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餐厅》作者:平山梦明   久等了。   平山梦明,浇淋着○○与╳╳的极致美味长篇终于上菜!   这是个鲜甜、浓郁、丰厚、咸鲜,   一咬下去就会涌出香浓饱满汤汁的血肉汉堡!   不止第一口让人惊艳,而是每一口都惊喜连迎   强烈刺激食欲及阅读神经,让你……几乎忘记呼吸!   每天脑袋空空,从未认真思考过生活的大场加奈子,   某天竟因为一时冲动所接下的诡异兼差,被丢进了杀手专用的餐厅中……   来到餐馆的客人,每一个都怀抱着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   面对这些无法用一般方式应对的凶恶顾客,   连名字念起来谐音都像是「大笨蛋」大场加奈子,能有机会活下来吗?   作者简介   平山梦明(ひらやま·ゆめあき)   一九六一年出生于神奈川县川崎市,在经营过自动贩卖机,当过超商店长,周刊志写手,电影、戏剧的企画、制作等各式各样的职业后,成为作家。   一九九四年以纪实作品〈异常快乐杀人〉而受到注目。   一九九六年《SINKER——沉没之物》出道成为小说家。   二〇〇六年以〈世界横麦卡托投影地图的独白〉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二〇〇七年冠以同名的短篇集被选为「这本推理真厉害!」第一名。   根据犯罪知识及透过搜集真实的「恐怖故事」所得到的体验,造就出旁人无法企及的恐怖描写。   着有《梅尔希奥的悲剧》、《导弹人》、《他人事》等。   译者简介   李思娴   台大中文系毕业,热爱语文与阅读,期待能透过翻译分享许多值得一读的创作。曾任出版社编辑,现为兼职翻译。   连同山本胜之的爱,脱序献上   menu   prologue   an aperitif   〈餐前酒〉   chapter 1   Melty Rich & Honey Souffle   〈起士汉堡与蜂蜜舒芙蕾〉   chapter 2   Ultimate sextuples & Venezuela thick darkness   〈极致六倍汉堡与委内瑞拉浓醇黑巧克力〉   chapter 3   Delmonico regulations & Skin's lullaby   〈戴尔蒙尼卡条款与疤皮的摇篮曲〉   chapter 4   Gorgon's hair & Humvee's rock   〈蛇发女妖的头发与悍马岩石〉   chapter 5   Tinman's heart & Chimp piss   〈铁皮人的心脏与黑猩猩的小便〉   chapter 6   Diva Premium Vodka   〈歌姬的伏特加〉   epilogue   a digestif   〈餐后酒〉   prologue   an aperitif   〈餐前酒〉   Ψ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用拳头往脸上痛殴。   深夜,在毫无人烟的山中,我们正挖着洞。   一旁的蒂蒂从刚才就因为老是让铁锹从手里滑落,每次都惹来黑衣男子们落在头上与背上的一顿痛揍。   「可是,人家是真的拿不动嘛~」   蒂蒂抽抽噎噎地哭着说。   她左手的指甲,被像是用来转开腌渍牛肉罐头盖子之类的工具,给拔了下来。我目睹了她那又长又漂亮的指甲被放进金属夹缝中,硬生生地与肉分离并剥下的过程。每当她蜷起身体,脚上的高跟鞋用力跺着地,然后被一口气拔掉指甲时,咬紧的牙关间就会发出类似呕吐的声音。事实上,在大拇指的指甲被拔下来的时候,她似乎就曾轻微地呕吐过。因为这样,她那抖个不停又鲜血淋漓的手指才会无法好好握住铁锹的握柄,频频拿不住铁锹,结果被男子们殴打,偶尔这种暴力还会波及到我身上来。   「蠢女人!喔,这里也有个笨蛋。」   带着「踢一个也是踢,两个也是踢」的心态,男子们的脚在跌倒的蒂蒂背上和腰间留下泥土印后,就顺势往我的侧腹和屁股飞来。   不管怎样,总之现在口中黏稠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自正午过后,从新·大久保事务所出来之后,我们先是在横滨的仓库被拷问,接着又被带到这里。虽然在仓库时狠狠地吐过,胃里应该早就空无一物,但对方却连一杯水都不给喝,无法漱口的嘴里混杂了血水与泥土,总之就是一股怪异的臭味弥漫在口中。   「再挖!挖深一点——」   这群黑衣男中有个人操着特别奇怪的口音。那家伙像只神经质的猪,拿着棍棒边来回甩动,边往我们身上戳。他是那种个子矮小,就算在路上遇到也会在瞬间从记忆中消失的类型,简单说就是个令人生厌的男人。   「欸,这该不会是给我们自己挖的洞吧?」   「罗唆!给我安静地挖!」   蒂蒂再度被另一个男子痛殴。额头上蜿蜒下数道血迹的她,和我先前见到的相比,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而最初被揍还会发出沉闷声响的脑袋,也变得有如烂掉的南瓜似的。   「唔~」蒂蒂发出不晓得是疼痛亦或叹气,又或两者皆是的呻吟,捡起铁锹继续动作……话虽如此,但是为什么她挖的比我还少。不管之后是死是活,总之在这种几乎快被杀掉的状况下还计较这种事实在很愚蠢,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为了只有自己在拼命挖掘而感到怒火中烧。   仔细想想,我和蒂蒂根本不算是朋友,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直到上个礼拜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有她和她那牛仔男友的存在。   【征司机。酬劳三十万。有轻微风险】   上个礼拜四,我透过手机的地下网站看到了这则招募讯息。从那之后连一个礼拜都还不到,我就在这里挖起洞来了。因为某个让人不愿回想的理由而离婚的我,在一段时间的消沉过后,总算靠着双亲的关系进入当地的办公用品店工作,但却完全没有认真过生活的念头,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不过说来还真的很好笑,在我去买便当而顺路绕到邻近的便利商店,翻阅女性杂志的特集报导时,竟然被一篇介绍非常美丽的渡假饭店的文章给深深吸引,产生了「啊……如果能去国外,然后在这种无限美好的气氛中死掉就好了」的想法,而这个念头在我买了杂志、躺在床上仔细阅读的同时,也在心中转变成无法撼动的坚定愿望。不,不是愿望,而是必须实践的现实。这么一来,就得像只孜孜炮炮的蚂蚁努力存钱了吧,然而实领十二万的薪水再扣去给家里的四万,剩下的就算全部存起来,不知道得存上几万年才行,加上过去与前夫在信用贩卖和消费者金融上玩得大起大落,导致现在信用卡既办不成新的,旧的也无法使用,信用完全破产。而寄望买彩券中大奖,或期待双亲死后留下的稀少遗产等这类不切实际又诡异的期望,或许会让心智在等待过程中变得扭曲,然后顺着莫名的情势而自杀也说不定。正当这些想法在心中烟熏火燎般地涌出时,我也不自觉地浏览起地下网站,并回复了偶然间注意到的蒂蒂所登录的讯息。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拨出对方寄过来的号码,电话随即被牛仔接起来。他是个似乎总是嚼着口香糖说话的男子。   这个无法判别年纪的声音主人,在电话一接通时,立即喊了声「Ciao!」(注:义大利话的「你好」及「再见」。)单凭这声招呼,就让我明白自己绝对是脑袋有问题才会打这通电话,但接替他来进行说明的蒂蒂却是十足冷静,这才让我觉得或许真的有钱可赚。   「虽说是单纯的司机,但仍有风险,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有写吧,有轻微的风险,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风险是指会发生枪战之类的吗?」   电话那端传来「哈」的一声。   「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雇用你这种完全的外行人了,也不用对你说明这些。我们需要一名驾驶技术纯熟的司机。你只要按照指示帮忙开车就好了。顺利的话,不用一个小时就能结束。你会开车吧?」   「……应该不是要去抢银行吧?」   蒂蒂在电话另一端掩嘴狂笑,并将手机交给那个牛仔,似乎是不想让我听到她的笑声。牛仔快人快语地交代着:「接了两个人并送到指定的车站就行了,Cherry honey pie。」,最后还约好在新宿的某个十字路口会合。   「别迟到哟!迟到十分钟这份差事就做罢,我们会另外找人喔,Honey pie。」   「真的只要开车送你们一程就有钱赚?」   「Yeah~」   「当场给?」   「Yeah~」   「那你们叫计程车不就好了。还有,我讨厌派。」   沉默。   「因为计程车上禁烟啊!Yeah~」   牛仔狂吼般地大叫,笑着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这些人……」   事情就在这种没有明确承诺的暧昧情况下敲定了。现在想起来,就是因为这种半玩笑似的交涉过程,反倒让我疏于防备。如果这番对话的对象,是个比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还要更令人生畏的男人,或许我就会产生十二万分的警惕与恐惧,绝对不会答应下来。我承认自己意外地胆怯、狡猾,而且还自暴自弃,但我并不愚蠢。   隔天,在约定时间到达的十分钟前,我就站到了满是涂鸦、风月场所传单,还有「诸君死后必受苦难」这类威胁着必须向上帝忏悔的标语电线杆所在的十字路口。   虽然我在东京都内出生、长大,来新宿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看似庸庸碌碌的人群、肮脏凌乱的环境、排水沟的臭味等等,在这里的各个角落酝酿出仿佛残羹剩饭的氛围,让人永远都习惯不了。所以,如果同样的东西可以在别的地方买到,我就去别的地方买,就算伊势丹在宣传百货公司地下街特卖会,在我眼里也不过有如某个国家的陌生语言。对我而言,新宿就是这样的毫无意义。   然而,我却在那一天站在那个地方,就为了这件鲁莽地与疯疯癫癫的人所答应下的、只为钱而甘冒风险的差事。   约定的时间到了,但那两个人并没有出现。虽然有种之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谈的感觉,却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结果。老实说,我还觉得莫名地松了口气。又等了三十分钟后,我看了一下钱包,里头还有五百元,够我回到车站,去麦当劳吃个汉堡再回家了。   「大场小姐?大场加奈子小姐?」   才离开电线杆没几步,便有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回头,便见到一名浏海齐眉、穿着白色棉裤、卡其色上衣与黑色夹克的女子。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见到我点头承认身分后,率先踏出步伐。我们沿着大马路慢慢往前走,在经过便利商店与韩式料理店后,便是一个位在加油站和教堂前方的收费停车场。那女子走近停在停车场入口处的一辆厢型车。车身被一幅穿着橘色男用衬衫、将衣摆在肚脐处打结的黑色爆炸头女子舔着霜淇淋的画面覆盖,此外还有个仿佛化掉的糖饴般变形的「COOOL!!」,以及像吹口香糖似的对话框,画面的背景则是迷幻系的迷幻摇滚艺术风格,以及女人旁边的一只黑猫。这应该是海滩女郎出席活动时坐的车吧。车身到处是擦痕或凹陷,因为都不会修补过,锈迹像蜘蛛网似地往外蔓延。就在我觉得好像会见到在郊区的脱衣舞秀上化浓妆的酒吧老板时,车门随即往外滑开。   「进去吧。」女子在我后面低声说。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这是绑架吗」的疑问,却仍是道了声谢便踩上踏板。车内因为拉上窗帘而显得微暗,里面座位上有个头戴牛仔帽与墨镜的男子正前后摇晃着身躯。   「这位是大场加奈子小姐,牛仔。」   男子听到声音咧开了嘴。   「要吃吗?」外罩白色夹克、穿白色衬衫和白色牛仔裤的男子,将含在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递给我。他脸上刮胡后的痕迹因为过度日晒而呈现青黑色。   「我可以回去吗?」   我转过头问,却见女子摇摇头。   「不要闹了,牛仔。」   男子微微晃着头,发出「哈哈」的笑声。   「有人教我不能随便乱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不好意思咧。总之先请你上车,听一下工作内容,然后协助我们。」   「你也一起上来吗?」   「也好。」   她点头应允,我于是坐到驾驶座后方的座位上。   女人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拉上车门。   「我是蒂蒂,他是牛仔。」   「然后你是大场加奈子,」男子接道。「对吗?」   「嗯,没错,我是。」   牛仔一开口说话便有股浓烈的浴厕芳香剂的味道扑鼻而来。他肯定是将廉价香水当成漱口水来用。   「要吃吗?」牛仔再度递出棒棒糖。   「我不吃。他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他这个人是有点奇怪,但脑筋很灵活。」   「是喔。」   「要吃吗?我们已经不算陌生人了呦。」   「我们还是没什么关系的人,所以不要。」   「你就在这里保持着车子发动的状态,随时准备出发。等我们回来后,便送我们到东京车站。」   「然后呢?」   「就这样。下车时会将酬劳算给你。」   「三十万?」   牛仔再次递出棒棒糖。   「要吃吗?这一边没怎么舔到,还很新。」   「这个人是脑袋里的海马体还是哪里受伤了吗?怎么好像什么都记不住的样子……」   「这种东西如果拆开了就不能给别人了,牛仔。」   「你真是固执耶。」   蒂蒂的话让牛仔不满地往后重重靠上椅背。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上衣的下摆处有个奇怪的东西。是个很大的皮革制剑鞘。   「时间稍微紧迫了些,现在必须立刻行动。」   「这不是我的问题,蒂蒂。你自己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是我造成的。」   「是他的错。」   牛仔竖起了大拇指。   「是『痔』啦。不是有卷舌的ㄓ,是没卷舌的ㄗ。有手指这么粗、这么大,我的痔可是会让人看了吓到魂都没了的。我说得对不对,Honey pie?」   「嗯,没错。」蒂蒂回答得一派淡然。   「今天大概是因为要工作太紧张了,所以流了好多血,上厕所时也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大出来。真是对不起,大场加奈子。」   「不用说了。不好意思,我对你们的隐私或健康状态一点兴趣也没有。」   「大场加奈子好冷淡喔。」牛仔低声说完,随即吹起了口哨。那旋律听起来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来是哪首曲子。   「你会开这辆车吧?」   蒂蒂慎重地问道。我这才发觉她说话的时候嘴里会飘出类似赛璐珞的味道。她一只眼睛看向奇怪的方向,但又缓缓地转了回来。   「嗯,我会开。」   蒂蒂移向前面的座位,从置物箱中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放入裤子后方的口袋及腰际。   「走了,Pumpkin。」   「OK!Honey bunny!呀呼!」   蒂蒂话声一落,牛仔随即一声怪叫,跳出车外。   「爱你喔。」两人在车子旁边像两块黏在一起的麻糬似地,表演着黏腻的热吻。   「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就会回来了。」   蒂蒂看着我说。   「要暖好我红粉知己的屁股喔!大场加奈子!」   牛仔说着将钥匙丢了过来。没想到钥匙却落在我身上而掉了出去,我只好下车去找。在我蹲下来,将手伸到车轮旁边摸索着拾起钥匙时,那两个人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然后等待。   事情就该这样。我一切照着他们的吩咐做,所以接下来就轮到他们必须遵守约定了。   车里既没有导航系统,也没有CD播放器。我无奈之下只好按下收音机的按钮,随即听到一个还可以的男性嗓音在讨论着可有可无的话题,以及女助手还算过得去的和蔼笑声。   我看向手表,略估了一下二十分钟后的时间。不管那两人要做什么,肯定不是什么正当的事,因为那个牛仔的脑袋根本就不正常。对了,他在接吻完出发时,没有含着棒棒糖。我转头看向后面的座位,他的棒棒糖正不偏不倚地黏在他刚才坐的地方。顶端变得有点像猪油遇热融化后的颜色,棒子则朝上竖着。我想像着牛仔往那里一屁股坐下,弄脏了白色裤子后气得跳脚的样子,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牛仔肯定会抱怨个不停,而蒂蒂应该会一脸不耐地安抚他。真奇怪,她到底是看上那个男人哪一点?   我看着眼前一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经过。她的人生决不会落入像我现在这样的处境。她的世界是用单纯与单调筑起的铜墙铁壁,送丈夫出门、整理家务、照顾小孩、等丈夫回家,经由这样无限循环的过程,她的未来得到了保障,人生也得以维持。但我不一样,我曾经也很接近那个世界,如今却早已完全脱离。这个世上存在着所谓的世道,循规蹈矩的与脱序出轨的,其往后的发展是完全的云泥之别。基本上,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那些循规蹈矩的人所打造出来的,因此要从那里脱离,虽然轻而易举,却也会变得万分艰难,因为之后不论是办卡或是租赁一个房间,都不得不花费许多心力与时间,而且还会被卷入麻烦事。   收音机传来正午的报时。   我一边忍住不断上涌的呵欠,一边静静等待。油箱是满的,警示灯也没亮,车子里虽然称不上干净整洁,却也没什么残羹剩饭之类的垃圾。从这里到东京车站,按一般车速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轻松抵达。也就是说,到了傍晚我就有三十万入袋,人也自由了。想到这里,我将下巴靠在方向盘上,开始幻想着拿到钱之后可以做些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收音机,眼睛正扫过停车场管理业者竖立在招牌上的停车规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类似醉汉大吼大叫的声音。   我再次忍住一个呵欠,低下头抓了抓头。那个喧哗声还在继续。果然,这个城市没救了。大白天竟然有几个脑筋不正常的人边走边用力挥着手。够了,拜托你们先停下,暂时别靠近——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我发觉那个正在大叫的是名女子。   我抬起头,虽然隔着段距离,但仍能看出穿红衣的男子被女子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来。正当脑中闪过「真是喝得有够醉」的想法之际,那女子竟朝我尖声大叫。   是蒂蒂。她的手臂仿佛电风扇扇叶似地来回挥舞着。   我拉起手煞车,催下油门,将车子开过去。   「你在干什么!混蛋!」   拉开车门的蒂蒂大吼。她搀扶着的人是牛仔。他白色的夹克和牛仔裤被染成鲜红色,瘫软着一动也不动。   「快走!快啊!」蒂蒂大叫着催促。   她手上的包包袋口大敞,里面有好几束印着福泽谕吉的万元钞,而且都沾染上了鲜红色的污渍。   「开车!」   蒂蒂突然猛地踹了椅背一脚。我被这一脚惊得回过神来,伸出脚要踩油门,车子却早一步被猛烈的撞击力道撞飞了三公尺远,斜斜地停了下来。撞上来的是辆黑色宾士。   宾士的车门敞开着,有几名男子已经下车往我们这里跑过来。   「拜托!快开车!」   蒂蒂的尖叫在车内响起,我感到浑身血液倒流,用力踩下油门。   「混蛋!喂!停车!」一个穿着像料理师傅的白衬衫的男子,冲到我这一侧的窗户来。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也不知道那刀是怎么拿的,只见他用刀柄往车窗使劲砸,窗玻璃便应声碎裂。   我急忙将方向盘往左切,冲进旁边的小巷,男子顺势被甩落,像颗球似地滚落在地。   「快点!快一点!」蒂蒂的尖叫声已经带上了泣音。   我开着车在宾馆林立的小巷里像只无头苍蝇般疾驰,一路上不时会看见黑色车子,每次看到都心惊胆跳。   「落在对方手里会被杀掉的!你也会死!」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耳边突然响起喇叭声,宾士车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到派出所也行!去派出所!不然会被杀掉的!」   蒂蒂不停捶打我座椅的头枕。   「不要!我才不想死!」我猛踩油门,好甩开宾士车的追逐。   只要再一下子就能开出小巷到大马路了。我暗忖着,然后再找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就能逃过一劫。钱也不要了,这种荒谬绝伦的经历我可受不起。今天早上起来时,我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陷入这种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要被人杀死的地步。   前面已经看得见主要干道了。很好,就这样笔直前进,一鼓作气地冲出去。   就在这时,前方竟出现推着婴儿车的身影。   「不行!不行!别慢下来!」蒂蒂边看向后方边喊道。   「辗过去!别管那么多了,辗过去!就当是我做的!」   我按下喇叭。喇叭声响起时,我还在想着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从婴儿车旁边擦过,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竟直挺挺地站在马路正中央。   「不行!会撞到那个人,我要停下来!」   「不可以!他们追来了!辗过去!辗过去!拜托!我求你了!拜托你辗过去!」   「我做不到!那是个婴儿啊!」   「我们会死的!这样你也要停吗?我们都会死的!」   车子的挡风玻璃直逼婴儿车而去。   要撞到了……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我踩下了刹车。在千钧一发之际,车尾猛烈摇晃,然后停下。轮胎磨损的臭味在车内弥漫,车头和婴儿车近得就像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推着婴儿车的是名男子。诡异的是,他连头都不抬,就那样站着不动。   我正要鸣喇叭请对方让开时,车窗玻璃却像雪花飞散般迎面而来。我被人掐住脖子,颅被往方向盘上猛撞,然后被人像抓野猫似地拖下车,耳边还能听到蒂蒂的尖叫。   被拖向停在我们正后方的宾士车时,我看到了那名男子。对方不论是长相或是体格都很像大猩猩。他将婴儿车倾倒,让我看清里头的空无一物,并笑得咧开了嘴。被丢进宾士车时,我虽然想开口解释,却因为一阵仿佛鼻梁被打断般突如其来的剧痛而说不出话来。随之而来的不只耳鸣,还有灌进口中的鼻血。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那时的我心里却想着,我这是被揍了吧?   Ψ   我们在新·大久保事务所受到了各式各样的讯问。对方大概是想确认我们是不是其他组织派来的人,抑或根本就是警方那边的人。牛仔的腹部与胸部因为穿刺伤而严重失血,却没人为他做任何医治的动作。蒂蒂恳求了好几次,对方却觉得有趣而动手殴打并践踏牛仔的伤口,最后反倒是牛仔叫蒂蒂别再求他们了。   我们在那间事务所待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在明白他们似乎是有着强硬后台且作案不讲求动机的愉快犯(注:以引起社会恐慌为目的,并在暗处欣赏各种人性丑态的犯罪类型,例如一九八四年于日本发生的格力高森永事件中的「怪人二十一面相」。)后,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而后我们便被带上另外的车子,往横滨移动。   之后的事情我实在不太愿意再去回想。   我的人生,活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个年头,什么离奇荒诞的事都看过、听过,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慢慢地没了声息,而且是用令人作呕的方式,使之发出令人反胃的痛苦衷嚎而死……在这个世上,有的时候死亡真的好过活下去。看到那个过程,会让人打从心底认为死亡是从苦痛里解脱,根本一点都不可怕,而是令人如释重负。神奇的址,我居然没有因此而心脏病发作,而蒂蒂也没有发疯,她明明就很喜欢牛仔……。   住新,大久保事务所被骂、被揍、被拷问,都还觉得自己街在「人间」,而且即使对方是可怕到无以复加的流氓,说到底却仍旧是人。在横滨时却完全不一样。已倒闭的水产公司的冷冻仓库不但昏暗,而且还飘着恶心的臭味。我不知道他们选择这里,是不是因为屿充在墙壁之间的隔热材质具有隔音的效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上的血渍容易清洗干净。   我们在被捆绑的状态下被丢往地上。   过没多久有名从头到肩膀全黑、上牛身赤裸的男子出现。他的腰上系着像是法国餐厅服务生穿的那种围裙,身上全是重金属摇滚风的剠青,看起来黑黝黝的。会知道这名男子很危险,是因为当他出现的瞬间,其他男子的态度顿时丕变;不仅说话次数减少,而且目光紧盯着那男子的一举一动,在他开口前,就已经有人早一步将他想做的事做好。换句话说,大家都同样地专注警觉。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男子靠近牛仔后不知对他做了些什么,牛仔随即发出令人悚然的惨叫。其惊人的程度,让人不解明明已经那么衰弱的牛仔,究竟哪来剩余的力气发出那样的声音。男子接着站起来,边看着不断哀嚎的牛仔,边将某个东西送入口中。至于牛仔,他原本右眼所在的地方已经开了一个血红色的洞。   我转过头狂呕不止。   男子捉住牛仔的头发,轻轻松松地将他往里面拉。   我和蒂蒂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脱掉!」一个拿着大型拔钉钳的男子说道。   当我还在犹豫时,蒂蒂已经唰地脱得一丝不挂,匀称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赘肉。我学她脱掉衣服后,那男人便以拔钉钳的前端在我的下腹来回描绘。那里有道浅浅的伤疤。   「这个身体脏了。没弹性又软趴趴的。」我沉默着任由男子拿拔钉钳压在那道疤痕上。我想起了某件事,眼泪夺眶而出。   另一名男子拿起数位相机拍了我们全身、上半身以及露出脸的相片。   「你们现在已经是拍卖品了。卖得掉就送到买家那边,卖不出去就处理掉。」   拿拔钉钳的男子的口气,听起来对这种事非常习以为常。   某处响起吹口哨的声音。是那个刺青男。下一瞬间,则是牛仔另一声凄厉的惨叫,但我完全不想看向声音的来源。在等待注射顺序之时,一股亿万倍的「不祥预感」钻人身上的每个毛孔,穿刺过我的心脏。   我听到拿手机的男子正与另一端的客户交涉价钱。我似乎是八十万,蒂蒂则是两百万。   「被卖掉之后会怎样?」   在新,大久保被狠狠痛揍而缺了几颗牙齿的蒂蒂,颤抖着出声询问。   「谁知道。可能是做成家具或是把皮剥下来挂在墙上当装饰吧!还有人是被活生生肢解然后拍成纪录片,不过也有人只是单纯地被丢去喂猪或喂狗。反正因为国籍和文化的不同,可以取乐的法子多得是。」   「国籍、文化不同……」蒂蒂愣愣地重复。   「买家可不限于日本人。总之这个国家多的是想玩日本女人的家伙。」   此时有个像是塑胶袋的东西被丢到地上,发出湿润的声音。   蒂蒂随即屏息。   我们看到了连着完整头皮的假发。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牛仔疯了似地狂笑出声,接着笑声被电动工具的马达声盖过,随后成了绝响。   那些男子其中一人脸色发青地将视线从刺青男所在的位置移开,往地上轻微呕吐。之后电动工具的声音虽然仍持续着,却已听不见任何惨叫。我知道牛仔死了,而我羡慕他的死亡。我不害怕死亡,甚至以前我也想过寻死,但我绝对不要被别人拿来当成消遣娱乐、琢磨着该以何种手法凌虐至死。   旁边响起了水声。蒂蒂失禁了。看着她肿起的嘴唇和变得浮肿的脸,我想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和她差不多,只不过她的眼睛却是直盯着前方。   刺青男往我们走近,手上拿着光滑如苹果般大小的东西……   找没办法再叙述下去了。   总之我们在那之后并未得到买家的青睐。从他们的叫骂声中,才知道原因出在我们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长相,再加上又有些年纪,于是再度被殴打出气。   蒂蒂在车上频频喊着手指好痛,因为刺青男拔掉了她的指甲。当刺青男拿出T字型、看似手工制器具的小螺丝剪钳站在她前方时,周围的男子会问他打算做什么。「特别服务」,刺青男说完便抓起浑身僵硬的蒂蒂的手臂。   「不要、不要……」蒂蒂小声地哀求着。   刺青男的上半身和围裙看起来鲜血淋漓,看起来仿佛受了重伤。不过,那些全都是牛仔的血。   「求求你……我什么都答应……救我。请放过我。」   「我也是!对不起!」我想也没想地跟着大喊出声。   刺青男看着蒂蒂原本绿色,但被眼泪弄糊睫毛膏而变成黑色的眼睛,好几次不耐烦地发出嘘嘘声,就像在哄小孩静下来那样。   「荷包蛋单煎一面的作法。因为热度会传到表面,所以如何让蛋黄维持半熟很重要。要在平底锅内放入适量的水……   「你、你在说什么?」蒂蒂浑身颤抖着,指甲被放入螺丝剪钳的钳口。   刺青男虽然开口说了话,却没人懂那是什么意思。   「用小火慢煎,逼出油脂,直到变得像炸过那样酥脆。吃起来会又香又脆口。」   突然,蒂蒂的表情扭曲,发出如胃痛般的惨叭。伴随着仿佛贝壳被撬开的声音,她的指甲连着肌肉纤维剥离了指尖,而且这个动作扎扎实实地重复了五次。   全部结束的时候,刺青男捡起散落一地的鳞片般的指甲,放进口袋收好,转身回去里面。   蒂蒂因为哭声太大而被塞了团破布在嘴里,然后我们便被套上袋子,带到车上。我已有觉悟会被刺青男当作猪只一样肢解而死,因此在听到他们说「开车」时,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   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这黑漆抹乌的山里挖着洞了。   Ψ   「快一点!天要亮了!」   虽然他们一再地喝叱,我的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不久前男人们得到上头的命令也开始帮忙,在我们的身体像具人偶僵硬笨拙地动作着、完全无法派上用场时,两个坑洞已经挖好了。   在男人们手中的手电筒微弱光线下,坑底更显得深不可测。   「该怎么做好呢?」一个吊儿啷当的声音才刚响起,我就被踢下了坑。就算想往上爬,但就像刚才说的,我的身体完全无法动作,就像个电池耗尽的玩具,而泥土也一堆一堆地往身上落。   「住手!」泥土在我大声尖叫时落入了口中,即使如此,我还是忍着土味继续大叫,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想到会被活埋,一股寒意便从身体里窜了出来。   「救救我!」我这么一喊,头部顿时传来被石头砸到似的剧痛,意识也随之模糊。我知道自己被铁锹打了一记。正当自己为头发问涌出的湿濡感而惊愕的时候,我听见了蒂蒂的惨叫。   「住手!」、「放过我!」   在泥土不断落下、盖过肩膀与腹部而成为松软可踩踏的地面时,两个人却喊着同样的话,让我不禁感到荒谬得有些好笑。但下一个瞬间,我却忽然想起刺青男会说过的鸡蛋与培根的料理方法。这些人打算将我们卖掉——因为我们被拿去拍卖——这是不是表示我们不是非死不可?如果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或许今天可以不用死在这里。   我不顾一切地拼命大叫。   「我行的!我行的!」   「闭嘴!」铁锹往肩头敲下,力道直入骨髓,发出声响。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大喊。   「我行的!我很有用的!不要杀我!」   又是一记铁锹打下来。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昏沉,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打中太阳穴附近。   泥土已经填至胸口下方。一开始还不觉得,现在才发觉身体像是被牢固的绳子绑住般动弹不得。这些泥土还真是不容小觑。   「求求你们!拜托!你们绝对不会有损失的——」   如雨般落下的泥土意外地停了。   嘴里还有些沙土,但为了方便说话,我还是吞了一些进去。   有人走了过来。手电筒的灯光准确无误地照在我的脸上。   「什么意思?」   低沉的声音,还有高级的古龙水香味。   「留下我绝对、绝对有利。虽然我的姿色不行,但我可以在其他方面派上用场,对你们绝对有好处。」   头顶上响起嘲讽的笑声。   但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却没跟着笑,而是在坑洞边缘蹲下,再次问道:   「我可无法保证你现在不死,之后还能不能死得这么轻松。不管怎样,你的结局都不会相差太远。」   「没关系。其实、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是,我不要在今天。」   「你果然搞错了。你早就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做的只是埋了一个没有生存权利的东西。你已经死了,这就是事实。」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却也只能点头。男人们停止填土,并向那个对着我、像是发号司令的人交谈。这是个机会,除了牢牢抓住以外,我没有其他办法。   「我知道,我不会要求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如果你们看我不顺眼就杀了我,不论什么时候都行。随你们高兴。」   我下意识地就说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远处传来一声喇叭声。   声音低沉的男子起身离开。蒂蒂那边的坑洞似乎也停止填土的动作,四周变得极为安静。黑暗中传来低声讲手机的说话声。   「就是有这种人,死到临头还认不清现实。」一支手电筒往我脸上照来。   「肯定是骗人的啦。赶快处理完去叙叙苑吃烧肉啦!」   我沉默地将视线移开。   那个人走了回来。   「听好了,我只问一次。如果你的回答毫无意义,下场就只有被埋在这里,没有第二次机会,懂吗?」   「懂。」   「……对我们而言你有什么利用价值?」   我狠狠地盯着手电筒。是死是活,就看这次了。不要怕。   「我很会做菜!」   一片沉默。   过没多久,那声音一开始还像涟漪般细碎,后来则成了波涛般震耳欲聋。   他们大笑着。   就连这片森林也仿佛在笑着。   其中还有人笑得太过而呛到咳嗽。   「是真的!只要有食谱不管什么我都会做!真的非常好吃喔!」   「这真是……」低沉的嗓音忍住笑,转身离开。   活埋作业再次展开,而且这次泥土落下的速度变快了。   死亡的冰冷气息从脚尖开始往上蔓延,直到攫住喉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尿失禁的感觉,却早已什么也无法思考。好几次深呼吸都伴随着恶心,而吐在土里的除了唾沫之外,什么也没有。   蒂蒂的叫声也再度响起。   泥土埋到了脖子。   「好,可以了。接着就是把头敲烂。」   填土的动作意外地停了下来。   「干得漂亮一点。失败的话还要听她们哀哀叫,吵死了。」   铁锹在我头顶上方高举,前端像刀刃般立起。如果被结结实实地打中,肯定会立刻头破血流吧。想到这,我开始耳鸣。   突然,铁锹无预警地挥落。然而,落点却非我的头,而是我旁边的地面。正当我惊疑不定时,男人们徒手挖开我周遭的泥土,手绕过我两侧腋下,像在拔大型芜菁似地将我从土里拉出来,然后往车子的方向拖去。   「联络到买家了。」   说话声伴随着古龙水的香味响起。   黑暗中传来蒂蒂的叫声。   「还有我!把我也带走!喂!加奈子!大场加奈子!可恶!大场加奈子!」   对了,我从以前开始就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之所以没有多加考虑就结婚也是因为想要改名。大场加奈子……大笨蛋。所有人都这样子叫我、取笑我。(注:「大场加奈子」在日文的念法中与「おおーばかな子」同音,意为大笨蛋。)   ——不过现在,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了。   被套上袋子、乘车离开的途中,我昏了过去。   Ψ   脸上传来被拍打后类似麻痹感的痛楚。   是那个时候推着婴儿车挡住我去路的猩猩男。   「该起来了。」   大猩猩的声音低沉,身上有高级古龙水的味道,并穿着一身阿曼尼西装。   我的身体被绑在折叠椅上,四周是一问地板与天花板都露出水泥涂面的房间。房间两侧的长架上紧紧排放着面粉、义大利面、砂糖、果汁的箱子,并往内部不断延伸。   「你被这里的老板买下了。该做什么店长会告诉你。」   大猩猩说完便走去打开背后的那扇门。   门内走出一名理着平头、穿着西装的魁梧男子。他的眼神非常锐利。   「把她解开。」   大猩猩照他所说的,解开绑住我的绳子。   「真臭。」   「她尿失禁,没时间清洗。」   男子不悦地瞪着大猩猩的脸。   「这我也没办法。我已经跟老板解释过了。」   「要不要用她是我来决定。我已经看过太多像是烂抹布般的妓女,和分不清大便或泥巴的嗑药鬼了。」西装男将大猩猩往旁边推开,站到我的面前,「把手臂伸出来。」   我照着他的话伸出手臂。它完全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   男子专注地将我的手臂从手肘到指尖、从内侧到外侧,来来回回地仔细打量。   「我讨厌工作上偷闲的家伙。」   「偷闲?」   「就是偷懒。你勤劳吗?」   我点头。   「叮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无休工作?」   我点头,也只能点头。或许能因此得救也说不定。声音不由得哽咽。   「我这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你能诚实地服务顾客、热中于工作吗?」   「可以。」   「能遵守规矩?」   「可以。」   「不偷懒、不做出背叛我的事?」   「可以。」   男子转身向大猩猩点头。   「看不出来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至少还可以给客人打发时间。」   大猩猩点点头,离开房间。   「起来。先去把身体洗干净,真是臭得可以。」   我跟着男子离开房间到走廊上,往右前进,来到里面的大型厨房。   大铁板上是烤架与炉具,墙壁上挂着平底锅与汤锅;厨房中央是做料理用的长形岛台,另一侧则是营业用的冷藏库、冷冻库……。   「过来这里。」   从柜台旁边穿过后,是两组家庭式餐厅常见的卡座式沙发桌椅相邻并排。这里没有窗户,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裱了框的照片。   诡异的是这里的门。明明角落摆放着一台自动点唱机,整体装潢给人早期美式风格的感觉,但店门却硬是加上一层坚不可摧的铁板,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我是这里的王。这里是我的世界,就连一粒砂糖都必须遵守我的命令。」   「是。」   「我不允许个人自作主张的行为。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离开这里。」   「是。」   「不管什么样的客人都必须一视同仁。」男子选着表达的词汇。「但不能和他们亲近。这里是餐厅,我们提供餐点和酒水,并让客人感到放松,多于这些或少于这些的服务都不被允许。客人几乎都是常客,也可以说全都是,因为这里是会员制。」   「会员制?」   「我是庞贝罗。你可以叫我店长或庞贝罗先生。」   「是。」   「不知道的事不要随意猜测,对我的话不能有任何质疑。在这里不存在你自以为是的正确答案。」   「是。」   庞贝罗从放在柜台的篮子里拿出一颗柳橙给我。   「吃吧。吃完后去厕所最里面的淋浴间把自己洗干净。我无法忍受脏臭的人。」   找连着皮咬下柳橙。平常我都会先将皮剥干净,现在却顾不了这么多。甜甜的果汁在舌头上扩散时,胸腹间激动地起伏不定。直到声音溢出,我才发觉自己正在啜泣。   庞贝罗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不过,生意很好吧。」   我咬了三口柳橙,止住啜泣,将柳橙皮吐在手上。   「什么意思?」   庞贝罗皱起眉头。   「虽然是会员制,但又几乎是常客……一般不会这样……」   庞贝罗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取出被压扁的雪茄,将末端搓尖,按下打火机用窜得老高的火舌炙烤。等到火慢慢烧透雪茄末端,庞贝罗才拿至嘴里叼着。安静的店内响起雪茄滋滋燃烧的声音。   然后是完全的静默。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深处鼓动。   庞贝罗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好像有了结论,吐出一口白烟后,他面对面地直视着我。   「这里的客人全杀过人。」   「什么?」   「这里是杀手专用的餐馆。你的服务对象全以杀人为业。你要为杀了人的人点餐、为杀了人的人准备食物、为杀了人的人倒咖啡,也就是说,你要让杀了人的人感到宾至如归。这些人里有不少难伺候的家伙。说得白一点,你有可能只是因为盘子摆放的方式不对而从此消失。你或许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了,但那只限于现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你不是这间店的第一位女服务生。这里直到上周都不缺人,直到上个礼拜五……」   庞贝罗走了几步,指着收银机后方的墙面.   上面挂着八幅收在小相框中的女性照片。   「这里不见得不会有第九幅相框。我确信在不久的将来,你的照片也会出现在这上面。」   我再次感到晕眩,然后倒地不起。   Ψ   我被埋在土里。无法呼吸,就像厨房角落里被压碎的高汤块,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腐烂发臭。重若冰枕的泥沙覆盖在脸上,意识却出奇地还算清楚,还能心不在焉地想着「啊,原来人就是这样慢慢死掉的……原来如此,就是这样……。」其实这种事若能想得更明白透彻一点会比较好,但这么一来,刻意以屏风阻隔开来的「深刻恐怖的绝望」就会打破藩篱,像雪崩般席卷而来,所以我决定还是不要想太深得好。   我一定是失败了。   脑袋大概被铁锹打破了吧……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我却发觉到最糟糕的情况——人一旦死了,应该不会像这样脑袋里还思考着各种念头吧?死了就表示一切都结束了,应该不会再感到痛苦。如果明明死了却还能像这样注意到这些有的没的,不就代表自己将从头到尾完整的在这里被永远埋着、然后慢慢腐化?还有、还有,如果已经开始腐烂成滑溜黏腻的尸水时,若意识仍继续存在该怎么办?我无法接受自己连转世重生或脱胎换骨都没办法,就只能成为蚯蚓或老鼠长年的窝。   我忍不住想呼救却开不了口。在挣扎的过程中,脚上却传来阵阵钝痛。好像是被什么给咬了。脚动不了。只有痛,因为只有痛觉留了下来,所以才会继续感到痛苦。   ……这就是我生命的终结。   呼——我知道自己逸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一睁开眼就被灯光眩花了视线。我的脚边蹲了一名男子。刺痛也还持续着。   「呃」,一发出无声的短音,嘴角叼着雪茄的男子随即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充满仿佛被迫观看一大堆无趣时代剧的厌烦表情。   我想起来了,男子的名字是——庞贝罗。   「啊,糟了……」   「你还活着啊?」   庞贝罗拿下雪茄,站起来在裤腰边弹了弹。   我躺在收银机前的地板上。   「嗯,好像还活着。」   「看你突然倒下,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因为脑溢血还是什么的就死了。毕竟也有人年纪轻轻就因为这样死掉。既然没死就起来做事。」   「啊?好。」   「把散在那里的工具拿回仓库的架子上收好,结束后去把自己洗干净。小便干掉的味道就像烂掉的哈密瓜一样臭,你知不知道,我从刚才起就觉得你死了还比较好。」   庞贝罗说着走入了柜台的另一边。   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头下方有一条横着划过的线,而且还微微出血,旁边则有黑色塑胶袋、钳子、线锯,还有切牛排用的刀子。   「本来打算切小块一点的,谁知道锯子一划下去就听到你在呻吟。」   庞贝罗边说边检查放在柜台上的方形瓶子里的腌菜与坚果。   「切小块?」   「就是你,得分成三份才放得进手提袋里。毕竟整个搬出去太麻烦了。我想或许会有人想要头部、胸部还有那里,所以打算留下来……」   我不想听他叙违细节,站起来就将工具拿好往里面走。   位在走廊深处的仓库有道厚实的木门,门的正中央镶着一块像舷窗般以金属外框装饰的圆形玻璃。一进入仓库,便发现四周都是露出水泥涂面的墙壁,仓库两侧则是置物架。左手边最下面是放工具类物品的架子。我将应该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线锯与钳子放在那里,塑胶袋放在旁边的箱子上面,至于剩下的牛排刀,我找了找,却没发现收纳刀子的地方。   我转过头,正好发现那扇舷窗竟是只能从里面看出去的魔术镜。   我回到大厅,问向隔着柜台、站在岛台前方的庞贝罗。   「我不知道刀子该放在哪里。」   「丢过来。」   庞贝罗将做汉堡用的面包与装满黄色物体的瓶子并排在手边。   「啊?」   「丢过来。干脆点。」   发现我没有任何动作,庞贝罗抬起了头。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和我的距离不到三公尺远。   我的内心开始挣扎。   这应该是某个诡异的圈套。但是,我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陷阱。   「怕了吗?大场加奈子?」   庞贝罗嗤笑道。   「如果我照做,你也会以牙还牙吧?而且是用非常残忍的方式。」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不过是在执行我的命令。」   庞贝罗打开瓶子,开始将里面的黄芥末酱涂在汉堡面包上。   我看着拿在右手的牛排刀,刀刃上闪着银光。从刀尖至刀柄全以不锈钢制成的牛排刀,重量没看起来的轻,拿得愈久反而觉得愈沉。从这种距离丢过去,就算没死也会重阳。   「你要抗命?而且还是我的命令?在这问店里……」   他原本平淡的口吻变得掺杂着失望与怒气。   我打开双脚与肩同宽。   他叫我丢那我也只能丢了……。我暗暗下决心。   「我要丢了。」   「Bitte……请。」(注:Bitte为德语中的「请」。)   庞贝罗一副完全不戚兴趣的样子,连看都不看我这里。   我举起刀子。   「我真的要丢了。」   我最后一次高声说道。   但是,庞贝罗依旧专注在他的汉堡面包上。   那种高高在上、蔑视一切的侧脸,一瞬间和「那个人」重叠了。   死了也好,我暗忖着,手臂同时自然地画了一个弧。   庞贝罗猛地晃了一晃。   ——他直到最后都没往我这里看过一眼。我只能很确定地这么说。庞贝罗从我动手投掷刀子到结束投掷动作时,眼睛始终看向他的手边,但他的上半身,尤其是肩膀与右手臂,却像完全不同的个体似地做出了反应。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那把牛排刀正握在庞贝罗的右手里,而且是确实地被握住刀柄。   这种心情就像有个小人从大象的私处跑出来,而且还狠狠地扇了你一巴掌一样。亲眼目睹却无法相信时的感觉——就像脑子里下起了骤雨般。   「去洗澡。」   庞贝罗完全不在意我内心有多么震惊,将手中的牛排刀放在台子上后,吃起了中间夹着生菜与SPAM罐头肉的汉堡面包。(注:SPAM是一猪肉罐头的品牌,内容物是将猪肉加工成粉红色的砖块状肉制品。)   我忘了应声,移动自己僵硬不已的身体。   「喂。」   「是。」   在我弯过转角时,他出声叫住我。   「想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让我动手会比你自己来要轻松许多。这是给员工的福利,我可以不收费。」   那个声音里,连一点点开玩笑的成分都没有。   我又再次感到轻微的晕眩。   Ψ   淋浴间除了出入口的门以外,其他三面是用类似马口铁的铁板围起来,既单调又呆板。墙壁上装了一只箱子,里面放着肥皂、男用洗发精、润丝精以及擦澡巾,排水口很大,而且非常醒目。将洗发精抹上头发搓揉时,还能摸到黏附在头发上的沙粒。我出神地盯着流入自己脚下的水,不敢相信自己现在会是这个样子。   昨天,或是前天晚上,在钻进自己的被窝时,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身陷不幸的漩涡当中。我全身上下又痛又疼,肩膀也没办法顺利举起来,让我洗背洗得万分辛苦。   门的另一边响起了说话声。   我立即屏住呼吸。   「衣服放这里,等一下换上。」   人影交代完便离开。   外面的篮子里放着像蛋糕一样松软的白色浴巾和蓝色的工作服,我脱下来的衣服则和鞋子一起消失了,不过无所谓,反正那上面都沾满了尿液和泥沙。此外还有一双准备好的运动鞋,虽然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能穿。   「过来这里。」   庞贝罗在厨房对我招手,把叫我到水槽前。   里面是浸在泡沫中的杯盘。   「首先,你要做的工作就是清洁打扫。先从洗碗盘开始,需要的东西都在下面的置物箱里,只有海绵是抛弃式的,用完就丢。听好,一切都必须干净到可以用舔的。牢记这一点,这是你打扫工作的基本原则。」   我从置物箱拿出洗碗精与海绵,伸手至水槽里取出三枚盘子、五只杯子和一只做奶油焗烤用的深盘。   「那个也要洗。」   庞贝罗指着炉子上的寸胴锅(注:直径与深度几乎相等的圆桶型深锅。)。   虽然我不擅长清洁工作,但是比起看着一个人被一块块地肢解、听着过程中发出的惨叫,还有被埋在土里等死来说,这要好得多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不过是场漫长又无止尽的奥林匹克清洁运动会的序幕。   庞贝罗是个「发号施令的专家」。   他不时地监视我,为了不让我有机会偷懒,还会重点式地调整打扫内容、对我耳提面命、要胁恐吓。   厨房约有普通餐厅的一半那么大,但设备却极具机能性。面对大厅的左手边靠墙放置着营业用的冷冻与冷藏库,右手边是烧烤食材的炉子、烤盘、铁板烧台(铁板约一个榻榻米大小,被庞贝罗刷洗得有如新品。我一说「那是烤盘吧」,庞贝罗的眼中竟瞬间浮现冰冷的杀意,慎重地说明那是低周波的IH铁板,在业界被称为铁之宝石,此外更惊人地进一步说明从上方受热的叫做「烤盘」,下方受热的叫做「铁板烧台」。听他说了这些,我暗忖这里绝对是打扫的重点,必须用心刷洗),以及油锅,岛台旁边是餐具架和放调味料的地方。就算让外行人来看,也能知道当庞贝罗一在铁板烧台前站定后,单凭身体前后左右的来回移动,肯定就能完成大半的料理。   机能美与味道息息相关——我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三星级餐厅的主厨像个悟道的和筒似地回答了这句话。看来庞贝罗和那主厨是同一种人。   庞贝罗指使着我从盘子到厨具,然后是厨房设备、地板、墙壁等,依序清洁干净。我知道他接下来就要让我明白必须彻底保持双手的洁净,让手上的脏污远离客人的口中。   我的肌肉真的已经不堪负荷。   在我洗盘子、将手伸进锅底、像僧侣拿糠袋擦拭佛堂长廊似地不断擦洗铁板烧台时,庞贝罗不知去了那里。但是,一有状况发生时——例如盘子差一点落下、锅底和墙的边角难以完全洗净、在铁板烧台洒了太多的打磨粉——他的手就会立刻从我背后伸出来指挥下令。让我惊讶的是,在这场奥林匹克清洁运动会的过程中,我一次也没发觉庞贝罗的靠近。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睡眠非常不充足,体力与精力也早就透支,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什么时候会断电都不晓得,但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看过的某本书里会提到过,每个生物都有与生俱来的领域意识,如果领域受到入侵,立刻就会有所察觉。   但是,庞贝罗却十分轻易地令这种警觉性失效。   「那盘子一只二十万。」   在我从水槽里拿出一只大盘子于半空中从左手换到右手的瞬间,盘子却沿着我的虎口与掌丘边缘,像个以强迫取分为目的的三垒跑者般滑落。我立刻伸手就要捞回,却仍晚了一步,心里已经能预见盘子狠狠摔至地上排水口的栅栏,并支离破碎的画面,可是这个画面并未成真,因为庞贝罗不知何时接住了那只盘子。   「这里所有的东西,价钱是你至今买过的同样东西的数十倍。当然,从外表可能看不出来。虽然不起眼,但实际上这些器具都是经过我严格地筛选、具有与其价值相当程度的用处。这支平凡的银制餐具(庞贝罗拿起一支约食指长的水果叉),比你曾经买过的任何一个包包都要有价值……不过,重点不在那里,而是这里的所有物品,或多或少都拥有自己的历史。我还记得你手中那只餐盘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用的,而且底部应该有个细小的缺口。」   真的有。   「那是一个叫『二丁目』的男人为了将它放在手枪上而磕出的缺口。明明手还扣着扳机,却自顾自地玩着那只盘子。以前有一阵子来的客人中常有这种没常识的家伙。那只盘子上就曾堆满那家伙脑壳里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有点脏并淋上果酱的鱼膘。为了纪念你差点摔破它,这盘子就给你当作专用的餐具好了。」   庞贝罗说完离开后,我立刻将盘子再仔仔细细地洗过一遍。   Ψ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毫不停歇地工作了多久的时间。在用甲板刷刷完厨房地板时,我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变得像蜷起来的潮虫般僵硬,于是接下来只能在每每感觉到极限时,往僵硬的肌肉拍打几下,催眠自己还可以继续下去。等到打扫大厅与里面的厕所时,我的身体从背脊到尾骨就像被打入了一根生锈的钉子,连弯个腰都没办法,而且每次伸展或弯起关节时,都能听到身体里发出扭转瓦楞纸板般的声音。   不变的是,庞贝罗依旧像个亡灵般出现又消失,让我完全无法偷空喘息。   「坐下。」   就连庞贝罗的声音从大厅越过柜台传来时也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大脑里已经连一滴葡萄糖都不剩。   「坐下。」   我顺着庞贝罗指的方向往大厅的桌子看去,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桌子上有两只盘子。庞贝罗正挟着腊肉与橄榄做成的类似前菜的菜肴,旁边摆着装入琥珀色液体的随行杯。我在他对面坐下后,他随即拿起一根雪茄,这次似乎是新的,因为他用把奇怪的剪刀剪去前端,然后燃起一根长的火柴烤起雪茄。   在庞贝罗开口说可以之前,我的手一直没伸向自己这边的盘子。一想到上面或许曾经盛满不知名男子的脑髓,我就没什么食欲。幸好盘子上面放的是四片看似笋干的土司边,一旁则有装着柳橙汁的塑胶水壶和装入冰块、凝出水来的玻璃杯。   「吃吧。」   将雪茄在火焰上转动炙烤的庞贝罗,边说话边吐出一团棉花糖似的烟。   我不发一语地盯着盘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滴滴的声音……柜台上方、靠近天花板梁柱的地方挂着一个坚实的木制挂钟,指针指向雨点半的位置,只不过,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凌晨两点半还是下午两点半。   「不用在意时间。那对现在的你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   「吃。」   「是的。」   我将土司边撕成小块送入口中。没有柳橙汁就无法入口,而且还有微微的霉味。   「好吃吗?」   「嗯(怎么可能好吃)。」   「这些是你的酬劳。你今天的工作不值得更好的料理。」   我边点头,边嚼着土司边。虽然我不觉得它好吃,也没感觉到饿,却觉得我必须这么做才能得到休息。   庞贝罗保持沉默,但眼神不时地看向我、自己的指尖,以及摆在大厅角落的自动点唱机。托他的福,我的不舒服直线倍增。   我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将三块土司边塞进胃袋,喝了四杯柳橙汁,最后一杯因为没有自信浮肿的双脚是否还能站起来,所以硬逼自己喝下以换取休息的时间。   因为如此,喉咙里有种微妙的甜腻感,而口渴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为难。   正当我在擦拭大厅桌子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叫我的声音。   庞贝罗站在客人用的厕所前面。这间店没有分男厕女厕,只有两个便斗与两间隔间。进去后的右手边墙上有块「STAFF ONLY」(员工专用)的标志和附上金属板的门板,门里的小房间里有我刚才冲澡的淋浴间。我根本不用打扫,那里的每个角落就已经很干净了,但即使是如此,我仍旧没想过要敷衍了事。   「这里扫完了吗?」   「嗯。」   庞贝罗踏上黑色磁砖铺成的地板,指着最里面隔间的马桶。   「这里也是?」   「是的。」   庞贝罗不发一语。   我站在原地感到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我是照着自己的方式打扫的,但是,是不是非常彻底,我却不敢说。而现在,庞贝罗的问句让我开始对后者感到强烈不安。   「舔它。」   「什么?」   「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要干净到可以用舔的。既然你打扫完了,那就去舔。」   突然,我发现自己忘了刷洗坐式马桶的内缘,不只如此,我也忘记擦马桶的塑胶坐垫,连接着马桶的金属冲水钮也没有刷洗,还有……还有……我想起一件事,因为很多地方看起来都干净得近乎完美,所以我便心想那就维持原状好了,连碰都没碰过。也就是说,我刚才打扫过的地方,像地板、墙壁、厨房的餐具、大厅的地板与桌子等等,对庞贝罗来说,每一处都是不用心又半吊子的工作表现,想到这里,我的双脚隐隐颤抖。   甩出「舔它」两个字后,庞贝罗便一句话也不说。   只看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是认真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发觉自己果然认知错误。因为极度的疲倦与看似普通餐厅也有的工作,让我完全忘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虽然这里的外观是间餐厅,但里面却是和车祸现场或刑场没什么两样的诡异地方,而且掌管这里大小事务、名为庞贝罗的这个男人,同样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就像被人指出自己的大意疏失一样,总觉得自己的愚昧也变得更加可笑。大场加奈子,你果然是个大笨蛋,天真过了头。   我再度端详庞贝罗的表情,在掀起坐垫的马桶前跪了下来。   就像混凝土塑成的鹈鹕般——我从不会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眼前的东西。   曲线和缓的椭圆形陶器触手冰凉。或许是因为跪伏的姿势,我闻到一股让人感到不安的消毒水味道。本以为清一色纯白的平滑表面上,意外地凹凸不平。   我边看着边暗忖着要舔哪里好,却不经意地看到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   指尖像纸张起毛那样裂开了许多细痕,并沾满灰尘与油脂,黑得让人难以想像。   「我不要。」   我听着自己这么说,内心却惊惶无措。   庞贝罗只是眯细了眼,毫无其他明显反应。   「我不舔。」   啊,笨蛋,好不容易从土堆里捡回来的命又要丢了,真的是蠢到家了。我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一副没用窝囊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然而双脚却不停打颤,脸色大概也与马桶的颜色一样白,就连嘴唇也都在发抖,确确实实就是一副窝囊相。   Ψ   庞贝罗往烟雾的对面侧过身。   我只看得见庞贝罗肩膀以下没被雪茄浓烟挡到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脸上是何种表情。   厕所里很快就烟雾弥漫。这里似乎没有安装火灾侦测警报器。因为就算烧起来了,肯定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里果然是庞贝罗口中的「Diner」,世上唯一仅有的地方,世界的尽头。   烟雾终于被一只手挥开。庞贝罗一脸不想承认这些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表情莫名地滑稽,但我却没有笑的本钱,一星半点都没有。   光是想像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就让我的膝盖不住地颤抖。其实原本早该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但一旦发起抖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总觉得好像——庞贝罗先我一步说出了我心里在想的事。   「你在憋尿?」   「不是。」   庞贝罗依旧面无表情,继续说话。   「日语很难。说得明白一点,日语有很多话在严肃的场合说了都等于没说。对打电话来的推销员说着『好啊』、『再看看』,本意虽是拒绝对方,日后却收到包装精细的产品的这种事时有所闻。因此,我有必要确认,我所听到的和你想说的是否一致。我再问一次,这次你要用英语回答我。」   看着庞贝罗斜飞的眉毛,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曾在电影里看过一个像这样用眉毛与眼神做出表情的人,是……是保罗·纽曼。或许,现在还想着这种毫无助益的事显得太过从容,但是有哪只猫或狗在知道自己快被杀掉时,还会乖乖呆着不动的?没有这么可笑的事,而我不过是将生理上的垂死挣扎改到心理上进行罢了。   「我是不是命令你要打扫这里?」   「Yes。」   「你照着自己的步调花了时间、随自己喜好而打扫过了?」   「Yes。」   「我告诉过你要扫到干净得可以用舔的的程度,你有听懂我的意思?」   「Yes。」   「你已经扫完了?」   「Yes。」   庞贝罗的眼神依次迅速地扫过我的睑、马桶,还有地板上失了光泽的磁砖。   「那就照之前说的去舔。」   「No。」   庞贝罗一动也不动。   汗水像蛞蝓似地滑过腋下。   「舔马桶。」   「不要,no,non(注:法文的不。),我拒绝、我不想舔!」   我想壮起声势提出让对方接受的理由,一个至少不会立刻杀了我的理由,但我的脑袋却像搅烂的海绵,只有一句话仿佛旋转木马似地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盘旋。   (好可怕。)   只有这句话。突然间,我的脑海里浮现牛仔被挖出来的心脏,还有蒂蒂被强迫着啃食它的画面……太恶心了。   身体的重心仿佛被猛然提高,胃被肋骨紧绞着,反胃的感觉涌上,等待着一吐为快。如果什么也不说,我在他心里就会慢慢地被送往下一个处理阶段。我必须说些什么……通往焚化炉的输送带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再不说话它就会再度动起来。   而打开开关的人是我。   「听我说,我有理由……」   庞贝罗一脸见到恶心东西的表情,举起食指示意「安静」,并看向手表。「十四个小时又二十三分钟……」说完他抬起头,「这可是最短的纪录哪。」   听起来像是不能闻问的恶兆。   「什么意思?」   「从你到这里后,直到反抗我为止的时间。前一个时间还长一点,不过也没办法。」   「那个……请你听我说。」   庞贝罗暂时离开了厕所,没多久便拿了一台立可拍回来。   「笑一个。」   「啊?」   「笑一个,比个V字形更好。」   我不明就里地照做,闪光灯随即闪过,立可拍发出一种带着水气的昆虫振翅声,吐舌头似地跑出了一张相纸。   「再一张。」   在闪光灯亮起前,我绷着脸,伸出了两根指头。   庞贝罗将立可拍与相纸放在洗手台的边上,再度往外走,然后拿着我之前换下的破烂衣服,以及温蒂汉堡还是哪里外带蕃茄酱用的小容器回来。   轻轻地,那堆衣服被扔在我的脚下。   「换上。那身工作服的S尺寸与M尺寸都很难找。」   就像穿上鞋却发现鞋里被放了一根图钉似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庞贝罗的意思,解开工作服扣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我的照片也贴上去了?」   「嗯。」   「在收银台的后方?」   「没错。如果可以,其实我还满想让这间店所有的女服务生都穿着一样的服装,可惜没办法。」庞贝罗将小容器递给我,「拿去。」   里面装着漱口水常见的天蓝色液体。   「这是什么?」   「让我和你都可以省下不少麻烦的药。」   我惊愕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和刚才不一样,庞贝罗现在隔着一段距离站在我的正前方,双脚打开与肩同宽,眼神也随之改变。之前似乎没什么精神又漠不关心的双眼,现在却紧盯着我,明确地传达出「站起来」的讯息。   「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庞贝罗低下头,用左手拉直右手中指,使骨关节发出了声音。就好像故意误导观众他在变魔术时露出了马脚一样。   「你要杀了我吧!因为我不肯舔马桶。」   「如果你不想脱衣服也没关系。」   「可以问理由吗?」   「你自恃过高,这里不需要这种人。」   我已经用尽我所有的底牌。我什么也无法思考,连打消庞贝罗杀我的决心的方法也想不到。我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孤注一掷的胜利,但是……结局不过是为了打扫一间不起眼的餐厅而延后了死亡的时间。   庞贝罗将右手绕到背后,变魔术似地拿出了一把刀子。是我丢向他的那一把。   「你可以自己选,看是要切成两大块,或是切成三小块。」庞贝罗竖起两根指头。   「首先,你可以选择被我杀掉或是自杀。那只杯子里装的是加了糖的氰酸,不难入口。一口气喝下去大约两分钟就会死。虽然喉咙会有烧灼感,但没有哪一种死法是轻松没感觉的,这个已经很好了。另一个就是我直接让你一刀毙命。选择这个的话……」   竖起的手指变成三根。   「在这个距离之下,我可以精准地贯穿你的眉间。瞬间没入头盖骨的不锈钢会将前额叶切开,让你立即死亡。接着是心脏和喉咙。喉咙的话,因为要切断颈动脉,所以力道会大到将颈椎折断。想要哪个自己选吧。选好以后安静地闭上眼睛,不要动,想像眼前有一扇门,然后打开它。打开之后还有第二扇门在等着你,再打开,然后又是另一扇门……你就这样想像着自己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应该就不会害怕了。」   我的身体无意识地前后大幅摇动,而且在意识到庞贝罗的话总是无法连续时,我才发觉自己似乎断断续续地走神。他的话虽然听起来像个玩笑,却是万分认真。我一下子因为不想死所以注意听,一下子又因为恐惧而恍惚走神。容器里的澄澈液体在灯光下显得奇诡无比。我茫然地环视整间厕所,一想到人生中的最后一眼竟是这幅景象,心中不只有悲哀,更多的是枯燥无趣。这种死法与蟑螂没两样,既不戏剧化,又没有任何爱恨纠葛,就好比将用毕的纸杯丢进垃圾桶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你最后的遗言?」   「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了吧?可是你说过她们都是被客人杀掉的。」   「是没错。我不杀人,我已经收手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是我?既然收手了就继续收下去啊!」   「因为你太不好使唤了。不屈就用起来不称手的工具,另外换个新的。这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   「你已经花了钱。」   「关于这个,我会负起责任。」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庞贝罗的脸上一瞬间闪过犹豫的表情。   「从老板的角度来看,你才是不好用的人。」   「或许吧。要补救吗?」   「我?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吗?不过如果你现在叫我舔,我会照做。」   「那就舔吧。」   庞贝罗淡淡地说。   我将容器里的液体倒到地上。   「我不要。」   啊,完了……这是自杀啊——脑中有个声音这么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杀,在最应该服软顺从的时候却意气用事。   庞贝罗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就算我舔了,你还是会杀了我吧。」   「聪明的女人。好了,不赶快动手不行了。帮忙的人手还少一个,我还得快点去找人。」   「需要人手的话,这里不就有一个?」   「真迟钝。你早就被淘汰掉了。」   庞贝罗轻轻地摆动身体。脑海闪过「来了!」的瞬间,一个尖锐的声音撕裂了空气。   我立刻反应过来那是旧式电话的铃声。叮铃铃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形成刺耳的噪音。   庞贝罗停下丢掷刀子的动作,侧耳聆听,犹豫着是要先解决我,或是先去接电话。   我用力直视庞贝罗看向我的眼睛。手无寸铁的人遇上了狮子或黑熊,而有了必死的觉悟时,肯定也是这样紧盯着对方的双眼不放。   虽然我不认为这种方法会奏效,但庞贝罗确实叹了一口气,走到外面。电话像个歇斯底里的老爷爷般,在这段期间仍旧一直响个不停。   铃声没多久就停了,同一时间,我踹了自己一脚,脑袋开始飞快运转。等他讲完电话,我就得死了,这就如同太阳从东边升起般,是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我现在非得做些什么不可,善用一秒钟可以换得好几年。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呀,大场加奈子。总之,在什么都还想不到的情况下,我选择先离开厕所,走向仓库。一开始就被关上的仓库的正对面,有个似乎可供人进出的冷藏室。   庞贝罗讲电话的窸窣声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来。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我没有丝毫想逃跑的念头,只想着要找到某个自己也无法清楚形容的东西。我打开了冷藏室的门。直到现在,我仍想不透为什么要去打开那个地方,只能说,我觉得比起去办公室找那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的手枪或刀子作为武器,还不如到这里来会比较好……只有这样。就只是这个原因而已。   冷藏室的里面和仓库一样,没有肉罐头、蔬菜罐头或特别显眼的东西。不过,在最里面倒是有个奇怪的细长型红色冷藏库,宽度约人脸大小,门的正中央镶着透明玻璃。透过玻璃,看到的是似乎很高级的香槟与鱼子酱罐头。   一拉门把才发现上了锁。   ……可恶。   脑海中浮现一群人畅饮着香槟的表情,肚子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四位数的数字密码锁将自身的锁头与门把牢牢拴住,我仔细看了一下密码锁上的四个数字——9835,然后试着将每个数字分别往前后各转动一位数,8835、0835、9735、9935……我有种庞贝罗似乎马上就会从后面出现的感觉,心里充满恐惧与不安。   9845,开了。   我一打开门,就看到放在宛如突变香菇般的容器下方的Romanee-Conti酒庄的酒瓶,然后拿走旁边的另一支酒。那支酒的瓶内,有根用万花筒似的玻璃碎片所镶成的纵向长管,宛如精美的化妆水一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这瓶酒。不过,反正都注定要失败,我就想拿这支漂亮的酒瓶来代替。   走出冷藏室,庞贝罗讲电话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回到厕所随即进入隔间,然后锁上门。明知这么做没有任何帮助,但我只是想避开待会儿一打照面就被瞄准头部秒杀的瞬间。   庞贝罗说话的声音停下,脚步声渐渐接近。   终于安静下来的厕所里再度飘着雪茄的烟味。   「你在做什么?」   庞贝罗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   「我会拼了命地工作的……而且舔马桶对客人来说很不礼貌。因为不管是谁,都绝对不想要一个能若无其事舔马桶的女人,来帮他们端菜或送饮料,不是吗?」   「我知道了,出来。」   门被拉动,但因为上锁而打不开。   「我数三声,再不开门我就从上面倒煤油下去,再将打火机丢进去。灭火器我要多少有多少。」   「我有话想说,说完后随便你要怎样都行。」   「你真麻烦,之后整理还需要两、三个钟头,而且又有人预约。我没那么多时间。」   「只要两分钟就可以了。」   「说吧。」   「你先退开。我说完了就会开锁,然后随你处置。」   脚步声往外远离。   『两分钟,开始计时。』   我做了个深呼吸。   「我说不想舔马桶并不是想违反你的命令。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如果你想让这间店高朋满座,我也会很乐意帮忙,鞠躬尽瘁地帮忙。打扫的事情,我是照自己的习惯仔细地在做。这些堆积如山的工作或许只能抵几条发了霉的土司边,但我到现在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丝毫没有偷懒地继续打扫。就像你说的,我并没有在工作上做些偷闲的事。我不想让你误会,也不是不想听你的命令,可是一个舔马桶的女服务生,对这间……」   我这才发现他从没告诉过我这间店的店名。   「这间店叫……」   「CANTEEN。」   庞贝罗的声音响起。还好,他有按照约定保持距离。   「意指水壶。CANTEEN是这间店的店名。」   「这种事并不适合CANTEEN,这样对这间店反而是种冒犯。」   「还剩三十秒。」   我往干渴的喉咙里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屏住一口气,然后出击。   「我有人质。」   空气里似乎响起了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   「你说什么?」庞贝罗的声音里充满不耐烦与别样的杀气。   「我不要死得毫无代价,就算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也不想提心吊胆地工作。」   「两分钟了。」   我打开锁,走出隔间,在敞开的门前站好。   庞贝罗的怒气显而易见。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是有关于红色冷藏库里的东西。开锁的密码是9845。」   我听到庞贝罗咬牙切齿的声音。   「放在那个地方的带锁冷藏库是特别订制的,预定下周交货。我只打算暂时借用一下。」   「里面有Romanee-Conti产的酒。」   「那里面收着老板透过拍卖竞标,从世界各地的买家手中买下的逸品。」   拍卖!一记钟声在我大脑里敲响。   「你看到的那瓶Romanee-Conti大约价值百万元,不过,你有没有看到上面那只老旧不越限、贴着白色标签的褐色瓶子?」   「我不记得了。」   「那是WRAY & NEPHEW一九四〇年份的WHITE OVERPROOF RUM,全世界只有四瓶,现在的话,用八百万都买不到。如果摔了那瓶酒,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瓶子里有根很漂亮的长管子。」   那一个瞬间,庞贝罗的身体很明显地晃了晃。   「很像万花筒。」   我才说完,耳边随即出现一个很大的声响,整个人仿佛被往后一扯。一看才发现门板上钉了一把刀子,头发啪啦啪啦地掉落在地。   庞贝罗站到了我的面前。   「像化妆水的那瓶?」   「嗯。」   突然,我的喉咙被攫住,身体随之被往上提起。   「Diva Vodka你碰了那瓶酒?」   我无法喘息,只能用力地点头,然后被摔了出去。   「不要告诉我你打开它了。」   「我没有,但是我藏起来了。杀了我你就找不到它了。」   「开什么玩笑!那是用钻石过滤的世界顶级名酒,而且瓶子里镶的钻石最少价值一亿以上。」   「不见的话还真可惜。」   庞贝罗恶狠狠地瞪着我。   「杀了你再找出来就好了。」   「你找不到的,没那么简单。找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瓶子或许就会摔碎了。」   「没有那种地方让你藏。」   「做一个就有了,而且我也不想死。你会这么慌张,可见那瓶酒一定很贵吧?」   「不只是贵。那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的珍品。」   「有一千万吗?还是两千万?」   「一亿五千万。那瓶酒如果没了,不只我和你得死,连这间店都会毁了。」   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就好像底下的地板在某个瞬间突然崩塌,一块一块地往下落。   「东西在哪里?快说。」   「我不要。」   我瞪回去。   「放心好了,东西被我收在一个绝对不会让它轻易被毁坏的地方。」   我是骗人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瓶酒会怎样。   「所以再让我试试,以服务生的身分。如果还是不行,被杀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会认命。」   庞贝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看向腕上的手表。   「没时间了。服务生制服在对面。」   我站了起来。   「不杀我了?」   「无可奉告。不过,那瓶酒如果怎么了,我会解决掉你,也会把店收掉。」   庞贝罗说完就从厕所走了出去。   我一点都没有得救的感觉。   整个事态或许在单纯恶意作弄的情况下变得棘手不已。不过,我现在还活着是事实,以后的事也只有以后再想了。   Ψ   服务生要到大厅餐桌旁接受点餐的命令并不罕见,只不过服务生的制服和Anna Miller's的相似到让我觉得难为情,但却又不能抱怨什么。(注:Anna Miller's为日本的美式餐厅,女服务生的制服是类似女仆装的白上衣与及膝围裙。)   还在常学生的时候,我会在家庭餐厅打工过不短的时间,早已习惯端着餐盘走动,而且这里的桌数又少,想来不会有一团混乱的情形出现。   重点是如何接待客人,庞贝罗这么说。   「这里的顾客,有些人完全不开口说话,有些人会拼了命地找人搭讪,有些人是骂声不断,也有人老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你都必须好好招待他们。」   顾客就坐后要先递上菜单,并抓准时机上前为对方点菜,接着将点菜单交给在厨房的庞贝罗。在等待上菜的时候,若有必要则要端酒上桌。餐点做好后,庞贝罗会按柜台上的铃。基本原则是要趁餐点正温热的时候端给顾客。顾客在用餐过程中若有任何需求,必须主动询问。要推荐顾客点甜点与咖啡。若顾客站起来走近收银台时,要过去收钱。   「简单地说就是这些。」   庞贝罗一说明完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确认我是否有听懂。   我点头表示都听明白了。   「不过,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工作也会出人命。你自己尽量小心。」   说完,庞贝罗便站起来,走向那扇巨大的门。   「这里面用了一点五吨的水泥彻彻底底地填满,不论哪一种高性能的来福枪都不可能打穿。要抵达这里必须经过三道门,客人一通过前一道门,就会出现在监视器里。等我确认过身分后,会从里面打开自动锁。你就准备好菜单站在门前等客人进门。」   「我知道了。」   之后,庞贝罗便去准备食材、点心与咖啡,我则被他命令拿抹布将店内擦拭干净。   因为墙壁等大面积的地方早就擦过了,所以这项工作很快就做完,让我顿时不知该怎么利用剩余的时间,于是,我想起了那瓶伏特加。我问庞贝罗可不可以去厕所,正将汉堡肉排在双掌间啪嗒啪嗒地抛接的他,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然而,他的反应却让我猛然一惊。我突然明白庞贝罗是刻意让我无事可做的。   他知道这样一来,我一定会去检查那瓶伏特加。   我还是去了厕所,却将伏特加的事从脑中彻底抹消,不露任何蛛丝马迹。   庞贝罗顶着一张扑克脸俐落地进行下厨前的准备,但用菜刀时的声音却变得有些大声。   在点心的甜味湓满店内,并混入汉堡面包热呼呼的香味时,庞贝罗从厨房走出来开启所有照明,转变成营业模式。不同于之前亮晃晃的日光灯,暖色系的柔和灯光将店内的气氛一瞬间从冷冰冰的样品屋,转变成家庭式的温暖氛围。然后,轻柔的音乐开始流淌在室内。   「客人来了。」   约莫五分钟过后,看着监视器的庞贝罗从厨房出声朝我喊道。   拿起菜单,我站到门的内侧等待。   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没看过真正的杀手。   从现在开始,他们就是我要服务的顾客了。   「要开门了。」   随着庞贝罗的声音响起,门闩发出压缩空气似的声音,门扉也向内开启。   「您好,欢迎光临CANTEEN。」   说完,我的脸微扬。   铺在门的另一侧地板、有个「CANTEEN」的标志跃然其上的红色门垫上,我见到了一双乐福鞋(Loafer)与黑色牛仔裤。   chapter 1   Melty Rich & Honey Souffle   〈起士汉堡与蜂蜜舒芙蕾〉   Ψ   ——有影子。   这是我对那个男子的第一印象。   昏黄的灯光下,男子一身黑色的夏季针织衫与黑色的牛仔裤,戴着帽子、深红色的墨镜与口罩。我看得失神了一会儿,竟没听见对方说的话。   「让开。」   他轻轻地抬起手将我拨到一边。   「欢、欢迎光临。」   我表现得完全像个心不在焉、偷懒怠惰的服务生,一边招呼着,一边踉踉跄跄地绕到他前方。   男子自然地——非常自然地,完全不需要我带位,便自顾自地走近柜台前的两张餐桌,在里侧的位置上落坐。   背后传来噗咻的声音,门慢慢地关了起来,上锁时还发出了隆隆的声响,而男人则是抬手捂住了双耳。   「还没修理好啊?」   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杀手,沉稳柔和的语调让我着实感到不知该如何应对。明知道他和那些想埋了我的家伙是同一种人,我却无法顺利将他的声音和身分接起来。   「庞!我不是跟你说要修一下门闩吗?门阀和底部的套管无法顺利咬合,不修的话迟早会坏掉。」   男子的脖子像要伸长似地朝柜台里面怒吼着说,但双手正在抛接汉堡肉排的庞贝罗却只是扫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不再理会他。   「门闩在上锁的时候会落下,压缩空气时还会混杂刺耳的金属声,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声音。」   男子大概是想寻求认同吧,但我却无法给他什么回应。因为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胃部紧缩,舌头好像也黏在上颚下不来。   「这是我们的菜单,请您看看。」   终于说出来了。我将护贝后的菜单放在餐桌上空出来的地方,然后注意到他的手。修长的指头,宽厚的手背,贝壳形状的指甲上还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他的指头仿佛对菜单一点兴趣都没有,缓缓地动着,而后十指交叉。在不同的时间与不同的场合下,我或许会觉得这个动作很优雅,但现在的我却莫名地感到背脊僵直紧绷,就好像濒死的蜘蛛会缩起八只脚那样。还有他的皮肤。仿佛是浸煮在红茶里的老旧绷带,他的手上无处不是紧绷、松弛、融解、缝合的痕迹,宛如一张以人皮做成的街道图。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拥有这种手的人。男子脱下带有帽缘的帽子与感冒时戴的口罩后,露出了遗留在脸颊、下巴以及耳朵与鼻子附近那些新旧交杂、似痉挛又似干裂的狰狞割痕与抓痕,并从脖子一路蜿蜒至针织衫里面。就像放入坚果仁的牛轧糖,就连男子开始点菜了,我都还无法将视线从上面移开。   「……很有趣吧!我的脸坑坑疤疤的。」   「嗯?」   「还有这个,」男人张口含住自己的手指,「哈罗,看这里……这里。」   他的唇角有个白白的东西在动。是指甲。男子的指头从嘴巴里穿过脸颊上的伤口露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僵硬地站在原地。   「喂!又有人来了,快准备一下!」   庞贝罗大声吼道。   男子拔出手指,脸颊上的洞随之合起并与周围的伤疤同化,完全看不出痕迹。   「我叫疤皮,理由就如同你所看到的。」   男子拉高针织衫的袖口,将手伸出来。橡树似的手臂上也交错着粗大的血管与伤痕,看起来有如大大小小的蛇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   「您好。」   我握住疤皮伸出来的手。冰凉……而且僵硬。这让我想起念小学时,曾将得了犬瘟热而死掉的小狗放进箱子里,手碰到小狗覆着细毛的肚子的感觉。   「我是大场加奈子。如果您决定好要点什么了,请跟我说。」   疤皮露出了解的微笑,轻轻地举起手。   我急忙回到门口,随即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然后门朝内开启。   我低下头迎接。   「您好,欢迎光临CANTEEN。」   眼前是一双沾上泥土的运动鞋。   我听到口哨声而抬起头,却立刻被人抓住胸部,将我整个人往门上撞去。   「看看这是什么,新来的肉啊!」   这个蓄着大胡子、戴墨镜、身材短小的男子伸舌舔过我的脖子。眼前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人,而且这三人都是大光头。一个正抓着我乱揉乱舔,一个是穿黑色长袖运动衫、眼神凶恶的大胖子,最后一个则戴黑色毛线帽、一身V领棉衣。三人从手肘到戴着金表的手腕间,全是密密麻麻的青黑色刺青。   「喂!这家伙可以动吧?」   V领男大吼着问。他的下巴里侧刺了一个戴着荆棘头冠的耶稣,一说话,耶稣那张翻白眼又让人感到微微不舒服的脸便会随之扭曲。   我拼了命地挣扎着要从大胡子手中逃开,喉咙却被紧紧地掐住,渐渐地快要失去意识。菜单从我手中滑落,我开始耳鸣,周遭也暗了下来。   下一个瞬间,我的身体意外地重获自由,整个人倒在地上激烈地咳个不停。   门关起来了。疤皮正站在我的前方,新来的三个人抓着折叠刀,站在伸长了手就能刺到疤皮的位置,而他却手无寸铁,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我不想说风凉话,但他看起来就像来送死的。   「我要点餐。」   「要点就点啊。」   眼神凶恶的男子对疤皮回道。   「厨师在那里,不用在意我们。」   「我也不想管你们要做什么。」   「既然这样,那就把那张和松垮垮阴道一样大的嘴巴和态度塞进你的导便管里。」   V领男低声说「干掉他,布罗大哥」,舔我的大胡子听到随即附和似地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庞!你说呢?你有准备递补的人吗?」   「没有。上个礼拜才刚被其他客人鸡蛋里挑骨头弄死了一个。那女的是老板碰巧买下的,昨天才到。」   庞贝罗没停下手中抛接肉排的动作,头也不回地回答。完全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就像在解说「今日推荐特餐」一样。   「那我们买了,多少钱?」   「好像是八十还是一百吧,大概就那个数。」   「可恶!这也太便宜了!布罗,买吧!」两人喜不自禁地说,「我们外带。」   「庞贝罗,你真的打算卖吗?」   被称作布罗的胖子大喊。三人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疤皮身上。   「我要尿在这女人的子宫里,布罗。」   乱舔的胡子男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开始大力地摩擦他的裤裆。牛仔裤上只有那块地方的布料像打了蜡似的带着光泽。   「我什么都没做……我明明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我突然不再害怕,用力大吼。如果真的被这种人买下带走,下场肯定会很凄惨。脑海中又想起仓库发生的事,逼得我直反胃。   「对我们来说,只要是女人就是最充分的理由了,亲爱的小屄。」   V领男矫揉造作地回答。   庞贝罗的手抵在下巴处,一副深思状。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加奈子,过来一下。」   庞贝罗站在柜台里叫我过去。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乱舔的胡子男嘲弄地「喵~」了一声。   我觉得柜台似乎离我异常地远。庞贝罗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我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过来这里。」他弯了弯手指。   我迅速瞥了那四人一眼,然后从柜台旁边进入厨房。   庞贝罗正好将肉排放上了IH铁板。白烟伴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升起,汉堡排的浓郁肉香也跟着同时飘散。庞贝罗用煎铲在肉排上轻轻拍打,滋滋声与白烟因此而更大、更多了起来。   「没事吧?」   庞贝罗边专注地看着铁板烧台边问。   「嗯?」   「没事吧?」   我无法确定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总之就先照实回答。   「怎么可能没事,你不是都看到了?」   庞贝罗听了看向我,那眼神冷得让人背脊发凉。   「没事吧?」   「你在问什么?」   庞贝罗沉默以对。盯着那双褐色的眼睛,我突然问明白他在问什么。是酒,是那瓶酒——Diva Vodka。   「不,不可能一直都好好的。如果将我卖给那些人,你一定会后悔。」   不可思议的是,庞贝罗这时竟露出了一丝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拿来给我,我就将你从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   我的腰背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瘫软下来。我可以将那瓶酒交给他,但这么一来,下次我就没有筹码和他谈判了。要是交出来之后,庞贝罗却毫不犹豫地将我卖给他们的话那该怎么办?这一定是他最理想的打算。这种重然诺的人情义理对他而言,连颗尘埃都比不上。   我内心深处像一口气灌入了黑醋般难受得想吐。   「快点,肉快焦了。」   盯着铁板烧台的庞贝罗,声音里混入了不耐烦。   「很抱歉,我办不到。」   庞贝罗正要转身做别的事,但他边注意着铁板烧台边移动的视线却倏地静止,肩膀到背脊的动作也突然僵住,就连呼吸似乎也都停止了。   我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在说「啊,他果然不是人」。   「面向那里。」   庞贝罗凝神看着铁板烧台,低声吩咐。那是不容违抗的语气。接着我的背后被「砰」地揍了一下,整个人顺势往前倾倒。他动手了,原来这就是被刀子插在背上的人的感觉。而且和痛楚比起来,我觉得更多的是震惊。伸手到背后想拿插在背上的刀子的同时,我不禁也在厨房里转圈圈。   「碍事。滚出去。」   庞贝罗再一次将我用力推开,这一推让我跌倒在地。比起背上的伤,直直撞上地板的膝盖还比较痛。我一踉踉跄跄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时,立刻被V领男抓住。他一看到我的背,立刻「哟呼!」地高声欢呼。   「庞贝罗,这是答应了吧?」   庞贝罗没有回应。   V领男将我拉过去,边说着「你们看、你们看」边将我向后转。啪啦的一声响起,有什么从背上被剥了下来。   「免费!他说随我们高兴!」   V领男将抓在手中的一张文库本大小的贴纸摊开。   庞贝罗并没有拿刀刺我。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一阵风突如其来地吹过背后。正当我为肩膀和背部忽然没了束缚感而觉得讶异时,立刻便察觉到自己背后的衣服竟是被撕下了一大片。我一转头,就看到乱舔的胡子男像舞狮的狮头般咧嘴而笑。   「等一下。」   疤皮拉过我的手臂,让我站在他旁边。我急忙压住衣襟大敞、快露出胸部的衣服。   「庞贝罗可是说了随我们高兴,你闪一边去。」   V领男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着折叠刀的刀刃。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舌头上有个棒状的舌环,舔上刀刃时会发出喀锵喀锵的声音。   「我也有权利自由处置她。」   「现在是三对一,孬种。」   布罗低吼。   「我不喜欢自己动手。来餐厅用餐还得自己端盘上菜,心情哪会好,所以她不能不在。」   「那就排队等着。」乱舔的胡子男伸出舌头舔过唇角,「我们会留一点点给你用的,懦夫。」   「真让人吃惊,我还以为是谁的屁眼在说话,原来是嘴啊。」   下一刻,侧过身的V领男以刀子刺向疤皮的肝脏附近,却砰的一声,一脚像踢向天花板的旋风腿似地被平扫而过,身体转了一圈摔落在地,脖子被疤皮的膝盖牢牢地压制住。   「别动,不然颈子就断了。」   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谁也无法反应。   「你们最好照他的话做。」后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庞贝罗手插腰站着,口气很不耐烦,「我不想打扫你们三个溅在墙上和地上的残骸,那很麻烦。」   「你说什么!」   布罗闻言低吼,疤皮随即用某种东西挥向V领男。   微小的爆裂音响起,V领男的耳垂似乎被什么给咬下,已经不见踪影。   V领男咬牙切齿地低吟。   「下一次,我会在你宝贝的耶稣额头上开个洞。」   疤皮的嗓音平静,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指尖挟着一只小小的滴管,移到V领男脖子的正上方。   「什么来头啊……这家伙……」   双目赤红的V领男仰头看向布罗。   「八百万!庞,我出八百万买她。」   疤皮高声喊道,眼睛仍盯着V领男。   双臂环胸、抱着胳膊的庞贝罗吹了个口啃。   「你们的意思呢?是要开比疤皮更高的价钱买下那女人……在这里吃顿饭……还是死?」   「这女的可以自由处置。这话可是你写的,别想不承认!」乱舔的胡子男大叫,「而且我凭什么要听区区一个厨师的话!」   面对一只手拿着折叠刀、情绪亢奋的胡子男,庞贝罗只是淡淡地微笑,从口袋里拿出抽了一半的雪茄,叼在嘴边。   「我听说有会变成人的狸猫,原来是真的。」   话说完的瞬间,有某种东西发出了「碰咻」的炸裂音,门板倏地打开,狠狠击中乱舔的胡子男。被撞飞的乱舔胡子男猛地撞上全身体型巨大得像座小山的布罗,然后又猛地反弹至墙壁而摔落在地。   乱舔的胡子男带着龇牙咧嘴的表情昏了过去。   厚重的门板在布罗眼前再度关起。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是空气压缩的声音。   疤皮的脸皱了起来。   「这扇门总重量有两吨,紧急时可以在瞬间开启或关闭,吃了这家伙的一记上钩拳还没断脖子,算你们兄弟走运了……布罗。」   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大小的遥控器的庞贝罗,将火柴头往柜台上一擦点燃,然后让火舌烤着雪茄。   「进了这扇门,就连一粒砂糖都得听我的,这里没有客人至上那种东西,而我就是太阳。心情好的时候,我会照拂、温暖我看得顺眼的人,所以你们要心怀感激,如果有其他非分之想就离开,不然就是死。」   「庞贝罗,我们背后是有组织的,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你忘了这间店是根据那个组织的协议而产生的吗,布罗?」   「唉呀呀,我或许什么也做不成了呢……」疤皮低声喃喃。   看过去才知道他挟着的滴管前端所渗出的液体正在形成球状,只因为表面张力的缘故才总算没滴下去。   疤皮流下了一滴汗,正好落在V领男的喉结上——那个绝望地仰头望天的耶稣基督的右叭。   「唔……」   耳垂处凝血成痂的V领男满脸通红,发出窝囊的呻吟,手上的刀子叩哆一声落在地上。   庞贝罗悠哉地吞云吐雾,薄薄的烟云飘散在布罗和疤皮之间。   「吃饭还是找死?」   庞贝罗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片沉默。   「我是为了吃东西才来的。」布罗低声说。   疤皮闻言松了膝盖下的压制。   就在V领男蹦开似地起身离开的瞬间,他原本躺的地方啵地窜出一阵轻烟。   「妈的,这家伙什么来头!」   退到布罗旁边的V领男脸色刷白,像要确认完好无事似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起士汉堡和蜂蜜舒芙蕾。」   疤皮轻声说着并站了起来,用鞋尖往地上那有如蚁窝入口大小的洞磨了磨。   「有人点菜了,加奈子。还有,拿菜单给布罗他们。」   庞贝罗说完转身回到厨房。   Ψ   我在庞贝罗的指示下去换上新的制服,然后像个普通服务生那样工作。我一一为他们送上饮料,疤皮是香槟、刺青三人组分别是啤酒、苏格兰威士忌和莱姆酒。无庸置疑地,他们坐得很开。疤皮坐在面向门口那侧的圆桌,刺青三人组则是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也不晓得是被庞贝罗说服,或是本性如此,那三人仿佛刚才的冲突不存在似地爽朗大笑、兴致高昂,也不再对我出言调戏。   另一方面,疤皮则是单手拿着一本书阅读,看起来很享受独处的时间。   庞贝罗也是,他淡淡地按照点菜单上的东西对我下指示,并开始料理。就在我要端布罗的罐装啤酒出去时,他吩咐啤酒要装在表面结霜并散发阵阵寒意的玻璃杯里——杯子被冰镇在冷藏库的冷冻隔间,而且要从右边开始拿起。给乱舔胡子男的莱姆酒,则盛入像小孩子的画里出现过的那种又大又深又厚的酒杯,V领男的麦士伦威士忌则是用巴卡拉的水晶酒杯。   庞贝罗在铁板烧台上放了两块汉堡肉排后,用煎铲轻轻拍打,然后抓着时间在汉堡面包涂上薄薄的蜂蜜和奶油,接着放上莴苣、蕃茄、酸黄瓜、洋葱,最后淋上沙拉酱。等肉排煎好后,放一片切得厚厚的起士在铁板烧台上,没多久起士便开始融化,往周围流溢,一阵会让胃部紧缩的浓浓油脂香也随之四溢。将起士用煎铲铲至准备好的汉堡面包上,然后再放上好几片起士。叠上热呼呼的肉排后,肉排周围的起士也开始软化。最后,连同肉排以及莴苣、蓄茄等配菜,全被化成一层膜的起士大剌剌地藏了起来。庞贝纵在起士的使用上实在非常豪迈,融化的起士甚至还流到了盘子上。   「二号桌。」   庞贝罗又放了炸薯条与洋葱圈作为配菜,并从汉堡顶端插入细细的铁签附定形状,然后将盘子端出至柜台上。实际端了才发现它比目测的还要有分量。我将力气集中在腹肌上并端起盘子后,V领男随即挪开自己的凳子,似乎在帮我让条路出来。透过眼角余光还能看到乱舔胡子男看向我这里的视线,那不像先前那副洋洋得意、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倒有点像从前亲戚的小孩在翘首盼望似的。   我对他们的转变有点疑惑,却又感到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那种情势继续下去,我只能说,我一定会崩溃。   「您的起士汉堡。」   「谢谢。」   疤皮点点头放下书,书封上印的是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我是在这时才正面看到他的脸。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人似乎原本就不是非常好看,而且脸看起来的感觉是凹凸不平的。会这么觉得,或许不只是他的皮肤,还有直至下巴、轮廓鲜明的骨头形状,眼睛和鼻子,以及嘴巴的位置。   「你的脸色很差,有吃饭吗?」   我无法回答。   「而且你应该也没好好休息吧。庞还是没变,老爱将人使唤个彻底。」   疤皮站起来走近柜台,和庞贝罗交谈些什么。   庞贝罗一脸不耐地看向我,然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布罗也向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似乎在问「还好吗」,我却像个稻草人似地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也不动。   疤皮拿着一只装了琥珀色液体的短饮杯走了回来。   「坐。」   他指着自己面前的位子对我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陷阱,因此迟迟没有动作。   「坐下。别担心,庞贝罗说可以的。」疤皮看出我很在意柜台那边的动静,他用手指哆哆地敲了敲桌面,「坐下来。」   庞贝罗已经回到铁板烧台前。   像是进入注满热水的浴缸那样,我隔着桌子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   「喝这个。」疤皮将杯子推向我,「来。」   我接过了杯子。现在只有相信疤皮的话,顺其自然了。刺青三人组再度投入彼此间的热络交谈。   杯子一靠近嘴边,一股酒味立刻扑鼻而来。我知道疤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于是我一个屏息,一口气干了这杯酒,接着喉咙立刻涌上灼热感,也能清楚感受到从食道流入胃部的液体。   我小自觉地吐出一口很长的气。   看着这一切的疤皮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放着起士汉堡的盘子推至我面前。   「我已经请庞贝罗再做一份了,这个是你的。」   我不敢相信地挺直背脊,往位在柜台那个方向的庞贝罗看去,却只看见他一部分的背影,然后人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饭钱我会付,你不用客气。」   我很犹豫。但老实说,我嘴中的唾液却无法控制地不断分泌。热呼呼的金黄色汉堡面包,和夹在其中满满的新鲜蔬菜与多汁的肉排,还有将其包裹起来的起士,不论是在视觉或嗅觉上,都给人带来气势惊人的强大冲击。或许,玻璃杯中的酒精也功不可没。   「怎么啦?了解自己老板的手艺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喔!」   疤皮很聪明。被他拿工作来当借口,我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我心里很高兴,表面上却装得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汉堡。   热得近乎烫手。   我取出铁签,两手抓起汉堡、大口一张,眼睛一对准正中央的肉排某处,脸往前凑便咬了下去。这种莫名欣喜的感觉,从我还是个孩子并玩到将脸埋在雪堆里的那个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过了。面包的甘甜在嘴里扩散,浓浓的美味彻底镇压了我的舌头与喉咙,太过美妙的滋味令得我毛发直竖。那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跪到庞贝罗的面前,向他坦承那瓶酒在哪里。就算告诉他也无所谓,因为我手中正拿着值得这么做的梦幻逸品。   「他是个怪物,对吧?」疤皮以大拇指比向柜台,语气高兴得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   「他是天才。」   我在吃的时候噎到了好几次,但每次都顺利地缓了过来。突然肩膀被人一拍,面前的桌上多了一杯柳橙汁,一看却是布罗的笑脸。   「真是十足豪迈的吃相!我们那里有句俗谚说,『会吃的女人是好女人』。」布罗接着又追加了一句「刚才失礼了」,才回到自己的位子。   「谢谢。」   我被汉堡面包呛到而咳个不停,边拿起布罗拿过来的果汁顺口气边向他道谢。   柜台那里响起了餐点做好的铃声。庞贝罗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过倒是看不出来有生气的样子。   我将嘴角和双手擦干净,急忙站起来。这次端来的起士汉堡是真的要给疤皮的。   「我真正想吃的,其实是等一下的舒芙蕾。」疤皮对我眨了眨眼。   「最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庞贝罗做出来的舒芙蕾,味道简直就像我老妈做的。不论走到全世界哪一个地方,都没有人能做出那么接近的味道,唯独这里。唯独这间餐厅,才有可能做得出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要尝到这个味道。」   疤皮说得激越高昂。   我朝他点点头后,回头继续工作。   刚好,刺青三人组点的肋骨牛排也好了。   我从柜台端了盘子在他们面前一一放好后,就看到庞贝罗一脸阴郁。   「可恶,又有麻烦的家伙来了。」   盯着监视器看的庞贝罗自言自语地说。   我感觉到胃又开始绞痛,冷汗直流。   一天里过上三个、甚至四个怪物真的很让人吃不消。   不过,现在的我若不硬着头皮做,就没有活路可走。   「加奈子,去准备迎接客人!我要开门了。」   庞贝罗一脸吞了黄连似的表情。   我在门前站定。   在这扇厚达二十公分以上的铜墙铁壁对面,有人正一步一步地往这里接近。   杀人犯、职业杀手,还有底细不明的人。我看向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没有一个不是这种人。庞贝罗、疤皮、刺青三人组……在这里,我反而是个异类。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我听到了压缩空气的声音响起,门也缓缓地打开。   我屏住气息,低下头。   「您好,欢迎光临CANTEEN。」   门垫上杵了一根拐杖,以及看起来很高级的皮鞋。   一抬头,便见到一位一脸温柔、年约七十的老人。   「晚安。」   那是一个充满知性的声音。   然后,仿佛等在后面似地,另一个爽朗活泼的声音随即跳了出来。   「大家晚安!」   老人的后面露出了一个身材矮小、戴格子花纹的帽子、穿同样格子花纹夹克的人。   一个最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和这里最格格不入的……   我震惊得根本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小孩。这是什么世界?   Ψ   「等一下。」   庞贝罗从厨房走出来,越过还处于惊吓状态中的我,伸手摸过老人的肩膀、胸前、背后,接着又单膝着地,双手分别在两只脚上轻拍,然后站起来点点头。   「没问题。你是教授吧,麻烦你好好看住那只饿死鬼。」   庞贝罗手指戴格子花纹帽子的少年。   少年立刻露出不安的表情,抱紧我并将脸埋在我胸前。   「这个人好恐怖。」   「嗯,是有这样的感觉。」   我话还没说完,庞贝罗就抓住少年的后颈,将他拉开。   「想被扫地出门吗,小鬼?」   少年立刻灵巧地从庞贝罗手中逃开,绕到我的后面。   「欸,庞贝罗,这人是新来的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像比之前的人要温柔耶。」   「我也这么觉得。一见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巴黎的咖啡,真是不可思议。」   教授颔首浅笑。   「加奈子,带位。」   庞贝罗板着一张脸瞪着藏在我后面踏步的少年。令人吃惊的是,少年竟然向这样的庞贝罗拉眼皮吐舌头地做鬼脸。这个孩子果然也很奇怪,他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啊。   柜台响起餐点做好的铃声。   我将这两人带到餐桌边坐下后,回到柜台。   「这是疤皮的舒芙蕾。听好,是疤皮的舒芙蕾。复诵一遍。」   「这是疤皮的舒芙蕾。」   「绝对不可以弄错。」   庞贝罗放下诡异的绿色杯子,瞪着我吩咐道。我总觉得杯子的颜色,硬生生地扼杀了这个有着特别意义的舒芙蕾所具备的柔软绵密,明明换只杯子会比较好的……。我端着放了舒芙蕾的餐盘一转身,就看到等候多时的疤皮举起手,迫不及待地摩擦双掌。   「加奈子,放在这里。对,在我面前放下就好。」   我想看看这个人品尝舒芙蕾时的样子。   疤皮一拿起甜品匙就朝烤得金黄、蓬松的蛋白霜正中央插下去,一缕小小的热气啵地窜出,飘散出高雅的香草香气。疤皮从中挖了一大块的温热奶油馅靠近嘴边,甜品匙上微微晃动的白色块状物就这么消失在他的口中。   「呵。」   疤皮绽开微笑,仿佛得到了活下去的奖赏。   「嗯、嗯!」   疤皮不断地点头。   「加奈子,你一定也要吃吃看这个。吃过它之后的人生会变得截然不同。这实在太令人赞叹了。真的和老妈的……」   又送了一匙入口的瞬间,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喜悦的神色消失,皮肤变回原本憔悴的土黄色,嘴唇痉挛。他的表情变得像只突然被偷袭的狗似的,摇了摇头。   「可恶啊……又来了。」   疤皮将口中的东西呸地吐在掌心,紧盯着它看。「这是什么……可恶。」   疤皮握拳敲桌。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刺青三人组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回到他们自己的谈话中。少年与老人则是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又是那种危机重重的氛围,我觉得肚子里沉得像是吞进了湿透的尿布。   疤皮默默地将掌心里的东西给我看。那是个弯成く形、短短的烟蒂,而且被奶油馅给涂里得不成样。   「竟然有这种事……你能相信吗?」   「啊,对不起。」   我觉得难堪无措得快要窒息。疤皮是个很重视用餐的人,非常重视。他用丰盛的餐点来修补自己外貌上的毁损,在两者间取得平衡,而这样的一个人的舒芙蕾竟然混入了碳化得脏兮兮的烟蒂。接下来的情况会变得如何,我想应该就像在充满瓦斯的房间放烟火一样吧。   「我立刻去帮您换一个。请交给我。」   我从疤皮手里接过烟蒂,拿起杯子回到柜台。   「不好意思。」   发生这种事情,连刺青三人组与教授他们都被惊动了,但当事人的庞贝罗却一副完全没发现的样子,轻快地哼着歌,在份量十足的牛排上洒着胡椒盐之类的东西。   「不好意思。」   庞贝罗还是一样没有回头。   疤皮仍旧维持着抱头盯着桌面的姿势,整个人仿佛变成雕像般。简直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而且比宁静还要更死寂。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我提高音量大喊。   我知道庞贝罗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不过,他还是一样不理会我。   我走进厨房,为了引起依旧不理我的庞贝罗的注意,我将舒芙蕾的杯子摆在放了牛排肉的砧板上,又在旁边放上烟蒂。   庞贝罗停下手上的动作。   「碍事。」   「对不起,但是……舒芙蕾里面混进了这个。虽然很难相信。」   庞贝罗没说话,手边的刀子闪着光芒。   「能不能请你再做一个新的……」   「那个就可以了。那家伙吃那个就行了。」   「咦?」   一想到庞贝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为烟蒂可以吃,我的心里就一阵紧张。因为从庞贝罗的态度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一点点的变化。   「但那是烟蒂呀,明明吃的时候是那么的期待……也浪费了那么特别的点心……」   「那家伙不需要完美的舒芙蕾。」   「啊。」   等我注意到,原本应该在砧板上的杯子和烟蒂都不见了。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庞贝罗就这么在我的眼前将那两个东西收拾到某个地方去了。   「那家伙就适合吃那个,他就是那种人。」   「我不懂。」   「你没有任何必要去了解任何事,而我也没有任何必要让你了解。你就是一条输送带,只要能听令运送物品就好了。」   庞贝罗将一块牛排放到铁板烧台上。那块牛排旋即发出惊人的声响,浓郁的香味飘散在厨房里。   「新的舒芙蕾……」   「没有。」庞贝罗瞪着我,「那个舒芙蕾就像波比·费雪的将军那样完美。」(注:波比·费雪,Bobby Fischer,1943-2008,世界西洋棋棋王。)   「或许那个费许真的喜欢烟蒂,但……」   「加奈子,可以了。」   疤皮来到了我的背后。   「谢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庞贝罗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将牛排翻了面。   「庞,她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   「我不用听你教训。」   「我只是想在工作之前来这里为自己打个气。毕竟我们做的……是那种……充满忧郁的工作……不是吗?」   庞贝罗一语不发,专注地看着牛排的熟度。   「上一次是剃刀,再上一次是西洋棋的兵。」   「错了,是城堡。比赛时空有实力却不能灵活运用,就和你一样。」   「加奈子,庞没打算让我吃个道道地地的舒芙蕾。」   「你就适合吃那个。」   庞贝罗抬起头,看着疤皮。   「那个对现在的你来说是最好的了。」   「总之,我是来告诉你我吃饱了,谢谢招待。钱我放在桌上。」   疤皮朝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也放了给你的小费,别让庞拿走罗,加奈子。」   疤皮举起一只手,走出厨房。   庞贝罗早已按下门的开关,我急忙追在疤皮的后面过去。   他已经走出了门外,却在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回过头来。   「加奈子,庞是对的。我只配得到那样的舒芙蕾。」   疤皮又说了句「快把门修好吧」,便捂着耳朵走上楼梯。   ——他的模样,看起来似乎非常寂寥。   Ψ   送走疤皮后,老人向我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教授」,另外就像之前庞贝罗喊过的,少年叫做「小鬼。」   「爱沙尼亚冰镇威士忌。」教授说完满足地点点头,小鬼则指着菜单上的香蕉巧克力圣代。   「刚刚才完成了一件工作。」   教授边笑着对小鬼说,边一脸满足地用湿纸巾擦手。冒着热气的白色布料染上了红色的污痕。   「嗯,是啊。」   总觉得少年的脸色似乎很苍白。   我将点菜单夹在柜台的夹板上,然后回过头打量。果然,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看起来就是一名老人和他的孙子。小鬼是十岁左右的少年,教授则超过六十五岁了,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家境殷实、过着闲适自由生活的祖孙俩,是随处可见的组合。   「有2B铅笔和图画纸之类的吗?」   小鬼突然开口问。   「收银台下面有他的画本和笔盒,拿给他。」庞贝罗啧了声,刀工俐落地切开香蕉,放在装入谷片与冰淇淋的装饰玻璃杯里,再放上包着坚果仁的巧克力软糖,最后淋上浓浓的巧克力酱。   我很快就找到了画本与笔盒。   「谢谢。」   看起来很高兴的小鬼立刻打开了画本。那一瞬间,我不由得屏息。他在翻找空白页时,那些被翻过的图纸上都是细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天才般画作。手表、握紧的拳头、庞贝罗、汤匙与吃到一半的甜点……一张张都是有如专业的画家使出浑身解数般、笔触强烈的素描。   「好棒。」   「不能看。」   小鬼用自己的身体藏起画本不让我看。   叮——柜台上生硬的铃声响起。   我将冰镇威士忌与圣代端到两人的面前。   小鬼还在瞪着我,防止我偷看。   「我不会看的。」   一回到柜台边,我装出等庞贝罗指示的样子,试着稍微撑住脸颊休息。其实,大约从迎进教授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身体沉重、疲倦得受不了。虽然有谁在远远地大叫着,但我一点都不想理会。突然,鼻子深处窜过一阵像要烧起来似的痛,让我吓得跳了起来,瞪着眼前的布罗。   「什么事?」   我发觉自己的声调变得缓慢,随即认出了站在布罗后面、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子的庞贝罗,最后终于发觉自己竟然坐在地上。   「你突然就晕过去了。像圆木那样砰地就倒了。」   「还发出像除夕钟声『哆——』的响亮声音。你的头没事吧?」   乱舔胡子男接在布罗的后面问。   我摸摸头,确实有个地方传来阵阵刺痛,而且肿了起来。   「去里面躺一下。」   「可是。」   「我不需要半吊子的服务生,而且我也没说让你休息。一下子,我只给你一下子的时间,用这时间给我恢复过来。」   「是的。」   我身形不稳地借着布罗的手站起来。   一眼看去,教授的杯子已经空了。我走向他收走了空杯。   「不好意思。」   教授的语调带着几分微醺,并朝我点点头。   我看了看小鬼,他正边吃着圣代边画着画……但我一靠近,他立刻就阖起了画本。突然一个奇怪的东西掉了下来。是个卷成螺旋状的铁块。我捡起来细看,发现那竟是支被弯成像弹簧一样的甜品匙。   「这是什么?」   小鬼抬头问。   「我也不知道。都弯成这样了。」   「动作快。」   庞贝罗斥责道。我将邢东西收进围裙的口袋,将空杯放到餐盘上,然后回到柜台。   我在仓库角落收纳放满酒瓶的木箱的架子下,发现一只破破烂烂的旧抱枕。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来垫在屁股底下,将身体靠在架子上。一瞬间我觉得手脚好像有温泉流过,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下一个瞬间就沉入了抱枕中。深深地、深深地,被老旧的污垢又拖又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吞没。   虽然感觉到异样,但眼皮一旦被熟睡的大屁股重重压下,却没那么容易就睁开。就像将血液送入僵硬的肌肉,好几次将力气注入眼皮,却都像强弩之末,在眼球上下左右不断转动几次后,那股沉重终于不见了。   有个人影。   而且还从镶着舷窗的门口溜了进来。   影子很低,差不多是个孩子的高度。   「厕所在那边。」   「嘘。」   示警的嘘声。   小鬼放下食指,到了我旁边。   「姐姐……赶快逃吧。姐姐也是被抓来的吧,和我一样。」   大概是很紧张吧,总觉得他的话说得不是很流畅。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姐姐一定很快就会被杀死的,我也是。可是,我还不想死。」   说到后来,小鬼像是快哭了出来,声音猛地收束起来,可能是在压抑上涌的情绪,他浑身颤抖了好一会儿。   「我也想逃,可是没办法。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有一个主意。」   我望着小鬼,他稚嫩的脸孔上浮现一股狂热,眼眸泛起了泪光。   「不行。如果我真的这么做,最后一定会被杀掉,或许就连你也会遭受牵连。」   小鬼从口袋里拿出相片。   「你看这个。」   相片是在森林里拍的。第一张拍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倒在地上的少女,她的眼睛半开半闭,很明显就能知道那双眸子已经再也无法映出任何东西,她的唇也被割开,并已留下疮疤。第二张是被脱去上衣而暴露出来的胸脯,上面有个很大的穿刺伤,从皮肤的开口可以看到暗红色的内脏。   「这是教授做的,但下一次就轮到我动手了。那个人为了训练我的胆量,将这个女生活生生地绑起来,要我去刺死她,可是……我做不到。」   小鬼来回看着两张相片,在不经意间落下了第三张相片。   「对不起。」   小鬼注视着我的脸。   第三张相片是少女的脸的近照。然而,她的头却是摆在自己的身体上。少女的头首被精准地分离,头部被置于仰倒在地的身体上,用双臂做成拥抱的姿势。   「我……这种事……我办不到……」   小鬼呻吟着。   「可是,我一定得做,不然那个人下次杀的就是我。他说他已经像这样用了好几个人当作他杀人的道具,还说他买过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孤儿来帮他工作,他会杀掉没有用的人……我、我已经……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因为,他吃掉了这个女生的肝脏。」   「够了,到此为止。」   灯被点亮,小鬼的话还没说完,庞贝罗就进来了。   「出去,回你的位子上去。」   庞贝罗面向小鬼,手指着外面。   小鬼低下头,虽然被念,却仍乖乖地回到外面大厅。   「让开。」   我将脚边的相片交给庞贝罗。他瞥了一眼,哼了一声,将相片揉成一团放进口袋。   「够了,起来工作了。能对你下命令的人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不论谁说什么你都不用理会,也不准随意行动。如果不想自己的相片被贴在墙上,就好好记住我说的话。」   回到大厅后,我完全无法直视那个变态到极点的教授。幸好,他已经喝得烂醉地趴在桌上。   坐在桌旁的小鬼一脸哀凄地看向我。我将他吃完的圣代杯子收回,又拿了杯柳橙汁给他。   「谢谢。」   小鬼露出虚弱的微笑,含住吸管,身体微微地颤抖。   吃掉肝脏……小鬼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我很清楚,当一个人亲眼目睹这种事发生时,心里会有多么绝望。   「喂,你该喝的是这个。」   庞贝罗在小鬼面前放下一只短饮杯,里面是满满的酒。   我心里真的觉得庞贝罗疯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瞪着他。   「可是我没有点这个……」   「本店招待,不用客气。这杯和那老头喝的一样,爱沙尼亚冰镇威士忌。使用比波兰精馏的Spirytus更高级的伏特加,酒精浓度百分之九十八。一口气喝掉吧!打出来的嗝会像着火那样过瘾。」   庞贝罗衔着雪茄,取出打火机。   「我不……」   小鬼的视线来回看向我与庞贝罗。   「我没办法。」   「他还是个孩子。」   「闭嘴。小鬼,喝。不喝就再也别想进来这里。」   庞贝罗抱着胳膊,望着小鬼一动也不动。总觉得若不说点什么,这情况似乎就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庞……」   或许是觉得小鬼可怜,V领男想出头说些什么,却被布罗用手制止。   庞贝罗用手指理了理雪茄前端,点燃打火机,用长得快烧到额头的火焰开始烤起雪茄。   「我已经给你时间考虑过了。要喝?还是要走?」   庞贝罗吐出一口烟后,沉声问道。   小鬼闻言抓起短饮杯,一口气吞下那杯酒。旋即,他的脸胀红得有如西印度樱桃,并剧烈地咳了起来。   「喝、喝完了。」   小鬼在咳嗽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叫道。他咳到鼻水和唾液一直流个不停。   我拿了湿纸巾递给小鬼。他像是抗议似的,从喉咙深处不断咳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这可是对你有益的良药。」   庞贝罗一副万分满足的模样回到了厨房。   刺青三人组中的两人不明究理地摇摇头又彼此对望,然后耸了耸肩。唯有布罗以一脸微妙又认真表情看着这一切。   就算发生了这么大的骚动,教授仍旧头也没抬地熟睡着,嘴角还有唾液闪着光芒。   这个世界真的完全疯了。   Ψ   「到里面来。」庞贝罗以下巴示意。   他对大厅里的客人说了句「马上回来」后,便带着我去了仓库。他自己双手拎着一只很大的麻布袋,我则被他吩咐从架子下面取出另一只麻布袋与一只水桶,然后跟着他进入办公室。   办公室很窄,墙上到处都是用图钉钉住的纸条、点菜单、食谱、备忘录、速记的电话号码、不明的清单,以及用英文写下的便条纸等等。   书桌做成与墙壁相连的样子,庞贝罗坐到书桌内侧的椅子,从抽屉里拿出罐子和磨豆机,接着又拿罐子里的量杯掬起咖啡豆,放入磨豆机。   「将这只麻布袋里的东西去壳,壳剥下后放到水桶里,剥下来的壳则丢到你刚才拿的那只袋子里。后面有张折叠椅,去拿过来坐下。」   我照着他的吩咐动作。庞贝罗拿的那只麻布袋里装满了椭圆形的坚硬果实,而且还有股浓浓的油脂香扑鼻而来。   庞贝罗用手指夹了一个起来,俐落地分开果壳,取出里面的果仁。我总觉得那果仁和蚕茧有点像。   「这是山核桃。果壳可以用来磨地板,像这样。」   他从我拿过来的麻布袋中,抓了一把丢到地上,然后用皮鞋踩在上头与地面摩擦。   「它的油脂对松木做成的地板是最好的,可以磨出光泽,也不太会沾黏,味道也不难闻。开始剥吧。」   我随即动手剥起山核桃果实,取出里面的果仁。   庞贝罗转动磨豆机的把手,开始磨咖啡豆。   要剥开一颗颗像死狗睾丸般的果壳虽然很麻烦,不过,单就不用对每个人心怀戒备、战战兢兢的这一点而言,这实在是份轻松的工作。   忽然,我发觉庞贝罗正盯着我看。   看他的眼神,我这才明白他并非单纯为了要我剥壳才带我到这里来。   庞贝罗有话要说。   不过,等磨完豆子后,他却接着拿出咖啡滤杯、套上滤纸,将水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整间办公室内因此而飘着咖啡的香气。   「比外表看起来有胆识。」   庞贝罗注视着滤杯喃喃自语。   「脑袋好像也不笨。」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下意识地确认庞贝罗的手里并没有拿任何东西,以及自己和门口的距离。   「不过注意力不足,理解力称浅……」   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办公室的电话就像电视上曾出现过的那种拨号式黑色电话。   庞贝罗没有报上店名,而会打电话来的人也不需要他报出店名。不过,接起电话的庞贝罗很快就变了脸色。   「不行,没有登记的人不能进入。我这里是会员制,而且第一次一定要和介绍人一起来。」   对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是个尖细的嗓音。   「不可能。」   庞贝罗说完就挂上了电话。等滤杯滤完后,他拿出两只杯子,将滤杯里的黑色液体倒进杯子里。   「你竟然完全没发现自己徒手抚摸的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想像了。平常人对这种事应该都会害怕才对。不过,你想被杀是你家的事,但那瓶酒的问题还没解决,别想叫我替你擦屁股。」   电话再次响起。庞贝罗拿起话筒。   还是那个嗓音尖细的人。   不过,庞贝罗这次的回答却不太一样。   「知道了。」   庞贝罗又说了些什么才挂上电话。   「喝了咖啡就去准备准备,有客人来了。」   「这次是谁?」   「是头一次来的客人,而且似乎有老板背书过的名片和暗号可确认身分。听说这人要搭明天一早的飞机,所以才选了现在过来。大概是一时走了狗屎运,想来这里增加些旅行趣闻的家伙。」   我喝下咖啡,虽然觉得它难喝到让人想吐,但仍装模作样地慢慢啜饮,喝完道谢后随即离开。回大厅时,我边走边将舌头放在上下排牙齿间刷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去不掉那股苦味,胃也彻底地烧了起来。   「那是什么臭水啊。」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欢迎光临CANTEEN。」   那是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病奄奄的瘦弱男子。他穿着皮夹克搭配着牛仔裤,手插在口袋里,微微驼背,就像是从黑道电影里走出来的不良分子。   坐在柜台前的布罗哼了一声。   「能帮忙拿一下吗?」   庞贝罗将咖啡杯暂时交给男子拿着,然后就和之前对教授做的事一样,男子也被庞贝罗搜身。   「好了,把东西拿给我看看。」   男子向庞贝罗出示名片,接着像是互相确认暗号似地,低声含糊地说了些话。   庞贝罗点点头。   「没问题了。坐好以后,想吃什么就向她点,要喝什么也跟她说。」   「明白了,将军。这里是你的领土,你说了算。」   男子一脸轻佻地点头,伸出舌头舔湿嘴唇。   庞贝罗视而不见地回了办公室。   我将男子带到教授旁边的桌子坐下。   「小少爷,你连喝奶昔也会醉呀?」   小鬼听了只是抬起醉意朦胧的脸扫了男子一眼,随即又趴了下去。不用说,这与那杯酒绝对脱不了关系。   男子嘴里说要冰镇的轩尼诗干邑,手则是摸上了我的臀部。   「大姐,你在这里做多久啦?」   「昨天开始。」   「今晚跟我出去吧?来个香艳刺激的约会。」   「我想应该不行,因为没有店长的许可。」   「我等一下就能拿到了。要个许可而已,一秒钟就好了。」   男子的手指自以为得到我同意地滑向我的股沟,我闪身避开,回到柜台。   刺青三人组瞪着他看。   男子发觉他们的视线,举起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在脸的前方打招呼似地挥了挥。宛如讨好土狼的黄鼠狼似地,脸上一副既不耐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进到柜台里,从与冷藏库并排的酒架上找出轩尼诗的瓶子,在短饮杯放进冰块,最后才将酒倒入。   「大姐,连瓶子也一块拿吧。」   「贪婪没品的家伙。」   乱舔胡子男边用大拇指擦拭嘴边的油脂,边低声喃喃。   「不懂得察言观色,那家伙活不久了。」   V领男点头附和。   我将短饮杯放下,正准备在旁边放下酒瓶时,却被揽住腰部,一个踉跄便被扯过身体,整个人往后倒坐在男子的大腿上,胸部也被用力抓住,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只是先弑试手感罢了。反正谁都可以试吧?」   「放开我。」   抓住我胸部的力量又更加地用力,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   庞贝罗出声了。   「基本上,客人想怎么对待这女人是他的自由。不过,如果因此而妨碍到店里的生意,那就不好了。而且除了你以外……她还得应付其他人才行。」   庞贝罗取出名片。   「写下这证明的老板今天一早出国了,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名片的?」   「前天。有什么问题吗?」   「名片是从名片夹里拿出来,直接交到你的手上……对吗?」   「没错。名片不就是放在名片夹里的东西吗?不然就不叫名片啦,哈哈。」   我挣开男子的手臂,逃到庞贝罗旁边。   男子身上开始出汗。   「你是基于什么目的加入组织的?」   「啥?什么意思?」   男子看了一眼紧紧闭起的门,又迅速扫过店内的其他客人。   「这张名片,是代表要解决持有者的名片。」   男子闻言突然低吼一声,从桌边跳开,并粗暴地一把抓住小鬼、将刀子抵在他的脖子上。   「开门!」男子大叫。   教授仍是烂醉如泥。   小鬼一脸惊惶地四处张望,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嘿嘿嘿,在你们面前将这个小鬼开膛剖腹似乎挺不错的!告诉你们,死这种事,我才没在怕啦!」   「你应该不是职业杀手吧!」V领男站了起来。   「大概只是凑巧杀过一、两个人的程度而已。」   「一定是这样没错。」乱舔胡子男点点头附和。   「闭嘴!」男子举起刀子,作势要刺小鬼,「就算是小孩我也照杀不误!」   好不容易,小鬼终于惊讶地睁圆了眼,往我、庞贝罗、刺青三人组,以及烂醉的教授,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叔叔,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啦。」   小鬼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   「闭嘴!死小鬼!」   男子的刀锋挥过小鬼的脸颊。一道细痕在他脸颊上浮现,滚落血珠。   我听到背后响起了呵呵的笑声。   一转头就发现庞贝罗一副看到什么有趣得不得了的事情似地拼命忍住笑。   然后这份笑意不但感染了布罗,也传给了V领男和乱舔胡子男,最后甚至连作为人质的小鬼都笑了出来。   「哇哈哈哈哈哈!」   男子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导致他们如此而开始感到不安,全身抖个不停。   「你们什么意思!少瞧不起人了!」   教授终于抬起头来,却在看了看眼前的小鬼和男子后,再度趴了下去。   看到这幅情景的小鬼笑得更加夸张。   「嘎、哈哈哈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摸不清楚现在的情形,这里果真脱离了常轨。   Ψ   「少把人耍着玩!」   男子气得大吼。   这时,小鬼出其不意地用脚后跟踢向男子的小腿。   「啊!」男子惨叫着弯下身体。   小鬼伸出小小的拳头,揍向男子的鼻子。一声啵咻的短音响起,下一个瞬间,空气中便浮现白烟似地的东西。男子丢了刀子,双手压着脸,踉跆了一下。   被箝制住的小鬼从男子的手臂下逃开,一绕到他背后随即笑着往他的腰背痛殴。   捂着脸的男子边发出惨叫,边步伐不稳地在餐厅里四处奔走。这时,我看到了小鬼手里拿的一件会发亮的物品。小鬼举起短刀刺中了男子,男子牛仔裤上的黑色染渍渐渐扩大。小鬼仿佛疯了一样,拿刀子激动地刺了又刺。虽然男子偶尔会向追赶虫子似地小鬼踢个几脚,双手却从来没离开过脸上。   男子的低吼声慢慢变得激狂,仿佛要逃离小鬼般将身体贴在门上,然后便停在那里不动。   「噫咿——呀啊啊——」   男子从咬得死紧的牙关间发出了不会听过的刺耳哀嚎,双手离开捂着的脸。在那张脸的正中央、鼻子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伤口,那双眼睛则布满血丝,红得仿佛涂上了蕃茄。男人看起来似乎非常痛苦,频频用力地左右摇着头,最后竟用双手扯住嘴角,用力向两边拉开。嘴唇撕裂的声音哔嘁哔嘁地响起。   「好痛好痛、好痛啊——」   正当男子放声嚎叫的时候,他的眼中唰地滚落血泪。   和我并肩站着的庞贝罗迅速地往后退。   「啊。」   男子的脸伴随着西瓜被摔烂时的噗滋声而爆裂开来,某种温热的东西不偏不倚地直直喷溅至我身上。   在我的背后,刺青三人组发出了似是不舒服的呻吟。   咚。   原本应该是男子的东西跌坐在地,脖子以上成了我从未见过的诡异形状。就像是一束廉价的蔷薇,周围却又附着耳朵和头发。男子的身体贴着墙壁横倒在地,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然后静止。男子的头爆开了。我感到口中发苦,别过眼不再看。   「小鬼,你的兴趣还是一样那么恶劣。」   庞贝罗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庞,这是正当防卫啦。你不也看到了吗,我是真的命悬一线耶!」   「你从哪里弄来那种玩具?」   小鬼闻言打开了右手。   「不错吧!克鲁伯KK手枪,甚至可以填装威力强大的麦格农子弹,不过我有稍微改造一下,好用得更顺手。这把枪就连在水里都能射击。」   小鬼手上拿着一个长约三公分、看起来像实心的针筒般的金属。   「喔,这东西很难得哪。」   已经起身离开凳子的布罗细细地打量着。   「二十二口径,在贴身射击的前提下,只需要几乎不会发出声音的火药粉末就够了。」   「不过,如果不是在贴身的距离内,不就无法造成致命伤了?」   小鬼听了布罗的问话,手指比了比墙边的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乱舔胡子男与V领男绕过血渍走近,抱着胳膊低头打量尸体。   「子弹用硬塑胶做成中空,在进入身体的时候裂开,并随即流出两种液体以及一颗微小的胶囊。我只要等流出来的液态C-4炸药和它的引爆液混合产生反应就好,就算炸药失败了,溶解的胶囊里装的氰酸钾也能帮忙完成工作。」   「但是,这种子弹一颗不会很贵吗?」   乱舔胡子男的问题让小鬼听了一脸得意。   「这当然是特别订做的。十颗实弹三百万。」   V领男惊讶得发出「咿」的奇怪声音。   「真让人难以置信,我宁可拿那些钱去买女人。」   「杀个人而已,干嘛非得特地搞这种麻烦又浪费时间的功夫,一发子弹砰的一声不就解决了?」   布罗和乱舔胡子男惊讶得直摇头。   「那是他的兴趣。」庞贝罗插嘴道,「如何用好玩又稀奇古怪的方式解决对手……对吧?」   「喂喂,这家伙说的话有语病,我只是单纯地乐在工作。这种让人郁闷的工作做久了不只会窒息,还会无聊到发慌。我是为了让自己这份事业能多少做长久一点,才会这么费尽苦心。这间店不也是这样吗,庞贝罗?」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像个笨蛋似地愣在原地。不只因为大家对一个脑袋爆开的人视而不见、语气自若地闲谈,还因为先前一副孩子样的小鬼竟突然用起对等的语气,和庞贝罗与布罗等人一问一答。这些打击一口气席卷过来,竟像闻到了什么刺鼻至极的味道,脑袋胀得快爆炸,胃里又开始作呕。   「好了,因为这个余兴节目,今天不得不收店了。请各位务必再次光临。」   庞贝罗转向刺青三人组说。   「你什么意思?」小鬼鼓起脸颊,一脸气呼呼的。   「那位客人这个样子不是你造成的吗?托你炸了他脑袋的福,他开始失禁了,屎尿流了一地。」   「叫清洁工来就好了。」   「你付钱我就叫。收拾尸体、处理血渍、除臭,这些手续加起来,两百万酬劳跑不掉,只要付钱,他们随时可以过来。」   「什么!开什么玩笑!竟然要上百万!给三十万就肯做的人一堆!」   「你似乎不太了解行情啊,小鬼。那是清洁善后和把他变成馅料的价钱,不然谁都不想收拾这块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材料。」   「可我是正当防卫啊!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小鬼来回看向刺青三人组和我。   接着一个碎裂声响起,原来是趴睡在桌上的老人将空的玻璃杯给挥落在地。   「……那个也算在你帐上。」   小鬼的脸色变得像是吞了一大把沙子似的。   「我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老实说,手头很紧。」   「我倒没听说。这不像个射出那么豪奢的子弹的人会说的话。」   「我这个身体的费用还没付完,现在还差四、五千,每个月都像火烧屁股似地要到处抢钱。」   「那就只剩一个方法,你也来帮忙。」   庞贝罗的话让小鬼的脸瞬间亮了起来,我却觉得他似乎高兴得过了头。   被要求换上连身的工作服后,庞贝罗命令我去将尸体放入黑色的尸袋,和小鬼两个人抬入厨房里面的岛台上。我想戴手套,却被庞贝罗二话不说地拒绝。   我从没碰过尸体,更遑论要我拿起一颗破掉的人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鬼率先抓起那颗头、拉了过去。   「不好意思,谢谢你。」   「没关系,不要紧的,姐姐。」   小鬼做出孩子气的举动,脸上却连一丝丝的笑意也没有。我抬起脚的部分,只觉得那双脚早已像棍棒般僵硬,而且沉得吓人。   背景音乐消失,大厅的照明转弱,厨房里只有岛台周围亮起了灯。   「放上去。」   庞贝罗已经换上了高度及胸、质地硬挺的棉质围裙,正叼着雪茄吞云吐雾地等在一旁。一边的台子上有一只类似修车时用的皮革工具包,中间用细绳捆起。等我和小鬼两人使劲将尸袋抬到台子上后,庞贝罗随即解开皮绳,将工具包展开。清脆的金属声响起,袋子里有混在一起的钳子和镊子、牙医用的探针,和一个形状从没见过的剪钳,看起来像是用来剪卷曲指甲的指甲剪。   「先脱掉衣服,拔掉手指与牙齿,然后剥下脸皮。处理到这个程度,价钱会一下子便宜很多,因为清洁工只需要将尸袋里的东西丢掉就好。本来连胃也要留下,但这家伙只有喝酒,所以就算了。这样处理下来用不到一百万,可以吧,小鬼?」   小鬼一脸不满地点点头。   庞贝罗重新将雪茄叼在嘴角,打开尸袋的拉链。总觉得很奇妙……没错,一具真的只能用奇妙来形容的身体就摆在那里。该怎么说好呢,在黑色尸袋里的是人的身体,脖子以上却是……该说是像人,但鱼身有损伤的鱼吗?只不过很不合理就是了。   袋子里除了成堆的血,还沾满了白色的物体、皮肉和毛发。   拿起钳子的庞贝罗抓住尸体的右臂,用钳子夹住食指的第二指节两侧。   我感到臼齿仿佛痛得让人忍不住要咬紧牙关,微微吐了口气。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好像有哪里的垃圾桶没盖好盖子,但实际上,那股臭味却是从袋里飘出来的。   庞贝罗瞬间向我眨了眨眼睛。一个像是花店里剪除粗枝的喀滋声响起,手指滚动着掉落在地。   我感到膝盖突然变得脆弱无力,连忙抓住岛台边缘撑住自己。   「让、让我来。」小鬼兴奋地叫着,「全交给我。」   「是吗?这样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我可以全做完。」   「那我就先过去大厅了,你结束之后喊我一声。」   小鬼连应个声都没有,早已切下了尸体的中指。   庞贝罗向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他一起过去。   我们留下小鬼与尸体,一起移动到大厅。   在桌前坐下时,还能听到邻桌的老人打着响亮的鼾声。   庞贝罗拿着两只玻璃杯从暗处出现,并将其中一只杯子放到我面前。我伸手取来时,听到杯子里响起冰块碰撞的声音,还有一股辛辣的酒味扑鼻而来。   「麦卡伦威士忌。你今天的工酬。」   我看着小小玻璃杯中的液体。真的只有一点点。这就是我。   在灯光下,小鬼小小的背影忙碌地来回移动,并伴随着又切又剥的声音。从昏暗的大厅看过去,那里仿佛正上演一场诡异的独角戏。   「他疯了。」   庞贝罗语气平淡地低声开口。   「注射荷尔蒙、无数次的全身整型,甚至于改变骨骼,最后将自己变成了小孩的模样。他的实际年龄就连我也不清楚,不过确实比你还要大。」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原本就没有得到健全的发展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似乎是来自彻底疯狂的家庭。他母亲原本和他外婆一起卖淫,等他出生后,就变成了三人一起。虽然背后有人撑腰,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听说早在一开始就大肆宣传只要有钱,要干什么都可以,逼着他们接各种交易。」   「他没有父亲吗?」   「有,不过好像因为职业伤害,原本就行动不便。据说已经接近瘫痪状态。」   「原来如此。」   「听说他曾被客人逼着吃下外婆被切下的乳头和私处的肉,并有附带条件,说是如果吐出来就拿不到钱。我想那应该是搞砸了什么事所得到的惩罚吧。」   此时,有某样东西从厨房那里飞至脚边。落在地上的是颗类似小石头的东西,我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有很深的凹痕以及坚硬的根部。   我厌恶地将它放到角落的烟灰缸里。   是牙齿。   「他老妈从那时候起,开始将他卖给有变装癖和恋童癖的男同性恋,而且那些人尽是喜欢玩SM的变态……。大约从这个时候起,他的身心发展就受到了最根本的影响。」   我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舌头随即感到一阵热辣,眼前仿佛能看到酒液如何通过体内的各个地方。突然发觉耳边的声音愈来愈小,我于是甩了甩头。   庞贝罗沉默地注视我的一举一动,自己也啜着酒,笼罩嘴里的雪茄轻烟在玻璃杯中形成白色的漩涡。   「他接手的头一件工作就是杀掉他老妈。他从雇主那里买来自己付佣金、自己解决的权利。虽然雇主说他可以不用这么做,但他本人似乎想将这件事当成一桩交易来看。他那时才十二岁左右,并付了三万元的佣金。」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大气,吓了一跳。   庞贝罗见状瞥了我一眼,接着又点点头继续说。   「这里的客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类似的伤口。」   「那么那个人呢?他也杀人吗?」我看向那个烂醉的老人。   「那是装饰品,充其量不过是条手机吊饰。小鬼的那副外貌,可以去的地方、可以逗留的场所,甚至是在时间上都有所限制,而且弄得不好还会引人注目。所以那是他拿来当作保护色用的,偶尔还可以作为工具。」   「工具?」   「没错。这个醉死的家伙和上一个『教授』是不同的人。大概是盾牌吧,受了伤无法再利用的时候就会被解决掉。」   小鬼吹起了口哨,看样子他那里的工作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小鬼捡来的全是些快饿死又无家可归的老人。他带他们去洗澡、理发、剪指甲、刮胡子、去美容沙龙,又帮他们订做一流的衣服、配带些小饰品、和自己住同样的饭店、吃喜欢的食物,当然酒也随个人的喜好。比起只能任他们像个污点般在路边衰弱至死的政府,他所做的根本算是功德一件。」   庞贝罗对着皱眉的我如此说道。   「有趣的是,这些人一律被改造成一副英国绅士的样子。或许他是想将理想中的父亲形象具体化吧。」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很闲。还有,那家伙活不长。」   「他生病了?」   「不是。他口头上说是为了赚取自己改造的费用,但实际上大概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他最近这阵子老是接些外道的工作。」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般杀手会避开譬如女人、小孩、老人、神父、牧师,以及完全无关的局外人这些类型,但他处理的对象却是小孩,而且都是女孩子。他的外型很容易让对方卸下心防,进而让他得逞。」   「是完全不会提防。」   「谁都不想接的工作,相对来讲报酬不错。不过,他是打从心底享受折磨、虐杀小孩的乐趣。大致上来说,这种工作多半都牵涉到复仇,而且他还会要老人将整个过程拍下来、送给对方的父母看。不论哪个行业的人,任谁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活活肢解,都不会放过凶手。等到想置他于死地的人累积到一定数量后,他也不可能活太久了。」   我看向厨房,越过柜台能见到小鬼轻盈移动的背影,还能听到他的口啃声。他的心情应该很雀跃吧。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却仍旧停不下来,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随即又啜了杯酒。跟刚才一样,喉咙又烫又辣,但比起静静地听庞贝罗说话,这样要轻松了好几倍。   「因为他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然后得到了唯一的一个结论:他们被塑造成即使事不关己,或是力有未逮,也仍会动手杀人的人。一但停止活动,他们就等同于溺死的鲨鱼般;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就只有死了。   他们在杀人的同时,也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自己无法成为普涌人。然而,或许只有创造出他们的人才知道答案。《科学怪人》并非虚构的小说,而是将现实单纯地书写成文字。」   就在这时,小鬼高声喊道「我做完了」。   庞贝罗喝光杯里的酒,我则将玻璃杯转了一囹,发出冰块碰撞的声音,然后起身。   站在岛台前的小鬼露出了得意万分的笑容,在他旁边还有个外型诡异的蛋糕。   「这是什么?」   庞贝罗的声音很明显地透露出不悦。   「我从冷藏库下面找到的海绵蛋糕,我会付钱的。看起来不错吧?」   「我不喜欢有人动我这里的任何东西。」   我看着小鬼做出来的东西,觉得胃里的威士忌逆流到了舌头上。   在擦得发亮、闪着银光的岛台上,有个用切下的手指代替蜡烛并列其上的装饰蛋糕,周围镶入刚拔下的牙齿作为妆点。海绵上多少涂了些奶油,但白色的奶油上又散落了几滴血,看起来反而更为诡异怪诞。此外,在蛋糕正中央还放着切下来的舌头。   「很有趣吧!我是主张物尽其用的人,所以海绵中间还夹了他的脸皮喔。」   庞贝罗抓过垃圾桶,准备将台子上的东西扫进里面。   「等一下!」小鬼尖叫着阻止庞贝罗的动作。   「干嘛?」   「先别急着丢,我发现了一些小东西。」小鬼甩着刀子,用刀尖叉起舌头,「看看这个,要仔细点看。」   我先是看到舌头上有块黑色的污渍附着,随即便发现它其实是个刺青。那个图案看起来就像一黑一白的两只老鼠头尾相交。   「你看过这个吗?」   小鬼以摇头回应庞贝罗的问话。   「好像太极。」   我看着刺青喃喃自语。   被庞贝罗与小鬼用充满怀疑的视线紧盯着,我急忙进一步解释,「就是那个从中国传来的图案啊,太极图。」   我抬起双手准备画个圆……却办不到。我的左臂和右臂完全无法好好地动作,某种像吸入二氧化碳般的朦胧迟钝感从膝盖开始蔓延,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   我一整个跌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唉呀,你没事吧?」   小鬼露出看似惊讶的表情。   庞贝罗依旧是一副扑克脸,低头看着我。   「嗯,有点不太对劲。」   舌头像抽筋似的,说起话来不太流畅。   「小鬼,这个粗劣的蛋糕随你要吃或要扔,弄完之后就回去,今天的营业时间到此为止。   视野渐渐变暗,到了最后,我整个人倒卧在地板上。   这时,庞贝罗将角落的玻璃杯内的液体拿到流理台倒光。   ——啊,是那杯酒,那杯麦卡伦威士忌。   我突然明白过来。   在渐渐模糊的视野中,俯视着我的庞贝罗脸上,一抹笑容正逐渐扩大。   chapter 2   Ultimate sextuples & Venezuela thick darkness   〈极致六倍汉堡与委内瑞拉浓醇黑巧克力〉   Ψ   鼻子里像是被人抹了黄芥末般,出其不意的疼痛让我呛咳不已。张开口深呼吸时,四周的景象透过泪水映入眼帘。   我被绑在仓库的椅子上。   庞贝罗将另一张椅子反转过来,用椅背向着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在椅背的上缘。他的手里有只褐色的小瓶子,旁边是台钢制的手推车。   ——有什么要开始了。我的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庞贝罗往小瓶子套上一只白色盖子,收进了胸前的口袋。   「在你和小鬼搬尸体的时候来了通电话……是一通预约的电话。这里最近会举办个餐会,客人是管理这城市的五名领导者,东道主则是这间店的老板。」   庞贝罗说到这里,再次看着我的眼睛。   「老板要来了。」   「也就是说,你需要那瓶酒。」   「是Diva Vodka。老板说了,这次想开这瓶酒。」   「如果我还了,你能保证让我活着吗?」   「不能。我不会、也没办法给你任何保证。你或许会被突然暴怒的客人杀掉,也或许会被老板转卖到其他地方。」   「这不公平。」   「我和你所处的地位本来就不对等。没有人会和金鱼或苍蝇做等价的约定。」   我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我是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了?那就随你便吧。」   「我不知道这对你算不算好处,但你有几个选择。」   庞贝罗将手推车拉过来,把放在上面的皮革袋子打开。袋子里收着和先前小鬼使用过的工具类似的东西。他拿趄其中一个很像碎冰锥,但锥子前端很长的工具。   「我会用这个慢慢地插入你的鼻子里,我的技巧很好,这东西会先刺穿你鼻腔内的黏膜,钻过副鼻窦,然后到达眼球的背面。就算是受过耐痛训练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哀嚎出声,也有人因此而心脏麻痹致死。」   庞贝罗接着拿起一个附有握柄,看似桌球球拍的椭圆形皮革。   「这是恶魔之舌,罗马尼亚秘密警察使用的道具。表面上有细小的刺,轻轻刷一下就能削下绝大部分的皮肤。每刷一次刮下的皮肤分量都恰到好处,不会搞到俐得辛辛苦苦又大量出血还削不下多少皮肤来。拿这个来摩擦脸部,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得到一具脸部肌肉的良好教材。」   庞贝罗边说边走过来,将恶魔之舌靠近我的面前。一股腐败的味道命我忍不住别涡头。   「和小鬼一样,幼稚。」   「既然如此,那你也应该知道小孩子想玩玩具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庞贝罗再度坐回椅子上,双眼直视着我。   「还有个选项是不用我亲自动手的。我认识几个可以很有效率地从别人嘴里套出消息的人,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以将剥皮搞得像脱衣服一样,在侧腹开个洞,掏出活生生的胃来。他们都是让人感受到痛楚的天才,根本用不着使用什么特殊道具,譬如将剃刀放进几个转蛋似的球型胶囊,塞进女人的下体后,在她们肚子上跳舞。他们也会拔牙齿,你一定不知道一天内被拔掉多达五颗健康牙齿的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吧?还有一种方式是将牙齿切开,在用铁鎚碎开的牙齿里导入电流,就连职业摔角手都会因为这样而脱粪,你又会如何?」   光是听他叙述,我就觉得耳鸣阵阵。在这狭小的空间被迫听个恐怖的男人说着恐怖的话,胸口闷得近似于缺氧。胃部亦不停蠕动,仿佛正为缓缓逆流的苦涩做一吐为快之前的热身运动。   「如果告诉他们对方是个女的,相信他们一定会乐得丢了手边的工作跑来,毕竟他们平常接到的对象几乎全是男人。我常听他们抱怨对男人早已厌腻,也听他们提过若是女人可以不收钱,还有很多人表示偶尔也想试试自己做的道具,如果能提供试验品,免费也没关系,但相对地不能限制时间和地点……。因为他们想尽情地享受这过程,不过我想这个不符合我们的现况。另外还有人做出能完整取出女人子宫却不会弄死人的切割吸收器。我只要打个电话,三十分钟内就会有人过来了。」   庞贝罗取出雪茄,再次点起火。   明明不热,汗水却从额头上滑落并蓄积在睫毛上,隐隐晃动着眼前的景象。我想像着自己被粗暴地扔进尸袋里的画面,脸烂得像是被什么践踏过,舌头仿佛切得工整的生鱼片般露在嘴巴外面。   小时候,和朋友分手后的我曾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骑着脚踏车闯进工地现场。我在半个人也没有的工地乱跑,最后不偏不倚地跑到一块当作盖子覆在坑洞上的夹板。板子因为负重而向内侧凹陷,我随即失去平衡,笔直地摔向一旁未完工的水泥块,而埋在水泥块里做为支柱的钢筋则像根针似地突出在外。   那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像是被强迫、被抓挠、被剥下一层皮那样……。比起疼痛,我记得更清楚的却是面对这突如其来又暴力的意外时,所产生的极度无措。比起关心自己的处境,我反而更讶异于那在无预警中出现的折磨。   等我明白侧腹被钢筋穿透时,我也终于感觉到了疼痛。说是这么说,却也没有经过多长时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拼了命地与伴随心跳频率袭来的剧痛搏斗。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身体里流出来让我感到很害怕,因为等它一流光,我就理所当然地完蛋了。我跌倒的地方在工地的很里面,不论我大声地喊了多少次救命,都没有任何回应。天空中轻轻地飘着一轮满月。我想站起来将自己抽离钢筋,身体却不听使唤。后来听医生说,幸好夏天入夜后温度没降多少、幸好钢筋没伤到肝脏等主要内脏和血僻,也幸好我没有徒劳地胡乱挣扎而加重伤势,因为再差五厘米,钢筋就会刺穿我的肝脏。正当我处于被钢筋穿透的状态时,却闻到了附近人家做晚餐时飘散出来的咖哩味。我一直记得,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疯狂地想吃咖哩。   发现我的是一对打算溜进工地幽会的情侣,已经撩起裙子的女人还发出了老妇人般的惨叫。这也难怪,谁叫黑暗中,对面近处有个小孩子直盯着她看呢……   这桩意外过后,因为这件事,每当我看到太空人在黑暗的宇宙中于太空船外活动的照片时,都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   我是孤独的。以前如此,至今亦如是。   「我说过你有选项可选。只要告诉我Diva在哪里,并完好地还给我,如果有除了我以外的人要杀你,我会出面阻止一次。」   「但如果对方无论如何就是要我死呢?如果人家根本不将你的制止放在眼里,执意要杀我呢?」   「在这里无视于我的禁令的人,也将不再是我的客人。如果对方有这种觉悟,你必死无疑。另外,在你犯错的情况下,我也没有阻止的权利。」   「你说了等于没说。」   「你还是没弄懂我所谓的选项。我现在说的这些话,只不过是等一下即将发生,或将来会发生的事。如果你听我的把东西交出来,至少可以避免被严刑拷打至死,这样店内也不会到处散落着你的残肢碎层。这是我能忍受的极限。」   「我还是不明白。」   庞贝罗站起来,将雪茄的烟灰弹到我的额头上,下一秒,雪茄便被按在我的肩膀上。痛楚漫开,还有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你的决定。那些人一旦来了,连我也无法阻止他们。到那时候,就算你说出Diva在哪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死了,我最后还是能找出来,我保证……」   庞贝罗坐回椅子上。   我陷入沉默。   虽然非常不愿意,但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顽固的女人,而且还很愚蠢。」   庞贝罗叹口气,从门口走了出去。   没多久我就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   叼着雪茄回来的庞贝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就只是在椅子坐下,什么也没说,并不时地看手表确认时间。   「其他人都是这样子的吗?」   庞贝罗听到我的问题,稍称挑起了眉。   「什么样子?」   「像这样受到残酷的折磨然后死掉。」   「半斤八两。」   「啊?什么意思?」   「死法无所谓好或残酷,死了就是输了。虽然要一个人死的方法多多少少都不太一样,但总归差不了多少。」   我用力瞪着庞贝罗。反正都难逃一死,也就不用管他怎么看我了。   「而且来到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没有一个人是完全问心无愧,像条刚洗完的床单那么干净洁白。会堕落至此的,尽是些在某条路上走到发疯或垂死路边的人。这里,是这一类人最后付出体力劳动的场所。」   庞贝罗说完,咯咯地轻笑出声,似乎很得意自己刚刚所说的一番话。   「你过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生活?」   庞贝罗瞥了我一眼,轻轻地弹了弹雪茄。   「很遗憾,我没有过去。」   「那还真是刚好。」   「算了,随你怎么说吧,再五分钟他们就来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能忍,而且就算知道了,也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不论男人或女人,最后都会因为痛楚和恐惧而告别这个世界。我想你可能会落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而最后见到的景象,大概就是仓库里沾着你的血渍和碎肉的墙壁吧。他们最后才会毁掉你的双眼,不过应该会先拿掉一只,因为那样能让你感受到充分的恐惧。你就好好期待届时从镜子里看到的脸吧,那张仿佛在黑暗中进行整型手术后的脸。」   我的膝盖抖个不停,苦水不断从胃里翻涌而上,终于还是吐了一些在地上。   庞贝罗神色不变地在指间摆弄着雪茄。   这时,通知有客人上门的电铃响起。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在目睹牛仔死掉的那个仓库里,我就已经知道,当迫近的朦胧不安终于转变为具体的恐惧时,那种感觉就像被什么凶狠地攫获一般。   庞贝罗走出去迎接客人,留下一道细细的门缝。没多久就听到压缩空气弹起门闩的声蛊曰。   结束简短的对谈后,两人以上的脚步声往这里接近。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门被慢慢地敞开。   「加奈子,你有客人。」   庞贝罗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放弃的意味,但即使如此,我仍旧没抬起头。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甚至想大笑几声。若是我这么做,大概没过多久就会员的疯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   我慢慢睁开眼睛,一双皮鞋鞋尖与黑色牛仔裤跃入眼帘。   「加奈子。」   是疤皮。   他站在我面前,一脸疑惑的神色。   我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布满伤疤、宛若地图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疤皮注意到缠绕在我身上的绳子,转向庞贝罗询问的瞬间,我口中泻出低声呻吟似的啜泣。   在疤皮打算解开绳子的手一碰到我的时候,我立刻发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尖叫,一抽一抽地哭了出来。   Ψ   昏暗的店内,我双手包覆着马克杯,坐在桌前。   庞贝罗与疤皮在走入灯光同样昏暗的厨房后,一直在谈着什么。   我注意到庞贝罗偶尔会对疤皮的话摇头,像是表示不知情那样,不过我仍旧默默地用汤匙舀起杯中浓稠的液体,送到嘴巴里。   闻到杯里逸出的热气时,我还以为是热可可,实际上却不是那么简易的东西。杯子里装的是异常浓稠的巧克力浓汤。   「这杯是委内瑞拉浓醇黑巧克力。你的胃部不适可能是因为喝了掺安眠药的酒与压力的关系,喝这个应该能让你舒缓一点。如果还是想吐就去厕所。」   庞贝罗放下马克杯,夸张地吐了一口气,朝陪在我旁边的疤皮努努下巴,往厨房里侧走去。   这两人的说话方式不知是否曾经过训练,即使是在鸦雀无声的店里,竟完全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   就如同庞贝罗所言,我的胃一直在翻搅。在得不到适当进食与休息之余,又塞进了药物和绘声绘影的拷问过程,胃自然像受虐的野猫般扭曲,每当稍有动静就会暴走。即使如此,我还是打着摄取营养的幌子,欺骗自己将浓稠甜腻、仿佛法式浓汤的东西不断咽下喉。   「随你便。」   突然,庞贝罗的声音响起,我一抬头就看到那两人往我这里走来。   「加奈子,你自由了。」   疤皮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陷入错愕。   「什么?」   「但是有条件,你要和我一起走。」   我立刻看向庞贝罗。   他靠着墙壁,眼中透出不耐烦的神色,手连抬都没抬,便将雪茄从一边的嘴角移到另一边。   「你被疤皮买下来了。老板已经答应这件事,剩下的就是看你要不要跟他走。」   地皮定定地看着我。   「你的决定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出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趁人不备时更容易下手什么的,不就是你们一贯的手法之一?你们早就决定要杀死我了吧?」   「看吧,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女人很麻烦。」   庞贝罗拿出雪茄,哼哼地笑着,疤皮也仿佛被传染似地露出苦笑,最后两人竟大声地笑了起来。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忿忿地拿汤匙将马克杯里的东西搅拌得哐当作响。   「别闹了,她生气了。」   疤皮恢复一脸认真,朝我走近。   「加奈子,你放心,这不是陷阱,你真的自由了。」   我直视着疤皮的脸。   「没错,但有条件。你可以相信他的话。」   又是一阵打嗝似地的扭曲笑声。我侧目瞪向庞贝罗。   「别在意,不过是笑几声而已,又不会做什么。」   「我不信。我很清楚,你不会那么简单就将我交到别人手里。」   「所以你要继续留在这里?」   「绝对不要。这里是坟墓,不对,是像解剖室一样的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这时我注意到了留在手腕上的绳子勒痕。暗红色的蜿蜒痕迹仿佛昭示着残酷的暴行。   疤皮的修长手指抚上那勒痕。虽然冰冷,却让人感到温柔。   「加奈子,是真的。请相信我。」   庞贝罗看着我们,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夸张地直摇头,但我没理会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疤皮说的是真的,而且对我来说,这件事确实非常重要。   「不过我有条件。疤皮,告诉她。」   疤皮在我的对面坐下。   「庞贝罗……不,老板说你必须在店内帮忙到餐会结束。如果在那之前找到了代替你的人,你立刻就能离开。这是让你走的条件之一。」   庞贝罗点点头。   「条件二是庞贝罗要求的,你必须归还Diva Vodka。我也觉得你应该还给他。你不用担心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了,庞不会再对你出手。」   「他刚刚才威胁着要将我交给一群变态的人。」   疤皮转头看向庞贝罗。   「是解剖人?」   庞贝罗耸耸肩。   「联络了吗?」   「当然没有了,找他们来还要花钱。」   庞贝罗的两边嘴角下拉,又耸了耸肩。   「无药可救的家伙。总之,你必须将Diva交还给庞,东西在哪?」   疤皮面对面地望着我。   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如果在这里答错就完蛋了。这就像一直不断累积下来的数字却乘上了一个零,一切瞬间归零。不论好坏就是想活下去、仿佛套上绝对值的自己,开始敲响警钟,并不断呐喊……加奈子,如果在这里失败了,你的一生就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庞贝罗忍住一个呵欠。   疤皮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   先前的安心感完全成了相反的紧张感。   「我不能说。」   我察觉疤皮的脸上闪过一丝危险的神情。   「为什么?」   疤皮语气平淡地轻声问道。   「带你离开的条件之一是你必须跟我一起走,不然组织便不同意这件事,而换句话说,这也代表你信任我。我问你,你想留下来吗?」   我摇头。   「那么,为何不能说?」   「没有酒就没有人,疤皮。」   我觉得疤皮在听了这话以后,整个人似乎突然缩了缩,看着我的眼里失去了兴味,和我的距离也随之拉远。   「你还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但是,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发生在我身上,实在让我无法好好思考,所以我不能轻易放开我的救命绳。请你给我点时间好吗?等找到代替我的人、你真的带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或者是在餐会之前,我会将那瓶酒归还的,我保证。」   疤皮交叠在下巴的手指开开阖阖。   「没有那瓶酒,我不会给人。」   庞贝罗又重复了一次。   我发觉疤皮似乎改变心意打算起身离开,心下暗忖,他们会不会是故意合演一出戏来骗我,我又该怎么做才对?但若真是一场戏,我也不能怎么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任何一条能活着走出这里的路。   我觉得耳鸣和心跳声正疯狂鼓动、双眼发酸、口干舌燥,而胃里则仿佛有人在跳将摇滚乐……啊啊,我又想吐了。   疤皮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只好放弃了……」   疤皮从位子站了起来,不再看我。   「那瓶酒会在带走她的时候还你,这样可以吗?」   「不行。考菲打算在餐会的时候开那瓶酒,所以我要在那之前拿到,这是带她走的条件。」   疤皮望着我。   「你打算何时交给他?」   我已经做好了觉悟,「餐会的时候。」   疤皮听了我的回答深深地叹口气。   「庞?」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非常不喜欢。不过,如果你能保证一定交出来,那我也只好答应。」   「加奈子,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点点头。   「相对的,这段期间,你必须保证她的三餐和睡觉的地方,而且不能让她受伤或遇到危险。」   「后面的事我无法给你确切的保证,但我会妥善处理。」   那个晚上,我迎来了睽违已久的睡眠。   庞贝罗给了我床垫与毛毯,叫我就睡在仓库里。   隔天……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反正当我一醒来,庞贝罗已经在厨房里工作了。岛台上放着一盘堆积如山的绞肉,庞贝罗正一边把肉块塞进手边的绞肉机,一边转动绞肉机的把手。   我从里面拿了扫把出来,打算开始打扫大厅。   「那等一下再扫,先过来这里帮忙。」   我将扫把放好,走进厨房,将手洗干净。   「把那边的肉照顺序放进去。」   庞贝罗指着放在另一只方盘里的肉块。   「真多。」   「他们明明都上了年纪,却个个食量惊人,而且不只他们的保镖,连他们手下的份都要准备,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那你之前是怎么办到的?」   「我一直都是自己来。」   庞贝罗说完露出了一抹笑。   花了一整个早上(应该是)将肉处理先后,接着(大概)中午便坐下来用了午餐。   庞贝罗的心情意外地好。   「你很高兴看到我离开?」   「没错。」   他边咬下一口夹了生菜和满满腌牛肉的热三明治,边点点头。   「我讨厌麻烦,而你正好很麻烦。」   喝下一口冰镇过的榨柳橙汁后,身体各部位仿佛都醒了过来。我吃着庞贝罗做的汉堡,口中充满热呼呼的咸鲜肉汁与浓厚的起士风味。   「真好吃。」   「我不需要这种理所当然的称赞。」   庞贝罗虽然一副嫌恶的口吻,我却觉得他似乎很开心。   「真奇妙。」   「奇妙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心的样子。」   「是吗?」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你这样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你之前明明就都是一副扑克脸,看起来好像在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那是两回事。」   「什么意思?」   「我今天接到医院的通知,我的伙伴要出院回来了。虽然比我预期中多花了点时间,但果然是个运势很强的家伙,实在太了不起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样的人?」   「很强悍,和我搭档已经五年多了。明明是杀人,却没有任何犹豫,是个像团火的家伙。」   「像团火……那样的人也会受伤?」   「上个月被手枪击中。幸运的是子弹贯穿过了身体,但被射中的部位却很危险。」   「是被这里的客人射中的吗?」   「没错。我一时气愤就杀了他。那家伙现在就在你手上。」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松开手中的汉堡,随即便发觉庞贝罗脸上的窃笑。   「你的兴趣很糟糕。」   「我要去接人了,你等一下先把大厅扫干净。」   庞贝罗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在我从大厅开始将大部分地方都扫完、擦过,正想起身趁这个机会去确认Diva Vodka的瓶子时,电铃却响了起来,面前的门也随之开启。   能让庞贝罗用极度信赖的口吻称道的男人,不论再如何优秀,在这里的真面目就是个怪物,所以我绝对不能大意。   我有一点后悔没有答应跟着疤皮离开。不但明明有预感会碰上另一个麻烦,而且如今还预感成真。   门一敞开,我却见到了完全出乎预料的景象。   庞贝罗的身边是一只浑身包着白色绷带、肌肉贲张的斗牛犬。   Ψ   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我全身冻住无法动弹。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嘴巴合不拢的蠢样,直盯着庞贝罗脚边的——一个完全遮住他膝盖以下、宛如人彘的生物。   神奇的是,那只斗牛犬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脸苦大愁深地直视前方。它就端坐在庞贝罗脚边,一动也不动地像个摆饰一样。   「你在做什么?让开。」   庞贝罗无奈地笑着从我旁边走过。   门快阖上时,斗牛犬才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跟在庞贝罗后面。   我被留在原地,而一人一狗就这样走进里面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斗牛犬的倨傲态度从耐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过,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竟然被它的气势压制住。   庞贝罗走入厨房,拿了一块像是牛骨的东西回来。大小如婴儿陉骨的骨头上还附着厚厚的肉块。   那只斗牛犬就乖乖地蹲坐在厨房入口,等着庞贝罗走出来。它的样子看起来很像画里的忠犬,但我知道,实际上它肯定忠诚得不论何种命令都会彻底完成。   庞贝罗站在斗牛犬的前面低头看着它。   斗牛犬一感受到庞贝罗的视线,随即抬起有如长在肩上的巨大肿瘤般的头。我一直以为斗牛犬这种狗都是一身松垮垮的皮肤和不结实的肌肉,但面前的这只狗却是浑身肌肉贲张,仿佛在皮肤底下裹着炮弹的怪物。   「你一脸没见过的表情。」   见我点头,庞贝罗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些家伙是怪物。斗牛犬这种狗呢,并不是天生自然,而是经过人为的刻意培育的,而培育的动机,想必是为了看看生来只为争斗的动物是什么样的吧。原本都是狗与狗之间的互斗,但这些狗不一样,它们被安排在杂耍帐篷内与熊或牛拼斗厮杀,给人们当作娱乐欣赏。」   庞贝罗说话时,手中握着的骨头每摇晃一下,那颗宛如巨大拳头般的头部流下成串的唾液,而且已经在它脚边汇聚成铜锣烧大小的水洼。   「结果当然是输得很惨。这些狗斗到后来一只只都开肠破肚、头骨粉碎,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但即使只剩最后一只,它仍会用余光看着同伴们的惨状,继续冲上前搏斗。而为了取得胜利,当时的赌客或庄家之类的人便将它们与其他狗混种,经过一再改良培育之后,慢慢地,它们的头骨就像钢铁般坚硬,而且演化成可以减缓重击冲力的球形,特别是嘴巴,那是最有力的武器。它们的下颚比上颚更为突出并往上闭合,口鼻也短。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样可以让它们在咬住敌人的时候也能轻松呼吸。重要的是,在它们咬住对方要害时,可以不用为了呼吸而减轻力道或松口,而且可以深深埋进对方的肩颈,制住脖颈这个要害。真不愧是为了撕咬、争斗而产生的生物。」   庞贝罗突然接近我,将手中颇有分量的骨头重重地交到我手上。这个动作仿佛按下了某种开关,斗牛犬随即将身体转向我。我看到它的眼白里有好几条血丝,垂下的嘴角也流出伴随着泡沫的几丝唾液。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早已迫不及待要冲上前讨奖赏。   「庞贝罗……」   我才踏出一步,随即听到地鸣似的声音。那只斗牛犬开始狺狺低吼。   「干嘛?」庞贝罗一副悠哉的口吻。   那低吼声听起来像是故障的拖车引擎,并夹带一种惊人的气势愈来愈大声,我的视线一瞥,就看见它长着毛的丰厚脸颊像舞台布幕般往上掀起,露出带着黑色斑点的粉色牙龈,还有牙龈上排列整齐如白色芦笋的利牙。   「这……没问题吗?」   「它不会觉得你抢了它食物的。」   「……可是它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斗牛犬的身体突然朝前方倾斜了约十度,与我的距离缩短至一公尺。如果被那张恐怖的大嘴咬到,肯定会被扯下不少皮肉。这让我不禁想起过去曾看过的一张相片,相片里遭到大白鲨攻击的大腿看起来就像吃到一半的串烧。   下一秒,斗牛犬以不可思议的弹跳力跃向我的脖颈处。我惊恐得做不出任何反应,就这么看着龇牙咧嘴又大如排球的物体直逼眼前,接着庞贝罗的手挥了一下,斗牛犬旋即用前脚往我的胸口一蹬,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后落地,在一旁开始磨磨蹭蹭起来。   我听到仿佛捏黏土般的咀嚼声。   喉咙又干又涩。   我猛然惊觉手里还拿着因体温而变得湿黏的牛骨,正想将它塞给庞贝罗时,却发现他手里抓着红色的东西。   是草莓。   「菊千代——这是那家伙的名字。」   庞贝罗努努下巴,又拿起一颗草莓。   「它是个怪胎,最顶级的和牛在它面前也比不过一盒两百元的草莓。」   说着话的庞贝罗每放开一颗草莓,那只斗牛犬就会动作灵巧地又跳又跑。那种拼命挥动短小四肢的样子,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好笑。   那只——菊千代三两下就将草莓吃个精光。   「没有了。吃完了,菊千代。」   庞贝罗一摊开空着的双手,那只斗牛犬立刻露出对一切突然不感兴趣的样子,迅速走开,侧卧在自动点唱机的旁边。看样子,那里就是它的地盘。   庞贝罗将毛巾丢给我。   「去洗手。」   我走向厕所。   不晓得是不是庞贝罗将牛骨给了菊千代,我听到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喀滋声,有点类似木板裂开的声音。因此洗手时,我便刻意将水龙头转大,让水声尽可能地掩盖一切声响。   在我用脚磨碎撒在地上的山核桃果壳时,就看到穿着外套、戴着软呢帽的庞贝罗从办公室走出来。   「大厅扫完了就过来这里。」   庞贝罗把我叫进了厨房。   岛台和其他工作台上共放着五只大竹篮,每只都装了成堆的黑色和绿色的东西。   「把这篮子里的莴苣一叶叶地摘下来用水清洗,放在竹筛里沥干,这里的酪梨则要全部过筛。用这边这只细目筛子。」   「我可以用这里?」   「这是连事前准备都不用的简单工作,和机械化作业差不多。」   庞贝罗拿杯子取了水,一口饮尽。   「餐会的时间已经决定了,就在后天晚上九点。明天休店一天,好为后天做准备,而且菜单也必须赶快拟好。虽然这些大头不是真的要来吃东西的,但也得让他们吃得满意才行。到时端上桌的不仅是料理,更必须要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权威和别人对他们的忠诚……呵呵呵。」   「你好像很高兴。」   「这还用说,最近因为得顾着你,出个门都不方便,不过现在有菊千代可以替我看着你了。」   我沉默着没说话,而庞贝罗则吹了声指哨。叩的一声,柜台下的小门传出物体撞击的声音,接着我便看到菊千代走进了厨房。   「听好,除了我吩咐过的事,其他一概不准做,也不准偷懒,菊千代会好好盯着你。它是不会说话,但你在这里该做什么,它全都心里有数。如果你做了多余的事,就别怪自己会受重伤,它和我一样,绝不会手下留情。」   庞贝罗拍了拍菊千代像颗南瓜似的头,走出厨房。   「别让我回来看到你在一片血海里睡午觉,顶多是你跳进流理台窝着。」   「知道了。」   我跟在庞贝罗后面出了厨房。   庞贝罗的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大门的遥控器大概就在里面吧。   门开,庞贝罗走出去。   门关起来后,我一回头就看到菊千代站在自动点唱机前用充满审视的目光直盯着我。   「看什么看。」   我迅速将剩下来的果壳搜集起来,一鼓作气地将麻布袋里的果壳撤在地上,豪迈地踩碎一地的果壳,什么也不想。接着将果壳扫干净、磨亮扶手、擦拭桌面,然后进入厨房。   庞贝罗留下的五只篮子里,有三只装的是莴苣,另外两只是酪梨。光是莴苣就有二十颗,酪梨大概也是同样的数量。我叹了口气,决定先从莴苣开始处理,于是将竹筛叠在盆子上,接着拿起一颗莴苣用水轻轻冲洗后,把菜心的部分放在水龙头上用力挤压。比起一般用切的,这个方法比较快,而且还是以前打工时的西餐厅师傅教我的。在那间以自制的红酒牛肉酱为傲的餐厅里,每天都有成堆的莴苣和高丽菜等着切洗搓揉。用手指将压烂的莴苣菜心掏挖出来后,叶片就会往外散开,很有趣。接着将散开的莴苣放到盆子里洗过,洗好的叶子尽量摊开,整齐地叠在方盘里。   等我发觉时,菊千代早已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一看过去,它便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副「别想偷懒」的表情。   「我正在做。」   菊千代听到我的声音后哼了一声,将头搁在交叠的前肢上。   过没多久,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叮铃铃铃铃……是古早以前才有的铃声。我知道这是那台黑色电话在响,却没理会它,因为庞贝罗没有说我可以接电话。   我停下手边的动作等了一下,铃声在响了五声后挂断。在我终于洗到第三篮的莴苣时,电话又响了。   这次铃声响了十声后挂断。打电话来的人一定有在数吧。手腕似乎因为压扁太多颗菜心而隐隐作痛,腰也觉得很沉。在敲敲肩膀、转动脖子舒缓筋骨时,我想到自己一直被禁锢在这里无法离开,却还有大半的地方都没仔细看过。这个念头一浮现,我就跑去开了营业用的冷冻库。里面放了好几包肉,塑胶袋边缘还用麦克笔写了看似英文的注记,并贴着汉字写成的标签,有「羔羊」、「羊」、「鸡」、「鸽」、「雉鸡」、「小牛」、「养殖猪」、「野猪」的各部位,还有和「贝类」、「虾」、「鱼」搭配的「综合蔬菜」……等等。冷藏库里也是如此,一样有肉和蔬菜,还有水果、各种糖浆以及其他没见过的调味料。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想着用这些食材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料理,却发觉在完全不知道吃的人是谁的情况下,做菜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既然是管束庞贝罗他们的领导人,那么应该不会太年轻,可能是四十多岁或五十多岁,甚至还要更老也不一定,而且都还是些吃惯高级食材所做的高级料理的人……   这时,脚边响起了某种东西的马达运转声。   菊千代正龇牙咧嘴地瞪着我。   「我知道了啦。」   我关起冷藏库,回到流理台前。   处理完莴苣后,我觉得自己从腰部到背部就像硬邦邦的干货一样,但不完全的休息只会让人更提不起劲工作,便又接着拿起酪梨。神奇的是,庞贝罗准备的这些酪梨每颗都已经成熟了。这种少一分太青,多一分太熟的状态下,剥开后里面便是漂亮的黄绿色和莱姆色果肉,刀子切下去就像插入奶油般滑顺。   然后,办公室里的电话再度响起。   第一次电话响没多久便挂断,第二次也是短短响了几声,但当电话第三次响起时,却意外地响了很久。我停下来抬起头暗忖,会打来这里又打这么多通的,应该是店里的客人吧。然而,当电话第四次响起时,我突然觉得电话搞不好是庞贝罗自己打回来的。这次铃声响了大约三分钟之久。接着是第五次、第六次,到了第七次,我猛然想到会不会是疤皮打来的,心情不禁有些激动,结果手中的酪梨却因此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第十次。   突然,菊千代开始吠叫。   我将刀子和酪梨放下,洗了个手便往办公室去。   菊千代没有生气。   相反地,办公室里的电话却气疯了似地狂响。我决定接起电话,因为菊千代在我后面不断使力推着我的膝盖窝,像在催促我赶快接。   「您好。」   对方没有说话。   「喂……」   菊千代歪着脑袋抬头看我。   这时,我听到了话筒另一端的呼吸声。   「喂,您好……」   「你是谁?」   我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电话随即被挂断,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是女的。   下一秒,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忍住即将出口的尖叫,拿起话筒。   「喂,您好……」   没有声音……但等到对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我却因为那边杂音太多而听不清楚。   「不好意思,您的声音这里听不太清楚。」   「……是我……等一下……小鬼……让他等着。」   因为收讯状态和坏掉的收音机没两样,所以庞贝罗只说了这些便挂断了电话。   「小鬼要来。」   我对菊千代低声说。   总之,我先准备好了咖啡,又确认了放置冰块和鲜奶油的地方。虽然不再装成小孩的小鬼或许会想喝酒,但我觉得还是先准备一下,免得他突然想吃巧克力圣代。   回到自动点唱机旁边的菊千代突然转向门口——电铃随之响起。   找从监视器的黑白萤幕上看到小鬼一个人站在门外。   大门发出噗咻的声音开启,接着小鬼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看起来非常疲倦,帽子没了,衣服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又皱又破。   「咦?庞贝罗呢?」   小鬼将小皮包放在地上,爬上凳子坐好。   「他出去了。」   「是喔……他叫我在这里等他。」   「他刚才有打电话来说过了。你要喝什么?」   「嗯——这样的话,来一杯纯波本威士忌。」   我往柜台走去,取出玻璃杯。小鬼一副浮躁的样子,整个背脊弯了下来,双手不停地来回摩擦。   「菊千代,你回来啦!我还以为要更久呢,真了不起。」   「你知道它?」   「嗯,别看它外表这样,它可是个了不起的杀手,说是庞贝罗的左右手也不为过。那时被杀掉的家伙的睾丸被它吃得津津有味,血管浮出的输精管也像管子那样被它抽了出来,像这样喀滋喀滋地嚼。」   小鬼露出牙齿模仿当时的情形给我看,我却将视线瞥向别处。   「之前跟你一起来的人呢?」   我的问题令小鬼皱赳眉头,一脸哀伤地摇摇头。   「爷爷他……不行了,因为刚才的工作……。那些人很残忍,用钻子硬生生地在爷爷的头骨钻洞,倒进滚烫的热油……那声音很恐怖,还有味道也是……我光是要逃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唉。」   小鬼低下头,双手覆住脸。   「加奈子,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吗?」   「我不想去想将来的事,那没有意义。」   「可以的话,你还是尽早逃出这里的好。庞贝罗杀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苍蝇那么简单。老实说,我亲眼目睹他杀掉好几个服务生了。他是个疯子,只对死掉的女人有感觉。」   我什么话也没说。   小鬼摸了摸我的脸颊。   菊千代慢慢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要怎么做?」   「很简单,我们一起打开那扇门走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   「可以的。我有我的管道,而且有人可以帮忙,也有钱。如果你想离开,我真的办得到,我……」小鬼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想洗手不干了,这次的事让我下定决心要脱离这一行。虽然这次人物失败拿不到任何酬劳,但我还有以前存下来的钱。而且,要离开都市,有女人同行会比较方便。等我们逃到安全的场所后,你可以去任何你喜欢去的地方。你这么做也算帮了我一把,我还会给你相应的谢礼。你觉得如何呢……」   菊千代的表情好像在说,它完全听得懂我们在讲什么。   「它好像很感兴趣。」   我看向菊千代。小鬼点点头。   「那只狗就交给我吧,你放心。」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疤皮已经答应要带我离开了。」   小鬼听了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疤皮……」   「嗯,他说他买下我了,而且不但已经向这问店的老板提过,庞贝罗那边也答应了。后天的聚会结束后,他就会带我走。」   「走?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不管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好。」   「我认为你现在就跟我走,对你更有利。」   「不行,我们约好了。」   小鬼露出了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那就随你的意思吧,如果你喜欢被大卸八块的话。」   「什么意思?」   「加奈子,为什么你要任那些被叫做社会败类的人耍着玩?现在你人在哪里?你可是在一个比堆肥坑更肮脏的地方喔。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却和染上梅毒、卖淫无数的子宫没两样,错了,是比那还要恶劣。你以为疤皮是那种不到傍晚不会回家、而且还会喊声『我回来了』的上班族吗?你没想过老板为什么答应让他买下你?」   「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无从得知。」   小鬼啜了口酒,沾湿了嘴唇。红色嘴唇上方的胡子看起来像是浓密的汗毛。   「老板会答应,十有八九是考虑到疤皮不会让你逃走。也就是说,等他玩够了,就会照约定将你灭口。」   我脚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似的,只能紧抓住柜台来支撑自己。   「加奈子,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如果你想活下去,只有趁现在立刻下定决心。」   我看着菊千代,但理所当然地无法从它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你赶快决定吧,看是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我一转身便碰到了小鬼的手。   「你在说什么啊,加奈子……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是个怪物,也因为你从庞贝罗那里听说了各种关于我的流言吧。可是,即使是怪物,偶尔也会有侧隐之心,也会真心地想做些什么的。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处于疯狂的状态,我现在很正常,真的。」   小鬼哭了,眼泪从孩子般的眼睛滚落双颊。   「老实说我已经完蛋了,我不想在最后的最后还是个怪物。」   「我不知道。如果我相信你,就等于背叛了疤皮;如果相信疤皮……」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用和我一起离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由我来对付那只狗,你则趁这时候从门口离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再度响起。   「你等我一下。」   我走进办公室。   「喂,您好……」   「是我。」   是庞贝罗。这次连一点杂音都没有。   「你去冷藏库看一下有没有我说的食材,有的话确认一下数量。辣味蒜腌咸腊肠……」   「小鬼在等你。」   「什么?」   庞贝罗停下来。   「你刚才不是打电话来,说叫他等你的吗?」   「电话不是我打的,是小鬼。大概是因为恰巧被你接到,所以当下决定改变声音。他的特长就是模仿别人说话。」   我感到全身汗如雨下。   「他在工作上失手了,而且还自暴自弃地将作为他助手的老爷爷分尸——你,就是下一个。」   我的膝盖不停打颤。   「他在做什么?」   「在柜台喝酒。」   「尽量拖延时间,不要离开菊千代。」   他说到这里就挂断了电话。   喉咙痛苦得像被哽到似的。我用手按住胸口,调整紊乱的呼吸。   「再来一杯。」   小鬼拿着酒杯就站在我的后面。   Ψ   我将酒瓶悬在玻璃杯上缘,倒入波本酒,因为只要瓶子稍微接触到杯缘,就能听到我的手发抖的声音。   小鬼回到柜台后就坐在凳子上,愣愣地反复着「看店内一圈,再回到我身上」的动作,沉默不语。   「是谁?」   「是庞贝罗,说要我清点什么腊肠的数量后就挂断了。」   小鬼默默地看着我。   菊千代仍站在原地注视我们。   仿佛暗号般,我一将玻璃杯放在柜台上,小鬼便开口了。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再拖下去庞贝罗就回来了。」   「菊千代呢?」   「交给我。」   「你要怎么做?只有我走的话,菊千代会攻击你。」   小鬼闻言从口袋里抽出一叠卡片。是塔罗牌。他抽了一张牌,将牌面翻给我看,上面有一个圆圈,周围围绕着奇形怪状的生物。   「命运之轮。」   小鬼拿着牌朝桌子的方向挥动手臂,随即咄的一声,木制桌缘插着一张牌。   「这副牌是用磨到极为锋利的硬质胶膜做成,比粗劣的刀子更耐用,也不会引发金属探测仪反应,就算被发现,也只会认为是副比较好的塔罗牌。」   小鬼说着说着又挥动手臂。   咄。   ⅩⅢ——一张稻草人拿着镰刀的牌就插在刚才那张牌的旁边。   小鬼苦笑。   「这是死神吧?」   「不晓得为什么,这张牌很常出现。特别是在没什么特殊目的的时候。」   「还满准的。」   「像这样要射中其实很难,不过我连睡觉的时候都尽量在练习。」   「……不是,我是指塔罗牌。」   小鬼立刻想说什么,却又移开视线。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准……很准。」   菊千代仲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会用塔罗牌解决那团肉块,而且站到柜台上就不用担心它会扑过来了。我要改变计划,先打倒菊千代。」   拿着一张塔罗牌的小鬼站上了凳子,半弯下腰。   「动手。」   我往前踏出一步,向菊千代伸出手。   「过来。」   斗牛犬慢悠悠地靠近。   「呵呵,很好,就是这样。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小鬼似乎已经觉得胜夯在握,神情突然一缓。   「菊千代!」   我大叫着扑向小鬼的胳膊。   然而,我却扑了个空,还尴尬地正面对上了小鬼。   「你这个烂女人。」   小鬼的手臂一挥,我的胸口随即传来一股冲力和刺痛感。   塔罗牌深深地刺入我的工作服。   下一个瞬间,一颗白色炮弹从我旁边射出,直直击中凳子的椅脚。   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声响起。   小鬼随即发出短促的哀叫声,连着凳子倒在地上的他正被菊千代咬住胳膊,迅速拖向对面圆桌所在的角落。   四周响起斗牛犬亢奋的咆哮、布料撕裂声、鞋跟踹地声,还有嘶吼大叫的人声。   小鬼的脚在胡乱踢着,我则楞楞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脖子上传来阵阵刺痛,我摸上自己的胸口,将卡片拔出来。卡片上是个小丑装扮的男人——是「愚者」。   「菊千代!」   我大叫。   很快地,咆哮声静止下来,小鬼的脚也不再踢动。   我发现凳子旁落下一个类似打火机的黑色块状物,上面还有颗白色按钮,压下去会啪滋啪滋地窜出青白色火花。我捡起来后,走近倒在地上的小鬼。   「啊,还好你叫它停下来了。」   小鬼虚弱地抬起手。他的样子和我预想中的相差甚远,我还以为他会被菊千代的利牙咬得浑身是伤,当然,他是浑身全伤没错,但他的头却远远地超越这个程度。那一瞬间,我其实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画面。小鬼的头,分毫不差地被含在菊千代的嘴巴里。那个样子看起来像是戴着常出现在游乐园里贩售的斗牛犬帽子,当然,一点也不可爱逗趣。小鬼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手指和手背为了抵抗菊千代的利牙而指甲脱落,并弯向奇怪的方向。   菊千代就停在要囫圃吞下小鬼的头,或者是要咬碎的前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以前一个同学每次从我这里拿到配餐的水煮蛋时,总是整颗塞进嘴里,只看到蛋白从没合拢的嘴巴里露出来。   「这只疯狗,算我怕了你了。呐,加奈子,能不能叫这家伙把我吐出来?这样很像技艺不精的驯兽师。」   「不要,我不相信你。」   我将刚才捡到的那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抵在小鬼的肚子上。   「你如果不老实,我就按下按钮,菊千代也会闭上嘴巴。」   小鬼一脸难堪。菊千代的利牙正好位在他的太阳穴附近,唾液和鲜血让他的脸看起来像颗烂掉的柿子。   「你身上都是些有趣的玩具。」   「对你来说是玩具,对我而言可是活命的工具。我爸妈可从来没送过我玩具,而是把我当成玩具。啊!这家伙臭死了!有在练这种咬人的方法,至少牙齿也该磨利一点吧!」   小鬼笼罩在菊千代那炽热如锻冶风箱内的气息里,整个人暴躁不已。   「劝你不要动怒比较好。它可不会听我的话,如果让它觉得苗头不对,或许会一口吞了你。」   「我竟然会这么狼狈地被撂倒在地。」   「它不愧是庞贝罗的左右手,真让我惊讶。」   「会败在这畜生手里,看来我也老了。」   小鬼出神地喃喃,然后陷入沉默。看着他指甲剥开后露出的肌肉,我只觉得痛。   手摸上脖子,感觉湿湿黏黏的。全还在冒着汗。   「加奈子,你讨厌我吧?」   「我不想回答你。你怎样都和我没关系。」   「是因为我杀过人吧?可是,疤皮也杀人。」   我不理他。   「这也没办法,谁叫疤皮那样子的男人本来就比较受欢迎。人不都是凭外表来评断一个人的吗?可恶,右手动不了了,被刚才那样狠狠咬过以后,果然是废了。」   就像小鬼自己说的,他上衣的右边袖子破了好几个大洞,露出底下看似肌肉的东西。   「庞贝罗来了以后会帮你叫医生。」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我已经完了,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小鬼的声音里充满哀伤。   我沉默不语,小鬼也什么话都没说。   周遭只有菊千代「呼——呼——」的呼吸声。   接着又多了「嗡——」的声音,似乎是冷藏库或其他机器的马达正在运转。   「为什么不说话?你就这么不层和我讲话?」   小鬼从菊千代的口中瞪着我。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嗯。你从以前到现在应该听过很多这种求饶的话吧,可是,现在说这些话的人却轮到了你自己。」   「想想或许是吧。那些人死到临头不是突然变得懦弱,就是变得顽固,一下子就变了个人。我还以为他们是因为恐惧,但却不是那样,而是因为焦躁。明明还有事情等着自己完成,却什么都没做就得死了,因为无法好好掌握自己的未来,所以才会焦躁不安。」   「喂,你为什么要杀小孩子?」   「那是工作。」   「可是大家都不喜欢接这类型的工作,而且你的身材外貌也像小孩子一样。虽说是为了避开警方的关注,但实际上是为了让小孩疏于防备好更容易接近,所以你才进一步将自己改造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只因为有人委托而不顾一切地对小孩下手?」   「说话不用这么迂回,直接说我是怪物就好了。」   「不是,是我想知道原因。为什么你在杀了小孩之后还可以心平气和?你是怎么面对后悔或难过的情绪?」   「那是工作。」   「你说谎,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小鬼看着我。他的眼神并非不层,而是带着想了解我这个「风景」的微妙意味,空洞的目光让被他打量的我有种自己成了物品的感觉。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最早有记忆的是什么事?最早记得的。」   「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我最早有的记忆是蛇。好几条红色的蛇在攻击我,想把我吃掉。」   「或许是梦吧?」   「我也这么以为,实际上却不是。我老妈因为卖淫,每次怀了客人的种就会去打掉,但怀了我的时候,医生却对她说过她的子宫已经严重损伤,将来没办法再生小孩,于是我老妈想到了之前外婆怂恿她接的一件生意。」   「生意?」   「没错,将众多客人邀来,让他们亲眼目睹生孩子的场面。这件事听起来很荒谬,但老妈和外婆的熟客却非常期待。然后,我就在那些人面前从老妈的肚子里生出来,还拿到了特别的赏金。」   我边看着仍旧被斗牛犬咬住头部、倒在地上的娇小男子,边听着他说话,突然问,一种类似晕眩的无力感从脚底涌上,我想也不想地便伸手撑住墙壁。   「我一出生,连脐带都还没剪掉,那个常客就将自己的阴茎塞进了我嘴巴,所以早在我吸到我妈的乳头之前,就已经先含了陌生男人的老二。当然了,这也有赏金可拿。我是为了卖淫赚钱才被生下来的。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好几次出现在恶梦里的红蛇是什么,也才明白人类这种生物有多么不堪。」   小姐头部伤口流出的血混合着菊千代的口水,徐徐流入了他的眼睛,从眼眶溢出,看起来像流着血泪。   「我老妈她们唯一失算的是,直到我出生前,她们都还一相情愿地认为我是女的,倒是客人里对这件事有怨言的人似乎并不多,而对那些令人恶心的变态或恋童癖来说,只要年纪小,是男是女肯定都没关系。在我出生后,她们两人还是继续卖淫,我老妈甚至就在婴儿床旁边接客。这段时间要求要吸母乳的客人很多,听说让她们大赚了一笔。在我开始摇摇晃晃学走的时候,我老妈就将我打扮成了女孩子。有些客人喜欢被小孩子看,如果是女孩子还会特别高兴。当其他普通的小鬼在看电视上的动画或特摄片英雄时,我却在看自己的老妈和客人交媾、喝彼此的尿、吃彼此的大便。听我老妈说,我从小就喜欢将人偶的头拔下来又烤又切的,在我玩具箱里的填充娃娃和人偶没一个有眼珠子和双手双脚,嘴巴也全都裂开。其实我并不是讨厌或憎恶这些玩具。那是一种很难说明的感觉,但我只有这样做才能感到平静。就像你会在意挂在墙上的相框歪掉,那种感觉和这有点像,却更强烈。因此,我就把人偶改变成我喜欢的样子,但却又发生了让我烦恼的事。每次一出门,我就觉得路上有很多人也给了我相同的感觉,特别是和我同年纪或更小的小孩,看到他们我就觉得胸口升起一团怒火。我觉得很困扰,所以某天便找了老妈倾吐,我问她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些人就会觉得生气,她说,这哪还用问,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幸福。于是我恍然大悟。」   「你领悟到了什么?」   「我生气是因为他们脸上虚假的表情。这个丑陋的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幸福?会露出那种幸福满足的表情,不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就是要将疯狂脱序的自己伪装起来。我这时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讨厌人偶的脸,因为它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那种幸福到不行的样子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厌恶。每次看到那种幸福的表情,我都感觉不到他们有活下去的资格。反而是那些丑陋、性格扭曲、病奄奄的人,才让我感觉到亲近。」   「原来这就是你主动接下杀小孩的工作的理由,所以你才说没有懊悔,也不觉得良心受到谴责。」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杀人。」   「你说什么?」   「我不认为我的行为叫做杀人。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我只是称微加快了转动的速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像在听外文一样。」   「我这么说好了,所谓的灵魂可以一再重生,我所做的只是将他们从现世送往来世。换句话说,就像将球从这一面转到相反的另一面,我不过是让球转动得比原来自然的速度要快上一点罢了。我想不论是谁,都不喜欢自己死前竟虚弱无力地得让人把屎把尿,像只猴子被嗤笑嘲弄吧,所以我提早让他们步入死亡,这就像在做慈善事业一样。」   「但你杀的是小孩子,他们应该会想活得更久一点。」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步入多么悲惨的遭遇。引导他们及早明白这种事是做大人的责任。」   我不禁叹气。   「那是你的自大和一厢情愿。」   「或许吧,但对我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理由就是,我的出生并非出自众人的期待,而是迫不得已的。我是被迫出生在这里,生在这个国家、生来拥有这样的父母,以及生作男人。所以,要是不能随自己的喜好做事,我就必须当老天的奴隶终老一生,这样和虫又有什么不一样。」   「就算你再怎么自夸自傲,到头来还不是被狗咬。」   「所以我的终点近了。我也快到脱离现世前往彼岸的时候了。如何,我的例子有没有成为你的借镜?」   我耸耸肩。   「装傻啊……明明就跟我是同类人呢!」   一股电流窜过背脊。   「你也杀过人吧……而且也是小孩。」   小鬼的声音化成了尖锐的刺。   Ψ   「♪小小孩的部队准备出发了~翻过小丘越过山巅。静静地慢慢地往前走。   棉花糖拿在手里,脚步声踩得响亮~♪」   我没有作声,小鬼开始哼起奇怪的曲调。   「你在哼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是我襁褓时的脑中播放器弹奏的。」   「你说脑袋里的什么?」   「播放器、留音机、自动点唱机,你想用哪一种说法都行,反正就是这类东西发出的声音。那时我老妈将皮带缠在手上,正在用皮带扣揍我,然后我就突然听见了。因为是喜欢的曲子,所以我听得很仔细。结果我老妈因为我不再尖叫而满意地罢手,我则因为听到喜欢的歌而感到满足,也渐渐感觉不到痛。所以当我想听喜欢的曲子时,就会故意惹怒我老妈,让她来揍我。」   「现在脑海里也会播放吗?」   「多多少少,不过现在已经唱完了。最近这些曲子都不怎么出现,很难得才能听见。刚才这首歌是唱来诱拐小孩的。有个将自己涂白的黑人,打扮成小丑的样子将小孩们拐到深山里时,唱的就是这首歌。听起来很有朝气吧?当你要杀的人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点很重要。小孩们就像敏感的猫,如果不先让他们感到安心,就什么也没办法做。草率地出手会让他们像被丢进炉灶里的猴子,引起大骚动。想从小孩身上轻易得手得让他们卸下心防,像你就叮以善用女人的身分接近他们,而男人则得小心翼翼地使用各式各样的手段。这让我觉得很麻烦,所以我改造了我自己,虽然不满原来的自己也是原因之一……。我很羡慕你呢。对了,你为什么要杀小孩?」   「找不想说。」   「是对方说『我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那种心情我明白,我很明白。小过你也别在意,只有电视上或小说里的杀人才需要一大堆的理由。你大概是因为『一时错手』或『一时激愤』才动了手吧?这又没什么好介意的。」   「你的耳朵烂掉了吗?我说了我不想告诉你」   菊千代呼呼喘息的次数增加了。每呼出一口气,被它衔住的小鬼的头发就会随之晃动。   「这呼吸声变得比刚才急促了。」   「它的下颚差不多快没力了。」   「我也这么觉得。欸,你不能叫它放开我吗?」   「不行。如果菊千代放你自由,你一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喂喂,你的眼睛是长到哪里去了?在你眼前的是一个被杀手养的宠物当作磨牙器玩坏的男人。最重要的是,我的手臂动不了,连手指都像被剥了半层皮的香蕉。事到如今,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不好意思,对你,我不想大意。你身上全是奇怪的武器,就像反派的哆啦A梦。」   突然,小鬼大叫出声,身体像头被打烂的蛇一样拼命扭动。   被这个意外刺激到的菊千代仍紧咬着小鬼不放,左右摇着头。或许是牙齿陷入了皮肉,也或许是原本就累积在菊千代口中,总之地上有一滩血渍正在扩大。   「咿嘎嘎嘎嘎!」   「停下来。」   头被咬住的小鬼高声哀嚎,眼球变成了赤红色。那是我被丈夫家暴后从镜子里看到的眼睛。从我手中接过生活保护制度的医疗救助券的医生说,这是兔子眼,是因为眼白的微血管破裂造成的。   「咿啊。」   小鬼发出了不晓得是喊人还是哀嚎的声音,而且因为身体的扭动,反倒让菊千代的嘴巴阖上了些。   「喂,你在做什么?你这样刺激它,到时候头被吃掉了我可不管喔。」   事实上,菊千代脸颊上的皱纹已在抽动痉挛,前脚也开始有点强撑的样子,而张大的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至于那黏稠的唾液,看起来就像条拉长的丝线。小鬼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整张脸开始发红。   「咕嘎嘎嘎嘎。」   小鬼依旧不停扭动身体。   「快停下来!」   随着甲壳破裂的声音,我发现菊千代从嘴巴到脚下都沾附着从没见过的东西,胸口传来阵阵闷痛。我不想从有如食用红色素的血水里扫起那些满是皱纹的白包脑斡碎片,也不想看着菊千代吃那些东西,那会让我再也不想碰到它。   「加奈子!看啊!看看人的头是怎么被狗咬掉的!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   小鬼倏地伸长左手,手指就要往菊千代的眼珠笔直戳下。   咚!   沉重的声音响起,小鬼的胳膊在菊千代的眼前朝反方向被弹开。   庞贝罗就站在我的正后方。   小鬼从菊千代的口中瞪了过来,左掌插着一把小刀。   突然问,仿佛启动了引擎般的菊千代发出低吼,颊边的皱纹一口气缩了起来。   「菊千代,杀。」   庞贝罗命令道。   我背过脸。   喀砰。   一个类似脱下浸水鞋子的沉重声音响起,菊千代吐出小鬼的头并站直四肢,慢慢走到庞贝罗旁边。   「小鬼,你被列为禁止往来户了。离开这里。」   脸和头发被血与唾液浸湿、带着恍惚笑容倒在地上的小鬼就像个被丢弃在雨中的腹语人偶。   「是反话啊……。还以为终于能解脱了,却被你彻头彻尾地泼了盆冷水啊,庞。」   「站起来,我没时间理你。」   「现在,正在唱着好听的歌喔。」   小鬼对着我用手指抵住太阳穴,动作迟缓地坐起身,然后拖着脚似地站起来。他浑身失去了光彩与活力,宛如一尊不小心被漂白的人偶。   「再见。」   在要经过我们旁边时,小鬼朝庞贝罗伸出手,但庞贝罗却不发一语,眼神阴沉。   小鬼吐出一口充满自嘲意味的叹息,踏出步伐。他拖着脚往前走,血从伸直的手臂末端不停滴下。   小鬼在敞开的门前停下。   「那女人杀过人喔……而且还是小孩子。」   低下头的小鬼仿佛在对自己的指尖自言自语。   「不要去车站,坐车去愈远的地方愈好。」   小鬼举起手表示知道了,然后往外走去。   大门关上,门闩落下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Ψ   「坐在桌子等一下。」   我移动自己僵直的身体至大厅里,并坐在椅子上。没过多久,我就觉得脚尖长出了细细的根,然后向地板深深扎入。   「喂。」   我感觉胳膊被戳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庞贝罗已坐在那里。   「该起来了,会感冒。」   一股热气扑鼻而来,在发觉自己打了盹之前,我却先感觉到嘴里不断分泌的口水。   「你等一下还得来帮我准备炸薯条。」   汤碗里盛的红色浓汤是墨西哥辣豆酱,很明显能看到豆子与绞肉,但让我惊讶的却是另一边比电话簿还厚的汉堡。   「连汉堡纸一起拿过去。」   我拿过汉堡,感受着汉堡面包透过薄薄的包装纸传到手上的热度。沉甸甸的手感反映出它比一般汉堡多出三、四倍的重量,烤过的面包也散发出可口的香味。色泽鲜嫩得仿佛能让阳光穿透的莴苣,连同蕃茄一起被夹在六块肉排之间,而且每个夹层还分别涂上塔塔酱、棕酱等不同的酱料。   「喂,这是食物,不是画。」   庞贝罗露出苦笑。   「我开动了。」   我把嘴巴张开至有生以来最大的极限,也不管嘴边是不是会沾上残渣,一口气将脸凑近双手之间咬下。   「天啊!怎么这么好吃!」   我嚼着嚼着,内心的想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温热的汉堡肉各自具有独特的风味。富含鲜甜、浓郁、丰厚、咸鲜等滋味的汉堡肉出乎意料地柔嫩,但一咬下去却又充满弹性和嚼劲,并涌出香浓饱满的肉汁。   「具有画龙点睛效果的是小鹿的背肉,因为带点苦味,所以能与浓郁的肉味达成一种和谐,吃起来不会腻味。正中央的是年初出生、只喝母乳的小羊,剔除油脂后绞碎做成汉堡肉。酱汁是将小牛肉高汤熬煮浓缩至原来的五倍,然后加进洋菇混合做成的。这里面有些东西也有用到你刚才煮的鲜鱼高汤。最下面的是熊肉做成的肉排,你应该有尝到它的鲜甜滋味了。我还用了鸭、牛、猪,总共六种肉类……这就是Ultimate sextuplex——极致六倍汉堡,明天餐会的主菜就是它。」   我吃着吃着,前臂的汗毛也跟着竖起。虽然有过咬下一口就让人惊艳的美食经验,但每一口都惊喜连连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嚼着、吞着,几乎都快忘了呼吸。   庞贝罗露出了微笑。   吃完东西后,电铃响起,两个穿得一身黑的男子送来了以箱子封装的酒。在庞贝罗招呼他们的期间,我被吩咐必须削完堆积如山的马铃薯。然而当我持刀的手开始颐抖,指尖干燥得传来阵阵刺痛时,那堆马铃薯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减少。   庞贝罗在另一个地方制作点心。我看见他在烤饼干,并在铺满核桃的蛋糕卷送入烤箱之前先淋上一层焦糖。庞贝罗做事常常不是一心两用,而是一心三用,甚至连非常细微的小事都不会忘记。他在做什么事我虽然能猜到一半,但另一半的动机却让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不对,应该说,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我必须说,他做事很有一套。   马铃薯最后成了作为配菜用的炸薯条。   「换上这个。」   我照庞贝罗的话,拿过新制服换上,回到大厅。   没多久,通知有来客的电铃声响起。   chapter 3   Delmonico regulations & Skin's lullaby   〈戴尔蒙尼卡条款与疤皮的摇篮曲〉   Ψ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鼻头和仿佛皮带末端垂得长长的舌头。   「好久不见,波以耳。」   「我是这个月的当值人。可以让我搜一下吗?」   男子肩上挂着看似装入钓具的长形皮革袋,手里抓着黑色项圈,眼神往大厅里巡了一围。   「没问题,请便。」   「那就打搅了。」   男子弯下顺长的身体,在并拢双膝低伏顺从的杜宾犬头顶拍了拍,然后往前走。   菊千代昂起下颚,混浊的目光看了过去。   「今天有人送什么来吗?」   「是酒。老规矩,是却的属下送来的。」   「喔。」   男子顺时针地在大厅里慢慢地搜了起来。杜宾犬鞋拔似的细长头部轻轻晃动,偶尔还会从鼻子哼哼几声。   「今天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   「不是问你,是问旁边那一个。有吗?」   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看着庞贝罗,脑子依旧一片空白。   男子发觉我的犹豫,啧了一声。   「你这间店还在养这种嗑药嗑到没大脑的娘子?」   「还好,就这样子了。」   「电话……没有。」   走到收银台的男子停下来对着收银台后的那片墙壁打量了一会儿。   「你有名字吗?」   「大场加奈子。」   「装上把手吧。」   「什么东西?」   「握把。」   男子面向我,做出握住什么的动作。   「呃?」   从柜台前走过的杜宾犬先是往我走过来,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然后是庞贝罗,最后是离得稍远些的菊千代。一被它的鼻子碰到,菊千代便张大了嘴,打了个呵欠,仿佛眼前只是飞来一只苍蝇罢了。   「装上把手后,就能在空无一物的脑袋里种上天竺葵,这样你多少变得有用点。」   巡完大厅一圈的波以耳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并打算带着杜宾犬进去,庞贝罗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等一下,狗不能进去。」   「职责所在,庞。」   「里面都是准备在餐会时送上的料理和食材。」   「你老板会体谅的。」   男子说完便带着杜宾犬一起进了厨房。   庞贝罗叹了口气。   「喂,波以耳,你也太过谨慎了吧?我这里至今应该都还拥有豁免权。」   「是这样没错……但情况有变。」   将调理台的抽屉一个个打开,用小型手电筒一一照过,同时还让杜宾犬凑近鼻子去闻的波以耳自言自语似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   「昨天晚上马特巴的老大死了,是被杀的。」   那个瞬间,庞贝罗的身体似乎轻轻地晃了晃,脸上也渐渐泛红。   「我也不相信,毕竟他可是长老里面最小心谨俱的人。你没看新闻吗?现在就连横町的小孩都知道这件事了。」   庞贝罗的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   「他是被人活生生地丢进老虎笼子里给咬死的。你也知道吧,横町郊外的小岛上有座动物园,托它的福,现在这件事已经搞到人尽皆知了。而这种非常时期,居然还是轮到我当值。」   「那么餐会……」   「取消了,什么时候再办还是未知数。真是可惜了……」   波以耳将手指伸到调理台上的一只平盘里,挖起一口奶油放入口中。   「唔,你做的菜还是一样这么好吃。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手上沾满血腥。」   「我没接到通知。」   「现在下了戒严令。不管哪个组都暂时停止活动。」   「真的吗?」   波以耳搜完厨房,回到大厅。   「就连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波利老爷子那里,也在媒体的炒作下开始骚动。是说如果组织的钱转回来了,那边不知道能拿到多少呢。重点是,听说这次的事是从内部走漏出去的。」   「你说什么?」   「马特巴的老大和其他长老不一样,他的行程连组内都不公开。他身边的人都是当天早上才知道那一天的行程,所以他会被杀肯定是高层里出了内鬼。」   坐在桌前的波以耳向我做了个喝饮料的动作。   「拿苏格兰威士忌出来。在仓库左边架子从上面数下来第二只箱子里,随便哪一瓶都行。」   我从仓库拿了酒瓶回到大厅,在桌面摆上两只放入冰块的玻璃杯。   庞贝罗和波以耳之间的气氛依然紧绷。   我一将酒瓶放下,随即被波以耳拿走。   「是CAMERONBRIDGE酿的?你还是一样这么喜欢老旧的东西。」   「是马特巴的长老喜欢。其实那里还放了其他酒,会拿到这瓶纯属偶然。」   庞贝罗切开封口,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里。   「不干一杯?」   「不了。」   两人拿起玻璃杯,默默地啜饮。   「也该办正事了。」   波以耳口气悠哉,不疾不徐地打开挂在肩上的袋子,取出一个细长的东西置于桌面。它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出现过的霰弹枪,但枪管的部分几乎被切掉了,而且它的枪口正对着庞贝罗的胸口。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是当值人。戒严令已经发布,我那一组几乎所有人都马不停蹄地到处跑。」   「我不懂。」   波以耳解开杜宾犬的项圈。   菊千代站了起来。   「戴尔蒙尼卡条款。」   「你说什么?」   波以耳耸耸肩。   「差不多两个小时前,我也在老板面前做过同样的事……但是这是真的。有十五年了吧。」   庞贝罗狠狠地吐了口气,将杯里的酒一口仰尽,然后又倒了一杯,又一口喝干。   「等一下会有电话进来。如果弄清楚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会离开……」   「如果有呢?」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得死。对她来说,昨晚的晚餐就是她的最后一餐,至于我呢,就是速食炒面了。」   「你还在吃那种垃圾食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进食是件很重要的大事。」   「反正都是大便的原料。对食物执著是下等人才做的事。这就像老男人都借口感激老女人的浓妆艳抹。」   「你的老板听到后会把你揍得远远的。」   「有可能……。总之,你和我在解除警报的电话打来之前,先这样面对面坐着。唯一能动的只有那个花盆。」   波以耳朝我扬了扬下巴。   「如果要小便呢?」   「忍住。能熬过陈二十四小时的拷问的男人应该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最近年纪大了。」   庞贝罗从胸前口袋取出雪茄并点燃,吐了出一口烟。   「我大概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最近连那女人都能抓住我的把柄。」   「你在开玩笑吧。」   波以耳两眼无神地看着我。   「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有了如指掌的人。」   波以耳从口袋取出棒棒糖放进嘴里咬着,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   「怎么回事?」   「疤皮失踪了,今天一早起就联络不到人。」   「什么?」   我背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他被派去到处跑,行踪不定,而马特巴老大消失也是在同一个时间。」   「怎么会这样?」   「你和疤皮的交情一向不错,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被派来这里的原因。如果和疤皮扯上关系,那我必须知道他是一个人逃走,还是有人帮忙?顺带一提,这家伙可以分辨得出疤皮的味道。」   波以耳拍拍杜宾犬的头。菊千代和它彼此互瞪着。   「他不在这里。」   「这一点我在进来前就知道了。我是不知道你那个肉丸子怎样,但这家伙的嗅觉可是人类的十亿倍。如果疤皮杀了马特巴后跑来这里,他在亢奋状态下产生的分泌物应该早就从鞋子的缝隙渗透并扩散开来,这家伙还没走进门就会发觉。如果疤皮在这里,我就不是悠哉地把它驮在肩上走进来了。」   波以耳说完就抓起桌上的霰弹枪,做了个帮浦抽吸的动作,发出很大的声响,接着又慢条斯理地把枪放回桌上,枪口依旧向着庞贝罗。   「那又为什么要带着它到处闻?」   「以防疤皮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将一些东西偷渡进来。他是玩爆破的高手,最拿手的就是即使本人不在现场仍能完成工作。火药、硝酸、石灰……这家伙对这类东西的味道很敏锐。」   「真是优秀,叫什么名字?」   「波以耳。」   「和你同名?」   「劝你下次如果还要养狗,就用自己的名字来替它命名,这样周围的人就俞敬重它,因为没人敢轻浮地乱喊大哥的名讳,自然对它就会百般照顾。」   「但是恨你的人或许就会背地里踹它一脚。」   「波以耳非常喜欢吃生睾丸,踢它的人会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酒杯快要见底了。   「还要倒吗?」(注:这里的「入れます」可以是倒酒或插入的意思。)   「说清楚,是『还要不要绩杯』,你这花盆。我不是同性恋,怎么能被插。」   波以耳望着杯底,将杯子静置在桌上。   「这女人害得酒都变难喝了。庞贝罗,虽然感伤,但闲聊就到此为止了,不然到了最后关头我会不好动手。」   「我明白。」   庞贝罗凝视着雪茄上的火光。   我的脑子里全是疤皮的事。   如果他真的遇上了麻烦,那么他要带我平安地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就消失了。Diva Vodka不可能一直都藏着,庞贝罗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在餐会取消的现在,他大可以选择杀了我之后再慢慢找。   短枪的枪口好像在突然间变大了,我得用力才能站得住脚。   那两个男人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边或桌面,而位在两人正中央的我仿佛正面对着雨尊温热的雕像,心中忐忑不已。   如果波以耳突然攻击庞贝罗,那我毫无理由地也会跟着被杀。   等我察觉到时,我的舌头已经干得像只死老鼠,感觉很思心。   这段时间就像跪坐在炭火上那样令人不适。   电话铃声响起。   菊千代开始低声咆哮。   社宾犬像是被菊千代的声音给牵制住,压低了身体,摆出迎击的架势。   「不行,你不准动。」   波以耳制止了正要起身的庞贝罗。   「大概是对你的调查出来了。花盆,你去接,然后回来告诉我们对方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你去接就好了,为什么要叫她去?」   「你不可能不知道人在接电话时,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如果你是叛徒,我就会受制于你。他们只会告诉你简单的暗号,而暗号代表的意思是有罪或清白,只有我知道。花盆,去接电话。」   我看向庞贝罗。   「山只能这样了。不要搞砸了。」   「嗯。」   我边感受着脚底再度涌上的虚软,边往办公室走去。铃声焦躁地响了又响,我做了个深呼吸后,接起话筒。   「您好。」   对方没有说话。   「庞贝罗现在没办法接电话。」   「你是谁?」   「一个带着狗的人叫我来接电话……」   我们的对话中断,我能感觉到对方正压住话筒和别人迅速地交谈些什么。   「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他在庞贝罗面前,枪口指着庞贝罗。」   「罗蜜欧和。」   「咦?喂喂!」   电话挂断了。   我愣愣地将话筒放回原位。   一旁有把事务剪刀,我将它拿过来收进口袋。   一回到大厅,波以耳随即瞪了过来。   「如何?」   「那个、对方说得很快,而且没说完就挂了……」   手指搭上雪茄的庞贝罗也定定地看着我。   「对方说了些什么?」   我很犹豫。   庞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   耳边围绕着菊千代蓄势待发的咆哮。   「快说,对方说了些什么?」   按常理来说,应该是罗蜜欧和茱莉叶吧?可是对方确实只说了「罗蜜欧和」。不过,或许也有可能是对方真的说了而我却没有听到。   ——怎么办?   「喂!你死人啊?」   我看到了扣在扳机上的指头。   「别在我面前耍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不然你们两个都要死。」   我看到了扣在扳机上的指头。   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庞贝罗被鲜红色雾气包围,天上落下热烫肉片的画面。   「罗蜜欧……」   「嗯,再来。」   「和。」   「很好,还有呢?」   我没有说话。   「再来是什么?」   「没有了。」   「没有?什么意思?」   「没有第三个字。对方挂断了。」   「加奈子,你最好冷静下来回答问题。」   庞贝罗的眼神在我和波以耳之间来回。   「『罗蜜欧』、『和』,只有这几个字吗?」   「对方只说了这些。」   波以耳的视线从庞贝罗身上移开,转而瞪着我。   「你这个蠢女人,是你听漏了吧?」   「没有!『罗蜜欧和』!只有这样而已!」   我想也不想地大吼。   接着,波以耳突然将枪口对准我,碰地大叫一声。   我在瞬间后退,却没感觉到痛和冲击力。   笑声响起,波以耳放下了枪。   「幸好没有第三个字。有罪的话就会接着说『茱莉叶』,然后你就『砰』地完蛋了。」   「你的兴趣真让人不敢领教。」   庞贝罗皱着一张脸,摇摇头,额头浮现汗珠。   「来一杯吧?花盆,给我葡萄酒,我要红酒。」   我使不出力气站起来,依旧坐倒在地。   这时我才发现,菊千代已经移动到杜宾犬的面前。若是波以耳开枪,它肯定就要上前咬住对方肚子。   「我去拿,你去拿杯子。」   庞贝罗在我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走向仓库。   我只能像个笨蛋一样,看着他的背影走开。   Ψ   「其他组情况如何?」   「谁知道。」   这两个人已经开了第二瓶酒。   被允许在柜台前的凳子坐下的我,茫然地盯着厨房。看着坐在桌前的两个人,望向菊千代和叫做波以耳的狗。   「以前也发生过施行条款的情况?」   「嗯,在我刚进入组织的时候。那时长老们之间很团结,所以也比现在严格。当时是中国黑帮打算介入我们与韩国黑帮之间引起的纷争。」   波以耳喝干杯里的酒,伸手去拿已开的酒瓶。   「听过别名七灯笼路的中华店的胡同吗?」   「是有个上海老婆婆的店吗?会趁着酒醉的客人摔倒搞不清楚状况时,从三层楼高的地方用鼠梯摸走对方怀里的财物……」   「就是它。那间店前面是一条连错身而过都很困难的狭窄胡同,却被人发现刚被大卸七块后的中国黑帮老大。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就在上次条款执行结束之前,所有纷乱也因此平息下来。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机制。以前组和组之间在结盟或寻仇时都会引起大规模火拼,一次火拼的耗费从两亿开始起跳,再不济事点,十亿就这么飞了,在火拼中留下来的也都元气大失,如果有新人要趁机介入,只怕财力和体力都要不保,因此才制订了这个条款。」   「也就是一旦发生大事,全体不得轻举妄动,而且还得互相到指定的各组据点监视,进行确认……」   庞贝罗突然站了起来。   「去哪?」   「去做点吃的。」   「不用了,我吃汉堡或泡面就好了。」   「穷酸样留在脸上就好了,别带到食物上来。」   庞贝罗无奈地笑了笑,走入厨房。   「花盆,肚子饿的不只有我,去跟庞拿些剩肉喂给它们吃。」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庞贝罗走去。   自己随便挑。这些做汉堡的绞肉看你要拿哪一个都可以,今天没用到的话最后还是得丢掉,不过熊肉不行。那么高级的肉很难买得到。」   庞贝罗已经按种类将绞肉分开,做出了样子。   我按他说的拿了陶碗来盛肉。   「不要忘了拿两份,不然菊千代会咬你的屁股。」   回到大厅,我将陶碗放在菊千代和狗的波以耳面前。两只狗立刻警戒起来,但在波以耳先朝陶碗闻了闻、吃了起来时候,菊千代也像是要把头埋进碗里似地大快朵颐。波以耳在闻的时候,透明的唾液像糖浆一样从嘴角垂到地上,看起来很有趣。   「狗很有趣吧!」   人类的波以耳突然开口说话。   「它们现在是用屁股对着这里,如果从正面看就会觉得它们面目凶狠,绝对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从后面看却是光溜溜的屁眼。不过,它们根本就不在意这种事,换做是人,大概非得靠兴奋剂才能做出裸露下体这种让人感到倍受威胁的行为吧!可这些家伙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威胁恐吓,自在地晃着若隐若现的睾丸,真是太好玩了。每借这些狗露出狰狞的表情咆哮时,我都会想着它们的背影,然后就一点都不觉得它们可怕了。」   我听见了响亮的油炸声,心下明白应该是庞贝罗将汉堡肉放到烤盘上引起的,而要夹在汉堡里的生菜和筛过的酪梨酱都已经备好在调理台上,就在波以耳才说几句话的时间……。   菊千代听到声音的瞬间将头抬了起来,鼻头抽动几下,然后又低头回到碗里。它的舌头每舔过一次陶碗,就会让陶碗边移动边发出揠哩揠哩的声响。   「你在这里几天了?」   我脸上露出疑惑,不明白波以耳问这句话有什么用意,他随即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我问你在这里』第几天』了,你是不是日本人啊?」   「不知道,我对日期没有概念,可是我感觉已经很多天了。还有,我是日本人。」   「那就是还没一个月吧?女人那里有个能算日子的还真方便。」   「呃……」   我还在吞吞吐吐地不知说什么时,当的铃声响起,柜台上已经放了只盘子。   「他说话恶声恶气的,但人不坏。」   庞贝罗低声说着,似乎是听见了刚才的那些对话。   放在大盘子上的是已经做好的极致六倍汉堡。它和我不久前吃下肚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但华丽的程度完全是云泥之别。庞贝罗有如在盘子上作画似的,除了汉堡以外,又加上了配菜和酱汁作为点缀。   「小心拿。」   「好。」   我端起烫手又沉甸甸的盘子。   「这是什么?」   「正餐。人类一直都是吃这样的食物。」   打量着置于桌面的盘子的波以耳一扬声,右手端着自己那一份,左手拿了一瓶葡萄酒的庞贝罗也同时回到大厅。   「还真是丰盛哪!」   「先吃东西,抱怨的话留着吃完后再说。」   「哼,不好吃的话我就给波以耳吃掉。」   杜宾犬听到波以耳的声音抬起头。两只各自将食物吃得精光的狗正将肚子贴在地上并排着,并往这里看过来。   庞贝罗拔出瓶塞,往自己、波以耳还有第三只杯子里倒入如静脉般赤黑的液体。   「你也一起喝。」   庞贝罗低声说,视线仍旧停在玻璃杯上。   波以耳朝我努努下巴,示意我拿起玻璃杯。   「要干杯吗?」   「不用了。」   「固执的家伙。」   即使如此,他们两人还是将杯子朝彼此微举后才凑到嘴边。我也跟着举起杯子,但因为空腹和浑身虚弱,只是闻到酒味就让我感到一阵夹带耳鸣的晕眩。   「你这东西真让人不知从何吃起,和拉过肚子的屁股一样。」   波以耳连纸带汉堡拿在双手上,然后停下动作。   「你们第一次看别人吃汉堡?」   「好了,闭上你的嘴快吃。」   「混蛋,看到和毒药师同样的表情叫我怎么吃得下!他们那些人都是在旁边偷偷观察被下药者的反应,你们现在就是那样,一脸我在吃毒药的表情。」   「邢就让我先吃好了。」   坐下来的庞贝罗剥开包装纸,徒手抓起盘子里的汉堡,张大嘴巴一口咬下。虽然两颊被汉堡肉、面包、莴苣、蕃茄和起士塞得满满的,却仍是第二口、第三口地接着吃,嘴巴周围都沾上了厚厚的酱汁,就像小丑那样。   「你这样不叫吃,比较像把自己塞进去吧!」   波以耳惊讶地出声,庞贝罗沉默地点头并放下汉堡,拿起餐巾纸像要挟住脸那样,一下子就把沾到脸上的酱汁擦掉。   「因为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才想到做个豪华奢侈的料理,然后试一次这样豪迈地大快朵颐。」   接着波以耳也剥开包装纸,徒手拿起汉堡大口进食。   「原来如此,这样吃起来的确比较美味。」   「不是吃的方式,是食物好吃。」   波以耳直到将汉堡一扫而光之前都没说话。他吃东西的速度很惊人,在我吐了口大气又抬起头的时候,非得用两手才能拿稳的大汉堡就几乎要被吃光了。   「你进食的方式真像狗。」   「这还用说,我生来就是一头野狗。」   波以耳吹了声短短的口哨,狗的波以耳就跑来舔起主人指尖上的酱汁和肉汁。   然后,看着这情景的菊千代也慢慢地站起来,肚子微晃地走过来。   「波以耳,不要让菊千代有样学样。它不会再被枪射中了。以前有个人拿进到嘴里的牛排喂给菊千代,最后被它咬走了半边嘴唇。」   菊千代从旁边正要插进来,波以耳急忙将手收回来。   庞贝罗将自己和波以耳的盘子拿到流理台用热水轻轻冲洗,然后吩咐我将餐会上要用到的食材里比较容易腐坏的挑出来丢掉,自己又回去波以耳那桌。   我丢掉了夹在面包里的鱼片、切碎堆成一团的蔬菜,还有打发后的鲜奶油,并顺便舔了舔大拇指根部沾上的白色奶油,一股超越想像的滑顺香甜在嘴里散开,让我不由得满足地叹息。肴着呈现漩涡状消失在流理台排水口的东西虽然感到惋惜,但我仍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   庞贝罗和波以耳两人从柜台的对面边看着我边说话。是我在恍神中听漏了什么指示了吗?但我偷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却又不像是有交代什么的样子,而且就算他真的有所吩咐,在这么大的水声中,我应该也听不到吧!那两人的脸上浮现了暧昧不清的笑容,波以耳说了什么,庞贝罗于是跟着点头。他们很显然是在讨论跟我有关的事。   「喂,事情放着,先过来这里。」   庞贝罗高声喊着。   「手拿出来。」   庞贝罗命令道。   「什么?」   「手。」   「为什么?」   庞贝罗没有回答,直接抓住我的手伸到狗的波以耳的嘴边。波以耳反射性地龇牙咧嘴,抽动黑色的鼻头。   「啊!」我发出短促的尖叫,闭上眼睛,却没有迎来预期中的痛楚,反倒是手背觉得硬硬、凉凉、湿湿的。我睁开眼睛,看见波以耳正在嗅我的手。   「已经可以了。」   庞贝罗在波以耳出声后,放开我的手。   「这是做什么?」   「把Diva拿回来。现在疤皮行踪不明,我想你也不会主动还了。」   「你敢和庞贝罗对着干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波以耳站起来,拍了拍杜宾犬的头,和庞贝罗一起往前走。狗的波以耳伸出有如蚊蜻蛉般的细长腿脚追上去,菊千代则摆动着和鸟腿似的粗短腿跟在后面。   我步履不稳地追上他们。   越过庞贝罗和波以耳的杜宾犬径直朝仓库的方向飞奔,脚步没有一丝疑惑。   「那瓶Diva只有一瓶,所以没办法让波以耳闻味道。」   「不,强烈的酒精味反而会让它们的鼻子失灵。如果有味道强烈的东西,就会在里面留下微妙的气味。总之先让它找找看所有花盆碰过的地方。」   庞贝罗倏地转而面向我。   「加奈子,我也可以不用花这些工夫,如果你想说,我洗耳恭听。」   我立刻垂下眼,掩饰其中的犹豫。   「照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比你所想的还要麻烦。」   我张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纹路。   「你写在那里吗?」   波以耳嗤笑道。   狗的波以耳一边从鼻子发出喷气声,一边在仓库四处像煸蝠一样来回嗅闻。   菊千代在装啤酒的箱子、装豆子的袋子,还有装了酱油和醋等调味料的木箱旁边慢条斯理地走过,我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个方向。   一旁有根比地面高一点却被草率切断的铁管,似乎因为久未使用而出现了锈迹。波以耳在通过它前方时和菊千代撞了一下,接着走向放置沙拉油罐子和广口瓶的架子下面。   「不想那么麻烦的话,用自白剂如何?」   波以耳的语气突然变得诡异起来。等我的视线投向他,他随即咧开一个笑容。   「你不是已经有类似的玩具了?」   庞贝罗一副受不了的口气。   「笨蛋,不是玩具。真正的我可是这个。」   波以耳的嘴里装了与犬类的尖锐獠牙相似的假牙。   「我喜欢用这个咬女人。不然这样好了,你把花盆给我咬着玩,直到她愿意说出那瓶酒在哪里。」   波以耳将上下排牙齿卡嚓卡嚓地咬着,露出满面喜色。   「搞不好等一下就要拜托你了。加奈子,Diva在哪里?」   这时,我察觉到庞贝罗正仔细打量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眼睛」。他在等我下意识地看向Diva所在的地方。   狗的波以耳似乎极为困惑地哼了哼气,回到主人身边。菊千代则在装豆子的袋子旁侧身躺下,肚子贴在地上。   我一直没将视线往上抬。   「你看,她感觉到我在捕捉她的视线了。这种女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波以耳将自己的重量压在庞贝罗肩上,朝我面前逼近。   「交给我,两个小时就能问出来了。不过,你还是一样对女人宽容。」   庞贝罗越过波以耳的肩膀看着我,我也看向他。他脸上出现了困扰的表情。   「该怎么办呢……」   「搞不好还用不到三十分钟喔!我现在真想狠狠地咬这女人,把她撕成碎片。」   波以耳的嘴唇慢慢地咧开,露出在狭长下颚正中央如雪白冰柱般的利牙。他的唇色是鲜红色的。   狗的波以耳两次、三次地鼓起脸颊发出低狺。   下意识垂下的指尖碰到了放在围裙口袋里的点菜本的边角。   「我开动了。」   波以耳出其不意地搭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到他面前。   我立刻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朝他面前一推。一股冲力从手边掠过,波以耳近在咫尺的脸孔扭曲变形。   波以耳咬住了侧着过去的点菜本,牙齿轻易地陷入了一叠纸中动弹不得。他发出狗一般的咆哮,摇晃着头。   「不在这里!」   我放刚点菜本,远离波以耳大叫。   「庞贝罗!东西不在这里!」   抱着胳膊的庞贝罗不疾不徐地移动。   「你是被逼急,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看到波以耳将点菜本摔到架子上,瞬间汗毛直竖。他因为怒气而整个人变得乖张暴戾。   「真的……」   我来不及说完接下来的话,胸口正中央便像是被钉入木桩似地传来剧痛,整个人往后飞,后脑勺撞上架子的横隔板,并因为反胃与晕眩而差点昏过去。   波以耳正收回踢出去的腿。   「敢耍我!」   狗的波以耳正往我的右肩逼近,我知道它的目标是我的颈动脉。我闭上眼,做好了脖子被咬得皮开肉绽的觉悟。   然而,我预想中的事却没有发生。   一睁开眼,就见到两个男人俯视的眼神。   血味在口中扩散开来,酸苦的液体不断涌上喉头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咽下,腰部和背脊则随着每次心跳传来阵阵痛楚。   「真的……不在这里……」   我努力不让自己哽咽,但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却无可避免地带着颤抖。   「你在说谎,加奈子。你连一步都没踏出过这里,所以东西不可能不在。」   庞贝罗的声音毫无感情,一定是进入了「杀手模式」。   「我是说真的,信不信随你……」   两个男人看着彼此。   「这家伙确实没有找到。」   波以耳摸摸波以耳。   庞贝罗抱着胳膊像熊一样来回踱步,盯着我的视线好像非要将我估出一个价值。   我站了起来。右肺里的剧痛让我在转身时刚好推到了一边架上装谷物的箱子。   菊千代仍旧懒懒地趴着伸展四肢,伸出爪子作势要抓那根铁管。   「该死……」   庞贝罗突然停下并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充满狂怒。   我全身汗毛直立,浑身颤抖。   「我知道了,是小鬼!你这女人,你把东西交给他了?可恶!竟然做这种事!」   「这女人太麻烦了,让我杀了她吧!」   「不,等一下。她不会笨到直接将那瓶酒给小鬼,她应该用了某种方式,用某样东西作为掩饰才对。」   「这和问出瓶子在哪里是一样的事,交给我,一小时帮你搞定。」   「加奈子,你自己决定吧!看是要自己坦白,还是要我把你交给波以耳?」   「干嘛还给她选?」   「如果交给波以耳,到最后会连你妈和你自己都不认得你的脸,这是你要的?」   波以耳边听着边拿脏污的抹布擦自己的牙齿。   到极限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没办法忍受自己被人一口一口地咬着玩,咬到整张脸面目全非。结局是什么已经没有差别了——我抬起头,准备说出那瓶酒在哪里。   这时候,通知有来客的电铃响了起来。   波以耳疑惑地歪过头。   庞贝罗则走出了仓库。   即使是这个时候,菊千代仍是一副无聊透顶的表情,简直和理发厅里看着了无新意的午间剧的老头子一样。   「是考菲。」   「什么!」   波以耳一脸紧张。   「他怎么会来?」   「不知道,总之先让他进来。」   庞贝罗只说了这些便快步往回走,波以耳和狗的波以耳也紧验在后。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捡回了一条命,仿佛填满沙子的脑袋里好像什么答案也没有,一整个恍恍惚惚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   菊千代哼了声,径自闭上了眼睛。   Ψ   客人已被庞贝罗带往内侧的圆桌。   是两名年约六十的男子。   一个是包着亚麻色头巾、气势有如鹫鸟般的削瘦男子,在他旁边的男子则是身材壮若吊钟、身穿黑色西装,一头银发全往后梳。   我一出现在大厅,所有人的视线随即一起看了过来,我背后和四肢的汗毛不由得像碰到静电般一根根立起。   谁都没有动作,只有我的喉咙发出了响声。   突然,头发全往后梳的男子将视线微微偏向庞贝罗。他没有开口,仅仅露出了想说些什么的神情。   庞贝罗立刻做出了反应。   「过来这里。」   我依言前进。   大门还开着,通过门前时,还能看到门外的楼梯。我想像着自己大叫着往上跑,却也明白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他们都有着死者的眼神。特别是头发向后梳的男子虽然喷了奢华的香水,却让人觉得这味道和他一身静寂的氛围莫名地适合,并有种仿佛在火葬场发现了美丽蝴蝶的奇异感。或许因为灯光的关系,他的眼神隐藏在突出的额头所形成的阴影之下而无法看清,只有在眼皮眨动时才能看到眼睛从暗影中散发光芒。   「会煮什么?」   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会煮什么?」   就在这时,男子有些突出的下巴些微地放松了些——当我察觉他是在笑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冷硬的表情。   「有没有在义大利肉酱面里放过肉丸子?」   「有。」   「你认为义大利肉酱面最重要的味道是什么?」   男子的神情晦暗,简直就像在通知对方罹癌的消息。   庞贝罗直盯着我。   波以耳也是。   「是苦味。我喜欢味道醇厚、带有苦味的酱料。」   「要怎么做?」   「用肝脏和西洋芹。」   男子看向庞贝罗,轻轻点头。   「请往这里走。」   庞贝罗将他们带到桌前坐好。   我的背部早已被汗水湿透。   「奇怪的女人。」   男子低声对着瞥了我一眼后着手注入香槟的庞贝罗说。   这时终于来到大厅的菊千代在被叫做老板的男子脚边趴下。   「喂。」   庞贝罗出声喝斥,但男子没有介意的样子,任由斗牛犬趴在他脚边。庞贝罗与波以耳对视彼此,然后开口。   「条款在不久前已经解除。」   ——一个不可思议的沙哑嗓音率先响起。   那是一个不具威势、仿佛早已放弃世间一切、与冷静迥异的嗓音。或许只有过过所有令人深感无能为力的悲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声音。   「虽然餐会取消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来尝尝你的手艺,所以就带着法吉尔一块儿来了。」   戴着头巾的老人面露微笑。   我站在离桌子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波以耳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脚边是狗的波以耳。   离开男子身边的庞贝罗靠近我耳语。   「那是老板考菲。你待在这里随时帮他们倒香槟,直到他们想喝其他的东西为止,如果他们有其他要求再告诉我,我去准备餐点。」   庞贝罗将冰镇过的香槟塞给我,打算离开。   考菲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   「庞贝罗,叫她把那个拿过来。」   我发现庞贝罗的身体猛地一晃才停下脚步。   「我是说歌姬Diva。」   我差点拿不住手里的瓶子,急忙将它紧抱在胸前。   「考菲,我已经准备好了搭配的酒,不如先品尝一下如何?」   「这是你的建议?」   「是的,这样才可以带出料理的味道,歌姬它……对味蕾的刺激太过强烈。」   法吉尔绽开大大的笑容,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样才可以带出料理的味道』?呵呵,这里什么时候从餐厅转型成了Auberge?这里并没有那种奢华的料理吧,只是在面包里夹肉丸子竟然还这么自负。」(注:Auberge是法文的客栈,在日本形成结合美食与住宿的别墅型旅馆。)   「无妨,就照你的意思吧。」   庞贝罗放松紧绷的肩膀,说了声「请稍后」便往厨房走。   「不过……应该能拿出来摆着吧?」   考菲的指头在桌面上咚咚地敲了两声,名贵的腕表从白衬衫的衣缝中露出些许影子。   庞贝罗想说些什么,却被考菲断然阻止。   「难不成我连看看瓶子都不行?」   「我没这个意思……」   「喂,女人,你是在抱男人吗?还是是个人偶?香槟都要变成温热的小便了。」   法吉尔的话令我急忙松开抱在胸前的酒瓶,在他的杯子里注入香槟。瓶口磕到杯缘,发出喀喀声。   考菲看向杯子的眼神里汇聚了幽深的光芒。   「加奈子,去红色的冷藏库里把歌姬拿来。」   庞贝罗语气平稳地交代着。   坐在凳子上的波以耳想说什么,最后却打消了念头。   法吉尔深深地打量我。   「呵呵呵,看来你调教得很好嘛!你要这个服务生去拿那瓶歌姬?」   「是的。」   庞贝罗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考菲将双手置于膝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庞贝罗轻轻抓住我的胳膊。   「快去。」   我点点头,将瓶子交给庞贝罗后,离开大厅走向仓库。   波以耳朝我竖起大拇指,假装搔脖子而露出了窃笑。   「喔喔,没错,这主意太好了。」   我敷衍地笑着点头,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情绪中。   「这还真是奇妙啊……」   我听见背后传来了考菲的低语。   仓库里虽然暗,但我反而没开灯,就着走廊传来的光线动手取出东西。   歌姬Diva仍好好地藏在原处。   我怀着不让那只又冷又硬的瓶子从手里滑开的心情,一点一点地将它抽出来。因为担心庞贝罗下一秒便会从我后面伸出手,我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却只能一再告诫自己如果太急躁而摔了瓶子就什么都完了。   叩咚。   我将瓶子从凹处拿出来,放到了手上。   正当我慢慢地抽出瓶子,在黑暗中将里面的填塞物重新放直的时候,我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动静而转过头。   仓库的入口有个圆圆的影子。   是菊千代。它仿佛刻意在等待什么似地坐在那里,伸出舌头哈哈地喘着气。   我没有感觉到庞贝罗或波以耳的气息。   「要保密喔!」   我用围裙将瓶子擦干净,回到大厅。   大厅里,庞贝罗已经将盛了Ultimate sextuplex的盘子放在考菲和法吉尔的面前。我看向波以耳,他的目光锐利得刺人,但我刻意装作没发现。   歌姬Diva Vodka就像它的名字,绽放着属于酒之宝石的美丽。之前没有好好看过所以不知道,现在才发觉擦干净后的透明瓶子与里面清透液体的价值,似乎真的属于天价。   拿过歌姬的考菲像对待王冠似地双手捧起它,然后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在桌面上。   「那么,我们就开动了。」   法吉尔立刻双手抓起包着一层纸的汉堡大口咬下,发出「唔——」的满足声。   「可恶啊,真是天才!考菲,把庞贝罗给我吧!」   「不行,他是我的东西。我伯父救他一命,又把他养大,在我伯父过世后,他就过到我名下,也就是『活的遗产』,只属于我。」   「呵呵,那么你死了以后,他又会过到谁名下?」   「没有人。」考菲将汉堡放回盘子里,「我是他最后的主人,庞贝罗会跟我一起死。对吧,庞贝罗?」   「是的。」   庞贝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   「哼,老古板,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法吉尔拿起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又开始吃了起来。   「那么,也该来品酒了。」   庞贝罗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小小的利口酒杯,并将之置于考菲和法吉尔的面前。玻璃杯经过完美的冰镇后结上了一层霜。   考菲拿过Diva的瓶子,手覆上了瓶盖。   我等着瓶盖被打开的声音。   「不,再等等好了。」   考菲将瓶子重新放回桌面。   「怎么,觉得可惜了吗?」   法吉尔插嘴道。   「这瓶酒还是应该在值得好好纪念的日子才开来品尝。」   「例如?」   「你不觉得处死杀害马特巴的叛徒、让信任与和平再度回到我们手里的那一天就很适合?」   「嗯哼。」法吉尔的嘴角往两旁下压成へ字型。   「庞贝罗,如今是非常时期,你知道吧?」   「是的。」   「就连你,也必须贡献出你的力量。」   庞贝罗的脸孔笼罩上一层阴影。   「这个男人如果出现在你店里,你要负责将他处理掉,明白吗?」   考菲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黑白相片放在桌面上。   「这家伙是谁?」   法吉尔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相片。   「叛徒。」   庞贝罗一动也不动,只是一直凝视相片。   相片里是个穿白衬衫、留长发、脸部瘦长的男子。他带着微微的笑容,细长的眼和瘦削的脸颊为他增添了精悍的感觉。   「确定了吗?」   针对庞贝罗的问话,考菲点点头回应。   「这是从确实的消息来源得到的事实。」   「那我收下了。」   庞贝罗拿起照片。   「庞贝罗,我一直想确认你的忠诚度。别忘了这一点。」   「我明白。」   庞贝罗说完便回了厨房。   之后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是一幅随处可见的用餐景象——如果撇开这里是杀手的「餐厅」这一点不谈的话。   庞贝罗一直待在厨房里。   他也没有给我任何命令,一脸肃然地动着刀子。   即使如此,庞贝罗使用削皮刀的方式却不禁令人为之惊叹。他的手与刀子仿佛合为一体,动作精密得有如机械,不论是怎样的大小、什样形状的食材,他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用刀自如,而且丝毫不见疲态。   他以自己为中心,将两侧整齐摆放的食材的邓切、调味、烧烤、装盘都控制在仅仅一个回身就能完成的范围内,简直就像前后都长了眼睛一样。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他一定能成为非常成功的餐厅老板。   「不要慢吞吞的。」   庞贝罗用发泡器打出绵密的香草冰淇淋,并淋上混了少量糖浆的巧克力,在看准老板吃到一个段落后,便将东西端了出去。   「又拿出这种简陋的东西了。」   法吉尔边说边拿汤匙舀了一口送入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真像小时候妈妈帮我庆生时吃的东西。」   「我曾听考菲提起过这件事,便试着做做看了。」   「你这家伙啊!」   法吉尔拿着汤匙作势戳了庞贝罗好几下,五官柔柔地扭曲着——大概是想做出个笑脸或之类的吧!   就在这时,提醒有客人光临的电铃响起。   所有人的表情瞬间从脸上消失。神奇的是,他们并不是因为有状况发生而面无血色或失去镇定,而是换上与死人没两样的木然表情。   庞贝罗迅速看向考菲,在确认老板点头后便走至监视器萤幕前。   「是谁?」   庞贝罗竟然没有回答考菲的问话。   他一脸着急地跑到门边开门出去,进来时肩膀上撑住了一个人。   是疤皮。   他地图般的脸孔苍白无血色,虽然被庞贝罗半搀扶地走着,却好几次都绊到自己的脚,红色的足迹像印章似地落在大厅的地板上,胳膊上慎重地挂着一指卡其色的帆布包。   庞贝罗将他带到老板们坐的圆桌边让他坐下。   「水。」   我将倒了水的玻璃杯递给疤皮。   手碰到疤皮的时候,他的眼神朝我看了过来,但我在那眼神里什么都感觉不到。虽然遗憾,但我们之间似乎回到了彼此还不认识的那个时候。   疤皮拿过水杯一口喝干。   他的夹克上破了洞,连脖子上都留下了溅开的红色血迹。   如果这身血全是疤皮自己的,那他肯定就快要死了。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反胃。   「说吧。」   考菲一脸平静地低语。   就和我、庞贝罗还有波以耳一样,他应该也不清楚当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却连根眉毛都没动。   「我正要着手进行你委托我的工作,但我到了现场却没发现目标,反而被敌人包围。」   接着,疤皮又说了几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和号码。看着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都边听边点头,我暗忖那大概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暗号吧。   「……所以我逃了。我本来还以为自己逃不出来。」   疤皮低声呻吟,五官扭曲着弯下身体。   「先帮他包扎。」   庞贝罗和波以耳一起到厨房拿了一张折叠式的担架出来。   「去那边。」   担架按着考菲的命令放在柜台旁边。   疤皮躺在上面。   「大一点的骨头没有骨折,少部分子弹留在身体里,也没伤到动脉,不然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   庞贝罗拿刀子割开夹克和衬衫,将疤皮全身检查过之后,对波以耳这么说。   担架旁边放了一只袋子,里面并排着镊子和钳子、手术刀和针。   庞贝罗含了一口酒喷向疤皮沾满血迹的皮肤,波以耳用疑似浸过酒精的纱布将血擦干净后,可以清楚看到在胸部和腹部附近有几个如肿瘤般肿起来的地方。   庞贝罗和波以耳的样子很明显地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疤皮接过类似塑胶短棒的东西,横着咬在嘴里。我想那应该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自己舌头用的。手术刀在肿瘤附近刺入,发出了小小的、像在切莴苣时的声音,刀刃在瞬间闪了闪。波以耳将疤皮厚实胸膛的血迹来来回回地擦拭干净。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钳子尖端夹着的如黑豆般的东西应声落在金属制的盘子里。   庞贝罗将酒倒在伤口上,拿了点燃的火柴凑近。小小的火焰轰的一声燃起,疤皮顿时有如被雷打到似地全身僵直,担架也随之发出轧轧声。   庞贝罗将数只小瓶子里的药水注射至伤口附近,又拿大量的软膏填满伤处的黑洞,接着取过波以耳准备的针线,开始缝合裂开的皮肤。   「这下子就破千了吧。」   我听到考菲的喃喃低语声,转过头看。   「上次正好超过九百七十针,这次大概没缝个三十针不行……。看样子这局是我赌赢了。」   「你连这个也能拿来赌?」   法吉尔摇摇头。   「这就是所谓的赌徒。话说回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叛徒,而且非得驱逐出去才行。」   「每几年就一定会发生一次这种事,就像水坝的溃决一样。欲望、义气、金钱不断地累积,最终必然崩溃,然后幸存者又建起水坝,开始蓄水。上次是五年前吧!那次是大哥……不,是伟大的戴尔蒙尼卡。」   「对你而言是你大哥,于我则是我很重要的伯父。我也是深受我伯父薰陶的人。」   「而且继承了他广大的地盘与伟大的权力。」   法吉尔的口吻带了点轻微的讽刺,我看着他们两人。   考菲以手制止我往法吉尔已空掉的杯子里倒酒的动作。   「兄弟,这是误会。我听说现在仍有那种无情无义的谣言,但我如今在工作上的获利与资产,已经是当初从伯父那里继承而来的三倍之多。单凭金额的多寡来评断伟大与否是行不通的……。我常为了这样子的流言而感到心痛啊,法吉尔。」   「原来如此,抱歉。」   法吉尔鹰隼般的视线从考菲身上移开。   「女人,把歌姬放回去。」   考菲对我如此命令道。   进到仓库,我便发现菊千代已经霸占在铁管旁边。   那根管子大概以前曾经使用过,却在离地十五公分左右的地方被切断。那时,我用毛巾将歌姬包起来塞进里面,而且刚好发现地上掉了块原本似乎是小型填充玩偶的海绵,便将它拿来当作塞子塞住切口。虽然是仓促之下决定的地方,但就算被庞贝罗发现了,他粗壮的手臂也绝对伸不进去。   然而,菊千代好像莫名地喜欢那根管子,总是在附近嗅来嗅去,往上面磨蹭身体。   「你走开啦!」   我利用身形差距逼近它,还发出低吼声,但它连咧个嘴都没有就往旁边走开。它的眼睛布满血丝,嘴角还流着口水。   我拔出海绵,将歌姬塞入,然后再重新把海绵放进去。因为菊千代已经饶有兴味地起身往这里走来,所以我必须迅速将东西藏好。   我才站越来,菊千代就已经再次将鼻子凑上管子摩擦,频频嗅闻。   庞贝罗如果看到了,肯定会怀疑里面有东西。   「喂,去那边。」   角落堆了一叠装入小麦粉的大袋子,我将它们移到那根管子旁边,好让菊千代无法直接靠近。   只是做了这么点事,我就觉得头晕目眩,背部也发出哀鸣,至于腰部,就像转得愈紧、刺得愈深的螺丝似地传来阵阵刺痛。我想,在被杀死前,我应该会先过劳死。   我回到大厅的时候,疤皮身上已经缠了绷带,不过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是直起上半身和考菲与庞贝罗他们说话,看起来就像结束诊疗后正等着领药的病人。   明明不久之前才被射中好几枪、和人搏斗、被人砍,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的……真令人难以置信。对了,小鬼被菊千代咬住头的时候,也是一脸平静地与我对话。   所谓的杀手就是这样子的人吧!   他们的谈话声仍旧很难辨认清楚。当我还是学生时,我曾经很坚持关掉深夜广播时必须是将音量转到无声,而非关掉开关。因为在我坚信自己已经关掉收音机电源的时候,却仍不时在房间内听到男人小声说话的声音,偶尔还有笑声,让我整个背脊都凉了。   疤皮没有朝我看任何一眼,仿佛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似地对庞贝罗与考菲点头、摇头、侧着头。   我感觉到身上多了两道视线,是法吉尔和庞贝罗的。对于法吉尔,我只能猜到他也许是腻了单纯的谈话,又或是腻了一直看着疤皮,然而庞贝尔很明显地并非如此。   他已经发现餐桌上没了歌姬的踪影。   「好吧!」   我听到考菲的声音,然后他们就像听到什么暗号似地离开疤皮身边。   疤皮突然对我招手,要我过去。   我边走过去边避免与庞贝罗对上视线。   「还好吗?」   「嗯,先别管这个,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重要的事……当男人说这么说的时候,就表示那件事对女人而言通常很无聊。   我等着迎接最糟糕的情况——我再也不能离开这里,疤皮无法帮我一把。   「考菲答应了。你自由了,只要成为我的所有物……」   我觉得膝盖顿时无力地快要软倒,摇摇晃晃地被疤皮及时撑住。   「可是没有办法立刻离开。今天住在这里,明天早上你就和我一起走,好吗?」   「但现在发生了大事吧?」   疤皮的眼中瞬间浮现微妙的无措,然后消失。   「没关系,这是家常便饭了。出了叛徒后,这种混乱必定会持续一阵子,整起事件要平息还得花不少时间。」   庞贝罗正在与法吉尔、考菲,以及重新在桌边坐下的波以耳说话。   疤皮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那边的情况,接着,他悄情握住我的手,以我为屏障,移动自己的脸,抬起头。他的脸上带着非常认真的神色。   「如果哪一天,我遇到了无法直接说出来的状况,帮我带句话给庞贝罗,『小心考菲;』。」   「什么意思?」   「将庞贝罗带进组织的人是戴尔蒙尼卡,也就是考菲的伯父。组织的六位长老全是戴尔蒙尼卡一手带大的孤儿。五年前,戴尔蒙尼卡因为意外过世,之后便由考菲继承他的位子。包括考菲在内的六个人至今仍坚信戴尔蒙尼卡是被暗杀身亡的,所以一直在寻找凶手,不,是一直想查出凶手是谁。考菲他……」   疤皮突然换了个口吻。   「好饿,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一转过头,就看见庞贝罗站在后面。   「歌姬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   「考菲说他叫你拿去收起来。」   「是这样没错。」   「你放回冷藏库了?」   「我们说好的条件应该是我和疤皮离开的时候才交给你。」   庞贝罗正要说什么却被疤皮打断。   「庞,帮我做些吃的。」   「现在要正常进食还太早,还是你觉得全身发脓肿胀比较好?」   「那就帮我做些能吃的东西……拜托。」   庞贝罗看着疤皮,接着又狠狠地盯着我。   「物以类聚这句话说得真好。」   哼了一声后,庞贝罗走入厨房。   「离开这里以后要去哪里?」   「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呢?」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担心庞贝罗。」   疤皮眼神晦涩地看向正在厨房里的庞贝罗。   「他救了我好几次,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   「戴尔蒙尼卡是庞贝罗杀的吗?」   「不是。」   疤皮倏地扬起脸,鼻翼不住抽动。   「该死!这家伙太棒了!竟然是舒芙蕾!」   我还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确实亲眼看到疤皮眼眶泛红。我从来没有因为食物而产生想哭的冲动,因而有一点羡慕起他来了。   这时,好几次涌上心头却又不会问过的疑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会开这种店?就是杀手和组织的人专用的餐厅。如果只是用餐,到哪里去吃不都可以吗?」   「你说得没错。」疤皮点头道,「其实开这间店是戴尔蒙尼卡的意思,之后考菲继承了他的意志,加上庞贝罗从杀手退休,这个想法才真正实现。你刚才说组织的人也会来,其实你错了。这种情况刚好在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更加明显——除了杀手以外,人人对这里敬而远之。」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他们对我们感到莫名的厌恶,也可以说是憎恨。一直以来,他们都不会将我们视为同类人。我不是不懂他们的心情,因为我们做的是所谓的暗杀行刺,就连组织也称之为『肮脏事』,就算这种事对他们而言是必要的存在,但仍被认为是最底层的工作。一般社会上不也有类似的行业吗?明明是能带来裨益的工作,却被认为肮脏、上不了台面而受到莫名的厌恶,道理都一样。以前我们这种人都是被人用完就丢的,不但不可能被纳为组织的成员,还得像只野狗在城市之间流浪,依据不同场合从这个黑幕到那个暗处接过一件件委托。除了玩笑话以外,有谁会真的将杀人作为生存的手段?而且活着原本就是一件虚幻又没有丝毫喜悦的事。我们有超过半数的人都不是在倍受期待的情况下出生,更饱尝过父亲的拳头、发疯母亲的缝衣针、任职于社会机构的变态的性器等等,让人不知如何描述的遭遇。坦白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精神正常的,加入组织这种事也是天方夜谭。我们和徘徊在街头、脑子不清楚的犯罪者没什么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拿到钱、有保密得当的生存环境,以及不为人知的杀人技巧。」   我看着疤皮,然后视线停驻在庞贝罗忙碌的背影上。   「杀人……愉快吗?」   疤皮听了我的问题皱起眉头。   「我不明白你所谓的愉快是什么意思,是指兴奋?还是汗流浃背的快感?如果是指开怀大笑、让人感觉爱不释手,那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只不过,被杀的人有他被杀的理由,而我只是履行我的合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形成的,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幼小的孩童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被毒打、遭受和死没两样的对待,这种惨况持续不断地发生后,他们再也不会想为什么自己会被毒打,因为这对事情的好转没有助盆,即使再怎么深思探究,仍旧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因此,就像雨是从空中落下、太阳必定西沉,他们最后只能接受现状。杀人的时候也是,就是觉得自己刚好具备了那个条件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   「不过,人是能像这样简单区分然后活着的吗?」   疤皮点点头。   「戴尔蒙尼卡也思考过这一点。他认为杀手可分为两种人,一是能带来裨益的杀人,一是毫无意义的滥杀,而且杀手本来就活不长久。」   「是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败?」   「不只如此,更多的是自杀,或是犯了近乎自杀的失误。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清楚,只听说是统计上的数字。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到了最后杀的是自己,这其中的道理,冷静想想后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杀掉自己便能得到解脱,而且自己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个意外,让它结束也不失为回复平稳安宁。不过,戴尔蒙尼卡却不这么想,他认为杀手之中不乏有能力的人,还有些人甚至拥有他人难以取代的技巧,而让这样的人才尽可能地活下去就是这间餐厅的目的。来到这里,我们可以好好地享用一顿饭,可以跟有相同职业或境遇的人互相交流,不用在言语上掩饰包装。」   「只是吃顿饭……」   「当然,单纯的用餐是没用的,还必须是庞贝罗做的汉堡才行,必须有让人想吃的食物才可以。」   「你也是如此?」   「没错,我也是因为托庞贝罗的福才能继续活下来。」   疤皮像是要加强话里的可信度而点点头。   「加奈子,把舒芙蕾放到烤炉里,计时器转十五分钟。」   我一站起来,庞贝罗就陪着疤皮往走廊里面走去。   考菲放下酒杯,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将料理台上准备好的四杯舒芙蕾俐落地平均摆放在方形烤盘上,关上门、转好烤的时间。不过,在押下启动按钮时,我却想起一件事,指头停在半空中。   我拿着试味道的茶匙在唯一一只绿色的杯子里搅了搅,喀锵地一声,碰到了某个硬物。果然,里面放了一枚十元硬币。   「讨厌的男人。」   我将那枚硬币放进围裙的口袋,按下烤箱的启动按钮,从大厅看不到的内侧出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没有那两个人的身影,但是右手边的厕所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疤皮似乎是在对庞贝罗叙述遇袭的过程。   「我拿到个很难得的东西,还给你。」   庞贝罗说完,疤皮充满惊讶的声音接着响起。   「喂,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个东西的?」   「考菲说要还给你的。」   「道是我大学时代的相片。我记得我已经给戴尔蒙尼卡了,他说他想先知道我原本的长相。」   「母亲,食物,还有原本的长相,像你这样和过去牵扯不清的人还真是少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就是被设定成这样的人,不是我的问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到那张相片时会觉得眼熟的原因了。那是疤皮,是没有受伤的疤皮,是在成为疤皮之前的疤皮。   「庞贝罗,关于考菲,你是不是打算对他效忠?」   「当然。」   「我不明白。」   「为什么?」   「我还记得戴尔蒙尼卡是坐在白色凯迪拉克DTS里爆炸身亡的,事情过后之后不久,考菲就买了一辆和他伯父搭乘的座车同款的车子。」   「嗯,不过为了替戴尔蒙尼卡守丧,颜色从白色换成黑色的。有什么问题吗?」   「考菲对车子的狂热从以前就很有名,从内装到配件没有一样不是特别订做的。」   「是吗……。没人说他不能在车子上花大钱吧?」   隔了一会儿,疤皮的声音响起。   「考菲花两个礼拜就拿到那辆车了,理由是为了赶上盛大的葬礼。换句话说,是为了赶上自己风光大展的舞台。道上都听过他为了取车而态度蛮横的事。」   「他已经继承了戴尔蒙尼卡的一切。你有什么问题就直说,说重点。」   「凯迪拉克的标志是『花冠和盾牌』,而考菲用纯金与钻石将它改成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一项非常精细的作业。」   「所以?」   庞贝罗的声音变大了。   「考菲在戴尔蒙尼卡死前一个月只特别订做了这个标志。」   ——一片沉默。   我的胃紧紧绞在一起,还有股咳嗽的冲动。   「为什么考菲早在一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伯父会死?」   ——又是一片沉默。   短短的咳嗽声响起。   「不过是一连串的偶然。那个标志或许是他为了某个场合而准备的,也或许只是为了收藏。」   「如果他在得知戴尔蒙尼卡的死讯后才订做那个标志,绝对会赶不上在丧礼时亮相。」   我沿着走廊前进,逐步接近可以看到两人的地方。   疤皮一脸烦恼,庞贝罗则是满脸不悦。   「什么事?」   庞贝罗忽然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慌张时,我听到了微波炉烤好食物时的提示音。   「那个……烤好了。」   庞贝罗满脸怒气地来到走廊。   「庞贝罗,」疤皮喊他,「告诉我这些的人,是马特巴的老大。」   停下来的庞贝罗什么话也没说地走回厨房。   疤皮的脸上浮现哀伤的神情。   「过来帮忙。」   庞贝罗的下颚朝柜台对面努了努。   厨房里已经做好了四杯舒芙蕾。   庞贝罗将放了十元硬币的那杯舒芙蕾放在托盘上推给我。   「端过去。」   庞贝罗不悦地低声吩咐,然后拿着放了剩下的三杯舒芙蕾的托盘走出厨房,朝考菲他们坐的靠内侧的圆桌走去。   我来到柜台前的卡座沙发,在疤皮的对面坐下。   疤皮一见到我手里的托盘,表情倏地一变,露出孩子般闪闪发亮的眼神。   「让你久等了。」   我将舒芙蕾递出,疤皮点点头。   「太好了,能回到这里来真的太好了。」   疤皮用汤匙挖起一杓舒芙蕾凑近鼻端。   「加奈子,假设有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遇到,你能做这个给我吃吗?我会去找庞贝罗要作法。」   「我用桶子做给你吃。」   「呵呵。」   疤皮的手里拿着汤匙。   「疤皮……」   我轻轻压住那只手,直视着疤皮的眼睛。   「怎么了?」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疤皮一脸惊讶。   「是什么?」   考菲正在向庞贝罗说话。   「庞贝罗想杀你。」   「别开玩笑了。」   「真的,我不是开玩笑。考菲将相片交给他时,要他杀了相片上的男人。」   「庞贝罗说了什么?」   「没有,他只说知道了。」   疤皮的目光下移至舒芙蕾的杯子上,紧紧咬住下唇。   「疤皮,我能帮你做什么?」   「不,庞贝罗如果真的想杀我,做什么都没用。他非常厉害。」   「怎么会……」   「不过,如果死在他手里,不论是什么理由,我对他都只有感谢。」   「不要说傻话。」   「真的,我是真的这么想。」   疤皮将手从我的手下移开,开始吃起舒芙蕾。   「好棒啊,真是好吃。」   「疤皮……不要说那种话。」   「好吃,真是好吃。」   「欸,我要怎么办?疤皮……」   这时,我瞬间察觉到庞贝罗正往这里看的视线。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紧张。   「我们不是要一起逃走吗?」   疤皮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盯着杯子里面,额头上暴出青筋和刚才没有的涔涔汗水。   「疤皮?」   我一问出口,疤皮立刻看向我。   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面前的那张脸不是我所认识的疤皮。   疤皮一脸想说什么的表情,张大了嘴巴嚼着舒芙蕾。搅拌过的鲜奶油的白与蛋黄的黄在他口中被弄散沾在舌头和牙龈上,然后又被搅和在一起。那副大口大口咀嚼的样子不由得令人害怕。   「你怎么了?」   疤皮一吃完舒芙蕾立刻站起来,打开帆布包从中取出一件类似军用的大外套披上。那件外套看起来很重。   「疤皮?」   疤皮没有理会我的询问,默默地径自从帆布包里拿出我从没见过的刀子和枪枝往身上配放。   「你在做什么……看起来好像等一下要去火拼。」   庞贝罗身形僵硬地凝望这里。   「疤皮?」   「加奈子——」   疤皮像根竿子似地站得直挺挺地对着我。   一记仿佛将腰折断的擒抱从我背后扑来,让我整个人飞了出去。   清脆的啪啦啪啦声不断响起,墙壁和天花板接连发出响亮的声音并破裂崩坏,碎片纷纷往我身上掉落。   疤皮仍对着我。   我这次清楚看到了他拿着一把类似细长形机关枪的东西。   手按在我肩上的庞贝罗站起来,但是疤皮开枪的速度更快。   枪声和咆哮声响起,一个黑影如箭矢般射向疤皮的胳膊,随即又像被剥除般给挥开。   「疤皮!」   我靠近倒在地上、从波以耳牙齿底下奋力逃过一劫的疤皮。   一连串敲键盘似的声音啪啪啪地响起,狗的身体在我旁边微微膨胀起来,下一个瞬间,我就被抓住肩膀,从后方被箝制住拖往卡座沙发。   喉咙快被压碎般的剧痛让我忍不住哀嚎出声,但疤皮衣店都不打算放松箝制。   接着他将我当作人质挟持到沙发边。   军用外套的硬质袖口刺着脸颊,衣料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椰子油味道让人觉得反胃。   狗的波以耳已经倒地不起。   整张脸因怒火而泛红的波以耳站在柜台的旁边。他手上拿着那把切掉枪管的短枪,在他前方是庞贝罗,在内侧餐桌边的则是考菲与法吉尔。考菲的脸色青白交加。   「……妈……我……听话……」   疤皮嘴里喃喃着什么。   他的眼神很空虚,机关枪的枪口丝毫不差地直对着庞贝罗他们。   「杀了他!波以耳!」   波以耳听从考菲的命令将枪口往上举,却被庞贝罗以手制止。   「笨蛋!你会害死所有人!你忘了疤皮是爆破高手了?」   视线游移不定的疤皮露出一抹愈来愈张扬的诡异笑容。   「我已经厌烦当个傀儡了!很烦很烦!」   机关枪接二连三地敲着桌面。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看到一个吵着要玩具而哭闹不休的骄纵小鬼。   「我受够妈妈的命令了!要做这个、要做那个、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庞贝罗从躬身前弯转成站姿,这么一来,他的身体就正好暴露在疤皮的枪口正前方,换句话说,庞贝罗成了波以耳的屏障。   「疤皮……听我说。」   庞贝罗的额头上浮现涔涔汗珠。   「疤皮……」   疤皮的身体晃了晃。   「啊,庞贝罗……」   「疤皮,已经可以了,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   「没锵,你已经照自己的意思成为你想做的人了,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不可以……会被骂。妈妈会讨厌我,我让妈妈失望了。」   我看见法吉尔站起来往这里慢慢靠近,他的手里还握着枪。   「疤皮,把外套脱下来。」   「妈妈说她好失望……她说要是没有生下我就好了。」   我透过外套感觉到了疤皮的颤抖。   这个人一直都很害怕。   「疤皮……我们不是要一起逃吗?你不是要带我离开吗?」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疤皮转头看向我。   「啊……加奈子。」   疤皮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仿佛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   一瞬间,两记枪声响起,我想也不想地闭上眼,感觉到一股冲力窜过全身。   法吉尔仰面倒在地上,他的手掌张开,手枪落在一旁。   疤皮放开我,又抛开刚刚才发射过的机关枪,拿起另一把枪抵住太阳穴。他的外套在肩头的地方破了个洞,红色的痕迹从那里渐渐地扩大。   「疤皮……把枪放下,脱掉外套。」   庞贝罗冷静地说。   「疤皮……你要走了吗?一个人?」   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疤皮望着我,露出一抹微笑,将枪从太阳穴移开。   「抱歉,庞贝罗。」   那一瞬间,庞贝罗重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枪声响起,疤皮的脸上爆出一片红雾,脑袋倏地往正后方倒下,令人厌恶的红白色物体往背后的墙壁飞溅,发出了水花迸裂般的声音。   疤皮被一枪贯穿眉心。   如瀑布般从耳里喷出的血鲜艳得有如颜料。   庞贝罗的手中拿着一把枪,枪口正冒出白烟。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看向庞贝罗。   「他不是住手了吗?枪都放下来了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他!」   庞贝罗沉默地注视着疤皮,脸上像突然间开了个大洞般深沉。   「说话啊!不要装傻!」   我激动得还想说些什么,却有股大得像要折断脖子的力量袭上我的脸。   是波以耳。   「闭嘴。」   他对着摔在地上的我低喝。   一脸沉痛的庞贝罗谨慎地碰触夹克口袋,将疤皮的左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那只手里握着一个小型启动装置。   庞贝罗对波以耳点点头,阖上疤皮的眼睛。   「和那女的一起去冷冻库拿防爆箱来。」   波以耳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拉起来,带着我去内侧走廊的冷冻库。那里有个类似小型金库的东西,我们两人四手地将它搬出来。   回到大厅时,疤皮的外套已经被脱下来了。   庞贝罗将那件外套往防爆箱里塞成一团。我瞥到外套内里也有口袋,里面有好几块像白色黏土的东西。   拖行般的血迹在大厅的地板延伸,直至靠在墙边的法吉尔。   「疤皮的子弹肯定都涂上了氰酸。真是遗憾,法吉尔。」   站在一旁的考菲低语,法吉尔虚弱地笑出声。   「本来想一枪解决他的。那种距离还会射偏,可见我也老了。」   狗的波以耳躺在担架旁边,下半身已经不见了,只剩绳子般的肠子蜿蜒在地。   波以耳不断轻抚死去的狗的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颤抖着,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耳里嗡嗡作响,脸颊灼烫,我整个人仰面摔在大厅的地板上。   我刚好看到庞贝罗放下揍人的手。   「你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将你放在舒芙蕾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而已!他一直很想吃到完美的舒芙蕾却都没办法,那样不是很可怜吗!而且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他那么重视你,为什么你不好好地为他做一个舒芙蕾!」   「那是他的引爆线!如果吃到完美的舒芙蕾,他会死,他会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毫无希望!」   「怎么会……」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就是有这种将无法实现的愿望当作动力活下去的人!」   「死了。」   一直看着法吉尔的考菲沉声道。   「电话在哪里?」   「办公室。」   考菲走向走廊,我则坐在原地颤抖,拼命张开嘴巴想尽情宣泄、想不受压抑地放声大叫,但却怎么也办不到,最后发出来的声音就像从前听到的妈妈的呜咽声。   「我叫人来了,善后的工作就交给他们。」   「我知道了   「那女人不用留了。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最好尸体也让他们一起带走。」   考菲看我的眼神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和抱着狗的波以耳一起离开。   大厅角落有块摊开的白色桌巾,还有底下并排着的疤皮和法吉尔。   庞贝罗独自将那个沉重的防爆箱搬回冷冻库时,连视线都不愿意和我对到。   我站在大厅一角,惶惶不知所措。   庞贝罗从厨房拿了威士忌在桌前坐下,开始喝了起来。   菊千代进到了大厅。   我伸手要它过来,却被它视而不见。   菊千代蹭了蹭庞贝罗的小腿后,缓缓地侧卧在地。   我望着疤皮的血迹,做了个决定。   「庞贝罗……」   即使我走近桌边,庞贝罗仍旧不打算看我一眼。   「对不起,因为我的多事,结果让疤皮、法吉尔和波以耳的狗死掉了。我想,你应该很恨我吧!」   庞贝罗一句话也不说。   「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了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有活该被杀的理由……」   庞贝罗静静地放下酒杯,抬头往上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样的怒气。   「不是有善后的人要来吗?我们还是赶快解决这件事吧!」   庞贝罗噗地笑出声。   「你这人说话真好笑。」   「如果我一定会死,我想决定自己死亡的时间。我不喜欢意外,所以,我觉得是时候结束了。保持沉默到现在已经是我的极限,坦白说,我已经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夺眶而出。然而,不论是我或是庞贝罗,都装作没这回事。   「你打算做什么?」   「跟我来。」   我走出大厅。   进入仓库时,庞贝罗和跟在他后面的菊千代也进来了。   「我可不会在这里杀你。」   「我知道。」   我赶在又想靠近管子的菊千代前面,将装小麦的袋子一只只移开。   「这是在干嘛?」   我将手伸进管子里,随着当作塞子的海绵被抽出来,里面的瓶子也慢慢地往下滑。等我一将歌姬取出来,菊千代便倏地抢过海绵,蹲伏在一旁。   「喔。」   庞贝罗点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那家伙才会在那根管子旁边晃来晃去的吗?既然如此,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的吧?」   我将歌姬交给庞贝罗。   「或许吧。不过,你的胳膊又伸不进去,加上如果切开管子、在上面钻洞的话,搞不好还会伤到瓶子……」   「虽然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亏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种地方。」   「你在夸我?在下一秒就要杀了我的时候?」   「嗯,是这样没错。」   庞贝罗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   「你没想过要继续瞒着好让我困扰?」   「没有。」   「为什么?」   「疤皮说过,你并不是真的那么让人讨厌,而且我也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   「我懂了。去洗手,然后就开始。记得回到大厅。」   庞贝罗说完便打算离开仓库。   「那个,疤皮真的打算杀掉我们吗?」   「大概吧,他没有脱掉外套,而且手里还握着引爆装置不放。」   「那件外套是不是有经过特殊处理?」   「外套里面藏着火药,如果爆炸,这里就会像受到空袭那样被夷为平地。」   「原来是这样。」   「不要恨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他才会在这种像是地狱废弃场的地方。」   「我不恨他,因为错的人是我……另外还有一件事。」   「说吧。」   「你会用什么方法杀我?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太痛苦,可是安眠药之类的药物对我似乎没用。」   「我不用药,而用刀或用枪的事后处理很麻烦,所以我打算用绞首的方式折碎颈骨。这个方法的诀窍在于必须将脖子用力一转,之后脊椎便会跟着被扭断,很接近当场死亡。如果你能去一趟厕所就再好不过,因为这方法会让人在死后大小便失禁。」   「我知道了。」   「我先去等你。」   庞贝罗离开了仓库。   我也去了厕所,进入隔间。   大便只有一开始的时候顺畅地排出来,后来就没有了。我用手指按压下腹,却没有要排出剩余排泄物的感觉。虽然这几天没吃多少东西应该没关系,但如果泄出来真的很丢脸。抽卫生纸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擦屁股,便不由得发起抖来。这是最后一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   我甩甩头,将这种想法丢出脑袋。   虽然是个无聊的譬喻,但这就像排队等着打讨厌的预防针一样,我找不到适合的词汇来形容现在的心情,而且我竟羡慕起已经「打完针」的疤皮,真是奇妙的感觉。   一想到自己做出的「蠢事」,眼泪又掉了下来,拿来擦脸的围裙上还有火药的味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出了厕所往大厅走的途中,我听到了奇异的声响。   像是吸尘器的吸管塞住的声音。   声音是从仓库那里传出来的。   「庞贝罗?」   我以为他又折回来了,便探头往仓库看。   一个白色物体在仓库正中央的地板上滚动。   是菊千代。   它倒在地上,身体不断抽搐。   还以为它是装的,却看到它嘴里涌出大量如河川般的泡沫,眼睛也完全翻白。   「庞贝罗!」   我大叫。   他迅速过来并抱起狗。   「菊千代!菊千代!」   斗牛犬仿佛垂死前轻轻颤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该死!怎么会这样!」   庞贝罗撬开菊千代的嘴巴。   有如带着黑斑的皮带似的舌头无力地下垂,庞贝罗拉开舌头,往喉咙里看。   有个白色的物体正往喉咙里沉入。   「有东西塞在里面。」   庞贝罗将手指伸进去。   但是没有用。   菊千代的身体渐渐变冷。   「可恶!我去叫医生。」   庞贝罗立刻站起来。   「来不及了。」   庞贝罗闻言停下动作。   「它现在没有办法呼吸,不立刻急救不行。把它嘴巴打开,让我来。」   庞贝罗再次将菊千代的嘴巴强行打开。   我将手指往喉咙深处伸进去。   感觉很像陷在温热的泥巴里。   那东西的表面已经散掉了,指尖一个动作不惯就会整个被扯掉。   「压住喉咙别让它过去,不然就拿不出来了。」   庞贝罗的手一离开,菊千代的嘴巴立刻就要闭上,牙齿没入了我的胳膊。   庞贝罗从外侧往菊千代的喉头施力。   指尖接着传回了触感。   「再一下下。」   又过了约莫两分钟后,我已经能抓到那个阻塞物。   伴随着啵的一声,我从中取出了海绵的残骸。   「原来是这个。」   菊千代突然自己站了起来,干咳了几声后舔起从嘴巴流出的口水。   「菊千代。」   被庞贝罗一抱,菊千代立刻用厚实的舌头不断舔着主人的脸。   我将海绵放在菊千代构不到的上层架子,去洗了个手后又回来。   庞贝罗和菊千代还黏在一起。   「要开始了吗?」   庞贝罗点点头,站了起来。   我坐在凳子上。   庞贝罗说要去准备东西,到现在还没出现。   脚步声响起,庞贝罗终于来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   「你要用那个?」   「因为刚才的事,状况有变……」   庞贝罗望着枪低语。   「你夺走了我的朋友,又救了我的朋友。我既想杀了你,也想放过你。不论我怎么选,我大概都会后悔。」   庞贝罗说到这里就不再多说。   「所以我让你来决定。」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只是由你决定而已。」   「可是……」   「三分钟过后到办公室来。」   庞贝罗在柜台放下一个厨房用的计时器,说完这些话之后就起身往大厅内侧走去。   过没多久,店内的照明就只剩下了两、三盏灯,突然间,所有灯光倏地熄灭。   在几乎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感到呼吸困难:连心脏鼓动都觉得痛苦。   计时器终于发出类似鸟叫的声音。   关掉闹铃,我站起来循着办公室泄出来微光前进。   「停。」   庞贝罗的声音突然响起,然后是压缩空气的声音。我看见玄关的门随之打开。   眼前是通往办公室的细长走廊,左手边是大厅。   大厅尽头的门完全地敞开,然后静止。   风轻轻地吹了进来,大厅里盖在遗体上的桌巾被吹得微微晃动。   静到极点的无声压迫着耳朵,内心的不安渐渐高涨。   庞贝罗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他不疾不徐地对着我举起握枪的手。枪口应该是对准了我的心脏或额头。   「我数到五就开枪,你的判决就由这一枪决定。」   「我知道了。」   「一。」   我看着门。   「二。」   庞贝罗一动也不动地瞄准了我。   「三。」   弯下身跑的话,或许可以跑到门边。   「四。」   只要跑上那道楼梯就自由了   「五。」   但是不行。   我直视着庞贝罗的脸,没有任何闪躲。   庞贝罗也看着我。   ——碰!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庞贝罗的身影变得粉碎,耳中不断听到坚硬的碎片落地的声音。   我有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伸出手摸着应该会在身上开出来的洞,但却什么都没摸到。   我百思不解地抬起头,顿时有了答案。   庞贝罗开枪射击的是立在办公室门口的镜子。   空气被抽出的声音响起,玄关的门关上,照明也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不是从办公室里,而是从厨房里面出现的庞贝罗,脸上带着像是愤怒又像是悲哀的奇妙炭情。   「去桌子那边坐下。」   我依照他说的坐下,整张脸趴伏在桌上。   接着就听到搅拌什么的声音和切东西的声音。   厨房里,庞贝罗开始做起菜来。   「这样就好了吧。」   没经过多久时间,庞贝罗便拿着托盘出现了。托盘上有两只类似拿铁碗的食器,碗里铺着莴苣的正中央有个像是汉堡排叠起来的东西,以及装满的法式清汤。   庞贝罗一坐下来就开始吃。   我手里握着汤匙,凝视庞贝罗。   「如果我转向门口就会死,对吗?」   「……」   「喂。」   「要冷掉了,快吃。」   我还想说话却被庞贝罗阻止。   「……好好吃。」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庞贝罗的手虽然还在动作,却露出了一丝丝、不起眼的微笑。   「这道菜叫什么?」   「这是用现成的材料随手做的,不到需要取名字的程度。」   「但这是你用心做的,是很棒的一道菜。」   庞贝罗的目光有一瞬间瞥向了大厅的角落。   「疤皮的摇篮曲……」   「很棒的名字,虽然对一个笨女人来说很悲伤。」   之后,我们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说些什么。   chapter 4   Gorgon's hair & Humvee's rock   〈蛇发女妖的头发与悍马岩石〉   Ψ   感觉到脸上和耳朵里面都被带着臭味的温热毛巾一一擦拭,我立刻坐起来——正确地说,是企图立刻坐起来」。但是踩在肩膀和胸部上的脚却完全地将我压制住,让我连翻身都不能。   「喂!」   就算我粗声大喝,菊千代仍是毫不在意地不断舔我的睑。   我抓住菊千代的腹部想推开它,但那里居然像是皱皮王国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可以抓牢的地方,而且还暖暖的,让人觉得心情莫名的好。   我放弃了挣扎着爬起来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想着它到底要舔到什么时候,然后决定随它舔到高兴为止。   天花板上有被铁丝网包着的灯泡、架子上有布朗尼、燕麦脆饼,之前剥了一堆的山核桃,还有用扁豆和辣椒做出的菜豆罐头。   「它舔到明年都不会停。」   脚边传来庞贝罗的声音。   「它不走开,我推过了,但是推不动。」   「这样做就对了。硬是想推开它却被它在脸上用利牙打洞留下齿痕的,就我所知有三个人。」   他吹响指哨。   菊千代随即从我身上轻轻地跳下来。   正当我边叹气边要坐起来时,刚好看到它晃着屁股上那有如大毛球的短尾巴弯进走廊。   重新看了看四周,在我手底下压着的是柔软干净的床垫。昨天吃完东西后,庞贝罗叫我去洗个澡,然后在我洗澡的期间帮我铺了这张床垫。   「谢谢。」   庞贝罗对我的道谢哼了一声便出去了。   来到大厅就看到庞贝罗坐在桌边。   空气里早已充满浓汤的香味,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法式清汤,胃部一紧。   「早安。」   庞贝罗拿了把猎刀削着骨头,削下来的白色碎屑在家庭式餐桌的桌面堆成一团。   「极限是三天。」   庞贝罗说。   「什么的极限?」   龎贝罗拿着刀的手伸出食指笔直对着我。   「你。我在昨天已经决定让你活下去,但不保证你的性命,你迟早会被来这里的某个客人给杀掉,大概,就在三天内吧!」   陇贝罗说完又专注在削骨头上。   我默默地坐着望向四周,角落的暗处传出敲碎坚硬物品的声音。   菊千代正一边用前脚压住庞贝罗给的骨头,一边啃着。   「还有,有件事你一开始就搞错了。」   「我搞错什么?」   「现在不是早上,也就是说,你不该说早安。」   「可是——」   我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短针正位于七和八之间。   「那是我或客人看心情随意调的。那个钟现在指在七点半附近,或许五分钟后就指向三点的位置。」   「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预定行程、注意时间早晚的人不会来这里,而且会来的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表。」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挂个钟在那里了。」   对于我的惊讶,庞贝罗叹了很深的一口气。   「来这边的客人里,有人没看到墙上挂着钟就会烦躁不安,但也有人相反。不过看不到挂钟就会烦躁不安的人,比看到挂钟就会心烦焦躁的人来得频繁,所以我才挂着。毕竟老是这样拿上拿下的很麻烦。」   「这种事情,我——」   「怎么样?」   我正要说话却被阻止。   「你怎么样?」   庞贝罗连声追问。   我抬起脸,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来这里的女人有很多种,有因为毒瘾、生活颓废、赌博而资金被套牢的、有被人设计陷害的、有因为借钱还不出来的、有单纯只是脑袋不正常的……还有像你这样被买来的。」   庞贝罗用大拇指指腹来回摸着创成刀刃般的骨头前端,确认它的锋利度。   「但是呢,这些人除了身为女人之外还有一个共通点,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想你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方。」   菊千代咬碎骨头的声音变得特别响亮。   「……不知道、没听过、没想过,所有人都一样,她们都不懂自己犯了名为无知的罪,而正因为无知,所以她们开启了地狱的大门。你也一样。我知道你刚才想说自己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如果因为无知而谨慎小心是好的,就像是地鼠或小鱼那样用全身所有知觉去感知周遭情况,小心翼翼地前进而不误触散落各处的地雷。但是能够昂首阔步前进的,仅止于有智慧的人,至于一路走来都过度天真到无视绝对的真理的人,就是你们这些人。」   「是啊,确实是如此。那么,你呢?我想你应该是有智慧的那种人,那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做这种工作?我或许是自作自受,但是我没杀过人,比起刺客、杀手来要好得多。」   「疤皮等于是你杀的,而且小鬼也说过你杀了人。」   「但我不是为了钱。」   「所以你承认你杀过人。」   我没有回答,庞贝罗一脸不想听的表情,继续削骨头。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   庞贝罗等铃声响了三次以后才站起来往办公室走去。   骨头和刀子被他留了下来。   我抓起骨头像庞贝罗那样将尖端抵在拇指指腹端详。这根骨头看起来像把剃刀,削的刀工很好。整体来说是把重量刚好,胡桃般的断面也握得顺手的刀子。   庞贝罗低沉的声音传入耳里。   我蹑手蹑脚地往连结大厅与办公室的走廊靠近,专注地聆听。   「结论已经出来了。帮我转告一件事,是不是有这个必要我想自己决定。我接下来会很忙。」   庞贝罗对着话筒另一端的人的口气并不好。   「客人被杀的事我也无能为力。对方没有企图抵抗的样子,但是是我……」   我叹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下。   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菊千代。」   菊千代听我喊它,随即从骨头上抬起脸。   「笨——蛋——」   它打了个大喷嚏,便又埋首于骨头上,发出有如抱怨的啃咬声。   「不能喊笨蛋。」   庞贝罗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   「是喔。」   「它听得懂这句话。」   庞贝罗似乎发觉了骨头和刀子的位置和刚才不一样,但他没说什么就拿了起来。   「我不认为自己比你好。卑鄙的暗杀或行刺我做过很多,也做得很腻,所以才开始从事这种繁琐无聊的事。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因此从这一点来说,我或许还算幸运。就像你说的,这份工作没什么大不了,和喂给一匹快死的驮马一顿丰盛晚餐并没有什么差别,而且你也看到了,在这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我对这一点无能为力,但我无法忍受一个蠢女人在做了蠢事之后,我却要拿着扫帚将散落一地的脑浆与头盖骨碎片扫起来,跪在地板上用抹布将血渍擦干净。如果死的是客人,我可以叫你去收拾,但如果是你被打得支离破碎,善后的人就只能是我。上一个女人的脸皮就被挂在那台自动点唱机上面,小鬼因为想要她的耳环,还连同她的耳垂一并割下。对我来说,我并不想看到三天后当我一边甩着平底锅,一边将汉堡肉翻面的时候,你已经倒在血泊中,头脸不仅被切得四分五裂,还被拿去当装饰。」   「我会小心的。」   「那最好,而且要非常地谨慎。今天也有客人上门,里面有看你不顺眼就杀了你的人,也有看你顺眼会想杀掉你的人。」   「那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要做,像平常那样就好。需要特别谨慎招待的人就听我的指示。」   Ψ   第一个来的是个穿着干瘪的西装、戴黑框眼镜、头发稀疏的男子。他沉默地在柜台前坐下,指着菜单上的起士汉堡和炸薯条。   在我按了铃,将点菜单夹在柜台的夹板上时,又有客人来了。   「欢迎光临。」   我说完抬起头时对上了一堵肉墙。那是一名像摔角手那样魁梧的男子,头部和身体对照起来显得相对得小。   他猛地往我胸口推了一下,让我倒在地上。   「你摔倒了。」   「嗯。」   「因为我推你所以你摔倒了。」   「是的。」   「会痛吗?」   「不会痛,但是吓了一跳。」   「不会痛。」   在他话说完之前,我已经看到一只固若岩石的靴子往后拉。   我往旁边一滚,靴子像大钟的钟槌似地扫过我的上衣。被那种东西直接击中身体的话,肯定会出事。   「说你被我推倒了。」   「我被你推倒了!」   「杰路!」   厨房里传出庞贝罗的声音。   男子听到后立刻抬头挺胸,面向厨房。   「不要这么做,女人很柔弱,很容易坏。」   庞贝罗将盘子放在柜台上,向我招手。   趁着那个叫做杰路的男子的注意力被庞贝罗引过去的时候,我急忙走向柜台。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不只他,看看你的脚。」   我卷起裙摆,脚上有三道像被剃刀划过的伤口正留着血。   「夏油,另外两个什么时候来?」   庞贝罗对着那个沉默的男子喊道。   男子送来一个空泛的眼神,耸了耸肩。我用眼角看着那个大个子坐到了圆桌那边。   「这女人不能当作你们的打赌的道具。今天很忙,明天也会很忙,如果她不能动了,这间店就得关门。这样你要去哪里吃饭?」   男子的视线从庞贝罗身上移开,理解似地径自频频点头。   「怎么回事?」   「他和等一下才会到的搭档打赌,看谁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你大腿上割出伤口。割愈多的人愈赢。」   我感到背脊发凉,绕进柜台站到庞贝罗旁边。   「那个大个子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只要给杰路多到像山一样高而且甜到反胃的松饼就好了,还有不要反驳他的话。不论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多话,他喜欢别人像鹦鹉一样学他说话。」   杰路高举有如圆木般的粗壮胳膊,张开嘴巴打了个大呵欠。   咬着骨头的菊千代走近他的脚边趴了下来。   「那样的人也可以吗?」   「可以什么?」   「工作……。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可怜。」   庞贝罗状似同情地对我摇摇头。   「杀手不是笨蛋可以做的。那家伙会成为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是因为很久以前他似乎被人放火烧过,然后装到铁丝网里丢到海中弃尸。」   「铁丝网?」   「在尸体系上重物投海是外行人的作法,内行人则会用空隙大小只有鱼能通过的铁丝网来弃尸。铁丝网不怎么会受到潮汐影响,就算尸体中充满腐败气体也不会浮上来,而且尸体不但会被鱼吃得只剩干净的骨头,等铁丝网生锈坏掉时,骨头也会跟着散落,一点痕迹也不留。」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方法吗?」   「这是幼稚园程度的常识。」   杰路接着又是搔头又是左右摇晃身体,碰碰碰地拍打起桌面。他的嘴唇蠕动着像在小声地唱着歌。   「总之那家伙一到外面就会认真起来。他在工作时都是一脸漠然,而且冷静。不过,他一来到这里就像个婴儿。这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而且能让心情变得比什么都好。」   「所以这是在演戏?」   看向杰路的庞贝罗对着一直在敲桌子的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   庞贝罗的眼中浮现疑惑。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模仿』,但最近『模仿』或许开始侵吞了『真实』。有风声说,他在风月场所的举止变得像个婴儿,洗杀了卖春的女人。」   「洗杀?怎么做的?」   「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有客人。」   电铃响起,庞贝罗转身去确认监视器的萤幕。   杰路用充满热情的目光凝视着我。   「招待客人之前先将这个端去给杰路。」   庞贝罗指着料理台上一个红色的、像玩具桶子的容器,里面盛满白色浓稠的液体。   「奶昔,不过不是给普通人喝的奶昔。里面放了超过饱和状态、能吃到细碎颗粒的砂糖,还放了用蜂蜜、鲜奶油、糖浆做成的丸子。」   「怎么光听就觉得牙痛。」   「这很正常。杰路一次要喝六公升之多,也就是说那桶子里是六杯的量。快点拿过去,这样他至少有段时间不会老是把你叫过去。」   我将菜单夹在腋下,用手直接拿着桶子,吸管、汤匙和刀叉配成的一组餐具则收在围裙的口袋里。   我一走近,杰路立刻露出跃跃欲试、双眼发亮的模样。虽然他大概没其他意思,但看他伸出粉色舌头舔着嘴唇的样子仍让我差点停下脚步。   「呐……」   我将桶子置于桌面,并摆好汤匙等餐具时,感觉到他的手碰了碰我的手肘。他身上透出一股老旧棉纱手套的味道。   「有什么事吗?」   「我、我……」   这时,菊千代在脚边轻吠。它的叫声听起来很奇妙,有点像手枪里着布开枪的声音。   杰路微微往后仰,大动作地移开椅子远离菊千代。   「好、好恐怖的狗。」   「好恐怖的狗。」   我留下面露怯色的杰路,站到了门前。听到压缩空气将门闩往上拨的声音时,我一时想起了疤皮而感到哀伤。不过,在门一打开时,我便下定决心要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然后抬起了头。   「啊,糟了!」抬头的瞬间,我内心忍不住大叫,想到「这个人肯定是误打误撞走进来的」,心里开始忐忑。   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仿佛只有在电视上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女子。小麦色的肌肤、挽起的长发、衬托出纤细身材的黑色洋装,从胸部到臀部的线条连同为女人的我都忍不住看得痴迷。   也就是说,这是个和这个地方最为格格不入的人。   她宛如雕像般屹立不摇地站在原地不动,轮廓深刻的大眼睛笔直地注视着我。那张脸孔不仅仅是美丽而已,它已经出色精致到稍有不惯就会变成令人生厌的脸,然而却罕见地以绝妙的平衡收拢至美的一方。她一笑,大概不论是谁都会为之心动……不过,她现在没有笑,而这比被搬不上台面的混混瞪还来得让我紧张。   「那个……这里——」我还没说「是会员制」,就感觉到她瞬间移开的视线正笔直地看向店内。   她什么也没说地从我旁边走过。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充溢在我鼻间,是我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她用的是Jean Patou 1000,被称为全世界最顶级的香水。   「庞。」   她走近柜台向厨房里的庞贝罗喊道。   夏油与杰路都已经停下原本的动作,痴痴地凝望那名女子。杰路手里的桶子还斜斜地停在嘴边,里面的奶昔在他胸口画出一道痕迹。   不过,在这间店里,唯一一个对她视而不见的人只有庞贝罗。   门关上的声音响起。   现在想来,庞贝罗是确定过她是谁才开的门,所以她不可能是走错地方。我这才知道,刚才在她面前的我应该是一脸惊愕不已的表情吧。   「这位小姐,这边请。」   我出声招呼她至空位坐下,但她似乎没有听到。   庞贝罗正在切开刚刚出炉的松饼山。在一旁的应该是要端给夏油的盘子,盘子上刚烤好的西班牙辣香肠和放在圆面包上的汉堡肉正散发阵阵热气,而且上面还覆着一层凤梨和莴苣。   「庞贝罗!」   涂着红色唇彩的嘴唇弯下,并被珍珠似地的贝齿咬着。   女子出其不意的声音令店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就连菊千代也忘记了它的骨头,望着那名女子。   在汉堡肉上涂好特制酱汁和黄芥末后,庞贝罗将另一片圆面包叠上去,接着他又没有丝毫停顿地在另一只盘子涂上一层蜂蜜、叠上层层松饼,松饼之间还夹着满满的切过的奶油块,然后洒上厚厚的糖粉,用鲜奶油画出有如超大蚊香的漩涡,再淋上融化的巧克力,形成了斑马似的模样。   女子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瞪着庞贝罗。她的胸口,宛如另外拥有生命似地剧烈上下起伏。   庞贝罗俐落地拿起盘子,走到柜台放好。   然后看向我。   我默默地将菜单放在柜台上。   「炎眉。」   庞贝罗慢条斯理地从胸前口袋拿出抽到一半的雪茄,点燃长火柴,开始烤起雪茄前端。   「我应该说过,叫你不要再来这里。」   庞贝罗同时将烟和话语吐出,恰巧形成一道细长的白色烟雾,攀上了他的睑。   「你开门了。」   「因为我怕你把门打坏,修理费并不便宜。加奈子,东西要冷了。」   庞贝罗一喊我的名字,叫做炎眉的女子的目光随即从我身上穿透而过。那个视线真的冶硬得能贯穿一个人的身体。   「你的名字?」   「……大场加奈子。」   「本名吗?」   「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   炎眉又转而面向庞贝罗。   「既不是绰号,也不是号码?」   「因为我腻了。……加奈子。」   庞贝罗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端过去」。   我小心地不去碰到炎眉,将盘子端到夏油面前放下,然后又回来用双手拿起盛着堆积如山的松饼的盘子。它重得几乎让我的手臂发抖。   「回到正题。炎眉,你是这里的拒绝往来户。」   「我有事找你。」   「我没有。回去。」   庞贝罗丢掉雪茄。   「我有小孩了。」   「在哪里。」   炎眉看着庞贝罗的眼神很快地瞥向旁边。   「……打掉了。」   「那就没事了。再见,炎眉。祝你幸福。」   「是吗……这和约定不一样。」   「约定?」   「戴尔蒙尼卡说好将你给我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物品。你们这样要过来给过去的让我很困扰。」   「庞贝罗,你就是一件物品。你本来只是个不起眼的混混,在得到戴尔蒙尼卡的赏识之前,你就和路边下水道腐烂的青涩废物没两样。」   看着庞贝罗状似无奈地摇头,我将盘子放在杰路的面前。   「我是被逼着接下那份工作的,那份简直与戴尔蒙尼卡和叔叔的呕吐物没两样、只有二十岁的我才能办得到,而且让人连说出口都觉得脏的工作。戴尔蒙尼卡从头到尾和那份工作都脱不了关系,是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去的。」   「你这些话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了。」   「但是我还没说够。你必须听我说,庞贝罗,这是你的义务。你必须知道那个被你当作神一样崇拜奉献的戴尔蒙尼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即使他是个像你这样肤浅、怯懦的男人。」   「炎眉,这里是我的店,我不希望听到这些话。」   「是在我做了那件肮脏事之后才有的店。」   「戴尔蒙尼卡只拜托过你那么一次,之后是都如你所愿地继续下去。」   「你以为我是谁?这种不入流的诡辩,还不如留给像个笨蛋站在那里的婊子!我因为那样已经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你不会不知道那种经历会将人拉回原点、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怪物。我已经回不去了,就像化学反应一样,一旦发生化学作用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疤皮为什么会落到那种下场?难道全都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胳膊被杰路握住。我反射性地想甩开他,手却像被钳子钳住一样,动都不能动。   「有、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人漂亮,但是好恐怖。」   「漂亮但好恐怖。」   「漂亮但是很脏。」   杰路有些激动地将我的手压在桌子上。   我顿时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   「漂亮但是很脏。」   「漂亮,脏。」   「漂亮、脏。」   「漂亮很脏。很脏漂亮。」   杰路突然抓着我的手往桌面上摩擦,力气大得简直和拿着橡皮擦要擦掉污渍没两样。摩擦的高热在皮肤上发出烧灼的声音。   「漂亮很脏。很脏漂亮。漂亮很脏。很脏漂亮……」   「漂、漂亮!住、住手!」   杰路像是完全没听到我的声音,双眼紧盯着炎眉不放。   「我告诉戴尔蒙尼卡,要不就给我一半的地盘,要不就把你给我。他最后将你交出来,而我听说你也答应了。」   「我从来都不认为那是正式的谈话。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   「你的命应该是戴尔蒙尼卡的吧?」   「没错,但是……」   「但是戴尔蒙尼卡将你的命让给我了,作为我付出灵魂的代价。他和我约好,当你不再当杀手之后,就将你给我。」   我拼了命地想将手从杰路的箝制里挣脱,却怎么也办不到。鲜血从裂开的手背上蜿蜒而下,在桌面形成Z字形的来回痕迹。杰路的力气非比寻常,我的手腕开始往诡异的方向弯曲。   ……啊啊,要断了。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我的手腕突然得到自由,杰路则是口中吼叫着什么站了起来,猛地仰面摔倒。大个子企图拨开死死咬住自己屁股的大肉块,拼了命地打滚、嚎叫。   是菊千代。   会经将小鬼的脑袋整个吞入的大嘴,再次像要囫圃吞下似地咬住杰路的臀部。令人惊讶的是,菊千代平时看似不便的突出下颚,这时却正因为它的突出而得以在嘴巴阖上时仍能轻松呼吸。这样一来,不论是多大的东西,它都能紧咬不放。   「唏哩哩哩哩——噫——」   菊千代的攻击换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杰路伸出粗壮的胳膊抓住菊千代想将它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却只是拉开它松垮垮的皮肤,身体仍旧稳稳地咬住他不放,杰路转动身体企图挣脱,菊千代却总是能早一步察觉,在每一次他要动作之前猛烈地甩头,仿佛要从杰路身上扯下肉来,借着给他带来剧痛而阻碍他的挣脱。   实际上,杰路那件料子扎实的牛仔裤已经发出裂帛声,鲜血在裤子上染出暗色的痕迹并开始扩大。   不仅如此,菊千代不但咬住对方进行压制,还不忘一点一点地改变咬的位置,往敌人身上加诸新的痛楚。因为咬的范围很广,又不时威胁到要害,完全不给对方思考对策的时间。   小鬼那个时候也是如此,菊千代在其中拿捏着绝妙的平衡,简直像台活生生的拷问器具。   「呱噢噢噢——」   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痛楚的侵袭,杰路整个身体向上弹起,怪叫一声往菊千代的左侧脸颊挥出凝聚全身力量的一击。   一个有如踏破合板的破裂声随即响起,接着杰路便发出既像呻吟又像哀嚎的声音。   在有如寺庙钟槌般的拳头即将碰到菊千代的瞬间,它倏地放开对杰路屁股的箝制,转而大口吞入拳头、用力咬下。   啵哩哩哩。菊千代口中发出了核桃辗碎的声音、蟹壳敲破的声音,还有硬糖嚼碎的声音。   杰路举起另一只胳膊,曲起指头打算戳向菊千代的眼球。   哆的一声闷响过后,杰路的左手已经贴在桌脚上。庞贝罗的猎刀就插在那只手掌的正中央。   啵哩哩哩、啪喀。   仿佛暗号似地,一声了亮的吼叫响起。   「咕噗!」   杰路翻起白眼,口吐白沫,然后双腿一蹬躺平。   「这就是它的饲料了吗?看起来这分量铁定不会让它饿肚子了。」   炎眉用懒洋洋的声音说着。   「这是当然。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是餐馆,供餐是最基本的服务。加奈子!有客人上门,不用管那家伙了。菊千代,别全啃光了,多少留一点下来。」   我从菊千代和杰路旁边离开,走到放在收银台边的箱子抽出一本菜单,然后在门前站好。   今天真的很忙,真是反常。   「欢迎光临CANTEEN。」   我的面前站着两个夏油。   正确地说,是两名与夏油非常相似的男子,同样的衣服、身材、发型、眼镜,还有鞋子。仔细一看,如果是大白天的,大致还可以分得出三人来,但若是在光线昏暗或第一次见面的状态下近距离接触,肯定会将这三人看成同一人。   「两位是那位先生的朋友吗?」   这两人和夏油一样,先是沉默地环顾店内一圈,发现夏油在柜台旁后,径自走过去坐下。   「这是菜单,请参考看看。」我递出了菜单,他们却没打算接过去。   「那是尻烧和道珍坊。他们吃一样的东西,用不着给菜单。」   「等一下。」   炎眉叫住打算回料理台前的庞贝罗。   注意到炎眉的尻烧与道珍坊惊讶地睁大眼睛。   「请你履行约定。」   「戴尔蒙尼卡的事和我没关系。」   「不是,是你自己答应过的事。」   「我?」   柜台边的三人张着嘴巴观望这两人的互动。   杰路仍旧是翻起白眼,手被菊千代咬住的状态。   「那个晚上,我说过如果要分手就杀了我,你也答应了的。」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约定就是约定。」   庞贝罗瞪着炎眉。他全身似乎膨胀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破掉似的。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赶我出去,唯一的方法只有将我装入尸袋内。」   「你想怎样?」   「和你一起活着。」   「荒谬。」   「我不会离开的。」   「随你便。」   庞贝罗说完就转身往厨房里走,俐落地将汉堡排放到铁板烧台上。   炎眉凝视着庞贝罗的身影好一会儿,终于转身走近桌边,将杰路刚才坐着的椅子摆正,自己坐了下去。   「六倍浓缩咖啡。把那个和这个移开。」   炎眉用高跟鞋的鞋尖戳了戳杰路。   菊千代抬头来回望着我和炎眉。   「把垃圾收拾干净。」   「好的。」   我弯下腰,抓着杰路的上衣试图移动他,但杰路重得像块岩石,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他都丝毫未动。   「你和庞贝罗睡过了?」   炎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侧。   「没有。」   「不过,如果他命令你这么做,你也不能拒绝吧。」   和语调相反,她的瞳孔里凝聚了阴郁的光芒,视线变得锐利无比。   「吃下这个。」   炎眉绘着指甲彩绘的美丽指尖捏着一粒小小的蓝色胶囊。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就吞下这粒胶囊。这东西能让你死得既轻松又没什么痛苦,眨眼间就结束了,就能像睡着一样。」   我接过那粒胶囊,收在围裙的口袋里。   「如果你和庞贝罗上床,或早就这么做了,很抱歉,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知道活生生被自己的肠子绞紧脖子的感觉有多痛苦吗?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我会从阴道把你的子宫挖出来,然后从里面刺穿你的肚子。我猜,你在死前搞不好会痛到精神错乱得疯狂大笑。所以我奉劝你,如果你已经和他上过床,最好在我知道之前吃下那粒胶囊,明白吗?这是我能给你的仁慈。其实我也不是无情的人,只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罢了,就像在闹区里的年轻人一样。」   「很重,我搬不动。」   柜台那边,庞贝罗正好将装盛着和夏油一样食物的盘子,递给尻烧与道珍坊。   「要这样。」   炎眉站了起来,出其不意地踢向杰路。杰路的腹部传出一声闷响,随即整个人轻飘飘地被踢向墙边。从裙子扬起的缝隙中,我瞥见了炎眉大腿处像溪谷般锐利分明的肌肉线条,让人联想到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的赛马。   菊千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从杰路身上离开,动作是和它外表截然不符的敏捷。   「宝贝。」   炎眉张开双臂,菊千代看似不情不愿地靠近,接着被炎眉抱个满怀、连连抚摸。它那条让人联想到盛夏毛巾的舌头,正忙着舔干净嘴巴周围的血。   「她和你说了什么?」   回到柜台,将炎眉点的东西告诉庞贝罗后,就被他蹙着眉头问了这句话。   「她问我是不是跟你睡过了。」   「荒谬。还有呢?」   「没了。」   「我会尽快联络考菲,请他来把人带走。在那之前,你不要跟她太接近,而且绝对不要对她放松戒心,就算她对你有多和蔼可亲都别理会她。那就像蝎子和青蛙当朋友,不安好心。」   接着夏油一脸渴求地看着庞贝罗。   「对了,加奈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听话地露出伤口,三个人瞬间停下来的手又再度动了起来。   电铃再次响起。   确认过监视器的庞贝罗一脸诡异的表情。   门打开了。   「欢迎光临CANTEEN。」   穿着长风衣的男子看着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还没死?」   男子低声嘟嚷,来回看着我和他旁边宛如影子般存在感薄弱的女子。   双颊红肿、嘴唇裂开。看她这种样子,分明是才刚刚被打过。   他像是押解似地推着那女子走入店内。女子穿着凉鞋,脚上全是泥巴。   「接替的人来了,之前这个还是尽早收拾的好。」   男子拿出手枪对着我的胸口。   「庞贝罗!我要动手了,没问题吧?」   男子对着柜台的方向高声问道,趁着他话音未落,我用自己的身体用力撞向他。   或许是没想到我居然敢反击,男子在推开我的同时,也以跌坐的姿势倒在地上,并再度举枪瞄准我。   我看见菊千代冲了过来,心想,到底是来不及了。   但下一个瞬间,有人覆在了我的身上。   是被他带来的那名女子。   「滚开!」   男子的鞋子毫不留情地直接踢上女子的脸。   女子牢牢缠住我的身体,并不打算离开。   白色块状物沿着一条低低的抛物线落在男子身上。   「唔!」   菊千代用前脚压制着男子。   「滚开,你这怪物。」   男子用枪抵着菊千代的腹部,露出得意的笑容。   然而,他脸上的肌肉立刻扭曲痉挛。   庞贝罗拿着一根烤肉用的长铁签抵在男子的耳朵上。   「你要是扣下扳机,我会让这东西从你另一只耳朵里出来和你打招呼,刮宫。」   「你可以试试,我是领着考菲的命令来的。」   「菊千代,下来。」   听到庞贝罗声音的菊千代仿佛存心似地,先是踩上男子的脸,用脚辗了辗他的头发,接着又用肚子和生殖器往他脸上慢吞吞地磨蹭之后,才终于从他身上下来。   「谢谢你。」   我站了起来,并将手借给也正要站起来的女子。   她没有看我,只是点了点头,身体还一直在颤抖。   「这臭狗。」   被叫做刮宫的男人怒瞪着菊千代,似乎还因为嘴里跑进了不少狗毛,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口水。   「加奈子,拿拖把给他。刮宫,地板被你弄脏了,你自己拖干净。」   「你开什么玩笑。」   男子说完就从屁股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先是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往手机上头接了个小型扩音器,并转往庞贝罗的方向。   「为什么没处理掉那女人……」   是考菲。   「我很抱歉。」   「代替的人应该送到了才对。」   庞贝罗没有说话。   「法吉尔是因为那女人才死的,你难道不觉得愤怒?」   炎眉变了脸色,盯着我看的视线像要将我生吞活剥。   「你很清楚……这笔帐应该要讨回来。」   「杀了她会违背疤皮的遗愿。」   「你说什么!」   刮宫带来的那女子不安地偷觎着我和庞贝罗的表情。   「庞贝罗,你这是蓄意让事态继续复杂下去。我所要求的是你的忠诚。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正面临的情势并不乐观,组织里确实出现了叛徒,而且还是高层的人。在这种情况下,组织里的所有人必须团结起来才行,而这需要的便是每个人的忠诚。你能向我保证你的忠诚不变吗?」   「当然。」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清楚了。那女人害死了我们重要的朋友,因此,要她一命偿一命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但是什么?」   「疤皮想救这个女人,所以他才向老板您出口买下她。」   「为什么疤皮非要特地做这种事不可?」   「我不清楚。不过,他的想法从以前开始就有部分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是那女人不正常?」   「这件事完全是意外。我没有对她说明疤皮的引爆线,是我的疏失。」   这次换考菲沉默了。   「既然如此,你也有责任了?」   「是的。」   庞贝罗瞥了我一眼。   「店里有用得到那女人的地方?」   「是的。」   沉默再次降临。   「……我有条件,从现在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内让她杀人。那女人要活下来,就必须成为我们这边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条路可走。如果办不到就赶快解决她。这是命令。」   我有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但是疤皮的……」   「这是命令。」   电话随即切断。   刮宫看着哑口无言的庞贝罗,一脸愉悦地卸下手机上的扩音器,并将两者收到口袋里去。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就是这女人啊。」   刮宫用下巴指了指一脸苍白且不停颤抖的女子。   她现在以一种几乎要贴到我身上的姿势站在我旁边。当我的胳膊碰到她的腹部时,我惊讶地看向她,而她却移开了视线。   「现在就照耐才说的,将她带回去。」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听的,总之赶快带着那女人离开。」   刮宫立刻垂下眼眸看向自己的脚边,看起来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那就没办法了。」   看似放弃的他举起一只手对着我——不对,是在我旁边的女子。   「考菲对我说,不要把人带回去。如果做不到的话,就杀了她。」   她避开枪口,将自己躲到我身后,贴着我的背。   「喂喂,这样可是会打到这女人的。」   刮宫抓住她的胳膊,粗鲁地一扯。   她摔到地上,脸部着地,发出一声闷响。   「庞贝罗。」   我轻声喊着,但庞贝罗仍旧蹙着眉,似乎不打算动作。   「为了让你死得毫无痛苦,我会一枪贯穿你脑袋的。我对女人可是很温柔的。」   刮宫手中的枪口抵住那女子的头。   「住手!」   我扑过去蹲坐在那女子旁边。   「加奈子,让开。不然你的耳朵可是会听不见的。」   「庞贝罗,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不能插手。刮宫只是在执行考菲的命令。」   我能听见女子闭上眼睛低声祈祷的字句。   「她是考菲陪寝人的女儿,卖淫成瘾,因为在很多风化场所待过,所以早就被玩到烂了,而且身上连个能卖钱的器官都没有。她这个人早就注定死路一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考菲大概是觉得在杀了她之前,让她学习当个服务生也好,至少让她体验一下正经的工作。不过这里是正当还不正当又另当别论了,嘿嘿。」   刮宫说完后,重新握住手枪,神情瞬间绷紧。   我没办法像她为我做的那样挺身而出——我是懦夫。   「男人都是蠢蛋。」   炎眉突然出现在刮宫的旁边,拿走了他手上的枪。   「这么做等于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真让人看不下去。」   炎眉抓过我的手并将之抬起。   「来,拿好。」   她俐落地将手枪交到我手上,比想像中还沉的重量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拿好。   「小心点,左轮手枪掉到地上可是会走火的。」   炎眉趁着我愕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抓着我的手使我握住枪。她纤长的手指就重叠在我扣着扳机的手指上。   「之前接我电话的人是你吧。」   我的胳膊被用力一转,对着一旁瘫坐在地、无法动弹的女子的头。   「住手!」   「你杀了她就是帮了庞贝罗的忙,甚至连刮宫也能保全面子,这不是一石二鸟吗?」   「不要。」   「没关系的,你就想成是我杀的好了。」   「炎眉!」   庞贝罗大叫。   「别再装模作样了,庞贝罗。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么做是最好的方法了。刮宫,你没意见吧?」   「随你便。」   「开枪。」   炎眉的指头用力压下我的手指。   「不要!」   碰!   巨大的枪声响起,连牙齿也为之震动。   「啧!」   炎眉咂舌,因为我在开枪的瞬间用力扭过身体,让子弹射偏了。她气得用左手肘迅捷地击上我的侧脸。   子弹在女子脚边的松木地板上开了个大洞。   太阳穴被肘击的我眼前一片空白。   炎眉再次架起我的胳膊要开枪。   「不行!她的肚子里有小孩!」   「那又没什么稀奇的。」   昏昏沉沉的的意识中,我感觉到这次炎眉的手指一口气确实地将手枪扳机扣到底。   我没有力气再抵抗。   喀锵。   我确实感觉到击鎚落下的震动。   然而,我却没有听见枪声。   炎眉因为抽了口气的声音而转过头,随即看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刮宫。   他的手扣在枪身与击鎚之间。以一般情况来说,扣下扳机后,弹回来的击鎚前端会撞向子弹底部以点燃子弹内的火药,并令子弹以音速射出。   像刮宫这样在枪身与击鎚之间放上障碍物的话,撞针便无法撞击子弹底部,而理所当然的,子弹也就不会发射出去。   「你在干什么!」   「加奈子,你说的是真的?她真的这样?」刮宫在肚子前用手画了个弧形。   「刚刚她躲在我旁边的时候才知道的。她已经怀孕了,如果杀了她,她肚子里无辜的小孩也会一起死掉的!」   「无辜就死是小孩的特权呦。」   「弥琴,站起来。」   女子听话地慢慢站起来,从眼里滚出的泪水将脸颊边渲染出一片黑污。   「把肚子露出来看看。」   叫做弥琴的女子双手交互着,把近乎黑色的洋装裙摆一点一点地往上拉。   她那双有好几块乌青的淤痕、皮肤也没有健康光泽的脚上到处是伤,而且都不是新造成的伤口,明白宣示了她长年受虐的遭遇。   裙摆来到双腿根部,露出了底裤,然后是鼓成球状、带着不健康的偏黄肤色的肚子。   我听到了刮宫吞咽口水的声音。   「炎眉,她是我负责看管的人。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先留她一条小命。庞贝罗,给我做些吃的来,没问题吧?」   「可以。你在打什么算盘?」   「没什么,只是想再想想,所以需要点时间。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刮宫在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尽管如此,你还是应该杀了她。」   炎眉凑上来对我悄悄地这么说。   Ψ   汉堡肉排在烧红的铁板烧台上大喊着好烫好烫的声音(注:日文的好烫,发音为「atsui」,近似肉排在铁板上煎熟的吱吱作响。),听起来令人心情大好。   「加奈子。」   我走到柜台前,随即被叫进里面。   「这是要给炎眉和刮宫的。」   坐在柜台另一侧的三人组闻言抬起头来。   他们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服务生被叫进厨房做正式的工作。   老实说,我也很惊讶。   之前虽然也说要做菜,但是到头来,总觉得对已经拥有自己作业习惯的庞贝罗来说,我这样反而很多余,似乎不太好。   「你来煎肉排。」   铁板烧台上依次排放了椭圆形的肉排。   总共有十五个。   「把肉排在焦掉的前一刻移到烤盘上就算完成,这样可以将肉汁和油脂封在肉排里。如果照一般的作法来煎,肉排的汤汁和油脂有一大半会留在铁板烧台上。这工作不难,但也不要大意。」   庞贝罗的肉排一放上铁板烧台便弹跳着涌出热烈的声响。水分因为碰上油脂而跳得老高,煎烤时的肉香伴随着水蒸气形成一股漩涡将我包围在其中。那股味道里没有丝毫难闻的气味,甚至还频频刺激着胃部,让口中的唾液不断分泌。它并不是那种丰富华丽的味道,而是像走在小镇上突然从小巷里扑鼻而来的强烈香气。   庞贝罗在调理台上依序准备着即将用到的蔬菜,接着又做好了酱汁,汉堡面包则放在隔壁的铁板烧台上静静地烤热。   从厨房里往大厅看出去,柜台前是不知为何压低音量边看报纸边交谈的夏油、尻烧、道珍坊三人组,再过去一点是炎眉、刮宫,还有不被允许坐下、只能站着的弥琴。   庞贝罗正将果汁机里研磨好的东西,与切成碎末的配料放进深碗里开始搅拌、混合。   我一边注意着肉排的熟度,一边莫名地在意起庞贝罗宽大的背影。   就在这时,我心里产生了某种非常微小却又微妙的变化。   (如果能在别的地方和庞贝罗一起开餐厅就好了……)   我急忙铲起开始变焦的肉排,放进方盘里,等全部的肉排都铲起来后,再放到烤盘上。   我的手在发抖。在不引起庞贝罗注意的情况下,我频频回头张望,同时企图抹去脑海里浮现的想法。老实说,我觉得很震惊。印象中有某种症候群是形容人质习惯了加害者后所产生的心理情结,我说服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因为自己也产生了那种症候群。   「那边我来顾着,你去看看他们的饮料还够不够。」   我匆匆地越过庞贝罗的身边,来到大厅。   一进大厅就看到恢复意识的杰路正坐在地上,让刮宫往身上缠着绷带。   「我是医生。」刮宫沉声说,「妇产科的医生,而且是专门替人堕胎的。我喜欢把东西刮出来的感觉。」   「所以才叫刮宫。真是恶心的兴趣。」   炎眉皱起眉头。   「有需求就有供给罗!这很有趣啊,我喜欢完整扩张及抽取术,就是先在子宫内将胎儿肢解后再拿出来。取出来的东西就像黏稠稠的、拆得七零八落的橡皮人偶。我会把它带回家,然后用制冰器将它封在冰块里。」   「真令人作恶。」   「用它来喝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可是别有风味啊,大姐。等冰块溶解之后就这样直接吞下,那种口感就像在吃充满弹性的乌贼一样。」   「我喜欢乌贼,因为我是日本人。日本人最喜欢乌贼了。」   杰路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那种口吻听起来就像还没睡醒的样子。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这里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废物聚集的地方。这种店,庞贝罗还不如干脆辞掉算了……」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去医院找人帮你处理。喂,给我来杯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加冰。」   「我也来杯一样的。佐餐酒要Chateau Margaux的葡萄酒。」   杰路抓回被推到角落、放着松饼的盘子,用左手直接拿起来吃。   「没教养的科学怪人。」   「请问可以让她坐下来吗?」   「可以,有需要的话会再叫她。」   「跟我来。」   弥琴见我在唤她,点点头跟了过来。   「你要吃什么?」   「不用了。」   在柜台角落坐下的弥琴依然全身抖个不停。   「可是,你还是吃点东西会比较好。」   弥琴面向前方,没有开口的意思。曾经应该充满光泽的黑发如今却像蜘蛛的脚一样粗糙毛躁,而且毫无生气。   「你会杀了我吧?」   「什么意思?」   「你们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那边那女人也说了,你一定会杀掉我,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死的就会是你自己。」   即使嘴唇干燥、双颊瘦削、脸上完全没有上妆,而且还给人上了年纪的印象,但我却觉得弥琴比我还要年轻一点。   「我不杀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带到这里来的。」   「一样?哈哈哈!」   弥琴笑得全身打颤。   「我们根本不一样。你在这里一点都不突兀,你已经融人这个环境了。」   「我没……」   「如果是我,我连一秒钟都不想待在这个恐怖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就连那只狗都是疯的。」   弥琴高亢的声音,引得庞贝罗抬头朝这里瞥了一眼。   「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让你杀掉也可以。不过,你要动手的时候别告诉我,我希望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掉。我讨厌慢慢品尝死亡滋味的死法。」   「我不会杀你的。」   弥琴立刻朝我投来锐利的视线,抽出我围裙口袋里的刀子。   「那么,你要死吗?一旦我走出这里,肯定会被那个变态用各种手法虐待到死。他对于从我身体里把胎儿拉出来的这件事,充满自负与骄傲,更不用说当着我的面啃食胎儿……」   她说着说着掩住了脸。   「所以我拜托你,在这里杀了我。反正不论如何都会被杀,那就让我死在这里。拜托你,我求求你。」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转身往仓库去取刮宫要的苏格兰威士忌。   正当我在确认架子上某只箱子里的东西时,电灯轻轻地晃了下。就算不用转头,我也能凭香水味知道来的人是谁。   「我是来帮忙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别在意那女人。」   放下头发的炎眉出其不意地凑到我面前,亲了我的嘴唇。   我推开她,往后退了几步。   「知不知道庞贝罗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待?」   「没那回事。」   「他对你有兴趣呢,可是又好像还没对你出手。他不喜欢那么做。为什么?」   炎眉抬起手摸着耳环。   「喜欢这个吗?我想戴在你身上一定很适合。」   我摇头。   「肯定很适合你的。」   那一瞬间,炎眉的头发像倒竖似地沙沙蠢动。虽然大概只是因为有风吹过,但那景象却让人莫名联想到了以鹅蛋脸为生长中心、不断蠕动的蛇。   「一定很适合。」   我手中的酒瓶滑落下去,在地上摔个粉碎。   炎眉放下摸着耳环的手指。   仓库的昏暗光线中,有什么在瞬间闪闪发亮。   是一条细丝——仿佛蜘蛛吐丝般,从她的耳环笔直延伸到她的手指上。   「缠在脖子上也不错。」   炎眉几乎逆光的身影像堵墙似地往我逼近。   「你又要再来一次?」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炎眉倏地转过头并松开手指,那条细丝瞬间缩回耳环里。   「你好像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三年前要把你赶出去。」   庞贝罗用着不耐烦的语气沉声说。   「那是因为你花心……」   「和正在工作中的女服务生说话哪里算得上花心?」   「你们说得太多了!而且这种店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为什么你非要留在这里不叮?」   「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是因为喜欢才做这些事。」   「为什么?比起和我两个人悠悠哉哉地过日子,为什么你会喜欢这种像是清水沟垃圾的事?」   「你不明白,那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要钱的话我有,在国外生活不也可以吗?」   「我们是杀手,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我早就付出代价了!拜我邢对狗屁宗教异常狂热的父母所赐,我在幼稚园的时候就得喝着加入刚从鸡脖子流出来的温热鸡血的牛奶,还被迫喝下混入老师精液的东西。老天爷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和残酷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所以你就可以恣意妄为?」   「……我已经得到惩罚了,没能得到你就是我的惩罚。」   「炎眉,餐点做好了,是加了很多你喜欢的蓝纹起司的汉堡。吃完就回去吧,我不会逃的,你想来随时可以来。」   「不要再把我当成笨蛋耍了,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要杀掉每个你重视的人、毁掉每件你重视的东西,包括这间店。」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会杀了你。」   「如我所愿。」   炎眉说完捏住左耳,噗地扯下了什么东西。   「我有一对,一只给你。」   她边说边往我的掌心放了一块挂着耳环的耳垂,然后走了出去。   我和庞贝罗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看到那个铁架上的缺口了吗?」   铁架上大约在我头部高度的地方,确实有道斜斜划过的刻痕。   「我忘了是第三个还第四个服务生,就是在那里被她割断脖子的。炎眉的指甲镶入了以鑛铁为主的合金做成的极薄剃刀,瞬间就能将人体切成薄片,除此之外,她的耳环里也安了合金制的线锯,只要短短几秒就能将粗壮的圆木切下来,当然,如果是人的胳膊或脖子,那就更快了。」   我看着架子上的刻痕和手里的耳垂,将后者收入围裙口袋。   「比起杀手,刺客这个称呼更适合拿来形容她。你自己小心点。」   「她是个很危险的人吧。」   「她从以前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受过连医生都无能为力的精神创伤,很让人心疼。」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半是她自己的希望,一半是我教的。」   庞贝罗低下头。   「这边等一下再来清理也没关系……餐点要凉了。」   庞贝纵深深地叹了口气,扭了扭脖子,转身回大厅。   Ψ   「这个叫做蛇发女妖的头发。」   把加热融化的蓝纹起司浇淋在整个热呼呼的汉堡肉排上,然后再盖上汉堡面包。整块汉堡冒着热气,白色的起司盖过了肉排、莴苣和蕃茄,甚至往外湓流到盘子上,看起来就像往外伸展的触手或女子的头发。   「这个汉堡真是惊人。我本来以为所谓的汉堡是更制式化、更简单的食物。」   「你说得没错,但它是个特例。」   刮宫用手将另外附上的一块汉堡面包撕成小块,放进融化的起司里让它吸饱汤汁后放进嘴里,接着像迫不及待似地舍弃汉堡包装纸,直接徒手抓起汉堡大口咬下,一口、两口,直到双颊被肉排与蔬菜塞得都鼓了起来才放下汉堡。他拿起餐巾纸将沾上嘴唇周围的白色起司擦掉,嘴里还不停地咀嚼着。他的呼吸似乎因兴奋而显得急促,眼神也变得迷醉,而且笑容还愈来愈灿烂。   「我知道这话你听多了,但我也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好吃,怎么会这么好吃!」   「这里面所用的食材就是答案。」   在庞贝罗回答的时候,刮宫已经再次拿起汉堡一口咬下了。   相反地,炎眉对着面前的盘子仍是交叠着双腿,拿着长长的烟管在抽烟。   「你不吃吗?」   「不了,看起来很难吃。」   「是吗?」   庞贝罗从炎眉面前端起盘子正要回到厨房时,看到了坐在柜台前的弥琴,于是停下脚步。   「要吃吗?」   弥琴露出一脸完全没想过会有人问她意愿的惊讶表情看向庞贝罗,接着又看向盘子。   在她旁边,那三个人正吃着同样的餐点。虽然是同样的背影、同样的服装,但连动作竟然都带着一样的节奏,看起来就像正在演奏的三重奏乐队。   弥琴轻轻地点了点头。   庞贝罗将盘子放到她的面前,在移开上层面包的汉堡肉排上方,倾斜手里盛装融化的蓝纹起司的小锅子。   起司的热气蒸腾,我在这时第一次见到弥琴的微笑。   就在庞贝罗回到厨房开始做起其他餐点之际——   刮宫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急忙将剩下的汉堡塞进嘴巴里,站起来到弥琴旁边悄声说了什么,两人一起消失在走廊深处。   「如果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常我正打算跟上去看看的时候,炎眉侧目瞪向我,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比起追上去,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事比较好吧?你迟早会想用掉那颗胶囊的。」   炎眉的指甲立在桌面上,接着刮过桌面,动作流畅得有如挖起绵软的奶油。   因为杰路要续第四杯奶昔,我于是去向庞贝罗点餐。   「人呢?」   庞贝罗发现应该在柜台前和桌边的弥琴与刮宫都不见人影后,蹙起了眉头。   「他们两个人往里面走了。」   「开什么玩笑,立刻去把人叫回来。我现在抽不开身。」   料理台上有一只特别大的盘子里放着一个宛如岩石般的东西,庞贝罗正拿着瓦斯喷枪在每个地方都烤出焦黄的颜色。   我拿着庞贝罗重新注满奶昔的桶子回到杰路那里。   「我……看过、那个人,我看过那个人。」   杰路抬头看着我说道。他好像还没从菊千代给他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眼神依旧没有焦点。   「嗯,你看过,我也看过。」   杰路摇头。   「不对。是两年前,肚子很大。」   炎眉的弓形眉往上挑了起来。   「在哪里看到的?」   「嗯——」   杰路做出像是抱住头的动作。   「我不知道。」   看两人的对话似乎无法进行下去,炎眉摇了摇头。   我打算等杰路开始喝起奶昔后,再去找那两个人。   「肯定是在膜拜讨厌的东西。」   炎眉对着我的背后低声哪嚷。   厕所里没见到人影。我听到小仓库那里传来呻吟声,便转而往那里过去。   阴暗走廊的前方出现摇摇晃晃的影子。   是弥琴。   她一发现我,便将身体靠在墙上。   「你还好吗?」   「嗯。」   「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用眼睛看就知道了,非得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确实如她所说,而且她现在的状况也让她没办法反抗,是我笨,竟然要她回答一个难以说出口的答案。   「对不趄。刮宫呢?」   「累到睡着了。」   弥琴回到了大厅。   去仓库确认时,我看到刮宫就睡在我用过的床垫上,脸用外套盖住,而且还在打鼾。那个像是用力吸起面条的声响让我觉得不太舒服,便转身快步走回大厅。   回去的途中遇到来看看情况的庞贝罗。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是从你和弥琴开始聊起来的时候。那家伙似乎下手不轻。」   「要叫他起来吗?」   「不用管他了。给那种人吃那么好真是浪费了。」   庞贝罗说完转身回到厨房。   桌上放着刚才那只特大的盘子,盘子里是个高约五十公分、茶褐色三角形的庞然大物,表面有无数个气泡造成的小孔,看起来既扎实又坚硬。   炎眉、杰路和三人组都围在桌子的旁边。   弥琴则依旧坐在柜台前,看着盘子一动也不动。   「要吃石头吗?」   「要吃石头。」   炎眉重复了一次杰路的话。   庞贝罗对走近的我确认似地点点头,用刀子刺入岩石的表面。   惊呼声接连响起,因为看似坚硬的表面其实是平滑的泡芙皮,里面是塞入包了小小杏仁膏的奶油与蜂蜜。   庞贝罗按人数将其切开均分,放入客人的盘子里(已经换成深盘),并在甜点周围浇上热牛奶。   「浸了牛奶再吃。」   庞贝罗也给了我一小碟的甜点,戏谵地说。   汤匙挖下去的时候,泡芙已经让牛奶充分浸润、吸收。一放入口中便能尝到过腻的甜味已被牛奶的微甜稀释,杏仁膏里带着微微的杏仁味,而拥有细致甜味的鲜奶油更是绝妙的搭配。   「这是Humvee's rock——悍马岩石。」   「我知道,之前开悍马在沙漠里跑的时候,常能看到类似的东西在沙地上滚动。」   我知道这句话是面前的三人组的其中一个人说的,却不知道是谁。因为这三人的嘴巴都同时在动。   庞贝罗在炎眉的盘子里放了冰块后,她也跟着吃了起来。   「不过是普通的semla。」(注:北欧的传统甜点,将小麦面粉做的圆面包切下一小块当盖子,中间夹杏仁馅与奶油,并在盖子洒上糖霜。)   「做法一样,但馅料和材料的挑选与加工都需要功夫。」   庞贝罗回答炎眉的话。   「喉咙有点涩,我要喝红酒。   「酒窖里有瓶Rothschild。」   我点点头,回仓库去拿酒。   仓库里的鼾声仍清晰可闻。   我尽量绕开躺在正中央床垫上睡得正酣的刮宫,走近酒窖。Rothschild瓶身上的标签已经难以辨识,这对长年浸淫其中的人来说或许算不上是什么问题,但对我这种无缘接触一瓶好几万的红酒的人来说,不论哪一种标签在我眼里看起来都一样。   突然,刮宫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呻吟,手脚胡乱挥舞。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装神弄鬼地想碰我的脚,于是险险地避开,然而,那只伸向我的胳膊就这么垂落在地面上静止不动。   「刮宫?」   我掀起刮宫盖在脸上的外套。   应该在那里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凤梨那样表面严重凹凸不平、长了毛发的肉块。   「唔!」我被扑鼻而来的强烈腐臭味给刺激得皱起眉头。   刮宫口中吐出的白沫直流到衣服领口,他的脸虽然朝着我这个方向,但眼里却再也映不出任何景象。   「你在做什么?」   弥琴突然出现,视线在我和刮宫之间来回。   「是你做的?」   我用力摇头。   「是吗?」   弥琴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踩着虚浮的脚步,从仓库入口朝我笔直地走过来,而且还若无其事地用凉鞋踏过刮宫的脸。   「帮帮我。」   她像是寻求支撑似地紧抱住我。   鼓起的腹部正好软软地抵在我的腰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   「你、你放心,他死了的话,或许庞贝罗可以帮你求情什么的。」   「我好难受,再继续忍耐下去……」   她用力往我身上靠拢,我被逼得不断后退,撞上了背后的架子。   「等、等一下!」   「我是认真的。」   她用双手箝住我的头,拉向她自己。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下一瞬间,弥琴突然像下颚脱臼似地张开大嘴,冰柱似的白牙从口腔后面跑到了前面。   「那是什么?」   弥琴的回答是朝我的脖子狠狠咬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脖子,肩膀却传来了剧痛。   「放开我!」   我挥拳击向还要再咬来的弥琴的脸,甩开她逃向大厅。   「出了什么事?」   一回到大厅,立即察觉有异的庞贝罗便厉声问道。   炎眉站了起来,三人组、杰路,还有菊千代,也都跟着站起。   「弥琴她……」   「她做了什么?」   庞贝罗在确认过我肩头裂开的伤口后沉下了脸色。那里有两个像是用钻子凿出来的圆形小孔。   庞贝罗凑近伤口一闻,随即蹙着眉撇过头避开,然后拿着水果刀刺入伤处。   「痛!」   「不想死就别乱动!」   庞贝罗将嘴靠在裂开的伤口上吸吮,然后吐掉。   「你是故意当着我的面这么做的吧,我要杀了你。」   炎眉语带嘲讽地沉声道,眼里闪烁着有所期待的热切光芒。   走廊深处接着传来了娇笑声。   我抓紧椅背,忍耐突如其来的晕眩感与伤口被吸吮时的痛楚。   「庞贝罗,你丧失资格了。」   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声音从弥琴口中发出。她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厅里,大概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装出不敢与人对视、总是低着头的怯懦模样,她娇小的身体如今看起来有好几倍大。   「考菲说过你大概不会杀那女人,原来是真的。」   庞贝罗从我身上离开。   「我好不容易才帮你要到一个反省的机会……。从以前你就是我望尘莫及的存在,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自贬身价地当起了一个厨师。」   「果然没错,我知道、这个人。以前,看过。」   「我也记得你,不过你的脑袋好像不太正常了啊。」   弥琴看向杰路,伸出食指在太阳穴附近打圈。   「好了,不要再废话了,你不是为了要在庞贝罗没有杀掉这女人时接手善后才来的?怎么现在人还好端端的在这儿?看来你也没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嘛。」   「神经质的女人闭嘴。」   「这样好吗?你要知道祸从口出喔。」   「你会嫉妒这女人的理由,我可是清楚得很。」   弥琴对炎眉露出了充满恶意的笑容。   「庞贝罗,那女人已经完了。你非杀了她不可,不然她很快就会因为内脏腐烂而痛得满地打滚。不过到了那时候,她大概也会开口求你给她个痛快吧!」   「……佐拉。」   庞贝罗低声道。   「我听说过有个女人能操纵毒蛇,看样子就是你了。」   「喔,我真是太荣幸了,无比崇高的庞贝罗竟然听过我的名字。」   「血清在哪里?」   「没有血清。」   「你说谎也没用,你既然会用蛇毒,就必定会为自己留份解毒剂。」   双腿突然问失去了力气,我整个人顿时瘫倒在地。撞到地板的脸虽然很痛,但地板的冰凉却让我感到一阵舒适,身体则像快烧起来似地浑身发热。   「庞贝罗,杀了她吧。这个令人恶心的大肚子女人就让我来解决好了。反正这个服务生终究得死在这里,而且现在这样或许还比较好,由你来送她一程,对她不但是种解脱,对考菲也能有个交代。」   庞贝罗蹲下来查看我的状况,接着将手按在我的脖子上测脉搏。   「心跳变快了。」   「毒开始蔓延到全身了。」   「没错。」   被叫做佐拉的弥琴冷冷地附和。   「你真的没有血清?」   「你可以来搜啊,我身上什么也没带。」   弥琴张开双臂,做出像被钉上十字架似的动作。   庞贝罗走上前在她的身上摸索寻找,然后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我很遗憾,抱歉了,加奈子。」   「算了……没关系。」   「与其说这些话,还不如赶快动手比较好呢,不然她的脸可就要烂了。早点把人杀了、停止血液的流动,她就不用面临更多的痛苦。」   就在这时,庞贝罗回身绕到了浅笑着的弥琴背后。   她的胳膊被抓着猛地往奇妙的角度弯曲。   「你做——唔!」   被趁虚而入的弥琴身上传出一声让人战栗的啵唧声,接着是另一只胳膊,在她摔倒后,随即又被庞贝罗抓住一只脚。   「你要做什么!不!别——」   她话音未落就响起关节脱落的声音,继而右膝外扩,无力地垂下。   「咯!」   庞贝罗根本不在乎弥琴的任何反应,将她仅剩的左腿折弯、箝制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形成关节固定技的姿势。   「你、你做了这种事……别以为可以就这么算了。」   「血清在哪?」   「不知道。」   啪唧。   她的左腿也被折向与身体完全相反的方向。   「啊!」   一眨眼的时间,四肢均被折断的弥琴便像个木偶瘫在地上。   「没时间了。炎眉,抱歉,能请你在她身上找一找吗?女人的身体里有不少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我拒绝,我才不想碰那种怪物。」   「说得也是。」   庞贝罗蹲在弥琴身前自己找了起来。   「住手!唔!」   她扭动着身体大叫。   我发觉自己慢慢产生了耳鸣。   恶心感和头痛也愈来愈强烈。   然后我看见了凝望庞贝罗在弥琴身体里寻找血清的炎眉。   她在哭——但是脸上的表情和常见的哀凄、悲伤完全不同,就像雨水落在雕像脸上而滑下那样,我无法感受到她的泪水中有任何情感。   「不行,前面和后面都没有。」   庞贝罗喃喃着准备站起来。   就在这时,似乎看准了这个瞬间的弥琴扭过上半身往庞贝罗的胳膊咬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庞贝罗抓住她的前发阻止了她的攻击。   「真是危险。」   啵的闷声响起,弥琴从口中猛地吐了个东西出来。那是快到令人措手不及的连续攻势。   庞贝罗无法完全避开,只能举起右前臂挡住头脸,随印那只粗壮胳膊上便多了个仿佛白色棘刺的东西——是弥琴的毒牙。她咬碎自己的牙齿,并当成吹箭来攻击。   「唔。」   庞贝罗在利牙刺中自己的瞬间便迅速抖落。   「哈哈,这下子你也完了,庞贝罗。」   弥琴恶狠狠地嘲弄,但在她开口之前,庞贝罗已经先撕开衬衫绑成一围布条,套入右臀,拿起桌上的叉子将布条绞紧。   「菊千代!等等!」   庞贝罗开口制止下一秒就要扑上弥琴的菊千代。菊千代随即坐下,龇牙咧嘴地威吓着。   庞贝罗的右臂因为血管滞塞而充血泛红。他拿出自己的刀子往胳膊用力一刺一拔,鲜血便汩汩而流,喷出的血沫甚至还飞溅到我身上。   「没用的。你就算这么做也是白费力气,你会和那女人一样,痛得满地打滚直到断气。」   四肢都被折断的弥琴笑得连躯体都不断震动。她的脸上满是因剧痛而冒出的汗水,口中还能觑到剩下的利牙。   接着一只高跟鞋辗上了她的脸。   「赶快把血清交出来。庞贝罗如果出事,考菲可是饶不了你,而且这间店也没办法开了。」   「呵呵呵,考菲就要毁掉这间店了,他很希望庞贝罗可以回去再当杀手。」   「我已经不做了」。   在椅子坐下,望着地上血泊的庞贝罗沉声说。   「如果你不做,那你就没有以后了。杀手不是说不干就不干的,你就等着被人收拾掉吧,庞贝罗。」   「我会说服考菲让我把这间店继续做下去。」   「没用的。」   「可恶!快交出血清!」   「我知道你看我的眼光为什么充满仇恨。」   弥琴低声轻道。   「你不能生小孩吧?因为你的子宫已经破败到再也无法孕育生命,所以你才会憎恶像我这样大肚子的女人。」   「你闭嘴!」   「连点掩饰都没有,一目了然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子的女人,脸上就写着『我没办法生』,啊哈哈哈哈!」   「闭嘴!」   炎眉奋力地对着弥琴的脸又踩又踏。   我下意识地想动动手,却无能为力。   菊千代走近我,再度用它那抹布似地的舌头舔起我的脸。   「菊千代……」   我轻轻地喊,它便过来靠在我的身上。   炎眉狠狠践踏一气之后退了开来,弥琴脸上的皮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像是被切开的生鱼片。   「哼哼……真狠的女人。」   弥琴从口中吐了个球状物出来。   是根附着小小塑胶球的细长管子。   「你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竟然连我的嘴都切开了。现在蛇毒反噬,我们要一起死了呢,呵呵呵。」   「弥琴,血清在哪?」   庞贝罗沉声说。他的脸色很糟糕,全身也直冒汗。   胳膊上的血还流个不停。   「想要我说吗?」   「没错。」   弥琴撑起身体,像蛇一样蠕动着向我爬过来。   「那就杀了这个女人。」   直起上半身的弥琴看着我。   「然后我就说出血清在哪里。」   「愚蠢,这种事你早点说出来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炎眉说完转而面向我。   「我救不了你。」   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因为我想救庞贝罗。」   我努力将头前后摆动。   「住手!炎眉!」   庞贝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作势举起右手向我逼近。   下一个瞬间,她的右手猛地往下一挥,掠过我面前,切断了弥琴的脖子。   「啊,不好意思,我弄错了。」   弥琴惊愕地睁大眼睛,脖颈喷出鲜血,然后倒在地上。   「这女人的咬人癖太糟糕了,不用偷袭的手段不行。」   「怎么回事?」   庞贝罗的膝盖着地。   「我想到杰路说他之前会见过这女人的事,而且那时候她就已经是大肚子了,世上哪来这种孕妇。」   炎眉一口气扯下弥琴的衣服。   鼓起来的肚子就这么露了出来,但腹部的皮肤却令人感到异样。   「果然是假的。刮宫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被杀。」   炎眉对着腹部将手往下一挥。   「等一下!」   庞贝罗大叫着停止,却阻止不了炎眉,那层人工皮肤就这么被切开。   噗!   肚子裂开的同时,里面蓄积的液体也全数喷溅至炎眉的上半身。   一股极端的异臭与高热充斥室内,并伴随着某种东西倒下的声音。   庞贝罗立刻开门并启动通风管。   白烟被抽光后,便看到倒在地上的炎眉。   「炎眉!」   庞贝罗一把抱起炎眉,而炎眉则递给他一个金属容器。她的脸已被烧得溃烂。   「她藏在里面,你赶快打。」   庞贝罗放下炎眉,从容器中拿出注射器组装好,然后将解毒剂打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躺在地上的炎眉一直看着这一幕。   「今天不营业了,你们都回去。」   杰路和三人组听了庞贝罗的话纷纷起身离开。   「你自己怎么不打?」   「血清只有一人份。」   「炎眉,谢谢你。」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这个人自己不用。」   「我带你去看医生。」   「用这张脸?我不做这么没面子的事,更何况,我比较想喝一杯六倍浓缩咖啡。」   庞贝罗凝视着炎眉。   「我知道了。」   庞贝罗抱起她,让她坐在椅子上。   「加奈子,你在那里躺好。」   终于,庞贝罗端了两只杯子过来。   「真好喝。虽然这张脸变成这样让我很不甘心,但我却觉得自在多了,因为我没办法用这张脸说些要和你在一起的话。」   炎眉抬手碰了碰自己溃烂的脸孔,从烧伤的头皮拔下焦黑的头发丢掉。   「现在已经有很好的医生了,一定可以让你恢复原貌。」   「不用安慰我了……啊,真好喝。」   炎眉喃喃着,身体一个晃动便朝旁边倒了下去。   「炎眉!」   庞贝罗跑过来,看到炎眉的右腕后惊愕地睁大眼睛。   「你……」   「那女人意外地有一手呢。这是在划过她脖子的时候被咬到的,似乎还残留着毒液……」   庞贝罗从炎眉的后面环抱似地紧紧拥住她。   「呐,没办法生小孩是骗人的,我曾经有过小孩的。」   「我知道。」   「庞贝罗,我要死了。不要忘记我。」   「嗯。」   「呵,再抱紧一点。」   炎眉说完后,又喃喃地说了声「真舒服」。   我慢慢地站起来去喝了些水、吐了些东西,然后回到仓库。   床垫被刮宫占去了,我只好从角落拿了纸箱铺在地上,然后睡下。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一醒过来,我便听到呜咽般的声音。   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大厅,看到庞贝罗仍旧维持那时抱住炎眉的姿势,但整张脸却埋进了炎眉的肩膀。   我默默地回到仓库,再次闭上眼睛。   chapter 5   Tinman's heart & Chimp piss   〈铁皮人的心脏与黑猩猩的小便〉   Ψ   庞贝罗一脸吞了黄莲似地的表情。   因为头被轻轻戳着而醒来的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庞贝罗的那张表情,随即又惊讶地发现四周笼罩着一股鱼类腐败的臭味。   「尸体开始腐烂了。」   庞贝罗低头俯视刮宫,包着绷带的右手遮在口鼻前。   「这次不叫清洁工,我们自己善后。」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蛇毒还没除干净,我觉得身体很沉,踩在地上也感觉像在船上一样摇摇晃晃的,不加思索地便抓住一旁的架子作支撑。   「走了。」   庞贝罗将手穿过刮宫的腋下抬起,我则抓着刮宫的脚。   刮宫脸上因中毒而膨胀的部分皆已溃烂,并像破掉的蛋壳一样裂开泛黑。有个类似塑胶的黑色物体从他口中露了出来,细看才发现是他的舌头。   庞贝罗将刮宫搬进仓库正对面的冷冻库,里面用挂钩挂着看似牛只屠体的东西,再过去一点是头发垂下来、已经被挂起来并背对这里的弥琴。她腹部那层人工皮肤此时就像窗帘般从双腿间垂下。   「好了,把他下半身往上抬。」   庞贝罗将肉畜屠体挪到离他们稍远的位置,将刮宫抬起来。   「在电影里看到的都是用钩子钩住后颈把人吊起来,可惜那是错误示范。那种作法不只无法有效地贯穿脊椎,也会让脖子的皮肤和肌肉因为尸体本身的重量而分离。真正的内行人用这里。」   庞贝罗伸手卸下刮宫的下巴,但即使不这么做,他的下巴也不会动。接着他抬起刮宫的头,把挂钩尖端放到嘴巴里,挂钩一勾上之后便紧紧扣住尸体,并让尸体稳妥地悬挂着。   一个类似辗碎骨头的声音响起,嘴巴大张的刮宫轻轻摇晃。挂钩深深陷入了他的上颚,挂在天花板上的铁链静静地发出声响。   「这么做有两个用意,一是避免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到最后会变得难以处理。」   「另一个呢?」   开始耐不住寒冷的我边问边往掌心呵气,两脚在原地踏步。   「时候到了就会知道。」   后来想想,这时的庞贝罗心中或许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我移开视线,尽可能不去看那两个人的尸体,接着便在他们的对面看到一双长腿。那双腿被塑胶袋整个裹起来,但从我这里仍能看到指甲上涂着炫丽的指甲彩绘,看起来像只大花束。   庞贝罗注意到我的视线,却什么也没说。   之后,我们便回到了大厅。   「坐。」   看到我虚浮不稳的脚步,庞贝罗开口便要我坐下。   庞贝罗自己则进了厨房,里面随即传出果汁机搅拌的声音。   我没有办法克制指尖一阵又一阵的颤抖,就算试着将双手握得死紧,却因为关节无法完全弯曲而力不从心。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头也开始感到晕眩,我决定趴下来休息。   等我回过神来后,似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庞贝罗正坐在我对面,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   「你会昏过去是因为中毒的关系。眼睛看得清楚吗?」   「还好。」   我面前有只玻璃杯。   「把这个喝下去。虽然事到如今大概也只能求个心安,但一直以来,我们这些人中毒后都是硬逼着自己喝下这种东西。」   玻璃杯里是让人感觉很不妙的橘色液体。   我靠近轻嗅,立刻闻到一股类似动物尿液的腥臭味。   「要全喝完。虽然有难度,但还是要喝。」   我将杯缘靠在嘴边,一股有些冰凉却带着恶臭的味道直冲进鼻腔。   「把杯子拿远就喝不到了,一口气喝下去。」   「这真的可以喝?」   「那女人用的,可能是以眼镜蛇一类的神经毒素为主所制成的毒,如果你想让自己的身体腐烂,那也随你。」   我将视线转回杯子上,用力瞪着它。   「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是什么?」   「你必须告诉考菲你活下来的事。你要告诉他弥琴被炎眉杀掉,而你杀掉了炎眉。」   「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考菲说过你必须杀人才能活命。」   「我没办法。」   「那你只有死路一条。考菲会以替法吉尔复仇为由将你要过去,那样一来你的下场会很惨。跟那些相比,你至今为止曾想像过最残酷的事,根本只能算是幼稚园儿童的恶梦的程度,而考菲会耐心地将它们一一用在你身上,直到你发疯为止。」   「这种事……」   因为紧张过了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庞贝罗的表情依旧僵硬。   「等一下就去打电话。对方会问你问题,你就照这样回答他。」   「行不通的。」   「不行,这电话必须打,而且要你来打。还有,快把这杯喝完。」   庞贝罗站了起来。   「顺道一提,它还有个名字。」   「是什么?」   「Chimp piss——黑猩猩的小便。」   庞贝罗轻轻搓了搓右胳膊,往办公室走去。   「这混蛋。」   我恨恨地骂了声,将杯缘抵住嘴边往上倾斜。   黏稠的液体一进入口中,一股仿佛会引起暴动的酸腐牛奶臭味便直捣鼻腔,连带地胃部也紧绞得有如抹布一般。   我第一次体验到光是喝杯东西就快要失去意识的感觉。   Ψ   办公室里,庞贝罗正对着那具黑色电话烤着雪茄。   我拼命压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来的胃袋,在折叠椅坐下。   「炎眉因为被弥琴腹部喷出的液体溅到而受重伤,在那之后,无法动弹的炎眉便被你刺死。你是从正面一刀刺中倒地的炎眉,而且到最后也没拔出刀子。听清楚该怎么说了?」   我点头。   「……很好。」   庞贝罗拿起话筒,转着转盘开始拨号。   「是我。」   我的紧张感节节高升,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刚才那个恶心的黑猩猩饮料的味道又回到了舌头上。   「是的……是CANTEEN的女服务生的那件事。」   简短交谈过几句,又一次对话后,庞贝罗边点头边简洁地应着「不是」。   终于,庞贝罗转头看向我,并遮住话筒好让对方听不到这边的谈话。   「这个人是干部,而且是个杀人经验丰富的男人。不要说错话了。」   我沉默不语。   「我让她来说。」   一拿过话筒,那种脚踩不到地的感觉便急速升高。   「您好……」   我先听到了一个咳嗽声,然后是个仿佛旧纸张互相摩擦的嗓音。   「说谎。」   「什么?」   「庞贝罗在包庇你。区区一个服务生,你没那能耐杀掉炎眉。」   「她受伤了,眼睛因为碰到毒液而看不见。」   「说清楚。」   我看着庞贝罗,庞贝罗不疾不徐地点点头,一副要我继续说下去的样子,简直就像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炎眉划破了弥琴的肚子,然后毒液便直接喷到她身上,腐蚀掉她的脸……再来她就不能动了。」   「然后你就刺了她?哼,卑鄙的女人,竟然还趁人不备。」   「不这样的话我就不可能杀掉她。」   「刺了几刀?」   「一刀。」   对方一语不发。   我看着庞贝罗,脑子里想不到任何应对的方法,而他则是专注听着我们的对话。   「你第一次杀人?」   「是的。」   「就连专家也很少有人能让人一刀毙命。」   「因为当时我也几乎处于无意识的状态。」   「这不自然,太可疑了。任何人只要被刺都会抵抗,更不用说是炎眉那样的人,她不可能会乖乖地任你刺杀。不过要是在她死后才动手,那又另当别论……」   这次换我沉默了。   「但这样一来,就表示庞贝罗一定在说谎。考菲吩咐过要你杀人才能活命。」   「不管你怎么说,事实就是如此。」   「弱者在攻击强者的时候会过上很多麻烦,因为对手的反击会很恐怖。我第一次杀的人是我继父,我把他砍到像块破碎的豆腐一样。而你,你说你仅仅用了一刀就杀了炎眉,这事换成庞贝罗还比较有可能。」   「他没有出手。他被弥琴咬到,正切开伤口放血逼毒。」   ——一阵沉默。   我用手摸摸额头,上面附满了黏腻的汗水。   庞贝罗视线锐利地看着电话。   「理由?」   「呃?」   「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得手的理由。炎眉或许会要你一起同归于尽,为什么外行人的你会知道自己刺中了要害?」   庞贝罗摇摇头,我知道他要我装作不知情,回答「我不知道」,但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答案。   「怎么不回答……终于露出马脚了吗?」   「是心跳。」   我突然问想到庞贝罗抱着炎眉的身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刀子传来心脏跳动的感觉。」   庞贝罗定定地凝视我。   「胡说,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真的,刀尖传来怦咚、怦咚的震动,然后渐渐变弱、消失。我知道自己刺中心脏了,所以没有拔出刀子。其他地方不会有这种感觉。」   叹了口气的庞贝罗摇摇头。   对方没有说话,就在这时,我发觉话筒那边传来细细的交谈声。   「叫庞贝罗来听。」   庞贝罗拿过话筒。   「不清楚,我没碰过那种事。」   皱着眉头的庞贝罗往后靠向椅背。   庞贝罗静静听完对方的话之后,将话筒挂回电话机上。   他接着陷入沉思,然后摇了摇头,抬起脸来。   「好像行得通。」   我松了一口气。   「在直接刺穿心脏的情况下,似乎真的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不过话又说回来,真亏你能及时想到这个说法。」   「那是……」   就在我要回答的瞬间,一阵反胃让混合了黑猩猩那个的恶心气味的口水倏地溢满整个口腔。   我拔腿奔进厕所。   「还没好吗?」   门的对面传来庞贝罗不耐烦的声音。   「再一下子。」   我已经跪在地上抱着马桶狂吐了整整一个小时,吐到精疲力尽,像是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了。   「这算立即见效吧,哈哈。」   庞贝罗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我忘了回嘴,暗暗决定要好好犒赏自己那个仿佛被钓上的鱼一样饱受折磨的胃。   之后又过了好几分钟还是好几十分钟,正当我打算回大厅时,便闻到一股沿着墙壁而来的香醇味道。是碳烧咖啡的香味,而且还不断刺激着舌头上的味蕾。   「吐完了?」   「有种乘着火箭被发射出去几百次的心情。」   「把脸打理一下,你看起来像是走在倾盆大雨里一样。」   来看看情况的庞贝罗在走道上放了一只化妆包。   「用这个。」   我回到厕所并打开化妆包,里面装满各式各样我买不下手的昂贵化妆品——我想,这些都是炎眉的。   回去时,昏暗的大厅那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柜台坐着一名男子。   站在他旁边的庞贝罗则是满脸郁闷。   「这件事没得商量。」   穿着附肘垫的深咖啡色夹克的男子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满头近似银丝的白发,带着老人斑皱巴巴的手仿佛泡水过久似的皮肤,双颊上有好几道深深的皱纹,上唇还有雪白的胡子。   「办不到。」   庞贝罗仿佛提醒似地喃喃,叼着雪茄。   「这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那就从现在开始想想。你应该不会因此而不愿意招待我吧?」   「你在转移话题。」   老人仿佛取暖似地双手捧住咖啡杯,一边看向杯子里,一边听庞贝罗说话。   「庞,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回头也不会反悔。」   「我想也是,你已经按下按钮了,而且还是个跟超大痔疮没两样的该死按钮,之后就算想回头也没办法……真是愚蠢。」   庞贝罗不知为何一脸懊恼,和老人轻松自在的态度形成明显对比。   「重点是,你没有做任何声明,而且你的另一个提议也很可笑。」   「这不是声明,是个人意愿的告知。」   庞贝罗将雪茄挪到嘴角,依旧忿忿地瞪着老人并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再用皮靴抹掉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做出这种行为——很让人意外。   「我说欧兹,你的脑袋是哪里撞坏了导致你丧失记忆?你知不知道自己从刚才开始到底在说些什么?你那些话就像要去找颗掉进粪坑里的牙齿一样,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只会他周围弄得又脏又臭。」   「庞,我只是去见个面,只是去看看而已。然后,如果可以……」   「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这里暂时不营业。看过这里的地板和墙壁,你应该也能明白为什么。我还得把这些血迹和弹孔造成的损坏修补善后才行。」   「这事很简单,我可以帮忙。」   「人手够了。」   庞贝罗说完,老人才正眼看向我,然后视线在周遭绕了一圈。   「她?没有其他人了吗?」   「欧兹,就算你现在掀开石板也只有不知名的虫子飞出来。与其担心我有没有人手,还不如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事上。」   「您好。」   我低头问好,但老人似乎并未将我放在眼里。   「欧兹,我不想说难听话,但你最好默默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而且是立刻。」   老人以挑衅似的目光回视庞贝罗,然后用很响的声音吸起杯子里的东西。   「我应该可以向你讨个人情吧。」   庞贝罗用哀伤的目光看向老人。   「只有这件事?」   「我是魔术师,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会不着痕迹地消失。」   突然问,脚踝上多出个重量让我吓了一跳。   是靠过来的菊千代。   注意到我这边的老人对着菊千代伸出食指并画着圈圈。   下一秒,菊千代便躺在地上来回滚动。   「呵呵。」   老人直视着庞贝罗的表情说着「如何」,他却只是淡淡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拜托。」   「我什么都没听到。」   庞贝罗喃喃自语着。   老人下了凳子,向门口走去。   门已经开了。   老人在门前停下。   「欧兹,不要让我失望……拜托你。」   庞贝罗吐出一口烟。   老人间言转过头。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老人颤巍巍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Ψ   叫做欧兹的老人一离开,庞贝罗便命令我去修补地上和墙上的弹孔。   「之后得找个时间叫专门的人来重新整修了。」   庞贝罗交给我一盒小箱子,里面的工具一应俱全,有混合硬化剂填补墙面用的补土、镊子、接着剂、不锈钢去污剂、砂纸、备用壁纸等等。   「擅长厨艺的人在修补这方面的功夫应该也不差,因为不管哪个都得用脑。注意了,补土要确实地填塞进去,不要吝啬,稍微凸出来也没关系,之后再磨平就好。如果舍不得补土,补得凹了,就会和之后再补上的一层补土产生间隙,很容易剥落,到头来还是要重补。」   庞贝罗在大厅中央的弹孔旁跪下,用小刀灵巧地取出子弹。   近距离之下看到的子弹,看起来就像被压扁的磨菇蒂头,一想到这个东西是如何以高速贯透身体、嵌入地面,就觉得腋下被汗水湿了一片。   突然,刀子从庞贝罗手上掉落。   眼见刀子在地上滚动并发出空洞声响的庞贝罗,有一瞬间的静止,接着便将刀子连同掉在一旁的子弹一起捡了起来。他在捡子弹时,指尖有着微妙的轻颤。   「接下来交给你。那里和那里,还有那片墙壁,还有那边都要补。」   庞贝罗指着在大厅里到处残留的弹孔吩咐,自己则往厨房走。   我把取出子弹后的破洞边缘碎居清除干净,将类似大型针筒的注射器尖端塞进洞里,挤出填充用的补土。   过没多久,厨房里便传出了切菜的声音。   「喂,走开。」   菊千伐霸占在破洞上面怎么也不让开,让我觉得很烦。   而且用四肢着地的姿势长时间工作下来,我的腰、背,还有从颈部到肩膀的部位,全都僵硬得吃不消。   「你让开啦。」   就算我狠狠地拉开菊千代厚实屁股上的皮肤,它仍是一动也不动。我从它和地面的间隙中开始填补的工作,却被菊千代不知有意还无意地用屁股磨蹭我的手背。   「喂!」   我放下镊子,决定靠着墙壁称做休息。   菊千代移动屁股,将破洞完全塞住。它大概觉得那里已经是自己的地盘了吧。   「如果我被骂都是你的错。」   菊千代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让人想到闲闲无事的算命师。   这时,我想到欧兹做的那个动作,便试着学他伸出食指对菊千代画圈圈。   它给我的回应是一个大呵欠。   仔细看,它的嘴角还沾了些脏东西。   我心里净现不好的预感,回头确认一开始补好的破洞。   洞里的补土被舔得干干净净。   「这混蛋!」   我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庞贝罗正在放热水。   「菊千代把补好的地方都舔光了。」   庞贝罗好像没听到。   他正伸直手臂,凝望着流理台里飞溅的热水。   「我说!」   我放弃用叫的,直接走进去。   「菊千代它……」   庞贝罗转头看向走近的我。   「什么事?」   「菊千代把补土都舔掉了。」   「真拿它没办法。」   庞贝罗无奈地苦笑。   他将胳膊浸在注满热水的深碗里。右手小臂上从手背横至手肘附近的伤口在水中看起来显得又柔又软。   「放毒的时候刀子割得太过仓促,似乎伤到了肌腱。」   庞贝罗皱着一张脸揉着胳膊。   「会痛吗?」   「和痛比起来,感觉会麻的问题比较大。如果不是因为刀伤,而是有余毒残留的话,势必得面临截肢的问题。」   「那不是很糟糕?还是赶快去看医生比较好吧?」   「没用的,已经过了那么久,事到如今做什么都太迟了。」   「怎么会……」   「拿雪茄给我。」   庞贝罗用下巴指了指放在料理台上的小木盒。   我打开盖子,从里面并排的咖啡色管状物取出一根。   「围裙口袋里有火柴。」   我将手伸进庞贝罗围裙上的右前方口袋,取出一只火柴盒。   「点烟的时候不要用手。先拿那边的雪茄剪把末端剪掉。」   木盒的一边有把造型特殊的剪刀,刀刃的部分仿佛鹦鹉的嘴一般是中空的。我将雪茄末端放进中空的部分,绞紧握柄,用力一剪。   「感觉好像锄刀。」   喀嚓一声响起,雪茄头随即落下。   我衔着雪茄,点燃火柴。   在边烤边吸的同时,一阵刺激性的浓烟被我给吞了下去。   「哈哈哈,要用吐的,吐出来。」   「嗯、嗯。」   我擦掉涌出的泪水,再试一次。这次在烤着雪茄末端的时候,我没将烟吸入肺里,而是把它吐出去,雪茄便神奇地点燃了。我将点燃的雪茄送到庞贝罗嘴边。   他衔住雪茄后,我才放开手。   一口……两口……每当吐烟时,便有道白色雾霭笼罩在他面前。   仍皱着眉的庞贝罗终于从热水里抽出左手,拿下雪茄,深深地吐了一口烟,但他的右手依旧浸在热水里。   「就像他说的……他是我的恩人。」   我立刻明白他说的人是欧兹。   「我曾在某项任务中失手。那时和我搭档的人是欧兹。我被敌人抓到,欧兹则顺利逃脱。在严刑拷打之下,我几乎就快被杀掉了。对方是个喜欢用转速极端的电锯将猎物的手脚切断,并乐在其中的家伙。就在锯刀朝我逼近,电锯引擎喷出的油烟扑鼻而来时,欧兹回来了。他当场就击毙了把风的两个人和那个电锯狂,但却因此伤到股间,更因为这样而不得不将生殖器切除。」   庞贝罗似乎是想起了那一幕,甩了甩头。   「我没想过他会回来。那一瞬间最疯狂的人就是欧兹,他完全杀红了眼,根本忘记我的存在,当然我也一样。但是他回来了,虽然我到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出于他一个人的意思……」   「是有人叫他去的吗?」   「不是。如果你的意思是有人命令或指示他这么做,那么答案是没有。他只是打电话向戴尔蒙尼卡说明他的『感觉』。」   「感觉?」   「嗯。就是『应该要这么做』……戴尔蒙尼卡自己也有应该要这么做的『感觉』。他常说不要用脑袋思考,而是直接用这里来决定。」   庞贝罗夹着雪茄的左手抵住自己的胸口。   「因为他们两个人,我才捡回了一条命。欧兹是戴尔蒙尼卡的幼时玩伴,所以能理解他的意思而行动。」   「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吧?」   庞贝罗点点头。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这里开张之前。」   「那么久?」   「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这样的话,你非得好好地请他一顿不行。」   庞贝罗做了一个深呼吸,叹息似地说了声「嗯」。   「不是吗?」   「这是当然,而且我也想这么做。」   这时,大厅的暗处传出一个放屁声。   ——是菊千代。   「他说想带个客人来。」   「喔。」   庞贝罗再次衔住雪茄,吐了一口烟出来。   「他的女儿。」   「咦?」   看到我的表情,庞贝罗点点头,脸上的神情说着「就是这样」。   「彻彻底底的外行人、普通老百姓。现在是涩谷某间书店的员工。」   我看向欧兹坐过的那把凳子,想起他那件深咖啡色夹克上的肘垫。   「那是他和二十多年前交往过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欧兹没多久就抛下她们母女了,后来是因为某件事雇用征信社调查那女人的背景时,才知道那女人已经过世,而自己还有个小孩。他打算用母亲的老朋友的身分去见他女儿,并假装自己住在国外,偶尔才会回来……顺利的话,他还要带她过来这里用餐。」   「为什么是这里?可以用餐的地方明明还有很多。」   庞贝罗伸出拇指与食指,边说边弯下指头。   「理由之一,是他想在最后再吃一次我做的食物,另一个则是这里可以确保安全无虞。他最近在工作上出了纰漏,已经落入『sarao』的境地。」   「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利用价值』,再加上他竟然对考菲说『不再杀人,要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度过余生』。……愚蠢,简直是疯了。」   「这话怎么说?」   「他想安静地度过余生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会放过一个熟知组织大小秘密的男人。不只是敌对者,连自己人都一定会想尽办法封住他的嘴以绝后患。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被警方逮捕之前就会先人间蒸发。对杀手来说,没有急流勇退这种事,一旦哪天被认为『这个人已经完了』,就会立刻被做成虫饵或鱼饲料。」   「怎么会……」   「当然,知道何时该退的人都会计划着默默逃走,于是也有人假借执行任务而逃到国外,但我没听说过有谁能逃到最后,一年之内就会有这个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报告传回来,所有人都是如此。自然,组织对待他们的方式就和对待叛徒一样——凄惨无比。而且近来有股风潮,是将心思浮动的人派去执行不可能的任务,先发制人地处理掉这些人。」   庞贝罗将右手从热水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手掌举至面前反复张开又握住。   「那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庞贝罗转身面对我的同时,我看到灯光凝聚在他瞳孔中微微闪烁。   「我不知道。」   「我没有质问的意思,纯粹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视线滑向庞贝罗胳膊上的伤口,然后落到地面。切割出防滑沟槽的地砖夹着排水道,紧密地嵌在地面上。   「那里有写答案吗?」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我希望能在这里用餐……我真的不知道……」   庞贝罗点点头。   「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去准备莴苣、蕃茄、高丽菜和酪梨,煮一锅热水,将铁板烧台预热。牛肉高汤已经有了,要先拿出来解冻。这些事情做完之后,继续去补破洞。」   或许是因为在热水里浸泡过的关系,伤口似乎变大了,而且还能轻易地从切口看到里面红色的肌肉。   庞贝罗用毛巾擦完胳膊后,把雪茄转到嘴角叼着。   「干活了。」   Ψ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庞贝罗似乎都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讲电话。   他出现时,刚好是我将他吩咐的配料食材准备好、把地面显眼的破洞补平、正准备要填补自动点唱机旁边墙上弹孔的时候。   他走向厨房,着手进行下厨前的准备工作,然而,我却突然发觉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菊千代伸长了脖子,似乎也在打量这罕见的情形。   我站起来偷偷看向厨房。   庞贝罗抓着料理台边缘,瞪着面前的墙壁。   「加奈子。」   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正打算蹲回去。   「我在。」   庞贝罗用下巴示意着「过来这里」。   料理台上有三罐辣椒酱。   「你来开。」   「咦?」   「我说打开它们。」   庞贝罗甩出手中的开罐器。   「我的手不灵活。」   庞贝罗握着自己的右胳膊。   「还以为过一下子就能恢复了……该死!」   指尖微微颤抖的庞贝罗不断重复握拳、张拳的动作企图停止轻颤,却都徒劳无功。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捡起开罐器,着手打开罐头。   在我开罐头的期间,庞贝罗用牛肉清炖高汤开始制作汤底。   将辣椒酱罐头全部打开后,庞贝罗又吩咐了我其他的事。   我们就这样站在厨房里一起进行料理的事前准备。   庞贝罗对于和他做法不同、擅自照自己意思来的我虽然有时感到烦躁,却一次也没有吼过或恐吓过我。   当面包烤好、汉堡肉排准备完毕、盛盘的配料也处理完了的时候,我已经累到全身无力。   而且一直感受到庞贝罗投射在背后的视线也让我觉得很痛苦。   「好了,回去补破洞。」   「我知道了。」   一回到大厅,我毫不意外地看到菊千代的鼻子正抵住墙上的洞,往里面舔着补土。   「嘿!」   我抓住饰有铆钉的项圈用力拉,但菊千代的身体就像防堵洪水的沙包一样沉重,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气到去厨房拿了胡椒罐洒在菊千代正在舔食的破洞周围,下一秒它就开始打喷嚏,短短的前脚抹着脸的模样看起来很有趣。   「谁叫你不听话。」   我在地板的破洞也洒上胡椒。幸好这里还没被它舔到,不过就这样而疏于戒备是不行的,因为菊千代是个让人完全不能轻忽大意的对手。   汉堡肉油煎的声音和浓浓的香气从厨房传了出来。   经过了满怀兴奋的等待后,庞贝罗将盘子放到了柜台上。   在我将盘子端往餐桌的时候,他接着又准备了柳橙汁和咖啡回来。   温热的面包中间夹着两层汉堡肉,汉堡肉中间又夹了莴苣、蕃茄、酪梨切片,并用起司和过滤过的酪梨酱汁包起来。   「吃吧。」   我早就饿了,当下便像之前那样双手拿起汉堡大口咬下。肉汁和酪梨的甜味立刻在嘴里散开。   庞贝罗没有伸手拿汉堡,而是点起了雪茄。   「好吃。」   「是吗?」   庞贝罗心不在焉似地回答。   「嗯。」   我不在意地咬下第二口,汉堡肉浓厚的咸鲜味在舌头上散开。原来这两块汉堡肉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庞贝罗捕捉到我惊讶得瞪圆了眼的表情,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用盐渍牛肉块做的,不是那种罐头食品,而是加入天然岩盐的纯手工制牛肉。你应该感觉得到咸味不是纵向地涌入,而是在口中往横向扩散的那种感觉吧。」   我想点头,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往汉堡大口咬下。   「这块牛肉叫做铁皮人的心脏。」   「这是要用来招待欧兹的吗?」   「也只能这样了。」   庞贝罗点头,暗下来的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感情。   我拿起装着橘色液体的玻璃杯。   「小心喝。」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我想起了那杯让人忌惮的黑猩猩的小便,但一看到庞贝罗的脸,我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没事的。」   我戒惯恐惧地含住吸管一吸——是冰镇过的鲜榨柳橙汁。   「还吃得下吧?」   在我吃了差不多一半时,庞贝罗将自己面前的盘子推了过来。   「我这里还有。」   「别管那么多,吃就对了。」   我边想着这明明就是同样的东西,边拿起庞贝罗盘子上的汉堡咬下。   「?」   这个更好吃。与其说是味道好吃,不如说是更具口感,咀嚼时的感觉很明显地不一样,每一口都能感受到食物在嘴里弹跳的感觉很有趣。   「唔——嗯。」   显而易见的,庞贝罗那个汉堡虽然有点凉了,但比起我自己这个最先吃的,却更能带出味道。   「好吃吗?」   「很美味。真有趣,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庞贝罗露出苦笑。   「这个汉堡用的是你切的配菜,而你最先吃的则是用我切的。这两者的差别太明显了。」   我将口中咬着的汉堡拿开,放回盘子上。看着眼前的两个汉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舌头和两颊内侧是很敏感的感觉接受区,就算只是微小的差异也能分得出来。」   他朝蹭过来的菊千代吹了一口烟。   菊千代又打起了喷嚏。   「好了,赶快收拾收拾,那家伙快来了。」   庞贝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度回到厨房。   「是时候该退了吗?」   他放下高举的胳膊时,我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时间,我照着庞贝罗的指示,制作以前做过的海胆鸡尾酒冻。这是在鸡尾酒杯里放人海胆以及加入鲜奶油并打得绵密的慕斯,并在最上层用牛肉高汤冻将底下的材料封起来的料理。因为这个要求来得太突然,我本来还担心有没有材料,没想到所有食材一应俱全,而且都还是最好的。   我将做好的海胆鸡尾酒冻放到冷藏库里让牛肉冻凝固后,接着开始打扫大厅,庞贝罗则将变硬的补土削去多余的部分,让填补的地方变得平整。   通知有来客的电铃响起。   庞贝罗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紧张。   「听好,绝对不能让他女儿起疑,要假装这里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餐馆。」   「我明白。」   菊千代早已经和它的食物一起关进了仓库里。   庞贝罗进入厨房,确认监视器里的画面。   我像之前一样站到门前准备好迎接客人。   但是,我迟迟没有听到门闩拉开时会发出的压缩空气声。   反倒听到了庞贝罗透过监视器的对讲机和对方交谈的声音。   在说了「没听说」、「不知道」这两句话之后,庞贝罗从厨房里走入了办公室。   大概是在打电话确认吧。   过没多久,出现在大厅的庞贝罗脸色难看到像是喝了碗加入小便的味噌汤。   「混蛋,专程来添乱的。」   「怎么了?」   「不是客人。」   门闩打开的声音响起,门也随之开启。   门外是个套着T恤的庞大身躯,露在袖子外的胳膊上头满是刺青。   是布罗。   「嗨!」   「为什么不在公司解决?」   「不知道,这是上头的判断。」   「是谁?」   「无礼图。」   庞贝罗的神情瞬间变得狠戾。   「上面不晓得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不太平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人呢?」   布罗努努下巴,他的手下随即推出了一名竹竿似的男子。他身上湿透的衬衫破破烂烂的,长头发、笋干似蜡黄的脸上有被殴打的痕迹,感觉就像妖怪漫画里走出来的饿死鬼。   庞贝罗用着像是见到罹患传染病患者的视线,看向带着手铐的男子,点点头,沉声说「先带到仓库」。   我带着布罗的手下和那名男子前往仓库。   「喂,有没有酒?」   被绑在椅子上的男子微笑着问。   我没回答他,和布罗的手下一起走出仓库后便将仓库的门关上。   回到大厅时,庞贝罗正在柜台边和布罗专注交谈着。   厌烦的皱纹,依旧挂在庞贝罗的脸上清晰可见。   「交给你啦!」   布罗没什么诚意地丢下这句话便站了起来。   庞贝罗也没送他,只是将手伸进口袋里,按下遥控器把门打开。   布罗边上楼梯边吹口哨,过了一会儿口哨声才消失不见。   门关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说是要处理掉那家伙。似乎是『锯屑』。」   「锯屑?」   「就是锯木头时落下的碎屑,而碎屑没有丝毫用处。」   胸口像是被什么攫住似地抽紧。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家伙以为自己不会死在这里,所以要趁他放松戒备的时候动手。」   庞贝罗点起雪茄。   「无礼图是法吉尔的心腹,现在已经实质上继承了法吉尔的位子。考菲也来了命令要我同意,我无法拒绝。」   「他说想喝酒。」   「那家伙是个酒鬼,看那眼神和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了。让他喝吧,这样也比较好办事。」   庞贝罗搓灭雪茄,站了起来。   「跟我过来。」   男子维持着被绑缚的姿势上身前屈地打着鼾。   「喂。」   他听到庞贝罗的声音后抬起脸,视线没有焦点。   「你搞砸了?」   「咦?啊……不是我。」   「你做了什么?」   「谁知道啊!所有人因为老板的手机不见而搞得鸡飞狗跳,而且还说是我的错。可是手机一下子就找到了,就掉在书桌抽屉的最里面。」   「上面说要对你施以惩戒,而且会让你痛快一点。」   「什么?」   男子瞪大了眼睛,椅子被他摇得嘎吱作响。   「我不要,我怕痛,拜托饶了我吧!」   我发现他有好几片指甲都被剥了下来,十指脏得不知道是沾上了泥巴或油渍。   「惹怒无礼图的人,下场都逃不过一死。」   「我不要!我只想轻轻松松地活着啊,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庞贝罗走到男子的后面,从他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抽出皮夹。   「念一下。」   庞贝罗将驾照拿到他眼前。   「九,jiǔ,三声九,九十九的九。」   「真是随便的名字,没莫名其妙地就被痛揍一顿过吗?」   「有啊,我还跟老爸抱怨了,在八王子的墓园里,就连电话也不用打。」   「哼。」   庞贝罗不发一语地盯着九。   「看什么看,就算你跟我告自我也不会和你交往的。」   这时,通知有客人到的电铃响起。   「加奈子,看好这个满嘴疯言疯语的男人,不要让他随随便便就跑到外面。脾气再好的人看到他这张脸都会想砍了他。」   「你不是说真的吧!」   庞贝罗离开后,九将眼珠向上转,朝我讨酒喝。   我去饮料库尽可能地挑了瓶便宜的酒。再去厨房打算拿只杯子。   这时我正好看到庞贝罗领着欧兹和一名年轻女子到卡座沙发座坐下。   女子及腰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孔,我只能看到她穿着米色的开襟羊毛衫,与偏白的裙子。   「嘿嘿嘿,爽快点,多倒一些嘛!看着精神都来了。」   九在我开始往钢杯里倒威士忌的时候突然变得生龙活虎了起来。   「咈呵呵,我等不及啦!」   九顶着杂草般的胡须,垂涎三尺地凑近杯子掀动鼻翼。   「这可是好酒哇!这里叫什么名字?」   「CANTEEN。」   「喔,还蛮时髦的嘛,是因为这里有这么高级的酒才取这名字的吧!」   「跟流行或落伍没有关系,这里是有会员制制度的。」   「是吗?所以晚上会有很多女人罗?」   「不是那样,这里是餐馆。」   「餐馆?」   「就是美式餐厅,专门卖汉堡之类的东西。」   「喔,还挺不赖的嘛。」   九一转眼就将满满的一杯威士忌给喝了个精光。   「不过我没听说过有餐厅是会员制的,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会员?」   「你在装傻吗?」   「啥?」九用指头敲了敲杯缘,示意再来一杯。   「你已经快喝完一瓶了。」   「因为是好酒嘛!美酒、好女人,还有好人,它们在这世界就跟彩虹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了,所以遇上了就绝对不能错过。重要的是要好好把握、尽情享受。」   「哼。」   手上的酒瓶快要见底,我决定再去拿一瓶过来。   「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加奈子。」   「我认识的人里面也有叫做大笨蛋的人,不过下场都不怎么好。还有水洼,念起来就像叫人闭嘴吧!大家的死法都不怎么好看啊!」(注:水洼,水溜り与闭嘴,お黙り的末三个音节是相近的。)   「你也不见得会有多好。」   我一说完这句话,便听到背后的九哪啷大笑。   我暗忖着立刻回去只是自找气受,便从另一侧进入厨房。   庞贝罗正在制作汉堡,手上的动作果然显得不太灵活。   至于那两个人,也不见他们有任何对话。   「从刚才到现在都一直是那个样子,欧兹埋头喝酒,他女儿则一直低着头。」   「大概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吧。」   庞贝罗不层地冷笑了声。   「虽然对方说是母亲的朋友,但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人毕竟没办法侃侃而谈。」   「天真的家伙,重点不在那里。你会和一个突然出现、只说自己是你母亲的朋友的男人特地到这种地方来吗?」   「也是,这种情形是不常见。或许他们在某方面还算合得来?」   「那也太合了。去摆上水杯和刀叉。别露出马脚,知道吗?」   「加奈子大姐,我想喝酒。」   仓库传来九的混浊嗓音。   「哼,你还满受欢迎的嘛!」   庞贝罗嘲讽地笑了笑。   「欢迎光临CANTEEN。」   说完欢迎词后,我正准备将杯子放到桌上,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桌子的边缘有类似黑色丝线的东西并列着。   是头发。   下一秒,女子便又拔下了一根头发放在桌上。   她的胳膊是干巴巴的茶色,左手像要阻挠似地在拔头发的右手上搔抓。   欧兹看着她,脸上的悲壮表情像在强忍着什么。   「快啊……拿去啊。」   女子发出了和外表南辕北辙的嘶哑嗓音,抬起了头。   啊,这个人毁了……漆黑的头发中间是一张脸色蜡黄、皮肤缩水的老妪面孔,脸上完全没有化妆,仅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老先生,快一点。」   我被这情景给愣住了,然后对上了欧兹的目光。   欧兹的眼中泛着泪光。   「听说你们的料理很美味……」   欧兹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似的。   「是的。」   厨房传出汉堡肉排放到高温的铁板烧台上的声音。   「混帐……」   女子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卡哩的声音。   为了避开眼前的画面,我转身离开,走进厨房。   庞贝罗看着我的脸点了点头。   「是兴奋剂成瘾的末期者。最终下场逃不过发疯、自杀,或是被警察开枪打死……可能是在明天,也可能是在下个礼拜,总之不会太长。欧兹那家伙明知如此还是将人带来,他大概觉得如果是在这里,而她的状况又还不错的话,两人多少还能像对父女那样互动。说什么在涩谷的书店工作……真是愚蠢,那女人就算沿街卖淫也没人要,肯定是和流浪汉做几百元的廉价性交易。」   我凝望着欧兹。   那两人还是一样默不作声。   自己的女儿成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毒虫,这世上竟然有这么残酷的事?而且就发生在我的眼前。   「能帮她去医院吗?」   「这个国家没有专门戒除毒瘾的勒戒设施。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即使是被丢进监狱,也会因为出现幻觉或戒断症状而像只蝼蚁般被弄死。不论哪一条路,都没有让成瘾者有中途下车的机会,一路直抵地狱。」   我侧目看了一眼目光沉重的欧兹,回到仓库。   「哎呦,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去踩麦子了耶。」   九那张笋干色的脸上泛起薄薄的血色,拿着倒过来的杯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贪心?」   「都快没命了,所以要赶快把握时机嘛!」   「你自己随意吧!」   我把酒瓶塞到九的手上,回到大厅。   汉堡肉排油煎时的浓郁肉香充满整个大厅。   「你不是做了道菜?把那个作为前菜端出去。」   我打开冷藏库确认,正好它也凝结成弹性适中的果冻状。   我将盛装海胆鸡尾酒栋的杯子置于桌上,询问是否还需要其他东西。   女子用指甲抓着桌缘,在表面抠抠抓抓。就算和她说话,她也像没听到似地,目光专注地盯在某个点上,不断挠着桌面。她这副模样让我想到了以前养的枫叶鼠在滚轮上疯狂奔跑的样子。   「红酒,年份随你挑。」   我端红酒过去时,正好铃声响起,做好的汉堡被放到了柜台上。清脆爽口的莴苣上叠着蕃茄、洋葱,还有厚厚的肉排,上面淋满浓稠的酪梨酱,还放了几根切丝的酪梨,面包是烤得微焦、口感柔和的黑麦面包。   我将汉堡端上桌时,庞贝罗也来到了桌子旁边。   「这是不添加任何芡粉,用百分之百的绞肉做成的汉堡肉,每一口都会有饱满的肉汁在口中喷发,菜名是Tinman's heart——铁皮人的心脏。」   庞贝罗装作没注意到那女子的样子。   欧兹手里拿着海胆鸡尾酒冻朝庞贝罗颔首。   「这也很美味。你做的?」   「是她。」   「真是了不起。海胆的鲜甜被松软的鲜奶油完整地锁在里面,而且完全没有腥味。」   「试着让自己活久一点吧,欧兹。」   庞贝罗刻意强调地说。   女子仍旧用指甲揠着桌面。   「不多少吃一点吗……」   女子完全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卡哩哩……卡哩哩哩……卡哩哩……她全身上下只有指甲用力地左右来回划着。   「你不妨逼着她用一些,欧兹。」   「可以吃的话,她早就吃了。」   欧兹将放着汉堡的盘子往女子的前方又推近了一些。   女子的手指随即静止不动。或许是拔了太多头发的关系,她的发量稀疏,隐约可见到头皮。   我这时才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汗水蒸发后的异臭。   「……给……给……」   女子在喃喃着什么。   「来,吃一点。」   女子猛地将盘子扫落,用力踩着掉在地上的汉堡。   「啊。」   我正要捡起来,却被庞贝罗伸手阻止。   女子穿着凉鞋的脚不断地对汉堡又踩又辗,汉堡肉、酪梨,还有莴苣等等,全都成了一滩烂泥。   「……给我……交……快……」   女子猛地抬起头。   「快把药交给我,臭老头!」   嘴里溅出飞沫大吼的女子带着一张很恐怖的表情。那张脸上找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而是宛如零件故障的机器人。   「我给!我会给你!但是你要冷静下来。」   欧兹起身安抚女子,并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装着药粉的塑胶袋给她看。   「药在这里,看到了吗?坐下来好好吃东西,我就把药给你,好吗?」   「现在!我现在就要!脑袋里面太亮了我睡不着,好热好热。太阳都不落下,一直都在那里闪闪发亮。」   「总之你不坐下就没有药。」   女子瞪着欧兹的脸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听好了,我们先吃东西,你也要吃。」   「我去重做一份。」   「不用了,我这里还有。抱歉,庞贝罗。」   「别介意。」   庞贝罗和欧兹互相看着对方,仿佛光靠眼神交会就明白了什么。   「给我药啊,药。」   女子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般伸出手。她的手肘内侧有几个小孔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有点年代的藤壶聚落。   欧兹咬紧牙根,下颚的肌肉紧绷。   「只要你吃东西,一口就好。」   欧兹用双手拿起自己盘子里的汉堡,越过桌面递到女子的面前。   「来,吃吃看,一口就好。」   女子的眼神散乱没有焦距,但最后仍是张大嘴巴咬住汉堡。   「好吃吗?」   「好吃。我吃了,给我药。」   欧兹专注地盯着女子的眼睛,似乎想在其中寻找什么。   「快一点!快给我!」   女子再度粗声大吼。   欧兹重新坐好,从口袋里拿出刚才那只塑胶袋,递给女子。   「嘿嘿。」   女子夺过塑胶袋,从布袋似的包包里拿出筷套反向甩开,随即便有一支针筒滚出至桌面。这支针筒似乎从没洗过,里面有好几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渍痕。她将粉末倒到汤匙上,又滴入几滴欧兹喝剩的咖啡,用打火机烤着汤匙,然后拿针筒抽取汤匙里的液体。接着她拿出一条橡胶管俐落地扎住自己的上手臂,往手肘处拍打,寻找容易注射的血管……但是那里布满了火山口似的针孔,根本找不到可以注射的血管,于是她张大嘴巴,卷起舌头,拿着针筒便往舌根扎下去。   那一瞬间,欧兹别过了眼,但又立刻将视线转回至女子身上。   「呼——」   拔起针筒的女子重重地倒向椅背,叹出了好大一口气。   她眨了眨眼,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眉间的皱纹也消失无踪,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与年龄相应和的柔软。   「她几岁了?」   「二十二。她被我抛弃的时候才两岁。」   欧兹虽然这么说,但我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女子大概在四十岁上下。   「感觉舒服吗?」   女子的视线缓缓往上爬,对着欧兹点点头。   「感觉很棒,这是上等的好货吧?」   「嗯,听说是最好的。」   「谢谢你,老先生。」   女子的口吻变得有些模糊,像个小孩似的。   「好想死,要是能像这样在这种情况下死掉就好了。」   「你还记得有关你父亲的事吗?」   「身上香香的,很温柔。我喜欢他。」   「是吗……」   「我好寂寞,一直好寂寞。」   「对不起。」   那一瞬间,欧兹站起来往女子的方向倾下身,在我看来就像是他突然起身要擦去女子的泪水。欧兹将她左侧的下眼睑往下拉,像在扮鬼脸似的,手上则迅速地动作。   ——仅此而已。   欧兹重新坐回椅子上,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喝了一些我之前倒的酒。   桌上有根比菜筷还长、比头发要粗上一点的针。   女子像睡着似地闭着双眼,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   欧兹的眼神变得沉重,无力地垂下头。   庞贝罗拍拍我的肩,我转身跟着他一起走向办公室。   「那支针集合了所有最先进技术的精华,可以任意地弯曲,而且绝对不会折断或被外力切断。」   说完,庞贝罗便点起了雪茄。   我慢慢地啜饮着办公室里难以入口的咖啡。   「怎么了?」   庞贝罗突然出声。   「我有事要麻烦那位服务生。」   原来是欧兹。   「你能帮忙给遗体上妆吗?」   女子已经从卡式沙发被移动到内侧的圆形餐桌上。   「麻烦你了。」   「我会的。」   我拿着跟庞贝罗借来的化妆包过来大厅,开始替女子化妆。她的后脑枕着代替枕头用的书本。   我拿粉扑沾了粉底,从她脸颊内侧往外轻拍。   「我想你应该听庞贝罗说过了。」   站在我旁边的欧兹出声。   「是的。」   「第一次见到我女儿的那天,她正陷入幻觉和幻听,将自己疼爱的小猫放到磨钵里面给捣烂了。」   脸颊上完粉后,接着从眼睛下方到耳朵上方,再从鼻翼到耳朵中央。   我尽量不去看欧兹,因为心里莫名害怕被他看到我自己的表情。   耳朵之后,接着往下颚和耳朵下方轻拍。她生前憔悴的模样已不复见,看起来很安详。上完底妆后,我接着帮她描眉毛,画唇线。   整个妆完成后,黑发中央浮现了一张女性的娃娃脸。   「谢谢你。」   欧兹走近抚摸女儿的头发。   「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个。」   他的语尾带着颤音。   「我并没有立场指责你什么……」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欧兹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也杀了自己的小孩,在她连摇摇晃晃地走路都还不会的时候。」   艰涩的回忆随着说出的字句在脑海中苏醒。   从专门学校毕业以后,我透过朋友介绍和一个大我两岁的男人开始交往、同居,没多久我们就因为怀了小孩而结婚。孩子出生后,虽然有婆家帮忙照顾,但我还不想定下来,常常放着小孩不管,出门和朋友四处溜达,而且那阵子也常和先生一起去夜游,之后我因为孩子连日半夜哭闹不停,加上这样四处游玩而有了长期睡眠不足的毛病,结果某天清晨醒来,我便发现自己的女儿浑身冰凉地躺在我的胸口下方。那天半夜她一直哭闹着想喝奶,我恍恍惚惚地把她抱在胸前喂奶,最后却是睡了过去,将她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我先生那天也没有回来。我慌得急忙叫救护车,却仍旧太迟……死因是窒息。我先生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仿佛松了一口气,丢垃圾似地让我和他们的儿子迅速离婚,而且从此再也没有任何联络。   我女儿死的那天,我发现胸口上有几道像虫子抓过的红色印痕,仔细看才知道那是被小小的手握住的痕迹,是被我压在身下的女儿拼命求救、拼命挣扎的痕迹。我看着那片红痕,第一次泪如雨下。我在浴室中捂着脸,不断不断地大叫。   从那之后,我就变得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   「你现在的感觉呢?」   静静地听我说完的欧兹,只轻轻地问了这一句。   「我想对她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脑海里突然浮现散落在不锈钢平台上的白色灰烬。那些灰烬少到只要用一只茶碗就可以全部装起来,少到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将它们全部带走。我还记得,骨灰倒入坛子里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撞在胸口深处的感觉。   「所以,我没有立场指责你什么。」   「杀子是重罪,我和你都会下地狱。」   「嗯。」   「虽然我这个做杀手的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希望你能带着到地狱赎罪的这份觉悟,在那之前尽力地活下去。」   我没有回答。   「呵,我果然太自以为是了。」   有滴红色的水珠从遗体的左眼流了出来。   欧兹像被慑去心魄似地紧紧盯着,一动也不动。   红色的泪珠从眼角往脸颊滑落。   接着欧兹伸出指头沾起那泪水,抵在自己的唇上。   「……就像奇迹一样。」   他低声地轻喃。   「欧兹。」   我听到声音回头,看见庞贝罗正站在离我们不远处。   「去这里。」   庞贝罗走了过来,递给欧兹一张纸条。   欧兹不发一语地盯着那张纸条。   「我都联络好了,码头已经有艘船在等你,搭着它逃到国外去吧!」   「我……」   「没时间听你罗唆了。今天我答应了你的任性妄为,然后这次轮到我了。什么都别说,赶快离开。」   「但我不能将我女儿就这么放着不管。」   庞贝罗看向圆桌上的遗体。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会将她葬在一般的墓园里,等风声平静了之后,我会去看她。」   庞贝罗往前踏一步拥住欧兹。   「你一直是我很重要的人。」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根「针」缠绕在欧兹的中指上,看似一只结婚戒指。   欧兹回到桌旁,将鸭舌帽戴上。   「庞,考菲是张鬼牌,要是你直到最后还拿着这张牌,你就会成为输家。实际上,戴尔蒙尼卡也打从心底不信任这个人,即使那是他自己的外甥。」   啵的一声响起。   菊千代往大厅探出了半个头。   欧兹对着菊千代伸出指头画圆圈。   菊千代露出沉甸甸的腹部翻了一圈后,凑到老人的脚边用自己的身体不断磨蹭。   「它是欧兹交给我照顾的。」   庞贝罗低喃。   「加奈子……」   欧兹在门前转头看向我,欲言又止。   庞贝罗跟在他后面出去,关上了门。   我摸了摸菊千代,从淋浴间拿了块布盖住桌上的遗体,然后去确认九的状况。   一进到仓库,一股奇怪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九依旧打着鼾,不锈钢杯掉在地上,酒瓶滚落在脚边,但是,他似乎还当场「大便」了。   「喂!」   一想到肯定会被庞贝罗叫来清理这堆秽物,我忍不住怒从中来。   「嗯?喔,我大便了。」   「你都几岁的人了!」   「我喊了好几声,喂、喂地一直叫,可是都没人来,所以就这样啦!」   「你不会忍忍吗?」   「我努力过啦!可是我这人基本上就不喜欢受到人或东西的约束,我是也想过要坚持到底啦,不过最后还是没忍住,就放它们自由罗!」   「差劲,你是在找借口。」   「欸,有酒吗?」   「你有完没完!」   「那至少让我洗个澡吧?帮我去跟那个恐怖的人说一声好不好?」   「他现在不在。」   「这里很恶心又很臭,搞不好我等一下就吐了喔!」   九弯下身体,作势欲呕。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一走出仓库就开始思考,要是我自作主张让他去洗澡,庞贝罗一定会不高兴,而且他应该没有离开这里太远,然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一到大厅便看到菊千代正趴卧在门前,接着我走入厨房,往监视器萤幕靠近。就像保全完善的大厦里常看到的那样,萤幕上是黑白的监视器画面,画面里是有店名「CANTEEN」标志的门毯,画面下方有四个按键,按下按键画面随即分割开来,各自转到不同的场景。包含店门口在内,整间店总共有三道门;一个似乎是最接近地面的监视器画面里,可以看到往来车辆的部分轮胎,还有走在人行道上的行人的脚。我打量四周,将手伸向一颗上方标着「开关」的红色大按键,那颗按键看起来很像电视里看到的火箭发射钮。我将萤幕切换到所有监视器一起显示的画面,确认没有庞贝罗的人影后,我做了个深呼吸,果断地压下按键。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泄气地又连按了好几下。   但是还是一样,没有门闩弹起的声音,也没有压缩空气的声音。   「你没有钥匙。」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让我吓得尖叫。   九从厨房后面探出头来。   「按键下面有个钥匙孔,没插入钥匙是开不起来的。」   「你在那里做什么!」   「没啊,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感觉,身体动了几下,绳子就自己掉啦!」   「你赶快回去。」   「好啦,不过你要给我那个。」   九指着柜台旁的酒架。   我随便拿了一瓶塞到九的手里。   「等一下,我还要洗澡。」   「免谈!」   回到仓库一看,解开的绳子就散在椅子上,我虽然想把人重新绑好,但一看到四处沾黏着的咖啡色物体,顿时哑然无语。   「菊千代!」   菊千代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却没再往仓库里踏进一步。   「我警告你,你不要想搞什么鬼,不然它不会放过你。它可是一只很厉害的狗。」   「好、好。」   九蹲了下来,还铐着手铐的双手迅速拿起莱姆酒的酒瓶就开始喝了起来。   「还真的是锯屑。」   「什么?」   「我在说你,整个人没有一点用处。」   「呵呵呵呵。」   九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怎么看都是个外行人,说话的口吻却像已经习惯了这间店里的一切。刚才一时没想起来,但我确实听过一个传闻,道上有间杀手专用的餐厅,原来就是这里。」   我没有回答。   「听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到不行,生意也很好,但关于这里的一切,在组织里都是忌讳,不能被提起,所以它具体在哪里、是谁在经营,全都是个谜,而且这里还有另一个特色,那就是女服务生全是外行人,从某个地方被拐来当作奴隶一样使唤,没用了就杀掉……你就是其中一个吧?反正不管怎么努力,最后的下场都一样。」   菊千代伸了个懒腰。   「你闭嘴。」   九对着莱姆酒的瓶口喝了一大口酒,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接着将含在嘴里的酒像喷雾一样喷了出来。   「脏死了。」   「这是在除臭。」   「酒鬼。」   「嘿嘿,让我这个酒鬼来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说不定你会因此得救喔!」   九眼神狡猾地笑了笑。   「你要说什么?」   「就是……」   九的话,就像他所说的,令我大为震惊。   chapter 6   Diva Premium Vodka   〈歌姬的伏特加〉   Ψ   「你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脑袋一片混乱,无法理解九所说的话。   「搞什么,你是睡着了吗?看你眼睛睁那么大,我还以为你清醒得很。」   「我是很清醒,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的可是日文,日、文,了吗?」   「荒诞无聊的话留在你自己的肚子里就好。」   「嘿嘿,我可不是为了活命才编出这些话的,这是真的,他们要杀我就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这件事。」   我不认为九能凭着直觉就知道得这么深入。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被带到这间像地下墓穴一样的店来。马特巴命令我到考菲身边暗中调查,而我也抓到了他的小辫子。考菲是警察的走狗,他使计用情报作为交换来保住自己的一切。」   「这种事你跟我讲也没用。」   「没那回事。这件事迟早会曝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到时候不只是干部,连这间店、庞贝罗,还有你,全都会消失,因为他们会将叛徒赶尽杀绝。」   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   「所以你最好将这件事告诉庞贝罗,然后立刻逃走。由你来说服庞贝罗,顺利的话,我们全都会得救。」   「我不相信。」   「因为我随地大便?」   「是因为你不值得信任。」   「果然是因为大便。如果我穿西装打领带,你就会立刻相信我的话了。」   「不可能。」   就在这时,菊千代叫了一声,动了起来。   「庞贝罗回来了。」   我不再理会九,来到大厅。   庞贝罗站在关起来的门前拂去肩膀上的水滴。   「下雨了。」   他身上传来久违的雨水的味道。   「欧兹走了吗?」   「我送他到车站。」   「喔。」   庞贝罗动了动鼻子,皱起眉头。   「怎么这么臭?」   我将来龙去脉告诉他,连同九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挣脱绳子的事也说了。   庞贝罗一言不发地进到仓库,怒瞪着九。   「站起来。」   九一脸忐忑地站起来。   「两个选择,去洗澡换衣服,或在这里被我杀掉。衣服只有服务生的制服。」   「当然是洗澡了……这还用说吗?」   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庞贝罗叫我打扫仓库,他自己则推开厕所里一扇标着「员工专用」的门,带着九进到相邻的淋浴间,解开手铐,让他洗澡。   九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决定去办公室找庞贝罗。   「有事?」   坐在椅子上的庞贝罗看向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了?」   「我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九说了一些让人很在意的话。」   我将九说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庞贝罗。   庞贝罗听完后立即拿起话筒拨了某个号码,然后拨第二通、第三通、第四通。   每一通都只有电话声音不断响着,但都没人接听。   庞贝罗猛地站起来往淋浴间走去。   「九!」   拉开隔帘,里面只有水流个不停的莲蓬头,九则不见人影。   庞贝罗迅速走到大厅。   和我穿着同样制服的九正蹲着把手伸向菊千代。   菊千代对此表现出显而易见的不悦,不但喉咙里发出马达运转般的低狺,颊边的皱皮也高高拉起,露出牙齿。   「九!」   庞贝罗在他转过来的时候挥出拳头。   九的身体随即飞向大厅的另一头。   庞贝罗拉起呻吟的九继续痛殴,将他推到墙上。   「混蛋!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激动的庞贝罗揪着九的领口,用力地前后摇晃。   九的嘴唇裂开,鼻血也流了出来,但脸上却挂着笑容。   他的视线从怒视自己的庞贝罗身上移到墙上。   那片墙上写着奇怪的单字。   「JARAN PNQOP」   注意着庞贝罗脸上神情的九歪起嘴角,不层地嗤笑。   「你果然知道那是什么。」   庞贝罗什么也没说,再度揍向九。   「你有什么企图!说!」   说话的瞬间,九的手在庞贝罗的身侧迅速一动。   庞贝罗在同一时间拉开与九的距离。   九向我冲过来,一眨眼就从我后面将我架住。   那样一个醉醺醺的人竟然有让人无法想像的敏捷速度。   九拿着一支类似碎冰锥的东西抵在我的脸颊上。   「喂,我可不是沙包,刚才那种任你打不还手的好事已经没了。」   「你挟持她又能怎样?不过是区区一个服务生,连成为人质的价值都没有。」   「那你把她抢回去啊!不然我也可以把她塞到那只笨狗的嘴巴里。」   菊千代站在庞贝罗和我的中间伺机而动。   庞贝罗和九两个人瞪着彼此。   「从前有个很优秀又年轻的情报员,这个人参与过多起庞大犯罪组织的歼灭行动,拥有备受期待的大好前程,却在某天突然失去了踪影。当时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死于犯罪组织的暗杀,但这几年却开始有谣言说这个人其实还活着,而且他不是被杀,是叛变。训练我的魔鬼教官和那个人是同期,我的教官是曾在FBI接受情报员特别训练的精锐部队之一,当然,那个人也是。在我教官的眼里,那个人是个充满正义感、性格坚毅、脑筋灵活的人。」   庞贝罗表情不变,什么话也没说。   「特训在维吉尼亚州一个叫做匡提科的城镇举行,那里位在美军基地内,外人禁止进入。教官每次提起那里总是一脸怀念。匡提科镇上唯一的一间酒吧叫做『CANTEEN』,那里的老板也是前FBI的特别情报员,二次大战时,他所属的埋伏部队被敌方全数歼灭,只有他,因为身上的水壶挡住子弹而幸运保住一命。听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将酒吧命名为『水壶』,并在店内的一根粗黑柱子里嵌入一只『带有弹痕的水壶」作为装饰。教官一次凑巧坐在那只水壶下方时,让酒吧老板大受感动,激动地说『当初射杀我的是日本人,身为日本人的你们坐在这里实在意义非凡』。后来失踪的那名情报员,就是当时和我教官坐在一起的男人。」   「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把武器放下。」   「刚才我跑出来时,查探了一下办公室。我必须说我很惊讶,因为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那位魔鬼教官的书桌。教官常对我们说一句话,『要让你的桌子时刻处于备战状态』。搜查的基础皆是从在书桌前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什么东西摆放在哪里绝对是以『功能』为取向,绝不能有错,例如笔和便条纸、资料夹的顺序、识别的颜色、数据表、地图等等……。这让我不禁暗忖,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摆设,而且,摆设的人似乎曾在FBI受过完整的训练。就算舍去了出身,留在身体里的记忆却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你刚才那些话已经坦承自己是警察的走狗了,你没发觉吗?」   「我这也是放手一搏。这是我今天死在这里或是活下来的紧要关头,亦即决定胜败的关键时刻,我将赌注压在你身上,而我现在确定我的选择并没有错。」   「可怜的家伙。情报员就是个人渣、自私自利的臭虫,取得他人信任后再趁其不备下手,自己却活得迫遥自在,真是令人作呕。」   「不要告诉我这种幼稚的话就是你不干情报员的理由。至少我尊敬你的成就,甚至说是崇拜也不为过,而且也不只我一人如此。」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说要解决你了,你的脑子比染上毒瘾的人还愚蠢。」   「你刚才『读』了墙上的文字了,一般人会去『看』,而不是『读』。我仔细地观察过,你是很认真地用双眼『读』着那句暗号,那是我们身为情报员绝不能忘记的一句话。墙上的文字正是「凯萨22」。每个字母皆是由英文字母往左开始依序偏移二十二个位置后替换所得,JARAN PNQOP——NEVER TRUST,『绝不轻信』,这是我们情报员用灵魂讴歌的信念。」   「说够了没有?」   「还没!我们策划了多年的『DED计划』现在正面临最后的收尾阶段,这些犯罪组织已经对彼此生疑,不但起了内讧,还互咬互斗,等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之后,我们便可一举坐收渔翁之利。要不了多久,犯罪组织就会从这里销声匿迹,也就是说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庞贝罗,请你帮忙,放我和她走。」   九一说完,通知有访客到的电铃便响了起来。   庞贝罗离开去确认监视器画面。   「是客人,不开门不行。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   这句话让九收了手上的力道。   我的胳膊一能动,便往九的胸口一击,迅速跑到庞贝罗旁边。   「加奈子,把墙上的字擦掉,然后准备迎接客人。」   庞贝罗从厨房里丢了洗洁剂和抹布给我。   九动也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转身朝仓库离开。   穿女服务生的制服果然还是太悲哀了。   擦完墙壁后,我站到门前准备。   门闩弹起,空气被压缩得往外喷出。   「欢迎光临CANTEEN。」   一抬起头,我顿时一愣。   「加奈子?」   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都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人。   「我在作梦吗?真的是加奈子!太好了,我实在太想做掉你了!」   蒂蒂朝我吐了口口水,转头就与她挽着的刺青男当众舌吻。   同一时间,两人的后面又有好几名男子步伐迅速地下了楼梯。   那些人之中有布罗和当初将我带到这里来的猩猩男。   Ψ   来的人有二十个之多。   其中我看过的就只有布罗和刺青男两个人。   「庞贝罗。」   布罗出声喊道。   随即庞贝罗便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放在你这里的人解决了吗?」   「还没。」   「叫他出来。」   庞贝罗朝里面喊了声,接着九便从走廊出现,进到大厅。   「这什么打扮啊?」   男人们看着九哈哈大笑。   九胀红了脸,一副「要笑就笑吧」的模样。   「怎么这么大阵杖?」   进到大厅的庞贝罗站到我和九的旁边,盯着布罗问。   「今天是来盘点的。」   「什么意思?」   「我来解释吧!」   人群后方传出一个声音,一名身材矫健、充满气势的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他的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肩膀和胸膛的肌肉在黑色西装的包裹下贲张隆起,眼神异常锐利。   「无礼图……」   庞贝罗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   「好久不见。」   「是的。」   「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或许有些突然,不过就在不久之前,长老会找到了叛徒,并委托我去确认真假。我想着这件事非要听听你的意见不可,所以就来了。」   「这话怎么说?」   无礼图对此扬了扬下巴作为回应。   接着大敞的门那里传来了呻吟似的声音。   是考菲。   庞贝罗见状正要往前踏出一步,周遭的人随即动作一致地将藏在身上的霰弹枪或手枪举起对准庞贝罗。   「不要急,庞贝罗。我来不是为了开战。这件事在你在这里甩锅挥铲的时候就已经落幕了,你没参与到奂是可惜。」   嘴巴上贴着胶带、双手被绑缚在背后的考菲和他之前来这里时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显得既弱小又虚弱。   考菲被推坐在拿过来的椅子上。   「庞贝罗,考菲就是暗杀戴尔蒙尼卡的凶手。」   庞贝罗闻言身体轻晃了一下。   「不过,关于车子标志的事,考菲说戴尔蒙尼卡的事是巧合,那是他为了自己而特别订制的,还说你也知道此事。长老想知道考菲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你对标志的事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庞贝罗没有说话。   「你对戴尔蒙尼卡就对自己的父亲一样敬爱,现有的证据已足够判定考菲的背叛,但是大家都认为还是要听听你的意见。」   考菲凝视着庞贝罗。   庞贝罗也看着考菲。   「我听他怎么说。」   无礼图点头。   考菲嘴巴上的胶带被撕了下来。   「庞贝罗,这一切都是可怕的误会,这是陷阱。」   「考菲……为什么?」   「先不提这个,先听我说,这些人里面有叛徒,而且还是警察的走狗。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解决这件事。」   「你说的人是谁?」   无礼图问道。   「他。」   考菲举起手指了过去。   他指着的方向直直地越过庞贝罗身边,对上了九。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一次被轻易地扯了过去。   「我死了就等于断了与警方的联系,他们没收到我的消息,很快就会联合起来朝你们的组织发动奇袭。」   九从后方边架着我边发抖。   男人们的枪口这次改对着我这个方向。   奇异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终于被无礼图打破。   「我问你,你的薪水多少?」   庞贝罗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神色。   「有多到值得赌上一条命吗?反正你大概早就妻离子散,变成孤家寡人了吧?如果你愿意为我工作,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   九仿佛抖动似地浑身轻颤,最后终于将我放开。   「你这根本是不容拒绝的提议吧。」   「所以你答应了?」   「嗯。」   「包括警方的搜查情报,以及关于间谍的讯息,你都会交出来?」   「是的,老板。其实我对这种工作已经感到非常厌倦了。」   无礼图努了努下巴,九便站到那群男人之中。   「那我呢,无礼图?我已经将叛徒告诉你了。」   「考菲,你的事和他不能混为一谈。把事情告诉庞贝罗。」   「庞贝罗,老实告诉他们吧!告诉他们,伯父知道我要自立门户的事,所以特别为我准备的。」   「考菲。」   「今天是我孙女的生日啊!那个体弱的孩子终于可以回到家里来了。」   庞贝罗的声音饱含悲痛。   「为什么要这么做,考菲?」   我觉得考菲的肩膀似乎突然垮了下来。   沉默再度降临,然后考菲开了口。   「我并不恨他。伯父是我尊敬的人,我也爱他。」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我是公事公办。伯父他打算除掉我,他要将我流放到某个旁系的组织。」   「我很遗憾,考菲……」   庞贝罗问完这些就起身离开考菲的身边。   「庞贝罗,我听说这里有瓶很高级的酒。」   「你是指歌姬Diva吗?」   「没错,把它拿过来。」   庞贝罗依言往饮料库去取酒。   「喂,准备一下。」   无礼图说完,男人们随即将霰弹枪的枪口塞进考菲的嘴巴,并把考菲的头和枪身固定起来。   考菲发出闷声、奋力挣扎,却被其他男子给压制住。   很快地,拿着Diva瓶子的庞贝罗便又出现在大厅,并往无礼图走近。   「就是这个?」   「是的,需要杯子吗?」   「不用。」   考菲的头部因为嘴里被塞入一把枪,突出了一截枪身,看起来就像插着汤匙忘了吃的冰淇淋球。   无礼图转开Diva银色的瓶盖,拔出立在透明瓶子中央的玻璃管。管子里塞了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晶体。   「Diva Vodka……用钻石过滤的酒。不过,光凭这一点不可能拥有上亿的价值,真正贵重的是这根玻璃管里的钻石吧。」   无礼图将玻璃管收入自己的口袋,拿起瓶口对着嘴巴喝了一口。   他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吞咽声,目光在空中游移,仿佛正细细品尝酒的滋味。   「考菲,这是你的东西。」   无礼图将霰弹枪的枪托卸下,把枪身里的弹壳取出来。   「味道不错。」   无礼图把枪管当作漏斗一样,将Diva直接从枪管灌入。   被人拿伏特加直接灌入喉咙深处的考菲甩着头,频频呛咳。   「真是浪费。」   终于将伏特加全部灌完的无礼图站了起来,换刺青男走到考菲身边。   「确认收讯状态……」   男子口中再度流泄出意义不明的话语。   刺青男将实弹装填入枪管,复原枪托。   随着喀的一声清响,考菲的呻吟也大了起来。   「静静地左右转动微调钮……」   「唔——唔——」   菊千代走到庞贝罗的脚边。   庞贝罗将它带到后面去。   蒂蒂一脸开心,迫不及待似地小跳步想挤到前面来。   考菲的脸变得又红又白。   刺青男终于将手指扣在扳机上。   「呜唔、唔呣——」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我的眼前满是白烟。   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还有个本来应该是头,现在却有如摔烂的西瓜或沾上烂泥似的鲜红黏土的东西滚落在地上。肉块周围的银发和部分的耳朵都着了火。   周围有好几个人弯下腰咳个不停,捂住耳朵。   我也是好一会儿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蒂蒂扑过去抓住刺青男就往他的脸上猛亲。   唯有庞贝罗像尊雕像般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一直凝视着考菲的遗体。   终于,耳鸣不再,我又回到有声的世界,而无礼图正叫人将考菲的遗体搬到角落。   「对了,关于你的薪水,你觉得多少比较好?」   无礼图边看着手下搬运遗体,边问九。   「这个嘛,我想一年两千就可以了。」   咳个不停的九脸色惨白地低声回答。   「原来如此。」   话还没说完,无礼图便用一记上钩拳击向九的腹部。   「咕唔!」   九没痛叫出声,反倒是发出咻咻的吸气声,脸色也变得愈来愈紫。   无礼图的拳头深深地刺入了九的腹部。   「太贵了。」   无礼图维持着揍人的姿势,不疾不徐地收回胳膊,他的袖口处有把三十公分长的细剑也随之从九的腹部被抽出。   九发出呼呼的呼吸声,因为剧痛而几乎不太能动。   九接着又被无礼图往背上一刺,顺势往我这边踏出了几步,最后在角落倒下,身上的血立刻像涌泉般流了出来。   无礼图压住手腕附近,细剑便缩回了袖口里面。   全场只有我和庞贝罗两人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地。   「好了,轮到你了,庞贝罗。」   庞贝罗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要打的意思。   看起来仿佛打算就这样听着无礼图说些什么。   「长老们一直在评估着你的忠诚,我们调查过后,对你也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所以从宽考量,决定让你留下一命并驱逐流放。但是,你不能再接近这个世界,不能再出现在这座城市。从现在起,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成为一般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直到死亡。」   「这间店会怎么样?」   「立刻封锁。」   庞贝罗叹了口气。   「她呢?」   「归我,虽然有人想要她身上的器官,但这是杀了我侄女——炎眉的女人。我要让她尝尝比炎眉所受的还要多出数万倍的痛苦。」   我身上的力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突然一股像要将人推倒、翻滚在地的力道把我的身体压至墙边。   「什么时候把人带走?」   「现在。」   我专注地望着庞贝罗。   泪水莫名地涌了出来。   「能给点时间让我们说些话吗?」   「行。」   无礼图说完便开始指使男人们做事。   「等一下。」   我突然一阵反胃,奔进厕所里。   我拼命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站在镜子前慢慢地洗着手。   用纸巾擦干的手伸进口袋里时,指尖碰到了某个小东西。   是炎眉给的蓝色胶囊。   吃了会立刻死亡,她是这么说的。   镜子里有个憔悴不堪的女人。   不是该满足了吗?有个声音这么说。   我捏起胶囊,放在双唇中间。   心里想着要吞下去,却无法动作。   我感到恐惧,却仍想在这世上多留一会儿。   如果撑得太累,如果真的觉得不行了,到时候再毫不犹豫地吞下吧!   下定决心后,我回到大厅,庞贝罗正坐在卡座沙发上。   桌上放着咖啡杯。   那些男人有半数都不见了。   肯定是忙着和外面联系吧。   我在庞贝罗的正对面坐下。   菊千代蹭到了我的脚边。   「喝吧。」   我双手捧着杯子,喝下带有可可亚香气的液体。   「是委内瑞拉浓醇黑巧克力。」   「我喝出来了。」   「我没办法再帮你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知道。你的手还好吗?」   「似乎已经不行了。」   「是吗?」   简短几句对话之后,我和庞贝罗都没再开过口。   我慢慢地、慢慢地喝下这杯浓巧克力。   ——直到喝完。   「再见。」   「嗯。」   我一站起来,立在门边的男子便立刻走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除了他以外,无礼图带来的人全都不见了。   「嗷!」   菊千代吠了一声。   门前,男子正将一只黑色袋子往我身上套。   我转过头,庞贝罗正站在桌侧。   「再见,庞贝罗。再见——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话一说完,套下来的袋子随即让眼前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Ψ   门关起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被人抱住腋下带着走上楼梯。   我数不清自己上了几层阶梯,一路上有其他的门,而且走到每扇门前都必须停下来才行。   『……带去刺青的仓库。』   突然从无线电里听到这句话,我害怕得下意识将将手探入围裙口袋捏起那粒胶囊确认,然而,这时我却一个姿势不稳,胳膊被一股力量强硬扯过,使得手飞出了围裙口袋。   「啊!」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指尖捏着的胶囊已经不见了。   口袋里当然也没有。   「啊!啊啊!」   在我大叫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好像被抬了起来,然后迅速落下。   我反射性地缩起脖子,护住脸。   耳里听到怒吼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我突然被摔到坚硬的地上,身上的袋子也被拿了下来。   眼前是庞贝罗怒气冲冲的脸。   我定神一看,门就快要关起来,男子正大叫着跑过来,却仍被挡在门外。   「为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   庞贝罗大吼着走到有开关门按键的监视器萤幕前,握着从仓库里拿来的手斧,劈断了往萤幕上方延伸的粗大电线。   「你在做什么!」   「你说谢谢我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的道谢!我根本就没做任何值得你道谢的事!」   「那是……」   「我最恨听到别人对我说谢谢!」   话落的瞬间,砰的巨响响起。   「他们要破坏那道门还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我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过来帮忙。」   庞贝罗正要往仓库的方向过去时,有人喂了一声。   九无力地对我们挥挥手。   「你怎么还没死?」   「就快了。」   「见风转舵的墙头草。」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虽然人是笑着的,但九那张笋干色的脸却苍白无血色,腹部周围一片殷红。   「加奈子,去淋浴间拿毛巾过来。」   庞贝罗抱起九。   「等一下,先打电话。先联络警方,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们至少能得救。」   「不只如此,那些人向来不问对错就将杀手送进监狱或法庭。」   电话响起。   看到抱着九的庞贝罗看过来的眼神,我快步跑进办公室。   黑色的电话响个不停。   「您好。」   「开门。」是个男人的声音。   「没办法。」   「那你就等着见识一下没了皮肤是什么样子吧!你还没看过吧……自己脱了一层皮之后的脸……我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门开不起来。」   「我要用锯子一点一点地切开你的脑袋。」   这时话筒被走进办公室的庞贝罗拿了过去。   「你们如果硬要破门而入,绝对死伤惨重,而且这么大动静也不可能瞒得过警方,一点意义也没有。把这女人交给我,我会离开这里。去告诉无礼图,我用一亿买下这女人。」   庞贝罗言尽于此。   对方似乎正在商量。   不久后对方有了回应,庞贝罗却没有放下话筒,而是按下附在电话座台上的按钮,切断通话,接着又再次将按钮往下按。   「电话线被切断了吧……因为你说了他们不爱听的话。」   呼吸急促的九倚在办公室的门上。凡是他的手碰到的地方都像盖印章一样留下鲜红的手印。   「有武器吗?」   「现在包围我们的人没有火力强大的武器,带在身上的顶多是手枪和霰弹枪,但他们的后援会带什么过来就不清楚了。」   「有托卡列夫吗?」   「嗯。其他还有一些是柯尔特、贝瑞塔、SIG。」(注:托卡列夫、柯尔特、贝瑞塔、SIG,都是半自动手枪。)   「你打算怎么做?」   「他们大多数人都不习惯用枪,特别是比较少见又没有保险机制的托卡列夫。」   庞贝罗将九搬到仓库,取出一把枪。   「这不是Colt Woodsman(注:柯尔特手枪中的一个型号。)?这种老古董能有什么用?」   「是个叫刮宫的混蛋带过来的,不要抱怨了。」   庞贝罗从仓库出来,手上拿着胶带和没了刷头的电动牙刷。   「扣住扳机。」   「紧要关头时,在使不上力的情况下就算还是可以击出一发子弹,也没任何意义。幸好十发子弹都还留着。只要像这样压住扳机,用胶带固定前端,就可以连续射击。」   庞贝罗又找出了很长的电线,将外层的绝缘塑胶切开,露出里面的金属线。   「加奈子,过来。」   进入厨房的庞贝罗递给我研磨棒和主厨刀。   「把主厨刀固定在研磨棒的前端成L型,做成战斧的样子。」   这时,有某种东西挤压的声音开始响起。   静下来细听才发现声音是从门那边传来的。   去确认情形回来的庞贝罗不满地啧舌。   「该死,是油压千斤顶,这样会撑不了太久。」   庞贝罗将水龙头全部转开,水在地面开始漫流,接着他又破坏卡座沙发的椅子,将它们堆在通往仓库的长廊,形成路障。   「这样不管几个人都只能进到厨房来。」   庞贝罗从冷冻库搬出防爆箱,从中取出疤皮带来的类似黏土的东西,放置在四周。   「加奈子,把酒瓶都收集过来。从酒精度数高的开始依序塞入毛巾,再用胶带固定好。」   庞贝罗布置完后,将余下的刀子往厨房和大厅两处高度及腰的活动门内侧插入,让刀尖贯穿到门板外侧。过没多久,活动门就像个用菜刀做成的剑山。庞贝罗在门铰上拨弄几下后放开手,活动门碰地飞快合上,胡乱闯入的人想必会被刀子在下半身刺穿好几个洞。庞贝罗将门敞开着,以水平方向拉起风筝线。   我这边则是做好了两打塞入毛巾的酒瓶。   啪叽!   一声巨响过后,有光线从门底下透了进来。   「打算连门框都一起破坏掉吗?」   庞贝罗看着那道门低喃。   「加奈子,来帮忙。」   庞贝罗一个接一个地从餐具架上拿出盘子和玻璃杯等餐具,然后往大厅的墙壁上扔,没一会儿,大厅地板上便全是杯盘的碎片。我也跟着拿什么丢什么,一时之间,耳中听到的全是此起彼落的碎裂声。   做完这件事后,庞贝罗拿着手斧过来,拉出炉子后面的瓦斯管线砍断。瓦斯的臭味迅速而猛烈地向四周扩散。   庞贝罗揍着又拆开那块铁板烧台上的巨大铁板。   「好了,这样就完成了。」   庞贝罗搜集了四、五支百元打火机,用锡箔纸将它们包起来,放进微波炉内。   看着门上愈来愈大的缝隙,庞贝罗拿了计时器将时间设定在二十分钟后。   「走了。」   庞贝罗将我做的酒瓶放进箱子里后,将箱子和铁板烧台的铁板搬到仓库前面,接着又将挂在冷冻库里的刮宫和弥琴搬出来。   刮宫和弥琴的身体已经完全结冻,抓着衣角的时候还会发出清脆的脆裂声。不只眼皮和眼球,他们全身上下看起来就像覆上一层霜的人偶。   回到仓库的庞贝罗将前端削得尖锐的细铁管、剥除绝缘塑胶的电线,以及塑胶手套交到我手上。   「铁管放到架子上。等我的信号再将电线接到架子后面的插座,不要忘记戴手套。」   就在这时,咚地一声沉闷的巨响响起。这次比刚才要近得多。   「他们来了。   庞贝罗穿上疤皮的外套,将他的轻机枪拿在手上。   「菊千代呢?」   「不用担心,它很清楚该怎么做。」   庞贝罗在正对面的冷冻库的门边躲了起来。   我站在仓库门口,凝视前方。   堆叠在通往大厅的长廊入口的卡座沙发椅残骸和木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层层叠叠地堆到了自动点唱机那里,水从厨房里不断漫溢至长廊上,我看到菊千代立在一旁的厕所门口舔水喝,和庞贝罗对看了一眼后,回到仓库里面。   门口那边传来很大的吱吱嘎嘎声。   「破城槌?」   听到声音的九大叫。   「嗯。」   「怎么搞的!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是只有你们擅长潜入渗透,这边也会反过来到你们内部私下交易违禁品。」   「真是的,这和杠上一支特种部队有什么两样。」   「我们在分秒必争的时候,相对地也给了他们调集武器的充分时间。」   「说得也是……这或许也能派得上用场。」   九拿出了一管沾满湿黏血渍、类似牙膏的软管,还有一把折叠刀。两个东西都散发出阵阵臭味。   「你藏在哪里?」   「你不会想知道的。」   「加奈子,东西擦干净了再给我。它们被九藏在肛门里面以防被敌人抓到时手无寸铁。他喝那么多酒就是为了方便将它们拉出来。」   我皱着一张脸用破毛巾将软管擦干净再丢给庞贝罗。   软管一经挤压,跑出了个看似钢笔却又短了一截的东西。   「毒刺?」   「嗯。」   庞贝罗将那东西一端的螺丝转开检查里面,然后又丢回来给我。   「加奈子,那是微型手枪。平的那一头对准敌人,另一头的弧面按下去会射出点二二口径的子弹。要在极近的距离下开枪才行。」   「我想我还是不太会用。」   「既然这样,那就在我被打死的时候用,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总不会射偏才对。」   庞贝罗说完便沉默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将它收进口袋。   咚!   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似乎还混入了人声。   鼻间闻到淡淡的瓦斯味。   「那个,有件事我很好奇。」   「说。」   「你为什么不当情报员了?」   庞贝罗看向我,然后又看向九。   「喔喔,原来是想问这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呵呵。」   九挑起一边的眉毛低声说。   「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搞不好我等一下就死掉了也说不定。」   庞贝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在我遇到戴尔蒙尼卡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我因为破获了好几个庞大组织而得到不少的关注与期待,但内心却充满倦怠。那些组织里因为信任我而葬送一条命的大有人在,当然,他们都是手里染过血腥、罪有应得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也会为了家人的幸福、为了朋友而赌上性命奋战,其中也有人在与警方的枪战期间为了掩护我而中弹身亡。那个时候,有个愚蠢的男人或许因为自己年过六十却还在底层打滚而自觉没面子,便打算好好栽培我以便弥补自己的遗憾,于是我努力博取他的欢欣,从他那里套情报。这个男人在组织的地位虽然不高,却胜在资历长久,反而深受上位者信赖,人面也广。我被交付销赃的任务、被指派去做走私的工作,愈来愈受重用,让他高兴得就像自己的事一样。我有个年纪轻轻就酗酒而死的父亲,他的一片好心被人利用个彻底,于是借酒浇愁,最后毁了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那个男人当作自己的父亲。有段时间,我因为同事的小失误而染上背叛的嫌疑,那个男人竟然切掉自己的手掌就为了证明我的清白。真是个笨蛋,自己明明还有四处风流过后留下的四个小孩,只剩下一只手该怎么办。不过,当我这么问的时候,他却回答我『我相信你,你是我引以为傲、唯一的儿子』。他拼了命就为了保住我。」   门上又传来巨响,外面的声音变得清楚可闻。气势汹汹的怒吼一声叠过一声。   庞贝罗确认了一眼门口的状况,再度开口。   「……没什么时间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背叛了他。那次的任务空前圆满,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漂亮成绩单。一个礼拜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包含儿童在内、共有八名男女惨死的尸体被发现的新闻,其中有个原本就少了一只手、年约六十多岁的男人是活生生地被抽出脊髓、折磨至死。我确认过尸检照片,那些全是怕我一个人寂寞、热情邀我共度圣诞节的那个男人的家人,里面最小的孩子才刚满六岁。我厌倦了这样的欺骗,但这不是可以立刻说出来的事。然后,在我加入下一个卧底行动的期间,我搭乘老大的车碰巧经过我老婆和儿子居住的公寓附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被要求不能对家人透露自己正在做什么,而且必须断绝所有联系。我家附近有个镇民会馆,那里摆出了丧礼用的花圈,有丧家正在守灵。我感到很不安,因为招待处的看板上写着我的姓氏。然后在车子经过会馆前方的时候,我看到了灵堂前挂着的遗照,照片里笑得腼腆的人是我的儿子。」   「所以我们才会收到警视总监送来的感谢状,和一封装了五万圆的信封吗?」   九喃喃自语。   「课里收到了我老婆寄来的离婚协议书,我签了名后就寄回去了。课里知道我儿子因为交通事故而身受重伤,但却没有通知我。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不常见。」   那一瞬间,地鸣响起,大门轰然倒塌。   庞贝罗立刻单膝着地,举枪对准前方。   我靠到门边。空气里的瓦斯味愈发浓重。   不久前的吼叫声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人群进入并踩到散落一地的碎片的声音。   庞贝罗看了看时间,对我点头示意。   微波炉瞬间引爆。   室内像阳光突然涌进似地瞬间大亮,接着是此起彼落的咒骂声、哀嚎声,还有浑身着火的人倒在路障的另一边翻滚。枪声响起,流弹从我身旁窜过,留下类似蜂鸣的声音。然后一声轰然巨响,想必是瓦斯管窜出猛烈火舌,横扫了近处的一干人等。   庞贝罗倏地窜到路障旁边,从间隙中伸出枪管,往大厅与厨房里一阵扫射,然后退回来。   「加奈子!」   我将电线插头插进插座。   屙房附近立刻响起令人胆颤的哀嚎。   「拔!」   我一将插头拔出,庞贝罗立刻再度飞奔向前,往大厅与厨房扫射。   回击的枪声也持续不断。   然后一把手枪在地上旋转着滑到我脚边。   我捡起枪。   「你只要小心别射到庞贝罗就好!」   九在我后面大叫。   庞贝罗紧靠着厕所的门,以便能同时兼顾厨房和路阵两边的战况。   每当有人企图踏入细长走廊时,从带头的人开始,便无一不被击中,这使得敌人似乎开始失去了耐性。   他们那边不时有讨论着要取得主控权的声音传过来。   突然,好几名男子边大叫着边缩起身子冲入走廊。   庞贝罗二话不说地开枪射击,但前面的人虽然倒了,后面却仍有人涌上往前冲,然后倒地,然后又是另一波人涌上。这种作法如同将人当作盾牌一样,被推向前方的人无一不是一脸的泪水,而站在最后面冷酷地将人推出去的,是将我带来这里的猩猩男。   突然,庞贝罗的枪声停下。他的子弹用完了。   在庞贝罗要装好新的弹匣前,猩猩男已经靠近庞贝罗并举枪对着他。   我丢开手里的枪,奔向前用自制的战斧往猩猩男的背部刺下。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我刺中了,但猩猩男的表情连变都没变就用左臂把我用力丢向墙壁,拔出战斧就往我挥下。   「会死!」   脑中才浮现这个念头,一颗白色排球便迎面击中猩猩男,接着他的脸就像脸部解剖图那样只剩下裸露的牙齿。   菊千代在转瞬间便咬下了猩猩男的脸。   猩猩男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额头开了一个红色的洞,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倒地。   庞贝罗的枪声又回来了。企图上前支援猩猩男的人在我身后纷纷倒下,后面还有成群的人往里面涌进。厨房周围因为瓦斯外泄引起的火势而笼罩在令人无法忍受的高温中。   「加奈子,退回来!」   庞贝罗对我大叫时,我感觉到有人踩过我的背,随即一双穿着军靴的粗腿急奔而过。   是布罗。   菊千代咬住了那只脚,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啵的一声,布罗的口中吐出了一公尺长的火球,笼罩住庞贝罗的脸。   「趴下!」   九大吼着开枪射击打算跟在布罗后头前进的人。   子弹从我上方咻咻地呼啸而过。   「唔。」   脸被烧到的庞贝罗被人从外侧分别架住两只胳膊。   九为掩护他仍持续射击。   机关枪从庞贝罗的手中脱落。   布罗再度将嘴巴噘成O字型准备要吹出什么。   「九!」   我大吼着将掉在长廊上、剥除绝缘外层的电线从后面缠上布罗的脖子。   「滚开!臭女人!」   布罗的手肘击向我的左胸,我听到身体里发出不妙的声音。   我一冲进仓库时,九也同时将插头插进插座。   蓝白色的火花一爆开,布罗的头随即被他口中所吹出的火焰烧着,有如火炬一般。   被甩到地上的庞贝罗一捡起枪,就朝布罗和立刻要冲进来的敌人射击,边开枪边与菊千代退回到仓库前面。   「情势愈来愈不妙了。」   拔出插头的九嘟嚷了一句,庞贝罗却一脸狠戾不发三旧,头发和脸颊也都烧焦了。   走廊里开始烟雾弥漫,火势很可能延烧到了装潢上。   「庞贝罗!送你个礼物!」   有个声音乍然响起。   走廊上出现摇摇晃晃的人影,似乎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怎么会!」   是小鬼。可是,他的样子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脸是肿的,还因为割裂伤而扭曲变形,头发被拔得疏疏落落,脸颊削了下去,整个人像是病入膏肓、又像木偶般动作僵硬艰涩。他脸上不但已经看不出少年的模样,更像个穿着小孩衣服的老人,畏怯、惶惑不已。头上缠满绷带的他,用霰弹枪抵着蒂蒂往我们这边靠近。   「加奈子……」蒂蒂轻声喊着,脸上是被殴打过的痕迹。   「停下来,小鬼。不然我要开枪了。」   小鬼摇摇头表示拒绝。   「不行,这个人嘴里被塞了东西!」   话声才落就有个东西从小鬼的嘴边飞向空中。看起来像是有个事先绑上钓线的东西被扯掉。是大头针。   「唔……」   庞贝罗开枪射向了正要冲过来的小鬼。   甩开小鬼箝制的蒂蒂往仓库里冲。   「是手榴弹。」   庞贝罗拉上仓库的门把。   倒下的小鬼殷殷地望着我,向我伸出手。   门遮住了那张脸,关上。   一个像在水里炸开且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过之后,庞贝罗打开门,原本是小鬼的地方变成了散落一地的零碎人形。   九将小鬼的霰弹枪扔进仓库里。   「加奈子……」   蒂蒂上前紧抱住我。   下一秒,我便感到脖子被勒住,呼吸困难。而且还有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上面。   「站住!不然我杀了这女人!」   蒂蒂扯开了喉咙尖叫。   庞贝罗和九全转向这里,菊千代做出准备攻击的态势。   「你要是敢杀她,在这间店里的所有人都要死。」   庞贝罗沉沉地说。   「不用恐吓我,那没用。」   「我已经在这间店的四周装上塑胶炸药,引爆器就在我手上。」   「把枪丢掉。」   庞贝罗不理会她的话,只有九依言丢了枪。   我发现到九交给我的微型手枪掉落在架子最下面的缝隙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围裙里掉出去的。   蒂蒂抵着我脖子的,是把几乎可以放在手心里的小手枪。   「你明明就已经死里逃生,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真笨,你们已经掉进我们精心布置的陷阱里了。」   「动一下我就开枪!」   庞贝罗对着走廊另一端大声警告。   「从你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得救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杀了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找上刺青。」   「我是为了活下来。你不也一样?」   「我不会做出像你那样的事。」   「你太天真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杀了四个人了。我早就豁出去了。」   蒂蒂挟持着我往门口的方向移动。   小鬼的霰弹枪就掉在门口附近。   「你们要是敢轻举妄动,我真的会开枪。我就算死也会拖着她下水。」   「哼,原来你不只长得难看,还不怎么聪明。」   正当我们要经过的时候,九突然拿起折叠刀就往蒂蒂的胸口划过。   蒂蒂开枪,九应声倒地。   「把枪丢掉!」   我在那一瞬间捡起小鬼的霰弹枪,瞄准蒂蒂。   蒂蒂的旗袍裂开,在心脏正上方斜斜划过的伤口血流不止。   她的胸部完全裸露出来,变红的乳头看起来分外诡异。她露出莫名其妙的无奈神情,尖声嗤笑。   「你真的很笨。我不是已经说了是陷阱了吗?那里面装的是空炮弹,只是做傚样子而已。」   「喔,是吗?」   九从惊讶的我手中夺过霰弹枪,瞄准蒂蒂的伤口便开了一枪。弹匣里确实是空炮弹,但承受巨大气压的胸膛却以割开的伤口为中心,往外撕裂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创口,喷出大量的血来。   她往后仰倒,口吐鲜血,全身抽搐了两、三下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外行人就是外行人。」   九说着说着便倒地不起。   「九!」   我正要将他抱起来,庞贝罗便又开始往门的另一端开枪射击。   「给我多一点甜头吧,我就快要死了。」   九摸上了我的胸口。   「嘿嘿,我一直很想摸一次看看。」   他的手滑落,看着我的眼神往远方渐渐飘散,最后,九带着虚弱的笑容,再也没了气息。   「加奈子!」   大厅那里突然冒出一个男声。   「现在有很多人都因为你一个人而丧命。如果你肯出来,我保证放庞贝罗一条生路。再这样下去只是白白送死,快出来,别再抵抗了。」   庞贝罗对我摇摇头。   「你们没有胜算的!」   我看向倒在脚边的九和蒂蒂,还有冻得硬邦邦的刮宫和弥琴,然后将落在架子下方的微型手枪收进围裙口袋。   「你考虑得如何?」   「我答应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是觉得九已经死了,就算庞贝罗一个人单打独斗也没办法打赢他们吧!所以我想,至少能帮到他也好。   ——而且有了微型手枪,真的不行了我还可以自杀。   「还有菊千代!你们也要放过它,不然我不出去!」   「没问题。」   庞贝罗伸手阻止打算走出去的我。   「够了!你想干嘛?」   「不管怎么说,再这样下去对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帮助,连菊千代也会死。」   「但你出去也不能改变什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   庞贝罗忿忿地瞪着我。   我这次没有移开和他对视的视线。   「愚蠢的家伙……」庞贝罗低喃着,接着高声道:「无礼图!我把她交给你,过来拿人!」   「不可能!让她过来!」   「你现在不过来,就再也见不到炎眉!」   对方沉默了片刻。   「混帐,你把她藏起来了?」   「她说过最恨的人就是你,无法忍受死了还要回到你身边。」   「我现在过去,但是我要带一个人。你如果耍花样,大家就一起死。」   「等一下,你的人还要全部退到门外去,不然一切免谈。」   「你说什么!」   「或者我也可以拿你当人质。我可不想让你把人带走后还被你打成蜂窝。你如果不想当人质,就让你的人退出去!」   庞贝罗说完就去路障那里确认他们的行动。   人群移动的声音持续响起。   「听好了,我一旦发现有人进来,无礼图就会立刻没命。」   庞贝罗大声宣告后便退了回来。   没多久,无礼图和手持霰弹枪的刺青男就出现了。   「好,我们双方都慢慢来。」   庞贝罗的机关枪已对准无礼图。   「我知道。先让我见炎眉。」   「在冷冻库。」   「冷冻库?」   庞贝罗的下巴向后方努了努。   「先等等,刺青,放下武器。慢慢地一起放到脚边。」   无礼图红着脸,气愤不已地回瞪庞贝罗。   刺青将霰弹枪放下,庞贝罗也跟着放下枪。   无礼图进了冷冻库。   他看到躺在角落的炎眉,上前抱起她、扛上肩膀,然后从冷冻库走了出来。   「别大声嚷嚷。」   庞贝罗绕到无礼图后面,用削尖前端、状似竹枪的铁管抵在他的背上。   刺青男朝我伸出手,但我早就反射性地躲到了庞贝罗后面。   「卑鄙的家伙。」无礼图低吼。   「没办法,你们人多势众。刺青,去准备车,我们要和无礼图三人一起离开。」   刺青男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   「喂,你在干嘛?」   「……有彩虹,蓝天很宽广。风和日丽的地方似乎变多了,有东北北部和北海道。」   刺青男出其不意地靠近庞贝罗,向他吹了一口气。   「唔!」   庞贝罗的右眼中插着类似牙签的吹针。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讶异于庞贝罗不同于眼球被刺穿的人的反应。庞贝罗只是在那一瞬间皱起眉头,却也没动手拔针,而是将铁管深深刺入刺青男的胸口。   「咕唔!」   刺青男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反击毫无防备。   鲜血仿佛间歇泉般地从打桩似地贯穿心脏的中空铁管里大肆喷涌而出。   庞贝罗将子弹射入了抱着炎眉遗体逃跑的无礼图背后,无礼图也应声往厨房的另一端倒下。然而,庞贝罗却没打算开枪射刺青男。   「马铃薯里的水分要去除干净。这是做马铃薯泥的重要步骤,然后用微波炉……」   刺青男挣扎着,不断地吐着血,渐渐地不再动弹。   就像蜘蛛或蟑螂死掉的时候一样。   「小心!」   庞贝罗大叫着将我压倒。   路障另一端开始连连射击。   压在我身上的庞贝罗因此而中弹。   「快走!」   庞贝罗拉着我奔进了仓库里面。   门板被用力地关上。   「我们得避开这些子弹。冷冻后的人体就算是步枪子弹也无法穿透。」   庞贝罗将刮宫和弥琴的身体靠在门上,再用铁管刺穿固定。   菊千代像要压住门似地将紧靠在门上。   「趴下!」   门的正前方开了个小洞,昭示着敌方的到来。   仓库里不断有流弹来回弹跳。   庞贝罗双手举起铁板烧台的铁板躲避子弹。   「到我后面来。」   子弹撞上铁板后弹开的声音不断响起。   我这才看到庞贝罗的身上有很多地方都血流如注。   庞贝罗暂时立起铁板当作屏障,一等我躲到后面便扯倒左例的架子。   「唔!」   一声轰然巨响过后,仓库里的食品和杂货全都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   庞贝罗重新拿起机关枪朝门口的方向开始扫射。   哀嚎声和人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架子后面出现一扇类似垃圾丢弃通道似的小铁门。   庞贝罗将铁门打开。   「进去。」   「咦?」   「快点!」   一颗子弹擦过我的耳边。   我很勉强地从脚先开始,把自己往通道里面塞进去。   「往前一直走。这是很早以前的排气孔,一直延伸到好几个街区外。走到底会看到一道梯子。」   子弹将庞贝罗的耳朵裂成碎片,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   我死命地忍住快冲出口的尖叫。   「那你呢?」   「我有菊千代。我们没办法通过这里。」   「我不走!」   「不行!快走!」   「我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白白送死。我是为了什么才……」   「我……我根本没有牺牲别人生命活下来的价值!」   「笨蛋!活着哪需要什么价值!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霸道!你太霸道了!」   庞贝罗突然将手指插入自己的右眼,拿出眼球。   「!」   「这里面装着写有我存折帐号和密码的东西。你可以用它开间餐厅,我一定会去吃。」   那颗义眼被放到我的掌心上。   变成独眼的庞贝罗将我的头用力地往更里面推。   「快点走!」   我在仿佛被切割开的窗户的空间里,往外望着庞贝罗的面孔。   「认识你很开心!大场加奈子,大笨蛋。」   庞贝罗微笑着关上了门。   枪声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   「庞贝罗!」   我在黑暗中大叫,耳边响起子弹击中铁门的声音。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双手摸索着往前进。过没多久,一阵仿佛足以撼动整栋建筑物的震动与轰然巨响震破了我的耳膜,让我失去了意识。   epilogue   a digestif   〈餐后酒〉   Ψ   外头仍旧是带着细沙的风,却让人心情舒畅。   靠近并接触周边被延伸至沙地的平原包围的汽车旅馆、杂货店,以及加油站后,渐渐就会发现这里的人放在嘴边的,总是离不开是否要全家自杀或连夜跑路的话题,让人分不清楚是认真的抑或是玩笑话。自从上个月新开通的干道将车潮引走之后,这条马路就像整个被带回石器时代一样,萧条的氛围仿佛绕着粪便打转的苍蝇,和这里形成了切也切不断的孽缘。   这问专做驾驶人生意的餐馆自开张起,已经将近有一年的时间了。   餐馆的客人多是跑长途的卡车司机或哈雷骑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门的总是些多多少少都有点怪癖的家伙。   不用说,这些人在店里闹事的次数不少,常常有人吵着吵着就一阵刀光剑影,或是摔酒瓶虚张声势。不过,这一切在我看来就像是小孩子的办家家酒,我只会不当一回事地站到持刀的人面前,命令对方「滚出去」。   这种奇怪的待客态度被传了出去后,只有我这间餐馆,即使到了现在,仍有古怪倨傲的人不在乎那些小小的不便而来上门光顾。   每一天,我都在黎明之前醒来。   我喜欢看着从紧贴餐馆后方一房一厨的住处笔直延伸出去的一条路。   那条路笼罩在黎明前的静谧中,路的另一端至今仍不会出现带着一只斗牛犬的男人。   新闻上报出了CANTEEN所在的建筑物因爆炸而半毁的消息,并称那次的事件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械斗事件,后来新闻又陆续报导了警方多次派出大规模的人力物力进行调查,几乎将暴力组织完全歼灭的消息——我想九在那个世界一定会感到很欣慰。   死伤名单中,没有狗以及与庞贝罗相似的人。   庞贝罗不是会去白白送死的莽夫,那个时候,他一定是带着胜算打赢了那场仗。   我为这间店取了一个庞贝罗一定会注意到的名字。   昨天店里来了个自称骑重机在日本各处旅行的年轻人也问起这个店名。   「那是什么意思?」   「天使的汗水。」   「是喔。」   那个人反复低声念了几次店名,喝光可乐后便跨上重机离开。   「Chimp piss」   这就是店名。   我因为那间店而改变。   我无法回答这个改变是好是坏,但我喜欢变得这个变得比以前心狠的自己。   人应该穿适合自己的鞋子。   不是别人塞过来的,而是要亲自去找到,并且满意的鞋子。   这样才能走到远得出乎意料的地方。   庞贝罗来了。   若要说原因,就是因为那个人的鞋子一直都比我的还要牢固耐穿……。   后记   这是则「美女与野兽」的故事。   一个不怎么认真考虑人生意义,总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女人,却在突然间被丢进了杀手专用的餐厅里。   在那里,她成了一个女服务生,而最被轻贱的就是她的性命。跟在威胁她就算她死了也能随时找到新的服务生来顶替的店长身边,她从此被暴风雨似的文化冲击与巨大隔阂玩弄于掌心,却也慢慢地找到对自己的自我认同感……。   我打算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处在被逼到极限的状况下,却逐渐成长为心性坚毅的人的故事。   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要写一本用容易阅读的方式将我脑子里所有有趣的东西全灌注其中的作品。即使只有一本也要大量地书写,我想写出能让每个读者读到忘我、抛却时间与现实烦恼的故事——怀抱着这种近似于「希冀」的渴望而产生的就是这部作品,换句话说,就像是黑泽明导演在拍摄《七武士》时所说的「仿佛盛放了牛排、涮涮锅、寿司、猪排井和汉堡一般」,我想写的就是这样奢侈的作品。   二〇〇七年,我以〈世界横麦卡托投影地图的独自〉幸运地于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组,以及同年的「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国内组获得第一名的殊荣,但那时的感想中,最多的却是「这不是推理小说」的批评。不只如此,我也听过「平山果然还是个写惊悚小说的人」的声音。不过,我认为一本带有娱乐性质的书籍,本来就是个能包含惊悚、推理、文学,甚至是科幻等所有取向的巨大容器。学校里可以将学科做简单的分类,区分出「这是理科」、「这是数学」,但故事并不适合这么做,而是应该关注在故事本身是否为作者投注所有心血去完成的,不是吗?这本书就是我基于这个意义,倾尽全力完成的作品。若能让你们读得开心,我就感到非常荣幸了。   另外,这篇故事之前是在POPLAR出版社的电子杂志《poplarbeech》上连载,因此内容有一半以上是后来经过增补及修正的版本。   感谢嶋田正人先生慨然出借店长庞贝罗的名字。   最后,我要向两个人致上深深的谢意,一个是在设计完《世界横麦卡托投影地图的独自》和《导弹人》后,紧接着在短时间内又设计出多不胜数的封面草稿,并从中择最优的一件完成定稿的扳野公一先生,另一位则是从这本书的开始到最后都支持着我的齐藤筒美小姐。没有他们的热情与努力,我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完成这部作品。谢谢他们成为我的好共犯,真的非常戚激。   二〇〇九年十月吉日   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