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死对头向我求亲了》 作者:秋声去   文案:   谢归慈身为渡越山首徒,修为平平,是宗门众所周知的废物美人。   师父嫌他辱没自己的名声;小师弟嫉妒他首徒的地位;其他师兄弟更是觉得他不如死了好。   可惜他们再厌恶谢归慈,也动不了他毫分。   因为谢归慈有个天下闻名的好未婚夫。   ——   鹤月君江灯年。   白衣长剑霜雪骨,曾一人一剑单挑魔界十二门,是不世出的天才。   然而没有人知道。   江灯年只是谢归慈为了抵挡命劫编造出来的马甲。   如今命劫将过,“江灯年”也死了。   渡越山也终于可以把他赶出宗门了。   就在谢归慈满心欢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宗门的时候。   那位名动天下、高不可攀且传闻曾和他未婚夫江灯年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藏雪君薛照微——上了渡越山,前来求亲。   求娶渡越山首徒。   谢归慈。   人人都说这是藏雪君为了报复江灯年。   深以为然的谢归慈:“…………”   救命,现在让马甲复活还来得及吗?   *   鹤月君江灯年身陨的消息传到薛照微耳中,是一个春夜。   桃花落满山。   薛照微一个人站了三天。   第四日,薛照微提剑上了渡越山。   *   剑陨北荒,夜照琼花。渡越春风荣枯去,玉京不语楼上人。   *文案暂定,两个人谈多角恋的故事。未婚夫江灯年是受马甲。   *放飞之作,狗血乱炖。   *结局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爽文   主角:谢归慈/江灯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个人谈三角恋的奇妙故事   立意:命运永远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01章 朝来雨01   【朝来雨01】   鹤月君身陨于北荒之地的消息传到渡越山,已经是第四天清晨。   满山的垂丝海棠簌簌落下,载着春光一同入泥碾尘。   彼时谢归慈还在沉水崖面壁。他前些日子不慎毁坏了昱衡真人最为宠爱的小徒弟的灵剑,事情闹得有些大,因此被罚了思过一月。   山风呼啸,卷起他鸦羽般的发梢,耳侧微微露出一段晶莹雪色。   昱衡真人的五弟子,谢归慈的五师妹师延雪有些局促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半晌才把心里早就组织好、一路上模拟过几百遍的说辞一字一句说出来:   “大师兄,鹤月君在北荒……陨落了。”   短短一句话,师延雪说得格外艰涩,声音也放得低,要不是谢归慈耳力极佳,恐怕连她说了几个字都不知道。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谢归慈的表情,一昧低着头飞快地往下说:“另外,师父请你马上过去升月殿一趟,商量一些事情。”   闻言,谢归慈这才回过头来。   他是个皮相骨相都极优越的人物,也是整个渡越山公认的美人,这种容貌上的殊丽甚至超越了性别。若非有个鹤月君横空出世庇护他多年,谢归慈早就被不怀好意的人分食殆尽。   谢归慈的肤色近乎冷白,但又透着一股玉质般的温润柔白,五官是天道倾注心血的工笔画,无一处不精致,一双眼看人时天生自带三分多情风流。   即便是师延雪这种早就下定决心一心向大道不为外物所动的人,在见到谢归慈时也依旧会为他的样貌所摄。   也只有谢归慈这样的美人,才值得鹤月君那般天骄为之舍生忘死。   师延雪心中一边默默想着,一边注视着谢归慈脸上的表情——听到鹤月君死的消息,大师兄应该会很难过吧……师父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大师兄这个消息……师延雪都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但出人意料,谢归慈脸上的表情比她想得要镇静得多,他只是一开始泄露出稍许讶然,眉峰处挑起疑惑,随即便是如常平静的样子。   好像死掉的不是对他用情至深的未婚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未免薄情了点。   师延雪见此莫名有些失落。   不过这完全不能怪谢归慈,要他装出悲伤的样子来,实在为难他,尤其是他知道鹤月君江灯年压根就没死,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时候。   ——   因为鹤月君江灯年不是别人,就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虚假身份。如今他已不再需要这个虚假身份,自然便可以顺理成章让江灯年陨落在北荒。   谢归慈完全没办法为自己的“死”感到悲伤。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和师延雪说。谢归慈和师门的缘分,从他十五岁修为停滞不前被厌弃之后,就格外淡薄了。   谢归慈在这偌大的渡越山,不过空有个首徒的名声。   还是宗门之人碍于鹤月君的情面,生怕得罪鹤月君,才勉强让他占着这个位置。   他听了师延雪的话,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谢归慈的配合让师延雪松了口气,她入门的时间晚,又专心自己的修炼,和谢归慈没什么交集,只听小师弟说过大师兄极其难以相处,因而总是对谢归慈有几分惧怕。   今日一见,师延雪觉得大师兄倒也没有小师弟说得那么可怕。   瞧着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大抵其中有什么误会。   她这会儿已经忘了谢归慈在听闻鹤月君死时的冷淡,一心一意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来。   师延雪胡思乱想了一路,因而也没有发现,无论她脚下速度快慢,谢归慈都从容跟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   一路上,小弟子们都避开谢归慈,偶尔有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没有了鹤月君,谢归慈这个首徒的地位还怎么可能保得住?   由此可见谢归慈人缘之差。   师延雪心中惋惜,对谢归慈的遭遇莫名多出几分同情来,回头张张口,道:“……大师兄,师父这几日心情不太好,若是到时候师父生气也未必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头回说这种宽慰人的话,有些磕磕绊绊,听着不像安慰,反而像是讽刺了。   谢归慈却懂得她的意思,微微笑起来,冰消雪融:“多谢师妹提醒。”   师延雪僵硬地点了点头,把谢归慈带到升月殿内,大殿主位上昱衡真人已经坐下,他身边则坐着一众亲传弟子,师延雪快步走到他们中间去,挨着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坐下。   徒留谢归慈一个人站在殿内。   谢归慈眼睫轻轻扇了扇,如蝶翼颤巍巍地忽动,视线从昱衡真人身侧的弟子们一一扫过去。   这些都是他的师妹师弟。   而被围拢在中间,众星捧月的那个更是他从灾民里救出来,带回渡越山亲自教养多年、胜似亲兄弟的小师弟。   正笑吟吟望着他。   谢归慈收回了视线。   人间多听闻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何况半路兄弟?   他想到这里思绪便打住,慢吞吞地朝主位上的人拱手:“山主。”   他已经不唤昱衡真人“师父”许多年了,昱衡真人也不稀罕,两相默契,倒也相安无事。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主位上的昱衡真人冷冷一拂袖,鼻孔里冒出两股气来,“逆徒,难道我连你一句师父都当不起了吗?”   他神色愠怒,师延雪不由得看向独自站立的谢归慈,秀气的眉心微微蹙起,泄露出几分担忧来。   谢归慈见过昱衡真人发脾气不知道多少回,几乎次次都是针对他,除却少年时心性未定,还觉几分不平,如今已经看开得很。   “我心中一直都感念真人教导的恩义,只是恐怕真人不拿我当徒弟。”   他的嗓音平平淡淡,却犹如在沉寂的大殿内投下惊雷,一瞬之间空气里连呼吸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怪异,精彩纷呈。   昱衡真人更是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指着谢归慈地鼻子冷冷呵斥:“孽徒!我苦心孤诣教导于你,将你收为首徒,你多年来便是如此看待为师的吗?真是目无尊长、大逆不道!”   他的怒火只换来谢归慈唇边冷冷一声讥笑:“是与不是,何必要问旁人?不如问一问真人心中究竟如何想?”   他分明站在台阶之下,但卓然冷冽的气势却令一众弟子觉得仿佛他们才是被高高在上俯视的那个。   谢归慈的质问不是对着他们,却无端让他们心中生出点难堪来。   他们与谢归慈并不亲近,相反因为谢归慈修为平平,又不如小师弟谢宥般温柔体贴,久而久之,便觉得谢归慈这个大师兄实在有辱他们师门颜面,心中加以鄙薄轻视,恨不得他早早把位置腾出来让给其他人。   便是这个时候,一瞬间心思被揭破的难堪之后,便只剩下对谢归慈为何要平白无故惹出事端来的不满与怨憎。   昱衡真人的脸色更是难看极了。   师延雪余光瞥见,抿了抿唇,正要站出来说话,却被原本坐在前方的小师弟谢宥抬手挡下。   谢宥回头朝她微微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他是个风仪出众的青年,挺拔如苍松劲柏,虽然不如谢归慈容貌世所罕见,但也俊美无俦,是无数女修的春闺梦里人,兼之修为造诣非凡又性情温和,在同门之中人缘极好。   唯独传言和谢归慈关系极差。   师延雪握住剑柄,心下微微有些不安,但还是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谢宥往前一步,朝昱衡真人拱手行礼,才道:“师父,鹤月君突然身陨,大师兄与鹤月君又素来感情深厚,一时伤怀,不能接受鹤月君身死的消息,这才心神冲动而失态,并非要故意顶撞于您。大师兄平日都是最尊师重道之人,您也是明白的。师父对弟子们的苦心教诲弟子们更是铭感五内,岂有什么不敬之心。”   “看在鹤月君仙去的份上,您便原谅大师兄一回,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与他计较了。”   他的话三言两语将事态轻描淡写,给昱衡真人递了个台阶,令昱衡真人脸上稍霁,重新看向谢归慈:“既然你小师弟为你求情,为师便不计较你的不敬之罪。鹤月君一介英才为你寻洗经伐髓的灵药才死在北荒之地,我们渡越山没有忘恩负义之辈。你又同鹤月君生前有婚约,算他半个未亡人,过些日子仙门在灵州为鹤月君举行葬礼,你和我一同出席。”   完全没有给谢归慈半分拒绝的余地。   不过谢归慈也没有打算拒绝,正好他还没有机会见一见自己的葬礼是什么样。   ——他这些年虽然不说知交故友遍布天下,但也总有几个好友,不至于身后事落得太过寒碜吧?   谢归慈想了想:“我知道了。”   他这副万事随心的模样让昱衡真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马上便拂袖想要离开,此时却见一个小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如此浮躁,不成体统。”昱衡真人端起茶杯不满训斥一句,“你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藏雪君……藏雪君、他、他……他提剑上了渡越山,几位师叔都没能拦住他,如今已经闯过山门了。”   小弟子喘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完。   话音未落,昱衡真人手中玲珑剔透的白瓷茶杯失手摔碎在地,滚热的茶水溅了一身。   昱衡真人顾不上这些,猛地站起来,语调里透露出不可置信:“你说谁来了?!”   谢归慈不动声色往旁边走了一步,防止滚烫茶水溅到自己的衣摆。   他这位师父性情还真是浮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撒娇打滚求收藏!】   【大概是爱在心头口难开所以憋太久变神经病的攻和天塌下来马甲b格也不能掉的超能搞事的受。】 第02章 朝来雨02   藏雪君薛照微。   这个名字放眼天下仙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人。   无数修仙者中最接近飞升的存在。   一人可抵千万人。   光是一个名字便足矣让整个渡越山上下战战兢兢。甚至没有一人敢拦他,任由他长驱直入上山。   也不知渡越山怎么得罪了大名鼎鼎的藏雪君,居然惹得人来亲自寻仇。   希望藏雪君算账的时候不要波及他这个无关之人。   打定主意只打算作壁上观的谢归慈漠然地想着,随即身形往更深的黑暗处隐去,将大殿完全空置出来,若是不仔细留心,几乎注意不到匿在暗处的他。   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他人却纷纷绷紧了心弦,窃窃私语。   “藏雪君怎么会突然上门拜访?我们渡越山不是和他从来没有交情吗?”   “方才听那小弟子的说法,倒不像来做客的,反倒是像……”   “像什么?”   “像来寻仇的!”   “对呀,做客的怎么会好端端提剑闯我们山门。”   “可咱们渡越山素来都安分守己,哪里有机会和藏雪君这样的大人物结仇?”   “诶,说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   “什么?”   “那一位的未婚夫……那位鹤月君,不是就听说和藏雪君结过恩怨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鹤月君”三个字一出,与指名道姓也没有区别了。   一众弟子霎时把视线全投到角落里的谢归慈身上。   带着好奇、幸灾乐祸、同情与不怀好意的打量。   令人如芒在背。   谢归慈闭了闭眼睛。   这就是他对整个渡越山都没什么感情的原因。于他这种天生便对旁人恶意敏感些的人而言,他在渡越山一日,就是在承受一日非人的折磨。   好在他马上就能离开了。   没有了鹤月君这个筹码,他的好师父巴不得他早点滚蛋。   不过对同门们讨论出的结果,谢归慈是不太放在心上的。   旁人不知道,他这个顶着江灯年壳子的还不知道么?他和大名鼎鼎的藏雪君薛照微半分交集也没有过,哪里有机会结下什么仇什么怨?   多半是世人以讹传讹而已。   当时鹤月君与谢归慈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不幸少年失散终于破镜重圆的离谱流言不也是这么来的?   其情节跌宕起伏、催人泪下,要不是谢归慈本人就是主角,恐怕都要为了这荡气回肠的故事感动一回。   谢归慈不当回事,旁人却不知他不当回事。   “你别担心。从未听藏雪君亲口承认过他和鹤月君有什么恩怨,想来多半是世人的误解。就算有什么恩仇,如今鹤月君已死,你不过偶然同他有过一段婚约,藏雪君再如何也不会同你计较。”   是谢宥。   谢归慈名义上的师父昱衡真人最宠爱的小师弟、所有人心目中最合适的下任首徒人选。   他不知何时走到谢归慈身侧,压低声线,温柔地开口安慰他,言辞间多有亲近之意。   谢归慈没理他。   谢宥于是又说:“藏雪君虽然不近人情,但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拿你撒气。”   “如果藏雪君要拿我撒气,难不成你还能出手救得了我?”谢归慈语调冷冷淡淡地反问,   谢宥:“师兄何必如此同我置气。”他语调里透露出无奈,一种好像拿谢归慈没办法的宠溺。   谢归慈一听浑身都开始不舒服,微微偏头转过视线,直到眼角余光完全看不到谢宥的脸,他才稍微松一口气。   “你说完了吗?需要你关心呵护的师兄师姐们在那边,你走错地方了。”   “师兄。”谢宥伸手欲要去抓他的衣袖,被谢归慈轻轻一避,落了个空。   谢宥半眯起眼睛。   他近日修为又涨了一个大境界,按理说不可能在谢归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衣角都碰不到。   但看谢归慈似乎一无所知的模样,又好像一切只是巧合。   他刚好抓了个空而已。   把原因归于巧合,可被如此嫌弃拒绝,谢宥心里头还是有几分不快。   虽然也不是第一回 ,可每次谢归慈做出来的行为总能把谢宥气到。   难道仅仅只是做错了一件事,过去对他的种种呵护与照顾便要全盘收回吗?   师兄……未免太狠心了。   谢宥眼神阴鸷,闪烁着冰冷的光。   谢归慈不管他心中诸般滋味,径自走到了离谢宥最远的另一个角落里。   既然谢宥不走,那他走。   谢归慈才懒得为了这种小事自找不痛快。   要不是不想给昱衡真人事后找借口发作,平白无故耽搁他时间,谢归慈都想现在转身就离开。   只可惜但凡人间话本里头即使自己不主动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就如此时此刻的谢归慈。   大殿十六扇鲸骨雕花门次第打开,白玉石铺就的地砖上亮起渡越山的宗门图腾,紧接着镌刻其中的阵法迅速转动,一阵接一阵迸发出柔和耀目的白色光柱,房梁之上悬挂的八角琉璃灯清脆作响,随即渺渺犹如天上仙音的曲调在众人耳边响起。   众弟子纷纷露出沉醉其中的表情。   谢归慈挑了下眉,居然连这个都用上了,看来果真是那位藏雪君大驾光临。   ——   这是渡越山待客的最高规格的礼节,非遇仙门大能不出,做足了排场,是渡越山的重要脸面之一。   这礼节花里胡哨,却没什么实际性的用途,每年还要花费大量灵石维护运转。听说原本也是个能让宗门弟子受益的阵法,不过后来的渡越山山主都不精通此阵,不懂如何修复维护,一代一代传下去到昱衡真人这一代,除了充门面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昱衡真人好面子,也乐意出这笔钱。   他想着的时候,鼻尖忽然传来一阵冷淡的桃花香,与寻常轻佻艳薄的桃花香气并不同,这香气像是枝桠上一捧新雪,疏淡中透着彻骨的冷意。   雪后桃花。   谢归慈脑海中无端冒出这么个词来。他微微抬了抬眼,朝门口看去。   一袭白衣如雪的青年正跨过殿门,谢归慈最先看见的是他手中一柄通体光寒的长剑,剑锋光华,是难得一见的好剑。其次他才将视线落到薛照微本人身上,满头乌发整齐束起在玉冠中,身姿笔挺,目不斜视。虽然没有渡越山那些长老一贯看人的傲慢,但仿佛天生就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其威仪令人不可逼视。   谢归慈觉得这或许要归因于他的眼睛,这位高高在上的藏雪君看人看物的时候像是霜结雪冻,冷而冽。就好像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入他的眼睛。   薛照微发现了谢归慈不加遮掩的视线,冷冷地扫视过去。   谢归慈迎上他的目光,弯了弯唇,一瞬间艳丽犹如春花初绽。   这惑人心弦的美貌却没能打动藏雪君半分,薛照微没有迟疑地收回目光,连多给谢归慈一个眼神都不肯。   谢归慈碰了壁并不生气,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确实有这个本事,仿佛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瞧瞧他向来眼高于顶的师父昱衡真人,这会儿比谁都殷勤地跟在薛照微身侧,喋喋不休地试图和他搭上话。   可惜薛照微对他的奉承无动于衷,藏雪君黑白分明的眼瞳将大殿所有弟子的身影都纳入,淡淡扫过:“真人所有弟子都在这里了吗?”   昱衡真人被他这句话搞得摸不着头脑,总不会是他哪个徒弟天赋过人被薛照微看上了吧?他心底纳罕,但面对薛照微并不敢多问,摸了摸胡子说:“我一共九个徒弟,今日都在这殿中。不知藏雪君要找的是哪一位?”   薛照微这才一字一句地开口:“听闻鹤月君有一位情投意合,已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他今日也在吗?”   他的语气太过冰冷,以至于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瞬间死寂,众弟子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原来那个传言竟然有几分可能是真的——鹤月君和藏雪君两个人多有不合,甚至到了刀戈相向、不死不休的地步。鹤月君死了,藏雪君还特意找到了他未婚夫所在的渡越山。   让人觉得一点他们之间一点事情都没有完全不可能。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   只有莫名其妙被薛照微点名的谢归慈心中奇怪,还是从角落里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薛照微面前。   他蝶翼似的眼睫卷着日光,脆弱似琉璃。   “若是没有弄错,藏雪君说的人应当是我。不知藏雪君有什么事情?”   薛照微的视线犹如刀锋从谢归慈身上刮过,意味难明,心智脆弱一点的这个时候约莫已经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好在谢归慈经历过渡越山众人各种目光洗礼多年,已经能对旁人视线视若无睹。甚至他还有心情朝薛照微勾了勾唇角。   薛照微手指按上剑柄,声调平稳冰冷,像是在雪里冻过一样。   “确实是个美人,难怪能叫人舍生忘死。”   这话不太像夸赞,殿内不少弟子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纷纷看向谢归慈。   谢归慈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接这一句话,只是垂下眼去。他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动了动,指尖一片冰冷。   他方才没有看错,薛照微的眼睛里有杀意。   对他。   无缘无故,生平初见——这位大名鼎鼎的藏雪君居然想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归慈:有病。 第03章 朝来雨03   无妄之灾。   谢归慈脑海中顿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薛照微还没有拔剑,可他展露出的杀心已经让谢归慈下意识心中升起提防。   他觉得荒唐。却又实在想不通薛照微为何会对他有杀心。   分明两人素不相识,甚至在今日之前他连这位藏雪君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总该不会真如传言一样,薛照微和“江灯年”偶然结下过生死大恨?谢归慈脑子里一刹那浮现过诸多想法,顷刻之间又被尽数按捺下去,心思化作唇边挑开的笑:“藏雪君谬赞了。只是我同他的感情岂止是区区一句舍生忘死可以概括?”   他话中带着不分明的试探。   尾音落下,薛照微如冰霜的神情也随之更冻结三分,良久,他唇边才挑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江灯年对你确实是情深意重,只是我看谢公子对他却未必。”   这话尽管意味尚不明朗但已经足够重,站在人群里的师延雪忍不住向谢归慈投去担忧的目光。   鹤月君如今已经不在,如果真的得罪了薛照微,在这渡越山之上,还有谁能庇护得住大师兄?   谢归慈却没有领会到她的忧心忡忡。   果然,和“江灯年”有关系。   他想了想薛照微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这句话,可惜没有想出个究竟来,觉得可以下个“薛照微和江灯年有仇”的结论。   谢归慈长年待在渡越山,绝无可能得罪薛照微,但是“江灯年”却说不准,“江灯年”少年成名后多年树敌数不胜数,兴许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藏雪君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这位藏雪君……度量未免太小了点。   旁的仇家听说鹤月君江灯年死了,都没有立即找麻烦找到谢归慈头上来。   薛照微还是第一个。   啧。   想清楚了对方的目的,谢归慈心下也就安定了许多。   谢归慈想了想渡越山一位师叔赌钱输了是个什么姿态,学着道:“阁下与我非亲非故,怎会知晓我心中悲痛之情?阁下今日还故意针对于我,挑起我的伤痛愧疚,难道便称阁下的意了吗?谢某并不记得曾经开罪过藏雪君。”   他直接把话铺开到明面上来,反而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若是薛照微继续出言讽刺,就坐实了谢归慈口中所说的“故意针对”。   这份小聪明……倒是有点像他,只是万万不及的。   薛照微冷冷地想着。   不过若是全然是个蠢货,反而要叫他奇怪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江灯年看重。   他心下瞬间掠过一丝恍惚,昱衡真人趁着这个间隙插话斥责谢归慈道:“纵使鹤月君身亡,你也不可如此放肆。岂能在藏雪君面前失了礼数?还不过来给藏雪君赔礼?”   谢归慈垂着眼,站在原地不动,没有理会他这个名义上师长的话。   “不必。”薛照微冷淡截断昱衡真人,他瞧着谢归慈,有种打量探究的意味,姿态从容,“谢公子猜得没错,我确实在针对于你。”   “………”谢归慈着实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坦然,眼底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惊愕,好在他反应极快,马上便平复心绪,道:“不知道我和藏雪君有什么过节,居然惹得您纡尊降贵亲自来渡越山。”   他不说他自己,偏偏要扯渡越山,好像渡越山是个多么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昱衡真人脸皮扯了扯,觉得谢归慈的话好像在骂人,但是又说不出什么过错。   “过节?”薛照微重复了一遍经由谢归慈口说出来的这个词,指腹从剑柄上摩挲而过,仿佛随时就要拔剑而出,见血封喉,“我和谢公子平生素不相识,谈不上过节。”   “那……”谢归慈微微犹豫,总不会真的是因为“江灯年”吧?   “不过我同谢公子情深意重的未婚夫江灯年有些交情。”他咬重“情深意重”几个字,但是他脸上神情是惯常的冷淡,实在叫人辨不分明他的真意,“知晓有个叫他待如珍宝的未婚夫在渡越山,心中总难免好奇要见上一见。”   谢归慈以为薛照微的“好奇”里头应当掺了不少水分。不过对方既然已经这么说,便是想把事情揭过去,他也没有必要再平白给自己招个敌人。   毕竟他眼下可是个只能拿着剑耍花架子的废物。   ——至少在他离开渡越山之前,他得是。   因此他说:“藏雪君见了我,发现谢某不过是一介寻常凡夫俗子,恐怕叫你失望了。”   这完全是谦词。   即使谢归慈修为不济,但那张脸也和泯然众人的凡夫俗子沾不上边。   如果他是凡夫俗子,殿内其他人都是泥坑里头的烂萝卜。   “也不是全然一无是处。以鹤月君的眼光,不会随意到什么人都看得上。”薛照微淡淡道。   谢归慈扯了扯嘴角,虽然好像是被夸了,但是薛照微这语气令人完全高兴不起来。   好在谢归慈心态极佳,弯唇道:“鹤月君的眼光自然极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薛照微多看了他一眼。   昱衡真人抓住时机急匆匆插话:“听闻藏雪君至,门下弟子已经在栖月台布下宴席,可否请藏雪君赏脸?”   这话说的,好像薛照微不是自己提剑闯上来,而是被请过来的贵客。谢归慈心下一哂,难怪他做不好昱衡真人门下首徒,这见人说鬼话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起码谢归慈自愧弗如。   “谢公子要去吗?”薛照微忽出声问他道。   谢归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薛照微话里头的意思:“去。”   渡越山别的没有,山珍野味倒是不少。不过修仙人讲究辟谷,渡越山少有开灶火,谢归慈不精通厨艺,能一饱口腹之欲的时候极少,如今有这个机会自是不会错过。   只可惜他想错了昱衡真人,昱衡真人如此好排场的一个人,怎么看得上那些人间的食物,因此端上宴席来的都是百花露、玉津灵髓、灵珑果等灵气四溢的食物。   也个个寡淡无味。   旁人却不似他所想,只觉得这些东西都是顶好的——难道到了他们这份上吃饭进食还只是为了饱腹吗?这些食物中含有的灵气才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与其说吃饭,不如说吃灵气。   薛照微余光一瞥,见谢归慈百无聊赖地撑脸坐在一侧,对眼前的珍馐无动于衷,甚至一脸索然无味。   好像面前摆的不是什么灵气四溢的千金佳肴,而是令人难以下咽的毒药。   江灯年也是这样,分明已经是修为极高的境界,辟谷易如反掌,但是却还如凡人一样看重口腹之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爱凡间心思精巧的点心,对旁人趋之若鹜的灵酒灵果却瞧都不带正眼瞧。   这两人,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的口味。   想到这里,薛照微也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只端详把玩着手中的琥珀杯。   昱衡真人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见此不由得问:“可是食物不合阁下口味?”   同时心里头嘀咕,这已经是修真界千金难求的珍馐,居然还入不了薛照微的眼。   这位藏雪君未免太难伺候了吧?   “并非如此,只是我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倒叫真人费心了。”薛照微推了推面前的琉璃盘,“不过我看真人的爱徒仿佛很喜欢这些,不如将我这份给谢公子。”   昱衡真人一听心都开始滴血,嘴唇嗫嚅着动了动,没说出反驳的话。   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别的徒弟就算了,给谢归慈简直是浪费。但是薛照微都说了这是他“爱徒”,昱衡真人也不敢拂了薛照微颜面,于是随手指了个小弟子:“你去把谢归慈叫过来。”   过了一会,小弟子从宴席末端回来了,低着头唯唯诺诺:“回禀真人,大师兄说……说他现在没空,叫您如果有事就自己过去找他。”   昱衡真人瞬间目光扫过去,众人之外,谢归慈被抽了骨头一样懒洋洋坐着,正拿着他千金一壶的玉津灵髓……洗筷子。   “太不像话了!”   昱衡真人怒不可遏地出声,脸皮一动一动,甚至眼角都在抽搐,要不是还顾及着薛照微,现在走过去对谢归慈就要破口大骂。   薛照微神情无波无澜,酒杯抵在唇边,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沉而冷。   便是连性情……都有几分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的老婆就是这样跑掉的(指指点点)。 第04章 朝来雨04   玉津灵髓不知何时溢出酒杯,染湿温热指腹,薛照微才敛住心头一晃而过的几分恍惚。   自故人陨在北荒之地后,薛照微时常会有种感觉——仿佛天地之间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带着故人的影子。但是给他如此清晰感觉的,谢归慈还是第一个。   谢归慈与江灯年关系密切,有两分相似再正常不过。薛照微撇开脑海里那一瞬间可笑的念头,对昱衡真人道:“谢公子还是少年心性,真人作为师长何必计较。”   昱衡真人自是连连点头。   薛照微又对小弟子说:“将这盘灵果送去给谢公子,便说是本君与真人的一片心意。”   ………   谢归慈看着面前这一盘色泽鲜艳的果实,却半点胃口也没有。只有吃过它们的人才知道,除了灵气充沛外这些果实一无是处,口感也不仅仅是“寡淡”而已,反而怪的很。   也不懂仙门里的人怎么个个都口味如此特异。   他慢吞吞把天山木制成的筷子从酒杯里捞出来,“藏雪君让你送过来的?”   昱衡真人向来舍不得把好东西给他——虽然这不算什么好东西。   “是。”小弟子低头,挡住满脸艳羡,这可是灵果,除了藏雪君面前有一整盘,其他弟子每个不过分到一两颗而已。谢归慈不过因为和鹤月君有那么一两分关系,就得到了藏雪君那等人物另眼相待。   小弟子这样想着,口吻之间不免也带出来:“这样好的东西今日宴席上也就藏雪君有这样多,藏雪君说大师兄喜欢就让我送过来。大师兄福缘深厚,没有了鹤月君还有藏雪君的庇护。”   “笃、笃。”   节骨分明的手在桌面上轻叩。   喜欢?   薛照微哪个眼睛里看出他喜欢?大抵是藏雪君眼睛生得和别人不同,瞧见的东西也和别人不一样。   谢归慈轻声嗤笑。   小弟子心尖颤了颤,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忽而谢归慈道:“你既然觉得是好东西便拿去。”   小弟子心下顿时一喜,瞅着盘子里灵气四溢的果实咽了咽口水,连虚伪的推辞都顾不上,把盘子朝怀中一拢,生怕谢归慈反悔:“多谢大师兄。”   谢归慈垂眼,由他去了。   反正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也没必要为了丁点微薄灵气为难自己的胃。   至于是否有人贪心不足,不考虑自己的修为便将这些灵气四溢的食物一次尽数吃下,导致灵气在经脉中堵塞那便与他无关了。   玉津灵髓顺着天山木缓缓流过,滴入杯盏中,宴席也随之缓缓进入尾声。   凡间有个词,叫图穷匕见,换到今日的宴席之上,大约就是吃饱喝足终于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昱衡真人向薛照微遥遥举杯:“藏雪君今日拜访我渡越山,真是令鄙门派蓬荜生辉,只是不知藏雪君忽至所为何事?”   他姿态放得很低,在薛照微面前完全没有一派掌门的架子。   席间大多数长老弟子都已经微醺,唯独薛照微眼神清明如水。坐得近些的谢宥才看见他面前的食物未曾动过分毫,除却那盘被送到谢归慈面前的果子,其他东西连位置都没有改变过一下。   那位同旁人好似天生就有云泥之别的藏雪君指腹拭过冰凉剑锋,才沉静开口:“我今日拜访各派,确实有一桩事。”   他口吻与说其他任何一句话时并没有任何分别,因此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归慈都没有意识到他言辞背后的暗涌。   昱衡真人追问:“是什么事情?”   “贵派首徒谢归慈谢公子仙姿佚貌、风采过人。”他没立即回答昱衡真人,而是突然开口说了句并不相干的话,惹得一众弟子纷纷将似有若无的视线投向安然坐在席末的谢归慈。   谢归慈八风不动。   薛照微亦是语调从容地往下说:“……令我一见难忘,因而今日想向渡越山求娶贵门首徒,不知真人和谢公子意下如何?”   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丝毫不在意自己在这暗潮涌动的渡越山上投下多么大的动静,只看向连拿杯子的手都在颤巍巍发着抖、嘴巴因为惊讶合不拢的昱衡真人。   薛照微好像在看面前这位渡越山的掌门、谢归慈的师长,又好像目光已经越过他,落在远处的谢归慈身上。   谢归慈明显是听清楚了薛照微说的话,他握在手中的琉璃杯滑落,摔了个稀碎。   响声格外清脆。   谢归慈心想,他现在可知道藏雪君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针对他了,并不为别的,而是因为薛照微压根就是疯了——不然青天白日怎么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过去,只见渡越山的弟子们犹如被定格般,姿态各异,脸上的表情个个滑稽可惜 在静默画卷的尽头,薛照微一身雪衣端坐。   不知道为何,谢归慈总觉得他身上的雪衣,像极了丧服。   思绪只恍然一瞬,谢归慈便顷刻收拢,神情如常地站起来抢在昱衡真人开口答应之前说:“承蒙藏雪君厚爱,只是我凡俗之辈,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福分。”   他想了想,决定把自己死掉的“未婚夫”拉出来再用下:“何况鹤月君因我而死,我岂能薄情寡义,马上就将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   谢归慈半点不觉得薛照微说的“一见难忘”是源自喜欢,要知道对仇人那也是“一见难忘”呢。   听他这样说,薛照微还没有表态,渡越山的一位长老、谢归慈名义上的师叔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插话:“师侄,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鹤月君对你之心那自然是咱们整个渡越山有目共睹的,可正是因为他爱重于你,必然不会希望你为他而黯然神伤,郁郁度日。若是你能另觅良缘,幸福美满一生,鹤月君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这语气,恨不得马上就按着谢归慈的脑袋跟薛照微拜堂合籍。   鹤月君再好、声名再高,都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何比得过面前这个活生生的天下第一人薛照微?   纵然损失了些名声有什么要紧的,哪里有切实得到的利益实在。   能借机把谢归慈打包出去换取利益,又能借此让他让出首徒之位。是笔难得一见的好交易。   昱衡真人坐在位置上想了又想,觉得实在挑不出毛病。   谢归慈不用看就知晓他的好师父师叔们在想些什么,唇边微微冷笑:“既然师叔觉得是良缘,不如我将这等良缘让给师叔。”   渡越山这些长辈们看不出薛照微所谓的“求娶”绝非善意吗?他们压根就不在乎谢归慈会有什么下场而已。   在足够诱人的利益面前,这群人连装一装样子都不肯了。   “………”   师叔闻言,瞅瞅薛照微,闭嘴不说话了。   昱衡真人正要开口斥责谢归慈不识礼数,被薛照微抬手拦下:“不如让我与谢公子谈一谈?”   虽然是询问,但没有人敢拒绝他。   昱衡真人带着弟子站到一边去,徒留谢归慈与薛照微对视。   薛照微抬手,在两人周身布下隔音结界,谢归慈这才沉声开口:“藏雪君对我并没有私情,为何非要将我置于两难之地?”   如果不是薛照微搞出这个局面,谢归慈马上就会被他的好师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赶出渡越山。但是有了藏雪君求娶,那渡越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离开。   除非——   藏雪君也死掉。   冷冽杀意掩在薄薄眼睑下,不露声色。   薛照微看了他一眼,道:“鹤月君生平与整个魔界都有仇。”   “我知道。”   谢归慈答道。他还知道这仇怎么来的,当时为了迅速让“江灯年”这个名字动天下仙门,魔界十二门被他挑了个遍,魔界十六位宗师死在“江灯年”剑下,两位大宗师重伤,“江灯年”的名字踩着当世绝顶高手的尸骸登上天骄榜首,自此名动天下。   随之而来的是魔界十二门与鹤月君不死不休的宣战。   “如今鹤月君一死,你又是世上唯一与他有关联之人。难道你觉得魔界十二门会轻易放过你?还是你认为渡越山护得住你?”   薛照微嗓音冷淡,将事实平铺直叙,摆在谢归慈眼前。   其实不仅仅是魔界,修仙者中和“江灯年”结过仇的也不在少数。他们不敢正面对上江灯年,却一定敢在江灯年死后欺辱失去庇护又顶着江灯年未婚夫名头的谢归慈。   至于渡越山,他们不把谢归慈丢到直接魔窟里都算仁至义尽。   薛照微说得完全在理。   薛照微又继续说:“若是你同意与我定亲,魑魅魍魉便不敢轻举妄动,可保你半世平安。”   他声线冷淡,说这种该令人感恩戴德的话时也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   这位鼎鼎大名的藏雪君,算是谢归慈见过的人里头最特别的那类。   或者说压根没法把他归类到哪一种里去,他在那里,已经足够特别了。   “可是……”谢归慈盯着他慢吞吞地开口,漆黑眼珠倒映出他衣领上雪色桃花暗纹,声音又轻又冷:“你不是也想杀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藏雪君,危。 第05章 朝来雨05   谢归慈在等薛照微的回答。   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章法,有其规律可循。但是薛照微这个人,谢归慈找不到牵扯他行事的那根线。   分明上一刻还想杀了他,下一刻却能够若无其事地和他分析利弊,向他求亲。   薛照微握剑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谢归慈不由迟疑自己是否问到了什么藏雪君的隐秘禁忌。   结界之内两人默默对峙而立,听不到两人说话声的师延雪抿起唇,在其他师兄妹的窃窃私语中只专心盯着谢归慈看。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藏雪君忽然钳制住谢归慈的下颌,强硬地逼迫他注视自己,冷冰冰地与之对视。   谢归慈慢慢地攥紧手心,忽视掉要害落入旁人手中的不适感,同样冷冷地一眨不眨盯着薛照微。   薛照微道:“我确实极不喜你。”   “………”这位藏雪君未免也诚实了些,令谢归慈都不知晓要如何回应才好。好在他也并不着急开口说什么,静静地等待薛照微继续往下说。   薛照微掐住谢归慈的下颌,像极了下一刻就要掐碎他。但是薛照微到底没有这么做,他俯身在谢归慈耳侧冷冷地开口:“江灯年都死了,你一个附在他身上吸血苟活的蝼蚁还活着做什么?”   尾音轻而狠。   谢归慈脑子霎时有些迟缓,半晌才反应过来薛照微话里面的意思,来不及深思,谢归慈便张口反驳:“无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和藏雪君无关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到了薛照微,薛照微一瞬间眼神冷得可怕,掐住谢归慈下颌的力道倏然收紧。   可谢归慈并不畏惧突然周身迸发出强烈杀意的薛照微,甚至近乎挑衅地和薛照微对视。   ——薛照微越是愤怒,越是情绪失控,局面才越是有利于他。   薛照微没有如谢归慈的愿,杀意只迸发出一刹那,马上他便冷静下来,落在谢归慈下颌上的力道也随之放松。他缓慢地松开了手,与谢归慈保持着谨慎而克制的距离,半分接触都再也没有。   谢归慈被他指腹碰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深红印记,这个因江灯年而闻名仙门的琉璃似的脆弱的美人,此刻因为这两分近乎凌虐的痕迹而多出种别样的艳丽。   只要他一垂眼,魔界十二门中那些最会蛊惑人心的妖魅,都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一副天生的美人皮囊。   但薛照微无动于衷,这世上再娇美的容貌也难以打动他坚硬如铁的心肠,他看着谢归慈,眼神淬了冰般,语调森冷:“你说得不错,确实和我无关。”   江灯年一腔赤诚、情意深重从来都和他这个外人没有半分干系。   天下仙门美人如云,但是对长眠北荒的那个人而言,也仅仅只有一个谢归慈足够特别。   谢归慈却不懂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有理有据地开始抢白:“江灯年赴北荒,不是为了让我陪着他下黄泉。无论旁人如何想他,如何想我,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我和他之间无论生死,都用不着外人来评判。”   谢归慈说的时候口吻分外笃定,因为确实不会再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我无意评判他与你之间种种,也没有这个资格。”薛照微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艰涩,但只是倏然,顷刻又转回疏冷,“方才是本君失态,还请谢公子见谅。”   谢归慈觉得薛照微这个人简直是奇怪极了,变脸简直喜怒无常,叫人根本无处猜测他的心思。   但是听他仿佛是为江灯年鸣不平的样子,又不像两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没有仇的话薛照微提及江灯年那语气又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谢归慈和他对视,眼神沉静,但没有开口回应。   ……确实是像的。   薛照微只瞧了一眼便马上别开视线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心思不宁,还是因为心底始终存在着那么一丝可笑的妄想,他看着谢归慈的眼睛,好像看见了故人言笑晏晏站在他眼前。   可是鹤月君江灯年已经死了。   死得彻彻底底,永眠北荒沙雪之下。   兴许就是因为有些相似,才被江灯年如此钟爱。亦或者是因为被江灯年所钟,才渐渐被染上他的几分性情影子。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明明白白地昭示,谢归慈就仅仅只是谢归慈而已。   薛照微眼睫微敛,连同隐秘心情一同埋下。   谢归慈还在打量他,又听这位从失态到恢复不过一刹那的藏雪君道:“不过本君今日上渡越山求娶之心是真。”   求娶之心是真的,但是出于什么目的求娶那就不知道了。谢归慈垂眼微微冷笑,正想找个借口推辞,薛照微已经先开口了。   “若是今日你答应,我会践诺护你周全,若是不答应,反正迟早也是要死的,不如死在我剑下,我送你去黄泉之下陪鹤月君,他一个人也不会太孤单。”   “………”   合着压根就没有说动他。不知该说道心坚定,还是性情固执。   谢归慈抬眼,面对薛照微给出的完全没有选择的选择勉强弯了下唇角,“藏雪君说会保护我,可一定要说到做到。”   这就是同意了。   薛照微握剑的手松了松,“我自会践诺。”   …………   结界被撤去,渡越山的弟子们纷纷重新围拢上来。他们想凑到谢归慈身边来问个清楚,可惜他们个个素来都和谢归慈不熟,眼下要是第一个眼巴巴凑上去,未免也太……他们纠结的时候,师延雪已经走了上去。   她眼底的担忧真心实意。   “大师兄,你答应藏雪君了吗?”   师延雪不觉得薛照微闯渡越山山门,是为了迫不及待地给谢归慈求亲下聘。同样作为剑修,她能够感知到薛照微剑上外泄的那丁点儿杀意。但是对于薛照微这样当世绝顶高手来说,气息早就能够收放自如。   能叫她一个外人感觉到,那只能是薛照微的杀心之盛完全遮掩不住。   她现在觉得必定是鹤月君和薛照微结过仇,如今鹤月君身死,薛照微找不到人报仇,也不肯自降身份对谢归慈动手。上渡越山来求娶根本不是真心,只是为了故意折辱鹤月君的身后名。   ——鹤月君一死,所钟之人立刻就被旁人抢走,听起来委实是桩让人唏嘘不已的事情。   藏雪君如此恨鹤月君,又怎么会好好对待谢归慈?   师延雪心思百转千回,再看向谢归慈的时候眼底只有怜悯和担心。   谢归慈不懂她心思纤细敏感,已经想到了许多,但是对她展露的善意还是全盘接受:“同意了。藏雪君……也不坏。”   不同意有什么办法,等薛照微拔剑杀他?   谢归慈虽然不惧怕对上薛照微,但是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   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简直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疯子。   师延雪眼底的忧虑更深了,她张了张口:“大师兄,如果你不愿意……”她说到这里突然有一丝茫然,如果谢归慈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呢?   以薛照微的权势和名声,根本没有人能够拒绝他。   整个渡越山都不行。   何况区区一个谢归慈。   “不用担心,我自愿的。”谢归慈对她笑了下,算是对这个小师妹的安抚。   师延雪紧锁的眉头没有松开,她看向和藏雪君相谈甚欢的师父师叔们,轻轻抿唇。   那边昱衡真人已经谈到什么时候举行合籍大典。   薛照微兴致却仿佛不是很高:“此事容后再议,先定亲。择日我会派人将聘礼送到渡越山。”   昱衡真人喜笑颜开,藏雪君修为之高,名声之盛,家世背景之深厚,注定了送过来的聘礼不会薄到哪里去。说不定个个都是举世罕见的宝贝。   虽然是给谢归慈的聘礼,但是到了渡越山,还能不经过他这个掌门的手。当年江灯年给的礼物因为种种原因从没沾过他的手,但眼下可就不一样了——薛照微下聘还能也不过渡越山宗门?   再说他好歹是谢归慈的师父,含辛茹苦抚育这个徒弟多年,做徒弟的也该孝敬点什么吧?   昱衡真人高兴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对薛照微的话满口答应,连连应是,言谈中恨不得马上就把谢归慈打包塞给薛照微。   谢归慈冷眼旁观瞧了半晌,趁着昱衡真人正飘飘然得意忘形的时候,冷不丁开口:“当年鹤月君与我定亲的时候,曾赠我凤凰遗骨。不知藏雪君准备给我什么聘礼?”   凤凰乃上古神兽,今世早已灭绝。其骨乃绝世利器,便是凡人持凤凰骨锻造成的兵器,也可以轻易斩碎修真者的金丹,重伤宗师境以下高手不在话下;此外凤凰骨研成的粉末,可使重伤濒死之人愈合,还有利于修仙者的修为精进。   方寸万金,还有价无市。   当年鹤月君上渡越山,不知从哪寻来一柄凤凰骨锻造而成的神器作为定聘之礼。   轰动仙门。   从此之后仙门中结亲合籍都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加珍贵的聘礼,连带着鹤月君又出名了一回,纷纷猜测他是哪个隐世宗族的传承者,才能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还仅仅是定聘。   当年煌煌,已成追忆。   再换到当下听他向薛照微提及凤凰骨,渡越山众人不由得皆是讳莫如深的姿态,但同时也不可抑制好奇心地看向了薛照微。   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又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与凤凰骨一较高下?   作者有话要说:   跟着藏雪君的操作走,你一定(不)会有老婆x 第06章 朝来雨06   “你想要聘礼?”   薛照微垂眼沉声问。谢归慈提到的凤凰骨他曾有耳闻,是件举世罕见的奇珍,也确实是江灯年能送出的东西。   他曾在江灯年手上见过凤凰骨制成的尾戒,艳丽的红色,像是天边流云烧过,余烬卷在他指上。   极其相衬的好看。   不过他只见过江灯年戴过一次。   视线从谢归慈露出衣袖的半截手挪开,那手指上一抹余烬似的红环绕在上,艳丽得叫薛照微觉得几分碍眼。   那一回江灯年说,如果他喜欢下一次也可以为他锻造一枚。只可惜他没能等到江灯年口中的“下一次”。   今时今日,却在谢归慈手上见到了。   ……   心思敛回,薛照微看着谢归慈,谢归慈弯了弯唇:“难道藏雪君不准备给吗?”   薛照微威胁不答应就杀了他,但谢归慈也不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总要在别的地方叫薛照微感到些不痛快。   比如说让他下聘的时候大出血。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方才一句话就已经叫薛照微足够不痛快了。   薛照微淡淡道:“既然谢公子要,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我有一把十六弦琴,唤作雪泥,是上古时一位仙人兵解留下的,今日便予谢公子作聘。不知道谢公子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周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雪泥”琴在以乐入道的音修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传闻“雪泥”是上古时一位真正的仙人亲手锻造,琴身用的是浮山玉木,在凤凰火中淬炼过九九八十一天,而琴弦,则是仙人在仙魔战场上兵解之时,所遗留的神念制成。   听过这把琴琴音的人,会觉得的自己身心都经过洗涤,内外明净,从而勘破自己心劫,问道成功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其价值绝不在凤凰骨制成的神器之下。   何况凤凰骨他们都只是只闻其名而未曾见过真正的实物,哪里比得上这把早就在坊间留下过诸多传呼其神的传言的“雪泥”琴。   谢归慈没有听过这把琴,但是从他身边这些人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薛照微说的“雪泥”恐怕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于是他道:“所谓聘礼最重要的便是心意,藏雪君既然叫我瞧见了你的心意,那谢某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   他的话好像每一个字都挑不出错,但是细听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叫人如鲠在喉。   昱衡真人多次领教过自己这个徒弟喉舌的厉害,顿时胆战心惊看向薛照微,生怕他当场翻脸。   好在薛照微的忍耐度比昱衡真人料想得要高,听完谢归慈的话,这位藏雪君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既然你满意就好。”   他再未多说什么,也没有要留下和刚刚定亲的未婚夫联络感情的意愿,好像只是为了完成“定亲”这一桩不知谁交给他的任务一样。   机灵些的渡越山弟子将这一点看得分明,藏雪君根本就没有看上谢归慈。这不由得坐实了他们掩藏在心底的那个猜测——薛照微是为了报复江灯年,才故意求娶谢归慈。可怜谢归慈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当和鹤月君在世时一样行事肆无忌惮,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至于薛照微素来光风霁月的名声,却仿佛被他们不约而同遗忘了一样。   ——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绝不细想其中的任何一丝不对劲。   不仅渡越山的弟子如此,天下人大抵都如此。薛照微上渡越山求亲的第二天便有各种流言传遍天下仙门,个个有模有样,甚至有说薛照微和谢归慈早有私情,因此薛照微才和鹤月君不对付,如今鹤月君一死,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流传范围最广、认同度最高的还是从渡越山内部流出的——薛照微和鹤月君有仇,因此才故意求娶谢归慈,并且日后一定会对谢归慈多加折辱,为的就是报复已经死去的鹤月君这一版本。   不乏有在其中混水摸鱼、试图令薛照微名声蒙上一层阴影的鬼祟之辈推波助澜。   谢归慈和薛照微都对这些传言略有耳闻。   谢归慈应该说极为清楚,因为有一部分传言里有他的功劳。不过他不至于卑劣到故意损害薛照微的名声,只是稍加引导,把渡越山迫不及待答应薛照微求娶的事情散播出去而已。   只是流言的发展略有点超乎谢归慈的预料而已。   ——好像无论怎么传,“鹤月君江灯年”这个名字都绕不过去。   当然也不妨有指责他薄情寡义的人,谁都知晓江灯年亲赴北荒、以身犯险是为了谢归慈,但谢归慈短短时日就另寻新欢,未免太叫人寒心,江灯年一片深情平白错付。   谢归慈对此一笑置之。   渡越山自然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只是谢宥特意来找过他一回。   “你真的要和藏雪君结亲吗?”谢宥背对日光而立,他侧脸棱角分明,和平时的温润大不一样,有种别样的凌厉深沉。   谢归慈正在拨弄薛照微送过来的十六弦琴“雪泥”。抛开它与仙人传说有关的传奇与作为神器的力量,这确实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琴,音色毫无杂质,泠泠清寒,即使不同音律的人也会为它的声音而沉醉。   只是与薛照微不太相配。   藏雪君薛照微,即使道号再风雅柔和,也无法掩盖他是个剑修的事实,而且走的还不是师延雪那样轻巧敏捷的路子,一招一式都杀气凌厉,大巧无锋。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和谢宥的对话上,听了谢宥的问句也只是不冷不淡地“嗯”了声。   谢宥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极为晦涩:“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想办法为你拒绝这门亲事。”   泠泠琴声戛然而止,谢归慈停下拨弦的手,似笑非笑看向面前这个曾当亲兄弟对待的小师弟:“谢宥,到底是我不愿意,还是你觉得我不愿意?”   他反问的语调极轻,却一字一句叩着谢宥的心脏,让他好像所有的心思都在谢归慈清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谢宥勉强稳住语调:“你与藏雪君平生素不相识,对他肯定没什么感情可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地位而去攀附藏雪君的人……”   谢归慈“哦”了声,轻飘飘地接话,“可是你觉得、你知道,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师兄。”谢宥张了张口。   谢归慈抱琴起身,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谢宥,“我做什么决定用不着你来干涉,我是什么人也不用你来评判。”他顿了顿,才回身瞥了谢宥一眼,“更何况,你要是坚持认为我不愿意,为什么不去和你师父、和薛照微说?”   谢宥脸色白了白,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挤不出声音。   谢归慈觉得他这个人没意思极了,分明是他自己的私心,却仿佛一副为了你好的模样,真要有一丝可能损害到他切身利益,他却绝不会去做。   “谢宥,别每次都来恶心我。”   谢归慈说罢抱着“雪泥”走进屋子——说是抱,但也和拎差不多,这样贵重的神器,在他手中好像也只是见平常的玩意。殿前帘幔在山风中距离卷起,如一重一重飘落下的雪白梨花,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烟雾帘幔后,徒留谢宥一个人脸色极其难看地站在原地。   ………   “传言越来越离谱了,宗主。”一个弟子担心地开口,“我们真的不阻止一下吗?这样下去恐怕会对您的名声有损。”   宗主从渡越山回来之后,突然叫他们准备聘礼,说是要给那位挂着鹤月君未亡人的渡越山首徒谢归慈谢公子下聘,还把“雪泥”琴送了过去。甚至宗主还默认各种流言蜚语在仙门各宗之间传播。   藏雪君要和渡越山结亲的消息还有一部分是他们散播出去的。   可是他们想不通,薛照微让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薛照微站在檐下,身上麻衣如雪,比起造访渡越山那日谢归慈所见,今日这一件才更像是丧服。   他泼墨似的发未束,被山风吹开散在肩头,神色雪削过似的冷淡,令人望而生畏,问话的弟子只敢远远站在他身后数尺的地方。良久,薛照微才回应弟子:“无妨,聘礼备好就送去渡越山。”   “已经备好了。宗主可要过目?”   “不必了,按礼单来便可。”   身后沉寂了片刻,才又有声音响起:“既然根本不在乎那位谢公子,为何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求娶,还连雪泥琴都给了出去?”   薛照微这才回头,小弟子已经退下,出声的是个瞧不出年纪的男子,发梢中透着一股灰白,但面容确是年轻的,负手立在阶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是薛照微的师叔,夙星真人。也是薛照微唯一一个还在世的长辈。   薛照微道:“雪泥琴与别的东西不同。”   给雪泥琴是表明他的态度,只有他看上去越是重视,那些暗地里的人才会越有所忌惮,越不敢动手,修为不足以自保的谢归慈才能越安全。   他才能践行他答应过江灯年的诺言。   至于聘礼,那些本也就不是必需的。   不值得多费半分心思。   夙星真人看着薛照微不由得叹息,他对薛照微自认还是略有几分了解,大抵能猜到薛照微这样做和那位鹤月君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并不赞成薛照微的做法。   “如果鹤月君知晓他死后,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抢了他所钟之人,恐怕做鬼都要回来找你。”   “倘若他能回来……”薛照微眼睫颤了颤,视线落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上,声调轻描淡写:“那样也好。” 第07章 朝来雨07   夙星真人最后摇摇头走了。   “你好自为之。可无论你做什么,都一定要坚守心中的底线——不管怎么说那位谢公子都是无辜的。”   鹤月君,谢归慈,再加上自家这个再也受不得一点刺激的师侄,简直就是一段孽缘。   无辜的谢归慈正在渡越山数聘礼。昱衡真人和渡越山其他长老坐在一边,对着摆满整个升月殿的奇珍异宝,双眼露出垂涎的光。   但是薛照微派来的人没有马上离开,他们也不好意思开口和谢归慈提起这些聘礼的归属。虽然嘴巴上不好意思说,但心底却早就想好怎么划分了——那匹烟云鲛绡不错,可以给我女儿裁身衣裳,反正谢归慈一个男子也用不着;那柄灵剑也不错,可以摆在洞府里充充门面,以谢归慈的修为也驾驭不住它,倒不如给了他………   令人作呕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贪婪让谢归慈在心底发笑。   他化名江灯年远走人世,也自认见识过世间百态,却没有见过如渡越山这一窝般从上到下都透着腐烂气息的。   谢归慈将目光从还沉浸在美好幻想中无法自拔的昱衡真人身上收回,对照礼单一件一件看过去,薛照微派来的人微笑着给他介绍箱子里的礼物:“这是三百年生的碧叶血草花,礼单上一共是十八株,其中有一棵乃是六百年生,价值珍贵。”   谢归慈点点头,碧叶血草花是疗伤圣药,超过百年年份的碧叶血草花就算极为贵重的了。渡越山从前养过一棵五百年的,代代掌门精心照料,可惜最后进了后山那群兔子的肚子,气得昱衡真人差点修为倒退。   那人又打开另一个箱子:“这是潮月红珠,乃是深海中鲛人死后所化,佩戴此物,能避水不侵,遇火不燃,就算是天底下至阳至刚的凤凰真火,也无法伤害到佩戴此物之人。潮月红珠共是两对。”   他不急不缓一路介绍过去,谢归慈才发现藏雪君让人送过来的这些东西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而且个个都价值千金,有些更是珍贵罕见到从来只闻其名。他弯了弯眼睛,对薛照微搞砸他脱离渡越山计划的不满稍微消去一点点——不论价值,单是瞧见昱衡真人一脸垂涎还要若无其事挪开目光的样子就足够了。   介绍的人见谢归慈至始至终神情淡淡,好像没有对这些旁人趋之若鹜的宝贝高看一眼,不由得心下微微提起来——未来的宗主夫人不会嫌弃他们备下的聘礼吧?   这些都是比着历任宗主娶亲时设置的礼单,夙星真人又做主添厚两分,已经是顶顶贵重的礼物,但是谢归慈完全看不出多欣喜。   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公子,聘礼都写在您手中的礼单上,其他东西我便不为您一一介绍了。您瞧瞧可有什么需要更换的吗?”   语气中对谢归慈给足了尊敬的姿态,毕竟无论这桩婚事出于什么缘故结下,无论谢归慈为人如何,都是他们板上钉钉的宗主夫人,就必须将他放在和宗主同样的位置上去看待。   谢归慈闻言点了点额角,扫过礼单,“我自然相信藏雪君的眼光,这样便好,用不着换什么。”   薛照微门下的人比他性格好多了。大概是藏雪君练剑连久了,练得偏移性情,整个人都变得不堪入目。   这人顿时松了口气,未来宗主夫人瞧着至少不难相处。他对谢归慈的映象也比初听到传言,说这位谢公子从前就是顶着鹤月君的名头欺压同门不知要好了多少去。   何况,以谢公子这样盛极的相貌,天道偏爱,钟灵毓秀汇集他一身,稍骄纵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便是做错了无关痛痒的小事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也可以回去向宗主复命了。”   “只不过——”谢归慈又开了口,话锋微微一转,将众人紧绷的心弦又提起来,他睨向坐在一旁的昱衡真人,眼底似笑非笑,“藏雪君备下的聘礼如此丰厚,我一个人身家微薄,恐怕却拿不出与之匹配的同等回礼,这实在叫我无颜去面见藏雪君啊。掌门和各位长老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照微派过来的这人虽然修为未必在当世排得上号,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未来的宗主夫人听说和同门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但遑论对错,他该站在哪边那不是一目了然?   于是他便附和道:“谢公子不必为此忧虑,结亲不仅是您和藏雪君的事情,更是我们宗门与渡越山上下的大事。谢公子作为昱衡真人的首徒,想必是极得昱衡真人看重的,真人为公子备下的礼肯定只比我们送过来的只厚不薄。真人对座下弟子一片爱护之心,哪里用得着谢公子为之担心?”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将昱衡真人高高捧起,也将昱衡真人架在火上烤。   昱衡真人原本的得意与喜色一点一点垮下来,像是逐渐斑驳脱落的城墙,露出灰白内里。但是他又素来是个讲究颜面的人,被薛照微的人一说,哪里还拉得下面子说自己压根没有给谢归慈准备什么回礼,只能僵硬地一点头,算是认可对方的话:“……归慈作为我渡越山的首徒,他的亲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我早就已经命人备下了礼物……只是近来事忙,倒是忘记说了。归慈你就到为师的库房里挑几样东西,算是为师的一番心意好了。”   他的话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咬牙切齿的口吻可见昱衡真人是废了魄力才舍出去这么多东西。见效果已经达到,薛照微的人微微一笑:“真人对弟子的爱护之心真是可嘉。”说完就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这下子再也没有人去看谢归慈那堆聘礼了,甚至他们都不敢对上谢归慈的视线,生怕自己半点好处没捞到,还要倒贴几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宝贝。可惜谢归慈没有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们,长身玉立的青年笑吟吟地扫视过殿内:“那各位师叔呢?”   敢觊觎他的东西,哪里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   “…………”   满殿鸦雀无声。   昱衡真人这么忍痛割爱,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半点东西都不用出——反正落到谢归慈手里,也是落到他的徒弟手里,总没有坏处,便催促道:“三师弟不是有一件法宝,可以使人日行数万里?我看给我这徒弟就不错。”   三长老苦哈哈地应下:“掌门说得不错,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有这样一件宝贝,我也用不上,给归慈师侄倒合适。”   其他长老面面相觑,怕昱衡真人把他们的老底全部揭露出来,私藏的压箱底宝贝一件也留不住,倒还不如自己给出去,既做足了好长辈的面子又还能留点家底,连忙纷纷开口。   “我这里也有一件法器正适合归慈师侄……”   “你五师叔小气,这样的破铜烂铁也好意思拿出来。师侄,来瞧瞧我这件,这可是由上古魔兽的羽毛织成……”   “师侄,他们这些东西都华而不实,不如我给你的这瓶可以疏通灵气的丹药……”   “…………”   说到最后,这群人反而为谁送给谢归慈的礼物最贵重、最有用争论起来。   薛照微派遣过来的门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暗自咋舌,再看向谢归慈,却见他弧线流畅精致的半边侧脸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站在这升月大殿中,但是面前上演的这一出出荒唐剧目好像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个作壁上观的看客。   ………   门人回去之后自然将在渡越山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不漏报给薛照微。   薛照微听完才语意不明冷冷淡淡地开口:“他倒是聪明。”   不过是定亲就已经把他宗门的人用的得心应手。   门人分不清这到底算是一句夸赞还是讽刺,但看薛照微不感兴趣的模样也没有敢多问,心惊胆战地退下了。   门人一去,夙星真人从外头走进来,同薛照微道:“七日后鹤月君生前的好友,扶风派少主在灵州为鹤月君举行葬礼,请仙门百家前去吊唁。”夙星真人一边说一边看薛照微的表情,确定他神情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不过没有请我们。”   “咔嚓——”   薛照微手中的紫毫笔自顶端出现一道裂缝。   夙星真人口中的“我们”包含哪些人不言而喻,毫无疑问薛照微便在此列。   薛照微语调极冷:“难道他不请我,我便去不得吗?”   这世上确实没有藏雪君去不了的地方,不过恐怕薛照微要是强闯鹤月君的葬礼,那位扶风少主立马就能拔剑和薛照微决一死战。   夙星真人一想到那个场面,只觉得头已经开始疼起来,他略作思索,委婉折中建议:“虽然灵州那边没有请你,但却请了你那位刚刚定下亲事的未过门的道侣——谢归慈、谢公子。”   “好歹你们如今关系不同一般,不如你与他好好商议一番,让他带你进去?”   馊主意一个。   薛照微冷冷地想。   半个时辰之后,薛照微起身,腰间的勾云纹凤首玉带钩与麒麟佩相撞,声音清脆。   “带几个弟子,随我去渡越山。” 第08章 明月楼01   薛照微到达渡越山是黄昏薄暮时分,人世寻常礼节中不会在这个时候上门访客,若是已逢黄昏,便要等到第二天才上门。薛照微却偏偏挑了这个时辰,只能说他想见谢归慈的心情当真是十分着急。   谢归慈却不太乐意和这位藏雪君打交道。毕竟就算谢归慈心态再好,也没办法若无其事面对个对自己抱有强烈杀心的人。   但毕竟收了人那么多聘礼,还用了薛照微的名头坑了宗门长老们,谢归慈还是得给薛照微一点面子。   渡越山梨花满地,吹到升月殿内,冷香沁脾。谢归慈一走进便看见薛照微坐在殿内,目光投过来有种直击人心的冷冽。他身后跟着的弟子打扮并不和他一样白衣如雪,是极规整淡雅的天青色,整整齐齐站在他身后,看到谢归慈进殿也十分克制自己打量的目光。   和另一侧昱衡真人身边的一群徒弟相比,渡越山这些宗门骄子瞧起来就像一个个歪瓜裂枣。更况且今日唯一一个还算得上金玉其外的谢宥还不在,叫昱衡真人自己见了都心生几分羞愧与恼怒,当谢归慈一露面,这份恼怒自然而然就被转接到他身上去——“身为小辈居然如此姗姗来迟,竟然为师与藏雪君还有满殿同门都在等你一人!成何体统!”   谢归慈对昱衡真人的话素来都当耳旁风:“我哪里知道每日日理万机的掌门和各位师弟师妹竟然会在升月殿等我一个小小的弟子——不知道真人等我前来可是有什么示下,还需要诸位师弟师妹们在旁聆听?”   他话里讽意婉转,但又极为清晰,跟在藏雪君身边的弟子们都素来信奉君子持身有道,为人个个都端正克己,哪里见过像谢归慈这样能将话说得阴阳怪气的人?一时间都绷不住脸上的表情惊诧看向未来的宗主夫人。   这位谢公子,可着实是个妙人。   他们倒是没有去想谢归慈此举是不是不够尊师重道。上一回来过渡越山的弟子早早就和他们通过气,知道渡越山这些为人师长的大抵是不够称职的,反正他们在宗门没见过贪图徒弟聘礼的师长。说不定就连谢归慈那在仙门里头不太好听的名声也和渡越山脱不了干系——能叫鹤月君和他们宗主都如此看重的人物,品性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昱衡真人看了薛照微一眼,见薛照微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谢归慈的话而产生波动,不由得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他倒是想呵斥谢归慈,可是定了这婚事,谢归慈严格意义上就不再是渡越山的人,反而成了身份比他还要高的“藏雪君道侣”。如果训斥谢归慈,会不会惹得藏雪君不快?   话在喉咙里咽了咽,昱衡真人思量再三,还是忍住了对不肖徒弟的斥责——渡越山上下是万万不能得罪藏雪君的。   薛照微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瞳将谢归慈的模样映入其中。   在谢归慈身上,他仿佛极为轻易就能看见一些属于江灯年的影子。从第一眼见面时,他便有这种感觉。正是这种与故人相似的熟悉感,才让薛照微当时抑制住自己心底的杀意,不至于失态。   可是这种相似感,也让薛照微厌恶。若非日日夜夜相处,耳鬓厮磨,情意深重,彼此纠缠,哪里会来这样的相似?   他倒也不是厌恶谢归慈,只是厌恶心思不堪的自己。   “过来。”薛照微道。   谢归慈眉梢微挑:“不知藏雪君有什么事情?”但他站在原地没动,只眼底有似真非真的笑意漾开,覆住更深处的冷意。   “既然你我已经定亲,”薛照微说到“定亲”这个词时语气稍有停顿,不过因为太快几乎没有人察觉,“明日你随我回雾山。”   雾山是薛照微所居之地。   谢归慈断然拒绝:“虽然我与藏雪君已经定下婚约不假,但是到底没有举办合籍大典,算不得正式道侣。藏雪君让我去雾山,实在名不正言不顺。我仙门大家子弟,怎么能做出有违礼义、不清不楚的事情。”   他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辞严,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不会跟薛照微离开。   薛照微闻言眉心微蹙。谢归慈拒绝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让藏雪君难得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昱衡真人马上在一边趁机建议:“既然归慈暂时不愿意离开渡越山,君上不妨在渡越山小住几日,也好与归慈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归慈对君上有所了解之后,明白了君上一片爱怜之心,他就想通了。”   “也好。”薛照微颔首,同意了昱衡真人的建议。   留几日倒也正好。   谢归慈听得无趣,反正和他没有关系,又何必把他叫过来?反而耽误彼此的时间。但薛照微的态度还是让谢归慈稍有在意,这位压根不正眼看他的藏雪君,怎么会突然提出带他回去?   谢归慈在心底慢慢琢磨着,殿上昱衡真人正在和薛照微商议住所,本来昱衡真人想把薛照微安排在谢归慈的房间,却被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齐声拒绝。谢归慈还要扯个于理不合的大旗,薛照微冷声拒绝也没有人敢问一个字。   这下昱衡真人只好尴尬地为薛照微另外安排住处,挑在离谢归慈房间不远的一处院落,还是铁了心要把渡越山和藏雪君这艘船绑得更紧。   入夜,月下梨花如雪,山间冷泉水声潺潺。   谢归慈的院子是他当时精心挑选的,和其他师弟师妹们住的地方都有一段距离,院子门口种了几排凤尾竹,院后梨花满地,流水缓缓绕过去。因为泉水是山中灵泉,被温养的梨花也是终年不凋。   屋子里有些闷,谢归慈推门出来吹会儿风。他只披了件素白中衣,鸦羽似的一头长发被夜风拂开,露出风流多情的眉眼。抛开稠艳,谢归慈冷着一张脸的时候,五官有种刀尖似的锋利,只是大多时候,这种锋芒都被藏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殊滟之下。   ——太盛的相貌会让人忽略很多东西。   他在回廊下站了会,盯着梨花的枝桠一双眼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梨花树的枝桠剧烈抖动起来,一道刺目的白色剑光劈开气流,穿过密匝匝的枝桠间,卷起无数素白梨花。   冷香混合着月光漫天飞舞,那剑锋几乎擦着谢归慈的侧脸而过,锋芒令人畏惧,寒光倏忽一闪,谢归慈下意识顺着这道剑锋望过去,只见一道裹在黑色浓雾中的身影被一柄剑穿透胸口,牢牢钉在树上。   剑柄上,雪色流苏佩临风而动。   梨花飘落满地。   谢归慈盯着那柄剑,轻轻捏住衣袖,如此杀意凌厉的一剑,贴着他脸而过的时候却极其轻巧,甚至没有让谢归慈感受到任何危险。可见控剑之人对加诸于剑锋上的剑气何等运用自如。   剑主在剑道上必然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起码谢归慈自己绝无可能使出这样精准的一剑,不仅是他,整个渡越山上下恐怕也找不出造诣如此之高的一个人来。   能用出这一剑的人,谢归慈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不做他想。他回过头去,梨花一样的月光下,那些被剑锋卷起的花飘洒在半空,有种冷冽的白,隔着花如雪,雪衣乌发的青年身姿萧萧肃肃,他手中并没有握剑,可却给谢归慈一种更甚以往的危险。   他目光紧紧落在谢归慈身上,吐露的音调似金石相击。   “过来。” 第09章 明月楼02   谢归慈眨了眨眼睛。   这一次他听话地走到薛照微身边,才抽出目光打量被薛照微钉在树上的玩意。   黑色雾气包裹周身,只勉强看得出来是个人的模样,一张脸面容模糊。被长剑钉穿的胸口没有血液流出,反而不断涌出一团一团的浓黑雾气。   “魔界十二门的人?”谢归慈半眯起眼睛。   被雾气包裹的人影没有出声。不知他是不想说话,还是被薛照微的剑气压制得根本无力开口。   谢归慈猜后者可能性更大一点。   魔界十二门虽然挂着“魔界”的名头,但里面除了害人夺舍的精魅,大多还是人族的修真者,只是修的不是正统仙门道法,而是杀人害命、有悖伦常的邪道功法。一般的走火入魔还跟魔界十二门挂不上钩,只有完全人性泯灭,抛弃作为“人”的本能,才能被魔界十二门接纳。   总之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的聚集地。   里头的生物个个都修炼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外个个也倒是实力都不弱,毕竟实力弱的哪里能在这么凶残的环境里活下来——早就都死在同类手里了。   就面前这个,虽然被薛照微一剑穿心,瞧着仿佛没什么本事,但也是个罕见的金丹期高手。只不过薛照微这个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不是浪得虚名,金丹期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够看。   “是隐门的人。”薛照微抬手收剑,那剑顷刻剑破空回到薛照微手中,剑锋银白雪亮,照见他一双清寒的眼。   残余的剑气将黑雾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归慈若有所思。   隐门是魔界是十二门之一,虽然不是最残忍血腥的那一派,但是手段诸多,里面的人都极为擅长隐匿,伺机而动斩杀修真界大能的事也有过,潜伏刺杀修仙者的大抵都是这一门的人。   今日隐门的人出现在谢归慈的院子外,有什么目的甚至不用动脑子多加思考。   ——就如薛照微当日所言,鹤月君一死,那么那些曾经与鹤月君有血海深仇的魑魅魍魉都会对准了谢归慈。作为世上唯一一个与鹤月君有关之人,谢归慈代表的就是鹤月君本人的颜面。   谢归慈再度看向黑雾人影,声音在月色下极轻:“既然你是第一个来杀我的,我便稍微仁慈一点——由你自己挑种喜欢的死法。”   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说出来的内容,都和“仁慈”两个字完全搭不上关系,引得薛照微看了他一眼,月光下,谢归慈颈侧一段肌肤像是新烧出的白瓷,玲珑之外,还仿佛一触即碎。   黑雾人影依旧没有说话,他覆在黑雾下的脸也看不见表情,好像只是在直勾勾看着谢归慈。   谢归慈眼眸微弯起:“既然你不选那就我来选——麻烦藏雪君帮我了。”   谢归慈还记得自己对外是个只有张脸还勉强能瞧上一瞧的废物,自然不能亲自出手,只好拜托他身边这个送上门来的便宜未婚夫。   “你没什么要问?”薛照微从他脖颈处挪开几许目光,落到面前的黑雾人影上,半分波澜未起。   谢归慈诧异:“有什么可问?”   他的惊诧发自内心,真真切切,没有一丝作伪。薛照微莫名就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在谢归慈看来,无论背后有什么苦衷或是惊天密谋都不重要,他只在乎最直接的因果,你要杀他,他便杀你,不过如此而已。   这样完全不追根溯源、不屑于任何阴谋诡计、也绝不置身任旁人谋划中的性格,倒是很难想象是自十五岁之后从云端落入凡尘,也没有实力可以依仗的人。   薛照微眸光一时之间颇为晦涩。   谢归慈不知道藏雪君想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多,他只觉得像这样明摆着的事情委实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今日来杀他的只是个小喽啰而已。   他微微一笑,“我实力不济,就请藏雪君帮我解决这个麻烦了。”   薛照微颔首,凌厉剑气顷刻化为最锋利的刀刃,割破人影五脏六腑。黑雾人影犹如被斩碎般,化作点点黑色碎片,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谢归慈走近两步:“是被驱使的傀儡,生魂已经完全被炼化,没有自己的意识。”难怪这人从始至终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魔界十二门的傀儡是极阴毒的一种秘法,抽去人生魂,只保留躯体和生前的实力,由主人操控。一旦傀儡被杀,就会顷刻飞灰湮灭,连个完整的躯壳都留不下。   薛照微蹙了蹙眉头,他极厌恶这种恶毒的东西。   “今日多谢藏雪君出手相救。”谢归慈回身,他道谢真心实意。如果不是薛照微出手,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天.衣无缝收场还要费一番功夫。   “不必。我既然答应过护你周全便会做到。”薛照微嗓音轻而冷,淹没在满山白梨花中,谢归慈弯了弯唇,又听他说:“后日启程去灵州,我与你同去。”   谢归慈愣了下才想起来灵州是有桩什么事情——他得去那里参加自己的葬礼。昱衡真人早与他提过此事,但是并没有和他说具体时间,算算日子,后日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藏雪君打算和渡越山上下结伴同行?”   “没有。你我二人去。”   谢归慈了然,那就是只有他和薛照微两凤个人结伴去灵州。不用和渡越山上下一起,和藏雪君结伴同行也成了不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只不过,扶风派少主相沉玉虽然请了你我,却难保不会到时把我们打出来。”谢归慈斟酌着慢吞吞地说。   相沉玉请仙门百家前去吊唁的消息出来时,薛照微还没有上渡越山求娶。但眼下“鹤月君未亡人另寻新欢”的消息估计早已经传到灵州,以相沉玉的性格,能不能让他们这对狗男男进灵堂还两说。   “相沉玉只请了你。”薛照微道。   “……原来如此。”   谢归慈面露惊讶,不一会儿就想通了。难怪薛照微好端端地突然说要和他一起去灵州,竟然是因为相沉玉根本就没有请薛照微去——薛照微得借他的东风才能名正言顺进去。   可既然相沉玉没有请他,他千里迢迢去灵州做什么?砸场子么?谢归慈想了想,看着薛照微紧绷的神情,还是没有把疑惑问出口。   他总感觉若是深问下去,恐怕会戳中这位藏雪君心底某些不为人知的秘事。   梨花满地无声。   ………   水镜中浮现夙星真人的脸,有些不真切的欣喜:“谢公子答应了?”   薛照微屈指抵在黄花梨木桌面上,淡淡“嗯”了声。   夙星真人:“看在谢公子的面子上,扶风少主总不至于与你当面动手,若是扶风少主态度不好,你也暂且忍上一忍。”   夙星真人说着微微叹气,却也终于尘埃落定心弦骤然一松,能平安解决鹤月君的事情真是再好不过。至于谢归慈的面子是让相沉玉暂且容忍薛照微还是将他们两个一起赶出来,夙星真人倒没有细想。他只是想,若非顾忌鹤月君的葬礼,不愿有一点差错,薛照微大不必如此委屈求全。   也真是世间一物降一物。   夙星真人于是又道:“届时若是可以,你也代我为鹤月君上柱香……真是天妒英才。”   鹤月君江灯年,夙星真人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可惜人再惊才绝艳、撩动一池春水都已经死了。   “我知晓。此外魔界十二门的人盯上了谢归慈。”薛照微嗓音冷淡,“这一路上恐怕不会安宁。”   夙星真人闻言顿时面露凝重:“当年鹤月君将魔界十二门的精锐重挫,魔界十二门销声匿迹了颇长一段时间,如今居然又出来活动了吗?”   “这件事非同小可,我马上通知仙门各家,提醒他们早做防范。”   “等等……你和谢公子不是在渡越山,这些魔物怎么越过仙门护山大阵潜入的?”夙星真人脸色忽变。   渡越山如今虽然已有几分没落,不再是天下中一等一的仙门,但是传承近千年,也底蕴深厚,与毫无根基的小门派不可同日而语,怎么会让寻常魔物潜入其中?   薛照微道:“不知。”   语气稍顿片刻,“但我怀疑魔界十二门中早有人潜伏在渡越山中,才将今日刺杀谢归慈的傀儡轻易放进来。”   “你是说……渡越山有人和魔界十二门里应外合?”夙星真人声线越发地慎重,“无论是仙门中出了叛徒,还是有人潜伏进来,此事都非同小可。”   薛照微颔首:“此事尚且没有根据,不宜打草惊蛇。魔界十二门既然因为谢归慈暴露,没有成功肯定不会轻易收手。所以这次我带谢归慈单独启程去灵州,避开渡越山众人。”   这才是他提出和谢归慈单独结伴而行的根本原因所在。他既然答应过江灯年,就不会让谢归慈有一丝以身犯险的可能。   夙星真人对此并无异议,只叮嘱一句:“谢公子被魔界十二门之人盯上,渡越山又出了这么大篓子,你对他务必多加上心。”   “………”   他见薛照微良久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不由得纳闷询问一句:“照微?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薛照微沉声开口:“有件事情令我在意,谢归慈对魔界十二门似乎了解颇多。”   按理说谢归慈一个实力低微,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仙门策划的围剿魔界十二门行动,甚至可以说连魔物都没有见过的普通弟子,实在不该对魔界十二门知之甚详。   可谢归慈言谈中对魔界十二门又过于熟稔。 第10章 明月楼03   “这……”夙星真人张了张口道,为谢归慈开脱:“许是鹤月君曾经和谢公子提过这些。论对魔界十二门的了解,仙门中没有人知晓得比鹤月君更多……谢公子知道一二也不足为奇。”   合情合理的猜测。   薛照微不置可否,只是道:“也许是我多虑了。”轻描淡写揭过此事。   “多忧未必是坏事,事关仙门百家,慎重些总没有错。”夙星真人宽慰他,“但你也不必多想,如果谢公子有问题,与他朝夕相处的鹤月君岂能不发觉?”   薛照微沉沉应了声。   *   *   灵州离渡越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五日的时间对薛照微来说绰绰有余,但是带上一个谢归慈,便只勉强够用,好在紧赶慢赶居然提前一日赶到了。   入了灵州境内,一路走过来,不少人都还穿着厚袄。谢归慈才想起来,灵州地处北方,比其他地方要冷得多。   相沉玉所在的扶风派是灵州大派,广收弟子,不仅收有天赋的,那些没有修仙天赋的只要交够了灵石也能体验做仙门弟子的滋味。因而每年都有不少冤大头赶着给扶风派送钱,扶风派也成了仙门中公认最豪奢的几个门派。   扶风派不和渡越山一样标榜隐世,整个宗门都藏在山林里,反而坐落在灵州最繁华的城镇边上,极为好找。   谢归慈和薛照微抵达扶风派的大门外面,已经有身穿蓝白青三色宗门弟子服的扶风弟子等候。见两个人走过来,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弟子迎上去,拱手施礼:“两位仙君可是来拜祭鹤月君?”   谢归慈:“是。”   那弟子便说:“在下陈歇,是扶风派的弟子,今日奉掌门和少主的命令在此接引各位仙君。还请两位仙君跟我来这边造册登记。”   他说话斯文儒雅,有条不紊,很是叫人心生好感。   “虽然约定是明日来吊唁,但这两日来的仙门弟子也颇多,都对鹤月君的风姿极为仰慕。因而少主早早就派我们在此接引。”   “我家少主同鹤月君生前是好友,对这次葬礼极为重视,为防止有人扰乱灵堂 ,少主便规定来客必须先在这边签名,核实身份,与少主提供的名册能对上方可进去。”陈歇为他们解释,末了又笑道,“事关重大,还请两位仙君谅解。未请教两位仙君名讳?”   谢归慈看了薛照微一眼,见他神情如常,才答道:“谢归慈。这位是藏雪君。”   他没有说薛照微的名字,不过他猜大抵也用不上,果然,陈歇听了谢归慈的话脸色顿时一变,只不过他涵养极好,马上定下心神:“谢公子是少主特意同我们交代过的贵客,自然可以进去。只不过……少主并未请藏雪君前来吊唁。”   他声音如沐春风,态度却隐约透出扶风派的强硬。   谢归慈心底微叹了声。以薛照微的名声,如果仅仅是相沉玉没有请他,这些扶风派弟子断不至于如此,恐怕还会高兴于能亲眼得见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今日如此 ,必然只能是相沉玉特意嘱咐过。   局面有些难收场了。   薛照微冷声道:“今日并非相沉玉葬礼,轮得到他来评判本君有没有资格吊唁?”   谢归慈瞧见陈歇面上露出难堪,竟有几分僵持不下,便出声打破这局面:“兴许是相少主忘了请藏雪君,不如你将相少主请过来,与藏雪君当面言说,有什么误会也趁早解开。”   陈歇脸上稍霁:“谢公子说得是,我这就让人去请少主。”   藏雪君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应付得来的人,自然只有请与他同等级的相沉玉出面才行。   不多时,一个身穿竹青广袖衣袍的青年倏然而止,单看他面容,他大约二十七八,神采俊逸风流,是仙门里一等的天骄人物,只是略略能看出几分憔悴。   正是扶风派少主、鹤月君生前至交相沉玉。   还未等陈歇阐明前因后果,相沉玉就已盯着薛照微冷冷开口:“我扶风派庙小,容不下藏雪君这等大人物。还是请藏雪君回吧。”   这态度,像极了他和薛照微有生死大恨。   谢归慈瞥见薛照微指腹按上剑柄,斟酌一番,道:“藏雪君今日是真心前来吊唁,相少主不妨体谅一番藏雪君一片心,允他进去拜祭鹤月君。”   他真怕薛照微发疯不顾这里是扶风派的地盘,对相沉玉下死手。   相沉玉闻言转过视线来打量谢归慈,半是惊疑半是探究:“你是谢归慈?”   “相少主认识我?”谢归慈挑了下眉梢。   “曾经有所耳闻。”相沉玉欲言又止,仿佛想对谢归慈说点什么,但顾及外人在场,只不轻不重说了几个字。但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的脸色要舒缓许多,再看向薛照微的时候也没了那么冷硬:“看在谢公子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进去拜祭,但你绝不能生出半分事端,且拜祭结束之后你须得马上离开。”   这话依旧不够客气,但透露出退步的意味。   薛照微指腹从剑柄上挪开分毫,对上相沉玉如此冷漠不客气的态度,他也没有表露出半分愤怒,只淡淡应声:“好。”   谢归慈在一旁没有再插话。仙门中越是天资卓绝的人心气也越高,被相沉玉这般针锋相对……要不是清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薛照微就想杀自己,谢归慈都要赞叹一句藏雪君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脾性。   他垂了垂眼睫,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着实有点好笑。   扶风派主殿布满白绫,黑白两色几乎让人误以为乱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殿内并没有其他人,寂静无声,也没有请万佛寺的高僧诵经——因为鹤月君生前不信佛门,只正中间摆着一具严丝合缝的棺材。   弟子点燃两柱往生香递给薛照微和谢归慈。   谢归慈盯着面前棺椁,微略有些出神,他知道里面并没有江灯年的尸体——从来就没有过“江灯年”这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他的尸体。   这或许是一具空棺。   却也代表着“江灯年”在世人心中彻底死去。   生荣死哀,都随之落下帷幕。   往生香燃到底,相沉玉命人请他们离开。薛照微看着那柱香燃尽,才头也不回走出灵堂,他下颌弧线坚定冷硬,姿态犹如终年不化的高山冰雪。守候在门口的扶风派弟子将他的佩剑双手奉上,谢归慈看着他,指尖竟然有一瞬间的颤抖,似乎一下子居然没有握住剑。   谢归慈再定神看过去,那柄寒光湛湛的长剑已经稳稳握在薛照微手中。   他想大概是一时间没有看清楚,藏雪君怎么会在握剑这种小事情上失误 ,这可是他这种不善于用剑的人都不犯的错误。   心思片刻敛起,身后传来相沉玉温淡沙哑的嗓音。   “请谢公子暂且留步。”   “我在外面等你。”薛照微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越过谢归慈径直走了过去。   谢归慈只好无奈地回身,朝昔日好友拱手施礼:“相少主有什么事情吗?”   相沉玉快步追上来:“我与鹤月君乃是平生至交,曾听他多番提起过他有个未过门的道侣,只是我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有幸一见,不知谢公子可愿与我谈上几句?”   “好。”他有点好奇相沉玉打算做什么——方才相沉玉说得这段话并非真话。虽然江灯年和相沉玉是至交不假,但是“江灯年”很少向旁人提及他未过门的道侣,即使是向好友谢沉玉,也不过在对方问及时轻描淡写提过几句。   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江灯年”才会恰到好处展露他的“情意”。   相沉玉便领着他去了自己起居的院落,扶风派不愧“豪奢”两个字,一路走来处处雕梁画栋,比凡间帝王之间更加富丽堂皇,且越往里走空气中的灵气越加充沛纯净。   相沉玉作为一派少主,住的自然是灵气最为充足的地方,清幽雅静,和他这个人极配,整个院子除了他只有两个负责日常洒扫的僮仆。   上了茶,又上了几道精巧点心,相沉玉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我听闻近日藏雪君上渡越山向谢公子求过亲。”   茶水抵在唇边,谢归慈微微一笑,但没有接相沉玉这句话。   相沉玉:“我并无别的意思。鹤月君已走,无论世上哪个道理都没有要求谢公子不能另结良缘,便是鹤月君有知,也会愿意谢公子早日忘怀伤痛。”   “只不过我听说这桩亲事后一直有个疑惑,想要当面问一问谢公子。”   他说话客客气气,给足了谢归慈颜面与尊重——都是托鹤月君的福气。   谢归慈便顺着他的话:“相少主想问什么?”   “我虽然与渡越山的几位长老没有打过交道,但我有个小妹曾上渡越山修道,并不太喜几位长老的行事作风。至于藏雪君——藏雪君名声在仙门百家中自然极好,我辈不能及,但藏雪君此人并不喜旁人忤逆于他,且他与鹤月君生前多有不和。”   相沉玉看着他,脸色清晰可见有几分沉重,“所以我想问一问,谢公子,你应下这桩婚事……是你自愿的么?” 第11章 明月楼04   谢归慈这才品出自家好友到底对薛照微有多大的偏见。虽然这桩婚事明面上的确和他的“自愿”搭不上什么干系,但是如果不是谢归慈默许,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存续。   在他不能暴露自己之前,他需要薛照微帮忙应付魔界十二门的人。   谢沉玉的问题不好回答。   谢归慈避重就轻:“藏雪君姿容绝世,能与他结亲,是我高攀。”   相沉玉不知从他话里读出什么意思,不赞同地说:“我仙门中人又不是凡间之家,只论心意相通、脾性相投,两方都是真心,哪有什么身份高的人真心便比身份低的人更珍贵。至于高攀一说,实乃世人愚昧。”   顿了顿,相沉玉又接着说:“谢公子,鹤月君乃我生平至交,你是他的道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请你诚实告诉我,当日应下婚约究竟是你自愿,还是渡越山与薛照微联手逼迫于你?”   他尾调有种莫名的沉,泄露几分对薛照微的不信任。   怕他有顾虑,相沉玉将心头所有话一概抛出:“如果当真是渡越山与藏雪君蛇鼠一窝,我一定会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为谢公子讨个公道。谢公子也不必畏惧渡越山——倘若谢公子愿意,我扶风派门下任你挑选,无论你拜入哪一位真人门下,扶风派上下都会照拂于你。”   他承诺谢归慈不会有后顾之忧。   谢归慈明白好友一番好意,也十二分心领。   不过相沉玉对薛照微成见过深——他生平从未见过谢归慈,只听过江灯年寥寥数语、语焉不详的描述,却笃定是薛照微以权势地位相压,否决谢归慈趋炎附势、翻脸无情的可能。   这大抵是因藏雪君平生只痴迷剑法与大道,在人情世故方面……委实少了点修炼。   “相少主的好意我心领,不过我也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从前并未听说过扶风派与藏雪君不和,相少主为何对藏雪君敌意如此深重?”   “………”相沉玉沉默了一会才抬眼看向谢归慈,“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知旁人。”   谢归慈心下微微一惊,直觉相沉玉或许要说出什么震惊到他的秘密,指尖不着痕迹摩挲过青瓷杯盏,定定看向相沉玉。   相沉玉没太注意他的表情,在心底斟酌过几番措辞后,才对着谢归慈开口:“我怀疑鹤月君之死与藏雪君有关。”   谢归慈手里的茶杯差点打翻在地,指尖轻轻一旋,稳稳托住杯底,将茶杯放回原位,稳住声线:“相少主……为何会这样觉得?”   但是相沉玉没有继续向谢归慈透露的打算了,他盯着谢归慈的手,恍惚了一会,突然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这是浮雾茶,趁热品尝才能尝出其中滋味,过会儿冷了和其他的茶也没什么区别了。”   “多谢相少主提醒。”谢归慈没有再去碰那杯茶,他和薛照微关系不算好,但也没道理平白让人背锅:“我虽然不知相少主这怀疑从何而来,但是我敢保证鹤月君之死与藏雪君并无半分关系。”   相沉玉乌漆漆的眼珠宛如两枚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带着棱角分明的锐利:“谢公子可知道鹤月君的死绝非一桩意外?”   “什么?”谢归慈蹙眉。   但相沉玉却闭口不谈,冷言冷语:“既然谢公子不肯信任我的判断,也不必多问。只希望他日真相揭露,谢公子不要后悔才好。”   谢归慈稍一想就明白了他的顾虑——相沉玉虽然因鹤月君愿意给他几分照拂,可并不信自己,担忧他把证据一摆自己却回头告诉薛照微,让薛照微早有提防,便无法继续暗中收集证据给薛照微定罪。   但江灯年的死,确确实实和薛照微没有一星半点关系。   直到被相沉玉客客气气扫地出门,谢归慈心神才慢慢从“藏雪君杀江灯年”的惊天消息中完全缓过来,心下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些都是什么事啊。   薛照微一身白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握着剑,盯着门匾上“扶风派”三个铁画银钩的字,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谢归慈走过来,他才将视线收回。   “已经到申时,天快黑了。”谢归慈说,“我们先去找户人家投宿。”   相沉玉大概被他和薛照微气到了,竟然也没有给他们安排住宿,任由谢归慈和薛照微两个人在外面自生自灭。好在扶风派附近就是寻常人的城镇,不像渡越山四周都是荒郊野岭,不至于叫他们露宿街头。   谢归慈再回头看了眼宏伟壮观的扶风派大门,四只盘旋的凤凰绕柱,神态纤毫毕现。传闻这四只凤凰图腾中封印着极强大的灵力,镇守扶风派上下,邪魔不敢侵扰。   血似的残阳下,凤凰尾羽流光溢彩。   而门下,一个水蓝修士袍的年轻人和扶风派弟子低声交谈着,他们并没有用秘音传入,因此落在谢归慈耳中清晰可闻。   那是个散修,无门无派,自称曾经受过鹤月君的恩惠,因此千里迢迢特意赶过来拜祭,但因为声名不显,所以并不在扶风派指定的名册之上。他只好恳请扶风派的弟子通融,他拜祭完鹤月君后马上就会离开,绝不多打扰   扶风派的弟子倒也好说话,将他的情况禀告给相沉玉,不一会就有弟子回来说他可以进去。   那散修轻声道谢,扶风派弟子拱手还礼,又说了几句鹤月君生前如何嫉恶如仇、堪为吾辈楷模的话,热情为他领路,带着他进了扶风派的大门。   气氛其乐融融。   谢归慈不由得看向身边的薛照微,藏雪君的视线也落在那散修和扶风派弟子身上。   姿态如常。   谢归慈微略别开眼——一个声名寂寂的散修尚可以畅通无阻到扶风派内去给鹤月君上一柱香,天下第一、名重仙门的藏雪君却被拒之门外。   “走吧。”   薛照微收回视线,道。   谢归慈跟上他的脚步,开口时语气若无其事:“我出来时匆忙,本以为可以在扶风派借宿,就没有带银两,你可带了投宿的银两?”总没有白住人家屋子的道理。   从前头抛过来个沉甸甸的袋子,稳当当落入谢归慈的手,他抽开系绳一看,里头满当当都是品相极佳的灵石。   谢归慈:“………”   有了钱想找个投宿的人家便容易许多,谢归慈在离扶风派不远的镇子上找了户人家,甫一敲了个门,主人家便同意让他们借宿。   主人家是个寡妇,出嫁前姓杨,夫家姓徐,镇子上的人都称呼她为徐杨氏。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年纪大约二十三四,正是身强体健的时候,刚刚娶了亲,不过妻子这几日回娘家照顾生病的父母,往下则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镇上的先生给取了个名叫徐图之。   谢归慈看了看他,倒是有几分修仙的根骨,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天资。主人家也说等他过了十五岁就送他去扶风派碰碰运气,谢归慈便教了几句扶风派外门弟子都知道的修炼口诀给他——其实这些浅显的口诀在整个仙门里都是通用的,没多少门派的区别,最多扶风派的口诀更朗朗上口些。   因为这户人家家里头也只是寻常人家,收拾不出两间空屋给他们,谢归慈和薛照微只能挤一挤。   谢归慈倒不介意,正好他还有件事情要和薛照微说。   “今日在扶风派相沉玉同我说了件事情。”谢归慈慢慢道,“他说江灯年的死同你有关系。”   “………”窗头冷月无声,落在薛照微半边侧脸上,更衬得他犹如霜雕雪刻,他静默半晌才开口:“你告诉我此事,是不信相沉玉所言吗?”   “倒也不是。”谢归慈坦言,“相少主不是虚言之辈,如果是旁的事情我自然相信他,但是鹤月君的死——我知道确实和你没有关系。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是早点说开为好,免得他日兵戈相向,两败俱伤。”   而且论实力,相沉玉肯定打不过薛照微。谢归慈难免为好友有几分担忧,觉得这事还是早点说清楚更好。   “你怎么敢相信我?”薛照微唇角勾起几分讥嘲,“说不定江灯年的死真和我有关。”   毕竟在世人眼中,相沉玉是鹤月君至交,谢归慈是鹤月君情之所钟,而他,却是心思卑鄙的仇家。   谢归慈心道:难怪相沉玉会怀疑薛照微,就薛照微这说出来的话,简直是逼着人不相信他的无辜。   看薛照微的模样,完全不像和“江灯年”结过仇——如果是结仇,也不用特意来扶风派拜祭了。可他说出来的话,又叫人觉得薛照微可能真的和鹤月君有仇。   谢归慈想了想,还是编了个理由:“其实江灯年曾经同我提起过藏雪君,说你姿容绝世,性情高洁。我相信江灯年看人的眼光,所以……我也相信你绝不会和他的死有关。”   薛照微猝然转过视线:“他当真这么说过?” 第12章 明月楼05   “当真。”谢归慈笃定点头,“绝非虚言。”   就算鹤月君曾经没有这么说过,但他现在也这样说了。   谢归慈一瞬间看见薛照微眸光暗涌,难言的晦涩和复杂,万般滋味都聚集于这一眼中,叫谢归慈心弦莫名颤了颤。   …………   另一边,扶风派。   陈歇低声禀告:“今日宾客共两千四百九十二人,都是特意来拜祭鹤月君。”   虽然这些人瞧着不是特别多,但要想天下中有资格被称为“修仙者”的也不到万一之数,何况有些人是代表整个门派前来吊唁。见了这么多前来吊唁的宾客,陈歇才明白自家少主口中“鹤月君生平交游极广,人缘甚好”是个什么概念。   而且明日才是正式的葬礼,人只会更多。   相沉玉不意外,点头叮嘱他:“一定要让弟子们加强戒备,不要给有心人可趁之机。”   “是。”陈歇神情一凛,过后又露出几分犹豫:“少主,那位鹤月君当真死了吗?我们派出那么多人手在北荒寻找,也没有找到鹤月君的尸骸。”   摆在扶风派灵堂中间的棺椁里只有鹤月君生前一些旧物。   相沉玉视线缓缓转向窗户外,月光如潮水,温柔地覆盖下来,也笼罩住他的眼睛。   “当年鹤月君来访扶风派,玩笑时曾在扶风派留下过一盏含有他一缕气息的命灯——这盏灯在他身死消息传遍天下仙门时,碎掉了。”   相沉玉闭了闭眼睛。   扶风派的命灯和每个弟子的性命相关联,如果一个弟子死去,那么属于他的那盏灯就会熄灭。但相沉玉说江灯年留下来的命灯碎掉——陈歇虽然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但连灯一起碎掉的情形必然比灯灭还要危急。   鹤月君只怕在北荒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陈歇错愕,想到深处不敢再问,匆匆转了话题:“鹤月君那位道侣……鹤月君生前极为在意谢公子,为何今日少主不挽留他?”   “正是因为鹤月君在乎他,所以我才不能让谢归慈深陷险境。他如今与藏雪君有婚约,不宜与我交往过密。倘若我无法找出薛照微与鹤月君之死有关的证据,谢归慈向薛照微投诚,得他庇护还可勉强保一世平安;如果我能成功,那就再好不过……”相沉玉说到最后 ,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是极为无奈。   陈歇对他一向极为敬重,见相沉玉神情隐约透出忧色,情不自禁道:“少主一片昭昭之心,鹤月君在黄泉之下有知,也会感念少主的诚心。”   “他只会劝我不要趟这趟浑水。”相沉玉摇摇头,“切记此事不可再对外人提起,你去准备明日奠仪。”   陈歇应声:“是。”   *   谢归慈一觉睡到天光蒙蒙亮,他醒来时薛照微已经坐在窗边对着日光擦拭剑锋。   银白透亮,像是月下一洼雪,冷得剔透,锋芒惊人。   是见血封喉的好兵器。   传言里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与藏雪君的风姿极相配。   但谢归慈细细打量过去,发现这柄剑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瞧着只是把普通的灵器,倒也不能说多差劲,只是和薛照微这种随手拿出来都是举世奇珍的人物身份不太匹配。   唯一值得称赞的剑上锋芒,还不是出自这把剑本身,而是薛照微修为高深,无形剑气蕴养,连剑都养出几分凌厉。   ……也许只是自己见识浅陋,认不出来它的特殊。   但谢归慈觉得这把剑和他当初踏上修炼之道时用的第一把剑确实挺像。那只是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后来谢归慈发现自己的天赋不在剑道上,便将它收了起来,再也没有用过。   眼下那柄剑大抵还好好收在渡越山居所的箱子里。   他略有些出神,目光停留的时间过来,薛照微已经垂眼看过来,藏雪君的视线比剑刃更加锋利寒凉,看人的时候总有种穿透骨髓的冷。   谢归慈抿了抿嘴角,脑子里不期然闪过一位故交对薛照微的评价——“藏雪君性情孤高,不易结交。这等人物永远在云端供人仰望倒也还好,如果被人拉下凡尘……”   谢归慈那时对薛照微心里头有那么丝好奇,听了不由得问:“如何?”   友人“哈哈”一笑,意味深长:“那必然是害人害己。”   谢归慈也跟着笑了,但没有把这这句话放在心上。   薛照微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今日鹤月君下葬。”   “……藏雪君今日还要去拜祭吗?”谢归慈一时间没太领悟他这句话的深意,便随口接了句。   “不去了。”薛照微收剑,清寒剑光掠过他的声音,无数情思暗涌都随剑光入鞘隐没。   “哦。”谢归慈点点头,薛照微如果还要去扶风派的话恐怕真能和相沉玉打起来,不去倒也好,但他作为“鹤月君的未亡人”,今日又是鹤月君下葬,于情于理他都得露个面。“渡越山那边已经联系了我,过会有人来接我去扶风派。”   而且他得找个机会和相沉玉说一说,解决掉相沉玉对薛照微的误会。   *   来接谢归慈的是谢宥和师延雪,看见屋子里的薛照微时,谢宥的脸色变了几变,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你们住一个屋子?”   “大师兄和藏雪君本就有婚约,我们修仙之人又不像凡间繁文缛节诸多,住一个屋子也没什么奇怪。”师延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朝谢归慈露出个笑容,“大师兄可收拾妥当?”   “嗯。”谢归慈没去看谢宥僵硬的脸色,径直越过他走出屋子。   师延雪看一眼没有动作的薛照微,迟疑半晌,恭恭敬敬出声问:“藏雪君不与我们同行吗?”   薛照微没答,谢归慈的声音远远从屋子外头传过来:“他不和我们一起,五师妹,走吧。”   师延雪心下虽有些疑惑,但也没有细问,匆匆向薛照微拱手施了个礼便转身追上谢归慈的脚步,倒是谢宥在屋子里多停了片刻,他定定地看着薛照微,黑沉沉的眼珠里不见光似的幽深,他的血肉经脉微微鼓动着,像是皮肤下蛰伏着某种凶恶的猛兽,随时要破笼而出。   薛照微回望过去,只见谢宥垂下眼睛,笑意温文,气质像是块被人精心打磨过的温润玉石,乍一看和扶风派那位少主有点像,却又在细微处显露几分截然不同的差别来。   起码相沉玉是个真性情平和的人,但面前这位同样有美称的、渡越山上下呵护有加的小师弟,眼底有无尽的欲望和野心。   “藏雪君,告辞。”谢宥扯起嘴角,声线和煦,细听却有种毒蛇般的冷意。他说完这句话,也恭恭敬敬地离开了薛照微的视线,像极了一个再乖顺听话不过的后辈。   薛照微眸色微深。   葬礼由相沉玉亲自操持,因为鹤月君生前名声颇好,扶风派又在仙门里积威深重,半点乱子也没有出。期间倒也有人对谢归慈趁鹤月君尸骨未寒就另投他人颇有微词,但都被相沉玉一手压下来。   谢归慈看着这场属于自己的葬礼,心情无波无澜。从他编造出来“江灯年”这个身份开始,他就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看到这些自称是他生平好友故交、实际上谢归慈一个也不认识的人,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感觉。   他又想起来薛照微。   宾客们一个一个上前拜祭,轮到昱衡真人时,他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如何遗憾鹤月君少年英才却早亡、如何后悔自己为何不让谢归慈劝阻鹤月君亲赴北荒。   谢归慈觉得有点好笑。   ——从前鹤月君还活着的时候,昱衡真人可是跳起来怒骂“江灯年小儿无状”。   江灯年说起来知交好友遍布天下,但真正能算得上至交的也就寥寥几个。但是有个被困在上古秘境里,有个深陷清障至今在凡尘流连,剩下个还能给他收敛尸骨的相沉玉。   宾客中只有一个人让谢归慈稍微有点在意,那是个穿镶流水纹绣萱草青色道袍的青年,身材削瘦,但面貌俊秀,背一把七弦琴。这代表他大概是个音修。   是昨日在扶风派大门前,说自己曾受过鹤月君恩惠,所以特意来拜祭的散修。   看到他的脸,谢归慈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认识这个人。这人因为体质特殊,被魔界十二门一路追捕,当时“江灯年”正好路过,就出手救了他。   青年当时恭恭敬敬三叩首,言说救命之恩他日必报。   鹤月君平生救过的人不知何数,当下也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在自己的葬礼上再见到了他。   似乎是有人问他的名字,青年愣了愣,才低声答:“宋芳时。”   声音如空谷竹响,风致清雅。   *   出了扶风派大门,见天幕低垂,月明星稀。   今日他本来想再找个机会澄清一下藏雪君的无辜,但相沉玉拒绝见他,谢归慈也不能硬闯,只好暂时先出来。   但鹤月君的葬礼一过,下次什么时候再找机会见相沉玉就不容易了。谢归慈心下思量着,“江灯年”是他苦心孤诣为自己求来的一线生机,他还不确定到了能将真相告知旁人的时机。   一路思索着回到借宿的农家,徐寡妇替他开了门,又招呼他一起吃晚饭,“仙君不嫌弃的话尝尝我的手艺,和仙君一道来的那一位已经在里面了。”   谢归慈跨进门的脚步一顿。   薛照微还没有走吗?   思绪未及落定,坐在桌边那雪衣乌发的人抬起眼朝谢归慈望过来,连冰冻过的目光在昏黄烛光下都仿佛融化几分。   谢归慈心跳加快了一瞬。 第13章 明月楼06   谢归慈纯粹是被藏雪君突然“下凡尘”吓到了。   藏雪君是什么人?那可比平日饮露吃花的仙子们更加高居云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他居然会吃凡人的食物?   谢归慈一顿饭间不由得频频扭头看向薛照微,直到薛照微终于冷冷扫过来,谢归慈才若无其事开口询问:“今日怎么不见大郎?”   就是徐寡妇的大儿子,因为没有正经名字,镇上的人一概叫他徐大。   徐寡妇给小儿子夹了筷子菜,才笑眯眯回话:“他今日去隔壁镇子上接他媳妇儿,一来一回足有一百多里地,今天必然是留在那边歇息,要明日中午才能回来呢。”   谢归慈点点头,又随口和徐寡妇拉了几句家常。他生得皮相好,又性情平易近人,真想要得到旁人的亲近与喜爱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徐寡妇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也不顾忌,把家里头的情况全抖露给谢归慈,对他推心置腹。   “我这个儿媳妇十里八乡比她出挑的那是一个都没有,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勤劳能干,和别家的懒婆娘那可不一样,还读过几年书,能识文断字,哎呦呦,我这儿媳妇可比我那大儿子还顶用。”徐寡妇提起自家的大儿媳妇,神情满意的不得了,“我家给了那亲家十只鸡、两匹顶顶好的绸缎还有二十两雪花银才把人聘过来。”   谢归慈点点头,笑吟吟应和:“能娶到您说的这样好的儿媳妇,那给这些聘礼您也心甘情愿吧。”   “正是这个理哩!”徐寡妇听人夸赞她眼光马上笑容满面,镇子上的人都说她拿这么多东西娶个儿媳妇不值当,但叫她看啊,再贵重的东西哪里有她这个儿媳妇好!听到仙君也认可自己,徐寡妇顿时觉得更理直气壮了,别的人哪里有她这样的好眼光。   一顿饭下来,徐寡妇待谢归慈亲亲热热,简直要把他当自己家里头另一个儿子了,又热情地留他们多住几天。谢归慈不太想回渡越山,于他而言倒还不如留在这镇子上自在,因此便看了薛照微一眼。   藏雪君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碗,不知在想什么。   谢归慈便出声问他:“藏雪君可有什么急事?如果不着急多留两日也是可以的,正好藏雪君修行上造诣颇高,也可以指点指点一番徐家小郎君。”   徐家小儿子闻言抬起眼睛来。   他倒是会物尽其用,拿自己做人情。薛照微不无冷淡地想。   “你要多留几日那就留。”   至于指点徐家的小儿子,他没有说应,也没有说不应。   …………   谢归慈第二日起来的时候,透过木窗往外看去,院子里薛照微正低声指点徐家那小儿子扎马步。这孩子虽然根骨尚可,但到底还没有正式踏入修仙之路,没有根基,如果指点什么精深的功法反而对他将来修行有害,教导些基础的反而更好。   他倚着门看了会,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应对藏雪君的正确办法。   薛照微大抵是看见了他,叮嘱了徐图之几句便走过来。   “我随手一挑的这户人家还不错吧?”谢归慈眉梢轻轻挑起,勾出三分笑意,“我运道向来不错。”   薛照微瞧了他一眼,道:“不是特意选的么?”   “既然看透了还要说出来,藏雪君,这可就没有意思了。”谢归慈脸上笑意顿时一收,轻轻叹了口气。   他挑中这户人家投宿确实不是随手挑的,在决定之前他放出神识在半个镇子上探寻过每家的情况——对入了修仙之路的人来说,简单探寻几户寻常人家有几口人不需要什么高深本事,有点修为的都能轻易做到,只不过薛照微应该没想到他直接对比了大半个镇子。他敲门前又观察过,才最终挑中了这户人家。   ——家里头如果只有孤儿寡母可不会给两个投宿的陌生人开门,徐寡妇虽然是个寡妇,但是她两个儿子都到了能挑事的年纪,青春貌美的儿媳妇又不在家,没什么后顾之忧,再加上徐寡妇家门前门庭整洁,房舍也比周边人家要新一些,院落颇大,说明主人家有些薄财而且能持家,大抵心地也不坏,愿意收留他们一晚。   “江灯年从前……倒也很喜欢这样做。”薛照微沉吟道。   谢归慈心跳略快了两分,表情如常地回答说:“他跟我学的。”   “………”   藏雪君顿时不说话了。   过了晌午,那本该带着媳妇儿回来的徐家大郎还不见踪影,徐寡妇脸上便有点焦急了:“可别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小儿子默默扶着她,也不说话,只有抿紧的嘴角能说明他也在担忧。   谢归慈宽慰他:“路上歇脚晚些到也说不准,您要不先进屋坐着等一等。”   这种人声鼎沸、烟火热闹、人气旺盛的镇子一般出不了什么大事。   徐寡妇重重叹口气,在他的建议下还是由小儿子搀着回屋子里歇息去了。“仙君有所不知啊,我那冤孽的亲家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絮絮给谢归慈和薛照微二人说了一段事。   原来徐大聘进门的这媳妇儿姓周,单名一个菁字,是隔壁镇上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家中光景好时也读过两三年书,后来家中失了火,烧死了秀才的妻子。秀才见家中只有一个女娃娃,恨自己没有个后嗣,便又娶了镇上一个泼辣的女人,终于如愿生了个儿子。   秀才后娶的这妻子对前头那个留下来的女儿非打即骂,秀才因着不过是个女儿,倒也不上心。这叫周菁当然小姑娘长到十五岁,继妻见她生得漂亮,就和秀才一商量合计想把她送给县太爷的儿子做小妾,好给儿子将来谋条出路。但县太爷的儿子是个君子,将秀才夫妻俩狠狠责骂一顿把他们赶回家,并且命人嘱托周家族老给这可怜女孩寻一门亲事,最后商定了徐家。   说来也是恶人有恶报,周菁出嫁后突出曝出周秀才的儿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种,那婆娘带着徐家给周菁的聘礼财物连夜跑了,把周秀才气得中风在床。镇子上的人只好把出嫁的周菁请回来照顾周秀才。   “好在周秀才养的那小子算是个有良心的,年岁如今和我们家二郎一样大,干活倒利索,也记着周秀才对他不错,愿意照顾他。”徐寡妇说,“所以我才叫我那儿子把媳妇儿接回来,说句不好听的——到这个份上父母之恩也还完了。”   谢归慈听了她最后一句话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闪了闪,才轻声应答:“是这个理不错,您是个明事理的。”   徐寡妇说完这些又唏嘘了一阵,才在小儿子的劝慰下进屋躺着歇息,年纪大了的人精力没那么好,不一会就睡着了。徐图之从里屋出来,也不用人催促就开始继续扎马步。   “徐家这小郎,虽然根骨不算顶好,但是可见是个勤奋之人。”谢归慈对薛照微评价道。徐图之只是个还没有入仙门的凡人,不知道藏雪君在仙门中身份多高贵、名号多响亮,都愿意听了他一句指点便如此刻苦。   薛照微看了他一眼,谢归慈除了张脸在仙门中天资泯然众人,不知他是哪里有的底气来说徐图之“根骨不算顶好”,但他说出这些话来的口吻却并不叫人觉得厌烦——薛照微把这归结为他和江灯年的那一分相似。   因而他只是淡淡回道:“不过一两日而已,哪里能看出心性来。”   “这可未必。”谢归慈笑吟吟望过去,“有些人的心性确实是一日两日不显,非得要时长日久相处才能下定论,有些人我只要见一面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若藏雪君猜猜你于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此事无聊至极。”薛照微淡淡别开眼去。   谢归慈弯了弯唇,对薛照微的反应还算意料之中,倒也不恼怒,只是说:“那便等藏雪君想要知道的时候再问我吧。不过我看徐家小郎君赤子之心,一两日便能瞧出来呢。”   “你很看好他?”薛照微对上他的眼睛,淡淡询问。   “我确实觉得他心性不错,不过恐怕以他的天赋不太适合拜入扶风派。”徐图之修行扶风派的功法,虽然不算很差,但确实不合适,配他的天赋有些浪费了。这叫他想到当年的自己——既然有缘瞧见了,能叫对方少走两步弯路也好。   谢归慈说,“但是我瞧他在剑道上仿佛有几分天资,藏雪君恰好在剑道上的造诣极高,又恰好碰见了,许是有缘分做他的师尊。”   他话中玩笑的成分更重,藏雪君还没有收过弟子,如果当真要开口收徒那可是惊动仙门的大事,各门各派都会争先恐后把自家的天之骄子送过来供薛照微挑选。   “我不打算收徒。”果然,如他所料薛照微拒绝了,“不过我师叔的嫡传弟子还缺个徒弟,你既然看好他,届时我可以为他引荐。”   徐图之确实是不错,一块尚未经过打磨的璞玉,正好适合雕琢。   听得他的说法,谢归慈不禁勾了下嘴角:“难不成我在藏雪君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提的要求都拒绝,藏雪君你真是活该没有徒弟,也没有老婆。】   【今天才发现有人给我灌了营养液诶(猫猫探头.JPG)】 第14章 明月楼07   谢归慈在薛照微面前,倒谈不上什么面子。这世上唯一能够和薛照微讲面子情分的,也仅仅一个江灯年。因而薛照微没有回他这句话,淡淡转过视线去,指点徐家小郎君几个动作要领。   藏雪君大抵是脸皮子有点薄。   谢归慈眯着眼睛心想。   再抬眼时看向薛照微的背影,他白衣无垢,身形挺拔,是高山上最清冷的一捧雪,天生的云端仙,为天道所钟爱,世人都断定他日后必然会飞升。和他这种在红尘浮世里摸爬打滚、与天争命的人……他唇边扯出一抹似是讥嘲的笑。   ……那岂止是云泥之别。   指尖顺着滑落的衣袖轻点了点,谢归慈若无其事地敛去唇边的笑意,站在台阶上看徐家的小郎君被藏雪君冷言冷语摧残。   到了薄暮时分,落日熔金,天际沉沉压下来,已经隐约可以见到月亮的轮廓了。   徐家院子的门突然被一只血手推开,门外爬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朝前面直直地伸着手,他手掌上一截小拇指已经折断,伤口处血肉模糊。   “救、救……”   谢归慈坐在屋子里一感受到徐大气息不由得站起身来,和身边的薛照微对视一眼,急匆匆走出屋子。   ——徐大的气息时断时续,十分微弱,是身受重伤的人才会有的状态。   ………   徐大被平放在床上,徐寡妇因为见到儿子如此惨状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吓得晕了过去,只剩下一个徐图之还勉强保持着镇定,跟在谢归慈身边。   简单给人包扎好伤口,又给喂了颗治伤的丹药,谢归慈才看了看一直紧紧绷着唇的徐图之,徐图之很懂事,马上说:“我去看看我娘。”   等他离开,谢归慈才彻底沉下脸色:“他伤势很重,断了三根肋骨,身上有不少像是大型凶兽撕咬的痕迹。”   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一个修士神情凝重,薛照微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一眼就下了定论:“有魔气。”   “是。”谢归慈颔首,他声调清越但略略有些急促,“他身上的伤口明显共有四十八处,其中致命的几处都染着明显的魔物的气息。恐怕他去寻他妻子的路上碰到了魔界十二门饲养的妖兽。”   寻常的妖兽并不会故意和人类作对,一个是会引来附近门派的修士围剿,一个是妖兽如果要修行也得走正道,绝不能随意残杀人类,会引来天雷降下惩罚。只有被魔界十二门用特殊手段驯化的妖兽,或者该称为“魔化的妖兽”,才会捕食袭击人类。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是这只妖兽的实力应该不低。”谢归慈说,“因为伤口上残留的魔气浓厚,实力低微的妖兽留下的气息这么久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注意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谢归慈:“他今日是去找他妻子,我猜恐怕他妻子眼下已经凶多吉少。”   “魔物在春山镇上。”薛照微指尖抵着桌面。   春山镇就是徐家大儿媳的娘家所在。   “十有八.九是这样。”谢归慈点点头,表示自己认可薛照微的猜测,又回头看了眼还在昏迷不醒的徐大,“虽然喂了回生丹,但毕竟是重伤,没有三五天醒不过来,恐怕没这机会找他问一问春山镇上的情况了。”   回生丹是仙门中的一种疗伤圣药,效果极佳,而且药性温和,没有副作用,但是也极其难炼制,一颗千金也不为过。   薛照微不意外谢归慈手里有这种好东西,只不过有些意外他舍得给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凡人。   薛照微没有再看他,只是淡淡道:“到春山镇上就知道情况了。”   谢归慈领会了他话里头的意思,也没有再多说:“走吧。”   不说别的,单单以藏雪君的实力,愿意出手解决春山镇上的妖物便能让他省去许多麻烦。只是没有瞧出来,藏雪君是如此古道热肠的一个人。   出门时徐图之站在屋子一角的阴影里,抿着唇角欲言又止地看向他们。谢归慈朝他招招手,把人叫过来:“我们去春山镇上看一看情况,找一找你嫂嫂。你哥哥是被山林中的猛兽咬伤,虽然看着严重,但过几日就会醒来痊愈,你和你娘不用担心。”   他特意放轻了声线,因此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柔和。   徐图之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谢归慈的安抚下,他眼底深切的不安终于散开一点,点了点头。   待他离开,薛照微才淡淡开口:“你其实没有必要开口骗他。”   谢归慈弯了弯唇,“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没必要让他这么早就知道修真界的残酷。”   “十四岁,已经不算小了。”薛照微极快地蹙了下眉梢,“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独自外出游历,斩杀妖物。”   谢归慈听完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十分克制自己的用词:“藏雪君会这样想,是因为十四岁的时候没有人关爱于你吗?”   十四五岁,还仅仅是个半大的孩子,就算凉薄如渡越山,也不会让十四五岁修为尚浅、涉世未深的弟子去独自斩杀妖物。他并非故意嘲讽薛照微,是真的想不通……藏雪君这样的天才,经历仿佛同旁人也不太一样。   薛照微手指从剑柄上挪开半寸,冷冷瞥了谢归慈一眼,转头就走。   谢归慈追上来:“十四岁能够独自斩杀妖物,造福苍生,一般人做不到,就算是鹤月君成名的时候也已经十六七了。藏雪君心怀天下,和我们这等庸庸碌碌之人自然也不一样。方才是我说错了,还请藏雪君见谅。”   薛照微停住脚步,侧过视线,正与他四目相对。谢归慈眼睛里噙着几分淡薄的笑意,但细看他又好像并没有笑,只是天生风流多情的长相会带来这样的错觉。   谢归慈对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同方才哄徐家那小孩的口吻别无二样。   但他倒是有些理解那小孩儿为何那么轻易就被哄好了。   看谢归慈这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模样,恐怕这一招没少拿去哄鹤月君。   薛照微冷冷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藏雪君在吃谁的醋?   【改了一下更新时间,差不多九点更新啦,早一点点。】 第15章 碧桃花01   春山镇和九方镇只隔了不到五十里,谢归慈和薛照微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晚,明月高悬。   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别样的安静与祥和之中,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只有镇子前的碧桃花树簌簌飘落着桃花花瓣,堆积满面前的青石板。   一个温柔的春夜。   “你能感受到这镇子里的妖气吗?”谢归慈低声向身边的薛照微询问。他从北荒诈死脱身的时候受了点伤,修为还未完全恢复到全盛时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感知到春山镇上有任何妖兽的气息,更别提已经被魔界十二门驯服、驱使的魔化妖兽的气息——那根本不可能瞒过他的感知。   薛照微摇头:“并无。”   这镇子人气旺盛,比一般的镇子还要祥和不少。   “这就古怪了。”   春山镇和九方镇比邻,徐大只往返于这两地之间,九方镇没有任何问题,春山镇乍一瞧也没有妖魔作乱 ,偏偏徐大是被妖魔所伤。   谢归慈轻声沉吟,他已能断定春山镇有问题,如今镇上一片祥和,他心底这种想法非但没有消去,反倒更加笃定。   ——不仅有问题,恐怕这妖物还很难缠。   “鹤月君曾经同你提及过类似的情况么?”   是薛照微的声音,叫谢归慈微微一愣,竟没有辨别出来他这句话里不甚明显的试探。谢归慈认真想了想往日的经历,作为“江灯年”,他碰到过的妖物魔门数不胜数,但是这么“祥和”的情况,到还是第一次。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并不是和妖物打过许多交道的鹤月君,只含混不清地道:“他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情况,但他曾经提过,凡是妖物所在之地,妖气必然深重。像春山镇这样看上去完全没有妖物痕迹的……只怕整个镇子都有问题。”   这段话他特意用了神识传音给薛照微。   薛照微神情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分辨不清他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再看过去依旧是冷淡不可接近的模样,绣着银色暗纹的衣袖柔软地垂下 遮住半截握剑的手,淡青色的筋络分明。   “先去周家。”   谢归慈对此倒没有异议,据徐家的二儿子说,周家在春山镇的最东头,靠近群山,他辨认了下大概的方位:“走。”   白色衣摆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身后那棵花树上的碧桃花仍在簌簌地落着,被夜风拂着飘满整个镇子。   一地的桃花。   周家在一群房舍中也格外醒目,大火烧过的痕迹残留,竹篱笆矮矮围了泥土胚的茅草屋一圈。   谢归慈弯起眼睛打量,任由水色月光浸没他半边脸,柔和线条,薛照微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眼前的人轮廓竟然依稀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叠起来。   ——   白衣胜流风回雪,眼底映出长剑寒光,剑身快如惊鸿照影,挑落三春桃花,七分风流尽皆收束于一人身。   是天下无一人不慕其风姿的鹤月君。   是和谢归慈截然不同的人物。   原本鹤月君江灯年和根骨平庸的谢归慈一辈子也不该有什么交集,但因为一段所谓的婚约……薛照微收回了目光,也一同敛起那点幽暗的、不能为人知的心思。   这一刹那的情思如流水无声流过,谢归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和前来开门的周家人搭话。   破旧的木门门缝里探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大约十四五岁,虽然瞧着有些瘦弱,但五官清秀,可见父母中大抵有一方合该是个美人。   “你们是谁?”   这就是周秀才千辛万苦求来的“宝贝儿子”。对于对方的身份谢归慈瞬间心下了然,他便问:“周菁周姑娘在家吗?”   “她已经出嫁了,你们不知道吗?”   少年脸上露出警惕。   谢归慈:“我们不是镇上的人。是我母亲曾经和周夫人有些故交,听说周夫人已经仙逝,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想代好友照拂一二,因此才让我来春山镇上看看情况。”他说完又指着薛照微补充了一句,“这一位是我的朋友,陪我一起来的。”   他这编出来的这一套说辞不高明,如果面对的是个老狐狸恐怕早就被拆穿,但应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以谢归慈的本事,还是轻而易举。   “你们先进来吧。”少年听了表情放松,打开门,“不过姐姐确实不在,你们来得不巧,她今天刚刚和丈夫回隔壁镇子。”   他手里举着一盏点燃的油灯走在前面,影子被挤压成一团,随着他脚步一晃一晃,也溜进屋子。   “我叫周暄,是你们要找的那位周姑娘的弟弟。”   谢归慈适时让脸上表现出惊讶:“来之前母亲并未告诉我周夫人有两个孩子。”   “我不是先头那个周夫人生的,我是后面那个周夫人的儿子,不过我娘前几天已经跑了。”他提及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羞愧、难以启齿,反倒比许多已经加冠的人还要稳重。油灯被轻轻搁在桌上,这间黑漆漆的屋子才终于有了一点亮光。   谢归慈和薛照微也才终于打量清楚周家的光景——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整个房间里只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和两条宽凳,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堆着两床破棉被,周秀才像一具尸体僵直躺在床上,一截干枯黑瘪的手臂伸出棉被,悬在半空中。   除此之外,只有一扇没有修补的破窗户。   周暄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有缺口的碗,倒了半碗水走到床边喂给周秀才,周秀才“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个精光。从谢归慈和薛照微的角度只看到周暄俯身为周秀才捏好被角,才转过身来。   “我姐姐嫁人之后已经不住在这里,你们要找她去隔壁镇上。她嫁了一户姓徐的人家。”   他态度不冷不热。   谢归慈接话:“既然这样是我们冒昧打扰了,不过天色已晚,赶路多有不便,不知道周小公子能不能让我们在贵舍暂住一晚,明日早晨我们便走。”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这些微薄钱财,就当是我二人投宿的费用。”   薛照微垂眼看着,他记得这些碎银是谢归慈拿他的灵石和徐家换的。   周暄看了眼桌上的碎银,“东面还有一间屋子可以给你们住。”   “那就多谢周小公子。”谢归慈唇边笑意加深了些,视线越过周暄的肩膀,落到躺在床上的周秀才身上,周秀才的手在虚空中徒劳一抓,随即无力垂下,破烂衣袖往上卷了半截,枯瘦如柴的手腕上仿佛有一圈像是某种野兽的细小绒毛在颤动。   周暄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了谢归慈的视线。   “你们要休息的话早点休息。”   谢归慈轻轻颔首:“对了,还未问过周姑娘长相如何,免得届时我们认错人。”   “姐姐她很好认,她眼睛下面有一道半月形的红痕。”周暄说。   “原来是这样。”谢归慈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我来镇上之前听过这附近有一头极为厉害的妖兽作怪,还让我有些担心,不过我看镇子上好像格外祥和宁静,应该是无稽之谈了。”   周暄的视线闪了闪:“这里一带都是扶风派治下,哪里会有什么妖兽。肯定是有什么居心否测的人胡说八道。”   “说的正是。”   黑夜中,月光微弱闪烁,星影稀疏,不知从何处升起的乳白雾气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到彻底笼罩整个寂寂无声的春山镇。   …………   周家东面的这间屋子里角落里放着几捆柴禾,当中只有一张两截木头拼凑而成的床,床上铺着稻草和薄棉絮,摸上去还有点潮意。   谢归慈叹了口气:“周家家徒四壁还真不是虚言,竟然连床多余的被褥都没有。”   他给了那么多银子居然连一床被褥都没有换来。   薛照微看了他眼:“你很冷?”   修仙者对于外界的温度相比普通凡人远没有那么敏感,除非极寒或者极热的环境下,都没有什么区别。这种春日的薄薄寒意,对薛照微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想到谢归慈的修为,不由得蹙了下眉头。   “是有点冷。”谢归慈顺着他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倒也不少真的感受到了这春日末梢的些许寒意,只是想瞧瞧高高在上的藏雪君能做出什么反应来。   薛照微这次过了片刻才开口:“你会定火咒吗?”   谢归慈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了僵。定火咒是仙门弟子入门时统一的四十七个法咒之一,可以说是人人都会,不是什么高深晦涩的咒语,作用也极为有限,仅仅是用来仙门弟子在外烘烤食物或是一时取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用途。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夸赞藏雪君修为如此高的情况下还记得这些微末小术法的用途,还是后悔自己为何要浪费这半刻的时间来搭理薛照微。   薛照微好似没发现他神情的僵硬,又或者说他瞧见了也不在乎,又道:“若是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归慈眸光很是复杂地看了薛照微半晌,他如今更加确信大名鼎鼎的藏雪君少年时大抵没有享受过父母师门多少直言出口的关爱。藏雪君不是修为高绝,大抵早不知得罪了仙门中多少人物。   不过他如果直接和薛照微提,藏雪君大约也不会将“自己言语表达能力不尽如人意”这点放在心上。谢归慈想了想,薛照微好像对“江灯年”这个名字有些特别的反应,又记起自己身上还有个江灯年未亡人的设定,便半垂下眼睛,轻声道:“如果是鹤月君,他必然不会这样说。”   薛照微听见他又提到“鹤月君”,不知为何心底冒出一股没有来由的烦躁来,声调淬过冰:“鹤月君是鹤月君,他如何对你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仍旧不知道为什么藏雪君那天没有老婆。   【阿慈故意把人气到了,结果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人气的。   藏雪君:心里难受。】 第16章 碧桃花02   “…………”   薛照微声音里的恼意过于清晰,让谢归慈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的认知里,藏雪君是冰雕雪琢的人物,身上半点情绪波动也不会出现。   但是薛照微用事实告诉他,谢归慈的认知并不完全准确。旁人有的情绪藏雪君同样也有——只不过那些感情犹如海面之下的冰山,藏得太深。   …………   薛照微半晌没有听到谢归慈的声音,心下微微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转过身来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谢归慈已经躺在那张床上背对着他,气息绵长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月光和着晚风抚进窗,三分落在谢归慈探出衣领的纤长脖颈上,一折就断似的,又像是春日最后一捧将化未化的雪,看着是冷的,但虚虚拢握在手里又是温暖的。   他鸦羽长发铺开在床榻上,发间不知何时落了一片碧桃花瓣,将发染上桃花暗香,又像是渡越山梨花的冷香,织成一个硕大的幻梦。   薛照微在原地站了半晌,漆黑眼底的光线明明灭灭、摇曳不定。他在看着谢归慈,又好像透过了谢归慈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月亮悬上屋顶,薛照微走到谢归慈身侧,将外衣披盖在他身上,垂眼想了想,又在谢归慈身侧施了一个定火咒。   雪后桃花的冷香袭上鼻尖,睡梦中没有知觉的人轻轻翻了个身,陷入更深的梦境里。   春山镇上那些乳白色的雾气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屋子里。   “真是奇怪啊,我居然看不到你内心的欲望。”一道如同烟雾轻柔缭绕的娇媚声音从虚空中响起,带了点疑惑,“人类都有欲望,就让我仔细来看一看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吧……啊!!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惨叫从雾气中响起,切切实实的凄厉,没有半分虚幻缥缈。   谢归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表情冷淡,凤凰骨制成的匕首毫不留情稳稳捅进了面前的雾气中。   黑夜中,他尾指上那枚凤凰尾戒闪烁出淡红的光泽,映出他冰冷的双眼。   雾气渐渐聚拢,幻化成一个人形,最后定格在周暄的脸上,但原本属于少年的清秀五官此刻无比狰狞,眼神怨毒地死死盯着谢归慈。   而“他”的身后,五条蓬松雪白的大尾巴依次展开,扫过墙壁时犹如刀锋,在上面留下入木三分的划痕。   原来是只狐妖。   “怎么可能?!你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普通修士,怎么可能破得了我的幻术?”   “他”捂着沁出鲜红血迹的胸口,不可置信,好像要从谢归慈冷淡的脸上打量出什么让人信服的证据。   谢归慈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看着“他”只是问:“很难么?”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就会产生欲望,即使是最无情无欲的佛门修士也不可能逃脱我编织的幻境。”   “周暄”瞪着谢归慈,就像在看什么自己不理解的事物,说话之间,“他”的眼睛逐渐变换成一种类似野兽的竖瞳,暗金流光在眼瞳中一闪而过。   谢归慈很快蹙了下眉头:“把你那点鬼蜮伎俩收起来。”   他匕首从“周暄”腹部抽出,冷冷抵在“周暄”的脖颈边。   “周暄”动了动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不仅幻境对这家伙不起作用,连媚术也没有用——这家伙天生来克他的吧!   要知道“他”的媚术在整个狐族中都是顶尖的,只要心神有一丝松懈就会被“他”抓住可趁之机,面前这个修士顺利抓住“他”之后就应该放下警惕心,有所懈怠才对。“周暄”暗自咬了咬牙,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一个小小的低阶修士身上栽跟头。   谢归慈并没有回答,和一个已经翻脸的妖物在这种问题上根本没有太多纠缠的必要。   “你杀了周菁,然后伪装成周暄?”   狐妖却很在意谢归慈究竟是怎么打破他的幻境的。   “我没有杀周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幻境对你居然没有用,我就告诉你周菁在哪里。”   狡诈多端的妖物的话显然不值得信任,谢归慈眸光微冷,狐妖连忙高声开口:“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就绝对没有可能再找到周菁!”   谢归慈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扬了扬下颌,“你先说。”   狐妖快速道:“周菁被我藏在周家后面的山上,上山有个洞穴,周菁就在洞穴里。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过我的幻境的了!”   狐妖贪婪地盯着谢归慈的脸。多漂亮的一张皮囊,如果能够剥下来批到自己身上……脖颈上收紧的力道让他的想法戛然而止,他讨好地朝谢归慈笑了笑。   “您说,您说。”   谢归慈道:“因为你的幻境太拙劣了。”   这狐妖在幻境之术上的造诣确实不低,也很会抓准人心的弱点,谢归慈确实有一瞬间被拉入了狐妖的幻境中——但也仅仅是一瞬。   因为幻境里面出现的居然是鹤月君指责他背盟忘约、无情变心的场景。如果是别的,谢归慈可能还要稍微犹豫一下,但是这个——他想说服自己相信都做不到。   狐妖哽了哽,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奈何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了谢归慈的回答:“那为什么我的媚术也不起作用?”   谢归慈:“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狐妖:“…………”   谢归慈眯了眯眼:“你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东西?”   狐妖:“我还有一样……”他说着耳边忽然传来薛照微的声音:“抓到了?”声调清清冷冷。   谢归慈一愣,狐妖立刻抓准机会,身后雪白的尾巴猛地撞上谢归慈的刀锋,卷起强劲的气流,浓雾旋即弥漫开遮挡谢归慈的视线。   谢归慈的手腕被狐狸尾巴撞得微微发麻,雾气散去再一看,屋子里已经没有了那狐妖的踪影,只地上留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几滴血迹从地上一路蔓延到窗口。   断尾求生。   倒是狠绝的心性。谢归慈收了凤凰骨制成的匕首,再抬眼看过去发现薛照微半伏在几片木头制成的桌子前,双眸紧闭,眉心微微蹙起,根本没有醒过来。   尤其是他双眼眼睑下俱有一点红痕,是中幻术的痕迹。   方才听见薛照微的声音,果然是中了那狐妖的幻媚术,还真是心神一时半刻都松懈不得。   谢归慈移开了目光。   这狐妖修为比一般的妖物已经强出太多,五尾的妖狐……起码有□□百年的修为,算是能震慑一方的大妖。寻常修士还真对付不了他,就算是他和薛照微这等修为的人还是不慎中了狐妖的术法。   薛照微……谢归慈捻了捻指腹,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藏雪君的外袍。这件外袍看着简单,却用的浮山雪锦,上面绣了银色桃花暗纹,柔软轻薄却比任何一种面料都要保暖。可是薛照微的外衣为什么会披在他身上?   谢归慈如捧着烫手山芋一样连忙把外袍脱了下来,堆成一团塞给薛照微。   他又坐了一会儿,朝外面看去,天色已经是将明未明,几点残星挂在天边,镇子上方仍旧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模模糊糊,不太真切。   整个春山镇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他又去看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薛照微,心下生出几许意外,那狐妖的幻术虽然厉害,但是以薛照微的修为不应该这么久还没有破解。虽然他占了点那狐妖不知真相的便宜,可是对藏雪君而言,一个幻境也用不着这么多时间。   幻境必须由中幻术之人察觉之后主动打破,薛照微肯定能察觉到自己身处幻境,那他迟迟没有醒来的原因——只能是他不愿意主动打破幻境了。   薛照微在幻境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7章 碧桃花03   总不至于堂堂藏雪君连一个幻境都看不破吧?   谢归慈思忖了半晌,见薛照微还未醒过来,凤凰骨匕首在指尖轻轻旋转过一圈,看向薛照微的目光变得有点难言地复杂起来。   他对幻境、幻术这类的东西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当初为了更好地伪装成“江灯年”的身份,谢归慈还费过不少心思去研究幻术的典籍,对这一道堪称精通。   当幻境境主深陷其中不能醒来时,有一种术法可以让其他人的意识进入境主的幻境中,从旁协助打破幻境。但是这种术法施展起来极为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和境主一起永远留在幻境之中。   何况……狐妖的幻境反应的是境主心底的渴望,万一他要是看到了藏雪君的幻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岂不是会被藏雪君杀人灭口?谢归慈单手支颐,认真思索着这件事。   算了……要不是因为他,藏雪君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小镇子上。总没有道理出来时还是好好完整的一个人,回去时就出意外了。   谢归慈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就当是还藏雪君衣服的恩情。   说起来还是现在这个身份要顾忌的东西太多,得想办法早点离开渡越山。只要和渡越山的“因果”一断,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的了。   莹白匀亭的手指上戒指又开始闪烁起绯红色的光泽,谢归慈在半空中结出一道道复杂繁琐的印,又在两人身边布下结界。他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幻境最长能够持续二十四个时辰,一旦超过这个时限,那么幻境就会彻底关闭,幻境里的人也就被永远留在其中。谢归慈必须在这个时间之前把人薛照微带出来。   意识倏忽转换,谢归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渡越山前的广场上,四根白玉柱子巍然矗立,上刻上古祥瑞麒麟图纹,柱子顶端处渡越山的宗门图腾旗帜在风中舒展,随风传来的还有广场中央圆形高台上昱衡真人训话的声音。   谢归慈揉揉手腕,不动声色打量过一周,看来自己是随机进入了渡越山一个普通弟子的身份。后来者无法越过境主和施展幻术的人在幻境中编造新的身份,只能随机“附身”,意识附到幻境中哪个角色身上全凭运气。   不过他还是更习惯自己的身份。昱衡真人的训话结束后,谢归慈随手扯了个小弟子:“大师兄现在在什么地方?”   “大师兄?”那人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谢归慈。”他声调里带了点轻轻的不屑,“咱们大师兄能在什么地方?还不就在他那一亩三分地待着么?”   谢归慈也不恼,幻境里面没有灵智的生物,本来也不需要多加计较,他扔下一句“多谢”就朝后山弟子们的居所走去。   “诶……你去哪里?四长老还叫咱们帮忙去丹房挑拣药材……诶诶诶”   没有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熟门熟路找到自己的院子,谢归慈门也没有敲直接一脚踹开走了进去,院子里,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转过头,蹙起眉头,“你是谁?居然敢擅闯我的院子?”   这嗓音软绵绵的,和他平日的声音大不相同,令谢归慈眉头皱起——难不成他在薛照微眼里就是这么副鬼样子?   谢归慈冷笑一声,对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也没有半分手软,直接掐住对方的脖子,轻轻一折,细微的咔嚓声响起,幻境里的“谢归慈”就瞬间没有了呼吸,在谢归慈手里化为一团白色轻烟。   ——幻境里被外来者杀死的人都不会留下尸体。这反倒给谢归慈省了不少事情。   他哼了支江南水乡的小调,走到长廊外的活泉边,用流下来的泉水一点一点洗着自己的手指,姿态认真专注,好像上面真的沾染了什么污垢一样。   …………   大约半个时辰后,院落的门被敲响,师延雪站在屋外,女子清冷空灵的声音响起:“大师兄,鹤月君那边传来了消息。”   谢归慈打开门,他指尖还沾染着几滴未干的水痕,在日光下更显得他指甲晶莹剔透,像是一块透明的琉璃。   “怎么了?”   “我不知道,师父只是说让我把你叫过去。”师延雪说着摇了摇头,秀气的眉目无端浮现几分担忧。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谢归慈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随后才问:“今天是哪一天?”   “大师兄是糊涂了吗?今日是仙狩三百四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   听到这个答案,谢归慈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出所料的意味,他低声道:“果然是有问题啊。”   在真实的那个世界里,鹤月君江灯年身陨北荒的消息传遍天下是二月十八,换而言之,江灯年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什么?”师延雪一时间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不由得追问。谢归慈却只是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就去看一看鹤月君究竟给我带了什么消息。”他尾音莫名咬得很轻,仿佛卷着几分笑意,却又如同森林里蛰伏的猛兽,獠牙闪烁着令人惧怕的寒光。   到了升月殿,只看到昱衡真人一个人的时候,谢归慈还在想,果然幻境和现实还是相去甚远的,比如说现实里好排场的昱衡真人这会子应该身边坐满他的乖乖徒弟们,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   见到谢归慈过来,昱衡真人脸上动了动,从袖袋掏出一个盒子交给他:“这是鹤月君为你在北荒寻来的洗髓丹。”   谢归慈打开一看,盒子里灵气顿时散开溢出,一颗火红的圆润丹药静静躺在盒子中央,散发出浓郁的丹香。   是仙门中最顶尖、最珍贵、最罕见的洗髓灵丹,就算是毫无根骨的普通人吃了这丹药也能瞬间变为一个天才。如果是在真正的现实里,这丹药只要过了昱衡真人的手,就绝不可能再落到他手里面了。   谢归慈轻轻嗤笑一声,收起盒子,继续看向昱衡真人,昱衡真人动了动唇,面色难堪地从袖子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   “这是鹤月君写给你的退婚信,你自己看吧。”   谢归慈从进入幻境到现在一直都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眼底的惊诧明明白白,毫不作伪。   ——   他自己居然、写信、退了自己的婚?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度最佳笑话:鹤月君退婚。 第18章 碧桃花04   即使日后回想起来,谢归慈还是很难描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比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一个笑话还要好笑。   他是真的好奇起来,藏雪君在幻境里到底干了什么?   退婚书被展开,上面的字和谢归慈本人别无二样,写下的每一句风格间也确实是谢归慈本人能说出来的话。   ——尽管实际上这玩意和谢归慈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师延雪站在一边,自然听到了昱衡真人口中清清楚楚的“退婚信”三个字,心下顿时一惊,扭头看着谢归慈脸上的表情由惊诧转为空白,不由得为大师兄感到几分担忧。   ——鹤月君前些时候还对大师兄分外喜爱,为他求洗髓灵丹,不过几日的时间,就要退婚。大师兄想必心中会非常难过吧。   果然,半晌听谢归慈沉沉地开口:“我自幼与鹤月君相识,我知晓他的为人,他绝不会如此对我。所以麻烦请真人告知送这封信来的人,除非鹤月君与我当面对峙,否则我绝不会松口答应退婚之事。”   他倒要瞧瞧这方幻境里的鹤月君是什么牛鬼蛇神。   谢归慈心底微微冷笑,但表面上的语调却轻轻柔柔。   幻境里的“昱衡真人”比真正的昱衡真人要好应付,他没有斥责谢归慈“不知廉耻、死缠滥打”,反而一口答应了下来——但是谢归慈并没有等到“鹤月君”的露面。   没有人知晓鹤月君如今身在何方。   得知这个结果的谢归慈正在擦拭凤凰骨匕首,冷亮的刀锋照出他多情双眼,似是柳叶簌簌抚过二十四桥春水。他轻轻指尖划过刀锋,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抬眼看向心神不宁的师延雪,微微一笑:“五师妹,你知道藏雪君眼下在哪里么?”   鹤月君退婚这件事倒是不打紧,见不到人谢归慈也就算了,反而是藏雪君薛照微的下落比较要紧,时间不能轻易耽搁,他也不敢肯定这是不是那狐妖设下幻境时布置的拖延时间的手段。   师延雪:“藏雪君自然在他自己的宗门内,大师兄好端端问这个做什么?藏雪君虽然名动天下,可是我们渡越山和他从来都没有交集。”   “随口问问。”谢归慈垂下眼说。   *   *   薛照微平日不轻易出雾山,这位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不重名利,行事作风反而有几分隐士风范。谢归慈潜入雾山这一天薛照微刚好不在,听几个弟子说薛照微下山寻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他绕过几个巡逻的弟子,避开阵法,轻声叹了口气,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在幻境里头第一次踏足藏雪君的领域。不过这地方虽然各种陷阱阵法重重,但谢归慈却总是身体比意识还快一步地绕开那些危险,就好像他曾经来过这地方似的。   转角处几个穿着统一制式浅蓝色袍子的修士低声交谈着。   “宗主前几天带回来了一个人,我听看殿的弟子说那人长得很漂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你们说,那不会是咱们未来的宗主夫人吧?”   “怎么可能!宗主虽然不修无情道,但是他可比那些修无情道的人还要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   “可是我听闻那人受了重伤,是宗主亲手把他抱回来的。便连这次宗主下山也是为了那人寻药。”   “你们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好像是宗主的恩人还是朋友……都不太像。”   “我听人说那人其实是鹤月君。”   “怎么可能?鹤月君和咱们宗主传言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   弟子们窃窃私语着走远了,谢归慈这才若有所思地从藏身的桃花树后面走出来。   鹤月君么?   果然薛照微很在意鹤月君的死,就连幻境都逃不开这一点。他心底微微叹息,可惜鹤月君的死亡是早就写好的结局。   据几个弟子说,“鹤月君”被薛照微藏在自己殿中,谢归慈绕了半圈才找到坐落在一片碧桃花中的雾山大殿,楼台亭阁,俱是玲珑不失大气,飞檐斗拱,碧瓦白墙,屋檐下悬着一排金色细铃铛,也精致非常,风一过便清脆作响,只是不太像藏雪君的品味。不过谢归慈倒是挺喜欢的。   因为是薛照微的私人领域,除了两个负责看守大殿的弟子,没有人敢靠近这里。殿内布置的阵法也只是平常阵法,谢归慈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就进了内殿。   内殿两侧镂空檀木架上摆放着古籍书卷,铜制九微灯白日未燃,灯旁设着剑架,但是今日并没有摆放刀剑,再看过去是薛照微平日用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旷单调,唯一的亮色是桌案白瓷瓶上供的一枝绯红碧桃花。   他随意扫了几眼就绕过绘着四时山居图的十二扇屏风,走到床榻边。柔软锦绣被褥间探出一张昏迷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但十分的病气也不损害他的俊美风雅,可以想见醒着的时候必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谢归慈对这张脸是熟悉的,也曾经朝夕相对过许多过日日夜夜。   这张脸属于他捏造出来的身份——鹤月君江灯年。其实细看之下,这张脸上还有几分属于谢归慈的神韵,尽管他捏造时刻意避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那么轻易消弭。   不过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把鹤月君和渡越山上那个籍籍无名的谢归慈联想到一起。   再次看到这张属于“鹤月君”的脸,谢归慈心里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微妙心情的。但是他更多的是困惑——困惑于薛照微为什么要把鹤月君藏在雾山。   如果他没有猜错,薛照微幻境里的故事线应该是鹤月君并没有死在北荒,而是被救下,然后被薛照微带回雾山。   而且,既然“鹤月君”根本没醒,那送到渡越山那封退婚信是怎么回事?幻境故意迷惑他的障眼法吗?   想到此处,谢归慈眉心轻轻蹙起,忽而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他醒了么?”嗓音冷淡,如冬去春来时刚刚化开的冰。   弟子恭恭敬敬回答:“鹤月君并未醒过。”   …………   谢归慈看了看周围,发现薛照微的殿内布置实在空旷,没有可供他藏身的地方,而且想在藏雪君的眼皮子底下完全隐匿住,特别是这还是在薛照微的幻境里,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万一被薛照微发现了,反而难以解释——幻境的境主在明白这是幻境之前不会有现世的记忆,如果薛照微不记得他,那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藏雪君估计真会毫不留情对他痛下杀手。   目光又扫过床榻上,脚步声转近,谢归慈来不及再细想,直接把床上的“鹤月君”拖出来塞到床底下,在薛照微绕过屏风之前迅速翻身上床,变幻容貌,闭上了眼睛。   ——反正幻境里的都是假象,假货难道还比得过他这个真的?   闭上眼睛那一刻,脚步声刚好绕过十二扇的屏风,薛照微走近,却忽然在离谢归慈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打量着谢归慈,目光从他脸上划过时几乎凝成实质性。   谢归慈心下微微一紧。   ——难道薛照微发现了什么端倪?   脑子里各种应对的办法百转千回,但是他的身体依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样子。   良久,薛照微在床侧坐了下来。   微凉指腹拨开谢归慈耳侧泼墨似铺开的长发,细腻如白瓷的肌肤贴着粗糙的指腹擦过,那应该是薛照微手上因练剑而生出的茧。   藏雪君的剑法确实是天下卓绝,他在剑道上的天资起码差了半个藏雪君,虽然外人也盛赞过他的剑法,但他心底却清楚,他走得是轻快敏捷的路子,没什么别的技巧,唯独胜在一个“快”字,与薛照微这样真正的剑道天才完全不能比。谢归慈思绪不知怎么地,飘得有些远了。   他察觉到自己的念头,心底微微生出些好笑来。他分明都没有见过藏雪君真真正正用剑的样子,怎么就能知晓藏雪君剑术多么高超。   思绪顷刻断开,如潮水褪去,与此同时薛照微也收回了手,就好像他仅仅只是为了拨开这一束发。   动作轻的不可思议。   做完这件事,薛照微又沉沉地看了他半晌,那碎雪似带点冷意又暗藏几许不为人知的温柔的视线一直落在谢归慈脸上。   被这样专注地注视着,谢归慈略略感到不习惯,不过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眼下是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人,对薛照微的视线只能尽量忽略。   ——他其实还是不懂薛照微为什么这么在意江灯年的死,就连幻境里反映的也是这件事。如果是相沉玉,他还能理解,毕竟他们是至交好友,但是江灯年和薛照微,世人眼中不容水火的敌人、对手,他死了薛照微不应该高兴么?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识海里沉沉浮浮,飘得很远,直到听薛照微开口,他才终于抽回意识。   “我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做梦,梦见你其实死在了北荒。现在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不过即使真是幻觉,也没有关系……”   他声线沉而冷,细听之下仿佛有一丝恍惚和什么被极度压抑着的东西。   窗外碧桃花簌簌落着,无声掠过春山春水春夜,似梦非梦,似真非真。   “……还好你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   崩坏进度加载中。 第19章 碧桃花05   那一刻谢归慈还没有意识到薛照微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濒临崩坏与危险,他只是觉得薛照微口吻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深藏的哀伤。   ——就好像薛照微早已经知道了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虚幻的梦境而已。   而在在那个落满碧桃花的真正现世,江灯年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   薛照微又坐了一会儿,给谢归慈喂了颗药,谢归慈舌尖隐约尝到一点儿甜味,在自己不熟悉的幻境里,他是不敢乱吃东西的,只将丹药压在舌下,并未吞服。他琢磨着这大概就是薛照微寻过来给“鹤月君”治伤的药,从浓郁药香上来看,就算鹤月君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吃了这药没多久也能活蹦乱跳。   ——这也意味着谢归慈得醒了。   而且幻境里的时间和现世的时间流速差了大约二十倍,听着虽然多,但实际上真正留给他的时间却非常紧促。   *   *   鹤月君醒过来是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值守的弟子将殿内散开的锦帐束拢,系带流苏微微曳动,打了个漂亮的结。弟子端详半晌,确定这个结打得端正后才回头,对上谢归慈微微弯起的双眼。   “…………”   对视片刻后,弟子“噔噔噔”地退后两步,一句话也没有说小步跑了出去,谢归慈诧异地点了点自己的眼睑,难道他这个样子很吓人吗?   他苦恼了片刻,听见另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连同那熟悉的雪后桃花冷香一同抵达。   弟子慢半步跟在薛照微身侧:“鹤月君方才醒了。”   “我知道了。”薛照微轻声回答,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喜怒,弟子心中纳闷,宗主之前为了鹤月君的伤势费尽心思,怎么鹤月君醒了,他看起来反而不高兴?   一告一答间,薛照微已经到了“鹤月君”面前。   鹤月君撑手坐在床上,因为重伤初醒此刻的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像是流失了过多的血色。他这张脸和谢归慈的比起来,虽然不及本体的容貌那般艳逸绝伦,但比之神采更出众。薛照微看到他,冷淡的神情肉眼可见缓和了几分,“你伤势怎么样了?”   “无碍。”谢归慈道,他又想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应该不认识薛照微,对藏雪君只是闻名而未曾见面,便道:“多谢阁下相救。”   他自认这话说的毫无问题,礼仪姿态都拿捏得很好,可薛照微听完他的话后却立刻蹙起眉头,“你不记得我了?”   “我认识你……么?”谢归慈比他还要诧异,难道在藏雪君设定的这个幻境里面,他们居然一早就认识吗?这可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东西。谢归慈想了想,为防止薛照微问起他们相识的经历他答不上来,他还是顺水推舟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好了。   心下主意已定,谢归慈才再抬眼对上薛照微。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没有注意到薛照微的手不动声色搭上剑柄,旋即又松开,半寸寒光隐秘落回剑鞘之中。   谢归慈笑着开口:“难道是我和阁下曾经有缘相遇,我却不记得了——这可就是在下的不是了。我向阁下先赔罪,阁下不妨告诉我,我们到底是如何相遇的?”   薛照微没有回他的话,目光从他的额头滑落到鼻尖,再到唇瓣,最后滑过精致漂亮的下颌,才缓缓开口:“那你还记得什么?”   “…………”   谢归慈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记得什么,便试探着开口,“我记得我似乎是有个……感情深厚的道侣?”   这话甫一说出来,空气就仿佛凝结了般,连同薛照微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幽沉深冷。   “是么?原来你还记得这个?”   他尾音卷着一点无端的冷意。   鹤月君手指蜷缩了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兴许说了什么触及到薛照微逆鳞的话,却思前想后,想不通他醒来后说的两句话有什么问题。   谢归慈:“……是我记错了么?”   “除了这个,你还记得什么?”薛照微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完全搞不清眼下状况的谢归慈决定干脆装失忆到底,果断地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情似乎确实记不太清了。”   反正如果有什么丢脸的,也只是薛照微臆想出来的鹤月君,和他谢归慈有什么关系。   “过去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的,记不清……就记不清。”薛照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听他这样的态度,谢归慈一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在这个幻境里,自己和薛照微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只好脸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薛照微并未久留,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弟子被留了下来照看谢归慈。说是照看,其实不过是陪着谢归慈说几句话。   小弟子脾气和藏雪君有些相仿,并不是主动搭理人的性格,谢归慈问一句才答一句,剩下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活脱脱一个锯嘴葫芦。   “你们宗主和我是什么关系?”   “弟子不知。”   “你们宗主为何方才见我醒来不是很高兴?”   “宗主一贯如此,鹤月君或许是误会了。”   “你是薛照微的嫡传徒弟么?怎么说话和他一个腔调!”   “宗主并未收徒。”   “…………”   谢归慈问了半晌,发现薛照微身边的人也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但好在他也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直接在心底给薛照微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藏雪君不近人情的性格,对江灯年的态度要比别人好不少了,也许藏雪君信奉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一套。   他给薛照微找补完理由后,又是两日都没有见到人,但是灵丹灵药却一瓶一瓶地摆在谢归慈眼前,堆满整个桌子,就算是死了八百年的孤魂野鬼也能被这些药拉回一条命来。   值守弟子对他说:“宗主说这些药对您的伤势有好处。”   谢归慈从药瓶子堆别开视线:“你们宗主在哪里?”   值守弟子:“宗主这几日都在藏书楼。”   谢归慈起身:“我去找他。”   出了殿门,绕过满殿碧桃花到了前面弟子们习课的大殿,谢归慈才想起来自己对雾山不熟,找不到弟子口中的藏书楼在何处。而且在幻境中他神识也受限,没有办法放出神识定位到薛照微的位置。   他站了一会,一个打扮与别的弟子不同的男子走过来,细细打量着他。看他的穿着和腰间配饰,应当是宗门长老一类的人物。   夙星真人看了看谢归慈,见他身上披的是他那师侄的常服,心下顿时对他的身份了然——面前这个就是他师侄费尽心思求回来的人。夙星真人对鹤月君的印象不差,也觉得他是修仙界中少见的少年天骄,只不过和自家这个师侄的缘分实在是晚了一步。   如果薛照微舍得下底线,事情反倒可能有几分转机……可惜喽!   “鹤月君。”夙星真人微微颔首,“早听闻鹤月君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是我门下这些顽劣徒弟可以比拟的。”   谢归慈:“阁下是?”   “在下道号夙星。”   他一说,谢归慈就想起来这人的身份,藏雪君的师叔,年轻时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不过早些年对上魔界十二门的时候受了伤,修为受损,便退居幕后,不大理会凡尘俗事。   “原来是夙星真人。”谢归慈见过礼,“真人可知道藏书楼在何处?”   夙星真人眯了眯眼:“你是要找人吗?”   “是。”谢归慈也很坦然,“本想当面谢过藏雪君救命之恩,不过这两日来藏雪君事务繁忙,都没有机会见到藏雪君。今日听贵派门下弟子说藏雪君在藏书楼,便想找个机会当面谢过。”   夙星真人眉目慈和,听了谢归慈说的话神情更加舒缓了:“鹤月君有心,不过我这师侄性情与旁人多有不同,他既然愿意救你便没有想过要什么回报,你若执意谢他反而会惹得他不快。”   “话虽如此,但藏雪君于我有大恩,如果不是藏雪君,恐怕我早就死在北荒之地。如此重恩,岂能不谢?”谢归慈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   “既然这样,我带你去找他吧。藏书楼是本门重地 ,非持本门弟子身份令牌不得擅闯。”夙星真人叮嘱他,“雾山上先辈留下的阵法机关颇多,鹤月君还是小心些。”   “在下明白。”   夙星真人把他领到藏书楼门口,让看守的长老把人放进去便走了,谢归慈走进去,琳琅满目的古籍残简顿时充盈整个视野,不少书籍上溢出星星点点的灵气。期间不少宗门弟子穿梭期间。   单这一座藏书楼就可见宗门底蕴只深厚,渡越山早些年的时候也有不少古籍,不过这几年都被昱衡真人拿去倒换灵石了,只剩下个好看的精巧架子。   藏书楼一共分为三层,薛照微的气息在三楼,谢归慈一路上了三楼,除了薛照微再没有见到其他人。藏雪君捧着一卷古卷,垂着眼在读。谢归慈扫了眼,书名是古篆文——《往生十六卷杂谈》,看着像是供以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杂书,不过能摆在藏书楼三层的书,应该也不仅仅只是闲书。   “你来了。”   薛照微抬眼,他眼睑下方轻轻拢着一方阴翳,衬得眉眼线条疏淡凌厉。   “藏雪君可真叫我不好找。”谢归慈笑吟吟地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过了一会薛照微才轻声问。   谢归慈便又摆出对夙星真人那一套说辞:“特意来谢过藏雪君对我的救命之恩。”   “谢我?”薛照微的目光从谢归慈身侧空气里的某个点落在他脸上,搭在书卷边缘的指节稍稍用力,声线仍旧地冷淡:   “那你打算怎么答谢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追老婆第一步:挟恩图报。 第20章 碧桃花06   谢归慈着实愣了一下,这就是夙星真人口中说的他那不求回报的、心地善良的好师侄吗?   他没有想过薛照微会提出要求,在谢归慈心底,把“报酬”和藏雪君联系起来,是件玷污薛照微品格的事情——大约是薛照微高山雪的模样迷惑了他。   “那藏雪君想要什么报酬?”谢归慈谨慎地试探。   薛照微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力道收紧,逼迫他直视自己。   因为这个姿势,薛照微看他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像是评估什么一样的目光……这种要害被人拿捏住的感觉让谢归慈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不舒服,就好像薛照微把他整个人扒开了放在眼皮底下瞧。   谢归慈不知道他要从自己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但是经过次生死之间命悬一线训练出来的直觉还是让谢归慈感到了一种隐秘的、不动声色的危险。   薛照微的声线犹如金石相击,低沉时却又有种白雨跳珠的冷然。   “报酬的诚意,不该由鹤月君自己决定吗?”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钳制住谢归慈的力道也放松了几分,但仍旧是稍有动作就会被制止的程度,近得有些不应该了。   谢归慈:“我听人说,藏雪君是个不喜欢别人提及报酬的好人,不过看来许是我想错了。”   “听人说?”薛照微忽然笑了一下,他大抵是极少笑的,这一笑也不似带着讽意的冷笑,反而有种与他眉眼间姿态不符的温和缱绻,像是新雪初化,露出底下桃花的枝桠。   “那你想错了,我从不是这样大度的人。”   谢归慈微微沉默:“…………”   看出来了。   薛照微和“大度”这个词,那简直是毫不相干。   谢归慈轻声道:“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藏雪君救命之恩的。”   他弄不懂薛照微的思绪,并不敢轻易许诺——在这个幻境里,鹤月君不是真正的鹤月君,他只是薛照微心底认为的那个人,至于薛照微心底的鹤月君是什么样的人,谢归慈可不知道。   “你有的。”薛照微说。   “什么?”   但是在谢归慈问出这个问题后,薛照微并没有回答,握着书的手指指腹从书页上挪开一寸,谢归慈眼角余光瞥见他指尖压着的那行字“仙狩四十二年,落蘅仙误入幻境,遇境中人,施以秘术,使境中人同归。后三年,境中人死,落蘅仙不知所踪。”   是一段和幻境有关的传闻,谢归慈曾经也读过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女修士用一种秘法把幻境里的人带了出来,没过几年,这个从幻境里出来的人就死掉了,女修士也失去踪迹,有人说她堪不破情障,在渡劫飞升时死掉了,也有人说她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幻境里面。   不过谢归慈一向对这个故事视作笑谈。幻境里的人没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一言一行都只不过是复刻境主记忆中的人,根本无法离开幻境而存在。   就是没想到薛照微居然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谢归慈视线很快挪开,垂了垂眼睫,放柔了几分声调:“藏雪君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薛照微却只是说:“你知道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薛照微便绕开他走了过去,衣袖拂动间有冷冷的桃花香,像是一场从春末来的幻梦。   徒留谢归慈在原地愣神,幻境里这个“鹤月君”到底和薛照微有什么样的交集?薛照微说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可是真的一件都不知道啊。   谢归慈叹了口气。   不仅谢归慈不知道,薛照微门下的弟子也不知道。   幻境里做出来的“人”到底不是真的人,行动做事透着几分呆板的痕迹,一切都透露着与现世迥然不同的违和感。明明不算高明的幻境,薛照微却一直没有打破这幻境。   他托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想:薛照微门下弟子竟然没有一个知道藏雪君和鹤月君有交情,反而个个都认为他们势同水火,但是从薛照微的态度上来看,幻境里的鹤月君和薛照微又确实有故交……总不能他们俩其实是瞒着别人偷偷摸摸私会吧?   他这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那边发现被他塞在床底下的“鹤月君”不见了!   有点麻烦了。   谢归慈揉了揉额角,决定先去找薛照微。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幻境里面,他们两个活人才是真正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   没等谢归慈站起来,耳侧忽然传来一阵“咔嚓”的声响,四周像是有看不见的壁障一寸一寸碎裂开,紧接着周围的陈设布置地动山摇,像是突然闯入了一群只知道横冲直撞的疯兽。   天旋地转,世界一寸一寸地裂开。   ——是幻境被打破的征兆。   怎么会突然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归慈蹙起眉,来不及细想,就被一阵力道推拉了出去,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幻境残片里倒映出薛照微的身影。   ——   “鹤月君”与他相对而立,那“鹤月君”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忽而弯了弯唇,想要凑到薛照微身侧去,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意缓缓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朝薛照微看去,握着剑的青年眼神未动,毫不留情一剑穿心而过。   随即幻境开始崩塌。   谢归慈:好家伙!   费尽心思把人救回来,就是为了再一剑捅死?   难怪人人都说江灯年和薛照微有仇,要是没有十八辈子的仇也干不出这种事情啊。   不过有些疑问,也只能随幻境的崩塌而永远埋藏了。   …………   薛照微醒过来的时候天光乍亮,谢归慈并不在屋中,他轻轻蹙了蹙眉头,然后方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谢归慈端着两碗清水走了进来。   “你醒了?”   他笑吟吟在薛照微面前坐下,昳丽的眉目染上几分天光,显出一种极灿烂的颜色。   薛照微不动声色地问:“昨夜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谢归慈自然是装作一问三不知,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发生,不过今日早晨我起来时发现周暄不见了。”   “周暄有问题 。”薛照微淡淡道,“不必寻他。”   “你是说周暄是那个妖物所化吗?”   “有几分可能。也或许只是妖物的傀儡。”   谢归慈有意识地避开了昨夜的幻境,但是薛照微却没有打算这么轻易地揭过。   “那妖物擅长幻境,昨夜睡着时你可有梦见什么?”   谢归慈眨了眨眼睛:“昨夜确实做了个梦。梦见鹤月君回来寻我,问我为何要改嫁于你,还说要杀了我,然后我就吓醒了。”   “…………”薛照微沉默半晌,终是道:“妖物诡计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谢归慈:“那藏雪君可也梦见了什么吗?”   “……见到了一位故人。”薛照微轻声答道,他似是不欲对谢归慈多言,三两句轻描淡写揭过此事。   谢归慈心下的好奇却又重了一分为,心思几经流转,却见薛照微的视线落在自己尾指上的凤凰骨戒指上,火红流光一掠而过。   凤凰骨避鬼神,区区一个幻境奈何不了有凤凰骨护体的谢归慈,也在情理中。这样是他敢在薛照微面前说自己昨夜什么都没有遇见的原因。   但是薛照微的心思又好像不仅仅只是落在这枚戒指上,谢归慈听他问:   “本君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鹤月君对你情深意重是天下皆知,听闻你二人早早互许终身、天赐良缘。”   他冷冰冰的嗓音说出来这样一段话,有种莫名意味。   “谢公子也并非性情内敛之人,对于鹤月君之死,却似乎一直未见半点伤怀?” 第21章 碧桃花07   随着他平静的话音落下,藏雪君冷淡的视线将谢归慈定死在原地。   谢归慈四肢百骸遍体冰凉,薛照微一直表现出来的种种平静与他不理解的作风让他几乎忽略了“天下第一人”这个称谓后面的危险。   除了旁人望尘莫及的修为之外,藏雪君身为一宗之主,该有的洞察力、判断力一样不缺。   任何一点小小的疏漏在薛照微眼中都是巨大的、足以致命的错误。   薛照微能说出口的“怀疑”,还真不是他一句“伤心之处未表现出来”能糊弄过去的。   谢归慈轻轻叹了口气:“藏雪君问我这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心底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在鹤月君的身份事情上,他不说做的天.衣无缝,起码大体上是没有什么差的。至于谢归慈,大不了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的名声。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斯人已逝、往事已矣罢了。”谢归慈垂下蝶翼似的眼睫,最后几个字吞没在仿若叹息的尾音之中。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 。”薛照微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这八个字,“谢公子今日这番话和当日在渡越山上说的截然不同。”   “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   谢归慈抬眼轻轻一笑,他相貌上的艳丽风流无形中抵掉了他眉梢眼角不易察觉的锋芒,一笑色如春花,似乎是需要被放在绫罗锦绣堆中、掌心上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若是不论修为,他和鹤月君江灯年确实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而且修为低微这一点,在江灯年心悦于他的前提下,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哪里容得旁人插足。   薛照微想到此处,心下不觉冷笑。   ………又哪里容得旁人插足呢。   “谢公子对鹤月君的死深信不疑。”   谢归慈的视线看向了窗外,春山镇上那种雾蒙蒙的白气还没有散去,反而有越来越浓的迹象。   而且……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这个镇子上除了他和薛照微之外没有任何活人。   谢归慈垂落的眼睫擦过眼睑下方的阴影,声线飘摇得不真切。   “我不知道藏雪君究竟想问什么,但是我和鹤月君……并非世人想的那样。”   既然薛照微想要一个答案,那谢归慈就给一个答案出来。他刻意说得模模糊糊,至于怎么意会是薛照微自己的事情。   果然,在谢归慈说完这句话后,薛照微只是瞥他一眼,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你方才说周暄不见了。”   “是。”谢归慈理了理措辞,“我去主屋里看过,周秀才倒是还在,不过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尽数折断,是被野兽啃咬,和之前徐大身上的伤痕很像。”   “而且整个春山镇都很奇怪。”   “是幻境。”薛照微说。   “幻境?”   “从我们进入春山镇开始,踏入的就是妖物的幻境。”薛照微目光冷冷淡淡垂下来,“你没看出来吗?”   “……我修为不如藏雪君,看不出其中有异。”谢归慈说得坦然。   薛照微:“你把凤凰骨尾戒摘了再看。”   凤凰骨庇护他,也就阻绝了幻境中的种种妖异,谢归慈摸了摸尾指上炽热的戒指,心念微微一动,抬眼道:“就算摘了,以我的修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倒不如不费这个功夫。”   “随你。”薛照微道,转身:“走吧。”   果然,薛照微方才在试探他。谢归慈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以他的修为,不管有没有凤凰骨戒指,都不应该看破幻境。之前的话还是让薛照微起疑了。   他蹙了蹙眉梢,跟上薛照微的脚步。   主屋里,薛照微看了眼周秀才的情况,如谢归慈所言,他藏在棉被下的双腿部分被野兽啃咬断裂,露出衣袖的肢体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白色的毛,看到薛照微和谢归慈两人,也只是“嗯额啊啊”半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人早已经死了。”   薛照微道。   谢归慈已经看过情况,自然知道,不过他恰到好处地适时露出一点惊讶:“那他现在……?”   薛照微伸手虚虚抚过周秀才的脸,从他耳后找出一根雪白的狐狸毛来。   “妖物操控他的身体残余的意识而已。”   被薛照微取走狐狸毛后,周秀才马上僵死,身体一动不动,幻象退去,露出他原本的、死了多日已经有腐烂迹象的尸体。   “是只狐狸妖?”谢归慈问。   “十之八.九。”   “藏雪君是什么时候发现周暄不对劲的?”谢归慈忽然问了一句。   “一开始。”薛照微嗓音淡淡,“周家家徒四壁,周暄身上穿的却是新做的棉布衣裳,他见你给出的银钱也无半分心动之意。周秀才病重,周家却不见一副药材,半点药味……到处都是破绽。”   “藏雪君既然看出来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好早做提防。”谢归慈叹了口气,控诉薛照微。   “你不是知道吗?”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我只不过觉得周家这小公子的作派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哪里猜到他就是那妖物所化。”谢归慈明智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很快地转开了:“我们去哪里找那狐妖?”   他想了想:“要不要先打破这春山镇的幻境?”   ——他对幻境了解颇多,被薛照微点破整个春山镇都身处幻境之中,便大抵知晓了是怎么回事。这幻境只是屏障,约莫是那狐妖用来隐匿气息,倒没什么别的影响,打破与否无关紧要。所以谢归慈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选择权丢给了薛照微。   薛照微:“不必。”   谢归慈“哦”了声,没有再问什么。   “那你去找狐妖,我留在周家。”   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谢归慈满脸无辜地问。   “……没有。”   谢归慈弯了弯眼角,他知晓以藏雪君的性情,大抵是不会拒绝他这个要求的。毕竟他对薛照微来说,更像是一个需要分心保护的累赘。   他说:“藏雪君不必担忧,我有凤凰骨庇护,妖物上伤不了我。况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留在此处,还能叫藏雪君不必分心照料我。”   他言辞极为诚恳,像是全心全意在为薛照微着想一样。   薛照微并未说什么,二指并拢抵在他眉间,金色流光一闪而过,没入识海。   谢归慈只感到一阵暖流涌过。   他知晓这是某些大能修士会在自己后辈外出历练时给后辈打下的标记,相当于一道保护的符咒。   被打下这么一道印记当然谢归慈心绪一时间有点复杂,他摸了摸额头,眨眨眼望向薛照微。   “…………”薛照微避开了他的目光,“有这道印记,大宗师境界之下都无法伤及你。”   “多谢藏雪君。”谢归慈朝他一笑,虽然这道印记于他没什么用,但是对于别人的善意,谢归慈还是记在心里。   ………………   周家后面有一座矮山,林木郁郁葱葱,谢归慈放出神识,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周菁所在的山洞。   山洞外有一道透明屏障,谢归慈手中幻化出一道剑气,屏障触之即碎,走进去是幽深的甬道,寒气刺骨,走了大约半刻钟,视野才忽然开阔起来,也亮了起来。   山洞穴壁上挂着几盏照明用的灯笼,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桌案上还有新鲜水果,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边,愁眉不展,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下意识抬眼朝外面望去,眼底浮现出惊恐,这种惊恐在发现来人是一个陌生的青年时散去些许。   她局促地起身。   谢归慈知晓这大概就是周菁,她确实如徐寡妇所言是个美人,一张瓜子脸,粉面含春,杏眼朱唇,肤色白皙,身形匀称。见到周菁的一瞬间,他也明白了为何那狐妖要掳走她——因为周菁是天生的灵体。   这种体质在修道路途上并不占优势,但是天生就可以储存比旁人多上许多倍的灵气。假如那狐妖把周菁吃了,修为起码能再精进一个境界。   ——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   周菁在那狐妖眼里大约就是这么个地位。   “周姑娘不必怕我,在下姓谢,是受徐氏一家之托前来带周姑娘回家。”谢归慈笑容温柔绮丽,不知不觉周菁心底的局促就消去了许多,对谢归慈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亲近与信赖:“……谢公子,多谢你愿意来救我,但是我和那狐妖定下了契约,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你还是早点离开吧,不然那狐妖马上就要回来了。”   “契约?”谢归慈挑眉,微微不解。   周菁眼眶不觉润湿,低声将一段旧事告诉他。   原来她那时不堪被继母兄弟欺辱,又听镇子上的人说山上有庇护人的狐仙,就一个人跑到山上,结果还真叫她赶巧遇上了。她就鬼迷心窍和狐妖做了交易,愿意不惜任何后果,希望狼心狗肺的父亲和继母也体验一遍她受过的苦。   后来狐妖果然允诺,继母和父亲开始诸事不顺,想卖掉她也没有成功,她顺利嫁给徐大,没多久就听说了父亲中风、继母潜逃、儿子和周家半点关系没有的事情。周菁心中开始感到不安,决定回来看一看情况,结果回到家时正好瞧见她的好兄弟周楠暄,化作一头巨大的白狐,将周秀才啃噬掉半截身子。   她一时控制不住尖叫出声,被狐妖发现,狐妖就以她当年立下的誓约为由,要吃了她。周菁也这才知道,她父亲后来娶的妻子、生的儿子都是狐妖变幻而成,对周菁多年欺辱,包括有人告诉她山上有狐仙,目的都是为了引诱周菁心甘情愿地立下誓约,乖乖被狐妖吃掉。   结果没想到徐大来接她回家,发现了狐妖的不对劲之处,想要带着她逃跑。那狐妖大怒,周菁拼死相护才保住徐大一条命,而她自己也被狐妖从周家带到了山洞里。   只等狐妖突破的时机一到,周菁就会被吃掉。   “多可笑,原来我这么多的痛苦和仇恨都是别人早早布好的局,只等着我傻傻地往下跳。”周菁说着小声抽泣起来,“我就是后悔牵连了徐大,他是个好人……”   谢归慈打断她的哭泣:“狐妖和你定下的是什么誓约?”   周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也不清楚——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誓约的禁锢。”谢归慈叹了口气,“天道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承认这种有悖于真相的誓约,那狐妖走的不是正道,哪里敢向天道起誓。”   谢归慈慢慢说:“那狐妖唬你的。”   周菁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走吧。”谢归慈对她说,“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他估计再耽搁半刻钟薛照微就回来了,到时候还真是不好交代。   “但是我害了徐大重伤……”   “他没事。过两日人就好了。”谢归慈淡淡道,“你既然不想死在这里,何必执念于这些。”   周菁一咬牙:“走!”   *   *   薛照微走过春山镇的街巷,最后在他们来时的镇子入口停住,碧桃花树簌簌地落下。   剑势寒光顿出,凌厉剑风砍向桃花树的枝干,削落半树桃花,顺着狂风落下,漫天桃花中,桃花树竟然疾速向后退去,险险避开薛照微的剑势,化作一只四条雪白大尾巴的白狐,独属于兽类的利瞳冷冷地看着薛照微,口吐人言。   “我与你们人类修士无仇无怨,你们却为何要主动来招惹我!”   薛照微眼眸未动,又一剑斩下,这一剑的剑锋比之前更快、更利,狐妖闪避不及,竟被一剑削去两条尾巴。   ——这尾巴他百年未必修的出一条!   狐妖心下又惊又怒,   “你究竟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卷起平地半扇狂风的一剑。   这一次狐妖被削去了半边耳朵,他原本就不善于近身战斗,媚术幻境才是他的专长,见薛照微心硬如铁,当即便决定脱身逃跑。   “你看清楚我是谁!”   狐妖话音落下,薛照微视线里那雪白的狐狸一刹那间竟然变成了江灯年的模样,眉目昳丽风流,“你当真要杀我?”   薛照微眼神动了下。就在狐妖以为他要心软收剑时,他眼神骤冷至极,看向狐妖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紧接着剑风扫过,每一丝风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尖,这一剑比先前的任何一剑都更加狠绝、不留余地,也比之前的任何一剑都让狐妖难以闪避——分明不是极快的剑法,狐妖却找不到一丝闪避的机会。   剑尖穿过跳动的心脏,随即毫不留情穿膛而过。   怎么会……这是狐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狐妖倒地,薛照微眼眼“江灯年”的幻象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一只血迹斑驳的白毛狐狸,他没再多看一眼,收剑离开。   *   *   “你杀掉了那只狐妖?我闻到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谢归慈坐在桌子边,仰起头看向逆光站在门口的薛照微。他觉得藏雪君今日的气势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像是先前内敛的锋芒此刻外放未收拢。   不可逼近。   薛照微“嗯”了一声。   “狐妖的内丹呢?”谢归慈问。   “未取。”   “还是拿走吧。”谢归慈说,“那狐妖走的不是正道,内丹也定然有斑杂杂质,若是被别的小妖物吃了心性受影响,说不定又养出个为非作歹的家伙来为祸一方。”   “对了,我把周菁带回来了。”谢归慈指了指里屋,“我在门口捡到她的,听她说是狐妖死了,那关押她的囚笼也碎掉了,所以她就跑了出来。”谢归慈又把周菁和那狐妖的渊源简单说了说。   “那狐妖把周菁关在山上?她一个人逃出来?”薛照微重复了一遍谢归慈的说辞。   谢归慈摸了摸鼻尖,他把周菁和狐妖的事情告诉薛照微,本就是想让薛照微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这其中的不合理,但没想到藏雪君的敏锐度如此之高,他眼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看那山也不高,她逃出来也不费什么功夫。”   薛照微没有再细问。只是谢归慈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深意。   不过薛照微既然没有说明白,那谢归慈就全然当他不知道。   两人便带着周菁从春山镇返回,没有了狐妖,春山镇上的雾气也散开,露出真面目来。人们脸上笑容和煦,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座镇子上曾经有过妖物横行。   谢归慈收回视线,朝薛照微微微一笑:“走吧。”   “狐妖的内丹不见了。”薛照微神情略有些凝重,开口道。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谢归慈讶然,“难不成还有人在我们后面坐收渔利?”   他眯起眼睛,口吻有点冷。   薛照微:“是魔界十二门的手法。”   “春山镇有魔界十二门的人?”谢归慈揉了揉眉心,魔界十二门简直和附骨之蛆一样,叫人嫌恶得发指。   “我已用神识查探过,春山镇都是普通的凡人。”   “说起来,这狐妖是不是本来就和魔界十二门有关系?”   薛照微:“不知。”   ………………   为了以防万一,薛照微还是在春山镇上留了一道神识,假如春山镇出什么事情,他会第一时间察觉。   “此次是我失察。”   他还是受了那狐妖弄出来的幻象些影响,心神不宁,处事疏漏。   谢归慈宽慰他:“如果不是丢了颗狐妖内丹,咱们怎么知道还有黄雀藏在暗处。倒也不全然就是件坏事了。”   将周菁送回徐家后,徐大也已经醒来,徐家人对谢归慈和薛照微感恩戴德。   谢归慈指了指薛照微:“都是藏雪君出的力,你们要谢就谢他吧。”   薛照微垂眼:“不必。”   虽然两人都不在谢意,但徐寡妇还是千求万请求他们留下来吃过饭再走,杀鸡宰羊,忙活了起来。   谢归慈叹了口气,“盛情难却啊。”但语气却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   薛照微站在门廊下远远看着徐图之在院子里扎马步,忽然侧过目光问:“你对周菁之事如何看待?”   “你说她向狐妖祈愿希望父母付出代价的事情?”谢归慈愣了一下,“那狐妖固然可恨,但他并未迷惑过周秀才,如何对待周菁也是周秀才自己的选择,因而他被周菁怨恨也怪不得旁人。”   “至于父母不慈、子女不肖这等罪责该如何判定是人间帝王官吏的职责,与我们修仙之人无关,也不该逾越,否则若是修仙之辈个个都凭心随意插手人间之事,人间的秩序岂不是乱套了。只有妖物为非作歹、为祸一方才是修道之人该管束的。”   他声音很轻很淡,“不过如果是我,我不会向狐妖祈愿——求人不如求己。”   “救人除妖是你的责任,所以你救了周菁。”   谢归慈强调:“她自己逃出来的。”   薛照微唇边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末了,离开徐家的时候,谢归慈又和徐家人提及,徐图之的天赋如果拜入扶风派反而会耽搁,不如跟随薛照微离开学剑道。徐家人如今对他们两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当下就给徐图之打包好行李,送他跟两人离开。   只有徐图之本人一双清凌凌的眼仰起看向谢归慈,声音有点委屈。   “我不能和你走吗?”   “藏雪君是仙门里有名的人物,你跟着他学到的东西更多。”谢归慈眼下的情况不适合收弟子,他对徐图之印象虽然不差,但是把他带回渡越山,只怕对这孩子没什么好处。   徐图之:“没关系,我跟着您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说完他不等谢归慈开口就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喊一声:“师父!”   谢归慈被他这一声震得心神晃了晃,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徐图之又对着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句。   “师娘。” 第22章 隔云端01   谢归慈:“…………”   他低头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这小崽子,这孩子平时看着锯嘴葫芦一个,他几乎以为是藏雪君的翻版,没想到心性……比藏雪君活泼多了。   谢归慈不敢去看薛照微的脸色,而且他估计这声响天彻地的“师娘”一出,薛照微不拔剑杀了徐图之已经是心善。   他揉了揉眉心,温声对徐图之说:“做我徒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先跟在我身边,我还要考察你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收你为徒。”   徐图之没有犹豫地一口应下,他无视旁边藏雪君冷利如刀的目光,爬起来乖乖站到谢归慈身边:“师父,您放心,徒儿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门背后,徐大夫妻俩窃窃私语。   “你教他的?”   周菁白他一眼:“他自己想的主意,我只不过告诉他,要是不成就抱着那位谢仙君大腿哭,哪里想到……”周菁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   ………………   出来一趟,白得了个便宜徒弟,叫谢归慈略感头疼,他还没有照料过小孩子。当年把谢宥带回来,虽然比徐图之还要年岁小些,但是谢宥心智成熟,根本用不着他操心,没几天就抱上了昱衡真人大腿,做了关门的小弟子,更不用谢归慈操心了。   但是徐图之不是谢宥。   谢归慈也不打算让他跟着自己回渡越山那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眼下唯一能拜托的只有薛照微。   “还请藏雪君暂时替我照看这孩子一段时日。”谢归慈道,“我还需回渡越山处理一些事情,过些时日再来雾山接他。”   薛照微:“好。”   谢归慈这才松了口气,叮嘱徐图之:“你先跟着藏雪君一段时日,若是碰见了什么事情就找藏雪君帮忙。”   徐图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薛照微,又看了看谢归慈,点点头:“我会好好听师娘的话。”   “……这个称呼就不要叫了。”   不然他真的担心下一次见到的就是徐图之的尸骨了。   *   *   谢归慈回到渡越山的时候是薄暮时分,一轮巨大的圆月从山顶逐渐升起,巨大的黑夜阴影笼罩下来,像是无情吞噬一切的妖兽。   梨花落了满地。   院子里有人。   谢归慈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踏进去。   果然,竹青色衣袍的青年站在回廊下,月色与梨花交映,温和他的眉目。   是谢宥。   “……师兄。”谢宥出声唤他。   谢归慈置若罔闻,抬脚越过他,被他伸手扯住衣袖。谢归慈身形往旁边动了半步,不多不少,叫谢宥刚好抓了个空 。   “有事?”谢归慈冷眼扫过去,将青年身影收入眼底。   ——昔日被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半大少年人已经比他还高上一截,只可惜昔日的情谊就如渡越山春末的梨花一样,谢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   谢宥半张脸拢在月夜的阴影之下,看不分明;另外半张脸俊美温柔,露出哀伤的神色:“师兄对我,真的连半分昔日的情谊都没有了吗?”   “谢宥。”谢归慈转过脸来,月光铺开在他乌缎一样的发梢上,落入他的要笑不笑的眼睛里,他的声音和渡越山梨花飘落时一样的轻,却字字句句叩在谢宥的心弦上。   “当年难道是我逼着你,剖我的金丹吗?”   他向后猛地退了一大步,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师兄……可是那颗金丹现在还好端端在你胸膛里,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我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谢归慈摇了摇头,眼底的失望之色愈发浓烈:“现在这颗金丹还在我这里,不是因为你手软。   ——   “而是你当年修为不及我。”   谢宥眼里几乎要滚下眼泪来,他哽咽道:“……师兄。”   “谢宥,你我的同门情义早就断了。”   “你这一声师兄,我担不起。”   他冷冰冰抛下这句话,没有再看谢宥一眼,转身离开。   月亮被乌云拢住,天色漆黑,片刻之后又散去,照耀着惨白的大地。谢宥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漆黑的眼瞳,他注视着谢归慈离开的方向,声音温和却莫名透露出一种诡谲。   “没关系,师兄……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是江灯年还是薛照微,都没有办法庇护你。”他的师兄,那样比枝头的花还要易碎的珍宝,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细细爱怜,旁人怎么会比他知道如何呵护这朵娇弱的花。   “你终究会回到我身边……”他轻声地一个人说着。月光下,他眼神格外地森冷。   …………   渡越山山门雾气缭绕,身穿淡蓝色窄袖劲服的青年仰头望过去,抬头间他耳侧挂着一枚红色珊瑚耳坠,半隐藏在发间。   这里就是渡越山。   他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劳烦小仙君替我通禀一声,我想找个人。”   “你想找谁?”   “鹤月君的道侣,谢归慈谢公子。”   …………   师延雪敲了敲门,走进院落:“大师兄,有个人在山门下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他叫什么?”谢归慈蹙了蹙眉梢,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来找自己。   一时间还真想不到是什么人。   “他姓宋,叫宋芳时。”师延雪犹豫了一下,“他说他和鹤月君有故交。……我看他不像说谎,就让他在前面的大殿等着了,大师兄要见一见他吗?”   师延雪刚好路过,渡越山的弟子见宋芳时穿着打扮普通,不愿意为他传话,师延雪便为他走了这一遭。她素来心软,被昱衡真人呵斥过手段慈柔、不足成事,却总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她一提这个名字,谢归慈便有了记忆,“那就见一面。”   大约半柱香后,人到了谢归慈面前。宋芳时朝他鞠了一个长躬,才起身:“谢公子。”   “我并不认识宋仙君。”谢归慈不动声色道。他还不明白宋芳时为何会突然找上门来,他和宋芳时实在没有什么交集。   “谢公子不要误会,在下今日登门是因为在下曾经受过鹤月君的恩惠,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鹤月君已去,在下无处报恩……想到谢公子曾是鹤月君的道侣,便想将这段恩情报还给谢公子,也好了结一段因果 。”   他声调轻和,说起鹤月君时眼底黯然,仿佛有失落。   “笃、笃。”   谢归慈指尖轻轻叩在石桌上,他没想过宋芳时登门是为了这么一桩事情。   “我想鹤月君救你的时候未曾想过要什么回报,今日我也一样,并不需要你偿还恩情。”他顿了顿说,“……若是你执意要报恩,我院子里的梨花落了满地,着实叫我有些心烦,你替我清扫一番,就当恩情因果了结。”   这实在是一桩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几个无尘咒就能完成,甚至谢归慈都没有说要扫成什么样。   宋芳时应下了。   不到下午,谢归慈就看见院子里干干净净,只有一两点新飘落的花瓣的痕迹。   宋芳时前来辞别,他看着谢归慈,眼睛里划过不为人知的失落:“谢公子,其实我这一次来除了报恩,还有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心悦的人是什么样。”   “谢公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宋芳时抿了抿唇,低头道,“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   谢归慈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说完这些,宋芳时又沉默了一下,才说:“如果日后谢公子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帮忙。我虽然修为浅薄,但能帮上忙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归慈心道,半个宗师境的高手和“修为浅薄”实在没关系,也只有渡越山那些看门的弟子才会认为这样一个可以放到寻常宗门里当长老的高手“修为平平”。   “既然因果已经了结,宋仙君就不必再拘泥于过去。”   他没有应宋芳时的话。   宋芳时抬眼,深深地看了他半晌。   “多谢谢公子提点。”   脾性当真是温和至极。   *   *   “你怎么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夙星真人绕着薛照微看了一圈,又将目光放在他身边的徐图之身上,惊奇问道。   总不至于出趟门,藏雪君就多了个这么大的私生子吧?夙星真人一边想一边打量徐图之。   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但是却不怯场,瞧着比同龄人要沉稳许多,有几分薛照微的风范,更重要的是——“这孩子居然是天生剑骨!师侄啊,这是谁家的孩子?”   薛照微淡淡扫了徐图之一眼,徐图之抿唇,知道他不会为自己回答,便开口说:“我姓徐,名唤徐图之。是我师父让藏雪君代为照顾我一段时日。”   他并不知道夙星真人口中的“天生剑骨”是什么意思,从师父和师娘的态度上来看,他的天赋好像只是一般。他想,那在天才如云的修真界肯定不够看吧。   竟然已经有师父了。夙星真人可惜地叹了口气,朝薛照微道:“我还以为是你这么多年终于想通了,收了个徒弟。不过谁同你关系那么好,竟然让你帮忙照料徒弟?”   “谢归慈的。”薛照微道。   夙星真人:“你说谁的徒弟?”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薛照微看,良久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欲言又止:“谢公子志不在剑道一途,收这徐家小公子做徒弟……恐怕不太合适吧?”   他说的足够委婉,如果真的是那些庸庸碌碌的庸才,拜谢归慈为师,背靠渡越山和藏雪君,倒也还勉为其难。可徐图之天生剑骨,是修炼剑道的好苗子,以谢归慈的修为去教这个徒弟……不是平白耽搁人家吗?   徐图之趁机插话:“是我要师父收我为徒的。”   夙星真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小子一身天赋极好,怎么偏偏就选了渡越山那个做师父?   但既然是徐图之自己选的,夙星真人也不便多说,反正有薛照微照看着,即使谢归慈教不了这孩子什么,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薛照微知晓夙星真人的心思,也不多言,招来一个弟子:“你带他去弟子们的居所,只把他当寻常弟子对待即可。”   那弟子恭恭敬敬回答:“是。”   说罢带着徐图之走了。   弟子是夙星真人门下的徒弟之一,虽然并非嫡传弟子,但也是整个宗门里地位较高的弟子之一。他见徐图之天赋非凡,又是宗主亲自带回来的,心下顿时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为他细细介绍起宗门的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沧元宗,历来都是仙门中最顶尖的门派之一,宗内弟子多是剑修,以你的情况,拜入我们沧元宗倒是很合适的。沧元宗有六峰,其中雾山是历代宗主和核心弟子所在之地,能进入雾山的都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因为雾山声名在外,所以很多人都分不清沧元宗与雾山的区别,还以为我们宗门就叫雾山。”弟子说着笑了笑,“带你回来的人就是雾山之主,也是沧元宗的宗主。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号。”   “我们宗主是当今天下仙门中的第一人,世人多敬称他为藏雪君。”   徐图之抿唇点了点头,想说其实他的师父也很厉害,但是想到这里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万一他说错话给师父带来麻烦就不好了,便忍住没有开口反驳。   弟子又接着道:“宗主性情不是平易近人之辈,略有些严苛,你无事千万不要去招宗主的眼,特别是,有一个人你绝对、绝对不能在宗主面前提。”   徐图之想了想之前和薛照微相处的经历,觉得他口中的“宗主”也许没有这么苛刻,但是他更好奇这弟子口中的人是谁。   他好奇地看过去。   弟子压低了声线,极其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鹤月君江灯年,切记,这个名字你绝对不能在宗主面前提起。”   “他们有仇吗?”徐图之冷不丁地问。   “那当然了!要是没有仇我们也不至于对鹤月君的名字这么讳莫如深了。这么说吧,你知道宗主前不久定亲的道侣是什么身份吗?”   “……不知道。”   徐图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觉得他说的“道侣”应该就是指他师父。   “是鹤月君曾经的道侣。”   “原来是这样。”徐图之点了点头,“那这位道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弟子:“…………”重点是这个吗?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徐图之一眼,又殷切地叮嘱他,“总而言之,你绝对不要在宗主面前说起和鹤月君有关的任何事情。”   徐图之乖巧地点了点头。弟子这才放心,又和他说起其他的事情来:“方才和宗主说话的是夙星真人,宗主的师叔,也是宗主迄今为止唯一还在世上的长辈,也是我们宗门里辈分最高的人。夙星真人也是我的师父……不过我天赋平平,没有资格做夙星真人的嫡传弟子,你就不一样了,你这么好的天赋,加以努力,一定能被夙星真人看上的!”   弟子拍拍他的肩。   徐图之皱起眉头,不解地开口询问:“我的天赋很好吗?”   “那当然了!你可是天生剑骨,天生就适合练剑的苗子,将来起码也是半个宗师境的高手,甚至大宗师境界也不在话下——这可是一万个修士里也未必挑的出来一个的顶尖天赋。你这天赋,放眼宗门上下,也就宗主和几个长老的亲传弟子比你强了吧。”   “藏雪君?”   “对啊,宗主的天赋,大概就是一万个像你这样的天生剑骨里面能挑出一个来。不过宗主和我们这些人哪里能比啊,宗主可是整个沧元宗近千年来天赋最出众的人物,也是如今天下仙门中离飞升最近的那个。原本仙门中也就鹤月君还能够与我们宗主比肩,不过自从鹤月君陨落在北荒之地,就再也没有人能和宗主相提并论。”   弟子仰慕的的语气转为可惜。   徐图之却只听进去了那句“一万个像你这样的能挑出一个藏雪君来”,眼神顿时变得格外失落。   所以他的天赋果然还是很差。   弟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又给徐图之介绍了一番沧元宗其他几峰具体管派的事物,大略说了下碰见什么事该找哪里的人,最后叮嘱徐图之,如果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都可以来问他。   徐图之乖乖地点头。   “另外明日宗主会在雾山前殿讲道,你可一定要来听啊。”   “整个宗门的弟子都会去吗?”   “当然了,不仅弟子,就连很多长老都会前来,这可是天下剑道第一人的藏雪君。”弟子拍拍他的肩膀,“你初来乍到,还不懂宗主在仙门中的地位,日后你就会知道这机会有多么难得了。”   “我会去的。”徐图之抿了抿唇,说。其实在他心里,他师父也不比藏雪君差。   他一定要在雾山好好表现,绝不能丢师父的脸面!   …………   雾山大殿前的碧桃花缓缓凋谢,从枝头零落。   夙星真人与薛照微相对而坐,“你这一次去扶风派可还顺利?”   “还好。”   “相沉玉可有为难于你?”   “还好。”   夙星真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回程路上可有碰到什么事情?我寻思你一来一回不该耽搁这样久的时日。”   薛照微手指忽地收紧,轻描淡写道:“路过个镇子,杀了只作乱的狐妖。不过狐妖内丹被魔界十二门的人取走了,此事是我疏漏。”   夙星真人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不太自然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没有想到魔界十二门居然这么快又卷土重来,如今偌大的仙门,竟只有你一个人……倘若是鹤月君还在就好了。”   “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   夙星真人颇为感慨。   整个仙门天资最出众的两个人,没想到两个都是情种。偏偏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除了一句“天意弄人”,夙星真人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薛照微忽然看了过来,夙星真人还未明白他眼底沉浮情绪的含义,只见他下颌弧线紧绷,神情慎重,一字一句开口:   “他也许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V。】 第23章 隔云端02   “你说的可当真?”夙星真人失态地站起身来, 良久才冷静下来,喃喃道,“如果鹤月君当真未死, 什么样的祸端竟然需要他诈死……那可就只有……”   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不言,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薛照微显然也早已想到,“以江灯年的修为, 整个仙门都不足以成为他的掣肘,唯一能够令他忌惮的只有……”最后两个字低不可闻, “……天道。”   夙星真人沉默半晌, 这个消息并没有比“鹤月君已死”的消息好上多少,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糟。   “鹤月君他为何会开罪于……算了,暂且不提这些, 倘若鹤月君当真没有死, 那你和谢归慈又要如何自处?”   夺妻之恨, 岂能善罢甘休,只怕生仇死敌的传闻当真要坐实。   “我认为谢归慈一早就知道。”   薛照微淡淡道。   “你是说……”夙星真人想了想, 还是没有把话直接说出口,对于修仙之人, 和“天道”扯上关系的一切都透着那么几分微妙。他转而问道:“你觉得鹤月君这位道侣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不透他。”薛照微指节半屈起, 落在桌面上,声音冷淡平静, “但我肯定他在藏拙。”   “看起来你对他的评价不低。”夙星真人口吻放松了些, 开了句玩笑,“兴许你们有缘。”   薛照微冷冷地看着他。   夙星真人“哈哈”笑了两声,知道他不喜欢听人说这些, “是我失言了。如果你的判断不错的话, 鹤月君的事情只怕非同小可。”   “你想好了吗?”   他问薛照微。   薛照微眼神沉静, 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差别:“此事我只是猜测而已,尚无定论。我需要去北荒一趟验证这个猜测,最近还要请师叔替我打理宗门上下。”   夙星真人:“我知晓你断不会无凭无据的猜测,定然是有几分把握才会说出来。……这样一来确实能解释为何鹤月君会突然陨落在北荒。说来我一直觉得鹤月君之死有蹊跷……但是北荒之地妖物众多,极为危险,你这一去……”   他的话音被薛照微打断:“若是三个月后我没有回来,就请师叔继任宗主之位。”   话音冷静,可内容里透露的意思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疯狂、大胆又任性。   好像一旦碰见了鹤月君的事情,他这个师侄以引为傲的冷静自持完全不堪一击。   夙星真人叹了口气:“其实我看徐图之天赋上佳,也十分勤勉上进,你若是收他为徒……”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此事不必再提。”薛照微打断他,“徐图之与我既无师徒缘分,又何必勉强。”   夙星真人听他这么说,劝阻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他本不欲薛照微掺合鹤月君之事,说到底鹤月君与薛照微无亲无故,不过是薛照微一厢情愿的执念,却要搭上前程。可是若是劝阻于他,反倒成了心魔障念。   进退两难。   他只好又问:“如果鹤月君当真已经死了呢?”   这是最坏的结果,夙星真人却不得不提醒薛照微。   殿内九枝灯上燃着的深海鲛烛烛火微弱跳动了一瞬,将薛照微的影子拉长映在墙壁上。   年轻的宗主垂了垂眼,声音轻而冷:“我会将他的尸骸带回来。”   夙星真人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清楚地看见了薛照微眼底毫不掩饰的森冷与偏执。   在鹤月君有关的一切上,他的的确确,无可救药。   ………………   谢归慈并不知道仅仅是一星半点端倪,就有人猜到了“江灯年未死”的真相——虽然推测过程和真相差得有些远。   他正在烦恼不断上门拜访的渡越山的弟子们。这样的情况不算头一回,刚刚传出他和鹤月君定亲的消息来时,谢归慈的院子外也满是同门弟子,不过没有这个时候这样多。   ——因为那时候江灯年还只是声名鹊起的新秀,不比如今,藏雪君可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仙门中无数人想求见一面而不得。   不管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在外人眼中就是谢归慈幸生了一副好皮囊,仙门中的天之骄子们个个都为他神魂颠倒。   谢归慈对这样的传言不置可否,师延雪却忍不住为他担忧。她如今是整个渡越山唯一还能和谢归慈说上的话的人——在谢归慈闭门谢客后。   “五师妹的剑法又有所精进了。”谢归慈微笑打量过去,赞许道。   昱衡真人样样不好,但有一样却叫谢归慈佩服,他门下一群弟子个个都天赋不差,放在外面都是青年俊杰。这里面又以谢宥和师延雪的修为最佳。   谢宥天赋过人,还在前几年的仙门大比上拿下过前十的好名次,素来得昱衡真人喜爱,天材地宝也不吝惜给他服用。   而师延雪在一群弟子中不声不响,不会巧言令色讨人喜欢,也不得昱衡真人重视。她修为也不是进步最快的,但胜在勤勉扎实,谢归慈再见她的时候,居然已经凝出了剑意。   师延雪的情绪并不常摆在脸上,但是听得谢归慈的称赞,她欣喜一时难以自抑,声音间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大师兄看出来了?”   谢归慈笑而不语。   她抿了抿唇,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一直困顿于瓶颈,不得寸进,还是前日那位宋仙君指点了我一句,才让我茅塞顿开,领悟出这一道剑意。不然若是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开窍。”   以宋芳时半个宗师境的修为,指点师延雪,哪怕只是只言片语都能她受益匪浅。   “那位宋仙君何时离开渡越山的?”谢归慈问。   师延雪想了想:“似乎是见完大师兄后就走了。那位宋仙君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不过我听他说什么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谢归慈淡淡笑了笑,没有继续深问。宋芳时于他是蜻蜓点水,不过一刹交集就各自归路的缘分,实在没有必要多做纠缠。   “我记得好像渡越山弟子们历练的时日快要到了。”   “是。”师延雪点头,“今年定的是西洲城,一共二十三派的弟子,以扶风派为主导。”师延雪又低头报了几个宗门的名字,俱是大宗门,渡越山放在里头差强人意。   “西洲城?”谢归慈沉吟,“我记得那边确实靠近扶风派治下,只不过西洲乃是魔物妖鬼出没之所,为何今年将试炼之地定在如此凶险的地方?”   师延雪摇了摇头:“听说是扶风派的相少主一手推动的,因为过于凶险,所以今年未结成金丹的弟子都不能参与此次试炼。”   谢归慈屈指点了点桌面,心思微沉,西洲城已经极其靠近魔界十二门的地盘了,对初出茅庐的宗门弟子来说委实危险了些。相沉玉是个凡事都喜欢求稳的人,按理来说不该将试炼定在西洲城。   他心下沉了沉:“可还有说什么吗?”   “好像是说西洲的魔物异动有些频繁,甚至有些流窜到人间去了。仙门才打定主意要给这些魔物一个威慑。”师延雪慢慢地说着,“至于剩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师延雪又问:“大师兄……今年的历练你会去吗?”   “我不去,你知道的。”谢归慈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宗门弟子试炼的名额每个门派都有限,虽然危险,但是机遇也诸多,只会留给宗门里前程最好的那一批。   以渡越山的情况,根本轮不到谢归慈。   师延雪:“可是大师兄分明也已经结成金丹……师父行事未免过于偏颇。”   谢归慈结丹的时间比渡越山弟子中的任何一人都要早,那时他也是被昱衡真人寄予厚望的少年天骄,真正的宗门大师兄。但是只如流星一现——谢归慈结丹之后修为就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进步,甚至他结丹后修为还在倒退,连宗门里普通的弟子都不敌,扼腕叹息一句他实在可惜外,随之而来的是同门师兄弟的轻视——早早结丹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废物一个,师长的漠然与厌恶——有这么一个徒弟占据首徒的位置,渡越山的脸在仙门中都要丢光了。   不知从何日起,宗门里最耀眼的天骄大师兄,就成了人人轻慢、避之不及的废物蠢材。   至于谢归慈曾经结丹的事情,也被所有人遗忘了,即使想起来,也只不过觉得,他这颗金丹结的除了好看没有半点别的用途。   谢归慈听师延雪抱怨完,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纵使我去了也没有自保之力,五师妹不必为我气愤。”   师延雪张张口,改换话题:“渡越山大约还是和往年一样,是谢宥师弟领队。谢宥师弟天赋过人,远胜我许多,前些时候他归山的时候一身血气,我们才知道他竟然越级斩杀了一只大妖。”   谢归慈对谢宥的事情不感兴趣,连着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两分。   “只是……”师延雪犹疑半晌,终是道,“我本不该和大师兄提这些,但是那天他杀完妖兽回来,我看见他在大师兄院子外站了很久——我去演武场内练完剑回来,他还没有离开。”师延雪说得不甚清晰,却不妨碍谢归慈理解她的意思。   “师父最近和长老们在商量,有意改让谢宥师弟成为宗门首徒,我担心他知道后恐怕会对大师兄不利。”师延雪终于把后半截话说完,对她来说,没有证据肆意揣测别人显然叫她为难了。   “多谢五师妹提醒,我会注意的。”谢归慈眼神微深,他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师延雪松了口气,好像她来谢归慈这里就是特地为了告诉他这件事,现在说完了她就可以离开了。   只剩下谢归慈一个人垂眼沉思。西洲城许是不太安分,但是大的乱子应当也没有,不然相沉玉不会让这些年轻弟子送死,其他宗门也不会同意。   西洲城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历练的,不过……谢归慈想了想自己前两日刚收的徒弟,对徐图之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思索着要如何把徐图之名正言顺送进西洲城历练的时候,忽然听闻镂空沉香木架上摆放的金铃响了一声。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去凝神细听,那金铃更加激烈地响了起来,就像被人拼命摇晃,发出的求救信号一样。   谢归慈走了过去。   这金铃并非是单独一个,而是两枚,当另一枚响起的时候,他手中这一枚无论隔多远都会随之响起。   这是他当年作为“鹤月君”赠送给一位好友,西洲城慕氏嫡系子弟,慕蘅来的礼物,意在如果慕蘅来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摇响铃铛江灯年就会赶来救他。这本是闲暇之间的玩笑,毕竟慕蘅来自身修为不低,而且背靠西洲城慕氏这样的修仙世家,需要江灯年相救的情况少之又少,恐怕一辈子也难得遇上一次。   但偏偏这铃铛响起来了。   慕蘅来遇到了要命的危险。   谢归慈皱起眉头,他只知道慕蘅来曾经传给他的信中说,要去一个秘境,路途遥远,秘境又大,恐怕没有个三五年不能回来,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秘境。   好在这铃铛他当时做了一个小机关,只要铃铛响起,就能用神识定位到另外一枚的所在。   神识覆上金铃铛,顺着万里之外传回来的消息细细感知。   ……居然在北荒么?   谢归慈皱起的眉梢未来得及放松,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更加麻烦的事情。   ——慕蘅来求救的人是鹤月君江灯年,他被困在秘境中,不与外界通,自然不知道鹤月君已死;可是在世人眼中,鹤月君早死的干干净净了。   他要以什么身份救人?   地底听到好友呼唤的鬼魂么? 第24章 隔云端03   身份暂且不论, 还是好友的安危比较重要,谢归慈决心不再耽搁,马上出发。   谢归慈当天就犯了个错, 被昱衡真人罚闭门思过一个月,一众弟子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就算你背靠藏雪君又如何, 在这渡越山上还不是比不过他们。如果之前谢归慈架子不摆那么高,把他们都拒之门外, 兴许他们还愿意给谢归慈在昱衡真人面前求一句情。   不过他们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谢归慈如何了, 因为宗门内的选拔马上就要来临,而这一次的表现直接关乎到他们能不能参与西洲城的一众天骄的试炼。   在一众弟子心思各异、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时,一个头戴白色幂篱, 白衣如月光落水面的青年踏着雨夜离开了渡越山。   …………   冷雨敲窗。   回廊外种了几颗翠色的芭蕉, 雨滴一点一点打在芭蕉叶上, 透过木纹窗花格洒落进来的月光也被水染湿过一样,漾开在地面上。   徐图之坐在灯下看剑。   他确实无愧“天生剑骨”的名号, 没到雾山几天就成功引气入体,疏通经脉, 正式从凡人蜕变为一名修真者。如果是天资普通些的, 起码也要个把月才能踏出这一步,再差些的, 三年五载不在话下。   也因为这样, 他正式得到了一把剑。这并不是他日后的本命剑,只是为了便于修炼暂时挑出来给他使用的一把普通灵剑,雾山上的弟子们起码人手一把。   但尽管这样, 徐图之还是非常高兴, 他终于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这份高兴还没有来得及从胸膛里漫过一圈, 就被窗外呼啸吹来的冷风扫荡得分毫不剩。   徐图之打了个喷嚏。   他明明关了窗户……疑惑不解之下徐图之抬眼朝窗边望过去,窗户已经被人细心关好了,只有窗户下一点水痕证明它曾经被人打开过。视线再往旁边移,徐图之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殷殷切切叫了一声:“师父!”   好在沧元宗的主事人念着他是藏雪君亲自带回来的人,又是客人,对他有些特别的照顾,分了间单独的房舍给他,否则他这一嗓子能把其他睡着的弟子马上吵醒。   谢归慈倚在窗边,身形一动,避开徐图之扑上来,这才端详他。比在徐家时精气神还要好些,也正式踏入了修仙之道,看起来没有再薛照微手底下受什么虐待。   做师父的满意点点头,随后开口:“最近西洲城那边有一场仙门弟子的历练,整日闷在山上练剑成效不大,你也去试炼一番。”   “弟子明白,一定不会让师父丢脸的。”徐图之想也没有想,就一口应下,“不过我不知道西洲城在哪里。”   “离你家不远。我准备了份地图给你。”谢归慈道,“因为这次西洲城历练仙门选的都是金丹以上的弟子,你修为略低了些,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防身。”   “多谢师父。既然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必定是一次很好的历练机会。”徐图之跃跃欲试。   ——这师徒俩似乎没有想过,让一个刚刚明白修仙为何物的人去妖物聚集,且同行都是金丹修士的西洲城有什么不妥。   好在谢归慈比徐图之稍稍靠谱些:“你修为对上西洲那些妖物还有些不够看,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呼救。”   谢归慈把他挑出来的东西一一指给徒弟看。   “这一样是西洲城慕家的令牌,你到了西洲城先去找慕氏,他们会安排你的食宿。这几瓶子是疗伤的丹药,吃下去半柱香之内只要不是致命伤都能痊愈,若是有致命伤便吃蓝色瓶子里的,一次半颗,一共有二十八颗,应该够你用了。”   徐图之乖乖把令牌攥在手里。   “这一把是符箓,引雷、引火、引水的都有,你自己瞧,差不多抵得上金丹境巅峰的力量,跑不过了就丢几把过去。”谢归慈继续交代他,“另外这个是碧海珠,没什么大用,不过你带在身上,以防遇到什么善于制造幻境的妖物,能保持神志清醒,避毒效果也还不错。”   “剩下的便没有什么了,都是些零碎的玩意,你路上自己研究怎么用。都给你装储物戒指里了。戒指里头还有一半是灵石,不过在西洲城大抵也不太用的上。”   徐图之继续点头。   谢归慈又想了想:“对了,还差把剑。出来的匆忙,也没仔细挑,你自己瞧瞧哪一把顺眼。”   他话音甫一落下,徐图之眼前便出现了一排闪烁着精光的冷刃,把把都是极其锋利的神兵利器。以徐图之今日的见识,他还分不清谢归慈给他的这些剑和他手里的普通灵剑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似乎谢归慈给他的要更加趁手。   兵器最重要的,可不就是趁手么。   徐图之很快挑出来了他想要的拿一把,这把剑由钟雪山上的寒冰融入玄铁而铸成,剑长二尺有余,剑尖处最为轻薄,也最为锋利,剑柄处刻着这把剑的名字。   “明河。”   ——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师父,我要这把。”徐图之将剑握在手中试了试,爱不释手。   “行,剩下的收到储物戒指里。”谢归慈吩咐小徒弟,小徒弟却指着这些剑地皱起了眉:“师父是要我代为保管这些剑吗?”   “不是。”谢归慈笑了下,“出门在外,刀兵难免有所折损,自然还是要多带几把兵器以备不时之需。”   徐图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谢归慈也不和他多说,有什么事情遇上了自然就懂了,眼下说得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他在徐图之识海里烙下一道神识,如果小徒弟真遇上了什么来不及逃跑的危险,这道神识自然会护住徐图之。谢归慈是让他去外面增长见识,晓得人情世故,不是让他去外面送死,该有的准备还是不会少。   他最后交代徐图之:“你明日一早就出发,到西洲城之后替我留意慕氏的动向,有什么情况便传信给我。其他事情都由你自己拿主意,只是一点,绝不要轻信旁人。”   徐图之:“弟子明白了。”   谢归慈见他听话,用不着自己操心,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去告知薛照微一声。”   客人走了也得和主人辞个别。   “师父要找藏雪君吗?”徐图之睁着眼睛看向谢归慈,“藏雪君今日已经离开雾山了。”   “他去哪里了?”谢归慈顺口问了一句。   “不知。”徐图之摇头,“藏雪君没有说。”   “那你留封信给雾山的人。”谢归慈对薛照微去向并不上心,没有得到回答也便算了,交代完小徒弟:“我也有要是需离开一段时日,你在西洲城自己小心。”   徐图之握着剑,声音坚定:“师父不必担心,弟子一定会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   ………………   北荒离中原仙门有三万里之遥,在仙门的传闻里,这里气候寒冷,一年只有秋冬两季,春日与夏日永远短暂地像个没有来过的梦,寸草不生,即使是修仙者想要在这里活过三个日夜,也是极难的事情;但是极度恶劣的气候也造就了北荒和中原不一样的土壤,许多中原难得一见的珍宝在北荒随处可见,也因此年年都有无数不畏死的修仙者远赴万里,前往北荒。   更有传闻说,北荒是当年万物始生之初就已经存在,就连天道的规则也无法约束这一片土地。   在某些人口中,北荒被称为“世外桃源”。   实际上北荒并不如传闻里一样真的毫无人烟,只是这里活着的人对比中原的礼乐教化,更加信奉弱幼强食的天性,弱者在这蛮荒之地根本活不下去。   “坐镇北荒的有三方势力,他们互不干涉,也互相牵制。”茶棚里的老板笑呵呵将灵石拢入袖袋中,为面前一看就是中原世家出身的子弟介绍这片土地的情况,“一直往前是整个北荒最富庶的地方,天镜城,城里和中原的繁华也没什么两样。只要有足够的灵石,就能进入天境城。”   茶棚老板比了个数字,雪衣乌发、一看就是中原来的贵公子——薛照微看到这个天价数字眼神未动,又扔出一袋灵石,“继续。”   茶棚老板手指蘸了点茶水,写了个“沈”字,代表天境城城主的姓氏,“不过天境城的城主前不久娶了亲,普天同庆,所以进城的灵石只需要往日的一半。”   “另外两方则是北荒的原住民,素来神秘,流传出来的消息也不多。一个是叫【灵蛇】的部族,这一族擅长驭蛇,如果看到了地面上有游走的长蛇,那就是这一族的人。另一个则是住在熹河与月河交汇处的大妖——你们修士可别因为是妖而去招惹对方。”   茶棚老板说到这里就打住,作为在北荒边缘生活的人,他所知道的消息都来自于歇脚的旅客,不会太深,甚至只要在北荒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   只有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愿意掏这笔钱。   薛照微颔首,“多谢告知,我还有一个问题——鹤月君江灯年死在北荒何处?”   他没有想过能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线索,但若是能从旁人话中得知只言片语有关的消息也是好的。   谁料茶棚老板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忽然变了脸色,急急对薛照微道:“鹤月君在北荒身陨可是个大事,也就是在我这里,不然到了那三方的地盘上,问出这个问题,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为何?”   “鹤月君也是个厉害人物,他和北荒这三方势力都交情颇好,乃是他们的座上宾。鹤月君身死的消息传出时,整个北荒都被这三方势力翻了个遍,最后竟然连鹤月君的尸骨都没有发现,从此之后,这三方势力就不约而同禁止其他人提及鹤月君已死之事。”   薛照微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茶棚老板的脸,见他神情便知道他说出来的这一番话未必有多可信,但至少江灯年和北荒这几个势力有交集是真的。   追查的方向不至于毫无头绪。   最后一袋灵石抛在桌上,茶棚老板笑呵呵全部拢入怀中,再抬眼的时候,那奇怪的白衣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   “我可没有说谎啊……”茶棚老板喃喃道,“鹤月君岂止是那三方势力的忌讳……”   他眯起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那个人影,他走进北荒的时候,身上有种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中原的风、中原的月、中原的花。   天底下最柔软、最绚丽的,汇集他一身。   那是放逐之地不曾有过的、希望。   然后这抹风就永远地长眠在了北荒的土地之下。   *   *   西洲城。   徐图之乖乖按照他师父的吩咐拿着令牌找上了西洲慕氏,慕氏的人一见他的令牌,不顾他还是个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孩子,立刻把他奉为上宾。   问清楚他是来参加仙门试炼的之后,慕氏的人见他修为不高,还特意拨了两个金丹境的年轻子弟陪同他。更有漂亮的婢女红袖添香——被徐图之断然拒绝了。殷勤周到,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在徐家还是在雾山上,徐图之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堕人心智的待遇,一时间颇为不习惯。他还记得师父让他留心慕氏一族有什么异常,便留心打探,但是那主事人对待他虽然恭敬,可是对徐图之提出的问题讳莫如深,不是打太极,就是答非所问。   也不知道是世家大族的防备心使然,还是心中有鬼。   不过徐图之也没有功夫继续打听了,因为仙门的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离金丹期还差了很远,但也不知道慕家怎么走动的关系,竟然说动仙门让他参加试炼。   是真的对他有求必应,还是想他实力低微死在试炼里也没有人怀疑。   但是既然慕家给了他这个好机会,他没有放着白白不要的道理。   他可是要为师父争光的!   ………………   慕家主厅内,一个玄衣中年男子和扶风派此次的代表相沉玉相对而坐。   步伐轻盈、容色极佳的婢女捧上灵茶灵果,赏心悦目的景色却没能分走相沉玉一丝半毫的注意力。他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沉吟半晌:“你是说,有人拿慕三送给鹤月君的客卿令牌到了你慕氏府上?”   他口中的“慕三”就是向谢归慈求救的慕蘅来。   慕氏嫡系的三公子,慕家最出众的天才。面前这中年男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不过慕蘅来最出名不是他的天资,而是他“面若好女”,穿上女修的裙装也毫无违和感。慕蘅来生性洒脱,也不为别人说他像女子而生气,反而时常穿裙装行走在外,久而久之,世人还以为西洲城慕家生的是位三小姐,而非三公子。   中年男子,慕氏现任家主肯定地点点头:“我亲自看过,不会有错。正是蘅来当日亲手送出去的那一枚。”   相沉玉:“那么慕家主是怀疑?”   “鹤月君刚死不久,我弟弟也还在北荒的秘境里头没有出来,如今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拿着令牌找上门来,想让我不怀疑都难。”慕氏家主苦笑一声。   “你也说了那是个实力低微的少年,哪里有能力靠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拿到慕氏的令牌。”   “不是怕他有问题,而是怕他背后之人对我慕氏有所图谋。”慕氏家主道,“你也知道魔界十二门异动频繁,慕氏坐镇西洲城,西洲城又是与魔界十二门接壤的重地,万一是魔界十二门的阴谋……”   “我看也未必需要这样担心。”相沉玉不赞同地摇摇头,“令牌之事确实有异,但或许是鹤月君生前将令牌转赠给这孩子。鹤月君行事至纯至真,有此等行为也不奇怪。”   慕氏家主:“你先前一直发誓要找出害死鹤月君的真凶,怎么一个有可能和幕后真凶有关的人到了眼前,你反倒为他开脱起来?”   “并非我为他开脱,只是魔界十二门若是派细作也不会如此……”他想了想,没挑出来个合适的词来,便略了过去,“何况鹤月君虽然身死,但是谢归慈还活着,此物也许是谢归慈转交给他的。总之可能太多了,假如他得来令牌的手段正当,你贸然逼问审讯,到时要如何收场?”   见慕氏家主的神情缓和些许,相沉玉又继续慢慢道:“他既然要参加仙门的试炼,便且让他试一试再说。如果当真有什么狐狸尾巴,试炼中也该露出来。”   “若是没有什么问题,那你我确实该细细问一番他那令牌到底是谁交给他的?”   慕氏家主叹了口气:“是我心急了。还是叫魔界十二门那群东西扰乱了心性,蘅来又一直在北荒秘境没有个消息,总是叫我担心不已。”   “魔界十二门的确让人束手无策。”相沉玉唇边不觉露出一抹苦笑来,“若是鹤月君还在,魔界十二门哪里敢如此放肆。他生前也没有收个弟子,等我们这群人死了之后,连给他拜祭上香的人都没有。”   要是令牌真是鹤月君交给那小子的倒也好了,许是鹤月君的徒弟……相沉玉想了想又否认,如果真是,鹤月君亲传弟子也不该是这样的修为。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听说魔界十二门最近迎立回来了他们的新少主,新少主是个人物,手段极狠,才愈发得意猖狂,竟然驱动妖兽,夜袭我慕氏,害得我慕氏留守的弟子折损半数……若非如此,也不用这些仙门弟子来这西洲城。”慕氏家主的声音越发沉痛,对魔界十二门的不耻手段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上不得台面。”相沉玉眼底里的嫌恶一闪而过,声音微冷,“最近西洲城来往的人鱼龙混杂,要劳烦你多留心了。务必要提防魔界十二门的人趁机混进来。”   “这些事我自然知晓,各扇城门我都早派了慕氏的长老看守,除了登记在册的仙门弟子,一个都进不来——那叫徐图之的小子要不是持我慕氏的令牌,也进不来。”   ………………   北荒,天境城。   这还是谢归慈第一次用自己的脸出现在北荒,他过人的殊丽容貌甫一露面就引得许多暗中窥伺的目光粘滞在他身上,蠢蠢欲动,但是并没有人敢真正上前。   ——在这片没有法纪、就连天道誓约都不起作用的土地上,能够自由自在在外行走的绝色美人,远比其他人更加危险——如果没有足够的本事,早就沦为某个强者的禁.脔了,被藏在不见天日的金笼里。   越是漂亮的花就越是有毒。这句话在北荒绝对是真理。   谢归慈走到城门口排队,准备进城。铃铛告诉他,慕蘅来就在天境城里,谢归慈非进去不可。   慕蘅来在天境城,就说明他已经活着从秘境里出来了。这对谢归慈来说是个好消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   ——   可是慕蘅来在天境城里,能遇到什么生死危机?谢归慈蹙了蹙眉梢,其他地方也就算了,但天境城算得上整个北荒最繁华安宁的地方,慕蘅来怎么会出事?   他思索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轮到他了。   守城的是个矮小精干的男人,唇边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瘦弱干瘪,但他气息深厚绵长,居然是宗师境的高手。   在中原该被仙门以礼相待的宗师高手,在这里只是个守城门的。   “三千灵石。”守城的男人伸出手,眼神上下扫视过谢归慈,露出贪婪的精光。   谢归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袖袋,才想起来自己当时把东西,连同灵石全部塞给徐图之了。   一路上的花费,用的还是薛照微当初给的那袋用来住宿的灵石。   茶棚子里喝了口茶,用掉了最后两块灵石。   “…………”   换而言之,他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5章 隔云端04   三千灵石对寻常修士确实是一笔巨款, 但是在北荒,只够一个进城费——还是打完对折之后。守城门的瘦弱男子见他给钱不利索,不由得催道:“就三千灵石而已, 你要是给不起就下一个!”   看他身上穿的也是价值不菲当然面料,怎么就连这么点灵石都出不起!   守城门的掀起眼皮子,睨他一眼。   谢归慈顿了顿, 把尾指上的凤凰骨戒指摘下来:“这个抵给你。”   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闹事的。谢归慈在心底默默提醒自己一遍。不能硬闯。   而且他也得顾念和天镜城城主的交情。   在天镜城外守门的瘦弱男子不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用物件抵掉进城费的, 也见过许多的珍奇, 眼力不差,一眼就看出来谢归慈拿出来的这枚戒指是个宝贝,双手接过, 端详几番:“竟然是凤凰骨……别说三千灵石, 就是三万灵石也是值得的。”   他眼神里出现痴迷和贪婪, 凤凰骨哪怕在整个北荒都不多见。更因为上古凤凰已经绝迹,留下的遗骸都在极为危险的秘境深处, 只有仙门中最顶尖的修士才能勉强踏,而顶尖的修士根本不会将凤凰骨轻易换成灵石。   天下一等一的稀罕物。   但给出这么珍贵的一样的宝贝, 面前的青年竟然不见一丝心疼, 到底是家底丰厚,还是……守城门的男子来不及细想, 就听他犹如月下拨响的十六弦琴声音响起:“既然值得三万灵石, 那你再倒找给我二万七千灵石。”   声音平静,透着股让人没来由信服的理所当然。   守城人:“…………”   他眯起混浊的眼珠,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阁下说笑了, 天镜城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半晌无声。   就在守城人以为他退让的时候, 那声音又不紧不慢地响起了:“是么?可是我记得沈怀之是个最守规矩的人。”   听他叫出“沈怀之”的名字, 守城人的脸色顿时一变。在北荒,敢直呼天镜城城主其名的人绝对不多,甚至大部分名不见经传的人都只知道天镜城城主姓沈,而不知他的真名。   守城人也是无意间听见那位新夫人喊过一嘴,才牢牢记住。   而且沈怀之确实是个极其讲究“规矩”的人,当然,他只讲自己制定的规矩,别人如果破坏他的规矩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就比如进城要交六千灵石,多一块少一块都不行。城主新婚大喜,进城的灵石对半折,那三千灵石多一块少一块也绝对不行。   多了少了,就可能要以命来抵了。   凤凰骨价值三万灵石,入城只需要三千,那剩余的两万七,一分不能多收。守城人动了动嘴,他本以为面前这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才想昧下这一大笔钱,没想到他竟然认识城主!   “阁下说的是,是我记混了。”他说着将那枚凤凰骨戒指双手捧着交还过去,“聊表歉意,这三千灵石就让我代出,当作是给阁下的赔罪。”   守城人虽然每日过手的灵石数额巨大,但是天镜城内一纸一线都价值千金,花费极多,他能攒下的也不过几千灵石,一下子给出三千,简直要去了半副身家。   谢归慈没有接:“不用。戒指你留着,给我两万七千灵石就成。”毕竟他进了城,还需要别的花销,总不能回回都你来我往地扯皮,不知要耽误多少花销。   至于戒指,到时候离开北荒去沈怀之那赎回来就是。   守城人不敢多言,战战兢兢换了两万七的灵石给他,自己又添了三千,凑作三万整数。谢归慈这回也没有拒绝,若是拒绝了反而叫人心底不安。   况且三千灵石,买个教训足够了。   *   *   一进城便觉得天镜城内与外面截然不同,地上铺着整齐的石砖,建筑也端正分明,白墙碧瓦,竟然有些神似中原的风貌,但街道上的人却没有中原的城池里那么多。   倒也正常,三千灵石,也不是个个都出得起。谢归慈想了一下,毕竟在渡越山上,掌门的嫡系弟子每个月也只能分到十块灵石。   只是他上回来的时候,城内还不是这副模样,他又仔细瞧了瞧那些建筑的模样,粗中有细,并不是一昧的中原的玲珑精致的风格,反而有些相似西洲那边的风格。   街道两侧更是张灯结彩,红色的丝绸缎带铺开在屋檐下。北荒很少见这么艳丽的颜色,因为资源的匮乏,丝绸还是红色染料都需要不远万里从中原运进来,而一路上可能出现的妖物猛兽、极寒酷烈的气候都可能让有宗师高手护送的队伍无人生还,连同那些中原的锦缎、瓷器一同埋在风沙下。   北荒的红色,更多来自被刀锋割开的喉咙里,喷溅出来的滚烫血液。   中原丝绸的红色,太柔软太轻薄。   谢归慈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守城人说过的“城主大婚”,如此盛大的布置,想来沈怀之对这位夫人应当是极为上心的。这合该是件喜事,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谢归慈必定要上门讨杯喜酒喝。   不过眼下,他无心探究沈怀之的新夫人是什么样的绝世美人,盯着手中毫无动静的金色铃铛,缓缓地、凝重地蹙起了眉头。   慕蘅来的气息竟然在他进入天镜城之后忽然消失了。   他的心沉下去,随后仰头看向城中最高处、最富丽堂皇的建筑。那是天镜城的城主府,也是沈怀之所在的地方,如果他还是江灯年的身份,自然可以提出请求,请沈怀之帮忙找人。   但是偏偏他现在是谢归慈。天镜城的城主可不会吃“鹤月君未亡人”这种身份。   ………………   天镜城城主府。   和大多数人想的穷凶极恶不同,天镜城城主的长相颇为俊逸,不过眉骨出一道浅浅的刀疤破坏这份和中原世家子弟没什么两样的气质,显出北荒凶兽真实的凶悍冷厉。   他正看着薛照微,唇边挑起的小意味不明:“不知道藏雪君大驾光临寒舍,有什么目的?”   “江灯年。”藏雪君的声调和他的人一样冷,白衣在北荒的风沙里也依旧不染纤尘。   沈怀之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藏雪君是要问鹤月君,早听闻阁下和鹤月君多有不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然令堂堂藏雪君在人死了之后都还要不远万里追到北荒……”来。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卷在舌尖,还未吐出,剑光忽闪而过,带起的剑风冷厉,抚过沈怀之的眼睛,下一刻贴在他脆弱的喉管上。   沈怀之脸上的笑意顿住了。   “藏雪君这是何意?”   薛照微一字一句问道:“江灯年生前去过北荒什么地方?”   掂量了一番自己在藏雪君这一剑下逃生的可能性,沈怀之道:“鹤月君生前交游极广不错,但我与他只不过是泛泛之交,他又怎么可能把行程对我全盘托出?不过他和极北雪原的那位大妖交情不错,藏雪君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那位大妖。”   薛照微冷冷地盯着他,看他的目光和看周边的一景一物没有任何区别。   “极北雪原在何处?”   “一直往东。北荒有两条河流,熹河和月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前走,在河流的交汇处,就是那位大妖的居住地。具体位置在哪——我没有去过,自然也不知道了。”沈怀之说,“藏雪君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门被敲响。   薛照微收了剑。   “进来。”沈怀之若无其事地吩咐。   一个裹着黑色皮毛、身形健壮的男子走进来,回禀:“今日午时前共收了四万八千枚灵石,还有一枚凤凰骨制成的戒指。”   沈怀之来了点兴趣:“凤凰骨?呈上来看看。”   薛照微的眼神也动了动。   下属便恭恭敬敬走上前,欲将戒指奉上,还没有等沈怀之看清楚,灵力一现,那枚戒指就突然飞到了薛照微手中。   沈怀之挑眉:“藏雪君也对这枚戒指感兴趣?不如就赠予藏雪君好了。”   反正十有八.九是要不回来了,不如送给薛照微做个顺水人情。   薛照微看他一眼,颔首:“多谢。”话音落下,他的身形便消失不见。   属下欲言又止:“城主……”   沈怀之抬了抬手,示意他噤声,慢慢伸手按了按被薛照微剑碰过的脖颈,一道细细的血线——那是被薛照微的剑气割伤的。   他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大宗师境界高手,刀枪不入,放眼天下也稍有敌手。但是今日在这位藏雪君面前,他却觉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愧是天下第一人。”沈怀之问身边的手下,“鹤月君不仅好友遍天下,连招惹的人都不可小觑,你说是吧?”   “但是藏雪君再怎么厉害,也未必敌得过雪原上那位大妖。”属下道,“那一位可是上古时的大妖,离成仙只差一步。”   “那也说不定。”沈怀之起身,“毕竟连我也试探不出这位藏雪君的深浅。江灯年还真是招惹了个大麻烦。”不过看来藏雪君和江灯年之间的关系,倒也未必如世人传的那样,至少在他看来,藏雪君倒是对江灯年在意得紧。   就像是恶龙的逆鳞,触之即怒。   “夫人如何了?”沈怀之又问。   属下:“夫人一直在催促我们的人去中原正式提亲,城主,我们何日启程?”   “过段时日。等他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再去中原。”想到对方一副自以为心思瞒得很好的模样,沈怀之唇边的笑意也真切了一点,“他撮蹿着你们早日去中原,不过是料定中原的世家大族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到时便会前来解救他。”   他虽不惧怕中原那些世家大族,可是若是一招不慎叫人跑了,就得不偿失。   “但城主不是答应过夫人要先提亲么?夫人那边又该如何回禀?”   “北荒气候恶劣,中原人生地不熟,距离又远,路上耽搁个一年半载也是时常的事情。”沈怀之淡淡道。   属下嘴角抽了抽,想起自家城主为了把人弄到手使的不光彩手段,相比之下,这点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属下又禀告了一番城中的日常事务,由沈怀之裁断,不多时,一个浅粉衣衫的女修急匆匆跑进来,她是城主派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人。   “城主,夫人不见了!”   另一边,谢归慈和穿着一身水红曳地长裙、眉心描着花钿、蹲在窗户边沿上的慕蘅来面面相觑。   下一刻,谢归慈面无表情地重重关上了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你们大概知道慕三这个憨批遇到什么生死危机了。x 第26章 隔云端05   谢归慈:我真傻, 真的。   他怎么会相信慕蘅来能够遇上什么生死危机?   谢归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遏制住捏碎手里头铃铛的冲动。   慕蘅来在外面使劲地拍窗子:“江十,让我进去!!”   因为顾及着会引来追兵, 他没有敢放开嗓子吼叫,但是架不住他一直拍窗子,“砰砰”作响。   谢归慈面无表情地推开窗子, 慕蘅来匆忙跳进来,也不顾石榴红裙被窗户边上的石头棱角割破一道, 拍着胸膛喘了口气:“江十, 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吧,这么紧急的情况你居然把我关在外面!”   他喊江灯年“江十”倒不是因为江灯年在家中排行第十,而是当初慕蘅来第一次见江灯年, 脱口而出“江湖夜雨十年灯, 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里吗?”, 从此后慕蘅来便时常将他名字喊成“江十年”,久而久之, 便简称“江十”。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慕蘅来才会这么叫他。   谢归慈淡淡地瞧着他:“你认错人了。”   “不会吧!”慕蘅来抬眼看过去, 这才借着烛光看清楚了谢归慈的脸, 美则美矣,却截然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   “!!”   他“噔噔”后退了两步, 肩胛骨径直撞到身后的石头墙壁上, 睁大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归慈。   “可是我是定位到江灯年的铃铛在这里,才找过来的!”他说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被谢归慈捏在手心的金铃铛上, “如果你不是江灯年, 那他的东西为什么在你这里?”   他有理有据, 且理直气壮,竟然令人无法反驳。   竟然忘记了,铃铛的定位功能是双向的。他当初也没有告诉慕蘅来这回事,但他自己摸索出来,并且活学活用。   谢归慈看了眼手心里泛着金色流光、周围隐约有灵气流动的铃铛,决定再维持一下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是江灯年的道侣。”   他这句话甫一说完,慕蘅来眼底就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等谢归慈再开口解释什么,慕蘅来已经为他自动补全了逻辑。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江十现在有急事不能赶过来,所以才让你帮忙来救我!我一早就听说他有个绝色道侣,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打量过谢归慈,不觉露出亲近的表情:“江十是我兄弟,你是江十的道侣,自然也就是我的兄弟了!你放心,等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中原,我一定带你吃香喝辣,在整个仙门横着走。”   他眉眼跳脱,言语间肆意洒脱,有着西洲城最顶尖世家才能养出来的底气。   还有天真。   慕家慕蘅来,是个天生的自来熟。都说鹤月君交游甚广,可是在谢归慈自己看来,他哪里比得过这位慕家的三公子人缘好。   ——天下间没有慕蘅来相处不来的人。   谢归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先把这身打扮换掉。”   北荒之地,因为红色的染料难得,所以会穿红衣、穿得起红衣的人极少。慕蘅来这么一身红衣,可不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慕蘅来眨眨眼睛,顺从地点头:“我早就想把这身衣服换掉了。”   一柱香后,慕蘅来穿一身降紫色滚着银线边的圆领锦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许久没有穿过男装,就连先前在秘境内的时候也是穿的绫罗裙,不为别的,就是女修的裙裳更加华美精致,色彩也更加艳丽,更符合慕蘅来的喜好。   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子,又摸了摸束头发的玉冠,慕蘅来拉过谢归慈,毫不见外,就开始“叭叭叭”地说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天镜城,不然沈怀之那个神经病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就跑不掉了。他手下养了一批宗师境的死士,实力可以比肩大宗师,如果我们被这群死士发现围攻,后果不堪设想。”   “我本来想自己找机会逃跑的,但是沈怀之用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封住了我的修为,害得我别说回中原,能活着走出北荒都不可能!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向江十求救的!你知道沈怀之是谁吧,就是天镜城的城主。”   他语速飞快,不带停顿地说了一箩筐话,又没有很清晰的条理,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纵使是谢归慈,也都用了还一会才勉强理清楚其中的条缕。   谢归慈给他倒了杯茶。北荒之地的茶叶自然没有中原那么好,都是陈茶,不知道煮过几遍,茶水颜色已经淡了。好在慕蘅来也是少年时就离家历练的人,对外在之物并不挑剔。何况是谢归慈亲手倒的茶,对着这么一张昳丽绝色的脸,就算是黄连煮成的药,慕蘅来也能面不改色喝下去。   趁着他喝茶,谢归慈才终于找到能够插话的机会。   “你先说一说事情具体的前因后果。”   “好。”慕蘅来喝完茶,颠三倒四把他从北荒秘境里出来后到今日为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期间穿插对沈怀之卑鄙、无耻、狡诈的控诉十数遍。   他在秘境里被困了好几年,终于碰到了秘境入口打开的日子,结果刚一出来,就遇上了北荒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沙雪。   ——北荒最恶劣的天气之一,酷烈严寒,是中原来的慕蘅来根本想象不到的。冷得滴水成冰,定火咒、恒春咒等等用来保温的咒法根本施展不开。许多修士直接被活生生埋在厚厚的沙雪下,倘若半柱香没有挖出来,就会因为严寒和无法呼吸的双重因素迅速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   慕蘅来命大,没死成,但丢了储物袋,流落到天镜城的时候根本拿不出几千灵石的进城费。他当时动了心思硬闯,结果太高估自己的实力,被一群宗师团团围住,捆成了个大粽子丢到天镜城城主面前。   他稀里糊涂和天镜城的城主说了几句话,城主就说可以不计较他擅闯的过失,但是想要在城里待下去,那进城的六千灵石一块都不能少。慕蘅来当时身无分文,拿不出这六千灵石,也不知怎么想的,再加上沈怀之一哄,中原来的慕家三公子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抵给了沈怀之。   慕蘅来天真的以为不过是给沈怀之做做苦力,就能在北荒蛮荒之地得到不输中原家中的待遇,委实是笔划算的交易。直到有人给他试成亲的衣裳,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无法动用灵力,意识到修为被封之后,慕蘅来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怎么一个可怕的境地。   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慕蘅来能够反抗得了的。他被压着按照中原的风俗拜了堂、成了亲。只差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合籍大典时,慕蘅来绞尽脑汁才编造出来一个理由,非要沈怀之去他中原的家中提亲,得到家中应允后才肯心甘情愿。   “我知道他只想拖着我,拖到我认命,根本不会真正派人去中原。”慕蘅来扬了扬下颌,“我才没有那么蠢。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出身西洲慕氏,随便编了一个身份,到时候等我回到中原,他就算想找我也没可能啦!”   “趁着他骗我,以为我会暂时忍耐的时候,刚好我能感受到你的位置,就跑了出来。”   慕蘅来说完长长一段话,口干舌燥,也不嫌弃茶水寡淡,又灌了两盅冷茶。   “他应该还没有发现我已经跑了,我们赶快离开天镜城回中原吧。万一被他抓回去真的成亲,我一定会死的很惨!”   “为什么?”谢归慈不太理解他做出这个判断的来源。   “因为我和他见面的时候穿的是女修的衣服,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娶我。要是被他发现我根本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他肯定会恼羞成怒杀了我。”   慕蘅来捂住了眼睛。   谢归慈欲言又止,暂时没有告诉他,修士看人可以用神识分辨男女,以沈怀之谨慎的性格,估计早把慕蘅来的底摸得七七八八。   “反正先别管这些了,我们先跑吧。”慕蘅来抓住谢归慈的手腕。   谢归慈默默地把手抽回来,另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手握紧了匕首。   他冷静地开口:“可能走不了。”   话音落下,房间的大门就被撞开,力道之大,连带着屋顶上的灯都摇摇欲坠。   一群宗师境的死士鱼贯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而在尽头,烛影飘摇,沈怀之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下半张脸埋在毛领里,声音仿佛含着笑,但是一听就令人头皮发麻,有种不寒而栗的森寒感。   “夫人想去哪里啊?”   慕蘅来缓缓地、缓缓地沉下身子,试图把自己藏在桌子底下。   谢归慈看他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   见慕蘅来开始装鹌鹑,沈怀之轻笑一声,这才正眼看向谢归慈,天镜城内多出个绝世美人,他自然有所耳闻,他也向来欣赏美人,可是那是建立在“美人”识相的基础上。   ——   “阁下是准备带着我的夫人私奔吗?”   谢归慈还没有反应,慕蘅来已经跳了起来,他极力撇清:“你可别冤枉我,这是江灯年的道侣,要是被江灯年知道我敢挖他的墙角,他会打死我的!”   “鹤月君的道侣?”沈怀之口吻不明,挑了挑眉梢,“那就都是自家人,方才我这些不懂事的手下多有冒犯,还请阁下谅解。”   “自家人?”谢归慈脸色古怪。   “内子和鹤月君是至交好友,那我与阁下也算得上妯娌,自然是自家人。”沈怀之气定神闲地说。   “…………”   谢归慈闭了闭眼睛。他上辈子是不是罪大恶极,否则为什么要摊上慕蘅来这么个倒霉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   慕三(无辜):不关我事。   【我的小可爱在哪里?(探头探脑JPG)】 第27章 隔云端06   沈怀之口里的“自家人”可不代表沈城主会掏心掏肺地对你。中原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的——专坑自家人 。   以谢归慈和这位城主打过的少数几次交道来看, 沈城主就是这么一个不怀好意、不安好心的东西。   沉默的气氛在房间内尴尬地弥漫开。   慕蘅来悄悄扯了扯谢归慈的衣袖在他掌心写字:逃得掉吗?   字写得又快又急,笔锋勾连起几分潦草,泄露他烦躁焦急的心绪。灵力被封对一个修士来说, 就好比一个正常人突然失去眼睛,陷入一片茫然的无边黑暗中。即使慕蘅来是一贯没心没肺的的性子,也还是难免会有点恐慌。   特别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谢归慈不动声色扫过四周, 二十六个宗师,四个大宗师, 外加一个沈怀之, 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屋子。如此密不透风的包围,恐怕中原仙门对付魔界十二门的大魔头,都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 还能姑且一试, 但是带着个修为被封的慕蘅来……谢归慈心底盘算了下, 起码要加两个薛照微才有八分把握全身而退。   因此他果断摇摇头。   走不了。   慕蘅来眼里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他叹了口气, 缓缓地举起手,朝沈怀之说:“我只是出来玩而已, 你带那么多人干什么?”   沈怀之勾了勾嘴角, “玩够了吗?”   慕蘅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那就回家吧。”沈怀之走上前,将人拢在怀中, 慕蘅来瑟缩了一下, 还是没有推开他。   将人严严实实搂在怀中,沈怀之才有了一点真实感,这才慢慢看向谢归慈, 目光比最初要和煦许多, 但那只是浮在表面上的。   警惕与怀疑从不会在三言两语间打消。   于是谢归慈就被沈城主以“贵客”的名义请回了城主府。城主府不知用了什么特别办法, 温暖如春。这一晚上,谢归慈都没有再见到慕蘅来,他确认了一下慕蘅来还活着,便没有再担心——至于其他那些事情,慕蘅来当真不想的话,沈怀之也逼不了他。即使修为被封,但作为西洲慕氏嫡系的三公子,保命的底牌还是有的。   吃点苦头也好。   谢归慈想。   第二日的下午,谢归慈才见到沈怀之。这位沈城主今日心情不错,倒是有点像刚刚新婚时春风得意的样子了——如果忽略他颈侧被人抓出来的三道血痕。   沈怀之半眯起眼打量这位安之若素的“鹤月君道侣”,确实是个顶顶漂亮的绝世美人,就连北荒的冰雪都要为这世所罕见、受天道眷顾的美貌软了心肠,不在他身上留下风刀霜剑的痕迹。   “昨夜蘅来私自逃家,天镜城虽然是我治下,但城中人也是鱼龙混杂。我一时心急不慎打扰了阁下,还请阁下多多谅解。”   沈怀之说的这番话既漂亮又诚恳,但是谢归慈知道,如果他敢说自己不谅解,那么恐怕下一刻他就要到黄泉底下去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谅解他了。   谢归慈没有接他的话,避而不答,只是轻轻地开口询问:“看来你一早就知道他并非女子?”   沈怀之“哈哈”大笑,似乎是觉得谢归慈这问题颇有意思:“蘅来他便是穿上女修的衣服,也不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啊。我的眼力还没有差到如此地步,阁下实在是说笑了。”   谢归慈便也笑了一下,没再多说。果然慕蘅来那点小把戏在沈怀之面前压根不够看,不过这也意味着事情更加麻烦了,看沈怀之这样子,不像是区区“见色起意”。   他暗自思忖着,沈怀之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蘅来说阁下是鹤月君的道侣,这我是知道的。说起来我与鹤月君也曾有过几分故交,听他提过有一所钟之人,只不过……谢公子的性情倒是和鹤月君描述的不太一样。”   谢归慈心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和你提起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怀之这人糊弄起旁人来可都是一套一套的。他面色滴水不漏:“那他是怎么说我的?”   “姿容绝世,修为高强,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沈怀之沉吟片刻,缓缓道。   谢归慈更肯定沈怀之在胡编乱造了,“谢归慈”对外的人设是修为浅薄,仅仅有一张脸看得过去的花瓶,“鹤月君”怎么可能说他修为高强?   “我倒从不知他是这样看我的。”谢归慈淡淡道,“或许他说的是旁人,只不过沈城主会错意了。”   “谢公子既然这样说,那或许是我记错了。”沈怀之面不改色,“不过我听闻鹤月君已经死了,而谢公子也另觅良缘,将要与藏雪君喜结连理。”   图穷匕见。   沈怀之的言辞终于露出来了他今日真实意图的冰山一角。   “原来沈城主在北荒之地,竟然也对中原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谢归慈唇边露出个笑容来,无论沈怀之说什么,他都举重若轻,从容在握。   沈怀之倒是有些相信他和江灯年关系匪浅了,这性情不能说一模一样,起码也像了个八分。   沈怀之:“蘅来出身中原,我意欲上门提亲,顺便听到了这么一桩事。说起来还要怪藏雪君的声名太盛啊,一举一动都有天下人关心。”   到了他口里,竟然好像全盘都成了薛照微的错。   “对了,不知谢公子是否和藏雪君事先商议过,否则怎么如此心有灵犀,藏雪君前脚刚离开,谢公子后脚就成了我的贵客?”   薛照微来了北荒?他来北荒做什么?谢归慈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意外的消息,但是这种情绪不能在沈怀之面前泄露出来。   “藏雪君也来拜访过沈城主?不知是何时的事情?”   “不过昨日的事情。”沈怀之微微一笑,“那时尚未想起谢公子和藏雪君之间的关系,一时疏忽忘了告知。不过我猜藏雪君应当是知晓的——昨日谢公子抵给我换作三万金的那枚凤凰骨戒指,呈上来时恰逢藏雪君在场。”   “那枚戒指如今还在你手里吗?”谢归慈问。   “被藏雪君带走了。”沈怀之抚掌笑起来,“谢公子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孽缘还差不多。   这下等见到了薛照微,自己还要花心思编造理由,解释他为什么好端端的渡越山不待着,要跑到北荒来。   谢归慈指尖点在松耀石桌面上——这是北荒特产的一种特殊石头,极为坚硬,放在中原是铸剑的好材料,但是在北荒,在沈怀之这里,也不过是做一张桌子的用途罢了。   “那沈城主可知道藏雪君离开天镜城后,去往何处了吗?”   沈怀之笑得如沐春风:“我与藏雪君萍水相逢,他的行踪岂是我能过问的?谢公子这问题可就为难我了。”   他在说谎。   谢归慈马上断定。   但是知道沈怀之在说谎也没有用,沈怀之不愿意说的时候,想撬开他的嘴比登天还难。   不过薛照微也用不着他担心。   谢归慈垂了垂眼:“原来是这样。”   ……………   笃定慕蘅来跑不出天镜城,沈怀之也就放心地让他和谢归慈见面。   这一次慕蘅来没有再穿石榴红裙,换了身男子的锦袍,但依旧是鲜艳的红色。他托着脸,精神有些萎靡:“……我想回家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我娘和大哥他们了。”   暗中六个宗师守着他们,谢归慈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他已经托徐图之向西洲那边传信的消息告诉慕蘅来。   人多眼杂,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他只问:“沈城主绝无可能放你离开吗?”   沈怀之讲究“规矩”,在慕蘅来的事情上,也应该存在可以打破困境的“规矩”。   “我和他说过了。”慕蘅来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但是没有用。”   还差点把自己赔进去。   说话之间,被沈怀之指派到慕蘅来身边伺候的圆脸女修盈盈走了过来:“夫人,谢公子。城主说怕夫人无聊,便请了人间的戏班子过来唱戏。说如果夫人喜欢,到摆喜宴的时候也可以请他们唱上一出。夫人可要去瞧一瞧?”   “戏班子?”慕蘅来眼神亮起来,“我倒是听过人间有唱戏为生的人,但是凡人是怎么来到北荒的?”一般的修士在北荒都活不下去,更别说和仙途无缘的凡人。   “这就要夫人亲自去问城主了。”女修笑吟吟地说道。   “我才不去问。 ”慕蘅来一撇嘴,不过戏还是可以看一看,拉着谢归慈就往前头去了。   两刻钟后,谢归慈头疼地按住了眉心。   他不懂沈怀之怎么想的——为喜宴准备的剧目竟然是《梁祝》,还偏偏是《化蝶》的那一段。   婚宴上唱这个……谢归慈心道,沈怀之的脑子大约是坏了。   慕蘅来却看得津津有味。   “谢公子不喜欢这出戏吗?”沈怀之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挨着慕蘅来坐了下来。   谢归慈委婉道:“沈城主……不觉得这出戏不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沈怀之挑了挑眉梢,“我倒是不懂这些,不过这一出戏鹤月君曾推崇过,我想大抵是好的,才特意请了人间唱得最好的戏班子来。原来竟然不合适吗?”   他的惊讶情真意切。   谢归慈:鹤月君没推崇过在喜宴上唱这一出。   再待下去,鹤月君所剩不多的身后名都要被沈怀之霍霍完了。   谢归慈:“沈城主喜欢,自然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轻描淡写。   沈怀之眯了眯眼。   *   *   “你说鹤月君这位道侣奇不奇怪?”沈怀之站在桌案前,提笔描摹一幅画作,“派去的人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他除了貌美外一无是处,实力低微。可是府上这个——”   他语调微停。   “安然无恙只身来到北荒,昨夜被一群宗师围攻也面不改色。”   “着实有趣。”   属下揣摩半晌:“也许是传言有误,在中原真正见过这位谢公子出手的人,我们也没有找到一个。”   “那就更有意思了。”沈怀之笑了笑,忽然改换话题,“你说江灯年的情人和死敌,都在这里,那他本人,又到哪里去了?”   “鹤月君不是死了吗?”   “是啊,他死了。所以道侣也跟着死敌跑了。”沈怀之落笔,素白宣纸上一道嫣红的笔锋,“我可千万不能死这么早,免得蘅来也和人跑了。”   属下没敢说话。   沈怀之又重重叹了口气,“是不是鹤月君和他这个道侣关系不太好,否则为何我提起鹤月君的旧事,谢公子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梁祝》确确实实是江灯年亲口说的。”   “……属下记得鹤月君说的好像并不是今日演的这一段。”   “原来是我记错了。难怪谢公子目光如此奇怪。”沈怀之连连摇头,“这不就丢大脸了吗?”   “…………”   属下不觉得沈城主是个在乎颜面的人。   画作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慕蘅来推门闯了进来,气势汹汹:“沈怀之,我不成亲!你放我走!”   谢归慈跟在他身后,迎上沈城主的视线微微一笑。这可不能怪他,得怪沈怀之自己。慕蘅来听完“化蝶”这一出后,得出结论——强求来的姻缘是会死人的。为了避免他也落到触碑而亡的地步,慕蘅来决定早日逃离龙潭虎穴。   “我听闻蘅来不过是欠了城主几千灵石的进城费,城主便要他以身相抵,是否有欠妥当?”   谢归慈避开了慕蘅来的姓氏,笑吟吟对上沈怀之,不紧不慢地说。   沈怀之握紧手中的细狼毫,忽地笑了:“既然蘅来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不过我这城中,一纸一物都是明码标价,我的家产也没有给除了我夫人之外的无关紧要之辈随意花费的道理——只要谢公子替蘅来结清这段时日以来在天镜城中的所有花销,我便恭送两位离开。”   慕蘅来心道,就算他身上的钱财都遗失,但只要能离开传信给家中,还怕出不起这笔钱吗?   “多少?”   他扬了扬下颌。   沈怀之示意属下,属下拿出金质算盘拨弄了片刻,声线平稳,毫无起伏:“一共三百三十七万四千七百五十一枚灵石。”   “看着鹤月君的面子上,后面的零头我就抹去,算作三百三十万。”沈怀之不仅不慢道,“两位也不要觉得是我狮子大开口,天镜城的物价谢公子来了两日应当清楚,单说蘅来前日弄坏的那一身衣裳,便值一万金。”   “两位拿出这笔钱来,就可以走了。”   三百三十万。   气氛沉默了。   恐怕把整个渡越山卖掉都凑不出这么多灵石,卖掉西洲慕氏倒说不定能凑出来,但慕三再重要,也不可能拿整个慕氏来赎他。   谢归慈缓缓转过视线,看向慕蘅来。   慕蘅来:“…………”   他这辈子都再不会有这么高的身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说感觉三十万太穷了,所以改成三百万。我没有想到修真界的物价也膨胀的这么厉害了x】   啾咪。更完这张明天晚上不更,后天晚上再更新。因为要上夹子。正好我没有存稿了,休息一天攒一攒。 第28章 隔云端07   谢归慈稍一动脑子便猜到沈怀之打的主意。他不可能将慕蘅来藏在天镜城一辈子不让他离开, 与其如此,不如堂堂正正摆到明面上来。   三百万金一出,哪怕是慕家亲自上门, 都没有办法理直气壮把慕蘅来带回去。   天下仙门,能一下子拿得出三百万金的宗门,渡越山不能, 西洲慕氏不能,扶风派也许能, 但是相沉玉不会为了慕蘅来透支宗门底蕴, 付这三百万金。一则他没有立场,慕蘅来和扶风派毫无瓜葛,二则慕蘅来遇到的也不是什么生死危机, 委屈一桩婚事, 能节省三百万灵石, 别说相沉玉,谢归慈都想现在就把慕三打包送给沈怀之。   沈城主这一手阳谋玩得漂亮。   慕蘅来也知道三百万灵石是个什么概念, 盘算了一番他在他大哥心里大概一半的价都不值之后,慕三公子深深地痛恨起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看穿沈怀之丑陋的罪恶嘴脸。   他眨眨眼睛:“不能看在江十的面子上再便宜点吗?”   沈怀之失笑, 觉得慕蘅来实在可爱, 但拒绝他的态度十分坚定:“不能。”   江十的面子也没用了。   慕蘅来叹了口气,他平生头一回意识到自己这么值钱。他想了半晌, 发现这件事确实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天镜城独立中原的仙门世家之外, 压根不受制约,在这里沈怀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办法请仙门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调停。   他正欲退让之时, 谢归慈忽然开口:“沈城主这账目, 未必对吧?”   沈怀之扫了手下一眼:“把账目明细拿给谢公子瞧上一瞧。”语落罢, 他视线再度转向谢归慈,和北荒的荒凉、暴力、混乱截然不同的明艳美人站在慕蘅来身后,眼尾挑起几分似真非真的笑,不闪不避对着沈怀之。   他的眉眼没有北荒之地常见的冷厉,反而格外柔和,看起来就和从渡越山流传出来的种种传闻一样,是个修为低微、不值一提的废物花瓶。   但沈怀之却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偶尔也会有修士带来只有中原才能见到的白釉瓷,布满美丽的冰裂纹,漂亮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正的巧手仙人才能烧制出这样的瓷器,一在北荒露面就引起哄抢,价值千金万金。   珍贵无比。   谢归慈就像是这样的一座白釉瓷瓶。   谢归慈翻了翻账目,得益于神识的强大,他重新计算一遍这些数据也仅仅只需要片刻的时间。如沈怀之所言,没有一块灵石的差漏,以沈怀之的谨慎程度,也确实微乎其微可能在这种细节上出现差错。   不过他的目的也不是冲着账本而来的。   谢归慈粗略扫过几眼后便合上了账目,递给一旁的慕蘅来。慕蘅来迫不及待翻开一瞧,不由得咋舌,每一笔账都是灵力凝结成的笔锋,纸是玉山木制成的,哪怕过了千年,也不会褪色腐坏,而且灵力一旦落成,就无法修改。   ——所以这确实是真的,不是沈怀之为了糊弄他一时做出来的假账。   但是一身衣裳上万灵石算了,一顿饭也要几千灵石,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抢钱。   可是想想那些新鲜的灵果灵泉,在北荒,估计还真值这个价。   慕蘅来每看一行顿觉窒息多一分。   眼角余光瞥见谢归慈沉静的神色,他心绪才安定了几分。……看到谢归慈,就好像江十也在场一样,慕蘅来心底的彷徨恐慌,顷刻消散去许多。   ……就算他真得留在这里也没关系,反正沈怀之也不可能杀了他,大不了再找机会跑,总有一天能跑掉。但是他得让谢归慈平安离开这里,要不是他自己犯蠢,谢归慈也不会被他牵连。   谢归慈沉声开口:“沈城主的账目是不错,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过沈城主那日带人擅闯我下榻的客栈,一群人浩浩荡荡,吓得我心神不宁,沈城主打算怎么赔偿我?”   他问得慢条斯理,咬字有力清晰。   沈怀之从从容容:“谢公子想要多少赔偿?”   “沈城主既然说我是贵客,那一百万灵石不过分吧?”谢归慈问。   “不过分。谢公子身份贵重,当得起这个价。”沈怀之笑吟吟抬了抬手,“还有两百万呢?”   谢归慈面不改色继续道:“我听说蘅来进城后无缘无故被沈城主封印了修为。这种做法,便是蘅来亲口答应许嫁也不妥当吧?若非城主封了他修为,蘅来早该离开天镜城,十七日这日后的花销,算在他头上——沈城主未免太会算计了些。”   “那便除去。”沈怀之颔首,“谢公子,我是个讲究规则的人,既然是我的责任,我也绝不推卸。”   “好。”谢归慈颔首,“既然这样,我和蘅来便可以离开天镜城了,沈城主检查一下账目,没有问题吧?从十七日到今日一共是两百四十四万金,抵去之后沈城主还应该给我们十四万灵石。”   “不过看在鹤月君的面子上,我看这十四万灵石也就算了。”   他声音含笑。   沈怀之脸色却倏地沉了下来,他肯一口答应谢归慈提出的条件,不过断定十七日之后到今日也不过百来万的南_风账目,还剩一百万,慕蘅来也是拿不出来的。但谢归慈轻轻巧巧一说,却翻了个倍。   属下从慕蘅来手里拿回账本,又仔细核算了一遍,才禀告道:“……确实是二百四十四万。”   “谢公子好手段。”   沈怀之冷笑。   他自己的账目,必然是没有问题的。唯一有问题的是过了一道谢归慈的手。   ——果然越是漂亮的人,就越该加以提防。   谢归慈置若罔闻,“既然账目没有问题,那我们便先行离开了。毕竟——”他勾了下嘴角,“唯恐我们在城主的府邸内再多待上片刻,城主便要收我们三百万灵石的落脚费啊。”   十成十的嘲讽。   “……既然账目算清,两位自然随时可以离开。我是信守承诺的人,谢公子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怀疑我。”沈怀之微微一笑,“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桩事情,同藏雪君有些关系,谢公子或许想要听一听。”   “我不想听。”   谢归慈断然拒绝。   沈怀之这种巧言令色之徒,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薛照微,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沈怀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像是没有想到谢归慈会拒绝得如此断然。   倒是慕蘅来奇怪地开口:“藏雪君?薛照微?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他不是成天都在雾山上面闭关吗?他怎么会在北荒?”   他的问题一连串儿地抛出来,疑惑地摸了摸鼻尖,一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谢归慈才想起来,他刚刚从秘境里头跑出来,还不知道鹤月君身死的消息,沈怀之不说,也没有人会特意告诉他。至于谢归慈和薛照微定下婚约的事情,慕蘅来更加一无所知了。   见沈怀之要开口,谢归慈及时截住他的话头:“你在城外等我半个时辰。我和沈城主说完事情就过来找你。”   慕蘅来一听到自己可以离开了,也不再多想,反正薛照微怎么样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嘛。   “好。”   修为解封后,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沈怀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沈怀之的视野里。   “真是狠心。”沈怀之叹了口气,似乎又些无奈,不过用不光彩的手段才强留下来的人,走的时候毫不犹豫也情理之中。   谢归慈对他的遗憾惋惜无动于衷,“沈城主想告知我什么事情?”他只是随意一问,为了将慕蘅来打发走,倒不是真的有多关心薛照微的境况——天下之中,难道还有能够困住藏雪君的地方么?   沈怀之:“先前藏雪君造访,谢公子知晓藏雪君是为何事而来吗?”   谢归慈忽然抬眼朝他笑了笑,这个笑容是真真切切的,足以迷花人眼。   “沈城主觉得如果我知道,我还会坐在你面前吗?”   不咸不淡、讽意十足的反问。   沈怀之:“……………”   沈怀之:“藏雪君是为了鹤月君的死而来。谢公子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么——一个是你曾经的道侣,一个是你现在订亲之人。”   他嗓音含笑,掩住对谢归慈的试探。   谢归慈早知道薛照微对鹤月君的事情有种莫名的执念,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一路追查到北荒来。难道是自己之前哪里出了破绽?   心头千般思绪转过,眼神一动未动,“所以沈城主告诉了他什么?”   “藏雪君问我鹤月君生前曾去过北荒何地,我同鹤月君乃是君子之交,自然没道理窥探的行踪,便对藏雪君据实以告——鹤月君曾经同雪原上那位大妖交情极好,或许知晓一二。”沈怀之说道,“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了。”   沈怀之看了眼谢归慈,又继续说:“不过雪原上那位前辈,听说脾气素来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   简直是糟透了。   雪原那位碰上薛照微,一人一妖都不是什么好脾性,倘若一言不合,不打得昏天黑地、非死即伤、山崩地裂都算好。   而且薛照微还拿走了他的凤凰骨戒指,这下不出事都不可能了——那位雪原前辈的真身就是凤凰啊。   上古之时最后一只凤凰。   虽然雪原大妖的真身没有几个人知道,沈怀之不在知情者之列,但谢归慈还是认为沈怀之十成十是故意引薛照微过去的。   谢归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诚挚:“沈城主,藏雪君一定会牢牢记住你据实相告的恩情。”   他咬重了“恩情”两个字。   沈怀之唇边笑意极深:“那就借谢公子吉言了。”   ………………   城外,解封了修为的慕蘅来一扫前几日的闷闷不乐,重获自由,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左顾右盼,一见谢归慈出城门便冲上来。   “谢兄弟!我的飞舟已经准备好了,你要跟我回西洲城玩么?我们西洲城可有意思啦!”   “不了。”谢归慈摇摇头,“我还要在北荒多留一段时日。另外……请慕三公子回去之后,不要和人提你在北荒见过我的事情。”   慕蘅来有些疑惑,但又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我知道了……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你再留久一点,又遇上沈怀之的人,就真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谢归慈笑了下,“你离家数载,早点回去和你娘大哥团聚,北荒的事情不要多管了——不算大事,你也帮不上忙。”   慕蘅来品了一下他这句话,琢磨着大概有什么事情,而且准和那位藏雪君有关。   “行。你回去后记得来西洲找我玩啊,我好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投缘的人了,简直一见如故!要不是江十不长你这样,我还以为是江十呢。”   可不就是故交。   谢归慈心下好笑。   “有机会我一定去。正好我有个徒弟在西洲参加仙门试炼,下榻慕氏,若是遇上,请慕三公子替我照拂几分。……此外记得联系慕氏的人,报个平安,我让我徒弟告知你被困天镜城的事情了,如果晚一些恐怕慕氏的人便动身来北荒了。”   他本以为需要慕氏出面,没想到沈怀之送了个机会上门让他们平安离开。   “我刚刚已经联系过家中的人了,飞舟离开北荒,到了平云城,我二哥会在那里接我回家。”慕蘅来说着声调都不由得轻快几分,“对啦,那本账册你是怎么做到的?灵力写成的账目不是不可以更改么?”   他出来后很快意识到是谢归慈动了手脚,但是没有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确实不能改。”谢归慈轻描淡写,“所以我往上面添了两页。”   沈怀之自己的定下的规矩,抓不到谢归慈的把柄,哪怕种下苦果也要咽下去。好在沈怀之虽然狡诈,但确实是守诺之辈。   如果不是知晓沈怀之人品,他也不会使这个计谋。   但慕三最好早日回到西洲,不然这件事还有得纠缠。沈怀之想要什么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但看慕蘅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谢归慈想了想也没提醒他。   只要顺利回了西洲,便不会有什么事情。   让他放松一阵也好。   闻言慕蘅来眨了眨眼睛,心下明白了。这确实行得通,只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以灵力写下足足两页的账目数字,不仅耗费灵力极多,而且对神识的要求也极高。   起码他自己就做不到,他大哥也做不到。慕蘅来想了想,一般的大宗师应该都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江十这个道侣,真是深藏不露!   他笑起来:“沈怀之发现后一定气死了。对啦,先前江十托我寻一样东西,我在秘境里头正好发现了就给他带回来了。还好遇上沙雪的时候没有遗失。”   慕蘅来说的随意,但是在身上其他东西全部遗失的情况下,这东西却还始终被他护得周全,必然费了许多的心力。   谢归慈想着看过去,见他手心出现了一朵六瓣纯白花瓣、花瓣向四周敞开,花蕊晶莹剔透,犹如一片轻薄雪似的花。   圣洁纯白。   “雪衔月。”   谢归慈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分明从未见过这种花,却没来由知道它的名字。   他暗自垂了垂眼。   ……有些不对。   “你果然认识啊。”慕蘅来说,“这是江十托我找的,说是什么聘嫁八礼之一,他要拿去求亲用。反正我翻遍了慕家的典籍,没有找到西洲哪里有这样的风俗,大概是你们渡越山的风俗?还是江十那边的礼节?既然你刚好在这里,我就不多麻烦了,直接把东西交给你。”   不,渡越山也没有这样的风俗。谢归慈将花拢在手心,垂着眼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卷 身为江海客 第29章 黄粱阙01   最不对的是, 他不记得有向慕蘅来拜托过这件事情。   谢归慈的心绪忽然沉了沉。   ……天道。   念头一闪而过,他朝慕蘅来颔首:“多谢。江灯年除了托你找这朵花,还说过别的吗?”   “他说要拿去求亲啊。”慕蘅来回想着自己不甚清晰的记忆, “多的他也没有说了,不过既然是求亲,肯定是给你的。反正估计我回中原也见不到他了, 干脆直接给你。”   谢归慈心下一愣,再对上慕蘅来剔透漆黑的眼睛, 便明白他大概是已经猜到了“鹤月君出事”, 只是谅解谢归慈的难处,没有拆穿。   慕蘅来是慕氏主支这一辈的幺子,上头两个兄长长他百岁有余, 他出生时是在对魔界十二门的战场上, 差一点被抓去练成炉鼎, 因为这番缘故,他被养的比一般的仙门子弟要更“秉性纯真”。   不过这种赤子心性, 也是他能和江灯年相交的缘由。   于是谢归慈垂眼笑了笑:“多谢。”   像是三春蘸水的桃花。   慕蘅来耳根瞬间通红,结结巴巴:“不用、不用谢。鹤月君可是我亲兄弟, 不就是一朵花, 我顺便看到就顺手带回来……好了,我走了, 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传音给我, 我让我二哥来帮你。”   “好。”   慕蘅来挥挥手跳上飞舟,这是一艘约三十丈长、十丈宽的船,悬浮离地, 船身是玄铁配上天雷木制成, 装饰以青鸟、孔雀、毕方等的羽毛, 坚固到可以横跨东川的沧露海。是慕氏给他配备的出行法宝,但是在北荒深处却毫无用武之地——北荒的沙雪与狂风让这艘飞舟寸步难行,甚至可能会侧翻、坠地、被掩埋。   眼下在这还算安全的北荒边缘,慕蘅来终于可以用上这艘飞舟。   他站在船头,朝谢归慈挥手告别,渐渐地在谢归慈视野里成为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在北荒稀薄的天光下远去。   慕蘅来站在栏杆边,直到再也捕捉不到谢归慈的气息,他才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船舱。   他终于要回家了。   ………………   天镜城内。   沈怀之指腹捻起那两页薄薄的账册,上面用灵力写成的笔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   “谢归慈。”音节从舌尖上颚滚过一遭,沾染冷意,沈怀之眼神晦暗不明,“鹤月君看上的人,还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一个小小的把戏,彻头彻尾愚弄了他。   属下:“那位谢公子竟然能以灵力短时间内便做出以假乱真的这两页账目……属下愚钝,实在看不出他修为如何?”   “别说你看不出,我也瞧不出来。”沈怀之合上账册,“最开始是江灯年,后来是藏雪君,眼下又来了一个谢归慈——你说,这天底下比我修为还高的,怎么就忽然一个两个都冒了出来?而且这三人的关系还如此有趣。”   属下:“鹤月君和藏雪君都是声名赫赫之辈,属下以为,强者之间惺惺相惜也实属常事。”   沈怀之却摇了摇头:“惺惺相惜?焉知不是既生瑜何生亮?”不知想到什么,沈怀之又勾了勾嘴角,“这位谢公子不远万里来救一个同他并无干系的人,倒真是心肠极好。”   “夫人毕竟是鹤月君的挚友。”属下斟酌着说,“听闻鹤月君与他道侣感情深厚,前来救人也无可厚非?”   “是啊,无可厚非。”沈怀之将账册卷成轴,不轻不重地敲在桌子上,“但是你说,江灯年为什么不亲自来?”   “……鹤月君不是……死了吗?”   “你不提醒我倒又忘了。原来他已经死了。”沈怀之声音里意味莫名,“江灯年那样的人……死了确实可惜。”   “他死了,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他,倒跟没死一样。”   沈怀之说。   属下默然,未敢搭话。   那位鹤月君活着的时候,也是天镜城里的座上宾,写意风流。城主府内诸多女修敌不过他拈花一笑的风姿,芳心暗许。   可惜鹤月君并不爱美人。   他也不爱金钱、权势,好像这世上没有能够束缚住他的欲望。就像北荒大地上自由自在的风雪。   远比风雪炽热。   沈怀之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他死了倒不如没死。”   这句话的声音轻忽地像是错觉,“派去跟着夫人的人如何了?”   “已经跟上了。一直尾随在夫人二百丈的距离内。”   沈怀之颔首:“待夫人到家,就可以派人登门拜访提亲了。他先前催我,却又肯告知我真正的家族来历,眼下正好如他的愿。”   属下心道,夫人哪里会是如愿,气死还差不多。   “聘礼可都备好了?”   “已经备下,都是按中原娶亲的风俗备的。”属下恭敬答道。   “嗯。”沈怀之颔首,又说:“谢归慈算计我一回,我也如约守诺,放他们离去。这世间世风日下,也只有本城主才如此诚实善良啊。”   属下:“…………”   如果他没有“履行约定”后又派人跟随慕蘅来,这话或许几分可信。   “城主君子风度,旁人哪能相比?”属下违心恭维。   “去吧。”沈怀之吩咐,“照看好夫人,务必送他安然离开北荒。”   “是。”   属下走出房门前,又听见沈怀之低声说了一句——“我记得鹤月君之死的源头是为了给谢归慈找洗髓丹,原来谢公子竟也用得上洗髓灵丹?有趣,有趣。”   属下心中一惊,不敢多留,疾步缩地成寸离开。   ………………   天镜城再往北,才是真正的北荒腹地。谢归慈思索着该如何追索薛照微的踪迹。   北荒之大,即使他放出神识也覆盖不了全部,而且他也无法用传音法术联系上对方——传音术有个弊端,头一次使用必须交换两人的一缕神识作为媒介,否则无法启用。他和薛照微维持着表面的“未婚夫妻”情意已经颇为不易,更别提启用传音术了。   怕就怕薛照微和雪原凤凰碰上,一照面就打起来。   还是得在薛照微之前找到凤凰前辈。谢归慈想了想,而且他有一些疑惑,也许需要在北荒找到答案。   凤凰是上古时的神兽,和普通的妖物并不相同,在传闻里,凤凰因为触怒天道早已灭绝。居住在北荒雪原深处的,是世上最后一只活着的凤凰,侥幸逃过当初的灭族之祸,实力极其强悍,资历也极老,人族的大宗师在它面前都要乖乖叫上一声前辈。   但因为同族死绝,北荒之外处处都是天道的气息,这一只凤凰心灰意冷下,便避世雪原不出,偶尔杀几个惹得它不高兴的家伙,久而久之,竟然传成了“北荒雪原深处有一只十分厉害的暴虐大妖”。   而谢归慈知晓这么多,是因为凤凰于他有半师之谊。   ——   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修为也浅薄,不甚闯入雪原,得罪了这位前辈,差点没被凤凰一翅膀扇了个半死,无意中露出真容,才得以保住一条命——没错,这位前辈对长相符合它心意的人总是要宽容几分。   谢归慈占了天生一张好相貌的便宜,和雪原凤凰的缘分结下,还当了雪原凤凰有实无名的徒弟。甚至雪原凤凰知晓他手中有一段凤凰骨,也没有多问,但是薛照微拿着就不一定了。   昔年同族死绝,绝对是雪原凤凰心里的沉疴。   ………………   风雪大了起来。   北荒上的雪不如中原那么柔软如鹅毛,反而每一片落在脸上都如最冷厉的刀锋,修为浅一点的修士落到这里,当真是要被割得皮开肉绽。   在这样的天气里,根本无法御剑飞行,任何被中原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行驶的法宝都派不上用场。   北荒的风雪用最为恶劣的方式告知来到这里的所有生灵,一切外力都是虚妄,唯有最原始的方式,才能依仗。   唯一的办法——只能徒步走出风雪。   一路上人影也越来越少。   以薛照微的修为,应对这样的寒冷还好,他面不改色沿着河流继续往前走。   北荒只有两条河流,熹河和月河,但是这是两条流向截然不同的河流,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交汇处在何处。但好像北荒之上的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它们必然在雪原之上的某一处交汇。叫人意外的是,既然天气如此严寒,河流里的水却没有结冰,还在缓缓地流淌着——这也是气候恶劣的北荒还有人生存的重要原因之一。   薛照微手心握着那枚打磨光滑的凤凰骨戒指,凤凰骨在这样的气候下还带点温热,紧紧贴着薛照微的皮肤。   他只瞧了一眼,便将戒指重新收拢。   一道“嘶嘶”的蛇吐信的声音穿过厚厚的雪层,钻了出来。   是一条约莫两指粗的长蛇,全身布满黑色鳞片,黄色竖瞳冷冷地反射着光。它踟躇了一会,不知是感应到了危险还是什么,绕过薛照微的脚边,朝更远的风雪中蜿蜒爬去。   蛇,能在北荒活下来的蛇,只有一个意义。   ——   “灵蛇”部族的图腾。   凡是有蛇出没的地方,就会有“灵蛇”一族的人,传闻他们对北荒上的一切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生不用修炼,就拥有中原修士难以企及的修为和力量。   风雪中出现了一队人。他们穿着色彩艳丽的服饰,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格外显眼。为首的是一个光裸手臂的女子,她似乎并不畏惧寒冷,手臂上除了三个金色臂钏,没有其他东西。她的头发编织成一条一条的辫子,发色并不是常见的黑,而是和冰天雪地遥遥呼应的白,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满头的白蛇披在她肩头,不停扭动。   最引人瞩目的是她怀中抱着的一个长方形木盒子。上面刻着繁复花纹,盒身里隐隐约约有灵气溢出。   薛照微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在那盒子上,感受到了江灯年的气息。   ——是江灯年从前随身所配的那柄剑,据说和他的尸骸一起遗落在北荒广袤无际的土地之上,没有被人找到。   …………   “圣女,前面有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队伍旁边挤到中间,说道。他们用“灵蛇”一族的语言交谈着,在外人听来,就像是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沙哑而古怪。   为首的年轻女子,“灵蛇”一族的圣女,穆图兰雅抬起一双和蛇类几乎无异的冰冷竖瞳看向前方。   冰天雪地中,白衣乌发的青年凛然而立,隔着风与雪,一切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他剑尖反射出来的冷光。   遥遥指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 第30章 黄粱阙02   剑尖卷起冰雪, 裹挟着极冷、极利的锋芒,迎面劈下。   穆图兰雅将族人护在身后,无形的屏障在她身后张开, 剑气边缘扫荡过脚下厚厚层积的冰雪,斩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快速蔓延开去。   屏障轰然碎裂。   不过是被剑风堪堪擦过。   北荒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人?!她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薛照微, 冰雕雪琢的青年面无表情,有种森然的冷寂。   无数长蛇从雪地里钻出来, 围拢在她的身边, 她喉咙里发出“嘶嘶”的低哑声音,三五个音节做一停顿,像是某种神秘的、古老的语言。   ——   这是“灵蛇”部族传承下来的控蛇的语言。   穆图兰雅作为族中地位崇高的圣女, 自幼学习如何操控雪原上的蛇。它们是最为忠诚的伙伴, 也是雪原上上最锋利的武器。   长蛇们扭曲着身体, 在雪地上游走,朝薛照微逼近, 它们无视剑风,像是没有痛觉的傀儡, 任由身体被割断, 前赴后继地继续朝薛照微涌去。   狂风卷起雪原部族圣女的头发,雪白的发丝在风中飘荡开, 她仰起头, 迎接再一次落下的剑锋。   “住手!”   一道急促的声音远远响起,不到片刻,谢归慈便由远及近, 飘然落到两方人中间的位置, 滑退几步, 擦着薛照微的剑气锋芒落定。   “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薛照微看清楚来人,眼神动了动,收剑。   谢归慈苦笑,他也没有想到居然会这么巧,还没有费多少时间就撞上了薛照微和人打架,另一方居然也是熟人。   他转头看向灵蛇一族的圣女,眉目深邃、肤色比一般人更加白皙的穆图兰雅打量着他。   “我认得你的气息、你身上有熟人的气息。”   这一次她换了中原通用语,但因为不够熟悉的缘故,说起来有几分艰涩。   薛照微看向谢归慈。   穆图兰雅蹙着眉头想了想,用“灵蛇”部族的语言喊了一个名字,在中原的音节里听着像是“弥兰落”。   谢归慈知道这个名字是表示“月亮”的意思,灵蛇一族风俗和中原差太多,他们无法理解鹤月君江灯年的名字,所以用自己部族里的音节称呼他。   仗着薛照微听不懂,北荒上天道也无法窥探和管束。况且此刻否认也再难找到合适的理由,谢归慈笑着点了点头。   “兰雅,好久不见。”   是“灵蛇”一族的语言。   ——   恐怕来北荒一趟,他身份上的文章就瞒不住了。   灵蛇一族认人不看相貌,只用自己的秘法辨认气息。因此穆图兰雅和她身后的人都没有对谢归慈换了一张和过去不一样的脸表示什么异样。   穆图兰雅的表情放松了许多,她不知道鹤月君江灯年代表什么,但是“弥兰落”是“灵蛇”一族的好友。对于朋友,“灵蛇”一族给予足够的友善和热情。   “我听中原来的人说你出事了——但是你留下来的生命痕迹一直没有消散。我就猜到你没有死去。正好我有族人告知我在月河的尽头发现了你的兵器。”她说着将怀着一直紧紧抱着的盒子递给谢归慈,“我带人出来找到了它。”   “可惜它已经碎了。”   谢归慈打开一看,盒子里的剑剑身冰凉剔透,碎裂成无数块,不知道灵蛇一族是怎么找到它,并且把它重新拼起来的。   剑身碎裂后,剑内封印的灵力四处溢出,已经全部溃散,到如今,整把剑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摸了摸剑身,触到那些裂纹时心绪有些恍然。   薛照微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   交代完重要的事情后,穆图兰雅才重新用一对橙黄色的的蛇类竖瞳打量薛照微。   谢归慈出声解释:“这位是我的朋友,他看到你手上拿着我的剑,以为你们是抢夺我的剑的敌人。”   听到解释,穆图兰雅说:“你的朋友行事实在太冲动了。”但是看着在分不清到底是谁先动的手的份上,穆图兰雅决定不再计较这件事情。   她的族人没有受到伤害,养的长蛇虽然因为薛照微死了很多,不过这些蛇很快就可以再生长起来。   但是假如今日她的族人有一个死在这里,哪怕薛照微是谢归慈朋友,也于事无补。   谢归慈心中也知道这点,庆幸还好没有正式打起来,否则还真是不知道怎么收场。他看向薛照微,才和他解释:“这一位是灵蛇部族的圣女,她和鹤月君是好友。藏雪君先前动手应当是误会了什么吧?”   薛照微垂了垂眼,朝穆图兰雅道:“抱歉。”   穆图兰雅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原通用语,闻言点点头,又对谢归慈说了一句什么。   谢归慈听后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没事了。”谢归慈对薛照微翻译了一番穆图兰雅的话,“她说没有关系,你是个很厉害的修士,她问你愿不愿意去族里做客?”   灵蛇一族崇尚力量,薛照微展现出的实力,明显折服了他们。   薛照微看着他,点了点头,应允。   这真是个误会。   但也算不打不相识。   谢归慈哭笑不得地想。早听沈怀之说薛照微要追寻鹤月君的死因时,他就猜到肯定会闹出事来。   没在雪原凤凰那里打起来,反而先碰上了灵蛇族。   ………………   灵蛇一族居住在月河边上,这一族的人并不多,不过寥寥几百人,中原仙门里一个说得出的名字的门派,人大概都比他们多。   但是这一族能在恶劣的北荒生存多年,其过人之处也不可小觑。比如说他们族中的圣女灵气强大,足以支撑起一道隔绝风雪的屏障,在北荒冻土上圈出一块冰风雪雨不敢侵袭的土地,虽然依旧寒冷,但是对于修士们来说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了。族人们在这里搭起毡篷,点燃火焰——他们点燃火焰用的是一根透着碧色流光的树枝。   谢归慈捧着陶碗喝了一口热汤,对坐在身侧的薛照微说:“那是梧桐枝点燃的凤凰火,就算是在寒冷的雪原,也不会熄灭。”   薛照微这才把目光从跳动的篝火上收回:“……你和灵蛇族的人很熟悉?”   谢归慈“唔”了一声,“有一段渊源。”   “从没有听说过你来过北荒。”薛照微淡淡地道。谢归慈侧眼望过去,看见他被火光照映的半边脸,脸部线条流畅精致,眼睫垂着,半掩住乌黑的双瞳。谢归慈一时心里头分不清他是随口一说,还是存了心的试探。   “藏雪君从前也不关注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来过北荒?”谢归慈随口笑道。   “…………”薛照微去看他,谢归慈的视线还没有转开,一霎那之间四目相对,谢归慈愣了下,若无其事先一步避开他的眼神,去看围拢在篝火旁的灵蛇族人,圣女穆图兰雅披着一段软红的纱衣,边缘坠着一排金色的铃铛,和发梢上的金色装饰遥遥呼应,火光映出她和仙门世家中的女子不一样的绮艳的容貌,一个族中的小孩跑过来将冰雪、长蛇、野草还有灵力凝结的霜花编织成的花环挂在她脖子上。   ——在植物难以存活的荒原冻土,这样以草编织成的花环是最崇高的赞颂。   谢归慈眼尾挑过一丝笑意,看着灵蛇一族的人围着篝火跳起一种舞蹈,口中用灵蛇一族的语言唱着古老晦涩又空灵的歌谣。   他眼底映着这一幕,说出口的话却是对着薛照微:“我来时途径天镜城,沈城主告诉我,藏雪君来北荒是为了追寻鹤月君的死因——”他调子拖得略有些长,混合着灵蛇一族的歌声和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如果是为了这样,藏雪君没有必要继续追查下去了。”   “为何?”薛照微低声问。他的声音是极好听的,但无论何时何地都像是将化未化的冰雪,冷得让人望而却步,只有在这样酷烈严寒的北荒大地上,他的声音才有了一点温度。   ——他再冷,也是中原的雪。   谢归慈又饮下一口滚烫的热汤,才感到僵硬的躯干与四肢重新活络起来,他眯了眯眼睛,声音极轻。   “因为没有意义。”   “何况江灯年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谢归慈尾调掺杂了些不可名状的温柔,“藏雪君,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   “你这么说——”薛照微缓慢地吐词,漆黑胜似琉璃剔透的眼珠清楚倒映出谢归慈半张中原大家工笔难描难画的侧脸。   “是因为鹤月君根本就没有死吗?”   虽然是问句,但他神态莫名地笃定——他心中早已认定了结果。   谢归慈结结实实地惊讶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薛照微居然这么毫不遮掩的挑明,太过意外以至于谢归慈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这片刻的空白,好似恰恰佐证了薛照微的问句。   藏雪君唇边挑起一点真切的笑。   谢归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来缓解困境,穆图兰雅突然从人群中离开,走到了他们面前,灵蛇部族圣女的到来让原本波澜乍起的氛围又恢复了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谢归慈这才注意到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另外一个花环,和她脖颈上挂着的不同,手中这个是用真正的鲜花、绿叶还有精巧打磨过的矿石、五彩的丝绦装点而成。   他并不认识那是什么花,一时好奇——原来北荒竟然也有花能够存活,念头尚未过去,就见穆图兰雅深深地俯下身,将花环带在了谢归慈的头上,一条长蛇安静地如手串套在她的腕骨上,嘶嘶吐着信子,注视着谢归慈。   穆图兰雅将手搭在胸口,垂下头,低声说:“感谢您为我们带来火焰。”   这一句话,为了表示诚意,她用的不是灵蛇部族的语言,而是反复练习过许久的中原通用语。   也因此,薛照微听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马甲摇摇欲坠x 第31章 黄粱阙03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收到花环、因为手里端着盛满汤的碗来不及闪避而被套了个猝不及防的谢归慈自然而然地顺手把碗塞到薛照微手上, 才去摸花环上的叶子。   ——居然是真的,而不是灵力凝结出来的。   在根本没有植物的北荒冻土上,这样一枚能够在冰雪中自然保持盛开、颜色璀璨艳丽的花环, 价值远远比沈怀之的三百万灵石还要珍贵。   ——因为是生机、是希望。   穆图兰雅看见他的表情,不由得也高兴起来:“是族中的孩子从大荒的另一边带回来的花,族中的祭祀用精心挑选的彩色丝线和漂亮的石头装点它们, 花环也是孩子们编成的——所有人都十分感谢您为我们带来了火焰。”   “带来了漫长冰冷的长夜中的温暖与光芒。”   谢归慈的指腹轻轻抚过叶片,仍旧能从叶片边缘感受到荒芜之地的寒意。在北荒找到一朵花, 并且将它带回灵蛇族, 需要的心血可想而知。   “兰雅,你们已经为我找到了剑,而且……火焰并不是我找到的, 我只是代为转交。”   他用灵蛇族的语言回答。   皮肤和冰雪一样白的圣女笑起来, 像是北荒里开出来的花枝:“但是确实是您将火焰带给了我们, 愿缇塔兰女神在上,永远保佑您。”   缇塔兰是灵蛇族传说中的女神、先祖和庇护者, 她人首蛇身,不老不死。   以女□□义献上祝福, 是灵蛇族最高的诚意。   圣女说完这些话, 一个年轻的灵蛇族男子就着急地将她叫走了,族内驯养的蛇忽然开始躁动不安, 只有圣女才有能力驯服它们。   谢归慈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一个薛照微, 不由得看过去,却见藏雪君垂眼端详着被谢归慈强行塞过来的瓷碗,神情沉静而冷淡, 不知在想什么。   感知到谢归慈的目光, 薛照微略松开了手指, 将碗递还给他。散发着油脂香气的乳白浓汤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薛照微什么都没有说。   这位名动天下、修为深不可测,心思也深不可测的藏雪君,避开了谢归慈投过来的视线。   ……像是不敢触及什么似的。   谢归慈挑了挑眉梢,诧异于薛照微好像忘记了穆图兰雅过来前询问的话。不过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毕竟要顷刻间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也不容易。   于是他也很自然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们绕着篝火跳起一种迎面向天空的舞蹈。   金色的铃铛在跳动的赤红火焰里叮叮当当作响,透明的屏障之外,风雪凛冽,掩盖一切。   ………………   相比冰冷荒凉的北荒极地,西洲却繁花似锦。慕蘅来数年未曾归家,被他亲娘卫夫人强行抱头痛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抹掉眼泪。   “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没有没有。”慕蘅来连连否认,好不容易安抚了他娘,才得以喘息去见自己的大哥和好友相沉玉。扶风派和西洲城地势上挨得极近,两人出身的家族门派都是仙门里赫赫有名的势力,交情延续数十代,一来二去,相沉玉和慕蘅来也早早相识,关系颇好。   相沉玉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才定了定问:“你在北荒秘境里遇到什么事了?竟然耽误了这么久?”   慕蘅来便把在天镜城发生的事端删其繁精其要说了一番,着重突出他多么可怜沈怀之多么卑鄙无耻。听得相沉玉按住额头:“……你打不过便硬闯别人的地盘,落得什么下场,也怪不了旁人。”   慕蘅来气呼呼地看他。   “天镜城的城主知道你真实身份吗?”   “他肯定不知道。”慕蘅来得意地扬了扬下颌,扬开一把从西洲市面上两块灵石淘回来的山水画折扇,灵力绘就的笔触上,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晨光隐约浮动,马上金光万丈便要跃出,“我当时留了一手,没报真名,告诉他的家族来历也是假的。偌大个中原,百家仙门,难道他还找得到我么?”   相沉玉点了点头:“既是这样也好。另外我有桩事情同你说——有个孩子手持你昔日赠予鹤月君的那块慕氏令牌,上门来了。”   慕蘅来一听就知道是谢归慈和他说起过的那个徒弟,他送给江灯年的令牌落在谢归慈手里头,再转赠给他的徒弟也正常,便点点头:“我知道,那孩子现在在何处?我还没有见过呢!”   “你知道?”相沉玉蹙了蹙眉梢,看过去。慕蘅来眼神乱飞了一瞬,他还记得谢归慈和他提过不要告诉别人在北荒见过他的事情,迟疑片刻,相沉玉便怀疑地投过来目光。慕蘅来灵光一现,想起一桩事来,急急转开话题:“……对了,我在北荒时碰到了魔界十二门的人?”   “你确定?”   魔界十二门的事情更重要一些,即使知晓慕三心里有鬼,相沉玉也不再追问。   逃过一劫,慕蘅来心下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肯定是魔界十二门的人。”   “他们去北荒做什么?”相沉玉沉吟,“西洲城与魔界十二门的交界处也不太安稳……这件事颇为棘手。”他突然看了慕蘅来一眼,“如果事不得已,恐怕还要联系天镜城的城主。”   慕蘅来:“…………”   *   *   风雪终于停了下来,但是温度却没有因此回升,梧桐枝点燃的火焰依旧热烈,细细密密地迸发出火星。   弦月高升。   歌舞散去,灵蛇族的人在围绕着火堆的毡篷里安然入眠,作为贵客,谢归慈和他的“朋友”藏雪君也分到了一顶帐篷。   不过两人都迟迟没有入睡。   “穆图兰雅还没有回来。”   细听下,谢归慈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担忧。在这变幻莫测的北荒荒原上,修为再高深的人也只能体会到自己不过肉.体凡胎的事情,稍有不慎,谢归慈和薛照微这样的顶尖高手都会葬身极地的风雪。   薛照微闭着眼睛打坐,那柄随身不离的剑此刻安静陈列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在担心?”   谢归慈坦然承认:“有一点。”   “为什么不去看一看?”薛照微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是灵蛇一族的圣女,她要保护她的族人,也要得到她的族人的信服。”谢归慈轻声道,“而且如果她没有办法解决的麻烦,必定棘手,她也不想为难我。”   “你和灵蛇族的圣女交情很好。”   “难得投缘。”谢归慈微笑了一下,作为一个身负诸多秘密的人,穆图兰雅这样性情更加直白的人确实和他更为投缘。   他的笑容里透着一抹少见的轻松,薛照微缓慢地又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对谢归慈来说,这片荒芜的土地反而比繁花似锦的中原仙门让他更自在。   谢归慈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但是天底下谁没有一点隐秘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呢?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了那日上渡越山求亲时的场景,渡越山的掌门和长老是副什么样的性情一眼便能看穿,不需要薛照微点头,他们就能把谢归慈打包好双手奉上,如此作态,也难怪这些年来渡越山日渐式微。   便连谢归慈的那些同门师兄弟,傲慢自负,对他仿佛也不太亲近。   在这样的宗门里成长,同辈的师兄弟们冷眼相待,师长却只冷漠地作壁上观……谢归慈纵然有一身天赋,也只能藏锋,隐而不发。若是他的天赋实力显露于人前,结果也不会多好,渡越山只会将他敲骨吸髓。   ……他这么多年,应当过得很不好吧。   毡篷外,火光渐渐熄灭。   毡篷之内,谢归慈屈腿支颐坐着,垂落眼睫覆住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薛照微望着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微不足道的、难言的,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软情绪。   就像外面的微弱火光。   很快隐没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没有存稿了的我好悲伤,不过还好这篇文很短,然后明天还是晚九点更新吧(我尽力)。】 第32章 黄粱阙04   穆图兰雅直到天亮时才回来, 她表情十分凝重,平日缠着她手腕的长蛇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滑落下去,乖乖地跟在她的脚边。   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被割出一道见骨的血痕, 血肉淋漓,她却像感知不到痛楚一样,任由伤口处的皮肉翻卷。她漂亮的脸蛋上也布满了细碎的伤痕。   对灵蛇一族的人来说, 实力最为强大,受到女神眷顾, 能够操控群蛇的圣女受伤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是剑伤。”族内的大祭祀为她包扎好伤口, “这个人一定非常善于用剑。”   “是的。”圣女点头,“他十分可能来自中原的仙门。”   圣女沉默了下又说,“他的剑术并不比我的灵力强, 但是他用的那柄剑非常……强大。我在剑上感受到了许多的怨气。”   大祭祀表情凝重:“您的意思是——”   圣女受到女神眷顾, 能感应到许多无形的东西。   “那柄剑, 必定是献祭了许多的生魂才铸成。”穆图兰雅低声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弥兰落, 那个人肯定不止是针对我们。”   大祭祀:“还好圣女您没有事。”   “不,比起我出事, 更大的麻烦出现了。”穆图兰雅摇了摇头, 眼神黯淡:“那个人盗走了被供奉在祭坛的梧桐枝火焰,我没能把它抢回来……”   火焰对灵蛇一族改善了灵蛇一族的生存环境, 有了火焰后, 每年死去的族人少了许多,也更能忍受过每一次风雪的降临。   失去火焰,意味着灵蛇族将从光明重新跌回黑暗。   没有族人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大祭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圣女单薄的肩膀。   ………………   梧桐枝火焰失窃的消息没能瞒住, 很快传遍了灵蛇族上下, 连同圣女被中原来的人的剑砍伤的消息一起。   外族人,剑修。   两个词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了——就比如那位被圣女带回来的的弥兰落大人的朋友。   谢归慈是灵蛇一族最真挚的朋友毋庸置疑,甚至火焰也是他带回来的,无论怎么怀疑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但是薛照微就不一样,他可是一见面就和穆图兰雅差点打起来的人。   十分的可疑。   不善的目光如同扭曲的蛇影粘腻在毡篷之外,顾忌着谢归慈的存在,并没有人敢冒昧冲上去质问薛照微。但以两人的敏锐,不会半点异常都没有察觉到。   穆图兰雅跪坐在谢归慈对面,发尾的金色铃铛安静垂落在编成一束一束的发中,璀璨夺目。   谢归慈屈指点着石头削成的桌面,脸色微沉:“梧桐枝丢了?”   “是。”穆图兰雅低声解释,“昨天晚上族内饲养的蛇突然暴躁不安,我过去查探,才发现它们是被人刻意引动的,为的是故意引开我和大祭祀——在我们查探的时候,祭坛上供奉的梧桐枝火焰被盗,族内看守的人也被打伤。”   穆图兰雅去追,但是不敌落败,也没有追回梧桐枝的火种。   她又把那人用剑的事情和谢归慈说了,引得他不由蹙起眉头,转过眼和薛照微对视一瞬。   薛照微:“是魔界十二门的人。”   谢归慈轻轻叹了口气:“八成是。”从上回魔界十二门潜入渡越山,他就察觉到对方蠢蠢欲动的态度。   穆图兰雅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魔修?”   “是。”谢归慈回答她,紧接着又陷入了某种思绪中,“不过他们盗梧桐枝做什么?”   “魔修可恨!”穆图兰雅咬牙道,“但是你们还是不要在族中多留了,梧桐枝丢失,族人们可能会迁怒这位……”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薛照微,自动略了过去,“总之等会儿我就送你们离开。”   谢归慈心道,藏雪君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分明他昨天晚上一整晚都和自己在一起。但气愤上头的灵蛇族族人不会想那么多,对于这个世代漂泊在北荒风雪中的族群,异族人本身就代表着需要被警惕与防备。   “那么梧桐枝,还能找得回来吗?”   谢归慈问。   穆图兰雅犹豫片刻,诚实地摇头:“在宽阔的平原上,即使长蛇记住了他的气息,也不可能追得上。”   谢归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在风雪凛冽又无比宽阔的冰川冻土上,视野广袤无垠,也意味着对方的逃窜无法捕捉。   魔、界、十、二、门。   音节在舌尖无形滚过一遭,谢归慈眸光掠过一丝冷意。   鹤月君不知和这群人人鄙夷的魔修打过多少交道,可以说是踩着魔界十二门的脸面成名的,自然知晓魔界十二门的人出手必然没有好事。千里迢迢来北荒,不惜得罪灵蛇族盗取梧桐枝火焰,图谋不小。   只是不知道他们所图的究竟是什么。   而且,西洲城也不太安分。   …………   穆图兰雅虽然听过魔界十二门,但是北荒和中原的仙门隔着天堑,从来没有和魔界十二门打过交道,从她成为圣女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从谢归慈沉冷的表情里,她猜到恐怕对方的来历不简单。   于是她又对着谢归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说辞:“我先送你们离开灵蛇族的族地。族人们有些不安……但是他们也没有坏心思。”   “我知道。”谢归慈看了眼全然无动于衷,只垂眼看着自己剑的薛照微,感到额角开始疼了。   还是得先找个理由给薛照微洗脱嫌疑。   他想了想,用灵蛇族的语言对穆图兰雅低声说了几句话,圣女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控制不住地多看了薛照微好几眼,才点点头,表示自己领会了谢归慈的意思。   片刻后,穆图兰雅起身走出毡篷。   薛照微这才抬眼,淡淡地问:“你和她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谢归慈支颐微笑,“我不过让她告诉她的族人,你不可能做出盗窃火种的事情——因为你是我的道侣。” 第33章 黄粱阙05   “…………”   薛照微动了动唇, 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出了毡篷。   冷风有一瞬间灌注进来,谢归慈呼出一口冷气。他看着薛照微的背影消失在重新垂落的帘幔之外, 指尖点了点眉心。   “生气了么?”   但这确实是洗脱薛照微嫌疑的最好理由。灵蛇一族的火种是由谢归慈取回来的,薛照微作为他的道侣,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完全没有必要盗取火种。   难道他开口,谢归慈还会不给吗?   被穆图兰雅散布的一番言论成功洗脑的族人想想, 觉得确实是这样子没有错, 对薛照微的怀疑与怨气也渐渐偃旗息鼓。族人得到安抚,穆图兰雅也松了口气。   ——   不管怎么说,她并不希望和薛照微结仇。对方实力高超, 作为族中灵力最强的人, 她在薛照微面前都自知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她的族人惹怒了对方, 以对方不好相处的脾气,说不定会对整个灵蛇族出手。   弥兰落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伴侣?   沉默而冷峻。   强大, 却也危险。   穆图兰雅还在思考的时候,回神冷不防撞上一双冰凉漆黑的双瞳。白衣乌发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握着剑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的蛇还能感应到盗窃者的气息吗?”   穆图兰雅点了点头, 有些不明所以, 又听薛照微沉声开口:“把它借给我。”   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淡黄色的竖瞳里倒映出中原剑修身后肆掠的风雪。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   “他走了?”因为过分惊讶, 谢归慈的尾调有些异变, 滚烫的茶水被捧在手心,用来取暖。这已经不再是火焰与柴禾烧出来的沸水,而是用灵力加热的。   “您的伴侣向我借走了追踪的长蛇。”穆图兰雅眼睛里露出歉意, “他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很抱歉我没能拦住他。”   “和你无关。”谢归慈摇摇头,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说出这句话之后, 谢归慈自己又觉得有些好笑,分明他和薛照微还没有认识多久,自己这话说出来倒好像有多了解他一样。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谢归慈轻声说,薛照微出手的话,即使是魔界十二门的精锐,大抵也抵挡不过他一剑。   藏雪君的剑术,纵横卓绝。   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起码是货真价实的当世第一。谢归慈与他交手,都不敢说自己有几分胜算。   他猜也许就是因为薛照微前半生除了剑没有其他东西,才养成了这么一副冷淡的生人勿近的性情。   但是薛照微本质上还是个好人。不然他大可以不管灵蛇族的事情,根本没有人能够为难到他。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薛照微并不是古道热肠的人,和“好人”也完完全全搭不上干系。   是神佛,还是恶鬼。   都是一念之差。   毡篷被风吹得晃动,族地上绘着长蛇衔尾的藏青色旌旗烈烈招展,扫开门毯,一朵飘落的雪花被冷风拂到中原来的青年漆黑眉睫上。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他轻声地开口说。   灵蛇族的圣女不知何时已经跟随着蛇群退去,留下极致的犹如雪一样的安静。   谢归慈静坐了一会,拿出来那朵“雪衔月”。被灵力惊喜呵护滋养的花朵依旧保持着盛放的姿态,这朵被慕蘅来因为鹤月君的请求被从北荒秘境里带出来的花,有种和中原热烈的繁花截然不同的美。   倒是很像薛照微。   他想着,不觉勾起唇角。   ………………   天镜城内,城主府奢华无比,铺着厚厚团绒兽皮毛的的地板上落针无声。   “你说跟着夫人的人都被抓了?”   沈怀之唇边浮现一点冷意。   属下:“……是。”   跟了一路都没有被发觉,结果到了西洲城,还没有等入城,就被扶风派的人抓了。   “扶风派?相沉玉?”   沈怀之听过扶风派这位少主的名号,如今扶风派的掌门闭生死关,一应事务都是相沉玉一手打理。这位少主和江灯年这种出身来历不明、半路杀出来的不一样,是典型的仙门世家教养标杆。   天赋过人,进退得当,仪容堂堂,每一样都可以拿去当教养后辈的模范。   虽然美名不浅,但沈怀之觉得相沉玉这个人实在无趣得紧。   仙门正派的人在他眼里都很无聊——除了慕蘅来。   但相沉玉有桩有趣的传闻在坊间流传,他的生父、扶风派掌门并非是闭关,而是被相沉玉设计杀死,早已经命丧九泉之下。   可见相少主光风霁月的皮囊也不是令人称心如意的完美。   关于相沉玉的种种消息在沈怀之脑海中滚过一遭,最后化为一句悠悠的叹息:“相少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城主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亲自登门把那些蠢货要回来。”沈怀之道。派去跟着慕蘅来的人起码都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在北荒,拿灵石砸下去砸出一个宗师高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没道理人任由相沉玉扣着就不要了。   进城费还要人去收呢。   他想了想,又微微一笑:“再备好聘礼,一同随我去西洲求亲。”   无数流光溢彩的灵石、北荒废土下深埋的珍贵矿藏、冰川上奔腾的妖兽的皮毛、熹月河中游动的雪鱼衔的灵珠………   放在中原能引得人大打出手争夺的宝贝,只要足够多、足够贵重,为什么不能换来西洲慕氏藏起来的珍宝?   慕蘅来走出天镜城,但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是。”   属下应声,同时心道:这才是城主的真正目的吧。   *   *   雪原一望无际,薛照微的剑刃上已经凝上冰霜,炽热滚烫的血液从锋尖滴落,很快凝结成艳红的冰砖。   梧桐枝点燃的火焰在寒冷的风中飘荡,火光照映青年冰霜般的面容,他脸部的线条一如他的剑锋一样锋利而冷峻。薛照微沿着月河溯流而下,寻找灵蛇族的族地。   ——但如果他对这片神秘莫测的雪原更加了解一些的话,就会发现熹河和月河的河流流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不汇入海洋,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会流向何方。在雪原上古老瑰丽的传说中,它们就如同世代的命运与时间一般,回旋往复,河流的尽头也是河流的源泉。   看似滋养一方水土的温柔河流,也深藏着无形的、看不见的恶意。   薛照微并不知道北荒的河流流向违背常理,他将自己的剑握紧了几分,只觉得这一段路走的实在有些太远了。   远到他或许已经背离了灵蛇族的族地。   梧桐枝的火焰在风雪中肆意跳动,忽然,它更加耀眼了一点。   薛照微停住了脚步。   视野中,那两条犹如天上的日与月,从不相见、从不交汇的两条河流,不知什么时候汇集到了一起,从冰冻的的雪原上绵延出去,流淌向天尽头。   ——   他想起来沈怀之说过的话。   雪原上的大妖就居住在熹河与月河交汇的地方。   面前一片空茫,风雪呼啸,梧桐枝燃起的火焰被风吹成两簇,每一簇都在疯狂地跳动,像是要挣脱梧桐枝,奔向注定的宿命的怀抱。   焰火燃烧落下来的雪片,化为水汽。   “嘶——”   谢归慈放下溢出沸汤的碗,垂眼看向被热水溅到的食指指尖,淡金色灵力抚过,一点微红很快从指尖消失不见。   毡篷外失去了梧桐枝的火种,自然没有焰火,更没有围绕着篝火跳舞的灵蛇族人。   只有月光的影子,凄清地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薛照微还没有回来。   谢归慈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尾指,那里已经没有凤凰骨的戒指,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 第34章 黄粱阙06   谢归慈离开灵蛇族地时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毡篷隔开一切的风雪和声音。   他留了消息给穆图兰雅,告诉她自己不得不先一步离开。如果薛照微回来,就如实告诉他。   如果薛照微没有回来……谢归慈想想, 又觉得不至于此。   毕竟那是薛照微。   可是这看似圣洁的雪原,会吞噬一切。   人族、妖兽还是顶尖的修士,在雪原面前都一样渺小。   谢归慈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准备先去找他的师父,雪原上的大妖, 世上最后一只凤凰。   来到北荒之后, 他心中倏然冒出许多的疑惑,需要得到答案。其实他不是性情执拗的人,从那一年明白自己的宿命开始, 谢归慈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然, 所以他可以平静地留在渡越山这么多年, 无视昱衡真人的冷眼相待,但是……那朵“雪衔月”的花……   冥冥之中, 他觉得自己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也许那是他的另一段宿命。   这个念头在谢归慈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荒谬到连他自己都惊讶了一瞬, 因为他其实十分抗拒自己的所谓的既定的命运。   …………   渡越山作为一个传承近千年的门派, 在日薄西山时,依旧有着新兴门派可望不可及的深厚底蕴——这主要体现在渡越山占据相连两座大殿的藏书阁。   彼时谢归慈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宗门首徒, 门派之中藏书阁的典籍供他随意翻阅, 他过目不忘,很快读完了藏书阁所有种类的书简,最后在角落里翻到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   是一门功法。   据说修炼此法的人可以看见天机。   天道莫测, 又岂是那么好窥探的?   谢归慈当时心里并没有多相信, 只不过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尝试修炼, 结果他成功了。   ——在某一次尝试中他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他没有修成大道,一朝身死,如同陨落的流星在仙门中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那也是谢归慈第一次意识到,他原来不愿意顺从自己的命运。   天道叫他死,他偏不。   为了避开这一场终死的局,谢归慈思考了许久。   最终“江灯年”出世。   但是让一个全新的人活在这世上后,后来发生的种种也不是谢归慈能够完全预料到的。   有一丝意料之外,命运就始终存在变数。   ………………   熹河和月河交界处已经非常靠近河流的源头,再往深处,是没有一丝人烟极北巍峨群山,终年积雪。   山峰的阴影倾倒笼罩,映出世外桃源的影子。   有着凤凰的庇护,这一块独立在现实与虚假之间的空间不受北荒的风霜雪雨侵扰,也很少有人能找到它的存在。   各种各样的花树在这里终年不凋,熹月河分出的细细支流缓缓流淌而过,无数的鸟雀在这里聚集,灵气充溢,像是最旖旎江南水乡的春日,温柔得近乎多情。   凤凰是对自己居住之地要求极高的生物,他精心在荒芜之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温暖的巢穴。谢归慈第一次误入这里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闯入了什么幻境。   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燃烧着凤凰的灵力才得以维持的景象。   他甫一踏进这里,有感知的青鸟就从树上飞了下来,化作一个漂亮灵动的少女。   “少主您回来啦!凤凰大人今日不在呢。”   他师父身边的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当然他们没有出过北荒,不知道江灯年的真容和谢归慈用的是同一张脸。   “不在?”谢归慈有点意外。   作为一只从火中生出的凤凰,他师父其实挺怕冷。要不是北荒是唯一一个能够避开天道的地方,他根本不会定居在这里。   因着这个缘故,凤凰很少出门。   “是啊。”青鸟化成的少女认真点点头,“凤凰大人忽然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呢。要是您来得早一点就好了,就能遇上凤凰大人。”   “不过您没有遇上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呢。”青鸟又说,“凤凰大人一直在等着您把意中人带回来——这一次又没有,要是遇上了凤凰大人,肯定马上就把您扫地出门呢。”   谢归慈无奈地点了点眉心。   这确实是他师父能做出来的事情,也是为什么凤凰一直只肯承认自己只是谢归慈半个师父。   ——因为他没有道侣。   凤凰一族生来便有命定姻缘,两只有姻缘的凤凰几乎都是一前一后同时出世。   在凤凰一族的认知里,没有伴侣,意味着“缺失”与“不完整”。   所以他这个师父,非得要等他有了道侣才肯承认这段师徒关系。   青鸟说完笑嘻嘻地飞上枝头,她身姿娇小,化成人形后头发里掺杂几许羽毛般的艳丽,以此来象征身份。   接着又有其他鸟雀叽叽喳喳地凑到谢归慈身边来,抱怨他好久没有回来过了,导致凤凰大人最近一直都不高兴。   ………………   “前辈。”   薛照微眼神沉静地望着眼前的艳丽女子,她眉梢一道艳红色的凤凰尾羽图纹,红色裙子上绣满了金色的纹路,簇拥着裙摆。   强大的灵气在她周围萦绕。   太过鲜明的特征,几乎是令薛照微一眼认出忽然降落在眼前之人的身份。   这就是沈怀之所说的雪原大妖。   没想到居然会是传闻之中早已经踪迹灭绝的凤凰。   “你手里的梧桐枝哪里来的?”凤凰笑吟吟地问。   “灵蛇族之物。被魔修所盗,由我追回。”薛照微微微沉默片刻,据实相告。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对薛照微这一番说辞不置可否,指尖微动,薛照微袖中一枚闪烁着赤红流光的戒指被勾出。   薛照微眼神动了动,并未阻止。戒指顺利落到她的手心。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是当时谢归慈拿走的那一段凤凰骨,再看向薛照微的时候眼神比先前更和蔼了几分。   “这个——也是你的么?”   她问。   “……不是。”   “那是谁的?”   “是一位友人之物,由我暂时代为保管。”   这枚戒指本应该还给谢归慈,只不过两人碰面后,还没有找到机会给他。   “友人?”   她扬了扬眉头。   她那笨蛋徒弟定情信物都给出去了,竟然还只有友人的身份?   果然没用。   不过看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修为高,相貌也生得漂亮。   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淡红琉璃似眼睛里闪着光:“你知不知道,铸这枚戒指的凤凰骨是我徒弟向我特意要过去,说要做给他意中人的定情信物?” 第35章 黄粱阙07   定情信物。   凤凰看见在她说出这几个字后, 对面的青年神情明显古怪了一瞬,似乎有种欲言又止的意味。   薛照微眸光冷淡,眼睫垂下, 遮住其中一闪而过的晦暗。   鹤月君江灯年出身神秘,甫一现世就以雷霆手段将名姓刻入世人眼。他本人虚构出色,那些关于他身世的传闻反而不引人瞩目了。   没想到, 原来是上古凤凰的徒弟。   这样的机缘,哪怕是顶尖仙门的嫡系弟子也无法企及。   那毕竟是凤凰。   传闻中与日月同寿的凤凰。   戒指又飞回到薛照微手中, 这一次并没有回到不见天日的袖袋中, 而是直接嵌套环住了薛照微的尾指。   尺寸分毫不差,稳当当嵌在他指节下方,戒指上打磨出的精致纹路闪烁着金红交映的光芒, 柔和温暖。   凤凰见状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没有错了。   “这枚戒指上的纹路, 是我徒弟亲自雕刻的。在我一族的寓意里, 代表着长长久久、永结同心。”她笑盈盈地开口,心头对面前的青年颇为满意。虽然瞧着性子有些冷淡, 但是沉稳些也好。   薛照微闻言眼神微动,猜到凤凰大约是误会了什么, 他抬手欲摘下那枚戒指, 但是凤凰骨制成的戒指牢牢套在他尾指上,无论如何用力, 都纹丝不动。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凤凰使的小计策, 开口道:“前辈误会了,这枚戒指不属于我。”   “不属于你?”凤凰挑了挑眉头,问:“你是从原主人手上抢来偷来的?”   “……不是。”   “你和原主人认识?”   “……算认识。”   “既然这样, 这戒指不就是你的。”凤凰一锤定音。   薛照微陷入了某种短暂的沉默中, 他不知该如何向这位久居在雪原上的前辈解释这枚戒指如何意外地落入他手中, 说来实在话长,而且凤凰也没有给他这个解释的机会。   “既然是我徒弟的意中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那儿做个客,我挑样见面礼给你。”她语调轻快,额角的火红色凤凰纹闪耀着炽热的流光,回头时熠熠生辉,“对了,他近日情况怎么样?”   薛照微这次没有沉默很久:“前辈不知么?”   凤凰讶异:“什么?”   “鹤月君不久前身陨北荒,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仙门。”   他嗓音沉而淡,提起这件事来无波无澜,仿佛是在说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   “…………”凤凰这一次的脚步顿住了,她打量过薛照微周身,缓慢地皱起眉头——谢归慈为何还没有告诉他意中人真相?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心思微微一沉,表面不动声色:“我知道。当初北荒这边的消息还是经由我的手才传出去……只是……竟然忘了……”   她声音里的遗憾和叹息太过真情实意,令薛照微没有细想。   凤凰又说:“不过那凤凰骨的戒指,他只刻了一对,再没有多余的了。既然赠予你,想必他是当真很中意你。”   走在她身后,原本没有什么表情波动的薛照微听闻这句话脸色忽然微变。   既然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一对,那为何当初江灯年会允诺赠予他一枚?   藏雪君漆黑的眼睛里,光芒明灭不定。   似乎有什么被无意撕开了一角。   ………………   慕蘅来又离家的消息很快传到相沉玉耳朵里,慕家家主举着慕三留下来的信,按了按额头。   “西洲不够他闹腾,仙门百家也不够,跑到北荒去吃了个大亏,原本以为能安分一阵子,没想到又跑到人间去了。”   相沉玉挑了挑唇角,泄露几分好笑:“大约是我上次同他说,若是魔界十二门事态紧急,恐怕需要与天镜城联手的事情吓到他了。一物降一物,慕三碰上天镜城那位城主——”他无奈地摇摇头,“也难怪他连夜跑到人间,十有八.九是为了避祸。”   慕氏家主一拍椅子扶手,气恼道:“简直胡闹!难道我这个做大哥还能把他卖给沈怀之?!”   相沉玉吹了口茶沫,“天镜城巨富,天下皆知,恐怕我们这些有名头的仙门宗族联手能拿出来的灵石,都没有沈怀之多。慕家主,若是那位沈城主出三百万灵石为聘,你动不动心?”   “……那确实可以商议一番。”慕家主讪讪道,“三百万灵石,叫我嫁给他都行。”   不过他是他,慕三是慕三,如果慕蘅来抗拒,这三百万灵石不要也罢。   相沉玉抿唇一笑,“是啊,三百万灵石,谁不动心?”也就只有手握一条灵石矿藏的天镜城才敢开口提这个数,中原仙门百家,即使以豪奢出名的扶风派都难以想象。   慕家主神情稍缓。   “不过也不用担心,师望川在人间,总能照看慕三几分。”相沉玉又说。   “师望川历情障,居然还没有勘破吗?”慕家主唏嘘。   师望川修的道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在仙门中也算有名——他是叛出师门后毁道重修,以情入道,需要最终勘破七情六欲才能修成正道。说起来师望川也挺惨,他拜入一个小宗门,结果里头他师父师兄都是魔界安插在仙门的卧底,就他一个正派子弟。   还是鹤月君拜访他师门时意外发现端倪,揪出一连串魔界的卧底来。   相沉玉垂了垂眼:“……快十五年了吧。”   距离师望川义无反顾离开修仙界,沉入人间。   已经十五年了。   算到如今,知交零落,昔年的好友,竟然只剩下他和慕蘅来。   相沉玉无声叹了口气,抬眼依旧眉目沉稳温雅。   ………………   被惦记的慕蘅来正蹲在师望川面前,拨了拨扣住他手腕的铁锁链,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在街上还听说你做了国师,怎么还没有两柱香你就进大牢了?”慕蘅来百思不得其解。   师望川抬头看了他一眼,干枯苍白的唇瓣微动,吐出一个字:“滚。”   慕蘅来叫起来:“师望川,你好没有良心!我千里迢迢好心来看你,你居然叫我滚。你也不想想除了我谁还会来看你!”   “江灯年。”   师望川掀了掀眼皮子。   “江十什么时候来过?”慕蘅来好奇道。   “前几年。”师望川道,“还带了个人,是他新结交的朋友。”   “谁啊?”慕蘅来顺口问。   师望川:“是个剑修。修为很高。我生平仅见的高。”   “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啊?仙门里十个弟子五个剑修,你得说说他长什么样啊!”慕蘅来从虚空掏出纸笔,兴致勃勃,“你说,我来画。”   两柱香后,慕蘅来拿着手中的画像惊疑不定,看了看师望川,又看看画像:“你确定没有说错?”   “我不至于连个人都记不清。江灯年还说他与那人关系极好,是相见恨晚。”   师望川皱了皱眉头,冷声开口。   慕蘅来欲言又止:“可是……这是藏雪君啊!就是听说和江十有深仇大恨的那个藏雪君。”   师望川:“?”   片刻后,两人对着画像,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所以晚啦,明天争取多写一点,啾咪。 第36章 红莲夜01   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慕蘅来缓缓地把画卷折起, 画卷在指尖升腾起的灵力中化为一段灰烬。他苦着脸对师望川说:“我觉得我们俩可能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你说薛照微会不会杀人灭口啊?”   师望川没有动,良久后他才哑着嗓音开口问:“你觉得藏雪君和灯年是什么关系?”   “……朋友,知己?”慕蘅来不太确定地猜测。   江灯年从未对他们这些好友提起过他与薛照微的关系, 虽然世人的传闻里莫名其妙鹤月君与薛照微有仇,但身为友人的慕蘅来却知道,远远谈不上仇人。   “总之不可能会是仇人, 天底下除了魔界十二门的那些人,谁能够和鹤月君结仇?”   “不是仇人, 也不像是寻常的朋友。”师望川忽然挣脱开束缚他四肢的铁锁链, 动了动胳膊,“你觉得会是什么?”   “……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慕蘅来胡乱猜测。   “…………”   师望川觉得再和慕蘅来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   青鸟来禀告凤凰大人回来的消息时, 谢归慈正站在梧桐树下, 盘算着要是再折去一根树枝, 他师父会不会打断他的腿。   但是万一……薛照微没有带回梧桐枝的火种呢?   谢归慈抬眼,打量那些生得枝繁叶茂的树枝, 认真思索折掉哪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会被发现。   青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凤凰大人刚回了桐枝台,还带了个年轻人。”   桐枝台一半悬空, 建在几十尺的半空上, 由梧桐木制成,是凤凰栖息的场所。   谢归慈到的时候, 只看见一道纤细窈窕, 身穿红裙的女子背影,懒洋洋趴在栏杆边,手上停了只羽毛艳丽的小鸟。   感知到谢归慈的气息, “她”转过身来, 身形倏忽闪动, 顷刻就到了他面前,但此时样貌秀美绝伦的女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穿金红锦袍的青年男子,眼尾用金粉挑出凤凰尾羽的纹路,艳丽至极。   谢归慈对眼前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眼神不变:“师父。”   凤凰一族雌雄同体,只有在选定自己心仪的伴侣时才会确定性别。但是如今凤凰一族已经灭绝,只剩下他师父一个,便一直没有选定性别,有时是美貌女子,有时是妖异的青年,无论什么形态,都由凤凰高兴才会变幻。   凤凰的样貌几经变换,最后还是定格在样貌艳丽的女子上。   “她”更喜欢女子的形态。   她冷哼了声,“别叫我师父。把你道侣一个人丢下,要不是被我遇上,这雪原里头几个修士能存活?”   “道侣?”谢归慈听着想了半晌,才估摸着她说的人八成是薛照微。但是堂堂藏雪君哪里用得着他担心,何况又哪里是他把人丢下了,只好无奈一笑,“我与他不过定了亲,但还没有正式合籍,也不算正式的道侣。况且——”谢归慈微略沉吟,肯定地说,“他不喜欢我。”   “我看未必。”凤凰手搭在栏杆上,瞥他一眼,“何况你什么时候是因为旁人不喜欢你而退缩的人。”   狡辩之言。   谢归慈又说:“我对他也不是爱慕之情。”   “不是爱慕?”凤凰嗤笑,“不是爱慕就连戒指都给出去了,若是爱慕,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个误会。”谢归慈有点头疼,他在这件事上大抵是争不过铁了心想要给他找个道侣的师父的,至少还好是薛照微……总比其他人强上一点。   凤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的话,只淡淡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的意中人,便好好对待。切莫辜负。”   “不是意中人……”   他的话被凤凰截断:“你命劫如何了?”   “应当是过了。”谢归慈轻蹙了下眉头,“不过可能有些问题。”   他便将慕蘅来及雪衔月的事情简单说了说,“此事我毫无记忆。”   “同命劫有关?”听他这么说,凤凰也缓缓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   凤凰眉眼稍缓,“倘若真同命劫有关,恐怕此事还没有过去。你还需要多加小心。”她沉吟片刻,“既然这样,保不准你哪天死在外头,不如早点和你那定亲的意中人成婚,了却一桩大事。以后你死了,每年生辰也有人替你拜祭。”   “正好我可以替你们两人保个媒。”   谢归慈无奈点了点额角:“……师父。”   他话未说完,凤凰的身影已经翩然消失。   只剩下满目错愕的谢归慈留在原地。   他师父随心所欲的性情完全叫人意想不到,下一刻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想了想,不由得摇头,若是他师父真把“成婚”告知薛照微,藏雪君性情孤冷高傲,难保不是“红事”变“白事”。   ……得先和薛照微通个气。   他们两人趁早挑个好日子逃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双双逃婚=私奔。   【今天有事,加上这段剧情很卡,想赶在十二点之前更一点QAQ。】   【明天继续。】 第37章 红莲夜02   “薛公子意下如何?”凤凰问得客气, 但是薛照微却听出来了这位久居雪原的前辈言辞里的强硬与不容置否。   他眉眼沉静,回想起凤凰张口对他说的“虽然江灯年出了意外,不过我还有个不错的徒弟, 与你很相配,不如你们这几日便成亲。”   随意到荒唐。   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   但凤凰的态度又表明,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促成这一桩婚事。   薛照微不知该如何对这位前辈作答——毕竟是江灯年的师父。   指尖不由得下意识摩挲上那枚稳稳嵌套在他尾指上的戒指——尽管明知这枚戒指的真正主人并不是他, 但薛照微心头偶尔也会有一掠而过的不可告人的念头:江灯年分明答应过要赠予他一枚戒指,那为什么这枚就不能是他的?   实在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薛照微神情如水般沉静:“我并无此意。”   他拒绝了凤凰的提议。   毫不犹豫、不容置否——天下之中, 除了江灯年, 再无一人可以让他侧目。   凤凰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她像是透过薛照微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眼睛里金红交织的光芒一掠而过。   “你就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我保证这是一门称心如意、十全十美的婚事。”   她特意加重了“称心如意”几个字的音节, 好像别有所指。   薛照微却神情冷淡:“多谢前辈抬爱, 薛某消受不起。”   凤凰换了只手撑着下颌, 看着薛照微的目光笑意更深,“我是个很相信缘分的人, 世间万事,一饮一啄, 皆有定数。有些时候一昧地拒绝天命, 不如顺应自然。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多谢前辈提点,只不过我不信这些。”他说这话的时候下颌弧线冷硬, 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   凤凰微微一笑:“我那个徒弟的性格和你也极像, 你瞧,这不就是缘分吗?”   薛照微冷淡地别开视线,在他失去对鹤月君师长的最后一丝耐心之前, 凤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反正里宜嫁娶的良辰吉日还有一段时间, 你不如好好考虑。”   话音未落, 凤凰便已消失在殿内。   她脚步轻快地穿过茂密的花林,心情不错,枝头栖息的青鸟不由得好奇变作人形落到她面前:“凤凰大人,是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发生了吗?”   “你们少主终于找到了一桩满意的亲事,虽然吉日还早,不过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了。”凤凰心情颇好。   青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少主终于找到了他的道侣吗?”   “是。”凤凰颔首,“库房里备着的红绸应该不多,你和金雀去天镜城采购一些。”她又吩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事情,晕晕乎乎的青鸟这才扑扇这翅膀离开。   谢归慈可以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师父给他安排了一门好婚事的人,问题是他还没有办法趁机逃跑。凤凰显然意料到了这个徒弟是什么德性,大手一挥,下了禁咒把人关在殿内防止他逃跑。   禁咒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禁咒,偏偏凤凰在上面附着了滚烫炽热的凤凰火,谢归慈若是硬闯,得脱层皮。   委实划不来。   只好乖乖地被关在殿内,同时思考如何联系上薛照微。   反正薛照微肯定也不乐意结这门亲事,他师父对他虽然过分,但不至于把薛照微也关起来——毕竟是客人。只要薛照微先跑了,他师父的计划照样得泡汤。   谢归慈深切地觉得,要不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北荒雪原的机会屈指可数,估计这脆弱的师父情谊早就破裂、反目成仇了。   但薛照微还没有离开。   凤凰自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不过对他提了一句:“江灯年少年时常居此处,不少亭台轩榭都是按他的心意建造的,你若是无视可以四处游览一番。”   薛照微便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鸟雀们对少主的婚契对象一个赛一个好奇,胆子最大的青鸟甚至近距离观察这位未来的“少主夫人”,不过见过一回后就差点被他身上的剑气冻成冰渣,青鸟身上艳丽的羽毛因此脱了一把,她瑟瑟发抖地下定决心远离这位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少主夫人”。   ……少主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一个这么凶的人啊?   青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她的好奇天性在许多时候总是压倒其他本能,在给薛照微过目九色彩雀的尾羽编织的婚服时,她鼓起勇气开口:“您和少主是怎么认识的啊?”   “少主?”   “就是凤凰大人的徒弟啊。”青鸟说,“少主是凤凰大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徒弟,俊美风流,修为高强,族里很多可以幻化成人形……”她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去瞥乌发青年的神情,只能看见对方表情有一瞬间的紧绷,那柄平平无奇的灵剑被他握在掌心,只差半寸就要触及锋利的剑身。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吓人。但是青鸟并没有细想。   ……果然惹得少主夫人吃醋了。青鸟急匆匆放下婚服就跑了出去,拍拍胸口,……真是太可怕了,也只有少主才能和这样的人物相处了。   其实从外表来说,确实很登对呢。   对于把小姑娘吓跑,藏雪君心中也并无特别波澜,他神情平静冷淡一如往昔,只有眼角余光在触及到柔软的九色彩雀尾羽织成的婚服时才稍稍一滞。   流光溢彩、精美绝伦。既不显得厚重臃肿,也不过分轻薄,是恰到好处的端庄柔软。中原最华美的提花织锦都比不上这一件婚服。   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说,这件婚服无论是用料还是绣功,都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处。若是放到中原仙门,恐怕能被出手大方的修士们叫出令人咋舌的天价。   薛照微闭了闭眼睛。   ………………   另外一件一模一样的被送到了谢归慈手中,和鸟族接触得多的他明白九色彩雀的尾羽多难得,九色彩雀也是极为稀少的灵鸟,有人偶然发现它们的血肉是修士的补物,羽毛华美,根根都被灵气浸透,一度被魔界十二门捕杀豢养,最后几近绝迹,因为得到凤凰的庇护,才有十几只在雪原里活了下来。不能杀九色彩雀,要想取尾羽只能等自然脱落,想要凑齐能够织造两件衣裳的尾羽,难度可想而知。   他有些诧异:“怎么准备得这么快?”   凤凰微微冷笑,心道你从多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东西,哪里能不快?这兔崽子不仅用了九色彩雀的尾羽为主,族里那些小雏鸟的羽毛,但凡好看的都被他薅了一遍,连她这个做师父的都没能幸免于难,被骗去了一把凤凰羽作为婚服领口的装饰。   但是这些话凤凰不是很想同他说,只是道:“既然婚服有了,便早日成亲。”   谢归慈蹙了蹙眉头,心想薛照微居然还没有离开。若是薛照微那边靠不住,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这桩婚事于他倒是可有可无,若是他当真十分在意,倒也不会应下当日薛照微提出的婚约。只不过一旦对天立下婚契,正式合籍便不可更改,薛照微既然不喜欢他,倒也没必要走这一步,免得日后刀剑相向,两看相厌,却因为婚契的存在无可奈何。   谢归慈垂了垂眼:“……也不急于一时。”   谢归慈自然不急,甚至巴不得一拖再拖,慕蘅来这边却急坏了。他大抵没有想到,不过和友人叙个旧,竟然累动了新登基的小女帝派人追杀他们。   慕蘅来不屑于对凡人动手,师望川空有修为,但是他修的道并非以站力见长,也不便动手。两个仙门里名动一方的人物居然被一群凡间杀手追杀。   慕三公子觉得世上的事情未免太离奇了,他蹲下来喘口气,手肘一捅师望川的肚子:“你不是国师吗?女帝干嘛杀你?”   女帝可是师望川扶上去的。   师望川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别有用意,慕蘅来整个人都炸了起来,噔噔噔连退数步,警惕地看向师望川:“现在你可以说了。”   “……她就是我的情障。”师望川并未再看慕蘅来,垂落眼睫,轻声道。他嗓音里透着几分疲倦。   慕蘅来不太理解地摸了摸鼻尖,不明白这和女帝要杀他有什么关系。   “情障就是……我和她之间,天命注定只能活一个。我当年想杀她,最后关头下不了手,现在轮到她杀我了。”   轻描淡写。   慕蘅来沉默半晌,拍拍他的肩,语气沉痛:“兄弟!师大公子!你这情障可真够难的。”而且他怀疑八成是师望川自己拧巴走到这一步。   想了想,他决定把另一个好友拉出来做榜样:“你怎么就不和江十学一学,他和他道侣关系多好,仙门里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江十把他道侣那可真是放在心上,为了求亲还托我在北荒秘境里头取了雪衔月。”   他说完见师望川表情略有古怪:“雪衔月?”   “对。”慕蘅来笃定点头。   师望川见他一脸无知无畏,沉吟半晌才缓缓道:“雪衔月是上古灵花,据说是雪原神女祈求天道救她所爱之人,落泪时凝结而成的花。这种花极为罕见,记载也极少。我遍览仙门百家典籍,只在一个地方看到过关于雪衔月的记载。你知道是哪里吗?”   慕蘅来隐约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哪里?”   师望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雪原神女所爱之人,据说是沧元宗的初代宗主。因此雪衔月的记载就在沧元宗内部典籍中流传下来,演变到后来,变成沧元宗嫁聘求娶时最高规格的八样礼物之一,也只有沧元宗有这样的风俗。一般是历代宗主成婚时才会出现,不过仙门一代传一代,许多风俗都被废弃,沧元宗的人又多的是一生与剑为伴的剑痴,聘嫁八礼也就逐渐被舍弃遗忘,时至今日基本没有人知道。”   “江十确实和我说过什么聘嫁八礼……”慕蘅来喃喃道。   师望川看他的表情便知他还没有明白事态的严重,又问:“你觉得江灯年要雪衔月是为什么?”   “求亲?”   慕蘅来还没有回神。   “你知道现任的沧元宗宗主是谁吗?”   “沧元宗……雾山……我草!”慕蘅来控制不住地蹦了起来,再无法维持岌岌可危的世家公子风度,一脸惊恐:   “那不是薛照微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崩到上不来,今天也好卡,还是认命下了新版本才流畅,但是好不习惯呜呜呜 ,真的抱歉啦。 第38章 红莲夜03   “我就知道能被咱们俩撞破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慕三公子抱头蹲在地上, 声音沉痛。   师望川安慰他:“你可以往好处想想,比如——”他思考半晌,“起码你以后被人揍不仅可以喊江灯年帮忙还可以喊藏雪君。”   慕蘅来听他说才想起来师望川还不知道江灯年已经死了、连葬礼都办完了的事情。相沉玉其实是来过人间想要告知他此事的, 只是不知为何当时没有找到人,事情又紧,师望川便错过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这位因为情障转辗人间的好友, 问:“你觉得小女帝和江十出事哪个你更不能接受?”   师望川和慕蘅来不同,立即抓住了重点:“江十出事了?”   慕蘅来唇边扯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   鸟族们并没有办喜事的经验, 只能翻阅古书和人族的戏剧, 提取出可以参考的种种根据。梧桐树梢被红绸悬满,彩雀们扑棱翅膀衔着彩绸一端,抛过屋檐的顶端。   轻薄柔软的织锦绸缎一端垂着流苏, 抚过屋檐下八角琉璃灯。烛火被点燃, 熹月河里的水酿成的烈酒被一坛一坛搬出来, 系上红色的缎带,灌进金色的酒壶中, 摆入婚房,青鸟把绒羽铺开的羽毛毯铺开在床上。   凤凰听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围在她身边说这场婚事的各项事宜, 撑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还差了聘礼?”   青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要给少主准备的是聘礼还是嫁妆?”为了繁衍后代, 鸟族都是雌鸟和雄鸟结合,极少有像这样男子和男子的婚事。   “当然是聘礼。”凤凰笑吟吟揉了一把青鸟的头发, “中原仙门那边怎么样我不管, 但是在雪原,自然只有你家少主娶亲,没有入赘的份。”   青鸟“哦”了一声, 又听凤凰问:“薛照微最近态度如何?”   青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薛照微”是未来少主夫人的名字, 她轻轻地“呀”了一声,“我从前好像听少主说过这个名字呢。”   凤凰只是笑而不语。   “薛公子对成亲的事情好像没有表现得很高兴。”青鸟歪了歪头,“是因为中原的人都比较含蓄内敛吗?”   “也许是吧。”   凤凰淡淡道,“盯紧你们少主。他前段时间大约是被天雷劈坏了脑子,如今还没有好,别叫他跑了。”   “少主看着不像受伤了的样子呢。”青鸟飞快地抿了抿嘴角,“不过凤凰大人既然说了,那我一定会看住少主的。”   即使青鸟说得再信誓旦旦,也没能看住谢归慈。他试了不少办法才找到机会从结界中安然无恙悄声离开。   收拢那根趁青鸟不注意从婚服上扯落的凤凰尾羽,谢归慈在茫茫夜色中锁定了薛照微的气息。   就在他隔壁。   近在咫尺。   薛照微在练剑。   月光溶溶的洒落下来,三分清霜凝在他的剑尖,清寒孤冷,极漂亮、极凌厉的一剑,谢归慈看了都要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从树梢跃下,落在离薛照微剑锋只有咫尺的距离,薛照微收了剑势,那剑风刚好擦着谢归慈的身侧出去,抵掠过地面,随即便消弭无形。   这才与谢归慈四目相对。   凤凰口中的“徒弟”果然是他。   谢归慈发现薛照微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他托着下颌看了半晌,却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很难找出某个词汇来形容面前的这个藏雪君,好像他突然如释重负,连剑锋都多了几分温和。   见谢归慈一直只是盯着自己,却不开口说话,薛照微垂了垂眼睫,轻声开口问:“怎么了?”   谢归慈回神,摇了摇头:“没事。……说起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   “就是我师父和你提的婚事……”谢归慈慢吞吞地组织措辞,避免自己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惹到薛照微。不过薛照微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自己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师父和薛照微提了他的本名?掩下心底一闪而逝的怪异感,他把斟酌过的说辞说出口:“我师父一直想给我找个道侣,她听说我和你定了亲,大约是误会了什么……”   薛照微打断他的话:“误会什么?”   “她以为咱们俩是属于心意相通、情投意合的那种道侣。”谢归慈说,“我知道你也不同意这桩婚事,正好我们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今晚就离开。这样就不用成亲了。”   “谁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薛照微神情依旧淡淡的,俊逸的眉眼间盈落清冷月光,“你我既然已经定下婚约,那么迟早有一天要合籍。眼下顺势而为,也无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卡文,所以这张其实还没有写完,但我要在十二点前更新一章(鸽子最后的倔强)。 第39章 红莲夜04   谢归慈仔细琢磨了一下“也无不可”这几个字, 发现薛照微居然打算同意这桩婚事。   他不由得想:藏雪君疯了吗?   当日订亲只是权宜之计。   虽然不知道为何素来和他没有交集的薛照微上山求亲,但是谢归慈并没有将要成婚的实感。他和薛照微都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多虚假、多脆弱,全无可能两心同。   他从未将这段婚约当真。   “………修士合籍请证天道, 缔结姻缘,绝无反悔可能。”谢归慈想劝他清醒一点,“若是日后藏雪君遇到两心相知的人, 却因为我横隔在中间而不得相守,岂不是不好?”   “不会。”薛照微淡淡道, 谢归慈微微一怔, 听得他一字一句地说:“不会再有与我两心相知的人。”   谢归慈这一次是真的怔愣住了。剑修的口吻格外平静,却也格外地笃定。谢归慈不知他这份好似早已笃定了自己结局一样的冷静来自何处——总不至于哪位女修将藏雪君抛弃了,以至于藏雪君从情伤中无法释怀, 所以才自暴自弃觉得和谁成婚都都一样?   他望着薛照微坚硬冷淡的下颌弧线, 情绪忽然有些难明。分明被天道断言要深陷情劫、为情而死的人是他, 为什么薛照微反而看起来比他这个命如风中烛火的人还要难过?   实在是奇怪到荒唐的事情。   谢归慈扬了扬唇:“就算藏雪君打定主意要与剑厮守终生,我可没打算孤苦伶仃一辈子。如果我以后遇到了什么人……”在薛照微平静冰凉的目光中, 谢归慈的话音逐渐弱了下去,后半句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他语气不自然地顿了顿:“这桩婚事你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我们并不合适。”   他说完下意识避开了薛照微的视线, 仿佛有几分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转身翻过围墙:“我先走了。”   如水的月光浸没地面,疏疏花树铺开影子, 薛照微良久才从虚空当中收回视线, 垂了垂眼睫。   从前夙星真人问过他,既然那么在乎,为何不去争取?单凭“藏雪君”三个字, 便远胜旁人许多, 千般手段, 便是郎心如铁也该动容。何况若是他想,强求也无不可。   但终究翻来覆去,不过是“舍不得”三个字。   如今他却觉得,强求也亦无不可。   纵然他并不心悦于他,但好歹他还在。   ……还在便好了。   还在就好。   *   *   谢归慈决定和他师父促膝长谈一番,阻止这场婚事——再不主动拒绝,他都要被打包塞给薛照微了。他陈述和薛照微的婚约只是临时之计,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比雪原上的层积冰雪还要干净清白。   凤凰听后微微地笑了,问:“你很讨厌薛照微吗?”   “也不是。”相反他挺欣赏薛照微,若不是相识的方式离奇了些,他觉得或许他和薛照微也能成为一对至交好友,只是谈婚论嫁……“只是觉得太轻率了些。”   “轻率?”凤凰这一次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有种微妙的讽意,“都已经定亲,还算是轻率么?若是当真论起轻率,也是你答应别人时太轻易了。这世上的姻缘,本就不能随口许诺,既然许诺了就该遵守。”   谢归慈沉默了一会,凤凰一族确实很看着姻缘方面的承诺,当日许婚,也的的确确是他没有慎重思量。他当时不是没有其他顺利脱身的办法。   “……当日事出有因,但也确实是我没有仔细考虑。”   “你和薛照微都是深得天道看重的人。”凤凰咬字清晰有力,“尽管天道所谓的看重未必是什么好事,但是如你们这样的人,许下的每一个承诺都被天道所见证,约束着你们自身,何况是婚约这样的大事——换句话说,你许婚的时候,这道缘分就已经在天道那里记过名了,非常力可NANFENG以轻易斩断。”   “…………”   凤凰又说:“我只是提醒你,下回不要随意许约了,尤其是在北荒之外的地界。而且你不是想弄清楚你失去的那段记忆么?合籍时会有片刻的神魂交融 ,这一瞬间你可以看见对方所有的秘密——或许你能够在薛照微身上找到你想要的答案。毕竟你也提过,你不知道他向你求亲的前因。”   “合籍了就真不能再后悔了。”谢归慈扯了扯嘴角,“为了一段还不知有什么意义的旧事搭上我整个人,未免划不来。”   凤凰“哦”了一声,语气敷衍:“没事,你这个人又没有什么价值。”   这样不开窍的朽木脑袋,当真是连教化的价值都没有。她恨铁不成钢地想。   好在另一块还勉强算个开窍的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是昨天剩下的半章x   【反正明天要赶榜单,干脆都推到明天写好了(鸽子痛哭)。许愿明天日万成功。】 第40章 红莲夜05   慕蘅来回西洲城的时候赶的不是好时候, 但他的归来又恰恰是个不错的时机,让相沉玉倏然松了口气。   “有魔界十二门的细作混入了仙门弟子中。”相沉玉有条不紊地告知慕蘅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声线略有几分沉:“这一次各大仙门的弟子被魔物围攻, 损伤惨重。”   “情况如何?”   慕蘅来一听便知事情不妙,西洲城是中原仙门对魔界十二门的一道最重要的屏障,若是有朝一日西洲城沦陷, 离魔物入主中原也不远。因此慕家世代镇守西洲城。   魔界十二门的细作竟然混入西洲城内,如果不及时拔除, 恐怕西洲城不日将危矣。   “历练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 两名弟子被魔物袭击而死。其中渡越山带队的那位剑修,谢宥受伤极重,差点被魔修生生挖出金丹。”   相沉玉揉了揉眉心, 这件事的事态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许多。魔界十二门近日虽然异动频频, 但并没有大动作, 相沉玉便误以为他们尚在谋划蛰伏,毕竟鹤月君余威未去, 魔界诸多魔修忌惮几分,不曾想到这群魔修如此着急。   慕蘅来并不认识那个名叫“谢宥”的弟子, 但“剖金丹”三个字足以让他神情凝重。金丹是修士本源所在, 一位修士一辈子只能结出一颗金丹,越是纯粹的金丹代表修士在修仙之路上走的越是顺畅。   对修士来说, 剖金丹, 和凡人的剖心几乎也没有区别了。   “他情况怎么样?”   “不算好。 ”相沉玉摇摇头,“我已经请扶风派修医的长老给他看过,伤势很重。如果你大哥再晚一步赶到, 只怕人已经死了。”   “人没死就好。只要没死总能救回来的。”慕蘅来的眉眼稍微放松了些, 但仍可以看见几分紧绷的痕迹, “我大哥眼下在哪里?”   “去城外处理魔界十二门偷袭的事情了。”相沉玉道,“你二哥去灵州与风雾山的交界处接人,托我暂时坐镇西洲城。”   “接什么人?”慕蘅来顺口问了一句。   这次相沉玉停顿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上一些。慕蘅来被他的视线看得发毛,良久才听他开了口:“北荒天镜城传信过来,说愿以重金求聘慕氏三公子。”   慕蘅来:“沈怀之?!”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神色。   相沉玉颔首。   慕蘅来抱着希冀:“我二哥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吧?”   “寻常自然不会。”相沉玉平静地道,“但是如果魔界十二门死灰复燃,仙门为了抵抗魔修,自然需要大量的灵石………你应该还不知沈怀之说的重金有多少?”   “三百万?”   慕蘅来颤颤巍巍地开口。   “不止。他拿出来的是天镜城治下的半条灵石矿脉……每年能产出的灵石,不止三百万之数。”   “……这么多,我也心动啊……如果我二哥答应了也正常……”慕蘅来想了想半条灵脉的分量,要是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多灵石,他倒也不是不能卖身……呸,答应求娶。   相沉玉没说话。   慕氏十有八.九根本不会考虑把慕三的婚事作为筹码。沈怀之打得趁人之危的如意算盘未必能成。   慕蘅来说完这句话后和相沉玉两相对视半晌,慕三公子才想起来这次赶回来的正事:“我在人间找到了师望川,不过他情障还没有历完——和他情障有关的那位小女帝还真是可怕,师望川被她抓回去了。”   他唏嘘不已,女帝性情狠绝,早知晓师望川曾想要她死,却还能笑语盈盈虚与委蛇,利用师望川踩着兄弟的头颅上位,在掌握权势后,又毫不留情将师望川打入大牢。慕蘅来猜测师望川这情障约莫是不太好过的。   相沉玉微微沉吟,抬眼:“说重点。”   “师望川和我说了件和江十有关的事情,我在想你知不知情。”慕蘅来去瞄他的表情,“你知道江十和藏雪君的事情吗?”   相沉玉和他相交多年,一见他这副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便蹙了蹙眉头:“什么?”   “就是他们……他们……”慕蘅来欲言又止,“……关系非比寻常。不是仇人的那种……你知道道侣吧?”   支离破碎的话语让相沉玉好一会才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绝无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   “江灯年有情投意合的道侣,那位渡越山的谢公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相沉玉冷声反驳,“何况你我何曾听闻江灯年提及过薛照微?”   慕蘅来:“其实我觉得……谢公子和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   慕蘅来想要脱口而出的说辞倏然顿住,他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江十对藏雪君不一般。你也知道江十这个人,虽然和谁都能结交,但真正的知交也就咱们几个。他可能没有想瞒着我们……师望川就见过他和薛照微在一起,也许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而且……我听说江灯年的葬礼藏雪君还特意赶过来拜祭,如果素不相识,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相沉玉脸色稍有松动:“可是他两人为何要瞒着旁人他们结交之事?”   “或许他有苦衷。”慕蘅来开始给江灯年找理由。   相沉玉沉默片刻:“你先让我想想。这件事江灯年生前也从未提过,你我也不能轻易下定论。何况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魔界十二门卷土重来……”他叹了口气,显然应对魔修使他颇为头疼,从前江灯年尚在,震慑魔界,如今江灯年已去,扶风派又作为仙门正道大派,便只剩下他。   慕蘅来颔首:“行。我先去帮我大哥对付那些魔修。”   他离去后,相沉玉神情几经变幻,最后沉静下来。   对慕蘅来的话,他不是完全不信,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他确确实实怀疑过薛照微和江灯年之死有关。而且薛照微和江灯年是情人,未必就比薛照微和薛照微是宿敌的结果更好。   天下人称赞藏雪君剑术高绝,道心至坚,仙门第一人,犹如高山雪不然纤尘,但是相沉玉并不觉得薛照微心性高洁。   至少,薛照微绝非世人认知中的良善之辈。   相沉玉闭了闭眼睛。   他暂且不去想薛照微的事情,又思忖起魔界十二门的魔修袭击仙门弟子之事。   在这场早有预谋的围剿中,唯有一个人毫发无损——那个拿着慕氏令牌上门的少年,徐图之。   一众金丹弟子,甚至是像谢宥这样能够在仙门中的年轻一辈中排得上名号的都身负重伤,徐图之一个不过刚刚步入修真界、身后也没有仙门世家可以依靠,却安然无恙地归来。   想叫相沉玉忽略其中的异状都不可能。   ………该抽个时间来见一见他。   江灯年、薛照微。   剪不断,理还乱。   或许这世上的缘分本来就是这样纠缠不断、难以割舍。谁又想到世人眼中势同水火的两人,关系其实并非如此,他们也许曾经比世上所有人的关系都要更加紧密。   长风吹过屋檐下的琉璃八宝灯,灯下悬挂的细小金铃叮当作响,相沉玉走出屋子,春末最后的一片碧桃花瓣从遥远的天际被送来,落入他的掌心。   一如世上所有飘摇的缘分。   都和他无关。   ………………   薛照微来找凤凰的时候,她正在附在池子边喂鱼,池塘里荷叶亭亭,泛着一层浅浅的灵气,一看便知这些水中花是被人用灵力催开的,金银二色交相辉映的鱼在池水之中游曳。   他扫了一眼,是仙门诸多典籍中均有过记载的一种食人鱼,性情凶恶,普通的小修士对上这种鱼只有被啃咬沦为盘中餐的下场。但是这种鱼在上古的最后一只凤凰面前,只有乖乖做观赏物的地位,甚至倘若凤凰哪天不开心,想吃掉它们加餐,也只能自动挑上盘子。   凤凰先开了口:“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我那徒弟的?”   “在下心中有些疑惑,想恳请凤凰前辈解答。”薛照微谨慎而克制地道。   凤凰洒了一把鱼食下去,她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所以果然是为了他来的,倒也不奇怪。不过我有名字,别把我叫得那么奇怪。”   “凤凰”是族群名,对着她喊“凤凰前辈”,就好像对人族修士喊“这位人类前辈”一样。   “……敢问前辈名讳?”   “你去问我那笨蛋徒弟。”凤凰勾了勾嘴角,回过头来:“我今日心情还算好,可以回答你几个问题,你想问些什么?”   凤凰的目光温柔慈和,和传闻中让人闻风色变的雪原大妖完全不似一个人,确实印证了她那句心情极好的话。   薛照微眼眸动了动,波澜在漆黑的瞳眸底一晃而过,如滴水入海,瞬间归于平静。   “……您唯一的徒弟,到底是是鹤月君江灯年,还是如今的谢归慈?”   声线轻而冷。   “对于这个问题,你不是心中早就有答案了么?”凤凰唇边笑意微深,有种意味深长的微妙,“我可从来只有一个徒弟。”   果然如此。   心中的猜测此刻终于尘埃落定,被攥紧的心脏也终于被人放开,酸涩的同时又有种释然。   薛照微怔忪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前辈告知……我还想知道,他为何如今不记得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凤凰歪了歪头,口吻略带疑惑,“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既然你那么在乎,为什么不向他亲自寻求答案?”   “………………”   凤凰的目光从他紧绷的脸上挪开,又去看池塘里那些游动的鱼。   原本以为这个不是块朽木,没想到也是。   真是叫人失望。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提醒一番这块和她徒弟天生一对的朽木。   “他前两日向我提过,他不想答应这桩婚事。但是他拒绝的原因十分有趣——他不愿意答应的理由是,他觉得你并不喜欢他。”   “……并非如此。”   薛照微抬眼,细听他声音有些艰涩。   “那你应该要告知他。”凤凰叹了口气,低头看水池里凑过来争食的游鱼,伸手给薛照微指了指隐在池塘对面花树林里游戏的少年少女,他们衣着鲜艳亮丽,面容秀美,天真灵动且活泼,他们身上的衣裳皆是最明亮绚丽的羽毛化成的,带着鲜明的鸟族特征。   鸟族的少年男女。   薛照微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   世间鲜妍艳色,除却当年惊鸿照影一瞥,再无可入眼。   凤凰把族里漂亮的少年男女指给他看,当然不是为了叫他欣赏,她微微地笑起来,别有深意:“你看到对岸那些漂亮的孩子了吗?归慈相貌殊艳绝俗,性情也不错,刚来的时候惹得族里许多少年少女芳心暗许,也有想和他结成道侣的。”   见薛照微的脸色果不其然沉了下来,凤凰勾了勾嘴角,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他从未答应过,说是族里这些虽好,但并非是他情之所钟。你明白他的意思么?藏雪君?”   谢归慈拒绝旁人都是因为他不爱对方,唯独对薛照微,他拒绝的理由是——薛照微不喜欢他。   从中原奔赴千里的青年半垂落眼睫,难得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凤凰又转过身去喂她的鱼,不知饥饱的鱼疯狂涌出水面,尾鳍拍打着水波涟漪,飞溅水珠。   有些人即使从记忆中被抹去,但是在最深的潜意识里始终不曾被忘记。   世间生灵的爱憎,即使是天道也无法全然操控。   ………………   凤凰最后轻声道:“成婚要请中原的宾客吗?”   作者有话要说:   。 第41章 红莲夜06   凤凰转过头的时候, 薛照微已经不在了。   轻风抚过莲叶,水珠颤巍巍地在叶脉上滚过一圈,聚拢在叶片中央。   ……也不算完全不可救药的朽木。若是薛照微比她那不省心的徒弟还不开窍, 恐怕这两人还有得磨。   不过谢归慈的情劫确实是个问题。凤凰想到此处,不觉蹙起眉头,按理来说, 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已经身死,一切的情劫命劫就该尘归尘土归土, 随着江灯年身陨落下帷幕, 彻底终结。   “江灯年”被埋葬,谢归慈就应该自由。   天道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没到那种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地步。那么就是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   谢归慈当初怎么诈死从北荒离开的, 凤凰并不知情。与开始详细的计划相比, “江灯年”的死确实突然了些。她也旁敲侧击问了谢归慈, 谢归慈对这部分的记忆并不清晰。   恐怕问题就出在这里。   若是命劫过了倒还好,但是如果命劫没有过, 那又是一场麻烦。   …………………   谢归慈在用水镜术和徐图之交谈。仙门的历练已经结束,徐图之说自己已经隐约摸到了结丹的门槛——这是每个修士修仙之路上必经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结出的金丹越是完美无瑕, 修士的前途就越好。   这也是当初谢宥对他的金丹动邪念的缘由。虽然许多人都忘记了, 但是谢归慈结出来的那颗金丹,是举世罕见的纯粹无瑕。   徐图之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另外师父, 您不是叫我注意慕氏的动向吗?我怀疑慕氏内部被安插了魔界十二门的内应, 这一次仙门弟子遭遇袭击极可能和这个内应脱不了干系。………这两天好像还有个什么城主到了西洲城,要向慕家三小姐求亲。”   “………那是慕三公子。”想起好友喜爱做妙龄女子打扮,“慕三小姐”芳名远胜慕三公子, 谢归慈一时间竟然无法责怪徒弟的疏漏, 他顿了顿:“对慕家的内应, 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一个人。”徐图之很快答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是魔修伪装的,并不是真正的慕氏族人。”   “图之,麻烦你把这件事告知慕三公子,该如何处理他自有决断。”   “是。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徐图之问。   谢归慈心头也不确定,因此说得颇为含糊不清:“我也不知,许是还要再过段时日。你暂且先留在西洲城,或是回雾山都可以。”   徐图之果断做了决定:“那我回雾山等师父。……西洲最近不太平稳,魔界十二门的动作不少,我实力低微,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等我回雾山后勤练剑术,再过来帮忙。”   谢归慈颔首,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只是他忽然想起来,仿佛还没有告诉凤凰他多了一个徒孙。   ……算了,还是暂时不告诉师父了,免得师父祸害完了他,又想着给徐图之找一桩好姻缘。   水镜另一边,徐图之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将压在心底的事情说出口:“扶风派的相少主也在西洲城,我偶然见过他一两回,但是我感觉他仿佛是怀疑我………”   “以他的性格出现这种情况倒不稀奇,不过你既没有和魔界十二门勾结,也和他扶风派无冤无仇,无论他心中如何想,他都不会拿你怎么样。不必为此过多烦忧——若是他问及,你据实回答就是………我这边有人来了,无事的话下次再说。”   门扉被慢条斯理地敲了三声,半点不多。   “进来。”   是薛照微。   他今日并未佩剑,衣裳依旧是一身雪衣,在一群喜气洋洋穿红着绿的人中遗世独立。他看到谢归慈的时候,目光竟然犹豫了分毫。   叫谢归慈惊讶地挑了挑眉梢,不过好在他还没有忘记及时将人请进来。   茶是翡翠鸟采摘初春最嫩的叶片,用雪原月河里最干净最澄澈的水煮成的,和中原的风味截然不同,但也是不容否认的好茶。   茶水滚烫。   谢归慈替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斟满茶,“是有什么事情吗?”   “…………”   对上谢归慈含着三分笑意的视线,薛照微原本准备好的话题到喉咙又落了下去,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滚烫。   沸腾。   带一种微苦的香气,在房间内溢开,钻入肺腑。   素来只有藏雪君叫旁人说不出话的份,今日这般谨慎犹豫,还真是极少见。谢归慈善解人意,没有让薛照微的尴尬持续下去,微微一笑开了口:“藏雪君今日怎么没有佩剑?”   那柄剑是旧物,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名剑,谢归慈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薛照微会用这样一把剑,以藏雪君的地位和身份,他完全配得上一把更好的剑。不过分的说,只要薛照微想要,天下的锻造师都会将自己的毕生得意之作放在他面前,供他挑选。   名剑需要配良主。   薛照微就是那种在剑道上千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良主   “放在房中。”薛照微淡淡地垂下眼眸,解释道:“它剑身只是普通玄铁锻造,工艺也并非千锤百炼,又多年来受我剑气影响,已经有些磨损。恐怕需要找铸剑师重新修复才能使用。”   都要找铸剑师修复了,恐怕不是普通的“有些”磨损。但薛照微既然这样说,谢归慈也不会非要逆他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藏雪君对这柄剑似乎格外偏爱,雾山有天下剑冢的名声,想来比这柄剑珍贵锋利的也不知何几,为何藏雪君偏偏选中了这柄剑作为自己的兵刃?”   薛照微对上他含着浅薄笑意和真正好奇的眼神,不易察觉的失落从脸上划过,只是无人发觉:“……这是故人所赠之物。”   “……………”闻言,谢归慈抵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动,他唇边笑意淡去,声音很低很轻:“我是不是问得不太合适?”   “没有。”   薛照微否认得很快。   本来也是他送的剑,谢归慈怎么问,都不算过分。   当初他随身的佩剑在斩杀一头魔门豢养出来的妖物时,因为妖物肉.身过于坚硬,佩剑应声而碎。与他同行的鹤月君便取出这柄曾经是他旧剑的剑暂时给薛照微当趁手的兵刃——要不是彼时鹤月君手中实在没再有更多的兵器,他怎么也不会把这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拿给藏雪君。   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人将他随手给出去的一柄旧剑珍视多年。   谢归慈看到这柄剑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学剑法入门时的剑。一是时间太过久远,二是这剑实在普通,鹤月君为了让它稍微配得上藏雪君一点,又锻造了一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材料不足,造出来的剑也不算好,但与最初时候的样子又不太相同。   不过说起剑………仙门中关系好到能互相赠剑的,只有寥寥几种情况,一是父女母子,二是师徒,三是道侣。   寻常朋友是不会给一个剑修赠剑的。   但是薛照微没有道侣,谢归慈想了想:“这柄剑是藏雪君哪位长辈赠送的吗?竟然让你这般珍视。”   “不是长辈所赠,是……”最后一个词犹疑半晌,才从唇齿之间吐露音节,“……友人。”   小心翼翼掩藏的心绪,万般缠绕的情思,此生无可奈何的情意,都化作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其实到头来,关系最亲密之时,也不过是朋友。   鹤月君江灯年知交遍天下,甚至还有魔修见了他之后,立刻弃暗投明。薛照微只是他众多好友中寻常一个。   ………………   谢归慈仿佛感知到了他暗藏的情绪,心弦突然被拨动了一下,随后他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浅淡笑容:“原来是这样。”   但是能够赠剑的朋友,肯定也不是一般朋友。但是谢归慈又想了想,以薛照微这样冷淡的性情,估计根本没有想过送一把剑而已还能被赋予其他意义。   谢归慈稍微定了定心神,收捡起凌乱的心绪:“我其实略通一些锻造之法,若是你不嫌弃,也省得去中原找锻造师。我可以替你重新锻造修补这柄剑。”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但薛照微的眼神却忽然亮了亮,碎星似的光芒浮现。   “………好,多谢。”   谢归慈心道:他果然很在意这柄剑,何曾看到过这位对外事外物从来都是八风不动的藏雪君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把普通的剑而已。他可以轻易锻造出比它锋利千百倍的剑出来。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过会儿你就把剑拿过来,我看一看要如何锻造。”   薛照微颔首,片刻后又道:“……我今日来见你,是听说你少了一段记忆。”   “我师父告诉你的?”切换到这个话题,谢归慈眉眼懒散了许多,他单手支起下颌,漫不经心地询问。   “是。说来还一直没有请教过凤凰前辈的名字。”   谢归慈琢磨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我师父不肯告诉你她的名字,所以叫你来问我?”   得到薛照微肯定的回答,谢归慈撑着额头失声笑起来,他师父还真是认真想要把他们两人凑成一对,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要弄得最后难以收场?   心中虽如此想,谢归慈也回答了薛照微:“我师父本体是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你已经知道,她并非在凤凰一族中长大,而是由山川河流、草木花鸟抚育,或者可以说,她是被天道养大的。”   当然天道未必多亲近这个“女儿”,做女儿的也不见得敬重老父亲,   “因为这层缘故,凡人的字眼根本无法成为她的名字。”谢归慈笑吟吟地说。   薛照微敛起眉梢。   谢归慈落下最后一句话:“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名字。”   “但是前辈说有?”   谢归慈笑容更深,几乎要控制不住唇边弯起的弧度:“她骗你的。”   凤凰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薛照微有合适的理由来见他而已。   薛照微:“…………”   藏雪君显然也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   谢归慈手指抵在唇边,自然转移了话题:“你不是想问我失忆的事情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实应该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薛照微看着他。   ………独独忘记了我吗?某种晦涩而复杂的情绪沉沉浮浮,顷刻被薛照微压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想要么是不太重要的事情——”   薛照微闻言冷硬的下颌弧线动了动,才听他补充完后半句,“要么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即使在生死之间,我也想要把它妥善保存起来。”   下坠的心猛然停止,又激烈地上升。   谢归慈撑着下颌,笑吟吟地开口:“其实我也分不清是哪一种。也许失忆是一些不可抗的因素造成的,和我自己无关。”   心跳声缓和下来。   “那什么样的记忆对你而言会是最重要的?”薛照微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提到这个问题,谢归慈蹙了下眉梢,很快松开:“其实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段记忆。如果不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自然地挪开了话题,“不过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那么那些可能很重要的记忆,也不会那么重要了。”   “……是么?”   薛照微的声线有些艰涩,但因为他惯常的冷淡少语,谢归慈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其中异常,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归慈终于隐约意识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正要开口,青鸟和彩雀敲门走了进来,她们一人捧着一个装满书页的漆木盘。   “我们打听到人间的婚礼上都要热热闹闹地唱大戏,所以我们准备了一些戏剧请少主和薛公子挑选。”   彩雀补充:“两位早点选出合适的戏,我也好早点组织人手排练。还好明莺能够唱戏,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谢归慈并不想选这些,他按了按额角,却见薛照微的目光已经扫了过去,落在青鸟捧着的一簇书的最上方,半旧的封皮上用小楷写着《梁祝》。   这出大戏,在天镜城时沈怀之还砸重金从人间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不过唱的是里头最不应景的那回《化蝶》。   他扯了扯嘴角,“藏雪君对着出戏感兴趣吗?”   “曾听友人提及过。”薛照微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谢归慈,“他说《梁祝》中有一回《十八相送》,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听一听。”   “这一出确实在人间颇有名气。”谢归慈颔首。   彩雀笑嘻嘻插话:“我知道,这一出讲的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告别,告别之时,祝英台还说要将家中的九妹许配给梁山伯。”   “但是梁山伯不知道,英台就是祝家九妹。她许婚的,就是她自己啊。”   ……他许婚的,就是他自己啊。   声音如雷击劈下,劈开先前一直混沌的思绪,薛照微闭了闭眼睛。   当初江灯年说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什么变故,托他一定要照顾好定下婚约的谢归慈。   后来江灯年又特意和他提了《梁祝》里的那一出。他当时没有细想,只一口答应,却一直未曾真正去听过这出戏。   …………   ……原来从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是色授魂与,早已托付终身。   可恨他却愚钝至此,竟然时至今日借旁人之口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完成!虽然不是足数的一万字,但是已经很多了(小声bb)。】 第42章 红莲夜07   谢归慈回首, 见薛照微神情恍惚、仿如突然间大彻大悟地站在原地,衣袖下双手紧握成拳;他脸部的线条紧绷,极力隐忍着什么, 目光里出现谢归慈的脸,他才终于稍稍回神,死死地盯着谢归慈。   ——濒临绝境之人终于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谢归慈并不懂得他眼神中诸多晦涩复杂的含义, 但薛照微太过露骨的目光还是难免让他心下微微一悸,心脏飞快的抽动了一下。   藏雪君的性情矩度让他永远保持旁人难以企及的冷静自持, 就算是最初相见时, 薛照微想要拔剑杀他,都没有这么失控。   令谢归慈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他便开口问道:“藏雪君听了这个故事好像感触颇深?”   “是。”他望着谢归慈的脸, 像是要透过他去望见那些被埋葬在沙与雪之下无声的过往, 声线轻淡如一地月色, “……曾有人对我提及过,可惜我却愚钝, 没有听懂。”   薛照微和“愚钝”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假如说他都是愚钝不堪之辈, 只怕天底下再没有一个算得上有悟性的了。他自谦太过了——谢归慈心道, 不过一个故事而已,遑论什么听不听得懂?直到雪色与月色再度铺开在荒凉的极北苦寒之地, 谢归慈再度想起今时今日的场景, 才明白薛照微轻描淡写的遗恨与无奈自责。   可惜此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笑了笑对青鸟说:“你们先去做自己的事情,选好后我会告诉你们。”   敷衍的打发。   薛照微手指抵着那册《梁祝》唱词的边缘, 指腹因为用力而显得没有血色, “就这一出。”   谢归慈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但是也没有反驳薛照微的话,他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   青鸟和彩雀对视了一眼,捧着其他的书册转身离开。   于是殿内顷刻又归于沉寂。   半晌,薛照微声音艰涩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主动找回失去的那段记忆?”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情远没有神情展露的的那般平静。   其实他害怕得到否定的回答。   他害怕谢归慈选择彻底遗忘和抛弃过去——其实只忘记他一个人,对谢归慈的生活根本没有分毫的影响。他记得他的朋友、他的师父和世上其他的一切。   ……只是唯独不记得他了而已。   他的问题让谢归慈难得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微微一笑:“其实这件事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能找回来也很好,不过若是不记得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他说话惯常是这样,总不够十分的坦诚。有些事情,或许他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   “……”听完他说的话,薛照微的神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绷了。漆黑的眼瞳被半垂的眼睫遮挡住,掩住其中翻涌深沉的情绪。   ……谢归慈的状态有一点不对劲。   他没有来得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只好将一切死死按在心底,嗓音轻而冷:“没关系。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只要他还在就好了。   薛照微想。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至于稍有分神的谢归慈没有听清楚:“什么?”   薛照微已然回复了平静:“凤凰前辈今日问你我是否需要请中原的师友亲朋前来观礼。”   “……用不着吧。”谢归慈抽了抽嘴角,反正在他心底这门亲事完全他师父心血来潮乱点鸳鸯谱,他和薛照微两个人都不愿意,肯定到最后是成不了的。   薛照微颔首:“我知晓了。”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也终于从谢归慈白釉瓷般的脸上挪开半寸,令谢归慈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他也不是畏惧薛照微,只不过对上对方的视线,总有种没来由的心悸感。   指尖搭上胸膛,那颗跳动的心脏加快了,激烈得几乎要破开皮肉涌出来。   谢归慈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你把要修复的剑送到我这里来吧?”他轻声说,“我今日有些累,就不多留藏雪君了。”   用词依旧疏离而克制。   薛照微的记忆有一瞬间突然回到久远之前,在谢归慈还顶着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时,他也时常会喊“藏雪君”。   只是声调戏谑含笑,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撩拨,与今时今日的疏离冷淡,截然不同。   分明他与他不该这样生疏。   他眸光晦涩,情绪在谢归慈看不见的角落里翻涌,最终化为出口时轻描淡写的一个“好”字。   …………   他离开后,谢归慈才终于喘了口气,揉着自己的额角。他总感觉薛照微碰见了什么事导致他变成了这副和从前不大一样的性格,让他更难以招架了。   谢归慈可以从容应对渡越山弟子们的暗讽讥嘲,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读不懂的薛照微。   但他这口气喘得太早,还没有过两个时辰,薛照微便握着剑再次出现在了谢归慈的视野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他师父——凤凰今日是人族男身的形态,比做女子时高了半截,见了谢归慈便开口:“他住的地方不小心被我用凤凰火烧没了,眼下没有地方去。”   谢归慈面无表情,也可以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又不是只有一座宫殿。”   凤凰喜好华美宽敞的琅轩,因此在建造之初便有无数宽阔华贵的宫殿落成。烧了一间,换一间就是。   “青鸟她们收拾房间麻烦,反正你这里也宽敞,你二人又马上要成婚,不如干脆提早住到一块。”凤凰笑吟吟地说着,也不给谢归慈拒绝的机会:“人我领过来了,至于怎么安排随你自己。”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剩下谢归慈和薛照微四目相对。   ……总不可能真把薛照微关在门外。谢归慈揉了揉眉心,垂眼叹气:“你先进来吧。”   “失火是怎么一回事?”谢归慈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取剑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剑气暴动,凤凰前辈以为出事,才用了凤凰火。”薛照微解释道。   这样说来还真是一场意外了。他不动声色地想,旋即自然从薛照微手中接过这柄通体布满细细密密裂纹的佩剑。   “那你先暂时住在我这边的偏殿……这柄剑的损毁比我想得要严重。”他细细打量过剑身,“若想修复如初几乎是不可能了,不知藏雪君是否介意将它重新锻造?如此道还能挽救一二。”   “可。”   薛照微颔首。   本也是谢归慈自己的东西,别说重新锻造,就算是谢归慈说要毁掉这把剑,也完全有这个资格。   “好。我会尽力修复它。”   “无事,不急。”   薛照微嗓音轻淡。   谢归慈想了想,还是又对薛照微提起:“你也能看出来我师父想要促成这桩婚事,我虽不知你如何想,但老实说我并不希望轻率将我一生和其他人绑定,所以我应当不日就会离开。”   既然劝不动,那他走。   薛照微眼眸动了动,垂眼望着他,忽而问:“你不愿意和我成婚,是因为你还记着鹤月君么?”   谢归慈一愣,没想到薛照微会这么说,但是这确实是送上门来的现成的好理由,果断调整好表情,顺着他的说辞:“你这样想……也的确……”   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任凭旁人猜测。若是薛照微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确实很容易将人糊弄过去。   末了,谢归慈抬眼,问薛照微:“其实我很还是很好奇藏雪君答应留下来成亲的理由。像你我早已订婚,成亲也理所当然之类的话就不用说了,我们都心知肚明当日订婚是如何一回事。”   ——完全就是薛照微拿剑抵着他脖子,逼着他答应的。   听见他的问题,薛照微笑了一声,很轻的一个笑容,像是风雪过后的雪原,无声、安静,甚至有罕见的温柔。   “你想知道我真正的理由?”   谢归慈乍见还不习惯这样的他,半晌才神识回笼,点了点头。   下一刻,薛照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因为我倾慕你。”   能让他心甘情愿留下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有力,令谢归慈错愕抬眼,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视野被面前的青年尽数占据。   是一个近到危险的距离。   ——   情人再近一分就能拥吻,生仇死敌再近一分就能把刀扎进对方的心脏。   而他与薛照微,分明哪一种都不是,薛照微却在这样的咫尺之遥里认真地看着他,也将选择权递交给了他。   刀锋还是爱.欲?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爬回来,好久没有得过这么严重的感冒了,多喝热水的万能方法居然不起作用(x),希望大家冬天都要注意身体呀。接下来更新我努力恢复正常,但暂时还是不定时,我写完就发,争取少咕咕一点。] 第43章 蓬山去01   太猝不及防。   如果是正常的循序渐进的流程, 在谢归慈察觉到苗头之初,他就会想好应对的办法与拒绝的说辞,让大家体面地结束这一时的糊涂。   但薛照微他不按常理出牌。   打了谢归慈一个措手不及, 他甚至还没有感受到薛照微口中“倾慕”的苗头,就被全部的“倾慕”浇了一脸,浇得他神志不清。   他甚至开始觉得是他出现了幻觉幻听, 不然为什么一向对他不假以辞色的藏雪君会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   又可能薛照微被人夺舍了?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排出脑海,谁有本事对薛照微下黑手啊?总不会是薛照微脑子坏掉了吧?   他一瞬间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薛照微看着他脸上表情几经变化, 大约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   谢归慈没有从前的那些记忆,突兀说出这些话的薛照微,在他眼里恐怕未必比疯子好上多少。   可是失而复得, 如何自抑?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也已经压抑了太久, 如今告诉他,他一直触及不到的那泓天边月光, 早已经悄悄落在他的手心。   如何能不抓紧。   薛照微低声道:“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确实倾慕你。”   这个词从薛照微口中说出, 竟然莫名地有一点温柔虔诚的意味。   谢归慈一时竟然犹疑了片刻, 因为他的话产生了动摇。   这是罕见的情况,起码发生在谢归慈身上是很罕见的。理智告诉他薛照微说的话实在毫无根据, 可是心底深处又有某个声音在对他说, 薛照微不会骗你。   ——无论世情如何变化,沧海桑田,薛照微都会始终如一。   他值得被交付信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谢归慈随即笑了笑。   “我倒是不知道藏雪君居然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轻描淡写, 将薛照微的心意揭过——同时, 他避开了薛照微的视线。   “不是玩笑。”薛照微认真地望着他,低声再度重复了一遍,“不是玩笑。”   但这可比玩笑要严重多了,谢归慈倒宁可它是个玩笑。他蝶翼似的纤长眼睫扇了扇,颤动时似有若无抚过眼睑,旋即睁开。   “那藏雪君是因为什么缘故喜欢我?”   他看似冷静,姿态寻常,但织锦广袖下微微蜷缩的指尖代表他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鹤月君江灯年少年风流,引动无数年少慕艾,也不是没有人向他热烈地吐露过情思,但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心绪不宁。   他轻轻吐了口气。   薛照微定定地望着他:“……我们从前见过。”   只是你忘记了而已。   听到这话谢归慈讶然地眨了眨眼睛,刹那间意识到薛照微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他从前见过的绝不是渡越山上无名无姓的谢归慈,而是鹤月君江灯年。   这意味着薛照微已经知道了真相,唯一还值得讨论的不过是他知道了多少而已。   蜷曲的指尖动了动,随即松开,谢归慈压下心底的不安与惊骇,无论薛照微是怎么发现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但是身份忽然暴露的不安,还是令他忽略了薛照微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秘音传入。   谢归慈抬眼:“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倒是不记得了。”他唇边露出一抹极轻的笑意,“不过我从前应该和藏雪君不大相熟吧?”   “……”   他成功把薛照微气走了,也不能说是气走,只能说是薛照微察觉到了他逃避的意图,选择了纵容。   假使谢归慈想把这件事当成没发生过,薛照微也会顺应他的意思,将自己的心意埋藏,当做今日种种从未发生。   可惜谢归慈无法坦然将薛照微抛之脑后,心绪的波澜一旦被掀起,就没那么容易恢复平静。   以至于他无端地有些烦躁。   谢归慈说不上这种情绪来自何处,从容得体拒绝一段情意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原本不该让他和薛照微之间的局面尴尬收场——但是他偏偏没有用上那些高超巧妙的话术。   凤凰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火焰般的赤色凤凰纹从眼尾一路绽开,金色流光闪耀,映得她的眼眸里仿佛也泛起层层流光。   “所以你在为拒绝那位藏雪君而感到懊恼?”   “…不是这样。”   “你对他动心了。”凤凰笃定地说。   “没有。”谢归慈垂了垂眼睫,他鸦羽似的发散落几许,半掩住眸光,声线轻描淡写,“……我只不过是觉得,薛照微喜欢我这件事,有些令人意外。我从前还一直怀疑他和我有什么仇。”   凤凰摸了摸下巴,猜测道:“可能是始乱终弃,由爱生恨。”   “…我不会如此。”   凤凰倒是很相信自己的猜测般,意味深长地对谢归慈道:“你既然失去了一段记忆,又怎么知道在那段记忆里你做过什么事情?也许你当真曾喜欢过他。”   “假如——”谢归慈声音很轻,“我从前爱慕过他,即使我已经忘记,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也会再度记起我的感情。 ”   “可是你并没有?所以你觉得你从前不喜欢他,甚至可能根本不认识他?”活了上万年的凤凰轻易看透了她此时此刻颇为天真的想法,露出居高临下的微妙笑容:“你知道什么算喜欢吗?”   “如果你不喜欢他,那此时此刻你根本不会站在这里思考这些问题。”   凤凰轻声对他说,但是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可回避的力道,砸得他那点心思避无可避。   ……他师父说的没有错。   谢归慈必须承认这一点。   薛照微在他心中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足够在意,所以才考虑的太多。   谢归慈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迟疑良久后终于将自己心底最深的忧虑吐露:“可是他喜欢的、爱慕的究竟是鹤月君江灯年,还是渡越山上一无是处的谢归慈?”   “不都是你吗?”凤凰挑了挑眉梢。   “不一样的。”谢归慈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世人皆爱鹤月君江灯年,但无人知谢归慈。   他们所喜爱的,究竟是江灯年的盛名,还是谢归慈这个人?谢归慈可以不去探究旁人的打算,却无法不在意薛照微的看法。   凤凰显然不懂他的忧虑来自何处,“那你去问他便是了。”   “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的?”凤凰“啧”了一声,“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算得上险阻?”   谢归慈转过脸去,搭在栏杆上的手指缩紧,神色有些莫名,没有说话。   他确实有不能为人道的担忧——万一、如果他当真曾爱慕过薛照微,可他却又没办法再记起和对方之间的昔日种种。   岂不是对他们两人都不公平?   良久,他低声做了回答:“我会去问他的。”有些事情必须解释清楚。   凤凰懒得理会他的多思,尽管她曾听闻过人族在面对感情时总是容易产生诸多犹疑,诸如能否相守一生这类的困扰,却始终不觉得这些该成为阻碍寻找伴侣的因素。   她挥了挥手,“你想清楚就去和他说。”   凤凰走的轻易,但谢归慈想要解开他和薛照微之间这种奇妙的关系,远没有那么容易。好在不多时谢归慈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拿出和以往没有两样的态度来对待薛照微。   他坦诚地告知对方:“很抱歉我没有办法现在给你什么答案。我忘掉了不少从前的事情,因此也不太清楚从前你我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谢归慈明白对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倒也没有再刻意隐藏的意图,直接将话头挑明了。   谢归慈想了想又告知他:“我没有讨厌你的意思,只是万一我从前喜欢过别的什么人,却把他忘了和你在一起,岂不是不好?等我想起来后再给你答案如何?”   他给的理由叫人挑不出错处来,却也十足的客气,像是刻意要将楚河汉界划得分明。薛照微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谢归慈心底隐约松了口气,他其实还没有理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薛照微之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兼之他发现他失去的那段记忆可能颇为重要,一时间让谢归慈难以下定决心。   他从前以为便是将前尘种种都忘了个干净,也不会影响到他做出决定。直到今日,谢归慈才发现他也不是对所有事情都能坦然以对无动于衷。   好在薛照微没有逼得太急。谢归慈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   ——其实他并不知道,无论他给出什么样的理由、提什么样的要求,薛照微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藏雪君的底线,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一退再退的。 第44章 蓬山去02   这一点在薛照微还没有发现谢归慈的真实身份, 仅仅只是因他是“江灯年的未婚夫”时便已经有所体现。   谢归慈摸了摸鼻尖,“那婚礼……便也不着急吧。我去同我师父说。”   他只说了婚礼,却下意识忽略过他和薛照微之间那道颇为戏剧性的婚约。   他不说, 薛照微也不主动提及。只对谢归慈的话点了点头:“前辈行事不拘一格,你毕竟是她的弟子,婚约的事情还是我来说更好。”   “……这样也好。”谢归慈沉默半晌, 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回答,随即又有两分懊恼。堂堂鹤月君素来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 何曾有过这般语拙的时候?   偏偏碰见了薛照微。   偏偏是他。   凤凰对徒弟悔婚的事情也不意外, 以谢归慈的性子,确实不肯在这样的事情上将就分毫,而薛照微也明显不愿意乘人之危。   那她也不必非做恶人不可。   逼的太紧只会适得其反。凤凰和徒弟又没有仇。   毕竟她和专行独断的天道不一样, 素来是个开明的长辈。   只是青鸟有些失落, 捧着红色彩绸:“所以少主是不成婚了吗?这些东西也都用不到了。”   凤凰摸了摸软红的绸缎, 丝丝缕缕的光从细密纹路中透下来,照映在指腹上, “先收着吧,迟早有一天用的上。”   青鸟闻言抬起眼, 鸟类玻璃似的眼珠里漾起欢喜的光芒, 她点了点头,踩着轻快的步子出去了。   看起来婚事依旧会举行。   她们精心准备的盛大庆典不会被白白浪费。   青鸟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她的同伴们, 但是很快有鸟族的少女提出了异议:“凤凰大人虽然这么说, 可是我看少主和那位藏雪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心意相通呢?”   “对呀对呀,人族总是要在这种事情上考虑很久, 不像我们一样, 很轻易就能认定自己的伴侣。”   青鸟眨了眨眼睛:“那你们觉得呢?”   “我们应该帮一帮少主他们。”一个发尾漫着火焰似的红的少女掷地有声下了结论。   其他鸟族少女们纷纷望向她。   两个时辰后, 被一众鸟族少女推举出来的青鸟忐忑敲开了薛照微的房门。   男人居高临下,视线覆盖下来,让青鸟有种完全暴露在猎人的弓箭下的危险感,浑身羽毛都抖了起来。   “这个是我们给你和少主的新婚贺礼。”   她把青色瓷瓶往薛照微手里一塞,丢下一句话匆匆跑开了。   直到彻底逃离薛照微神识所能覆盖的范围,青鸟混沌的思绪才冷静下来。她懊恼地抓一抓头发,“糟糕,忘记告诉他正确的用法了。”   但让青鸟再跑回去和薛照微说话她也不敢了,只好抿了抿唇,回到树林里找其他鸟族们商议。   但青鸟并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没有了考虑补救的必要。她去找薛照微的时机不巧,正逢谢归慈和薛照微商议事物。   青色瓷瓶也自然落入谢归慈之手。圆润细腻的瓷瓶周身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一眼便知绝非俗物。谢归慈把玩着瓷瓶,玩味地扬了扬唇角。   “这是鸳与鸯找到另一半时流淌下来的眼泪,据说服用此物,能使互相爱慕的有情男女永远坚贞不渝。”实际上的效果倒没有那么神奇,不过是会使本就互相喜欢的人在某一段时间里突然加深对另一方的迷恋。   算是情人之间一点调剂的小把戏。   薛照微眼神动了动。   “青鸟给你这个做什么?”谢归慈望向他,眼尾淡薄的笑意流过。   “她说,新婚贺礼。”   藏雪君的神情乃至语气都格外平静,就好像只是为了向谢归慈答疑解惑。   谢归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一瞬间他便明白了青鸟她们的打算,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梢。   他算是终于体会到了好友慕蘅来曾被家中长辈催婚时一言难尽的心情。   片刻后谢归慈若无其事地开口:“既然是礼物那藏雪君便收着吧。说不定哪一天能用得上。”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有想到薛照微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竟像是应答。   谢归慈指尖莫名颤了颤,聚拢时有种不受控制的心慌意乱瞬间从指尖蔓延到肺腑。   眼帘垂落,视线从薛照微冷硬的脸上收回,他随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日便回。”   “也好。”谢归慈微微沉吟,“届时我便不同你一起离开了。我还需要在北荒留一段时日。”他那段无影无踪的记忆还不知去哪儿找,但大概在北荒之地是有些线索的。所以谢归慈不打算马上离开。   尽管凤凰直言,若是与薛照微结契,兴许能从对方的神识中窥到一星半点与自己有关的过去的线索,可谢归慈不想这么做。   好歹作为曾与薛照微齐名的人物,修真界最强战力之一,鹤月君江灯年还不至于沦落到利用旁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看得出来谢归慈是故意想和自己分开,薛照微也没有什么异议,再度颔首,表示自己知晓对方的决定。   顿了顿,谢归慈又继续开口:“你的剑……我已经重新锻造了一番。明日我会让人拿给你。”说到此处,谢归慈心中未免升起几分复杂的情思。   早前谢归慈看薛照微那柄剑便觉得眼熟,一时只以为是巧合。毕竟那只是仙门入门弟子中最平平无奇的常见兵器,随处可见,偶然看到其他人手中握着把也没有什么可称奇的。但薛照微和他挑明之后,想到他们曾相识相交,谢归慈便无法不怀疑   ——   藏雪君这柄随身的佩剑,兴许真是多年前,某个桃花流水飘零的中原春日里,谢归慈亲手所赠。   那时天命尚未可知,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早已冥冥中纠缠在了一起。 第45章 蓬山去03   西洲城。   慕蘅来在擦拭他的剑锋。身为家中幺子, 他要承担的责任比长兄少上许多,也不必精通西洲慕氏世世代代相传的诛邪剑法。因而慕蘅来生长的环境天生就要比兄长更为轻松惬意,他游历山河大川, 寻访秘境古迹,随心所欲,是不折不扣的仙门闲散富贵子弟。   甚至他学东西都是学的杂而不精, 从剑术到音律到符箓,方方面面都有所涉猎, 但也方方面面都浅尝辄止。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潜藏在城中的魔修能够逃过他的视线。   煞气从他眉目中一闪而过, 随即消弭,慕蘅来抚过剑身,无奈地拎起这把重达七十斤有余的剑。   可怜慕三公子真是弱柳扶风的富贵闲人一个, 尽管死缠烂打从相沉玉手中要来了这柄以雪晶玄石锻造、只伤魔物魔修不伤人族的剑, 却发现没什么用。   ——因为他挥不动这把剑。   更别说在他大哥离城, 二哥前往与魔界交界处处理事物的情况下,自己用这把剑找出城里藏着的魔物了。   要脸的慕三公子这个时候也没法再度拉下脸去找相沉玉帮忙, 主要是去找了相沉玉也未必愿意再对慕三公子伸以援手。   深知相沉玉秉性的慕蘅来慎重思考了半个时辰,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用不了这把剑, 但是他可以找一个挥的动这把剑的帮手啊。   如何寻找一位值得信赖的帮手, 便成了慕蘅来思考的紧要问题。   谢归慈不是有个徒弟在西洲城吗?!   谢归慈的徒弟不就相当于江灯年或是藏雪君的徒弟?那肯定也是人中龙凤。   想到此处,慕蘅来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赶忙吩咐把人请了来, 又将这柄份量十足的剑往徐图之怀中一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涉世未深的徐图之在慕三公子花言巧语之下迷迷糊糊答应了。   待徐图之反应过来, 慕三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事情就是这样。”徐图之握着被强塞过来的剑在水镜前语气懊恼地说道。   谢归慈听完哭笑不得, 倒也确实像慕三能想出来的主意。只是可怜徐图之正经修行还没有练几天, 便被人委以如此重托。   “你去告诉慕三,你修行时日尚短,对修真界的了解也浅,暂不能担此重托,但可以从旁协助。他不会为难你的。”慕三大抵没想到他这个徒弟半路出家,前面十几年连修真界的门往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不然做不出让徐图之为难的事情。   慕蘅来虽然不着调,但也是正经的仙门世家子,分寸拿捏的素来得当。   一口回绝就是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若是烦恼于没有合适的执剑人。”谢归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沈怀之不是亲自上门求亲了,想必很愿意效劳。”   徐图之不知这其中一段因果,茫然地点点头:“我会如实告知慕三公子。”   徐图之对他师父的任何命令都素来奉为圭臬,包括这句话,一字不漏如实转告给了慕三公子。   慕蘅来忧愁地接过剑,深深叹了口气。   “好吧,替我多谢你师父。”   背过身,他脸上的表情慢慢沉静下来,转为思忖。   他贸然拜托徐图之其实也是存了一点试探之意。先前在人间时师望川透露的消息已经说明江十的事情并非看起来这么简单,何况若是师望川所言可信,那江十和谢归慈、薛照微三人之间的事情,未免也太一言难尽了点。   慕蘅来相信江十的人品。   谢归慈肯定知道什么。想到那个让他觉得一见如故、心生好感的琼姿艳逸的青年,慕蘅来的眸色深了深,扬开十六紫竹骨折扇,闲适地朝相沉玉所在的院落走去。   *   *   凤凰垂眼拨弄凤首箜篌,曲调泠泠。待她弹奏完一曲,坐在大殿下方的谢归慈才起身执弟子礼。   “薛照微被你气走了?”凤凰漫不经心地询问。   谢归慈唇边缓慢地扯出一抹笑意来:“师父说笑了,藏雪君君子雅量,怎么会因为区区一点小事便同我计较?”   “小事?”凤凰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是指你骗了人家的感情又转头把人抛之脑后,并且不打算承认的小事吗?”   凤凰的语调十分平静,偏偏就是这样的口吻说出来了一种微妙的讽意。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归慈衣袖下指尖微微一动,旋即眸光垂落,“我只是觉得这桩事实在太突然了。”   凤凰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了然地点头,指尖从琴弦上划过,“你是担心——这是天道设下的又一个诡计?”   世人眼中,鹤月君江灯年是天道眷顾的天之骄子,但只有谢归慈才明白,天道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善意。   从多年前,他自混沌中勘破自己命运的一缕,便清晰意识到所谓的“情劫”不过是天道想要他死。   但谢归慈偏不。   他敛起锋芒,背负同门的恶意诋毁,小心翼翼才瞒过天道,编造出“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多年来一直制造情深意重的假象,最后也如天道所愿,让“鹤月君江灯年”死于因情而起的劫难。   天道想要他死,他就真真正正死了一回。   谢归慈才在天道的恶念下挣得一线生机。   但天道并不是这么好蒙蔽的。   谢归慈侧过视线去:“我并不怀疑薛照微说谎——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做。我或许曾经喜欢他,可是现在的我不想有朝一日为他去死。”   他的神情很安静,像是三月风中的江南落花,卷起一点细雨似的无边忧愁。   他给出的理由让凤凰无法反驳,凤凰当然清楚谢归慈为了避免自己走向天道为他写好的结局,费了多少心思才窥见一丝成功的曙光。   若是让他为了一个薛照微放弃,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   谢归慈并不是迷茫,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凤凰叹了口气,忽然道:“天道可真不是个玩意儿。”   可惜凤凰也没办法在他的事情上帮上太多忙,只是道:“记忆还是要拿回来。谁也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来我始终觉得当初江灯年的死亡布局太仓促了些。”不像是以谢归慈的谨慎会做出来的事情。   谢归慈点头:“我知晓。我准备请灵蛇族帮我寻找当年我在北荒之地留下的踪迹,或许会有残留的线索。”灵蛇族善于追踪气息,圣女穆图兰雅更是其中的翘楚。   不过以北荒之广,如此搜寻只怕也需要颇长一段时日。但谢归慈拒绝了凤凰与薛照微结契时神魂交融窥探过往的提议,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   更何况,以徐图之对西洲的描述,魔界十二门蠢蠢欲动,仙门平和的局势只怕也很快要被打破。   留给谢归慈的时间实在不多。   凤凰点了点头,叮嘱他:“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回北荒来。天道管不到北荒,不要平白无故死了,还得我这个师父千里迢迢去给你收捡尸骨。”   谢归慈低声回应:“我会好好活着。”   “让青鸟送你吧,我就不送你了。”凤凰垂眼,藏住眼底深深的担忧。   虽然谢归慈言之凿凿,他不想有朝一日情劫应验时为了薛照微而去死,可以凤凰对他的了解,若是他从未考虑过此种想法,又怎会说出口?   情爱能成劫难,向来都是因为身不由己。   世上苍生、人间万物,除却天道,谁能无情?   凤凰低头拨弄凤首箜篌。   假如哪天谢归慈真死了,那就送薛照微上黄泉路去陪她徒弟好了。   ……   谢归慈又在原地伫立了一会,才轻笑一声,松开紧握的手心,转身离开大殿。   天边凤凰火似的流光掠过,他忽然记起那枚被抵押给沈怀之,又偶然落入薛照微手中的凤凰骨尾戒。   忘了讨回来。   算了。谢归慈垂眼。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本来计划六点钟左右更新,但我把文档一复制,贴在wps里——好耶更新完了。直到我打开晋江才意识到什么。】   【因为还差个收尾没写完,所以更新分几次发啦。不一次全部放出来。】   【感谢大家没有抛弃我,这本写到中间时出现了让我很难受的情况,就是画面在我眼前,但是我没有办法去描述他们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整,这段时间也一直尝试,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段落(捂脸)。很抱歉咕咕了这么久。】 第46章 蓬山去04   极北的荒原上仍然一片冰天雪地。簌簌的雪片卷着风铺开在苍茫浩渺的天地间。   谢归慈提了盏凤凰火点燃的灯, 沿着熹月河一直往前走。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想要辨认清楚方位无疑是件极难的事情。   河流本该是最好的指路人,然而在北荒这样不受天道管辖的地界内, 连河流也变化莫测,叫人无所适从。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遇上旁的人简直是天定的缘分。谢归慈眯了眯眼睛, 他和魔界十二门的确是有一些孽缘——便是在广袤荒芜的北荒大地上,也能叫魔界十二门的人同他撞上。   凤凰骨匕首悄然从衣袖中滑落, 冰冷的剑刃贴着谢归慈的指腹。他手腕稍用力, 将匕首握得更紧了一些,才抬眼打量起迎面来的这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披纯黑色斗篷、体态高而瘦,带着半张遮住下半部分脸的玄铁面具的人——分不出男女。甚至是不是真正的人类都尚未可知, 魔界十二门中有些魔物修为高深, 足以化作气息与人完全无二的形态。   “他”身边一个个子体型稍胖的男人牵着一头头生双角、体态似鹿, 皮毛似虎,面容似狗的奇异魔物。   再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十几个魔修, 境界都在宗师境之上,其中更有数位大宗师。   手中提灯的灯火晃了晃, 谢归慈停住脚步。   领头人也看见了他, 面罩下瞳孔微微一缩,低头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又转过头去吩咐后面的人。谢归慈眉梢一挑, 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那领头人转了方向,竟然有意绕开谢归慈, 朝另一边走去了。   就好像只是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   他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这群人的装扮极为低调, 属于“魔物”的那一部分气息也收敛起来,若不是谢归慈曾经和魔界十二门的人打过无数次交道,恐怕都不会第一眼就认出他们的身份来。   但谢归慈并不认为,他们不辞万里来北荒只是为了欣赏漫天的大雪。   而且,他记忆里的魔修们,可不是会遇到正道修士主动避退的好性子。魔界十二门的人天生就和正统仙门的弟子有仇,一旦碰面,必然是非死即伤的结局。   着实奇怪。   袖下的匕首动了动,谢归慈没有立即追上去。   数十个宗师和大宗师成群结队,便是谢归慈也难免感到一丝棘手。何况北荒气候之恶劣,若是受了不轻的伤,体内灵气溃散,恐怕就没法安然走出雪原了。   得从长计议。   但若是就此轻轻放过,任由他们深入北荒作乱,谢归慈也不肯。   他想了想,待到那些人影都在风雪中模糊成数个小点,他分出一缕神识跟了上去,那一缕神识飘飘然在空中随雪片卷起几个周,才落向被他们牵在手中的魔兽,隐入浓密蓬松的毛发中。   魔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狂躁地一抖皮毛,雪粒子滚下来。牵着它的人正低声和领头人说话,没有注意到它的异动。   “大人,我们为何要避开方才那人?”   领头人轻飘飘扫了他一眼,“那是少主特意交代过的人。谁都不许伤他。”   问话之人神情微变,舔了舔嘴唇,又问:“原来是那个人……咱们为何不直接将人抓回去算了,反正这北荒冰天雪地又荒无人烟的,就算……失踪了,还能找到我们头上来不成?”   领头人不置可否:“我们这次来有正事,此事等我回禀少主再说。”少主没有下令,以少主对那人的在乎程度,若是他们擅自行动,得罪了那人,少主为搏美人一笑,难保不会处置他们。   少主行事喜怒无常,他可不敢自作主张。   ……只是那人不该好好待在渡越山吗?怎么会出现在北荒?领头人没有细想,思考与谋划不是他的职责,他只要执行少主吩咐过的任务就行了。   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说完后,他的手下目光微闪,回头往后看了好几眼,却没有看到那道身影了。   雪片遮盖了视野。   再次见到穆图兰雅时,这位容貌艳丽,有种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异域风情的圣女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忧虑。   谢归慈将取回的梧桐枝交给她,才询问发生了何事。穆图兰雅捏住顺着她胳膊爬下来的长蛇脑袋,类蛇的竖瞳里赤红光泽一闪而过。   “我抓到了魔界十二门的人——他们说这一次目的之一来是为了杀死你的那位朋友。”说到这里,穆图兰雅顿了顿,纠正自己的用词,“……道侣。”   谢归慈脸上略过一丝茫然,才想起来当初为了让薛照微脱身,确实对灵蛇族承认过他是自己的道侣。   他心下生出几分尴尬,但也没有对穆图兰雅解释其中复杂的来龙去脉,认真地听她说完了接下来的消息。   那个魔界十二门的人透露,他们已经在计划入侵中原的仙门,如今鹤月君江灯年已死,魔界一大心腹大患已除,只要再杀了藏雪君薛照微,那仙门正道,就再没有可以和他们抗衡的人。   都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听得谢归慈深蹙眉梢。   魔界十二门声势浩大卷土重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这么多年蛰伏隐忍,一朝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办。   早知当年上门挑衅时便该斩草除根杀个干净,如今也能省去不少事端。   “多谢告知。”思想转瞬即过,谢归慈对穆图兰雅微微颔首。   她握着炽热的梧桐枝,回以同样的礼节,片刻又道:“在梧桐风枝被盗之后,我和族中的长老们进行了商议。”   依靠外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梧桐枝能被盗第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而谢归慈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北荒。他们需要其他的方法来获取火种。   而不是一味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恰好,族中有一个孩子发现他们豢养的长蛇死后可以燃烧——穆图兰雅尝试后发现,只需要一点灵力的催动,长蛇的尸体就能化为滚烫的火焰。   穆图兰雅已经决定将这种方法在灵蛇族内推广开。族内豢养蛇群,每天都会有蛇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去。这个办法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损失,物尽其用。   “这样也很好。”谢归慈听完颔首,依托外物依存的力量终究无法长久,灵蛇族能够自己找到获取火种的方法再好不过。   闻言穆图兰雅的唇角轻轻勾了勾,得到友人的认可令她有一丝外露的高兴,旋即又收拢平复。   谢归慈思索片刻后,又提出前去探视灵蛇族所抓获的魔界十二门之人。穆图兰雅自无不可,但在见到那人之前,那魔修便自爆而亡,甚至差点波及灵蛇族的看守。   谢归慈心下微沉。   天边弦月高悬,朔风吹动毡篷,火光映开修长模糊的影子。   谢归慈思索良久,决定还是先告知薛照微魔界十二门欲杀他之事,好早做提防。   灵力凝聚,水镜中马上出现了薛照微的身影,他衣领上飘落着细密的雪花,更显得他冷漠不近人情,但在与水镜中的谢归慈四目相接的顷刻,他眉眼间的冰雪仿佛融去些许,宛如一个将近的冬日,暗藏温柔春光。   “你还在北荒?”谢归慈眉梢轻挑,这种气候不是中原这个时节有的,环境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不过北荒四面八方都差不多。以这情况,薛照微还没有走出北荒,甚至离北荒的边界都尚有一段距离,“是遇见什么事情了么?”   不然以薛照微的速度,他不该滞留这么久。   “无事。”薛照微动了动唇,轻声答道。   雪在他身后簌簌地落下,水镜之中谢归慈见他的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谢归慈想到渡越山上从花枝中飞出的蝴蝶翅膀,顷刻间,他的心弦也像蝶翼似地颤了颤。   薛照微身后有无边的月色和风雪,那些都是极冷的,谢归慈想或许是其他的景物都太冷,才衬得他的眉眼柔和了起来。   他摒开脑海中涌入的成千上万的蝴蝶似的念头,表情凝重:“魔界十二门的人在追寻你的踪迹,来着不善,务必多加小心。”谢归慈将他遇到魔界十二门之人的事情同他略提了两句,又道:“我的戒指还在你手中,若你力有不逮,握着它念我的名讳便可。”   谢归慈说完这话便好笑的勾了勾唇角,薛照微身为天下第一人、仙门之首,哪里会需要他帮忙。   “我知道了。若有需要,我会念你的名字。”薛照微却应下他的话。   谢归慈默然片刻,发现他同薛照微之间应当再没有别的事情可说,便抹去水镜。   其实细想倒又有不少事情可以问。比如说他的戒指何时归还?回了中原他们的婚约该怎么办?薛照微与他,当初又是怎么相识的?如是种种,可他却都不想问。   问得太清楚,便要将纠缠的因果线分得干干净净,两不相欠。   何必问得太清楚?   水镜中的虚影散去,薛照微的身形动了动,抬眼时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河对岸上毡蓬里一点烛影晃动。   映出修长人影。 第47章 蓬山去05   谢归慈将自己眼下的困境告知了穆图兰雅, 需要借助灵蛇族的力量寻找他上一次离开北荒前最后的位置。   穆图兰雅听完,认真地说:“也许不需要特殊的手段,我还记得在何处拾到你的佩剑。”剑是死物, 不会随意变动,剑掉落的地方,也许就是谢归慈要寻找的真相所在之地。   谢归慈指尖轻轻抚过碎裂的剑身, “如此,便麻烦你了。”   “你帮了我和我的族人很多, 如今能够帮到你……”她微微扬起唇角, “让我们很开心。”   灵蛇族在远离繁华中原的偏僻之地生存生长,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最质朴最原始的想法——等价交换与知恩图报。谢归慈为他们带来了至关重要的“火”,让他们认识到了“火”的重要, 他们也为他寻回了失落的佩剑, 但仅仅是这样, 还不够偿还。   能为谢归慈做一些事情,对整个灵蛇族而言, 是一件让他们高兴的事。   谢归慈未多说什么,与穆图兰雅目光对视一眼, 旋即笑起来。   “另外——在你的毡蓬外, 我看见了一朵冰雕成的花。”穆图兰雅想起来早晨自己看见的那朵花,栩栩如生, 雕刻它的人一定怀着爱意与虔诚。   在灵蛇族的认知中, “赠花”有两重意义,一个是祝福与守护,而另一个, 则是求爱。   无论是哪种, 都说明送出这朵冰雪雕刻的花之人, 对谢归慈充满了善意。   谢归慈听说过灵蛇族一些事物的意义,微微一怔:“是族内的人送的吗?”   “我不清楚。”穆图兰雅摇了摇头,她肩膀上趴着的长蛇也吐着蛇信,学着人的动作扭了扭身躯,做出摇头的动作来,“但我猜……也许不是族中的人。 ”她说着露出一点狡黠的神色来,夹杂着几分好奇,“会不会是你的道侣呢?”   “………”谢归慈这下更是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穆图兰雅指的是薛照微。当时随口拿来的借口,显然被人当了真,现在谢归慈还不好再去解释什么,他只能断然否认:“不会是他,他已经离开北荒了。”   这下换灵蛇族圣女露出惊讶的表情来,她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和身侧的长蛇交流了什么,犹疑道:“可是她们告诉我——那位藏雪君就在不远处。”   灵蛇族豢养的这些长蛇对气息极为敏感,几乎不可能认错,而穆图兰雅也没有欺骗他的必要。谢归慈相信对方的判断,而这意味着,薛照微骗了他。   薛照微没有回雾山,而是留在了北荒。   留在一个能看到谢归慈但又不会叫谢归慈发现的地方。   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谢归慈的脑海里闪过种种想法,最后归于如深海的无波无澜。   垂了垂眼睫,谢归慈轻描淡写地开口:“是这样么?那或许是我弄错了。”   ………   他走出毡蓬,将那枝冰雪雕刻而成的花拾起,贴合指尖的地方冰冷,几乎要将血液冻结,但奇异的,指尖的血管连通着心脏,心脏却没有被冻结,反而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以灵蛇族的追踪术,想要找到一个人的踪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当他没有费心掩藏自己的行踪时。   谢归慈再见到薛照微时,他正在以灵力编织——也许可以说是雕刻一顶花冠。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薛照微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你不是离开北荒了么?”最终还是谢归慈若无其事地挑起话题。   “………”藏雪君指尖动了动,灌注的灵力将叶片的脉络刻歪了小半寸。谢归慈提的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好轻易回答的问题,仅仅对他而言。   对其他人来说,只需要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便能带过,但薛照微却做不到如旁人那般的从容。   他在谢归慈面前,从来都不是坦然自得,总是转辗反侧、生怕走错一步。   谢归慈与他之间,绝不能算缘分深厚,不过是他一直强求,才有那么点微薄因果。得知谢归慈失去记忆前对他不是完全无动于衷,薛照微心底生出无限的欢喜来,却又终究无法安心。   ——谢归慈忘了他。   也将那点情意忘得一干二净。   这才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真正现实。   他的沉默已经给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答案,谢归慈若无其事往下说:“魔界十二门的人在追查你的行踪,不知你的踪迹是如何泄露的。”   “无妨。”薛照微顿了片刻,答道。   “………”薛照微倒是想得很开,反倒是他自作多情平白担忧了。   谢归慈对他的态度不置可否,又说:“下回……不必往我毡蓬前送花了。”见薛照微猝然垂落的眉眼,他补充解释了一句:“……我要离开灵蛇族的族地了。”   “去做什么?”   这和薛照微并没有关系,是谢归慈的私事,若是按照常理,薛照微不该过问。   问了便是逾界。   但他和薛照微的界限,倒也没有真那么分明。   “找我失去的那段记忆。”他眉眼疏淡,有种细雪似的轻冷,“既然是我的东西,是留是去也该由我自己定夺。”   便是天道也不能干涉。   “我与你一同去。”薛照微道。   谢归慈看他一眼,想了想:“也好。若是碰上魔界十二门中人,以你我二人联手,不至于疲于应付。”   他找个了无从挑剔的理由。   ………   西洲城。   慕蘅来没想到他亲大哥居然会放沈怀之这么危险的家伙进西洲城来。被沈怀之用含笑的、仿若宠溺的目光看着,慕蘅来只觉得下一刻自己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实在太可怕了!   慕三公子瑟瑟发抖,恨不得握着自己的剑,拔腿就跑。   只可惜他这点微薄的愿望大抵也不能实现了,被他亲大哥按在会客厅中坐下,对面是沈怀之,身侧是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的相沉玉。   相沉玉坐在这里,是因为沈怀之派来西洲的人皆落在他手中。沈怀之一来是为了向西洲慕氏提亲,二来也是出面把手下要回来。   慕家主此前已和沈怀之谈拢,眼下把人带进西洲来,便是看慕蘅来自己的意愿。沈城主支着下颌,笑吟吟望着慕三公子,“不知蘅来的心意是否一如当初,我对三公子之心,却矢志不渝,不曾更改。”   慕蘅来还未作答,倒是相沉玉极轻地嗤笑一声。   沈怀之也不恼,只等着慕蘅来的回复。   慕三公子看看他神情莫测的亲大哥,又看看好友,最后视线落在好似尽在掌握的沈怀之,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取代二哥前往魔界十二门与西洲的交界。   他叹了口气,以扇掩面。   “稍后再议、稍后再议,沈城主远道而来,不妨在西洲稍作休息。”   ………   把沈怀之支走,慕蘅来才松了口气。   “大哥为何将沈怀之放入西洲城?”他皱了皱眉头,神情颇为严肃,“他性格古怪,又非仙门正统教养的弟子,难保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特别是眼下多事之秋。   相沉玉语调还算温和:“看起来你对他得印象不好。”   “这倒也不是。”慕蘅来否认,“我只是觉得他怕会是个变数。”说着看向坐在上首的两人。   慕家主沉吟许久,直言道:“沈怀之向我求娶你。”   慕蘅来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继续听他大哥说道:“他说他待你真心实意,倘若西洲与他结姻亲之好,愿意令麾下宗师境之上的高手前来襄助镇守西洲城。”   “能令慕家主动心,只怕沈城主允诺的还不仅如此——”相沉玉淡淡道。   “确实。沈怀之还允诺了北荒的一条灵石矿脉。”   灵脉乃仙门立身之本,奈何稀少,扶风派便是因为独占一条灵脉才被一众仙门艳羡作风豪奢。西洲城与魔界接壤,灵气斑杂,蕴养不出灵石矿脉来。   若有一条灵脉作为支撑,与魔界十二门的对抗会轻松许多,对慕氏的后代也有好处。   慕三公子闻言咋舌,旋即掩面:“此等厚礼,哪怕是我也没法不动心啊。”   这乃慕氏的私事,相沉玉与他们关系虽近,但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评价什么,便转了话题:“我已传信各宗宗主,令他们务必彻查宗门上下,以免有魔物混迹。……只是眼下恐怕各宗也腾不出人手来西洲城。”   “情理之中。”慕家主颔首,显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如今鹤月君身死,藏雪君又不见踪影,沈城主乃当世大宗师之一,倘若能得他助力,确实对慕家是件好事。不过我看今日,蘅来对沈城主无异,此事便作罢。”   慕蘅来打断他大哥的话,“……此事容我再想想。”   “我前去与沈怀之再商议商议,看一看……能不能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他素来跳脱,此刻神情却少见的寡淡沉静,相沉玉与慕家主两人见此不由得微默。   魔界十二门卷土重来,其势比一开始想的还要庞大,加上仙门内部如今隐约有自顾不暇之态,西洲城作为魔界与仙门的防线,实际上的处境比目前看到的还要凶险。   相沉玉压下心中情绪,又道:“沈怀之实力强横,他本人虽有心亲近我们,但倘若能争取,魔界十二门之人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沈怀之行事亦邪亦正,真答应与魔界结盟……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   相沉玉的猜测没有错,而且无比准确。   从沈怀之离开北荒,来到中原,一路上便有各种魔物伪装接近他,打着想要和他结盟的幌子。   这是第十八个。   沈怀之厌烦地想。   实在无趣,又藏头露尾,还是慕三公子有意思。   面容全部罩在纯黑衣袍下的来客刻意压低了声音,有种奇异的诡谲阴冷。   “……沈城主当真不考虑和我们合作吗?慕三公子对沈城主无意,哪怕沈城主捧出一片真心也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如此令人惋惜,我与沈城主感同身受,这样讨好又有什么意思……只要沈城主与我们合作,拿下西洲轻而易举,届时慕三公子不就是沈城主的囊中之物?”   “……”   沈怀之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   仿佛是动心的模样。   半晌,他往后一靠,“啧”了声:“我听阁下话音中怨气不小,是不是也曾对什么人求而不得,才能说出今日这一番感同身受的肺腑之言?”   黑袍人:“………”   “这与沈城主无关。”   “原来还真有。”沈怀之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想不到杀人如麻的魔界十二门中居然还能出情种?”   他话不轻不重,偏偏噙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讽意。   “看起来,沈城主是无心和我们合作了。”   黑袍人冷冷地道。   “那也不是。”沈怀之笑意未变,“只是阁下提供的方法,不太对啊,这分明是叫慕三恨我的方法,于我何益?与阁下合作,那不是叫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又不傻。   倘若真是强抢,哪里用得上魔界十二门帮忙。早在当初,不放人便是了。   见对方沉默,沈怀之又好心地提了个建议:“我听说藏雪君也有个求之不得的心上人,不若你们去同他提提这合作,兴许藏雪君为爱痴狂,一时脑子不清醒便答应了。”   黑袍人:“………”   “沈城主既然无意,也不必说此等话来折辱我。”   沈怀之觉得冤枉,他可没有折辱别人的喜好:“阁下何必为我一句话便恼羞成怒,总不至于是因为藏雪君抢了你的心上人,阁下才听不得这种话?”   “………”   黑袍人周身的气息更加沉冷。   本是随口一说的沈怀之见此不由得眯起眼。   看来还真说对了啊。 第48章 蓬山去06   但想想藏雪君那位心上人, 沈怀之眸底兴味渐浓。   似乎和对方扯得上关系的,都是仙门里名动一方的人物。   那他面前这位不知面貌魔界十二门的得力干将,身份也耐人寻味啊。   沈怀之心底有了几分猜测, 未宣之于口,笑盈盈地整了整衣裳,前去见慕三公子。   ………   谢归慈没想到他的剑掉落之地, 居然是一道数十丈宽的大裂缝,深不见底, 隐约有稀薄灵气浮动。   “此处灵气并不流动, 而是单独聚拢于一侧。……这灵气应当不属北荒地界。”薛照微淡声道。   “大约是秘境。”谢归慈望着深不见底的缝隙,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支离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北荒不受天道管辖, 因而滋生出来的自成一方世界的秘境也多。灵气大约是从秘境中泄露出来的。”   “我当初……”谢归慈犹豫了一瞬, 不太确定地开口, “也许进过这个秘境。”秘境多奇诡,若是在秘境中出了差错, 丢了记忆,也并非没有可能。   薛照微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挪开视线, “秘境入口,是在这深渊之下?”   “按灵气泄露的浓度来说, 应当是。”细密眼睫无声垂落, 卷起一片雪花,很快便融化,只留下一道湿淋淋的水痕, 看起来被眼泪打湿似的。   他抬眼望着薛照微, 轻声询问:“你……是在外面等我, 还是同我一同入秘境?”   “一起。”   “……也好。”谢归慈颔首,“走吧。”   *   *   一片漆黑。   谢归慈面不改色地朝前走,深渊之下确实就是秘境的入口,但自从进了这古怪秘境之后,他便没有再感觉到薛照微的气息。   而且……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天道的气息。   北荒乃天道之外,不受天道约束与管辖,按理说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不该与天道有半分关系。但谢归慈因为曾修习过窥探天命的法术,多年来又一直在设法避开天道,因而对天道气息格外敏感,绝不可能错认。   他的记忆……若涉及天道插手,那事情便更扑朔迷离起来。   谢归慈心下微微一沉,但此处无法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走。   下一刻,双眼猝然睁开。   天光大亮。   谢归慈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花象牙床上,四周打着珍珠帘栊,不远处香炉点着半支没有燃完的甜梦香。   各种摆设古玩孤本入眼,俱是凡间富贵人家陈设的模样。   有人走了进来,隔着一道屏风:“公子醒了吗?”   谢归慈揉了揉额心,先低低应了声,才留神思考起自己眼下的情况。   ——是幻象织构的秘境。   但这幻象比他和薛照微遇到的那狐妖织出的秘境要更为危险。   是天道的手笔。谢归慈几乎可以肯定。   他和薛照微从进入秘境时开始,便跌入了幻象中,成为幻象中的某个人物。倘若他们不能及时从这幻象里走出去,就会逐渐被同化,最后彻底成为幻象中的一部分。   麻烦是他和薛照微还分开了,眼下也不知他情况如何。   幻境始于人心。   除却构造幻境之人本身的意愿,每一个幻境都和误入其中的人的心思有关,是心底某一面执念的投射。越是强大的幻境,也会越真实越完整,几乎和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差别。也因此,很多道心不坚定的修士,一旦落入幻境,分不清真假,便等于落入了死局。   要想破除幻境,便要勘破心魔。   这是一切幻境的基本定律。   但他当初误入过这幻术秘境,既然活着出来便说明他过了自己的心魔,那这一次,针对的或许是薛照微。   种种思绪飞快一闪而过,当下之急,还是先弄清楚自己在这里的身份。   他猜这身份大约是凡世富贵人家的公子之类的。谢归慈思忖着,将屏风外的人叫了进来,从伺候自己的侍女口中不动声色套出许多关于他的消息来。   他的身份,同他设想的有些出入。   他眼下并不是什么王孙公子,出身寻常,听侍女的意思,他是有个好情人,才得以享受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泼天富贵。   剩下的就是两人间一见钟情、互许终身这样老套如过时话本的情节。   谢归慈对这说法不置可否,但却对那所谓情人的身份升起几分兴趣来。   ——也许会是薛照微。   他提出了要见所谓的“情人”的要求,侍女脸上浮现出几分诧异,似乎对他的要求感到了惊讶,但她还是听从了谢归慈的吩咐。   而这个时候,谢归慈也从身边其他人吞吞吐吐的话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在这个世界里,他确实有一位未婚妻,只是他和未婚妻并未修成正果——因为他被抢了。   这是一个颇为复杂又有几分熟悉的故事。   这个世界是一个类似凡间的乱世,皇权旁落,各地的州牧纷纷自立门户,也出现了许多权倾一方的诸侯。   “谢归慈”是个没落士族的公子,却意外结了一桩好姻缘,未婚妻乃是一方诸侯的女儿。两人据说感情也不错,不日便要完婚,但“谢归慈”北上前去见未婚妻的时候,路过并州府,遇上了占据并州的陈王,结果被瞧上了。陈王几次示好,奈何“谢归慈”不为所动,表示自己已经身有婚约,软硬不吃,非要继续北上与未婚妻完婚。陈王便将人抢了,留在并州府。   ——便是如今的情况了。   这是他被截留在并州府的第二个月。   陈王正在筹备婚事。   谢归慈心道,幻境里的这发展,委实和他在现世中的经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按这样来说,薛照微的身份十之八.九便是这位诸侯。   至于那位未婚妻,听侍女说是位女子后,谢归慈便未深想,只当做幻境编织出来完善世界逻辑的虚假人物。   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   在见到那位“陈王”有一张和薛照微一模一样的脸时,谢归慈便立即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想。只是他不太明白,这幻境为何会编织出如此……有些荒谬又有些哭笑不得的经历来。   幻境的逻辑来自误入此中之人,藏雪君清雅端正,便是织出来的幻境……也委实不该是这样。   而且,薛照微明显没有现世的记忆。   谢归慈观察片刻,得出结论,他心底的忧虑不觉加深。   “记忆”是于人而言,是锚点。失去记忆的人往往犹如无根的浮萍,在幻境中更容易迷失自己。   ——但天道没理由想要薛照微死。藏雪君薛照微,年少成名,剑指天下仙门,是天道也为之偏爱的真正天之骄子,前路光明,天道不会让他死在一个幻境里。   谢归慈一时难以明辨天道的真实用意。   薛照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他脸上细微地神色变换收入眼中。良久淡淡开口道:“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归慈这才回神,不动声色地说:“我想出门。这里太闷了。”   “你想出去可以不必问我,这是你的权利。”薛照微声调仍旧淡而轻,若是谢归慈仍对他不了解半点毫分,必然要以为这是他对人厌烦的态度,但实则薛照微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爱或恨,都是谢归慈自己的权利,总是他独自一人转辗反侧,也舍不得让谢归慈为难分毫。   所以幻境之中的婢女说,是薛照微强抢了他,谢归慈并不相信。倘若薛照微有此心,那在现世他早便可以这样做。   但他没有。   因为他是薛照微,所以他不会那么做。   无关仙门风度、端雅自持的品性,谢归慈想,只是薛照微舍不得这么对他而已。 第49章 蓬山去07   这番猜测并无实质的证据, 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揣测。谢归慈素来谨慎,当初为避开天道施予的情劫,曾仔细筹划几乎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 但如今面对这样似乎是全凭直觉的猜想,他却不觉轻率。   对薛照微的某种信任早已根植在了潜意识之中,纵然失去了记忆, 而本能还在。   在那段遗落的记忆里,他必定真心爱过薛照微, 且到了一种地步。   谢归慈想及此处, 不由得轻轻勾了勾唇角,见薛照微有转身离开的意欲,他伸手, 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不想一个人出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放轻了声调, 尾音像是春日停栖在桃花枝头的蝶翼, 有种奇异的柔软。   “……好。”   薛照微垂眼看着他拉住自己衣袖的那一截指节,细腻温润, 似名贵的玉石。注意到薛照微盯得太久,谢归慈指尖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旋即松开他的衣袖。   柔软顺滑的衣料重新垂下来。   薛照微眼底闪过一丝可惜。   下一刻, 谢归慈将手伸出,指尖微屈, 虚虚落在空中, 落在他眼前,好似在等人握住。   “……”谢归慈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薛照微为何还不牵着他。   薛照微平静地将谢归慈温热的手拢在手心, 好似拢住了一只蝴蝶, 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你想去哪里?”   谢归慈压根不清楚这方幻境里有什么,先前一番说辞只是为了暂且把薛照微留在眼底下。现下搞不清什么情况,薛照微又彻底把自己当做了这幻境中的人,为以防万一,谢归慈觉得他们还是不要分开得好。   于是他便随口说:“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幻境里的街道与谢归慈曾经见过的凡间市井颇为相似,倒像是幻境见过他的记忆,然后仿造着捏了个差不多的出来。   不过这也实属正常,幻境中的一草一木构建都来自于现实的记忆,不可能凭空出现。   谢归慈与薛照微走在街道上,宽大衣袖下十指交扣。薛照微将他的手拢得很紧,像是怕一不小心就让人跑了似的。   谢归慈隐约有所觉,他好像模模糊糊碰到了这幻境的缘由,却只如风筝的线,一下子没抓住便飘远了,再也看不见。   他不动声色地问:“成婚不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薛照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似的,“我会准备好一切。”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我真的非常高兴,我没有想到你会愿意答应我……”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神情无端勾出几分寥落。   谢归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为什么不答应呢?毕竟我们之间,本就有婚约,成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薛照微像是有些意外:“你真的这么想吗?”   此时天边的云忽然聚拢了起来,暗淡无光,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吹得四周的屋舍瓦檐、草木枝干猎猎作响。   是大雨的前兆。   幻境中的天色说变就变,不讲半点道理。谢归慈心底那一丝犹豫也被这阵忽如其来的风吹散了,薛照微的问话便也如风散去。   他们回到府邸。   谢归慈还在想方才的事情。   对薛照微的问题,谢归慈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是”或者“否”的回答。现世他定下的两段婚约缘由起始都非情之所钟,因而谢归慈可以不将这两段婚约放在心上。   但倘若论起要叩问道心的成婚,谢归慈无法等闲视之。   他若要成婚,该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两心相知。纵然不是薛照微……谢归慈念及此处不觉轻笑。不是薛照微,也不可能是旁人了。   他已经见过世间一等一的,哪里会肯将就分毫。   可若要与薛照微成婚,他又觉得还是差了那么一分。   那阵风,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踟蹰不定,才为他解了围。   说来他也是同“成婚”这两个字有些孽缘,好不容易劝说凤凰放弃了逼迫他成婚的打算,结果不慎跌入幻境,又是一桩婚事。   且还是与同一个人的婚事。   谢归慈慢慢地想着,这个幻境破局的关键大抵便是“婚事”了。幻境同薛照微心底的执念投射有关,也许完成这桩婚事,就能结束幻境。   ——那便顺其自然吧。   幻境里的时间比现世流逝要快得多,从谢归慈进入幻境之中,到婚事准备完毕,也好似只是一弹指的时间。他这些时日与薛照微算是形影不离,也终于从薛照微的口中打探出了幻境中真正的前因后果。   果然如他所料,不存在什么强抢,婚事是谢归慈自己亲口答应的。算是彼此心有好感的一桩姻缘。   至于另一位所谓的和谢归慈订亲的诸侯女,薛照微闭口不谈,谢归慈觉得不过虚影,也不必深究。   只要顺理成章地成了婚,结成一段美满姻缘,想必薛照微因这个幻境而引出来的执念也就消散了。   谢归慈想想,认为薛照微生出这么一个幻境出来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薛照微对他之心早已摆得分明,可他始终都有所顾忌。   薛照微想要一桩他心甘情愿答应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如此也能解释为何当时薛照微问出那个问题时,被一阵狂风骤雨打断。   他看出来了谢归慈的犹豫。   所以想要骗过薛照微,让薛照微觉得他是心甘情愿成婚的,委实不是件易事。   做出合理的猜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谢归慈都没有表露半点不情愿的意思,甚至连那些以为他是被抢来的婢女奴仆都开始认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薛照微,接受了这桩婚事。   他慢慢地尝试打破和薛照微之间疏离的界限,就好像他真正的喜欢上了对方般地去尝试相处。   他在刻意地制造“亲密”的关系。   他们每天会一起吃饭——但这个设定有时会被忘却,毕竟早已辟谷多年的他们并不需要一日三餐按时进食,偶尔切磋剑术,也会一起游湖泛舟,甚至在某个盛大的人间节日里一起放了一盏写下心愿的河灯。在皎洁的月色下,他们也会相拥入眠,青丝在枕榻间纠缠。   亲密至此,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一对佳偶。   然而,在婚典举行的当天,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他也没有听到幻境碎裂的声音。   ——难道他弄错了吗?   但从理智的分析来说,一切在婚典结束的那一刻就该随之彻底结束。   难道是他表现的还不够心甘情愿?   然而婚典已经结束,想要找到另外一个打破幻境的契机十分困难。薛照微也没有想起来现世记忆的征兆。   谢归慈隐约地开始感到头疼了。   但薛照微仿佛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依旧和婚前的任何一天一样,和谢归慈相处着。他不动声色纵容着谢归慈的一切,在谢归慈挑剔某一道食物时不会让它有第二次出现在谢归慈面前的机会,亲自打理关于谢归慈的一切,在每日的早晨,他会温柔地将两人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解开。在幻境中的冬日降临之前,谢归慈的生辰上,他放了满城烟火来庆祝。   他瞧上去依旧如高山雪般冷淡,却在对谢归慈的时候,使不动声色的温柔成了常态。   谢归慈头一次产生了荒谬无比的念头,假如当年他窥见自己天命情劫时,看见的人是薛照微,也许他会选择顺应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念头一升起,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容不得他再逃避。甚至越是抗拒,就越是清晰。   最后谢归慈打开房门,避开睡梦中的薛照微,在月色下沉默地站了一晚。银白月光落满他的肩头,如水般吞噬他的长发。   曙光微熹的时候,他才终于回神,转过身想要进屋去,却一眼望见了如挺拔松柏站在门口的薛照微。   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   漫长的时间里,只要谢归慈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天际忽然开始飘下第一朵雪花。   谢归慈走近他,薛照微伸手,将一顶晶莹剔透的冰雪雕刻而成的花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每一片花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是薛照微在灵蛇族族地雕刻出来的那一顶,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工的。   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戴上这顶花冠?灵蛇族的风俗里赠花的意义,薛照微应该清楚?为什么要送这个?和穆图兰雅当时送给他的花环有关吗?他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   各种各样的繁杂念头顷刻间冲击着他的脑海,却又在片刻之后都被压下去,另外一个荒谬无比、令他不可置信的念头升起,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如果有薛照微,即使被困在这幻境囚笼中,直到羽化,仿佛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   而在这念头升起的一刹那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晰“咔嚓”的破碎声。   幻境结束了。   周围的世界开始扭曲,光怪陆离,碎成无数片,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唯有薛照微始终平静,宛如结冰的湖面。   他们遥遥相望,谢归慈看见了那枚不知何时套在了薛照微尾指上,犹如一抹绯红流光的凤凰骨戒指。   而破碎的虚空幻境中无数光点徒然凝结,编织出了一枚与薛照微手上那一枚一模一样的凤凰骨戒指。   谢归慈忽然想起,他当初做的,仿佛就是一对戒指。   流光闪过,戒指稳稳落入他手中。谢归慈将它轻轻拢在手心,好似握住了过往遗失的一切记忆。   吉光片羽,纷至沓来。   漫长的流离后,终究归于掌心。   也终究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第50章 千帐灯01   雪原上朔风呼啸, 雪片纷纷扬扬,很快落满薛照微的衣襟。   谢归慈将戒指小心收好,朝薛照微走过去。薛照微的神情仍旧有些怔忪, 似是未从幻境中彻底脱身。   难怪说幻境如美梦,万千人愿意长梦不醒。   谢归慈看着他,抿了下唇角, 不知道此刻第一句该开口说句什么。   于是他喊了他的名字。   “薛照微。”   像是要确定什么。   “我在。”他的声音依旧坚定,暗镌温柔。   让谢归慈忽然莫名的安心下来。   再走近一分, 薛照微伸手将他拥入怀中, 动作轻柔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谢归慈没有挣扎地将脸贴在他肩头,大雪落下时冷而冰, 但薛照微的身上却温暖干燥。   风雪之地, 两人寂静相拥。   良久后, 谢归慈才轻声开口说:“我在想,我或许一直以来都搞错了一些事情。”   “没有关系, 只要还来得及改正。”薛照微低声道。他其实是不会安慰人的,便连宽慰的话都说的如此平淡无趣, 可对谢归慈来说已经足够。   幻境破碎的那一刻, 他终于想明白,这幻境既然拉了他们两人进来, 又岂会是只考验谢归慈一人。   在婚典上, 属于薛照微的那份执念映射出的种种便已经结束,剩下的,都是由他自己而生的执念。   他在叩问自己——你对薛照微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出自一个为了走出幻境的谎言吗?你当真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吗?   你又真的敢在“情”字面前坦然认输吗?   所以当谢归慈终于愿意直视那些被他所恐惧着的感情时, 幻境才轰然破碎。   谢归慈无声笑了笑, 终于伸手环住了薛照微的脖颈, 几乎是亲密无间的相贴着,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在幻境里,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婚典之后。”薛照微顿了顿,答道。   谢归慈对这个答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婚典后薛照微的心愿已经满足,剩下的困境,是属于谢归慈自己的。   “我居然完全没有发现。”谢归慈低声轻笑,旋即又觉得恍然。他为什么会没有发现薛照微恢复记忆?因为无论有没有那些记忆,薛照微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坚定如初。何曾像他,徘徊不定。   薛照微只是安静地拥着他,谢归慈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安心,良久开口道:“我们回中原吧。”   “你的记忆,拿回来了吗?”薛照微声音里藏着几不可察的担忧。   “有没有它,都不重要了。”谢归慈说道,“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归慈感到薛照微身体一僵,片刻后拢住他的力道微微收紧,他放轻了声音,对薛照微说出自己的决定。   “当日你上渡越山向我求婚,可我并非真心应答,你也不是真心求娶,如此婚约便作罢。”   薛照微这一次良久才回答,声音冷涩:“……好。”   谢归慈像是没有察觉到继续说:“我曾刻下两枚凤凰骨戒指,许给我欲定下一生之人。”   薛照微另一只手手指搭上凤凰骨戒指的边缘,只等谢归慈下一句话说出,他便将这枚不属于他的戒指归还——   谢归慈却忽的尾音一转,带了点轻而淡、不易察觉的的笑意:“虽说是阴差阳错,但我的戒指既然已落到了藏雪君手中,藏雪君便该按我定下的规矩,许我一生。”   “………”   薛照微抬眼,摩挲戒指的动作一滞,像是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归慈眼尾含笑,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睛深处有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期待。   薛照微握紧了手,宛如许下什么郑重的诺言,声音短促有力。   “好。”   谢归慈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其实心底还是有着些许担心,担心薛照微会拒绝他。   但好在没有。   他将手心摊开,露出那枚周身隐约泛着绯红流光的凤凰骨戒指。与薛照微手指上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不需要再多说,薛照微取过戒指将它轻轻套在谢归慈的尾指上,下一刻,谢归慈的尾指微屈,勾住了薛照微的。   他垂眼微笑着,“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什么要编造出江灯年的身份。”   薛照微抬眼望着他。   “不会有影响吗?”   江灯年的身份是谢归慈最大的秘密,谢归慈从未将它主动告知任何人——至于凤凰得知,那是因为谢归慈的手段没有瞒过那只从上古中诞生、在天道影响下长大的神兽。   这个秘密对他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大概是不会了。”谢归慈轻声叹了口气,在心底犹疑了一下措辞才继续道:“在我刚入渡越山的那几年,我对渡越山的典籍秘法十分感兴趣,几乎渡越山上的藏书,无论是不是禁书,我都读过。”   而在这些书中,有一本非常特殊。它灰扑扑地藏在角落里,谢归慈一时好奇,按照书上教导的方式学习了所谓的窥命之术——不过这秘术是残缺的,谢归慈学的是那部分是如何窥伺己身的命运。   他那时候太无知无畏,并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宿命,往往没有什么用处,反倒更可能是一场灾难。   总之,他看见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劫难——情劫。因情而起,他将会为一人将生死抛之度外。   在吉光片羽的画面里,他望见了自己的死相。   因情劫而死,那便是他的宿命。但谢归慈并不甘心,于是他想出来了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于是便有了江灯年的出现。他将江灯年与谢归慈感情深厚的谎言传遍仙门百家,最后让“江灯年”这个假身份因“情”而死,届时消息传遍天下。   ——一个所有人都相信了的谎言,想来足以骗过天道。   毕竟“情”与“爱”本就是人世给予它的定义,天道去评判这些它不懂的世俗情感,自然要从世人的情绪中抽取感知,来做出评判。   “但是在这个计划的最后关头,出现了一点问题。”谢归慈神情无奈。   他遇见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最不可预料的变数,那位他从未想过会有任何交集的天之骄子,藏雪君薛照微。   在这个铤而走险的计划中,一点变数就足以撼动全局。   谢归慈将个中曲折一笔带过,轻描淡写,没有对薛照微细谈。   薛照微眉梢轻轻蹙起:“那你的情劫……”   谢归慈微微地笑了,有种平静的释然:“其实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在躲避天道,躲避所谓的情劫,从来没有真正直视过它们。但是这一次,我不想继续逃避下去了。”   就像在幻境中他终于意识到的那样。   修道修仙,倘若连自己的心都不肯看清,又如何得道成仙?   在这一点上,他实在不如薛照微坦率。   “不过幻境里有一点让我很好奇。”谢归慈略有些疑惑不解,“你为什么给我安排了一个未婚妻?”   “………”薛照微眼神游移了一瞬,没有回答。   谢归慈若有所思:“所以确实不是偶然。是因为幻境的一切都来自现实的投射么?所以那个未婚妻,对应的是渡越山上的我。”   如果他们继续在幻境里待下去,谢归慈主动去探索关于这个未婚妻的一切,大概会看到非常精彩的局面吧。   “可是为什么是未婚妻?”谢归慈紧紧盯着薛照微,“为什么会是女孩子?”   “幻境里是人间,人间……只有男女才会订下婚约。”薛照微低声道。大抵是他的认知影响了幻境。   谢归慈似笑非笑:“幻境里怎么样都不重要了,反正在现世,我也有了一个未婚妻。”   他特意咬重了尾音,戏谑地望着薛照微。   藏雪君依旧神色淡然,只耳根处现出一点薄粉。   “回中原后成婚吧。”   谢归慈最后说。   一字一句,态度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一修晚点放收尾的章节,因为中间加了一段剧情又修了好久。这段时间因为三次各种原因,包括论文和疫情封控一度让我崩溃,还有这个故事本身卡到我有时候想,干脆放弃好了。但好在终于终于能把它写完了。】   【躺平任打任骂。】 第51章 千帐灯02   西洲城。   相沉玉指尖捏着一瓣落花, 闭目沉思。慕家的二公子昨日归来,带回一个令所有人都心情惶恐不安的消息。   魔界十二门中,有人混入了仙门核心。   而且绝非个例。   而上一次仙门百家清查, 虽然抓出几潜伏的十二门之人,但并没有仙门的核心弟子。这代表着,魔界十二门的人潜藏的比他们所有人想的还要深, 图谋恐怕是意在整个仙门。   事态棘手,而且比他们预想的更为严峻——这已经不是西洲一城的事情了, 牵涉到仙门百家的存亡。   该如何是好?   相沉玉心头难得浮现一丝烦躁。他身为扶风派少主, 出身高贵、天赋过人,除却好友意外身死之事令他大感无措外,今日这般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梳理起还是头一遭。   他心烦意乱, 慕蘅来比他还不知所措。虽然慕蘅来向来不怎么理会西洲城的事务, 但对局势素来是心中有数, 自然知晓眼下的情况说一句“危急”也不为过。   他想到还在“静候佳音”的沈怀之,不由得叹气。沈怀之还真是算无遗策, 在这个节骨眼上求亲,而且给出地条件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慕蘅来思前想后, 踌躇再三, 准备答应沈怀之的时候,忽然收到了相沉玉传过来的消息。   那盏曾经由江灯年寄托在扶风派的魂灯, 自江灯年消失在北荒熄灭后, 今时今日又重新燃了起来。   这代表的意义和份量可想而知。   整个局势都有所不同。   “你确定吗?”慕蘅来问。   相沉玉声线还算冷静:“是。不止如此,江灯年还传了消息给我。”相沉玉递过去一只灌注灵力的纸鹤,“他说他不日将和藏雪君一同赶到西洲城。”   “藏雪君薛照微?”慕蘅来挑了挑眉头, 随即喃喃自语, “所以他们之间……果然是真的……”   相沉玉没有听清楚他这句话, 蹙了下眉头,但也没有细问,将自己得到的另一个消息也告知他:“师望川在水镜中告知我,魔界十二门开辟了通向人间的入口,想要以此迂回攻上仙门,不过好在师望川发现及时,已经将入口堵上。”   但师望川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再加上他在人间和掌人间大权的女帝有怨,境况更为艰危。修仙界他眼下是完全没可能回来,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驻守人间,保人间平安,也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魔界之人狡诈。”慕蘅来不由得咬牙切齿,“还好有师望川在,若是魔界真的攻入人间,必然是生灵涂炭、白骨遍野。”   “魔界行动如此密集有序,定是早有打算。”人间只是他们的备选后路之一,也不知魔界十二门究竟准备了多少。   相沉玉一想起这些事,便不免觉得心力交瘁。   “先不说魔界十二门,我忽然想起来个事情。”慕蘅来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道,“江十要回来这事不假,可是仙门连葬礼都给他办完了。”还是相沉玉一手操办的。   相沉玉:“………”   实际上参加过自己葬礼的谢归慈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么桩事情,他以“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回来,只是为了将有些事情做个了结。   两人回中原前,又将北荒上追踪薛照微行踪的魔界十二门人手分而化之,轻易处理了这批人。好在谢归慈在他们身上留了神识,不需要他们多费心费心,便掌握了这群人的行踪。   谢归慈又威逼利诱,从这群人口中套出不少消息来,比如魔界十二门为入侵中原仙门这一天已经蛰伏了许久。比如他们这一支队伍就是专门猎杀像薛照微和江灯年这样的仙门大能,再比如不少门派已经被魔界十二门的间谍掌握,那些弟子的血肉也被魔物啃噬了个干净,而魔修们则披着仙门弟子的皮囊堂而皇之的出现。   最重要的,他们魔界十二门的少主、这一次为一举击溃中原仙门已经在某个大派中隐匿许久,而且以魔虫操控了许多他接触过的仙门前辈。   “魔界十二门的作风阴毒比从前更甚。”谢归慈淡淡评价。   但是在为首之人即将吐露出那位魔界少主的真实身份之时,他的身体突然爆开成一阵血雾,神魂俱灭。   谢归慈极速后退时扫到对方惊恐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珠,对方也没有想到他忠心耿耿的主人居然如此防备他,并且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   谢归慈皱眉,与薛照微对视一眼。魔界十二门这种做法不算让人意外,自从那位新的魔界少主出现在世人眼中后,魔界十二门的作风比从前更加严苛,也更加不近人情。   他早便猜到大抵问不出什么结果。只是没有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   谢归慈与薛照微抵达西洲正是一个清晨,星月的残影还笼罩在西洲城的上方,一片宁静。谢归慈抬眼仰望这座城池,一丝担忧从眼底掠过。   ——淡淡的魔气浮现在西洲城的上空,好似张牙舞爪的怪物窥伺这这座仙门中最重要的防线城池。   有薛照微的名声和慕蘅来的提前交代,他们进入西洲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谢归慈依旧用的他的真容。   于现在的他而言,“江灯年”或是“谢归慈”并没有什么实质区别,纵容一个名字能带来满座高朋,也对他无用。   而且,他终归是要向几位好友解释他没有死这件事的。慕蘅来素来心大,可相沉玉却不好糊弄,想到这里,谢归慈不由得微微苦笑。   当初……若非是实在突然,他本应该向几位好友交代事宜,无后顾之忧地才去北荒。   只是世事哪有那么恰如其分,江灯年“一朝身死”,谢归慈伤愈后听闻消息已成定局。到底是有几分阴差阳错。他心底微微叹息,旋即侧过视线去看薛照微,藏雪君脸部的线条依旧冷硬,但垂眼与谢归慈目光四目相对时却泄出几分难得的柔和来。   “走吧。”谢归慈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尽管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但谢归慈却仍旧无法坦然直视薛照微。   西洲慕氏府中,慕氏家主、慕蘅来、相沉玉都已经到齐,望见谢归慈与薛照微携手而来时三人表情各异,相沉玉蹙了蹙眉头,冷淡朝薛照微颔首:“藏雪君。”   他的客气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自然地像是他从未和薛照微在当初的葬礼上有过龃龉。   客气完之后相沉玉切入正题:“灯年人在何处?信中他说会与你一起来西洲。”   慕蘅来隐约有所觉察,他素来有种奇异的敏锐直觉,这个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了立在薛照微身侧,姿态从容的谢归慈,眨了眨眼睛。   谢归慈对他微微一笑。   和记忆里别无二样的姿态神情令慕蘅来一僵,机械式地转过了脑袋。   薛照微声线依旧如淬过冰雪般沉静:“他来了。”   相沉玉和慕氏家主皆露出了有些难言的表情,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谢归慈淡然出声:“是我。”   他眉眼之间盈满浅淡的笑意,镇定自若,脊背挺拔。温雅从容、容与风流,与诸人记忆里的鹤月君江灯年别无二致。   但与记忆里的鹤月君相比,谢归慈身上又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明亮。   好似一线天光乍破开。   不需要别的证据,身为好友的相沉玉已经能把人认出来。   慕蘅来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心底分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眼角余光瞥见相沉玉和自家大哥的脸色,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大概、也许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他们没有和“谢归慈”打过交道嘛,要是他们也和“谢归慈”认识,肯定会发现端倪,说不定也不会有现在这个情况了。   谢归慈唇边含笑,看着好友表情变了几变,最终才竭力归于平静:“那魂灯是怎么回事?你既然没有死,为何魂灯会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忘记问大家想看什么番外了。特地上来问一问。】 第52章 千帐灯03   扶风派的魂灯与弟子的命魂直接相连, 除非身死道消,否则魂灯绝不会熄灭。谢归慈的魂灯也是这样。   像谢归慈这样魂灯熄灭后又燃了起来的,相沉玉还是生平仅见。   甚至这件事的离谱程度, 在相沉玉心底隐约盖过了好友死而复生之事。   谢归慈:“魂灯本身没有问题,只不过我对它做了一点手脚。”为了将“江灯年”和“谢归慈”彻底区分开来,他当初做了不少准备, 也用了不少的手段,其中更包括一些上古失传的秘术。   扶风派的魂灯本身没有问题, 但谢归慈在连接命魂时动了一点手脚。他将“谢归慈”与“江灯年”的天命区分开来, 这在理论上让他有了两个命魂,而与魂灯连接的是鹤月君江灯年的命魂。   所以鹤月君江灯年身死,并没有错。   活下来的是谢归慈。   相沉玉听完沉默半晌, 他实在不知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死而复生的好友, 尽管在再度见面之前, 他已经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但他也没有想过, 自己的好友与好友遗孀居然是一个人。   甚至他还当着好友另一个身份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为你报仇。   相沉玉:“………”   相沉玉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闭了闭眼睛:“……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谢归慈微怔, 似乎是没有料到相沉玉的接受情况比想象中良好许多。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简单提了提自己为何要编造出“江灯年”这么一个假身份来。   相沉玉听完后并无特别反应,他盯着谢归慈的脸:“你知道了西洲城的事情。”   谢归慈颔首:“对。”   “你如今……还好吗?”相沉玉轻声问。对这个阔别已久的好友, 对这个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的朋友, 相沉玉实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谢归慈一愣,他来西洲之前预想过好友的诸多反应,他知道对方不会怪他的故意隐瞒, 但他没有料到好友能如此平静的接受这一切。   他微微笑起来:“还好。有些事情想通了之后, 发现困住我的不过是我自己。”   慕蘅来插嘴:“那既然江十你没事, 又来了西洲,干脆帮个忙呗。”   他喊“江十”喊得顺口,一句话说完都没有发现问题。   谢归慈和薛照微对视一眼:“我和藏雪君正是为了西洲城的事情而来。”   慕蘅来的话让凝滞的气氛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轻轻一敲,全部碎裂。相沉玉提到正事,表情微略正常了点:“西洲形势比我先前所想还要麻烦,但根源却不在西洲城。”   谢归慈颔首,他和相沉玉相交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当下理解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先前我与藏雪君已从魔界之人的口中探出,魔界那位少主潜入仙门多年,不少仙门前辈都受他所操控。眼下若想解决魔门之祸,必须找出这位魔界少主。”   “我已令仙门世家自查过一遭。并无可疑人选。”相沉玉蹙眉道,“这位魔界少主藏的太深。”   一直沉默不言的西洲慕氏家主,慕蘅来的大哥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倒有一个怀疑的人选,只是拿不准,就没有对外提过。”   “谁?”   “这个人鹤月君应该认识。”慕家主看了他一眼。谢归慈沉吟片刻,“……慕家主的意思是,那个人是渡越山的弟子?不过渡越山的弟子众多,我也并非全部认识。慕家主又如此肯定,再加上慕家主应该见过此人——是谢宥吗?”   说出这个名字时,谢归慈尾音放得很轻。   “正是。”他起身负手走了几步,“我原本并没有怀疑此人,是那日魔界十二门来袭,他差点被剖出金丹来,我去查看他的伤势,却发现他的伤口不像是被寻常的魔物所伤,他伤口的魔气极为浓重,而当时来袭的魔物中没有修为到能聚集如此浓重魔气的。况且我看他的那颗金丹,也不像是被魔物剖出来,伤口整齐,反而像是……”   “他自己做的。”   谢归慈接话。   以他对谢宥的了解,剖出自己的金丹来,谢宥也不是做不出来。   当初他想剖谢归慈的金丹,因此与谢归慈决裂。后来为了祈求谢归慈的原谅,谢宥当着他的面,硬生生剖开自己的胸膛,想要挖出一颗金丹来赔给他。   谢归慈看都懒得看这人一眼,转头就走。谢宥剖丹的事情便也没有继续。   毕竟想要搏同情的对象都不在眼前了,剖出金丹来又有什么用。   此事让谢归慈印象颇深。   倒不是感动,而是难得听到这般好笑的笑话。   慕家主点头:“是。看来鹤月君对此人印象颇深。”   “江十你之前不是在渡越山当弟子?怎么就没有把这个家伙揪出来。”慕蘅来哼了两声,低声抱怨,“这些魔修……还真是会藏。”   “我前些时日去渡越山,确实曾见有魔物出没。只是渡越山上并无魔气,我以为只是偶然潜入。”薛照微想起初次上渡越山的场景,沉吟片刻,道。   现在看来那并非是偶然,说不定就是谢宥派来的。   “如此想来,那魔界少主的身份就没有错了。”相沉玉抓着檀木椅扶手的手青筋暴起,厉色一闪而过。他对魔界绝无好感,想到此人竟然在仙门里藏了多年,忍不住心生厌烦。   “……只是眼下不宜打草惊蛇,如此才好占得先机。”   慕蘅来赞同他的说辞:“不过谢宥的身份还没有确定,也未必一定是魔界少主……不过他是魔界细作的事情跑不了。不如我们找个机会试探他一番。”   谢归慈看了看薛照微,他冷淡的眉睫轻轻垂落,视线落在谢归慈戴着凤凰骨尾戒的手指上,抿了下唇角。   “我去吧。”谢归慈笑了下,指尖勾着薛照微的,这个动作让藏雪君冷淡的眉目稍微缓和些许,像是被安抚住了一般。   “谢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回渡越山不会让他起疑。”   谢归慈道。   “一切小心。”相沉玉低声叮嘱。   ………   渡越山花影扶疏,谢归慈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发现院子中央立了一道人影。   赫然是谢宥,他转过头来,风度无可挑剔,宛如最名门正派的弟子,恭谨谦让,虚心好学。   不过他眼底的阴鸷之色却破坏了他的翩翩风度。   “你这些时日去哪里了?”   谢宥盯着他,问。   发现谢归慈没有好好待在渡越山的时候,谢宥心底徒然升起一阵事态失去掌控的恐慌。他对谢归慈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认为即使有想鹤月君或是薛照微那么一两个碍眼的存在,但谢归慈终究还是会落到他的手中。   毕竟除了他身边,谢归慈又能去哪里呢?   但是谢归慈的无声离开给了他一记痛击,让他发现原来不是一切都尽在掌握。   谢归慈觉得他的模样委实有几分好笑,仿佛是他多对不起谢宥般。他想着便也不觉弯起唇角:“我去何处,难道还要先问过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宥张了张口,“师兄……还在怪我吗?”   谢归慈一挑眉:“难不成你做了什么值得我原谅的事情?”   他对谢宥,从来说不上“怪不怪”,不过是当年识人不清,又或是当年太过天真不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初心不改。   说责怪怨怼太过,仅仅是失望之后的漠然而已。   谢宥凝视着他,青色衣袖下双手握成拳,一点如黑色雾气似的魔气凝聚在指尖,猩红之色从眼底掠过,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那一丝魔气从指尖散开,依旧还是干干净净、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轻声道:“我总会叫师兄原谅我的……师兄总有一天会看到我的诚意。”   谢归慈不置可否。   “山下危险,师兄不应该出门的。”谢宥眸光沉沉,继续回到最初的话题。只有时刻掌握到谢归慈的行踪才能让他心安,特别是在眼下大事将成的情况下。   谢归慈只是浅淡地笑了笑。   “不用你担心这些,薛照微会保护我。”   谢宥眸光一冷:“所以师兄这些日子是去找他了吗?”   “他是我未婚夫,我与他见面不是应该?”谢归慈不动声色地说,“而且……我与他很快便要成婚了,到时也可以不计前嫌请你喝一杯喜酒。”   他当然不会请谢宥,倘若他和薛照微成婚,他不想看见任何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出现。但这不妨碍谢归慈拿来激怒谢宥——以他对谢宥多年的了解,当然知道怎么踩踏谢宥的底线。   “师兄倾慕……藏雪君?”谢宥克制着自己的心情,极力平静地询问。   “倾慕?”谢归慈勾了勾嘴角,“不,”他在谢宥还没有来得及展露喜意就马上扭曲成一种难堪惊愕的表情里微笑着开口说:“我爱他。”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归慈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坦然。   甚至比起当初察觉到自己心意时的踌躇犹豫,他想到薛照微,心里只有无限的欢喜,好像一切的忧虑与担心都烟消云散。   即便下一刻赴死,也甘之如饴。 第53章 千帐灯04   谢宥却无法对他的欢喜感同身受, 他只有一种自己的珍宝被人夺走的愤怒。尽管谢归慈从来不属于他。   “师兄……难道这么快就忘记鹤月君了吗?你当时不是喜欢鹤月君吗?而且我听说藏雪君极可能是害死鹤月君的真凶。”   “他不是。与你无关。”   谢归慈回道,并不想再和他多说,“这里是我的院子, 下一次不要随便闯入进来。”   他说罢转身上了青石台阶,走进屋内,留给谢宥一个冷淡的背影。谢宥垂着眼, 良久低低地笑起来。   “鹤月君江灯年死了,又有薛照微, 如果薛照微也死了呢?师兄, 你还能到谁的身边去?”   ………   谢归慈走进屋子里,一切东西和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区别。但他的神识放出去后,还是隐约察觉到了渡越山上的不对。谢归慈猜恐怕大半个渡越山都在谢宥的控制下了。而且他故意刺激谢宥后, 确实在谢宥身上察觉到了淡淡的来不及收敛的魔气。   他不准备打草惊蛇。   谢宥为了不让他发现什么, 肯定会将渡越山的异常掩盖下来, 让一切都风平浪静。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谢归慈又见了师延雪。她看到谢归慈时神情有隐约地担忧。   “师父终于把你放出来了。”   谢归慈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背着个“禁闭”的处罚。他笑了笑,没有多说。   师延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低声道:“大师兄现在能联系上藏雪君吗?如果可以让他尽快带你离开吧。”   “怎么了?”他问得不动声色。   “我前些时候在后山修炼时,发现有魔物出没的气息。但是很快消失了。而且……我觉得师父这些天有点不对劲, 他闭关了, 谁也不见。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后山看到了师父的影子。”师延雪咬了下唇,“而且师兄弟们也不对劲……渡越山不安全。”   师延雪不敢把自己心底的猜测告诉其他人, 直到见到了谢归慈, 确认他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她才敢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谢归慈。   “我知道了。”谢归慈对渡越山的情况早有预料,神情平静地接受了师延雪所说。谢宥喜欢万无一失, 把所有东西掌握在手中, 渡越山被谢宥引入魔物或者有修士堕魔, 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师延雪没有多留,她是偷偷过来的。因为不受师门重视加天赋实力都一般,没有多少人刻意注意她的行踪。   在她离开后,谢归慈掐了个决,将她一路来的气息抹除得干干净净。他这才敛起温和带笑的神情,一点一点冷凝下来。   谢归慈和渡越山的师弟师妹们都不亲近,这虽然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但也与渡越山上下趋炎附势的风气有关。师延雪和他平素没有什么交集,但他却对这个师妹比其他弟子要高看一眼。   师延雪不会拿没有根据的猜测来糊弄他。   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人忧心忡忡。   渡越山眼下的形势,恐怕比他曾设想的还要严峻。   谢宥的身份也几乎板上钉钉。   他又沉思了一会,还是得先弄清楚谢宥究竟在渡越山上做了什么。   后山,藏着谢宥的秘密。   他将这事用水镜术告知薛照微:“渡越山确实出了问题,谢宥的身份与我们所料不差。你和相沉玉要做好准备。”   薛照微颔首。   他的水镜之外传来剑势破空的声音,那是徐图之在练习剑法,徐图之已经被接了回来,暂时放在薛照微的地盘上继续修习剑法。   只是徐图之想不明白,为何对他一向冷淡的藏雪君这次见面之后,突然态度好了不少。甚至还愿意认真指点他。这可是雾山绝大部分弟子都没有的殊荣。   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薛照微的指点固然难得,但大部分弟子也承受不起他的教导。即使是天纵奇才如徐图之,为了薛照微这一句指导,也得没日没夜的苦练,才能领悟其中真谛。   谢归慈又问了问便宜徒弟的修炼状况,末了,见薛照微仍盯着水镜,不由得略感奇怪:“有什么事情?”   “你还未曾问过我。”薛照微嗓音淡淡,却好似透着股似有若无的委屈。   谢归慈失笑,他从未想过藏雪君会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这样被人在意着,谢归慈觉得也不坏。   ……也是很好的。   “我一直都记着你。”谢疯归慈不由得放轻了嗓音,带着清浅的笑意,“我很快就回来了。”   薛照微眸光垂落,像一场安静的雪。良久,他低声应答。   “好。”   “等我回来后,我们在雾山成婚吧。”谢归慈侧过视线,瞥了眼放在手边的琉璃盒,“只不过我不在,婚事要劳你多费些心思了。”   “………”   薛照微猝然抬眼,呼吸一窒。四周顷刻间仿佛能听见花开花谢的声音,四季交迭,光阴轮转,最后汇聚成一张笑吟吟的面庞。   谢归慈专注地望着他。   “好。”   他再度应允,一字重若千钧。   ………   北荒雪原上的冷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熹河与月河仍旧不断奔腾着,河面清澈如镜,在河流唯一的交汇处,梧桐树上闭目休息的凤凰突然睁开了眼睛。   鸟雀在她身边停栖,其中一只在淡淡的青色光芒中化为一个年轻少女,双臂交叠在胸前,青色衣袂飘飞,如展开的羽翼。   是青鸟。   她歪歪头,不解地问:“凤凰大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凤凰只是笑了笑,随即对她摇头:“不用担心。是好事。”   青鸟懵懂地看着她。   “我看见了命运的结局。”凤凰眯起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缝隙,无数的光影从中洒落。只有这一处在凤凰庇护下的世外桃源,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如何大雪弥漫,依旧宁静。   凤凰遥望高而远的天际。凤凰一族通天晓地,传说他们能看透过去和未来,这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她某些时刻的确能够望见一些“命运”,但只是零碎的线索。   譬如此刻,她看见天际无数交缠的命运,如风中飘零的线。其中一根几近透明,孱弱得随时要断掉一般,但是顷刻之后,天际的云忽然全部散开去,那根线周围所有的命运线都剧烈地震动起来,另外一根从远处延伸过来的线与它紧密相颤,交织在一起。   那说明,这两段命运的主人从此后永远绑定在了一起。无论生死爱憎,都将永为一体。   天边的云霞又再度聚拢。   凤凰收回视线,忽然对青鸟道:“中原的婚事流程,都是从上门提亲开始的吧?”   青鸟迟疑:“大约、也许……是这样。”   凤凰一拍手,又叹息道:“可惜我不能离开北荒。但笨蛋徒弟难得求我一回……青鸟,你代我走一趟吧。”   “去哪里?”青鸟疑惑道。   “雾山。”   凤凰眼底笑意流转。   ………   渡越山的夜晚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归慈走到后山时,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尽管四周又不少眼睛暗中窥伺,后山又布上了重重叠叠的禁咒,但这些一样都没有将谢归慈的行踪暴露。   这一小块徒土地被开拓出来,一开始用来做宗门弟子日常训练的场所,再往深处去是危机四伏的山林,里面藏着或许宗师境才能对付的山野妖物。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地方并不受弟子们的欢迎,此时此刻却聚满了宗门内的弟子。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并不清醒,眼神空洞迷茫,偶尔有那么几个清明一瞬间,但一回头对上同伴的眼睛,立刻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中,犹如傀儡般跟随着其他弟子前进。   谢归慈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没有人发现多出一个本不应该在他们之中的人。   但这也不奇怪,毕竟一群被掏空了大脑的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又如何能分辨出来身边的人?   将要进入山林之时,他们忽然停住了。谢归慈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中,随大流一并停止,只是衣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把柄凤凰骨制成的匕首顺利滑入手心。   月色下忽然平地起风,一阵阵的黑色雾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后凝实成一个“人”的模样。   谢归慈眯了眯眼。   是谢宥。   尽管那人半遮半掩在浓黑的雾气中,但谢归慈一眼就辩识出了对方的身份。他其实已经不再像“人”,他的下半身完全化作虚无不定的雾气,被遮掩在玄黑衣裳下的手臂抬起时隐约窥见上面布满了类兽的……鳞片。   更瞩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化为一种血色般的深红。那完全不是人该有的眼睛。诡谲奇异的花纹从他的眉骨一路往下,布满半张脸。   魔界十二门确实有秘法将修士与魔物合为一体,在修士得到魔物力量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被吞噬理智,成为受本能驱使的行尸走肉。   但他没有想到谢宥会将这种秘法用到自己身上。   谢归慈没有来得及继续深思,谢宥一扬手,地上忽然窸窸窣窣爬出无数扭曲的长虫来,而站在最前方的弟子们一动不动,任由长虫顺着小腿一路往上,钻进袖子、衣领,甚至有些爬进了他们的耳朵、唇鼻之中。   那些弟子们的眼神更加空茫了。   但是他们身上并没有魔物气息的残留。   难怪自己之前一直没有察觉。这种办法极为隐秘,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任何魔物的气息,但实际上他们的脑髓已经被长虫啃噬殆尽,成为行尸走肉。但他们的神魂又始终被固定在躯体之中,看上去一切正常。若非日日相对的熟悉之人,是发现不了其中问题的。   谢归慈与整个渡越山关系冷淡,自然不会注意到其中一部分弟子的异常。   只有在必要之时以长虫附身这些弟子的五脏六腑,那他们将会完全沦为受谢宥操纵的傀儡。   这批弟子不是第一次被长虫啃噬脑髓,谢归慈望着已经游走到他脚边的长虫,思绪冷静。   救不回来了。   但眼下的问题是,他要如何暴露不自己的身份,在谢宥面前脱身?   但好在谢宥对这批弟子并不上心,一道黑影游移过来,附耳在他身边说了什么,谢宥神情一冷,立即离开了。   谢归慈模模糊糊听到两个音节,似乎是……他的名字。   周围只剩下满地的长虫和失去自我意识的渡越山弟子。   月光疏疏而漏,映得四下无声。远处长风抚过,卷起满地落花,暗香盈袖。   天幕之上,星月冷眼俯瞰人间大地。   谢归慈垂首,尾指上那枚从北荒深渊之下带出来的凤凰骨戒指稳稳嵌套着。 第54章 千帐灯05   谢宥推开虚掩着的门, 屋内点着烛火,却不见人影。   想到手下对他说的那些话,谢宥的眸光在触及到空无一人的屋内彻底冷了下来。他对谢归慈总要比别人多上一分耐心的, 当年剖金丹的事情……确确实实是他不对,但谢归慈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   他不该总这样任性,一言不发就消失。   分明从谢归慈回到渡越山开始, 谢宥便一直派人盯着他,若有一星半点的异处, 马上就会有人禀告。可在他掌控之下的渡越山, 人突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谢宥心中极为不快。   他抬手,手边桌案上物件连同整张星云木的桌子轰然炸开,碎成粉末, 声响巨大。   满地狼藉。   “你又发什么疯?”谢宥听到一声呵斥, 谢归慈从里屋转进来, 他手中执一支还未制成的竹箫,肩头落着几片白梨花。   谢宥神情一松。   看来谢归慈没有走, 而是在削这只竹箫。   事情还没有超脱掌控令谢宥心情舒快了不少,他对着谢归慈轻声微笑:“是我不小心, 师兄。我等会叫人搬一张新的赔给你。”   “滚。”谢归慈握住竹箫, 冷冷吐词。   谢宥知晓他眼下对自己半分好感也无,便也不继续留在这里惹他心烦:“那师兄你早些休息。”   转过院门, 谢宥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沉下来。   谢归慈随时可能离开渡越山、离开他这个念头久久盘旋在他脑海里, 挥之不去,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只有彻底剪断谢归慈的羽翼,才能让人长长久久地停留。才不会有人妄图将人从他身边夺走。   让谢归慈失去最后的庇护——只要薛照微一死, 谢归慈在这世上, 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他一人。   “杀了薛照微”的念头在他心底不断翻涌叫嚣, 最后彻底占据他整个脑海。   片刻,谢宥便下定了决心。   当初的鹤月君可以死,为什么藏雪君就不能死?今时的薛照微与当初的江灯年又有什么不同?   再惊才绝艳,阻碍他的路,终归要死。   ………   薛照微收到渡越山传来的消息时,不觉蹙眉。徐图之在侧,问道:“是师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无事,练剑去。”他声调清冷,带徐图之离去后才将纸鹤递来的消息再细看了一遍。这条消息是出自渡越山的山主,谢归慈名义上的师尊。   无甚特别,不过是邀他上渡越山商议婚事。   乍一看合情合理,但先前水镜之中谢归慈已告诉他们,渡越山如今在谢宥的掌控范围内,山主与许多弟子已经沦为傀儡。   所以渡越山的山主根本不可能给薛照微递这么一条消息。   是谢宥。   他故意引薛照微上渡越山。   薛照微静坐半晌,一点灵力自指尖溢出,将纸鹤烧成灰烬,顷刻后他握住剑起身离去。   冷月从千山之间跃出,月光凄冷,似最孤寒的剑锋。   谢归慈坐在窗边,安静削着那支竹箫,已经初见模样。自那次后,谢宥虽然没起疑心,但派来见识他的人越来越多,谢归慈几乎找不到时间向外传递消息。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一点灵力波动都会被发觉。   谢宥近日好像在忙一件紧要的事情,以至于他没有时间来烦谢归慈。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知为何谢归慈心底总是隐约有种淡淡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见到薛照微的时候放到了最大。   他瞳孔猝然放大,完全没有预料到薛照微竟然会突然出现在渡越山上。他此前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谢宥瞒住了他。   薛照微也瞒住了他。   只不过他们二人瞒他的目的并不相同。   谢归慈不露声色:“藏雪君为何会在此?”   薛照微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山主请我过来商议婚期。”   谢归慈下意识看向陪同在侧的谢宥,他笑容温雅,看不出半分端倪。   谢宥开口道:“师父在大殿等我们,师兄要一同过去吗?”   “好。”   谢归慈没有多少犹豫,顺着他的话答应了。而他看不见的角落里,谢宥的表情骤然冷下来。   以他对谢归慈的了解,谢归慈对渡越山的这些师长同门素来是避之不及。但今日他却愿意答应一同过去,只能是——为了薛照微。   谢宥视线不着痕迹扫过薛照微,冷冷地笑了笑。   那又怎么样?反正……薛照微也活不了多久了。   谢归慈眼睫微垂。   他还在想薛照微突然出现的缘由,但总归和谢宥有关。   ——谢宥将薛照微引过来,是为了杀他。   谢归慈心弦忽然紧绷,略有些担忧地望过去,只看到薛照微棱角分明的下颌,弧线流畅,像一块被精雕细琢过的冰。   似乎是感受到谢归慈的目光,薛照微侧过视线来,极轻极淡地笑了笑。   冰消雪融。   谢归慈顷刻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转身踏进主殿。   一切乍一看没有丝毫问题,陈设布景和谢归慈记忆里分毫不差。殿内高台之上只有端坐、看不清楚神情的渡越山之主,而那些平日围绕在他身侧的弟子此刻一个都不在。   大殿之内,空旷安静。   谢归慈眼眸微动。谢宥拱手喊了一声“师尊”后便踏上台阶,走到了渡越山山主的身侧。   谢归慈感受不到渡越山山主的神魂波动,可以说面前高座上的人不过是具空壳,但谢宥还像模像样地凑过去询问渡越山山主。片刻后,谢宥温和道:“师兄,师父说让你先回去,他有事要和藏雪君商议。”   “我不能听吗?”谢归慈反问。   谢宥还没有说话,薛照微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没有。”   谢宥唇边笑意僵硬:“既然师兄想留下来,那就留下吧。”   他这个时候倒没有再要去问一问渡越山山主的意见了。   谢归慈只装作没有发现异样,点了点头。   “藏雪君,师父有些话想要对你说。”谢宥眼神扫过薛照微身后的殿门,一点夕阳的余烬洒进来,点燃殿内人的影子。   “你上来吧。”   薛照微没有动。   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发现了殿内的诡异之处,无数影子在殿内的梁柱上游走,匍匐前进。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殿内响起,莫名躁动不安。   谢宥的身后,影子在扭曲。   薛照微的手按住了剑柄。   谢宥轻声叹了口气,看向的却是谢归慈:“师兄,我本来想让你离开的,但是谁叫你不愿意走呢。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见到的。”   他不可能在谢归慈面前隐瞒真实面目一辈子。   他会疯的。   谢归慈已经隐约猜到谢宥的打算,心头有些气恼薛照微居然行动这么突然,完全没有告知他。虽然他并不认为薛照微实力在谢宥之下,但是魔界十二门的手段奇诡,渡越山又沦为了谢宥的巢穴,薛照微难免会有些吃亏。   他表面上还是耐心地问:“你打算干什么?”   谢宥微微一笑:“师兄,我是在替你报仇啊。你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害死你未婚夫江灯年的罪魁祸首,我今天杀他,就是为了替你出这口气。”   “师兄,你真的还要继续站在他身边吗?”   “师兄,到我身边来。”   他语气温柔恳切,说得仿佛真的一样。   谢归慈盯着他,一时无言:“………”   再恳切,也是胡说八道而已。   根本没有死的鹤月君江灯年本人眼睫微垂:“是吗?”   谢宥歪了歪头。   “当然,师兄难道不相信我吗?”   他话音未落,来不及等到谢归慈的回答,一道雪亮的剑锋就迎面朝他劈下!   薛照微剑锋极快、极利,携着雷霆之势,平地卷起风云。谢宥匆匆急退,却还是被剑锋擦到,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皮肉翻卷。   满地烟尘中,被薛照微牢牢护在身后的谢归慈声调轻快。   “我当然不信你。谢宥,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有哪句话值得我相信?”   谢宥眯起眼:“师兄这是连江灯年的死都不在乎了吗?”   谢归慈与他相处多年,知道怎么才最往他心上扎刀子,果断道:“昔人已逝,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当下,自然是薛照微于我最重要。”   谢宥果然被激怒。他对谢归慈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纯粹的爱或仰慕、愧疚,而是一种得不到的执念。在他心里,谢归慈就该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旁人岂能染指?   他怒极反笑:“好、好、好——那等我杀了薛照微,师兄最重要的人自然也就是我了。”   语罢,殿内四面八方游走的影子一冲而上,朝薛照微而去! 第55章 千帐灯06   影子就是谢宥最趁手的武器, 它们无处不在,难以消灭。   谢归慈沉静地看着这些黑影。他们并非真正的影子,而是那些渡越山的弟子被魔虫啃噬掉脑髓后, 被残留在身体内的破碎神魂。谢宥将他们抽出,炼制成了此等非人之物。   因为沾染过魔气,这些影子比他们生前还是渡越山弟子的时候要难缠得多。   他略有些担忧地蹙了蹙眉头, 薛照微回过视线,低声道:“等我片刻就好。”   说罢, 一道剑势扫出。   至始至终, 他都将谢归慈牢牢护在身后——尽管他们都分明知晓,谢归慈并不是无力到需要他分心保护的人。   谢归慈还没有被人这么小心翼翼地保护过。当他是鹤月君时,旁人敬畏仰仗他, 当他是谢归慈时, 旁人漠视欺辱他。   从未有人像薛照微……认真地保护他。   他垂了垂眼睫, 安静地站在薛照微为他划定的保护圈内。   谢宥居高临下,视线投向谢归慈。他肤色雪白, 安静柔弱,宛如一朵任人采撷的雨后桃花。只是——偏偏有碍眼的存在阻挡他将这朵花拢入掌心。   从前是江灯年, 如今是薛照微。   但也不奇怪, 毕竟他师兄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招眼得很。   如长蛇般的影子从墙壁游走浮动,顺着地板蜿蜒, 试图缠上薛照微的四肢, 却都被剑气一剑荡开,化为泡沫碎影。   谢宥勾唇冷笑。   他手腕翻转,鬼魅黑影分散, 一部分缠上薛照微的剑, 而声势浩大的另一部分, 悄无声息地挤进了谢归慈所在的保护圈,张牙舞爪,黑湫湫的影子如藤蔓般缠绕他的脚腕。   一股刺骨的寒凉之气瞬间贴着皮肤传上来,谢归慈指尖微动,却还是没有出声动作。   而缠上薛照微的那些魑魅黑影,被纯净的灵力涤荡过后化为灰烬般的碎片。紧接着剑光破开谢宥身前的重重黑影,剑势如风,直穿过他的心口。   赤红的血液顺着剑身淌下,落在地面,化为黑色的雾气。   谢归慈不动声色地敛目。   他有些意外。谢宥虽然看着还和普通人无二,但从这血液上来看,他已经被魔气侵蚀同化得……完全不能算个人了。   天道有序,谢宥这样为了获得力量违背正常的规则,必然会反噬己身。捷径不是那么好走的——谢归慈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谢宥低头看着穿过心口的剑,忽然冷笑,伸手在虚空中一抓,谢归慈脚边那些黑色长影瞬间疯狂扭动,将他送往谢宥的方向。   不过一瞬,他就被谢宥牢牢扣住。   “藏雪君的剑术,确实名不虚传。”他夸赞道,随后话锋忽然一转,带几分阴冷诡谲,“不知道藏雪君与鹤月君比起来实力如何?那位名满天下仙门的鹤月君到死……恐怕都没有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吧?藏雪君你可就比他幸运多了,至少能请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死法。”   回应他的是薛照微迎面劈下的一剑。   “没有用的……整个渡越山都在我的掌控下。你比我强一分又如何?不到半柱香,渡越山上上所有变成我傀儡的弟子都会赶到这里,届时——”   谢宥冷笑。   “半柱香,足够杀你。”   剑风在殿内荡开,谢宥抓着谢归慈闪身一退,避开被劈成粉末的桌椅屏风。   “是吗?”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紧紧抓住谢归慈,“师兄,你看藏雪君可是丝毫不顾及你的生死就对我出手,你为他放弃我值得吗?”   薛照微控剑极为精准,根本不会伤到他分毫。但是在谢宥眼中,他不过是个实力低微的修士,压根看不出薛照微剑法的精妙,也就无碍他胡说八道了。   又一道剑风扫下。   谢宥接连闪避才勉强在满地狼藉中站稳,他用力紧紧攥着谢归慈的手腕:“藏雪君,你再砍一剑,我没力气拉着我师兄跑,那我师兄的性命可就要不保了——”   是威胁。   谢归慈对他固然重要,但是他首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行。   “是吗?”   这声音轻轻淡淡,却不属于薛照微。谢宥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从丹田传来,他错愕低头,只见一柄匕首稳当当刺破他的丹田,一点金光自破口处隐约流转——那是他的本源金丹。   握着匕首的人下手极稳、极狠,毫不留情毁坏了他最重要的金丹。   可区区一把匕首……不,这是天底下最坚硬的凤凰骨制成的匕首。   铜墙铁壁的宗师之躯,在这样锋利坚硬的兵器面前,与寻常的血肉之躯并没有任何分别。   谢归慈……   谢宥神思震荡,一时间无数思绪纷至沓来:“你……”   “承蒙厚爱。不过我还是知道我差点死在北荒秘境是谁的手笔。”他笑容温和,但对这个时候的谢宥来说,他肖想已久的温柔相待分毫不能让有所开心。   他只感觉到了事情超脱掌控的恐慌。   谢归慈、北荒秘境——江灯年,这个名字忽然如梦魇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谢归慈神情安静:“当年你想剖我的金丹,被我发现后一直说要将自己的金丹剖出来还给我。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我亲自来取。”   随着他话音落下,谢归慈手腕翻转,一颗金光灿烂的金丹被他硬生生从胸膛中剖出,光华流转,干干净净,不见一丝魔气。   谢归慈有些意外,挑了下眉梢:“不是你自己的?”   谢宥自己的金丹不可能还如此纯粹,这颗金丹非道心至坚之辈不能有。恐怕是谢宥效仿当年,去剖了别人的金丹。   谢宥没回答,只死死盯着他:“你是鹤月君。”   “确实有很多人这么称呼过我。”谢归慈轻声微笑,“不过如你所说,鹤月君已经死在北荒了。”   所有的谎言和苦心孤诣的谋划,都随鹤月君江灯年的死亡落下帷幕。他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失去本源金丹,灵气无法在五脏六腑运转,谢宥自然也不足为惧。至于他手底下的那些爪牙,谢归慈很快通知了相沉玉他们来收拾。   慕蘅来听说渡越山上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唏嘘。好端端的一个门派被谢宥祸害成这个样子,渡越山的山主被谢宥抽去神魂,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而其他弟子也多多少少惨遭毒手。   “也怪不了旁人。”打听清楚详细经过的相沉玉声调冷淡,“若非渡越山这些人妄想一步登天,修为一日千里,自己引了那魔虫入体,渡越山的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   谢宥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修道原本就是与天争斗,道心不坚在这条路上注定走不下去。   慕蘅来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魔界十二门的新少主死了,那些魔修知道后应该会安分一段时间。西洲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了。”   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慕三公子可以避免卖身给沈怀之的命运了。   渡越山上,梨花满地。   师延雪被人告知了渡越山近日来发生了什么,她十分错愕,懊恼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规劝师兄弟们,又有些庆幸,这么多人中她幸免于难。   但经过这件事,她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不适合继续待在宗门了,决意入世历练。   至于渡越山,有仙门百家施以援手,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谢归慈一个人坐在思过崖边,少年时的大部分光阴都和这个地方有关,渡越山山主在他天赋泯然众人后,就经常斥责他,让他到这里思过。后来谢归慈需要外出,也会故意违反门派规定,被罚来这里禁闭。   回想往事种种,不过是匆匆一梦。   渡越山山主、他所谓的那些同门,都如山间的烟岚被风吹散。他从未在乎过这些人,真正困住他的、遮挡住他的道心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薛照微握着剑,伫立在他的身后。   他雪白的衣袖翻飞,像是白鸟的翎羽。   谢归慈的视线穿过那些缭绕的云雾,忽然轻声地说:“都结束了。”   世事如浮云流水,漂泊无踪,那些他曾惧怕的绵绵情意尽头,站着的是始终如一的藏雪君,薛照微。   他的万般情意,或爱或惧,或忧或喜,都归于他一身。   谢归慈回首:“只有你还在。” 第56章 千帐灯07   薛照微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问他北荒秘境的事情。   谢归慈差点死在北荒, 终究是心头一根刺。   但是谢归慈提起这件事来,却十分的轻描淡写:“其实和谢宥没有多少关系,以他的本事, 想要杀我还是难了点。”   “当初,是天道。”   “所以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吗?”薛照微垂眼。   “是。”谢归慈抬手,凤凰骨制成的尾戒紧密嵌套, “从拿回它的那一刻,我就想起来了全部的记忆。”   ………   确认自己当真喜欢上薛照微, 对谢归慈来说并非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真正困难的是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   情意对他来说太重, 重到关乎生死。   为此谢归慈花费了诸多时间小心翼翼的谋划,从借人间戏词暗示自己的身份开始,再到精心准备的聘礼, 甚至拜托好友替他寻一朵并没有什么用的花。   他想, 等他按照原定的计划让江灯年死去, 情劫结束,他恢复正常的生活。他就告诉薛照微自己真正的身份。   奈何世事不遂人愿。   原本“江灯年”的死不该那么早, 那一次他去北荒固然有魔界十二门故意引导之嫌,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只在北荒秘境里的那一朵“雪衔月”花。他当时辗转多方才打听到这朵花的踪迹, 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入了秘境。   但是他没有料到, 向来隔绝天道威严的北荒竟然出现了裂痕。秘境之中,他感受到了天道的气息。   谢归慈当时想, 天道要杀他, 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偏偏他在秘境中多有受限,等意识到这是一场陷阱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脱身。   ……恐怕当真要死在此处了。   意识到最后模糊成一团, 谢归慈握着那对新打磨出来的凤凰骨戒指, 只感觉不甘。   若是当真死了……他想, 也总要留点痕迹,毕竟他至死还未曾明明白白地表露过心意。   于是谢归慈用最后一道灵力,硬生生从识海中剜出了和薛照微有关的所有记忆,包括他一生转辗反侧的情意,皆封存在一枚凤凰骨戒指中。   他好歹知交诸多,那么多人,总该有一个死后找到他的尸骨,届时自然也会找到这枚尾戒。他曾答应要送一枚尾戒给薛照微。   薛照微应当会将它要走吧……   灵力耗尽之前,尾戒从指尖滚落在地,留在北荒秘境。   但他会错了天道的意,天道并非当真如此绝情,要他粉身碎骨,反而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谢归慈活了下来。   但他失去了所有和薛照微有关的记忆。   还好,薛照微来了渡越山。   “天道一直都不是真正想要我死。”谢归慈神情安静,“天道不是人,没有喜爱憎恶,也就谈不上要什么人非死不可。只是我一直太过执着逃避自己的命运。”   天道帮了他一把。   直到重新拿回自己的记忆,谢归慈才恍然明白。他的情劫确实已经结束了。   情劫要他为一人不顾生死,早在北荒秘境之中,他剖出情意纳入凤凰骨尾戒时,就已经结束。   情意为何能成劫难?   因为执迷不悟,因为不能顺其本心。   但是修道,最重要的就是遵守本心。   “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害了自己。”谢归慈靠在薛照微的怀中,有力的心跳声传入他的耳朵,“我当年自负,非要去窥探自己的命运。在情劫的预言上,我看见了谢宥。”   “我当时与他决裂,少年气性,觉得若是有一天我要为这种想剖我金丹的人去死,还不如一早就死了好。”   谢归慈当然不能接受,于是他开始一手编造“江灯年”的身份,妄图逃避情劫。   薛照微低眸看他。   谢归慈失笑:“其实就是之前殿内的那一幕……只是我没有看见你而已。我学艺不精,只看到了短暂的一刹那”自然就把谢宥当成了预言中指向的那个人。   薛照微抬手拢住他耳侧的头发,露出半张清晰的脸。   “如果我早点遇到你,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你来得已经够早了。”谢归慈低声说。   薛照微没有说话,低头吻上他的唇。温柔清冷,如细雪覆下。   远山如黛,笼罩在飘渺云雾中。   天地浩大,谢归慈抬手拥住他。   是情意的劫难,也是情意的归处。   ……………   没有谢宥这个魔界少主,群龙无首的魔界十二门很快一哄而散,被挡在西洲城之外。   事情尘埃落定的那天,慕蘅来眉梢眼角写着轻快,他摇着摺扇回到府中,结果发现沈怀之笑吟吟站在屋檐下,隔空凝视。   “………”   慕蘅来想抬脚就走。   “蘅来。”沈怀之叫住他。慕蘅来只能不情不愿走过去。   沈怀之注视着他,眸光复杂:“我要回天镜城了。”   “……哦。”慕蘅来张了张口。   “我可以将天镜城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改的和西洲一样,对你来说不会有陌生的感觉。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回去吗?”   慕蘅来不知道怎么说,他想了想:“西洲是我的家,但是我也不是长年累月都守在西洲城。你明白吗……就算天镜城比西洲繁华千倍,我也不想永远停留在那里。”   “……我知道了。”沈怀之叹了口气,良久才低声道:“假如、你来日路过天镜城,就来看看我吧。”   林间的鸟,不属于任何一个樊笼。   “……好。”   慕蘅来回答。   *   *   雾山多剑修,剑修大多少言寡语,只一意专注于自己的剑。   因此雾山千百年来分外的清冷。   但今日,雾山的上空居然布满了无数只色彩艳丽的彩雀青鸾,乍一看如天女织锦。弟子们无心练习剑法,低声交谈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夙星真人从屋子里走出:“这是怎么了?”   弟子们瞬间如潮水退开,让出一条路来,夙星真人定睛看过去,只见一群衣着鲜艳的俊秀男女立在庭前,翠羽红杉,艳丽至极。   这些都不是人,而是羽族。   夙星真人心下纳罕,那为首的羽族姑娘已经笑嘻嘻走上前来:“我们是来替我们少主上门求亲的。”   “你们少主是?”   “我们少主是凤凰大人唯一的徒弟。至于在中原的名号么——”她转了转眼珠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天地之间只有一只凤凰,没有想到那位居然有亲传弟子。夙星真人错愕过后,“那……你们少主想要求娶的是谁?”   羽族姑娘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明显了起来:“藏雪君、薛照微。”   不等夙星真人有所反应,她拍了拍手,一排羽族的少年少女将手中的锦盒打开。   相思黄泉枝、鸳鸯双剑、云雾锦……雪衔月花,夙星真人一眼扫过去,马上将它和记载中的“聘嫁八礼”对上。   雾山宗主娶亲的古礼,但这几百年来已经很少见了,这些东西想要凑齐不是一般的困难,运气和实力缺一不可。   能准备这些东西求亲,不管怎么样,诚意可见一斑。   但……这求娶的人是薛照微啊。   夙星真人扯了扯嘴角,突然注意到最后一个盒子并不是放的凤凰骨戒,电光石火,他想起来薛照微这次回到雾山手指的多了一枚戒指。   ……那个好像就是凤凰骨的。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一道清越的声音越过这些羽族的少年少女们,含着浅淡的笑:“藏雪君答应吗?”   羽族少年们让开,将伫立最后的青年身形露出来。   夙星真人缓缓睁大了眼睛,来不及错愕,只听身后响起一声斩钉截铁的“好”。   薛照微所到之处,人群自动避让,不到顷刻,他就走到了谢归慈面前。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好。”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谢归慈对上他的眼,微微而笑。   眉间写意风流,春秋几多去,依稀如故。 第57章 番外   身为剑圣的徐图之一直对自己的天赋有着很大错误的认知。   一开始他说自己天资平平, 世人只当他谦虚。直到他十八岁横空出世,一人一剑单挑仙门百家,众人才觉得他谦虚得实在有些过头了。   然而在深入了解这位剑圣后, 大家才发现这完全是他两个不靠谱师父的错。   尽管一直没有对外直接承认,但是大家这么多年都隐约意识到了“鹤月君”与如今的谢归慈其实是一个人。据鹤月君好友的小道消息,这和天道透露的天机有关。   涉及到天道, 众人自然不敢多言。   徐图之的正牌师父是谢归慈,但实际上教导他剑术的却是藏雪君薛照微。本来这也没有什么, 以谢归慈和薛照微的关系, 教导弟子实在太正常不过,况且在剑法一道上,的确是薛照微更为擅长。   但是在谢归慈捡回一串小萝卜头, 喝了他们的拜师茶, 把徒弟都扔给薛照微教导后, 连一向向着谢归慈的相沉玉都忍不住颇有微词。   好友实在太不负责了些。   对此谢归慈微微冷笑,难道他们以为薛照微的教学就是无偿的吗?还不是他忍辱负重——   *   *   谢归慈生辰这日收到了一把剑, 是当初在他葬礼上拜祭过他的那个散修宋芳时送的。   为了报答他昔日的救命之恩。   毕竟谢归慈的剑早就折断了,他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一时之间新得到这把剑不由得十分欢喜。   但薛照微仿佛不太高兴。   宋芳时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桩事, 便又铸了一把与谢归慈那把十分相近, 但略有不同的剑送给他们。   夙星真人见薛照微换了新的剑,不由得好奇:“原先的剑坏了吗?”   薛照微沉默半晌, 终于道:“这把更顺手。”   夙星真人更奇怪。   “以你的境界, 神兵利器还是破铜烂铁应当并无多少差别。难道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薛照微:“………”   *   *   师望川和小女帝在人间成婚的消息传到一众故友耳中,熟知着两人你死我活内情的几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但还是拿着帖子去了婚宴。   去了人间后发现婚礼当日他们倒霉的好友灵力被锁灵链封住,完全受制于人, 被女帝全程牵着拜完堂。连请帖也是女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   众人极为震惊。   慕蘅来前去问他要不要帮助, 被师望川扫了一眼:“你别害我。”   众人不解。直到第二日大家发现师望川手上又多了道锁灵链。   “………”   慕蘅来扭头问相沉玉:“他这辈子是不是不可能回来仙门了?”   相沉玉:“大约。”   谢归慈看着不知怎么微笑起来, 问身侧的薛照微:“如果江灯年和谢归慈不是一个人,我也不爱慕你。你会拿锁灵链对付我吗?”   “不会。”薛照微沉吟片刻。   谢归慈有些意外。   “雾山典籍众多,禁术秘法随意取用,何必要锁灵链这等不万全的法子。”   “………”   谢归慈想,回去就把雾山那些禁术的书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是个憨批,今天更番外才发现我好像没有放正文的结局上来——我一直以为我正文放上来只差番外了。】   【艰难地写完了这个故事,呼,我以为这个故事会咕咕掉的,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呜呜,真的写的时候卡到爆。番外本来要写少年初遇的,但是最近没有什么灵感。以后有机会再写吧。】   【顺便以这本完本纪念一下和基友三周年】   【最后推一下我的新文。】   《驸马今天死了吗》   【野心勃勃隐忍蛰伏异姓王世子x男扮女装权势滔天长公主】   被赐婚南梁王世子萧照之后,商矜每日三省吾身   ——萧照今天死了吗   萧照今天怎么还没死   萧照哪天能死?   *   商矜身份贵重,是手握煊赫权柄的长公主,醉心弄权。   ——谁想夺他权位、抢他江山,他就要谁死。   萧照才智卓绝,是野心勃勃的异姓王世子,盘踞南梁。   ——谁敢阻他霸业、 拦他皇途,他就要谁死。   这样的两个人,被定宁七年冬月的一道赐婚圣旨绑在了一起——   天家许嫁清河长公主商矜,赐婚南梁王世子。   如花美眷,佳偶天成。   次年二月,春光炽盛,满城桃花,南梁王世子萧照上京,聘迎公主。   中途遭遇七次伏击,八次下毒暗杀。   而彼时京中长公主府内,一支打磨过的银白羽箭被商矜握在手中把玩。   “想娶我活着爬进京城来再说。”   *   萧照入京娶亲,没看上长公主,却瞧上了长公主手底下的一个谋士。   此人丰姿昳貌,神采风流,实乃天赐的南梁王世子妃不二人选。   唯独有一点不好。   传闻此人和清河长公主商矜有-一腿,且恨不得将萧照这个正牌未婚夫置之死地。   萧照为打动佳人芳心,以利诱之——“商矜能给你的,孤能给你十倍、百倍。”   奈何不为所动,便逼迫之——“你今日若不随我走,孤便杀了商矜。”   谁料青年唇角挑起个冷冷的笑:“真不巧,我就是商矜。”   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