沾到身上是要长瘊子的,万一我长了许多瘊子变丑了,道长可得赔我。”   纪长清又看他一眼:“怎么赔?”   “把你赔给我呗,”贺兰浑眨眨眼,半真半假,“怎么样?”   见她一言不发抬脚就走,贺兰浑连忙追上去:“道长不吭声的话,那我就当道长是答应了啊!”   今天的太阳好得很,道边的积雪化得很快,沾到脚上就是一脚泥,贺兰浑拣着干净处走着,见纪长清走得很快,鞋底上干干净净,半点泥泞也不曾沾,不由得咦了一声:“道长这是什么法门?也给我试试呗?不然我踩着两脚泥出去,又给道长丢脸。”   纪长清没有回头,手掩在衣袖底下向他一挥,下一息,贺兰浑突然觉得两只脚轻飘飘的,满路的泥泞隔着一线距离却怎么也沾不到他,快走几步赶上去,还没开口先已经笑起来:“昨晚上就是道长使了什么法子,所以我才没觉得冷,对吧?”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眉眼弯弯的脸:“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皱了皱眉,好像对他让一步,他就会立刻顺着进一步,难缠得紧。   前面就是大业门,泥地上一片狼藉,进谏的朝臣们依旧跪在那里,纪长清看见最前头是个紫衣白发的老者,看上去总有七十多岁的光景,贺兰浑低着头跟她耳语:“那是太子少师,东宫幕僚的头儿。”   连他都来了,李瀛不可能不知情,看来今天,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身后传来内监呵道的声音,纪长清回头一看,武皇后和仁孝帝坐着肩舆并肩而来,李瀛跟在边上,低着头似在沉吟。   “走吧,”贺兰浑扯了下她的袖子,“左右不过是这些事,没意思。”   纪长清迈步走出大业门:“什么事有意思?”   见他扬着眉,桃花眼亮闪闪的:“跟道长在一起,什么事都有意思。”   北市。   许是妖物已除,笼罩在洛阳百姓头上的恐惧彻底散去的缘故,今日市面上的人格外多,贺兰浑夹在人丛里往卖花的地方转了几遍,打听来打听去,谁也不曾听说过许四这个人,正要再找时,忽地听见有人叫他:“贺兰郎君!”   回头一看,阿苏儿从辆牛车里探身出来向他挥手,一双眼瞧瞧他又瞧瞧纪长清,笑嘻嘻的:“郎君带道长出来逛逛?”   纪长清冷冷看她一眼,倒不是对这些舞姬有什么偏见,只是不喜欢被人这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苏儿有些怕她,连忙停住了笑。   贺兰浑打量着阿苏儿,她脸上胭脂涂得香浓,又穿着艳色衣裳,可童凌波的丧事应该还没办,怎么不见她穿孝?说道:“我跟道长出来办正事呢,要找个花儿匠许四,你听说过不曾?”   “奴又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不知道呢,”阿苏儿见纪长清并没有如何,才又大着胆子说了下去,“郎君要么再问问别人吧,奴听说往东去那一带清渠跟前也有些卖花草的。”   她向赶车的男人递了个眼色,看看要走,贺兰浑一抬眉:“等下!”   指指她鲜红的留仙裙:“你怎么不给童凌波穿孝?”   “郎君还不知道吗?”阿苏儿笑起来,“我如今不在凌波宅了,童郎君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转给了南市的李阿母,这两天就要收拾好东西过去呢!”   贺兰浑心思急转,童凌波身死,莱娘认罪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两三天的时间里,童宣竟然就找好了买主,要把这些舞姬全都卖掉?追问道:“卖了你们,童宣干什么营生?”   “童郎君要离开洛阳,好像说要云游吧?别说我们,整个凌波宅他都要卖掉,已经找了好几个买主,这会子都在宅子里相看呢!”   牛车摇晃着走远了,纪长清抬步要走,听见贺兰浑的声音:“不对。”   纪长清抬眼,见他摸着下巴抿着嘴唇,沉思的表情:“行市交易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宅子是最难卖的,没个把月绝找不到合适的买主,更何况凌波宅这么大一个宅子,童凌波死了才几天?童宣哪就那么快找到买主?”   先前就有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童宣与蓬娘躲在树后头说话,童宣与莱娘拉着手哭,童凌波死的那夜童宣突然拉着张承恩一道谱曲,中间还千方百计不让张承恩离开——他早就知道童凌波会死,也知道只要童凌波一死,凌波宅这些歌姬舞姬还有一切财产,都可以由他随便处置。   童宣那夜跟童凌波吵架,他说,无夫从子,他还说,你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   将来是什么时候?童凌波死了的时候。   所以他早早找好了买主,在童凌波死后短短几天,就能把所有的东西都转手处理掉。   贺兰浑掉头往回走:“不行,我得再审审莱娘!”   纪长清在掖庭狱见到了莱娘,她缩在墙角里抱着膝盖,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没抬头,像个黑魆魆的影子钉在那里。   贺兰浑后一步走进来,脸色有点沉:“动了大刑,眼下好像神智有点不清醒,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什么。”   像是听懂了大刑两个字,莱娘突然抬头,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不要打,我说,我说!”   日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纪长清看见她沾着血污的脸,两手两腿都怪异地扭曲着,待要细看时,贺兰浑一把拉过了她:“别看。”   “上刑弄出来的,”他挡在她身前,免得她看到那幅惨相,“他们要追问颇梨针的来历。”   有什么他们?分明是武皇后。纪长清想着武皇后突然浓密的长发,想着被她收走的颇梨针和穸镜,推开了贺兰浑:“皇后想做什么?”   “皇后,皇后!”莱娘听见了,嘶哑着声音往后缩,“我真的不知道,是蓬娘弄来的针!她说有笑声,呵呵、呵呵的笑声,笑声给她的针!”   纪长清神色一凛,耳边再又响起了那个出现过三次的笑声,听见贺兰浑追问道:“笑声是谁?吴王妃还是火焰?还是焦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莱娘发着抖,忽地抬头看见他,连忙又开始整理头发,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童郎君别急,我帮你,阿母她害了蓬娘还想害你,我来帮你!”   贺兰浑上前一步,将错就错:“你怎么帮我?”   “我有针,用血养着那股子黑气,针尖用冰堵住就行。”莱娘痴痴地看着他,“郎君,我帮你,不只蓬娘能对你好,我也能,到时候你把凌波宅卖了,咱们离开洛阳,去哪里都行。”   “郎中,查到了!”员外郎周索匆匆忙忙从刑部追过来,“蓬娘和莱娘都是十六年前抄家时吴王府发卖出去的丫鬟!”   果然。贺兰浑迈步向外走:“抓童宣!” 第31章   刑部大牢中。   童宣被押进来已经一个多时辰, 刚开始他想了许多可能,憋足了劲儿等着为自己争辩,哪知时间一点点过去, 贺兰浑始终没来,谁都不曾搭理他,就好像那些人彻底把他忘了一样。   童宣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 正在忐忑时,突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莱娘全都招了……”   童宣拔腿跑过去,贴着门板偷听,可是已经迟了, 那两个人越走越远, 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童宣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莱娘全都招了?她都招了什么?   咣!牢门突然向里推开, 童宣趔趄着摔出去老远,看见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童宣忙道:“郎君,案子都结了,又把我弄来做什么?”   啪!贺兰浑甩上门:“谁跟你说结了?”   他在他面前坐下, 支起一条腿歪着:“十六年前吴王府出事, 府中仆从婢女全部发卖, 你娘买了两个小丫头, 蓬娘和莱娘, 蓬娘的母亲是吴王妃的贴身侍婢,抄家时跳进池塘死了, ”   童宣吃了一惊, 他查的好细!嗫嚅着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 都是我母亲办的, 我那时候还小。”   贺兰浑看他一眼:“蓬娘在凌波宅长大,跟你青梅竹马……”   “怎么会?”童宣打断了,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她是个舞姬,我是主家郎君,算什么青梅竹马?”   贺兰浑知道其中的关窍,舞姬是贱民,童宣却是良民,天授朝律良贱不通婚,也就难怪他这么说。贺兰浑点头:“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娶蓬娘,对不对?”   童宣吃了一惊:“这是从何说起?我跟她根本不相干。”   “不相干?呵呵。”贺兰浑笑了几声,“不相干你为什么天天跟她躲在树后头说话?不相干为什么蓬娘想嫁你?不相干为什么你娘说你挑唆着蓬娘出头跟她闹?”   童宣脑门上冷嗖嗖地出着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是从何说起?根本没有的事!”   “不相干的话,为什么蓬娘会为了你,”贺兰浑盯着他,“去菩萨寺找吴王妃的镜子?”   童宣紧张到了极点:“什么镜子?我不知道!她做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   “吴王府秘藏的镜子,蓬娘也许从她过世的母亲那里听说过,那镜子能照出人心里所想,或许还曾听说,那镜子能让人美梦成真,毕竟这种鬼神之事一传十十传百的,越传越邪乎。”贺兰浑笑了下,“蓬娘想嫁你,但你跟她说,你娘不会同意,你也许还向她诉苦,说你娘平时如何苛待你管束你,所以最后,蓬娘去求了镜子。”   童宣心里猛地一跳,随即安静下来,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贺兰浑换了条腿指着,依旧没什么正形:“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死去的吴王妃在十六年后,终于等到了走出镜子的机会。”   蓬娘发动了镜子,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法子,但她母亲是吴王妃的心腹侍婢,想必知道许多秘密,总之蓬娘发动了镜子,看见了自己想看的镜界,也许是跟童宣成亲,摆脱童凌波的控制吧?而那个神秘的笑声,那些火焰,也都是这段时间在蓬娘周围出现的,那笑声还给了蓬娘一根颇梨针,也许还教她该怎么用,怎么不露破绽地杀死童凌波。   只要杀死童凌波,童宣就能自己做主,就能与她长相厮守。   贺兰浑盯着童宣:“蓬娘拿到了颇梨针,她想帮你,也想给让自己摆脱凌波宅,但她不知道的是,你根本不想娶她,你与她周旋,只是为了利用她对付你娘。”   童宣低着头,声音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郎君真会说笑,根本没有的事。”   “后面的事就像莱娘说的那样,蓬娘下不了狠手,她性子软和,一边是你,一边是养大她的师父,来回纠结中到了十五月圆夜,阴人、阴命、阴时,她从戴竿上摔下来死了,魂魄消亡,又在五天之后,腰身也消失了。”   “她只听说镜子能让她美梦成真,却不知道,镜子也要代价,代价就是她的魂魄。”   火焰说,有人要她们的魂魄,有人要她们的什么?身体吗?是什么样的人,会要别人的身体?   贺兰浑想起武皇后突然浓密的头发,想起她比起从前越发年轻的身姿,想起纪长清的话:你可曾发现皇后的体态形貌有什么变化?腰肢、双手、耳朵,乃至眉眼口鼻,都有可能。   先前他绝不会相信,但是眼下,他有点动摇。   童宣依旧低着头:“郎君说的天花乱坠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贺兰浑笑了下,“童宣,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不然你也不会在蓬娘腰肢消失后,为着她跟你娘吵架,你娘恐怕也猜到了一些,所以在我为着蓬娘的死提审你们的时候,你娘一个字都没提过你跟蓬娘的私情,虽然你恨不得杀了她,她却还是本能地护着你。”   能看见童宣的手哆嗦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   “蓬娘死后,莱娘找到了颇梨针,她有可能听蓬娘说过怎么用针,但更有可能的,是听你说过怎么用这针,莱娘她,也喜欢你。”贺兰浑慢慢说道。   童宣抬头:“郎君越说也离谱了。”   “离谱吗?这可是莱娘亲口招认的。”贺兰浑笑了下,“你知道莱娘对你的心思,你还知道,莱娘跟蓬娘感情很好,你挑着拣着说了许多事,让莱娘以为蓬娘是被你娘逼死的,以为你也被你娘坑害,你知道莱娘性子偏激固执,她不会放过你娘。”   “再后面就是上元夜,你猜到莱娘会动手,因为那天动手,肯定会被当做是妖异杀人,她最有可能逃脱。在她突然‘摔伤’后,你更是确定了她会在那夜动手,所以你临时改了时间,扯着张承恩一起谱曲,为的就是让他给你作证,好彻底摆脱嫌疑。”贺兰浑向后靠了靠,“童宣,杀死童凌波的幕后主使,就是你!”   屋里有片刻沉寂,又过一会儿,童宣抬头,脸上满都是惊讶疑惑:“郎君在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母亲?”   “因为你恨她,恨她把钱都攥在手里不给你,恨她事事都自己做主,不肯按着你的心思来。”贺兰浑看着他,“蓬娘死后第五天,你跟你娘在房里吵架,你说,女人该当无夫从子,你还说,她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童宣,这个将来,是说你娘死后吧?”   “吵架时气头上随口说的话,做不得数,”童宣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做过。”   “你当然什么都没做过,你只是躲在女人后面,哄骗利用,让她们为你去杀人,杀你自己的母亲,”贺兰轻蔑的一笑,“真是个废物!”   童宣脸色一沉:“随你怎么说,我反正什么都没做。”   “啧啧,”贺兰浑摇头,“你难道不知道教唆杀人,一样可以入刑吗?”   童宣慢慢抬起头:“郎君,入刑也要证据,你没有证据。”   他从不曾说过什么,更不曾做过什么,一切都是言语中有意无意的暗示引导,一切都是那两个傻女人自己领会,自己动手做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曾做,何来证据?   “证据么,”贺兰浑慢慢站起身来,咧嘴一笑,“你觉得我是那种需要证据的人吗?”   咚!他一脚踢得童宣一个嘴啃泥:“妖异之事还有许多疑点不曾解开,你就留下来配合查案吧。”   童宣到这时候才是真的急了,顾不得叫疼,一骨碌爬起来抓住他:“要查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嘛,”贺兰浑一脚踢开他,拉开了门,“我说了算!”   咣!牢门重又关上,童宣踉踉跄跄追过去,砸着门大喊起来:“放我出去!贺兰浑,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抓我,快放我出去!”   门外,贺兰浑笑嘻嘻地走到纪长清跟前:“这种阴险狠毒的东西,不关他一辈子都对不起我这名声!”   听这口气,并不像是什么好名声。纪长清问道:“什么名声?”   “多了去了,什么奸佞小人、尸位素餐、草菅人命,自打我进了刑部,说什么的都有。”贺兰浑歪着头看她,“道长刚才都听见了吧?怎么样,我审得好不好?”   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么多隐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纪长清点头:“好。”   看见他眉梢扬起来,眼梢和嘴角也都是向上,飞扬着的欢喜:“道长再夸夸我呗?”   纪长清微哂,看见差役快步走过来:“郎中,那个花儿匠许四找到了。”   半柱香后。   贺兰浑打量着面前一身短打扮的男人:“你就是许四?”   “是某,”许四扎煞着两只手,有点不知所措,“郎中找某有什么事?”   “吏部张侍郎年前曾从你手里买了些梅桃树,是不是?”   “对,张侍郎买了两棵树,”许四战战兢兢瞧他,“有什么不对吗,树死了?要赔钱?”   “梅桃很是少见,你从哪里弄来的?一共弄来几棵?”   “某也是找了好些个地方,最后从莱阳弄来的,一共五棵。”   “剩下三棵给了谁?”贺兰浑思忖着,“好端端的,为什么到处去找梅桃?”   “给了镇国公家,这梅桃本来就是他家要的,所以我才到处去找,他家挑剩下的我才敢卖给张家。”   镇国公徐敬,徐知微的父亲。贺兰浑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第32章   东宫。   宫人们在外间悄无声息地收拾行李, 徐知微独自在寝间打点要紧的细软,抬头看时,屋檐下滴滴答答掉着融雪时的水珠子, 李瀛还没回来。   徐知微知道他为什么没回来。朝臣们接连几天跪在宫门外劝谏以太子辅政,终于逼得仁孝帝和武皇后今天双双驾临,可事情并没有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   武皇后态度强硬, 当场发作了几个领头的臣子,那位在朝野上下人望极高的太子少师被连降三级还受了仁孝帝的叱责,又羞又气,告退的时候几乎是被抬出去的, 这一次, 东宫一败涂地。   不过这些事,从此后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徐知微手脚麻利, 很快将要紧的细软收拾了一个小箱子,拿锁头锁了, 火盆是现成的,私密的文书信件丢进去,不多时就烧成灰烬, 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徐知微站起身, 将太子妃的翟衣和钗钿都留在寝间的衣箱里,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入宫两年, 上有厉害的阿姑, 下有东宫一大群不安分的嫔妾,她就像踩在刀尖上走路, 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这筋疲力尽的日子, 总算熬到头了。   软帘一动, 李瀛走了进来:“微娘。”   他看见收拾好的箱笼,脸色就难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何苦非要走!”   徐知微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皇命难违,殿下还是让我走吧。”   “母亲她简直!”李瀛在榻上坐下,也许是累,也许是烦躁,叉着两条腿,全不在意仪态,“不过圣人方才悄悄跟我说了,让你再拖延几天,等母亲的气消了,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母亲言出必行,又何必惹她不快?”徐知微挨着他坐下来,轻言细语,“宫中诸事不易,妾今后会日夜在佛前祈祷,保佑殿下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她要去的是莲华庵,敕建的皇家尼庵,就在洛阳城郊,李瀛叹着气抱住她:“微娘,我送你过去吧,我们夫妻一场,没想到竟然这样收场。”   “大业门的事,母亲大约还有心结,”徐知微点到为止,“殿下不要管妾了,去母亲那边照料吧,她还在养伤,要是能得殿下亲自服侍汤药,必定心情舒展。”   李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久:“好。”   他放开手站起身:“那我先过去母亲那里,微娘,你暂时在莲华庵安置,过几天我就去看你,你放心,等时机一到,我一定接你回来!”   徐知微抬头看着他,眼中泪光点点:“好,妾等着殿下。”   宫人打起软帘,李瀛快步走出去,哒,帘子轻轻落下,李瀛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徐知微抬手擦掉没流出来的眼泪,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出宫!”   平日里出宫,前后簇拥着风光无限,今日出宫,只是冷冷清清一辆小车驶出重光门,一路沿着大道驶向地广人稀的城南,徐知微正闭着眼睛养神,车子忽地停住,外头有人笑道:“我特来给阿嫂送行。”   徐知微听出来了,是贺兰浑。   打开车门时,贺兰浑骑着五花马,边上是骑着白马的纪长清,并肩按辔,挡在路前,再看附近的景色,依稀认出是嘉庆坊附近,周遭大片大片都是开阔的田地,虽然此时还是光秃秃的冬日景色,然而比起宫中狭小拥挤的感觉,已足以让人心胸为之爽朗。   徐知微看看贺兰浑,又看看纪长清,末后看向远远近近的山峦流水,微微一笑:“有劳你,有劳纪观主。”   贺兰浑笑嘻嘻的:“我有几句话要跟阿嫂说,让这些人先避避呗?”   徐知微屏退下人,端坐车中看着他,贺兰浑下了马,站在车门前:“阿嫂,我昨天找到了那个卖梅桃给张侍郎的许四。”   徐知微看着他,神色平静。   “许四说,梅桃先是国公府要的,”贺兰浑笑着,“我还听说,张良娣小名唤作阿鸾。”   徐知微浅浅一笑:“都说你很会查案,果真极是细致了。”   “我在想,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呢?”贺兰浑手里拿着马鞭,握柄处镶着大颗的蓝宝石,日光一照,流光溢彩,“阿嫂知道良娣的小名,所以那面有问题的双鸾双凤镜肯定会顺顺当当送到良娣手中,阿嫂知道良娣要换桃符,所以国公府早早定了梅桃,让两地顺顺当当做了假桃符,阿嫂也知道,吴王妃要杀的都是阴命女子,所以良娣私下里打听阿嫂的生辰八字,最后就得到一个假的,全阴的命格。张良娣自以为万无一失,其实她从头到尾,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徐知微唇边依旧带着笑:“是有这种可能。”   “阿嫂也觉得我说的没错吧?”贺兰浑嘿嘿一笑,“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没想明白,穸镜的事阿嫂究竟牵扯有多深?那面双鸾双凤纹的镜子,阿嫂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那镜子并不曾经过磨镜人之手,阿嫂是如何让它也能联通穸镜的?”   “你都说了只是一种可能,眼下你问这话,让我该怎么回答呢?”徐知微摇摇头,“这世间的事千头万绪,要是让我凭空来猜测的话,恐怕是有点难。”   “张良娣先起了害人之心,老实说她死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只不过阿嫂,那镜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与虎谋皮,最终只怕害了自身。”贺兰浑收敛了笑意,目光悠远,“阿嫂若是能想起来什么事情,最好还是禀明皇后吧。”   “好,如果我想起来了什么,一定及时禀明皇后。”徐知微点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贺兰浑觉得有许多话,然而对着她滴水不漏的模样,一时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转脸问纪长清:“道长有什么要问的吗?”   纪长清催马上前,徐知微眉心一动,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下,见她停在车门前,清冷目光慢慢在她身上看过一遍:“你周身气息朦胧晦涩,让人看不清楚,但。”   徐知微等着她说完,她却突然停住,向空中一招手。   一柄青碧色长剑劈空而来,徐知微低呼一声,剑光过后,眉心处一丝细细的血痕蜿蜒流下,徐知微低喘着抬头,见纪长清伸手握住星辰失,淡淡说道:“好了。”   “怎么了,”贺兰浑拉着纪长清的缰绳,仰头看她,“有什么不对?”   剑气扫荡灵台,那种笼罩徐知微周身的迷雾骤然散开,露出她原本身形,魂魄混沌,半阴半阳,这是极易联通阴阳的体质。纪长清看着徐知微额上微微泛着黑色的血痕:“她能通灵。”   只不过星辰失剑气霸道,经此一番,今后徐知微大约是不会再有这个能力了。   贺兰浑恍然大悟,也许她见过死去的吴王妃,也许她给张惠那面镜子,就是以这种方式产生的功效。   神魂处突然一阵松快,又有说不出的虚弱,徐知微靠着车壁:“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路,告辞。”   “阿嫂,”贺兰浑追上去一步,“你既然筹划得滴水不漏,为何又认下罪责,自请和离出宫?”   车子慢慢向前,传来徐知微低低的声音:“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张良娣一样,愿意困在这紫微宫中。”   贺兰浑目送着车子越走越远,再回头时,纪长清也走得远了,连忙催马赶上:“道长老这么一言不发丢下我,也不怕我迷路。”   纪长清望着前方:“为何放她走?”   “她这事吧,跟童宣那件事不大一样,张惠要是没动杀她的念头也就不会死,我总觉得张惠也算是咎由自取,”贺兰浑笑道,“况且她已经自请出宫,至少今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她方才说不愿困在紫微宫中,”纪长清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她并不想入宫,当这个太子妃吧。”贺兰浑抓着缰绳,身子随着马匹走动的轨迹摇摇摆摆,“夹在太子和皇后中间,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也许的确像传言那样,李瀛选她,更多是为了取得徐家的支持,多些筹码与武皇后对抗,她大约也是看明白了这点,所以才趁机自请和离,及时脱身。   贺兰浑控着马,又往纪长清身边凑了凑:“道长,这事虽然完事了,但是……”   “纪观主,贺兰郎中!”来德寿骑着马迎面奔来,“西京出事了,皇后命二位尽快回宫!”   贺兰浑心中竟是一喜,他原是怕事情一完纪长清就要走,但既然又出了事……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德寿压着声音:“淑妃娘家死人了,身上也缺了东西。”   纪长清神色一冷,见边上贺兰浑凑过来:“闹不好这次,咱们得回趟长安。”   他口中呼出的气息拂在她耳廓上,痒痒的:“道长,到时候咱俩再去趟骊山,如何?” 第33章   纪长清催马走在路上, 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日天津桥畔,黑气被她一剑斩为两段,一段在赤金囊中化成火焰焦木, 另一段躲进侍郎府,最终也化成一片焦木,这两片焦木至今还被她镇压在乾坤袖中, 然而眼下,长安那边,却又发生了相似的命案。   她一直都怀疑那两片焦木并非黑气的真身,眼下看来, 她的怀疑也许是对的, 那黑气使了个障眼法,金蝉脱壳, 跑去了长安。   只是这次,王家死的是个男人, 也不是阴命之人,又跟前面的情况全不相同。   余光里瞥见身影晃动,贺兰浑落在后面跟来德寿说着话:“好几天不曾见你, 上哪儿去了?”   来德寿道:“前两天皇后打发我去黛眉山传张公, 我刚到山上, 陛下的使者就到了, 要请张公给皇后疗伤, 我们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清虚观主张公远,因为深得武皇后信任的缘故, 宫里人都尊称他张公, 贺兰浑点点头, 他只道武皇后受伤后才传召张公远前来疗伤, 原来竟是前几天就去传召了,算算时间的话,大概是拿到颇梨针的前后,会不会跟此事有关?   思忖着问道:“张公眼下在宫里?”   “两个时辰前入宫的,这会子正在给皇后疗伤。”来德寿说着话,悄悄向纪长清的背影一努嘴,笑嘻嘻的,“告诉郎中一个消息,张公说他认识纪观主,论辈分的话纪观主还得叫他一声师伯。”   “真的?”贺兰浑眉梢一扬,笑容浮上眼底,“不错。”   他拍马赶上纪长清:“道长认识张公远?”   纪长清见过张公远,数年前他曾去玄真观探望过师父的病情:“见过。”   贺兰浑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颇为生疏,不过也没关系:“他好几次见我都说我根骨绝佳,想收我做徒弟,我嫌出家太麻烦就没答应,不过现在想想也不错,他是你师伯,我要是拜他为师的话,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师兄?”   他从马背上靠过来,笑嘻嘻地冲她眨眼:“小师妹,叫师兄啊!”   纪长清冷冷瞥他一眼:“道门中序齿当按入门先后,他也并不是我师伯。”   按入门先后?那岂不是成了她的师弟?贺兰浑摸着下巴瞧着她,师姐,师姐呢,好像,也不错。   衣袖一拂,纪长清取出了那两片焦木,贺兰浑低着头去看:“怎么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   “长安的事,也许跟这有关系。”   贺兰浑初初听到时也觉得两件事很像,但关键的细节却对不上:“这玩意儿不是都被你抓住了吗,还怎么作怪?”   “也许并没有抓住,这两块木头可能只是障眼法,”纪长清收起焦木,“真身逃走,去了长安。”   居然还有妖异能从她眼皮子底下逃过?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死的那人是淑妃的堂侄王亚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过他是男人又不是阴命,跟之前几件案子差别有点大。”   最大的差别便在这里,洛阳死的都是阴命女子,长安死的却是个男人,也不在月圆之夜。纪长清先前推测,杀人的应该有两股力量,一个是吴王妃,专取阴命女子的魂魄,另一个也许是黑气,它要的似乎是肉身,也许这两股力量杀人的条件并不相同呢?   纪长清思忖着说道:“也许先前只杀阴命女子,是因为吴王妃需要这些条件,而另一个同谋杀人,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条件。”   贺兰浑眉梢一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回忆着王亚之家中的情形:“说起来这个王亚之跟我也算沾亲带故,他娶了我大舅的女儿,论理我得叫他一声三姐夫,不过武家人跟皇后和我娘关系都很疏远,前几年皇后又贬了两个舅舅的官职,两边越发跟仇人一样,许多年都不曾走动了。”   原来竟是他的亲眷。纪长清问道:“王亚之先前可曾沾惹过什么妖异之事?”   “我跟他没什么来往,也说不上来,倒是可以问问王俭,他们是亲堂兄弟。”贺兰浑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王俭被他阿耶打了,骂他学那些低贱的仵作勾当,辱没家风,听说打得他爬不起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门。”   他摸着下巴,狡黠的笑意:“要是能出门的话咱们就把他也带上,王家那边他人头熟,好歹能帮着打听打听消息,再说他又懂验尸,有什么事也方便些。”   王亚之的妻子是他表姐,为什么不问她?纪长清道:“直接问王亚之的妻子。”   “倒也不是不能问,不过我从小到大,跟她只见过两三次,生疏得很。”贺兰浑摇头,嘴角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武家两个舅舅专爱讲些迂腐的烂规矩,什么七岁男女不同席,又是什么好女不出门,别说我这样的表亲,便是他家的亲兄妹,平时也不让见面。”   见纪长清若有所思:“难怪皇后与武家关系疏远。”   她是说,武皇后行事并不符合通俗对女人的看法,武家男人一味讲究旧规矩,自然不待见她。贺兰浑很是意外,他只道她对这些俗世人情并不了解,然而居然能一针见血?转念一想,正因为她心思纯粹,所以才能一眼看透本质,忙赞道:“道长真厉害!”   笑着说了下去:“武家两个舅舅是我外翁与前头夫人生的,那位夫人死后,我外婆以续弦身份进门,生下我娘和皇后,打从一开始武家人就瞧不上她们娘儿三个,后面我父亲去世我娘二嫁,武家人上门闹过一场,骂她不守妇道,我娘给打了出去,从此两家就断了来往。”   忽地瞧见纪长清转过脸看她一眼,贺兰浑忙问道:“怎么了?”   纪长清虽然知道他幼年丧父,不过听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此时看他的模样并没有通常的哀怨自怜,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贺兰浑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再后来皇后辅政,武家人越发坐不住,联合许多言官上书,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要陛下约束皇后,皇后可没那么好脾气,立刻把他们全都贬去了岭南,直到去年才放回长安。”   “这仇结的挺深,我估摸着就算是我过去,从武家人嘴里多半也问不出什么,还是把王俭带上吧,先从王家那头下手,再有就是。”   他突然停住不说,纪长清下意识地看他,见他眉眼飞扬着,笑得暧昧:“咱俩一定得去骊山上看看,那地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回到宫里已经是傍晚时分,纪长清走进集仙殿时,武皇后正在吃药:“长安那边的事,德寿跟观主说了吧?”   “说了,”纪长清抬眼一看,边上站着须发皆白的张公远,看见她时略一颔首,纪长清便也颔首为礼,“我怀疑此事与先前的妖异有关。”   “我也有这个怀疑,所以才召你和大郎回来,”武皇后拿起药碗一饮而尽,“若是方便的话,就劳烦纪观主和大郎去趟长安,现场看一看。”   果然是要他们一起去长安。贺兰浑笑嘻嘻地向纪长清眨眨眼,又向武皇后问道:“王亚之少的,是什么东西?”   武皇后哂笑一声没说话,张公远摇摇头:“□□。”   怎么是这个东西?纪长清微微蹙眉,妖异杀人虽然千奇百怪,然而她从不曾听说过要这东西的。   贺兰浑紧跟着开了口:“奇怪,这情形听着更像是情杀或者仇杀。”   先前他曾审过一桩案子,凶手恨她的情郎负心另娶,便灌醉他割下了□□。   “是人是妖,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武皇后拿起案上的奏折, “你们收拾收拾,这两天就动身吧。”   眼看她要处理政务,贺兰浑连忙告退,出门时张公远也跟着出来,贺兰浑不定声色放慢步子:“许久不见,张公近来安好?”   “安好,我也正惦记着郎中呢,怎么样,先前我跟郎中说的事,郎中可改了主意?要不要跟老道出家修行?”张公远笑呵呵地看他一眼,忽地抬了眉,“啊哟,怕是不行,郎中眉间有春意,看样子近来红鸾星动,越发不能入我门下了。”   贺兰浑笑起来:“那也未必。”   他瞧着纪长清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入了道门,还能成亲吗?”   张公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各家门派规矩不同,不过据我所知,她们玄真观倒不曾禁绝婚嫁。”   那就好。贺兰浑压低了声音:“我有件事要求张公。”   张公远看看他又看看纪长清:“什么事?”   “纪观主动不动就摔我,有时还能定住我动弹不得,”贺兰浑半真半假说道,“有没有什么法术能对付?也不要压过她,就是别让她摔我摔得那么狠就行。”   张公远笑起来:“你要说压过她,我还真不能,她是刚猛凌厉一路,对敌时远比我强,不过你要说防御之术,我倒真有。”   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这里头的符咒你贴身戴着,包管她摔不动你。”   贺兰浑接过来塞进袖子里,咧嘴一笑:“多谢张公,我新得了几卷孤本的经卷,回头给张公送去!”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唤道:“长清。”   贺兰浑眉尖一动,是谁叫她叫得这么亲近?连忙抬头看时,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道冠的男子,唇边含笑望着纪长清:“长清,好久不见。” 第34章   迎着夕阳金红的光, 贺兰浑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白衣单薄, 风姿秀逸,虽然身姿多少有点羸弱,但仍不失为少见的美男子, 贺兰浑眯了眯眼,这是谁,干嘛叫她叫得这般亲热?   “长清,”男人走到近前, 深黑双目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纪长清, “好久不见。”   贺兰浑一个箭步蹿过去,低了头凑在纪长清耳朵边上, 笑嘻嘻地问她:“这是谁呀?”   “清净宫,卫隐。”纪长清看向卫隐, “你怎么在宫里?”   清净宫,卫隐,是个什么东西?天底下有名的道观他都知道, 从不曾听说过这个犄角旮旯里的清净宫。贺兰浑咧嘴一笑:“这地方没听说过啊。”   “贺兰郎中爱的是声色犬马, 山门中清净修为之处, 不曾听过也不奇怪。”卫隐眼波温柔, 看着纪长清, “长清,圣人召我入宫谈讲经义, 我听说你也在, 特地来跟你打个招呼。”   这是有备而来啊, 不但知道他是谁, 还当着她的面给他上眼药,不过,要是能让他给坑了,他贺兰俩字就倒着写。贺兰浑低着声音向纪长清耳语:“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回去收拾收拾,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不定明天咱们就得出发。”   伸手一拉她的衣袖:“走吧。”   卫隐站在原地,看着贺兰浑拉着纪长清的袖子并肩往前走,神情晦涩。他知道她是个清冷的性子,他与她这般交情,也从不见她对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可她竟然任由贺兰浑拉着衣袖,一步步走得远了。   “卫道友,”张公远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在下清虚观张公远,初次相见,敢问贵宝山在何处?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卫隐笑了下:“山门僻陋,不敢屈张公大驾。”   竟是婉言拒绝了?张公远心里觉得奇怪,以他的名号,道门中人无有不愿意结交的,这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况且宫里常用的道人他都知道,这个清净宫卫隐他从不曾听说过,皇帝什么时候找来这么个人?   “道长,”仁孝帝身边的小宦官匆匆走来,向卫隐行了一礼,“圣人着急寻你。”   贺兰浑回头时,正看见卫隐跟着小宦官往仙居殿方向去,这倒是奇了,皇帝宠信的道人他每个都熟,这个卫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想抢他的人?做梦!贺兰浑往纪长清耳边一凑:“我想来想去,长安那边怕是情况不妙,要么咱们明天就走吧?早些过去早些完事,免得再伤及无辜。”   纪长清并不曾留意他的小心思:“好。”   贺兰浑回头瞧了眼卫隐,嘴角一勾,人他直接带走了,想抢?做梦去吧!   翌日一早,洛阳西门。   纪长清跨着马不紧不慢走着,前面青芙骑了匹枣红色小马,兴高采烈地指着城门外:“阿师快看,柳树都绿了!”   纪长清抬眼一看,洛水两岸垂柳成行,都笼着一层轻烟似的绿色,春色倒是来得快。   “阿师快看,那边有花!”青芙一拍马,奔着河边飞快地跑了过去。   纪长清知道,她这些一直躲在云头簪里早就憋闷坏了,此时乍得自由,不免要痛快跑上一跑,正要催马跟上时,听见贺兰浑在后面叫她:“道长等等我!”   马蹄声清脆,贺兰浑追了过来:“再等等王俭,我已经请皇后给王家传了口谕,命王俭跟咱们一道去洛阳。”   话音未落,城门内一声喊:“贺兰浑!”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驶出来,王俭趴在里头探头出来:“耶耶好端端地在家养伤,你折腾耶耶出来干嘛?”   贺兰浑一脚踢过去,车子猛地一震撞到王俭的伤口,疼得他脸都绿了:“贺兰浑,等耶耶好了,看我不弄死你!”   “蠢材!”贺兰浑居高临下瞧着他,“你还想当仵作不?”   “想啊!”王俭狐疑地看他,“关你屁事?”   “想当就跟我走,这一趟你要是好好干活,回来我就奏明皇后,给你在刑部弄个差事。”贺兰浑拔马去追纪长清,“快点跟上!”   身后车声碌碌,王俭果然跟了上来,贺兰浑嘿嘿一笑。王家是数百年的世家,面子比性命还要紧,仵作却是个低贱的差事,王俭想当仵作?他家里绝对会先打死他。   不过,有了武皇后的旨意,王家再不情愿也得答应,他把诱饵放下了,这一趟,王俭绝对能老实听话。   “郎中,”朱獠拖着一车锅碗瓢盆、果蔬吃食,满头大汗地追上来,“我按着你的吩咐,把吃的喝的还有做饭的家伙事儿都带上了,郎中你看……”   贺兰浑笑着丢过去一袋钱:“道长要什么吃的要喝的,你都小心伺候着!”   朱獠满面红光:“你放心,就算道长要吃龙肉,我也飞上去给她弄下来!”   “郎中,”周乾跟着走过来,“我先去沿路哨探,若有什么不对,就传信给朱獠。”   “去吧,”贺兰浑点点头,“机灵点儿,有事立刻传信回来。”   抬眼一望,纪长清又走得远了,清冷身影在夹岸烟柳中时隐时现,脚底下有零星盛开的野花,贺兰浑平素并没有什么文雅精致的情思,此时却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再一细想,这诗分明说的是深秋景致,眼下可是初春,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瞧你这点本事,好容易想起个斯文玩意儿,还是错的!”   拍马追上纪长清,未曾开口先已笑了起来:“道长。”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亮闪闪一双桃花眼:“怎么?”   “没什么,”贺兰浑只是看着她,笑意自眉梢眼角一点点蔓延,“道长。”   纪长清不再理他,手指一弹,一张黄色符纸无声无息地贴上马匹的长腿,贺兰浑低头看过去:“这是做什么?”   纪长清没说话,纤指轻扬间,符纸一张张飞出去,眨眼间所有的马匹都贴了一张,贺兰浑隐约猜到了用途,刚要问时,见她加上一鞭当先冲上大道,霎时间所有马匹一齐发动,风驰电掣一般狂奔而去。   两边景色飞一般地后退,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呼呼的风声,贺兰浑紧紧抓着缰绳,果然,这是个加快速度的符咒,她是嫌马匹走得太慢了,只是他满心里打算与她一路上耳鬓厮磨,现在快成这样,还厮磨个鬼!   一天后。   长安城巍峨的高墙出现在眼前,贺兰浑率先上前交验鱼符,叹着气牵过纪长清的马:“道长真是,说好了一起去骊山的。”   结果到路口时纪长清眼都没眨,直接奔着长安城来了,要是平时,他耍个赖软磨硬泡,也未必不能哄她过去一趟,可此时要走要停,走哪个方向,全都由她在前面控制,他是半点花招也使不出来。   车马快快驶进城中,一行人里最高兴的要数朱獠,本来说好了由他做饭烧水,结果走得太快,他什么都没做就到了长安,白得了一袋子钱。最倒霉的要数王俭,车跑得飞快,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蹦出来,屁股上挨板子留下的伤越发严重了。   王家大宅位于宣阳坊,一行人刚进坊门,宵禁的鼓声便跟着敲响,贺兰浑落后一步等着王俭的车子:“王十二,这个点儿了也出不去,今晚就在你家住了!”   “住个屁!”王俭捂着屁股,没什么好气,“城里到处都有你的房舍,干嘛要住我家?”   “不让住?”贺兰浑瞥他一眼,“行啊,先前说的事一笔勾销。”   他一路飞也似的赶到长安,屁股都快颠成豆腐渣了,难道真要一笔勾销?王俭忍着气:“住住住,住不死你!”   贺兰浑催马赶上纪长清:“道长,今晚咱们住王家。”   凶案发生刚刚四天,此时的现场,说不定还留着不少线索,正好趁机查一查。   纪长清在岔路口勒住马,天黑得很快,到处都灰蒙蒙的笼在暮色中,况且她又不认得方向,正在思忖该往哪里去时,贺兰浑拉过了她手里的缰绳。   他带着笑,暮色中意外地宠溺:“又不认路了?”   纪长清抬眼:“怎么?”   “放心,”贺兰浑声音很轻,“有我在,绝不会让道长迷路。”   两柱香后,车马来到王家门前,仆从已经先一步过去报了信,此时大门紧闭,王亚之的兄弟王述之拦在门前:“夜深不便待客,贺兰郎中请回吧。”   当面拒客,对于这种百年世家来说可谓极其失礼,更何况他也不算纯粹是客,那王亚之,好歹也是他表姐夫。贺兰浑上前一步:“我三姐夫横遭不测,我前来吊唁。”   “吊唁的话明天再来。”   王述之转身要走,大门刚刚打开一条缝,贺兰浑一脚踢了过去。 第35章   沉重的大门被贺兰浑一脚踢开, 纪长清纵马上前,抬眼一望,内宅中黑沉沉一片, 虽然不是鬼气也不是妖气,但却异常怨毒,在夜色中好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 阴森森地等着他们进入。   王述之被猛然踢开的大门一带,踉跄着差点摔倒,扶着墙怒冲冲骂道:“贺兰浑!再敢放肆我就绑了你去衙门!”   “去呀,现在就去, 不去你是我孙子!”贺兰浑笑吟吟的, “我奉皇后懿旨前来查案,你阻拦我办案, 我看你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述之咬着牙:“懿旨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   “行啊,”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人呢?都出来!摆香案焚香沐浴,准备接旨!”   身后,王俭被仆从扶着, 一瘸一拐地凑上来:“五哥, 他真有皇后的旨意, 连我也是皇后差来帮着查案的。”   王述之脸色变了几变, 余光忽地瞥见一个灰色人影在头顶一晃, 连忙抬头时,纪长清如同鹰隼, 在半空中疾如流星掠向内宅, 王述之大吃一惊:“她是谁?她要干什么?”   “玄真观, 纪观主。”贺兰浑仰头望着纪长清的背影, 眼梢飞扬着,“她么,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竟是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王述之心里一惊,脸上强装镇定:“中山王氏家风清正,家门中从不进和尚道士,更何况是女道士!便是有皇后懿旨也不行,让她出去!”   “是吗?”冷光一闪,贺兰浑拔剑出鞘,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了,谁要是跟道长过不去,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五郎,”中门无声打开,王述之的父亲王登拄着竹杖走出来,神色肃然,“休要阻拦,让他们进来。”   “大人!”王述之连忙跑过去扶他,“他们硬闯不说,还带着个女道士,实在晦气!”   王登脸色一沉:“住口!”   他看着贺兰浑:“你既有皇后的旨意,我让你进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奉旨查案,也从不曾有赖在苦主家里不走的规矩,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看完了就走!”   贺兰浑带着没什么正经的笑容:“我尽量,不过查案嘛,许多事也不是我想快就能快的,再说我大老远地从东都赶过来,饭都没顾上吃一口,世伯总不见得连口茶饭都不舍得备办吧?”   王登转身离开:“五郎,你来照应。”   半空中,纪长清俯瞰着脚下灯火昏暗的内宅,怨气最浓的是第三进院子的角落,那里没有亮灯,黑魆魆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阿师!”青芙早将四周大致查了一遍,返来复命,“气息很怪,不像鬼也不像妖,弟子愚钝,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怨气。”纪长清淡淡说道。   她从前见过这种情形,怀着极度痛苦死去的人,怨气可能会留在死去的地方,有的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不肯消散,但这里的怨气跟那些死人的怨气不一样,这怨气里没有鬼气,不像是死人留下的。   “怨气?”青芙问道,“是王亚之的吗?”   纪长清按落云头:“下去看看。”   双脚踏上实地,纪长清踩到了厚厚的积雪,阴寒的冷气在四周流动,这院子似乎已经很多天不曾打扫过,就好像已经被隔绝出这个钟鸣鼎食的士族之家,永远遗忘了似的。   哒,青芙点着火折子,摇晃的火焰照出一小片范围,纪长清看见角落里有间小屋,门窗关得紧紧的,有浓浓的药味儿从缝隙里传出来,正要上前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站住!”   王述之急匆匆赶来:“这是我阿嫂的住处,她已有身孕正在养病,不能惊动!”   纪长清从药味中分辨出了艾叶和三七的气味,这些都是止血的药,孕期要止血,看来是胎像不稳,有下红之症。   “哪个阿嫂?”青芙往黑漆漆的窗户里看了一眼,“死了的王亚之的?”   “你!”王述之怒气冲冲,“竟敢直呼我亡兄的名讳,岂有此理!”   他虽发怒却并没有否认,看来里面的确是王亚之的妻子。纪长清转身向门前走去:“开门。”   “不准乱闯,”王述之带着仆从拦在门前,“出去!”   漆黑的窗户里突然亮起了灯,随即一个虚弱的女人声音传了出来:“谁,谁呀?”   短短三个字她说的无比艰难,每说完一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似乎随时都会断绝呼吸,纪长清皱了眉:“她病得很严重,为何不给她医治?”   “此乃我家家事,就不用你管了吧?”王述之冷着脸,“请走吧!”   “放屁!”身后脚步匆忙,贺兰浑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是我表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事,开门!”   他带来的健仆一拥而上,三两下就把王家的仆人撂倒在地,王述之上前阻拦,也被贺兰浑一脚踢开,正要闯门时,门开了,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粉妆玉琢的半边脸:“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伺候的侍婢?贺兰浑打量着她:“你家娘子病好了些吗?”   “阿错关门!”王述之沉着脸瞪她一眼,“谁许你开门的?若是害阿嫂受了风,你死不足惜!”   阿错低着头关门,贺兰浑刺溜一下从门缝里挤进去,卡在门内往里一看,里间的床帐关得紧紧的,却还是一股子阴冷的寒气,满屋中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会熄灭,贺兰浑神色一冷。   固然他与这位武家三表姐几乎全无交情,然而她怀着孕又病成这样,王家如此豪贵,居然让她住这样的屋子,点这样的灯,还只有一个侍婢照顾?沉着脸叫道:“三姐,我是贺兰,你怎么样?要不要我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半晌,床帐里传出方才那个虚弱的声音:“看,看过了,在吃药,我,我很好。”   这样子绝对称不上好。贺兰浑心思急转,莫非是有王述之在跟前,她不敢说什么?那就不如趁着审案的机会,问出实情:“三姐,我奉皇后之命,来查姐夫……”   “闭嘴!”王述之一把抓住他,低着声音,“她还不知道我二哥的事!她胎像不稳,你这时候说这事,是想让她一尸两命吗?”   竟还不知道?贺兰浑觉得棘手,正在思忖时,纪长清走了进去。   在屋外看起来十分浓厚的怨气在屋里反而若有若无,并不怎么能感觉到,纪长清走到床前正要揭开床帐,那名叫阿错的侍女飞跑过来挡住,神色坚决:“我家娘子不能受风,你不能揭帐子!”   纪长清弹指,一张朱砂符纸飘上窗棂,霎时间所有的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屋里温暖如春:“她不会受风。”   阿错惊诧着怔忪着,见她纤手打起深色床帐的一角,露出里面武家三娘子的面孔,蜡黄一张脸,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唯独肚子高高隆起,就好像那胎儿吸干了她所有的养分,只留下一个虚弱的躯壳似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武三娘的手腕,皮肤干枯,脉搏却还稳健,再看灵台眉心,气息虽然阴晦虚弱,但又没有太大妨碍,这情形,十分诡异。   似是受不了突然的光亮,武三娘向床里缩了缩,声音喑哑:“快放下,帐子。”   阿错急急上前放下帐子,横身挡在纪长清面前:“娘子有目疾,见不得强光,她身子不好,你们不要吵她,快走吧!”   纪长清伸手向她眉心一点,飞快查过她三魂七魄,随即放手,转身离去。   身后吱呀一声响,阿错急急忙忙关上了门。   贺兰浑追着纪长清,低声问道:“如何?”   “你表姐气息有点诡异,那个阿错魂魄不稳,除此以外没有异常。”   “你这么说的话,我怎么感觉事情反而大了。”贺兰浑摇摇头,“每次你说气息不对,最后都是大事。”   是大事吗?眼下下定论,似乎又太早。纪长清道:“去凶案现场。”   “王五,”贺兰浑叫着王述之,“凶案现场在哪里?我要过去看看。”   王亚之死在自己卧房里,王述之亲手打开锁了几天的房门,沉着一张脸:“万年县差人已经看过几遍了,你还有什么要看的?”   贺兰浑抬眼一看,所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地上墙上也没有血,显然在王亚之死后,现场清理过了,任何有用的痕迹都没留下,要想推测出当时的情形,难度很大:“是谁动了现场?”   “我。”王述之冷冷说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难道留着那种场面让尊长来看?”   边上人影一动,纪长清揭开了红毡地衣,贺兰浑连忙凑上去:“怎么了?”   “这里原来有血,擦干净了。”纪长清看着地衣底下光滑的砖石地面,虽然痕迹都被销毁,不过,瞒不过她的眼睛。   王述之脸色一变,听见贺兰浑说道:“看来人就死在这里。”   “尸体呢?”贺兰浑转头向着他,“我要查看尸体。”   王亚之的尸体停放在偏院,跟洛阳那些女子平静的遗容不同,王亚之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半张着,一幅惊讶恐惧的模样,一身绯红公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并不能看见身体缺失的部分。   纪长清走到近前,伸手正要揭开衣服,王述之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你干什么?”   纪长清拂袖挥开他,紧跟着手腕一紧,贺兰浑握住了她:“慢着。” 第36章   纪长清抬眼, 明亮灯火下,贺兰浑眼睫低垂:“我来。”   他知道她是要看看王亚之缺失的部分,不过王亚之缺的是那玩意儿……先前就有的猜测此时清晰无比, 她心里果然没有俗世里关于男女那些禁忌,或者她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天底下所有人无非都是皮囊罢了, 也就难怪三年前她那样坦然地离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这可让他怎么办?贺兰浑笑着,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下:“这种事,道长还是使唤我吧。”   王述之此时已经看出他的打算, 冲过来拦在棺材跟前, 愤怒中带着紧张:“贺兰浑,家兄都过世了, 你还想怎么样?”   “这话说的,按规矩办事, 查案验尸,我还能怎么着?”贺兰浑笑嘻嘻地说着,趁他不备, 唰!扒掉了王亚之的裤子。   王述之眼前一黑, 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贺兰浑, 你欺人太甚!”   “一边儿呆着去, 少妨碍我办案!”贺兰浑定睛看去, 王亚之两腿之间空空如也,如同洛阳死去那些女子一样, 缺失的部分浑然天成, 就好像从来不曾生过那玩意儿似的, 不过没什么可能, 武三娘子还怀着身孕,王亚之不可能是天/阉。   突然听见纪长清的声音:“那是什么?”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腿根靠里的地方隐约露出一点红色,下半截却压着看不见,贺兰浑拔过大腿,星星点点的尸斑中间能看见一个短而浅的伤口,没有结痂也没有血迹,大约是被王家人清理过了。   这伤,跟王亚之的死有没有关系?贺兰浑扬声叫王俭:“王十二,进来验尸了!”   王俭自打进了王家大门就一直有些心虚,一头是明显不欢迎他们的叔伯兄弟,一头是昔日的死对头、今日的顶头上司贺兰浑,他躲在门外等了多时,眼下听见贺兰浑叫,也只得走进来,粗声粗气道:“叫那么大声干嘛?”   贺兰浑指着尸体的大腿:“验验这个伤口。”   王俭一瘸一拐上前,王述之瞪大了眼睛:“是你验尸?荒唐!中山王氏的子弟岂能干这个勾当!”   王俭低着头不敢说话,洗了手轻轻按上去,仔细验看:“伤口呈三角形,长边约二厘,两短边约厘半,切口整齐,疑似锐利物所伤。”   锐利物所伤,妖异伤人,还需要锐器?再联想到卧房地板上的血迹,贺兰浑看了纪长清一眼:“只怕跟东都那边的案子不大一样。”   “有可能,”纪长清低头看着伤口:“是生前所伤还是死后?”   王俭轻轻按压着尸体的皮肉,检查着伤口的反应:“皮下有血,当是生前。”   “这么浅又没结痂,最早也早不过死前一两天,”贺兰浑思忖着,“只是不知道这伤口跟他的死有没有什么关系。”   一抬头:“王五,这伤口是死之前就有的,还是死的当天有的?”   “不知道,”王述之冷着脸,“尸体你也看过了,恕不远送!”   “送?那不能够。”贺兰浑指挥着王俭脱下尸身上的衣服,“把发现尸体的人、你兄长近身服侍的人还有清理尸体的人全都带去卧房,我要问话!”   “你只有一个时辰,马上就到了。”王述之冷冷说道。   “那是你阿耶说的一个时辰,我可没答应,”贺兰浑抱着胳膊站在棺材跟前,“我话给你放这儿了,什么时候审完那些人,什么时候我走,你要是想请我多待几天,我也不反对。”   他索性拖过边上的坐塌,一歪身坐下去,王述之咬着牙,王俭犹豫着插嘴:“五哥,要么把那些人都叫来问问吧?审案确实都是这么办的,你也想早些抓到凶手,让二哥瞑目吧?”   王述之冷哼一声:“荒唐!”   一柱香后,仆从在卧房外站了一排,贺兰浑当先叫过头一个发现尸体的书童:“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说一遍,尸体在什么位置、尸体是什么情形、地上有没有血迹、各样东西摆放在何处,凡是你看见的,全部告诉我!”   这些审问查证的事纪长清并不参与,独自走向后廊时,青芙像一只飞鸟,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阿师走后武三娘和阿错就吹了灯,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纪长清想着盘旋在院中浓郁的怨气,升起在半空:“去看看。”   从高处俯瞰,院中零星几点灯火,越发显得夜色浓厚,纪长清的目光忽地停住,王家宅院乍一看是方方正正的五进院子,然而仔细再看,四角俱都没有房舍,空荡荡的留着四片空地,恰好使中间房舍集中的地带形成了一个圆,再看中轴线亦不是直的,中间一块明显带着倾斜的弧度——倒像是个八卦形状。   纪长清升得再又高些,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八卦的形状越发明显,尤其是中轴线倾斜的部分一左一右种着两棵大树,恰恰就是八卦的阴阳两眼。   把宅子布置成这个模样,王家用意何在?   “阿师,怎么了?”青芙小声问道。   纪长清按落云头,停在其中一棵树上方,虽然此时还没长叶子,但她认出来了,这是槐树,槐乃木鬼,寻常人家绝少种在院中。   “槐树?”青芙也认出来了,有些惊讶,“他家怎么把槐树种在房前?”   漆黑树下忽地一亮,边上一间屋子点起了灯,纪长清悄无声息地落在树枝上,看见王登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他忽地一矮,却是跪了下去,紧跟着身影晃动,是对着墙壁的方向在磕头。   深更半夜的,他独自来这里给谁磕头?   青芙凑上来,转了转眼珠:“阿师,我把他弄走。”   她折下一根树枝往窗户上一扔,噗,树枝穿透窗纸,王登呼一声吹灭了蜡烛:“谁?”   青芙一言不发,树枝接二连三往窗户上丢,不多时窗纸戳成稀巴烂,王登拖着竹杖匆匆忙忙走出来,一道烟地逃去了后面,纪长清走进屋子,借着指尖三昧真火的幽光,看见了墙角供着的五尊神像——五通神。   青芙脸色一变:“五通!”   纪长清知道五通,乃是五只灵怪所化,青猪、黑驴、白马、黄鼠、金龟,其中的黄鼠去年被她斩杀,如今应当只剩下四个。   供奉五通是江南一带的风俗,据说可以财源广进,一夜发家,然而五通性淫,供奉五通神的人家,相貌端正的女眷时常有被淫辱的——纪长清蓦地想起武三娘那蜡黄的脸和高高隆起的肚子,心念一动:“走。”   衣带当风,转眼落在武三娘院中,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纪长清一向有耐心,便只默默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约响起一声低呼,似乎是阿错,紧跟着是武三娘虚弱的声音:“又做,噩梦了?”   “都是奴不好,吵到娘子了。”阿错的声音带着哽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大约是起来在给武三娘掖被子,“娘子快些睡吧。”   武三娘嗯了一声,四周恢复了平静,两个人再没说话。   纪长清在黑暗中观察着周遭的气息,怨气始终浓厚,以至于地上的积雪都比别处更加阴冷,然而武三娘卧房周围的怨气是最淡的,方才她也看过屋里,屋里的更淡,这怨气的根底,似乎是在院子里。   纪长清叫过青芙:“查查怨气的根源。”   青芙祭出赤金囊,在黑夜中似铺开一张巨大的网,无孔不入地遮住每一寸地面,怨气有刹那的晃动,随即恢复了平静,少倾,青芙低低叫了一声:“这里!”   纪长清掠到近前,房后灌木底下的积雪微微隆起一点,似乎地面有些不平整,捏诀将灌木连根拔起,露出冰冻的土壤,最深处安安静静躺着张黑缎包袱皮。   “空的,”青芙捡起包袱皮,百思不得其解,“埋着个空包袱做什么?”   纪长清指尖的三昧真火一点点照过包袱皮,怨气最浓处就在这里,只是,一张包袱皮,怎么会有怨气?   折好收在袖中,捏诀将灌木恢复原状,再抬眼时,隔着两道墙看见另一棵槐树边缘锋利的树冠,像一把利剑戳向这个偏僻的院落。   “上师,”朱獠风风火火从墙外跳进来,“他家里好生古怪,各屋夜里都不上锁。”   纪长清知道,这是供奉五通的规矩,让五通可以随意出入任何人的住处。   “上师,”周乾跟着飘进来,“我前前后后查了一遍,方圆十里一只精怪也没有。”   这不正常,长安乃是古城,花精木怪,乃至山魈阴鬼都不算少见,方圆十里连一个都没有的话,只可能是此处有让他们惧怕的东西,所以远远避开了。   “会不会是五通?”青芙轻声问道。   纪长清沉吟着没说话,听见周乾闻到:“王家供着五通?”   “对呀,方才那个王登老儿还偷偷去拜,被我吓跑了。”青芙笑嘻嘻地说道。   “应该不是五通,”周乾思忖着,“五通好交游爱吃酒,走到哪儿都呼朋唤友的,精怪们不怕他。”   四更鼓声遥遥响起,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纪长清蓦地想到,也不知贺兰浑审案,审出什么结果了吗?转身离开,吩咐道:“周乾、朱獠守在此处,留神动静,青芙去寻别处的怨气。”   来到王亚之卧房外时,屋里灯火通明,依稀能听见贺兰浑的声音,他还在审问,纪长清在房顶盘膝坐下,闭目凝神,瞬间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屋瓦一阵乱响,纪长清睁开眼,贺兰浑含情带笑的桃花目就在眼前:“道长。” 第37章   纪长清迎着晨曦, 看向贺兰浑。   他向她弯着腰,眉梢眼尾低垂,声音轻得像情人的低语:“道长守了我整整一夜?”   纪长清能看出他眼中闪烁的欢喜,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似乎给了他太多错觉,冷冷淡淡起身:“你想多了。”   “真的?”见他唇角轻轻一弯,扯住她袖子, “我怎么觉得,是道长口是心非呢。”   冰凉的衣袖从手中滑走,纪长清转身离开,贺兰浑忙又握了她的手:“别走, 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见她停住步子, 似信不信,贺兰浑笑起来:“真的, 说案子的事,底下乱哄哄的到处都是王家的人, 在这里说清静。”   纪长清转回身,他松开她的手,解了外袍铺在积雪上, 这才重又拉着她坐下, 而他也就趁势挨着她坐下:“王亚之死的时候, 身上有很多血, 顺着大腿根流下来, 连地板上都打湿了一大块,偏偏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口, 腿根上那处伤口那么浅, 出血应该不会太多。”   洛阳那些女子中, 除了从竿上摔下来的蓬娘身上有坠落所致的摔伤出血, 别的都没有。纪长清沉着眸,处处相似,又处处不同,中间的关窍到底在何处?   “我问过贴身服侍的侍婢,王亚之死前一天她服侍着洗过澡,当时腿上还没有那个浅伤口,可以暂时推测那处伤口是死的时候弄上的。”贺兰浑握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你的手,好凉。”   他忽地握紧她的手送到嘴边,接连哈了几口热气,纪长清看见有白色的水汽从他口中呼出,微微皱了眉:“我不冷。”   “道长别跟我客气,”贺兰浑笑起来,两手握紧了她的手搁在手心里,“反正我手这么热,白这么放着也是浪费。”   纪长清是头一次听人这么用浪费一词,他好像总有许多歪理。   贺兰浑握着她的手,很凉很滑,捂了这么久也只是微微有些热意,就好像怎么也不可能暖和似的,不过,反正他火力壮,可以慢慢暖着。   向她身边又凑了凑:“王亚之领着光禄寺的闲差,除了隔三差五去趟衙门,平时就是跟着狐朋狗友到处浪荡,尤其爱往北里去,他是正月十九夜里死的,十八那天还在北里待了一整天,十九上午才回来。”   “北里,是哪里?”纪长清问道。   她果然不懂这些。贺兰浑轻笑一声:“妓宅,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他轻轻揉捏着她纤直的指骨:“王亚之好色如命,在两京子弟中都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家里上上下下,凡是稍稍有点姿色的侍婢,都逃不过他的毒手,我先前还曾听说,三表姐曾经为了劝他,挨过他的打。”   纪长清想,也难怪当初听说王亚之的死讯时,他头一句话就说王亚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又听他说道:“若说仇杀的话,平日里跟王亚之为了那些花娘争风吃醋的对头也不少,不过能混进王家无声无息杀人?那些个酒囊饭袋没人能做到,所以我想,还是妖异杀人的可能性大些。”   手指头被他捏的痒痒的,纪长清拽了一下:“别捏。”   见他抬着眉,笑意盈盈:“道长这就不知道了吧?我是帮你按摩呢,这样子最能活血化瘀,按习惯了你这手就不会这么凉了。”   纪长清抽回了手:“不必。”   “道长别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呀?”贺兰浑拿过她的手,重又握在手里,“现在最棘手的就是,王家这帮下人应该是被主家吩咐过,总不肯老实说话,逼急了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所以王亚之死前几天的行踪到现在还没凑齐整,我得想法子从哪儿撬出实话才行。”   低头看着纪长清:“道长有没有什么发现?”   纪长清从袖中取出那个黑缎的包袱皮:“武三娘院里有怨气,最浓的是这个包袱皮,埋在后墙的树底下。”   贺兰浑接过来,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只是常见的黑色缎子,没有任何纹饰,质料也谈不上厚密,一看就不是有名产地的出品,这缎子似乎放了很久,颜色已不再光亮,然而上面粘的土泥却还没有深入纹理:“这包袱皮应该在地下没埋太久。”   “能推测出多久吗?”纪长清问道。   “回头我找个善于擅长辨别证物的看看。”贺兰浑递还给她,“那怨气,是王亚之的?”   “不清楚。”纪长清收起包袱皮,“王家在槐树底下的屋里供着五通神,王登昨夜偷偷祭拜过。”   “妙啊!”贺兰浑眼睛一亮,“这可是真是睡觉送枕头,再没有更及时的了!”   纪长清不解,抬眼看他时,他忽地低身,在她唇上迅速一吻:“道长真是我的福星!”   纪长清脸色一寒,想要动手时,他只是牢牢握着不放,暖热的气息拂在她脸颊上:“五通是民间淫祀,去年圣人才刚下过旨意严禁官民供奉五通,王家身上担着官职却敢知法犯法,要是这事传出去,嘿嘿。”   他眉眼飞扬着,得意的风流:“这下,就能撬开那些人的嘴了!”   脚底下突然传来一声的叫嚷:“贺兰浑,你给我下来!”   纪长清低眼一看,王述之站在院里,怒气冲冲:“贺兰浑,你先是赖在我家不走,现在又上房顶上折腾,我这就上表,到陛下面前参奏你!”   贺兰浑松开纪长清,一跃跳下了屋顶:“奏呗,我也正准备参奏你呢。”   他拖着长腔,猫抓老鼠一样狡黠的笑容:“王五,听说你家里供着五个那啥……”   眼见王述之脸色一变,贺兰浑笑嘻嘻地接了下去:“你阿耶昨天夜里还偷偷过去祭拜,就藏在槐树底下的屋里,怎么样,要不要把这事一起上个奏折?”   王述之面如死灰,贺兰浑话锋一转:“不过我这个人呢心肠好得很,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事我也可以缓缓再往上报,若是你们配合得好,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不上报了,如何?”   王述之咬着牙,半晌:“我须请示家大人。”   他匆匆离开,贺兰浑转回头,见纪长清如一朵灰色云彩从屋顶飘下,贺兰浑迎上去,眉梢飞扬着:“我估计这次,就能问出实话了,道长要不要跟我一起审问?”   “你去吧,”纪长清迈步向北走去,“我去看看武三娘那里。”   “成,”听见他在身后笑道,“都听你的。”   一柱香后。   昨夜那些最后接触过王亚之的仆从重又被召回到卧房门前等待审问,便是各房的主子也得了消息,随时准备接受问话,贺兰浑往榻上一坐:“王亚之死的当天都做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老老实实给我说!”   几个贴身的仆从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未时过后从北里回家,睡了一个时辰醒酒,起来又要了些吃的喝的,叫了家养的歌姬唱了曲,亥时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要了酒把下人都撵走了,独自待在房里,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还不见他叫人,下人们开门一看,才发现他死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衣服上地衣上全都湿透了。   衣服?他可从来没见过案发时王亚之穿着的衣服,贺兰浑追问道:“衣服呢?”   “阿郎让烧掉了,说是不祥之物。”一个仆从答道。   王家这帮蠢货!要么是心里有鬼在掩盖痕迹,要么就是太蠢,根本不知道保存证物。贺兰浑沉着脸:“衣服上有没有破损?”   “记不清了,”仆从战战兢兢,“那场面太吓人了,心里一糊涂,什么也没记住。”   “亥时他去哪里转悠了?”   “就在家里,”一个侍婢借口道,“二郎君不让我们跟着,我只瞧见他往北边去了。”   北边,武三娘的院子就在北边。贺兰浑追问道:“去了多久?”   “没多久,最多两三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侍婢道,“回来后要了一壶惠泉酒,把我们都打发走了,独自待在屋里。”   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要了酒屏退下人,独自待在屋里。贺兰浑心中一动,这情形,怎么像是要悄悄办什么事,或者,见什么人?   心思急转,往北去了,武三娘的院子里有个美貌的侍婢阿错,王亚之好色如命,连忙问道:“要了几个酒杯?”   “两个。”   两个酒杯,他要见人。贺兰浑沉着声音:“传阿错!”   阿错低头站在面前,眉尖蹙着,红唇抿着,单薄的衣服勾出纤腰一握,就像一朵弱不禁风的丁香,贺兰浑盯着她:“阿错,王亚之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第38章   半个时辰前。   纪长清来到武三娘院外时, 周乾悄悄迎了过来:“昨夜一夜都没动静,早晨卯时那会儿武三娘醒了,那个婢子阿错去给她拿水拿药, 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取水取药而已,需要这么久吗?纪长清思忖着,又听周乾说道:“朱獠跟着去的, 说是王家那些下人都躲着阿错,到厨房时也没人理,是她自己烧了热水煎了药,所以才弄了那么大半天。”   武三娘怀着身孕卧床不起, 身边却只有阿错一个侍婢, 亦且连用水吃药都得阿错亲力亲为,俗世里的人, 都是这么行事的吗?纪长清问道:“该当如此么?”   “不,”周乾摇头, “便是不喜欢这个媳妇,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也该好好照顾她, 更何况王亚之已经死了, 武三娘肚子里的可是他唯一的血脉。”   那么王家这么对武三娘, 未免太不寻常。纪长清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转念一想, 这些事原该交给贺兰浑处理的,他于这些人心世故上头, 仿佛是极精明的。   “阿师, ”青芙从空中跃下来, “我到处查看了一遍, 没发现什么妖气,就是……”   她踌躇着没往下说,纪长清问道:“什么?”   “就是太静了,到处都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青芙想着那异常冷寂瘆人的情形,有些厌烦地皱皱鼻子,“这里真怪,连个鸟雀草虫都见不着,一到夜里死气沉沉的,跟待在死人堆里似的。”   周乾昨夜说过,绕着王家方圆十里都没有任何精怪,如今连鸟雀草虫也没有,立春早已过了,这情形太不正常。纪长清看向武三娘门窗紧闭的房间,这死气沉沉的一切,跟院里的怨气和那张包袱皮有没有关系?   迈步上前推门,立刻听见阿错的声音:“谁?”   透过门的缝隙,纪长清看见,她攥着拳弓着身子,像一只随时准备冲出来厮杀的小兽,待看清楚是她时,骤然放大的瞳孔才恢复正常,拳头却还紧紧捏着:“你快出去,没有阿郎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来这里!”   纪长清心中一动,她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告诉她,王登禁止家里的人随意望着院子里来,王登要把她们主仆两个与所有人隔绝开,这样就难怪阿错方才去取水煎药,连一个人都不曾搭理她。   纪长清衣袖一拂,关紧了门窗:“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阿错低了头,声音中的紧绷减轻了许多:“我家娘子病得厉害,不能受风,也怕冷,大夫还是年前来过一次,开的方子都没什么用,吃下去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她是在告诉她,王家人表面上在为武三娘请医用药,其实并没有真心要治她的病。纪长清走到床前:“我要再看看你家娘子。”   “不行,”阿错连忙拦在床帐跟前,“昨天你都看过了,而且,娘子也不能受风!”   她说了这么多,分明是在求助,到跟前却又不让她看吗?纪长清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拂袖将她挥退在一边,伸手打起帐子时,武三娘猛地闭上了眼睛:“你,做什么?”   她蜡黄的脸上都是疲惫,纪长清弹出一张符咒,阴冷的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跟着唤出三昧真火:“我看看你的病。”   昨夜那次她就觉得疑心,武三娘瘦成那样,肚子却异乎寻常地大,况且她单是看面色就知道十分虚弱难以支撑,反而脉搏却是正常,一切都太诡异,她身上,一定有问题。   幽绿火焰明明灭灭划过武三娘的眉心头顶,阿错紧着嗓子:“你,你小心些,不要伤到我家娘子!”   纪长清回头看她一眼,她脸上很是紧张,下意识地攥着拳,然而她说的却是,小心些,她好像知道她只是在检查,并没有恶意。   纪长清没有说话,三昧真火沿着武三娘周身细细向下,待到高高隆起的肚子时,幽光突然一跳,熄灭了。   果然有问题。纪长清神色一凛,立刻掷出几张符纸镇住四周:“武三娘,你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武三娘紧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你,你要,干什么?”   一边的阿错也冲了过来,死死拦在面前:“别伤到我家娘子!”   她含着眼泪看她,眼中有哀求,还有些她不明白的情绪,纪长清弹指将她定住,低眼看向武三娘:“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实话实说,你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他能灭我的三昧真火,绝非凡人。”   微弱光线下,能看见武三娘蜡黄干枯的脸,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抗拒挣扎又有些惊慌:“别碰我,别碰我!”   “娘子别怕,”阿错动弹不得,带着哭腔说道,“她是纪长清,是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我听人说过她很厉害,娘子别怕!”   武三娘脸上的惊慌丝毫不曾消减,挣扎着往床里缩:“别碰我,别碰我!”   呼,纪长清指尖再次化出三昧真火,向武三娘肚子上凑过去,武三娘想躲却又躲不过,眼看着幽绿火焰慢慢绕着肚子搜索,到肚脐时突然一晃,轰!一柄长剑破空而来,伴着纪长清的清叱:“星辰失!”   武三娘惊恐地低呼,满室青碧色光芒中,高高隆起的肚皮突然闪出一道金光,喉头上那股仿佛一直紧紧扼着咽喉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一大半,武三娘低头看着肚子,肚皮飞快地瘪下去,片刻间就只剩下刚才的一半那么高,那个一直在消耗她的东西,减弱了。   纪长清看着她依旧比正常要大许多的肚子:“你肚子里的,是五通的血脉?”   武三娘低呼一声转过了脸,满脸上火辣辣的,羞、恨、悔,还有一股子不知向谁,向什么人报复的怨恨,死死纠缠着她。   纪长清收剑在手,能受她星辰失一击而不死,绝非寻常妖物,五通虽是邪神却有神格,五通与凡人孕育的孩子,当是半人半神之体,也就难怪昨夜她近前探查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武三娘肚皮上闪的是金光,那么这胎儿的生父,当是金龟。   只是,五通的血脉绝非平常凡人所能承受,孕育胎儿的母体,只怕不等生下胎儿,就会耗尽精元而死。   伸指搭上武三娘的手腕,浑厚灵力自脉门源源不断注入,纪长清道:“你承受不住这个胎儿,再拖一阵子,你会死。”   灵力入体,武三娘蜡黄的脸上渐渐恢复一些血色,喘息着说道:“多谢道长。”   “这胎儿,须得拿出来。”纪长清松开手。   “没用的,”武三娘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头顶的帐子,眼泪从眼角滑下,“我试过很多法子,没用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她的肚子,还没到近前,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她,纪长清立刻拔剑,轰!星辰失剑光之下,武三娘痛呼一声,一点血迹透出衣衫,迅速染红肚皮。   “娘子,娘子!”阿错尖叫起来,“道长,求你别伤我家娘子!”   纪长清出手如电,迅速制住武三娘几处穴道,鲜血没再流出,纪长清眉间紧蹙。   那胎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与武三娘融为一体,若是此时取胎,武三娘必死无疑。   大门轻轻叩响,周乾在外面回禀:“上师,贺兰郎中要提审阿错。”   纪长清看见阿错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她咬咬嘴唇,看向武三娘:“道长,我家娘子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纪长清解开她身上禁制符,扑通一声,阿错向她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求道长救救我家娘子!”   纪长清扶起她:“我自会救她。”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阿错快步走出去,屋里安静下来,唯有武三娘虚弱的喘气声萦绕在床帐周围,纪长清上前一步,看着她神情晦涩的脸:“我现在还没想到怎么取出胎儿,我会再想法子。”   武三娘一双眼睛瞪着头顶床帐上繁复的缠枝花纹,没有看她:“多谢你,不过,若是取不出来,也没关系,只求道长跟贺兰说一声,想法子带阿错走吧。”   “阿错怎么了?”   “王家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供着五通,”武三娘依旧死死盯着床帐上的花纹,“他们夜里会卸下所有门栓,他们不许我锁门,他们求五通让他们升官发财,这家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只要五通想要的,他们都会双手奉上。”   纪长清心头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像那天夜里看见积翠与母亲诀别的时候:“你不是情愿的?”   “哪个女人会情愿受辱?”武三娘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我逃不过,我不能让阿错也掉在这火坑里!”   纪长清隐约觉得,她对阿错异常关切:“你很关心她?”   武三娘终于转回目光看她一眼,对上她平静的神色,武三娘又转过脸:“我只是觉得,也许她可以不必像我这么惨。”   纪长清能感觉到,她仿佛隐瞒了一些事情:“五通什么时候来?”   “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但是王登有信香,”武三娘带着怨恨,直呼自己阿翁的名字,“我见过他偷偷躲在屋里烧信香,就是槐树底下那间屋,烧过香,五通就会来。”   昨夜的王登,是在召唤五通?纪长清眉心一动,王登想召唤五通对付她?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分明是来调查王亚之的死,王登有什么理由一再阻拦?   “道长,”听见武三娘低低的喘息声,“你跟贺兰说一声,这案子不要查了,带阿错走吧。”   纪长清看着她:“武三娘,你在隐瞒什么?” 第39章   昏暗的光线中, 纪长清看见武三娘在枕上偏过了头:“我没有隐瞒。”   没有隐瞒吗?过去的她可能并不会留意这些细节,但是现在她知道,这个反应不对, 武三娘既然如此痛恨王家,那么贺兰浑来了,她至少应该尝试下向他求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他不要再查,只求他能带走阿错。   纪长清想,若是贺兰浑,发现不对必定要追问到底, 但她不是他, 这些人心中复杂隐晦的想法,若是他们不愿意说, 她也没必要问:“我会想办法把胎儿取出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武三娘在枕上向她叩头, 眼中神情晦涩不明:“多谢道长,不过,随他去吧, 道长不必管我, 也不要再追查此事, 带上阿错快走吧。”   门外一阵脚步声, 跟着贺兰浑的声音响起来:“道长!”   纪长清听见武三娘叹了口气转向床里, 紧跟着房门推开,贺兰浑带着阿错走了进来:“道长, 我三姐怎么样?”   纪长清看着武三娘:“她肚子里的是五通的血脉, 若不能取出, 必定精元耗尽而死。”   “果然。”贺兰浑脸色一沉, 方才的笑意消失无踪,“王家这帮猪狗!”   他大步流星走到床前,弯腰看着武三娘,放柔了声音:“三姐,我这就带你走,道长会救你的,别怕。”   武三娘依旧朝里躺着,微微摇头:“我不走,你带阿错走吧。”   “我不走!”阿错奔到床前,隔着被子握紧武三娘的手,“无论如何,我都和娘子在一处!”   贺兰浑皱眉:“三姐,你是怕王家拦着吗?你放心,有我在,谁也拦不住你。”   武三娘终于转过了脸,唇边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我能去哪里?”   “回家。”贺兰浑道。   “家?”武三娘嘴角扯了扯,“我哪里有家?”   “娘子之前回去过,武家阿郎不放娘子进门,”阿错扑通一声跪下了,“郎君,求求你,救救娘子吧!”   “武家不让进还有我家,”贺兰浑一弯腰,连着被子将武三娘抱起,“走!”   王述之带着家仆闻讯赶来时,贺兰浑已经出了二门,王述之急急忙忙追在后面:“贺兰浑,你要干什么?”   “人我带走了,”贺兰浑骑在马背上,满不在乎,“回去跟你阿耶说一声,等着我再来提审吧!”   “把人留下!”王述之嚷道,“她是王家的媳妇,岂能让你随随便便带走?”   迎着日色,贺兰浑慢慢勾起唇角,忽地扬起手中马鞭。   啪!王述之当头挨了他一马鞭,从额头到下巴顿时肿起一大跳,哎哟一声捂起了脸,跟着眼前人影一晃,贺兰浑催着乌骓,径直向他冲来,王述之魂飞魄散,软着腿逃到边上时,啪,头上又挨了他一鞭子:“这一鞭,是为我三姐!”   王述之惨叫一声,紧跟着又挨了一鞭:“这一鞭还是!”   “大郎,”车厢里,武三娘喘息着叫他,“算了。”   啪!贺兰浑又是一鞭子抽在王述之脸上:“告诉你家老东西,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这笔账我过两天就跟他算!”   王家的仆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救起王述之,想要撕打时,青芙几个哪有一个好惹的?手指动两下就撂倒一大片,贺兰浑当先催马冲开大门,周乾赶着车拉着武三娘和阿错跟在后面,最后面是朱獠赶着那辆装满菜蔬的车,等王登得了消息刚来时,只来得及被车轮溅起的雪泥甩了一头一身。   车子走得飞快,阿错紧紧抱着武三娘,以免她受了颠簸:“娘子,这下有救了!”   有吗?武三娘微微闭着眼,一个月前的情形重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她刚刚得知那件事,她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王家向自己的亲生父母求救,可是,她的父亲却让人锁了大门不许她进来,他也不准母亲见她,只让下人隔着墙告诉她,她已是王家的媳妇,便是死,也只能死在王家。   十冬腊月的天气,下着鹅毛大雪,她跪在墙外苦苦哀求,嗓子哭哑了,身上头上结了冰,整个人冻得透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都冻透了。   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是没有家的,王家不是人,而娘家,在把她嫁出去的那一刻,就再不是她的家了。   “三姐,”耳边传来贺兰浑的声音,“我在亲仁坊有处宅院,各色东西都是齐全的,你先在那里住下,等案子结了时,我带你一道去洛阳。”   武三娘闭了闭眼睛,从前在家时偶尔提起两个姨母,父亲总会大发雷霆,骂她们伤风败俗,丢尽了武家的体面,可是现在她知道,武家唯一有人性的,应该就是她们了吧。   武三娘长叹一声:“你真的不用管我,我只求你救救阿错,她是被人拐卖过来的,她还记得爷娘的名字,你帮帮她,帮她找到她的家。”   车外,贺兰浑轻轻勒了下缰绳,让马匹的速度降下来:“我正有件事要问三姐,正月十九那天亥时之后,阿错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对,”车厢里立刻传出来武三娘不假思索的声音,“那天一整天阿错都跟我在一起。”   纪长清催马过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随即看见贺兰浑微微眯了下眼睛,纪长清再看他一眼,他转过脸,向着她笑了下,莫名让她觉得有点无奈:“好,我知道了。”   马车快快向亲仁坊行去,贺兰浑越走越慢,伸手挽住纪长清的缰绳:“道长慢一步走,我有话跟你说。”   纪长清便也慢下来,与他并肩走在最后,见他眉头压着,声音低着:“我审了那些下人,王亚之死的那天,应该约了人见面。”   “我怀疑是阿错,方才叫她过去审问时,她说那天一直跟三姐待在一起,没有出过房门,但是。”   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车子没说话,纪长清便默默走着,半晌,贺兰浑笑了下:“三姐方才答得太快了,我说的是正月十九亥时,并没提是王亚之死的那天,可三姐不假思索答道,那天阿错一直跟她在一起。”   正常人回忆几天前发生的事时,总要有个回想的过程,可是武三娘却不假思索回答了,说明她很有可能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如此,阿错的嫌疑反而更大。纪长清很快想明白了他的思路:“她很关切阿错。”   “是啊,”贺兰浑眸子沉着,“很多人都不惜为亲近之人作伪证。”   所以武三娘,也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阿错,谎称王亚之死的那天阿错一直跟她在一起。纪长清道:“阿错一个凡人,做不出那样的伤口。”   “怪就怪在这里,”贺兰浑摸了摸下巴,“但若是妖异,又不至于弄出那么多血,还有伤口。”   他道:“我让王俭仔细查了王亚之的伤口,那个伤的大小形状比刀剑小得多,我想到有一种可能,剪子。”   女人用的小剪刀,刀刃锋利,尖端合拢了刺出时,刚好也是三角形状,只可惜王家那帮人把现场全毁掉了,一样有用的证物都不曾留下,他还没在王家找到符合伤口形状的剪子。   如果王亚之的死与阿错有关系,如果武三娘想要维护阿错,那么方才她一再要她别往下查就有道理了。纪长清道:“方才你三姐要我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也不要管她,带走阿错就好。”   贺兰浑眼中幽光一闪:“假如真像你我推测的那样……”   他没再往下说,纪长清便也默默走着,不多会儿忽地听见他嗤的一笑:“道长也不问问我要说什么?就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微微翘着嘴角,手中马鞭啪地一抖:“王亚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死就死了吧,皇后只让咱们抓妖,人的话,也没说非让咱们抓不是?”   原来他早有对策,纪长清转过脸:“为什么怀疑阿错?”   “那天亥时,王亚之往北边溜达,两三炷香后回到卧房,算算时间,如果去的是三姐院里,正好能对得上,”贺兰浑顿了顿,“王亚之好色,而阿错,生的美貌。主家召唤,阿错不敢不去。”   眼前仿佛闪过那天的情形,喝得醉醺醺的王亚之,惊慌失措的阿错,下人们都被打发走了,没人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时候,阿错手里拿着剪刀,或是其他尖锐小巧的东西刺中王亚之,所以他大腿上能找到那个浅伤口,地上沾满了血。贺兰浑思忖着:“只是没法解释王亚之缺失的部分。”   前面的车子慢下来,周乾回头叫了声:“郎君,是这里吗?”   纪长清抬眼一看,车子停在一所大宅跟前,早有看门的仆人迎出来,欢天喜地:“郎君回来了!”   宅中涌出许多人,拉车的拉车,牵马的牵马,七手八脚把他们迎进去,贺兰浑在门前握住纪长清的手:“道长。”   纪长清抬眼,迎上他亮闪闪的桃花目:“这还是头一回,道长来我家呢。” 第40章   纪长清靠在凿着牡丹凤鸟纹的池壁上, 微微合起双目。   温泉水带着淡淡的硫磺气味萦绕在鼻端,脑中有片刻放空,听不见看不见, 整个人仿佛脱离了肉身的束缚,轻飘飘在虚空中,万虑皆消。   但这种状态并没有保持太久, 纪长清很快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嗅到香炉中散发出冷而远的瑞脑香气,日光从合着的眼皮透进淡淡的光影,今天也是个艳阳天。   不由得又想起武三娘那间昏暗狭小透不进日光的屋子, 想起她枯黄憔悴奄奄一息的脸, 高高隆起的肚腹仿佛独立于身体之外,贪婪地吸收着她仅存的生气。   贺兰浑说, 王家之所以如此待武三娘,是因为她怀的是五通的血脉, 他们要让她自生自灭,免得此事传扬出去丢了他们的体面,然而五通分明又是王家招来, 五通□□之时, 王家必定默许, 到这时候, 王家却又厌弃她丢脸。   而武家在武三娘回去求救时紧锁大门, 贺兰浑说,也是因为武三娘丢了他们的体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武三娘已经是王家的人, 擅自逃回娘家就是不守妇道, 对于武家那些男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性命不是他们的,他们倒是看得很轻。   纪长清忽地睁开眼睛,有片刻的疑惑。   她的心境从来都是古井无波,师父说过,她天生无法感受人世间的情感,无喜无怒无悲,此为道心,于修行之事大有裨益,然而这些天以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心绪的浮动,譬如此刻,她为武三娘的遭遇感到不平,这是前所未有的。   纪长清拿起水勺,慢慢往身上泼洒着温热的泉水,回想这些天的异常之处。从前她总是独来独往,是以心境越发清冷,这些天日日纠缠在红尘俗事中,又跟贺兰浑走得太近,透过他看到太多听到太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才心绪浮动。   她只是一介女冠,捉妖尚可,红尘之苦,她亦无法帮这些人超脱。   纪长清放下水勺,拿过池边放着的布巾正要擦身时,听见门外极轻的脚步声,贺兰浑来了。   纪长清坐起在池沿上,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处停住,贺兰浑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做声。   纪长清擦着胳膊上的水珠,温泉水滑,此刻全身泡得透了,暖洋洋的有些懒意,她平素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的享受,但若是有,她也并不会推辞,道法自然,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胳膊很快擦干,柔软的布巾顺着脖颈慢慢向下,纪长清想起似乎谁说过,贺兰浑很有钱,进了这处宅院后的所见所闻,他的确是豪富,这间数丈方圆的浴房,这天然引来的温泉水,寒冷时节能如此享受,果然是有钱的好处。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纪长清便也不理会,哗啦一声站起来,水珠纷乱着从肌肤上落下,随即听见贺兰浑微带着喑哑的声音:“道长。”   纪长清嗯了一声,听见他问:“我能进来吗?”   纪长清很快擦干身子,拿过架上放着的里衣:“不能。”   门外传来低低的笑声,贺兰浑在笑:“跟我就不必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呀。”   这是见外吗?他好像总有许多歪理。纪长清穿上里衣,极细软的料子,穿在身上毫无分量,软而滑地贴着肌肤,浅白的颜色,领口一粒朱红纽子,异样娇艳。   跟着擦干脚,踏上云丝履,浴房中水汽大,边上又有一双防滑的木屐,纪长清伸脚踩上,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道长穿好了吗?”   纪长清拿过中衣:“没有。”   门外,贺兰浑侧着身子站着,捕捉着里面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水声再不曾听见,想来她已经出来了,有很轻的织物摩擦声,想必她在穿衣,只是不知道咽下穿的是哪件?外衣,中衣,还是里衣?   喉结滑了一下,焦渴极难忍耐,贺兰浑低低笑着:“道长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哒一声轻响,木屐踩在地面的声音,她起来了,贺兰浑几乎是同一时刻,猛地推开了门。   满室水雾扑在脸上,眼前有片刻朦胧,随即水雾沿着细细的门缝溜出去,露出面前朝思暮想的人,她正在穿袍服,手伸在腋下系着衣带,黑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一滴水顺着发丝悬在腮边,似滴未滴。   喉结再又一滑,贺兰浑哑着声音:“我来。”   他快步上前,伸手从她身前绕过,又在腋下合住,就似把她拥在怀中:“我给道长系。”   软玉温香尽在环抱,许是热水蒸腾的原因,她身上那股牡丹香气也变得浓烈,比先前的清冷别有一番诱惑,心跳快得厉害,贺兰浑抬眼,看见她腮上那滴水,看看就要落下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口含住,微温的水滴顺着舌尖滑进口腔,嘴唇擦着她柔滑的肌肤,看见她细细眉尖忽地一凝。   贺兰浑笑起来:“有水,别弄湿了你的脸。”   纪长清低眼,看见那丝贴在腮边的湿发,随手掠到耳后,又被贺兰浑握住,他拿过布巾,轻声道:“我帮你擦头发。”   这本是一个符咒就能解决的事,然而此时泡澡泡得身上软软的,许是犯懒的缘故,纪长清便也没有反对,任由他虚虚环抱着她,轻轻拿起湿漉漉的长发,将布巾围上去。   耳边听见他略有些重的呼吸,还有发丝摩擦时说不清的声调,纪长清看见他依旧穿着来时的衣服,他倒是没洗澡。   贺兰浑慢慢擦着,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又密,沾了水很快把布巾打得湿透,贺兰浑再换一条干的,忽地想到他自小到大都是由人服侍的,如今却上赶着来服侍她,还如此乐在其中,笑意自唇边生出:“道长,我服侍得怎么样?”   “好。”她似是随口应的一声,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之意。   “那么以后都是我来服侍道长吧。”贺兰浑轻轻拈起一丝贴在她后颈上的头发,指腹蹭过她细腻的肌肤,前所未有的温暖,原来这冷冰冰的人儿,也有这么暖的时候。   心尖上那点痒,荡漾着抓挠着,贺兰浑情不自禁又靠近些,几乎贴在她身上:“道长……”   湿发突然从他手中滑走,纪长清抽身离开:“武三娘腹中的胎儿我须得再想想怎么处置。”   贺兰浑怀中一空,心中也是一空,不觉跟上去两步:“还没擦干呢。”   见她捏诀弹指,湿湿的头发眨眼变得干爽顺滑,贺兰浑心里遗憾着,又拿起妆奁中的牙梳:“我帮你梳头吧。”   他重又握住,从头皮向下慢慢梳篦着,笑意幽深:“法术虽然快,但比起人力,却不是少了许多情趣?道长放心,今后我时刻不离你左右,但凡道长需要做什么,诸如洗澡穿衣,梳头净面,我全都包了,绝不让道长费事!”   纪长清微哂:“不必。”   她很快拿过梳子,举着手飞快地挽着发髻:“我须得回去观中一趟,向师父请教如何处置。”   贺兰浑看着她,她身形修长,低头扬手时,薄薄的肩颈构成一个优美的角度,让他看得入了迷,一时间忽略了她的说话,待反应过来时,不觉又是一喜:“我跟道长一道去!”   他知道玄真观在哪里,离骊山很近,他当初也是糊涂,找来找去找了她那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玄真观的女冠。   趁着陪她回玄真观,正好去骊山走一遭。   纪长清很快挽好了发髻:“不必。”   玉冠和簪子放在架上,待要取时,贺兰浑已经抢先拿过来,轻手轻脚给她戴好,将云头簪对准冠子上的眼,稳稳簪了进去:“道长别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呀?”   谁跟谁?无非也是陌路之人。纪长清没再说话,想要走时,贺兰拿过奁中的香膏,挖出一点轻轻涂在她手上:“天冷,小心手冻着了,这个是宫里的方子,涂了不会冻手,还能细滑肌肤。”   纪长清抽出手:“不必。”   抬步要走时,又被贺兰浑抓住,他带着暧昧的笑:“道长先别着急走,等我洗个澡,洗完了立刻出发!”   纪长清眉心一动,下意识地看向那池温泉水,怪不得他回来这么久也不曾洗澡换衣,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里一看,嘿嘿地笑起来:“道长不用跟我见外,便是道长洗剩下的水,我也没问题。”   他飞快地解了衣裳,锦袍敞着,露出一线坚实的胸膛:“道长要不要一起?我给你擦背,你也可以帮我擦。”   见她漆黑眼睫微微一动,贺兰浑总觉得,那清冷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了一息,随即听见她道:“不必。”   她很快离开,房门无声无息关上,满室的水汽渐渐聚拢,湿湿的贴在身上,让人心里直痒痒。   贺兰浑脱掉衣裳往水里一跳,靠着池壁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着急,她都被他哄到家里来了,他有的是时间,她跑不了。 第41章   纪长清走出来时, 青芙也洗完澡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带着一身水汽迎上来:“阿师,他家还真是有钱!”   寻常人家莫说浴房, 能隔三差五洗个热水澡都是奢侈,哪像贺兰浑,光是温泉水引的浴房就有两三个, 果然是豪富极了。   纪长清没有接茬:“随我回玄真观。”   “太好了!”青芙欢喜起来,“我还从没有拜见过师祖呢,头一回见面,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喜欢什么?”   纪长清有片刻迟疑, 师父喜欢什么?她由师父一手养大, 从来只见师父无欲无求,所以她也从不曾想过要问问师父喜欢什么, 过去只道一切原该如此,然而此时被青芙一问, 突然觉得迟疑起来,这些事情,她这个做徒弟的是不是应该留意才是?   纪长清沉吟着:“去了再说。”   “就怕去了来不及……”青芙话没说完, 哒, 浴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响, 青芙一个激灵, 里面还有人?可是方才分明是师父在里头洗的呀, 难道?   眼珠一转,问道:“阿师, 贺兰浑去哪儿了?要不要等等他一道过去?”   她小心窥探着纪长清的反应, 见她神色冷淡:“不必, 你我过去就好。”   青芙到此之时, 反而确定,里面的多半就是贺兰浑,一时间心头雀跃着闪过无数念头,想问又不敢问,便只是一步一回头地窥探,忽地瞥见纪长清走得远了,连忙追上去:“阿师等等我!”   追出两步,见纪长清忽地升起在空中,看样子竟不准备骑马,是要御风而行,青芙连忙跟着跃起,忍不住又回头一望,浴房的门还关着,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所以刚才里面的到底是师父一个人,还是他们两个人?   待贺兰浑得了消息赤着脚追出来时,纪长清早已不见踪影,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来,眨眼就结上一层薄冰,贺兰浑轻笑一声,亏他方才百般撩拨,她还是撂下他独自走了,真是狠心。   扬声吩咐道:“备马!”   她既然不肯等他,那么他就追过去,玄真观并不算很远,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总能赶到,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哄着她去趟骊山。   半空中风声呼啸,纪长清凝着凤眸。以往御风时心无杂念,此时却一会儿想着师父喜欢什么,一会儿又想着此案种种不通之处,想着积翠含泪的脸和武三娘晦涩的目光,待看见玄真观的白墙灰瓦时,满腔思绪暂时停住,纪长清按落云头,正在院里劈柴的道姑惊喜地站起来:“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微微颔首:“师父呢?”   “在房中休息,”道姑匆忙在围裙上擦了手,笑容满面地想要跑去知会老观主纪宋,忽地想起纪长清平素并不喜欢她们喜怒流于形色,忙又放慢步子收起笑容,“我这就去禀告老观主。”   若是以往,纪长清并不会留意这等细节,但此时心如明镜,将道姑一快一慢、一喜一正之间微妙的心思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凝眉说道:“你不必忙,我自己过去就好。”   道姑忙道:“那我去烧水泡茶!”   见她径自向纪宋的房间走去:“不必。”   道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内院,这才重新坐下劈柴,细小的木屑飞起来,道姑突然停住动作,往日纪长清与她们最多只有一半句话,今日竟然一连说了三句话?可真是太奇怪了!   纪长清很快来到纪宋房门前,身后的青芙紧张着小声问她:“师祖平素什么脾气?我该怎么参拜?”   什么脾气?很好,很耐心,总是轻言细语的,她长这么大,从不曾见师父黑过脸。纪长清站在门前,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很快听见纪宋含笑的声音:“长清进来。”   纪长清推开门,屋里窗户闭着,帘幕低垂,光线有些昏暗,这是因为师父久病缠身,需要闭门静养的缘故,她也是因此早早接替师父,做了玄真观主。   纪长清快步走到床前,隔着半卷的粗麻床帐躬身行礼:“弟子参见师父。”   身后的青芙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行礼:“参见师祖!”   “长清收徒了?”纪宋盘膝坐在床里,目光在青芙身上一顿,露出慈祥的笑容,“很好,是个乖巧孩子。”   她含笑打量着青芙:“起来吧,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神色言语分明极是温和,青芙却觉得似有无形威势忽地压下,不由得心里一颤,师祖必是看出了她的原身,好厉害的师祖!   “坐吧,”纪宋指指窗前的短榻,“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到的,”纪长清告罪坐下,“先进城处理了一桩案子。”   纪宋有些意外,问道:“怎么,长安也出事了?”   “对,与洛阳的案子有些相似。”纪长清拣着要紧的关节,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眼下武三娘腹中的胎儿与她融为一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我一时想不出如何能去胎儿而不伤母体,所以特来求教师父。”   “果然棘手。”纪宋沉吟着,“我也不曾处理过这种事,须得好好想想。”   纪长清抬眼看她,她依旧是她记忆中慈和淡然的神色,然而精神比起上次见面仿佛又差了些,不觉眉尖轻蹙,问道:“师父,你喜欢什么?”   “什么?”纪宋冷不丁被问了一句,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长清方才是脱口问出,此时又觉不妥,比起揣摩喜好小意温存这些,师父似乎更在意她的修为,便道:“没什么。”   纪宋察觉出异样,身子向前微微倾着,细细在她脸上打量一遍,末后停在她不再古井无波的凤目上:“长清,你看起来心绪浮动,跟从前大不相同。”   眉头不觉皱紧了:“修道之事譬如登山,行百里者半九十,若是中途改了初心,先前那些坚执便都付诸流水。”   纪长清连忙起身:“弟子记下了。”   纪宋的眉头越皱越紧,便是她此时的反应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的她,并不会在她面前如此郑重拘礼,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心无挂碍的徒儿变了模样?“你此番下山,可有什么不同的遭际?”   眼前霎时闪过贺兰浑没什么正经的笑容,扬着眉勾着唇,看着她时眼睛里亮闪闪的。纪长清低声道:“遇见了一个人。”   纪宋沉默片刻,说道:“是个男人?他正在观中等你。”   贺兰浑?纪长清有点惊讶,他如何能来得比她还快?   “他一早就来了,等了你大半天,如今在山门外闲走。”纪宋留神着她的神色,“你去见见他吧。”   她窥探着纪长清的神色,沉声道:“长清,心无挂碍,方能得证大道,切记切记。”   往日师父也常这么说,但此时听来,仿佛格外有警醒之意。纪长清郑重答道:“弟子记下了。”   出门往外,身后的青芙小声问道:“贺兰浑怎么来得怎么快?方才咱们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在洗澡吗?”   是啊,来得好快,她也只是刚刚离开,他就追了过来。纪长清思忖着一抬头,山崖边梅树底下,一个男人恰好回头,修眉俊目,笑容温存。   不是贺兰浑,是卫隐。   他一身单薄白衣,越发显得风标超逸,迈步向她走来:“长清。”   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洛阳那边诸事已毕,我想着你若是回长安的话,多半要回玄真观,所以便来这里等你。”卫隐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脸上带了些歉然,“来得太急受了风寒,让长清见笑了。”   纪长清知道,他修的是问心道,于灵力符咒一途并无研究,自然不能用那些手段治愈,伸手搭上他的脉门,浑厚灵力在他经络中迅速一过,见他低着眼,眸中温存无限:“多谢你,长清。”   “不必,”纪长清淡淡说道,“举手之劳。”   “以你我的交情,自是不必言谢,但长清如此关切,又让我心中十分感动。”卫隐说着话,目光忽地一滞。   身后随即响起贺兰浑的声音:“哎哟,是你呀。”   纪长清回头,见贺兰浑骑着马飞奔而来,唇边带着笑:“从洛阳追到长安,你跑得还挺快。”   卫隐垂目,看着纪长清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淡淡一笑。   下一息,贺兰浑跳下马跑到近前,动作无比自然地抓过纪长清的手:“说好了等我一起走,结果你一声不吭先走了,害我洗澡洗了一半跑出来追你,你看。”   他弯着身子低着头,给她看两鬓上薄薄一层冰花:“跑得太急又结了冰,跟上回一模一样。”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扬着眉,语气暧昧:“我今天都帮你擦头发了,你也得帮我擦,就像上回,咱俩在上清观那晚上一样。”   余光瞥见卫隐温和的笑容突然转为阴冷,贺兰浑忽地抬眼,冲他咧嘴一笑:“我跟道长一向不拘小节,让你见笑了。”   拉着纪长清往山门里走:“我头一回来,带我去拜见拜见师父呗?”   卫隐很快恢复了平时温和疏离的笑容,迈步跟上时,贺兰浑拉着纪长清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向他眨眨眼,眼中尽是揶揄。 第42章   纪长清走出两步, 甩开了贺兰浑的手,贺兰浑连忙又去握,见她沉着一双凤眸, 冷冷淡淡:“够了。”   是说他闹够了,还是说他占便宜占够了?原来她早就看出他的用心,然而方才当着卫隐, 她也并不曾翻脸,对他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贺兰浑嘿嘿一笑,轻声说道:“道长待我真好。”   余光里瞥见卫隐看了过来,贺兰浑连忙凑近了:“当着外人, 道长给我点面子呗?回头就剩下咱俩了, 随便道长怎么处置我都行。”   纪长清一言不发离开,见他三两步追上来:“我带了些东西给咱师父用, 车子走得慢,还在后头, 估计再过半个时辰才能上来。”   “不必,”纪长清神色冷淡,“拿回去。”   “别呀, 咱俩谁跟谁, 跟我客气什么?”贺兰浑微微俯着身子向她, 语气亲热,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就是一车柴火一车炭,山里头冷, 师父她老人家用着也能方便些, 还有些新鲜菜蔬, 大米白面什么的, 你是一观之主,这些个柴米油盐的事都得你费心张罗,如今你忙着查案顾不上,也不能让师父她老人家替你懆心不是?”   纪长清听他抛出来纪宋,倒有些听进去了,她虽是观主,其实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外面奔走,观中一应吃穿用度之类说到底还是纪宋在操持,方才看纪宋的情形并不很好……纪长清默不作声,迈步走进山门内。   贺兰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笑嘻嘻地跟上去,又回头看着卫隐:“卫道长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卫隐看他一眼:“你有何事?”   “我看你到处晃来晃去的,想必对附近的道路都摸得很熟悉了,正好有件事要你帮个忙,”贺兰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带了些柴火菜蔬给老师父,赶车的头一遭来山里还不认得路,要么你去迎迎呗?”   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套,若是卫隐不答应,不消说,小肚鸡肠不肯帮忙,纪长清自然会记在心里,若是卫隐答应,那正好去掉这个碍事的家伙,他和纪长清自自在在说话,左右他不吃亏。   卫隐没有理会,慢慢走到纪长清身边:“长清,我来之前听陛下说过洛阳的事,我总觉得,那案子似乎还有些未尽之处,譬如那些女子消失的肢体都哪里去了?尤其是那句‘神魂灭骨肉生’,长清,我总觉得,仿佛曾在哪里看见过这话。”   纪长清心中一动:“我也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这话。”   她这趟回玄真观,除了要向师父请教如何取出武三娘腹中的胎儿之外,也想仔细查点一遍观中的藏书,找找那句话的出处,如今卫隐提起,倒暗合了她的心思。   “所以我赶着过来,除了想见你,也是为了这桩案子。”卫隐用袖子掩着唇,轻轻又咳了一声,“长清,我想来想去,若能在我脑中留下印象,当是先前看过的典籍,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哪本,若是长清方便的话就随我去清净宫一趟,我们再查检一遍。”   好嘛,这才是图穷匕见,原来也打着拐人的主意,贺兰浑不等纪长清回答,先已笑起来:“清净宫藏书再多,能多得过宫里?我来时已经让手下在宫中查阅典籍,寻找这句话的来历,我估摸着再过两天就有消息,不劳你费心了。”   卫隐也不接茬,依旧向着纪长清,语声温存:“我想这话当是出自道家典籍,其他地方藏书再多,却不是道家典籍,多有何用?清净宫虽然鄙陋,藏书却颇有几本,长清若是此刻脱不开身,那就等长清得了空,我们再找也不迟。”   纪长清看他一眼:“那案子大约还要一段时间,你等得吗?”   “等得。”卫隐又咳了一声,唇边带着无奈的笑意,“也正好借长清贵宝地,暂时养养病。”   “你这病得不轻呀,”贺兰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年纪轻轻的身体就这么差,可不是件好事呀。”   “劳心之人,难免不耐风霜,”卫隐唇边依旧带着笑,“不像贺兰郎中镇日斗鸡走马,身强体壮。”   “让你说着了,我还真是身强体壮。”贺兰浑笑嘻嘻的,“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转向纪长清:“我在乐游原那边有个马场,新弄来一批绝好的突厥马,等案子结了,我带你骑马去!”   说话时已来到纪宋院门前,院中服侍的小道姑匆匆迎上来,向纪长清合掌行礼:“老观主已然入定,请观主晚些再过来。”   纪长清点头应下,却忽地想到,山门前的动静师父肯定是知道的,选这个时候入定,莫非是不想见贺兰浑?   卫隐心中也作如是猜想,要知道他来时,纪宋可是受了他的拜见的,眼中不觉得带了笑:“长清,既然你也曾见过那句话,也许观中藏书就有,我陪你一道去找找吧。”   眼见纪长清转身往藏书阁方向去,卫隐跟上一步,又回过头看了眼贺兰浑:“道家典籍经义深奥,门外汉看着难免枯燥,郎中可以自便,长清应当也不会怪你。”   贺兰浑没理他,跟上纪长清:“道长,我去山下接接东西,车夫不认得路,怕他们走岔了道。”   他转身离开,干脆利落,倒让卫隐一时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玄真观的藏书阁位于最后一进院落,满室中经卷典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纪长清拿下一卷经文,脑中蓦地闪过一幅画面。   狭小灰暗的角落里,短发垂肩的小娘子拿过一本残破的书卷,不知何处有几线阳光漏下来,空气中能看到灰尘浮动,有几粒飘飘摇摇落在书页上,小娘子低头一看,一行漆黑的小字:神魂灭,骨肉生。   “长清。”卫隐的声音打破画面,纪长清恍然抬头。   那小娘子,是幼时的她,但那个狭小灰暗的角落,绝不是藏书阁。她到底曾在哪里看见过这句话?   “长清,”卫隐走近了,与她并肩站着,仰头看着高高低低的书架,“这些书是按什么分类的?”   “我不是在此处看到的。”纪长清淡淡说道。   “长清想起来了?”卫隐轻声道,“是在何处?”   不,她没想起来,那个灰暗狭小的角落仿佛是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她在此之前,应该并没有见过那个地方。纪长清默默看着周遭密密排列的书架,她为何会看到从不曾去过的地方?   她不说话,卫隐便也不说话,默默在近旁看她,她微微仰着头思索,额头、鼻尖、下巴形成一个流丽的弧度,像精心雕琢的玉人一般,可望不可即。   喉头有点痒,卫隐不舍得破坏这难得的独处,连忙低头捂嘴,却已经迟了,咳嗽声打破沉寂,纪长清看过来,卫隐忙道:“病体不支,让长清见笑了。”   纪长清伸指搭上他的脉门:“方才我粗粗一看,你四经八脉似乎受过损伤。”   若不是猝然受伤,又何至于一连三年,都无法来见她?卫隐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是。”   “我不擅长此道,”纪长清放手,“张公远或许能治。”   “无妨,”卫隐靠近一步,眼波温柔,“长清如此相待,我已十分满足。”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赶到近前,贺兰浑的叫声便已响了起来:“道长!”   他飞跑着冲进来,满室寂静猛然都被打破,门外的阳光透进来,灰尘在光线中飞扬飘动,卫隐看着他,他身上都是他没有的,让人又羡慕又痛恨的活力。   “道长,”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近了,看着纪长清,“东西都拉到门前了,小道姑不晓得该往哪里放,还得你去拿个主意。”   他不由分说,拉起纪长清就走:“我刚才大致看了一眼,柴房还有地方,把银霜炭放里头,那车干柴一半搬进厨房,一半搁在柴房屋檐底下,李道姑说后头还有个地窖,新鲜菜蔬都放那里头吧,如今天冷,少说还能再存个一半月,等吃完了时,我再差人送……”   他边走边说,霎时就出了门,卫隐也只得跟上,抬眼一看,纪长清与他并肩走在前头,虽说神色冷淡,却还是一句句都听着,卫隐步子一顿,怪道方才他不曾争辩,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半个时辰后。   干柴木炭都已安置好,菜蔬放进了地窑,药材分门别类装好,簇新的手炉装好炭火,差人送到纪宋房中,贺兰浑笑向纪长清:“怎么样,我这差事办得不坏吧?”   都是些日常所需,并不贵重的东西,此时天寒地冻,却又极其需要,纪长清挑不出毛病:“很好。”   “道长准备怎么谢我?”贺兰浑凑上来,“要么留我吃顿饭呗?” 第43章   山中清寒, 饭菜也只是简单素食,但贺兰浑来来回回跑了大半天,何况又是与纪长清同桌吃饭, 因此这会子食欲极好,一碗接一碗地盛来,筷子扒拉两下就下了肚。   待盛到第四碗时, 见卫隐眼前摆的还是最开始那碗,且又只下去了一小块,贺兰浑眼珠一转:“你这是嫌饭菜不合口味?”   卫隐待口中饭粒全都咽了下去,才道:“不曾。”   “那就是身体不好, 吃不下?”贺兰浑摇头, “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个病根,真是难为, 回头我跟张公说一声,让他给你瞧瞧。”   卫隐看他一眼:“你胃口倒好, 这是第四碗?”   “没错,我胃口一向都好,能吃能睡的, 要不方才你还夸我身强力壮呢!”   他是夸他吗?卫隐微哂, 见桌上一碗炖豆腐看着不错, 正想夹给纪长清, 贺兰浑已经抢先夹起来放到纪长清碗里:“这个豆腐炖得的不错, 多吃点。”   卫隐沉着脸又去夹那盘菘菜,贺兰浑立刻又抢在头里夹给纪长清:“你尝尝这个, 这是我家里种的, 让花匠在温泉边上搭了棚, 借着温泉水的热气烘着, 比暖坑里养出来的还好。”   纪长清默不作声吃了下去,刚吃完,贺兰浑立刻又夹了一筷子过来:“再吃点。”   余光里瞥见卫隐扒着几粒米,老半天也没吃下去,贺兰浑笑意更深,跟他斗?他收拾王俭、裴谌他们的时候,卫隐还不知道蹲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食毕已是傍晚时分,纪宋在厅中接见,贺兰浑上前行礼,纪宋冲淡的目光在他身上飞快一掠,贺兰浑有些意外,分明是温和慈祥的形容,然而看人时那种直入内心的感觉,竟让他想起了武皇后。   “有劳郎中送来柴米,”纪宋道,“天色不早,我不虚留你了,早些返城吧。”   竟是要赶他走?贺兰浑眉梢一抬,笑了起来:“晚辈这趟过来是为了家姐的事,等道长这边商量出头绪了,晚辈再回去也不迟。”   纪宋也没再坚持,转向纪长清:“既如此,你随我去房里,我们好好商议商议。”   她站起身来,边走边跟纪长清说话:“你出去将近一年,观中无人主持,你的修行也落下去不少,等案子完结就回来吧,修行最忌的便是中途荒废。”   贺兰浑不觉警铃大作,连忙跟上去时,见纪长清低垂眉眼:“是。”   这是连着几次下逐客令啊!贺兰浑摸着下巴,这是从何说起?分明是头一次相见,他自问生得还算讨人喜欢,何至于一上来就赶客?   又见卫隐从身边走过,赶上前面两人:“纪师叔,晚辈虽然学艺不精,不过也曾与长清并肩对敌,愿助师叔一臂之力。”   见缝插针这一手,玩得挺溜呀!贺兰浑看过去,正对上卫隐幽冷的目光,随即纪宋颔首答应,卫隐转过头,随着她们一道走远了。   不对,很不对!贺兰浑摸着下巴,她师父为什么对他这么有成见?若说是怪他纠缠她,那个卫隐难道不是纠缠?难道是看上了卫隐?不可能,以他的相貌身材,岂能被那个病秧子压倒!   一回头瞧见青芙躲在边上看热闹,便向她招招手:“来,问你件事!”   青芙走过来,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什么事?”   “先头你们回来时,道长跟老师父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青芙咯咯一笑:“想知道?”   “想呀,”贺兰浑留神着周围的动静,“我怎么觉得老师父有点不待见我。”   青芙抿着嘴唇发笑:“想知道的话,你得先告诉我你跟阿师,是怎么认识的?”   “你师父没跟你说?”贺兰浑摇头,“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   “是么?”贺兰浑嘿嘿一笑,“成啊,待会儿等道长出来了,我就告诉她,你在背地里打听她的事。”   要是她乱打听的事被纪长清知道了,肯定不高兴,但若是告诉贺兰浑这些事,倒没什么要紧。青芙眼珠一转,瞬间做好了取舍:“师祖说阿师心绪浮动,问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心绪浮动,自然是为着他的缘故。贺兰浑得意地笑起来,怪不得不防卫隐要来防他,果然是个厉害师父,一眼就知道道长喜欢的是他!   一时间觉得神清气爽,袖袋里取出一包东西丢过去:“给你啦。”   青芙下意识地接住,却是一包松子糖,她整天跟着纪长清这个个清心寡欲的师父,零食糖果之类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不由得心中一喜:“谢啦!”   贺兰浑笑着摆摆手,虽然她师父拦着他是真,但如此一来能够确定她对他终究是与众不同,又让他心中欢喜。   贺兰浑瞧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心想,等她商议完了就哄她去趟骊山,趁热打铁,总要把这些天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关系再打牢些才好。   哪知道这一等,直等到第二天上午,纪长清才从纪宋屋里出来,贺兰浑得了消息立刻赶过去时,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忙问道:“夜里没睡吗?累不累?”   纪长清抬眼:“那胎儿还需再等些时日,将近分娩时集数人之力,或可除去。”   竟然如此棘手。贺兰浑看着她,她脸上依旧是平时的模样,并没有显得格外疲惫,然而细算一算,从上元至今她一天都不曾休息过,想来也是疲惫的,贺兰浑不觉放柔了声音:“既然还需再等些时日,不如你就留在山上歇一天,案子我来弄。”   “不,”纪长清道,“五通行踪诡秘,我几次追踪都被他逃脱,如今既有胎儿,王登又有唤神的信香,应该能把金龟钓出来。”   她凤目澄澈,寒如秋水:“此次必除之。”   “好,”贺兰浑握住她的手,“五通要除,不过你也要好好休息,又不是铁打的,整天这么熬怎么受得了?”   他拉着她往屋里去:“早饭已经弄好了,咱们先吃饭。”   “长清,”卫隐从后面赶上来,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神色比昨日看起来还要憔悴些,“方才师叔说的几处我还有些含糊,须得向你再请教请教。”   “天大的事也等吃了饭再说,”贺兰浑回头看他一眼,“道长累了几天,总该让她安生吃口饭不是?”   卫隐心中一软,便没再坚持,紧跟着却听见贺兰浑向纪长清说道:“我看卫道长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寒,就让人把饭食送去他房里了,你的饭还在灶上热着,我这就去给你取。”   身体不好,要单独留在房里吃,呵。眼见贺兰浑拉着她越走越远,卫隐站在原地,神情晦涩。   饭毕回城,绕过山门前的小土坡,两条岔道一条往城里去,另一条是去骊山,贺兰浑心里早痒痒起来,从马背上探着身子向纪长清说道:“道长,去山上转转呗,来都来了。”   纪长清目视前方,并不看他:“不去。”   然而,好容易逮着机会,岂能就这么走了?贺兰浑笑着,往她耳朵边上一凑:“又不远,往那边一拐,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去看看呗,我一直在想,那边的桃花有没有开……”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銮铃声响动,贺兰浑抬头,看见往城里去的大道上他的仆从骑着马飞也似地往跟前来,老远就叫:“郎君,王登死了!”   满腔桃花只得暂时抛去脑后,贺兰浑沉着脸,王登这老东西,连死都死得让人不痛快!催马迎上去,问道:“怎么死的?”   “详情还不清楚,今日一早王家人叫他不起,打开门才发现他死在屋里,”仆从急急忙忙说道,“消息是王十二郎君传过来的,他想查验死因,王家拦着不让,他请郎君快些过去坐镇!”   又来,每次死人都拦着不让查,是恨不能全都死光吗?贺兰浑转头看向纪长清:“道长,看来只好等下次再去看桃花了。”   纪长清默不作声加上一鞭,玉璁白箭也似的冲了出去,贺兰浑连忙赶上:“道长等等我!”   未正时分,王家。   王俭几次想要闯进去查看尸体,都被仆从拦在门外,此时气急败坏:“你们是怎么想的?人命关天的事你们拦着我不让验尸,又怎么能查出来大伯的死因?”   “中山王氏何等尊荣,父亲的尸体岂能让你随意翻检?”王述之蓬着头,哭得双眼红肿,又夹着几分恐惧,“家门不幸遇见这种事,这是妖异作乱!来人,速速去慈恩寺请方丈法师前来做法!”   “和尚道士懂个屁!”王俭暴跳如雷,“我会验尸,你只要让我好好查一遍,一定能查出来大伯的死因!”   咣,院门突然被踢开,仆从们叫嚷吵闹起来,王俭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就见贺兰浑骑着马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手里鞭子啪地向他一甩:“放狗屁!王十二,收回你刚才的话!”   身后紧跟着冲进一匹玉璁白,纪长清一跃下马,王俭瞧见她清冷容颜,想起刚才自己口不择言说的话,顿时一阵心虚:“我那不是气急了说的吗,算不得数!”   王述之也早看见了,指挥着仆从团团将王登的房门围住,嘶哑着嗓子叫道:“先父亡故,没我的允准,谁都不得擅闯!”   纪长清径直向前走去,眼见王述之如临大敌,招呼着仆从死死拦门,纪长清衣袖一挥。   扑通,扑通!王述之和仆从长叫着摔在院中,锁闭的大门突然打开,纪长清定睛,看见王登血肉模糊的尸体。 第44章   伤口, 到处都是伤口,从头脸到四肢再到手脚,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王登周身, 满屋的血腥味中人欲呕,纪长清还没走到近前,先已察觉到浓厚的怨气, 与武三娘院中的怨气一模一样。   贺兰浑紧跟着闯进来,眉头压得很低:“该死,那帮蠢货又动了现场!”   床上、地上都看不见血迹,想来是被王家人擦过了, 屋里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很可能也是事后收拾过,现场唯一没有狠动过的就是王登的尸体, 虽然脸上手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但身上的血衣还不曾换下来, 大约是因为伤口太多,血肉的碎块已经和衣服混在一起,无法剥离的缘故。   眼下, 再不能让王家人碰尸体, 所有的线索都指望着尸体来告诉他。   王俭第三个进来, 看见王登的尸体时, 两条腿立刻软了, 扶着桌子喘气:“是谁、是谁干的?下得好狠手!”   “不像是刀剑伤。”贺兰浑的目光停在一条从王登额头斜贯到山根的伤口上,比起常年的刀剑利刃伤口, 这条伤细得多, 两端尖锐, 有明显的由浅入深的痕迹, 中间部分很深,下手时想必用了狠劲儿,带得王登脸上的皮肉都翻了出来,十分可怖。   贺兰浑盯着这条怪异的伤口:“王十二,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伤。”   王俭扶着墙走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又开始干呕,余光里瞥见纪长清从袖中取出一块黑缎包袱皮,神色平静:“有怨气,和这块包袱皮上的一模一样。”   怨气是什么玩意儿?包袱皮又是什么?王俭捂着嘴强忍着呕吐,仔细查看着王登上那条伤口:“像是个什么细的薄的东西弄出来的,应该不是很大。”   “阿师,别处没有妖气,”青芙早已检查过各处,伸手抓出赤金囊,“我再看看尸体!”   又来!又不是仵作,一个二个都要看尸体!王俭不满:“我还在检查……”   呼,赤金囊从天而降,将尸体牢牢罩住,王俭被推到一边,见她伏在尸体上仔细嗅闻,顿时又白了脸,好个胆大的女子!   “你们到底想要如何?!”王述之红着眼睛冲了进来:“我阿耶人都没了,你们还想怎么折腾他!”   “五哥,”王俭连忙拽住他,“大伯死得这么惨,咱们得好好查查是谁干的,找出凶手给大伯报仇!”   却在这时,青芙从尸体上抬头:“有香气,跟槐树底下那间屋里的香气很像!”   槐树底下那间屋里,供着五通神,那香气,是五通给的信香,点燃信香,五通神大部分时间就会过来。王述之瞪大了两眼,果然,是神杀了父亲,神在怪罪他们,怪他们偷偷设计风水局镇压神龛,怪他们向外人泄露他们的行踪,怪他们没拦住贺兰浑,让他把怀着神胎的武三娘带走了!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声音:“查查香气的去向。”   王述之一个激灵,这女道士这样厉害,她肯定能找到神,神自然不会有事,但神会更加怪责他们,到时候王家上下全都要完了!王述之大叫起来:“不许查,这是我家,我说了算,我说了不许你们再查!”   他嘶叫着冲上来想要推搡纪长清,啪,贺兰浑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老实点!”   “不行,不许你们再查,你们害了我阿耶还不够,你们还想要王家全都死光!”王述之鼻子里流着血,疯了一样往前冲,“不许你们再查!”   贺兰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隐情,当胸一把揪住他:“你知道是谁杀了你阿耶?”   “是谁,还能是谁?这是神谴,都是你们乱闯,害得神怪罪我们!”王述之被他牢牢抓着动弹不得,急怒之下顿时忘记了顾忌,“要不是你们强行带走了我阿嫂,我阿耶怎么会死!”   神,五通。贺兰浑冷冷盯着他:“你是说,五通杀了你阿耶?”   “不是神,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王述之嘶叫着,状似疯癫,“神说过要隐秘,不能让别人知道,神说过一旦这事泄露出去,我们全家都要死,你们非要插手,你们非要到处乱闯,你们还强行带走了我阿嫂,都是你们害的!”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王家从头到尾,一直在拼命阻拦他查案。贺兰浑稍稍松手,好让王述之气息顺畅些:“五通要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隐秘?说!”   王述之却趁势扑上来:“都是你们害的,我杀了你!”   贺兰浑向边上一闪,捉住他的手腕一送一拧,手腕顿时脱臼,啊!王述之惨叫一声,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贺兰浑牢牢攥住软垂的手腕,手上加了气力:“五通要你们做什么?说!”   王述之惨叫着,再不敢跟他强硬:“神要炉鼎,神要选阴命女子,神要诞育后嗣,强大神格!”   阴命女子?贺兰浑与纪长清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案子与洛阳的案子,第二处交叉。   手上一紧,拧得王述之惨叫不止,贺兰浑沉着声音:“你们选的阴命女子,是我三姐?”   “不是我们选的,”王述之看出他的怒意,本能地恐惧,“是神选的她,不关我们的事!”   砰!贺兰浑照他脸上又是一拳,砸得他一张脸顿时肿成了馒头:“她是人,不是让你们随便挑选的炉鼎!”   “我也不想,我们找了很多阴命女子,神都不满意,唯有她最合适,是神选的她!”王述之喘息着,“要怪就怪她命格不好,谁让她天生成这个命!”   呼,青芙揭开赤金囊:“阿师,那香气应该去了北边!”   北边。纪长清看了贺兰浑一眼:“这边交给你了。”   她接过赤金囊抛在空中,御风而起:“走!”   青芙连忙跟出去,门外的卫隐也抛出一柄麈尾踩了上去,赤金囊在前面指引方向,三个人霎时消失在远处,贺兰浑目送着她的背影,咔一声,卸下王述之又一只手腕:“五通想要如何强大神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述之惨叫着,“这些事都是阿耶跟三哥做的,我知道的全都说了!”   “不说?”贺兰浑照他脸上又是一拳,“我看是你嘴硬还是我拳头硬!”   “贺兰浑,”王俭扎煞着两只手,又是生气又是不忍,“你再这么弄就要把他弄死了!别打了,好好问话。”   贺兰浑冷哼一声:“好好问?换了是你姐姐,你会好好问?”   王俭哑口无言,只得向王述之恳求道:“五哥,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瞒了老实交代吧,你们这事办得真是不地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述之满脸是血,缩成一团,“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   贺兰浑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是五通杀了老东西?”   “除了神还能有谁?”王述之看着王登的尸体,浑身发着抖,“人做不出来这事,你看,你看,就好像是许多爪子把他抓烂了!我见过神杀人,上次那个阴命的婢女不听话,神就那么杀了她,一爪一爪撕碎吃掉,一丁点骨头渣都没留下!”   爪子?不错,是爪子!贺兰浑丢开他,俯身查看王登身上的伤痕,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由浅及深,最深处往往在末端,若是尖利的爪子抓挠出来的,的确很有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王俭也顾不得恶心害怕,伸手扒开一条伤口,仔细查看:“没错,这伤很像是爪子抓出来的,从前我被猫抓过,伤口形状很相似!”   但也有不对,既然五通杀婢女是撕碎了吃掉,为什么王登的尸体还在?而且既然能把人撕碎,那么五通的爪子应该很大很强,但王登尸体上的伤口无论长度还是宽度,看起来更像是薄而短的爪子。   到底是不是五通?   贺兰浑一把拽起王述之:“把五通的事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漏的跟我说清楚!”   云端,纪长清追着赤金囊的轨迹,飞快地向前行进,卫隐掩着袖子低低咳嗽了一声,“长清,若是待会儿有什么凶险你不要硬拼,我来。”   “你不如我。”纪长清神色冷淡,“到时候见机行事。”   卫隐眼睫低垂,唇边的笑意温存中带着一丝苦涩:“好。”   赤金囊突然停住,青芙咦了一声:“怎么是这里?”   纪长清定睛望去,眼前门楼高大,青砖红瓦的宅院占据了一大半的坊市,是贺兰浑的家。 第45章   王述之瘫成了一团烂泥, 抬头看着一脸阴沉的贺兰浑,他松开了他,抱着胳膊冷冷说道:“说吧, 从最开始说,如何搭上五通,又如何坑害了我三姐!”   王述之感到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贺兰浑,那人只不过是个纨绔,整日斗鸡走马没个正经,可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似乎下一刻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让他突然想起龙有逆鳞这句话。   “怎么,不说?”贺兰浑轻笑一声, 抱着的胳膊松开了,拇指对着食指, 轻轻搓了一下。   王述之顿时想起斗大的拳头砸在脸上的滋味:“我说,我说!”   “阿耶应该是三四年前就开始偷偷供着神,因为我记得是从那时候开始, 阿耶不准家里人夜里锁门, 尤其是女眷,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问过几次没问出原因, 直到去年阿耶偷偷请风水师指点翻修宅子,在院中间种了两棵大槐树, 又把四角的房舍都拆掉了, 我才从阿耶嘴里套出来了实话。”   “这些年我家官运财运都走着一个旺字, 都是因为神的恩典, 眼下,神要回报。”   “神要挑选阴命女子诞育神胎,阿耶说这样能强大神格,但具体怎么做阿耶不肯告诉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阿耶不停往家里买婢女,还偷偷让人打听哪里有阴命女人。”   “王亚之是因为这个娶了我三姐?”贺兰浑冷冷问道。   “不是,”王述之对上他阴沉的目光,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阿嫂嫁进来都五六年了,这事是从去年才开始的。”   贺兰浑心中一动:“阿错也是阴命女子?”   “是。”   可阿错是被拐卖来的,也就是说,除了用正常手段买,王登还会让人去拐,说不定还有抢来的。贺兰浑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你们到底坑害了多少女人?”   王述之被他踹的几乎吐血,倒在地上喘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都是阿耶跟二哥办的,我没参与!”   所以死掉的,是王亚之和王登?“后来呢?”   “神用过许多女子,都没能怀上神胎,神很不高兴,我阿耶害怕神会报复他,就偷偷找风水师看了格局,照着他说的翻修了宅子,用阴阳太极两只眼镇着神龛,兴许是阵法起了作用,年前阿嫂终于……”王述之不敢再说,缩成了一团。   武三娘就是在这段时间怀的身孕:“后来呢?”   “神很高兴,我阿耶也松了一口气,谁知阿错竟然帮着阿嫂偷偷跑了!”   然后被武家拒之门外。贺兰浑沉着脸:“你们把她抓了回来?”   “没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阿错勾着二哥厮混了一夜,到第二天我们发现人不见了正要去找,阿嫂自己回来了。”   所以,是阿错牺牲自己向王亚之献身,给武三娘制造机会逃跑,可武家那个不通情理的老东西,居然不放她进门。贺兰浑正要问话,心头突然一惊,年前怀的身孕,那时候可是隆冬腊月,武三娘就那样被武家关在门外整整一夜?   连忙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上元夜。那夜洛阳下着鹅毛大雪,十七日早朝时钦天监奏报,道是上元夜长安亦有大雪,两京同日下雪,是二圣临朝有利社稷的吉兆——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大雪之夜,武三娘就那么怀着身孕在武家门外冻了整整一夜?   心头无限狐疑,又夹杂着愤懑哀悯,贺兰浑绷着喉咙:“后来呢?”   “后来我们听说武家没让她进门,又见她病成那样不像是还能跑的,就没再管她,再后面你们就来了。”王述之舔了舔带血的嘴唇,“我知道的就这些,我全都说了,都是阿耶和二哥办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有长久的沉默,贺兰浑没有说话,王述之也不敢追问,可身上疼心里又怕,不停地向一旁的王俭使眼色,王俭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审也审完了,是不是让他回去?”   “回去?回去个屁!”贺兰浑冷笑,“重要嫌犯,老老实实滚进牢里待着,等我把这案子全弄完了,我再好好跟你算账!”   王述之更慌了:“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无辜的!”   “无辜?阿错是不是你们打听到她是阴命女,指使人拐卖的?像她这样的你们还拐了多少?除了拐来的,还有没有硬抢来的?你那时候说五通杀了一个阴命婢女,”贺兰浑冷冷盯着他,“像这样被杀的,还有多少?”   “我,我也不知道啊,”王述之瘫在地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十二弟,你跟他说说,你帮我求求他呀!”   王俭耷拉着脑袋,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贺兰浑冷硬的声音:“还有王亚之的死,是你处理尸体毁坏现场,妨碍我办案,你有重大杀人嫌疑!”   “我没有杀人,”王亚之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是我二哥,我怎么可能杀他!”   “有没有杀人,查过才能知道,”贺兰浑拽开门,“来人,把王述之押进刑部大牢!”   嚎叫声中王述之被差役拖了下去,王俭动了动嘴唇,到底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出来,看见贺兰浑走到王登的尸体跟前,沉声叫他:“你来验尸。”   “那你呢?”王俭忍不住问道。   “我么,”见他目光悠远,“我去武家走一趟。”   贺兰府。   赤金囊突然停住,那是香气消失的迹象,纪长清垂目看着脚下巍峨的贺兰府,王登是昨夜夜里死的,那时候她和贺兰浑还在山上,府中留了周乾和朱獠照应武三娘主仆,周乾、朱獠虽然是精怪,但从不曾杀过人,剩下的武三娘和阿错……   在门内落下,早有管事殷勤迎过来:“纪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四下一望:“周乾、朱獠呢?”   “上师,”周乾飞快地跑出来,“朱獠在后面做饭,马上就过来。”   纪长清伸手在他眉心一点,三昧真火照出印堂,周乾一动也不敢动,听她问道:“我走这两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周乾小心翼翼,“出了什么事?”   “王登死了,”青芙接口说道,“我们追着他尸体上信香的气味过来,消失在这里。”   周乾反应很快:“这两天我跟朱獠轮流守着武三娘,她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收回手:“阿错呢?”   周乾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阿错平时就在屋里守着武三娘,偶尔在院里转转,也没出过院门。”   纪长清迈步向武三娘的住处走去:“昨天夜里是谁守着?”   “朱獠,”周乾连忙跟上,“没听他说有什么不对。”   武三娘的卧房在西院,因为靠近温泉的缘故,比别处都要暖和得多,是以贺兰浑特地选了这处安置她们主仆,纪长清推门进来,迎面扑来一阵夹着药气的暖热气息,武三娘半靠在床上转过了头:“道长回来了。”   阿错正在边上给她捏腿,连忙也站了起来,纪长清看她一眼,依旧是平时安静柔顺的模样,然而敢豁出去献身王亚之,换得武三娘逃走,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人。   “道长,”武三娘轻声问道,“大郎没跟道长一起回来?”   “他在王家,”纪长清低眼看着她,“王登死了。”   武三娘微微张了嘴唇,惊讶一闪即逝,随即是冷漠的笑:“死的好!他跟王亚之,死得好!”   这是纪长清头一次看见她流露出强烈的情绪:“你恨他?”   “我恨他,恨王家每个人,”武三娘转过脸,“若我有道长的本事,我必亲手杀了他们!”   纪长清沉默着,身旁的卫隐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来看看。”   他低低唤了一声:“武三娘。”   声音里似有无限魔力,武三娘很快转过脸,神色怔忪着:“你是?”   “武三娘,”卫隐与她对视,声音越来越低,“看着我。”   纪长清知道,他是要用问心之术探查武三娘的心思,就见武三娘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卫隐神色温和:“看着我,不要怕。”   “娘子,”阿错突然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厨房煎药。”   武三娘猛地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去吧。”   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问心之术最忌中途打断,此时时机已失,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阿错离开了,纪长清看着武三娘:“王亚之临死之前,见的人是阿错?”   “那晚阿错一直跟我在一起,”武三娘微闭着眼睛,“道长弄错了。”   纪长清不再多说,出得门来卫隐轻声道:“长清也发现了吧?方才阿错是有意打断我。”   而阿错也借机脱身,避免被卫隐探查,这主仆两个,绝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只是她们的遭遇……纪长清沉吟着,如果真是她们两个做的,要插手吗?   “上师回来了,”不远处朱獠得了消息一道烟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瓷罐,“我刚炖的燕窝,快吃吧!”   周乾连忙拦住:“昨夜你守夜时,那主仆两个有什么动静不曾?”   “没有呀,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睡着,”朱獠道,“怎么了?”   周乾心眼多,又问了一句:“中间你有没有离开过?”   “有啊,”朱獠眨巴眨巴绿豆眼,“昨晚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肚子难受,去过几趟茅房。”   也就是说,中间有段时间,武三娘这边没人盯着。纪长清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贺兰浑正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道长。”   纪长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道长,我刚刚去了趟武家。” 第46章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王家没再死人,贺兰浑排查了所有侍婢,凡是为着五通一事弄进来的阴命女子全都放了身契, 让她们各自回家,那些从别处拐来的女子也派了差役去家乡核查,一旦核查属实, 便由刑部派人护送回家。   “三姐,阿错的家乡在哪里?”傍晚时贺兰浑来探望武三娘,随口问道,“我让人去查查, 早些送她回去。”   “溯州太平镇, 我听她说过,”武三娘唇边含笑, “我听说你放了那些侍婢,大郎, 你很好。”   贺兰浑咧嘴一笑:“不算什么,道长正在追查五通的下落,到时候我亲手宰了那几个畜生!”   “大郎君, ”阿错突然开了口, “我眼下还不想走, 等娘子没事了我再走。”   “有郎君和纪道长在, 我不会有事, ”武三娘柔声说道,“阿错听话, 快回家吧, 你耶娘在家中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   阿错眼皮一红, 声音带了哽咽:“我不走, 我要亲眼看着娘子没事了才行。”   “行了,”贺兰浑笑起来,“我先让人往你家里捎个信,免得你耶娘担心,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他站起身来:“我跟道长今晚得再去王家一趟查查五通的下落,让朱獠跟周乾在家里照应,有什么事三姐叫他们就行。”   “好,”武三娘点点头,“你小心些,一路都要跟着纪道长,千万别落单。”   “我什么时候离开过她?”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笑声从门外传来,“必得牢牢守住她才行!”   屋里,武三娘带着笑,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们这样,真好。”   “娘子,”阿错低着声音,“好好养病,别的事都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武三娘声音很轻,“我忘不掉放不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久,阿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子。”   夜色降临后,贺兰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朱獠守在门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瞌睡泛上来,嘟嘟囔囔说道:“这大冷的天还得看门守户,我这都是什么倒霉命!”   “行了,你也不曾吃亏,”周乾道,“光这些天贺兰浑给的,就抵得上你过去两三年挣的钱了吧?”   “他倒是手头大方,”朱獠嘿嘿一笑,从腰里摸出来两颗骰子,“怪冷的,咱们烫壶酒,赌两把怎么样?”   “办正事呢,让上师知道,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朱獠胳膊碰碰他的胳膊,“好些天没玩了,手痒得很,来吧?”   周乾看看黑漆漆的屋里,点了点头:“你去烫酒,我去找块毡子铺着坐,怪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离开,又过片刻,满院气息陡然一冷,门开了。   一个黑影从门缝里一跃而出,驾着阴冷的夜风眨眼消失在空中,身后,房门无声无息地关紧了。   片刻后,长兴坊武家。   家主武捷飞卧房门外的灯笼忽地熄灭,漆黑一片中,黑影穿门而过,卧房靠墙处床帐紧闭,里面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黑影一把扯掉了帐子。   漆黑房间里突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金光,黑影身形骤然一缩,双手化为利爪,猛地向床上的男人抓去!   打鼾声骤然停住,睡着的男人一跃而起:“三姐!”   贺兰浑?黑影身形一滞,随即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澄碧光芒无声无息照亮整间卧房,黑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身后,纪长清握住星辰失剑慢慢走出来,剑光如同利刃,照得黑影惨叫不止,嘶哑着声音叫道:“别照,别照我!”   纪长清看着她,乍一看是武三娘,再细看时,身体比武三娘小了一半,那张脸也不是武三娘,半人半兽,或者说,兽的形状时不时从人脸底下凸出来,异常狰狞可怖。   “三姐,”贺兰浑先前一直确定来人是武三娘,到此之时,却又无法确定了,皱着眉看着眼前人不断扭曲变化的脸,“是你吗?”   “别照我,别照我!”武三娘嘶哑着声音。   纪长清收起星辰失,房间恢复了黑暗,武三娘的惨叫声低下去,许久,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哒,贺兰浑打着火石,点燃了蜡烛,飘摇烛光下,武三娘扭曲的脸依旧在变换,一时是人一时是兽,双手变成了利爪,指爪的尖长达数寸,泛着不祥的冷光。   “三姐,”贺兰浑看着她,“是你杀了王登?”   “不错,”武三娘刹那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一张脸完全变成了兽,依稀便是金龟的模样,“是我杀了他,我一点一点撕碎了他,我亲手杀了他,这该死的畜生!”   “喝口水。”贺兰浑递过来一杯热水。   武三娘怔怔接过:“我变成这副模样,你不怕?”   “你是我三姐,有什么可怕的?”贺兰浑笑道。   武三娘握着那杯水低头不语,脸上的兽形一点点消失,露出原本的容颜:“大郎,从前是我错了,我误信人言,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们,如今我才知道,你们才是人,我身边那些根本就不是人!”   她苦笑一声,抬起了头:“大郎,你如何发现是我?”   “我前两天来过武家,”贺兰浑转过了脸,“问过看门的人。”   看门人说,武三娘是一更不到逃回来的,武捷飞锁着门不让她进去,鹅毛大雪里,武三娘一直跪在门外痛哭哀求,看门人不忍心,想要偷偷放她进来,却被武捷飞发现打了一顿,后面外头没了动静,看门人以为武三娘已经走了,哪知五更时从门缝里一看,武三娘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冻成了一个雪人。   “看门人以为三姐……正要开门叫人,却发现三姐突然站起来,眨眼就没了踪影。”   贺兰浑顿住了,没再往下说,武三娘点头:“是了,那么冷的天,我冻了整整五六个时辰,我活不了。”   她死在了那夜的大雪中,冻死的,也是被那些人杀死的,王家那些男人,她的丈夫王亚之,她的阿翁王登,他们引来了五通,他们为了自己的官职财富,亲手推她出去,让她被那四个妖糟蹋,直到怀上胎儿。   而阿错拼上自己给她换来的逃生希望,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扼杀,他不肯接纳她,只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是王家的媳妇,他要她守妇道,老老实实留在武家,他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她为什么要逃回来——   这些该死的人!   兽形重又出现,指爪暴涨出来,武三娘咬着牙:“是我杀了王登和王亚之,我还要杀武捷飞!”   贺兰浑沉默着,听见纪长清问道:“你没死,是因为胎儿?”   “我已经死了,”武三娘低眼看着隆起的肚皮,“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怨鬼!”   她死了,但胎儿还需要这具肉身来容纳他,五通的血脉天生便有一半神格,这神格在她死的一瞬间强行留住她的魂魄,让她肉身不腐,这胎儿与她融为一体,啃噬她残留的血肉,也把自己半神半妖的能力分给了她,这胎儿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孕育他,直到瓜熟蒂落,彻底与母体分开。   “道长,”武三娘看向纪长清,“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杀我?”   纪长清神色平静:“我未必,非要杀你。”   淡淡的金色光芒跳跃闪烁,一点点变弱,兽形慢慢消失,武三娘低着头,满腔激愤涌动着扭曲着,最终化成一声长叹:“多谢你。”   “三姐,”贺兰浑放轻了声音,“我会想办法救你。”   “救我?”武三娘摇头,“我已经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气力,我只求你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弄出来,让我死也死得干净些,再有就是,把阿错送回家里去,她为我做了太多,是我对不住她。”   “娘子,”门开了,阿错扑向她,“娘子!”   武三娘伸手拉住她,笑得凄楚:“都是我没用,要是我早点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救你了。”   贺兰浑心中一动,救阿错?什么意思?   “阿错,大郎君是好人,他会送你回家,”武三娘抬手整理了阿错蓬乱的头发,“你快走吧,我这里诸事已毕,我也要走了。”   咣!房门突然撞开,武捷飞站在门外:“妖孽!”   武三娘脸色陡然一变,抬眼冷冷看他。   “妖孽!”武捷飞大步流星走过来,“从前就让我蒙羞,如今变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我武家的体面全都被你败光了!”   他忽地抽出藏在身后的长剑:“我杀了你!” 第47章   噗, 烛火被行动间带起的风扑灭,满室黑暗中陡然亮起点点金光,武三娘身形一拧, 向武捷飞猛扑而去!   武捷飞手中剑泛着冷光:“妖孽,我今日就要亲手杀你,清正家门!”   空气陡然寒冷, 武三娘身体不停缩小,双手长出长长的利爪,一张脸再次变回兽形,嘶叫着抓住武捷飞:“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她挥舞利爪撕了上去, 武捷飞惨叫一声,从脸到脖子霎时抓开一条血口子, 与此同时,他手中剑也刺中了武三娘, 出乎他意料的是,武三娘丝毫不怕,甚至迎上来, 剑刃明明刺入她的身体却又没留下任何损伤, 武捷飞惊讶之下忘了动作, 撕拉一声, 武三娘扑上来, 又在他脖颈上抓出一大条血口。   “妖孽,妖孽!”武捷飞满身是血, 嘶哑着叫道, “家门不幸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岂能让你活在世上?”   “我为什么变成妖孽?”武三娘惨笑着, “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今天就算再死一回,也要拉着你一道!”   “三姐住手!”贺兰浑铮一声拔刀,“我自会惩处他,不要脏了你的手!”   “惩处他?”武三娘身形一滞,苦笑中带着讥诮,“他是我阿耶,就算他亲手杀了我,世人也只会说他是大义灭亲,贺兰,你要如何惩处他?”   “我会想办法,”贺兰浑沉声说道,“三姐,你信我!”   武三娘犹豫了一下,武捷飞却趁势又是一剑刺中她:“妖孽!”   “混蛋!”贺兰浑脱口骂道,“你他娘的给我住手!”   剑刃刺入武三娘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损伤却让她的神色陡然一变,眨眼间便褪去了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模样,完完全全显出兽形:“我今天就要杀尽所有不配为人的!”   阴风呼啸中,武三娘两只利爪疯狂地抓向武捷飞,武捷飞哪里能够抵挡?惨叫着躲闪着,瞬间就被撕得浑身是血,铮!星辰失剑悍然出鞘,青碧色光芒笼罩全室,武三娘低呼一声捂住双眼,纪长清仗剑上前,又被贺兰浑一把抓住:“道长!”   他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哀恳:“别杀她。”   “我知道。”纪长清长剑脱手,轰!凛冽剑光荡尽寒气,又在半空中牢牢隔开武三娘和武捷飞,贺兰浑趁势上前,一把扯开武捷飞扔出门外,地面上立刻被鲜血沾满,武捷飞挣扎着去捡那把掉在门口的剑:“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孽!”   “闭嘴,”贺兰浑怒喝一声,“不会说人话就他娘的闭嘴!”   屋里,武三娘被星辰失的剑光牢牢钉住,兽形疯狂地挣扎嘶叫着,似要冲破人形的舒服,纪长清手中捏诀,勾住兽形露出的部分,跟着催动灵力,一点点催着兽形脱出人体,一点点将二者剥离。   贺兰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是他们发现武三娘已死后就商量好的对策,纪长清推测,武三娘之所以能维持肉身保有魂魄,应当是那个半神半妖的胎儿的缘故,原来她之所以十分谨慎没有取胎,是因为胎儿与武三娘融为一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如今武三娘已死,只要能在取出胎儿时设法保住武三娘的魂魄,成功几率反而要大些,因此今夜他们联手设下这个局,一来弄清真相,二来也是想趁着武三娘情绪激荡变身之时,下手将胎儿取出。   眼下贺兰浑看着纪长清一点点催出那个狰狞的兽形,不觉向她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门外,卫隐飘然入内,轻声道:“长清,我来助你。”   他手中麈尾飞出,盘旋在武三娘头顶:“武三娘,归来,归来!”   随着他的唤声,武三娘的身体一点点变大变长,兽形与人形越分越开,人形的一面向他身前凑去,门口,青芙悄悄拉开赤金囊,只等魂魄飞出时立刻将其捉住,阶下,周乾、朱獠警惕着四周的动静,防止有人有妖突然打扰,前功尽弃。   纪长清上前一步,持咒的手指绷得很紧,骨节泛着冷白的光。杀妖的事她做过很多次,但像这样分离二者,杀一救一她是第一次,更何况作为人的武三娘非常虚弱,需要她用自身去填补,纪长清觉得灵力源源不断向外涌出,以往充盈的丹田此刻有了虚亏的感觉,喉头突然感到一丝腥甜。   “道长!”鼻端突然嗅到一丝瑞脑的冷香气,贺兰浑凑了过来。   他发现了她的异样又怕惊扰她施法,在她身旁低着声音:“不要硬撑,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咱们再想办法。”   那点香气不远不近,不浓不薄,丝丝缕缕绕在鼻端,喉头的腥甜气陡然减少,纪长清心思急转,伸手握住贺兰浑。   他的手暖热干燥,让她有些瘀滞的气息一下变得顺畅,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媚狐珠劲力虽大,但又何至于与他肌肤相触,竟有如此功效?当真只是媚狐珠的原因?   贺兰浑乖乖地由她握着,又侧着脸观察她的神色,方才她极是凝重,眉心那颗胭脂痣压得很紧,此刻她眉心舒展开,似是轻松了许多,贺兰浑不觉也松了一口气。   早就知道此事不容易,当日在玄真观,纪宋说要合数人之力也许勉强能做到,如今仓促之间只有那个病秧子卫隐在,看他的模样不像是个管用的,实在是辛苦她了。   转脸一看,卫隐双目微阖,口中默默念诵咒语,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显然也十分吃力,贺兰浑不觉另一只手也握住了纪长清,只恨自己肉眼凡胎,不能帮她分担。   手心热意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过来,丹田中多了股温暖之意,纪长清手上使力,骤然将那已经拉出一半的鬼影再又向前一拖,彻底拖出武三娘的身体:“动手!”   她甩开贺兰浑,催动星辰失猛然斩下:“御天虚!”   几乎与此同时,卫隐催动麈尾低吟一声:“醉梦归!”   青碧剑光轰然而下,兽形尖叫一声从中斩断,另一边,麈尾闪烁着温润白光,牢牢裹住虚脱的武三娘,门外绿衣一晃,青芙手持赤金囊当头罩下,抓住了武三娘飘走的魂魄。   轰!纪长清再又斩出一剑,兽形嘶叫着再又分成几段,纪长清低叱一声:“青芙拿去!”   “是!”青芙将赤金囊向卫隐手中一抛,卫隐接过来向武三娘顶心倾下,贺兰浑睁大双眼,虽然看不见魂魄的形状,却能看见武三娘枯黄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生气。   “娘子,娘子,”阿错哽咽着凑上来,又怕打扰他们行事,并不敢靠得太紧,“娘子快醒醒吧!”   卫隐稳着心神,将那些散落的魂魄自顶心灵台慢慢送回武三娘的身体,一条,两条,三条,卫隐一边送,一边默默念咒,稳固武三娘几乎消散殆尽的意识,正在最吃力的时候,一道浑厚灵气突然融入他越来越稀薄的灵力,纪长清沉声向他说道:“我来。”   星辰失剑悬在空中,镇住那半神半妖的胎儿,他已经被剑气劈得只剩下一口气,纪长清留着他的性命,是要用他残存神力维持武三娘肉身不腐,确保武三娘安全过渡。   卫隐精神一振:“长清。”   他向她靠近些,低声耳语:“魂魄离体的时间极短,阴司鬼使应当还没觉察,只要尽快送回去就没事。”   人死之后,鬼使便会过来押魂,武三娘上次死时有妖胎强行留住魂魄,这次是他们强留,只要魂魄还在,肉身未坏,武三娘就能活。   纪长清没再说话,催动灵力飞快地收集,看看就是最后一条,卫隐压下喉咙里泛上来的血气,伸手搭上她的气海:“长清,我来助你。”   两股力量合为一股,最后一条魂魄眼看就要回归,武三娘慢慢睁开眼,脸上的死气迅速褪去:“道长……”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武捷飞的叫声:“妖孽,我杀了你!”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了掉在门口的剑,踉跄着冲进来:“我岂能留着你辱没我家体面!”   施法之时最忌惊扰,噗,卫隐喷出一大口血,血迹喷上那将要归体的最后一条魂魄,嗖一下飞得远了,纪长清眉尖一蹙,一手扶住卫隐,一手扶住武三娘,青芙立刻翻出赤金囊去追魂魄,贺兰浑怒吼一声:“混蛋!”   他一跃扑向武捷飞,但边上有个人比他更快,阿错合身抱住了武捷飞。   长剑穿过胸膛,阿错痛呼一声摔倒在地,武三娘猛地睁大了眼睛:“阿错!”   刹那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武三娘挣脱纪长清扑向妖胎,残破的妖胎霎时便与她合为一体,扑向武捷飞。   惨叫声中,武捷飞被利爪撕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武三娘吼叫着:“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   武捷飞很快没了气息,武三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开他的胸膛,跟着也扑倒在地,鲜血淋漓中的指爪捉住了阿错的衣襟:“阿错!”   贺兰浑一把抱起了她:“三姐!”   “救她,救她……”武三娘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涣散,“杀王亚之那天她就死了,是那笑声,我跟笑声交换才,才留住她,笑声说不能再出事,求求你,救、救……”   笑声?洛阳的笑声?贺兰浑瞪大眼睛,见她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抓到了,”青芙提着赤金囊跃进来,“最后一条魂魄!”   纪长清伸手接过,低眼一看,贺兰浑怀中,武三娘的身体迅速腐烂,双眼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8章   血腥味久久不散, 贺兰浑抱着武三娘破败的尸体,半晌也不曾开口。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的哀伤,低头轻声向他说道:“放下她吧。”   救不回来了, 武三娘的人身本就虚弱到了极点,方才又拼着最后一口气与妖胎合体,杀死武捷飞, 眼下妖胎彻底消亡,再没有神力可以维持她肉身不腐,便是捉回魂魄也无济于事。   虽然他们费尽心机,到底是功亏一篑。   贺兰浑对上她柔软的眼波, 心头慢慢漾起一丝柔情, 随即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   他弯腰放下武三娘的尸体, 跟着用力一甩头,满脸的哀伤一扫而光:“道长也听见了吧?我三姐方才提起了笑声。”   纪长清看着他, 不知怎的,方才那个动作让她想起了某个雨天她在山中见到的一头豹子,那豹子浑身落满了沉甸甸的雨滴, 她看见它跳上一块大石头, 用力甩动身体, 就像贺兰浑方才那样。   无数雨点飞溅着在它身边散开, 旋转如同一朵雨滴构成的花, 纪长清看着它,那豹子也回头向她一望, 跟着一跃冲上了山崖。   纪长清有点疑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随即弯腰, 握住了阿错的手腕。脉搏消失, 皮肤冰冷,寻常人死后不会这么快就变凉,阿错果然有问题,真相应当就是武三娘方才说的,王亚之死的那天阿错就已经死了,是她与笑声交换,强行留住了阿错。   洛阳那些女子身体都缺了一部分,武三娘缺了眼睛,她与笑声交换的是眼睛。   那笑声用金蝉脱壳之计逃离洛阳,又在长安物色新的对象,她找到的第一个对象,是王亚之还是武三娘?   贺兰浑也看着阿错:“那笑声取人肢体,难道不需要亲身过来?”   张惠死时,笑声就在东宫徘徊,然而这次,笑声没有出现,武三娘的双眼却已经不见了。   若想知道真相,就需要救回阿错,问清楚王亚之死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纪长清袖中飞出一张符咒,镇住阿错的肉身:“救她。”   对,救阿错,这是武三娘最大的心愿,他没能救回武三娘,但他会竭尽全力救回阿错。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纪长清看他一眼,扬声唤道,“青芙!”   远处遥遥传来青芙的回应:“阿师!”   她很快返回,脸色有点紧张:“只捉到了阿错两魂三魄,剩下的被鬼使带走了!”   以她的能力不足与鬼使抗衡,只能趁着鬼使没有发现时偷偷带走一部分魂魄,先一步回来复命。   鬼使来得好快,有他们插手,事情越发复杂。纪长清沉吟着,边上打坐调息的卫隐睁开眼:“长清,我去对付鬼使。”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脸色苍白,唇边犹自带着血迹,这样子根本无法从鬼使手里抢回魂魄:“你不行。”   再又飞出一张符咒镇住阿错:“你将这几条魂魄先送回阿错肉身。”   转身要走,卫隐扯住她的袍角:“长清,你方才灵力亏虚甚多,鬼使十分难缠,万全之策是尽快送信与纪师叔,请她前来相助。”   到玄真观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阿错等不得,一旦鬼使将魂魄拘回冥府,再想夺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纪长清拂开袍角:“无妨。”   卫隐连忙追上,见她回头看她,神色冷淡:“你送魂归体,阿错等不得。”   卫隐只得停步,又见贺兰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脸色一沉:“如此紧要关头,你又何苦让她分心来照应你?”   贺兰浑回头看他,神色肃然,卫隐冷冷与他对视,却见他忽地又咧嘴一笑:“她又不曾赶我走。”   卫隐心中一堵,再看纪长清时,她一言不发地出了门,贺兰浑笑嘻嘻地向他眨眨眼,跟着也走了出去。   “卫道长,”青芙扶起阿错,“要开始吗?”   卫隐盘膝坐下,探手取出一条魂魄:“护法!”   门外,贺兰浑紧走几步跟上纪长清:“不要硬拼,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我知道城里几个有道行不错的和尚道士,皇后那边也有,慢慢来,总能救活阿错。”   纪长清没有说话,抬眼望时,极远处两条身影缥缥缈缈似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是阴司拘魂的鬼使,伸手抛出星辰失剑,一手扯起贺兰浑跳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响起,贺兰浑伸臂揽住她纤细腰肢,低着声音:“道长为何要带着我?”   他是知道她的,若说她是因为喜爱他所以要与他一道,他还不至于那样自恋,她做事从不讲儿女私情,他甚至怀疑她心中是否有儿女私情这个东西,她带着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纪长清带着他,是因为方才灵力亏虚时与他肌肤相触,竟然大有缓解,再联想起上次强催媚狐珠岔了气息时,与他一吻也立刻复元,虽然她还没弄清其中玄机,但与鬼使交手必定凶险,带着他也能以防万一。   气息陡然阴寒,鬼使就在面前,纪长清催动星辰失一掠拦住:“请留步!”   贺兰浑跟着她跳下,眼前是黑漆漆的夜色,他看不见对方的身形,只能听见两个平平板板的声音交替响起:   “是你。”   “纪长清。”   “鬼使拘魂。”   “挡我者死!”   咦,这意思,倒像是教坊司在演滑稽戏。贺兰浑凑在纪长清耳边:“道长,我看不见他们。”   纪长清抬手,指腹缓缓擦过他的双眼,贺兰浑不由自住合上眼,只觉得一丝沁凉自眼皮透进脑颅,睁开眼时,看见眼前两个面目模糊的瘦高男人,环眼红嘴,活像送葬时烧的纸人。   纪长清看着鬼使:“阿错命不该绝,请两位放给她魂魄回去。”   “该不该绝?”   “不是你说了算”。   “阎王叫人三更死。”   “岂能留人到五更!”   噗嗤,贺兰浑笑出了声,鬼使脸色一沉:   “大胆!”   “笑什么?”   “没事,没事,”贺兰浑笑着摆摆手,“你们继续。”   纪长清瞥他一眼,贺兰浑立刻停住笑,见她神色清冷:“阿错无辜,我要救她。”   两个鬼使对望一眼:   “纪长清!”   “你再厉害也是凡人!”   “凡人休想与鬼神抗衡!”   “再敢阻拦立刻受死!”   青碧色光芒骤然照亮有空,纪长清长剑出鞘:“那就来吧。”   轰!剑光凌厉,鬼使不敢正面抗衡,立刻闪身从空隙中穿过,纪长清却在此时回身一挥,割断一名鬼使衣带上系着的葫芦,另一个鬼使急急叫道:“魂葫芦!”   剑光一转,纪长清挑起葫芦,方才她就猜测魂魄装在这葫芦里,果然。   将葫芦向贺兰浑怀里一抛:“走!”   贺兰浑立刻将葫芦塞进怀里,抬头一看,纪长清仗剑拦住两个鬼使,青碧光芒与两条黑影缠斗在一起,斗得正紧。   她的意思是让他带着魂魄先回去,可她方才为救武三娘灵力亏虚,眼下又以一敌二,他如何能丢下她自己走了?贺兰浑拽下腰间玉佩的结将魂葫芦牢牢绑在脖子上,跟着摸出怀里张公远给的那包符咒,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贴上,铮一声拔出了剑。   却在这时,一个鬼使突然抽出腰间别着的白幡向空中一招,刹那间风云突变,无数厉鬼从四面八方扑向纪长清:   “招魂幡下。”   “亡魂万千。”   “你灵力亏虚。”   “再斗下去。”   “必是一死。”   “还我魂葫芦!”   剑光被鬼气陡然压制,贺兰浑暗叫一声不好,连忙高叫一声:“喂,你们俩,葫芦在我这里,你们缠着道长做什么?”   一个鬼使立刻扑过来:“还我魂葫芦!”   轰!星辰失青光暴涨,纪长清脸色苍白:“御天虚!”   剑光所过之处,无数厉鬼惨叫着化为灰烬,另一个鬼使登时大怒:“找死!”   他忽地丢出手中一根白色长棒:“哭丧!”   凌厉白光悍然撞上星辰失的清光,纪长清拧眉握剑,不退反进:“履无极!”   清光亮到极致,照得四周纤毫毕现,贺兰浑看见纪长清唇边溢出一丝细细血痕,与她对战的鬼使横飞着摔出去,哭丧棒啪一声掉在地上,另一个鬼使猝然抛出招魂幡,悄无声息地逼近。   不好!贺兰浑一跃而起,高叫一声:“小心!”   纪长清急急回头,星辰失意随心动,嗖一声转到身后,招魂幡也在此时无声贴近,贺兰浑狂奔着,一把抱住纪长清:“道长!”   轰!招魂幡撞上他的脊背,心头似有巨石猛然砸下,贺兰浑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与此同时,听见纪长清的声音:“御天虚!”   剑光撞上幡气,轰一声各自退开,纪长清觉得肩头一热,低头看时,贺兰浑的血喷在她灰衣上,洇开一大团。   心头蓦地掠过一丝慌乱,纪长清握紧他的手:“贺兰浑!”   半晌,见他眼皮一动:“道长。”   “纪长清,”鬼使握紧招魂幡,“你逆天而行!”   另一个鬼使握着哭丧棒:“唯有一死!”   纪长清面沉如水,一伸手招来星辰失,正要再斗时,贺兰浑拉住了她:“我来。”   他靠在她怀里,一张嘴又吐出一大口血:“喂,你们打架,结果把我这个无辜的凡人打死了,阎王不管吗?”   鬼使对望一眼,没再上前。   贺兰浑低低一笑:“我不知道你们阴司怎么算,反正在我们阳间,公差办案伤及无辜,也是要抵命的,我可是皇后的外甥,只要我一死,圣人和皇后立刻会告到阴司,到时候你们两个,嘿嘿。”   两个鬼使都是一惊,若是寻常凡人倒也无妨,但帝后二圣乃是真龙,他们只要焚化黄表就能直达天庭,万一追究起他们误杀凡人的罪过,他们都逃不脱冥府的惩处。   贺兰浑头枕在纪长清颈窝里,盯着他们不断变化的脸色:“要么,咱们做个交易。”   “你们交出阿错的魂魄,我死了,就不说是你们干的,如何?” 第49章   阴寒鬼气笼罩四周, 两个鬼使犹豫着难以决断,纪长清低头看着贺兰浑,他口中仍不断涌出鲜血, 让她心烦意乱。   抬手点上他眉心,将体内不多的真气飞快度进他体内,见他抬眼向她一笑:“道长。”   他向她怀里又靠近些, 鼻尖蹭着她的耳廓,呼出来的气又暖又重:“道长。”   血迹蹭在耳朵上,纪长清心里一沉,指尖却在这时探到他的心脉, 虽弱却稳, 并非垂死之人,纪长清心头骤然一宽, 又有些疑惑,他只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如何能承受招魂幡这一击?   指尖顺着经络,慢慢将灵力渗入,忽地见他翻开的衣襟处贴着几张朱砂写就的符咒, 纪长清恍然, 这是御敌护身的符咒, 他前前后后贴了这么多, 也就难怪能从招魂幡底下逃得性命。   灵力度入体内, 心头一阵轻快,贺兰浑连忙止住她:“不用了, 我没事, 你快调息, 那俩货我来应付。”   抬头看向鬼使:“如何, 想好了吗?”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不是我要杀……”   “放屁!”贺兰浑打断他们,“等皇后告到阎王跟前,你们觉得这么说就能混过去?”   鬼使对望一眼,红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咱们各退一步,你们放过阿错,我放过你们。”贺兰浑抖着手摸出一袋金叶子抛过去,“我还可以给你们一大笔好处。”   鬼使没有接:   “我是阴鬼。”   “要阳间的钱没用。”   那就是说,阴间的钱有用喽?贺兰浑心思急转:“这个简单,回头我烧几库金银给你们,如何?”   鬼使眼睛一亮:   “丑时三刻。”   “面朝北方。”   “焚化之时。”   “叫李集张寅。”   阴寒鬼气一点点消散,鬼使的身形重又融进夜色消失无踪,贺兰浑偎依在纪长清怀里,低咳着大笑起来:“真真岂有此理!”   笑时牵动气息,吐出更多的血,纪长清皱眉:“别笑了。”   他虽然性命无碍,然而伤得这么重,总要恢复一阵子才行,若是失血太多,于伤势并无益处。   “好,”贺兰浑强忍住笑意,“我只知道阳间的公差要收黑钱,没想到阴司的鬼使也要收钱,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越想越好笑,又听她的话不能笑,忍得脸都有些扭曲:“早知道这样我就直接砸钱过去,何必让你打的辛苦?”   纪长清淡淡说道:“没那么容易。”   若不是打到这般地步也没占到上风,若不是贺兰浑受了重伤又抬出帝后二人的名头,鬼使并不会让步,所谓收钱,不过是捎带手。   眼下鬼使虽然离开,难保不会再生反复,须得尽快恢复才行。   纪长清盘膝坐下,让贺兰浑靠在自己肩上,跟着调整真气迅速运行大小周天:“我能应付,下次不必管我。”   “那怎么成?”听见他带着咳喘的回应,“我虽然不如你,但你有事,我便是豁出性命也得上,不然还算男人吗?”   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低头看他,他也正仰着脸看她:“下次不要硬拼,让我先上,等我歪理讲不通时,你再上。”   下次,还有下次吗?她总不能让一个凡人替她拼命。纪长清转过脸:“不会有下次。”   “那怎么成?”贺兰浑道,“你有没有发现,咱俩联手,简直天下无敌!所谓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你是那个进,我就是那个退,进退之间,来去自如,道长。”   纪长清听他这一声道长叫得极轻,就似耳语一般,低眼看他时,他眼中带着淡淡的,让她看不清楚的情绪:“若是我死了……”   纪长清打断他:“你不会死。”   贺兰浑却无法确定,此刻全身的骨头似被锤散了似的,尤其是直接对上招魂幡的后心,似是压着一块巨石,又像是有无数虫蚁在骨髓内啃噬,一阵阵的锐疼,若是他死了……忽地凑过去在她腮边吻了一下:“若是我死了。”   纪长清神色一凛,看见他前襟上大片鲜血时,抬起的手不觉又放下,贺兰浑将她短暂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忙又向她身边凑了凑,双唇一合,轻轻啄住她殷红的唇角:“道长一定会记住我吧?”   纪长清抬手挡住:“够了。”   “怎么能够?”贺兰浑微微眯着眼,疼痛尖锐着涌上来,说的话便半真半假,“我这一死,从此后就再不能亲近道长,临死之前,我得亲够本才行。”   “你不会死。”纪长清皱眉,难得耐心与人解释,“你身上贴的符咒有抵御之力,只是受伤,不会死。”   “真的?”贺兰浑心头一松,随即又生出遗憾,如此一来,她必定不会再由着他胡闹了,然而。   伸臂勾住她的脖颈,大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贺兰浑刻意放重了呼吸:“可我觉得疼得很,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砸碎了一样,最要命的是这口气总是上不来,难过得很,除非。”   纪长清抬眼:“除非什么?”   见他的脸越凑越近:“除非道长让我亲亲。”   下一息,他微凉的唇吻住了她的唇。   纪长清睁着眼睛,见他低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闭上了眼,纪长清尝到他口中的血腥味,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很抗拒,他的气息比从前凉了许多,大约是他受伤很重的缘故,这让她生出一丝怜惜,在晦涩不明的情绪中,只是任由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贺兰浑紧紧闭着眼睛,忽地想到,好像每次都是她睁着眼而他闭着眼,清醒与迷乱之间泾渭分明,不过这次,她竟然没有推开他,也许她是哄他,也许他真的要死了?到那时,她会不会再跟鬼使打一场,抢下他的魂魄呢?   混乱的思绪中,他喃喃唤她:“道长,道长。”   许久,听见她嗯了一声,声音清明,贺兰浑睁开眼,夜色中她的脸朦朦胧胧,极近又极远,贺兰浑抬手抚上去,细细摩挲她微凉的肌肤:“道长。”   这一声唤千回百转,便是冷淡如纪长清,也能感觉到其中缠绵的情意,纪长清心思低回,余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卫隐藏在夜色里,神色落寞:“长清。”   耳边一声低笑,贺兰浑拥抱着她,声音不高不低:“卫道长来的可真是时候。”   卫隐慢慢向他们走来,低垂着眼皮:“长清,顺利否?”   纪长清拿开贺兰浑勾住她脖子的手,向卫隐点点头:“追回来了。”   “其余的魂魄我已经送归阿错体内,”卫隐越走越近,“长清,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无妨,”纪长清扶着贺兰浑站起来,“葫芦给我。”   那葫芦被他死死绑在脖子上,打的又是死结,贺兰浑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又扭着脸凑在她耳边说话:“我手上没劲儿解不开,回去你帮我取。”   话音未落,一线白光擦着他脖颈划过,葫芦应声而落,卫隐伸手接住,冷冷看他。   “哎哟,”贺兰浑慢慢向纪长清怀里一躲,带着气喘,“卫道长这分寸掐的真够准的,再偏一丝丝我这脖子上就是个大血口子啦!”   纪长清没有说话,卫隐却总觉得,她看他的目光似有些责备,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伸手来扶贺兰浑:“长清此时也很吃力,你也该多替她着想才是,我来扶你。”   贺兰浑没有纠结,很快向他靠过来:“行啊。”   他扶着卫隐慢慢向前走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上回你夸我身强力壮,结果我这一受伤,快赶上你这身子骨了,这么一看你平时真是不容易,回头我跟张公远说一声,给你调个方子补补身子。”   卫隐淡淡说道:“不必。”   “别跟我见外呀,”贺兰浑笑嘻嘻的,“我跟道长谁跟谁呀?便是看在道长的面子上,这个忙我也要帮。”   他跟她谁跟谁?无非是一次意外,让他从此缠了上来。卫隐慢慢扶着他进了院,随即将他向廊下一放:“我与长清还有正事要忙,你在此处守着,别让人乱闯。”   “别呀,”贺兰浑扶着墙站起来,转头拉住后面进来的纪长清,“我身上疼得很,外头又冷又刮着风,这雪还没化呢!”   纪长清握住他的手:“到屋里来。”   卫隐垂着眼皮,却还是看见贺兰浑冲他挤挤眼,跟着衣角一动,纪长清带着他进屋去了。   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屋里,青芙扶着阿错坐在榻上,闻声抬头:“阿师,你没事吧?”   “没事。”纪长清扶着贺兰浑在榻边坐下,跟着拿过卫隐手里的葫芦,来到阿错面前。   卫隐抛出麈尾,绕着阿错盘旋飞舞,牢牢护住,纪长清一手搭上阿错顶心,一手倒出一条魂魄,催动灵力送入阿错体内。   门窗紧闭,屋里回荡着卫隐低低的念咒声,许是被纪长清抚摸过双眼的缘故,先前看不见的魂魄此时都在贺兰眼前显出形迹,是一个个淡得像烟雾似的人影,每一个都像是缩小的阿错,在灵力引导下慢慢自顶心钻进去。   一条,两条,三条……最后一条终于也挤进去,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纪长清松开手,看向阿错。   一息、二息、三息,时间一点点过去,阿错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没有丝毫反应。   贺兰浑不觉向前探了身,见纪长清凝着眼眸,伸手沿着阿错灵台向下,飞快地走过一遍,娥眉便是一蹙:“不对!” 第50章   魂魄已然归位, 肉身也是完好,甚至方才她还向阿错体内灌了些灵力进去,为何阿错却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纪长清沉吟着,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快看,她的脸!”   他扶着墙站起,眼睛死死盯着阿错:“脸, 手,还有脖子,颜色在变!”   纪长清急急看去,屋里灯火昏暗, 笼在阿错身上时显出一种极缥缈恍惚的感觉, 那粉妆玉琢的脸原本是白瓷般的颜色,此时却像隔着一层水或者一层纱, 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再看手、脖子, 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一点点变化,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是皮肤, ”卫隐沉声道, “长清, 她的皮肤正在变淡。”   变淡, 之后消失, 是那笑声,它就在附近!纪长清一跃而出。   空气中再又有了极淡的焦糊味, 纪长清闭着眼, 任由直觉带领, 向焦糊味最浓的一处挥剑!   轰!凛冽清光骤然照亮天地, 风声中似夹着低沉嘶吼,纪长清意随心动,看也不看又是一剑挥出:“履无极!”   呵!似笑似怒的声响过后,焦糊气味骤然浓郁,夜色深处突然飞出两团黑沉沉的火焰疾疾向她冲来,纪长清长剑挑开一个,另一个眼看就要冲到,一道白影疾掠而出,手中麈尾一转一拨,将火焰牢牢粘住,卫隐低声道:“无碍吧?”   “无碍,”星辰失剑向前一指,“它在那里!”   卫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黑沉沉的只是夜色,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然而气味是能闻到的,立刻向那处掠去,轻声道:“前后夹攻。”   纪长清会意,手中剑光一转,抢在他前头冲向气味最浓处,将到未到时星辰失剑先已脱手,万千道青碧色光芒牢牢罩住那处,纪长清清叱一声:“御天虚!”   身后,一道耀眼白光划破天际,卫隐同时出手,刹那间风云突变,纪长清手中仗剑,于风声剑气之中分辨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似哭似笑,带着痛楚低低吼叫,是那笑声,他们击中了笑声。   一道浓郁黑气陡然从夜色中冲出,纪长清抬眼,看见黑气边缘出带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尖啸着向她冲来。   “长清小心!”卫隐急急奔来。   黑气立刻一分为二,一道方向一转,向卫隐冲去,另一道冲向纪长清,纪长清一动未动,澄澈凤目盯着黑气,细细观察。   气并无实体,即便被剑光斩断,也无非化整为零,就像上次在天津桥畔交手时那样,若想伤到实质,她必须找出这东西的核心。   那些跃动的火焰更像是它无数化身之一,随时可以抛弃,那么它的核心在哪处?   黑气越来越近,卫隐挥动麈尾边战边向纪长清靠拢,余光瞥见她仍旧一动未动,而黑气看看就要冲到她近前,卫隐疾掠而来:“长清快躲开!”   却在这时,见她忽然动了。   形如鬼魅,无声无息跃上空中,又从极高处陡然而下,仗剑向火焰与黑气连接处猛然斩下。   轰!火焰猛然暴涨,随即与黑气割裂,似黑色烟花无声在空中绽开,冷寂中传来一道冷而短促的叫声:“呵!”   纪长清立刻挥剑,向声音处斩下。   剑气如虹,牢牢锁住退路,黑气挣扎着躲闪着,忽地缩小缩紧,化成一团浓黑的气团向纪长清冲来,纪长清丝毫不惧,立刻又是一剑挥出,气团却猛然转折方向,向她身后袭来。   “小心!”卫隐急急叫道。   纪长清没有回头,手中剑立刻向后挥出,轰!剑气震颤中,气团硬生生转身后撤,向她面门上吐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焰!   千钧一发之际,纪长清张开衣袖罩住火焰,只这一眨眼的间隙,气团忽地化成无形,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长清,”卫隐急急赶来,“无碍吧?”   “无碍。”纪长清衣袖轻挥,倒出又一枚刻着火焰图案的焦木。   周遭的一切突然归入平静,笑声和焦糊味消失无踪,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纪长清望着那片焦木,回想着方才那东西两次急速转折,心头疑云不散。   笑声仿佛很清楚她的习惯,知道她从来都是一力向前,极少顾忌背后,所以它选在那时候直面她,却在她全神贯注对敌之时转而攻她背后,之后又声东击西,再次逃脱。   几次交手,要数这一次笑声暴露出来的面目最多,也因此让她发现,那笑声对她的了解远比她预料得多。   蓦地想起那日集仙殿中吴王妃的话:“纪长清,那人与你关系密切。”   是谁?   “道长,”贺兰浑的声音远远传来,“阿错醒了!”   屋里,阿错跪在武三娘粗粗装敛的尸身前低低啜泣着,皮肤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白皙:“娘子,娘子!”   贺兰浑地给她一块帕子:“她想让你好好活活下去。”   阿错捂着嘴,哀哀的哭泣声久久不绝,纪长清迈步走出门外,贺兰浑跟出来,虚虚靠着她:“道长,方才是那东西?”   纪长清望着夜色:“我怀疑,它可能很熟悉我。”   贺兰浑刹那间也想起了吴王妃那日的话,见她手中握着那片焦木,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似在沉思。   与她熟悉的人,有哪些?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长在玄真观中,所有熟悉的无非观里的人,再有就是青芙,最多再加上卫隐,可卫隐、青芙方才都在现场,不可能是那东西。   这个猜测,也许让她为难了吧。贺兰浑握住她冰冷的手:“吴王妃当时一心想要活命,说的未必是实话。”   身后一阵脚步响,阿错来了:“郎中,道长。”   贺兰浑转身,见她湿着睫毛:“郎君是不是想问我,王亚之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那天我刚服侍完娘子吃药,王亚之来了,他要我去房里找他。”   阿错知道他想做什么。从她被拐到王家后,王亚之就盯上了她,只不过她们这些阴命女子都是为五通准备的,所以王亚之一开始并没敢动她,她被分到武三娘身边,白日里是婢女,夜里是等待五通宰割的羔羊。   可武三娘救了她。武三娘说自己已经完了,可她还有机会,武三娘要她好好活下去,武三娘说,会帮她逃回溯州,逃回耶娘身边。   被拐出来后她一直抱着必死的心志,在那时候,她重又找回生的意愿。   那夜五通来了,武三娘一个人顶了上去,从那时候起,她想她这条命,就是娘子的。   阿错忍着眼泪:“娘子曾两次帮我逃走,都被王家发现,抓了回来。”   第二次是王亚之亲自带人抓回了她,王亚之打了武三娘,王亚之知道五通没有动她,王亚之强了她。   她想过去死,可她欠了武三娘的恩情没有报答,她还死不得,那时候武三娘已有了身孕,她也不能让武三娘一个人待在这虎狼窝里。   武三娘很快就被胎儿折磨得半死不活,虽然王家没说,五通也没说,但她们能猜到,这胎儿会要了武三娘的命,为了救武三娘,上元夜她主动献身王亚之,帮助武三娘逃回了娘家。   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武三娘又回来了。   眼泪掉下来,阿错抬手擦去:“娘子说武家不让她进门,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已经……”   她并不知道武三娘那夜已经死了,与半妖半神的胎儿融为一体,回来只是为了报仇。之后几天王亚之都在外面鬼混,武三娘没找到机会,一直到正月十九那晚,王亚之要她去卧房见面。   她去了,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王亚之强逼之时,她用剪刀剪断了他的阳;物,又划伤了他的腿,可她力气太小,王亚之最终夺过剪刀,刺进了她的小腹。   她死了,流了很多血,很疼,很冷,再睁开眼时,身边倒着王亚之的尸体,浑身上下被撕得血肉模糊,武三娘拖着两只血淋淋的爪子守在她面前。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即便是那样狰狞可怖的武三娘,也比王家这些人好上千倍万倍。   阿错的喉头哽住了:“我还听见了笑声,很低,让人毛骨悚然,娘子说,是笑声救活了我,笑声要娘子的眼睛,娘子答应了。”   王亚之的尸体留有几种伤痕,很容易让人发现破绽通,笑声帮着处理了,笑声走后,武三娘的眼睛就不行了,不能见光不能受风,大部分时间看东西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时她以为,笑声说的要眼睛就是这个意思,直到刚才她看见了武三娘的尸体。   阿错泣不成声:“要是我知道要眼睛是这个意思,我便是万世不能超生,也绝不会让娘子去换!”   那笑声要的,不止是武三娘的眼睛,还有阿错的皮肤。纪长清默默在心中回想,眼耳口鼻,头发四肢和蓬娘的腰,如果再加上阿错的皮肤,一个人形已经粗粗形成,那笑声,是要造一个人出来。   造人,是为了来做什么? 第51章   天色再又黑下来时, 槐树底下那间屋子里,五通神龛前的信香点燃了。   淡淡的烟雾融进夜色,飘散在槐树刚刚探出嫩芽的枝杈间, 因为贺兰浑一力压制的缘故,王家并没敢张扬王登和武三娘的死讯,此时整个大宅一如往日般黑沉沉的, 一片死寂。   信香看看烧到了尽头,槐树的枝杈突然无风自动,片刻后一个矮而壮的身影忽地从空中落下。   金龟来了。   此处他不知来过多少次,熟门熟路钻进屋里, 四下一看并没有人, 不由得疑惑起来:“王登?老东西躲哪儿去了?”   神龛之前,信香烧到了最后一节, 暗红的光点随着香灰一同落下,嗤, 周遭的墙壁上突然光芒大盛,金龟连忙抬头,就见四壁密密麻麻, 贴满了朱砂写就的符纸, 此刻每一笔一划都放射出灼目红光, 像一张纵横交错的光网, 牢牢网住了他。   不好, 他中计了!   金龟摇身一变显出原型,是只一丈方圆的金色乌龟, 却在此时, 一道清如破冰的声音突然从天际传来:“履无极!”   万千青碧色光芒霎时压倒满墙符纸的红色, 又引领着红光刺向金龟, 金龟嘶叫一声,原本坚不可摧的龟壳霎时被劈出无数创口,露在龟壳外的四肢更是千疮百孔,流出淡金色的鲜血。   “谁?竟敢暗算正神?”金龟暴怒着四下冲突,却怎么也冲不破清光和红光组成的网笼,“出来!”   轰!又一道剑光劈头而来,金龟两只脚爪连着尾巴被齐根斩断,金龟砰一声倒在地上,两只前爪拼命扑腾着想要抓住尾巴,那是他的兵刃:“是谁?出来!”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金龟瞪大眼睛,认出了仗剑走进来的,昳丽无双的女子:“纪长清!”   前爪在这时抓到了尾巴,向空中一甩,化成一柄尖锥:“你先前杀我四兄,我们早已在到处找你,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尖锥披着一层淡金色的光,箭一般地刺向纪长清,纪长清闪身让开,星辰失清光一挥,噗,金龟两只前爪又被斩断,硕大的龟身摔在地上,纪长清皱了眉。   虽然她提前布局,以符咒压制住金龟的神力,然而比起去年斩杀的黄鼠,金龟未免也太弱了,必定还有什么原因。   瞬间想起他们千方百计要诞下胎儿,强大神格的说法,纪长清追问:“你们令那些阴命女子怀上胎儿,是想如何强大神格?”   金龟一言不发,冷冷看她。   纪长清剑光一闪,在他脖颈上留下深深一道血痕:“你法力这么弱,跟胎儿有关?”   卫隐闪身进来:“长清,让我来。”   麈尾在空中盘旋,卫隐平静的语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那些胎儿,如何能强大神格?”   许是先已受伤的缘故,金龟很快神色恍惚:“分出一半神格给胎儿,等胎儿出生后连骨带肉一起吞下,神格能够加倍。”   麈尾有片刻停顿,卫隐看了眼纪长清,她眼中有极淡的厌恶,想来是觉得此事肮脏龌龊,可她从前,分明不会让任何事情萦绕心怀,都是那该死的贺兰浑!   卫隐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于她终于有了常人的情感,还是该愤怒她如此模样并不是因为他,恍惚之间,口中问道:“还有哪些女子怀有胎儿?”   金龟神色迷离:“溯州还有一个,怀了老二的胎。”   黑驴排行第二,而溯州,是阿错的家乡。卫隐追问道:“剩下的三通在哪里?”   “不知道,”金龟摇着脑袋,淡金色的血从伤口流下来,“我们不怎么常在一处。”   四壁的符咒闪着朱红的光,卫隐转向纪长清:“长清,还要问什么?”   纪长清一言不发,拔出了剑。   卫隐从她眼中看见了杀意,连忙拦住:“长清不可!凡人弑神,必遭反噬!”   灵力一撤,麈尾跟着停住,金龟猝然醒来,立刻大叫起来:“纪长清,凡人弑神必遭反噬,你若不怕死,就来试试!”   星辰失光芒暴涨,纪长清声音清冷:“那就试试。”   卫隐连忙叫道:“长清不可!”   可已经晚了,轰!剑光过处,金龟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淡金色的血洒了一地,纪长清收起星辰失,看见卫隐叹息的脸:“长清,金龟虽是邪神却有神格,你杀他,只怕要遭天道反噬,于你修行一途多增艰险。”   然而去年斩杀黄鼠后,她也并不见得有什么异常,是传言有误,还是有别的缘故?纪长清思忖着,突然听见贺兰浑叫她:“道长!”   他风风火火走进来,想是步子太大牵动伤口,嘴角便是一抽:“哎哟,疼!”   纪长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他便趁势握着她,眉眼含笑:“弄死了?”   纪长清点头,见他一双桃花眼向地上的金龟尸体一瞥,笑了起来:“好大一只龟!这裙边割下来足有一盆,配上鹿筋烧了,绝妙一道好菜。”   见了这种场面,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吃?纪长清有些无语,见他笑嘻嘻的又道:“老听你说什么神格,那玩意儿是不是像妖的内丹一样能拿出来?能的话你给弄出来,说不定对你的修行有益处。”   纪长清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被他一说,一时有些拿不准,神格是像内丹一样可以剥离原主的吗?   “这说法虽然不通,但也不失为一个思路,”卫隐看着金龟的尸体,破天荒地头一次赞同贺兰浑的说法,“既然金龟能通过育胎的法子强大神格,说不定真能剥离本体。”   “那岂不是可以当成补药来吃?”贺兰浑摸了摸下巴,“那妖胎是不是也有这个作用?”   妖胎还在武三娘肚子里。纪长清心中一动,随即听见门外传来青芙的叫声:“阿师,武三娘的尸体不见了!”   武三娘的尸体昨夜便运回了贺兰府,一直由阿错守着,两刻钟前阿错起身倒了盅热水,再回头时,棺材里空荡荡的,武三娘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长清神色一凛,听见贺兰浑沉沉的声音:“只怕,早就被人盯上了。”   之前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强大神格是要吃掉胎儿,如今刚刚知道,胎儿却跟着武三娘一道消失了,那个弄走的尸体的人会不会也知道这个秘密,也要像金龟那样吃下胎儿,占有神格?   会不会是那个笑声?   “走吧,”贺兰浑拉起纪长清,“咱们先回去看看。”   出门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贺兰浑行动不便所以是坐车来的,此刻死活拉了纪长清一道在车厢里,低低说话:“道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纪长清看过去,对上他幽深的瞳仁,她发现他的神情很有特点,乍一看总是没什么正经的笑,然而定睛细看,总能发现许多不同的情绪,思虑、郑重、关切,还有之前在上清观时,那种紧绷着的窥探。   纪长清转过脸,没有说话。   贺兰浑便自己说了下去:“好像每次咱们总会被人抢先一步,之前的张良娣和火焰妖,这次的妖胎,就好像那东西早就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   纪长清心里想的,是昨夜与笑声交手时那种怪异的感觉,那笑声仿佛很熟悉她,难道,真是她亲近的人?可她亲近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忽地跃下车厢:“我回趟观中。”   风声骤然充满两袖,寒霜起来了,空气潮湿冰冷,身后有另一道风声,是卫隐跟了上来,还能听见马蹄上钉的铁掌敲在冰冻的地面上,清脆连续的声响,也许贺兰浑也追来了,但她此时并不想见任何一个,衣袖鼓荡起来,疾如流星,霎时将两个人全都甩在了身后。   玄真观灰蒙蒙的轮廓很快出现在眼前,纪长清径直来到纪宋门前,屋里亮着灯,纪宋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朦胧的剪影,纪长清犹豫一下,听见纪宋的声音:“长清,进来吧。”   这声音安稳平和,跟她听惯的声音别无二致,纪长清推门进去,看见蒲团上纪宋清减的身形:“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纪长清看着她:“弟子一直在追击一个对手,它似乎很熟悉我,每次总是能先我一步。”   纪宋抬眼:“你怀疑是我?”   纪长清没有说话,低头时看见纪宋衣服下摆处深深的皱褶,这是长久打坐留下的痕迹,师父今日应当没有出去。   心头骤然一宽,纪长清走近了:“师父身体可好些了?”   “我没什么大碍,我挂心的反而是你。”纪宋慢慢说道。   纪长清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晕黄的光影,慈眉善目,意态淡然,是她记忆从不曾改变过的安稳,纪长清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一身本事都是师父所教,若真是师父,又岂会不敌她?   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纪长清在纪宋身边坐下:“我很好。”   “你近来心绪浮动,行事时有了挂牵,”纪宋细细看她,“譬如今日的事,从前的你大约会直接动手,现在的你却连直接问我都做不到。”   纪长清从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一个,像是躲在她眼中一般,这就是所谓的挂牵吗?纪长清想起从前她说,你无情无碍,道心坚定,比其他人能更快接近大道。   从前她也一直这么认为,然而现在,她有了不同的理解。   譬如利剑,有出鞘时,也有入鞘时,可无论出鞘还是入鞘,剑的本身并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顺心而为罢了。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纪长清闭目正要入定,听见纪宋说道:“把媚狐珠取出来吧。” 第52章   贺兰浑赶到玄真观时天已经大亮, 山门紧闭,卫隐负手站在门外,贺兰浑嘴角一勾, 这是没让他进门?   推开车门跟他打招呼:“怎么,道长没让你进去?”   此时纪长清不在,卫隐懒得跟他敷衍, 山风吹着衣角,他背对着贺兰浑站着,一言不发也不回头。   贺兰浑也不在意,取下腰间那把价值千金的长剑权做拐杖, 拄着慢慢走到山门前:“有人在吗?”   许久, 听见门里有人答道:“观主有事,请在门外等候。”   贺兰浑隔着门缝, 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是上次帮着在厨房归置东西的李道姑,脸上忙就带了笑:“李师, 是我呀,昨夜城里出事,道长一个先回来了, 我不放心得很, 连夜赶过来看看她, 如今她怎么样?”   李道姑也认出是他, 有道是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上次他来时送的菜蔬到如今还有一大半,便是灶下烧的柴火也都是他送来的, 此时不免有问有答:“观主在老师父那里, 似是有要事, 一直在里面不曾出来, 郎君再等等吧。”   “好咧。”贺兰浑拄着剑慢慢走回车上,因为后背上还是疼,此时便压着个软垫斜靠车门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卫隐闲聊, “昨夜我跟道长在车上说起那个笑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就走了,也不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   卫隐依旧一言不发,不过贺兰浑也不需要他回应,自顾说了下去:“我总觉得那个笑声对道长十分熟悉,不过想来想去,熟悉道长的,除了这观中的人,也就只剩下你我了,肯定不是我。”   卫隐看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还是没有说话。   这人倒是能憋,先前纪长清在的时候他左一句长清右一句长清,话多得聒噪,如今纪长清不在跟前,他就在这里装哑巴。笑嘻嘻地又说了下去:“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道长?”   还是没有回应,贺兰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软垫:“我是三年前认识道长的。”   话音刚落,贺兰浑看见卫隐慢慢的,慢慢地回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阴郁冰冷,贺兰浑觉得,假如眼神能飞刀,那他身上现在,起码得插了七八百刀。   几乎是凭着本能,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卫道长好像很不喜欢我跟道长相识的方式呢。”   那眼神更阴郁了,贺兰浑觉得,如果现在不是在玄真观门前,卫隐说不定就要动手。贺兰浑瞧着卫隐,他没有问,就好像他知道他跟纪长清之间是如何认识似的,他可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而纪长清的性子么,也不像是会对人说的。   所以,卫隐怎么会知道?   贺兰浑扯了扯身下的软垫,懒洋洋地伸出两条长腿:“昨夜跟鬼使那一战,可惜卫道长不在,不然我也不至于受伤。”   卫隐霎时想起昨夜看见他们时的情形,他靠在她肩上,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她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却任由他胡作非为。心里似有毒蛇啃噬着,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拳,仍旧一言不发。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贺兰浑笑着,“如此一来道长肯定要照顾我的伤势,能够时时与道长亲近,便是伤得再重些我也认了。”   卫隐慢慢回头,狭长眸子冷冷看他。   贺兰浑发现他攥在袖子里的拳头动了动,连忙握紧剑柄,见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冰冷生硬:“你很吵。”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开了,李道姑站在门内:“贺兰郎君,卫道长,观主请二位进去。”   “道长出来了?”贺兰浑拄着剑跳下来,抢在头里往里跑,“李师姑,早饭做了不曾?她是不是一夜没睡?须得做点热的带汤水的给她,早起吃着舒服些。”   卫隐走在后面,听贺兰浑一句句向李道姑问着早饭的菜色,心中滋味怪异,他自问爱极了纪长清,然而这些柴米油盐,琐碎无趣之事向来是他不屑于为之也觉得纪长清不会在意的,只是这几天冷眼看下来,贺兰浑这些小意殷勤,纪长清未必不喜欢。   这情形,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卫隐心思沉沉,耳边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连忙抬头时,纪长清纤长的身形出现在晨光中,心中没来由便是一阵欢喜,轻声唤道:“长清。”   却有一道声音比他的更快更高:“道长!”   贺兰浑拖着剑向纪长清跑去,还没到近前先已笑起来:“昨晚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让我追了一夜。”   纪长清遥遥看着他,想起方才纪宋的话,这媚狐珠,有些古怪。   那珠子取不出来。上次在洛阳时她没能取出,以为是方法用得不对或者火候不到,然而这次有纪宋亲自出手,依旧无功而返。那珠子好似与她极其契合,服下之后便生了根,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纪宋说,因为媚狐珠的,所以她才会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与他人不同,纪长清也是这么觉得。   “道长,”贺兰浑边跑边说,带着一身热腾腾的劲儿,“厨房蒸了鸡蛋炖了豆腐,我刚问了李师姑,上次拿来的黄芽菜剩的还有,待会儿拿油盐拌了,正好给你送粥。”   他很快跑到近前,笑盈盈地看着她:“今儿我托你的福,在你这儿讨口饭吃。”   他跑路的姿势有些怪,大约是牵动伤口,疼痛的缘故,纪长清下意识地问道:“伤好些了吗?”   “没,还疼得很呢,”他趁势便凑上来,想要讨她的许诺,“还得麻烦道长照顾我。”   那股子熟稔又轻快的感觉如此清晰,纪长清抬眼看他,现在她很确定,并不是媚狐珠的缘故,便是没有那珠子,她对他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他的背心,灵力一吐之间,贺兰浑一阵轻快,眉眼便弯了起来:“道长待我真好。”   余光里瞥见卫隐低垂的眼皮,贺兰浑凑在纪长清耳边:“我发现有件怪事,待会儿跟你说。”   早饭将毕时,纪宋头一个放下筷子:“长清。”   席上几人连忙都放下筷子看着她,见她笑意温和:“你出去有段时间了,等城里的事结束就回来吧,修行懈怠不得。”   贺兰浑连忙去看纪长清,见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是。”   贺兰浑咽下嘴里的饭粒,回来?那可不成,玄真观门户森严,又有纪宋在旁边看着,他便是天天往这里跑,只怕也见不着她几面,怎么也得趁热打铁,把这些天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亲近按瓷实了。   得想个什么法子留住她才行。早知道昨天就不贴那么多符咒了,要是他伤得半死不活的,她肯定不会抛下他回玄真观。   回城的路上车门开着,贺兰浑靠着车壁,抬眼看着骑马走在前头的纪长清,不觉又想起两次相见纪宋令人玩味的态度,纪宋仿佛很不赞成纪长清与他来往。   张公远说过,玄真观并不禁绝婚嫁,那个李道姑就有夫婿孩子住在山上,一个月总要回去探望一回,纪宋却这般防着他,也是奇哉怪也。   “长清,”卫隐去前头探完路,折返回来与她并肩同行,“我这几天反复回想,神魂灭骨肉生这句话我应当是在先师那里见过,等城里事毕,我们回去一趟,总要查个清楚。”   又来,总勾着她去哪个犄角旮旯的清净宫,贺兰浑连忙探头叫道:“道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纪长清回过头,见他拍拍边上的座位:“进来说。”   卫隐跟着回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讲吗?”   “巧了,还真是不能当着别人说。”贺兰浑冲纪长清眨眨眼,“我身上疼过不去,你跟我坐车上说吧,就是那会子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纪长清下马登车,贺兰浑伸手拉过她,又向外面的卫隐一笑:“我只跟她一个人说,卫道长可不能偷听啊。”   卫隐便是本来有这个心思,此时也只能收起,冷冷催马向前,贺兰浑关了门:“卫隐好像知道咱们三年前的事。”   眼前蓦地闪过骊山上那轮圆月,纪长清听见他低声解释道:“早晨在山门外等你,我调侃了他几句,问他是不是很不满意咱俩认识的方式,他那个眼神几乎要杀人。”   贺兰浑神色是少有的郑重:“这事我从不曾对人说过。”   王俭他们一直哄传说他夜遇女妖,是因为他那三年里一直明里暗里在找她,引得众人各种猜测,但真实的情形,他一个人都不曾告诉过。   纪长清也只对纪宋说过,而纪宋,是决计不会泄露出去的。纪长清思忖着:“你确定他知道?”   “不确定,”贺兰浑回忆着当时卫隐的神情,“不过他那个反应,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他们两个都不曾说,卫隐何从得知?   “回头我再试探试探他,”贺兰浑轻轻握住纪长清,“若是他反应不对,那就得好好查查是怎么回事了。”   纪长清抽开手:“不必,我这就去问他。”   “别呀,”贺兰浑连忙又抓住,“这么去问他肯定不能说,他那些手段又专是迷惑人心智的,等我再想想,一定套出他的实话。”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长呼,有人叫他:“贺兰浑!”   贺兰浑推开门,多日不见的裴谌催马向他奔来,急急一勒缰绳:“下来说话!”   “什么事?”贺兰浑皱眉。   裴谌一把拽过他,凑在耳边:“你妹妹失踪了。” 第53章   崔颖, 武夫人与第二任夫婿崔令钦的女儿,贺兰浑同母异父的妹妹,六天前从崔家负气出走, 下落不明。   出走的原因是崔家要给她议亲,而崔家属意的郎君,崔颖并不中意。   崔令钦在世时一直在洛阳为官, 崔颖自幼跟着父母在洛阳生活,与长安这边的崔氏族人来往不多,崔令钦性子温和,武夫人又是个放手让儿女自己打算的, 是以崔颖性子独立, 几乎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   不过这种日子在三年前结束了,因为崔令钦染病去世。虽然武夫人极力争取抚养崔颖, 甚至武皇后也曾出面干预,但最终还是落了空。   原因无他, 武夫人第一次丧夫后再嫁了,这次也不肯答应崔家再不嫁人,崔颖姓崔, 崔氏又是数百年的大族, 崔家不能让自家的女儿跟着武夫人嫁到别家当拖油瓶。   出面要人的是崔颖的嫡亲祖父, 祖父教养丧父的孙女天经地义, 便是武皇后也没法阻拦, 只得让崔家带走了崔颖。   崔颖回到长安祖父家中才发现,这边过的生活跟她在洛阳过的全然不同, 崔氏是聚族而居的大族, 一整个坊中大半人家都姓崔, 各家鸡犬之声相闻, 是非自然不少,崔颖在洛阳时自在惯了,如今层层都有长辈管束,同辈们也并不全都亲切和睦,尤其近来武夫人与裴谌的阿耶颇有来往,都在传说将要再嫁,族中自然有看不惯的人冷嘲热讽,崔颖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为此事颇曾闹过几次。   直接的起因是,崔颖明年就要及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崔家就在给她挑选夫婿,武夫人也曾亲自来长安问过崔颖的意思,又依着她素日的喜好挑了几个年轻可靠的儿郎,但崔家一口否决,坚决不肯要她插手。   而崔家挑的都是高门大族的儿郎,首要考虑家世和前途,其他的倒都在其次,这次崔颖的祖父做主替她挑了京兆韦氏的子弟,家世官职都是好的,两家私底下也透过声气,彼此都愿意做亲。   可崔颖悄悄一打听,才知道那位韦郎君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虽未娶妻可家中已有了两个庶子,还有几个美貌的侍妾,崔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闹了几次之后,崔家祖父发怒,索性将崔颖关起来,自去备办议亲事宜,哪知道崔颖趁他们不备偷偷跑了,一连几天毫无踪迹。   “具体什么情形我也不曾打听出来,崔家捂得很紧,对外只说你妹妹在家养病,看样子是想继续瞒下去,”裴谌沉着一张脸,因为素来跟贺兰浑不对付,眼下却不得不来管他胞妹的事情,脸上便带了几分不耐烦,“我无意中得知此事可能跟阴隐山失踪案有关系,所以赶来告诉你一声,如今消息给你带到了,该怎么找你自己找去!”   他拨马要走,贺兰浑一把揪住了他:“站住!”   阴隐山失踪案子他知道一些,从去年开始,溯州阴隐山一带屡次上报人口失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各不相同,到如今总也有三四十例,先前王家的事情后他曾怀疑过是不是五通干的,可五通只找阴命女子,却与此案的情况并不相同。   崔颖年轻,又是女子,一走六天不见踪影,怎么想都不太妙,贺兰浑压着眉,用力一拉裴谌:“下来细说!”   他力气大,裴谌被他一拽拖下了马,脸色更难看了:“混账!早知你如此无礼,我便不管这事!”   “来都来了,现在不想管,也来不及了。”贺兰浑待他站定,这才叉手一礼,“多谢你来告知我,不过我眼下,我要知道详细情形。”   裴谌再想不到他竟然道谢行礼,一时脸色扭不过来,轻哼一声:“原来你这野人也有讲理的时候。”   贺兰浑并没计较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说阿崔跟溯州失踪案有关系?”   “前天有从阴隐山跑出来的人,她带了这个出来。”裴谌取出一只水晶耳珰递过来。   贺兰浑一眼就认出来是崔颖很喜欢的一对耳珰,然而裴谌不可能留心别家小娘子的首饰,如何能知道是崔颖的?   裴谌看出他的疑惑,微哂一下:“中间是空的。”   贺兰浑对光一看,石榴红的耳珰中间果然塞着个东西,连忙掏出来看时,是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小片细绢,几个血字一看就是崔颖的笔迹:“阴隐山救我。崔颖。”   没有纸笔,只能撕下衣服用鲜血来写,崔颖的处境肯定很危险了。贺兰浑一颗心沉下去:“那人是在阴隐山遇见的阿崔?”   “不知道,阴隐山的情形十分诡异,曾经有三四个失踪的人后面又回来了,但他们都不记得在里面发生过什么,包括前天回来的那个女人,而且,”裴谌看他一眼,有些犹豫,“他们都老了很多。”   贺兰浑心中一凛。   阴隐山失踪案起初只在溯州地方处理,到后面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溯州不得不上报朝廷,因为当时他手头还有蓬娘那些女子的案子不曾结案,阴隐山一案便被大理寺接手,交给了裴谌。他先前也曾听说过阴隐山一案的片段,但人会变老这些内情,他却从不曾听过。   贺兰浑追问:“很多是多少?”   “有一个失踪时二十出头,回来时面容身体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前天回来那个女人,失踪时是十八岁,眼下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裴谌转身,“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贺兰浑一把又抓住他:“什么公务?阴隐山的案子?那个失踪的女人就在长安?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审问,因此知道了阿崔的事?”   他的推测丝毫不错,裴谌皱眉:“那又如何?”   “我也要参与。”贺兰浑松开他,“那女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这不是你刑部的案子,”裴谌抚平被他弄皱的公服,“休想再跟我抢!”   “那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狗屁的案子!”贺兰浑握着剑,“裴谌,带我去。”   一刹那间他身上迸发出的强烈寒意让裴谌觉得,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他肯定会拔剑杀了他,裴谌紧紧皱着眉,原是好心给他传个消息,却忘了这是个疯子!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裴谌骑虎难下,却见贺兰浑忽地一笑,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这就上书请皇后把我加进来,以后咱俩就是共事了,我罩着你!”   好个无赖!裴谌黑着脸甩开他:“少来!”   “走吧,”贺兰浑转身上车,“时间不等人,咱们得快点。”   裴谌回头,看见他钻进车厢,挨着纪长清窃窃私语,怎么,连那个女道士也要一起吗?裴谌眉头越皱越紧,早知道他这么无赖,就不该过来这一趟!   半个时辰后,贺兰浑在大理寺狱见到了那个失踪后又回来的女人,张溢奴。   她原是长安小户人家的女儿,年前随着家人到阴隐山走亲戚时失踪,前天又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此时她手里捏着帕子的角,又是紧张又是羞涩:   “奴只记得腊月十七一早在山下看见了一只蝴蝶,奴好奇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就追着一路进了山,看见蝴蝶落在两个下棋的老翁身上,再后面的事情奴都不记得了。”   贺兰浑瞧着她,她面容分明是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然而捏着帕子的羞涩,说话时眼神的天真躲闪,分明是少女才有的模样,短短一个月,十八岁的少女成了三十多岁的夫人,容颜改变,但神态语气却还停在了失踪的那一刻。   崔颖之所以把耳珰交给她,必定有原因。贺兰浑轻声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记不清了,”张溢奴抬头看他一眼,泪光盈盈,“好像有蝴蝶,有棋盘,等奴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家门口,变成了这个样子!”   贺兰浑递过一杯蜜水:“喝口水。”   张溢奴忍着泪,慢慢抿了一口,贺兰浑掏出耳珰:“你还记得这是谁给你的吗?”   “不记得了,”张溢奴摇头,“除了蝴蝶,下棋,奴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样的蝴蝶?”   “黄色翅膀,拖着五彩的带子,”张溢奴神色迷离,“很美。”   “下棋的老翁什么模样?”   “白头发白胡子,一个穿紫一个穿黄,奴不会下棋,看不懂他们下的是什么。”张溢奴轻着声音,“那蝴蝶真美啊,停在那穿紫的肩膀上,长长的彩带脱下来,金光闪闪。”   看样子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贺兰浑转向裴谌:“其他回来的人也都是看见了这些?”   “都看见了拖着彩带的黄蝴蝶,”裴谌道,“只有张溢奴看见了下棋的老翁,其他有的看见了世外高人,有的看见采药的仙童,还有个看见了仙女。”   贺兰浑心中一动,老翁,世外高人,仙童,仙女,如果不是这些人回来了而且变老了,这种种情形,都跟遇仙故事一模一样。   《述异记》中,王质进山砍柴,遇见几个童子下棋,王质看得入迷,看完后才发现斧头柄都已经腐烂,世上早已过了百年。   《幽明录》中,刘晨、阮肇进山采药得遇仙女,半年后回家,世间也已是百年。   只不过遇仙故事里,当事人返回时还是当年的模样,而阴隐山的情形刚好相反。   裴谌盯着他不断变化的神色:“你想到了什么?”   “遇仙。”贺兰浑慢慢说道,“他们遇到了仙。”   让他们变老的仙。贺兰浑站起身来:“我去趟崔家!” 第54章   贺兰浑会在崔家偏厅等了足有两盏茶功夫, 才看见崔家长房的崔三郎走出来,脸上带着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十一娘不巧卧病,今天怕是不能见你。”   贺兰浑不动声色:“哦, 什么病?”   “前些天偶感风寒,原是要好了,不想昨天又出了疹子, 大夫说这疹子容易过人,所以这些天非但不能见客,就连家里人都没敢与她见面,独自在屋里养病呢。”   “那怎么行?”贺兰浑立刻起身, 作势要往内宅去, “阿崔从小娇养得紧,在洛阳时身边至少七八个人伺候着, 如今她生着病你们反而把她关在屋里,让我如何放心?”   崔三郎连忙上前拦住:“怎么会没人照应?有那些年纪大不怕疹子的婆子伺候她呢, 你放心吧!”   “我如何能放心?”贺兰浑一把推开他,只管往里走,“必得见到她才行!”   崔三郎死死拦住:“不能去!大夫说了, 这病不但过人, 若是开门闭门的受了风, 十一娘的性命也有危险呢!”   性命也有危险?呵, 这是先丢下引子, 如果将来真的出了事,就趁势推到病亡上头吧?贺兰浑站定了, 微微眯了眯眼:“我奉母命来探望妹妹, 你百般拦着我不让见, 到底心里有什么鬼?该不会是阿崔出了什么事, 你们瞒下了吧?”   “放肆!”崔家祖父拄着杖走了出来,“十一娘卧病而已,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贺兰浑向他身后一看,崔家长房的儿孙都如临大敌一般跟在后面,密密匝匝堵住了往内宅去的路,看来今日,他们是绝不会让他进去探听虚实的。   不过,他也没必要再探,崔家这阵仗正好证明了裴谌的话,崔颖确实出了事,崔家也确实准备瞒下,甚至有可能推作是崔颖病亡。   毕竟对于崔家来说,与其有个失踪多日、不知道是否清白的孙女,还不如有个病亡的孙女。   贺兰浑笑了下:“既如此,那我等她病好了再来吧。”   崔家祖父紧紧握着竹杖的手刚刚松开一点,又听他笑嘻嘻的添了一下:“不过我大老远地跑来这一趟,又累又渴的,想讨口茶喝。”   他往榻上一坐,摆好了架势:“我惯常爱喝雪水烹的蒙顶茶,贵府应该有吧?”   蒙顶茶饼先碾后筛,烹煮不易,况且他又指明了要用雪水,都是花费时间的事。崔家祖父沉着脸:“三郎,你来照应。”   崔三郎也只得应下,侍婢来回走动准备茶具,贺兰浑晃悠着走到门前,装作看景,将崔家各处房舍道路暗自记在心里。   三柱香后,雪水新烹的蒙顶茶奉在座前,贺兰浑端起来抿了一口,连连摇头:“茶不好,水也不行,这玩意儿也能喝?”   他啪一声撂下碗:“走了!”   崔三郎心口发堵,眼见他大步流星走得远了,只得暗自咬牙:“混账!”   入夜时各处熄灯下钥,两条人影轻轻落在主屋房顶,双脚刚踩上瓦片,便握着纪长清冰凉的手:“冷不冷?”   纪长清看着脚下漆黑的窗户:“你要探听什么?”   “夜深人静,正好说些人前不能说的事,”贺兰浑松开她,整个人贴在瓦片上,凝神细听,“老东西这会子应当没什么防备。”   身子一轻,纪长清拉起他,又向他耳朵上贴了一张符。   贺兰浑立刻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妇人哭声,是崔家祖母:“七天了,总要报官去找找呀!”   “妇人之见!”崔家祖父冷着声音,“这事岂是能声张的?要是传出去十一娘一个未婚小娘子独自在外头待了七八天,崔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脸面脸面,十一娘的性命还不如你那张老脸吗?”崔家祖母带着气,“你不报我报!”   “糊涂!”崔家祖父怒道,“家里难道只有十一娘一个孙女?她还有七八个姐妹不曾嫁,她名声坏了,其他人怎么嫁?”   这话正说在软肋上,崔家祖母哭得更难受了:“我苦命的十一娘,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两天吧,要是十一娘能回来,找个远地方不知情的赶紧把她嫁出去,要是过两天还不回来,就报个病亡。”   “才两天?”崔家祖母急了,“那要是两天后十一娘回来了呢?”   “那也只能是病亡。”崔家祖父冷着声音,“崔家只能有病亡之女,不能有失节之女。”   屋里一字一句,纪长清都听在耳朵里,失节的说法她多少知道一点,然而失踪几天就算失节?失节就只能病亡?纪长清只觉得荒谬。   手被握住了,贺兰浑低着声音:“走。”   他默默跃过一重重屋顶,来到靠近后墙婢女们的住处,崔颖的侍婢小叶是武夫人亲自挑选的,绝对可靠,贺兰浑要向她问问崔颖逃走时的具体情形。   一间间屋子看过,婢女们睡得晚,此时还多有在做活的,贺兰浑很快找到了小叶,她在最后一间屋里坐着发愣,靠窗很近。   贺兰浑捅破窗户纸:“出来。”   小叶吓了一跳,连忙拿过妆奁挡住窗户上的小洞,不动声色出了房门。   贺兰浑站在后墙角:“阿崔走那天详细情形告诉我。”   小叶忍着泪:“郎君今天一来,奴就知道肯定会来找奴。”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小娘子筹划了很久,想要逃回洛阳寻夫人,奴想跟着一起,小娘子说这样太容易被发现,六天前一大早,小娘子和七娘子约着去东市,奴偷偷雇了马匹,到东市时奴引着七娘子去买花,小娘子趁机逃走,阿郎是下午发现的,派人沿着往洛阳去的大路追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后面又快马去洛阳悄悄打听过,才发现小娘子也没在那边。”   从东市走的,很可能是出的春明门,明日去问问守门军士,说不定能找到线索。贺兰浑思忖着:“你给阿崔雇了什么样的马?”   “一匹枣红马,头顶有个旋,从东市刘阿四家骡马行雇的,这是契书。”小叶从袖中掏出契书递过去。   贺兰浑匆匆看过一眼,条目写得清楚,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这就去找阿崔,你留在这里哨探,若是有变,立刻传信去亲仁坊我家!”   他看着小叶回了房,这才转身跳上屋顶,纪长清盘膝在背光处打坐,贺兰浑慢慢走到近前,弯腰低头,笑了起来:“道长,帮我个忙呗?”   纪长清睁开眼,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睛,他越凑越近:“我得把阿崔带走,不能让他们把她‘病亡’了。”   纪长清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脑香气,掺着几天奔波的尘土气,意外的熟悉,纪长清一时没想清楚他要怎么做:“如何带走?”   “这样。”他忽地打横抱起了她。   纪长清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低着头,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话:“别出声,眼下,你就是阿崔。”   月光暗淡,纠缠的影子几乎看不见,贺兰浑抱着纪长清一重重越过屋脊,来到崔家主屋,四围寂静,这一刹那他很想就这么抱着她,然而不行,还有许多事要做,崔颖还在等他来救。   贺兰浑把她搂得更紧几分,忽地扯开嗓子:“妹妹我带走了!她病成这样,我来找人医治!”   寂静深夜,喊声传得格外得远,贺兰浑一连叫了几遍,崔家一大半的人都被他叫醒,披衣点灯跑出来查看,贺兰浑解下外衣盖住纪长清,踩着屋瓦飞快地向外跑去:“阿崔病成这样你们也不管,我带她走,我带她回洛阳医治!”   他走得很快,怀抱却又很稳,纪长清躺在他臂弯里没有动,能听见底下惊讶议论的声响,能看见底下陆续亮起灯火,崔家祖父披着裘衣追出来,冻得直咳嗽:“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再往我怀里藏藏,”纪长清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纪长清把脸埋进他胸前,耳边立刻传来他极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敲鼓一样,纪长清觉得他应该是很紧张,是担心被发现,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嚓嚓,屋瓦踩动的声响,纪长清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生平第一次面对乱局却又不需要她理会,这感觉很新奇。   贺兰浑很快跳上了院墙,崔家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吵嚷着却又没人动手来抓,贺兰浑扬着眉,崔家都是聪明人,这烫手的山芋他既然接了,他们就顺势送出去,看来他们的心肠也没有全部坏掉,若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不想逼着崔颖去死。   贺兰浑在墙头站定,将纪长清抱得更高些,让她的裙角飞起一点,映在灯火中:“妹妹,我们走!”   他一跃跳下,身后还有追赶吵嚷的声音,可是崔家的大门一直没开,没有人追出来。   贺兰浑紧着跑出去几步,将人声甩在身后,既然出来了,照理他该放下她,可他现在,舍不得。   低头看她,才发现她也在看他,贺兰浑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意识到,她也不曾主动下来。   双臂向里一收,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带着几分调侃:“好妹妹,我的,好道长。”   见她娥眉轻扬,身子在他怀里一动似要挣脱,贺兰浑抢先一步叫住:“别动!”   纪长清果然没有再动,他离得很近,眸子里盛了淡淡的月光:“让我再抱一会儿。”   街上空无一人,他的心跳听得越发清晰,纪长清很快跳下来,又被他握住了手,他低着头叫她:“道长。”   纪长清等着他下一句,许久,才听他沉沉的声音:“不回去好不好?” 第55章   翌日一早, 春明门前。   纪长清催马出门,卫隐跟在边上,眼中的失望清晰可见:“长清真的不先去清净宫查查那句话的出处吗?”   纪长清回头, 贺兰浑还在门内与守卫说话,查问崔颖离开那天的情形,纪长清勒住马:“等回来再说。”   阴隐山的情形分明与妖异有关, 眼下莫说去清净宫,便是她先前答应纪宋回山的事情,也只能先往后推一推。   耳边銮铃声叮叮当当作响,青芙正在教阿错骑马, 阴隐山就在阿错的家乡溯州, 他们这一趟,正好顺道送阿错回家。   城门里驶出一辆骡车, 车后跟着裴谌和几个差役,他们也要往阴隐山追查失踪案, 这一路同行,大概是免不了了。   “七兄等等我!”又一辆车子跟过来,王俭探头叫裴谌。   阴隐山之行贺兰浑并没有叫他一起, 可王登父子死了, 王述之又被贺兰浑关在刑部, 眼下王家的亲眷都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有怪他帮着贺兰浑对付自家人的, 也有逼他把王述之弄出来的,连他远在洛阳的阿耶也写信把他臭骂一顿, 王俭没法子招架, 便想着先去阴隐山避避风头。   前面裴谌回头, 神色淡淡的:“你不是跟着贺兰浑去刑部办事了吗?”   王俭莫名有些傍上新欢难对旧好的心虚, 讪讪说道:“我也不想跟着他,那不是没法子嘛,他能让我名正言顺验尸。”   裴谌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我也说过,到时候会给你在大理寺找个合适的位置。”   王俭舔舔嘴唇,心心道你说了一两年了都没做到,哪比得上贺兰浑头天刚说第二天皇后的旨意就到了?然而这话不能说出口,只催着车夫跟上裴谌:“阴隐山那边到底有什么古怪?我怎么看你们好像都挺紧张的。”   因为涉及崔颖的闺誉,所以这事裴谌和贺兰浑心照不宣地捂了下来,贺兰浑对外说的是要送阿错回家,顺便寻找另一个怀了五通骨血的溯州女子,裴谌则是为了实地探查失踪案,更加名正言顺。   “瞎打听什么?”身后一声喊,贺兰浑向卫士问完了,大步流星追上来,“爱去去,不爱去拉倒,再多嘴多舌的我不带你了啊。”   王俭可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受罪,连忙认怂:“我不打听,我只管跟着走,这样总行了吧?”   “孺子可教。”贺兰浑笑着走过去,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门开着,他指挥着车夫不紧不慢跟在纪长清身边,又向她低声说道:“七天前确实有人骑着一匹头上有旋的枣红马出春明门,不过是个少年郎君。”   崔颖应该是女扮男装,既方便路上行走,也方便躲过崔家的耳目。   这法子从前他们兄妹一起玩耍时崔颖就用过,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总缠着要跟他出去玩,他推说他去的都是男人们才能去的地方不方便,结果下次再见,崔颖扮成了一个小郎君。   那天他带着她去了北市胡人开的酒坊,胡姬们露着一段腰肢,赤脚踩在地板上跳软舞,看得崔颖大开眼界。   再后来崔颖就时常扮成小郎君跟他到处逛,从北市到南市,哪里有新奇的玩意儿他们准是头一个冲过去看热闹,直到三年前崔家带她回了长安。   崔颖不想回长安,为着这事跟武夫人闹过,他帮着劝说,崔颖连他一起埋怨上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见他。   耳边突然传来纪长清的问话:“你怎么了?”   贺兰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忙道:“想起了从前的事。”   纪长清从马背上微微俯身看他,他眼神悠悠沉沉的,像沉着一段光阴在里头。   纪长清知道他在想崔颖,她没有亲人,不太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只觉得他有些怅惘。   “只希望早些……”贺兰浑想说早些找到崔颖,然而同行的人里有的并不知道内情,便又咽了回去,“道长下来说吧?这样子不大方便。”   纪长清下马登车,伸手搭上他的脉门:“你的伤再养伤两三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灵力顺着经络延展,贺兰浑斜靠车壁看着她,像是泡在温泉水中,说不出的舒服:“多谢你。”   纪长清缩回手:“到阴隐山后,我和卫隐进山,你在山下等我。”   “不行,”贺兰浑连忙握住她,“我跟你一起去,我得去找阿崔。”   纪长清不想让他进山。这不比前两件案子,前面两次都发生在人间,便是有什么也都能掌控,然而阴隐山必定有许多诡异之处,进去后未必还是人间世界,他却只是一个凡人:“你不是道门中人,不必冒险。”   “我知道,”贺兰浑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中间,“但是道长,阿崔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   纪长清看见他乌黑的睫毛动了动,他极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这样的他有些陌生,截然不同的感觉。纪长清心想,他应该很在意崔颖吧,虽然相识到如今,她从不曾听他提起过崔颖。   纪长清沉吟着:“就算你去,也未必能帮上忙,也许还得我们分心来救你。”   她可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贺兰浑忍不住笑起来,牵动了伤处,又夹杂着几声咳嗽:“道长真是,我还从不曾被人当成累赘呢!”   纪长清伸手向他背心处抚了下,灵力吞吐之时,咳嗽很快停住,贺兰浑半真半假:“等这事完了,我干脆跟着你修炼好了,免得以后再拖你的后腿。”   “太晚,”纪长清道,“你半路出家,若想小有成就,至少也得几十年功夫。 ”   他干什么要小有成就?他只是想伴着她罢了。贺兰浑笑吟吟的:“行啊,反正我不怕费功夫。”   别说几十年,便是几百年上千年,只要跟她一处就行。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笑得暧昧,自然不是想着修行:“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贺兰浑无比娴熟地靠上去,挨着她的肩头,“我就想有点本事傍身,早些救出阿崔。”   倒是提醒了纪长清:“你妹妹什么模样,跟你像吗?入山后我们未必能时时在一处,我需要知道她的长相。”   “她长得并不像我。”   容貌更像她那位温雅的父亲,只不过崔颖温婉的表象底下,性子像烈火一样,这点又随了武夫人。   “身高到我这里,”贺兰浑比了比前胸的位置,“大眼睛双眼皮尖下巴,右边脸上有个酒窝,左边耳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痣,就在耳洞旁边。”   他想着往事,唇边带了笑:“她总嫌那颗痣不好看,五岁时我阿娘给她打耳洞,她想要打在那颗痣上,以后好用耳珰挡住,结果张公远看见了,说那是颗逢凶化吉的好痣,不能挡住,到底没遂她的心,因为这个,她一直到现在都不待见张公远。”   纪长清昨天听他说过,崔颖今年十四,□□年前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他对崔颖果然很在意。   却在这时蓦地想到,崔颖十四,他二十一,也就是说,他大概五六岁时就没了父亲。   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纪长清问道:“你几岁丧父?”   贺兰浑看她一眼,有些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五岁,怎么了?”   五岁的崔颖为着打耳洞跟母亲和兄长撒娇,他那时候可以向谁撒娇?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贺兰浑猜不透她的心思,便又絮絮地说了下去:“不晓得她现在模样有没有大的改变,我也有快一年没见过她了,”   “为什么?”   “她呀,生我的气呢。”贺兰浑笑着,“当初崔家说只要我阿娘发誓再不嫁人,他们就把阿崔留给阿娘,阿娘没答应,阿崔为这个很不高兴,我帮着阿娘说话,她就连我也怪上了。”   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愿意你阿娘再嫁?”   见他抬起眼皮,眼尾处双眼皮的痕迹很深:“怎么说呢?这是阿娘的事,我不觉得我跟阿崔应该干涉。”   可崔颖不这么想,她觉得委屈,觉得被母亲抛弃,哥哥又不站在她一边,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一直不曾解开的心结。从前在洛阳时,崔颖时常缠着他一道玩耍,可自从崔颖回了长安,他几次上门探望,崔颖都很冷淡,再不曾像从前那样换上男装跟他出门。   甚至三年前她刚回长安那会儿,她连见都不肯见他。他记得崔颖爱喝桂花酿,就弄来两瓶藏了二十几年的桂花酿翻墙进去找崔颖,原想哄她出去玩玩就揭过此事,结果崔颖怎么都不答应,最后他一个人上了骊山,一个人喝光了桂花酿。   也因此遇见了纪长清。   贺兰浑眼梢一弯:“道长。” 第56章   贺兰浑轻着声音:“道长。”   半晌, 听见纪长清应了一声:“嗯?”   她方才有一瞬间的走神,在想他五岁的时候如何接受父亲去世,母亲再嫁的事实, 又想他看见崔颖与父母乐享天伦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眼下被他叫了一声回过神来:“怎么?”   “没事。”贺兰浑不免也猜测了一下她走神的原因,跟着取出地图, 指着其中一点,“这里是溯州,离长安一百多里,正好在长安往洛阳去的大道上, 我猜阿崔是去洛阳的途中经过溯州出的事。”   又指指溯州城北一点:“阴隐山在这里, 非但离溯州城还有三十多里地,离去洛阳的大道更是南辕北辙, 阿崔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必定有什么缘故。”   只是眼下,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既然知道人在阴隐山,那就直接过去, 先把人找到再说。   纪长清也是这么想, 飞快地给车马都贴上符咒:“先赶路。”   两刻钟后。   溯州界碑离在道边, 纪长清登上一旁的凉亭, 望向北边阴隐山的方向。   青山一抹, 云头低低,此刻日色正好, 照着山顶上流动的云霞, 隐隐竟有五彩流动, 非但没有什么妖邪之气, 反而像是世外仙山。   “自古便传说阴隐山有仙,据方志记载,数百年间进山寻求仙缘的不下百人,”卫隐跟上来,轻声说道,“其中有个叫赵凤台的最有名,乡民都说他已经成仙,还在山下修了庙宇供奉,据说颇有些灵验。”   遇仙。贺兰浑也曾这么说过,但神仙不会让人变老,阴隐山这一派仙山景象背后,藏的只可能是妖邪。   “阿师,”青芙拉着阿错走过来,这几天她两个日日相伴,很是熟稔,“阿错的家就在城南,我送她回去吧。”   她脚程快,送完阿错也能及时赶上他们,纪长清点头:“去吧。”   阿错连忙福身行礼,正要到些事,王俭凑了上来:“我跟你们一道去,正好带上卷宗让她家人签押,把这桩案子销了。”   嗒嗒嗒的马蹄声响,贺兰浑去驿站打听完消息折返回来,听见了便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王俭心里发虚:“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贺兰浑从袖中取出卷宗丢过去,“去吧。”   可他的笑容越发诡异了,王俭猜他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并不是赶着去销案,他是害怕进山又不好意思直说,想找个借口混过去。   “行了,赶紧走吧,”贺兰浑冲他摆摆手,“不用着急回来。”   他知道他怕,其实他也有点犯嘀咕,若是妖魔鬼怪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哪怕是死他也决不会皱皱眉头,但眼下却是悠悠闲闲一派仙境的模样,仙子仙童,黄蝶老翁,越是未知,越是令人不安。   死他不怕,但是变老?贺兰浑想来想去,老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也没问题,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但如果一下子老上几十年呢?如果他一夜之间变成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牙齿头发掉的精光,哆哆嗦嗦连路都走不利索呢?   贺兰浑龇牙,催马来到凉亭边上,弯腰向着纪长清:“道长。”   纪长清抬头,看见他弯弯的眉眼:“有没有什么不会变老的符咒?”   “没有。你可以不去。”她也不想让他去,前途凶险,没必要带着个凡人一起涉险。   “去,怎么能不去?”贺兰浑下了马,与她并肩站着,“你们都在里头呢。”   崔颖在里面,她也要进山,是福是祸,他都要跟她们一道。然而心里还有点落不到实处,半真半假说道:“如果我变成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道长可不能嫌弃我啊。”   心口处一凉,纪长清纤长手指点上来,贺兰浑低眼,见她飞快地在他心口处画了一个无形的符咒:“入山后跟着我,不要走远。”   这符咒能让他始终在她方圆一里的范围,有她照应,总不至于出大问题。   贺兰浑无端想起家养的猫儿狗儿,脖子上经常挂着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主人便就知道它们在何处——这符咒,倒像是她给他挂的铃铛。   低低笑起来:“先前在洛阳那会子,道长还想用符咒让我不能靠近呢。”   不错,那时候她曾对他用过禁制咒,以免他纠缠得可厌,然而禁制咒对他并不起效,纪长清曾反复想过其中的关窍,与其他人相比,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曾有过肌肤之亲。   但,从未听过说过欢好能令咒术失灵,不当是这个原因。   除此以外,另一个可疑之处就是媚狐珠,那珠子取不出来,如果她运功强逼,还会欲念丛生,必须与他亲近才能缓解。   是媚狐珠。纪长清凝眸,那珠子一直推着她,让她不得不与他亲近。但她见过的媚狐珠不止这一颗,别的珠子没有这个怪异。   所以那夜她吞下那颗,有问题。纪长清步子一顿:“你动过媚狐珠?”   “什么?”贺兰浑抬眉,“什么媚狐珠?”   纪长清与他日渐熟稔,能看出他的神色不是假装,他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况且以常理来推断,若媚狐珠是他动的手脚,那他必定蓄意已久,又岂会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没什么。”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机,纪长清走出凉亭,“进山。”   半盏茶后,车马停在阴隐山下,纪长清抬头,看着眼前插入云霄的孤峰一座。   山脚下积雪还没融化,可这座山上已经是青葱翠绿,一派春日景象,而且大多数山并不会像阴隐山一样,孤零零的只是一座山峰矗立在眼前,异常的突兀。   “怪不得都说这里能遇仙,”贺兰浑站在她旁边,仰着头跟她一起打量着,“这模样的确像个世外仙山。”   “这山很古怪,”卫隐低声道,“我能感觉到心神动摇,无缘无故生出向往之意,想要尽快入山。”   贺兰浑心中一凛,他早有这个感觉,而且离山越近,向往之情越浓,他一直以为是挂念崔颖的缘故,但若是卫隐也有这感觉,那就是山的古怪。   听见纪长清的声音:“我不曾感觉到。”   她清清冷冷一双凤目依旧是古井无波:“既如此,你们留在山下,我自己进去。”   “我与你一道,”卫隐微微一笑,“长清,我修的是问心道,心智心意之事,没有人比我更通。”   不错,若是这山有迷惑心神的能力,有他这个修问心道的人在身边,的确是个助益。纪长清点点头,听见贺兰浑笑着说道:“道长,咱们可是早就说好了的。”   早就说好了一起进山,她还给他下了符咒。纪长清没再赶他,吩咐跟来的周乾、朱獠:“你们在山口接应,三天后若是我没出来,传信去玄真观。”   迈步向山道走去,贺兰浑连忙跟上,又向裴谌说道:“我进去,你留下。”   裴谌神色淡淡的:“这是我的案子,我自然要去。”   “行了,没人跟你抢,”贺兰浑笑嘻嘻的,“我查出来也是你大理寺的案子。”   裴谌知道他是要还他报信的人情,想要再说时,眼角忽地瞥见一抹黄色。   娇嫩清艳,似春光乍然吐露,又似远望初春新柳,烟雾朦胧。   黄蝶来了。   它停在山口那株半人高的荼蘼花上,羽翼上长长的彩带从荼蘼花瓣上拖下来,闪着光发着亮,裴谌在想清楚之前,早已迈步跨进了山口。   抬眼望时,贺兰浑就在前面不远处,裴谌想叫住他,告诉他这案子不用你查,我自己来,然而心神恍惚着,似有许多别的念头要顾,在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念头就是,真是仙境啊,他会遇见神仙吗?   似是呼应他的心境,蜿蜒而上的山道上忽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羽扇纶巾,仙风道骨,含笑向他走来。   脸上突然一疼,幻境消失,裴谌猛然惊醒。   地上掉着个雪球,贺兰浑手里还捏着一个雪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傻乎乎的张着嘴笑什么,魔怔了?”   裴谌低眼看着地上那个留着指头印的雪球,所以方才,贺兰浑是用这脏兮兮的雪球打了他,惊醒他的幻境?心头生出一丝愠怒:“你多大年纪了?打雪球?”   啧啧,贺兰浑咂咂嘴:“所以你刚才真是魔怔了?你这不行啊,刚进山就这样,简直毫无用处!”   裴谌怒着,突然又是一惊。只有他看见了幻境,难道只有他的心志还不如贺兰浑坚定,需要他来警醒吗?   满肚子要辩驳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裴谌定定神,一言不发向前走去。   贺兰浑便也继续向前走去,手里捏着的雪球慢慢融化,雪水无声顺着手指流下来,那只黄蝴蝶不远不近飞在前方,娇嫩的黄色映在满山遍野山花烂漫中,意外的显眼。   贺兰浑突然扬手,将雪球向蝴蝶砸去。   他砸的很准,雪球很快撞上蝴蝶翅膀,贺兰浑定睛,看见那白色的一团穿过蝴蝶翅膀,无声无息落在远处山道上。   蝴蝶还在飞,轻盈柔美,如梦如醉。   “幻象。”耳边传来纪长清波澜不惊的声音。   庄周梦蝶,梦耶醒耶?贺兰浑伸手握住她:“不对。”   回头看向脚下,山道蜿蜒,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上,然而山口处那棵荼蘼花的模样始终不曾改变过。   同样的大小,枝条伸出去时同样的角度,甚至满树白花迎着日色的明暗都不曾变过:“我们走了这么久,一直还在原处。” 第57章   太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投下来, 细细碎碎如同剪影,空气中能闻到花草的清香,远处的黄蝶忽上忽下飞着, 一切都像仙境般恬静美好——假如不是他们走了大半天,却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的话。   铮!星辰失出鞘,青碧光芒霎时压过不明不暗的日色, 将整座山峰全部笼在剑光之内,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贺兰浑急急向下一看,那荼蘼花依旧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大小, 只不过白色花瓣染了星辰失的光, 微微泛着绿。   眉头不由得皱紧了,难道连她的星辰失都破不了这诡异迷局吗?   山脚下。   青芙御风而至, 眼中倒映着星辰失的光芒:“这是阿师的剑光,他们进去了多久?”   “两炷□□夫, ”周乾抬头看着那蜿蜒向上的山路,“奇怪,我明明是看着他们进去的, 为什么山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好, 必定有变!青芙翻手取出赤金囊, 向跟在后面的王俭吩咐道:“我去相助阿师, 你就在这里等着!”   “我, 我,”王俭不好意思说不去, 但实实又不敢去, 犹豫着一抬眼, “快看, 剑光没了!”   山腰上。   纪长清收了剑:“不是妖异。”   星辰失出鞘,若有妖异必得回响,然而这山这路这花树蝴蝶,都不曾沾染任何妖氛。   日色重又浮现出来,贺兰浑低头看着拖在脚下的影子,百思不得其解,假如不是妖异,为什么他们从山脚走到半山腰,那棵荼蘼却没有任何变化?难道诡异之处在于荼蘼花?   “是不是俗话所说的鬼打墙?”裴谌开了口,“听说只要破开迷障,就能找到正确的路。”   “长清,我来试试。”卫隐轻声道。   抛出麈尾飞回山口的荼蘼花上,柔和白光笼罩着一树白花,枝叶轻轻摇动着,卫隐凝聚神思,通过麈尾一一探过荼蘼的枝叶花朵:“花也没有问题。”   所以,问题到底在哪里?贺兰浑拔腿向山上跑去,周遭的景物随着他的移动不断变化,然而回头看那株荼蘼,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所以,他其实还在原地没动,难道是山道?贺兰浑跑出山道,在山林间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可无论在哪处,荼蘼花还是不曾变。   “见了鬼了,”贺兰浑停住步子,回头去叫纪长清,“不管往哪个方向去,那花都不变!”   却在这时心中一动,不对,还有一个方向他不曾试过,向下。   连忙叫道:“道长,我现在就往下跑,往你身边跑!”   撩开两条长腿向下跑去,依旧是野花零星的山坡,贺兰浑心念急转,忙回到山道上去跑,荼蘼花原本斜斜伸向他的枝干突然转到了侧面,贺兰浑脱口叫道:“向下,要沿着山道向下!”   遥遥看见纪长清漆黑的眉眼向他一望,周遭的一切霎时如天旋地转,太阳不见了,一轮圆月从树梢升起,眼中突然没了纪长清的身影,贺兰浑心里一跳:“道长!”   叫声回荡着,四面八方传出模糊的回声,纪长清不见踪影,卫隐几个全都不见了踪影,贺兰浑心中一空,猛地停住了步子。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与她一道的,如今她在哪里?   急切之中满脑子乱糟糟的,贺兰浑转身向上走,周遭的景色再次变换,月亮变成了太阳,依旧是上山时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荼蘼花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矗立在山口,唯一不同的是,纪长清没有出现。   贺兰浑立刻又转身向下,白昼又一次变成月夜,贺兰浑蓦地想起在山外时,纪长清曾给他画过符咒,她说,这符咒会能让他始终在她一里的范围内。   心神一下子安定下来,贺兰浑在路边石头上坐下,现在她应该也在找他,若是他到处乱走的话,反而会生出变数,那就一动不如一静,等她找到他好了。   山脚下。   青芙越过山口,仰头向山上望去,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通向峰顶,到处都没有人,纪长清他们好像凭空消失了。   身后突然传来王俭的声音:“蝴蝶!”   青芙回头,看见那只拖着长长彩带的黄色蝴蝶,原本该在山外等着的王俭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满脸欢喜追着那只黄蝴蝶:“好漂亮的蝴蝶,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蝴蝶?”   青芙一把拽住了他:“不是让你在外头等着吗?”   王俭被她这一拽,沉浸其中的心思瞬间回到了现实:“坏了,这该不会就是那些失踪的人看见过的黄蝴蝶吧?”   撒腿往回跑:“我怎么糊里糊涂跑进来了呢?”   青芙看着他,他越跑越快,离出山的路口明明只有几步,却怎么跑也跑不到跟前,这地方的距离全然不对。   赤金囊抛出去,嗖一下罩住王俭,青芙拽他回来:“出不去了,你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什么?”王俭顿时慌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那些人该不会就是这样变老的吧?我不会也要……”   “闭嘴,吵死了!”青芙打断他,望向眼前的山路,阿师他们是不是也碰上了这情况,所以在山外才会看不见他们?   纪长清披着月色站在山道上。方才贺兰浑喊了一声向下,随即失去了踪迹,紧跟着卫隐和裴谌也不见了,想来他们在听见贺兰浑的叫声时都转身向下走去,这就是阴隐山最大的陷阱。   向上是在原地打转,然而向下,给他们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就此失散,被各个击破。   以卫隐的能力足以自保,应该不用担心,眼下她需要尽快找到贺兰浑和裴谌。   入山之前她给贺兰浑下过符咒,若是他离开她超过一里的范围,立刻就会被拖回到她身边,纪长清屈指捏诀,在夜风中箭一般地冲向山下。   山道上,正坐着的贺兰浑突然后心上一紧,紧跟着就被一股大力拖着拽着向下冲去,这滋味并不好受,可笑容却在靥边无声浮现,是纪长清,她在找他,她给他戴的那个符咒“铃铛”起作用了。   风声呼呼地灌进耳朵,周遭的景物迅速变换,贺兰浑感觉自己正在穿过一个个世界,每个世界的模样都不相同,有的似在烟火人间,有的似在幽诡秘境,但,这些世界此时都是黑夜,天空中都有一轮圆月。   最后一个世界的尽头,贺兰浑看见了阴隐山蜿蜒的山道,山道上有纪长清,她背对着他往前走,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贺兰浑心中一松,笑出了声:“道长!”   纪长清应声回头,贺兰浑看见她素来冷淡的脸上明显的轻松神色,下一息,他被大力拖到了她身前,去势一时收不住,反正他本来也不想收住,就那么眉开眼笑地扑向她怀里:“可算找到你了!”   纪长清在最后一刻闪身躲过,又伸手扯住他向前飞扑的趋势:“其他人都走散了。”   “是啊,”贺兰浑不无遗憾地被她抓住站稳,“咱们得赶紧找到裴谌才行。”   裴谌虽然处处跟他作对,但应该只是不赞同武夫人跟裴探花来往的缘故,况且他得知崔颖遇险后立刻来告知他,心思还是正的,至于卫隐,还是让他变成老头吧。   贺兰浑伸手拉住纪长清:“从现在起咱俩什么时候都不能松开手,免得一不小心又走散了。”   他试探着,手指穿过她的手指,挽成十指相扣的样子,她并没有反对,至少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对,贺兰浑心中欢喜着:“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停住了步子。四下一望,周遭的景色依稀就是他们上山时所见,那株荼蘼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眼看是离得远了。   所以此时向下走,其实是在上山吗?   耳边听见贺兰浑说道:“我方才过来时,好像穿过了许多世界,每个都不相同。”   想来卫隐、裴谌他们就在不同的世界里,崔颖大概也在,要如何打破各个世界的障碍,找到崔颖?   纪长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抬眼看着头顶的圆月,贺兰浑便也看着那轮月亮,银灰色的圆盘挂在树梢,中间有模糊的影子,据说是桂树和玉兔:“每个世界都有月亮,这会子都是夜里,也许这山里的昼夜是相通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看着月亮,她记性很好,所以能记得一开始向上走的时候,太阳也是在这个位置,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   四周能听见时起时落的轻微响声,也许是夜行的鸟雀,空气中有青草和花香,她与他十指相扣同在一轮圆月下,假如不是知道阴隐山的诡异,贺兰浑几乎要觉得惬意了,向纪长清又靠了靠,轻声开了口:“眼下,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心念却在这时忽地一动,不对,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   那些失踪后又出现的人,全都在山里遇见了属于这里的人,张溢奴看见了下棋的老翁,剩下的或是看见采药的仙童,或是看到仙子高人,但他们从入山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遇见过。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声音:“你想到了什么?”   “仙,”贺兰浑握着她的手,慢慢看过四周,“我们没遇仙。” 第58章   夜风拂过, 树梢草丛发出沙沙的细响,贺兰浑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铺在石头上,拉着纪长清并肩坐下:“坐一会儿。”   纪长清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从遇仙说到了坐下, 沉默着坐下时,见他低着头小着声音:“一静不如一动,与其毫无目的乱走, 不如等着仙来找我们。”   纪长清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山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贺兰浑笑起来:“不来的话,咱们怎么变老?”   若是不来,费尽心机设下这座处处诡异的阴隐山有什么用?如今他也看出了端倪,此处的仙并不同于先前他们遇见的那种穷凶极恶, 这些仙抛出的是圈套, 用仙境掩饰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既如此, 那么这仙,肯定会现身。   如今他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从众多小世界里找到崔颖, 那就等仙出现后,从他们嘴里问出实话。   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夜里冷,别冻着了。”   纪长清伸手挡住:“我不冷。”   眼下的确不太冷, 山外积雪未化, 需得裘衣才能保暖, 可入山后到处都是一派春日风光, 只不过这冷与不冷, 原本也不是非要落到实处。贺兰浑低眼看她:“可是我冷呀,怎么办?”   纪长清侧过了脸:“你要如何?”   贺兰浑笑起来:“我能如何?”   嘴里说着话, 顺势靠上她的肩头, 她没有躲开, 于是贺兰浑的鬓发蹭着她的鬓发, 桃花眼向下一弯,看见她腮边冷白的肌肤,细细的像是上好的瓷器,一丁点儿纹路也瞧不出来。   鼻端嗅到幽冷的牡丹香气,夹在草木清香中越发浓艳,贺兰浑心中一荡,垂目低头,嘴唇看看就要蹭上去,纪长清突然一闪:“谁?”   她霍地站起,看着道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冷声道:“出来!”   贺兰浑跟着站起,夜色中树梢草叶极轻地颤动着,片刻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是谁?”   所以,仙人来了吗?贺兰浑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剑柄,下一息,树丛中无声无息走出一个手中提剑的男人,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误闯进来的凡人?”   贺兰浑打量着他,三四十岁的年纪,褐衣草鞋,蓬乱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手中拿着的也只是寻常铁剑,这模样,与失踪那些人口中的神仙,相差却是有点远,难道是被困在山里的乡民?   纪长清的目光在男人身上一掠,问道:“道门中人?”   他褐衣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一面青铜八卦,他头发虽乱,但挽的是道士髻,木簪乃是桃木簪,虽然手工粗糙,却是一件锻炼过的法器。   男人的目光落在纪长清发髻上的云头簪,也认出是件锻炼过的法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原来是位道友。”   连忙合掌行礼:“在下赵凤台,敢问道友名讳,宝山何处?”   赵凤台?贺兰浑吃了一惊,他就是百年前入山后一去不返,据说已经成仙,还被附近乡民修了庙宇供奉的赵凤台?来的路上他专门去庙里看过,神龛中供着赵凤台的塑像,据说是依据他真人的模样所造,此时看眼前的男人浓眉大眼,四方脸膛,与那塑像果然有七八分相似。   轻轻扯了下纪长清的衣角:“仙。”   他凑在她耳边说得很轻,但赵凤台已经听见了,转脸向他一看,想要询问时,纪长清先已开了口:“玄真观,纪长清。”   她澄澈的目光看着赵凤台:“你是百年前得道飞升的赵凤台?”   赵凤台浓眉一挑,露出几分惊讶:“原来外头是这么说我的?”   他似乎极是感慨,低声重复道:“原来我已经成仙了?”   纪长清不动声色看着他,他身上道门中人的气息并不浓厚但还算清正,他双目双手都不带煞,应当不曾杀过人,他的容貌与庙中的泥塑的确有许多相似,只是他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却是十分可疑。   赵凤台任由她打量着,脸上带着惆怅的浅笑:“我正是那个百年前那个赵凤台,不过,我并没有得道飞升,我只是被困在山中,一直没能出去。”   既是困在这里,为何他容貌年龄依旧是百年前的模样,而那些出山的人却已经老了那么多?纪长清问道:“你被困百年,为何没有变老?”   “竟然有一百多年了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知道时间了。”赵凤台轻叹一声,“道友可能还不知道这山中的玄机,此山只有昼夜,无有寒暑岁月,只要找对了方法,留在山中就能青春永驻。”   青春永驻,岂不是与成仙无异?也就难怪外面都说,阴隐山有仙。纪长清与贺兰浑对望一眼,那些变老的人呢,难道是因为没找对方法?问道:“百余年间,这山里只有你一个人?”   “并非如此。”赵凤台细细打量着她,露出了惊讶,“我观道友身法气息,修为当远比我高明,是为何事入山?”   “我们是来找人的,”贺兰浑凑过来,“我妹妹几天前在山里失踪了,前辈可能见过她?十四岁,身高到我这里。”   他在胸前比了下高度,见赵凤台皱着一双浓眉,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这么个人,不过凡人进山,凶险万分,需得尽快找到令妹。”   他收剑入鞘,抱拳道:“尊驾如何称呼?”   “在下贺兰浑,”贺兰浑拱手还礼,看向他腰间剑,“前辈刚才提着剑,可是有什么事?”   “我在找五通。”赵凤台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他们几天前闯进山中,还带着个怀有妖胎的凡间女子,若不能及时取出妖胎,那女子必死无疑。”   五通,黑驴,溯州那个怀着妖胎的女子。金龟的招供霎时间划过脑海,贺兰浑急急追问:“闯进来的是黑驴?”   “不错,”赵凤台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会知道?”   话没说完突然心念一动,赵凤台抬头,看见山巅处一团浓黑云雾,随即暴喝一声:“哪里走!”   铁剑激射而出,赵凤台人随剑意,化成一道褐光冲向山巅,纪长清看过去,浓云中一个瘦长的男人时隐时现,神格掩不住本体,正是五通中排行第二的黑驴。   当!赵凤台手中铁剑激射刺过,对上黑驴手中的一件似铁非铁的兵刃,火花四溅中赵凤台一连后退几步,嘴角有细细的血痕蜿蜒流下,随即扯下青铜八卦掷向黑驴:“快交出那女子!”   “区区凡人,也敢与我作对。”黑驴兵刃一转,当!青铜八卦斜飞着落下,“你这百年修为,今天就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深黑夜空突然变成澄澈的青碧色,远处传来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御天虚!”   星辰失劈空而至,凌厉剑气带着浓厚杀气,压得黑驴气息一紧,手中兵刃不自觉地松开一点,赵凤台趁机脱身,伸指封住穴道止血,跟着取出一粒丹药服下,余光瞥见纪长清如一朵轻云,无声无息来到身前。   刹那间星辰失光芒暴涨,黑驴鬓边头发被剑气裁下一撮,惊诧着抬头,看见面前女子冷如冰雪的面容,紧跟着她纤手一握找回星辰失剑,冷冷吐出几个字:“履无极。”   无边剑气从四面八方压下,卷着山间狂风,一起扑向黑驴,黑驴喘息着一连后退几步,从剑招里认出了眼前的女子:“纪长清?就是你杀了我死地五弟?”   一霎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黑驴长啸一声挥出兵刃,纪长清认得,那是他用褪下的驴蹄壳锻炼出来的,边角锋利,包着一层玄铁,身形急急跃开,黑驴舞着兵刃冲上来:“今日一定杀了你,为我两个兄弟报仇!”   纪长清弹指飞出无数张符咒,密密麻麻挡在身前,阻住黑驴身形,边上赵凤台趁机握剑冲上:“道友,我来助你!”   黑驴反手向他一掌,纪长清早已重新握住星辰失,正要在唤剑诀,黑驴的兵刃先已到眼前,长着淡淡绒毛的长脸倏忽挨得极近:“或者以你为胎器,想来功效更是加倍!”   “喂,那驴子!”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嬉笑的声音,“想不想知道乌龟怎么死的?”   黑驴向下一望,贺兰浑抱着胳膊站着,咧嘴一笑:“我一脚踩住他的乌龟壳,砍下他的脑袋,然后斩下四条小短腿,最后再把乌龟壳扒下来,驴子,你知不知道我拿你的好五弟做了什么?”   做菜?金龟竟然被他做成了菜?黑驴怒到了极点,丢下纪长清正要扑向贺兰浑,后心上一疼,赵凤台的铁剑刺中了他。   黑驴大叫一声,一脚将赵凤台踢得老远,却在这时,星辰失剑光又至,听见纪长清冷冷的声音:“履无极。”   黑驴知道这招,黄鼠当初就死在这招之下,黑驴不敢怠慢,连忙凝神接住,手中兵刃向纪长清身前一送,耳边又听见贺兰浑的笑声:“你那个五弟好大一个,又肥又厚满肚子都是油,我让厨子炼了油,加了几只老鸡还有一盘鹿筋把裙边烧了,啧啧,好歹也是修行的邪神,怎么那么难吃?肉太老了,塞牙。”   他不知从哪里揪下一根草棍叼在嘴里,似是剔牙的模样:“闹的我牙疼了几天,现在还觉得没剔干净。”   黑驴再顾不得眼前的劲敌,身形一扭向贺兰浑疾疾扑去,万千剑光突然盖住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黑驴听见纪长清的清叱:“破!” 第59章   风啸沙卷, 剑气夹着纪长清浑厚灵力,似千钧重量狠狠压下,黑驴刚才被贺兰浑激怒愤而转身, 此时背后全是漏洞,暗叫一声不好,在空中硬生生一个转弯, 堪堪躲过星辰失全力一击,却在这时后心一疼,赵凤台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上来,手中铁剑无声无息从身后刺入他的心脏。   “你!”黑驴痛叫一声, 一张脸霎时变成漆黑, 两只眼睛却是血红,“你要杀我?”   昻!黑驴嘶吼着现出原形, 大嘴一张,吐出一大团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浓雾, 赵凤台连忙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黑雾的边缘终是沾到了他的头脸, 赵凤台长叫一声, 鬓发带着一大片肌肤, 眨眼间烧成一团漆黑。   却在此时, 星辰失挟着雷霆之势再次劈下, 凛冽清光一过之间,黑驴凄厉长叫, 腰腹被从中贯穿, 肠肚横流。   砰!赵凤台忍痛掷出青铜八卦, 重重砸在黑驴头顶, 八卦被他的灵力灌注,霎时打破黑驴颅顶,激起雨幕般的血雾,落在赵凤台受伤的脸上时,那种烈火灼烧般的痛苦突然缓解,赵凤台喘息着叫道:“这血好像能治伤!”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抓起铁剑冲上前去,照着黑驴又是一剑,血雾喷在脸上,先前被黑雾烧毁的肌肤一点点开始生长,赵凤台惊喜地叫起来:“这血真能治伤!”   他欣喜若狂,一剑接着一剑,霎时间将黑驴戳成了筛子,手腕上突然一疼,纪长清拂袖挥退了他:“住手!”   她凝着眸子,昳丽容颜此时如同冰霜:“留他一命,还需追问那女子的下落。”   “哎呀,”赵凤台这才想起来,“我怎么忘了这茬!”   连忙俯身向黑驴鼻子上一模,一丝热气也没有,黑驴早已死得透了,赵凤台后悔莫及,不住嘴地唉声叹气:“都怪我,都怪我!方才脸上太疼,突然沾到血有所缓解,我一时只顾着解疼,竟把正事给忘了!”   纪长清垂目看着黑驴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得想起他最后与赵凤台的对话,他说,你要杀我?   这语气,与其说是仇恨,反而更像是震惊。   “道长,”贺兰浑站在山腰,挥着手叫她,“我上不去,得你下来才行!”   方才他试着向山上去,结果怎么努力也跑不到近前,眼下只好在下面叫她,纪长清心中一动,方才她只顾杀敌,全然忘了向上向下的限制,可她却轻轻松松飞到了山顶,所以在空中走动,是否不受向上向下的限制?   纪长清跃在半空中向山巅飞去,周遭景物不断变换,片刻后她停住步子,不错,在空中时上下自由,的确不受这山的限制。   此刻圆月半隐,晨曦在脚下露出一抹淡淡的青白色,纪长清俯瞰脚下,阴隐山似一只两头尖尖的巨大枣核,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越发显得诡异神秘。   “道友也发现了此山的关窍?”赵凤台紧跟着飞了上来,踩着铁剑向下望去,“没错,只要在空中行走,就不必受山道向下的限制,只要一直待在这阴隐山的顶上,就能不老不死,青春永驻。”   所以他是因此,才能保持百年前的模样吗?那些普通凡人并没有御风的能力,只能原地打转或者沿山道向下,可这向下的山道,终点又通向哪里?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赵凤台紧跟着说道:“山道深入地心,那里有一处巨大的宫殿,那里面,很古怪。”   又是如何古怪呢?纪长清向下一看,贺兰浑还在山道上向她招手,抛出星辰失御剑而下,伸手拉住他:“上山。”   贺兰浑一跃跳上,揽住了她的腰:“慢点儿走。”   他眼睛瞧着山顶上的赵凤台,带着笑蹭在她耳边低语,纪长清便知道,他大约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纪长清放慢了速度,果然听见他极轻的语声:   “这事有点儿怪啊,咱们这么长时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怎么一下子来了赵凤台,紧跟着又来了五通?这山里头有三千小世界,怎么偏巧他们都钻到咱们这个世界来了呢?”   纪长清沉默着看向赵凤台,他脸上犹自沾染着黑驴的血迹,星星点点不曾擦干,看上去莫名的狰狞。   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嘱咐:“咱们得多留个心眼儿,不能全然信他。”   “何必这么麻烦?”纪长清淡淡说道。   下一息,星辰失在山巅停住,纪长清纤指一晃唤出三昧真火,正要迎上前的赵凤台连忙退后,诧异着说道:“道友?”   纪长清哪容他躲开?拧身挡住他的退路,幽绿火光向他灵台上一照:“此山中有无数世界,你和黑驴为何齐齐出现在这里?”   明灭火光照着赵凤台的浓眉大眼,他终于明白纪长清的意图,大笑起来:“原来道友是在怀疑这点。”   他坦然站着,任由纪长清指尖火光一点点探过他周身上下:“这阴隐山的确有三千小世界,不过,我并非只能停留在这个世界,事实上许多世界我都能看见也能进入,所以今日,我是看到黑驴在这边,追着他来的。”   “真的?”贺兰浑刹那间想起了崔颖,心里一喜,“你既然能看到其他世界,为什么一直找不到那个女子?”   “因为我只能看见其中一部分,并非全部。”赵凤台解释道,“地下宫殿里有一个水池,池面上有时会映照出别的世界,若是时机合适,甚至还能透过水池到达别的世界。”   三昧真火一簇幽光在他眼中一跃,随即熄灭,纪长清收回了手。他身上的确是道门中人的气息,然而,她的真火并不能探人的心思,若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需亲眼去看:“去地宫。”   几乎与此同时,周遭陡然一亮,山巅上那抹青白色的晨曦变成了明净的蓝色,树梢上淡淡一轮圆月变成了红日,赵凤台抬眼一望:“天亮了。”   这里的一昼夜,好短。纪长清眉尖轻蹙,那些出山的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听见贺兰浑说道:“这太阳的位置怎么跟月亮一模一样?就没见它动过窝,一直就在那边树梢上。”   “自我来时便是如此,我猜这里的一切,未必都是天然。”赵凤台看着那轮没什么暖意的太阳,跟着一指脚下,“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个水池。”   他落在山道上,解释道:“要想进地宫,必须沿山道走,不能御风御剑。”   纪长清带着贺兰浑跟着降落在山道上,放眼玩去,这路弯弯曲曲的看不见个尽头,纪长清想起方才在云端看见阴隐山的形状,是个两头尖的枣核,那么这路看来应该是绕着枣核来回盘旋着向下去的。   贺兰浑紧紧跟着她,又不停地回头看那轮太阳,昨天他进山时就注意到了,太阳并不会随着他位置的移动发生变化,自始至终一直挂在树梢中间,不曾升高也不曾降低,倒像是画了个背景在那里似的。   昨夜的月亮也是。   “百年之前,我还是溯州化生寺的道人,当时就听许多人说阴隐山有仙,有人看见了老翁,有人看见了仙子仙童,还有的看见了琼楼玉阁,”赵凤台边走边道,“我一心想要飞升,就背着师父偷偷跑进这山里,结果再没能出去。”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是我缘浅,没能在他老人家身边陪着。”   这一刹那,纪长清蓦地想起了纪宋,她离开时纪宋身体并不很好,纪宋一再要她早些回山,她却至今还在外头。纪长清心里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似酸似苦,脑中蓦地想到,等找到崔颖,一定要立刻回山,好好陪伴师父。   贺兰浑想的是崔颖,外面已经过了整整七天,这山里昼夜极短,也不知道崔颖过了几天?思忖着问道:“前辈说的那个池子,它是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还是毫无规律?”   “我没找到规律。”赵凤台道,“有时候会连着几天只显示某个世界,有时候又换的很快。”   贺兰浑一阵失望,若是如此,想要找到崔颖所在的小世界,只怕并不容易:“每个世界都是这么一座向下走的山吗?还是说各不相同?你说的地宫和水池,也是各处都有吗?”   “都是要向下走的山,景色各不相同,”赵凤台,“不过,只有这个世界才有地宫。”   纪长清忽地停住了步子,山体在此处一个突兀的收缩,比之前收窄了不少,想来他们已经走过了枣核最宽的地方,来到逐渐变细的一端。   “再往下走一段就是地宫,水池在中间的大殿里,”赵凤台回头看看太阳,“天快黑了,我们得快些走,赶去地宫过夜。”   几刻钟后。   纪长清来到池边,看向一人多深的水池。   方方正正一个池子,一半露在地面上,一半埋在底下,跟日常所见的水不同的是,池中水呈现出不透明的白色,她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水色。   也许是时机没到,此刻水面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其他小世界的影像。   贺兰浑也看着水面,心里失望渐浓,又生出一点焦灼。进门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又是一昼夜即将过去,崔颖究竟在哪里?   却在这时,水池正中突然荡起一点涟漪,如一星细火,慢慢蔓延向四周。 第60章 三千小世界   贺兰浑一个箭步冲到池边, 两手紧紧扒着池沿,死死盯着满池白水。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紧张过了,若只是关系自身, 他也不至于如此,但这次是崔颖,他盼着能有好运气, 恰好看到她所在的世界。   涟漪一点点散开,很快波及整个池面,赵凤台轻声道:“等涟漪散尽,机缘巧合的话就能看到别的世界。”   最后一丝水波抵达池边, 水面终于归于平静, 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白色的水面突然变得异常平滑, 似一张幕布摊开在眼前,片刻后, 白色突然一变,现出黑沉沉的夜空,树梢中间一轮圆月照着阴隐山蜿蜒的山道, 有风吹过, 拂得枝叶轻轻摇动。   来了, 另一个世界!   贺兰浑紧紧攥着池沿, 攥得手指都有些发白, 耳边听见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如果是她,我与你一起去找。”   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 贺兰浑知道, 她是想安慰他, 虽然她性子冷淡, 连安慰的话也只是简单冰冷,然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明确表达了对他的关切。   心头狂喜着,贺兰浑伸手握住她的手:“好。”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池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来了。   贺兰浑精神一振,见山道上的人影越拖越长,那人走得近了,身量高高,锦袍乌靴,是裴谌。   贺兰浑一阵失望:“怎么是他?”   然而他一个人走散在山里也是危险,他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向赵凤台问道:“前辈,要如何进入这个世界?”   “等机缘。”赵凤台一眼不眨地盯着画面,“如果画面上突然出现一条贯穿上下、像裂缝一样的东西,立刻以灵力灌注其中,就能从那条裂缝穿进画面中的世界。”   贺兰浑连忙盯紧了池中的画面,就见周围的景色与他们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他们这里是山花绿树,郁郁葱葱的春日,而裴谌所在的世界怪石嶙峋,仙草藤蔓结着朱红的果实,看起来更像是秋天,不过那弯弯曲曲一直向下的山道和两头尖中间宽的枣核样山体,依稀还是阴隐山的模样。   又见裴谌越走越慢,到最后忽地停下来,皱眉道:“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贺兰浑清清楚楚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吃了一惊:“还能听见声音?”   “不错,能看见能听见,就如同置身其中一般。”赵凤台微微一笑,“不瞒你说,我头一回看见时也吓了一跳。”   看来那个世界里,昼夜交替也同这边一样,非常快。贺兰浑又凑近一些,见画面里的裴谌四下一望,犹豫着放开了声音:“有人吗?”   人吗?   吗?   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不散,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裴谌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低下去:“难道这回,要命丧于此?”   贺兰浑嗤地一笑:“他怕了。”   他想着待会儿相见时可以用这个狠狠嘲裴谌一番,紧张的心境稍稍放松了一些,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崔颖!   贺兰浑情不自禁地扑向水面,手腕突然一紧,纪长清拉住了他:“时机还没到。”   画面上没有裂缝,扑进水池也到不了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贺兰浑心头一定,抬头看见她波澜不惊的眼神:“好,我听你的。”   “是你妹妹?”纪长清问道。   “是。”贺兰浑握紧她,十指相扣,她凉凉的肌肤让他心头的燥一点点散去,“也好,裴谌虽然太弱,为人还算靠得住,阿崔遇见他总比一个人待着强。”   目光在此时看见一抹赭红色,贺兰浑只消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步态,是崔颖。   纪长清看见的,是个穿着赭红色圆领袍的少年,两条眉毛浓黑平直,是用眉黛刻意加粗来模仿男子的,然而瑶鼻杏眼,稚嫩中透出明艳,细看的话却又能发现是个韶龄女子。   紧握着她的手动了一下,纪长清听见贺兰浑几乎无声的轻叹,他绷紧的肩膀骤然松下去,崔颖没有变老。   画面中,裴谌脸上显出惊喜,紧走两步又停下来:“你是?”   他虽认得崔颖,但平素极少来往,印象并不是很深,况且崔颖此时扮作男子,所以一时并没能认出来,但崔颖却一眼认出了他,红唇一撇:“怎么是你?”   她并没有刻意掩饰嗓音,于是裴谌听出来了,面前的是个女子,而且认得他。借着黯淡月色向她脸上细细一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崔颖?”   “是我,”崔颖轻哼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谌听出她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故人相见的欢喜,他也没有。为着那位出了名风流的武夫人很有可能成为他继母的事,这一年来他明里暗里与贺兰浑极不对付,对崔颖这个武夫人之女自然也没多少好感,眼下看崔颖的神色,对他想必也是同样观感。   然而对着个娇柔女子,总不能像对着贺兰浑那个皮糙肉厚的一样强硬,裴谌淡淡说道:“我来查案。”   “查案?”崔颖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也是困在山里出不去了吧?”   画面外,贺兰浑看着裴谌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笑出了声。   崔颖随了母亲,性子敏锐又伶牙俐齿的从不肯吃亏,裴谌碰上她,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   夜风在此时拂过,树枝树叶摇晃着,将拖在崔颖身上的月亮光搅出了凌乱的影子,贺兰浑心中一动。   松开纪长清跑出地宫,抬眼一望,四下里也正刮着风,极远处山道上的树枝树叶摇摇晃晃,月亮挂在其中的空隙时隐时现,这情形,与画面中几乎一模一样。   纪长清跟出来时,看见他沉吟着,没回头便已经握了她的手:“你看,不管在哪个世界,天气和月亮仿佛都是一样。”   “回头再说这些,”纪长清转身向里走,“先顾眼下。”   贺兰浑也知道,裂缝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刻也耽误不得,连忙跟着她飞快地往里跑,还没到跟前,先听见崔颖的声音:“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贺兰浑也来了,找你的,”裴谌方才吃了一瘪,此时冷着脸,“我们进山后走散了。”   “我哥哥来了?”崔颖眼中闪过一丝欢喜,随即低下头,娇红的嘴唇抿了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兰浑握着纪长清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哥哥,哥哥,自从上次与他生气,崔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叫他了。   画面里,裴谌看见崔颖画得很粗的眉毛微微皱着,少女的娇态配上这两条浓眉显得有些怪异,裴谌转过了脸:“我们找到了你藏在耳珰里的纸条,顺着线索找来的。崔颖,你是如何到了这里?”   “我应该是被人掳过来的,”崔颖皱紧了眉头,“那天我在路边的水摊休息,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就到了这里。”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凛,对上纪长清沉思的双眼:“是谁掳了她?”   她一个单身女子,被掳无非财色二字,可偏偏被带到了这座古怪的山里,跟财色又全不相干,那么掳她过来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不为财不为色,也就只能是其他的目的,也许跟我有关,”贺兰浑凝着眼眸,冷光幽幽,“等我查出来是谁!”   画面里,裴谌沉思着,顺手取出了纸笔,蘸了墨开始记录:“在何处?哪个水摊?边上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你昏晕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崔颖看见他的墨囊是一个极小的玉管,盖着玉塞,外面又用一个锦囊套着挂在蹀躞带上,他倒是心细,什么时候都带着这一套,随时准备办案。   回忆着说道:“在溯州驿站边上的水摊,当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都很谨慎,从不与陌生人说话,吃的喝的也都只是自己随身带的,外面的东西从来不碰。”   所以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掳她过来了?裴谌飞快地记录着,抬眼看向她光光的耳垂:“那只水晶耳珰是你交给张溢奴的?”   崔颖眉头乍然一松,露出了欢喜:“她逃出去了?”   “是,”裴谌看见了她的欢喜,发自内心不加掩饰,使得她一双眼睛也亮亮的,“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耳珰和你留下的字条,不过张她完全想不起这里面的事情。”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全都说了:“而且,她变老了很多。”   崔颖脸上的喜色褪去:“变老了?”   “从这里出去的人,有许多都变老了。”裴谌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如何相遇,她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崔颖心里犹自是变老二字带来的震撼,有心想细问问张溢奴到底变老了多少,她若是出去的话会不会变老,却又不肯在裴谌面前露出惧意,便只望着远处的月亮:   “我进山后遇见了她,她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们搭伴一起找出路,后来我发现这山道要向下走才行,可我们两个向下走了几天,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我带的干粮快吃光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彼此交换了信物,约定无论谁先出去,一定把信物交给对方家人报信求援。”   她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鎏金银钗:“这是她的。”   裴谌追问道:“她是怎么出去的?”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动,转向纪长清:“道长。” 第61章   脑中似有一丝亮光闪过, 再要细追究,却又有些模糊,贺兰浑低着声音:“刚才阿崔说, 她们走了好几天。”   “可我们很快就到了。”纪长清接口说道。   同样都是阴隐山,崔颖走了几天都没到底,他们只走了一会儿, 就到了位于山底的地宫,这两座山看起来相似,其实全然不同:“他们在的山,另有门道。”   “道长真厉害!”贺兰浑弯着眉眼, 在紧张中生出几分笑意, “就是这么说。”   画面中,崔颖神色凝重:“大概十几个日落之前, 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 一个仙。”   贺兰浑心中一凛,仙,终于出现了。   裴谌神色肃然, 在山外时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 那些仙, 只怕才是此事的关键, 连忙问道:“什么样的仙?”   “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御风而来,还领着个有孕的女子, ”崔颖道, “他说那女子是从五通手中救出来的。”   “原来那女子已经被人救了, ”边上的赵凤台松一口气, “太好了!”   巧了,他们想找黑驴,立刻就碰见黑驴,想找那个溯州女子,此刻又出现了。贺兰浑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自从进了这阴隐山,连着几件事都是睡觉送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思忖着问道:“前辈,你在山中百年,可曾见过这么个仙人?”   “不曾。”赵凤台摇头,“不过这山中世界无穷无尽,我去过的也不过寥寥十几个而已,没有遇见也不奇怪。”   画面中,裴谌追问:“后来呢?”   崔颖道:“仙人说可以带我们出山,张溢奴信了,跟他一起走了。”   听她的语气,竟是不信?裴谌有些惊讶:“你不信么?”   崔颖摇头:“不信。”   裴谌愈发惊讶,仙人出现,又抛出回家的诱惑,一个年轻小娘子居然不信?“为什么?”   “因为我察言观色,觉得不太对。” 崔颖瞥他一眼,“我哥教过我,看人时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贺兰浑唇边露出了笑容。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崔颖说过这些了,然而她能记着,又让他心里十分熨帖,这妹妹嘴上从不服软,可今日一口一个哥哥,可见心里早已经放下了当初的龃龉。   裴谌总觉得,崔颖这话似乎是在嘲讽他不如贺兰浑,脸色不由得又是一沉:“你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那个有孕的女子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崔颖回忆着当时的细节,“若真是仙人救了她,我想她不至于对救命恩人如此冷淡吧?甚至我还有种感觉,那女子似乎很怕他。”   正是这点疑心,让她没有跟着仙人离开,她也悄悄告诉张溢奴自己的疑虑,但张溢奴太渴望回家,到底还是跟着走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张溢奴,也再没遇见过任何人,直到裴谌出现。   若是这么说的话,的确十分可疑。裴谌飞快地记下:“还有别的吗?比如那仙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言谈之间有没有透露过别的消息?”   “那仙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长眉长眼薄嘴唇,肤色极白,穿白衣丝鞋,腰里挂着一柄拂尘。”崔颖记性好,三两句把那人的容貌描述得准确,“那女子瘦得很,肚子偏又很大,脸色蜡黄嘴唇干枯,头上还有白头发,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但感觉她病得很重。”   贺兰浑霎时间想起了武三娘的模样,也不知山中这个可怜的女子眼下怎么样了?   裴谌也想起了武三娘,这案子的内幕他听王俭说过,只是不知道崔颖知不知道武三娘的死讯?算起来,武三娘也是她的表姐。裴谌犹豫着:“你那个嫁进王家的三表姐,近来还有联系吗?”   “没有,”崔颖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没什么。”裴谌心想,这种事他说不合适,还是等出去后让贺兰浑告诉她吧,“那仙人带着她们去了哪里?”   “腾云驾雾的,一眨眼就不见了。”崔颖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溢奴她,老了很多吗?若是我出去了,是不是也会变老?”   裴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含糊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崔颖看他一眼,看样子并不相信。   贺兰浑隔着画面看她,眼下她半边侧脸对着他,从额头到鼻子再到下巴颏形成了一条轻柔的弧线,她比上次他见到时瘦了些,褪去了年幼的青涩,露出少女的风姿,贺兰浑轻轻叹了一口气,握紧纪长清的手:“我有好久没见过她了。”   纪长清知道他很焦急,向赵凤台问道:“那条裂缝大概什么时候出现?”   “不好说,有时候画面刚出来就有裂缝,有时候要很久,有时候从头到尾都不出现。”赵凤台凑近了打量着,“似乎没什么规律,纯粹就是撞运气吧。”   纪长清能感觉到贺兰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却在这时,原本是黑夜的画面渐渐变得浅淡,看样子天快要亮了。   贺兰浑松开她的手:“我出去看一眼,马上就来。”   他飞跑出去,不多时纪长清听见他的喊声:“咱们这边天也快亮了!”   看来这两个世界的昼夜和阴晴是同样的,那么其他那些世界呢?纪长清紧紧盯着池中的画面,脚步声很快来到近前,贺兰浑握住她的手:“肯定还有什么我没想起来的古怪……”   话没说完,画面中的天空突然出现一角白衣,跟着是一个飘渺的声音:“你还在此徘徊吗?”   白衣倏忽降落,一个白衣丝鞋的道士手执拂尘看向崔颖:“你那位同伴已经出去了,你还没有找到出山的路吗?”   仙人来了。贺兰浑皱着眉:“怎么不见那个溯州女子?”   与他十指相扣的手陡然一紧,贺兰浑抬头,看见纪长清沉沉的眼眸:“不是仙,是白马。”   五通第三个,白马?贺兰浑大吃一惊,脱口叫道:“阿崔快走!”   声音回荡在地宫中,可画面中的崔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仰着头看向白马,问出了与贺兰浑一样的话:“另一位姐姐也出去了吗?”   “她情形不太好,我让她在山里暂歇几天,等我治好了她再出山。”白马手执拂尘,好整以暇地看向裴谌,“你也是误进此山的人吗?”   裴谌并不能看出白马的原身,然而多年来查案形成的警惕和谨慎让他下意识地将崔颖挡在身后:“我与朋友在山里走散了,上师可有什么办法找到他们?”   白马微微一笑:“你的朋友是两个道士,一个男人对不对?”   裴谌警惕着:“是。”   “他们与那名女子在一处,”白马伸手遥指山巅,“我带你们过去。”   贺兰浑看见崔颖顺着他指的地方望过去,禁不住大吼一声:“别去!”   清光从眼前一闪,纪长清召来了星辰失,她凝眸盯着池水,等了多时的裂缝依旧不曾出现,然而眼下,已经不能再等。转向赵凤台:“除了等裂缝,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赵凤台摇头:“我没试过。”   纪长清垂眸,见崔颖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山巅,犹豫着没有说话,白马握着拂尘始终不离左右,面带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纪长清知道不能再等,无论崔颖答不答应,以白马的力量都能轻而易举掳走她,若是再继续干等着,崔颖就危险了。   手捏剑诀,星辰失剑向池中断然劈去!   青碧色光芒流转轮回,将一池白水映成碧色,剑气夹着她浑厚灵力,无孔不入地搜索着每一处,贺兰浑眼睛一亮:“裂缝!”   纪长清定睛看去,画面最下面隐约出现一条淡淡的痕迹,与其说是裂缝,其实更像是一条两三寸的细线——她的推测没错,所谓的裂缝其实就是两个世界交界处最薄弱的一环,若以强力催动,未必不能强行撕开。   “我来助你!”赵凤台此时也大略明白了她的意图,挥手掷出青铜八卦,和着剑气一起去撞那条细线。   八卦刚刚撞上细线,噗,赵凤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向后飞出,片刻后重重撞在墙上:“不行,我修为不够。”   纪长清没有理会他,全神贯注盯着那处细线,轰!手中星辰失剑再次劈出,强劲剑气猛力冲击之下,先前极淡的细线迅速延伸,眨眼间变成一条五六寸长的线,贺兰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可那条线到了五六寸后再没有动,显然是后继乏力,贺兰浑连忙抬头,看见纪长清白如霜雪的面庞上渗出细细的汗意,显然也极是吃力。   自洛阳穸镜的事情至今,她马不停蹄忙到如今,几乎一天也不曾休息过,想来灵力也消耗极大,贺兰浑强压下焦急,上前拦住她:“别硬来,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有分寸。”纪长清挥开他,再次握紧星辰失。   “道友,”赵凤台袖子一抹嘴角的血,扶着墙站了起来,“黑驴的尸体还在外头,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剥下他的神格,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借他之力撕开裂缝。”   纪长清眉头一皱,想要说话时赵凤台已经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贺兰浑伸手拉住了她:“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抬手拭去去她额上的细汗:“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却在此时,听见崔颖的声音:“我不去。” 第62章   “我不去, ”崔颖躲在裴谌身后,又探头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吧。”   白马哦了一声, 有些意外:“你这小娘子,上次你便不去,这次也还是不去吗?”   “不去, ”崔颖缩回裴谌身后,“我走了好些天,脚疼得很,懒怠走。”   她一幅小儿女娇养任性的模样, 白马便也没起疑心, 抛出手中拂尘浮在半空中,眨眼间变成一丈方圆:“我带你去, 不消你走。”   裴谌却隐隐有种感觉,崔颖并不是任性放刁, 而是另有心思,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心眼儿却多得很, 比她那个混账哥哥也不差什么。微微侧过脸向后一看, 果然见崔颖一双滴溜溜的杏眼向他眨了眨, 手掩在袖子底下, 轻轻摆了摆。   裴谌停顿了一下, 心道果然跟她那哥哥一样难缠,心里急急思索着借口:“仙师的美意原不当推辞, 只是我与那几位朋友之前约定过, 若是走散了, 就在原地等着他们, 我还是依约行事吧。”   天在此时已经大亮,树梢上的月亮变成了太阳,照得白马一张脸越发白得惊人,他伸手拿下拂尘,唇边浮起一丝带着邪气的笑:“哟,这是几个意思,防着我呢?”   不好!他们不会耍滑,一味推辞引得白马起了疑心!贺兰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清光一闪,纪长清手中剑再次挥出,轰!画面中那条五六寸长的细线再又延长了几分。   纪长清闭目,迅速调息运行,咚咚咚,赵凤台拖着黑驴的尸体飞跑进来:“让我试试!”   纪长清睁开眼,见他手中铁剑在黑驴头顶上用力一划,皮肉绽开,露出内里白森森的骨头,赵凤台唤回青铜八卦,捏诀持咒从顶上罩定黑驴,一阵青光闪烁后,骨架上隐约显出一个发亮的人形。   这就是所谓的神格吗?纪长清蹙着眉,见赵凤台猛地扑上去,双手插进黑驴腔子里一扒一分,嚯啦,黑驴死去多时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那闪着亮光的人形扭曲挣扎,似乎在抗拒被他拽出,然而很快,赵凤台掐住了人形的脖子。   他怎么这样熟练?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疑问,余光却在这时瞥见白马上前几步,逼向裴谌身后的崔颖:“我委实想不明白,小娘子到底是看出了什么破绽,竟然一再拒绝我?”   破绽?他既用了破绽这两个字,显然是不准备继续隐瞒,要以武力相逼了!贺兰浑心急如焚,却又不忍心催促,纪长清看他一眼:“别急。”   星辰失正要劈下,墙角处一声长笑,赵凤台疾掠而至:“行了,我来试试!”   耀眼褐光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那是被他夺走的黑驴神格,二者合力,凌厉无比地劈向细线,轰!巨响过后,细线迅速变深、变宽。   画面中,裴谌护着崔颖急急后退,躲过白马的窥探:“上仙误会了,实在是与朋友有约,所以想在此处等着他们。”   “谁问你了?”白马拂尘一挥,掀起一阵疾风将裴谌推出去老远,他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盯着崔颖,“说说吧小娘子,你几次拒绝,到底看出了什么破绽?”   崔颖指甲掐着手心,心里害怕却又不肯露出来,脑中蓦地闪过从前贺兰浑跟她说过的话,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拖,总之好汉不能吃了眼前亏。   慢慢吸着气定神,摇了摇头:“上仙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她脸上一片娇憨,白马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先前的拒绝只是凑巧,却在这时看见裴谌紧绷着脸飞跑着过来——若是凑巧,他应当不至于这么紧张。   白马笑了下,两个凡人而已,便是不用骗,他们也奈何他不得,又何必费心周旋?   拂尘一挥将裴谌重重摔出去,伸手去抓崔颖的手腕:“既然你不肯去,那我带你去吧!”   肚腹处突然觉得一似凉风,白马凭着本能一闪躲过,低眼一看,崔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竟握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你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她下手虽狠,说话却又像是小儿女任性发脾气,白马一时分不清真假,笑着一挥手,当,匕首脱开崔颖的手摔出去老远,白马一把抓住她:“好朵带刺的玫瑰花儿,早知你这么有趣,上次我就带你走了。”   身后又是一丝凉风,裴谌拔剑刺了过来,白马一手抓着崔颖,另一只手一挥袖,裴谌踉跄着摔出去磕在地上,崔颖握着拳去打白马,怒道:“谁许你乱打人的?神仙岂能这样欺负凡人?”   还叫他神仙呢,这个任性的傻小娘子。白马笑吟吟的:“他对神仙不敬,自然要教训教训他。”   崔颖勾着他说话的功夫,裴谌飞快地爬起来,握着剑又往跟前扑:“你快走,我来应付!”   白马也不回头,拂袖一挥,长剑便已脱手,裴谌没了兵刃,便把随身的东西一件件扯下来往白马身上砸,鱼袋、算袋、水囊,就连那个玉管的墨囊也一股脑儿砸了过来。   白马虽然不怕,到底也得分神来应付,裴谌眨眼间已经冲到近前,扑上去一把抓住白马的胳膊,想要夺他手中拂尘,崔颖忙也挣扎着帮忙,就见白马回头向她一笑:“小娘子,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拂尘向裴谌脸上一拂,裴谌急急偏头,却已经来不及了,耳朵被削掉一块,鲜血直流。   崔颖惊叫一声,只觉得手脚冰冷,恍惚中看见白马一脚踢开裴谌,白得吓人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原来你先前一直都在装傻骗我,有趣。”   崔颖虽然聪明到底年幼,此时满脑子都是裴谌血肉模糊的样子,手脚软得挣扎不动,却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   天幕突然撕开一条裂缝,一线青碧色光芒自裂缝蔓延而来,随即变成耀眼清光,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履无极!”   崔颖看见白马嬉笑的脸倏地离开,铁钳似的手松开了她,跟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崔!”   哥哥!崔颖心中一喜:“哥,我在这里!”   她想要冲过去找贺兰浑,却又知道此刻不能添乱,踉踉跄跄向后退开几步,就见一柄碧青长剑劈空而来,万千剑光中一个灰衣女子疾如流星般一跃而出,崔颖下意识地又退开几步,见白马舞着拂尘冲上前去,咬牙切齿:“纪长清,还我四弟、五弟的性命!”   纪长清,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近来与哥哥一起破案的那个?崔颖拼命稳住心神,回头一看,裴谌摔在地上挣扎不起来,连忙伸手拉住他:“你怎么样?”   “无妨。”东眷裴氏便是性命关头也不能失了风度,裴谌在地上一撑,咬牙站了起来,“你快躲起来,刀枪无眼,这里有我照应就行。”   “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崔颖拿出帕子给他擦血,只是越擦越多,又见他脸色煞白,心里不觉慌了,“你,你真的没事?”   “阿崔!”不远处贺兰浑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跟着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裴谌,“多谢你,这里太危险,你们随我去躲一躲!”   另一边,纪长清与白马交手几招,她先前强行冲破两个世界,灵力大为亏损,此时正觉得后续无力时,一道褐色光芒陡然升起,赵凤台喝了一声:“我来!”   铁剑夹着千钧之力重重劈下,白马被剑风逼得连连后退,满脸惊诧:“怎么这样厉害!”   纪长清退在边上迅速调息,抬眼看时,就见贺兰浑拉着崔颖往裂缝跟前跑,裴谌满脸是血的跟在后面,三个人眨眼间钻过裂缝进了地宫,又见赵凤台手中铁剑越来越急,百忙中还不忘跟她打招呼:“道友,你我夹击,早些拿下这个祸害!”   真气运行几遍,空虚的丹田稍稍充实,纪长清握住星辰失,就见贺兰浑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伸手紧紧握住了她:“好些了吗?”   源源不断的热力从他手心传来,刹那间便是一阵松快,纪长清心想,原来直到如今,与他亲近依旧有用。   “道长,”贺兰浑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我总觉得这个赵凤台有点古怪,方才五通说的那句话,他说,怎么这样厉害,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他两个以前认识似的。”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暖热的嘴唇拂着她的耳廓,真气畅行无阻,丹田气海充盈无碍,纪长清微微扬眉,又向他凑近一点,于是他的唇一下子裹住了她薄薄的耳朵,濡湿了一点。   说到一半的话猝然停住,贺兰浑猛地屏住了呼吸,听见她清清淡淡的声音:“他剥取神格也太过容易。”   连她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下手,赵凤台在山里困了上百年,却好像对五通极是熟悉的模样,轻而易举剥下了黑驴的神格还据为己有,要知道夺人修炼根骨的事从来都是最难,赵凤台却轻轻松松做到了。   贺兰浑一颗心怦怦乱跳,总觉得方才那一刻似是她有意,想要再亲近一番,然而此时情形凶险,又万万容不得有什么绮念,便只是含住她一点肌肤:“你留神些。”   余光瞥见白马挥着拂尘向这边冲,贺兰浑一把抱住纪长清,又见赵凤台也冲了过来:“道友小心!”   他来得快,霎时间就冲到了他们身后,纪长清娥眉一挑,如此一来,倒像是他与白马一前一后将她夹在了中间,腹背受敌,正要躲避时,听见贺兰浑说道:“赵前辈,你刚刚杀黑驴取神格,用起来还顺手吗?”   白马的身形猛然一滞。 第63章   贺兰浑嘴里说着话, 眼睛紧紧盯着白马的反应,但见他正在疾冲而来的身形突然放慢,脱口向赵凤台说道:“你杀了二哥?”   你杀了二哥?他竟然没有加一个“我”字!贺兰浑一把揽住纪长清, 飞快地退到边上,蹭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你听给他说这话,怪不怪?”   他呼出的气直往她耳朵眼儿里钻, 他的嘴唇几乎是吻着她,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然而经络里轻松的感觉没有假,纪长清没有拒绝, 只轻轻点了点头。   白马那句话的确有问题, 对着一个陌生的敌人,原不该脱口喊出二哥两个字,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他们两个认识, 甚至连黑驴也都是他们彼此都熟悉的人。   当一声响,赵凤台手中铁剑击中白马的拂尘,他拧着眉, 正气凛然:“五通作恶多端, 人人得而诛之!”   他剑招凌厉, 白马慌忙抵挡, 交手中两个人方位迅速变换, 一时间并不能看清他们的神色,贺兰浑紧紧揽着纪长清的腰:“咱们得防着点, 这个姓赵的看起来不对劲。”   若是赵凤台有问题, 那么崔颖和裴谌独自留在那边就很危险。纪长清推开他:“你去照应你妹妹。”   裂缝另一端, 崔颖倒出金疮药给裴谌抹上, 想要再用帕子包住伤口,偏偏帕子不够在他头上缠一圈,崔颖上下一打量,道:“把你衣服撕一块下来!”   裴谌果然扯住袍角,嗤啦一声撕开时又怔了一下,几时改成听她的了?   崔颖一把拿过布条,因为并不懂怎么包扎伤口,便将他受伤的耳朵与脑袋紧紧贴在一起裹住,还要再裹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别扎得太紧了!”   “哥,”崔颖惊喜着一抬头,“你可算来了!”   贺兰浑从裂缝里跳进来,看见她一手扶着裴谌的头,一手拿着从袍子上撕下的布条给裴谌包扎,裴谌倒是老实,低眉顺眼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叫疼,不过,他手心里捧着养大的妹妹,几时给别的臭男人包扎了?   贺兰浑快步上前,崔颖丢开裴谌拉住他:“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贺兰浑重重握她一握,余光里瞥见裴谌头上的布条缠得又紧又多,活像个烧糊了的大粽子,贺兰浑哧的一笑,心里舒坦了一大截,“你别管他,我来包。”   他拿过布条,顺着劲儿解开了又不松不紧地裹上,笑道:“行啊裴七,平时看你挺怂的,真到了生死关头竟然敢上,是条汉子!”   裴谌冷哼一声:“以为谁都像你,尽会打嘴上官司?”   “这话说的,要不是我家阿崔机灵,你不早就被五通骗走了?”贺兰浑向崔颖一点头,油然而生一股自豪,“都是我平常教的好,我家阿崔学得好,裴七,这回呀,你还得谢谢我家阿崔!”   裴谌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要反驳,看了眼崔颖的笑脸,又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耳边听见贺兰浑问道:“阿崔,方才你为什么不肯跟着五通走?你发现了他什么破绽?”   崔颖抓着他的衣襟撇撇嘴:“要是哥哥听说我在这里,必定老早就跑下来接我了,怎么可能让我过去找你?”   贺兰浑大笑起来:“不错,真聪明,不愧是我妹妹!”   他一向宠着崔颖,若是知道她的下落,必定亲身去接,绝不可能交给一个陌生人,笑嘻嘻地向裴谌说道:“听见了没?亏你还是大理寺的,我看你这脑子呀,比我家阿崔差远了!”   裴谌绷着脸看了眼崔颖,嘴上却没反驳,贺兰浑三两下给他包好了伤口:“那个姓赵的有点可疑,你们留在这边不安全,都跟我过去吧,免得一会儿再出什么岔子。”   裴谌问道:“姓赵的是谁,那个拿铁剑的?”   “对,他说他就是百年前进山的赵凤台,不过我跟道长都觉得他不大对劲。”贺兰浑把裴谌掉在那边的剑塞给他,“走吧,过去后一定要跟我和道长在一起,千万别落了单。”   恰在这时,裂缝处传来赵凤台的叫声:“道友,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快些助我!”   贺兰浑三两步跑到裂缝处一看,赵凤台边打边退,正引着白马往纪长清跟前去,纪长清纵身掠起在半空,手握星辰失,神色戒备,显然并没有打算立刻相助。   若不能确定赵凤台是敌是友,这仗就没法打。贺兰浑心思急转,奔回去拖起黑驴被撕得七零八碎的尸体,向崔颖嘱咐道:“跟上!”   他拖着黑驴抢先越过裂缝,向赵凤台高叫一声:“赵前辈,黑驴的尸体我给你拖过来了,我们都不会剥神格,等待会儿宰了这白马,还是你动手吧,神格依旧归你!”   黑驴的尸体摔在地上,白马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手法,目眦欲裂:“竟然真是你杀了二哥!”   崔颖跳过来时,正看见白马疯了也似的扑向赵凤台,贺兰浑拽着她飞快地跑去纪长清身边,抬眼一看,白马一柄拂尘舞得半天都是刺眼的白光,对面的赵凤台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神色说不出是懊恼多些还是愤怒多些。   “方才他们都没尽全力,眼下才是真打。”纪长清神色淡淡的说道。   “那就肯定有问题,”贺兰浑轻笑一声,“等着,我再给他们添把火。”   他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赵前辈,你还像上次那样把那匹蠢马引过来,到时候你从背后偷袭,准备一剑就解决了!”   白马的拂尘越挥越急,气极反笑:“我就说以你的本事,如何能杀二哥?果然是偷袭!”   “赵前辈,”贺兰浑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上回那个金龟又老又硬的不好吃,不过我听说马肉味道不坏,待会儿等你杀了这蠢马,我给你烤条马腿!”   赵凤台再也忍不住,青筋暴跳着吼了一句:“闭嘴!”   他这一吼,将敌意暴露无遗,贺兰浑立刻断定他肯定是敌非友,连忙添油加醋:“哎呀赵前辈,可是不喜欢吃马腿吗?没事,咱们换个地方,我听说马背上那块肉也不错,又肥又嫩的,还有那头驴也别浪费,驴肚驴肠都好吃呢!”   “闭嘴!”赵凤台气急败坏,“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的好大哥,”白马一跃升在空中,幽幽冷笑,“得亏他不是哑巴,不然我被你生吞活剥了,黄泉之下我还要做个糊涂鬼呢!”   大哥?贺兰浑再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他是青猪?”   纪长清沉吟着,一时也无法确定,如果赵凤台就是五通为首的青猪,为什么她一再探查却丝毫没有发现破绽?况且青猪排行第一,能耐也该是最大的,可赵凤台的灵力分明又没那么强。   “咱们先别动,”贺兰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等着捡便宜。”   若是以往,纪长清必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可眼下她还得顾着他和崔颖、裴谌,谁都不能有闪失,纪长清握着星辰失,静观其变。   拂尘白光大盛,白马出招凌厉,赵凤台接连败退,恨怒之下彻底撕去伪装:“蠢货!你听不出贺兰浑在挑拨离间吗?”   “是吗?他再挑拨离间,难道还能把二哥身上的伤口给挑拨出来不成?”白马冷笑,“我的好大哥,那伤一看就是你的手笔,我眼睛还没瞎呢!”   “是纪长清杀了他,你知道我眼下太弱,你又不在,我只好剥了二弟的神格,为的也是为他报仇,”赵凤台神色诚挚,“我们兄弟一场,难道你还信不过大哥吗?况且你再想想,要是咱们兄弟俩打个你死我活,谁能占到便宜?”   自称大哥,果然是青猪!贺兰浑立刻叫道:“赵前辈不要谦虚嘛,明明是你一剑杀了黑驴,驴身上还有你的剑伤呢!”   他拽起黑驴,露出后心上的剑伤,白马长啸一声,拂尘一挥冲向赵凤台:“今日必要杀了你,给二哥报仇!”   眼看已经掩盖不住,赵凤台铁剑一挥与他斗在一起:“我好说歹说你都不信,那就打吧!”   褐色光芒纠缠着刺眼的白光,两个人越打越激烈,贺兰浑仔细瞧着:“要不要去插一脚?”   “时机还没到。”纪长清从变幻的光影中分辨着赵凤台和白马的身形,眼下看来白马实力更胜一筹,他那柄拂尘当是用马尾做成,一根根须子如同利剑,赵凤台许是自身太弱,许是套用黑驴的神格并不顺手,被他拂尘逼得连连后退,看看已经退到了裂缝边上。   贺兰浑暗自庆幸刚刚把崔颖带了出来,握着她的手腕又往身后一掩,叮嘱道:“要是情况不妙,不用管我,你赶紧跑。”   “哥,”崔颖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咱俩一起走。”   “我跟道长一起,”贺兰浑微微一笑,“你放心,有道长在,不会有事儿。”   崔颖看看他又看看纪长清,心里稍稍明白了些,眼前突然白光暴涨,白马将赵凤台逼到了最角落:“把二哥的神格还回来!” 第64章   拂尘须一根根如同利箭, 脱出底座四面八方射向赵凤台,赵凤台极力腾挪躲闪,一点点逼近裂缝, 正要钻进去时,轰!星辰失剑光从天而降,却是纪长清一剑劈向裂缝, 封死了他的退路。   剑气凌厉,赵凤台来不及收住步子,头发连带头皮早被削去一大块,与此同时两根拂尘须从背后透骨穿过, 赵凤台疼得嘶叫一声, 身后白马如同鬼魅,霎时间贴到近前:“你还能往哪里逃?”   赵凤台深吸一口气, 转过了脸:“三弟,你当真要杀我?”   白马声音冰冷:“别叫我三弟, 叫得我恶心。”   “三弟,难道你真的相信贺兰浑,觉得我与他们联手害你们?”赵凤台苦笑一声, “如果是那样, 纪长清为什么还要杀我?”   “那是你们的事, ”白马手中的拂尘再次挥出, “我只要给二哥报仇!”   赵凤台只来得及躲开一半, 胸前被拂尘须擦破一大块,血肉模糊:“我知道你跟二弟一向要好, 但大哥敢对天发誓, 若是我有半分私心, 就叫我灰飞烟灭, 万世不入轮回!”   “我眼下就让你灰飞烟灭,万世不入轮回!”白马丝毫不为所动,一跃上前,举起了手。   “慢着!”赵凤台咬牙大喝一声,“杀了我,你如何出这阴隐山?这山是我神格所化,我耗费千年修为才能造出这山中幻境,我一死,山里所有的人全都会跟我一道消亡! ”   纪长清正要挥出的剑猛地收住,原来这山是他神格所化?那么他一死,这山很可能会崩塌消失,她倒没什么,只是贺兰浑他们想要逃出幻境却是极难。   白马冷笑一声:“以我的修为,想出去轻轻松松,还怕你的威胁?”   “三弟你忘了这山是如何来的吗?”赵凤台极是精明,眼见他说的硬气,脸上却有一丝犹豫,连忙趁火加柴,“百年前你我弟兄该遭雷劫,是我硬生生剥下神格又废掉千年修为改造了这座阴隐山,找到渡劫而不死的办法,二弟也是因为躲在阴隐山中受我庇护,所以受雷劫时才能丝毫不曾损伤,三弟的雷劫也快到了吧?若是你杀了我,等雷劫来时,这山已经没了,你要往哪里去躲?”   “我怕什么?”白马轻嗤,“等那个女人生下神胎,我就吃下去,雷劫能奈我何?”   “那法子只是我们从古书里找到的,能不能用眼下还没人试验过,可这阴隐山能渡劫却是大哥我亲身试验过的,三弟,你难道要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条并没验证的记载上?”赵凤台神色诚挚,“我剥取二弟神格实在是迫不得已,当时二弟已被纪长清杀死,我若是不取他的神格,如何对付纪长清?我们费尽心思才把她引到山里来,难道就由着她肆意横行?”   贺兰浑握着崔颖的手一紧,原来崔颖被掳,竟是为了引她入山?如今眼看白马似要被他说动,若是他们两个联手,她就危险了!   贺兰浑连忙向崔颖低声嘱咐道:“我得跟着道长,你随机应变,千万保住性命!”   崔颖一个没拉住,见他飞跑去纪长清身边,拔剑护住,崔颖急得跺脚:“傻子!人家神仙打架,你一个凡人过去有什么用?”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裴谌幽幽说道,“这时候便是没用,他也得上。”   崔颖又急又心疼,脱口驳道:“要你管?”   裴谌顿时沉了脸,却在这时,瞧见赵凤台与白马并肩低头,模样越来越亲近,裴谌连忙拉过崔颖:“跟着我,若是有事我来应付,你能躲就躲!”   裂缝前,赵凤台神色越发恳切:“三弟,我知道你眼下并不信我,不过我是你手中败将,对你丝毫没有威胁,但纪长清却是个劲敌,你我要是火并,只会被她一个个杀死,不如我们联手杀了她,之后我任你处置,如何?”   白马犹豫着没有说话,纪长清握紧星辰失,贺兰浑笑嘻嘻地开了口:“来呀,你们赶紧一起上,怕你们的是孙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赵凤台挤眉弄眼,好似在跟他递消息似的,白马刚刚打消一点的疑心噌噌噌地又窜了上来,先前他们就商议过,引纪长清入山后,由赵凤台唱红脸,引着纪长清一道追杀黑驴,再趁机与黑驴合力杀死纪长清,可眼下死的却是黑驴,难道他又想故技重施,引着他一道攻击纪长清,再下手杀他?   眼见白马满脸警惕,赵凤台只恨先前没一刀杀了贺兰浑,忍不住骂道:“贺兰浑,你一个大男人,就会躲在女人后面摇唇鼓舌,算什么能耐?”   “前辈快点呀,”贺兰浑继续跟他挤眉弄眼,“我跟道长都等了老半天了呢!”   赵凤台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拧,仗剑向着贺兰浑扑来:“你给我闭嘴!”   纪长清一把拉过贺兰浑,挥剑出招,轰!剑气如刀,劈得赵凤台在空中喷出一大口血,却还是硬撑着向前扑去:“三弟,我这就跟纪长清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你总该信我了吧?”   轰!星辰失再又挥出,赵凤台勉强用铁剑一挡,又呕出一口血,白马皱眉跃起在空中,若是赵凤台真被纪长清杀了,这阴隐山三千小世界都会坍塌,到时候就算他能出去,那个怀着神胎的女子也出不去,那他要如何强大神格,顺利渡劫?   不如先助他共同对付纪长清,他当年渡劫时失了神格和修为,如今功力比凡人强不了多少,翻不出大浪来。白马手中拂尘掷出,箭一般冲向纪长清:“前后夹击!”   他走得快,后发先至冲到纪长清身后,赵凤台便从前拦住,纪长清拂袖将贺兰浑挥出,星辰失剑疾如雷电,刹那间整座山中只回荡着她清冷声音:“履无极!”   满眼清光中,贺兰浑被她衣袖拂出的一股柔力送在崔颖身边稳稳当当站住,她那一拂看似强劲,其实力度拿捏得正好,绝不会摔到他——他已经很久没被她摔过了,她如今对他一天比一天亲近,他又如何能让她独自面对危险?   贺兰浑拔剑又要冲过去,崔颖一把拉住他:“人家特意把你送出来,你还过去干嘛?”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贺兰浑挣脱她,“我得过去与她一道。”   “哥,”崔颖忙又抓住他,“他们这种打法,你就是去了有什么用?”   “这话说的,你哥哥就这么没用?”贺兰浑笑着掰开她的手指,“等着吧,哥哥我这脑子,我这一张嘴,比那些兵刃可好用多了!”   他撒腿向纪长清跑去,还没到跟前,就见赵凤台掷出手中剑猛地刺向纪长清,贺兰浑高叫一声:“道长小心!”   伴着这声叫,白马也疾如流星般冲了过来,拂尘万千眼看就要撞上纪长清,纪长清身子一拧,在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折身向上,霎时脱开包围,跟着袍袖一展掀起一阵狂风,拂尘须一根根从底座上脱落,旋转着随风飘得远了。   那拂尘乃是白马用自己的马尾毛做成,最是得意趁手,此时突然被毁,顿时咬牙切齿:“纪长清,今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我来!”赵凤台急急赶上,伸手去召铁剑,“三弟你先歇着!”   歇白马气头上顾不得,半道上截住铁剑在手:“我来,我要亲手杀了这女人!”   他蹂身而上,纪长清一剑挥来,两道剑气撞在一起,霎时间地动山摇,白马一招使老正要继续,余光突然瞥见赵凤台悄悄飘去了纪长清背后,白马心中一喜,却在这时,后背上突然一记闷疼,赵凤台的青铜八卦不知什么时候砸中了他的心脏。   那八卦夹着灵力,比铁剑要重几倍,白马噗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只觉得后心上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口子似的,满身真气顺着那个缺口源源不断向外流失,星辰失的剑气恰在此时击中前心,前后夹击,心脏就似被撕成两半,白马从空中直直坠下,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呼!铁剑脱手飞出,白马模糊的目光里瞧见赵凤台挥舞手臂,遥遥指挥着铁剑调转剑身向他刺来,想要躲时,青铜八卦早又是重重一下砸在腿上,白马挣扎不得,噗!铁剑当胸刺进了心脏。   远处,赵凤台眼看白马轰然倒下,心里一阵狂喜:“终于!”   正要冲上去剥神格,听见贺兰浑的叫声:“别让他剥神格!”   赵凤台百般算计,都是为了夺取神格强大自身,眼下他已经有了黑驴的,若是再得了白马,那就再难以克制。纪长清身形如电,霎时掠过去,星辰失剑断然挥出。   白马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显出原形后,却是一匹四腿修长的白马,纪长清丝毫不曾手软,回忆着赵凤台那时候剥神格的手法,星辰失剑向白马一分一划,剥开皮肉,露出骨骼。   “不要!”赵凤台长叫一声。   然而已经晚了,白马的神格刚刚浮现便被星辰失斩为两截,眼看多时筹划化为泡影,赵凤台大怒:“纪长清!”   他使出全力扑过来,铁剑、八卦一股脑儿砸向纪长清,纪长清挥剑来挡,赵凤台趁机扑到白马尸体上,一把抓住那劈成两截神格正要吞下,后心上一疼,贺兰浑一剑刺中了他。   赵凤台大吼着回头,对上贺兰浑笑嘻嘻的脸:“前辈,生吞活剥可不行,容易闹肚子呢。”   轰!星辰失剑劈空而至,赵凤台吐着血,一口吞下半个残破的神格。 第65章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赵凤台灵台内蹿出来, 与另一道黑色纠缠着盘旋在一起,纪长清凝眸,见重伤的赵凤台猛地一抖震开后背上插着的剑, 两只眼睛精光四射,显然已经将白马黑驴的神格融为一体,再没有方才狼狈的模样。   不好!要是被他抓住, 小命就要不保!贺兰浑撒腿就跑,可赵凤台比他更快,一纵身便拦在前面:“往哪儿跑?”   他恨极了贺兰浑,长啸一声仗剑扑来, 贺兰浑眼看躲不开, 半空中灰影一晃,纪长清张开衣袖把他装了进去。   双脚乍然踩到柔软的布料, 一股极淡的清香气若隐若无,这感觉既紧张又新鲜, 贺兰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却能感觉到衣袖之外杀气腾腾,纪长清和赵凤台正斗到最激烈处。   日色半明半暗, 满山的秋叶都被剑气卷得四下飞舞, 裴谌找到一处凹进去的树洞把崔颖塞进去, 又拔过附近的长草将洞口掩住, 低声嘱咐:“你躲着不要出来。”   “那你呢?”崔颖缩在洞里, 小声问道。   裴谌低头,看见她微露在外面的一小片下巴颏, 连忙又拖过几根树枝遮掩好了:“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提剑站在中间, 既离崔颖不远, 又离纪长清不远, 方便两下照应,此时整座山都被剑气和灵力震得颤动着,裴谌紧紧握着剑柄,心里千头万绪。   入山其实更多是意气之争,贺兰浑都进山了,他自然也不能落后,只是进来之后碰见的这些事完全出乎意料,是生是死难以预料,不过他是男人,又身在其职,哪怕拼上性命也得保住崔颖,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了贺兰浑的口实。   正想得出神,忽地瞧见裂缝处似乎有淡白色的影子一动,裴谌眯起眼睛定睛细看,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轰!又一道黑白交缠着褐色的剑光过后,赵凤台大笑起来:“纪长清,整座阴隐山都是我神格加持,你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在这山里最多也只能使出八分!”   这感觉纪长清从开始动手时就有了,此时也不多话,纤手一扬抛出一簇三昧真火,直直落在赵凤台灵台上。   赵凤台急急躲闪,可三昧真火如同附骨之疽,任他如何躲闪始终绕着灵台不肯走,赵凤台心惊肉跳。   他刚刚夺取神格,还没有机会融汇熟练就被逼着动手,虽然看上去出招凌厉,其实全身真气翻腾跳跃极是难捱,尤其是灵台联通内外,此刻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就要泄露个精光,纪长清必是看出了这个破绽,所以才将三昧真火下在此处,若不能极是祛除,只怕要被她打开破绽,一败涂地。   赵凤台提气一跃,高声说道:“纪长清,我与你昨日无怨近日无仇,都是我二弟三弟想要杀你,如今他俩已死,我不想与你为敌,你我各退一步,我放你出山,你立刻罢手,如何?”   轰!剑光过后,又一簇三昧真火落在他灵台上,纪长清神色淡漠:“五通邪神,害人无数,我岂能留你?”   赵凤台挥剑去挡却没有挡住,三昧真火立刻又向灵台内钻进几分,痛痒难耐:“纪长清,我是邪神,你又是什么?”   他冷笑着:“你也不想想,你年纪轻轻却有这般修为,放眼天底下能有几个凡人是这般情形?你真觉得你是凡人吗?”   不好,这货也学他的招数,开始攻心了?贺兰浑立刻打住:“天底下当然没有几个凡人能像道长这般,要不然道长怎么是天下第一女道士?”   声音被衣袖掩住,传出去只剩下一点,也只有纪长清能听见他说了什么。纪长清垂目,看着衣袖中鼓起又落下的形状,也许他在里头跑着想出来,也许他是担心她乱了心神,但她并不会,身外之事她从来不去想。   娥眉轻扬,向赵凤台再又挥出一剑,赵凤台只觉得全身灵力顺着灵台飞快地散逸,拼尽全力才堪堪躲开:“纪长清,你自己看不清楚,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绝对不是人!”   他嘴里说着话,心里急急找着退路。百年前雷劫来时他自忖作恶多端,只怕要被击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剥下神格又搭上千年修为,将整座阴隐山改成一个镶嵌三千小世界的幻境,雷劫来时他分出无数化身躲在各个世界里,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千年修为毁于一旦,原本在五通中稳居第一,如今却连最弱的金龟都不如,从那时起,他便一直琢磨着有什么捷径恢复功力。   前些日子纪长清斩杀金龟,黑驴、白马对她恨之入骨又不敢硬刚,便进山与他商议对策,他趁机提出掳走崔颖引纪长清入山,明里是要合力杀死纪长清,暗里盯着的,却是黑驴白马的神格,如今虽然得偿所愿,但若是不能尽快摆脱纪长清,就不能运功融合神格,只怕要败于她之手。   赵凤台不动声色看向远处,那边最适合躲藏,只是该怎么从星辰失剑下脱身?   却在这时,蓦地看见纪长清向他身后一点头。   赵凤台大吃一惊,难道还有别人?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阴柔劲力穿胸而过,刚刚强行吞下的残破神格霎时间顺着伤口窜了出去,赵凤台嘶叫一声转回头,对上卫隐冰冷的脸,他手中麈尾一旋,甩出一长条鲜血,都是他的。   “长清,”麈尾再次挥出,直取赵凤台,卫隐掠向纪长清,“你无碍吧?”   “无碍。”纪长清猛然挥出一剑。   两股劲力一齐杀到,赵凤台长叫一声,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摔向远处,卫隐纵身追上,还没到跟前,赵凤台掷出铁剑直取他面门,卫隐偏头躲开,眼前褐色光芒忽地一闪,赵凤台消失了。   卫隐站在云端四下观望,但见山中寂静,只有风吹草动,赵凤台去了哪里?   纪长清跟着上来,散出意念细细搜寻山中一草一木,处处都残留着赵凤台的气息,然而处处都很淡,都不是他的本体,他就这么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长清,”卫隐走近了,眉目间的沉郁浓得化不开,“我找你找了好久,差点以为找不到你了。”   纪长清看着他,他风尘仆仆,从前一尘不染的白衣如今沾染了尘灰,襟边还有方才杀敌残留的血迹,他颜色浅淡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让她突然意识到,卫隐对她,大约是很不同的。   纪长清转过脸:“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我的心,”卫隐指了指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对你的执念,我追着这点执念强行冲破界限……”   却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道长!”   这声音极近,仿佛就在纪长清身上,卫隐脸色陡然一变,看见她灰色的衣袖晃来晃去,贺兰浑带笑的声音越来越大:“道长,快放我出来吧,我知道你心痛我,不过我好歹是个男人,总不能一直让你护着吧?”   心底一丝尖锐的疼突然蔓延,卫隐垂着眼皮,看见纪长清抖开衣袖放出贺兰浑,又与他并肩站在星辰失上,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她,而他却能一直与她在一起。   贺兰浑只不过是个凡人,这山中万千世界,若不是她出手干预,又怎么可能始终跟她不分开?她对贺兰浑,终究还是不一样。   “道长,”贺兰浑伸手握住纪长清,“赵凤台跑哪里去了?”   “还没找到,”纪长清如今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亲近,便任由他握着,“只怕要花些功夫。”   贺兰浑瞥了眼卫隐,笑吟吟的:“卫道长既然能从无数小世界中找到这里,想必对这山的门道也有些心得吧?卫道长觉得,应该怎么去找?”   卫隐盯着他与纪长清十指交扣的手,心底的锐疼渐渐变成迟钝:“各个世界的交界处最为薄弱,可以从哪里突破。”   “难道要挨个世界去找?”贺兰浑摇头,“不至于只有这种笨办法吧。”   “看来你有更好的法子?”卫隐冷冷说道,“那就你来吧。”   “挨个找不行,”纪长清道,“赵凤台能从我们眼前消失,就能在我们进去时再次消失。”   “长清说的对,”卫隐放柔了声音,“必定还有捷径,待我想想。”   天色飞快地黑下去,崔颖飞跑着来到近前,掏出了干粮袋:“哥哥,吃点东西吧。”   贺兰浑看了眼袋子里仅剩的一块胡饼,笑着指指白马的尸体:“那不是吃的?烧把火烤了,好歹是口热饭。”   崔颖皱皱鼻子:“我不吃。”   贺兰浑知道她是嫌脏,刮了下她的鼻子:“傻子,好吃呢!”   他拔剑割下马肚子上一块肉,跟着扒了些树叶枯枝开始拢火,第一簇火苗蹿上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月亮取代了太阳,升起在树梢中间,烟火袅袅升起,贺兰浑盯着那轮圆月,心中一动。   太阳月亮虽不相同,却都是在同样的位置,这个世界和有地宫的世界虽然季节不同,但天气一模一样,太阳月亮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忙向卫隐问道:“你从先前的世界过来时,有没有太阳月亮?”   卫隐瞥他一眼:“有。”   “是不是也在树梢中间?”   卫隐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纪长清在边上听着,心中透亮。赵凤台很快就从三千小世界中找到他们,说明对这些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所有的世界都有月亮太阳,月亮太阳从不曾改变过位置——   纪长清拔剑,骤然刺向月亮。 第66章   一剑霜寒, 刺中圆月,纪长清只觉得星辰失凌厉剑气突然一泄,那月亮就像一个无底深渊, 吞噬着一切靠近的东西。   果然有蹊跷。   纪长清收剑,卫隐跟了上来:“长清,如何?”   “月亮有古怪。”越靠近月亮, 灵力吸引的感觉越强烈,纪长清此时已经有了九成把握,赵凤台多半就躲在其中,甚至他所说的用以改造整座阴隐山的神格, 很可能就就是化成了日月。   “进去看看。”卫隐取出麈尾正要上前,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叫声:“我们也一起去!”   卫隐皱眉,见他站在底下, 挥着手叫纪长清:“山里形势复杂,咱们千万不能走散了。”   “山中凶险, 何苦让他一个凡人来涉险?”卫隐小声向纪长清说道,“长清,你我还要迎敌, 让他们留在此处更为安全。”   “万一走散了, 更加凶险。”纪长清衣袖一挥, 将贺兰浑和崔颖、裴谌全都装进袖子里, 星辰失剑向着月亮挥去。   卫隐连忙抛出麈尾助力, 月光霎时间变成一片漆黑,片刻后圆月摇晃着裂开一条大缝, 隐约可见内里起伏的山川草木, 卫隐忙将纪长清向后一拦:“我先进去探路, 长清等我消息。”   “不必, ”纪长清闪身出来,迈步跨进裂缝,“跟着我。”   卫隐心中一喜,连忙跟上时,眼前乍然一亮,赫然又是一座阴隐山,只不过树梢中间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无数枝叶随风摇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长清,”卫隐闭目神游,片刻后开了口,“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   唯独找不到赵凤台本人,就好像他已经分解成无数碎片,散落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似的。   纪长清抖开衣袖,贺兰浑拉着崔颖钻了出来,抬头向树梢一看:“月亮没了!”   裴谌跟着出来,沉吟道:“看来这里就是赵凤台的老窝。”   纪长清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也能感觉到处处都是赵凤台的气息,然而浓淡却都一样,并不能确定赵凤台躲在哪里。   迈步向山上走了一段,回头看时,裂缝处的景物方位大小都跟从前不同,看来这座阴隐山并不受必须向下走的限制,很可能这座山,才是真正的阴隐山。   贺兰浑撒腿跟上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到现在,还不曾发现那些人变老的原因。”   话音未落,突然见天空中黑云翻卷,眨眼间明亮天色变成昏黑,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   贺兰浑连忙解下外衣罩在纪长清头顶:“越发古怪了,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纪长清纤指一弹,一道掌心大小的黄符飞起在半空,眨眼化成一丈方圆的幕布,挡住了倾盆落下的大雨,贺兰浑挽着她的手跟她并肩站着,又招呼剩下几个人都来避雨,只听哗啦哗啦,雨声连绵不绝,纪长清平视幕布之外,神色凝重。   “道长,”贺兰浑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雨水里,每一滴都有赵凤台的气息,只怕是他用灵力所化。纪长清凝眸,他想做什么?   却在这时,听见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响,山脚下驶来一辆车子。   所有人立刻都紧张起来,进山至今,除了赵凤台和白马,他们还不曾遇见过别人,这车子里坐着的,是谁?   贺兰浑紧紧握着纪长清的手,心里却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马车,他好像见过。   车子在山下慢慢走着,山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轮陷在泥里半天拔不出来,心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见纪长清的声音:“你认识?”   贺兰浑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她时,她微微仰脸看着他,从前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时有一丝极淡的关切,是为了他。贺兰浑绷紧的情绪骤然松弛,再次握紧她的手:“那车子,很像从前我家里的车子。”   五岁那年,父亲在大雨天外出公干,不幸跌落悬崖亡故,当时他坐的,正是这么一辆黑漆朱轮的车子。   这辆车上,父亲曾经抱着他玩耍说笑,给他讲奇奇怪怪的蜀州传说,父亲还曾扶着他坐在驾车的马背上,教他如何骑马控缰,这辆车子父亲出事后武夫人不让他看,但他偷着看过,摔碎成了几半,车身上都是山石撞出来的伤痕。   贺兰浑全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急切雨声中突然传来一个十数年不曾听过的熟悉声音:“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急?”   阿耶!贺兰浑脑中嗡的一响,松开纪长清的手,撒腿跑了出去。   纪长清伸手却没能拉住他,见他飞奔着冲向那辆车,衣服眨眼间湿透了,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他也来不及抹一把。   贺兰浑越跑越快,山路一点点失去了阴隐山的面目,变成了蜀州那弯曲嶙峋的盘山路,不远处就是悬崖,父亲的车子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那时候大雨冲塌了山体,石头滚下来惊了马,直直蹿进了悬崖。   贺兰浑拼着最大的力气奔跑着,十数年的光阴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孤独无助的五岁,回到长安的六岁,七岁时母亲再嫁,八岁时有了一个妹妹,妹妹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然而还是不一样的,他开始独自来往与长安洛阳之间,长安的贺兰宅才是他的家,洛阳那个家是母亲和妹妹的。   甚至长安那个也不是他的家,他在十几岁时回过一趟蜀州,在那个悬崖前默默站了半天,有父亲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雨水越来越急,眼睛有些睁不开了,贺兰浑胡乱抹了一把,指头缝里看见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山崖上的土石似在松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滚下来,贺兰浑大吼一声:“别过来!”   马车停住,那个熟悉的声音惊疑着响了起来:“大郎?”   贺兰浑一跃来到近前,车门开了,他看见了阔别十几年的,父亲的脸。   手抖起来,嘴唇也抖着,声音有些不成调子:“阿耶?”   明知道一切都是幻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然而此时相见,却如此让人沉沦。   “大郎?”车里的贺兰光远同样是惊讶,倾着身子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兰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这不是幻象,也许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活着,而他只是无意中闯进了那个世界。   凌乱的思绪中他拦在车前:“不能再走,前面危险。”   “危险?”   贺兰光远探身出来张望前方,雨水很大,霎时湿了他的衣服双肩,贺兰浑举着手,竭力给他挡着:“阿耶,那边山石滑坡了。”   几乎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大片泥土夹着石头滚下来,拉车的马受了惊,嘶叫着想要蹿开,贺兰浑一把抓住缰绳,攥得骨节发白,浑身的力气都搭了进去,马匹叫着跳着,慢慢归于平静,车子没有往悬崖去,父亲还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胸腔肿胀着,眼睛也是,无数次假想中发生过的情形,此时此刻,他终于做到了,他拦住了父亲的马车。   然而心里一丝苍凉慢慢涌起,都是假的,都是幻象,时光不可能倒流,那所谓的另一个世界也太过缥缈,这里只是阴隐山,他亦无力穿越时间,去阻挡已经发生的一切。   “看你,都淋湿了。”贺兰光远撑开伞,探身出来遮在他头上,他目光透着慈爱,擦去他满眼的雨水,“下这么大雨不要乱跑,很危险,阿耶能应付。”   这口吻,分明还是十几年前对着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贺兰浑有一刹那痛恨自己的清醒,假如他能再糊涂些,眼下也就能好好享受这片刻的温情。   “贺兰浑,”身后的雨声有片刻缭乱,纪长清掠到了近前,“那是假的。”   是假的,他也知道是假的,他又盼望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贺兰浑没有回头,低眉看着贺兰光远:“阿耶,前面太危险,回去吧。”   贺兰光远看向他身后的纪长清,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是谁,大郎的心上人?”   “是,”欢喜与苦涩交缠,贺兰浑回头,握住纪长清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纪长清眉尖一蹙,对上他微红的双眼时便没有反驳,耳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阿耶,她叫纪长清。”   “好,很好,”贺兰光远含笑点头,脸上流露出真切的迷茫,“大郎啊,我才从家里出来不久,怎么你长得这么大了,都有心上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浑死死盯着他,似要透过时光,将父亲的模样刻进心里:“阿耶,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贺兰光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大郎,我活生生地在你面前,你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这一切如何有假?”   他从袖中取出一盒双陆:“大郎,你要阿耶给你买的双陆,阿耶买回来了。”   那时候他刚开始学各种博戏,见父母亲闲时喜在窗下打双陆,便缠着也要学,父亲说那是大人用的,棋子太大不好拿,于是专程为他定做了一幅适合小孩用的,那次出门之前,父亲说过,回来时就带给他。   他是在离开蜀州时才见到那副双陆,小小的棋子缺了很多颗,想来是掉落在悬崖底下了。   “就算是假的,又有何妨?”贺兰光远的声音低下去,“我们父子在一起,这样不好吗?大郎,留下来吧,跟阿耶在一起。”   贺兰浑看着他,慢慢拔出了剑:“阿耶。” 第67章   利剑和着大雨, 慢慢向贺兰光远胸前刺去,远处的崔颖惊叫一声:“哥哥,你做什么?”   “大郎, 那是你妹妹吗?”贺兰光远没有躲,抬眼望向崔颖,“我走之后, 发生了很多事情吗?你母亲她,还好吗?”   剑尖在他胸前停住,贺兰浑喘着气,明明该当向前, 却怎么也无法向前。   “哥哥!”崔颖飞跑到近前, 靴子带起来泥水,淋淋漓漓甩出去, “他是谁?你为什么叫他阿耶?”   他是谁?贺兰浑紧紧握着剑,他是幻象是圈套, 也是他最想挽回的过望。   贺兰光远依旧没有躲,他甚至带着坦然的笑,看向崔颖:“你是阿武的女儿吗?你生得很像她。”   他叹一口气, 有些怅然:“我明明才刚出门, 却又觉得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阿武了, 我很想她, 你是不是也很想她?”   他的言谈举止中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崔颖不由自主答道:“我也很久不曾见过阿娘了。”   她心中有些惆怅。上次与武夫人见面还是崔家刚开始给她说亲那会儿,武夫人特地从洛阳赶来与她商议, 可她想着在崔家的种种不顺忍不住冲武夫人发了脾气, 武夫人走后她彻夜难眠, 后悔夹杂着埋怨, 假如当初武夫人肯答应崔家守节,她又怎么会受如今这种种磋磨?   旧事萦绕心间,崔颖低着头,心想她这个母亲大约跟天下别的母亲都不一样,她这个母亲更爱自己,儿女都是要往后面放一放的。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裴谌怔怔的声音:“大人,武夫人?”   崔颖抬眼,看见武夫人一身素色衣裳,与裴探花并肩往跟前来,此时大雨骤停,空气清透,武夫人不施粉黛的脸如芙蕖映日,媚妍无双,崔颖呆住了:“阿娘,你怎么来了?”   她飞快地迎上去,却又突然想起,武夫人此时的装扮她曾经见过,那是三年前父亲死后,祖父到洛阳接她的时候,武夫人便是这样素淡装束,面对要求她守节的祖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不字。   崔颖停住步子,一时间心绪激荡:“阿娘,你为什么穿着那时候的衣服?”   “阿颖还记得呢?”武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阿娘想来想去,觉得上次是我答错了,我不该只顾着自己,不顾着阿颖。”   她款款走到近前,搂过了崔颖:“阿娘最爱的便是你,你放心,阿娘以后不嫁了,阿娘守着你,咱们这就回洛阳家里去,崔家那些人从今往后再休想勉强你做任何事!”   崔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眼睛酸胀着,心绪激荡着,轻轻倒在武夫人肩头:“阿娘。”   她于此之时,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想着从此再没有缺憾,母亲终究还是爱她的。   却突然听见裴谌迟疑的声音:“大人,你何时到了山中?”   崔颖从武夫人肩头望出去,看见裴探花不紧不慢走到近前,脸上是风流蕴藉的笑:“我听说你出来办差,所以特地与夫人一道过来寻你。”   出来办差?崔颖拥着武夫人,心头一点点模糊起来,她怎么记不起要办什么差事了?   裴谌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叫她夫人,难道他们的事情已经定下了?脱口问道:“你们,你们难道……”   “我们?”裴探花看了眼武夫人,微微一笑,“七郎想到哪里去了?武夫人是来寻女儿的,我与她凑巧同路而已,你不可胡乱猜测,有损武夫人清誉。”   原来他们两个没有关系?裴谌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自从父亲与武夫人有来往之后,他就时常做同样的噩梦——父亲死了。   从前他并不相信什么八字批命,然而到此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如此紧张,武夫人前后两任夫婿都死了,人人都说她命硬克夫,他很怕父亲娶武夫人,很怕父亲去世。   此时听父亲亲口否认与武夫人有来往,裴谌心中轻松,忙道:“这山里十分凶险,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很凶险吗?”裴探花回头指指来时的山路,“我顺着山口一路走进来的,一切都很正常啊。”   裴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口处那棵白色荼蘼花带着细小的雨滴随风摇曳,山口外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不晓得是不是周乾他们,裴谌心中突然有些模糊,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出山的路?怎么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走吧七郎,”裴探花意态悠闲,“如今你差事也办完了,正好跟我一道回家。”   差事已经办完了?可他要办的是什么差事?裴谌心思恍惚着,再又看向那棵荼蘼,天色明亮,山花野草烂漫清香,一切都安静祥和,裴谌忽地觉得,对啊,差事已经办完,他该回去了。   “走吧。”裴探花转身向山口走去。   裴谌连忙跟上,余光里瞥见崔颖挽着武夫人,也向山口走去,父亲并没有与武夫人说话,他们两个果然没有关系,父亲不会死。   “大郎,”贺兰光远抬眼望着前面几条背影,声音轻柔,“我们也走吧,回家去,阿耶教你打双陆。”   贺兰浑手中长剑依旧指着他的胸口,见他打开了檀木的棋盒,内里黑子白子安静站着,棋子比平时玩的双陆小了一圈,那是按着五岁孩童的手指来做的,阿耶专门为他定做的。   “你看他们多欢喜,”贺兰光远的声音越来越蛊惑,“在这里,人生没有遗憾,一切都能弥补。”   贺兰浑看着越走越远的崔颖,她整个人都窝在武夫人怀里,像一个撒娇受宠的小孩,许久不曾见她这么欢喜了。   “大郎,跟阿耶回家吧,阿耶很想你。”贺兰光远轻声说道。   心头有刹那的恍惚,贺兰浑抬眼,看见山道后他在蜀州的家,门前是清江横流,沙鸥翔集,院里有杜鹃、芙蓉还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父亲经常坐在树下批公文,他便骑着竹马,绕着两人合抱的树干跑来跑去玩耍。   回家吧,只要心里一晃,他就能回家。   然而,他很清醒,太清醒了,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贺兰浑闭着眼,手中剑猛地向前刺出:“不。”   剑尖刺入贺兰光远的胸膛,没有任何异样,就好像穿进了空气中,贺兰浑睁开眼,贺兰光远正在慢慢变淡,贺兰浑贪婪地看着他,想要阻止,却无法阻止,贺兰光远彻底消失了。   “阿耶。”贺兰浑无声地唤着,大约从今往后,他再不可能看见父亲了。   手背一凉,纪长清握住了他。   贺兰浑看着她,她是这虚幻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贺兰浑猛地抱住了她。   她微凉的身体在他怀中,充盈着他空荡荡的心,贺兰浑的下巴搁在她头顶,闭着眼睛低声唤她:“道长……”   他搂得太紧,纪长清只能看见他一小片侧面,眼皮是红的,头发是湿的,纪长清手指插,进他湿冷的头发里,灵力蒸腾着,头发很快变干,她生平头一回知道了怜惜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别忘了你妹妹。”   手被握住,贺兰浑在她手心轻轻一吻,抬起微潮的眼皮:“我知道。”   他猛地一甩头,将一切软弱的情绪都甩在脑后,跟着松开了她:“是不是必须自己看清,才能破局?”   方才她一直不曾出手干预,那么这个幻象,看来只能本人来破。   “我试过,没用。”纪长清道。   方才她并非没有干预,在他冲向那辆马车时她便试过,灵力并不能让幻象消失,甚至连大雨都是真实存在的,这阴隐山的幻象与别处的都不一样,框架是假的,所有的细节又都是真的,这是赵凤台重新构造的新世界。   这里世事圆满,所有的遗憾都能弥补,所以那些人进来之后便没再出去,但赵凤台并不是慈悲的佛陀,他让他们人生圆满,必定是贪图他们拥有的东西。   中途出去的人都变老了,他们缺少了几年的寿命,赵凤台要的是寿命,没出去的那些人,剩余的寿命也许都归了赵凤台。   所以阴隐山的昼夜特别短,这里的一年,大概只相当于外面的半个月一个月,赵凤台在失去神格和大半灵力之后,就是靠夺取别人的寿命来维持自身。   纪长清抬眼望去,崔颖跟着武夫人越走越远,山路渐渐变成了车马通衢的大道,隐约有些像洛阳的模样,也许在崔颖的世界里,她正与武夫人一起回洛阳。   手心再次触到温热的嘴唇,贺兰浑吻着她:“我去找阿崔。”   他飞跑着追上崔颖,一把拉住:“阿崔,你想让阿娘一辈子都只围着你转,那么你能保证一辈子守着阿娘,绝不离开阿娘吗?”   崔颖怔了下,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阿娘,可阿娘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的活法,她并不只是为了你我而活。”贺兰浑轻轻握住她的手,“阿崔,假如当初我也这么缠着阿娘不许她再嫁,还会有你吗?还会有我们十几年的兄妹情分吗?”   崔颖怔住了,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拉着武夫人,心头一时清楚一时迷茫。   “阿崔,你再细想想。”贺兰浑轻声道。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抹熟悉的山色。   贺兰浑抬眼,见卫隐远远站在山腰上,山风吹起他白衣的一角,他抬眼望着前方,神色凝重。   在他面前,是春夜的骊山,春草绒绒,碧桃红花,那是三年之前。   贺兰浑猛地一惊,那时候,卫隐也在? 第68章   夜风拂过, 吹起沾染尘灰的白衣,卫隐握紧麈尾,看着面前斜卧在脚下的女子。   是那只狐妖。   春草萋萋, 半掩着她雪白的赤足,她媚眼如丝,一声声唤他道长:“奴什么都答应了道长, 待会儿纪长清来了,道长会救奴吧?”   幻象。万万没想到,在阴隐山这奇诡怪异的小世界里,赵凤台居然可以对他这么一个善用心术的人施出幻象。   麈尾挥出, 直取灵台, 活色生香的美人霎时间化为乌有,卫隐猛地捂住心口, 三年前那剜心般的疼痛和懊恼再又刺激着袭来。   都怪他一时大意,竟然没发现狐妖悄悄动了手脚, 终是将她拱手送给了别人。   鼻端突然闻到一阵冷香,随即响起纪长清的声音:“三年前,是你对媚狐珠动了手脚?”   卫隐回头, 对上她冷若冰霜的脸, 星辰失剑直取他的胸膛, 卫隐低眼, 看见剑刃上的冰冷寒光:“长清, 你要杀我?”   “是你对媚狐珠动了手脚?”星辰失剑向前一分,剑尖刺着肌肤, 压出一点尖痕, 纪长清丝毫不曾动容,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求而不得, 因为已成心魔。卫隐苦笑着,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因为,这里有对你的执念。”   山下,贺兰浑既不能丢下崔颖,便只能盯着卫隐的嘴型,猜测着他说话的内容,耳边听见武夫人含笑的声音:“阿颖别听你哥瞎说,阿娘这辈子只守着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崔颖猛地甩开了她。   她觉得鼻尖有点酸,声音也涩着:“你不是我娘。”   她的阿娘极有主见,她的阿娘喜爱很多东西,美酒美食美人,她的阿娘绝不会让自己的生活里只有儿女,绝不会困在内宅,一辈子只围着儿女打转。   眼前的人不是阿娘。她虽然渴望阿娘能把全副身心都扑在她身上,但,她不要假象。   肩膀被拍了拍,贺兰浑递上佩剑,崔颖红着眼圈接了过来。   铮!崔颖拔出长剑,看着眼前温柔如水的武夫人,握剑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怎么也刺不出去,崔颖死死咬着嘴唇,抛掉了长剑。   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你不是我阿娘,我不会跟你走。”   魔咒突然消解,武夫人温柔带笑的脸慢慢融进四周,消失不见,崔颖紧紧攥着手心,在失望一点点清明了思绪。   母亲也许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生活,但母亲永远是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然她在崔家逼婚之时,怎么会头一个想到去投奔母亲?   长剑落地,脆响声引得裴谌回头:“你说什么,她不是武夫人?”   似有一丝凉意突然渗进暖洋洋的感觉里,裴谌恍惚想到,父亲与武夫人情投意合,怎么可能突然放弃武夫人?况且他的公事也并没有办完,他还在凶险万分的阴隐山中,父亲又怎么可能找过来?   一念清醒,眼前似真似幻的洛阳突然又变成了阴隐山,裴谌拔剑,刺向裴探花。   幻象消失,裴谌回头,正对上崔颖红红的眼圈,脱口说道:“别难过,世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吧。”   崔颖涩着喉咙:“我知道。”   话音未落,身子突然被一股大力重重一拽,崔颖低呼一声,慌乱中伸手只来得及伸手向贺兰浑的方向一抓:“哥哥!”   在裴谌眼中,只看见她从脚向上,半边身子突然变成透明,惊诧中伸手一捞,正抓住她冰冷的手,随即一股大力重重将他一拖,裴谌低眼,看见自己从脚到腿,也在飞快地变成透明。   “阿崔!”贺兰浑冲过来试图来拉,可是已经晚了,崔颖整个人都变成透明,就那么活生生地从他眼前消失了,接着是裴谌。   “阿崔!”贺兰浑大吼一声,孤山四周回荡着他的叫声,崔颖和裴谌没有回应。   他们去了哪里?贺兰浑一声接一声唤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方才刚刚醒悟,打破了幻象,会不会因此出了阴隐山?   那些出山的人,是不是也是因此得以逃生?   可他是头一个打破幻象的人,为什么他没有出去?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贺兰浑心思飞快转动,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纪长清给他下过咒术,他们不会离开彼此一里之外,难道是因为这个?   抬眼看时,纪长清在半山腰上,手中星辰失剑指着卫隐,神色冷厉。   方才卫隐的幻象虽然时间极短,但他看见了,那是三年前的骊山,那时候卫隐也在,他在做什么?贺兰浑捡起长剑,飞快地向山腰跑去。   山腰上,纪长清的剑尖再又送进一分:“如何取出媚狐珠?”   卫隐不退不避,任由长剑刺进,鲜血染红白衣。   他原本算好了一切,经他锻炼过的媚狐珠,只要她“无意”吞下,就会欲念横生,必须与男人欢好才能消解,而一旦与男人欢好,从此后她的禁制便对那男人无效,甚至那男人的身体、触碰和亲近,对她都是莫大的吸引。   在他的设想里,那个男人是他。   她虽然断情绝爱,但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得到她的心。   他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算错了那只狐妖。   那狐妖偷偷在媚狐珠上下了咒,在他施法改造媚狐珠时,咒术便悄无声息地与他连结在一起。   那是一道同生共死的咒,如果狐妖死了,他也会死。   他答应过狐妖,只要她顺利让纪长清吞下那颗媚狐珠,他就会救她,可他是骗她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留活口。   那夜他隐在树后,看着纪长清杀死狐妖,看着媚狐珠顺利进入纪长清体内,然后那反噬之力,发作了。   心脉几乎断绝,死去活来之际,他看见了贺兰浑,看见他走到纪长清身边,看见纪长清伸手把他从马背上拉下,看着她拥抱了他。   他没有死,但也去了半条命,他养了整整三年的伤,出山后来寻她,却发现他为自己设计的那些好处,如今都归了贺兰浑。   她对贺兰浑处处照顾处处有情,他求之不得的一切,都被贺兰浑轻而易举地偷走了。   卫隐伸手握住剑刃,颜色浅淡的眸子看住纪长清:“取不出来。”   他语调轻缓,依旧是平日在她面前温存耐心的模样:“长清,你知道我的,我下手一向不留退路。”   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却为贺兰浑做了嫁衣裳。   星辰失突然从手中抽离,锋利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淋漓而下,卫隐低眼看着:“长清,这是你留给我的头一样东西。”   下一息,周遭都被剑光包围,凌厉剑气排山倒海般压向他,卫隐没有躲,甚至也没有运气抵御,他正正站在纪长清面前,神色中甚至还有一丝向往:“如果死在长清剑下,从此后,长清就再不能离开我了吧。”   死于她手,是为因缘,从此后轮回路上,他就能一直追随着她,生生世世与她结下因缘。   剑气猛然撞上心口,噗,卫隐吐出一大口血,踉跄着向后退去,却在这时,天地间景色又是一变。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半尺见方的小窗透下几缕阳光,空气中的灰尘起伏飘摇,一粒粒看得分明,架上有很多书,有一本摊开了,其黑的墨色写着几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纪长清猛地收剑。   她又看见了这句话,这情形,应当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   纪长清上前一步,伸手拿起那本书。   轻飘飘的在手中,书页陈旧发黄,透着多年尘封的气息,纪长清定睛细看,这一页书上,只有这六个字。   一页页翻过去,前前后后都是空白,只有这六个字。   赵凤台能造出幻象,但只能依据他们的记忆来造,连他们自己都全部忘掉的,赵凤台造不出来。   手指摩挲着这六个字,纪长清沉吟着,其他人的幻象都已经破除,但赵凤台依旧踪影全无,看来破除幻象只能救出自身,并不能解决赵凤台,那么解决赵凤台的法门究竟在哪里?   “道长,”贺兰浑飞跑着来到近前,“阿崔和裴七都不见了,在我眼前变成透明,消失了!”   也许是幻象打破,他们出了阴隐山,但这些似乎对道门中人无效,她和卫隐,依旧还在这里。   纪长清瞥了眼卫隐,他捂着心口靠着书架,他气息微弱,一双眼却还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他怎么了?”耳边听见贺兰浑问道。   纪长清转过脸:“三年前,是他动的手脚。”   贺兰浑恍然大悟,嘴角不觉便勾起了弧度,握着她的手低了声音:“道长,阿崔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纪长清有些生硬地安慰:“只要找到赵凤台,总有办法解决。”   目光重又落回那本摊开的书上,漆黑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那些阴命女子神魂俱灭,身体残缺,那么是谁生出了骨肉?   漂浮在光线中的灰尘粒子突然乱飞起来,门开了,一个人慢慢走进来,拿起了那本书。 第69章   光线昏暗, 映出眼前人慈和的面容,她合上书本,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长清,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纪宋,十几年前的纪宋。   明知道只是幻象,但在此时见到十几年前初初染病, 还不曾虚弱衰败的纪宋,纪长清心中仍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   这些年里她时时想到,假如她能早些发现师父的病,假如她修行能再快再精进些, 也许她就能在最初时医治好纪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可奈何看她走向生命的尽头。   在此刻,纪长清生出贪恋之心, 并没有在最快的时间里打破幻象。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纪宋拉住她, 声音里带着蛊惑的魔力:“长清,师父已经全都好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在修行, 留下来陪着师父吧。”   心头情绪纷乱, 纪长清微微垂着眼皮打量四周, 她想起了, 这场景是纪宋的房间, 那天她突然有一件疑难事要问纪宋,去到房中时却空无一人, 年幼的她一处处寻找, 无意中触发了墙壁中藏着的另一个空间。   那本书, 就在在那里。   神魂灭, 骨肉生,原来她是在师父那里看到过。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任凭她极力回想,始终也想不起任何细节。   以她超群的记忆力,绝无可能是自然遗忘。   师父,师父。师父做了什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长清,”纪宋笑容温暖,“留下吧,师父正好有些心得要与你一起探讨。”   手腕突然被紧紧攥住,纪宋诧异着抬头,对上纪长清沉郁的眉眼:“不。”   三昧真火骤然从她指尖化出,幽绿火焰顺着纪宋被她攥紧的手腕一路延伸向上,纪宋的头脸身体迅速化为虚无,唯有被三昧真火点燃的手臂却像有实体一般,依旧保留着原有的轮廓,火焰焚烧中手臂扭曲抽搐,发出嘶哑的痛叫,是个男人的声音。   贺兰浑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赵凤台!”   下一息,手臂烧成灰烬,声音突然消失,纪长清掠起在空中,极目眺望。   要想制造出让人沉浸其中难辨真假的幻象,必须耗费巨大灵力,尤其是那个用来引人入彀的人,就是灵力浸淫最深的一处。   先前几次他们一识破幻象,假做的人和场景都会立刻消失,但这次,她用三昧真火焚烧了赵凤台幻化出的纪宋,赵凤台的灵根受此重创必定会有所显示,只要找到这个世界里有哪一处不对,那一处多半就是赵凤台的化身。   纪长清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方,天高云淡,光线分明,找不到任何异常,却又处处透着异常,定睛再细看时,原本草木葱茏的阴隐山此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满山青绿色好像突然被严霜摧残了似的,再不复从前的精神。   原来是,山。赵凤台创造了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的核心就是这座山,赵凤台的化身就是这座山,也就难怪他们找了这么久,始终没找到他。   星辰失出鞘,挟着撼动天地的剑意,断然劈向阴隐山!   轰!地动山摇,青碧光芒笼罩一切,赵凤台嘶哑的呼叫声从山间传出,纪长清不等声音停止,立刻又是一剑!   轰!山体剧烈震动,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纪长清挥袖卷起贺兰浑,低声嘱咐:“躲好。”   将他向衣袖中一送,第三剑紧接着挥出!   轰!巨大的山石碎成齑粉,满山绿树一霎时全部枯萎,泥土灰尘喧腾着飞扬在半空,纪长清站在云端垂目一看,巨石土灰剥落之后,露出光秃秃的一角山体,想来那才是阴隐山的本来面目,赵凤台化成的,是包裹在山体外面的一层仙境。   又一块巨石滚落,随即是赵凤台。他浑身是血,满头满脸沾满土灰,像是被人从土里刨出来的虫蚁:“纪长清,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苦苦相逼?”   纪长清一言不发,挥剑劈去。   清光过后,赵凤台破败的身躯如同烂泥一般,重重摔向地面,山体上的巨石泥土还在轰鸣着往下滚落,片刻后便将他压在里面,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坡,贺兰浑紧紧拽着袖口边缘,高声提醒:“道长,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星辰失凛冽的剑气擦着脸颊而过,贺兰浑连忙向里一缩,看见那座刚堆起来的小山坡四分五裂着迸开,露出最底下压着的赵凤台,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化成青猪的原型,唯有头脸还保持着人形,一口口向外吐着血沫子。   “那些在山中迷失的人呢?”纪长清站在云端,冷冷问道。   “在,在我,我,”赵凤台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灵台中……”   纪长清在他身边落下,低头俯身正要查看,突然察觉到身后一丝凉风。   几乎与此同时,卫隐的叫声响了起来:“长清小心!”   青铜八卦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袭到身后,纪长清急急闪躲,余光瞥见白衣一闪,卫隐扑开她,手中麈尾飞出去,迎上八卦。   撼动天地的巨响中,卫隐吐着血斜飞出去,青铜八卦轰然落地,满身青光无声熄灭,赵凤台抽搐几下,化成一头数丈大的青猪,气息奄奄:“别杀我,我,我的神术能解,解开你心中,疑惑……”   留在他眼中的,是星辰失摧残的剑光,下一息头颅飞起,灵台中无数光点飘飞着落在地上,化成一群茫然的人类。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神仙怎么不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问,在滚滚烟尘中捂着口鼻咳嗽。纪长清一一看过去,这些人虽然年龄不一,但,没有一个年轻人,更有许多头发已经全白,想来他们的寿元大半已被赵凤台偷走,重返人世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抖开袖子将贺兰浑放下:“你去解决。”   贺兰浑很快掏出腰间的鱼符,在众人眼前一晃:“我是刑部官员,你们先前被五通诱骗入山,在幻象中被蒙蔽多时,眼下五通已死,山中十分危险,都随我尽快出山!”   轰隆隆,轰隆隆,山石泥土还在往下滚落,众人惊叫着四处躲避,贺兰浑一把抓过一个差点冲进乱石的人,目光在人丛中飞快一掠。   这些人突然遭逢巨变,没人引领肯定会出事。伸手指了几个神色还算镇定的人:“你们几个领头,与身边的人两手相挽,五个人一组,站在原地不要乱走!”   眼见那几人一个连一个抓在了一起,贺兰浑转脸看向纪长清:“袖子里装得下吗?”   纪长清点头:“能。”   “阿师,”青芙从远处箭也似的飞来,掏出赤金囊往下一抖,“我来!”   赤金囊袋口张开,灰头土脸的王俭从里面滚落下来,青芙双手一张,赤金囊变成巨大一张网,将剩下那些人全都装进去,随即又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小包袱。   轰轰!巨石还在不断头地往下滚落,阴隐山原本光秃秃的模样越露越多,纪长清抬眼望去,仙境已经消失殆尽,最远处隐隐能看见山口,不过那株白色的荼蘼花也不见了,看来那花那黄蝶,应当都是赵凤台灵力所化。   “阿师,”青芙挽住她的胳膊,满脸欢喜,“我进山后到处找你,谁知王俭那个笨蛋差点进了幻境,耽误了我好多时间!”   王俭脸上一红,惧怕中又夹着一些羞耻,嘟囔着分辩道:“我哪有。”   轰!最后一块巨石咆哮着滚下来,阴隐山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是座孤零零的石头山,初春的季节一根草叶也没有,想来风水都已被赵凤台耗尽。   尘灰弥漫中,纪长清抬眼看向山口的方向,周乾正踮着脚尖往里头张望,看见他们时高叫一声:“上师,解决了?”   解决了五通,但,她的疑问却还没有解决。   纪长清迈步向山口走去,青芙连忙跟上,叽叽喳喳说着分别后的事情,却又被贺兰浑挤在一边,他笑嘻嘻的:“行了,回头有空时你再说,眼下你阿师是我的。”   伸手握住纪长清的手:“等安置完这些人,我恐怕得回洛阳向皇后复命,道长,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弯弯的眉眼,他又露出了那种紧张中透着窥探的神色,好像怕她跑掉似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等见过皇后,我跟你一道回玄真观,好不好?”   玄真观,师父,十多年前那隐蔽的空间,那本诡秘的书,那段消失的记忆。纪长清垂下眼帘,却又突然觉得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感觉迅速弥漫周身。   她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害怕和紧张突然攫住了她,纪长清隐约觉得,她即将会失去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而她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可又有直觉告诉她,是师父。   “道长,”贺兰浑握了握她的手,“好不好?”   纪长清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贺兰浑诧异着,见她一跃升在空中,灰色衣袖鼓荡如同风范,眨眼间已经消失在远处。   那方向,是长安。   贺兰浑飞跑着冲出山口,一跃跳上马背:“王十二,那些人交给你了!”   重重加上一鞭,飞快地向长安追去。   疾风吹乱了鬓发,纪长清越走越急,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师父,这些年她相依为命,奉若神明的师父,世上万千人中唯一例外的师父。   灵力催到极点,喉头泛上腥甜的滋味,纪长清终于看见了玄真观的山门,门柱上包着粗麻布,不祥的惨白色。 第70章   纪长清停在门前, 久久没能迈出步子。   能闻到空气中有焚烧麻纸的气味,夹在安稳的檀香气味里,从小生活到大的玄真观, 此时竟成了她不敢进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山门开了,李道姑在看见她的一刹那红肿着眼皮叫了声:“观主你总算回来了,老观主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纪长清已经知道了,因为她道袍之外套着粗麻的白衣,那是服丧的打扮。   默默进门,沿着熟悉的路径向纪宋的房间走去, 只不过几步光景, 先看见偏殿中纸灰飞扬的火盆,几个师姐妹跪在殿中哭泣, 旁边停着一具冰冷的棺材。   师父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走进门,慢慢跪了下来。   入夜时。   山门突然被敲响, 李道姑急匆匆出去,对上贺兰浑风尘仆仆的脸:“道长呢?”   李道姑忍不住默念了一声三清保佑:“在灵堂跪着呢。”   贺兰浑丢下马鞭往里跑,听见李道姑急急的叮嘱声:“观主回来以后一声都没哭过, 就只是跪在那里不说话, 大半天了水米也不曾沾牙……”   贺兰浑很快闯进了灵堂, 纪长清闭目跪在灵前, 脸色依旧是平素的淡漠, 但他如今这样熟悉她,看一眼她发白的嘴唇, 便知道她此时此刻承受的痛楚。   贺兰浑默默在她身边跪下, 她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似乎根本不曾察觉他来了, 贺兰浑想了想,抬头问李道姑:“能不能讨口水喝?”   热水很快端来,贺兰浑抿了一口,皱起了眉毛:“这水……”   伸手送到纪长清嘴边:“味儿有点怪,道长尝尝是怎么回事?”   半晌,见她凤目微开,瞥他一眼,随即又合上了。   她看出来他是变着法儿哄她喝水,可她这态度,似乎还有商量。贺兰浑连忙又将杯子倾斜一点,让杯子里的水漫出来沾湿她的嘴唇:“你尝尝,似乎跟我上次来时喝的不太一样。”   纪长清没再做任何反应,贺兰浑也没催促,只是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轻声说着来时的事情:“你放心,阴隐山那边的事情我交给王俭了,你那个小徒弟也在,应该能把那些人安排妥当。不过我来的时候还没看见阿崔,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想会不会像张溢奴那样突然初心出现在长安,她一向机灵,按理说应该没事,但我还是挺担心的,得了空还得赶紧找她去。”   纪长清默默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全没有什么意义,这些天她做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这些年都是,她早就知道师父光景无多,她应该听师父的话,一直留在观中的。   她竟这么错过了与师父的最后一面。   贺兰浑密密注意着她的神色,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不停,她的呼吸也失去了平静,她很难过,他得想法子让她想想别的事情,别一直沉在这里头。   贺兰浑又靠近一些,刻意嘶哑了声音:“我猜着你准是回观里来了,这一路上我马不停蹄追了你五六个时辰,水也没空喝一口,这会子嗓子眼儿里都冒烟呢。”   见她颤动的睫毛微微一停,跟着睁开了眼。   贺兰浑猜测着她的心思,如今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不喝,我也不喝。”   纪长清看着他,脑中似乎有许多思绪闪过,却又风过无痕,一点儿也没抓住,最后只看见他干裂的嘴唇上,一道渗着血的口子。   他果然一口水都没喝,追着她赶回来了。   在山里这些天,因为情势凶险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饮食极为简单,最多不过是喝口水囊里的冷水,就一口发硬的干粮,她是修行之人早已习惯了,他在富贵丛中长大,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道长,”见他低着头,黝黑的眼睛望住她,“你不喝,我也不想喝呢。”   纪长清浅浅抿了一口。   见他眼中的轻快一闪而逝,随即又凑近些:“再喝点儿。”   纪长清便又抿了一口。   “事不过三,”他眉头微微舒展些,“道长凑个圆满吧。”   纪长清喝了第三口。   贺兰浑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水杯递给边上的李道姑:“麻烦你,还要一杯。”   第二杯水送过来时,依旧是她喝了他才肯喝,先前那股子压抑冷寂的气息稍稍缓解了些,灵堂里跪着的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贺兰浑舔舔干裂的嘴唇:“道长,我有些饿了。”   纪长清又合了眼,没再理会。   “山里时间混乱,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到底在里头待了多少天。”贺兰浑看向门外,离开时还像笼着一层绿雾似的柳树此刻已经长出了细小的叶子,山里头冷,树木也长得比城里头慢,也许城里的柳树都已经枝繁叶茂了吧?   叹口气说道:“也不知今儿几号了,但愿阿崔已经回来了,只是若要再回崔家,又怕再生出麻烦,不过那会子她跟裴七在一起,裴七若是机灵的话应该会帮她想想办法。”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纪长清一个字也不曾回应,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贺兰浑便又拿过一叠凑着烛火点燃了:“道长,我是真的饿了,你听。”   咕噜,肚子不失时机地响了一声,贺兰浑舔了舔嘴唇:“道长,该吃饭了。”   纪长清睁开眼睛看他,她记得他总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双眼睛什么时候都闪着光,但此刻也许是烛光昏暗,也许是他劳累太久精神没缓过来,他的目光有点黯淡,头发上蒙着一层尘灰,甚至她还发现了几颗小石子,也许是阴隐山山体剥落时掉下来的。   纪长清伸手,挑出来了一颗。   见他一双桃花眼霎时点亮了,映着烛光看着她:“道长真好。”   他手指插进头发里胡乱揉了一把,又有两块石屑掉下来,他低着头凑到她身前:“再帮我找找吧,我自己看不见。”   纪长清嗅到他身上半被尘灰掩盖的龙脑香气,让她沉重的心头有一刹那轻快,手指抚着他的发丝,轻轻地又拈出来了一颗。   贺兰浑闭着眼睛,享受着她手指触摸的感觉,有些不舍得打破,下一息,咕噜咕噜,肚子又响了,饶是他一向脸皮厚,此刻也觉得太煞风景,连忙握住她的手:“道长,我真饿了,吃饭吧。”   纪长清挑出了最后一颗石屑,站起了身。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给她拍拍跪皱了的衣襟,握住了她的手:“我有点记不清厨房在哪儿了,道长带我过去吧。”   纪长清原本也打算跟他一道去,他种种做张做致,都只为哄着她吃饭,她又不傻,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迈步走出灵堂,纸灰的气味立刻淡下来,心头的压抑也几分缓解,纪长清在夜色中慢慢走向厨房,她极少走得这么慢,便觉得周遭的景象与平时看惯的大不相同。   没有了师父,观里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那种让她稳如磐石的安定感觉不见了,原来她也并不是生下来就这么稳。   “天气暖和了,山里头能吃的菜蔬应该也多了吧?”听见贺兰浑说道,“我记得到春天时许多树叶草头也都能吃,像柳树芽香椿芽,还有苜蓿之类,以前宫里也会采了来尝鲜。”   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都只是引着她分心,不让她一直想着师父吧。纪长清抬眼看向不远处纪宋的房间,可她不能不想,师父不在了,疑团还没有解开。   她得弄清楚那句话,弄清楚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71章   夜深时寒意冷浸浸地上来, 贺兰浑脱下外袍,披在纪长清肩上:“早些睡吧,等明天再找。”   晚饭她只吃了几口便来到纪宋房中四处查找, 不大的房间已经被她查了十几遍,她还是不肯停,梁上地上墙上, 每一处都用灵力细细探寻一边,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贺兰浑猜她是在找那个放书的空间。她记得此事,幻象也重现了当时的光景,说明这个空间当初肯定是存在的, 她之所以一直找不到, 应该是有人处理过了。   除了纪宋,没有人能在她眼皮底下动这个手脚。   神魂灭, 骨肉生,那些死去的阴命女子和她们缺失的器官, 跟纪宋到底是什么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但这不是审案,这是她最信赖的, 一手把她养大的师父, 贺兰浑知道不能问, 便只是握住她的手, 放软了声音:“你累不累?”   她很快挣脱, 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这么长时间她一个字都不曾说过, 不知是疲惫还是心烦。贺兰浑不屈不挠再又跟上, 又去握她的手:“道长, 我累了, 想睡。”   纪长清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贺兰浑发现她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然有迷茫,她在担心,担心找到的答案会让她无法接手。   心里一下子软到了极点,贺兰浑两只手将她冰凉的手合在中间,轻轻哈了一口热气:“先睡一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因为他低着头,纪长清又发现他发髻间先前漏掉的一粒石屑,下意识地挑出来扔掉,他便低着头仍由她收拾:“这要是在家里,就能舒舒服服泡个澡了。”   这让纪长清想起贺兰府中那巨大的温泉浴房,想起他是个很懂享受的世家子,不觉开了口:“你去客房睡吧。”   手腕被他握紧了,他抬头看她,满是担忧:“你嗓子哑了。”   飞快地跑去拿了水,送到她嘴边:“喝点水。”   纪长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胶着的情绪稍稍纾解,纪长清想起在洛阳时,饮水随时都是热的,玄真观中诸事简朴,倒是让他吃苦头了。   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纪长清道:“你去睡吧,我再找找。”   贺兰浑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只要引着她多说一会儿话,让她积压的情绪一点点宣泄,以她坚韧的心性,应该很快就会好转。   双手握住她:“我是困了想睡,不过你不在身边,我也睡不着,须得时时跟着你才行。”   她并不曾排斥,她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的亲近。贺兰浑伸脚勾过来一个蒲团,顺势扯着她往下坐:“我就在这儿睡,看着你。”   纪长清不由自主被他扯着坐下,他把蒲团让给她,自己躺在地上,又把头枕在她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明天一早我得下山去找阿崔了,裴七脸皮薄人又迂腐,我只怕他抹不开面子,再把阿崔弄回崔家。”   纪长清的手搭在他头上细细翻着,又挑出来一粒石屑,丢在地上时一声轻响,夜深了,什么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   “到时候我带阿崔回洛阳去,那边有皇后撑腰,婚事阿崔想如何就如何,省事得多。”   纪长清又挑出一粒石屑,突然想到这本是一个咒术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倒是不嫌麻烦,居然这么一粒一粒地帮他挑拣。   腰上一紧,贺兰浑伸手上来,虚虚地揽住:“你在找那本书?”   脑中再又闪过那漆黑的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纪长清有种隐隐的感觉,她找不到的,师父一向缜密,当初能瞒过她,如今也必定能瞒过她,毕竟她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这世上没有人比师父更了解她。   也许所有的秘密都要随着师父的死,永远埋在地下了。   只是此时,纪长清又有一种不敢深想的念头,师父真的死了吗?   “找不到就算了,”贺兰浑侧身对着她,搂在她腰里的手臂紧了紧,“真要是有事,迟早会捅出来,要是没事,你找它又有什么用呢?”   纪长清知道他说的对,若这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多半也是这个态度,只是事关自身,她也难免落了执念。   一念至此,突然觉得心头清明,纪长清闭目捏诀,很快入定。   贺兰浑小心翼翼伸脚,又勾了一个蒲团来给她垫在腰后,方才他特地挑了这个靠墙的地方坐下,就是想引着她睡一会儿,如今这结果,倒是比他设想得更好。   搂着她的腰一歪头,贺兰浑很快也睡着了。   许是挨着她,灵气浑厚让人安心的缘故,许是连日奔波十分疲惫,这一觉圆滑得没有任何痕迹,贺兰浑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很高了,纪长清仍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坐着,一双凤目看着从窗口光线处飞舞的尘埃,若有所思。   贺兰浑便也看着那里:“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没什么不对,只是她想清楚了,一动不如一静。假如真有问题,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伸手托住他的脖子挪到边上,纪长清起身:“你该下山了。”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好,我这就下山。”   他忽地抱住她,在她颊上轻轻一吻:“等我。”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出的生动,纪长清不由自主便点了头。   “道长真好!”贺兰浑扬着眉,飞快地在她颊上又亲了一下,“等下回,下回!”   这次蓬头垢面的也不曾漱齿,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吻她的嘴,等下回,贺兰浑心想,下回收拾利索了,准要好好亲亲她!   五花马沿着山道去得远了,遥遥还能看见贺兰浑回头向她招手,纪长清转身进门,慢慢走近灵堂,棺材的盖子并不曾钉上,纪宋躺在正中,安详的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纪长清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一动不如一静,但愿一切都只是她多虑。   贺兰浑在大理寺衙门找到了崔颖,她扮做了裴谌的侍从,看见他时欢喜地跑过来:“哥!你没事了?”   “没事了,”贺兰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看来裴谌没打算把她送回崔家,总算他这次机灵了点,“我带你回洛阳,有阿娘在,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   裴谌跟在她身后走过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王十二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贺兰浑还没说话,崔颖先横了他一眼:“你凶什么?”   贺兰浑看见裴谌脸色一黑却没有反驳,不由得留了神。他最知道裴谌,当面被人驳斥居然不吭声?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连忙将崔颖拉在身后:“王十二在后面,人都救出来了,我要带阿崔回洛阳,后续的事你们俩处理吧。”   拉着崔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走走走,咱们立刻回洛阳去!”   三天后。   贺兰浑策马踏进东都巍峨的城门,来德寿正候在门内:“皇后请郎中即刻入宫!” 第72章   集仙殿中修饰一新, 贺兰浑引着崔颖倒身行礼:“臣叩见皇后殿下!”   “起来吧,”武皇后穿着家常衣裳,笑意和煦, “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虚礼。”   她向崔颖招了招手:“好久不曾见阿颖了,过来, 让我好好看看。”   崔颖连忙上前,武皇后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长成个倾国倾城的小娘子啦。”   崔颖红着脸,贺兰浑在边上笑道:“崔家想给她说亲,我觉得她还小呢, 不着急, 就硬拉着她来洛阳玩几天,免得崔家一直追着这事不放。”   他话里话外将崔颖逃婚和失踪的事情摘得一清二楚, 可武皇后耳目众多,早就将长安那边的情形打听得八九不离十, 此时也不说破:“是呢,阿颖还小,不着急说亲。”   她拉着崔颖又说了一会儿家常话, 笑吟吟道:“我听说你要来, 已经打发人去接你阿娘了, 你先去后面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今晚你们娘儿俩就在在宫里住一晚, 我们好好说说话。”   早有心腹女官带着崔颖去后殿更衣,满殿伺候的下人悄没声地也退了下去, 贺兰浑心知武皇后只怕是有机密事要跟他商议, 连忙上前一些, 就听武皇后说道:“崔家那边, 你准备怎么应付?”   “我想多留阿崔几年,”贺兰浑笑着打了一躬,“还要仰仗皇后殿下为阿崔做主。”   这是要她撑腰,以势来压崔家了?武皇后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我揽差事。”   她想了想:“崔家是她正经父家,真要是找上门来连我也不好替你说话,若想永绝后患,不如早些给阿颖定下一门合心的亲事。”   再合心的亲事能比在家好?贺兰浑笑嘻嘻的:“阿崔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亲事不着急,先往后放放。”   武皇后微微一笑:“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当哥哥的?男婚女嫁的平常事,偏是你这么舍不得妹妹。”   贺兰浑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武皇后这是答应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谢皇后殿下恩典!”   崔家虽然不好应付,但如今的形势不比三年前,以武皇后如今的影响力,只要她不松口,崔家决计带不走崔颖。   “罢了,自家人,不值什么。”武皇后向凭几上一靠,意态闲适,“你这些天跟纪长清在一处,可曾听她提起过道门中有什么厉害人物吗?”   贺兰浑警惕起来,摇了摇头:“她性子冷淡,从不关心这些事。”   武皇后半晌没言语,末后抬眼:“你听说了不曾?太子近来,似乎招揽了许多奇人异士。”   贺兰浑有些意外,李瀛一向不喜欢这些僧道之士,武皇后和仁孝帝各自都有宠信的僧道,唯独李瀛尊崇儒学,来往的都是当世名流,几时李瀛也开始结交奇人异士了?思忖着说道:“臣不曾耳闻。”   “你这些天忙着查案不在京里,也就难怪你不知道。” 武皇后修长手指搭在凭几边缘,精心修剪的指甲光可鉴人,“最古怪的是,我几番探查,竟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找到,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招揽了哪些人。”   贺兰浑越发意外了,若论心机手段,李瀛差武皇后一大截,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整件事情都瞒住?看来这次,李瀛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就难怪他刚一回来,武皇后就直接召他进宫。   “你既然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我要知道太子招揽了哪些人,”武皇后看他一眼,“还有,太子召集他们,所为何事。”   所为的,自然还是大业门那次进谏的要求,上次是明,这次是暗。贺兰浑思忖着:“殿下什么时候得的消息?”   “也就这两三天,”武皇后道,“非但东宫,就连徐家和前太子妃那里我也曾查过,一无所获。”   徐知微既然煞费苦心退避尼庵,想来也是不想徐家被卷进此事,断乎不会再插手的,贺兰浑道:“臣这就去查。”   他转身就走,又听武皇后道:“不着急,你娘马上就来,你们娘儿三个好好说说话。”   只怕崔颖跟武夫人还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他在场反而不方便,贺兰浑笑道:“我先出去布置布置,回头再进宫。”   走出去两步,忽地又听见武皇后道:“卫隐是陛下的人。”   贺兰浑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时,见武皇后笑意不达眼底:“若不是上次他沉不住气擅自去见纪长清,连我也不知道这层关系。”   “去吧,”武皇后拿过奏折,“好好查查,查清楚了来回我。”   出得紫微城时太阳正好,贺兰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将马鞭往仆从手里一扔:“回府!”   五花马向贺兰府飞奔而去,贺兰浑微微伏低身子,两耳风声中只觉得无数道打量窥视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咧嘴一笑,管他什么你争我斗,暗流涌动,奔波这么多天不得安生,先回家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这一觉直睡到入夜,醒来时习惯性地先去看旁边,只有孤零零的衾枕纱帐,这才反应过来纪长清并不在身边,一时竟觉得空落落的极是不适应,贺兰浑眯着眼躺在枕头上笑了下,这才几天,竟然这么不习惯一个人了。   原是想让她在玄真观平复几天再去找她,眼下他走不开,况且李瀛招揽的既是奇人异士,那就还得她出马才能办到。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备马!”   宵禁时原不能犯夜出门,不过巡夜的武侯谁也不敢拦他,贺兰浑一路纵马往北市走着,将武皇后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东宫、徐家和徐知微寄身的尼庵武皇后都查过,那就是说李瀛办事没通过这几个途径,李瀛但凡行动总有许多人跟着,自然不可能亲身与那些奇人异士打交道,必是交给了心腹人来办。   称得上心腹的,一是东宫僚属,二是李瀛的嫔妃,三是东宫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想必武皇后都查过,既然没找到线索,那就应当不是他们。   此事果然难办。   余光在这时瞥见道边一株随风飘摇的柳树,忽地心中一动。那些奇人异士多半都是僧道之属,有一大半都要吃素,李瀛既然有心招揽他们,必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么燕窝、菌菇、玉兰、百合这些上等的素菜都是必须常备的,东宫分例是有数的东西,若是突然多出来,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些食材必须得到外面去买。   洛阳城里专营上等食材的商行就那么几个。   抬手叫过心腹仆从:“找几个机灵的,这几天去城里卖上等素食的商行蹲着,查清楚有没有突然大批买进的生面孔。”   仆从领命而去,贺兰浑抬头看天,此时正是月初,上弦月一弯如钩,她在玄真观中是不是也看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玄真观中。   窗外一阵风起,带得长明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纪长清睁开了眼。   这风里,有卫隐的气息。   掠出围墙,晦暗月色下卫隐低眉垂首,站在树下:“长清。”   铮,星辰失出鞘,纪长清面沉如水:“你还敢来?”   “长清,”卫隐迎着剑刃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几张残页,“我找到了你要的书。”   迎着月亮的微光,纪长清看见了那熟悉的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后面还有一行字:阴时取之,和合三气。   “这两行当是原文,”卫隐指了指后面一行朱批小字,“这是先师的批注。”   纪长清垂目看去,“此法阴损之至,有违天道,吾已悉数焚毁,修此法门者皆为邪道,我门中人见而诛之。”   阴时取之。洛阳那些女子,都是阴时死的。 第73章   纪长清拿着那几张残页, 久久不曾说话。   纸张陈旧发脆,墨色暗淡,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此事与各自利益并不相关,卫隐也没必要骗她。   所以师父那本书上,记录的就是这个有违天道的法术吗?从字面意思和洛阳的情形推测, 这应该是个极为阴损的法门,于阴时杀死阴命女子,拼凑肢体和合三气——之后要如何?   卫隐近前一步:“冬为虫,夏为草, 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长清,肉身不过是暂居之所, 只要精神不灭,此人便不算是死。”   不死, 便是永生。   夜风拂动树梢,月光支离破碎地投在她冷白肌肤上,又似流水般地滑下, 卫隐情不自禁又靠近些:“长清, 我对你……”   一道凌厉劲力猝然而至, 卫隐怔忪着一躲, 脸颊已经被她掷过来的残页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口子, 一丝丝向外渗着血,卫隐心中一阵锐疼:“长清,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灰衣的影子一晃, 纪长清飞身离开, 卫隐急急跟上几步:“长清, 我待会儿就要出发去洛阳,宫中可能有变,贺兰浑是皇后的心腹,别让他再缠着你,会连累你的……”   话没说完,纪长清已经消失在围墙之内,卫隐颓然站住,眼前蓦地闪过数年前至清河畔的情形,彼时他与那只蛟精激战三天三夜,力气即将耗尽时,宽阔水面上突然鼓荡起层层涟漪,漫天水雾中,见她仗剑踏波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从前他自负天下无双,目中从不曾有过别人,那次之后却执念丛生,从此她成了他的心魔。   卫隐望着眼前不高不矮一段围墙,心中绞痛。分明轻轻一跃就能进去,然而终其一生,他大约是再也无法跨过去了。   洛阳,北市。   贺兰浑叫开坊门,纵马走进来。   丝竹管弦和歌舞欢笑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里,抬眼一望,歌楼舞坊虽然都依着宵禁的规矩紧闭大门,然而处处灯火通明,比起上元夜金吾不禁的热闹劲儿也不差什么。   这是知道了十五夜杀人的案子已经解决,前面大半年里没敢出门玩乐的那帮人都发狠来找补了?贺兰浑咧嘴一笑,正好,人多嘴杂,打听消息最是方便。   拍马来到十字路口,扯开了嗓门:“卖馄饨的!”   夜里空气清冽,声音也传得格外远,没多会儿就见朱獠一道烟地奔过来,闷着一张黑胖脸:“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是看她不在,胆子肥了?贺兰浑照他脑门上丢一颗金花生:“算卦的呢?”   金花生砸得脑门生疼,朱獠却欢喜起来,眯着一双绿豆眼:“他在后头,一会儿就来。”   “长安那边的事都完了?”贺兰浑问道。   “不知道,青娘子把那些人带回长安就上山寻上师去了,她不让我们跟着,我跟老乾就回来了。”   贺兰浑猜着也是这个结果,以纪长清的性子,不可能让他们进山:“你去玄真观一趟,就说宫里出了点急事,跟玄门有关,问问上师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才刚回来几天又让我走?”朱獠揉了揉脑门上砸出来的包,有些不满,“囫囵觉都没睡几个……”   啪,又一颗金花生丢过来,朱獠张着手接住了,顿时眉开眼笑:“成成成,都听你的,我这就去!”   扭身化成一道黑烟,霎时没了踪影,不多时周乾不紧不慢走过来:“郎君深夜见召,所为何事?”   “帮我打听打听,最近洛阳城有没有新来什么奇人异士。”贺兰浑跳下马,“僧道奇门,或者像你们这样的。”   周乾犹豫了一下:“我们这些人看见他们都是躲着走。”   “那就更得打听清楚了早点避开,免得撞见了倒霉,”贺兰浑笑着往路口处的酒楼一拐,“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这是张家酒楼,凌波宅式微之后北市最热闹的所在,周乾见他扬着马鞭往门上砸了几下,门开了,一个男人满脸堆笑地迎出来:“贺兰郎君好久没来了!今儿有空?”   贺兰浑笑着往里走:“里头都有谁?”   “韦校尉、小张参军、高仓曹……”   男人一口气报了七八个名字,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进去,满座中全都是认识他的,七嘴八舌打招呼:   “哎哟贺兰,好阵子没见你了!”   “什么时候从长安回来的?差事办完了?”   “来来这里坐,咱们哥几个好好喝一杯!”   服侍的婢女早抬了坐塌放在中间,贺兰浑大刀金马往上一坐,笑嘻嘻地支起了一条腿:“我有好些天没在城里了,最近都有什么新鲜事?”   “这里新来了一个高昌国的舞姬,跳的绝新奇几支舞,这算不算新鲜事?”旁边坐着的一个纨绔笑道。   “算,”贺兰浑一仰脖饮干一杯酒,“还有什么?”   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教坊司新出了一个戴竿的高手,比从前的童凌波舞得还好;六十多岁的中书侍郎新纳了一房妾室,今年才刚十六;圣人近来接连召见了许多出身世家的官员,据说是为了给太子重新选妃……   贺兰浑心中一动。卫隐是仁孝帝的人,仁孝帝早早就笼络了这么个高手在身边,难说不是为了防备武皇后身边的张公远,如今仁孝帝又接连召见世家,世家中一大半都是不满武皇后掌权的,难道只是为了给李瀛选妃?   “听说你近来一直跟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混着,到手了不曾?”左卫仓曹参军高崇搂着个舞姬,嘿嘿地笑了起来,“要说还是你会玩,我们这些人左不过是歌儿舞女玩玩罢了,你这一上手就是个绝色道姑,口味挺野呀!”   众纨绔顿时都哄笑起来,贺兰浑拎着酒壶斟满一杯酒,笑吟吟地站起身来:“高崇。”   高崇下意识抬头,啪!酒壶当头砸来,高崇眼前一黑,模糊中就见贺兰浑一跃而上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拍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嘴巴放干净点,再敢胡吣,耶耶拔了你的舌头!”   众纨绔都吓了一跳,那些相熟的连忙上来劝解,贺兰浑松开高崇拍拍手,带笑的目光依次看过在场的纨绔:“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她的舌头,嘿嘿。”   四周有一霎时寂静,乐师停了管弦,歌儿不唱舞姬不敢再舞,贺兰浑的声音不高不低:“跟我生冷不忌无所谓,谁再不干不净地拉扯她,耶耶的拳头可不认人!”   高崇咳嗽着爬起来:“贺兰浑,耶耶今儿不打死你……”   “你可省省吧!”监门卫参军张毅一把拉住他,又向中间的乐班摆摆手,“继续继续!”   舞姬合着新起的乐声重又舞起来,贺兰浑坐回榻上,见张毅斟了两杯酒,一杯给他一杯给高崇:“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来来来,喝了这杯,一笑泯恩仇!”   贺兰浑接过来一仰脖,高崇嘴里发着狠,到底也喝了,张毅笑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他也喝了一杯站起身:“我得赶紧回去了,这几天家里管得严,我是下钥后翻墙出来的,得赶在天亮之前溜回去,要是被家大人发现就完了。”   张毅的祖父出身军旅,多年前曾做过徐知微父亲的副将。贺兰浑一把拉住张毅:“别着急呀,我才刚来,你就要走?”   张毅咧嘴一笑:“今儿真不行,等明天,明天还在这儿,我 做东,专门请你!”   “那我送送你。”贺兰浑跟他一道起身出门,之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从前你也总出来玩,并不见伯父十分管束,今儿怎么这么严厉?”   “谁知道呢,”张毅道,“先前为着妖异杀人大半年都闷着不敢出门,好容易眼下好了,我阿耶偏又管起门户来了,非但是我,连我阿兄他们也严禁也严禁在外头过夜,奇怪得很。”   张毅的长兄年过四十,早已过了受父母管教的年龄,连他夜里也不许留宿在外吗?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偏偏赶在这个当口上。   贺兰浑越发觉得蹊跷,嘴里说着闲话送张毅出了北市,回来时便有意问起徐敬另一个副将周家的子弟:“怎么不见周五来玩?”   边上的纨绔笑道:“他外祖寿辰,兄弟几个前几天都告假出京贺寿去了。”   竟是兄弟几个一起去了?贺兰浑拿起酒杯抿一口兰陵酒,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74章   翌日傍晚, 玄真观中。   纪长清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再说一遍。”   朱獠忙又将贺兰浑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郎君说宫里出了急事,跟玄门有关,问上师要不要过去一趟。”   既是这么着急传信给她, 又怎么会只问问她要不要去?况且又跟玄门有关。   纪长清蓦地想起昨夜卫隐的话,宫中可能有变。想来贺兰浑也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方便通过朱獠来说, 所以才传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纪长清起身:“青芙留下看家。”   她掠出门外,青芙急急追出去:“阿师要去洛阳?”   暮色中身影一晃,纪长清御风而起,青芙瞪一眼朱獠:“快跟上去呀!”   入夜, 张家。   巡夜的家丁刚刚走过, 树梢上黑影一动,贺兰浑落在了屋顶上。   他先前跟张毅来过张家, 知道他父亲住在东边正房,眼下踩着屋脊悄无声息地跳到侧窗前, 戳破窗纸一看,张父站在灯下,皱着眉看着墙上的影子, 神色郁郁。   这是做什么, 站桩呢?   透过窗洞四下一望, 屋里除了张父再没有第二个人, 案上榻上光秃秃的, 既没有书本信札,也没有笔墨纸砚, 竟是一丁点儿线索也找不出来。   所以大半夜的, 他一个三品的将官站桩似的站在灯底下发呆, 是为着什么事?贺兰浑隐在黑影里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张父长叹一声吹灭了蜡烛,去床上睡下了。   贺兰浑候着巡夜人过去,一掠出了院墙。   虽然没发现什么要紧的东西,但能让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如此纠结,必定是件大事,假如他没猜错,假如张家真是通过徐敬联络上了李瀛,那么李瀛这次,图谋必不在小。   出来时二更鼓响,贺兰浑从墙角牵出五花马,指了个素来机灵的仆从:“你在这里盯着,有消息即刻到张家酒楼来找我!”   催马往北市奔去,深夜里坊市寂静,空旷的大街上只能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响,夜风冷嗖嗖地刮在脸上,贺兰浑突然拽紧了缰绳。   不对!宵禁的规矩是每个时辰都要将坊内巡查一遍,他已经走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连一个巡街的武侯都没碰见?   肌肉一下绷紧了,贺兰浑一手抓着缰绳催马向前,另一只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片刻后,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   焦糊味!   贺兰浑铮一声拔剑,顺着气味来的方向挥出,一声低低的嘶叫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突然浮现出一张没有躯干的脸,五官平直呆板,就像是孩童胡乱画的一样,边缘参差飘摇,又像一簇燃烧的黑色火焰。   这玩意儿又出现了!   贺兰浑握紧了剑,自从纪长清一剑斩断那个笑声后,这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原以为它们还要再蛰伏养伤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又出现了!   火焰一击扑空,在空中一转头,疯也似的又撞了过来,贺兰浑立刻又是一剑,剑刃刚刚碰到火焰的边缘,锋利的剑身沿着接触的边缘骤然消失,就好像被什么腐蚀吞噬了一般。   不好!上次在张惠的佛堂见到这东西时,人脸还没有五官,原来生出五官之后竟然这么厉害!   眼见火焰向他面门上疾扑过来,贺兰浑硬生生折腰躲过这一撞,跟着往马肚子上狠狠一踢,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围寂静,声音传得分外远,可平常日夜巡街的武侯和不良人一个都没出现,贺兰浑抬眼一望,此处离北市只隔着两个坊,若是能赶到北市,说不定周乾还能应付一阵子,立刻拍马向前奔去,然而火焰比他更快,呼一声,再又拦在了面前。   贺兰浑用力勒住缰绳,直勒得五花马嘶叫着抬起了两条前腿,贺兰浑催马往边上冲去,余光瞥见人脸上平直呆板的眉眼随着火焰的游动上下飞舞,似一个冰冷狰狞的笑。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间来不及细想,贺兰浑大喝一声:“站住,我知道你是谁!”   火焰冲过来的气势有片刻停顿,随即比先前更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猛扑过来,贺兰浑用力将剩下的半截剑向它掷去,火焰不躲不闪,原本只是一条细线的嘴突然张开成半人大小,内里无数漆黑色火焰涌动跳跃,疾扑着向他吞来。   贺兰浑一拍马背疾疾掠起,耳边响起五花马一声悲嘶,漆黑的大嘴将整匹马都吞了下去,灰飞烟灭。   竟然这么厉害!贺兰浑飞跑着往边上躲闪,抬眼一看,道边密密种着柳树,再往前不知是谁家的花园,许多花树从围墙顶上露出来,夜色里灰影摇曳。   方才他喝叫一声火焰停顿了片刻,看来已经有了神智,不过从它的行动轨迹来看,似乎只会直来直去的转折,并不灵活。   花园里树多,只要利用好地势,应该还能撑一阵子。贺兰浑狂奔向花园,身后焦糊味越追越近,背上突然一冷,贺兰浑来不及多想,翻手拽下外袍向后扔出去,跟着几个腾跃窜进花园,回头一看,外袍已经化为齑粉,火焰狰狞的脸近在咫尺!   连忙向树上一跳,又踩着树杈往边上另一棵树跳去,火焰嘶叫着往先前那棵树冲过去,那是个三叉的树枝,枝条叉叉桠桠四下乱伸着阻挡了它的去路,火焰低低嘶叫着,倒像是在抱怨。   看来他先前的判断没错,这玩意儿虽然有了神智,但行动很不灵活,只要引着它在树杈中间打转,应该还能撑一会儿。   贺兰浑并不回头,只凭着焦糊味的远近来判断火焰的位置,边跑边叫:“来人呐,有贼!偷东西的贼来了!”   花园离住宅还有一段距离,他叫了老半天才看见住宅那边亮起了灯光,跟着有人声吵嚷着抓贼,想来是护宅的家仆游侠,火焰被人声一吵,身形明显一顿。   然而那些都是凡人,冲过来无非是死路一条。贺兰浑从树杈间又是一跳,高声叫道:“别过来,快去报官,这贼杀人了!”   夜间空旷,声音传出去分外远,不多时四周的宅子也陆续亮起灯光,贺兰浑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报官呀!”   身后的焦糊味越来越近,火焰紧追不舍,发出嘶嘶的低吼声,贺兰浑猜它是被惹恼到了极点,若是不能顺利逃掉,今天他肯定死得很惨。   咔嚓,树杈被他踩断了一根,贺兰浑身形一晃连忙抓住树干才能停住,焦糊味突然浓到了极点,贺兰浑回头,对上火焰漆黑的脸,那张竹篾划出来似的嘴向边上一扯,像死尸阴冷的笑。   这一刹那贺兰浑忽地想到,临死之时居然没能见她一面,可真是太亏了。   下一息,火焰猛地扑上来,贺兰浑一脚踢断树枝向它扔去,跟着又是两只靴子,火焰张开大嘴统统吞下,狞笑着向他扑来。   贺兰浑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烧焦的气味,夹在焦糊味中一起,让他突然想到,莫非就是因为烧了这么多人,所以这火焰才永远伴着一股焦糊味?   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近,耳边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御天虚!”   凌厉剑气轰然而至,满天青碧色剑光中贺兰浑惊喜着抬头,对上纪长清澄澈凤目,眉心处胭脂红痣熠熠闪光,像他跳跃涌动的心脏。   贺兰浑哑着声音:“道长。”   见她伸手,握住了他:“来。” 第75章   轰!剑气过处, 火焰嘶叫着迅速缩小,纪长清正要出第二招,听见贺兰浑急急叫道:“留活口!”   剑随意转, 在空中纵横交错成一张大网,将火焰紧紧罩在中间,纪长清掐指捏诀, 大网越缩越小,火焰嘶叫着四下冲撞却怎么也撞不出去,急怒之下一张诡异的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刚才我试探过,这东西好像能听懂人话, ”贺兰浑低声提醒, “不如活捉了审审,看看它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长清弹指, 三昧真火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地附上火焰, 火焰嘶叫着缩成一小团,纪长清剑尖一挑,托住那核桃大小的一团黑:“是谁指使你?”   火焰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猛然张开了深渊似的大嘴, 纪长清猛然警觉, 正要阻拦时, 大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向自身咬下!   噗, 黑色炸开,无数带着焦糊味的碎屑落雨般地弹落在各处, 燃烧片刻后归于沉寂, 贺兰浑弯腰看着落在石头上的几粒, 边缘参差不齐, 带着烧糊后特有的气味,看样子就像是木屑。   “是那些焦木。”纪长清抬眼看着仍在纷纷落下的木屑。   从经卷上寥寥几笔的图画,到佛堂中没有面目的脸,再到如今长出五官还能自尽的脸,对手一直在强大,而她却连对手究竟是什么东西都没弄清楚。   “我刚才诈过它,我说我知道它是谁,”贺兰浑抬起胳膊,帮她遮住还在乱飞的木屑,“这东西顿了顿,似乎有些害怕。”   从这个动作也许可以推测,这东西背后的主使者,很可能是他们知道的人。   最后一粒木屑落在地上,被风一吹,混进泥土里看不见了,纪长清想起方才赶到时场面的凶险,生出一丝后知后觉的紧张:“它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这货突然就冒出来了。”消失了这么久,他以为还能再消停一会儿,没想到突然出现,奔着的还是他的性命,可仔细回想起来,他仿佛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让这玩意儿一定要杀他而后快。贺兰浑思忖着:“也许是为了报复?毕竟上回收拾它,我也算出了点力。”   纪长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以妖邪之力对付一个凡人并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火焰这次是志在必得,若不是她一路上总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比预计的提前赶到,他只怕真要毙命于此。   究竟是什么缘故,这么想要他死?   伸手握住贺兰浑:“以后跟着我,不要离开。”   贺兰浑怔了下,随即大手一勾,与她十指交叉着紧紧扣在一起,心里似有什么迅速生长,只觉得胸腔里发着涨,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纪长清又将他握紧了些,此时风平浪静,后怕的情绪慢慢弥散,他灼热的体温透过来,让她因为握了太久剑柄而变得冰冷的手一点点暖起来,纪长清轻轻地,又加了一句:“你小心些,别死了。”   半晌没听见他回答,纪长清抬眼看去,贺兰浑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映出细碎的月光,他嘴角翘起,带着让她觉得异样的,淡而温软的笑:“道长。”   他忽地伸臂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找到她的后颈窝搁上去,沉而清晰的呼吸声就蹭在她耳边:“我听你的,我不死。”   分明是不伦不类一句话,听在耳朵里却突然让她眼窝里一暖,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渐渐散开,纪长清觉得茫然,觉得不习惯,然而身体比思绪转得更快,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抬起手,回抱了他。   贺兰浑的手臂一下子箍紧了,像缠绕的藤蔓牢牢定在她腰间,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偏过头,找到了她的唇。   灼热的气息突然涌进口腔里,纪长清在全新的体验中微微闭眼,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贺兰浑不停颤动的睫毛,他两只手凑上来捧着她的脸,他的指腹忽松忽紧地摩挲着她的肌肤,让她的呼吸也跟着一时紧一时慢。   纪长清很快闭上了眼睛。   这个吻长得让她有些忘了时间,但她还是头一个清醒过来,推开了他:“行了。”   淡淡的月光下,贺兰浑慢慢睁开眼,眼尾上一片红,喑哑着声音唤她:“长清。”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叫她,然而听在她耳朵里并不觉得突兀,甚至还觉得似乎他就该这么叫。   不过很快,他又改了口:“道长。”   他唇边带着点松懈又满足的笑,重又将她搂进怀里:“亲也让你亲了,抱也让你抱了,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就算是天崩地裂,沧海桑田,你也不能变心,不许再丢下我啦。”   纪长清知道他又在颠倒黑白,然而他一贯如此,她也早就习惯,便只是点头:“好。”   他似是一怔,似是不曾预料到会有这么顺利,紧跟着眉眼一弯,嘴唇又贴上了她的唇。   呼吸交缠,津唾交缠,纪长清微闭着眼睛,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这么放低的姿态,让纪长清突然意识到,他大约是真的很喜欢她,又突然想到,她方才大约算是给了他一个承诺,一个不分开的,情人似的承诺,要反悔吗?   手搭在他肩上,指尖触到他耳尖的温度,异常灼热,纪长清心道,有什么可反悔的呢?她做事,从不反悔。   指腹顺着他的耳廓向下一滑,纪长清低声道:“不反悔。”   绵绵的吻突然停住,纪长清听见他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快得像擂鼓一样,清楚极了。   他睁开了眼,两只手还捧着她的脸,他们离得这样近,于是纪长清发现,他眼中那种窥探警惕的神色消失了,他整个人放松又惬意,轻轻在她眉心一吻:“下辈子也要这样。”   还要下辈子吗?纪长清摇头:“此生已是未知,何况来生?我从不做提前设想。”   见他眼梢微扬,似是失望,又似是放赖:“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他这口气,又不像是就这么算了。纪长清想要说话,余光里瞥见远处摇晃的灯火,附近宅院里捉“贼”的人终于追过来了。   “好吵,”贺兰浑轻笑一声,指指高处连绵的屋脊,“咱们上去说话好不好?”   纪长清握着他一跃,稳稳落在屋顶上,屋瓦一片压着一片,像不断头的鳞片,他此刻外袍没了靴子也没了,光光两只袜子踩了泥,蓬乱的头发烧糊了一片,分明应该是狼狈,然而他眼中又是春风万里,让她一颗心也不由自主跟着轻快起来。   弹出一张符纸在空中,待落下来时,便成了一张轻软的毯子,纪长清丢过去:“披着吧。”   贺兰浑伸手接住,又在她唇上一吻:“道长待我真好。”   将毯子抖开铺在地上,拉着她坐下,自然而然地便枕着她的腿躺进她怀里:“来得这样急,累不累?”   两三个时辰从长安赶到这里,的确是太急了,只是那时候心里没来由的担忧催着她,也多亏这点担忧,才让他极是来到。   纪长清垂着手,指尖轻抚他的头发,烧焦的边缘打着卷,末端蜷缩成极小的硬点,轻轻一捏就碎了,贺兰浑伸手握住她的手,懒洋洋的:“这下毁容了,还不知道多久才能长起来。”   有那么麻烦吗?纪长清松开他,指尖带着灵力拂过,烧焦的部分纷纷消失,重又长出粗黑光亮的头发:“好了。”   “道长待我真好,”他抬起身,在她唇上又吻了一下,眼睛亮闪闪的,“这次是我请你来的,并没有禀报皇后,你别住宫里,去我家住吧。”   他仰着脸看着她,轻声解释:“你放心,我跟我阿娘不在一处住,她住清化坊,我住雒滨坊,那里挨着洛水,离入苑也很近,风景好地方也清幽,正适合你不爱吵闹的性子。”   纪长清垂手搭在他头上,思忖着没有说话,贺兰浑怕她不答应,连忙抬起身抱住她的腰:“你住进去后我来服侍你,保管样样都合你的心思,如何?”   他唇边带着暧昧的笑,又冲她眨眼,纪长清觉得好笑,点了点头。   “哎哟,”他往她怀里一躺,笑了起来,“可算把人哄到家里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笑得那样灿烂,纪长清眼中不知不觉又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他好像总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有他在的时候,便是天塌下来,也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长清抚着他的头发:“为什么着急要我过来?”   她微凉的手拂过,心里痒痒的,身上懒懒的,贺兰浑有些不想说话,只垂着眼皮,声音含含糊糊的:“东宫招揽了一些奇人异士,可能是对付皇后的,我得查清楚是哪些人,为着什么事。”   这些宫闱中事,上次来时她领教过,只觉得无趣。纪长清微微皱眉:“很要紧吗?”   “没什么要紧。”贺兰浑半边脸颊贴着她,玩闹似的蹭了蹭,“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就不管了。”   纪长清没说话,四下一望,四四方方一座城,坊市纵横交错,如同一畦畦春韭,此刻人声重又归于沉寂,灯火也跟着熄灭,整座城蛰伏在黑暗中,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异兽。   不管了吗?那始终不曾落网的笑声,那不断成长强大的火焰,李瀛才刚招揽了奇人异士,它们便又出现了,真的只是巧合吗?   真相似乎近在咫尺,没有理由在此时罢手。纪长清轻轻抚了下贺兰浑:“查。” 第76章   三更鼓声不紧不慢地敲起来, 纪长清跃在半空中,俯瞰整座城池。   不同于上元夜时的动荡,此刻的洛阳城如沉在梦乡一般安稳平静, 纪长清各处看过一遍,凝着眉头。   若是城中有奇人异士,以她的能力, 应当能看出哪里气息不同,然而此刻到处都是风平浪静,这情形要么是没有,要么就是那些人修为深厚, 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   若是后者, 那就棘手得多。   贺兰浑站在屋脊上冲她招手:“怎么样?”   纪长清轻轻在他身边落下:“没发现异常。”   贺兰浑并不怎么意外,李瀛这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若想撕开一条口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伸臂揽住她的腰:“走吧, 咱们先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风声骤然响亮,纪长清拉起他, 踏上了星辰失。   剑行如飞, 向着夜色中幽沉沉一条的洛水而去, 贺兰浑紧紧揽住她, 满心里都是些胡思乱想。   在长安的时候她仿佛很喜欢泡温泉, 可惜洛阳这边的宅子里没有温泉水,不过浴房足够大, 多烧些热水倒进池子里也差不了多少, 她赶路辛苦, 泡得筋骨松软了白天再补上一觉, 好好歇歇才是。   之前他与她一起吃过几次饭,她似乎并不挑食,但有几次菜里有菌子,倒是见她夹得多些,家中记得还有上好的猴头菇和松蘑,回去就让厨子泡发了,等她睡完觉起来,正好赶上吃。   她在吃穿方面很是随意,上回给她做的那些新衣总也不见她穿,依旧是一身灰色的旧道袍,不过上次做衣服时还留了几件细丝的里衣在家中,待会儿等她洗完了,就哄着她换上。   等她洗完了,贺兰浑心念一动,忍不住看了眼纪长清。上次在洛阳时,她不肯让他一起洗,可眼下……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日她眼中氤氲的水泽,她被水汽滋润后带着红晕的眉眼,贺兰浑心里痒着,笑意顺着唇边,无声蔓延到眼梢。   风声突然消失,纪长清停住了步子。   贺兰浑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纪长清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贺兰浑一阵心虚,连忙转移话题,“怎么不走了?”   见她微微抿着嘴唇,并不回答,贺兰浑猛然回过神来:“你又找不到方向了?”   忍不住嗤地一笑,重重将她搂进怀里:“往右边走,看见没?就是那里,亮着几盏红灯的是端门,过了端门过洛水,再往右一拐,第二个坊就是雒滨坊。”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叭一声,在她脸颊上响亮地一吻:“多亏你还有这么个弱点,不然我真是毫无用处啦!”   纪长清推开他:“赶路。”   星辰失重又劈开空气向前飞去,纪长清望着脚下漆黑一片的洛阳城,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白日里还好说,看见熟悉的景致,能找到方向并不很奇怪,可此时到处都是黑鸦鸦的,到处都没什么差别,他是如何分辨出方向来的?   “往前走,对,就是这边,”贺兰浑指着方向,“看见没?那个灰白一长条的就是天津桥。”   那日天津桥上与她同行的情形蓦地出现在眼前,贺兰浑从怀里摸出一个纱布囊:“你看。”   纪长清低眼,黑夜中并不能看清楚是什么,但香味掩不住,陈旧的,淡而暖的香,纪长清心中一动:“是那朵牡丹?”   “道长真聪明。”贺兰浑笑着送在鼻端嗅了嗅,“我给晒成干花了,虽然不中看,可还是挺香的。”   纪长清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幼稚,可又莫名觉得熨帖:“牡丹花多的是。”   “可这朵只有一个,”贺兰浑重又放进怀里,歪了头轻轻跟她额头一碰,“我只要这一个。”   纪长清模糊觉得,他说的不止是花,天色分明比刚才更黑,然而脚底下是泛着淡淡灰白色的天津桥,这方向,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认了。   “往右,”贺兰浑指着不远处一带围墙,“那边就是。”   星辰失很快停住,纪长清望着下面与长安贺兰府相似的红墙琉璃瓦,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明亮富丽的颜色,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叫声:“开门!”   仆人们很快迎出来,贺兰浑拉着纪长清大步流星往里走,吩咐道:“备水,开库房,让厨房准备上好的菌子!”   纪长清听他说的三件事,件件都不相干,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卧房在二门内,挑开绣金的软帘,一股龙脑香气扑面而来,暖中带冷,极是清爽,贺兰浑拉着纪长清在榻上坐下,桃花眼弯了起来:“道长刚才让我以后不要离开你,那么今儿,就得委屈道长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了。”   纪长清点头,见他身子一低,越过她往后面架上取东西,纪长清顺着看过去,见他拿下两个又大又软的蒲团:“我特意给你做的,你看看好不好。”   纪长清摸了下,又轻又软,如同云团一般,贺兰浑语声轻柔:“我看你夜里时常只是打坐,这个暖和也软和,比平常那些舒服些。”   其实她并不见得每夜都要打坐,只是那些日子跟他一处过夜,睡着不方便而已,然而他这么有心,纪长清便也不肯说破:“这个很好。”   贺兰浑嘿嘿一笑:“累了一天了,今晚上不打坐,如何?”   纪长清点头,见他眼中喜色一亮,趁势又凑过来:“待会儿等热水烧好了,你去泡个澡吧。”   他外袍被火焰烧毁,此时只穿着中衣,纪长清看见衣襟上有几个烧焦的小洞,又看见领口上的衣钮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胸膛,男人灼热的气息包裹上来,混着龙脑的冷香,一时说不清是热还是凉。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低低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好看吗?要不要摸一摸?结实得很呢。”   他抓着她的手往领口去,纪长清的指腹碰到了他的皮肤,很热,很紧,他低着头抬着眉,呼吸拂在她脸颊上:“待会儿洗澡的时候……”   “郎君,”仆从在门外轻声回禀,“水备好了。”   “走!”贺兰浑几乎是一跃而起,紧紧抓着纪长清的手,“洗澡去!”   浴房距离卧房不远,碧玉砌成的浴池中水汽蒸腾,贺兰浑拉着纪长清踏着白玉铺出的地面走到近前,还没开口,心里已经扑通扑通乱跳起来:“道长。”   纪长清抬眼:“怎么?”   “我帮你擦背,好不好?”贺兰浑瞧着她,此刻图穷匕见,不知怎么的反而有点心虚,连忙又添了一句,“待会儿我也让你给我擦,如何?”   见她眼梢一撩,嫣红的唇翘起一点:“不必。”   贺兰浑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响,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传出,刹那便到了脚心,她是在笑?   一股轻柔劲力轻轻推着他送出门外,门关了,贺兰浑突然回过神来,连忙扑过去耳朵贴在门板上,屋里安安静静,一丝儿声音也听不见,想来她又用了什么法术掩盖了声音。   心脏肿胀着,两条腿酥麻着,贺兰浑顺势往地上一坐,回味着方才那如昙花一现的笑,觉得脑袋更晕了。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子。   他要怎么做,才能时时看见她笑?   贺兰浑靠着门板,思绪飘忽着,老半天落不到实地。她在笑什么?看破了他的企图,笑他心急么?可这种时候,哪个男人不心急。   屋里静悄悄的,全然听不见她在做什么,贺兰浑只觉得心里的痒痒越来越难耐,正在难熬时,门开了,露出她带着水泽的脸。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她的手正要说话,天际突然传来急急的叫声:“阿师!” 第77章   “师祖的遗体烧毁了, ”青芙红着一双眼,声音沙哑,脸上还带着未曾擦干净的烟灰, 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是天火,我用了许多法子都灭不掉。”   她扑通一声跪下来:“都是我没用, 阿师……”   一股柔和劲力轻轻将她托起,青芙抬眼,看见纪长清苍白的脸,她的唇失掉了血色, 抿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站着,没有回应没有喜怒, 整个人就像一尊白玉的雕塑,一丝生气也没有。   青芙从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心里害怕到了极点:“阿师……”   听见贺兰浑低低的声音:“你先退下。”   青芙茫然抬头,见他长臂一伸,紧紧搂住纪长清, 手掌又在她后心上轻轻抚着:“道长。”   片刻后, 纪长清推开了他。   疾风突然卷起, 合着天际透出的微红晨曦, 纪长清驾着风, 急急向骊山方向飞去。   空白的头脑中到此时才慢慢抓住一些凌乱的思绪,师父的遗体烧毁了, 是天火。   天火有两种, 一种从天而降, 人畜草木, 遇之皆会烧成灰烬,俗世之人将之称作为天罚,而另一种,却是针对与道门中人的,亦是历劫的一种,修道之人受天火焚烧,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师父,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一丁点儿痕迹也没有。   初春的风刮在脸上,粗糙得发着疼,纪长清在迟钝的痛感过后,慢慢生出一丝凉意。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她离开,贺兰浑遇险,师父的遗体被天火焚烧。一步踩着一步,不早不晚,丝毫不差。   纪长清停步,转身,向来处掠去。   她很快看见了贺兰浑,催马狂奔在空旷的大街上,马蹄声响起又落下,他在找她。   纪长清轻轻落在他面前。   乌骓在疾驰中猛然停住,贺兰浑一跃而下,用力搂住了她:“道长。”   不知怎的,纪长清突然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轻声道:“我没事。”   她是修道之人,原比普通人更明白生老病死无法抗拒的道理,况且此时,有许多事远比伤悲重要。   纪长清道:“你将宫里的事细说一遍。”   贺兰浑看了眼四周,大街上影影绰绰,赶着晨鼓出门的人正陆续从家里出来,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况且她刺死心情激荡,也不是说话的时机。   抱起她往马背上一放,跟着也翻身上马,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咱们回去再说。”   纪长清靠在他怀里,她从不曾尝试过这样,这种依靠和信赖的姿势让她觉得怪异又隐隐有种安心,马儿快快走着,贺兰浑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声音低沉:“回去先睡一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醒了再说。”   这半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神经紧绷着,因为紧张反而不觉得疲累,但纪长清还是点了头。   “乖。”后颈上落下轻轻一吻,他低着头,嘴唇擦过时,像轻柔的风。   这个乖字极其陌生,便是她很小的时候,也从不曾有人对她这么说过,连纪宋也不曾。   她好像从生下来就沉稳冷静,从不曾有过孩童天真懵懂的时候,纪长清突然想起赵凤台的话,你真觉得你是凡人吗?   “别想了,你太累了。”后颈上又落下一吻,贺兰浑两只手从她腰间穿过去握着缰绳,下巴虚虚搁在她肩头,“听我的话,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咱们再商量。”   纪长清转过脸,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好。”   两个时辰后。   纪长清睁开眼睛,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前加了深色丝绒帘幕,此时屋里的光线暗得很,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儿声音,所以这一觉,她睡得极是安稳。   纪长清起身下床,立刻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醒了?”   纪长清循着声音看过去,角落里一个黑影呼一下坐起来,揉了揉头发:“睡得怎么样?”   她睡下时分明他分明出去了,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纪长清觉得意外,又突然想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溜进来,如今她对他,还真是与众不同。   帘幕的一角被他打起,透进来的阳光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他懒洋洋地靠着墙,伸手一拉,将她搂进怀里:“饿不饿?饭已经备下了,先去吃饭吧?”   纪长清并不饿,问道:“太子招揽了什么人?”   贺兰浑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她神色平静,最初的震惊痛苦看样子已经过去了,贺兰浑放下了心,抓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连皇后也没查到都有哪些人,这次太子做得很机密,这不像是他的作风,我怀疑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   纪长清思忖着,朝堂之争,笼络玄门中人有什么用?这些人离权力最远,根本说不上话,即使是要用歪门邪道来对付武皇后,可武皇后身边有张公远,况且她身负龙气,也不怕这些。   又听贺兰浑说道:“这两天我查了查,太子妃母家几个关系密切的将官似乎有些不对头,大约太子想要笼络他们。”   拉拢朝臣,这才是惯常的做法,如此一来,反而更显得那些玄门人的怪异。纪长清问道:“既然已经联络了朝臣,还有什么必要再去笼络玄门中人?”   贺兰浑心中一动,不错,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因着武皇后一开始便点出了李瀛,他先入为主,断定了李瀛是是为了对付武皇后,反而忽略了这其中最不合理的一点:武皇后身负龙气,连吴王妃都奈何不得她,要那些奇人异士又有什么用?   再想想朝堂形势,李瀛既然能拉拢徐敬和张、周两家,至少军权方面有些把握,从上次大业门进谏也能看出李瀛在文官中影响也不小,那么他招徕这些玄门中人,究竟要怎么用?   唰,贺兰浑拉开帘幕:“你先吃饭,我进宫一趟。”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贺兰浑顾不得多说,拔腿向外跑去,纪长清站在窗前,看见他在门外一跃上马,向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青芙,”纪长清唤了一声,“将山上的事情详细跟我说一遍。”   青芙应声而至:“昨夜子时,灵堂屋顶突然裂开,一道天火径直落进棺材里……”   纪长清打断了她:“子时?”   “对,子时。”青芙点头,“因为要在子午二时烧纸,所以我一直算着时间。”   又是子时。纪长清看了眼水漏,此刻是巳正,离下一个子时还有六个时辰。   贺兰浑在九洲池畔找到了仁孝帝,此时池上最后一点冰面也彻底消失,仁孝帝坐在龙舟的船头,望着一碧万顷的九洲池,兴致勃勃:“大郎来了,听说你在长安差事办的不错?”   “还算顺利,”贺兰浑咧嘴一笑,“臣赶着回来复命,剩下的事情交给了王俭。”   “他呀,”仁孝帝有些意外,“你们不是不大合得来吗?”   “没有的事,”贺兰浑笑嘻嘻的,“这一趟去长安,验尸什么的亏得有他。”   “他还真会验尸?”仁孝帝越发惊讶,“看不出来呀,王家还有做这个的儿孙,挺好。”   他想着上次提起验尸淑妃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鱼竿:“朕正觉得一个人无趣,既然你来了,就陪朕一起钓吧。”   宦官连忙又递过一个鱼竿,贺兰浑一歪身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笑吟吟地向水里一抛钩。   王俭在刑部办差虽然武皇后同意了,但王家一直不满,如今得仁孝帝说一个好字,谅来王家再不敢抱怨,王俭这个苦力从今后就彻底归了他。   鱼钩在柔软碧绿的水里轻轻飘荡,贺兰浑想着此行的目的,装作无意开了口:“臣这次能够顺利完结这桩案子还多亏一个人。”   “什么人啊?”仁孝帝随口问道。   “清净宫的卫隐道长。”贺兰浑余光里观察着仁孝帝的神色,“在阴隐山捉拿五通时,卫道长也出了力,最后还受了伤。”   “他呀,”仁孝帝神色如常,全没有一丁点儿异样,“先前朕叫他讲过几回经,有点本事。”   模样如此平静,看来也知道武皇后已经摸清了卫隐的底细,如此,李瀛的布置他又知道几分?贺兰浑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臣看卫道长的本事比起张公似乎也不差什么。”   “春兰秋菊,各占擅场,”仁孝帝悠悠闲闲地靠着御座,“道门中这些年人才辈出,不容小觑。”   “那么,与纪长清比起来呢?”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兰浑抬眼,见李瀛在池边下马,笑吟吟地走过来。 第78章   第三条钓竿架在船头, 李瀛靠着朱栏,意态闲适:“阿浑近来与纪长清常来常往,想来对于此事更能判断吧?说说看, 纪长清与张公远,哪个更胜一筹?”   贺兰浑嘿嘿一笑:“臣有私心,没法评判。”   一句话说得连仁孝帝也起了兴趣, 转过头看他,李瀛也追问道:“此话怎讲?”   “在我心里,无人能与道长相比,自然是无法评判。”贺兰浑半真半假说道。   仁孝帝想起近些天听到的关于他和纪长清的传言, 不由得大笑起来, 正要调侃几句,忽听他话锋一转:“太子对玄门之事了如指掌, 以殿下看来,当世这些玄门英杰中, 有哪些可以与张公一较高下呢?”   仁孝帝笑容不变,目光不觉转向了李瀛,他从前最觉得僧道可厌, 什么时候开始对玄门之事了如指掌了?然而贺兰浑在正经事上从来都不会空穴来风, 他既然说有, 多半是真有, 仁孝帝不觉留了心。   李瀛暗自懊恼, 脸上却还带着浅浅的笑:“阿浑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对玄门之事一无所知, 无从评判。”   贺兰浑目的达到, 也不纠缠:“看来是没法知道答案了。”   水面上浮子一动, 有鱼咬了仁孝帝的钩子, 贺兰浑连忙小声提醒:“陛下!”   仁孝帝急急收杆,荡开的水线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润的弧度,一条大红鱼甩着尾巴跃出水面,红鱼乃是吉兆,周遭伺候的宦官早欢天喜地祝颂起来:“恭贺圣人钓得佳鱼!”   日光照得红鱼一身鳞片闪烁如同星芒,仁孝帝心中欢喜,亲手解下钩子把鱼放进桶里,笑道:“朕还从不曾这么快就钓到,怪不得都说大郎是员福将,果然!”   “都是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贺兰浑笑着行了一礼,“陛下,臣想过去看看阿崔。”   “去吧,她在皇后那边呢,”仁孝帝道,“待会儿就留在宫里吃饭吧,朕要是得了空也过去。”   贺兰浑走出九洲池,先去了张公远住着的仁智院。   张公远正在丹房指挥着弟子调配铅汞,看见他时笑嘻嘻说道:“郎君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刚从九洲池陪圣人垂钓,顺道过来瞧瞧张公。”贺兰浑抬眼一看,见后院种着的牡丹刚开了深红的一朵,连忙走出,伸手正要折,张公远追出来拦住:“哎哟,满院子里就只开了这一朵,给我留下吧!”   咔,贺兰浑手快,早已折下来,顺手又拿过窗台上盛放丹药的葫芦,笑道:“向张公讨点水先养着这花,成不成?”   张公远哭笑不得:“花都让你摘了,贫道还能舍不得水?”   果然娶了水灌了半葫芦,贺兰浑小心地将花插在里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张公炼什么丹呢?”   “太乙小还丹。”   “这丹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大了,固元益气,返老还童,其妙用无穷,贫道就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张公远笑道,“怎么,郎君想通了,要跟贫道修行不成?”   “先问问,”贺兰浑插好了花,拿在手里来回端详着,“皇后吃着也说好吗?”   张公远瞧他一眼,意味深长:“皇后并不服丹。”   如此倒让贺兰浑放下心来,丹药助益只是一时,长久看来反而摧残身体,武皇后没有服丹,说明对此事极有分寸,那就不必担心李瀛拿这些做文章了。   笑嘻嘻地又道:“如今几件案子都已经结了,刑部那边催着要归档证物,颇梨针那些东西张公要多久能用完?”   “这个么,郎君恐怕得去请示皇后,”张公远一句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笑着摇头,“郎君又来套我的话。”   贺兰浑也笑起来,先前他只是猜测武皇后要那些东西只怕是交给了张公远,眼下看张公远的反应他肯定是猜对了,不过张公远是丹道,炼丹炼气才是正业,武皇后把这些东西给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心里猜测着,嘴里却说得轻松:“正好我待会儿要去皇后那里吃饭,顺道就问问,只是张公,这些东西都邪里邪气的,难道要拿来炼丹不成?”   张公远笑而不答,贺兰浑又道:“在长安时卫隐也在,想不到他这么年轻竟还真有两下子,现在道门里像他这样修为的,只怕不多了吧?”   “郎君又想套什么话?”张公远笑呵呵的,“卫隐我也是上次和郎君在一处时才头一回见到,他有多深的水我可说不好,至于其他厉害的后辈,头一个就要数纪长清了,这个郎君应该比我更知道吧?”   贺兰浑嘿嘿一笑:“她自然厉害,我时常在想,她师父要如何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徒弟来?”   “纪师的修为深不可测。”张公远神色悠远,“我在道门中多年,厉害的人物多多少少都领教过,唯独纪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的修为比我高出多少倍。”   贺兰浑思忖着:“纪师已经过世了。”   “什么?”张公远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几天之前,”贺兰浑道,“更不幸的是昨夜玄真观遭遇天火,纪师遗体也被焚毁。”   “天火?”张公远皱了眉,“纪师已死,怎么会?”   贺兰浑心中一动:“张公是说,天火不会焚烧亡故之人吗?”   “按理说是这样,不过,”张公远摇摇头,“纪师原就是出人意料之人,也难说。”   出人意料之人,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果然桩桩件件都出乎意料。贺兰浑端详着葫芦里盛放的牡丹,眼前不觉浮现出纪长清苍白的脸,也不知她如今可缓过来了吗?   北市。   纪长清站在十字路口抬眼一望,但见人来人往,商贾云集,一大半是人,还有许多,却是各色精怪。   这里是洛阳城中最人妖混杂的地方,也怪不得周乾朱獠选择在这里混迹。   “上师,”周乾带着个人参精跑过来,“前日贺兰郎君让我打听城里的异动,我这个朋友五六天前曾经遇见个怪人。”   他推了推人参精:“你自己说吧。”   人参精战战兢兢开了口:“见,见过上师,小妖是卖山货的,五六天前有人要了一批老参,小妖怕出什么闪失就亲自送了过去,然后小妖在那里见到一个人,不,他肯定不是人。”   纪长清看他一眼:“妖?”   如果是妖,跟李瀛的事也不相干,有张公远在,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原身,李瀛应当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不是妖,”人参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是人也不是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周乾忙解释道:“他是土里的精怪,根须旺盛,因此触觉特别灵敏,有些我们看不出来的东西他都能看出来,而且他还闻到了焦糊味。”   纪长清心中一凛,人参精果然接着说道:“对,有焦糊味,像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   纪长清追问:“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模样?”   “男人,我没看到脸。”人参精又咽了口唾沫,“我送货的时候瞧见那人在内院屋里晃了下,我每到新的地方总习惯用触须探一探,恰好有根触须伸到了屋里,那人,他不是人,他没有人气也没有妖气,除了焦糊味,别的什么都没有!”   男人。纪长清无端松一口气:“在哪里?”   “清化坊第二横街第四家,”人参精窥探着她的神色,“要不要我带上师过去?”   “不必。”纪长清道。   焦糊味,不是人也不是妖的男人,纪长清下意识地望向清化坊的方向,是笑声吗?   子时,清化坊第二横街第四家。   窗纸上映着一个男人瘦长的身影,贺兰浑拉着纪长清躲在树枝间,轻声问道:“是他吗?” 第79章   纪长清看着窗纸上那条影子, 也许是距离相隔太远,她并不能感觉到人参精所说的,非人非妖的气息。   点手叫过人参精:“是这个人?”   “对, ”人参精缩在周乾身后,咽了口唾沫,“就, 就是他。”   纪长清转过头看他一眼,他似乎很怕她,虽然大多数精怪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会害怕,但像他这样第二次见面, 明知她没有敌意还是怕得连话都说不敢说的, 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在怕什么?纪长清看着他:“你很怕我?”   “没,没有, ”人参精又往周乾身后缩了缩,挤出来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没有。”   院里突然有了动静,一个提着灯笼的青衣人轻轻拍了拍房门,纪长清没再追问, 定睛看去, 门开了, 屋里的男人走了出来。   一张从未见过的, 平常到让人记不住的脸, 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纪长清却蓦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像不像火焰妖?”耳尖上有轻柔的呼吸拂上来, 跟着是贺兰浑低低的声音, “天津桥头那个。”   眼前闪过那张僵硬的脸, 不错, 火焰妖和眼前的男人一样,都有一张平常到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原来他也有这个感觉。   纪长清盯着正往外走的男人,跟火焰妖不同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火焰妖那种僵硬的五官和神情,他的一举一动自然得多,身上也没有妖气,在无法探查魂魄的情况下,他更像是一个寻常所见的普通人。   纪长清一时有些拿不准,追问道:“你怎么断定他不是人?”   人参精又露出了那种明显瑟缩的神色,往周乾身后缩了缩:“不一样的,总之不一样。”   贺兰浑也看出了不对,一把扯住了他:“别躲!怎么不一样?说清楚。”   纪长清发现,人参精并不怕他,对着他时人参精说话不磕巴了:“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的触须一碰就知道了,人身上有那股子劲儿,妖也有,可那个男人身上什么也没有。”   贺兰浑发现,他说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眼纪长清,立刻追问道:“你很怕她?”   人参精本能地否认:“我没,没有。”   贺兰浑审过无数个案子,他知道人参精撒了谎,人参精很怕纪长清,那种不由自主、无法掩饰的害怕。   为什么?   人参精又想往周乾身后躲,纪长清拂袖,挡住了他的退路:“为什么怕我?说。”   灵力一吐即收,可这短短一瞬已经足够人参精害怕到了极点,哆嗦着说道:“上,上师,身上那股劲儿也,也很淡,还有点,有点……”   什么劲儿,人的劲儿?纪长清冷淡着神色:“还有点什么?”   “有点像,像那个男人。”人参精结结巴巴的,不敢抬头看她,“也许是我弄错了……”   周遭有片刻安静,周乾留神着院里的动静,连忙小声提醒:“那人出门了!”   纪长清回头,看见男人迈步走出大门,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纪长清身形不动,衣袖无风而起,化成一张与周遭环境毫无分别的帘幕遮住他们的形迹,男人定睛看了半晌,只见夜色寂寂,树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方才那突然生出的警觉一闪即逝。   难道他看错了?男人再看一眼,口唇轻动,忽地消失了影踪。   隐身术。   纪长清一掠而出,听见贺兰浑压低的声音:“道长!”   纪长清回头,看见他向她伸着手:“一起。”   方才人参精抛出那句话后她神色虽然平静,然而事出意外,她身边有个人商量着更好,贺兰浑借着树枝的隐藏探着头,唇边带着笑:“城里道路我熟,有事的话也好有个报信的。”   他笑容如此轻松,让纪长清心头淡淡的犹疑烟消云散,弹指给他贴上一张隐身符,轻声叮嘱:“别出声。”   她握着他的手落在方才男人消失的地方,大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男人隐藏得很好,可空气中细微的变动瞒不过纪长清,循着那点难以觉察的动静,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走过长街,穿过巷陌,漆黑夜色中道路更加难以分辨,贺兰浑的手指一直在她手心里轻轻划着,纪长清凝神分辨,他在写字,现在写的是十二横街四个字,他是在告诉她途径的道路。   纪长清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无声回应。   空气中细微的扰动突然消失,纪长清抬头,看见一带连绵的墙垣。   男人进去了。   手心里很快又写下几个字:周家别院。   纪长清听他提起过周家,徐敬的旧部下,前阵子刚把几个儿子全都打发出京了。   黑沉沉的院子亮起一丁点灯光,纪长清拉着贺兰浑无声无息来到窗下,听见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上师都筹备好了吗?”   贺兰浑认得这个声音,是左监门卫大将军周维安,他果然没猜错,徐家、周家、张家都站在李瀛这条船上。   “我没问题,”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那个男人,“金龟找到了吗?”   贺兰浑下意识地往前凑近了,虽然他对外都说自己吃掉了金龟,但其实金龟死后武皇后派人取走了尸体,眼下金龟应该在武皇后那里,这男人找金龟做什么?   手心里一阵痒,纪长清学着他的样子在他手中写字:“神格。”   赵凤台既然能剥下五通的神格收为己用,那么其他人应该也能,黑驴白马的神格都归了赵凤台,赵凤台又在阴隐山崩塌后尸骨无存,如今这世上剩下的就只有金龟的神格,这男人找金龟,多半是想得到神格。   手心里一阵痒痒,贺兰浑唇边扯开一个笑,她平日里冷淡,越发显得这样的举动可爱到了极点,若不是此时情势不容,他真想抛下这些,好好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分心,纪长清在他手心重重一点,贺兰浑回过神来,连忙又在她手心里添上几个字:妖胎。   纪长清眸色一凝,不错,除了金龟,武三娘肚子里的妖胎也有金龟一半神格。   武三娘的尸体失踪后,他们寻过多次都没能找到,如今这男人找金龟,会不会妖胎的一半神格已经归了他?那么武皇后取走金龟,为的是不是也是神格?   刹那间有无数念头从脑中闪过,纪长清想起了武皇后突然浓密的长发,想起她周身浓郁浑厚的龙气,眉头越锁越紧。   屋里,周维安停顿了一下:“快了。”   男人语气平淡:“找到金龟,我就帮你们。”   “只要上师出手,金龟不难拿到,”周维安道,“眼下万事俱备,就等上师决定了。”   男人回了一句,声音极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纪长清心念一动。   看样子这两个人都知道李瀛的计划,与其等待猜测,不如一齐拿下,勘问清楚。   几乎与此同时,贺兰浑在她手心写道:“拿住?”   纪长清身形一动,正要掠进去时,忽听男人问了声:“谁?”   被发现了。纪长清疾如闪电般冲进房中,烛光突然熄灭,黑暗中只觉得颊边忽地擦过一丝极淡的气流——   “星辰失!”   星辰失剑应声而至,青碧色光芒照耀下,一角灰影倏忽显现又倏忽消失,随即归于沉寂,男人和周维安都不见了。   纪长清握着剑柄,心跳突然快了一拍,能从她剑下全身而退的,会是谁?   伸手揭下贺兰浑的隐身符:“逃了。”   贺兰浑看着她,她神色怔怔的,似是在想心事,是为了这次失手吗?伸臂将她搂进怀里:“没事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周维安是官身,明儿一早就得上朝,到时候我去堵他!”   只是第二天一早,贺兰浑没堵到周维安,他失踪了。   三品大员失踪,非同小可,刑部、大理寺和洛阳县都得了严令四处寻找,贺兰浑站在集仙殿中,低声询问武皇后:“殿下取走金龟,是为了神格?”   武皇后娥眉轻扬:“怎么?”   “殿下命臣查办此案,可有些事臣若是不清楚的话,这案子没法查。”贺兰浑道,“颇梨针、穸镜、金龟,殿下一直在收集这些不属于人间的东西,臣须得问问,殿下是要做什么?”   武皇后合上看了一半的奏折:“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殿下要臣办差,臣也只能大着胆子往前走,眼下一环一环套得差不多了,但若是最关键的一环缺失,也还是不成。”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武皇后笑了下,“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果然瞒不过她。贺兰浑咧嘴一笑:“臣想看看金龟。” 第80章   夜深时, 几个道士敲开了武皇后私库的大门:“师父命我们来取那东西。”   一柱香后,沉重的库门缓缓打开,几个库丁抬着一个黑木柜子走了出来, 为首的道士上前交验令牌,低声道:“开柜,我须得核验一下。”   两个库吏各自取出钥匙打开一套锁, 盖子揭开一条缝,耀眼的金光霎时便从里面漏了出来,道士正要上前查看,空气中突然飘来一点极淡的焦糊味。   扑通扑通, 抬柜子的库丁接二连三倒下去, 柜子摔在地上,带头的道士脸色一变, 连忙拔出腰间的桃木剑,但是已经晚了, 焦糊味突然转浓,道士两眼一翻昏晕过去,灯火一齐熄灭, 黑暗中那口黑木柜子无风自动, 飘在了半空中。   半个时辰后。   来德寿急匆匆上前:“殿下, 那东西被劫了。”   武皇后放下手中奏折, 神色肃然:“更衣, 去仙居殿。”   仁孝帝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 武皇后正坐在他枕边, 伸手抚上他的鬓发:“陛下, 金龟被劫走了。”   仁孝帝睡眼惺忪, 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金龟?”   “五通金龟。”武皇后慢慢将他散乱的头发拨在耳朵后面,“那东西有神格,据纪长清说,只要剥下神格据为己用,就能获得半神之体。”   仁孝帝一下子睡意全无,握住她的手坐了起来:“谁做的?”   “阿瀛招揽了几个奇人异士,”武皇后拿过边上的大氅给他披上,神色淡淡的,“是不是他做的,过阵子就知道了。”   仁孝帝脸色变了几变,半晌苦笑道:“何苦来?至亲母子,有什么事好好说清楚,如此互相猜疑并不是好事。”   武皇后握着他的手,声音柔和:“非是我猜疑阿瀛,而是阿瀛容不得我,大业门之事,陛下也还记得吧?”   仁孝帝又是老半天没说话,慢慢躺回到床上,低声问道:“我也一直想问你,你私下里收了那么多东西,到底想要做什么?”   武皇后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神色温存起来:“我是为了陛下。”   “哦?”仁孝帝抬眼看她,“我不明白。”   “寿元有限,陛下近些年又且龙体不豫,我只想倾天下之力,助陛下千秋万寿。”武皇后拈着他一绺长发,翻过来绕过去,只在手指间缠绕,“妾这些年四处收集仙家之物,都为了炼制仙药,使陛下摆脱病痛之苦,福寿延绵。陛下,妾一直都记得当初陛下对妾的好,妾只愿千秋万载,永远与陛下如此厮守。”   她已经许久不再自称“妾”,也许久不曾有过这么温顺柔软的模样了,仁孝帝刹那间想起当初定情时的甜蜜,心里有无数柔情涌动,起身搂她在怀里:“原来你私下为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武皇后轻轻环住他瘦削的腰:“修仙炼药乃是帝王大忌,妾不愿张扬出去,引得人心浮动,况且是药三分毒,妾也不愿陛下以身涉险,是以每次张公远略有小成,妾便以自身做试药人,迄今为止妾已经服过四次仙药,每次服药后张公远还会依据反应重新调整丹方,都只为了让陛下万无一失。”   仁孝帝感慨万端,轻轻抚着她浓密软厚的长发,低声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陛下心怀仁厚,若是知道妾以自身试药,必定会不忍阻拦,”武皇后抬眼一笑,温柔妩媚,“然而唯有妾最知道陛下的身体,唯有妾试药效果才能最佳,是以妾严令张公远不得对陛下透露,如今金龟丢失,仙药难以合成,妾才不得不惊动陛下。”   仁孝帝点头:“原来如此。”   武皇后四下里的动作他并非一无所知,也曾猜测过她的意图,招揽卫隐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只是没想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手掌轻轻抚着怀中人,仁孝帝看见她日渐浓密的头发,越发紧致光滑的皮肤和柔韧有力的腰肢,她都是为了他,李瀛前些日子密奏的那些话此刻都成了笑话。   耳边传来武皇后轻柔的语声:“阿瀛一心想要主持朝政,对我不满已久,他劫走金龟,应当是要对付我。”   他这个天子还在,要什么太子主持朝政?仁孝帝笑了下:“他想做什么?”   翌日早朝。   武皇后与仁孝帝并肩高坐在金阶上,看着失踪几天的周维安一步步走进高而幽深的徽猷殿:“臣有要事启奏圣上!”   武皇后低头,看见他躬身站在底下,声音洪亮如钟:“从去年五月开始的月圆夜妖异杀人之事并非吴王妃一人作祟,乃是另有主使!”   “哦?”仁孝帝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不紧不慢,“是什么人?”   百官队列最前,李瀛不觉皱了下眉头,仁孝帝的语气非常平静,跟前两天密谈时全然不同,李瀛不觉生出一丝不踏实,抬头看时,金阶极高,仁孝帝的面容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无端只觉隔得很远。   周维安大声说出了那个名字:“皇后!”   “岂有此理!”立刻有拥护武皇后的朝臣反驳道,“吴王妃想要刺杀皇后,皇后岂能与她同谋?”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能瞒过众人耳目。”周维安道。   朝臣们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李瀛迅速向殿中看了一遍,目光与几个心腹轻轻一触,点了点头。   武皇后神色不变:“周维安,你说是我,可有证据?”   “有!”周维安又是一礼,“臣恳请陛下准许证人翟佑进殿指正!”   仁孝帝很快说道:“准了。”   他想着武皇后昨夜那些话,轻轻握住她后的手:“朕也想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   李瀛生出一丝微妙的感觉,抬眼看时,武皇后含笑的眼眸正对着他。   片刻后,一个道士装扮、面目平凡的男人快步走进:“贫道翟佑叩见皇帝陛下!”   “原来是你呀,”安静的殿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贺兰浑,“大前天夜里,我追着你到了周维安的别院,之后你突然消失,周维安跟着也报了失踪,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他瞧着周维安,笑吟吟的:“看来你并不是失踪,而是躲起来了,妄报失踪乃是欺君,周维安,你可知罪?”   周维安不接他的话茬,只向仁孝帝说道:“那夜贺兰浑带着纪长清意图刺杀臣,臣逼不得已只能假托失踪,待真相大白之后,臣自会领罪!”   仁孝帝不动声色:“什么真相?”   周维安忙道:“臣恳请陛下允准翟师禀明真相。”   却是武皇后应了一声:“准了。”   李瀛心里越发觉得不妙,然而剑已出鞘,断无中途反悔之理,只得向翟佑递了个眼色,翟佑很快说道:“月圆夜杀人案,元凶一共两个,一个是吴王妃,另一个是皇后。吴王妃要那些阴命女子的魂魄助她妖力,皇后要用她们修炼邪术,谋朝篡位。”   殿中一片哗然,早有忠于武皇后的朝臣叱道:“哪里来的妖道?一派胡言!”   翟佑冷淡的目光慢慢看过四周:“贫道并非妄言。”   他向殿外一招手,一片五彩祥云慢悠悠飘进来,他便踏着祥云悬在殿中,威严如同神祇:“陛下请看。”   拂袖一招,一道金色巨龙突然从武皇后周身显现出来,朝臣们大吃一惊:“龙?”   仁孝帝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武皇后身上的龙气,此时再见,仍旧觉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放开了她的手,武皇后立刻握住,轻声道:“幻术。”   真是幻术吗?仁孝帝不敢确定。   “此乃龙气。”翟佑淡漠目光看过殿中诸人,“皇后乃是凤命,唯有逆天改命,才能化形为龙,篡夺天下。你们可曾发现,自从月圆夜杀人案之后,皇后的容貌一天比一天年轻?这就是修炼邪术的另一个好处。”   喧嚣声越来越大,武皇后气定神闲,贺兰浑迈步出列:“空口无凭,证据呢?”   “皇后的龙气、皇后的容貌都是证据,”翟佑淡淡说道,“若是搜查皇后宫中,还会发现颇梨针和穸镜,以及许多不属于人间之物,皇后就是利用这些东西修炼邪术,转凤为龙。”   “是吗?”武皇后微微一笑,“有请纪师!”   殿外忽地掠进一道青碧剑光,将翟佑脚下的五彩祥云劈成两半,翟佑身形一晃,连忙抬眼望时,看见纪长清由远及近,倏忽来到眼前。   她手中星辰失剑光芒流动,一声清叱:“观照四方!” 第81章   纪长清一人一剑如同流星, 霎时杀到眼前,翟佑疾疾向上一跃,眼中刹那被剑光填满, 翟佑立刻拔剑,准备反击时纪长清却又退开,清清冷冷站在边上, 翟佑看她的模样似乎不准备厮杀,正在疑惑时,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大笑:“好个大乌龟!”   翟佑认得,是贺兰浑的声音, 他知道贺兰浑意在挑衅, 欲待不理会,紧跟着却又听见四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低眼一看,原本正在窃窃私语议论着的朝臣们此刻大半都带了笑容看着他, 就好像他是个笑话似的。   翟佑莫名所以,又见那些人盯着的都是他的后背,正要查看时, 只见周维安铁青着一张脸, 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背上怎么会有乌龟?”   眼前清光一闪, 星辰失剑映出他的后背, 纪长清声音清冷:“昨夜从宫中偷盗金龟的, 是你。”   翟佑定睛一看,他青色道袍的后背上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乌龟, 脑袋伸展着伸向他的脖子, 四条短腿与他四肢的方向一致, 乍一看, 就好像他背着个乌龟壳子,壳子里的乌龟就是他。   饶是翟佑一向无喜无悲,此刻也气得立了眉,手中长剑一抖,道袍霎时化为齑粉,然而乌龟并没有消失,原来并不是画在道袍上,而是在他背上,漆黑的颜色隔着几层衣服透出来,哪怕站在殿外也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贺兰浑笑得猖狂:“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小人想偷金龟的神格,所以我之前就禀明皇后殿下,请道长在金龟尸体上留了标记,谁偷走金龟,谁背上就会永远背着个大乌龟,这辈子都休想擦掉!”   怪道昨夜那么容易得手,原来是个圈套!   翟佑绷着一张脸,手中剑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向贺兰浑刺去,贺兰浑急急闪躲,轰!星辰失剑后发先至,霸道剑气截断翟佑,纪长清伸手拉过他,纤长身影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翟佑一击落空便不再追,今日之事重点本来也不在贺兰浑,被他嘲笑几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翟佑看了眼李瀛,收剑站定:“皇后取金龟是为了修炼邪术,我之所以劫走金龟,是为了收集证据,揭露皇后的阴谋。”   “放屁!”贺兰浑从纪长清身后探头出来,笑得放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劫走金龟,你是想剥取他的神格,获得半神之体,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金龟的神格被道长下了咒,谁要是偷了神格,嘿嘿,我敢保证不是什么好事。”   纪长清下了咒?翟佑立刻催动内息在经络中探过一遍,并没有什么异样,翟佑稍稍放下心来,纪长清虽然强,但他自忖与她也不差多少,要想悄无声息地对他下咒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贺兰浑在诈他。   金阶之上,武皇后不动声色看着李瀛,他低头站着,衣袍半掩的双脚不安地挪了下,武皇后抬了眉,倒是比她预料的更能沉得住气,难道还有什么后手?笑吟吟地开了口:“纪师若是方便的话,不妨让大家看看,究竟是谁取走了神格。”   翟佑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下一息,凌厉剑气突然吐出,翟佑立刻拔剑抵挡,星辰失剑气一转,直取他的灵台,翟佑回身挡住,一灰一青两道身影在如同穿花蝴蝶,刹那间已经过了数招,满殿缭乱剑光中,仁孝帝皱着眉倾向武皇后:“朕怎么觉得他们两个人有些相似?”   武皇后也看出来了,虽然一个冷艳至极,一个面目平凡,却都是冰冷淡漠的神情,凌厉决断的招式,他们两个的确很相似。   贺兰浑仰头看着,蓦地想起人参精的话,上师身上那股劲儿也很淡,有点像那个男人。不行,在这个紧要关头,决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贺兰浑高声叫道:“道长,不必与他纠缠!”   话音未落,轰!青碧色剑光过后,翟佑顶上的头发被星辰失削去一大片,露出毫无遮掩的灵台,纪长清左手掐诀迅速一划,向着翟佑一抛!   下一息,符咒被唤醒,一股金色中纠缠青碧色的光芒从翟佑灵台源源不断泄出,模糊形成一个乌龟的形状,贺兰浑立刻叫道:“看到了没有?金色的是金龟的神格,碧色是道长的符咒,这个妖道劫走金龟是为了偷神格,他才是妖邪!”   灵力顺着灵台不断流失,翟佑拼命想要出招却又无能为力,纪长清的符咒嵌在神格之中,在他剥取神格收为己用之时便已经融进他的身体,此刻被纪长清唤醒,如同在他灵力中撕开一道口子,任凭他怎么挣扎也阻挡不住大势已去。   轰!星辰失剑气再又袭来,翟佑踉跄着一连后退几步,腿上一软,跌倒在地。   纪长清涌身上前,指尖三昧真火沿着他四经八脉迅速探过一遍,三魂七魄虽在,却与肉身并不圆融,这情形更像是另外捏进去的魂魄,翟佑他,果然不是人。   弹指飞出几张符咒,星辰失当头劈下,纪长清叱道:“现形!”   徽猷殿中突然弥散开一股淡淡的焦糊气味,翟佑挣扎着捂住灵台,却挡不住纪长清凌厉攻势,魂魄迅速被撕开,脱离肉身,翟佑低呼一声,突然化成一具焦木雕刻的男人,随即又变回肉身,交替幻化中只听得众朝臣连声惊叫:“他是妖,他是妖!”   又是焦木。比起之前几次,这个翟佑有血有肉,几乎能以假乱真。纪长清剑尖死死钉住翟佑环视四周,焦木已经现身,笑声会在哪里?   “一个妖道说的话,谁敢信?”贺兰浑义正词严,“周维安,你处心积虑攻讦皇后,只能说明你狼子野心!”   李瀛低着头,听见武皇后威严的声音从金街上传来:“周维安,你招徕妖道诋毁本宫,是受谁指使?”   “无人指使!”周维安见大势已去,果断抛开翟佑,向仁孝帝叩头,“陛下,臣也许错信了翟佑,但臣说的没错,皇后一直在利用邪术转凤为龙,妄图篡夺天下!”   “周维安,”武皇后打断他,“以下犯上,万死不赦,你现在说出幕后主使,我或许可以饶过你的家人。”   这竟是连他的家人也不放过?周维安咬着牙一言不发,寂静中突然看见深紫袍角一动,李瀛上前一步:“陛下,蓬莱山地方新近举荐一名女冠成玄,道法深厚,可通阴阳,如今皇后殿下与周将军各执一词,纪观主身在其中,若是由她决断只怕不能服众,不如请成玄来判断 ”   这个成玄,就是他的后手吧?武皇后笑意幽微,抬眼看向仁孝帝时,仁孝帝沉吟着:“让她进来吧。”   “宣成玄进殿!”   禀事宦官尖利的声音远远传开,纪长清抬头望去,先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拂进殿中,片刻后,殿门外走来一个身穿水田衣的年轻女道。   第一眼看上去并不觉得如何绝美,但那种如春风拂面般的感觉却让人不自觉地向往,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成玄抬头,柔和眼波向她一望,纪长清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恍惚之时,成玄已经走进徽猷殿中,合掌行礼:“贫道成玄,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这种春风拂面般的亲切感觉令所有人不由自主对她生出好感,仁孝帝指指翟佑,语声温和:“太子说你道法深厚,你看一看,这个妖道的原身是什么东西?”   翟佑被星辰失剑封着灵台,此时瘫在地上,依旧在焦木之形和人形之间不停转换,成玄看他一眼:“木傀儡。”   “木傀儡?”仁孝帝与武皇后对望一眼,“什么东西?”   “以焦木雕刻成人形,灌入三魂七魄,长久炼制之后与人无异,”成玄的声调不紧不慢,“贫道听说,上个月纪观主曾在天津桥头与一个火焰妖交手,其实那妖也并不是妖,乃是火傀儡,与木傀儡同出一源。”   木傀儡,火傀儡,她从不曾听说过,但这个解释无端却让人信服。纪长清望着成玄,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衣袖被轻轻一扯,贺兰浑低声问她:“怎么了?”   别人或许不能察觉,但他太熟悉她,她此时必定有许多困惑,才会是这种恍然若失的模样。贺兰浑有些担心,与翟佑的相似,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成玄,今天的一切似乎是一步步按着计划走的,却又处处出乎意料,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贺兰浑上前,与纪长清并肩站着:“道长?”   纪长清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成玄:“你觉得她,熟悉吗?”   贺兰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前的女道士容貌清丽,气息内敛,天然便让人有种好感,只是,他并没有什么熟悉的感觉,贺兰浑摇头:“没有,你觉得她很熟悉?”   纪长清觉得熟悉,定睛细看时,成玄察觉到了,转身向她走来:“纪道友,可否让在下看看?”   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纪长清沉默着收剑,成玄伸出两指轻轻点在翟佑灵台之上,片刻后,翟佑彻底化成一具焦木做成的人形雕刻。   周遭响起一阵吸气声,李瀛上前一步:“陛下,这殿中的傀儡,并不只有翟佑一个。”   仁孝帝吃了一惊,脱口问道:“还有谁?”   纪长清忽地察觉一道柔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时,成玄正看着她:“还有纪观主。” 第82章   纪长清迎着无数惊讶打量的目光, 看向成玄。   她也在看着她,目光柔和淡然,似乎与她, 与此刻殿中的暗流涌动没有丝毫关系,独立于乱局之外似的。   但纪长清知道,此时此刻在此地出现, 又是李瀛亲自举荐,成玄绝不会是置身事外之人,成玄是要扳倒她。   如果她是傀儡,那么重用她的武皇后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动她的目的, 还在于武皇后。   若是旁人,大约要辩白自证, 只是,她生平从不与人做口舌之争。   铮!星辰失再次出鞘, 剑气掀动成玄的水田衣,李瀛低头,掩住目中的得意。成玄说得没错, 纪长清性子孤冷, 绝不会为了这种事与人争辩, 只要逼得她动手, 成玄就能趁机制住她, 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计划的第一步就成了。   李瀛不动声色让在一边, 右手掩在袖中向成玄悄悄示意, 却在这时,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笑骂声:“放屁, 简直放他娘的臭狗屁!”   纪长清紧握着剑柄的手稍稍放松,抬头看时,贺兰浑正笑着看她,嘴唇无声开合,比了两个字:“我来。”   纪长清蓦地有了种安心的感觉,他知道她不习惯与人争辩,所以他冲在前面,他吵架的功夫她见过多次,若是他自称第二,天底下恐怕没有谁敢说第一。纪长清下意识地收剑,安静站在边上。   对面,成玄柔和的目光掠过她,停在贺兰浑身上,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贺兰浑迈步上前,一把揪起化成焦木的翟佑送到她脸前:“你说这玩意儿是傀儡也就罢了,你说纪道长?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玩意儿哪里及得上纪道长一根头发丝?什么狗屁的道法深厚,我看你是得了目疾,瞎了眼吧!”   吃吃几声,却是几个在十六卫中任职的年轻纨绔忍不住笑了起来,成玄神色不变,声音不高不低:“贫道有证……”   “据”字还没说出口,咔嚓一声,贺兰浑掰断翟佑一根手指,四处走动着给人闻:“你们闻闻,这玩意儿臭烘烘的跟烧糊的猪皮似的,还有天津桥上那个火焰妖,也是臭烘烘的一股子焦糊味,可见傀儡都是这个气味,纪道长几时有这种怪味?撒谎也撒的太没边儿了!”   “没错,这玩意儿是有一股子焦糊味儿,”几个素来跟他交好的纨绔凑上来闻了闻,一个个龇牙咧嘴,“臭死了!”   “说到臭味,”贺兰浑突然顿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成玄,“打从你一进门我就闻着你身上一股子臭味,跟烧糊的猪皮似的,先前我还疑心是不是我弄错了,如今你既然说傀儡才有这味儿,嘿嘿,我看你这是不打自招吧?”   纪长清知道,他是要拉成玄下水,逼着成玄自证清白,好趁机抓到破绽。先前她与成玄站得靠近,成玄身上是有气味,不过是一丝淡淡的檀香味,应当是长期在庙宇道观中焚香礼拜时沾染上的,并没有什么烧糊的猪皮味——纪长清微微一怔,忽地想起了另一个总是带着淡淡檀香味和温和笑容的人。   成玄也猜出了贺兰浑的目的,并没有着急辩白:“你弄错了。”   “怎么,不承认?”贺兰浑打断她,“这也简单,宫里多的是调香的高手,敢不敢让她们闻闻你身上是不是烧糊的猪皮味?”   他一口一个烧糊的猪皮,几个纨绔吃吃地又笑起来,成玄便是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冷淡,李瀛再也忍不住,叱道:“贺兰浑,陛下面前,休得如此放肆!”   “是,”贺兰浑从不怕丢面子,立刻躬身一礼,“臣一时气愤,礼数不周,请殿下恕罪,不过。”   他直起身,动作夸张地摇头:“这个成玄也太无耻!明明是纪道长发现翟佑意图不轨,明明是纪道长出手制服他,明明是纪道长揭露他非人的身份,怎么这个狗屁的成玄一来,纪道长就跟妖异成了一伙的了?分明是成玄妒忌纪道长天下第一女道士的名头,恶意诬陷她!”   是妒忌她吗?纪长清并不这么认为,默默看着成玄,就见她神色淡然:“贫道是出家之人,从不争什么功名利禄。”   “出家之人还不打诳语呢,你满嘴里有一句实话吗?”贺兰浑立刻反驳,“什么木傀儡、火傀儡,天底下的高人我见得多了,有谁提过这个说法?有谁听过这个说法?”   他转向众纨绔:“我从不曾听说过,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纨绔们会意,七嘴八舌给他帮腔,“我们也从来不曾听说过!”   “是啊,谁都没听过说,不是你胡诌的,又是什么?”贺兰浑道。   李瀛慢慢看过众纨绔:“你没听过,不代表没有。”   众纨绔一时都不敢再吱声,咔嚓,贺兰浑又掰下翟佑一根手指:“照成玄的说法,这个翟佑就是傀儡,你们看看傀儡这个鬼模样。”   他高高举着那根断指,又踢了脚焦木雕成的身子:“他是木头雕的,雕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然没有成长变化的过程,所以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见过这个翟佑,可纪道长自幼长在玄真观,年少成名,天下谁不知道第一女道士?她从孩童长到如今,每一步都有无数人见证,她怎么可能是傀儡!”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非但朝臣们纷纷点头,就连仁孝帝也低声向武皇后说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玄真观中那么多人看着,纪长清不大可能是什么傀儡。”   武皇后笑意幽微:“阿瀛还是太心急。”   仁孝帝看她一眼:“也未必就是阿瀛。”   武皇后笑而不答。   “因为傀儡,并非只有一种形态。”喧闹声中,成玄柔和的语声压倒众人,“有一种傀儡自幼炼制,有血有肉会自然成长,几乎与常人没有差别,唯一的不同便是,傀儡天生无喜无忧,无法体会常人的情感,纪观主便是这种傀儡。”   殿中短暂的沉默,纪长清看着成玄,也许她比起常人缺失许多情感,但她也有例外,一个是贺兰浑,另一个……   “那就更是放屁了!”贺兰浑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近来的消息你没听说过吧?纪道长可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近来能有什么消息?他死缠烂打,追得纪长清铁石心肠也转了性子吗?仁孝帝哧的一笑:“这个大郎,专会缠人!”   “我看纪长清的模样,对大郎未必无情,”武皇后摇了摇头,“成玄的说法站不住脚。”   “贺兰浑退下!”却是李瀛沉不住气,再次插手,“让成道长说完。”   金阶上,武皇后意态闲适:“陛下如今还觉得,未必是阿瀛吗?”   仁孝帝唇边笑意一点点消失,没有说话。   贺兰浑也没再分辩,快步走到纪长清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刷一下,无数道目光全都聚在他们身上,纪长清在沉默中与他十指相扣,看向成玄。   此刻他们并肩握手,女子冷艳,男子俊伟,眼看是柔情蜜意的一对,所谓的无法体会常人情感一下子全都成了笑话。成玄停顿片刻,开口又道:“从去年五月十五开始,洛阳城中每到月圆夜就有阴命女子无故横死,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缺失,幕后元凶除了吴王妃,还有纪观主。因为像纪观主这种傀儡,每隔一阵子都需要获取阴命女子的器官,来维持常人的模样……”   李瀛脸色一变,不对,这不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立刻打断她:“你可想好了,幕后主使确定是纪观主吗?”   “是纪观主。”成玄丝毫不理会他的刻意的威压,“纪观主猜到陛下与皇后会请她出山镇妖,于是将计就计,待拿到想要的一切后,就将罪责全推在吴王妃一人头上,让吴王妃做了替罪羊。”   纪长清看着她,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吴王妃临死前的话:纪长清,那人与你关系密切!   天底下与她关系密切的,能有几人?   “成玄,”李瀛再次打断成玄,“你当真想好了,幕后主使真是纪长清吗?”   金阶之上,武皇后微微一笑:“太子觉得应该是谁?”   李瀛脸色一变,攥了攥拳:“臣只是觉得匪夷所思,所以向成道长确认一下。”   “的确匪夷所思。”武皇后看着他,“成玄是你举荐,难道在此之前,太子不曾听她细说过此事的原委吗?”   自然是说过,只不过当时说的,却要推武皇后为幕后主使。李瀛压着心头的疑惑和焦躁:“陛下和皇后没有过问之前,臣不敢询问太多。”   “所以太子什么都没问清楚,就贸然把人带到陛下面前了?”武皇后点点头,“下次办事,还是预先问清楚比较妥当。”   李瀛低着头,余光里看见仁孝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大约也是赞同武皇后,怪他办事不妥的,可他本来筹划得十分稳妥,哪想到成玄临时变卦?   李瀛心中暗恨,冷冷看着成玄,试图做最后一次挣扎:“成玄,你说纪长清是傀儡,所谓傀儡,自然是有人造出,那么是谁造出了纪长清,造出了翟佑和火焰妖?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幕后主使?”   “贫道眼下还没能查清是谁造出了纪观主,”成玄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纪长清抬眼,看见她柔如春风的面容,“但贫道有证据,能证明纪观主是洛阳一案的主使。” 第83章   “贫道有证据, 能证明纪观主是洛阳一案的主使,”成玄站在徽猷殿中,仰望着金阶上高坐的帝后, “玄真观里还藏着铜驼坊党氏女一只耳朵,那是纪长清当初做法时剩下的,二圣只要派人查证, 就知贫道所说不假。”   纪长清默默听着,在心里将整件事情最后一环扣上。宫中生变,她离开玄真观,天火焚烧纪宋的遗体, 原本该留着看家的青芙不得不赶到洛阳报信, 此后的玄真观只剩下几个尚未出师的师姐师妹,以她们的能力, 很难发现观中被人动了手脚。   成玄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这个局一早就已经做好, 为的就是将先前那件案子安在她头上,只是她无非一介黄冠,对于朝堂毫无影响, 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她呢?   金阶之上, 武皇后与仁孝帝对望一眼, 武皇后神色淡淡的:“若是不去查证, 只怕你们也不服。”   低眼看过阶下的朝臣, 略一思索:“裴谌,你立刻前往玄真观, 查证成玄所说。”   裴谌出其不意被点了名字, 下意识地看了眼贺兰浑。   贺兰浑知道武皇后为什么要选裴谌, 谁都知道他两个势同水火, 他与纪长清来往密切,查证纪长清的事情如果交给他,难免会引得人说三道四,但是交给裴谌,谁也不能挑刺说武皇后有所偏私。   更妙的是裴谌这个人虽然有点小心眼,却不失为正人君子,至少不必担心他背地里动什么手脚。   贺兰浑将纪长清的手握紧些,轻声道:“没事儿,有我呢。”   纪长清抬眼,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畏惧的,只是看见他亮闪闪一双眼睛,不觉便点点头:“好。”   另一边,裴谌躬身领命:“臣遵旨。”   沉默多时的周维安却在此时高叫一声:“陛下,洛阳一案幕后主使乃是皇后,不是纪长清!纪长清只是皇后的马前卒,做下这些恶行都是为了转凤为龙,篡夺天下!”   他瞪着成玄,怒气冲天:“成玄,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你明明知道一切都是皇后指使,为什么隐瞒事实,只提纪长清?先前你寻过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维安,”李瀛立刻打断他,“休得胡言!”   贺兰浑轻笑一声。说到底周维安只不过是个鲁莽武人,方才李瀛虽然露了点破绽,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可眼下周维安这番话却是不打自招,直接说出了他们私底下与成玄的谋划,更是点出了李瀛意在武皇后,此事应该很快就有了结了。   “为什么是我?”耳边传来纪长清的声音。   贺兰浑低头,见她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除掉我,很重要吗?”   贺兰浑心中一动,不错,她近来虽然领武皇后之命查案,但李瀛必定也很清楚她的性子,她对朝堂纷争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用,按理说没有必要对付她,而且以她之能,对付她的风险未免也太大了,李瀛又何必冒这个险?   “陛下听见了吧?”金阶之上,武皇后轻着声音,“阿瀛的谋划。”   借着洛阳一案,借着她身上来历不明的龙气,指控她有谋逆之心,彻底将她排除在朝堂之外。   第一步棋是周维安和翟佑,直接指控她意图篡位,成了更好,若是不成,还有成玄作为后手,成玄修为远比翟佑深厚,行事也更为稳妥周密,原本颇有胜算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成玄竟在金殿之上突然变卦,改为指证纪长清。   武皇后瞧了眼脸色铁青的李瀛,这个结果大概连他也不曾预料到吧?   仁孝帝按着额头,有阵子不曾犯过的头风病此刻隐隐又有了发作的先兆。他早知道武皇后和李瀛之间种种龃龉,只是他们两个乃是至亲母子,以往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着武皇后退让,盼着李瀛忍耐,可今日之事两个人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如今他只觉得筋疲力尽,低低叱了一声:“够了!”   殿中立刻安静下来,武皇后极少见他发脾气,回过头时,看见仁孝帝紧皱的眉头和青筋暴跳的太阳穴,连忙凑过去轻轻按揉着他的穴位,柔声道:“可是头风发了?”   仁孝帝拿开她的手,叹了一声:“皇后。”   跟着坐正身体:“周维安,你无凭无据一再诋毁皇后,罪不容诛!来人,拿下!”   殿中武士一拥而上,反剪了周维安的双手往外拖,周维安拼命挣扎着:“臣没有诬陷,臣说的都是真的!陛下,皇后不可信,皇后有谋篡之心!”   太阳穴突突跳着,仁孝帝咬着牙站起身来:“立斩无赦!退朝!”   李瀛紧绷着一张脸,见武皇后上前扶住仁孝帝,又见宦官宫人团团簇拥着两人向殿外走去,回头过来,成玄安安静静站在殿中,李瀛冷冷看她,低声道:“好个成道长!”   迈步向殿外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了眼纪长清:“孤听说,那东西就藏在你房中。”   纪长清知道,他说的是党氏女的耳朵,他是为了报复成玄的倒戈,提醒她早些销毁证据。   身边贺兰浑笑起来,摇着头瞧着成玄:“殿下,成玄既然敢当众说出来,肯定把东西藏得很好,只怕我们是找不到喽。”   成玄神色淡然,李瀛绷着一张脸,见来德寿去而复返,向着纪长清含笑说道:“皇后请纪观主在上清观暂住几天。”   这是要留她在宫里,等待裴谌查证的结果。纪长清点头,又见来德寿走向成玄:“道长请跟我来。”   淡淡的檀香气味在鼻端拂过,成玄跟着来德寿正要离开,纪长清忽地低叱一声:“星辰失!”   星辰失剑凌空飞来,剑光将殿中的一切都染成深深浅浅的青碧色,成玄惊讶着停住步子,见纪长清挥剑向她:“履无极!”   第一招竟就是杀招。成玄急急掠开,剑光如影随形,眨眼便跟上来,凌厉剑气压得成玄心口一阵发闷,不得不伸手向灵台中一拔,两柄小剑盘旋飞出,一上一下挡住星辰失。   众人的惊讶议论声中,两个人身形交错,迅速过了几招,贺兰浑站在边上仔细观察,两个人身法招数全然不同,唯一相似的是,都是凌厉刚猛、毫不拖泥带水的路子。   轰!剑气相撞,殿角沉重的青铜香炉被震得嗡一声响,纪长清断然收剑,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成玄目送着她的背影,猜测着她的意图,听见来德寿小声催促:“请吧。”   集仙殿中。   武皇后亲手服侍仁孝帝睡下,点好了素日头风发作时熏蒸的药物,仁孝帝闭着眼,长叹一声:“阿瀛他……”   “至亲母子,我不会把他如何,不过,”武皇后纤长手指慢慢按揉着仁孝帝的太阳穴,“我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仁孝帝睁开眼睛,见她低垂着眼皮,睫毛上水光一闪:“谋逆乃是大辟之罪,阿瀛他,竟如此容不下我这个母亲。”   仁孝帝半抬着身子握住她的手:“阿瀛未必是这个意思……”   “陛下,”武皇后抬眼,“假如今天不是成玄突然变卦,假如那党氏女的耳朵是从我房里搜出来的,天底下悠悠众口,陛下难道能徇私放过我?今日阿瀛破绽百出,我始终不曾揭破,可阿瀛对我,是否也有这般亲情?”   仁孝帝哑口无言,半晌,武皇后扶着他重又躺下,轻声道:“阿瀛心浮气躁,心胸褊狭,做个闲散王公更好。”   若依旧是这个局面,他们母子必然不死不休。仁孝帝一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长叹一声翻过了身。   武皇后知道,他这是同意了,轻轻替他盖好被子,房中静悄悄的,唯有角落里的香薰散出淡淡的药味儿。   许久,来德寿悄无声息来到近前:“殿下,成道长等了多时了。”   武皇后又换了条热手巾敷在仁孝帝额上,款款起身。   偏殿中,成玄闻声而动,合掌行礼,听见武皇后含威不露的声音:“太子找你来,是为了对付我?”   成玄神色柔和:“贫道只为了查清洛阳一案,其他一概不知。”   武皇后有些意外:“太子还有什么筹划?”   成玄道:“贫道不知。”   竟是一问三不知。武皇后笑了下,原以为她会借机攀扯李瀛,为自己谋一个进身之阶,没想到她竟什么也不说,是个乖觉的。   须知她与李瀛乃是至亲母子,就算此时翻脸,也难保今后会不会和好,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选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武皇后款款落座:“你想要什么?”   “皇后乃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成玄又是一礼,“贫道只愿为皇后效力,施展胸中抱负。”   她已经是皇后了,还能有什么更远大的前途?武皇后思忖着她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只要你有能耐,我自然会用你,不过,纪长清呢?”   “纪观主不会为任何人所用,”成玄的声音如春风,带着令人信服的柔软,“还是留在山中修行更好。”   竟然不是想要纪长清的性命?武皇后思忖着,叫过来德寿:“让人看看纪长清在做什么。”   上清观中,贺兰浑关门,轻声问纪长清:“方才你在试探成玄?”   见她转过脸,凤目中带着淡淡一点水光,似剑器上细细的裂痕,贺兰浑突然觉得心尖一疼,张臂将她拥进怀里,抚着她单薄的肩,柔声道:“别怕,还有我呢。”   纪长清并不怕,不过他这么说,让她亦觉得心头一暖,轻轻抱住他的腰,低声道:“我得回观中一趟。” 第84章 正文完结   过午后上清观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门口的守卫立刻探头往里看,半掩的门扉后能看见纪长清灰色道袍的一角,再看贺兰浑也只是独自一人, 守卫放下心来,搭讪着问道:“郎中要出去了?”   “回去一趟,”贺兰浑关上门, 随手抛过去一个金锞子,“道长刚刚入定,你们在外头守着就行,别吵到她。”   守卫连声答应, 贺兰浑一路小跑着出了宫城, 在城门外牵过马一跃而上,忽地露出了笑容:“道长, 坐好了。”   空荡荡的身边传来纪长清低低的声音:“嗯。”   似有什么轻轻落在了身前,乌骓马漂亮的鬃毛微微一动, 贺兰浑伸开双臂虚虚圈一个圆,声音放得柔软:“走了!”   乌骓马撒开四蹄,不多时冲出洛城西门, 耳边风声呼啸, 贺兰浑的笑容一直盈满双眼:“道长。”   他明明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 明明能感觉到她微凉的体温, 可是双眼看不见, 也因为看不见,这种感觉反而分外奇妙。   纪长清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抬眼时, 看见了极远处京洛大道上一点绯衣的颜色, 是裴谌:“在那里。”   “坐好了, ”贺兰浑手臂一紧,跟着加上一鞭,“走!”   官道前方,裴谌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时,正迎上贺兰浑肆意的笑脸,裴谌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只有他一个,没有纪长清,裴谌松一口气,勒马站住:“你来干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贺兰浑很快来到近前,笑嘻嘻的,“这是要去玄真观?我跟你一起。”   “不行!”裴谌一口回绝,“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不是你刑部的。”   他知道贺兰浑难缠,便也不再多说,拍马正要走开,马笼头忽地被贺兰浑扯住:“裴七,皇后是不是私下跟你交代了什么?”   这几个时辰他虽然一直都待在上清观,但宫里的人都跟他极熟,所以他知道,成玄也一直待在武皇后殿中不曾走,武皇后与她密谈之后还打发心腹去了趟大理寺,不消说,必定是为了所谓的罪证,贺兰浑笑嘻嘻的瞧着裴谌:“这会儿又没旁人,跟我说说呗?”   裴谌一把扯开马笼头,加上一鞭飞也似的跑开了。   贺兰浑瞧着他的背影:“他是个迂腐的性子,应该不会告诉我,咱们还是先回山吧?”   很快听见纪长清的回答:“带上他。”   贺兰浑起初有些疑惑,随即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她是担心他们甩下裴谌自己回去的话,将来他在武皇后面前不好交代,她从来都如利剑,一意向前,极少顾虑其他,如今能想到这一点,自然都是为了他。   贺兰浑心尖一软,将怀中看不见的人又搂紧些,凑在她耳边:“没事儿,皇后一向优容我,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听见她淡淡的声音:“不必冒险。”   弹指飞出符咒,乌骓马随即一跃而起,纪长清看着前面的裴谌:“跟上他。”   “遵命!”贺兰浑牢牢将她搂在怀里,“坐稳了。”   风驰电掣中,眨眼就冲到了前面,裴谌有点惊讶他得这么快,皱着眉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路又不是你包下了,我走走怎么了?”贺兰浑放慢速度,忽地向他靠过去,“裴七,想不想走快点?”   裴谌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马匹的长鬃忽地一甩,随即他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般冲了出去,道路两旁的房屋树木箭一般地疾疾向后退去,裴谌又惊又疑,余光里瞥见贺兰浑冲在前面,双臂微圈,形成一个拥抱的姿势,裴谌瞬间想明白了一切:“纪长清,是你!”   “聪明,”贺兰浑大笑起来,“走吧!”   子夜来临时两匹马冲上了往骊山去的大道,裴谌一张脸被疾驰带起来的风刮得生疼,怀着几分怒意叱道:“皇后严令纪长清留在上清观中,你竟把她带了出来,贺兰浑,你知法犯法,回去后我必要参奏你!”   “参呗,”贺兰浑根本不在意,“又不是你头一回参我,怕你不成?”   山道无人,纪长清早已揭掉隐身符,此刻在空中御着夜风:“太子说,东西在我房中。”   “这应当是他们之前的计划,成玄既然已经倒戈,未必会按着这个计划来,”贺兰浑拍马追在她身后,“观中还有什么地方方便藏东西?”   裴谌跟在后面,冷冷添了一句:“肯定不难找。”   贺兰浑嗤地一笑:“你也不是很笨嘛!”   既然是罪证,那就必须被找到,所以这个藏匿的地方不可能很明显,也不可能隐蔽到无从下手。贺兰浑扬鞭往裴谌马背上一击:“快走!”   马蹄踏过乱草碎石,急急冲上往玄真观去的小路,贺兰浑看见纪长清停在山门前没有动,连忙追上去:“怎么了?”   “卫隐在附近。”纪长清道。   能隐隐约约察觉到他的气息,但却极为分散,并不能确定他人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贺兰浑有些意外,若是卫隐在附近,以他的性子看见纪长清回来,应该立刻就出现了吧?“人呢?”   纪长清四下一望,风清月朗,山林寂寂,若是卫隐一直留在此处没走,那么天火焚烧时他应该也看见了,为什么青芙丝毫没有提起?   伸手拉过贺兰浑:“先进去看看。”   裴谌赶过来时,只看见他两个携手越过围墙的背影,又见纪长清在消失前伸手,收走了他坐骑上的符咒,马匹突然停住,裴谌在俯冲的余量中趔趄着下马,将要敲门时忽地想到,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墙,这俩人是有什么癖好?   然而他们携手并肩的模样又让他莫名想起了崔颖,在阴隐山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拉着她的手。   纪长清在灵堂前停步,门窗墙壁完好无损,并没有火烧过的痕迹,纪长清沉默地看着,听见贺兰浑小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许久,纪长清转过了脸。   贺兰浑看见淡淡的星光从她脸上滑下,丝绸般轻柔的质感,她漆黑的眉头微微皱起一点,眼中带着他看不太分明的情绪:“我有些怀疑。”   贺兰家觉得心里砰地一跳,长久以来她给他的感觉都像是一把剑,凌厉又纯粹,但此刻的她如此脆弱如此复杂,他从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楚,她是活生生一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贺兰浑没再追问,伸臂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知道,没事儿。”   纪长清又嗅到了他身上的龙脑香气,热闹中夹着清冽,是红尘俗世的气味。纪长清觉得安心,双臂轻轻搂了下他的腰:“我得确认一下。”   她松开他,一跃上了屋顶。   屋瓦一片压着一片,致密整齐,纪长清想起很久之前,她初初开始学习御风之术的时候,那时候她只能跃起到屋顶这么高的高度,她从早晨练到傍晚又练到夜里,繁星出现时,纪宋也过来了,她拉着她在屋顶坐下,声音柔和得像春夜的风:“歇一会儿吧。”   瓦片轻轻一声响,贺兰浑跳了上来,伸手握住她:“歇一会儿吧。”   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刹那突然重叠,在这个春日的夜晚,纪长清无端明白了许多情感,孤独,怅惘,怀念,还有一些独属于他的,让人心里泛着淡淡甜味的情绪。十指扣紧了,纪长清轻声道:“我怀疑的,是师父。”   贺兰浑没说话,他将她鬓边的头发掖在耳后,拉着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他暖暖的额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下,春夜的风软软地拂在纪长清脸上,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再次重合。   纪长清觉得有点累,俯身趴在他的膝上。   他低着头,暖热的手在她脸颊上抚过来,又拂过去,偶尔有头发散下,他便拈起来在手指间缠绕,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催促,这让她原本紧绷的心境慢慢放松:“最开始,我只是疑心那句话。”   神魂灭,骨肉生。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怀疑纪宋,藏着记载邪术的典籍也许有点古怪,却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是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让她第一次将整件事与纪宋联系到了一起。   太刻意了,简直是明明白白提醒她,一切的关窍就在于这句话。   纪宋的肉身即将油尽灯枯,但她的魂魄强大完整,只要于阴时夺取那些阴命女子的身体,依着邪术拼合之后,也许这个强大的魂魄就能获得新的肉身。   然后,成玄出现了。   暖热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纪长清抬眼,看见贺兰浑低着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纪长清发现他的睫毛极其浓密,这让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一下,他便趁势偏过头在她手腕内侧吻了一下:“冷不冷?”   纪长清想说不冷,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没说,只向他怀里又靠近了些,贺兰浑搂紧她,笑了起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什么?头一回是她躺在他怀里?纪长清伸手,攀着他的脖颈拉他靠近,他的笑容渐渐变成期待,在这个孤单的春夜,只有她与他两个人的春夜,纪长清突然发现,她有些时候,也是喜欢有人相伴的。   脸贴到最近,呼吸开始纠缠,纪长清吻了他的唇。   搂在腰间手臂猛地箍紧了,纪长清听见贺兰浑清晰的心跳声,他低低嗯了一声,脸颊发烫发热,像是烧着一把火,呼吸却是微凉的,短短长长,只在她的脸颊上拂着,纪长清一颗心也跟着起起落落,这一刹那,所有的烦恼困惑都不复存在,世间只剩下她和他,如此亲密相伴的两个人。   许久,久到整个世界消失后再又出现,灵堂中隐隐传来交谈的语声,是裴谌在询问,纪长清松开了贺兰浑。   她的呼吸也乱了,心跳也快了,她轻轻摸了下他的脸:“该办正事了。”   贺兰浑想说这也是正事,但又没说,只笑着点头,挽着她站起身来。   纪长清环顾四周,夜色中熟悉的玄真观也变得有些陌生,像是暗暗蛰伏,等待时机的猛兽。   “你要找什么?”贺兰浑轻声询问。   “破绽。”纪长清松开他,弯腰低头,用灵力一片片查过屋瓦。   今日朝堂争斗,李瀛想用她做棋子扳倒武皇后,成玄却直接把目标对准了她,她对朝堂毫无影响,扳倒她只能是出于成玄的私心,她对成玄有威胁。   成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儿,成玄和师父一样柔和如同春风,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容颜,却让她在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   容貌可以作假,但相处时的感觉不会骗人,她逼着成玄过招时,成玄用的虽然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但剑意和师父一样,都是凌厉刚猛一路。   假如是师父……纪长清慢慢吐了一口气,她该怎么做?   屋檐下灯火一闪,却是裴谌问完了话,由李道姑引着往她卧房的方向走去,纪长清站在高处看着那点昏暗的灯火,裴谌应该能找到所谓的罪证,成玄既然敢说,必定是筹划好的。   四天前的子夜,天火焚烧了师父的遗体,阴时、火焰,这两个不断重复的元素再次出现,也许那便是邪术最后的关键,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步,她的罪证,大约就是那时留在了观中。   筹划周详,一击必中,师父一直都是这么教她的。   “怎么样?”耳边传来贺兰浑低低的问声。   “师父曾经教过我一招,我从未用过。”纪长清看着越走越远的灯火,刹那间做出了决断。   她是师父亲手教出来的,她也知道如何一击必中。   贺兰浑一时猜不出她的心思,想要问时,她拉起他,掠下了屋顶。   灵堂的门开着,空荡荡的棺材摆在正中,几个守灵的道姑红着眼圈迎出来:“观主,老观主的遗体……”   手中一空,纪长清松开了他,贺兰浑连忙跟上,见她低眉垂眼,细细将棺材内外查过一遍,起身又去查探门窗墙壁,又在门扉前突然停住,贺兰浑忙问道:“怎么了?”   破绽,她找到了。   纪长清反复抚摸门侧一处,感觉到灵力细微的波动,这是烈火烧过的痕迹,肉眼虽然看不见,但骗不过灵力。四天前的火不是天火,天火只会焚烧特定的东西,从不殃及其他,能在门上留下痕迹,那火,是玄门中人用人间的火焰伪装的。   成玄。   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空气中又传来一缕极淡的波动,纪长清纵身掠出,从无数从吹草动中追寻那缕几乎难以觉察的气息,在山门外的密林中找到了一根断裂的拂尘丝。   “卫隐的?”贺兰浑追过来,一眼认了出来。   不错,是卫隐的,但他人呢?纪长清捏诀持咒,拂尘丝倏一下飞出,向着草木更深处飞去,星光下极淡的白光在树叶草丛间闪烁,纪长清发现了第二根断裂的拂尘丝,跟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半寸长短、断口处参差不齐的拂尘丝,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现在纪长清知道为什么处处都是卫隐的气息了,他的拂尘已经被毁,他将自己一部分灵力灌注在拂尘上,隐匿在密林各处,这么做通常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留下证据。   纪长清捡起一根破碎的拂尘丝,兵刃如此下场,那么主人呢?   灵力倾注在拂尘丝中,纪长清清叱一声:“寻!”   拂尘丝如同流星,向着幽暗林中疾行而去,纪长清穿过草丛越过密林,看见拂尘丝停在崖边孤松下,卫隐的气息更浓了,此处大约就是卫隐藏匿的所在。   指尖化出三昧真火,循着气息波动找过去,纪长清很快发现了一根长而完整的拂尘丝,缠在孤松细长的针叶间,安静隐蔽。   纪长清取下来拿在手里,拂尘丝毫无反应,卫隐应当是加了锁闭的符咒,需要找到破解之门。灵力一点点灌进去,纪长清低唤一声:“卫隐。”   拂尘中突然传来卫隐叹息般的回应:“长清。”   随着这声唤,拂尘丝周身发出耀眼白光,密林被照亮的如同白昼,枝叶间慢慢浮出一幅画面:   夜色昏暗,玄真观山门朦胧,一道黑气从天而降,落在山门内时,突然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焰。   四天前的子夜,师父遗体被焚烧的那晚。纪长清凝着眼眸,听见身后贺兰浑飞跑着追赶的声音:“笑声?”   不错,是笑声,那个与她周旋已久,始终不曾露面的笑声。假如不是她熟悉的人,为什么不敢露面?   画面突然一转,变成了山门外的密林,黑气不断盘旋凝结,慢慢化成人形,先是脚,再是腿,再是腰、肩。   脸并没有露出来,但能看出,是个女人,一个很像成玄的女人。   神魂灭,骨肉生,阴时取之,和合三气。纪长清在心里推测出了剩余的内容,烈火焚烧,涅槃重生。   所以四天之前的子夜,以贺兰浑为饵支走了她,焚烧了上一个肉身,彻底获得新生。   画面的最后,是卫隐一闪即逝的脸。   白光熄灭,拂尘丝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空气中属于卫隐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纪长清知道,此生大约再见不到卫隐了。   然而成玄,终还需要她去面对。   肩上一暖,贺兰浑温暖的气息环抱了她:“道长。”   纪长清脸颊埋在他怀里,这一切,终须她亲手了断:“走吧。”   “好。”他弯腰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拂尘丝,“你要留着吗?”   纪长清摇了摇头。   见他取出帕子包好,塞进袖中:“我先收着,也算是物证。”   纪长清模糊想到,也许他并不是为了留物证,也许他也猜到了卫隐的去处吧。   纪长清卧房中,裴谌各处都已查过,始终一无所获,却在这时,胳膊肘无意碰到了壁上的灯台。   吱呀一声墙壁分开,露出内里一个隐秘的空格,木匣子没有上锁,里面放着的,是一只耳朵。   果然。裴谌伸手拿过,听见贺兰浑在外面叫他:“裴七!”   裴谌抬头,先看见纪长清神色淡漠的脸,她目光在匣子上一转,无喜无忧,边上贺兰浑牵着马:“走吧,回洛阳去!”   翌日,集仙殿。   武皇后看着匣子里的耳朵,目光掠过贺兰浑,落在纪长清身上:“纪道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纪长清望着帘幕后,那里影影绰绰,露出水田衣的一角,是成玄。   铮!星辰失突然出鞘,剑气掀动帘幕,露出成玄意态温和的脸:“纪观主,我无意与你动手。”   纪长清却透过这张陌生的脸看见了熟悉的人,握紧了剑柄。   武皇后有些意外:“纪道长,你要做什么?”   纪长清看着成玄:“我要弄清楚一件事。”   轰!星辰失清光大盛,劈头盖脸笼住成玄,分明是毫无出路,成玄偏偏能抽身而出,眨眼来到武皇后身前:“殿下,贫道无意与纪观主相争,还请殿下劝劝纪观主。”   “退后些!”贺兰浑横身挡在武皇后身前,笑嘻嘻的,“皇后乃万金之体,你舞刀弄剑的,休得出了什么闪失。”   成玄没有理会,欲待上前时,一道无形结界从天而降,牢牢将武皇后护在其中,纪长清面沉如水:“来吧。”   轰!星辰失断然出手,凛冽剑气骤然压下,逼得成玄不得不唤出双剑:“我一再退让,纪观主仍要苦苦相逼,既如此,好、”   灰色光芒骤然从剑身爆出,撞上星辰失青碧色剑光,轰!两人身形都是一滞,随即再又拔剑。   剑气刚猛,震得满殿中几榻隐隐作响,张公远匆匆赶来,向武皇后结界上又贴上几道黄符,边上贺兰浑低声问道:“张公看她们两个的招数是否相似?”   张公远回头看了一眼:“形不似,神似。”   结界内,武皇后心中一动,难道她们同出一脉?但玄真观中何时又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又听贺兰浑问道:“她两个谁更厉害些?”   “棋逢对手,不分上下,”张公远摇头,“现在的后生都这么厉害了吗?”   轰!一招又过,纪长清忽地跃在半空中。   左手捏诀向灵台一划,灵力倾巢而出,星辰失剑身瞬间暴涨,带着数十倍于平常的威压轰然袭来,贺兰浑看见成玄风雨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听见纪长清淡淡的语声:“这一招是师父教我,我第一次用。”   昨夜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师父曾经教过我一招,我从未用过——不好,只怕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头脑还没有想清楚,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贺兰浑箭一般地扑了过去:“道长不可!”   见她手指屈起向他弹来,目光在他身上一顿。   定身咒。贺兰浑身体仍旧保持着猛扑的姿态,双脚却无法挪到一点,高声叫着:“道长不可!张公,快帮我解开!”   纪长清清澈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转过了脸。   咒术全部发动,灵力顺着灵台源源不断泄出,星辰失挟着千钧之力劈向成玄,成玄终于失去了淡定:“你!”   纪长清看着她:“这一招,师父教过我。”   以咒术激发数十倍与平时的灵力,耗尽最后一丝精元,自身固然是必死,敌手也不可活。   师父说,你性子宁折不弯,若到了非常之时,可用此法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算是非常之时吗?从来视作天地父母的师父,她毫无牵挂的二十年里唯一不同的师父,一直欺瞒她,作为多端的元凶。   师父教她除妖除恶,现在,师父却是妖是恶。   剑气卷起旋风,吹得成玄一身水田衣猎猎作响,成玄咬牙拧身,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激射出去,出手如电,迅速在纪长清灵台处点了几下,试图封住她不断倾吐的灵力。   纪长清却透过这几点,认出了熟悉的灵力,成玄就是师父,她猜的没错。星辰失的长鸣声中,纪长清低声唤道:“师父。”   结界内,武皇后皱眉:“她是纪宋?”   轰!剑气相撞,满殿金玉器皿霎时间碎成齑粉,生死关头,成玄不得不抛开伪饰,用最惯用的招数应对,她似怒似悲:“长清。”   “师父,”星辰失剑再次挥出,纪长清喑哑了声音,“为什么是你?”   呜!双剑架住星辰失,纪宋终于破开咒术,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我真不该教你这招。”   蹂身而上,下手再不留情:“来吧!”   此刻她行迹败露,再没有什么顾忌,双剑卷起巨大的漩涡压向对手,噗,纪长清喷出一口热血:“为什么杀人?”   “不杀她们,就只能杀你了。”纪宋神色淡漠,“长清,你之所以存在,本就是为了给我续命,我不该在最后关头对你心软。”   寿元有限,不能飞升便只能陨落成土灰,可她不甘心,数百年里她无数次夺舍,靠着替换年轻的身体延续生命,可飞升还是毫无指望,她想,或许是因为先前所用的那些身体都不完美吧。   她需要一具完美的身体,一具不会沾染俗世情感,得证大道的身体。数百年她不断尝试,她是火象灵根,她锻炼出无数火焰试图选一个完美的身体,得到的却只是那些没用的傀儡,最后,她在极北苦寒之地找到了颇梨,还有那本记载着永生秘密的典籍。   她割舍了自己一部分元神,剥取前几世自己的骨骼拼成骨骼,又用寒冰精魄做成血肉,她得到了一具完美的肉身,像凡人一样生长,天资数十倍于凡人,又能摆脱凡人情感的肉身,纪长清。   她亲手教她养她,她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几乎都传授给她,她要她长成世上最优秀的一个,她会在油尽灯枯之前杀死她,用她的肉身永生下去。   可她竟然心软了。她是她另一种意义上的骨血,是她从未有过的孩子,她下不去手。   便只能另辟蹊径,重新拼凑出一具肉身。   双剑带着排山倒海之力劈向纪长清,纪宋声音冷淡:“我不想杀你,让开!”   噗,纪长清再又吐出一口鲜血,却还是不肯退,门外传来一声唤,青芙仗剑冲向纪宋:“阿师,我来助你!”   “米粒之珠,也敢与日月争辉?”纪宋轻嗤一声,衣袖轻拂,青芙长呼一声,似断线的风筝摔出门外。   “青芙!”   纪长清追出去,又被纪宋拦住,她瞥了眼瘫软在地的青芙,脸上带着浓浓的失望:“长清,以你的资质,证道本来是迟早之事,可恨你竟被贺兰浑引诱,沾染红尘,就连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妖物徒弟都能引得你心神动荡。”   “你是我亲手造出,亲手教养,你这般堕落,实在令我失望。”纪宋召来双剑,“我替你杀了他,破解心魔!”   双剑呼啸着冲向贺兰浑,嘶嘶嘶!头发衣服都被杀气割成碎片,贺兰浑动弹不得,看见纪长清如鹰隼班疾疾冲到身前,轰!星辰失挡住双剑,道袍被撕开一道口子,她胸前再次沾染热血,重重摔在地上。   “道长!”贺兰浑高叫着,又被她抓住袍角,她手心藏着的符咒向他袍角贴住:“别慌。”   脑中倏地一阵空白,再清醒时,贺兰浑看见了自己,定定地站在旁边,贺兰浑一怔,跟着看见眼下这具身体上灰色道袍的袖口,脚下穿着双灰色丝履,他竟变成了纪长清?   那么边上的贺兰浑,是她吗?   不等他想清楚,双剑已到面前,那个“贺兰浑”避无可避,无奈地闭上双眼。   纪宋随着双剑而至,剑尖刺入“贺兰浑”的胸膛:“受死吧!”   噗通,“贺兰浑”鲜血喷涌,扑倒在地,纪宋察觉到身后风声一动,青芙在又冲了冲来,连忙转身时,一道金色大网从天而降,将她从头到脚牢牢罩住,摔倒的“贺兰浑”站起身来,手中拿着赤金囊:“师父教过我,凡事都要筹划周详,一击必中。”   是纪长清的声音。纪宋刹那间想清楚原由,方才纪长清扑向贺兰浑时趁机与他交换了身体,纪长清太熟悉她,所以能在她眼皮底下动这般手脚,而她知道贺兰浑是凡人,所以没用全力,竟被纪长清偷袭得手。   赤金囊越收越紧,眨眼变成拳头大一团,纪长清收在手中,听见纪宋低低的声音:“长清,你要杀我?”   “道长,”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你没事吧?”   听着他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分外诡异,纪长清封上穴道止住鲜血,摇了摇头:“我没事,不过你又要养伤了。”   在赤金囊上密密贴够一圈符咒,交给青芙:“收好。”   跟着拉过贺兰浑,解开了互换之术。   贺兰浑睁开眼时,终于看见自己的身体,要笑时胸口一阵锐疼,一只手捂着,到底还是笑了出来:“道长真厉害!”   纪长清看着他,沉重的心情突地一点轻快,随即被他握住,他凑在她耳边:“下次不许这样。”   天知道她使出那招时他有多怕,贺兰浑想抱她,想确认她真的还在,然而边上还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便只是攥了攥她的手,声音低下去:“下次不许了。”   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纪长清却觉得喉头一哽,半晌,点了点头。   也许下次再到了非常之时她还会如此,但是眼下,她只想让他安心。   “纪道长,”武皇后走过来,“我会下诏洗清你的污名,不过纪宋犯的是不赦之罪,须得交由朝廷处置。”   交给朝廷,便只有一死,纪长清生平头一次有了私心,躬身行下一礼:“我会看管好师父,再不让她为祸,请殿下允准我自行处置。”   武皇后眸色一凝,边上贺兰浑笑了起来:“殿下,以纪道长的人品,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臣给她作保,若是有什么闪失,臣一力承担!”   纪宋只是微不足道,他却是她的左膀右臂,武皇后半真半假说道:“好,若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她款款落座:“我曾说过,待功成之日会厚厚赏赐道长,道长可愿做我的国师,留下辅佐我?”   “不愿。”纪长清很快答道,“我要回山。”   还是这么不留情面,武皇后看了眼贺兰浑,笑意幽微:“大郎,你劝劝道长。”   “臣有私心,臣没法劝,”贺兰浑笑嘻嘻的,“臣整天为殿下效力,东奔西走的不着家,若是道长再做了国师忙来忙去,臣的终身大事可就误啦!”   武皇后失笑,原是担心这样厉害的人物为他人所用,但她这样的性子,况且又有贺兰浑在……武皇后笑着摇头:“罢了,随你们去吧。”   眼前灰衣一闪,纪长清御风而去,贺兰浑追出殿外,天际传来她淡淡的语声:“我去去就回。”   这个就回,焉知要多久呢?不如跟着一道。贺兰浑撒腿追在后面:“道长等等我!”   灰衣的影子转眼即逝,纪长清走远了,贺兰浑摸着下巴,她会去哪里呢?   数日后,东海。   汹涌的波涛从中分开,纪长清踏波而出,身后跟着青芙:“阿师,赤金囊已经压在海眼中,眼下去哪里?”   纪宋是火灵根,水克火,有东海这万丈碧波镇压,又填在海眼里,任凭生生世世,再无可能脱身,这样,也算是永生吧?纪长清眺望远处:“回山。”   “好,”青芙甩干发梢的水滴,“我跟阿师一道!”   “不,”纪长清摇头,“你留下,我想一个人。”   纵身升起在空中:“待我出关之时,自会召你。”   青芙抬眼,烟云缭绕中纪长清一闪即逝,看不见了。   风声呼啸中,纪长清遥遥看见了玄真观的山门,纪宋的面容倏地浮现在眼前,纪长清怔忪着,突然听见熟悉的叫声:“道长!”   山门前,贺兰浑大笑着向她奔过来:“等了你好些天了,终于回来了!”   纪长清看见地上有密密的脚印,看见他鬓边沾着尘灰,他应该早就到了,他应该已经等了他很久,纪长清在恍惚中按落云头,握住了他的手:“你回去吧,我要闭关。”   “我与你一道。”贺兰浑双臂拥住她,灼热的嘴唇吻住她的,声音便含糊了起来,“你说过的,要我今后跟着你,不许离开。”   是呢,是她说过的,他从来都很听她的话。心尖轻着,眼睛热着,纪长清吻着他:“好,你跟着我,不许离开。”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