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凝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为夫后悔了 作者:灵鹊儿 文案: 为了老父应下亲事,为了娘亲写下休书,顶着逆子浪子各种名头,齐天睿觉得孝道颇可行! 只需在三年期满前寻个由头休了她就算功德圆满,只是,世事难料,世道艰难,世…… 为夫肠子都悔青了,娘子你知不知道? 为夫十分混蛋,可娘子你也不能…… *** 1v1,细水长流,欢喜冤家小宠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布衣生活 主角:齐天睿,莞初 ┃ 配角:叶从夕,千落,小霸王季景同 金牌编辑评价: 翰林府的二公子齐天睿离经叛道,被逐出府门成就商贾大家。老父病逝为其定下婚约,约定的正是自己多年前初恋情人的女儿。为了老父应下亲事,为了娘亲又在成亲前写下休书,岂料一掀盖头,乖巧可人、才华横溢的女孩儿让他猝不及防、步步沦陷。休书、约定,处处都是爱妻的绊脚石,悔青了肠子也无回头路,看他用各种姿势向娘子说后悔该文笔触细腻,剧情曲折动人,构思别致。男女主从相斥到相知相爱,一步步坎坷,一步步倾心,感人至深。 ===============   ☆、第1章 未娶先休 从醉花楼上生生被扯了下来,齐天睿任由小厮石忠儿将他驮上了马。口鼻中桂花酒香、甜醉依然,心里却燥得佷。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个极新鲜的曲子,又偏是在这么个脂腻花柔的地方,脱出情境如此清凉,可不是难得?心里头将将揉搓得痒痒的就断在一半,挠也挠不得,实在恼人。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风吹凉了浑热的头,眯着一双桃花醉眼,齐天睿方从那天边儿似的曲子里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关门落锁、安然梦去了么?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来扰他,若非亲娘,这一遭断是难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日间繁华余蕴尤存,耳边依稀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嚣张气派,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荡荡铺开百余亩,暗夜之中肃穆萧然。一眼瞧过去,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瞧着眼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园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下马叩门。半天才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做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起更入了夜,花园角门这般冷清的地方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什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只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正经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打算理会,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妇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俨然紧闭,不闻,不问,再不瓜葛。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归天,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回来。既是回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正经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知道,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却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开了门,婆子哈着腰提着灯笼引路,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这日子口儿已是上了霜冻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儿顺手接过灯笼,丢了一串大钱过去,这才小跑着赶上齐天睿,“爷,爷,” “究竟是怎么说?”语声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听得稀里糊涂的,只说太太如今礼佛礼得是诸事不论了。”石忠儿是齐天睿在外头得的,平日随主子走也少进齐府,遂对这上下家事只知道个大概齐,“彦妈妈淌眼抹泪儿的只管哭,我也听不真切,说是,说是太太要搬到家庙里去修行。”说着石忠儿挠了挠头。 “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来在西院谨仁堂的二门外,早有下人打着灯笼候着,行了礼,撇下石忠儿领着齐天睿往院里走。石盅儿口中回禀的“太太”正是齐家二太太、齐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闵氏。 帘子打起,夜凉中飘来熟悉的香火气,这是佛前香,自打齐天睿记事起,这房里一年到头总少不得这味道,佛祖面前如何虔诚不得知,只熏得人头晕眼燥、一身上下庙里的味儿。 进得门来,堂屋里只留了一盏上夜的灯,人声寂静。齐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卧房帘子。 闵夫人捻着佛珠坐在炕桌边,奈不得秋凉额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绸袄撑得圆圆的、十分饱满,烛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缎上闪出亮来,让这素净的颜色都减了几分清冷。瞧着那面色,齐天睿这才觉出异样,自老父走后虽说也从未见得母亲怎样欢喜可脸色倒还平和,此刻不知可是自己酒醉未醒还是这小烛实在不明,照得那一张脸白得瘆人。 齐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闵夫人身上并未有何封头,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大,儿子从小跟着奶娘,只唤“太太”。 闵夫人抬眼瞧,听他这喉咙显是浸了酒,语声越发比平日里还要低沉两分,脸色微醺,桃花迷离,与那一班子侄们的清雅书卷气相去甚远,扑面的酒气再淡这房中的香火也是压不住,不觉蹙了眉。 不待人应下,齐天睿这边已是落座,接过身边婆子递来的热茶只管抿了起来。 一别数载,重逢之时儿子已是气候早成、与这府中人事相去甚远,娘儿两个再亲也没了教训。当年他被撵出门,做爹的不知哪来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泪儿,也曾想方设法周旋、接济,只是这子承父,一根骨头,断了个干净。如今浪子回头实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头究竟怎样,只说惯了,除了请安难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着,能深夜从那混沌之所赶回奉母已然不易,只这礼数,罢了吧。 闵夫人不觉叹了口气,身子重气也沉,缓了一刻才道,“睿儿,今儿寻你来是有事商量。明儿……或是后儿我就往家庙里去了。” “哦。” 这一声不大,闵夫人竟是哽在当下,一时接不下去。 “我的爷主子!”一旁的彦妈妈等不得,先为自家主子不值起来,这深更半夜地把这位爷寻回来想是能有个主心骨儿,可瞧这架势比那旁处不关痛痒的人还不如些个!“二爷,您当太太往家庙去做什么去?太太她……她这是要到庙里修行去了,不回来了……”说着话,泪也来得快,竟不成声儿了。 也是,离佛祖近些。一口滚茶咽下,齐天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陪笑道:“太太这是所为何事?说给儿子听听。”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就是这么个凡事不经意的随性子,瞧那一双眼睛眉骨下狭长微凹,双睫密,横波清扬,像极了老爷。只是老爷四方脸、棕面庞,蹙起双眉显得是城府难测,极持重;可长在他脸上,剑眉高挑,鼻修挺,将这一双桃花醉眼显露无遗,添上嘴角边那时不时若有若无的讥诮,最是一副读书人不屑的风流样儿。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又是如何厮混,心肠硬些是难免的,遂闵夫人也不顾心酸,只道原委,“今儿你大伯那边儿过来问,说你三年孝满,该提亲下聘了。”想起下晌大太太那副关切的模样里头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又是自己这些年的憋气当真要成了这府里上下的笑话,闵夫人长长提了口气,语声有些颤,“终是该给何家下聘了,给她何家下聘!” 齐天睿闻言,这才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不是姓宁么?怎的又姓何了?” “……唉,”儿子这一问,把闵夫人的泪又问了出来,“她姓谁有什么当紧,当紧的是她娘!她娘家姓何!” “她娘?”佛龛前的香飘飘绕绕似越发浓,熏得齐天睿昏昏然、嗓子发干,“哪个啊?” “哪个?就是老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语声中似是下了何等决意,只是忽闻这般捻酸吃醋的话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说的是那经书一般刻板的老爷,这一宿的话忽地生出几分意思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兴味盎然,“是么?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闵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泪,双臂拢着圆圆的身子越发崩得紧,原先烛光里满月似的脸庞涨得微微发红,“从三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老太爷在京里供职,与宫里一位姓何的太医有了交情,两府里头也常来往。”说着,鼻音重,竟是哼了一声,“说是太医,也不过是在御药房配药的药师。一来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给咱们老爷和那何家女儿定下了亲事。殊不知那太医医术到底不精,在宫里坏了事,连夜下了大狱,不几日便死了。原说是灭门的罪,先皇开恩,只将一家子逐出京城,后辈子孙再不许行医算罢了。所幸当年咱们老太爷在京里没受牵连,风波过去,两家也断了。” “哦。”原来不过是个人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身子后仰靠进圈椅里,懒懒的似是扫兴,闵夫人有些咬牙,“你当仅此而已么?你当老爷他就此肯罢了么?!那就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不过见了几面,竟是认准了那门亲!谁人劝都不中用,耽搁了多少年才肯再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长房里的天佑小这么些个?……自打我进了门,倒像是这桩苦是我给他的……”说着,闵夫人的泪扑扑掉,“成日介在书房,诗、书、琴,哪一个与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说咱们西院里好,只这一家子三口儿,殊不知这里头的事,谁又当真知道!” 齐天睿挑挑眉,手指不由轻轻扣了扣桌面。爹娘不睦,这他早就有所察觉。再听这么一说,幼时的些许记忆倒是都有了出处。老父生就一张冷面孔,笑不笑的,也好看不了。一房正妻,膝下独子,说是性子冷清,可再冷清又如何比得东院大伯?那是个一辈子朽藏在书堆里的人,勉强录了个功名便从此挂了起来,一个虚职,一点点俸禄,每日只知书本,便是如此木讷之人终了还是个男人,妻儿满堂还纳了房姨娘。如今看来,老父终究不是冷,是旧情难了,挂念了那女人一辈子;而自己的娘么,便是守了一辈子活寡,与那素未谋面的女子结了一辈子的仇。 “人生在世不过是这些年,横竖熬完了一闭眼也就干净了。再者又听说那女人也早早做了古,一辈子的恩怨何不该了了?可谁又料得到,那实心眼的老爷临终榻前竟说早给你许了亲,定的就是她家的女儿!这是几时的事如此蛮天过海,竟是无人知晓!”越说越气,闵夫人眼睛通红,泪却干了,“我本是不能应的!便是他重病在身,我也是不能应的!可当着老太太,大老爷,三老爷,一屋子堂上堂下的妯娌、子侄,我如何能驳了那行将就木的当家人?……可你,你!”说着手指齐天睿,闵夫人竟是浑身发颤。 齐天睿这一指指得眉毛一挑,方才大悟,因着他向来就是个不肖的混账,遂是这当着一大家子人、当着老太太、各位大伯叔叔驳那病榻上将死之人的应该是他,他娘原也指着他把这混劲儿用到“正经”地方,却万没想到这一回他竟是做起了孝子,扑通跪地满口应承,这岂非太阳打西边儿出、让人始料不及? 俗语说忠孝难两全,殊不知这一个“孝”字也棱棱角角这么多边,一不当心就夹在了中间。好在统共就一个爹一个娘,如今一个走了,自是另一个更当紧,齐天睿遂道,“太太莫恼,应了是有当时应的理儿,我原也不知这其中渊源。如今既知道了,退了就是了。” 这半日好容易得着这么一句,闵夫人才算舒了口气,“怎么退?老爷走的时候一家子都在,这一桩遗愿连府里下人都知道,哪能说悔就悔了?再者,当日老太太也在跟前儿,你大伯、三叔都在,都知道粼里宁家就是那女人后来走的人家,可竟是没人拦一声!如今亡人是大,谁又能出头违了这遗愿?莫说旁人,老太太这一关就过不了!赶着安抚还恐不及,又如何驳得?如今三年孝满,你一句退了就算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眼里咱们娘儿俩又成了什么人?竟是如此容不得人么?!还有一处理儿,婚书都有了,又岂能说悔就悔?赔银子事小,衙门里又怎么说?天佑今年初才将将坐稳了差事,如何能当着他触犯王法?” 闵夫人这一番道理絮叨叨把来途去路都堵了,齐天睿意兴阑珊,“退不得,娶进来您又忍不得……” “会折了我的寿!”闵夫人忽地哭嚎,“这些年我忍那死了的影子已是忍得灯枯油尽,如今又派了小的来,怎的就不让人清静?!我不如跟着老爷去了算了!……他定是不肯的,我,我只能往庙里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让那姓何的女人横竖占了这院子、这府门,终究做了这齐家的主子也就罢了……” 这一哭似开了闸,夜深人静,滚滚而来。齐天睿又端起茶,直把这一盅茶吃尽了,那边厢才哭声渐软,喘着粗气,他这才道,“太太,您没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既是退不得,搁在府里您又忍不得,那不如成了亲我带走,放到我宅子里,两下里见不着也就罢了。” “你说什么??”闵氏大怒,一巴掌拍下去,震得脸上的残泪直滚,“你要带她走??哪有过了门的媳妇躲在外头不侍奉婆婆的??你这么护着她,算是要与我打擂台么??倒不必打,横竖我二十多年前就不及人家!他为那女人恨了二十多年,临走都念着她娘儿两个;那也罢了,是我命不济!可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齐天睿惊得瞪大了眼,转而失笑,“太太,您瞧,这半日的话也没跟儿子说清楚,原本就是一句话的事。” “一句话??你倒轻省!” “这有什么不轻省的?”齐天睿笑着吩咐身旁丫鬟,“取纸笔来。” 丫鬟应下转身,不一会儿就取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安安整整摆放在桌上,又挽袖磨墨。 闵夫人瞧着他端坐提笔,甚是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齐天睿蘸了蘸墨,“太太的意思是要顾着齐家的脸面、奉着老爷的遗命,可又不能忍着这仇人的女儿在跟前儿,更不能忍她为您儿子传宗接代,这好办。”说着落笔飞书: “立书人齐天睿,系金陵府齐宅二房嫡子,成化九年八月凭媒娉定宁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十五年年九月二十手掌为记。立书人:齐天睿。” 闵夫人接过满纸墨香,一脸的泪有些懵,“休,休书?”女人这一辈子却如何见得这个?这…… “太太,”一旁的彦妈妈赶紧握了她的手,“您还不好生收着?二爷这是当真心疼娘呢。” 闵夫人这才心里喜欢起来,边折起,边又淌泪,“三年,也是日子长……” 齐天睿站起身,手臂轻轻揽在闵夫人肩头,“太太,三年,您要好好儿用。” 这一句说得闵夫人心头滚热,忽地,竟是盼着那媳妇快点进门来……   ☆、第2章 缘曲寻踪 从齐府出来已是四更时分,这一宿折腾,旧账新仇,老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原是齐天睿最烦心的,可自打回去那日起就知道终究是免不了,如今又添出这一桩便也不得计较。好在这些繁琐都留在老宅,出了门也就清静。 回到自己宅子,上夜的小厮们远远迎了出来,小跑着将马引到了大门石阶前,一人扶主子下马,一人挑着灯笼头前引路,精神十足。 这宅子原是一处花园改建而成,宅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临水半岛伸入湖中,一年四季水波漾漾;院内单有一处角门通往湖边自家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消遣之用的一座画舫。当年为着这块地,还真费了些周折,若非有人情再加多方打点,怎么着也轮不到他齐天睿这等小辈。 毗邻而居两户人家,一户是江南地上百年老字号的叶家,世代居于此地,行医侍药,所谓北顾南叶,坊间也有尊称药王叶家。虽是商贾之家,毕竟医药雅成,叶家子孙皆习文练武,祖上也出了几位进士,到了这一辈男丁兴旺、竟是有人官拜中郎将。另一户人家,比齐天睿的宅子大些,说是京中某位贵胄在江南的别所,却是终年不见人,从来都只是家下人打扫看护。齐天睿从小便与叶家三公子叶从夕交好,自被齐府逐出门更是得好友相助,如今住得近,越发频频往来。 进得门来,江南小院,婉转玲珑,廊下灯笼高挑,树丛遮掩的甬道上亦是点点小烛灯照,随路蜿蜒,忽隐忽现;后园的桂花随风飘来一院子幽香,深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淡去了些。 齐天睿此刻早已醒透了酒却也没了睡意,遂着人备了热热的浴汤,舒舒服服泡进去,顿觉浑身酥软。靠在池沿儿,头歪在竹枕上,一身的乏,双眼越发迷离,灯烛与雾,蒙蒙不清,一池子的水蒸着,缭绕如仙…… 耳边又是那曲子,恨在只听了一半,不知后头如何,可还有起伏?尾处可收得好?这曲调与琴法若是猜得不错,该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这难得之物是如何落入醉红楼倒真有几分意思。那新来的小姑娘瞧着十分怯,嗓音虽嫩倒有几分娴熟,不像是才学曲儿,师从何处?又如何落入醉红楼?那是个多少势利之地,这小姑娘便是唱得再好,也断没有初来就将上等的曲子给她。莫非……曲子是小姑娘自己带来?只怕醉红楼还不曾留意。昨日他匆匆离去,不知那老鸨儿可曾因此怪罪她,若是一时挨了打或是再送到旁处受教训可就难寻了。这么想着,齐天睿竟是有些耐不得,起身更衣,又匆匆出门。 天边将擦亮,齐天睿驱马再来到醉红楼。 旁处都是一夜酣睡、朦朦初醒,这边厢不过将将收场。一夜歌舞,余韵难寻,只留残花碎红,灯火阑珊;楼上楼下,杯盘狼藉,浑浊的人气和着酒污,似是生了颜色般一团团的难耐。 正在张罗人打扫的是醉红楼老鸨的亲侄子、绰号“油葫芦”的管事儿张保儿。彼时正嗑着瓜子,嘴里骂骂咧咧,一眼瞧见齐天睿,赶紧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哎哟,七爷,七爷,您老这早晚过来了?我说昨儿您走得匆忙,必是有急事,怎的能好好儿的驳了姐儿的面子?不能够!”眼前这位公子可是熟客中的稀客,大银钱的老主顾,昨儿听了一半的曲子便扭头走了也是不寻常,瞧这一大早赶来,张保儿不由心中窃喜,殷勤道:“七爷,您这一夜必是忙,可是乏了?赶紧楼上请……” “那小丫头呢?”耐不得聒噪,齐天睿打断道,“昨儿唱曲儿那个?” 张保儿闻言顿时乐开花,一张脸挤得越发贼眉鼠目,急道:“哎哟!七爷,您真是好眼力!这丫头可是我费了不少银子和功夫寻来的!将将不过十四,水葱儿似的,哪里经过人事?虽说尚不如姐姐们会伺候人,可您瞧那眉眼,瞧那皮儿,□□两年,这醉红楼哪还有别人吃饭的地儿!爷您昨儿走的早,我早早让她收了场子,歇着去了。”张保儿谄到骨头里,如何肯说一宿不曾给那小丫头吃食,还打了几棍子遣到后院刷了半夜的马桶。此刻只腻着嗓音、挤眉弄眼:“七爷,这云儿姑娘可是念了您一宿呢。” “是么?”齐天睿笑,“劳你有心。她人呢?“ “我这就伺候您去!” 说着张保儿颠颠儿引着齐天睿往楼上去。实则哪里有正经的闺房给新来的丫头,只挑了间唱小堂会的厅房请齐天睿坐了,吩咐人上了茶和点心,这才一溜烟儿去把人从柴房里带了出来。 齐天睿这一宿也是饿了,一面喝着热茶一面拈了块点心吃着。不一会儿的功夫,瞧见那小姑娘被领进了门,哆哆嗦嗦的,身上已褪去昨儿唱曲儿时一套薄纱的衣裙,此刻一身土布褂子衬着苍白的小脸儿,残淡的胭脂水粉,眉眼着实清秀了不少。张保儿又想凑到跟前儿,齐天睿摆摆手,他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小眼睛一眯,暧昧地将门闭严了。 齐天睿抿着茶将这一块点心吃下,方开口道,“可有名字?” “小女……柳云儿,”小姑娘跪在当地,低着头,“……无字。” “柳云儿?”齐天睿复了一声,搁下茶盅,单肘托在案上,“来之前叫什么?报上来,免得你妈妈再打你。” 小姑娘咬着唇琢磨了一下,小声回道,“玄……玄俊。” “是个生角?” 小姑娘的头越发低,听这一问便是行家话,不必再存心思周旋,免得露马脚更不知落往何处。 “哪家班的?”梨园行有规矩,南北各派都随师就班,按资排辈,各位领班的名角也要落在行规名册上,便是江湖上送的绰号都有记录。金陵城是江南一带戏班的总领,聚集着六大班、各派名角,如今这一辈生角统领“玄”字,这个“俊”字更该是小生行当。 “不曾随班。”小姑娘语声更轻。 “哦。”排了行却不曾随班,八成是大宅门里家养的戏班。这些班子都是在下人中选那嗓音好、身段柔、苦人家卖了身的女孩儿们,不出来唱,只在后院为主子夫人们排遣。不过,请来教习的师傅们可都是口碑极盛的名家名角。齐天睿不觉有些纳闷儿,这小姑娘既然排了行当,又是如何落到此地?难不成是得罪了主子?便是如此,卖了给人做丫头,或是撵到庄子上做粗活、或是配人,总不该送到这花柳之地来,不为旁的,怕的是人口舌污了门槛。再或者是被抄了家,下人们自是发落得凄惨。究竟是哪户人家?这些时不曾听说有哪个大户人家坏了事啊?心中不解,可此时齐天睿倒没有怜香惜玉、解救困苦的兴致,只道,“你莫怕,我来并非要为难你,只把昨儿的曲子唱完便是。” 小姑娘闻言,眼睛忽闪忽闪的,迟疑了一刻。她将将来到此地,按说还不到出堂的时候,可昨儿听闻有位七爷到了,管事的便把她几个新来的都上了妆推了出去。换衣裳的时候听带她们的姐姐说这位七爷本姓齐,是翰林齐家正经的二公子,却因着一件传世古玩与一帮古董行的老官儿们争夺,七家倒手,七进官衙,最终收入囊中,这一桩买卖被古董行与当行传为奇作,落得绰号“七公子”,有人尊称七爷,也有人背里咬牙骂“七霸子”。此人在这烟花青楼之地颇有些名声,最好听琴听曲儿,每有教坊来的女孩儿便要过来瞧瞧,打赏最是出手阔绰,若是当真看上了,随手甩银票就带人走也是有的。醉红楼是这十里八巷最大的排场,有自家专门的教坊,遂这几年从这位七爷身上捞了不少银钱。只是这钱也不好赚,说此人口味极刁钻,不单挑唱,还要挑琴,老曲子老人儿听得厌,不是一般的姐姐们敢伺候的。昨儿将将轮到她,唱了一半,这位爷便起身离座,一个字也没留下。为此她好挨了一顿,这会子又…… “怎的?还不拿琴?” 齐天睿眉一挑,吓得柳云儿赶紧磕头说不敢,哆哆嗦嗦起身就近拿了房中的柳琴。昨儿客满,琴师傅们都在场子上,原本是要调一个下来伺候,可这位七爷却似更来了兴致,只说生不生的就要小姑娘们自己弹。见房里只有客人,她也不知哪来那鬼使的心思用了那曲子,如今想想若是不能带自己脱开苦海倒罢了,千万别因此生事才好。 拿了琴,柳云儿小心翼翼地坐在圆墩上,深深一福,拨弹起来。此刻心里不敢有旁的,只求不出错,不得罪这位爷。眉眼倒没敢怎样瞧清楚,只这做派多少轻浮,哪里像正经人家的公子?唉,这种地方哪能遇到好人家?被他赎了出去也未见得日子就好过。这么想着,不那么怯,手下的弦也不再绷得紧。 这一开口没了昨儿酒桌上的混杂,十分清晰。果然是小生的嗓子,调挑得高,干干净净,极清亮;只是学戏的出身,稚嫩难把握,无论曲调如何总是带着戏韵戏腔,这么一揉和,反倒有了些别样味道。 曲调依旧采纳的是江南一带水上人家的渔调,单舟小桥,潺潺的水声,这便是曲者独到之处,似是都取自民间,山上茶,水上舟,山野小调也能在其中寻得到踪迹,却是又如此清新婉转,指尖滑拨,似俗似仙;似闺中玩味,又似水边浣纱,极雅致,又极随性,比起名家之作虽显气势不足,撑不得一场乐事,但为一琴而谱,一人雅兴。 小姑娘技艺不精,弹得生疏,可这曲子,这曲者,齐天睿早已领教,几番品味,但寻不着,只是今日最难得的竟是这词。齐天睿一向听琴之时不听词,只觉那曲中意境难以言传,若是填了词,将听者独有的一番心思都糟践,反倒俗了。遂都是把曲子寻了来,找好琴,好人,好清静,从未许人唱。这一回,不曾料到这词竟是填得如此贴合,曲调起伏之间,回韵压仄,十分俏皮,仿佛静水山间填了一只活脱脱、莽撞的兔儿,人间烟火如此亲近。 齐天睿一面听着,一面更在心中起了意,醉红楼有两位琴艺十分了得的师傅,若是这曲子已经过了他们的耳绝无可能还让这小姑娘玩弄,可见醉红楼当真不得知。寻这曲者已是两年有余,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齐天睿心内甚喜,若是这一次再抓不到源头,真真是枉费了自己七爷的名头! 一曲终了,柳云儿握着琴低了头,十分静。半晌的空档,齐天睿方点点头,“好。”说着袖中取出银袋,拈了一锭五两放在桌上。 柳云儿偷偷瞟了一眼,再想想自己的赎身费,顿时绷红了脸,一刻又煞白,咬咬唇道,“这曲子……不卖。”行当里的规矩,一首好曲子,恩客们不惜重金买了给头牌的角儿,不许旁人再用,一曲红遍两江大有人在。遂勾栏、教坊、青楼、琴馆,凡有歌舞之地都养有自己的曲师傅,争的不只是角儿,还有曲。有了好曲子,嗓音便是拙些也能出头。就如同那戏班里,总有几出看家的戏,江湖场上,各自相容。 齐天睿闻言,笑笑,“我不买,我只问。“ “公子……只管问。“ “这曲子哪儿得的?“ “……老主子赏的。“ “老主子是哪家?“ 柳云儿深深屏了口气,“老主子待小女恩重如山,恕小女不能明言。“ 齐天睿扑哧笑了,在这烟花之地说恩重如山也是少有。“那好,可知你主子是自己作的还是旁处得的?” 想也不曾想,柳云儿摇了摇头。 打不开的闷葫芦,年纪又小,一根筋,齐天睿知道多说无益,站起身,“这曲子莫再弹与旁人,免得生事。我这就知会张保儿,许你教坊学艺,暂不接客。好好儿想,若是想起来,知会我。我不买,只想知道这是哪儿得的。若是寻着了,送你进谭家班,助你师从谭老板学艺,如何?” 谭家班?谭老板?柳云儿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目光咬着齐天睿的衣袍,死死跟着,直到他出了门,下了楼,不见了踪影,回过头,见桌上那银锭子,闪闪的……   ☆、第3章 齐掌柜的 江南秋雨,灰突突的渔网一般蒙了一天一地;雨水淅淅沥沥、不厌其烦地敲打着青石地,绵绵地渗进骨头缝里,人们哆嗦着缩在油伞下匆匆忙忙来去,繁华的金陵西城依然车水马龙。 裕安祥票号正座在西城大街,三间的门面,连环七套的院落,是这金陵城中除老字号山西福昌源票号之外的第二大钱庄。一院是揽柜房、总账房与埠际账房;正门开在二院,堂中是营业正柜与埠际信房。正是午饭十分,门口泊着辆两架的马车,顶上铺着遮雨的毡皮,堂中站了一个四十开外、披着狐狸绒大氅的男人,身边跟着一身蓝布棉袍背着褡裢的随从。主仆二人显是北方来的商客,正在柜上兑银票,除此外,堂中十分安静,只闻得柜后账房清脆的算盘声;檀香冉冉的,将这连绵的湿冷味道略略驱散些。 高高的柜台后头、帐柜边上一道绵帘遮着一道小门开到后堂,穿过四方的天井便是三院,正堂屋是掌柜房,东西两厢便是协理房。此刻堂屋双门紧掩,阴雨天暗,屋里四下都点着灯,亮堂堂的。一张大紫檀长案,背靠满墙的书架与帐格,案旁一只青绿古铜鼎,一只玻璃画瓶,瓶中几卷画轴并非山水风景,而是从金陵往京师、蒙古、福建、安徽、乃至西北各省的走镖图;紫檀案上,一边堆着一尺多高的账簿,一边码放着埠际汇票盒,齐天睿正在灯下亲自核对从西北分号转来的兑条。 这半年来,西北匪患愈发猖獗,途中多险,兑票汇水因此翻涨,多出近一倍的利,瞧着手中红彤彤的字样与圆章,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头。 钱庄向来都是山西西帮的天下,助晋商无处不在、长途贩运,山西人也十分抱团,从不在本地钱庄收兑。几年前,齐天睿因着一件古墓中的物件寻到甘肃,千里跋涉,风沙苦烈,却意外察得山西虽近,晋商贩过来的却大都是北方货物,且可贩出的东西少,并不常走;而南方商客虽少,可每年单是福建武夷茶与安徽霍山茶的马帮就是相当的开销。随着官道增扩,越来越多南货西走,都借的是福昌源,齐天睿因此上动了做钱庄的心思。 最初起号,不过是从山西老钱庄分一杯羹,只于他已是十分了得的风险与收成。赌注钱庄,齐天睿把身家血本都放了进去,依然没有足够的银钱来支撑。风雨难测,将将运第二批银子便遭遇悍匪,亏下上万两银子,齐天睿掉转头将自己珍藏的所有古玩并家当全部变卖、宅邸抵押,及时为商客兑款,一刻都不曾耽搁,这才稳下裕安祥宝贵的名声。岂料,西北匪患致使南方商客胆怯,亦因路途遥远有些乏力不撑,钱庄风险大又入不敷出,举步维艰,齐天睿几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偏又在查账途中再遭凶险,命悬一线。 真真天不绝路,一位金陵商客恰经此地出手相救,后来才知道,这位武艺高强之人竟是江南一代最富盛名的绸缎庄伊清庄庄主莫向南。 于此人齐天睿早有耳闻,富甲一方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坊间传闻甚多都不曾有个定论,遂从未有机会相识。生死之难却因祸得福,两人十分投机,大漠之中结拜为异姓兄弟。回到金陵,莫向南便为他充入银钱做底,正式入股裕安祥。有了义兄的支撑与协助,齐天睿这才稳住军心,熬过寒冬,打开了裕安祥在西北与江南的局面,如今稳坐第二大钱庄之位,甚而引来不少从南边儿走西北的晋商,从此财运通达。却怎奈莫向南行事十分隐秘,因此无人知晓这裕安祥背后的大东家,齐天睿又实在长了一副不济的纨绔模样,坊间便都道他有今日是齐府如何如何,实在是枉传。 此刻齐天睿手中一沓子银票,数额不菲,这都是春夏两季的结余,入了秋还未曾得见。汇水上涨并非全是益处,西北局势若再不能稳定,哪日里他便非得跑到山上去寻那山大王,分一杯羹,大家平安如何?莫逼得爷去做镖局!这么一处邪念头,竟是眉头舒展了。 正是忙着,门外雨中传来石忠儿的声音,“回爷,李掌柜来了。” 齐天睿闻言并为言声,只管兑看,待把手中这一摞都检算清楚,归入帐中,这才收了笔。抿了口已经冷透的茶,靠进椅中,懒懒应了声:“进来吧。” 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雨声骤大,吹进湿漉漉的冷风,小心翼翼地挪来一个人。石忠儿跟着进来掩了门,退到一旁,堂中便剩下这一个浑身湿透、佝偻着抱着怀中包裹的男人。此刻雨水混着豆大的汗珠子淌在脸上,脸色灰白,要死了一样。 齐天睿抬手示意,石忠儿赶紧从来人手中接过包裹,放在案上打开,从包裹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宽口兽蹄小水盂,小心用绒布托了双手捧给主子。 马鞍瓶口,斜肩,胎骨细白坚致,釉色白中泛灰,花叶上筋络清晰,贴塑精致,齐天睿凑在烛灯旁一一细看,好半晌方开口:“当什么收的?” “当,当……唐白瓷收的。” “多少钱?” “三百……三百五十两。” “倒是不贵。” 男人闻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只怪那日喝了二两上了头,拙瞎了眼,一时没辨清楚,又瞧那落魄书生像是家道不济,便,便压了价钱收了。后来逾期未赎要入库,小的再验看方知有诈,真真是瞎了眼!小的瞎了眼!”说着大男人哭了,抬手啪啪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爷你只管罚小的……小的是怕号上亏下银子,又,又怕咱们在行里坏了名声,遂,遂……”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想着,想着好好出去寻几单来补上,谁,谁曾想……” “谁曾想柜上会查账。”齐天睿接过他的话,笑了,“李兴,你也算个老人儿了,跟了我这些年,这一回当真是瞎了心。” “爷!爷!”李兴跪着扑过来,叩在案下,“求您容小的这一回!再容小的这一回!往后再有二回,您挖了小的眼!” 齐天睿低头瞧瞧缩在地上的人,冷声道,“石忠儿,” “爷!” 齐天睿不耐地摆摆手,石忠儿即刻应道:“是!” “爷!爷!您饶了小的这一回!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做牛做马也不能离了咱九州行啊!爷!!”李兴哭号着,金陵城里最肥的缺儿就这么从自己手里秃噜出去,一年无关收成、白花花近百两纹银比县官儿还贵的工钱到哪里去领,真真是要了命了! 石忠儿一把将李兴拖起来扔进了雨中,又叫了底下人去安置,这才又掩了门,颠颠儿地转回来。瞧见主子还在灯下仔细验看,石忠儿便凑上来,“爷,怎的,究竟是不是假的?” 齐天睿闻言深深提了口气,又无奈地吐出来,“这东西,搁在我这儿也得收错。如今这伪货,真真难辨!” “爷,李掌柜跟着您也有年头儿了,外头都说咱九州行眼睛最毒,您真舍得就这么扔了?“ 齐天睿将小水盂递给石忠儿,“收个假货倒不妨,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只是这隐匿不报、自作聪明,有一回就有二回,一个谎接一个,要多少来遮掩?日子久了,谁还认得他?赌徒的性子,养不得。断这一回,回去他兴许还能活,若是死性不改,只能自求多福了。” 石忠儿点点头,没言声儿。主子话是在理,只是行事狠了些,李掌柜这些年为九州当行也算日夜操劳,这临走连一分遣散银子都没给,这行当里头是靠名声吃饭的,这一扔出去,他在金陵城哪里还活得?悄悄瞥一眼,主子又埋头理帐,冷雨烛灯越显白皮儿薄唇,怪道是个薄幸之人。 这一忙,便到了傍晚时分,待齐天睿再抬头,窗户外头雨声未断,只是小了些,绵绵簌簌的,房中越觉湿冷。搁了笔,揉了揉腕子,吩咐石忠儿将归置好的账册收起来锁进书架后的暗室里,再将兑条盒码好,出去叫柜上进来取。 待石忠儿和两个司帐进来将所有的兑条盒取走,这才把大紫檀案子收拾利落。齐天睿捡起冷茶又喝了一口,一眼瞥见原先压在账册下头的一样东西:大红的礼书。 明日就是纳征之日,按理齐天睿要亲自登门下聘,叩拜岳丈。说起备聘礼,真真让齐天睿头疼了几日。身为齐家二房嫡孙,老太太亲自过问下聘一事,嘱大太太张罗出一份礼单,邀齐天睿母子一起过目。那一日齐天睿将将接了分号的票据,忙得昏天黑地,晚饭时分方匆匆赶去。随身另有一份礼单,好歹是自己娶媳妇儿,早几日齐天睿便吩咐柜上预备下了。谁知这么晚归正赶上几位远亲夫人来探望,老太太便一同邀了,待两份礼单往一处一放,这可好了,单是齐府的礼单已是十分之重,再加上齐天睿自己的预备,竟是超出了当年齐府长房长孙齐天佑成亲时的聘礼近七成,真真是又贵又重。 惊得一众人怔在当场,而后便炸了锅似地赞不绝口。老太太被这么一哄,乐不拢嘴,接过去亲自压入礼箱,全不顾当时两个儿媳的脸。齐天睿并不曾察得这其中有何计较,待陪着娘亲回到西院,才知道这炮仗算是点着了,而自己就是那倒霉的捻儿。闵夫人大怒,说东院大房用心何其毒,明明知道娶的是谁的女儿还要备下这么重的礼,分明就是成心看低她,笑话她,替那个女人争脸!又哭说自己养了个不知尊重的儿子,上赶着要捧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忘了生身的娘。当下弄得个不可开交,齐天睿不会劝,只听得烦躁,真真是狼狈。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明日纳征,齐天睿要带着这重礼去下聘,此刻看着自己的婚书怎的倒瞧不出什么意思来?两指拈起来,打开,瞧着那上头的字轻轻念道:宁氏莞初。名字倒有几分意思,明年春方到二八之龄,这小丫头还没过门已是让年长十岁的他无端领骂数次,何其毒也?齐天睿不觉嘴角一挑,无奈地笑了。岳丈家在苏南粼里,早有耳闻粼里是个小桥流水、民风雅淡之所在,近在咫尺齐天睿却从未得见,不如趁机瞧瞧,这么想着,眼前映出一个人来。 将聘书收好揣进怀中,齐天睿出了门。   ☆、第4章 心有所属 齐天睿出了门,披了雨披上马,此时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街上到处都上了灯,照得雨雾朦朦。将才房中只听得雨声小,此刻方知雨丝更密,包裹在身上顷刻如注。 整座金陵城水林相融,一条阮凌河从大江分流蜿蜒而过,两处淡湖点缀,聚府衙为分出东西南北四城。东城为官府各衙公干理事之处;买卖商家多集于城中、城西;北城接山,多民居,山上百年的佛寺香火鼎盛;南城属小城,三面连水,状若莲台,风水极佳,乃达官显贵、巨富商贾建府立宅之地。 城西南角处一条小巷绕着湖,弯弯曲曲,尽头红楼小筑,出挑在一群青砖灰瓦之中。平日老树遮掩,十分雅致幽静;此刻秋叶零落,雨水戚戚,越显这一点朱红我见犹怜。此处原是醉红楼下的一处教坊,后挪去旁处,此地便更作艺坊,取名落仪苑。落居在此的皆是在金陵城的富家公子、名流雅士中挂了名号的女子,宜琴,宜画,宜棋,宜书,一笑千金。落仪苑并不开门迎客,每位姑娘都有恩客供养,来的晚的,莫说亲近芳泽,便是想窃听一曲也是难得。 也有那真心相许的,赎了身,双宿双飞;也有那痴情薄命的,求不得,遗恨终生…… 进了落仪苑,拐在西楼木梯下,齐天睿下了马丢给石忠儿,轻轻踩着乐声拾级而上。 多久不曾闻得如此笛声,清澈如山涧小泉化在春日融融,幼嫩似新鸟儿展翅一鸣小小划过云丝;雨丝绵绵,滑入乐中,悠悠然幽幽,挑拨人心弦,跃入晨露点点,耀眼晶莹,飞奔在林间花丛,轻跳婉转;忽起落,骤雨纷纷,跌入深水幽涧,心绪缠绕,沁透寒骨……直到,新月如勾,冉冉而升,明月净空,片片柳梢头…… 轻轻拨开珠帘,窗边人,白丝裹玉,懒懒婀娜,一支羊脂簪挽着长发如瀑;十指纤纤,敲打着青青竹笛身。窗大开,冷雨凄凄,雨水打落青丝,笛声犹住。 “原是一支林间小曲,怎的倒吹出这般悲戚戚的意思来?” 转回头,看着斜倚在门边的他,恍如隔世,一脸笑容依旧。千落怔了怔,方觉自己一身晚睡的打扮、衣衫不整,转身接了丫头手中的衣裳披了。 丫头小喜又赶着过来伺候齐天睿,褪下雨披,扑去他身上的雨水。齐天睿走进房中,合了窗,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瞧着菱花镜中不施脂粉、懒作妆容的人,轻声道,“清水芙蓉。” 千落低头捡起一只杏花蜜在唇上抿了抿,又对着镜子挽了挽头发,转回身,倒见那人已是自顾自坐到桌边就着茶大口吃着点心。千落起身走过去,夺了他手中的杯子,“这是我吃茶的杯子。如今七爷越发不知尊重了。” “你怎的也这么叫了?” 千落没搭话,挨着落座,又斟了茶,依旧递给他,“怎的就饿狠了?我这儿点心也都是好的么?” “前晌兑帐直到了这会儿,就用了两口冷茶。” “总是嫌人近身伺候。”千落嗔了一句,回头吩咐:“小喜,去吩咐厨房晚饭多添碗筷,再把晌午的荷叶糕一并呈上来。” 齐天睿拦道:“何必麻烦,这就好了。” “我也没吃呢。”千落叫小喜,“去吧。” “哎。” 小喜欢欢快快地跑了,房中留下两人,一个吃,一个看,红烛清茶,窗外的雨声都悄悄儿的,绵绵不语…… “是当真忙,怪道好些日子都不见。”千落轻声道。 “倒不是,”齐天睿回道,“从夕兄回来了,在他府上混了几日。” “哦?”千落闻言也是惊讶,“叶公子回来了?这也走了快一年了。” “嗯。”齐天睿抿了口茶,看着千落,“你猜他这回做什么去了?” “嗯……”千落琢磨着,这位叶公子生在药王家却拒医药千里之外,生来一副神仙骨,诗词歌赋信手来,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雅士。每年都要远足千里,遍访山川,遍尝人间苦,但回头就是佳作连连,真真一个脱出五行之外的仙人。“去年是在普陀山修行,难不成今年真的做了和尚?” “他哪里舍得人间烟火!”齐天睿笑道,“这回啊,并未远去,只在附近小乡里做了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私塾里的?” “那倒不是,是在一户人家教家学。”齐天睿忆着当时叶从夕的模样,“从未见过他如此兴起,说是真真得了宝贝,不虚此行,不枉此生,但能如愿,此生足矣!颠三倒四的,我原也不过听听,他又偏勾我说,旁人不知怎的,于你齐天睿定是无价之宝!我说是么?拿来瞧瞧,若真是好宝贝,我九州行收了。他大笑,怎么也不肯给我瞧。” “你是个俗人,给你瞧了又怎样?” “是,从夕兄是个雅人,这宝贝必是山间露水取了天地精华,饮一口得道成仙了。我倒稀罕!” “噗嗤”千落掩嘴儿笑,“偏你会编排人!看我来日见着叶公子不好好儿地告诉他!” “哈哈……你告诉去!周旋几日也罢了,早早晚晚总得给我瞧!” 两人说笑着小喜端了托盘上来,两碗红豆粥、一碟莲蓉包子、一碟荷叶糕并几样小菜,边摆放边道,“就这些?齐公子还当咱们是蒙在鼓里的傻子么?早都传开了,齐府要娶二奶奶了。都还说裕安祥掌柜的要下聘,还不把这半个金陵城都给聘出去!这会子又说这种话来搪塞我们姑娘,什么意思!” 小喜说话向来喳喳,齐天睿也不计较,只看着千落道,“你们也知道了?” 千落微笑着点点头,将一碗红豆粥搁在他跟前儿,“是韩公子前儿过来瞧柳眉,正巧小喜过去送东西,听说的。” “韩荣德?”齐天睿嗤了一声,“他倒是个闲的!我就说么,明儿才纳征怎的就能都传开了。” “明儿要纳征了?”小喜惊叫,“那你今儿还过来做什么!” “小喜!”千落喝道,“越来越不知规矩!” 看主子当真黑了脸,小丫头这才觉出自己这么指鼻子指脸地跟这位财神爷说话实在也是胆子大,只是心里憋了一股子气,真真为姑娘心疼!这楼里哪个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人物?多少少年公子攀都攀不上,哪个爷敢怠慢?人家那边厢整日里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弹琴赏月;这边厢,好的时候再容不得旁人,冷的时候就只一个人,一个人抚琴,一个人摆棋……想来那些人哪个有姑娘的名声大?莫说是金陵,就是江南一代也求不得的琴仙子,哪个有姑娘这般的人品和才艺?现如今还有多少人巴望着能近前,却偏为着这么一个人茶不思、饭不想!这位爷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今要娶亲了,连个交代都没有,这会子来做的什么!可此刻见了他,姑娘眼里哪还容得什么,自己心里再替她不值也不敢顶嘴,小喜咬了咬唇,讪讪的退到一边去。 “明儿要纳征了?是哪位千金?能入了你的眼,必不是个俗人。”千落拿着小勺轻轻在碗里拨弄着一颗没有煮开的红豆。 “怎的不是?”齐天睿挑眉,“你将将不还说我是个俗人?” 千落一时咬了舌,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梗梗生硬的落寞此刻便端端露了出来,与这尴尬之色巧成遮掩…… 齐天睿只管大口吃着粥就着点心,根本不曾留意身边人的脸色,三下两下一碗粥就见了底,就了一口热茶方又道,“我今儿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明儿我一早就得赶着吉时走,留下石忠儿来接你,不急,晌午能过去就行。” 千落一怔,“要我去哪儿?” “粼里啊。” “粼里?” “哦,”齐天睿这才想起来还未道出原委,“我岳家就在粼里,你说巧不巧?” “你这……”千落此刻哪里还想得什么巧不巧,沉甸甸满心沉此刻似都定在了一处……“你……去下聘,我跟着去做什么?” “你不是说这些曲子总让人想起粼里风光,我倒没瞧见过,难得这么清静,咱们去山里看看。若是还下雨,”说着,齐天睿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跟前儿,“你可知那谭家班的谭老板就是从粼里出来的?听说他在那儿还养着一个小班,都是最得意的弟子闭关苦练,去听听?” 他离得这么近,绒绒的双睫下黑漆的眸这么清楚,烛光点在里头,亮闪闪,只有她的影子…… 平日里那不屑的坏、醉朦朦的邪气都不见,目光这么软,软得她的心痛得不敢呼吸,像极了那一日初见的惊怔…… 如此随意,仿佛明日只是个寻常踏青的日子,仿佛纳征是去替旁人下聘,仿佛那新郎倌的行头不过是件寻常的衣裳,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二人无关,他依旧,是初见就为她得罪权贵堕入狱中,又五千两银票将她封在楼中的那个男人…… “嗯?”瞧她半天不语,怔怔的,齐天睿抬手刮了一下。 “……哦,好。”千落赶紧低头,没让他瞧见双颊上滚落的晶莹…… 他又说了些什么,叮嘱了什么,她一个字都不曾再听进去,守着冷去的一碗小粥听着他,看着他。直到他走,千落这才起身倚到窗边,全不顾冷雨吹进来混进湿湿的泪,看他远远走了,雨雾遮了路,心已然都化在里面,哪管那里头是风,是雨,是刀山火海…… “姑娘,进去吧,人都不见了。” 看她不动,小喜心疼道,“这又是何苦来?旁人不赎身,是因着妻妾成群;他端端一个人,不赎,又不放,只有姑娘你痴心相信他,瞧瞧,到底还是要成亲了!平日里那些不在意的话都是说出来哄你的!” 千落笑笑,他给的银子早就足够赎她多少回,可他不说接她走,她就不离。她的身子是干净的,却又怎说得清白?他不嫌,可她自己嫌,齐府的二奶奶她不配,也不羡。 只要他在,旁的,何需计较……   ☆、第5章 不情之请 金陵齐府纳征,震动了粼里小城一街四里,大红的礼箱、礼担从宁家大门前满满排出一条巷子去。大人孩子都跑出来瞧,新姑爷大气派,不到大喜正日已是派出银角子和包了铜钱的双喜元宝,沿路撒,满街都是,哄抢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花炮比那上元节烟花灯会还要热闹,至于这翰林府里出来的公子居然连个秀才都不是便再没人顾得去计较。 吉日定在了明年开春后,将将入了冬,算算尚有几个月的光景,齐府里却已是从老太太的褔鹤堂到管家的账房都开始商议如何操办。倒不是这趟礼有多少不同寻常的讲究,只因齐天睿多少年都不曾在府里住,这一娶亲倒要预备出个正经的院子来招呼这位二奶奶,进门后再生儿育女,更要有个长远的打算。 西院是曾经齐府的老宅,自齐老太爷老太太并大老爷一家归乡,这才扩建至如今的宅邸。原先老宅的正堂并小厅都被归入正院,花园子也一并扩了数倍出去,西院便只剩下谨仁堂一套两进的院子。齐天睿年幼时挨着父母住在厢房,这要娶亲便显得十分拥窄了。府里头房子倒是富余得很,可总不能撇下正经婆婆把新媳妇搬到旁处去,众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老太太定夺:把花园挨着西院的一栋小楼给天睿,院墙弯出来,两个小水亭子也给他。 园中有湖,穿府而过是条活水的小溪,匠人们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察看实地后把图呈了出来。小楼原是夏日赏花楼,恰在溪流旁,只扩了院墙并不曾阻断溪水,因着施工所虑又将几处盆景搭饰和一座小桥放了进去,楼前一株枫杨、两株枇杷,院墙外满满的荷花塘,院墙里绕着花楼铺满了蔷薇和杜鹃,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不大的小院弯弯绕绕竟是十足的趣味。 福鹤堂只管商议,闵夫人从始至终不曾言语。原本是有心安置儿媳就在厢房,但凡也是个狐媚惑人的东西眼皮子底下也好看管,可彦妈妈劝道:小家子出来她有几个胆子敢造次?敢不近身伺候?新妇落脚且着呢,何必非搁得这么近,落人口实,不说曾经道理怎样,倒像是太太如何刻薄,到时候便是想清静清静都不能够。闵夫人这么一琢磨,也罢,左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儿子的休书都捏在自己手里,还怕她能翻出掌心去? 府中另一边,齐家儿孙的亲事本该是长房大太太阮夫人一手操办,可那日齐天睿带来的一张礼单惊着的不只是远来的亲戚,更是这从来不曾正眼瞧他的大伯母。阮夫人自认孙辈之中最为齐家争光耀祖的莫过自己的儿子天佑,自小勤奋好学,读书上进,早早考了功名供职府衙,年纪轻轻已是高升按察司俭事大人,又是齐家长房长孙,祖风祖业自是承继。也早耳闻二房的天睿在外头混得是风生水起,可阮夫人从未当真觉着怎样,一个店铺掌柜的如何能与朝廷大人相提并论?当日自己左右权衡、尽力拼出那张礼单为的只是给齐家争脸,却不想这混账小子随意一甩手就丢出这么重的礼,阮夫人这才明白原来底下人传说二爷是个财神爷究竟是什么意思。孤儿寡母,竟是自己小瞧了!既然如此,这亲事张罗起来公中还要出多少?想这些年对西院的诸多照顾,心里实在难平!有那个本事就不该藏着掖着!在老太太跟前儿还不便说出来,任着都是亲孙子要一碗水端平!阮夫人这一气着了寒,索性托病,锁了公中账房的钥匙,再不过问。 这几处的心思与商议来来回回,每有一点主意就要齐天睿回来参看,真真不胜其烦,当着老祖母又不便发作,叫个两三回总得应一回。这一日晚饭后又是叫了在褔鹤堂瞧那院子的图。一屋子人,连大哥齐天佑公干回来也来凑热闹,齐天睿只管点头,横竖他又不住,哪管得哪是卧房哪是厅、摆什么花养什么雀儿。好容易熬了快一个时辰才算商议完,赶紧告辞就跑了出来。 待回到自己的宅子已是近亥时,远远有小厮奔出来迎接,牵着马边走边禀报道,“爷,叶三爷等您好一会子了!” “哦?”听闻叶从夕在,齐天睿有些意外,来到大门外赶紧下马往里去。 比邻而居,情同手足,与齐天睿相比,叶从夕算是个世外之人。叶家世代司药,一草一药皆有灵气,与人相通亦要认人的灵性,并非每位后辈子侄都可背背医书承继。到了这一辈,叶家出了个叶从夕,嗅味敏绝,与生而来,幼年便可在老祖父的指引下辨别百草。原只当药王后继有人,却怎奈长大后的叶从夕遍读诗书却誓死不肯研读医药,满腹经纶从未应考,不屑仕途,不走商贾,只恋诗画与山水,曾独自追随一代名画师萧尹川隐居山林潜心修研。行文清奇,山长水阔;泼墨丹青,曲尽其妙,十三岁的少年郎便在江南一代的名流雅士中声名鹊起。 齐叶两家是世交,叶从夕与齐天睿两个秉性迥异,却因着不循常理、不遵祖训而交成好友、兄弟相称。当年齐天睿被赶出家门,接济收留他的正是只年长他月余的叶从夕。正是轻狂少年,叶从夕为了好友也愤然离家且分文未带,兄弟二人一根骨头硬是靠叶从夕卖诗画撑了过来。自此,情深义厚。叶从夕每次远行,逍遥自在,从不肯写回片言只语,但转回金陵便第一个知会齐天睿,二人秉烛夜谈,天南海北,总要消磨几日方才了却思念之情。只是前几日将将相聚,怎的又夤夜前来?难不成他又要远走? 齐天睿匆匆进了二门,却不觉在石阶上驻了脚步。小厅前,一袭青衫长身玉立,腰间无束,袍角随着来回踱步轻轻翻动;偶驻足,夜风轻撩,越显得身型清俊,似那发间白玉,莹莹雅淡。此刻眉头紧锁,驻门守望,落在常人眼中不过是等得有些不耐,可齐天睿太知这位兄长的性情,没有时辰之人,从不会为了什么心焦失态。他总道:任万物自生,万事便从容。齐天睿曾笑他不是看破红尘,是行走太远踏乏了红尘。他不驳,亦只淡然一笑。此刻瞧来,当真是为人间事有了烦恼,只是,齐天睿在这台阶上站了这半日,那人竟是毫无察觉,究竟是急,还是不急? “从夕兄!” “天睿!” 叶从夕似是一惊,而后匆匆步下石阶迎上齐天睿,一把握了他,平日那握笔的手此刻竟是如此有力,直握得齐天睿痛得呲了呲牙,再看这苍白失神的脸色,这才惊道,“从夕兄,你这是怎的了?” “天睿!为兄,为兄从未逢此绝境,解救之人唯有贤弟,但求不辞!” 话语磕绊,急切的嗓音竟是有些发哑,齐天睿赶紧握了他接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兄长有难,齐天睿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一面说着,一面挽着他往里让,“快快里面请!” 二人进到小厅,齐天睿让了座又亲自斟了热茶双手递过,“兄长莫急,有话慢慢儿说。” 叶从夕接了,勉强抿了一口又搁下,口中依然发涩,“天睿,为兄……实在难以启齿。只与你情同手足,这……” “说吧,客套什么!”齐天睿不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那只得请贤弟担待为兄枉大不尊了。”叶从夕双手轻握,不自在地抚着指节,“话还要从为兄去年出行说起。”忆起从前,语声稍稍缓下来,“那日将将出了金陵便在河边偶遇一小童,正拿了树枝在地上作画,寥寥几笔,十分的意思,十足童趣。我瞧着喜人,便歇了脚也在青石上坐了,和着他勾了几笔,岂料那小童不惧竟是接着对了下去。我兴起,指点他一二,那小小年纪便虚心好学,一点即通,甚得我心。一来一去,不觉就到了晌午,小童不肯舍我而去,随他来的老家人便邀我一同往他家中去。彼时兴致正浓,为兄便随他们去了。府宅临水,清静雅致,一家人知书识礼却又似小庄农户,彼此甚是亲近。席间与我相谈亦欢,更邀我留下做小童的师傅,我想想也无甚当紧便随口应下几日。……谁曾想,这一教就是一年。” 天睿耐着性子听这娓娓道来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早知道他是做了教书先生,在人家寄食、一待就是一年,又如何了?可瞧那双眉相蹙,眼眸深邃,似深思又似难言的模样,齐天睿不敢破这尴尬,只得低头抿茶。 “这人家,家风随和,悠然度日。府中,有位小姐,是小童儿的姐姐,宅邸不大,常相见。” 这一句,不长,叶从夕却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齐天睿听着听着忘了喝茶,心燥一扫而光,眉毛渐渐弯了,嘴角一挑:“从夕兄,你莫不是瞧上人家小姐了?” 原是一句玩话,却不想竟是让对面之人忽地默然无声,齐天睿方觉失言,“从夕兄莫怪,我……” “你所言不差。”叶从夕轻声打断,抬眼看着齐天睿,苦笑笑,“天睿,为兄平生技无所长,笔醉画痴,天生不合时宜。原也当此生烟水孤篷,万里山川,自甘荒唐。可自与她相识,我……便离不得了。”话到此,轻轻顿了顿,再开口,如此柔软,“一颗玲珑心,满是俏心思。隔窗听琴,我可一日不食;一颦一笑,我便夜不成寐;为与她荷塘相遇,我日日守候,风雨不忌。每日见,再见不够,一墙之隔,也是鸿雁传书,曲意难尽……” 七尺男儿,一箪食,一瓢饮,万里江河,醉写山川,天地只此一人!此刻竟是缠绵出小女儿心思。齐天睿心里忽道哪日该跟娘亲一道拜拜佛祖,这真真是夺了魂魄、活见了鬼了! “就这么愚着,整整一年。春去秋来,竟觉已是天长地久。一日书童戏言点拨,愚兄方才顿悟,赶回来预备求亲。这一别,不过数日,绸缪遣绻,思之切切……” 齐天睿就这么喝着茶瞧着,瞧着眼前人沉浸其中、情难自已,“完了?”实在未听出什么要紧的险情。 “谁曾想……”叶从夕柔和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怎么?是世伯不允?”左右也唯此猜测,齐天睿随即宽慰道,“兄长放心,只要你二人心意相许,一应宅邸礼俗我替你张罗,绝不会让嫂夫人受委屈。” 叶从夕摇摇头,“我叶家行医为善,富贵贫穷皆一视同仁,怎会生出嫌弃之心。” “那是为何?” 一时无言,叶从夕深深吸了口气,方缓缓道,“我无恙,只是我走后那家为小姐定了亲,已然收了聘。” “这么快?几时的事?” “十天前。”话至此,终是无路可退…… “哦,那也……”齐天睿正应着突然噎住,十天前??脑中不知何处忽地一跳,方觉这夤夜来访的异样,不敢笃定心中猜测,只小心问道,“从夕兄,敢问这小姐,家是哪里?” “粼里。” 齐天睿猛一怔,还未及应,只闻得耳边又道,“小姐,乃是粼里宁府宁老先生的千金,芳名:莞初。” 窗外夜风紧,入冬一些些清冷将这房中热络凝结,桌上热茶冷去,兄弟对视,一个百感难言,一个呆成石刻,突然,朗朗大笑划破尴尬:“哈哈……” “你……” “哈哈……”齐天睿实在难以自持,“从夕兄啊,你我兄弟真是一家人啊。” “天睿!” 这简直比戏台上的戏还要精彩几分,齐天睿手握着拳频频捶打桌面,强忍了笑,“这么说,若是你晚回来几日,咱们就要在我岳丈家见面喽?” “休得无礼!尚未过门,何来岳丈!” 眼见大诗人羞恼得咬了牙关,齐天睿却不肯理会,瞅着他结实实斜了一眼,而后翘了二郎腿端起冷茶悠然一口,“从夕兄,我与那女孩儿可是有渊源。若我料得不错,她自下生先父就已然为我二人定下亲事。五年前正式换了八字,那个时候她也才不过十岁。这样算来,她生就是我媳妇儿啊。” “岂有此理!父母愚命,枉定终身!似你我之人,难道也要如此蒙蔽了双眼不成?” “我也烦!”齐天睿搁了茶盅,甚是无奈,“可我们老爷已然去了,所谓父命遗嘱,我这做孝子的装样子也得装啊,何况还有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呢!” “天睿,我……”叶从夕被堵得一时语塞,指节捏得泛了青白,“为兄知道此事有悖伦常,强你所难。……我也是走投无路,心意难平,你……切不可为了老人一句遗言就生生将为兄的心夺了去。……何况,你有千落,你与千落才是两心相悦,何必为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坏了你们的情意?” “掀了盖头不就见了么?明媒正娶,我齐家下了多少功夫,岂可说罢就罢!” “这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齐家多受连累。定当背下厚礼亲自登门于老太君、太太,于齐府合家请罪。聘礼多少,为兄更当加倍赔奉!” “赔奉?”齐天睿挑了眉,“我那里头有老祖母给孙媳的传家珠宝还有两株玉珊瑚。你就是有银子,哪儿买去啊?” “天睿,你,你不可如此为难我!我……” “嗯……”齐天睿拖长了音儿,状若深思,忽地一眯双眼凑了近前,“若不然这样,把你说的那个宝贝给我,我就答应你。” 叶从夕闻言脸色煞白,断然道:“不行!” “瞧瞧!”齐天睿立刻瞪了眼睛,“那我也不行!” “你!”叶从夕腾地起身,“也罢!告辞!” “哎!”齐天睿赶紧一把拉住,“罢了罢了,这些年怎的越发连句玩话也听不得!” “真真无赖!”见他一脸促狭,叶从夕恨得一把甩开,“可知这于我是何等之重!你,你竟如此玩闹!” “莫急,莫急,”齐天睿赔笑安抚道,“我知道了,不就是我一不当心把聘礼下给嫂子了么?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事还小?下了聘就是定,再退可是要过官府的。” “这倒也是,”齐天睿蹙蹙眉,“我可没空儿去坐牢。” 看这顽劣之人总算正了颜色,叶从夕缓了缓心燥,这才又道,“这你只管放心。宁老伯是个开明之人,我若好言相告,他该不会为难你。只要齐府肯收回婚书,咱们便能把事办得妥妥当当。只不过,我担心府上,你该如何周旋?” “周旋?”齐天睿长吁一声,“照直说呗,不能娶就是不能娶,还能怎样周旋?横竖也没过门。” “那又是为你惹下罪了。” “不妨,”齐天睿反安慰他道,“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多这一桩也不多什么。” 叶从夕闻言心生歉疚却亦无话,一颗心稍稍落定。 兄弟二人又说了半宿话,商议妥当叶从夕方才告辞,临走又叮嘱,“天睿,宜早不宜迟。” “嗯。” 夜里躺在床上,齐天睿琢磨这一日多少事,心里倒生出几分意思来。这小丫头,娘亲那边迫着他未娶先休,这还不曾怎样,又成了义兄的女人。叶从夕不是个凡夫俗辈,远行千里、四海为家,什么人物不曾见过?如此欣赏千落,也不过是赞个“不俗”二字,今次竟是如此动情,言语之中如那懵懂情初的少年一般难以把持,怎能不让人称奇?只是这般儒雅独世之人又是如何隔着窗,隔着墙,与那丫头诗来画去的彼此生意?从那话中不曾赞她如何美貌,只一句“一颗玲珑心,满是俏心思”,齐天睿想不出圈在那小家宅院里,是怎样的“玲珑”、如何的“俏”?倒还真想见见她,只可惜,上一辈的恩怨尚有化解之期,唯这义兄嫂,万不可欺。 他与她,看来只得缘尽于此……   ☆、第6章 事出意外 这几日一向平平稳稳的齐府里人们低头沉面,行色匆匆;应着入冬的阴冷,花园小径上没了人迹,戏园子里不闻锣鼓,就连说话的语声都被捂在棉帘子后头闷闷着。高高的院墙里头瞧着井然有序一如从前,实则来来去去,人们忙活着却似无头苍蝇似的不知该往哪儿使劲。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齐老太爷乃道地金陵人世,当年高中状元被先皇钦点留任翰林院。一生行端坐正,一房正妻、膝下三子;官场行走,清水淡泊,不曾高居也不曾受压,七十高龄方告老还乡。大儿子齐允寿一直随奉父母,从京城到江南;二儿子齐允康早年中举之后便回到金陵在科考上谋职,后统管江南乡试;齐家最后便只有老三齐允年留在京中。 如今的齐府是在老宅之上扩建,为的便是长子、次子都能随在身边。岂料天伦共聚不过一年半载,老太爷便撒手而去,一大家子自此便供着老太太活,一则自是为孝道,二则老人家在,底下的儿孙们都似有个主心骨,况老太太跟着老太爷在京里为官几十年,见得多,听得多,于那各府场面上的行事和暗中关节颇在行道,便是向来行素自在的齐二老爷齐允康亦常在跟前儿讨主意,不全为着哄老人说话,亦为自己这一介小官做得平安。只是在撵齐天睿事上,二老爷主意极正,掐在老太太往庙里上香寻了个由头“勃然怒起”,不待下人赶往庙里去回禀,已然将儿子扫地出门。遂背里也有人说,齐二老爷早算计好了,生米煮成熟饭,回过头即便是自己挨了家法也枉然,且那睿小爷倔得很,老太太派人去死拖硬拽也是叫不动,亦道是:父子不亲便是仇,这一盘棋才算下完了。 这一回出事的正是这位老太太。老太□□籍山东,又多少年陪着老太爷在京中做官,一身的北方习气,便是归乡多年亦不曾改。这一入冬之后连了几天阴雨,江南的湿冷最不耐,老人家又偏是个爱说笑热闹的,前几日收到小儿子齐允年的家信,说是不日要放外任到西北,恐西北风沙苦烈,故想送膝下两个女儿来金陵陪奉老祖母。老太太甚是欢喜,当即将两个儿媳找了来亲啊近的嘱咐了一番,又吩咐将自己住的福鹤堂后头的一座小画楼腾出来给两个孙女儿住。一折腾就是大半日,起了宴又吃了酒,一躺下便闹了病,上吐下泻一整宿。几副汤药下去竟是不见起色,莫说好转连腹泻都止不住。古稀之年本就身骨虚寒哪里经得住如此泻火,不几日的功夫,便是一点力气都不剩,脱没了型。 这一来大老爷齐允寿慌了神,老母亲平日里虽说看着还硬朗,实则内里藏着旧疾,眼看人干黄枯瘦,所有的病症都发了出来又都不明了,熬了两日,请遍金陵名医都是摇头,不敢下药,口中亦不过是些安抚之言。齐允寿再不敢担着,派人连夜快马往京师齐允年处报病危,嘱他速速归乡侍母。 老太太这一躺倒,大太太阮夫人和二太太闵夫人自是寸步不离守在跟前儿,孙辈们除了长孙齐天佑将将升了新职不敢怠慢依旧每日往府衙去,其他孙辈们都早起就候在正院厢房,随时侍奉;只不过早就是府外之人的齐天睿头几日还常进府请安,问医问药,后来几日便不见了踪影,家人习以为常,亦不曾有人问一声。 老人这一病,闵夫人自是不想老人家当真有个好歹,毕竟这些年齐二老爷于她虽不冷不热,婆婆却是待她不薄,只是守在病榻旁,老人也一时半刻地不睁眼,难免有自己的心思。琢磨着若是老太太真过去了,这府里一孝三年,天睿的婚事该是又拖下了,宁家那女孩儿怕是也耽搁得岁数大了,倚着这个,托人说些好话不知可能就势将婚退了?到时候便是一个府里住着,东西两院毕竟各房是各房,大老爷大太太又如何能强人所难?这比进门再休了她便宜得多,这么想着,竟是叹老天果然自有安排,不至薄待她如此。 老太太的病就这么一日拖着一日,眼看着出气比进气多。齐允寿每日早早守在堂屋,亲奉汤药,不敢走动,用几口粥几块点心便是一整天。莫说年过半百的身子,便是这心里头也有些撑不住。倒并非久病床前不耐,只是齐允寿应着名儿是齐府大老爷,实则是做了一辈子的公子。自小聪慧异常,十月开口,三岁识千字,六岁便在翰林院中与老学究们辩驳,世人皆叹文曲再世。齐老太爷自是最为得意,实指望他博览群书能博古通今,却不曾想越长大越成了书痴,终究读成了书虫,只认得书。当年十四岁一甲一名高中会元,先皇听说是翰林院齐师傅的大公子,十分赞赏,本是要钦点状元委以重任,谁曾想殿试之上,齐允寿拙口笨腮、木讷不敢言,全然不如文章上的锦心绣口。先皇大失所望,惜才之心不得已,点做榜眼,放到翰林院下的书院编书。 一个榜眼,一个闲职,齐允寿算是给老父做了交代,从此鱼儿归水,只钻书堆,再不曾在世上露面。曾经是凡事倚着老父,只要有书,万事足以;老父走后,有老母亲掌家坐镇,并有二弟帮持,遂齐允寿从不曾当真为着什么事烦恼,做过什么主。谁曾想,二弟罹患恶疾先走一步,三弟远在他乡,如今老母亲又病危在床,真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夜里齐允寿长吁短叹,不成寐,一坐就是大半宿。姨娘方氏瞧在眼中不免心疼,为他披衣奉汤,软声开解。因劝道:老太太年过古稀已是高寿,如今亦尽了人事,儿孙们只能求福。与其空坐着发愁叹气,不如张罗身后之事,冲一冲,若是冲好了自是大家的福,若是当真不好了,亦不至手忙脚乱,弄得不好给人瞧了去,不说儿子伤心不支,倒似不懂事、不够尊重。齐允寿不觉悲从中来,仿佛天地四面坍塌,哽咽难言。 方姨娘瞧着脸色,又道:虽说三老爷说话儿就到了,可他毕竟不曾在金陵久住,人生地不熟,凡事还是得咱们府里操持。场面上的应酬自是有老爷您和天佑,剩下的事不如交给天悦,一来横竖祖坟早就派好,外头的杂事由他张罗,里头自然有大太太二太太,我在一旁也帮持着,再不会有错;二来孩子大了,也该历练历练。齐允寿听了,无他法,又觉安排得极是,便道:明日我与你太太商议便是。 次日一早,齐允寿便来到大太太房中。阮夫人将将起身,正捡着衣裳,一听这话,心中不大痛快。这姨娘原是家学一位师傅的女儿,因着一手漂亮的小楷书常为书本做批注,一天入了这书呆子老爷的眼,便勾了魂儿,又约了几篇文章来去,木讷之人按捺不得竟是未见人就到父母处去讨要。巧不巧的当时阮夫人自己身子不济,便只得应了,将她纳进了门。原以为穷酸书生家出身必是中规中矩,谁曾想这女子极会撩人,哄得这呆老爷千好万好。到今日,自己膝下只有儿子天佑,虽说是长房长孙占尽势头,可那边却是一个又一个地生,先是儿子天悦,又添了女儿秀筠,老了老了前几年竟是又生了个小的天旭。原先还知道收敛从不插手府中事,如今儿子大了,知道动手了。只是这如何是争得的?却如今天佑忙,分不了身,当下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不如就给天悦,老太太丧礼事大,不出岔子才怪!遂阮夫人赔笑道,也好,就依老爷的。见夫人应允,齐允寿更觉此事甚周到,放下心来。 齐允寿又往前头去瞧过老太太,这便将天佑天悦兄弟二人叫到了自己房中商议。天佑一听皱了眉,这是大事,天悦一人如何撑得住?天悦倒似平和,只道,大哥放心,这不是还有二哥么?二叔的丧礼不就是他一手张罗的。天佑摆手道:不提倒罢。二叔是官中人,丧礼是有例的,天睿不循例办得如此张扬,如今官中尚有微词。老太太身上有诰命之封,又是咱家老祖宗,他又要折腾得怎样?老太爷身为翰林师傅,一生清廉,如今朝中同僚仍在,差池一分都使不得!更况,三叔将将领了圣命外任西北,此时再张扬生事,不知深浅,坏了事谁担待得起?齐允寿闻言吓得一身冷汗,赶紧道:天佑所言极是,此事不必牵扯天睿,还是你兄弟二人操办,一定要小心行事。天悦挣了挣眉,没再做声。 而后父子三人传了早饭,边吃边议。眼下最当紧的一是寿衣装殓,二就是摆布道场。有传道,道场器乐一起,经文广诵便阴阳相通,来索命的无常被拖延,为一口残息的人与阎王再通融几年阳寿。寿衣一事老太太早有预备,至于棺木,天佑道待他今日办差后亲自去寻,齐允寿拦了,说也交由天悦去办。天佑应下,只又嘱咐:先循例,去年转运使韩大人家老太夫人是如何操办,咱们要更收敛,切莫逾矩。 三人正说着,就听院子里吧嗒嗒急匆匆奔来的人声带着哭腔:“大老爷!大老爷!”齐允寿大惊,猛起身,一阵头晕脚软。天佑天悦赶紧扶了,便见帘子外扑进一个人,三人定睛瞧正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双玉,天佑紧问:“出什么事了??“ “大老爷!大爷!三爷!”双玉连哭带喊,“大太太让您们快去瞧瞧,睿二爷带了个疯癫老和尚来要给老太太下火针呢!大老爷……”   ☆、第7章 贵人相助 双玉的哭喊搅得齐允寿一股急火,推开两个儿子拔腿就走,天佑天悦赶紧跟上。 这一路,齐允寿心里火烧火燎。二弟允康家的这位小侄天睿打小就是个惹祸的猴子,家学里的师傅被他气走无数,便是圣典经书在手也能把出一副浪荡的样子!一府上下简直是无孔不入,折腾得神鬼皆愁!想来当年二弟亦是忍无可忍,毕竟在官中统管江南乡试,是一众书生的父母,若是自己的儿子都不学无术,如何服人?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将他撵出门去,原本在府中好歹有约束,这一出去,竟似放虎归山,不几年便名声大噪。齐允寿自认并非清高不屑商贾,只是典当与古玩,此等肆人之奢欲与苦困行“辩”“诈”之术,怎该是读书人家子弟当为的?二弟撒手而去却偏偏把这小爷招了回来,如今落在他肩头,如何招架得住? 提起齐天睿,齐允寿心中似堵了一团乱麻,连那传话中的细症都不及琢磨,脚下只赶。三人匆匆来到福鹤堂,石阶上已是传来房中争执,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的声儿不知是挑得太高还是气得发抖,颤巍巍地变了调:“你倒不必与我摆你那小爷的架子!老爷们都还在,哪里就轮到小辈来指派!你当是你在外头那三尺的铺子?!” 一家子再不睦和总还顾着大家的体面,虽说偌大的齐府几年前便由阮夫人当家,威严自是,可平日里隔着房又有老太太在,遂与西院二房从来都在面子上铺得平平整整、多有照顾,便是妯娌不亲也断不会去招惹齐天睿。这一听竟是语不择言,甚而有些气急败坏,让门外的三个男人不由得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进了门。 老太太的卧房绵帘紧掩,堂屋上一众人,一边是阮夫人,一边是齐天睿和闵夫人,方姨娘带着小儿子天旭夹在中间,不知所向。众人身后的太师椅上一团东西入眼,定睛瞧,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蜷缩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小老儿,一顶斗笠破烂不堪、毡片儿似地扣在头上,又破又旧的和尚袍子早已污得瞧不出颜色,一双草鞋赤着脚,粗筋黑甲,简直不堪入目。此刻这小老儿似与堂上全无瓜葛,端着白玉瓷碗咂咂地嘬着茶,热气熏得眉毛胡子湿哒哒的粘在脸上,猥琐至极,莫说佛气,便是一点正经人气都不见! 齐允寿即刻皱了眉,沉声道:“何事吵嚷?” “老爷您可来了!”阮夫人瞪着眼,一脸的怒气,“天睿不知从哪儿捡了个疯和尚来,要他给老太太瞧病施针!” “天睿!此话可当真?” 齐天睿心平气和,冲着阮夫人赔笑道,“有病请医,大娘不知何故火起?” “请医??”阮夫人喝道,“医在何处?金陵城挂了名号的郎中药家咱们哪位没请到?你不见踪影不得知倒罢了,如今竟是从外头捡了这么个腌臜之人来现世!” “大娘,”齐天睿一挑眉,“横竖能治病便是,倒管人腌臜光鲜做什么?” “能治病?你怎的知道他能治病?凭他一张嘴说?”都跟你是一般混世的人物不成?!阮夫人噎了一下,硬是把后头半句咽了回去。 “天睿,”天佑上前道,“疯癫褴褛之人,口中天花乱坠不过是江湖讨口饭吃,你竟是当真。他为的是活命,咱们却是要救命,此事岂可儿戏!” “大哥,敢问您在哪个江湖上行走,见过此人到处混饭吃?” “你!” 丢下天佑,齐天睿只管走到高几旁,双手捧起一盘果子奉给那小老儿,“可认得这是九华山普救寺上下来的赤脚游僧方济师傅,深山远涧,我是如何请了来的。” “听你这么说,是有十足的把握?”天佑讥道。 “他又不是神仙。”齐天睿头都不抬,只管伺候那小老儿,“哪来的十足把握。” 众人闻言真真是哭笑不得,一旁的天悦赶紧打圆场,“二哥定是费了不少精神寻了来,此人既是名声远播必该有些真本事。” “天悦说的是,大老爷,睿儿也是一片孝心。”闵夫人这半日又是心疼又是急,真真是不知该如何为儿子开解。眼看着老太太就是不几日的事,怎的还要寻上来淌这个浑水?齐家个个顶着孝子贤孙的名儿,但凡有个好歹如何能饶得了他?“都为的是老太太,睿儿寻医找药,也是心急。” “这份孝心倒是难得。”齐允寿应下闵夫人,只又道,“天睿,你口中这位高人,我等都不曾闻得更识不得,他是如何妙手回春亦不过是坊间传闻,是否当真比得过一干大夫也未曾见得。老太太如今……需待将养,请回吧。” “大伯,”齐天睿起身,正色道,“如此说来,您是执意不肯老太太就医?” “话怎能如此狡辩?”阮夫人道,“不让他瞧就是不就医?” “天睿!”闵夫人也喝道,“眼里可还有这些长辈?” “怎的?”齐天睿巡视众人,“老太太如今进一口气,出两口,一天汤水难进,哪个能告诉我还能撑几日,嗯?大伯,您说,三日?五日?大娘,您呢?七日?八日?有逾十日的么?心里都知道老太太不中用了,陪着跪着熬日子,横竖不睁眼也不晓得你们尽心不尽心,又给谁瞧?若是当真心诚,眼下有这一辙,就该当一试!我是不曾得见这位师傅的手段,却能打包票寻来的是真人!如今,试,有三分能活;不试,一分都没有!” “老爷,天睿的话虽狠些却也有理,”半天不开口方姨娘终是忍不住,“话都不敢说,可老太太这光景咱们心里都有数,何不一试?成了,大家的福;不成,也……” “不成怎样?出了事谁担着?”阮夫人瞪着她怒道,“你又哪个眼睛瞧见咱们心里的数?老人福寿都有定数,儿女但尽人事,怎敢做这赌命的勾当?老太太的身子本就有陈年旧疾,如今每日有药,多多少少总能进去一点,慢慢缓过来也未可知,怎敢不明就理、胡乱寻医就药?一旦有失,早去了,儿女子孙如何担待得起!” “太太,太太……就让二哥哥试试吧。”小天旭在这一通吵嚷中早红了眼睛,哭着两手搀了齐允寿:“老爷,老太太兴许就好了呢……” 凭是孩子的泪,齐允寿依然不能把握,两番话都有些道理,却究竟该如何?若当真如天睿所言眼前这位是再世神医,耽搁了,岂非儿女罪过?可这混世之子行事实在不在他眼中,如何能拿老母亲的命来赌信他这一回?一旦闪失,老人撒手而去,身为长子当家之人还如何有颜面苟活?真真是左右为难。 “原来是怕没人担着。”不待齐允寿开口,齐天睿将话接了过来,“若当真出了事,只管往官衙送我。告我齐天睿不遵长训,悖逆伦理,妖言误诊致人殒命。是监,是斩,我一人扛。” “你一人扛?”天佑驳道,“闹到官府,齐家的颜面何在?!” “齐家颜面?”齐天睿冷笑,“那是大哥你的颜面,你要如何涂如何抹,关我甚事?我只瞧得见眼前,眼前老祖宗命在旦夕,耽搁不起!”说着,齐天睿目光巡向所有人,“今儿我把话撂下,让我医,还则罢了;不让医,即刻举官报案!一告供养有缺,二告匿病不医,三告忤逆不孝!我齐天睿奉陪到底!” “你放肆!!”齐允寿大怒。 “睿儿!”闵夫人大声呵斥,“反了你了!怎敢如此同大伯说话!还不跪下!” “老爷!大老爷!”正是剑拔弩张,就听外头小厮大声回道:“回大老爷,众位爷,并大太太,二太太:三老爷回来了!“ 齐允寿一怔,大喜,随即丢下眼下这一团乱,冲着外头喊:“快请!!” …… 当年老太爷归乡,老三齐允年将将调任户部,踌躇满志,只把一大家人送到了城门外便掉转马头。那一时,都不曾回头再看一眼,不知道白发老父在风中远送,直到马蹄扬起的烟尘散干净,留下黄土的路…… 父子一别成永决,两年后齐老太爷归天,齐允年大痛之下丁忧回乡,灵牌前长跪不起,不知该如何告慰老父,曾经的光耀祖宗在一抔坟土前实在不如木讷大哥的朝夕相伴。一腔愧疚都化作极尽的孝来侍奉老母亲,岂料三年后,一纸公文又将他急招回京。当时齐允年曾暗下决心,要尽早辞官回乡。怎奈家国两重,宦海沉浮,开弓焉有回头箭,这一别,老母亲的安康又变成兄弟间的笔墨来往。十多年里,不过是为着做寿匆匆回来过两次。这一回放外任主政西北,西北边境常年骚扰不断,匪患猖獗,齐允年接任后不敢一刻怠慢,拿着一切安好的家书便心思坦然快马奔赴边境。谁曾想半月前尚报平安,这一时三刻老母亲竟是病重危急! 人在危时方知珍重,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一进门扑面来的寒气应着那铁青的脸色,让人不觉倒吸凉气。齐允寿赶紧上前招呼,女人们也吩咐下人速速伺候更衣奉茶,却见齐允年撇开众人一把打起内室的帘子,扑通一声双膝砸地,年逾半百的老儿子扑跪着来到床边。但见老母亲如灯纸般惨白、枯干,不觉嚎啕出声:“母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床上人牙关紧闭,静得已似往生,一盏油灯真真燃到了最后…… 齐家这三位老爷,齐允寿和齐允康都做了一辈子的书生,书中来,书中去,虽都不苟言笑可脾气秉性都甚是温和,而齐允年常年行走官场,曾领钦差出京为户部查过几桩大案子,手段狠厉,铁面无私,文官竟是做出了武将的气势,齐家人上下亦都以此为荣,常炫耀,私底下也都惧怕这位齐三老爷。此刻这一呼号,沙哑的粗声竟是比哭声更震,似生生要叫开阎罗殿的门寻了老母亲归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众人正懵怔,齐天睿悄悄走到齐允寿身边使个眼色,齐允寿这才回过神,抬步走进房中陪在兄弟身边。齐天睿紧跟其后,天佑瞧了瞧便和天悦也跟了进去。女人们不敢造次,候在堂屋,内室中除了贴身丫头翠喜守在床里,伺候的下人们也都悄悄退了出去,遮了帘子,只留下齐家的男人们。 此时此景人们都垂首肃立,面对这远道而来之人,谁也不想头一个开口说大夫已经说了不中用,瞧那挣红的眼睛,甚而都不敢劝一声节哀顺变。这一房中都是悲怆的老声,正都尴尬,一旁的齐天睿有些耐不住,走上前,单膝下跪,“三叔,莫太过伤悲,老太太还在,也听着您来了。这不又请了人了,赶紧着正是要瞧呢。” “天睿!”天佑抵喝一声正要拉齐天睿,不想却被齐允寿悄悄拦了。 齐允年埋头半晌,方沙哑着嗓音问道:“人呢?” 齐天睿扶他直起身,回过头,齐允年的目光随着他走,天悦打起了帘子。外头的女人们赶紧分散开,这便正露出堂屋里还在闭目品茶、身置桃源的小老儿。 齐允年抹了一把眼睛,沉声问,“哪儿来的?” 一旁的天佑皱了皱眉回道,“说是……是位高僧。” “我是问,”齐允年扭回头看着与自己一同跪在地上的人,沙哑的语声听来十分之重:“是谁,寻来的?” “是我,”齐天睿接住他的目光,“三叔。” 一屋子静,瞧那目光挣着血丝、利剑般似要将人劈开,男人们连带齐允寿在内都掏空了心思想寻了由头来为齐天睿开脱,岂料齐允年看了一刻,回头依然守住床上的老人,半晌,哑声吩咐道:“请老师傅。” “是!”   ☆、第8章 作茧自缚 …… 腌臜老和尚腌臜针,一扎蹿火,吓得左右两旁不敢留人。多大的风险,人人都是一手心的冷汗,只是不再似先前那般乱麻寻不着由头。毕竟,如今府里做主的是三老爷齐允年,凡事他一手撑着,连带那训不服的睿二爷此刻也服服帖帖在他手底下摁着,府里便难得地有了这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的场面来。 推拿施针,老和尚枯瘦如柴的身子倒有一股子惊人的力道,将老太太推起、翻转,掌中游珠般自在。一旁亲自服侍的只有齐允年带着齐天睿,期间叔侄二人只对了一句:你个混账东西!彼时齐天睿正握着老太太的脚腕子,低头在胳膊上蹭了蹭汗珠,回道:是。 两日后的一大清早,老太太睁了眼,齐府上下又是哭又是笑,烧香敬佛。老和尚成了再世活佛,开方下药,依旧猥琐地贪一口茶香,此刻却怎么瞧都是世外高人的架势。 齐天睿一夜没合眼,早起被闵夫人灌了一碗参茶,再咽不下什么,趁着长辈们说话,悄悄出了福鹤堂。今儿又是个阴天,日头埋在云层后头,抹出一天乌突突的灰白。院子里两株老青桐叶子已经掉光,围了一圈矮冬青墨绿的颜色,枯树青枝,颇是应景。齐天睿深深吸了口气,冷飕飕,依然嗅得草木的清爽,只是心中一团杂乱怎样都疏解不开…… “天睿,” 正一个人烦躁,闻得身后有人唤,齐天睿回头,原来是方姨娘,微微一低头,“姨娘。” “天睿,我瞧你将才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难处?” “哦,不妨。”落在旁人眼中的失态,齐天睿无意遮掩,“不过有些意外。” “也是,”方姨娘点点头,“谁能料到老太太一睁眼,强挣出一句话竟是要你成亲。” 将才房中的情景也果然是尴尬,老太太醒来合家大喜,瞧着满堂儿孙老人虚弱得唯有唇语,阎罗门前走一遭淡然生死、别无他求,只要亲眼看着孙儿成亲。旁人听来都道喜上加喜,可正经这母子二人一个登时惊在当场,一个像雷劈了似的,险是不支。落在外人眼中只当是犯了什么要紧的罪过,哪里想得到是要他们娶新媳妇。此刻瞧着这依然不回神的人方姨娘只得劝道,“事虽仓促,也可见老太太是如何牵挂于你。” 齐天睿咬咬牙,没做声。这事真真是寸!老父仙逝,将一桩早就定下的亲事生生拖了三年;叶从夕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寻上门去与那待嫁的丫头生了情愫;将将答应他要退亲,老太太就病倒,好容易请来老神仙医得稍有起色,这一睁眼,怎的又绕到这亲事上来!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难道那几十年前的恩怨当真如此阴魂不散?? 难得见这霸王似的小爷皱了眉,方姨娘又道,“天睿,若当真有难处早些说出来,趁着你三叔在,一家人好商量。” 齐天睿闻言眉头更紧,口中却应道,“只不过是年底柜上忙,我有些腾不出手。旁的,倒无妨。” “原来如此。”方姨娘看出这其中难言,未再强求,脸上露了笑,“你只管忙。娶亲诸事着实繁琐,好在有天佑在先,凡事有例,咱们府里自是有人手张罗,你只到时候等着拜堂、做你的新郎官就是。” “多谢姨娘。” 见他无意多话,方姨娘起身离开,留下齐天睿一个人站在厢房廊下,看着正堂前人们来来往往,有为老太太端汤送水、奉医熬药的;有当下吩咐为三老爷预备食宿的,更有管家已取了账簿和黄历匆匆而来,从备丧到冲喜,下人们脸上一刻就阴云转晴,喜气洋洋。 此刻的齐天睿真真体味那寒塘之中躲闪不及的鸟儿,四面漏风、八方着雨,浑身冷透…… 几日前京城来信,喜报三老爷齐允年高升右都御史、巡抚西北。齐天睿得闻此信拍案叫绝,这真是他想都不敢想、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西北匪患之所以如此猖獗,与关西七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钱财不惜劫杀贡使、抢夺商团关联甚密。三叔虽是个文官却是铁血手腕,若他坐镇西北,必会查察此事,周旋蒙古贵族、护卫大漠商路,届时必引来各地商团争相走货。更加之,御史大人是他的亲叔叔,虽说断不会为他徇私枉法,但这一层血亲关系定会让裕安祥声名远播,不肖半年尽可在山匪和商团内传遍,裕安祥便会当仁不让成为最可靠的钱庄,在大漠深处打败山西福昌源指日可待!这条路一旦通畅,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说起这位三叔,常驻京师,而齐天睿生在京师却长在江南,两人也不过是偶尔在老祖母寿辰之时相见,可血脉相连,且三叔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子侄辈中若说还有入他眼的该是自己才对。当年给老父出主意把他撵出齐家门的正是这位三叔!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若非老父临终前将他独自留在榻前据实相告,齐天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今天全托这位三叔的铤而走险。有这一层,齐天睿笃定三叔于他的护卫。本是打算趁着年底往西北查账亲自拜访叔父,岂料这一桩桩一件件,浑不相干的事竟是扭缠在一起,将他卡死在这里! 原本以为退亲一事虽是免不了要在府中起一番风波,可于自己的娘亲自是求之不得,不在话下;唯一要过的关是老太太。齐天睿虽说被逐出家门近十年,可他知道自己从小顽劣异常却是老祖母的心头肉,只要肯拉下脸在褔鹤堂跪个几日,嘴甜点好好哄哄老太太,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要老太太应下,齐府里头谁人又敢阻拦?岂料,为着三叔外放要将两个女儿寄养金陵,老太太一高兴一吃酒竟是一病不起,命悬一线。见大夫们束手无策,齐天睿连夜奔走,寻来了高僧方济,总算为老祖母挽回一条命。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本是能在三叔跟前记一大功的事如今恰恰捏住了自己的命脉!老太太醒来要他即刻成亲,如今他该如何提起悔婚一事?? 老人依然十分虚弱,捡回这一时三刻又能撑得了多久谁也没把握,一旦悔婚出口逼老太太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性命难保,莫说齐天睿自己断断下不了手,就算他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东西,三叔正在堂上,如此悖逆之事断不会轻饶了他,家法狠厉他定逃不过,转头更将裕安祥一脚踢出西北也未可知! 齐天睿头疼欲裂,兄弟如手足,情深义重;可老祖母的命、自己的前途又该如何?正左右为难,忽见闵夫人从堂屋出来吩咐着小丫头,脸色已然如常。虽说这一步步紧逼让她万般不甘,可早知逃不过,惊愕过后亦认命。小丫头离去,闵夫人这才瞧见厢房廊下的齐天睿,冲着他无奈地笑笑,转身回了堂屋。齐天睿知道自己是娘亲能忍下这桩亲事的唯一支撑,若非那封休书,断不能有此刻的温和平静。远远瞧着她身后遮下的帘子,齐天睿手下拳头忽地一握,计上心头! …… 阴云的天尚未沉到降下雨来,湖上泛起水汽缭绕,远处山色融入灰茫茫一片,看不到岸上的枯柳。 叶从夕站在画楼之上,远远地瞧着湖心半岛上泊着的画舫,那是天睿的私宅码头。两年前他从九华山回来湖上便多了这么个景致,偶尔飘荡,传来悠悠的笛声。那是千落,一个命运多舛、落入尘泥的女子,清静淡雅,我见犹怜,却因着一支仙笛名扬江南。如此女儿该是有个多情又忠贞的公子与她相和,却鬼使神差与天睿这样一个玩闹红尘、但恋银钱与享乐之人相契,也算一番佳话。 从来天高水阔,不屑凡俗,但如今心里却装了一只清月里捣药的小兔,常是蹦蹦跳跳撞得他心神难安,又医得他飘飘如仙……归家半月,每每落笔便是书信与她,怎敢寄?这份难耐的心思不怕她受不得,倒怕她笑,一笑便小小的涡,沉醉不已……这女孩儿,实在难以捉摸。若是如天睿所言他们自幼便定亲,为何她从未提及?这些日子,突如其来的一切可曾忧心又可曾害怕?想到此,叶从夕轻轻摇摇头,笑了,她不会,置身度外,只会远远地瞧了,转回头又做她自己的事,不知魏晋,一如他从前。只是这一回,他再不同,要置身事里,接她一道从此清溪小林,山河壮阔,日出看尽日落红…… “从夕兄?” 叶从夕回神,齐天睿已是来在楼厅外,赶紧让道,“几时到的?快请。” 二人落座,见齐天睿双眉蹙、面色肃然,叶从夕道,“听闻老太君贵体染恙,想来府中必是无心应客,不敢登门叨扰,只遣人送了些补品,乃是家父亲手调制,性极温和,老人但用无妨。” “多谢世伯和从夕兄。”齐天睿哑声应下,又道,“老祖母耄耋之年,只因听闻孙女儿要来同住便大喜过望,一时心血上涌,老病难支。多方诊治无医,幸而深山之中寻得方济师傅,这才将将挽回性命。” “不想竟是如此危急。”叶从夕着实没有料到,又问,“方济师傅可是你寻来的?” “嗯。” “那就是了。”叶从夕放心点点头,“莫太过忧心,吉人天相又有高僧相助,老太君定会转危为安。” “嗯,”齐天睿轻轻吁了口气,“今日凌晨总算是睁了眼,能进汤,亦能……说句话。” “如此甚好,老人身体羸弱,莫用力,要多养。” “方济师傅还在,也嘱静养。只是,”齐天睿顿了一下,手下不觉轻轻握了拳,“老祖母虚弱之中开口索求,实在让我……为难。” “顺着她些,行孝顺在先。”叶从夕劝道,“更况此刻老病缠身,恐急火攻心,万不可争执。” 齐天睿闻言未置可否,只道,“我三叔也从京师赶了回来,老祖母开口,他当场应下。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是何为难之事?”叶从夕关心道,“你是晚辈,既是叔父大人已然应允,还有不成之理?” 看着叶从夕,齐天睿眉头紧拧欲开口又摇摇头,末了,语声极低,几不闻声:“老祖母,要看我成亲。” “什么?!”一语惊乍,叶从夕腾地起身,“不可!万万不可!” “我也知不可,”齐天睿也缓缓站起身,两臂低垂,“可是从夕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叶从夕心里此刻真是一石激起恶浪滔天,游身世外,可不遵祖训,可不从父命,远行千里,无忌凡世纠葛,却怎可盲去双目、枉顾性命?一草一木,皆是生灵,更况生身之人?亲犹在,何敢不顾、不复?老祖母残烛老树,怎忍推拔…… 只是,一旦老人撒手而去,新人再无回还!他又该到哪里去寻?近在咫尺,天涯永别,他又该如何自处?他的性命,谁人来顾…… “从夕兄……” “可否……先安抚老太君?准备婚事冲喜,待……”待怎样?待老人归天,你我再逆她的意思?叶从夕一股急火冲得头脑欲裂、心肺如焚却依然不敢将这后半句说出口。儿女情长怎样?肝肠寸断又怎样?老人的性命,哪怕是一时三刻亦重若泰山,谁扛得起?……究竟是如何落到此等绝境,要看着她嫁作人妇?从此山水失色,天地不容,他又该如何走下这四季春秋? 回头再看眼前人:齐天睿,生来一副傲骨,目中无人,品性顽劣,却又聪慧异常,百折不怠。从来是无所惧,无所不为!他此生,从不肯停歇,受尽艰难,依然甘之如饴。若是他被困,会如何?当年为了千落,身陷囹圄;为了护她清白,他清名尽毁。此番境况若换了他,会如何? “……天睿,若是你,你当如何?” “……若是我,我会带她远走高飞。” 兄弟相对无语,默默凝视…… “从夕兄,你若当真要带她走,我不敢拦。我只能倾我所有、千里追妻,绝不能困死在老祖母病榻前。” 这就是齐天睿,叶从夕苦笑笑,他敢“倾我所有”,自己却不敢“孤注一掷”,逃得过官府与流言却逃不过齐天睿的决不罢休;便是枉顾叶家的百年字号与清名,莞初又怎会忍心丢下老父承受官刑?一旦两败俱伤,即便二人存活又如何相守? 留,咫尺天涯;走,玉石俱焚…… 叶从夕缓缓转过身,颓然看着远处的画舫,精雕细刻,空对湖水茫茫通江海,纵是远行万里的气势,却一根绳索,寸步不能离…… “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我如何应?” 身后忽闻扑通一声,叶从夕赶紧回头,但见齐天睿单膝砸地,双手抱拳,“天睿!” “从夕兄!如今已无万全之策,万望兄长能托信于我!” “天睿!”叶从夕赶紧俯身双臂搀扶,“快起来!” 七尺男儿,半身挺立,纹丝不动,“从夕兄,你若当真倾心于她,可否为她忍耐时日?” “忍耐时日?” “我诺你:一,成亲不圆房,敬若长嫂;二,家道繁琐,护她周全;三,助你们书信往来,常思常见。三年后,相议和离,双手奉还!” 冷风起,细雨绵绵,斜斜地抚落湖中,片片细碎的涟漪;画舫悠悠,新红旧绿,起起伏伏……   ☆、第9章 吉时吉日 老祖宗卧病,要亲眼看着孙儿成亲,再没有比这更当紧更堂皇的理由。大老爷齐允寿亲笔书信写给粼里宁家,原本阮夫人和闵夫人都觉着半月前将将下了聘,此次只不过是重议吉日,不必再备礼。三老爷齐允年却道:三日之内就要完婚,亲家定是措手不及,咱们理应赔礼,并当下点了齐天睿:此番就你来置办。齐天睿点头应下,预备的时候颇费了心思,有叔父的话又隔着叶从夕,这礼轻不得更重不得,两只大红的礼箱挂了双喜,里头是酒、茶、两张皮子并几匹上等的绸缎,次日又往粼里亲自登门。 这一回再拜岳家,齐天睿多走了些路,上次下聘走的是粼里正街,不曾留意宁家庭院后门果然正临湖。这一回特意驱马绕了一圈,府邸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比自己的私宅大出两倍还富余。如此庭院,小姐的绣楼与书堂该是相去甚远,谨慎的人家甚而都不会有相通的路,若依叶从夕所言“常相见”,必是私下行事不少,看来二人果然有意。齐天睿不觉牙缝里吸了口凉气,吐出来不甚畅快:这丫头真真是个烫手山芋,让他如何依着娘又依着兄弟?与那多出来的聘礼一样:轻不得重不得,远不得近不得,尚未娶进门已是让他一脑门子官司! 新姑爷登门拜望,岳家虽是惊讶,倒甚是殷勤,只是没有提前预备,下聘那日正堂上摆的那架玻璃画屏不见了,随着不见的还有玉雕的香炉、紫檀的花架,此时除了几幅赝品的画,空荡荡的只有桌椅。这么快就现在亲家眼中,齐天睿都觉着尴尬,可那老泰山倒笑得十分暖人,仿佛这寒酸场面与他毫无瓜葛,只应着新姑爷,一面甚为忧心老人的病,一面满口答应更改吉日。齐天睿不觉在心里笑,这嫁妆预备起来倒真是便宜。 商议完亲事,宁家留他用饭,齐天睿原是想多留一刻,想着兴许能见着那丫头,等不及洞房花烛就想瞧瞧这麻烦的源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又转念才觉自己愚了,无论平日如何不约束,今日断不会让新人相见,只得断了念头,施礼告辞。 齐天睿只管在堂上礼数周正,倒不曾料到这厅堂外头的窗沿儿上一双眼睛正瞧他瞧得仔细,见他们告辞,一跃而下,一双绣花鞋轻轻点在布满苔藓的湿滑上,仿佛一片小叶吹落在水面,轻飘飘不着一点声音,不待他们出门,已是一溜烟消失在月亮门里…… …… 江南冬雨,绵绵不住,一旦扯开了头,淅淅沥沥,晴日也是水雾朦朦,油伞遮不去,人如那水中的莲蓬朵儿总是沾着一身水汽,湿漉漉的。 转眼就到了正礼的日子,前一夜,齐天睿陪着老太太用了一小碗粥,又耐着性子应着府里的安排走了一遍礼。彼时已是起了更,众人劝就在新房歇吧,正好也瞧瞧有甚不妥的地方。齐天睿只道不了,明儿再瞧。人都笑说这可是要留到明儿的好儿呢,齐天睿尴尬赔笑,忽地觉着自己真是这天底下最败兴的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居然一个都沾不上边。 出门上马往回赶,无意中瞧见夜空里居然远远地亮了几颗星星,齐天睿暗庆幸,好歹明儿给个好天,不说威风莫让他在马上被雨淋得狼狈就是好的。岂料这天只悄悄儿地晴了一夜,隆明儿的时候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夜未眠的闵夫人捻着佛珠,苍白的脸庞微微露笑,这就是了,新妇逢不得好天气,是非不断非贤良。 一大早起来,齐天睿就赶到齐府更衣。瞧着外头飘散的雨丝,说不大可不一会儿也能将人潲个湿透,方姨娘说若不成就别骑马了,现成预备的有礼车,不如就坐了。齐天睿正欢喜地想说好,一旁的齐允年道:大男人,一点子雨就受不得,坐车娶亲,成何体统!齐天睿只得赶紧说是,侄儿也正是这个意思。 金丝银线,大红的喜袍,配了朗朗身型、高鼻深眼难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出巷子口,聚集在两边屋檐下瞧热闹的人便都笑眉笑眼地说道:新郎倌真真好模样,原先倒不知道这裕安祥掌柜的竟是如此这般。 高头大马之上,齐天睿已是一脸水珠,好在有帽子不至于太狼狈,身上却是遮不是,不遮也不是,没觉出三叔说的男人气势只觉得湿漉漉的实在不适宜,便这路人毫无遮掩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也一时胡乱分辨不出是夸还是损:他这模样是不是不及山西福昌源那胖老头子看着踏实?莫不要碍着生意了? 前头一百吹鼓手,后头一百吹鼓手,不知原先大哥天佑娶亲可是如此聒噪?吹吹打打,一路走,摇头晃脑,和着雨水,居然热闹非凡,直把夹在中间的齐天睿吹了个头昏脑涨,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回头瞧瞧那八抬的喜轿,真想进去避一避。从来不知道娶亲是这么个麻烦事,似是定要游街一样让自己这一排礼担和这一身红给世人瞧个够。吹鼓手们更半天不挪一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在街上,原以为那后晌的吉时定得太晚,此刻看来能挪到就不错了。 雨水绵绵,轻轻柔柔地滋润着袍子上的丝线,打不透,湿潮裹了一身,那颜色倒意外地越发鲜亮,只是水边风一过,凉意浸透。 好容易挨到了粼里,一街两旁挤满了人,说瞧热闹倒不如说是等喜包,一路撒下去,人们在雨中抢得不亦乐乎,那喜乐便越发疯了似地排山倒海。 正堂之上,齐天睿大礼叩拜老泰山,眼见堂上又添了那玻璃花屏和一应华贵的摆设,富丽堂皇。礼官在堂外台阶上拖长了音大声宣唱礼单,宁家大门里里外外拥挤的人头便不时传出“啧啧”赞叹之声。 不一刻,吉时到,礼号长鸣,而后那尖声的唢呐又挑了起来。 齐天睿被安排在院里正当中,迎候新人。雨似小了些,只是这府宅临湖,湿气更重,好在身上这上等的云缎是伊清庄莫大哥亲自挑选赠送,料子极细密,自然成型又不沾身,许他能雨中款款挺立,摆出些架势。随着喜乐声响,嫁妆一箱一箱从那月亮门里抬出来,齐天睿瞅着,大多都是聘礼回补,这亲家倒也不避讳,回得原封不动。待那几十箱的东西一排排落在脚下,终是远远地瞧见那红彤彤的人儿来了。 左右一个小丫鬟、一个喜娘搀扶着,凤冠霞帔极隆重,看不出身型如何,朦朦细雨之中只觉得一簇开了花的火红缓缓挪来。齐天睿远远瞧着,不知怎的心里头生出些异样来,原先从未想过成亲,此刻倒忽地觉着媳妇二字清晰起来,怎么的都与这扛着行头磨磨蹭蹭的模样浑不相干,轻轻舒了口气:好在有约在先。 人已来在眼前,个头儿果然还不及他肩膀,喜服似是不大合身,人像被装在里头,勉强撑着。喜娘呈上红绸,给他二人一人握了一头。齐天睿握了转身就走,几步抻开,正要上台阶,手中松松的绸子忽地拽不动,身子不防备,脚下崭新的青缎高靴正踩在湿滑的苔藓上,狠狠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跪向那石阶。齐天睿心呼糟了!一闪念的功夫手中的绸子猛地往后一紧,像是盘船的绳索将他稳稳拽直,大红锦袍遮着,他便只是小小踉跄了一下。 齐天睿脚下站稳,将将缓了口气便惊讶不已:这么小个东西力道倒不小,回头瞅瞅,红绸上一双小手清冷的雨水里泛着青白,湿湿的…… “爷,吉时未到呢,您老怎的就抬脚走了?”石忠儿凑上来悄悄道。 “混账东西!刚儿你干嘛去了?”齐天睿恨骂了一声,喜乐这时换了迎娶的曲子大肆聒噪起来,定了定神,端端正正牵了新娘子走。 娶亲的队伍回到金陵已是华灯初上,齐府大排喜宴,锣鼓喧天,整条街都高高地挑了大红的喜灯,细密的雨丝笼罩着灯光恍恍,红晕满照。 原本喜堂设在福鹤堂,以便新人向病中的老祖宗行礼。谁知一大早老太太竟是坐了起来,许是心里欢喜得紧,一天精神十足,后晌的时候换了老寿星的喜服非要到前厅受礼。齐允寿齐允年兄弟二人驳不得只好应下,这便又赶着安置正厅,贵妃榻换去了太师椅,暖暖和和地铺垫得十分厚实。 新人进门,一家子喜气洋洋,更有齐允年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亦正好从京师赶来,齐家上下几十口人团团圆圆齐集老祖宗膝下。看着孙儿孙媳红彤彤一对人儿大礼叩拜,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刻,提心吊胆的众人都算松了口气,也无人再嘀咕阴天雨水如何如何。 喜乐又起,这一回换了笙管,不似那边走边奏的粗犷吵嚷,喜庆且不失律调,十分应景。出了正厅,拥上来一大群人,多是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亦有陪着热闹的家下人,熙熙攘攘地一起把新人往洞房送。   ☆、第10章 初次相见 齐天睿这些时从未往新房去瞧一眼,这会子只随着走,手里的红绸子软塌塌的,偶或暗下一抻,后头一点反应都不见…… 府宅大,从正厅往西院来要穿堂过院,还有好大一个花园子,也是处处扯了红绸挑着灯,灯火通明。只是这提前预备好的路线原是为了宾客能一路陪着新人说笑喜庆,却没算计到阴雨,这一会儿七拐八绕,齐天睿一身喜袍早已湿漉漉的,想着那盖头下的人闷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总算来在新房前,抬头看圆圆的月亮门上三个圆隶书:素芳苑,红灯映照,雨丝朦朦,极别致。齐天睿不觉一挑眉,这名字谁取的?尼姑庵似的。进得门来,匠人们倒是别出心裁,这一处别别扭扭强隔出来的小院,花枝满布,老树漫遮,残去的冬依然留着花泥芬芳,和着湿湿的雨水腥气,满院子清香。 院中两处亭台,一座仙桥,溪水潺潺,深处便是那赏花楼。进了楼下厅堂,两排黄花梨交椅,中间夹着梅花洋漆高几;正中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堂上一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两旁配了鸾凤和鸣的对联。齐天睿瞥了一眼:真真糟践一幅好画。还不如从前的画案、画屏、贵妃榻来得得意,如今只比那衙门公堂还呆板。两厢雕空玲珑板壁隔出东西各一间,人多簇拥,目光跃过人头依然能瞧见那厢墙上满架子的书,不觉心笑:这也是费了心思,不知可安插些什么书? 西南角处木楼朱漆,并不宽大,宾客皆止步于此。新人红绸款款而上,前头两个丫鬟捧着龙凤烛,身后随着六个喜娘,托着喜称、喜酒、各色生果捧盒,从踏上楼梯起口中便唱起喜词。 及至楼上,猩红锦缎棉帘高高打起,红烛洞房里迎候的“全福人”自是大哥天佑之妻兰洙,还有齐允年的一对双胞小女儿秀婧秀雅也悄悄藏了上来,此刻帮不得什么忙,只管瞧着满身通红的新郎倌嗤嗤地笑红了脸:“二哥哥好标志呢!” 掩下帘子,齐天睿大大舒了口气,这一步一正经的总算挨完,也管不得喜娘们还念念叨叨、成双成对地摆放捧盒,一把将红绸子扔进兰洙怀里,摘下喜冠随手丢到了条案上,一面解着腰带一面口中叫渴:“丫头!快倒茶来!” “哎!”小丫头秀雅得了令似地立刻颠颠儿着去倒茶。 兰洙捧着手里的绸子惊得不知所以,这新娘子还当地站着、一身的凤冠霞帔盖着喜帕,这尚未对饮撒帐就被撇开算什么道理?虽说自己年纪轻、不大懂得这里头究竟多少规矩,可这没坐上龙凤榻就断了的欢喜结绝不能是好兆头。可瞧那位爷,早已把大红的喜袍脱了下来不知扔到哪里去,此刻一身的银袄儿细中衣儿,白恍恍的,自顾自坐了大口喝着茶,哪里还有要行礼的意思? 一旁的喜娘们也惊得瞪圆了眼睛,好在都是府里的管家主妇们,深知这其中厉害,但凡传了出去,动了家法可就不单是这不管不顾的小爷,遂都咬碎了牙屏着气只当没瞧见。 兰洙强自镇定,挽了绸子小心上前搀扶着新娘子往喜帐去。女孩倒安安静静随她走,想来那盖头底下也遮不住这一番冒犯,兰洙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抚,只得轻轻覆了那冰凉的手。 安置好里头兰洙又赶紧出来,冲着齐天睿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嗔道:“天睿,妹妹们都在呢!” “我耐不得了!”齐天睿叫苦,“嫂嫂,我记得莫大哥送了好几套衣裳过来,可是都在这儿?快取一套来我换上。” “嗯,伊清庄的衣裳多少难得,送了你二人一年四季的呢。”兰洙一面应着一面接了秀婧拿来的手巾给齐天睿擦着背后打了潮的发丝,“都在后头衣橱里,可统共就三套正红的,一套拜堂,一套明儿见礼,一套归宁,此刻如何换得?” “还顾得那些个!”齐天睿不耐,“谁还当真认得!快些拿来。” 兰洙拗不过,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双开并蒂,招呼一边的喜娘服侍他换上。齐天睿哪里忍得这些管家婆子们碰他,一蹙眉,再没人敢近身。总不能吆唤未出阁的女孩儿,左右无法,兰洙只得亲自上手。长嫂比母,实则这嫂子比他还小两岁,大哥总是摆了一副庙里供奉的模样,齐天睿从不亲近,唯这嫂嫂是个绵和人儿,又是当家大伯母的亲亲儿媳妇,从来府里有什么或是他要破了例求什么总是求嫂嫂,这便没有得不着。此刻伸胳膊抬袖、揽腰带,齐天睿十分自在。 “好了,快过去,莫要错过吉时了。”收拾停当,兰洙推了他一把。 “一天就这么几个钟点,怎的都成了吉时了?” “二哥哥,快些挑了那帕子啊,咱们等着瞧新嫂嫂呢!”秀婧秀雅实在等不得,两个小丫头从下生到今日也不过跟齐天睿见了几回,却是每次都被这么个“不长进”的哥哥逗得欢天喜地,因此上与他十分亲近,此刻一边缠了一个拉着齐天睿就往里头去。 眼见新郎倌走向新娘子,喜娘们都赶紧托了盘子围拢了过来,喜笑颜开又唱起了喜词。齐天睿此刻换得干干爽爽,又饮了热茶,十分适宜,这才端详龙凤床上坐着的这一位:宽大的拔步床摆在这小屋内浩浩荡荡,红烛红帐,里里外外红彤彤,她这一身行头正对了颜色,坐在床上只沾了个边,身量果然是小,却坐得端端正正。 听着喜娘高声吆喝,齐天睿应着声从喜盘中拿起喜称,轻轻伸在那盖头下,忽地一顿,这一天的繁杂随着那湿潮的衣裳统统不见,此刻心里十分异样的安静,像是在当行里接了旁人带来炫耀的宝贝,想瞧又不想瞧…… 喜帕慢慢挑起…… 厚重的妆粉不知是浸了汗还是沾了水,腻白的颜色这贴一块那贴一块,压在凤冠之下小小的脸庞像一碗没有搅匀的蒸酪;两条眉毛描得很是仔细,描成了一字连心,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此刻只像是那小画儿里起舞的宫娥,凸显着这上等的油烟墨,又浓又黑,一屋子的红都压它不住;眼帘低垂,掩了双眸,只能瞧见眉骨下微微凹进的眼纹,也避无可避地凝出一道厚厚的□□印;腮上的石榴胭脂似是精心揉晕,圆得那么妥帖,那么光滑,比匠人尺子下作的图还要来得确切,红红的,像桌上那对龙凤朱漆盘,圆圆的扣了;唇上用了一样的颜色,薄薄的,和进了一点金粉,烛光里头似闪闪流动的血,鲜红得让人发怵…… 鸳鸯戏水的围帐之下,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任凭喜娘欢天喜地的唱和帘子外的喜乐大声吵嚷,兰洙依然瞧得出新郎倌变了脸色,挑起喜帕那一刻的顽劣不屑荡然无存,此刻阴沉沉,面无表情,不觉轻声道,“天睿……” “拿水来。” 牙缝里挤出的语声不大,旁人都不曾闻得,只有兰洙后脊顿生凉意:“天睿,这可……” “拿水来!” 一声喝,似突然寒霜骤降把一切僵住,帘子外头吵吵嚷嚷的乐声更将房中趁得出奇的静。喜娘们这才觉出不对,都低头仔细瞧却实在瞧不出哪里不妥,妆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图个喜庆,那胭脂的颜色和形状都是有说道儿的,再是忍不得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往后小两口儿关起门来,要怎样好看使不得?再者说眼前这位新奶奶虽不好看倒并未多出奇,莫不是这爷见惯了那风月场里的红衫绿裙,倒忍不得这良家女孩儿一点颜色了不成? 铜盆托来了清水,盆架上是崭新的一块香宫皂,齐天睿接过手巾丢进水里,浸透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来,水只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处,两指捏了,齐天睿并未用力,只等着挣,却见那身子轻轻一颤,又安安静静。食指一勾,这才将那乱糟糟的小脸挑了起来,她随着抬起了眼帘,他却无意相视,湿漉漉的手巾一把贴在她脸上,连带了圆圆卷的刘海都打失了形状。再打开,整个妆容一片混沌,眼睛倒一眨不眨,依旧看着他…… 他手下的力道似很有把握,重得足够将那浓重的颜色擦干净,又不足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查看他亲自收进的物件,眼光犀利,下手极细,一寸一寸,似要将那几凡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多余都要剔除干净,细致到那凹在深处的眼纹,指肚轻轻摁了,细细揉洗;指尖传来的触碰只有妆粉与宫皂交替的腻滑,她像一件将将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慢慢恢复着模样…… “啪”一声手巾被扔回了水盆里,溅起一身,洒了一地,一众人的呆愕早已不足以牵动这房中哪怕一丁点的喜庆与怪诞。齐天睿抬手放下自己的袖子,“秀婧秀雅,掌灯。” “哎。” 两盏龙凤烛齐齐聚拢,将那床边人照得清清楚楚: 新月出水,细若白瓷,脱去了妆粉的痕迹,白净如此清亮,和着那残留的水渍似那恍恍的烛晕就要透进去,映出那里头水润的光;肤色腻白,眉色清淡,天生的两道水弯眉,恢复了形状,弯弯可人的小弧;小鼻挺俏,雪白如玉,洗过的鼻尖亮亮的,似秋露初降,清凉的水珠;唇这么薄,荷瓣弯弯微微含翘,擦去了浓浓的胭脂,小荷浅露的粉润;睫毛绒密,烛光碎洒栖在弯起的梢头,颤颤巍巍;一双眼睛无半分江南女儿那楚楚含烟的羞涩委婉,凹在眉骨下,一颗水晶深嵌,眼帘柔柔缓在尾梢处,勉勉强强遮拢,似掩非掩,清澈的湖水青蓝漫遮眸底,双瞳幽静,烛光里是透亮的琥珀色,一览无余,又百思不得……   ☆、第11章 交杯空对 …… “哎呀……”秀雅小小叹了一声,语声极轻,似是怕不当心吹动了烛灯,恍惚了眼前的景象。 原本在一旁心焦不知所措的兰洙此刻落了汗,看着红帐下的人不觉暗自叹道,这回再没有不合心意的了,抬头瞧,那位爷正歪着头瞧自己亲手洗出来的新媳妇,神色中已是减去了将将的愠怒,却那面上颜色并无半分惊喜,眉头微蹙,沉甸甸的。兰洙只得轻轻抻了抻他的衣袖,“天睿,愣什么神儿,快坐啊。” 秀婧掩嘴儿笑,“二哥哥看新嫂嫂看呆了。” 周围嘈杂这才又入耳,“咳!”齐天睿干嗽了一声,回身,见喜娘们托了各色喜盘到跟前儿,最前头是两只小银碗,碗里盛着几颗小汤圆,齐天睿顺手拿了一碗扒拉进嘴里,甜甜糯糯的,就是凉了有些黏牙,又从另一只盘子捡起上一只斟得满满的龙凤杯,不待众人拦已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顺手丢了空杯子,又漱了漱口,“你们弄吧,我走了。” “天睿!”兰洙一把拉住起身就要离去的人,“你,你这要往哪儿去?” “我去前头应酒。”齐天睿应着,又瞅见一旁喜盘里的一大捧花生、栗子、红枣、桂圆,蹙了蹙眉:“莫往床上浑撒东西啊,回来我还睡呢。” 说罢齐天睿抬步就走,留下身后一众人红彤彤的,托着两只交杯酒面面相觑,一只满,一只空…… 齐天睿从绣楼上下来,厅堂里的宾客已然被招呼到前厅赴宴,留下的都是讨赏的下人们,一拥而上,认得不认得的齐声唤二爷,齐天睿不得不应了几个磕头,撒尽身上揣着的喜包这才脱了身。 素芳苑出来,远远地听见喜宴上人声鼎沸,隔着水搭了戏台子,阴雨的天那打十翻儿的锣鼓依旧热闹。细雨潲着,将才空腹一杯酒下去烧得五脏六腑滚烫,扬起脸,任那雨水打湿…… 这丫头的模样怎的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么些年在外头与人打交道,齐天睿自认眼睛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也是为何他能在城北那昏暗的角落仅凭着一张模糊的画像将隐藏多年的人挖出来。今儿怎的倒拙了眼?若是旁的也罢了,可长成她这副模样,他怎么会忘了?并非是自己好色,只是这样一张脸,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过也断不会轻易忘记。那双眼睛竟然是透亮的琥珀色,又大又圆,即便不刻意,也是遮拢不住,所谓双瞳剪水于她都是过于浅薄之饰,因着颜色淡,仿佛整个眼眸都在漾着水波,深水清潭,看一眼人都似要淹了进去,不由人就挪不开眼,中了邪似的。双睫浓密遮掩不住,黑色的小刷子烛光底下在那淡色的眸中投下影子,像那月下湖水淡淡的树影,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一个景象如此熟悉!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哪里? 思绪越往深处去越纠缠,十年在外,他阅人无数,声色犬马,污沼浊地,笃定从未见过这干净的女孩儿,难不成是在他出府前?那是多少年前?为何今日这一见,竟像是很久前一桩未果之缘,忽地冒出来,如此清晰,却又怎么都抓不住。那又生又熟的感觉,让人仿佛猜谜到了最后一的关头,越想越急越不得,欲罢不能…… 远处传来两声重重的开场锣,冷雨之中齐天睿打了个寒颤,这才回了神,狠狠抹了一把脸,加快了脚步。头脑之中又是当下之事,今儿来贺喜的有齐家的亲朋至交还有许多是他这些年生意场上相交之人,情意多少先不论,下帖子的时候却是费了不少心思,齐天睿得势之后除了几年前老父大丧,这是头一桩连了齐府的喜事,府门为他大开,这里头的意思就多出许多,遂有那起子平日恨他到死的人今儿也备了厚礼,满面堆笑地登门道喜,让人不得不多存些心思。 “天睿!天睿兄!” 正走着,远远从那背影处传来人声,齐天睿驻足瞧,水廊桥上快步走来一个人,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细雨辨不清,待走近方认得是转运使家的公子韩荣德,这一身锦缎华服喜庆比新郎官有过之无不及,衬得那细皮嫩肉、剑眉凤眼十足是个模样。齐天睿往他的来路瞧了瞧,“你这是打哪儿来?” 韩荣德笑笑,“我原是跟着你往新房去,才见那庭院隔得有些意思,里头瞧了瞧就又出来看看,多少年不来,还真是有些认不得了,绕来绕去好一会子。” “内宅,浑绕什么。” “天睿兄,”韩荣德立刻挑了眉,“我打小常来玩儿的花园子怎的还成了内宅了?” 当年韩荣德的爹韩俭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主簿,四处攀附,拿钱捐了个水利通判,到了金陵自是不会放过尚有老太爷在京师的齐家,遂与齐允康称兄道弟,常来常往。韩荣德便随着也找长他两岁的齐天睿玩,只是常被揍得鼻青脸肿,两家尴尬;再后来韩家发达,便少有来往。韩荣德虽说也算读书子弟,却是玩遍了金陵城,与齐天睿自然少不得碰面,亦因着小时候的渊源争斗过几回,几次教训才明白他手里这点子花酒钱实在不足以与这财大气粗的钱庄掌柜逞脾气,反倒生出几分敬畏来,从此混得近,相安无事。 此刻齐天睿懒理他的话茬,只管自己走,韩荣德紧了两步跟了上来,笑道,“天睿,你也是小家子气,今儿这么个日子怎的还用的是家戏?” “家戏怎的了,不够你听的?” “不是不够,压根儿也听不真章儿啊。不拘怎的,好歹也该请谭老板来两出给爷们助助兴。” “谭家班不唱堂会,你头一天儿知道啊?” “他不给旁人唱还敢不给你唱?”韩荣德不以为然,嗤道,“就算不给你面子也得给咱们嫂夫人面子啊。” 正进了花廊下,没了雨丝侵扰,齐天睿脑子里忽地一闪,顿了脚步,“你说什么?” “哟,你是当真不知道啊?”韩荣德看着齐天睿似大以为惊,又转而道,“不过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天睿兄你的老岳家是谁。” “你知道他?” “你可真是赚钱赚昏了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韩荣德笑,“你那老泰山,换了旁人说不知道也罢了,你竟也不知道他是谁?” “谁啊?少给我绕圈子!” 韩荣德被呛了也只管笑,用扇子点点齐天睿,“似你这等好曲子好戏又十分挑剔之人,难得入眼也非谭家班莫属。不想想谭家班出自粼里,那一街四坊的地盘上,谭老板又是哪儿来的呢?” “嗯?” “你那老泰山是个戏痴,为了听戏、唱戏,万贯家财都散尽,谭老板谭沐秋就是人家家戏里出来。宁老先生一辈子,也算玩物丧志,如今就落得那一套老宅院还没拆。家道虽是不济,却是用银钱堆出了不少名角儿,那个时候江南六大班哪个没在老先生手下唱过?只如今都□□了,倒回不去了。” 齐天睿挑挑眉,想起那堂上一时有一时没的摆设,再想想如日中天的谭家班,只道:“既是养出这么多赚钱的,怎的倒不济了?” 韩荣德撇撇嘴,“听说那老先生道‘戏如茶,只可品不可卖’。遂是只肯拿钱出来养,却不肯收钱进来花。” 齐天睿闻言暗自笑笑,摇摇头,心道:叶公好龙,终究脱不开‘面子’二字,再喜欢也不过是拿来解闷儿,不肯屈尊赚戏子钱。宁玩物丧志饿死,不走下九流营生,老泰山果然矫情。 瞧齐天睿不语,韩荣德凑了近前,眯了眼道,“天睿兄,我可听人说宁家小姐才貌过人,怎样?那盖头掀了,果然名不虚传?” 齐天睿一挑眉,韩荣德赶紧双手抱着扇子作揖,“该打该打,冒犯冒犯。” 想再多问一两句,可瞧着眼前人,齐天睿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一同往喜宴去。 …… 喜乐声渐渐远了,这才听到雨水扣打窗棂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厚厚的竹篾纸挡不住湿潮气,房中铜炉的香熏着依旧嗅得到雨水腥味;通红的喜庆在人们退去后空荡荡的,那颜色倒越发重,漫天铺地,没过头顶的狭窒…… 莞初轻轻地、轻轻地吁了口气,身子稍稍一松懈,左右依然无靠,背倒似越发扛不动,僵硬的骨头节涩得嘎嘎响,只得又坐端正些。一整日低着头,她像被湿泥压弯了的苗儿,觉着自己换了副骨头,再也直不了了。此刻终是只剩她一个人,敢抬起头睁开眼,却这满眼的红似小时候高热时候的天地,浑浑噩噩;头上的凤冠早已压得两鬓生疼,这千斤的高贵似要她这颗小脑袋吞吃了去,口鼻中依旧是将才那扑面来的冷水味道,还有那手劲,揉搓得她心里极燥又通身冰凉、越觉饥肠辘辘;那碗小汤团实在是太凉又太少,落在腹中只觉不适,交杯酒又过于随和,除了口中一点余香,什么都不见…… 举目望,八仙桌、香妃案,就连窗户根儿底下都摆满了各色点心,金皿银盘,上头盖着大红的喜字,只是让这一片薄纸一遮,任是什么都像祭品一般,不得入口。可此刻莞初的眼睛却是怎么都离不开,想着那许是有的酥香甜软,口中生津,肚子也咕咕叫,吃一个么?只这一个个叠得甚是仔细,若是破了形状,可是不好?这一屋子的摆设必是都有意思,明早定有人来要端了走,岂非尴尬?那就……不吃吧。 越是想着不能,这饿越似逞了脾气在空荡荡的身子里浑撞,散了架般忍也忍不得。手下不觉握紧强撑着,忽被什么硌了一下,低头,鸳鸯帐下,红彤彤的缎面铺盖上撒满了“枣生桂子”。记得那娘们念完喜词,到了该撒帐的时候都犹豫了一下,应着规矩自是该把这红帐子都铺满,可那男人走的时候吩咐不许撒帐,人们似也都计较着不敢,倒是那本家嫂嫂说规矩自是不能坏的,亲自动手这才了了。原本挨着总嫌礼数拖沓,此刻莞初倒生出一丝庆幸来,低头轻轻嗅嗅,崭新的缎被熏得十分香腻,依旧遮不住生果的丝丝甜味。莞初心下喜,这么些个撒得乱糟糟,吃几个定不会显。嘴角边悄悄抿出个笑,竖着耳朵听,那远处的喜宴还是人声喧嚣,他断不会此刻回转,遂手指悄悄探出衣袖,捡一个,“嘶!”   ☆、第12章 洞房花烛 尖刺的痛激得莞初一把拨拉开衣袖,才见那藏在褶皱处的小银针露了头。心下懊恼:真真是的,还没扎到人家倒先把自己给扎了。眼看出了血珠正是要寻了帕子,忽见那鸳鸯枕旁叠得方方正正、一块绣了青梅的白绫子,这……该就是那块贞洁布吧?为这个,原本自己是有预备的,可陪嫁来的那小丫头不知几时被人换了去,那东西自是寻不着,此刻看着手上的血倒是现成了。莞初俯身拿过来,又用力挤了挤,也不知是没吃饭还是天太冷,就一两个血珠儿竟是再没有了,不得已,把那小银针拿出来在指头肚上又狠狠戳了一下,这才结出大颗的血珠,一颤流了下来,赶紧用那白绫接了,染出两个铜钱大小,歪着头瞧瞧,估摸着该是够了…… 将白绫藏好,莞初重低头小心地捡了一颗桂圆,剥开。呀!撒帐的不该都是干果么?可这雪白的果肉圆滚滚、水汪汪,通体透明,汁水漾出来顺着手指淌,入在眼中,满口生津!打小最爱莫过荔枝和龙眼,这时下哪里得见如此新鲜欲滴的果子?莞初一时叹奇,一时欣喜,全是顾不得,一个一个捡来剥开,放进口中,轻轻咀嚼,任那甜甜的汁水打破了蛋壳一般滑滑地淌在口中,许是用冰水存浸,清凉凉的,好是清爽。不一会儿手心里积了一把果壳,左右寻不着丢的地方,只得把随身的帕子打开,小心地堆放了。腾出手,这便更得意,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这一床的“贵”吃了个干净。 口中解了馋,腹中却是意犹未尽,再看看,拨拉着捡起一颗枣子,胖嘟嘟的,果肉摸起来虽不平滑倒十分紧实,只是当中紫红、两端青白的模样像是没熟透似的不大入眼,莞初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一小口,咦?这是什么?吃了这么些个甜得发腻的龙眼,此刻该是什么入口都不觉味才是,怎的依旧品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得如此青涩,酸得恰到好处,山间青草香瞬时就满口清新!从未品得如此美味,原是不喜枣子的人此刻一口接一口,仔仔细细地品,厚实的果肉入在口中十分有嚼劲,末了干干净净一个核,极小,若非品得仔细,许是都要嚼碎咽了,两指捏了,对着烛光…… 一口气提起来,莞初再不敢动…… 烛光那一头,那人不知几时已是站在门口,双臂抱着肩斜靠着,面上不似将才给她擦脸时那冷冰冰的颜色,此刻眼迷离,嘴角微挑,大红的喜袍一股子端不正的邪气。莞初只觉得雷打了似的,动也动不得,正似新床上这一捧子果壳,乱糟糟,不合时宜,藏也无处藏…… 他抬步走了过来,一撩袍角坐在床边,宽大的拔步床此刻如此窄小,两人之间只这一堆小小的果壳…… 齐天睿两指捻了一颗丢进嘴里:“这枣子诨名‘不落酥’,只长在山西平遥辛村乡,那一片山统共不过几个村产这种枣子,怎样?” 莞初僵着,气都不敢喘,死死抠着手里的枣核,心砰砰直跳,一时的,竟是遍寻不着袖子里那枚小银针…… “我也没吃着什么,尽是酒。”说着齐天睿身子往后一歪,单肘撑着被褥靠了,顺手又捡起一颗花生剥开,吹了皮儿,一把抓过她僵硬的手放了,“栗子要应景儿,生的,不能吃。吃这个,这个管饱。” 被他扯得身子有些歪,红彤彤的鸳鸯帐下,两人这么近,只这一下,感觉他的手热热的,莞初的心已是跳得快震碎了自己的耳朵,悄悄瞥一眼,那人只管自己剥了花生吃,“我将才见着大娘和大嫂,把你陪嫁那丫头要过来了,叫什么来着?” 莞初手窝里捧着那颗花生,心只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了一口,方轻声回道,“艾……艾叶儿。” 语声轻,十分娇软。齐天睿又问道,“多大了?十岁?” “……十一。” “岁数太小了。”齐天睿拍拍手,仰身躺倒在被褥上枕了双臂,“这府里的规矩,不满十二都要在各房妈妈们手底下学本事,不能使呢。” “……哦。” 莞初原本也没有丫头使唤,只是二娘实在怕人笑话,才把府里不剩几个的小丫头挑了一个给她,怎的倒不知齐府有这规矩,那小丫头学了几年戏未曾做过什么活计,这要落到管家奶奶们手里不知调//教可如何是好…… “我已经带了过来,横竖你自己斟酌。这房里按例该有六个丫头,就把她放在楼上,另一个么,”齐天睿轻轻嗽了一声,“从夕兄送了个丫头给你使唤,叫绵月。” 将才还忧心小丫头的人闻听此言像入定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烛光里晶莹剔透…… 齐天睿微微蹙了蹙眉,“你可听着了?” “叶先生……在府里教书?” 头一次听人这么叫叶从夕,齐天睿不知怎的觉着这三个字忽地生出好些意思来,原是该一步千里的称谓,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亲近。从夕兄果然不同寻常,总能弄出些旁人不及的意境来,只是她这么一问,倒叫齐天睿又好笑,怎的还没完了?懒声应道,“咱可请不起。” 她抿了抿唇,不再做声,两只小小的涡儿扣在嘴角下,乖乖的。 齐天睿眯了眼瞧着,想着依叶从夕的脾气断不会在事成之前说给她,此刻她那小心眼儿里该是怎样无奈生怨?只是这么瞧着,脸色不见凄然,红烛里粉粉嫩嫩的。 “还饿么?” 她怔了一下,摇摇头。 “那睡吧。” 齐天睿站起身摘下喜冠,自去宽解腰带,三下两下褪去喜袍并里头的薄袄,一并丢到衣架上,回头瞧见那人还僵在床边,一挑眉,“怎的?想扛着这身行头睡啊?” 他只剩了里衣儿,薄薄一身银白,莞初越低了头,只觉这房中小,只觉这凤冠轻,怎么的都藏不住,不敢喘气,生怕这一吸气有了那一身单薄的味道…… 听这语声不耐,莞初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眼见他走了过来,她紧紧贴了床棱,手摸着那枚小银针死死攥了,不觉那小针细细地扎进肉里。谁知那人根本未理会她这木头桩子,只管俯身掀起床鸳鸯戏水的红锻褥单将一床的生果包罗了胡乱团着扔在了桌上,砸得那龙凤烛好是晃了一晃,屋子里的两个影子晃得好大,好近…… 他并未将被褥打开,只就着那垒起的条褥仰身躺了。背对着,看不到他的脸,却能觉出那沾了酒醉的目光,直烧得她如覆针毡。强挣着,莞初挪动了脚步,挪到梳妆镜前,抬手卸那凤冠,双手冰凉,哆哆嗦嗦,左右寻不着结系的地方,镜子里狼狈得满脸通红。越急越不得章法,好容易扯下来,直拽得头发乱糟糟的,随手拨弄了几下,实在受不得那背后的眼睛,赶紧转回身。 他……几时笑了?还是……那眼睛一直就是笑她的?此刻双颊泛起了酒气,红晕迷离,看着她愣神儿,他一侧身,单肘支了,冲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 莞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这是叫她自己躺过去么?那一脸醉朦朦的笑似有若无,风流极致,像是他两个早有前缘,更像是笃定了她的轻佻,没有了凤冠的遮掩,只这目光便轻薄得她无地自容…… 这一刻莞初早就想了又想,一夜又一夜,生怕自己失了神,错了手,种种情形都想遍,想过他冰冷,想过他贪婪,想过他莽撞,想过他大醉而归,却怎么都没想过竟是如此风流笃定。这么便宜地躺了,要她“自投罗网”,而她,正像落在那网罗里的雀儿,依旧看得到天,自由的手脚,却飞不了…… 一只呆呆的小兔子,这一张掸去脂粉的脸慎得惨白,眼睛里那琥珀如此剔透,烛光透亮照进那怯生生的心底。这一夜,只要他想,她便是要这么怕,岂不有趣?喜宴之上,齐天睿不敢痛痛快快地饮自己的喜酒,此刻这洞房花烛,若再不消磨一些,岂不冤枉得紧? 正琢磨着,却见那人儿竟是自己挪了脚步,未待他惊讶,她已是来在床边轻轻沾了个边坐了。那双眼睛倒不如身子自如,瞪圆了一动不动的,不管脚下如何,目光一刻都不曾离了他。齐天睿觉着有趣,禁不住眉目笑容满溢。 她又往床上挪了挪,两人此刻只剩半个身子的距离,齐天睿心下越笑,也往她跟前儿蹭了蹭。她转过身,端端正正四目相对,那眼睛竟不似将才的呆怔,此刻湖水悠悠潺潺,淡淡的青蓝如此清澈,红帐遮掩着红烛在这湖水上薄薄蒙了一层云雾,慢慢靠近,那水波迷离似梦中仙境直逼了他来。宽大的喜服好是不便,挪动着便曝出雪白衣领、雪白的脖颈,红烛里苍白的脸色竟是微微涂抹了红晕,小嘴嘟嘟十分乖巧,齐天睿挪不开目光,细细端详,寻着将才那小小的涡儿…… 她俯下身,淡淡的女儿香袅袅婀娜将人包拢,防不及防,彼此换着气息,已似亲近得肌肤相腻…… 眼见她的手伸了过来,齐天睿正要抬手接,不知怎的,忽地四肢松软,醉意袭来,她的小脸这么近,绒绒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整个人越来越模糊…… 他睡了…… 莞初泥塑一般,四肢僵硬,这么近,能嗅得到他熟睡的鼻息…… 剑挑浓眉,长长的双睫凹进眼窝,越显得鼻高挺、脸廓分明,不见眼中戏谑的神色,只见那唇寡薄,淡淡的红晕。富家公子,竟不是娇养的细白,究竟是如何经得了风霜,颜色阴沉凛冽,只这眉目清俊之中邪顽不恭,遮掩不住的风流,不愧久闻大名的风月公子,只此刻,沉沉入梦,修长的身型毫无反挣的力气,安静如初生的娃娃…… 她手下的银针竟是不知该怎么拔//出//来,哆嗦着,一点一点依旧敲着他的穴位……   ☆、第13章 马失前蹄 …… 这一觉,睡得四肢瘫软,头疼欲裂…… 日头高悬,满屋子遮掩出红彤彤的光,眼皮却似千斤重抬也抬不动,齐天睿眯了眼缝,只见喜帐半掩,自己卧在花团锦簇的鸳鸯被里,身旁一只空空的鸳鸯枕,想扭头,脖颈硬得发涩,目光恍惚,眼前一切都似酒中幻象,恍恍不真…… 回想昨夜,竟是除了她那认真吃果子的小模样再记不得什么。想起身,骨头都像浸酥了,浑身酸痛,咬牙硬撑了坐起身,天旋地转,此刻齐天睿只觉自己是当年西北遇匪遭人暗算,狼狈之极。难不成是昨夜酒太多?不该啊,早早儿就被人劝得离了席,莫说醉,就连平日一半的酒量都不曾及,正苦思不解,忽地身上一阵凉意,低头看,嗯??赤//裸的胸膛拥在暖衾香盖之中,旖旎春//色,这形状与这洞房花烛竟是十分地……应景儿,几时脱得如此干净??齐天睿猛一惊,赶紧掀被,果然全身精光只留了亵//裤。头像炸了一般,重重地砸在枕头上,狠狠一拽被子,忽地摸到了什么,滑滑地,拿起来,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绸子,殷殷鲜红的血…… 近在眼前的贞洁布,齐天睿瞧了好半天才回了神,脑子里电光火石恨不能将前生后世八百年都想个清楚,牙咬的嘎嘣响却是骂不出口,端端气笑了,这可真真是滑天下之稽!打了一辈子鹰反被雏鸟啄了眼!七尺男儿,抖尽威风,只这一身酸软的痛,真真销//魂!好丫头,你有本事强了爷,还留裤子做什么?!不脱干净怎的染你那白绸子,真真是好大的能耐!想起当时她怯生生爬过来的模样,直恨得牙根儿痒! “来人!” 帘子外头立刻脆生生应道:“二爷,” “滚进来!!” 这一声怒喝嘶哑得仿佛破了喉咙,帘子外头托着铜壶水盆的烟翠和红秀狠狠打了个激灵险是没摔了手里的东西,她两个也算是府里数得上的大丫头,老太太亲自挑了来伺候新人,多少场面都见过,怎的想得到这花烛夜新起的人哪来这么大的火?不敢细想,赶紧挑帘子进来。 从未伺候过这位家门外的爷,平日也不过是远远瞧一眼,此刻这赤//裸着上身坐在被里的模样绝非这府里家训之下有礼有形的小爷做派,两个丫头顿时脸红,“……二爷,您起?” “她人呢??” “回,回二爷:二奶奶一早就往府里给太太敬茶去了。” 齐天睿瞥一眼案上的玻璃鈡,巳时已过,一把掀了被子,两脚一沾地一阵头晕目眩,咬咬牙,强起身。衣架上他的里衣儿、薄袄、一并喜袍、喜冠挂得十分齐整,一旁竟还有叠得方方正正昨夜用来包裹生果的褥单子,顾不得再计较,只扯过衣裳来上身。两个丫鬟并不敢近身,烟翠张罗倒水、伺候洗漱,红秀只收拾屋子预备摆早饭,却见这房中处处都是干干净净,十分利落,连那淌满烛蜡的龙凤烛台都已撤下,擦得锃亮。不及惊讶,但见那位爷已是穿戴停当,匆匆漱口、胡乱抹了一把脸就甩手出了门。 一路从花园子往里头去,碰到行礼的家下人,齐天睿头昏脑涨根本不及应。连日阴雨后难得地出了日头,可便是这冬日里稀薄的暖意他此刻也受不得,眼睛像是迎风流泪的沙眼睁也睁不开,闷头走着,齐天睿心下琢磨他这副光景绝非一夜宿醉能说得过去,难不成是迷香?也不该是,迷香只是致人昏迷,醒来该不会有这么重的症状,可若非迷香又能是什么?昨夜他不曾吃什么,席上应酒都是随手捡起酒杯,随到随应,满桌人同饮如何做得手脚?再有就是那颗枣子和几粒花生,更不像!越想头越痛,糊里糊涂的,一时想到石忠儿,这小子成日混迹江湖,该是抓他来问问许是能有个结果,却又记起这院里是内宅,石忠儿是进不来的,越发懊恼。 新房隔出的小院虽已纳进了西院,却是离正院谨仁堂有相当一段路,待走近已是又耽搁了一刻,院门上的丫鬟远远瞧见便急急传道,“二爷来了!” 新人早起第一盅茶实是当紧,上上下下都在等着,齐天睿再是不通也明白这道理,怎奈这一晚晚得日上三竿,若当真是洞房*倒还罢了,说出去人们也不过是笑年少夫妻不知把持,如今弄得偏偏是他一个人睡了这么晚,那丫头倒是早早儿精精神神地去了,这可怎么说?新郎官身子不济?一夜都折腾不起??齐天睿一面硬着头皮往里走,一面苦笑笑,回府这三年连带被撵出去那些年,拢共十几年的名声脸面一朝在府里丢干净,真真利索! 进了院门,一眼瞧见石阶上帘子外头站着的小丫头艾叶儿,再细瞧才见绵月也在。绵月原是叶府叶从夕房里的丫头,那日兄弟二人定下那不能名言之约,次日叶从夕便登门送了一个丫头给她。彼时齐天睿满口应下,想着不过是想贴心人伺候聊解相思,待这丫头到了才见那眉眼虽不出众,却是神色冷静、行事老道,极稳妥,心中不知为何便隐隐有些不悦。此刻站在谨仁堂丫鬟们身边微微低头,十分随入,若不仔细瞧竟是辨她不出。只艾叶儿小丫头,人小,手脚不静,面上更是耐不得,东张西望。齐天睿打她二人身边过,绵月像没瞧见似的依旧垂手肃立,艾叶儿两只眼睛却是立刻盯在他身上,一脸怨气。 里头早已通禀,齐天睿进得门来,见闵夫人已是褪去了昨日的喜庆,此刻一身佛青色缠枝莲花缎袄,虽也是应着喜事崭新的料子,只这颜色却是和着亡夫之后的素净,若非案上挂了喜字的茶盘点心,这房中佛香冉冉,一切如旧。端坐堂上,闵夫人面色肃然,目光空空不知落在何处,仿若眼前什么都没有;堂下端端正正地跪着新媳妇,两手捧着茶盅恭恭敬敬地举在额前。 齐天睿这才明白为何艾叶儿见着他那般不悦,估摸着她家小姐这是一早来了敬茶,这半日婆婆都没接过去。瞧她端得稳稳当当的,小脸上一副极虔诚的模样,齐天睿心里恨,装得倒像!知道闵夫人是借着儿子还未到不肯只接媳妇的茶有意刁难她,算起来有大半个时辰了,铁打的手臂也该酸得要断掉,原本有叶从夕这一层关系在,齐天睿该出手相助,却这一夜消磨,此刻依旧浑身酸疼、眼睛发涩,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撩袍子大礼叩拜。 “太太恕罪,儿子昨儿吃多了酒来晚了。” 自听传儿子来了,闵夫人便屏着一口气,自知这年轻气盛、火力旺,之前如何信誓旦旦亦难免洞房花烛见了小娇娘便把自己的娘忘到脑后,即使休书在手若没有儿子撑腰也是一纸空文,遂这第一日第一桩就想瞧瞧他二人是怎样前来、神色如何,未料到竟是那丫头先到,见那皮儿白水嫩、水葱儿似的,一双清眸浅水滟滟、勾魂摄魄,真真是一点粉唇梅花带雪十分俏、两只小涡儿未语先伤无限娇。落在眼中闵夫人这一夜未眠的苦涩越发闷堵在心口,此刻见儿子于她丝毫不见半分怜惜、神色漠然形同路人,全不似那春睡初起的相互着意,闵夫人暗自叹果然算是个见过世面的,曾经于这不肖子混迹声色之所的怨恨就此烟消云散,这口气舒舒坦坦地出来,“快起来。” 齐天睿强自站起身,不敢将那膝盖软如碎骨的怯露在众人眼中,未及闵夫人再张罗自去落座。看着儿子一道堂上坐,闵夫人更露了笑容,“瞧这脸色,昨儿客多,我就知道天佑天悦帮你也遮挡不住什么,醉自是难免。” “嗯。”齐天睿应了一声,推开桌上那只敬茶的龙凤祥云金玉盏,捡了平日喝茶的杯子自斟了抿起来。 “可用了早饭了?”闵夫人问道。 齐天睿边抿着热茶边瞥一眼地上的人,“还没。” 闵夫人满面笑,“早起吩咐煮了热热的胭脂米粥,这就让人端来。”一旁的彦妈妈闻言赶紧接了话,“正是,还有几样儿新鲜小果儿,都是现成的,这就来。” 齐天睿欣然允下,眼角处那捧着茶盅的人终是微微颤了颤身子,脸色有些僵…… 这一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摆上了红稻米粥、各色小菜并点心,热热的一桌,齐天睿一见身上的酸痛都似轻些,拿了汤匙大口吃。闵夫人一面夹菜,一面只管疼道:“我的儿,慢些。” 从昨儿一大早出门迎娶到夜里的喜宴,齐天睿一路应礼腹中空空,直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一顿偿补,风卷残云,十分适宜。儿子吃得香甜,闵夫人看得更香甜,那地上的新娘子端端成了不合时宜陪衬。 齐天睿吃好漱了口,方道,“老太太那边儿还等着呢,咱们过去吧。” 闵夫人回道,“不急,早起福鹤堂就传话过来说老太太昨儿乏了,大夫嘱要好生歇息,让今儿晌午前过去就成。” “也不早了。”齐天睿说着站起身,亲自给桌上那只金玉盏斟了热茶,双手捧了双膝跪地,“太太请用。” 闵夫人微笑着接过,轻轻抚了茶叶抿了一口,点点头。 待放下这一盅,众人的目光重又落在地上的人,莞初亦赶紧更捧高了手里的茶随着轻声道,“太太请用。” 闵夫人沉了脸色,“往后记住,大家子里凡事都有规矩,莫将你那小家宅院的行事带出来。得罪我倒还罢了,日后在老太太、老爷太太、叔伯妯娌前失了礼可就是这一房的不尊重,丢的是天睿和我的脸面,你可记下了?” “……记下了。” “往后我自会指点你,好生学了。” “是。” 齐天睿眯了眼一旁瞧着,揣摩着这是犯了哪一条?瞧闵夫人的脸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难不成是开口叫了娘?倒是亲。 又冷眼默声了一刻,闵夫人这才接了莞初手中那盅早已冷透的茶,只在唇边沾了沾便“啪”一声落在桌上。 “走吧。” 闵夫人起身,丫鬟妈妈们赶紧上前搀扶了,一众人簇拥着往外去。 齐天睿落在后头,看那跪着的人身子往后一靠,轻轻舒了口气,卸去那只千斤重的茶盅小脸立刻复了桃花儿粉,将才婆婆那一番说道竟似左耳进右耳已然出,眸中清凌凌的,嘴角一翘,小酒窝只露了一只,居然俏皮皮抿出一个笑,不料一抬眼正对上他,赶紧低头,拽了裙角就往起站,那身手利落的,轻盈盈扑腾了翅膀的小雀儿一般,转身就离他而去,仿佛将才一个多时辰跪在青石地上只是蜻蜓点水,齐天睿看得怔,忽记起雨中那忽然绷紧、端端救了他尴尬的喜绸…… 出到堂屋外,闵夫人一行已然走到大甬道当中,齐天睿站在石阶上,石阶下是安安静静候着他的人,抬起小脸望过来,一副理所当然要随着相公的模样,全不似将才逃也似的慌乱;身上不知是没寻着还是不知礼,依旧是一身拜堂的喜服,昨夜拆凤冠拆得一头乱发,此刻青丝盘拢在一侧,连绵而下,错落有致,分明是个妇人髻却是挽出了小女儿的娇俏;有了昨日冷水洗脸的怕,今儿她再不敢擦一点脂粉,薄薄的日头下,细白剔透,淡淡的眉,绒绒的眼睛,一眨一眨,那眸中琥珀的颜色便似夜空繁星坠了清湖,十分的雅净,十分寒…… 一朵小梅,凌寒傲雪自清高。 齐天睿咬咬牙……   ☆、第14章 满地桃花 一路往福鹤堂去,头顶着薄日头,脚下依旧是阴雨干不透、斑驳的路面,路长,湿冷的潮气吸在鼻子里直冲冲的,小刀子似的刮得生疼;头昏沉沉,身上的酸痛亦未减轻多少,只这一刻又添了这一点的不适,齐天睿心里极燥,瞥一眼身边人,含羞低头、亦步亦趋,乖得很,忽想起叶从夕那日的话,‘一颗玲珑心,满是俏心思’,又记得昨日酒席之上他微微含笑从始至终,如一尊冷泥的雕塑,惘然失魂,齐天睿心里那丝异样更深了几分…… 来到福鹤堂,石阶上便听得里头欢声笑语,那喜庆倒真是比正经迎娶新妇的西院热闹许多。老太太早已被一众人簇拥着,伸长了脖子等着,闵夫人领着新人进来,满面堆笑:“见过老祖宗。”福福身便自起身陪侍在老太太身旁。 众人围拢,一对红彤彤的新人俯身叩首。待抬起头,这头一次露面的新媳妇即刻招来众目睽睽,人们都似再看不着那不合时宜的喜服,只管窃窃私语,语声倒并不避讳,满含着笑意。 “来,过来。” 听老人开口召唤,莞初怔了怔,一旁侍候的兰洙赶紧走过去挽起她,笑道,“我只说了老太太不信,快来让老人家好好儿瞧瞧。” 人拉到了跟前儿,近近地挨在半卧的老人身边,像是被拢在怀中。抬手握了她,老太太轻轻地抚摸,亲近得局促,莞初越发低了头。不知怎的,那力道越来越大,紧紧地攥了,莞初正是纳闷儿,却见老人借着力竟是挺起了腰身,丫鬟双玉赶紧从身后双臂托着撑了,老人依旧不肯松开,更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从那鬓边滑落的发丝轻轻抚过她的眉眼,小小的鼻…… 莞初屏了气,不觉病中枯瘦的手,但觉出那细细微微的颤抖,气息不匀,强睁着老眼昏花,眨了眨,红丝漫布,就着泪光,那眼中方才有了亮光,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脸颊,轻轻揉搓,虚病的身子竟是再攒不足一口气,唇颤颤巍巍,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光景着实出人意外,老暮之年见了隔代孙媳该是欣喜享福才是,如何心酸至此?不敢造次,房中一时哑然,众人面上的笑容都不知该如何收敛,正是尴尬,只听得大太太阮夫人道,“瞧老太太心疼的,这孩子生的多好,将将这头一面儿见着我就……”说着低头用帕子沾着眼睛,泪水显是早一步流了出来,又强笑哽咽道,“真真是……眼熟。” 众人不解,却有人解。闵夫人冷在一旁,面容僵硬,老太太这光景显然是记起了这丫头的生母。从不知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知自家男人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未曾舍得放下,此刻看老太太睹念旧人,该是这母女十分连相,难道当年的她……便是如此清灵灵的可人?这故人的泪,究竟……是他一个人放不下的心思,还是这一家人放不下的心思? 屏在胸口强撑着的一口气被大太太一句话打得粉粉碎,真真像是一巴掌端端扇在闵夫人脸上,多少年的心痛都不及这一刻的羞辱…… “面善自是眼熟。”坐在另一边的三太太林夫人柔声接了话,起身走到莞初身边轻轻揽了肩头,“昨儿秀婧秀雅回来就直说嫂嫂好看,今儿一见果然不俗。这么水灵的孩子,多少赏心悦目,谁人不爱呢?”转而笑看着半天无人理会的新郎倌,“天睿啊,你说是不是?” 一时众人哄笑,这半日的悲戚尴尬都化作其乐融融。齐天睿干嗽一声也不得不赔笑,毕竟三婶算是为他娘解了围,只是瞧那丫头被这一奚落似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粉面桃腮,难为情地低头抿嘴儿一笑,那份甜,甜得人心腻,活脱儿一副心满意足的小妇人模样。齐天睿在一旁瞅着,心里真真稀罕,自当这世间能比他还无耻笃定的压根儿就没有,看来真是少见了世面! 老太太这一刻也缓了过来,闵夫人和林夫人搀扶着重靠在坐褥上,眼里头才算又平静下来,叫了天睿过来一道站了,看着这一对儿红彤彤、漂亮的新人,笑容满溢,吩咐道,“天睿,带你媳妇见过伯母婶子和你妹妹们。” “是。” 两人相随先来到大太太面前行礼,先前的红眼圈已然褪去,阮夫人微笑着起身扶了他两个,亲亲地握了莞初,如将才的老祖母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这孩子生的这么可怜见儿的招人疼,莫说是天睿,便是咱们瞧着也喜欢。”说着轻轻拍拍莞初的手,一本正经道,“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咱娘儿们把东院的门一锁,让他在外头求去。” 新娘子被说得满面绯红,一屋子的女人更笑开了,病榻上的老太太也逗得合不拢嘴。头一次见大伯母如此打趣儿说话,齐天睿虽是被接连揶揄笑得尴尬倒也觉着新鲜,只有落在人群外的闵夫人听得出来:这一句,并非玩话。 一对新人又转向林夫人,口称“见过三婶”两人行礼,起身被林夫人揽了,笑道,“这个礼我是一定要的。”这位婶娘年纪不到四十,身材高挑,柳眉杏眼,一身袄裙虽是上好的云缎,却是一色天青,发间一只翡翠金凤钗,耳边两颗鎏金银环宝玉坠,喜庆不失稳重。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语声却是江南的软柔,绵绵的,似那鹅蛋脸庞上总是温和的笑,甚是暖人心。 莞初不觉悄悄纳罕,齐家长辈如今还在官中任职的只有三老爷齐允年,听说此人一介文官却有雷霆之势,行事果断,大刀阔斧,是朝中有名的“虎将文差”。不久前高升右都御使、巡抚西北,这样一位人物偏有如此温婉柔媚的夫人,岁数似也差得多,膝下又只一对双胞小女儿,也是有趣。 见过了两位太太,莞初抬眼再瞧,房中华衣丽服、人虽多倒大致都分得清,只有边上一位妇人,眼眉含笑半日不语,她与林夫人一般的年纪,面上妆容雅致,精描细绘,一身杨妃红的云缎袄、双臂上绕着水纹披肩,身姿婀娜,丰韵聘婷,实在不俗。此人绝非仆妇下人,却又不曾在这堂中落座,莞初暗自想来该是个尴尬之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犹豫着看向身边人指望他引领,岂料不待齐天睿接应,身后竟是传来闵夫人的声音,“这是你大伯家的姨娘。” 有婆婆亲自来指点,莞初赶紧福身,“见过姨娘。” 方姨娘紧忙着双手接了,“可是不敢。”又啧啧赞道,“真真是画儿一般的女儿,我只当咱们家的女孩儿算得标致了,这一瞧见,才知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齐天睿笑道,“姨娘这话是要得罪人了。” “可不是!”女孩儿们都围拢过来,“姨娘真是偏心呢!” “哎哟,”方姨娘笑得暖,十分端庄,一边一个揽了秀婧秀雅,“一个个都是美人儿呢。” 方姨娘这边一热闹,端端冷了那高高在上的阮夫人,看着她冷脸不应身边只有自己的儿媳兰洙,闵夫人这才气顺一些,更走近,笑意融融,拉过一旁抿嘴儿笑的女孩儿对莞初道,“这是大伯家的秀筠妹妹,那两个小姑娘是三叔家的秀婧秀雅妹妹。” 眼前这女孩比莞初年纪略小些,身量苗条,面容恬静,柳叶儿弯弯,小鼻小口,丹凤轻挑,许是气血不足人有些苍白,更让这双眼睛总像是心酸有泪又似怯怯含羞,没有秀婧秀雅那小女儿的娇俏,只如水边那柔柔的小柳儿,细雨随风,袅袅婀娜。莞初伸手轻轻牵了她,“妹妹。” 白净的小脸羞得红扑扑的,她似比这新娘子还要难为情,一开口语声极软,“嫂嫂。” 林夫人笑道,“我这两个是聒噪的,秀筠最是个可心人儿,往后姐妹们常在一处,嫂嫂多照应担待才是。” “她能知道些什么,”未待莞初应,闵夫人道,“不过是白长了年纪而已。” 林夫人闻言笑笑,未再接话。 “回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众人正说笑着,外头小丫头进来回话,“三爷送了回礼帖子进来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问老太太、太太可还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应道,“正好儿,快让他进来见见哥哥嫂子。” 传话出去,不一会儿挑帘子进来一位公子:青丝高束,上插镶紫晶镂雕白玉鎏金簪;身穿织金妆花缎宝蓝箭袖,外罩水蓝鹤氅裘。眉似飞剑,目若朗星,浅麦的面庞高鼻宽额棱角分明;宽肩束腰,身型款款,翩翩少年郎增之一分多,裁之一分少,一撩袍子单膝跪地,书生儒雅掩不住英姿挺拔。 老太太应他回话,旁人都似平常,只有这唯一一个似是见到了那云天之外的来客。齐天睿原不在意,一眼瞥见,端端吓了一跳,只见那丫头雷劈了似的,将才的笃定与装腔作势全然不见,此刻一脸呆怔,两眼发直。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天悦生就一副好皮囊,小的时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常被这做二哥的捉弄给他穿了女孩衣裳逗他玩,好在模样美倒不妨碍他长志气,长大了正经习了几年武算是有了男人气。可看这丫头的眼神并非是那痴心女儿见着美少年,倒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发白更甚惊吓。不管她是看着喜欢还是怕,这一副看痴了的模样实在丢人,齐天睿不经意上前宽袖之下一把握了莞初的腕子,那铁箍子一般的力道足足让她醒了*。 “来,见过三弟。” 莞初回了神,慌乱之中直往齐天睿身后躲。他手下用力,紧紧攥着她,几是将人拖了过来。 “二哥,”天悦颔首见过齐天睿,又对着莞初深深作揖:“天悦见过嫂嫂。” 莞初屏了气,恨不能也闭了眼,可怎奈那腕子上的力道似要捏断了她,再不容她躲避,只得搜刮着力气挤出一点声:“……嗯。” “天悦,赶明儿那回礼的单子送一份到我柜上去。”齐天睿岔开了话,手下丝毫不见半点松懈。 “是,单预备了二哥那边儿的,我这就送过去。” “不急。” 说着话已是到了晌午,老太太原是要在福鹤堂设家宴与新人一道用饭,怎奈这两日过于兴起又劳累,心力有些不支,便吩咐把酒宴摆到后头暖阁里让他们自己热闹去。三个儿媳一合计,林夫人带着晚辈们过去,阮夫人和闵夫人留下陪侍老太太。 一众人辞别老祖宗,仆妇丫头们簇拥着往外去。秀筠姐妹都过来拉着莞初,兰洙笑着拦了,努努嘴,才见那新郎官人虽是到了门外却并未下台阶,显是在候着,女孩们掩嘴儿笑,便都先走一步。 随在齐天睿身边,莞初低着头,他抬步,她跟着,先前那乖巧的模样不见,亦步亦趋,木头人儿一般。出了福鹤堂拐入小角门,东西夹道穿堂四下无人,齐天睿驻了脚步,回身,那人近在眼前,冷冰冰的小脸眉心微蹙,低垂的眼帘上绒绒的睫毛颤巍巍的,心思满腹、人在魂离,停了这半日都不曾抬眼看他。 “认得天悦?” 她终是抬起头,却不知看向何处,两只甜甜的小涡儿隐去不见,目光那么远,似根本无意遮掩将才的失态,清冷的日头映在那琥珀里,深不见底,轻声回道:“不认得。” 齐天睿微微一笑,果然,这二人交情匪浅。想天悦不过将将十七岁,宅门之中娇养从未经得什么事,可将才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能如此从容,那一拜谦恭随和不露半点端倪,于她的失态遮掩得十分妥帖,显见他早已知道这位新嫁的嫂嫂是谁。 齐天睿不觉咬咬牙,这丫头究竟在娘家是如何随意,早早定了亲竟又招惹了这些旧识,那一厢叶从夕为她万里而归、寸步不离,甘心苦苦守候;这边厢天悦近水楼台、早有绸缪,显是成竹在胸;唯独不解之人便是他这一身喜服、叩天拜地的相公!   ☆、第15章 难道因由 入了夜,天倒大放了晴,黑缎子似的夜空高高地缀了几颗星,不及夏日闪亮,小小的,十分干净养眼。 菱窗半开,口鼻之中都是雨后清新,冷冷地沁入心肠,后半晌的时候齐天睿的头疼算是止住,身上的酸软便也不觉怎样了,此刻站在窗前一杯热茶,一点星光,人便清爽起来。这一日东走西拜,真是劳心劳力,好在明儿就是归宁之日,一场大戏总算是要收场,短短一日一夜,磕磕绊绊,一颗挪借来的小棋子,处处招架,不但破功还破局,这帐究竟该算在谁头上? 前晌在福鹤堂的失态勉强遮掩过去,齐天睿惊讶之余不得不多存下些心思。家宴之上,大哥齐天佑特地从府衙赶回来带了四弟天旭来与他们相见。看那丫头给大哥行礼,齐天睿竟是促狭地想瞧瞧她可是与这位木头刻出来的大伯子也是旧识,若果真如此,他便是要即刻往庙里去,看看是哪里丢了尊法力无边的菩萨一不小心让他娶回家来了? 两厢见礼,只那小天旭悄悄多瞅了新娘子几眼,其他并无异样。只是彼时她依然未从见天悦的震惊之中脱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挣个笑也十分寡淡。许是看她横竖不得意,天悦很是贴心地寻了借口,匆匆用了几口点心未待正菜上来就提前离席。他那厢一走,这一个总算是好些,好歹也能抬头应付席上那几个女人。 来日方长,那封休书定在三年后,若是只依着娘亲,现成的便是道理,可若是再顾及叶从夕,便不可做得太过。看今日福鹤堂上老太太和大伯母的形状,自己显是低估了两家当年的渊源,这里里外外的缘故若是不弄个清楚,恐难成事。抿一口茶,有些凉了,茶香淡去茶味倒似更浓,品着那香甜之中清凉的苦味,齐天睿想起石忠儿傍晚进来回话,只道,爷您说的这症状断不会是普通的迷药,除非有毒,可若是有毒,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缓过来;再剩下的法子只能是被人扎了穴道,依着下针的力道和时辰把握倒是能有这等效力,只是想要用银针行凶,那手不但准还得稳、胆大心细,否则半点偏颇不是露陷就是致残,且这法子立时见效不易隐蔽,说起来,谁能在洞房花烛夜扎了您老? 夜深了,府中四下只留上夜的灯火,远远的,星星点点,花园子里飘来残荷冷塘的腥味,一片漆黑……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齐天睿转回身。那穿了两天的喜服终是被她换了下来,此刻一身双丝薄银袄、领口淡淡的小梅,上好的伊清庄料子颜色配得如此雅淡,在这红彤彤的洞房里十分清新,只是这剪裁与那喜服一样又宽又大,整个人装在里头只有那小脑袋形状清晰。眉目清静、小心翼翼,相与早起的精神劲儿她显然有些懈怠怠的,可也再不见日里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全不记得曾在人前尴尬,安安静静的,目光投过来并未落在他身上,只瞧着高几上那对龙凤小烛跳烛花。 齐天睿随手闭了窗,走到近前将茶盅放在了桌上。 一步之遥,房中的烛光这一关窗随风晃晃,恍得他走近的身影那么高大。房中静,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半天不语,他微微歪头,那侧目的端详让这一点的距离都似不见,淡淡的酒气拢过来,满屋子红彤彤的烛光照得她脸有些烫…… 他缓缓打开双臂,莞初的心一哆嗦,险些就往后退,宽宽的袖子下手一紧,那隐藏的小针瞬间突起,手指轻轻捻过,心仿佛也在悄悄的推捻中静下来…… 他双臂张开人却并未上前,莞初抬头,那模样懒懒的,一双眼睛迷离、半睁不睁,像是在等什么。她不觉一怔,这形状难不成是要她……为他宽衣解带、伺候更衣?莞初轻轻咬了唇,摩挲着那小小的针尖,一点一点…… 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终究不得不……伸手。大红的吉服,腰间束着双金攒花结长穗宫绦,两指捏了穗上的翡翠坠轻轻一拽,那结竟是纹丝不动,又稍稍用了些力,竟似又紧了几分。莞初悄悄纳闷儿,再细瞧,这结似是不如昨儿打的那只花团子大,骨朵儿似的两边绽着蝶儿似的翅膀,随着衣袍摆动轻盈盈的倒是好看,只是这看着松松垮垮、结得十分随意,怎的倒似生了暗结?难道是寻错了头?绦子细不敢再生扯,两只手捧了轻轻拨弄,不觉人就往近处凑,顺着那坠子仔细寻,总算是在背后寻到那只藏起来的结头,轻轻一拽…… 齐天睿眯眼瞧着胸前那毛绒绒的小脑袋,极是用心地对付着他的腰带,全是不觉这般形状几是埋在他怀里。淡淡的女儿香似春日早起沾了露水、嫩嫩的花蕊,似有若无飘入鼻中,痒痒的,他不得不抬起些头。 腰带倏地落在手中,她的嘴角微微一翘,小涡儿甜甜的。抬头伸手到他身侧,一摸,衣袍的结系果然亦与作夜不同,那结口掖在衣襟里,手指探入细细地揉搓,小心地解开来露出里头银缎薄袄儿,撇下一角红白相间煞是显眼,又伸手到袍里寻那腰间的暗结,脸颊与他的身子一寸之遥,暖暖的身热扑面来,莞初赶紧屏了气…… 喜袍宽大,几乎是半了掩了她,齐天睿低头,轻轻吹着那耳边绒绒的小发,“昨儿夜里……为夫可还当称?” 冷不防暧昧的语声儿直直戳进耳朵里,莞初一个激灵,猛抬头,躲不及躲,那双醉迷迷的眼睛近在眼前。一眨不眨,她的睫毛都不敢颤一颤,生怕这一下就触碰了那让人脸红心跳的目光,他的语声极腻,腻得烛光都似蒙了一层纱……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睛睁得溜溜圆,那琥珀的颜色浅浅透明、满满地装着他的模样,两颊上的红晕仿佛雨后湛晴一抹淡淡水虹,未待再深,竟是倏地不见了,只留小脸寡白白的。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到了那粉粉嘟嘟的唇边,轻轻的、几不可闻的鼻音,“嗯?” 她怔怔回神,不知躲,好一会儿迎着他的目光浅浅地抿出个笑,那笑三分羞,三分俏,三分娇娇妩媚,看得齐天睿都有些懵,若非自己实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真要被她这娇羞的模样哄得个七荤八素!恨得一把握了她的腰,贴紧在身边,“好媳妇儿,既如此,今儿咱们就鸢梦重温。” “你……”莞初刚想抬手被他一把握住死死地钳了,感觉不到那里头细细的针尖,只有勒断的力道。 “相……相公,”她轻轻开口,小心着不让唇碰到他,“头……还疼么?昨儿手重了,是我的不是。” “果然!”他恨得咬牙切齿。 “我,我是怕你吃醉了酒不省事……伤了我。” “伤了你??你是泥捏的还是纸糊的??洞房花烛倒能伤了你?!” 莞初闻言眉头一紧,看着他勃然怒起、字字句句这么真切,那琥珀忽似一汪死水冻住了一般…… 看她蹙着眉呆呆的,再不见掩饰,齐天睿咬牙在她唇边道,“若非看在守身如玉也算你的志气,我捏碎你!” 不及她再应,齐天睿一手扯下喜袍扔到衣架子上,握着那细细的腕子一刻不曾松懈,回身拖着她直直摔入帐中,“睡觉!” 厚厚的鸳鸯帐狠狠地落了下来,满眼乌突突的红…… …… 三日归宁。 一大早,一对新人拜别谨仁堂,礼箱礼担早已在府门口预备齐整,骑马上轿,红彤彤的一行人马再次浩浩荡荡地往粼里去。 宁家这边也抬出了多少年的女儿红,一家子早早候着,大开了府门迎接新姑爷。又登门,齐天睿跪在堂前再拜岳丈,只这一回,莫说那堂上充门面的虚饰一概不见,就连老爷子手边的茶盅都与那待客的茶盘不成套。不知是这粼里的规矩还是果然成就至亲再无需多礼,宁家竟是未再往外头多下一份帖子,宗族邻里一个都不见,堂上除了宁老爷和续弦的夫人秦氏,只有站在一旁的小公子。 小小男儿,面无表情,孤零零的目光只落在姐姐那一身红上…… 归宁宴摆在府中正厅,高台厚榭,画栋飞甍,这房子虽说年久欠修,曾经的气派倒还在,只是只摆了一桌席,席上一家人,连带一旁上菜斟酒的下人也不过七八个,空荡荡无甚修饰的厅堂里,小碟子小勺都能轻轻碰出回音儿来。 自从韩德荣口中得知这一家子的景况,齐天睿眼中便无甚稀奇,只是初嫁的女儿归宁也算是一桩大事,虽不需铺张多少珍馐美馔也得大致上得台面,可这一桌子都是极寻常的家常小菜,味道虽还过得去,卖相实在不济,若是料得不错这该是出自某位老家人之手,怕是连个厨子都称不得。 老泰山满面带笑,精神烁烁,开口话家常也甚是亲切。齐天睿想着无论将来如何这长辈不可怠慢,若是能哄得老爷子喜欢,日后也好行事。原本翁婿二人算是有个一样的嗜好,一道喝喝酒,说说戏里春秋,若是兴致起来听听谭老板当年学戏的轶事必是其乐融融。可应了几句话下来齐天睿才觉这句句看似亲近的话实则都浮在面上,根本不及深谈。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只管吃喝,与他说话不是问老太□□,就是把这一碟子糯米糖藕说得香甜至极,直请他品尝。想起叶从夕曾说他们如小户农庄般亲近,这话果然不假,只是于他这新姑爷却实在是不怎么着意,他究竟做些什么营生、府里府外如何提都不提,甚而连个话头都不给他,更莫说自家情形,仿佛每日便是这三餐六茶悠闲过活。 齐天睿不觉心里纳闷儿,这老泰山可是当真知道他和那齐府是怎样的光景?又是否当真知道这一桩婚事究竟因何而起?看似亲近,一别千里,那老爷子眼中似乎根本就不曾多出他这么个半子。   ☆、第16章 事出蹊跷 “姐夫!” 齐天睿正闷头吃菜,忽一声稚嫩的小童儿叫,抬眼瞧,正是自己亲亲的内弟。七八岁的小娃娃胖嘟嘟的小圆脸,肤色细白、双眸闪亮,长得甚是讨喜,此刻双手举着小茶盅冲着他,“爹爹和娘不许我吃酒,我以茶敬你。” 齐天睿笑笑,端起酒杯,桌子太大、人太少,望过去那小娃娃坐得端端正正,他便不得不起身弯腰去碰他的茶盅,“多谢二弟。” 看着这小童,齐天睿总算有了话头,“听闻二弟自幼习画,颇得章法,实是难得。” “过奖了。”宁老爷脸上的笑果然真诚起来,“睿祺从小就喜欢画,亦不过是随手玩闹,虽也请了师傅指点却不曾当真怎样。” “琴瑟丹青本就在书本之外,有缘方通,灵性自在。”齐天睿恭维道,“不知二弟表字是哪两个字?” “宽睿之睿,文祺之祺。”宁老爷回道。 “哦?那倒与我是一个字了。” 齐天睿拢了一个几乎是在讨好的笑看向小童,岂料那小子一歪小脑袋,一本正经道,“姐夫所言差矣。我是‘睿哲通达’的‘睿’,与你,并非一个字。” 小小嫩声儿,青砖高粱之下荡着回音,森森的,竟是无人觉得不妥。齐天睿微微含笑甘拜下风地冲他点点头,好小子,小小年纪,这么尖酸刻薄!想起那枚对自己扎了又扎的小银针不觉冷笑,真真是一家人! 家宴罢,宁夫人带着莞初先行告退,三个男人又冷清清地吃了一盏茶。新人要在府中过夜,还有多半日的时光可叙谈,齐天睿瞧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老泰山并未当下允肯,齐天睿辨那颜色似有话要说,心下正喜,却不料老爷子摆摆手又罢了,只客套道让睿祺领他预备好的新房去歇息,一应行礼都已安置过去。 从未往这府中去,齐天睿倒有心逛逛。随着睿祺从正厅出来,过东西穿堂,一路上房檐梁下光秃秃的,莫说鸟雀,就是灯笼也不见几个;偌大的府邸修得也算规整,只是并没有什么应冬的灌木,四平八稳,甚是无趣。沿抄手游廊往西开着个小月亮门,脚下便是换了鹅卵石铺路,甬道两边栽着竹子,叶子低垂,泛着暗青,风雨秋霜打得有些零乱,结了细绳围拢。这算是进了花园子,却是冬日清冷、灰砖秃树,一点颜色都不见,落在眼中好是萧条。 兄弟二人走着,小睿祺不知觉就一蹦一跳,齐天睿瞧着,心笑毕竟是个娃娃,强他的头不过是人前显摆,想他的爹爹是这么不通世俗的老戏痴,他的师傅又偏是那置身世外的叶从夕,这娃娃心高气傲自是难免,且看他一进门眼睛就离不开莞初,缠着的模样倒也可怜,姐弟两个情深切切,于这夺了心爱去的姐夫有些许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姐夫,你看,过了这桥就到了姐姐的绣楼。”豁牙漏气,稚嫩的小脸。 齐天睿随了上来,居然是座木头桥,嘎吱嘎吱的。举目瞧这池塘倒是颇占了些地方,若是水蓄的足,夏日泛舟也未尝不可。满塘栽荷,只是雨水打落的残枝枯叶也不曾收拾,铺在那水面上,十分碍眼。 “瞧!那有只小狗儿!” “嗯?” “水里啊!姐夫快看,洑水呢。”小家伙指着不远处,笑得甜,好是新奇。 齐天睿看着这乱糟糟的池塘,实在找不着。 小睿祺跑过来,急得又蹦又跳,“那不,就在那朵莲蓬底下!姐夫,快看!快看哪!” 齐天睿原本无意,应付一下也就罢了,架不住这小东西叫得实在欢实,由不得人就得跟着他走。顺着那小手指,齐天睿勾背弯腰,无奈细寻,不由自主就往外探。忽地身子一沉,手下那桥栏杆跟着就往外撇,齐天睿紧着回身,怎奈探出去太多根本不得把握,只听木头栏杆咔嚓一声!人再屏不住一个趔趄,齐天睿心道糟了!话音未出,整个人已经扑通落到桥下,哎呀!他可不会水! 正是惊吓,膝盖一阵钻心的疼!再看,他居然端端跪在塘里,水面不过几寸,水底铺满了棱棱角角的石头,那荷叶竟还远得很。原来,这是座摆样子的画桥!不及细琢磨,那冰冷的水已是浸透了裤子和袍脚,齐天睿忍着疼站起身,回头看,只有断桥栏杆,那孩子早已不知去向。 湿哒哒地上来,四下看看,莫说叫个人伺候,连只鸟都没有!齐天睿只得自己弯腰拧袍脚,好在落水的地方是石头铺的,并未沾到河泥,否则这一身可是好瞧了。 风一吹,冷得牙打颤。 真是晦气,昨儿让姐姐扎得浑身疼,今儿让弟弟骗得一身湿冷,这一家子都跟他犯克! 绣楼近在眼前,齐天睿赶紧往那厢去。小楼落在花园子边上,围在竹林里头,并无墙院。推门进去,暗暗的,房中燃了铜暖炉却并未熏香片,暖暖和和的;女儿闺房不见仕女图,正墙上倒是挂了幅夏圭的临流抚琴图,房中暗,一打眼也看不出真伪。匆匆往里去,身边只见画瓶和两边厢的大书架子,齐齐整整,一屋子书纸的味道。楼下并无行李箱笼,齐天睿急急上楼,才见一应行李都安置在房中。 褪下鞋袜、湿袍子、湿裤子,扔了一地,顺手扯下那盆架上烘好的手巾就擦,人哆嗦也顾不得哪个是哪个。这家子就这好处,哪处都没人,也不妨这狼狈落在谁眼里。寻了里裤替换,又穿了干净的鞋袜站到暖炉旁,湿冷才算是缓过些,正是要取外袍就听得楼下有声响。 “你自己来瞧瞧。都是我收拾的,也不知你原先是怎么理的,看看那落下的可寻得着?” 这是宁夫人秦氏的声音,想来是娘儿两个不知在哪里说了话回来,只是这楼上被他弄得乱糟糟,这要是岳母上来,如何遮得过去?齐天睿赶紧披了外袍系好,想着下楼去应个话,让秦氏知道他在,不便上来打扰。正是掀了帘子准备抬步,就听得那清清的女儿声。 “二娘收拾得十分妥当呢,一眼就瞧得着,哪里用寻。” 这嘴儿甜,原本就是家里带过去的。齐天睿斜了一眼。 “既如此,明日走的时候再装箱也来得及。你过来,二娘问你句话。” “嗯。” 听那动静像是娘儿两个坐到了南窗底下的暖炕上,稍稍候了半刻,秦氏方开口,“怎样?” “这两日尽是各样礼数,比在家您教我的多出好些个,幸而有位嫂嫂在,才不尴尬。” “我是问你洞房如何?他可好?” 楼梯上的齐天睿一口气吸上来惊得岔了道险些咳出声来!这,这也问得出口?丈母娘真是女中英豪啊! “他……倒通情理。”丫头应得十分轻柔,语声不似在齐府那般刻意,全不见尴尬。只是这话答的,怎的让人不明所以? “唉,”秦氏苦笑笑,“你这孩子,我和爹爹多少话你偏是不听。应下这门亲,你爹爹夜里再难安稳,长吁短叹,若非你公爹当年苦求,是断不能够的。这人一走,倒把咱们给搁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进不得,退也不得,那府里便连个照应你的人都没有。几次见天睿,你爹爹总想问他句妥当话,可也觉着老泰山这么直问闺房事实在不妥,横竖是没寻着这定心丸。你走这两日,莫说你爹爹,我也合不了眼,祺儿也哭,生怕那厢差错一分就……” “二娘,您和爹爹只管放心,公爹不是早说过他什么都知道,也都应下了,又明媒正娶,怎会出尔反尔呢?更况,拜了堂就是夫妻,我若出丑,也丢他的脸。” 齐天睿眉头越蹙越紧,这娘儿两个的话都从何而起?老父在世时何事应下他们?怎的越听越糊涂? “说的也是。”秦氏勉强应下,依旧不展颜,“只是……儿啊,男女之事你哪里懂得?这年纪轻轻的公子如何能这么迁就于你,你便是生得如花似玉、完完整整,他也不见得能新鲜几日,如今更……,日后虽说那齐家正派断不会弄出什么平妻的丑事来,可也少不得他的偏房妾室,到那时,他心里头哪里还容得下你?” “那不正好?省得来烦。”丫头噗嗤笑了,“横竖也不过这几年的光景。” 齐天睿心里咯噔一下,几年光景?那叶从夕已是都说给她了么?等着三年后和离回家? “傻丫头,说的什么浑话!”不知怎的,那秦氏忽地提了语声,泪都似带了出来,呵斥道,“怎的就是几年光景?日子长着呢!你说说,守着爷娘哪样不好?再是不济,一家子也不愁吃穿,怎的就非要……如今我和你爹爹日日操心不够,生怕你在婆家受不得,一时半刻的……” “哪能就一时半刻呢!”她笑着撒了娇,“二娘,你可不知道,那府里大的好是势气,这几日我连路都认不清呢!亭台楼阁,弯弯绕绕,画儿一样的地方,在里头活着,人人锦衣玉食,哪道辛苦?就我那屋子,不说外头看门上夜的,上上下下倒有六个丫头,四个是大丫头呢。早起铺床叠被、伺候穿衣,脚踏上还有人给穿鞋,莫说一应洗漱有丫头伺候,就连漱口擦嘴都是丫头的活儿。一天里,正经的茶饭不说,不是喝茶就是点心,这两日我的衣裳都紧了呢。” “瞧瞧!”秦氏终是被逗乐了,“可还说得?这女儿嫁了两日已经是为婆家说话了呢!” 莞初也笑,“二娘,你劝爹爹只管放心。我见了那一家人,婆婆礼佛,最是心善,老祖母和伯母婶子也都极随和,还有好些的姐姐妹妹,比咱们家热闹着呢,往后必是有趣儿。” “你呀,就是贪玩儿。跟你爹爹一样。”秦氏不知是笑还是无奈,依旧叹气,“你娘若在,哪里想得到会是如今的景况,她定是不能应的。我这做二娘的,横竖……” “二娘,若不是你,我和爹爹怕是都过不到今日。” “莫说傻话了。一家子,谁离得谁。” “说的就是。”莞初缠道,“既是不急收拾,不如咱们往祺儿那去?” “也好,他最想你。” 娘两个丢下这不明不白的话,亲亲热热地走了,齐天睿眉头更紧…… 原来,她并非是要为谁守身如玉,难不成是早就委身于人?不通。这一家人虽说彼此十分亲近,可再亲近也不该女儿家未出阁就失了身还能说给父母知道。更况,叶从夕为人虽是十分洒脱却绝不随意,言语之中于她视若珍宝,断不该早行苟且。难道……是曾遭不测?这样一来,父母的心疼和担忧便都说的过去,可这丫头将将十五岁,小小花骨朵儿若是曾遭此大难,破玉碎瓦,哪里还会有这么清净娇俏的笑颜?想起那清澈的琥珀,不见一丝杂质,又是如何容得下如此屈辱? 听起来,像是她执意要嫁给他,两人素未谋面,这又是为何?叶从夕并非妄念之人,他口中的情意亦绝非孤掌之鸣,那她为何要隔过叶从夕嫁给他?既是嫁了,又为何不肯圆房,只道“不过是几年的光景”? 事出蹊跷,真真是一桩套着一桩……   ☆、第17章 婆母在上 想来又是有云,黑漆漆的五更天墨汁一般,一丁点儿的亮都不见。进了腊月,夜寒越甚,花园子里四处没有遮拦,风呼呼的,带了枯枝的响动诡异得四下翻腾,让莞初想起那年在山东一个小村里,年三十晚上的风厉鬼一般呼号,比那恶吼吼的驱年炮仗还要凶猛。 过水廊桥,水面上更甚凉意,莞初越加快了脚步,身旁人见状手臂环过她细细的腰身将斗篷和那宽大的袄裙一并裹紧。莞初扭头看这比她稍长一岁的丫头,这么冷的天也不过就是多加了两只毛绒绒的暖耳,赶紧道,“我不冷,你可当心自己。” “这么跟姑娘搀着些,我也暖和。” 灯笼被吹得七扭八歪,晃得一时有一时无,绵月脸上的笑淡淡的,眼中也淡,辨不出将才言语中的亲切热络。这女孩从第一眼见便是如此,寡言,冷静,无惊无喜,行事周到妥帖,唯有一处逾礼便是她从不随房中丫鬟唤莞初“二奶奶”,而是随了不懂事的小丫头艾叶儿唤“姑娘”。旁人都当她也是从娘家陪嫁来的,并不计较,只是莞初于这一难得的逾礼反倒生出了亲切,不由人想起那一样寡淡的先生,不多言,惜字如金,字字金…… 此刻她手臂挽在腰间,那晃晃荡荡的大衣袍便十分贴身暖和,莞初笑笑,握了她的手一道走。 “姑娘,早起就吃了一盅酪子,可撑得住?” “嗯。” 听姑娘应下,绵月没再吱声。昨儿夜里回来的时候已是敲了三更,上上下下只有上夜的灯和一壶温吞吞的茶水候着她们。那碗酪子是夜宵剩下的,却并非是姑娘的宵夜,只听说是楼下大丫头水桃病了,厨房特地做了送过来,吃不了搁下的。绵月悄悄儿藏了,才有了今儿早起的吃食。 素芳苑按例有两位老妈妈、四个大丫头并绵月和艾叶儿。伺候新主,人们各行其职,有一应统领的、有做针线伺候书画的、有安排茶饭的、有侍弄鸟雀的、有上夜的、有拢火的,可绵月冷眼瞧着,这活计排来排去都是在伺候这楼这院子,当真给这位正经主子奶奶使唤的却是寻不着。便说这茶饭,素芳苑不开灶只随着西院大厨房,可自打这边开了院,姑娘便一直伺候在谨仁堂陪太太用饭,也不知是怎么传的话,从此大厨房送来的茶饭便只有丫头的没有主子的,竟是也挑不出理来。 绵月有心日里留在院中或是往厨房去瞧瞧,可怎奈姑娘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每日往谨仁堂去都得她陪侍。姑娘一是怕艾叶儿小丫头受不得苦,二也担心她口无遮拦惹事,实则绵月也怕,谨仁堂虽不说是龙潭虎穴却每日也可称得是鱼游釜中,踏进门就带了三分不是,哪里还敢造次。 这些日子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安眠不得两个时辰,辛劳不算什么,只是绵月原先的计较打算都来不及应,倒瞧着姑娘竟是已惯了,仔仔细细的,一日过一日。绵月记得来之前自家公子曾吩咐过有什么事只管找睿二爷,可这位二爷自归宁那日回来就再不曾在素芳苑露过面,她又到哪里去寻? 主仆二人来到西院谨仁堂,二门已经开了,一眼瞧见映在正房窗上亮堂堂的灯光,绵月心里咯噔一下。礼佛时辰早,府里这个钟点连清扫的婆子们都还没起来,往常那房中也不过是点一两盏小烛为闵夫人修早课,身边伺候也只有丫头梧桐,可今儿五间正堂这么亮,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再看姑娘的脸色,分明也是觉出了异样,裙脚翩翩,脚下忽地飞了起来,人轻飘飘地就脱出她的手臂往前去了,绵月不及细琢磨也赶紧小跑了跟上。 在门外匆匆脱了斗篷,莞初略定了定神挑起帘子。佛龛前的早香已经燃过一半,侍弄香油的竟是彦妈妈,莞初轻轻走过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你倒不必跪了。” 未待莞初默诵偈颂,暖炕上的木鱼声忽地住了。 佛前礼未行,莞初不敢起身亦不敢叩拜,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安静地等着教训。 “功课如何了?” 好半晌身后传来问话,低声威严显是压着怒火,莞初轻声回道:“心经抄毕,并佛说眼明经、太阴星君真经;昨儿将将抄毕太阳星君真经,今儿该……” “哼,”闵夫人冷笑,“信口言来,真真是虔诚!你看看你抄的经文!” 话音未落,一沓子纸张从炕桌上飞了过来,不及零落狠狠地摔在莞初脚边,那力道若非她的人挡着怕是要把这沓子纸甩进山墙里去。莞初吓了一跳,悄悄斜了眼瞧,是她抄写的心经,一篇一篇,二百六十八个字早已烂熟于心,工工整整,莫说涂改,就是一个犹豫的墨点都不见…… “人生俗世多少孽缘孽障,现生就当看到果报!你总当抄经不过是年关祭祖走过场,你便敷衍了去!岂不知这也是为老太太病体康泰还愿、更为你自身心消业、养禅定!心诚,半点马虎不得!可当真知道?” “太太教训的是。”鼻尖对着指尖,莞初道,“娘亲在世时也曾抄经修养,道其中五种功德,‘一者可亲近如来,二者可摄取福德,三者是赞法亦是修行,四者可受天人等供养,五者可灭罪。’我自浅薄,亦不敢怠慢,每日提笔,必默念。” “背会几句禅语就敢传给小儿来理论,殊不知正念方得正语,歪心邪事,你们这点子手段俗之不耻,更况佛的功德与道理?每日里我苦口婆心于你的教导,也都丢到狗肚子去了!” 佛的道理掺杂着浅陋的怒火扑面来,压也压不住,烧得莞初依旧不明所以,“您的话我自是都记得,只是我……” “放肆!!”“啪”一声震的茶盅响,闵夫人怒目圆睁,“才进府几日,竟是敢冲着我‘你,你’的,果然是山野林子里养的不成?!怪道使出这等小民贱心、掩耳盗铃的手段,到今日还敢不认!竟是与我理论!彦妈妈!” “是!”一旁上香油的彦妈妈转身冲着莞初道,“七七四十九篇心经修养,只数出来四十四篇,二奶奶可是忘了抄漏了?或是抄到了旁的什么地方,早些说给太太知道才是,总不及这送往福鹤堂给老太太过目才露出这偷工减料的怯,让咱们太太人前如何说得?” 莞初闻言挑了挑小眉,未抬头。 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死性子,怎么说怎么训都是一副赖皮子模样任你摔打,仿佛天雷压顶她也浑然不动,不曾修行倒早早入了定了!瞧得闵夫人真真是恨! “笔燥墨浮,七扭八歪,也说的是字!原当你不过是小家子教养不够,慢慢随着揣摩、修行也就罢了,谁知你竟是敢浑写了几篇字就当交差,佛祖面前偷奸耍滑这岂不是为我齐家做罪?多少辈子积下的阴德够你这么作践?!” 任是这厢火上梁,那佛龛前的人依旧眉清目秀,安安静静,一身上放佛罩了金钟罩,劈头盖脸的怒喝竟似小风拂袖、触她不得,莫说痛哭羞愧,就连一句“太太息怒,莞初知错了。”都不闻。 闵夫人这一大早起肝火旺怒,此刻口干舌燥,瞧着那一处景致更觉火上浇油,“心魔不戒如何侍佛!彦妈妈,让她长长记性!” “是!”婆子一声应下,袖筒子里竟是抽出一尺来长的戒尺。莞初见状,合十的手伸出一只,另一只依旧比在胸前,泥雕菩萨一般虔诚得紧。 实心铁片击在掌心,钝钝的,莞初数着,七七四十九减去四十四,该是打六下;过了六,该是十二;过了十二,又到十八方住了。双手再合十,合不住,中间鼓出来好多。 气淤难尽,闵夫人脸涨得通红,就着梧桐的手勉强吃了一小盅参汤,手肘托着引枕,额头竟是渗出小汗珠,强自忍了示意守到身旁的彦妈妈。婆子接意,冲着帘子外头说了声“来”,进来两个身着青葱比甲的小丫头抬着一个红漆小炕桌,桌上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瓷花碗,一个白瓷碟,一双小银筷子,小心地越过莞初摆在了她面前。 未及看真切莞初就嗅到一股子醇厚的香味,定睛一瞧,那青瓷碗里竟是满满一碗香油,清澈透亮,磨香沁人。正是纳闷儿,身旁的彦妈妈接了小丫头的手将一满袋子丫头们学针线用的小钢珠儿扑落落倒了进去,铺了一碗底,末了又不知从哪里弄了来两只小银调羹丢了进去。 “养心戒躁,好生练了,若是写字再手颤耍滑,我决不饶你!” 头顶传来婆婆的威严,莞初对着喷香的香油轻轻咽了一口。拿起银筷子,细细的两根捏在手中滑溜溜的像钩花的银针,探进去,筷头削得尖,一吃力,绿豆大小的珠子便滚在油里慢悠悠地滑了出去,再去拨弄竟是跳跳着浮了起来。 莞初越低了头,胖鼓鼓的左手握了袖子,腾出手腕子利利索索地对付这一碗油丁儿,盯得久了,满眼只有小小的滚珠,小星星似地忽闪忽闪的。不能用力,莞初轻轻屏了口气,那力道慢慢移上来,从指尖到手臂,筷头脱了外力果然自在,与那小珠儿粘在了一起,“托”着一颗慢慢从油里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叮一声落进瓷碟里。 嘴角露笑又抿出小涡儿,果然,心静自然万物静。只是……这肚子却不肯静,咕咕叫着好不争气,叫得这身子有些空,手也浮,原来婆婆说的不无道理,想来那字里头带了出来自己倒不觉,可不是不敬?莞初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这磨香把肚皮吸扁,屏气凝神,筷子又小心地探入油中,这一回,手稳力舒,小珠子坐上银轿子,稳稳当当地浮了出来。 瓷碟子叮铃作响,仿佛敲在闵夫人耳根子里最细软之处,反反复复,捶打得生疼冒火,目光盯着佛龛前那一个人玩得欢实,一股燥火,两肋生怒!   ☆、第18章 媳妇在下 “太太,”梧桐看着主子脸色还不如将才,轻声在耳边问道,“我扶您到里头歇着?” 此刻的闵夫人只若一尊泥塑,手里的念珠攥得嘎嘣响,双目入定,一眨不眨。 彦妈妈悄悄摆摆手,梧桐会意未再吭声,只心里头悄悄叹道,这日子长了如何是好?太太本是个礼佛之人,老爷走后越发寡淡,万事都不操心。底下人虽说不如东院的势气,可主子手宽,日子自是悠闲自在。可自从这位二奶奶进了门,无一日不起火,凡事不顺!原先梧桐也当是给新媳妇立规矩,三把火总要烧一烧,可冷眼瞧了这些日子,规矩立得严连时辰都不计,熬得一院子人叫苦不迭。却这位二奶奶,早早晚晚忙活得紧,随和和一张带笑的脸,整日被香火熏着抄经,莫说埋怨,眉目清凌凌的连一丝不快都不见,仔细得连彦妈妈这等老刁婆子都瞧不出漏儿来。 做戏也罢,掩饰也好,能如此不留破绽,不着痕迹也算高明了。 按说事事顺着该讨了婆婆心欢,可自家主子倒像越发生气了。梧桐岁数虽不大,却是极察颜色,明白这新媳妇不论做什么都惹气,只要瞧看着她、听着她,婆婆就胸闷气堵,她横竖不得好儿。二奶奶还不如苦着些,掉掉泪,服服软,叫叫苦,向太太求个饶、顺顺气,可她偏不识好歹,也是不经事。可不知怎的,瞧那边小珠子捡得欢,这边气得起烟冒火,落在梧桐眼里也着实生了些趣儿。 一碗珠子,彦妈妈亲自过目,足足三百六十颗,再加上那两只沉底充分量的小调羹,便是针线房里头一等的丫头上手也得耗些时候,可这丫头竟是半个时辰不到就都捡了出来。那手下像抹了黏蜜,轻快得似夏天荷塘里的蜻蜓,翅膀扇得都瞧不清。见彦妈妈老眉拧成疙瘩,这一屋子的丫头都掩嘴儿憋了笑,彦妈妈也顾不得了,径自走过去,将那一满碟子小钢珠重倒回油里。 莞初抬起头,眼睛溜溜圆好是疑惑,彦妈妈道:“奶奶你这性儿还是急!瞧这油,滴滴答答的满盘子都是,这点子活计手都不稳,换了纸笔,又能怎么样了呢?” 老婆子口沫横飞,莞初略往后靠了靠,重低头,接过绵月递过来的抹布小心地把那油点子擦干净,又拿起银筷子。 一而再,再而三,捡珠子的手不曾停下来,雪白的手腕子抬着,来来回回,袖口上那只小蝴蝶飞得欢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太太,” 彦妈妈终是熬不住,出去上茅厕,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回来附在闵夫人耳边道,“东院佑大奶奶过来放月例银子,正在前头暖阁里头,瞧见我说一会儿放完了来给您请安。我回说多谢奶奶惦记着,我们太太今儿身上不大适宜,歇着呢。她说那让婶子好生养着,改日她再过来。” 闵夫人点点头,眼曝红丝,手下念珠飞转,口中碎碎地只念阿弥陀佛。 转眼那灰蒙蒙的日头就到了头顶,厨房问传饭,梧桐瞧主子无意,便做主传了一小碗粳米饭、一碟子笋菇野鸡崽子肉并一盅冰糖莲子。 不一会儿饭就摆了上来,丫头们各自张罗水盘、茶盏,闵夫人净了手,梧桐小心地打开汤盅。 人之五官,最难把持的便是嗅,能不观、不闻、不触、不尝,可如何能……不嗅?屏得了空空的肚皮,屏不住那喷香的味道,穿过厚厚的熏香火烛,飘飘冉冉钻进鼻中,一顺溜滑下,饥肠辘辘似是捕着了猎物,剧烈地欢快起来。 小珠子从筷头滑落,半天捡不起来,莞初懊恼,这一下,心是再静不了了。干脆住了手,悄悄地“品尝”。这是什么肉?鸡肉?似有香菇配,莞初打小就不惯香菇的味道,总觉得味道太浓,一只下去,任是什么高汤美味都要被它拐了味去。这一回闻起来怎的倒似清淡了许多?配了肉香,十分诱人。荤素搭配,那甜甜的味道不用猜就知道是冰糖莲子,婆婆最爱这个,每顿必有。 深深吸一口,馋虫子勾出来,满口生津……忽地又想起那日洞房里的枣子…… 手下是禅佛的道理,心里却为着口舌之快飘飘然寻去了粼里一街两旁的小吃摊,莞初边咽着口水边悄悄想,侍奉佛祖断不能要她这样的俗心杂念之人,否则一碟包子就得忘了佛的道理,还不必是鲜肉的…… 闵夫人用着饭,眼里一时也不曾放下。看那丫头果然饿得心神不宁,半天夹不起一个来,手臂悬着也必是酸涩不已,憋闷的这口气总算顺下去一些,饭菜也香甜起来。 吃过饭,闵夫人又用了一杯热普洱。碗盘收拾干净,那跪在地上的人也似吃饱了似地回了神,手底下又快了起来,小银筷子绣花针似地出来进去,啄点得十分随意,一遍又一遍,看得闵夫人心烦。 蹙了眉,想念几句经到底心不静,梧桐过来把条褥打开,扶闵夫人靠了,搭了小绒毯子,索性歇起了晌。 午后静,虽是阴天,吃饱喝足的仆妇丫头们听着主子熟睡一个个也都跟着眼皮子打架。绵月站在一旁,眉头紧蹙,这一屋子昏昏沉沉都理所当然,只有自家姑娘饿得清醒,眼明手快,人像织机上的梭子,一刻也不停,小心着不让油滴洒,小珠子捡完了重倒回去,一个人忙得紧。 这便是铁打的,也要磨细了…… 这府里上下一个可靠、可求的人都没有,自家公子当初吩咐的时候只说要好生陪着姑娘,却不曾说日子过成这般形状该如何陪?公子曾交代凡事皆可倚靠睿二爷,实在烦难、不便之时方可私下传信回府。只是那位爷自成了亲就没了影子,凡事皆有,“倚靠”在哪?将将嫁了月余,绵月吃不准这算不算已到了实在烦难之时?该不该传信给公子?毕竟不在自己府中,公子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处置?隔过那位正经“相公”,人人都是外人…… …… 闵夫人一觉醒来已是后半晌,一睁眼,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样,不曾挪动分毫,让人不觉诧异这可是只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梧桐扶了着主子坐起身,上了热茶,闵夫人抿了几口,长长出了口气,方醒了精神,定定心,木鱼声又起。 一下晌,婆媳二人一个叮叮的圆珠敲盘,一个笃笃的木鱼声,究竟也不知是哪个搅扰着哪个,终究不合拍。 日头西斜,拉长房中跪着的身影,晃晃悠悠依旧忙碌。冬日天短,不一会儿就满屋子昏暗,丫头们进来掌了灯,又该传晚饭。 梧桐附在闵夫人耳边说了两句,闵夫人点点头。梧桐走到佛龛前将莞初搀了起来,绵月见状赶紧过来想服侍却见那人已是乖乖地低头垂手到了婆婆跟前儿,闵夫人沉着脸又说了几句方许她净了手上桌。 两碗红米粥,一叠荷叶包子,一盘炒青笋,一盘凉拌鸭肫,一盘醋藕。 甜甜的红米粥入口,嘴角那两个小涡立时就被撑得圆圆饱满,融融地滑入肠胃,浑身适宜。莞初吃着粥,眼睛盯着那碟荷叶儿包子,绿莹莹的甚是馋人,倒不知是什么馅,若是枣泥儿的当是最好了。悄悄瞥一眼婆婆,只见闵夫人吃得极仔细,慢条斯理,小勺在粥里轻轻拨弄,半天才抿一口。莞初这才觉出自己放肆,剩了一个碗底的粥一时不敢吃完,小心地就近夹了一片醋藕,瞅瞅那碟包子,眼巴巴的也只得罢了。 彦妈妈在一旁布让,夹了一只小包子,“太太,您尝尝,水桃亲手做了孝敬您的。” 闵夫人闻言微笑,“这孩子越是贴心了。看着就是好的,只是我也吃不下了,先搁了吧。” “是。” 看丫头们端了漱盂和巾帕过来,莞初赶紧放了碗筷起身,亲手接了伺候。 用过晚饭,莞初总算得着不必再捡珠子,只是嘱咐往后每日功课都要练得手稳方可抄经,莞初口中答是。随后梧桐在炕桌上掌了灯铺了纸张,莞初盘腿坐了,在婆婆眼皮子底下抄经,一笔一划,每一个字越发用心,眼观鼻,鼻观心,十分专注,连她自己都听不着饥肠辘辘,唱得欢快…… …… 起更入了夜,彦妈妈支开了梧桐,亲自伺候闵夫人更衣。 “太太,您歇了吧。这早晚的,也是劳累。” 窗外飘进雨腥味,闵夫人有些出神,“你说那丫头是怎么养的?脸皮儿这么薄怎的倒是没了廉耻心?不知臊也不知羞,怎么说她都不见理会,莫说愧疚,莫说恼,脸都不红一下,赖皮赖脸,打都打不应!那身子也是,又轻又硬,横竖不服。” “太太,您说的可真是。”彦妈妈紧着接了,“今儿前晌那顿手板子,我原先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半大小子都嚎。您说二奶奶一个女孩儿家,细皮嫩肉的,手肿成那样,换了旁人家的女儿莫说疼,单是委屈就不知要哭得怎样了,她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瞧那光景,保不齐在娘家就不是个省事的,没少挨过。” “嗯,有理。”闵夫人十分赞同。 “不过,太太,来日方长,您老这么每日跟她耗着,多少辛苦,心又软看不得。”彦妈妈边说边拍了拍胸脯,“往后您只管交给老身,她还敢在谨仁堂耍赖不成?管保这二奶奶能安安分分地,一日里头再无闲时候。” “莫一口一个二奶奶、二奶奶的,她是哪门子的二奶奶?旁人倒罢了,你也供着她!” 彦妈妈闻言喜笑颜开,“太太说的是。只是我这张老脸子总得在人前做给那些丫头们瞧,不敢坏了规矩。实则莫说我这知根知底儿的老人儿,就是那些个府里的小丫头们也都知道咱们二爷自打归宁回来就没进过素芳苑的门儿,这奶奶、奶奶的早早晚晚不过是个虚名儿。” 闵夫人在床上坐了,拢拢散开的发髻,“也罢了。往后要学的规矩多,三年后出门她也得有我齐家的调//教。” “这还不都得您老费心。” “嗯。” …… 主仆二人走在园子里,细细的雨丝似有若无,脚下忘了时辰,只管慢慢悠悠。 瞧莞初面色凝重,绵月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腿疼?” “哦,不是。快到腊八儿了吧?”二娘做的腊八粥最是人间美味…… “……”绵月忧心忡忡,“姑娘,那经文咱们数得清清楚楚的,今儿这一出儿谁知道是怎的回事?” 莞初竖了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笑,“佛知道。”忽地眼睛一亮,“哎,绵月,早起那碗酪子可还有剩的?” “哪还能有剩的。”绵月说着握了莞初那只好手,“不过,有这个。” 莞初低头瞧,手里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呀,竟是两只小包子。“多谢多谢。”正是心喜要往嘴里塞,忽见远处一晃,莞初一把拉了绵月,几步闪到了汉白玉的桥栏后。 定了定魂儿,绵月小声问,“姑娘,又是三爷?” “嗯。” 绵月没再吭声,安心瞧着姑娘佝偻着腰蹲着大口吃包子,这几日,抄经挨饿是姑娘的家常,躲这位三爷也是姑娘的家常……   ☆、第19章 各自安好 落仪苑。 齐天睿搭着腿靠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青缎袍垂在榻下露出雪白的裤脚;日头照进来,浑身暖洋洋的,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拿着薄薄的琴谱,神色慵懒,目光映出日头和一个个音符,跳闪闪的;一旁的高几上一盅香茶,盖子打开放在一边,热气冉冉,袅袅清香…… 西北一趟,日夜兼程。不知是巧合还是果然如此立竿见影,自从齐允年上任西北巡抚,裕安祥的生意在年底盘货之际居然呈现涨势,这前所未有的势头让齐天睿愈加笃信自己曾经的盘算。风尘仆仆登门,他带去了老祖母和两个小妹的书信,齐允年百忙之中在火炕上备了一壶小酒、两碟子小菜,叔侄二人盘腿而坐暖暖和和地说话。 说老祖母病体康复,说小妹们承欢膝下,问叔父辛劳问婶娘安康,齐天睿实实在在地话家常不敢提生意一个字。倒是齐允年微笑点头之后,亲自提起裕安祥,说西北民风淳朴却苦营生,风沙烈谷蔬难存,各行市买卖远不及中原各省,裕安祥能以一己之力为远道而来的商客护航保驾,也是难得。 这一句真是千金难买,虽说称不得怎样褒奖,但眉目间那难得的笑意让齐天睿甚是心喜,遂打开话匣将几年前如何看重西北之地又是如何艰难经营与遭遇逐一说给叔父听,不敢添枝加叶,只捡要害。齐允年听得十分仔细,眉头虽蹙面上却并无波澜,显是早已有所了解,于齐天睿目下的谨慎与南商西引之计议也以为然,只是嘱他要多看、多学,初出茅庐不可与山西老字号恶意挑衅,百年晋商根深蒂固,行规森严、行事正派,不可为了一己私利与之相残,恐恶人得利、百姓遭殃。齐天睿闻言赶紧点头称是,谨遵叔父教诲。 临行之时,林夫人亲自备下给老太太的年货礼品,连带府里的妯娌们并侄媳妇和姑娘们的礼,又千叮万嘱,生怕齐天睿路上闪失,足见这一路来于这边陲之地的忧惧。齐允年因劝道,你倒于他操心,天睿早几年就独身闯荡,西北之地怕是比你我熟悉得多。齐天睿笑说不敢,心里却十分适宜。叔父的话也正是他此行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支持的原因:他比齐允年的高升先到一步。如今天下风调雨顺,朝廷与胡人也联姻结缘,假以时日叔父定是能遏制匪患、安治西北。齐天睿越加得意当初在险恶之中的坚持,人算不如天算,从未想到倚靠远在京师的叔父,如今却意外如虎添翼,又不怕落人鸡犬升天的口实,何愁不发达? 此刻一杯香茶,躺在江南冬天难得的暖日头里品赏琴音琴谱,心甚适宜,只是耳中这柔软的曲调戚戚,艳阳之日竟是透出丝丝凉意,齐天睿回头瞧,绣床上丝帷半掩,千落围着被,肩上披着藕荷薄缎袄,松松的发髻落下青丝将那白皙的脸庞和一身素淡的颜色衬得越发柔弱,越发清冷,怀中的琵琶轻轻拨弄,一个音,反反复复,半天没拨过去。 拨琴的人觉出那目光转过头,“怎的了?” “《燕秋平》?” “……这几日收拾琴谱,翻出这个来,好久不弹,有些生疏了。” “难怪。” 千落闻言轻轻咬了唇,指下的琴弦颤颤的。《燕秋平》是她当年初到教坊时分得的第一支曲子,曾助她一曲夺花魁,红遍金陵。此生若是有什么不能忘,这曲子该是其一,毕竟,从那之后她衣食保暖再不孤苦,亦从那之后,她再不望着前路…… 看她落寞,齐天睿噗嗤笑了,起身走过来坐到身边,将肩头微微有些滑落的袄给她裹好,“曲由心声,又怎么不顺心了,悲戚戚的?” 他一近就暖,可心倒越觉酸起来,千落讪讪的,“哪里是我怎样?这曲子本就是一只孤燕飘零、四处无着,琴音扑捉自是沾染。” “我看啊,琴音扑捉的怕是你心绪不宁。” “……此话怎讲?” “此燕非彼雁,何来飘零?原先这曲子不过是随手一做丢给你,写的就是雏燕秋去,一个小景儿,虽不见得有多少意思,曲调倒也清奇,如今奏出这许多悲苦的意思,不是你又是谁,嗯?” “这曲子跟了我这些年,你也不是头一次听,倒是头一次如此解。怎不知写曲之人与奏曲之人并非都能心意相通,各自取那曲中和心之意,便是乐曲之妙。你自得意,如何能明白那不得意之人的不得意之处。” 齐天睿笑笑不置可否,“原本也是舒心解闷儿的,何必自己瞎琢磨解出这么多意思来。人生在世不过是那么些日子,该多寻些乐子才是。喜欢琴就弹弹,曲子也多了,非寻那不痛快的做什么?不如找些个赏心悦耳的解解烦闷。” 他嘴角的笑有些冷淡,看出他不耐,千落赶紧笑了,从他手中扯过薄薄的纸册,“你呀,自从见了这几个曲子,便只喜欢那一个人,多少传世之作竟是看不着了。” 齐天睿摆摆手,“凡传世之作,多是愤世悲苦才出奇作,听多了心烦。更如今多如牛毛,伤春悲秋、无病□□,像是不悲、不苦就不成气候,可不矫情?用来助兴的又过于琐碎、过于腻,乐得轻浮,不曾饮酒就要醉了。真真难得佳作。” “瞧瞧,可不就这一个好了。”千落捧着琴谱掩嘴儿笑。 齐天睿也笑了,“倒不至于这么容不得,只是一日也忙,那曲子听了醒神,欢畅。” “偏就好这一个,你也难得长情了。”千落说着低头重翻看,轻声念着谱子上的署名,“杜仲子,不知这曲者怎的取这么个药材的名字?曲子倒十分欢快轻巧,与这老朽的名字实在不和。只是为何两年前才有了这些曲子,如此离世独乐。” “离世独乐?”齐天睿笑着摇摇头,“依我看,这溪水、山林并这小村、晚烟,有一曲还谱了上元灯会,都能听得到那小贩的声儿,栩栩如生,十足的人间烟火。” 他兴致越高,千落嘴角一丝讥冷,“此时倒不觉琐碎了?” “妙就妙在此处!琐碎事竟是生出各式各样的小意思来,平常日子都妙趣横生。比起那些个强作清高、强说愁的,高明多少。人生在世,妙就妙在这个俗上,不见了这妙处,岂非都成了和尚?” 千落有些气喘,咳了起来。齐天睿抬手给她抚背,“从西北给你带回来的冬虫夏草可吃了些?” “咳……人生难料,凡人哪能不见烦恼。”千落拨开他的手,“我猜那杜仲子必是个十指不沾泥的闲散富家翁,衣食无忧。偶尔出游,山林小巷,既瞧得见人间百态、俗世琐碎,又脱得出其中烦恼。也说不准就是为乐而乐,强说乐。” “他境遇如何我倒猜不着,只料此人必是心境妙趣,一日过一日,小事生趣,不会给自己空寻烦恼。” “倒成了你的知音!”千落冷笑,“你我不如就此打赌,寻着此人,论输赢!” 齐天睿闻言眉毛一挑也来了兴致,“原本就在寻他,这一来更好了。赌注如何?” “赌注么,”千落轻咬玉齿,“你若输了,答应带我西北一行!” 西北风沙,行走险恶,齐天睿却毫不犹豫点了头,“好,你若输了呢?” “从此,我只弹他的曲子!” “那倒不必,只愿你能常弹他的曲子,解解烦心就好。” 将谱子塞还给他,千落低头弄琴,不再搭话。齐天睿正没意思见帘子挑起丫头小喜托着药盅走了进来,这便起身依旧回贵妃榻坐了。小喜坐到床边伺候千落吃药,手边的茶香混进了药味,齐天睿抿了一口,温吞吞的。 “姑娘,将才我从厨房捎了莲子羹去给柳眉姑娘送,见她正在那儿悄悄儿抹泪呢。” 药苦,千落蹙着眉漱了口又含了颗话梅方问道,“怎的了?” “说是韩公子有日子没过来了,”说着小喜瞥了一眼齐天睿,“也没个信儿。” “他可是有什么事缠身?”千落问过来。 齐天睿闻言搁了琴谱,甚是莫名,“我如何晓得?我与他又无甚正经交情。” 小喜正要开口呛,千落轻轻使了个眼色,只道,“前些时两人热得紧,柳眉的赎身银子都预备好了,这些日子又没了信儿,也难怪她伤心。” “怎的?柳眉真要跟了他去?” “往转运使府里去自是不能够,他总有外宅吧。” “韩荣德哪来的外宅?”齐天睿嗤笑,“勉强过了乡试,在府衙里挂了个名儿还是他爹的银子捐来的。这些年从无正经事做,哪有银子弄外宅。” “这可是小瞧人了。”千落瞥了他一眼,“听柳眉说韩公子在外头也有买卖营生,前些时不知是什么,倒手就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出手甚是阔绰。” 齐天睿闻言蹙了眉。韩荣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人生得相貌堂堂,生性懒散,一肚子花花肠子,却惧怕老父并不敢拿府里的银子由着性子花天酒地,遂与柳眉虽相好倒不曾当真供养她银子。柳眉的恩客是苏州府一位顶着国公老爷帽子的老朽,她便一心想着攒下赎身银子跟了韩荣德。柳眉与千落同日落难,情同姐妹,齐天睿早跟千落说要警醒着柳眉,与韩荣德不可太过依赖,他撑不得事,一他不敢得罪老恩客,二也没那个本事和胆子养活她。此刻这一说韩荣德弄了大笔银子,倒当真出了蹊跷,难不成前些日子他得的消息确有其事…… “小喜,给我拿衣裳,我去瞧瞧她。” 说着千落就要下地,起得有些猛人晃了一晃,齐天睿赶紧上前扶了,“你这身子还没养好,倒操心旁人。” “也就我两个亲近,我不心疼她,还当真指望那韩公子么。” 齐天睿扶着她又坐了,“也好,劝劝柳眉先不急,那老恩客待她不薄,如今尚未交待,韩荣德这厢又不明了,怎的倒要破釜沉舟了。不如先守着。” 小喜顶道,“那恩客再不薄也不常来,空守一辈子不成?有外宅又如何,比方七爷您,就有外宅又怎么样了呢?” “小喜!”千落喝道,“出去!” 小喜一甩手通通地走了,看那帘子掩了,齐天睿笑眯眯地回过头,“怎么?想搬到我那儿去?” 突如其来的问,千落一愣,竟是不知该怎么答。 顺手将袄给她披好,齐天睿道,“我总不在,如今还得常回府里去,外宅总空着,一个人住有什么意思?不如在这儿还有柳眉陪你说说话。” 鬼使神差,千落开口竟问道,“你要常回去?” 想起叶从夕托给他那一大摞子信,齐天睿撇撇嘴,“不回去不行,我不急,有人急。”   ☆、第20章 忙中生乱 难得晚饭后就被放了回来,随着一盏雪灯笼,主仆二人脚步匆匆。这几天越发冷了,好容易脱去了湿潮,天寒地冻,早起飘了一场薄雪一天也不曾化尽,入夜又上了冻,脚下滑得厉害。 身边人轻飘飘的,偶尔一滑,身子顺着那趔趄往前倾反倒越快,绵月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一步紧跟着一步吃力,心焦道,谨仁堂这一日三餐果然是厉害,姑娘这身子越发瘦得要飘了起来,面色却是被那汤啊粥的灌得红润,厚袄一遮,二奶奶贵重,谁人瞧得出来?原先公子交代她过来时只说是要陪着姑娘,那其中的意思绵月十分明了,谁知这一来每日竟是为了吃食发愁,日日纠结起了生计,为着一块点心都要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有银子又能怎样?素芳苑里的人都是闵夫人亲自挑选来“伺候”二奶奶的,想买通她们,怕是银子没出手那板子就先到了。成日困在谨仁堂一刻离不得,眼前能瞧得见的这些人里头,唯一于姑娘还有些许心软照应的就是丫头梧桐,每次绵月顺手拿吃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还悄悄塞给一包点心,只是,她毕竟贴身伺候在闵夫人身边,这么偷时摸空儿的,实在不足够。 吃不饱又饿不死,姑娘每日难得的空儿还要张罗自己的事,忙忙活活。但凡弄来点吃的,品得一个仔细,说什么难得方知珍贵,原先怎的不知这桂花糕如此香甜!贪吃的模样无半分凄凉,甜滋滋好是惬意。绵月看着心疼也好笑,这样的千金少奶奶真真是世间少有,每日挂着笑,凡事都精心,那精气神儿比起府里头那些个养尊处优、动辄就咳嗽气喘身子不适的太太奶奶大丫头们不知强了多少,难怪惹得公子如此挂心…… 一进素芳苑就听得里头说笑,将将撤了晚饭,饭菜残香尚未散尽,丫头们正喝着茶,一见莞初进门都赶紧起身,水桃笑吟吟先迎了过来,“今儿奶奶回来的早。”边搭手绵月伺候莞初褪下狐皮大氅边殷勤道,“想是奶奶刚用了饭,炖了热热的普洱茶给您送上去?” 绵月冷笑,倒轻巧!吃什么油腻的了要喝那刮肠的东西?话还没出口,莞初含笑应道,“有劳了。”转身就往楼上去。一路疾走不似往常,此刻绵月也瞧出姑娘心里有事,便也顾不得理会水桃,赶紧跟着上楼。 房中四下掌了灯,只是日头落山不过半个时辰,那烛火却都燃到了尽头,没人照料,灯捻焦弯、烛台上烛泪斑斑。当地的铜炉鼎勉强挣着火星子,奄奄一息;西小窗没关严实,风吹进来,呼呼的。这景象活像是将将糟了灾,绵月正是吃惊,见莞初已是冲着背影里去。定睛瞧,一个黑乎乎的半大影子,跟了过去才见这扎了头发、一身夜行衣的人正是艾叶儿,绵月不觉强忍着了声儿道,“我的佛祖,你这小丫头子是到哪儿捉妖儿去了?” 一身寒气,艾叶儿嘴唇冻得发紫冲着莞初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姑娘!我见着我哥哥了!” “怎样?”闻言莞初也顾不得许多,握了她的手急急地问。 “找到了!他找到玄俊了!” “真的?!” 她二人只管惊喜,一旁的绵月听得云里雾里,早就瞧出这陪嫁来的小丫头从未上手伺候过人,平日姑娘于她的照顾倒像是带了个小妹妹多有佑护,且因着那位爷从不回来住,常带着她一起睡,两人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大半宿。绵月一直觉着姑娘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一方宅院里头,此刻这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不敢在身边细探究竟,留下她两个说话,绵月转身去收拾房中的残局。 “姑娘!我哥哥说……” “不忙。”莞初示意艾叶儿掩了口,“赶紧换衣裳。”说着拉了她就往帐子里去。 帷帐里头没上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烛光莞初麻利地帮着艾叶儿换了袄裙,这才压了声儿问道,“她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我哥哥说玄俊被她那黑心叔叔从咱们府里头抢出来就给卖了,卖到……” 艾叶儿一打磕绊儿,莞初更紧着问,“卖到哪家了?” “……醉红楼!”艾叶儿狠狠咬了咬牙。 “啊?”莞初惊得柳眉倒竖,“那,那不是个……” “嗯!”艾叶儿用力点点头,“我哥哥也当她活不成了,可总得打听个死活的真信儿。谁知这人一进去就改了名儿,托人使了银子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后来哥哥没法子就去替人家扛活儿修院子,这才从一个同进来的姑娘那儿打听说玄俊现如今叫柳云儿,许是因为嗓子好,来了没几日就被送去了教坊。” 一番话听得莞初眉头紧皱,心思烦乱。玄俊七岁来到宁府,是后厨张妈妈的独根苗,幼儿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小丫头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干净,老爹爹说堪比当年的谭沐秋,是块难得的璞玉,假以时日,不可估量。谁知将将入行,张妈妈便染病离世,一点点家当不知怎的竟是惊动了那多少年不曾来往的本家叔叔,就这么赶着来把玄俊抢了去。老爹爹随遇而安,不再计较,可莞初却耿耿于怀,省吃俭用攒下银子四处打听,谁曾想几个月下落不明竟是卖到了那种地方,心慌难耐,喃喃道,“是教坊,教坊还好。只是,也断不是长久之计。” “可说的是!”艾叶儿急得直跺脚,“我哥哥说醉红楼的鸨娘是金陵城最厉害的,从前是当红的曲伶,恩客竟是府衙里的大官老爷!如今结下多少势力的人,谁敢得罪她?心狠,剥皮剥得厉害,进了醉红楼的姑娘没大把的银子哪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单是教坊就有十多个打手呢!” “嗯,”莞初点点头,“我也听说那教坊虽说与醉红楼是一家,却做的是另一桩营生,另取名艺馨坊,看得严,学艺也严,有几位相当了得的琴师傅。听说先时官家往京师送的舞娘里就有从艺馨坊里□□出来的,京城里也有名气。玄俊在那里头虽说不好过,一时半会儿的也该不会有什么大闪失。” “我哥哥也这么说,可总不能就丢她在那儿,往后在妓……里给人唱曲儿吧?”一道长起来的小姐妹,艾叶儿忍不得红了眼圈。 “那是不能。”莞初舒展开眉头,握了身边的小丫头,悄声咬耳朵,“既寻着,咱们自是要解她出来。” “怎么解?”艾叶儿依旧带了哭腔,“我哥说那打手们的功夫可是了得,咱们……” “哪能硬抢呢。”莞初笑笑,“你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岂不是找死。更况,艺馨坊是在府衙里挂了名的教坊,女孩儿们都录有名册,若不是鸨娘亲自放,谁也不能说没就没了啊。” “那可怎么着?” “莫急。凡老鸨儿都是认钱的,名声都不打紧。给她钱,赎玄俊出来。” “那得多少钱?要一千两么?” 莞初想了想摇摇头,“她尚未学成,不会这么多。不过咱们得快些,玄俊的嗓子被师傅瞧见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真成了摇钱树,就当真见不着了。” “姑娘,” 两人正说着,帐帘外传来绵月的声音,“姑娘,楼下送了热茶上来,让艾叶儿出来暖暖身子吧。” 莞初答应着推了艾叶儿出去喝茶,自己转身到箱柜里翻找。有多少家底她清楚得很,娘家带来的陪嫁一百两,齐府放过一次月钱新媳妇给了十两,往后每月八两,统共就这么些。若是醉红楼里的姑娘,已然失了身又没有什么恩客供养,有个一二百两银子也就够了,可艺馨坊里的女孩儿们都是鸨娘看中学艺的,多是卖艺不卖身供那些富家公子们眼馋砸银子的。没有个五六百两,断难成事。 箱子里都是彩礼预备下的一年四季衣裳,上手摸摸,又润又滑,上身还不沉,颜色清亮,花样子更是精巧,水波纹的湖蓝袄一走动,日头底下当真是水波滟滟。莞初不大认得料子,更不晓得这金陵城里有名有号的绸缎庄,只成亲那日听大嫂子说什么伊清庄,能让齐府大奶奶口生羡慕该是十分难得,只是再难得一件袄能值多少钱?一两银子?五两银子?把这一箱子都卖了许是能够,可怎么好? 莞初在心里嘀咕合计着袄裙,目光却是盯着压箱子底那只一直不见天日的妆匣子,犹豫了一刻,两手托起。 紫檀木漆盒,雕金嵌玉,暗暗的帷帐里幽光玉润,富贵逼人,托在这一双贫瘦的胳膊上好是沉重。打开来,琳琅炫目,玛瑙宝石莞初识不得,金银倒是知道,随手捡起一只牡丹攒珠金凤,样式虽是有些老旧,做工却极精巧,沉甸甸的…… “姑娘,东院大姑娘来了。” “嗯?”莞初吓了一跳,做贼似的赶紧把妆匣子放回衣服箱子盖好,定定神,走出帷帐。 绵月正服侍秀筠脱斗篷,莞初含笑迎道,“大妹妹来了?大冷天儿的,路可好走?” 苍白的小脸被房中的暖热一熏难得地泛了红晕,秀筠看着莞初腼腆地抿出个笑,“才吃了饭,到园子里逛逛,可巧听丫头说嫂嫂在就过来瞧瞧。” “难得你想着。”莞初握了她往房中去,一面吩咐艾叶儿,“去给大姑娘把我的手炉拿来。” 姑嫂二人桌旁落座,绵月沏了茶,莞初接过手炉和暖垫亲自给秀筠安置好,再抬头,四双眼睛瞧着,都抿嘴儿一笑,竟是一时无话。嫁过来不过月余,每日捆在婆婆身边,除了跟着去给老太太请安,莞初与这府里头的人都是点头之交,就连四处周到的大嫂兰洙也不过是在谨仁堂碰着了一道说几句话,旁处从未走动,礼数都不及更说不得亲近。秀筠是这一众妯娌姐妹里最寡言羞涩、避着不见人的,这一登门莞初自是惊讶。 两人让了茶各自抿着,莞初想等着她开口说明来意,那人倒安安静静地打起了坐,莞初只好赔笑道,“妹妹近日可好?这几日往福鹤堂请安总没见着妹妹,问太太说是受了寒,我原该去瞧瞧,只是我们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未得走开。” “多谢嫂嫂惦记着。”秀筠轻轻舒了口气,答道,“不妨事,就是碳气热燥染了咳嗽,吃了两盅冰糖雪梨就好了。” “外头冷,房里又烘得热,最易寒热相侵,妹妹身子弱要当心。” “嗯。”秀筠乖乖应下,依旧拨茶。 看她低头,莞初也不知再说些什么,抬头瞧绵月,绵月还未及开口一旁的艾叶儿凑了过来,笑道,“大姑娘,将才我们姑娘也说吃了饭闷得慌,不如咱们陪着摆摆牌?” 莞初笑着应道,“说的是,我那儿……” “我不会玩儿那个。”秀筠摇摇头,一双眼睛瞧着好是心诚,暖过来的脸颊却又白白的。 艾叶儿噎住,莞初噗嗤笑了,示意丫头们走开,这才握了秀筠,轻声道,“大妹妹今儿来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不知说了什么,秀筠颔首抿唇,脸上竟似又熏热了好不自在,一会子才细声细语道,“嫂嫂,每日从园子里过,可曾……可曾拾着什么?” “嗯?”   ☆、第21章 各怀心事 “我昨儿往园子里去,小丫头不慎,丢了我一块帕子。”秀筠一字一句,慢慢儿地说着原委,“原也不值什么,只是用惯了,倒念旧。想着许是扫院子的老妈妈们拾了去,可这一天也没听着信儿。嫂嫂每日过园子,不知可曾瞧见?” 莞初听着她说,看着女孩儿斟词酌句,想起昨儿夜里在假山石洞桥下头的那块水蓝丝帕,叠得方方正正,遗在枯草篷子里也不过折了一角,精心齐整丝毫不损。夜里无灯,若非躲天悦她也不得见,只是一旦日头出来,这浅水的颜色必是躲不过人眼。原并不觉怎样,此刻这主人寻来,怎的心里倒生了异样,一时竟是想不出究竟。只应道,“哦,妹妹这么一说,我倒确是拾了一块,沾了泥,已着人洗干净收着了,这就拿来给你瞧瞧。” 绵月应着取了来,莞初正想说瞧瞧可是不是,那厢已是匆匆接了放入袖中,手掩了袖口,那帕子再不见踪迹。 “多谢。” 莞初微微蹙了蹙眉,一块寻常的帕子,丢了来寻倒不稀奇,更是这般安静的性子,凡事都在心里,于什么物件儿有些不得人知的痴心也在情理,只是寻着了又这般遮掩与这“多谢”二字甚是不合。忽地觉出那异样之处:齐府里每日一大早起清扫院落,边边角角都收拾干净,若是落了什么金银首饰,许是有那厚道的婆子不敢昧下,可一块旧帕子,不说不值钱,就算当真有心寻,似齐府这般家当,太太主子们谁还会收回在外头丢了一夜的脏帕子?既如此,还听什么老妈妈们的信儿? 观她颜色,虽是在问,神情却笃定,怎的知道帕子就在素芳苑?难不成……她确实知道是何时丢的又大致丢在何处?随后就曾来寻,却是已然不见。园子里每天有人,而莞初只在清晨和入夜走过,每日必经之路有限,如此笃定是落在她手,足可见把握得真。只是,秀筠的屋子在东院福鹤堂前头正院东厢,素芳苑在花园子角落,当中隔着偌大的花园子,莫说这女孩深居简出、性情寡淡,就算是贪玩好逛,也不会特意跑来瞧这冬日枯景的荷塘,如何会将帕子落在这里?不知她可当真确凿是落在石洞桥下头,若是如此,被莞初拾了难道不蹊跷?又该何解? 心思疑虑,莞初也只得笑笑,其中缘故说不得。能让这女孩儿家往生人处来不知是怎样下了狠心,谁人都有自己说不得的心思,不必再为难她。 两人对坐着又吃了一刻茶,冷冷清清,一声不响,倒比说话热络更若自在。莞初知道秀筠此刻已然心思落地,空留着客套大可不必,便道,“时候儿不早了,妹妹早些回去歇着吧。” 想来她该应下才是,谁知并未言语,轻轻合了茶盖又抬眼瞧着莞初道,“嫂嫂,明儿是十五,婶子可是又要往庙里去吃斋?” “哦,是,明儿我随太太一道去。” “嫂嫂……可能带着我去?” 莞初一愣,似是没大听真,“……你要跟了庙里去?” “嗯。”秀筠点点头,羞涩的笑悄悄溢上来,烛光里小脸恬静又复了曾经的柔和,“嫂嫂,我也要去吃斋拜佛,有劳嫂嫂带着我。” “这……”这女孩统共就见了几面,每回都像一片含羞的叶子一碰就卷,这一日竟似换了个人,心思深藏,语声笃定,虽说求的是一样寡淡的青灯古佛处,可这眼中热切怎的竟是瞧不出半分于佛的冷静,莞初一时想不到那是去念经,倒像是要往上什么地方疯玩了去。略斟酌方道,“我也是头一次跟了去,究竟是怎样情形不得而知……” “嫂嫂,”一句得不着,秀筠略略倾了身子,“我并非多事之人,若是情形不允,自知避嫌。只是……我娘读书却怠于佛理,我每日房中枯坐也不觉虔诚,与婶子又少亲近,不便启口,如今,只求着嫂嫂了。嫂嫂……” 这慢声细语、楚楚动人的模样,莞初不觉蹙了眉,正是细忖就听得身后帘子打起一个懒懒的声音,“什么事儿啊,这么求着都不行。” 二人皆是一惊,回头,一个大男人堵在门口,冷冰冰的脸,一身的寒气,与这一房中暖暖融融的女儿颜色好是不入。秀筠见状连忙起身,怯声道,“二哥,” 齐天睿走进来,瞥一眼这半天才慢慢悠悠站起来的莞初,直问秀筠,“何事这么求人?” 不知是这突如其来落入兄长眼里羞着了还是被迫得紧了,秀筠的眼圈儿竟是红了,低头不语。莞初正要劝,齐天睿一道目光逼过来,那脸色那气势像是要压扁了她,逼得莞初好是噎了噎,悄悄在心里剜了一眼,才咬着一个一个字道,“明儿要陪太太往庙里去吃斋,大妹妹也想跟着一道去。” “哦?”齐天睿哼了一声,目光转过来看着莞初,“你几时也念佛了?” 这话不该是问秀筠的么?为何他这双半醉不醒的眼睛要盯着自己?莞初抿抿唇,小涡儿一露,弯了双眼,假如不见。 “我……”低头的人丝毫不觉头顶上的明火暗箭,轻声回道,“我就是想着,平日也无事,不如学着些。” “学那个做什么。”齐天睿拨拉开莞初撩袍子坐下,推开手边的茶盅,重捡了一只自己斟了,“女孩儿家闲来无事弹弹琴、下下棋,没的倒自己找聒噪。” 秀筠不再搭话,立在一旁,手依旧握了袖子,不坐也不离。一张小脸竟是褪去了将才的窘迫,平平静静地站在他跟前儿,一声不吭也不瞧他。莞初悄悄笑:这是拗上了。想看这哥哥如何应对,倒瞧那人只管自己饮茶,半盅喝下去,才又道,“女孩儿家想学佛不能往庙里去,明儿哥哥送你往庵子去。” “嗯?”秀筠惊诧,“庵子?……我,我不去。” 齐天睿一挑眉,“非往和尚那儿去啊?” “不,这,这是哪里话?我……”秀筠一急,额头冒汗,小脸白惨惨的。 齐天睿左右端详着,笑了,“想去玩儿就说去玩儿,绕的什么圈子!” 被这无赖一羞,秀筠眼里瞬时噙了泪,“我不去了!”转身就走,莞初赶紧上前拦,“大妹妹莫怪,明儿我跟太太说,接了你一道走,啊?” “你倒有本事。” 齐天睿斥了一句,懒懒起身,来到二人跟前儿,“得了,明儿跟着去。想逛逛就逛,不必在你婶子跟前儿说佛如何,听见了?” 泪不尽,秀筠不肯点头,心里却也知道这新嫂嫂说了不定能成,这混世的二哥哥说了定是成的,扭捏了一刻,告辞离去。挽着秀筠往楼下送,莞初心里也堵得慌,先不说明日如何张罗,这眼下如何应付? 一路送客,莞初恨不能直直送回她房里去,最好能留宿,一早起来往庙里去,而后念佛,念到过了正月……可这腼腆的冷小妹认亲那日叫声嫂嫂都羞,这会子倒十分懂人事,只出了院门便不肯再让送,只道:嫂嫂请回吧,哥哥在呢。莞初想说,不妨事,你哥哥一个人才太平。咽了一口,不敢出口。 磨磨蹭蹭回到楼上,绵月和艾叶儿早被打发了,一眼瞧过去,他正是要洗漱,莞初的心沉了底,看来今晚他是不走了。这个人睡觉怪癖,喜欢侧身冲着床里头,人又摆在正当中,手臂一搭,肆意得很,挤得莞初紧紧蜷缩在墙角,险些就挂到墙上去,不敢动,胳膊腿酸一整宿。两个人拢得那么近睡,他竟一点动静儿都没有,几次夜里惊醒,总怕他没活着,悄悄摸摸鼻息,他立刻睁眼,吓她一跳。 莞初只管在门口运气,不妨那人转过头,目光直剌剌的刺过来躲也躲不及,哆嗦了一下连忙凑过去服侍他挽袖子洗手。 “几时与秀筠相好?” “倒不曾。”虔虔诚诚捧着宫皂盒子,莞初小心应道,“难得来一趟。” 他一蹙眉,她赶紧仰了脸老老实实给他瞧,瞧满意了这才又道,“既如此,往后要多留心。秀筠自幼身子弱,一直养在姨娘身边,前两年才搬到了太太的院子。”说起东院的瓜葛,齐天睿不觉顿了一下,“性子难免孤僻,少与人来往,老太太倒疼她,只是她小心,从不多言。若是当真开口要什么,不必在咱们这里驳她。” 大太太阮夫人的气势莞初见识过,当家主母,威严自恃,于那方姨娘从来不肯多容一分,秀筠生得心思细,怎能不知自己娘亲的尴尬?庶出的女孩又偏偏是齐家长房大姑娘,不得不搬在主母身边,一日足不出户,难免积下心思。二房哥哥能细心瞧见也是不易,莞初点点头,“嗯,知道了。” “今儿她来就是要往庙里去?” “就是这事儿。” 给他擦了手,又递了青盐,齐天睿漱口,莞初得空儿取了宽松棉袍子来候着给他换。齐天睿解开衣袍,从怀里掏出一沓子东西撂在桌上,“给你的。” 莞初诧异,一面给他换衣裳,一面瞥了一眼:是信,烛光底下洒脱的字迹,那熟悉便扑面而来…… 理着领口的手悄悄顿了一顿,脸上那假模假式应付他的笑有些僵,轻轻抿唇,笑没了,两只小涡儿倒还在。 齐天睿低头瞧着,小脸的颜色软软的,毛绒绒的睫毛遮了清清的琥珀,颤颤巍巍,心思快藏不住。就这一眼她就认出了写信人,可见候得辛苦,此刻那小心里头不知是心酸啊还是欣喜?齐天睿忽地有些别扭,叶从夕断不会跟她说明白三年后的和离之计,那他两个就是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夫妻,当着自己相公的面收情郎的信还这么不避讳,装也不知装一下,让他大男人的面子往哪儿搁?原先诺下助他们“常思常见”不觉不妥,怎的办起来倒觉不顺! 她心思全不在,半天也打不好一个汗巾子,齐天睿不耐,拨拉开她的手,“行了。” 莞初也不挣,回身在桌旁,两手拢起那一摞信,一封一封点看,来来回回数,轻声嘟囔,“就这些么?” 齐天睿正是拆下头上的簪子,“啪”一声撂在妆台上,流云飘色冰糯翡翠簪骨碌碌滚在地上,脆生生断成两截。 莞初应着这动静一愣,赶紧放下信去捡那断口的玉,比量一下,晶莹透亮,断的齐刷刷,真是好玉,仰头看着他,“这玉能接上呢,也不知是多少银子?” 齐天睿不搭理,一把掀了帐帘往里去,莞初连忙将那断玉丢在妆台上跟了进去。齐天睿坐到床边,莞初半跪了给他脱靴子。小小的身子怀抱着他的脚,齐天睿瞧着不知怎的就是来气,可不想搭理这丫头也不行,回府来见她的正经事还没办,只得又闷声道,“年根儿,府里头忙,这几日我也不得空儿。正月里头带你出去,到我宅子里清闲一日。” “不用。”莞初头也不抬,边解着袜套边回道,“每日我也不忙什么。” 齐天睿瞥了一眼,讥道,“这么说你倒不想出去见谁了?” “想。”丫头应得好是诚恳,“二娘那日就说想正月里接我回家一日,让我跟你说呢。” “两码事!”齐天睿不耐,“你那叶先生与我比邻居,到时候也能聚上一聚。” 她忽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甚是惊喜,两个小涡儿甜甜地托出个笑,语声儿都跳跳的,“我家也请叶先生呢!” 咱俩真是志同道合!齐天睿恨得牙痒,“你府里哪有我那儿便宜!”能给你们单另开一席任由你俩说情话?这么不省事的东西,怎的非让我挑明了说?! 看那脸色又吼着要吃人,莞初咽了一口,不敢再驳,只将身旁的热水脚盆端过来。   ☆、第22章 一夜有风,窗外枯枝残叶吹得稀稀落落,萧瑟的声响催眠更胜雨雪,房中铜炉烧得热,香衾暖帐,帐中人睡得十分安逸。 好眠无梦,一觉睡到筋骨酥软,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了人,齐天睿甚觉惬意。自幼就是个极敏锐之人,觉轻,最忌人睡在身边,一旦被扰,难免脾气压不住,遂从来枕上都是一个人。这一成亲,又是跟这么个渊源不清之人,不得不担待,没想到第一夜就被扎得人事不省,之后两夜屡屡被她探摸鼻息,扰得人心思烦躁,一股火上来差一点就扔出她去,根本不成眠。这一回回来原也不指望怎样安稳,岂知这一夜睡得如此香甜,一觉到天亮。再看自己横七竖八的架势,不知她是怎样蹑了手脚爬出帐去,竟是不曾扰起一丝动静,齐天睿满意地笑笑,算是学乖了,小兔子变成了小耗子,懂事就好。 绵月和艾叶儿都跟了庙里去,早饭是丫头水桃伺候的,笑模笑样的极是周到,说是亲手给二爷煮的粥。齐天睿倒没吃出什么难得来,只是这副殷勤似曾相识,却看了半天也记不起她这模样,便罢了。 用过早饭,齐天睿往福鹤堂请安。老太太如今身子骨虽还虚弱,精神倒如前,汤药减半,只余下勉治旧疾和日常将养之用。看到孙儿,老人甚是高兴,不单是他又从西北带回了老儿子的信和孝敬,更是这几个孙儿里头最会哄她心欢、陪她说话儿的就是这个打小儿顽皮不知上进的睿儿。离开身边这些年无一日不念,但得回来,老人比当年将将得了长孙还要欢喜,从此宠爱更甚,时不时就要跟身边人念叨睿儿这些年必是受了苦,连一日饭桌上他厌红烧蹄髈,一口荤的都不动,老太太夜里便抹泪,像是他这些年都是在外头吃草度日。实则府里这些人哪个不知道裕安祥的名号,可怎么说老太太也不当真信,见了只管心疼。齐天睿也安之若素,老太太跟前儿领受从不推辞,一日炕上坐比四弟小天旭还要赖老人身,十分受用。 成亲不过月余,头一次回府就听老太太并大伯母、一众女人们直夸新媳妇,齐天睿笑眯眯地听着,一副模样欣然收下,暗辨着话中真假。老太太夸不过是她每日请安,模样乖巧,实则未见得怎样;阮夫人显是还起自那日认亲,私下从未相交;旁人么,随声附和,做不得数。齐天睿倒想听听秀婧秀雅怎么说,可小姐妹只笑并不搭话,足可见自那日洞房之后再不曾与这位嫂嫂亲近。不觉心道,这丫头到底撑不得,日子一久果然不知好歹。看来还得多交代,往后日子长,一府之中若不能周旋,早晚丢得冷落,府里这些人多少势利,落得恶奴欺主,日子不好过还得劳他心烦。可一转念又有些纳闷儿,贪玩聒噪的秀婧秀雅不曾与她有交情,怎的那寡言少语的秀筠会与她说话?还要跟了她往外头去?若这二人果然是相好,她能带着秀筠散散心闷自是好,若是反被秀筠带了怪僻,这是自己娘亲最不耐的,婆媳之道恐她难捱。 真真是不省心。 从福鹤堂出来已是快到了晌午,一大早的太阳倒有些淡,看着天边又是乌突突的云。齐天睿想着柜上不两日就要上板关门,还有些事要料理;且近年根儿,伊清庄的莫大哥也盘完了账要回姑苏家中,兄弟二人约好要一道看一眼西北的账册,论论局势,时候不早,这便加紧了脚步。 一出二门,远远瞧见大嫂兰洙往这边儿过来,齐天睿驻了脚,候着。 “嫂嫂近来安好?” 看他弯腰施礼,兰洙笑,“这一瞧就是才从老太太跟前儿过来。” 齐天睿直起身也赔笑道,“嫂嫂一日里里外外照应,自是知道。” “将将从西北回来?” “回来几日了。” 兰洙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我料得也是。” “嫂嫂,”齐天睿微微一侧脸,眼露狡黠,“这是有话给我。” “那倒不敢。” 兰洙淡了脸色,抬步往西边角门去,齐天睿顿了顿,跟了上来,“嫂嫂有话尽管说,我可是难得进来。” “正是这话。”进了角门,东西穿堂,看看左右无人,兰洙转过身,“天睿,你这媳妇儿娶了可是当真?” 齐天睿闻言失笑,“不当真还做假么?” 兰洙莞尔一笑,摇摇头,“你倒不必与我遮掩。” “嫂嫂此话怎讲?” “我虽每日在这边儿忙,你们那边儿总也要过去照应,怎样的情形我还看得真。你自归宁就不曾回过府,几时离开往西北去的也无人知晓,我料着不能是走了满月吧?” “嫂嫂也知道我在外头营生多,分了身都不准儿够,莫说是要往西北走远路,日后就是在金陵也不能常回府。” 他应得如此理所当然,兰洙冷道,“你们小夫妻闺房之事我这做嫂嫂的如何说得?你便是从此不见她,旁人又奈何?我眼前头看的有限,只能想得到每日府里这些个碎七杂八。你那媳妇是我弟妹,多添了一房主子,我就不能瞧不见。” “那是当然,”齐天睿不明话头何往,只赔笑应道,“丫头年纪轻,不懂事,还得指望嫂嫂照应。” “你真小瞧了你那丫头。”兰洙嘴角一抿,话带讥讽,“从娘家嫁到齐府,叔伯舅父,我也见识过不少宅门深院、太太奶奶,倒从未见过这么经得支应的女孩儿。撑到今日,还能于你笑脸相迎,如何敢不佩服?” 这位嫂嫂性子绵和、待人宽厚,阮夫人掌家严苛却往往行事不周落人口舌,这一府里头上上下下多是她在周旋,理财掌家可称得是一把好手,齐天睿早就一旁看在眼中,曾叹若是生得男儿身,仕途之上必是胜过老实刻板的大哥天佑。此番话中带刺实是少见,齐天睿微微一眯眼,“嫂嫂,这是怎么说?” “你可知道莞初自归宁回来就不曾在她房中用过茶饭?” “哦?” “每日敲五更起床往谨仁堂候着开门,佛前三炷香,抄经念诵,油里捡珠,一日跪得倒比站得久。原在家里作姑娘不知如何,在你院子里,老妈妈们都比她高半截儿。这一个多月,日子也不长,只是这手板子么倒记不清挨了几回。起了更才往回走,若非往福鹤堂请安,她连日头都见不得,更莫说咱们这些人了。” 齐天睿听着,面上的笑冷了下来。 “你也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看他变了颜色,兰洙语声终是暖了些,“既是我能知道,旁人就也能。若是一日被什么人捅到我们太太和老太太那儿去,可就不是我能拦得住的。” “多谢嫂嫂。” “莫谢我,谢谢你自己的媳妇儿。旁人都看不得,她倒安之若素,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儿可人疼,再没不顺心的。老太太天天见又如何当真看得着?”想起那日在药房碰到谨仁堂的小丫头,兰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自己是当真不曾于那新嫁的女孩儿上心,若非听到小丫头跟她老子娘诉苦说每日二奶奶怎样怎样不省事害她歇不得,如何能知道那深宅子里头是如此光景?不便道明原委,只叹了口气,“天睿,你知道咱们府里这些人,最是拈轻避重、欺软怕硬。这么乖的女孩儿,你就是不想要也好好儿养着,横竖又碍不着你在外头。应了你的妻名儿,挣的你的脸面,这么让合家子里的人笑话,你又当如何?” 兰洙话中只道女孩不易,言语谴诉说尽了西院尴尬却只字未提闵夫人,齐天睿暗中感佩,鞠躬谢过。兰洙亦未再多话,两人就此辞别,各自往去。 齐天睿转回了西角门,脚步由不得停下。兰洙一番话,齐天睿听得也算稀奇,娘亲的心思他最知道,只不过这些年虽并不如意却也在这宅门之中熬了半辈子,行事从来谨慎。当年老太爷和大伯一家归乡,扩建府宅当家理事之人本该是守在祖宅的二房,闵夫人却是和颜悦色拱手托出,眼中不见势利钱财,着实令大房的争抢相型见拙,如今怎的在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面前失了计较?还有那丫头,从议定亲事起就不曾让他省过一天心,装相的功夫一等一,一副笑模样,小涡儿甜甜最能迷人眼,若是境遇真如兰洙所言,齐天睿不信她还能笑得出来,那丫头兔子一样的灵性,绝不是个懦弱的呆木头任人揉搓,心里苦思叶从夕还得伺候齐家婆母,“安之若素”四个字若是果然,定是有那背后的道理。 今晚,他不能走。 打定主意,齐天睿匆匆往府外去,趁着她们在庙里,这一日他还能办些事。石忠儿早已备了马候在门外,伺候齐天睿披了裘绒大氅,扶上了马。主仆二人正要起行迎面碰上从外头回来的天悦,兄弟二人马前相遇,天悦连忙拱手,“二哥,” 云遮了日头,天阴了下来,冷飕飕的风吹过来越衬出天悦红扑扑一张脸热腾腾的,额头还挣了细汗。齐天睿微微一蹙眉,“跑得这么急?是打哪儿来?” 天悦的脸越红,不敢直看过去,低头笑道,“昨儿秀雅稀罕太太房里那只八哥儿,也想弄只来玩儿,我今儿往西城鸟市去逛了一会子。” “弄来了?” “哦,没,年根儿,都散了。” “行了,你回去吧,赶明儿我弄一只来给她。”齐天睿说着驱马就要起行。 “嗯,多谢二哥。”天悦一面应着,一面避了马头让路。两兄弟正是要错开,天悦忽地叫了一声,“二哥!” 齐天睿勒了马,“嗯?” “你……这是回府过年了?” 齐天睿一挑眉,“怎的?” 天悦笑笑,“总也不见你。” 齐天睿笑了,“这是想见啊还是不想见?” “嗯?”一声戏谑说得天悦有些口拙,“二哥说的哪里话,自是想见。” “行了,”齐天睿勒了缰绳倾了身子瞧着他,“有话跟二哥说?” 天悦被看得有些无措,张了张嘴又摇摇头,齐天睿嘴角一弯,眯了眼,“此时不说,可就晚喽。” 天悦抿了抿唇,不再吱声。 齐天睿直起身又等了一刻,撇下他独自皱眉,扬鞭而去…… …… 过了晌午齐天睿方从裕安祥柜上把账册收拾出来,又带了给莫家过年的礼匆匆赶往伊清庄金陵总号。莫向南来去踪迹不定,金陵只有商号却无家宅,没有他亲手写下的名牌就是守着伊清庄也不定能见得到本尊。江湖上说他不过是个绸缎庄掌柜的,实则商贾场中人都道他坐镇金陵铺线南北、手下的生意难以估量,且行事隐秘,哪家是哪家不是,谁也辨不清。 若非西北之难有了过命的交情,齐天睿是想也不敢想能结交这位真正的财神爷,银钱暂且不论,亏得他背后的指点与支撑方有今日的裕安祥。世道险恶,齐天睿深知其中之难,莫向南的背景绝非一个“商”字可表,他为人内敛谦和又武艺高强,行事隐秘绝非是故作高深,怕是有难言的身世之谜。齐天睿从不多问一个字,只真心相待,绝不敢把当年混古董行的小伎俩拿来与莫向南周旋。如今兄弟情更甚血脉,莫向南亦十分赏识他的精明果断,放手裕安祥少有过问,齐天睿却每到大事决断都会主动请教,年底盘账亦要悉数交代,默契有加。 一年的行市账册并西北局势,兄弟二人打开话匣就不觉时辰。于齐天睿的西北借力之策,莫向南深以为然,只是嘱他不必与山西福昌源过于争夺,借叔父的力亦要维护叔父的官威。齐天睿点头应允。莫向南就要启程回乡,一别数月,原本备了酒水践行,二人却都放不下账册,边看边议,分食着一盘点心,其乐融融。 临别之时,莫向南递过一只鎏金错银珠玉螺钿妆面盒,齐天睿打开来,里头是一把画扇,轻轻把在手中:象牙扇骨,温润如玉;碧纱薄丝,清香扑鼻;扇面上水墨轻勾,烟雨乌篷,堤岸之上新桃初绽,只这一处着色;清风涟漪,荡悠悠小舟轻摇,新瓣飞扬,漫随风点点缤纷,从画中景致脱出来,瓣瓣清新飘落手中。齐天睿口中啧啧称奇,伊清庄的绸缎名扬天下不单是贵在丝质,更是那清奇的花样子,这些年相交齐天睿方知那极精之品都是出自莫夫人亲笔绘作,这把画扇若是流入市中,不错百两,盒中更配了上好的满绿玻璃托架,摆上桌案就是一只精巧的小画屏。 “嫂夫人之作?” 莫向南含笑点头,“赠与弟妹,来日相聚。” “多谢大哥,多谢嫂嫂。” 从伊清庄出来已是将要起更的时候,阴了一下晌的云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齐天睿穿戴了莫向南的蓑衣斗笠,正要上马,唤了石忠儿过来,想着把这画扇给千落送去她定是欢喜,转念又想不急这一刻,不如正月里亲自带过去,借花献佛,也算一件礼。 回到齐府,石忠儿止步在二门外,齐天睿一个人往园子里去。雨丝越密,拢紧了蓑衣急步而行,没有灯笼,像一株雨中芭蕉看不出人形。 进了素芳苑,丫鬟们也瞧不真,无人出来招呼。推了房门摘下斗笠,人们这才大呼小叫地过来。一时房中乱,小丫头艾叶儿将将从厢房里端了砚台出来,一眼瞧见齐天睿转身就要往楼上跑。 “站住!”齐天睿一声闷喝,吓得身旁接蓑衣的红秀哆嗦了一下。 艾叶儿头也不抬脚下还想溜,水桃一把扯住,“这是怎的了?平日也不见这么没规矩!” 齐天睿褪了一身雨水行头,走到跟前儿低头看着小丫头,“跑什么?瞧见鬼了?” 阴森森的语声压下来,艾叶儿只觉得头皮发麻,“不,不是……我,我就是惦记房里我家姑娘……” 齐天睿抬眼看了看楼梯,“你家姑娘在房里做什么呢?” “没,没做什么。” “这丫头子!”水桃狠狠戳了她一记,“爷问你话,怎的这么稀里糊涂的!” “行了。”齐天睿喝住,抬手轻轻握了握腕子,丢下一句,“都在这儿待着,没我的话,谁也不准上来!” 丫头们都赶紧应下,拖了艾叶儿一边去。 …… 瞠目结舌已然不足以道眼前所见,曾经的赏花楼高顶大梁,离地足有两丈高,此刻梁上悬下三条一尺宽的红绫子,悬至半中相互交缠,缠结之上卧着一个人。谓之“卧”,只因这前俯后扬的形状如一只展翅的飞鸟,腾空悬挂,丝毫不见人之端整。一身雪白的薄绸轻盈如飞,横腰侧卧在红绫上,两足飞挑,一足扬,一足勾,结系两翅;发上无髻,青丝如瀑,一只藕臂高扬卷握红绫,另一手拿了一页纸张展在眼前,口中念念叨叨。身子轻轻一悠,红绫送出她一丈外,一足一臂拉扯回旋,荡荡悠悠,飘飘自仙,仿若祥云之上白鹤悠然。 齐天睿想起那雨中的红绸,这力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所验,如何得信?红绫薄绸,腊月湿冷的天,烛光里粉嫩嫩的小脸怡然,世外独闲,窗外的风雨与旁人口中的“怜惜”与她毫无瓜葛…… “咳!” 莞初一惊,回头,天降煞神!手一脱,红绸抽离,人便像一只旋转的陀螺不由分说地砸到地上,幸而绸子长没有勒出人命,只缠了一身,一端高一端落另一端还挂在房梁上,扑通这一声就狼狈至极。 齐天睿抱了肩笃笃定定地看,看她左右挣扎,俯冲的姿势,双肘撑地,横竖不得法,活活儿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上下翻跳,到了儿那只吊在空中的脚也解不下来。齐天睿这才慢悠悠抬步走到跟前儿,蹲下身,捡起落在一旁的纸张,“《心经》?” 他这会子回来就是成心的!莞初心中的志气都随着身子趴在了他脚下,形状狼狈已然不消多说,眼下最最糟心的是那倒吊的绸裤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滑,努力勾着脚腕屏着口中还不得不应道,“……嗯。太太嘱我背诵,说,说单是抄写,一字一描,入眼不入心,于,于佛祖不敬。” 齐天睿嘴角一挑,抬眼瞥向房梁,红绸上雪白的小脚煞是好看,“果然不敬。” 莞初趴在地上咬碎一口牙,“……放,放我下来。” 齐天睿站起身,低头瞅着,“挂得上去,解不下来?” “上头,上头缠成死疙瘩了。你往上寻,那绫子上头有只环,帮着把那环扣打开,我就好……啊!”莞初还在地上碎碎叨叨地说着怎样怎样,那人已然从桌上簸箩里拿起一把剪子咔嚓了断了那红绫子。 腿毫无防备地落下来,莞初整个人往前狠狠一扑,若非双肘撑着,嘴巴啃地绝逃不过,磕掉半颗牙齿也未可知。 从此,不共戴天。 …… 夜深了。窗外冷雨戚戚,房内两只小烛,一只燃在床边高几上,一只点亮了绣帐外桌上一摊子笔墨纸砚。 帐帘半掩,齐天睿一身中衣儿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从楼下书房里寻来的一卷《元史武宗本纪》翻看。这该是从老父书房给挪来的,上头还有他的亲笔批注。齐天睿虽怠读四书,却尚史,尤好元史,只这两年生意忙,除了账册古书再不曾碰过旁的,此刻一杯香茶,一本书,难得金戈铁马随着古人去。 文至含混之处,细辨老父的笔迹,齐天睿反复读念,惊叹那一辈子中规中矩、恪守国道家训之人实则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与自己虽不能说契合,倒颇有几分相似,竟是有些父子同谋的意思。兴致上来抬手取茶,目光不经意又落到帘帐外的桌边人,一眼瞧见,就不由得注目。 一个女孩儿家,齐整于她实在是说不得,衣裳从来都是宽宽大大,没有一件合身的,若非是她娘家给的尺寸,竟是要砸了伊清庄的牌子。这一会儿未曾怎样那桌上就摊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好在知道那是手抄的经文,否则还当哪个不利索的婆娘摊的绣样子,埋在里头还煞有介事。闵夫人给了一大摞子经文要她连夜背诵,虽说严苛到不近人情,不知怎的,齐天睿竟是从这刁难里头嗅出了些许郁至极狂的绝望,先不说大嫂口中的话究竟几成坐实,即便就都是真的,瞧这架势自己娘亲也不见得就得意。那丫头夜深人静依然精神烁烁,不许她挂在房梁上,安置在桌旁也不肯安稳,摁不住似的,手握着笔,点点悠悠,烛影透在墙上,小鼻子尖尖的。 “摇头晃脑的,做什么呢!”齐天睿闷声喝道。 “……背经文。” 这哪是背经文的动静儿?“胡乱涂抹什么,拿过来我瞧瞧。” “没怎样。”莞初嘟囔着回了一句,不肯转头看他,那张脸一蹙眉眼睛里头阴冷得吓人。 “拿过来。” 她没听着似的动也不动,齐天睿“啪”一声把书撂在高几上,“别让我费事啊。” 一方天地只他两个,夺,他是夺不去的,可她怎敢让他“费事”?自那日他暴怒洞房之后,莞初就知道公爹临终都不曾将这桩婚事的实情道给他,看这德行,早晚一天知道了就得吃了她,遂莫说是惹恼他,就是好生支应还恐他不顺心、细倒腾出那日的缘故,如今躲一时便是一时了。 只得起身,拿起手下的纸张往他身边去。 帐子里拢得暖暖融融,雨水声儿都似小了些。齐天睿披着薄袄靠在床头,露出雪白的里衣儿。莞初一面往他跟前儿去,一面瞧他身上露出的质地花色、连那结系的带子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知那伊清庄是怎样预备了这些衣裳,都是成双成对,她成日在这房里这么着倒罢了,他怎的也这么应着景儿? 莞初磨磨蹭蹭来到床边,递过手中的纸张,老老实实地站了,这一顿训是怎么都躲不过了。 烛灯照在展开的经文上,齐天睿低头,一眼看过,目光像被吸了磁的铁针,半天挪不动。若说将才那绸子上卧人不过是难得一见的把戏,此刻所见这脑子里头竟是不知该作何应对,半夜三更该不该信?深奥晦涩、典藏之传的经文之上羊毫小楷飘飘歪歪批出一字一点、流水板的工尺谱! “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莞初立在一旁不自在地抠着手指,搜肠刮肚,“我笨,背不下来。” 齐天睿眉头皱了解,解了皱,摸不着南北,一行一行仔细瞧,“这是你填的曲子?” “旧的,”莞初瞅着那阴晴不定的脸赶紧道,“旧曲子。” 齐天睿脸色一冷,抬眼看着她,“背不下来就在那儿浑闹?” “嗯?”莞初吓了一跳,“不,不,我这不背着么。配了曲儿,方记得住。” “你说什么??” “我说……”干干地咽了一口,莞初艰难道,“就是……配了小曲子的音儿,当那经文是曲词,就,就记住了。” 嗯??齐天睿一愣,再低头,那旋律跃然而出,谐音戏谑,配上刻板的字迹简直就是个个相克、生生相撞,眼里耳中如此不合,却趣致天成,令人捧腹不禁!好丫头,竟是唱着曲儿来记佛经!她像缩脖儿的兔子受了惊,简直是顽劣至极!跟这经文小曲儿真是异曲同工,齐天睿看着看着忽然仰头大笑,“大不敬啊!” 他的笑张狂肆意,整个拔步床连带外头的雨水都快被他笑散了,莞初一头雾水地瞧着,想不笑也不行,只得跟着他咧了咧嘴,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手里把经文抽出来,“……这回我好好儿背。” 齐天睿笑意难收,捏紧了手里的经文,“来来来,唱给我听听。” “我,我不会唱。” “不会唱?” 挨得这么近,他难得暖了语声,莞初更觉尴尬,“嗯,我……跑调儿。” 这话若是旁人听来许是觉得矫情,毕竟能写得出谱子的人怎会不懂曲乐,又怎会跑调?可齐天睿偏偏不是旁人,多年之好,早就听成了行家,他知道多有那曲乐大家一张口就曲不成调,也有那婉转绝音不识谱的,只不过听她这么一说,不知怎的,齐天睿却笃定丫头是在撒谎。眯了眼道,“不会唱,难不成是听得到?” 这可是奇了,他不说能奏得出竟是问她是否听得到?这是碰到行家了。话到此,莞初已是顾不得惊讶,只暗暗叫苦,心中有谱不难,耳中有乐才是神仙,她如何敢应?若是不应,又怎么说得清这随意涂抹、亵渎佛经的罪过?他那笑像是不打算计较这“大不敬”,可此人阴晴难说,只得小心斟酌了回道,“学过琴,不过是有几分意思而已。” “让我听听。” 他语声干脆,再不容她多话。莞初咬咬牙,略清了清嗓子,就着窗外隐隐约约雨水的声响轻轻哼唱…… 她个子小,声音就此入耳,细致到那喉中的细微点滴。这曲子乍一闻多少戏谑俏皮,偏偏她的嗓子一起调就带了微微的沙哑,喉中婉转,褪去了趣致活泼之中于经文的轻慢,吟至空灵,佛理一字一句呈在人眼前。 难得清静,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比这鸳鸯帐里的红晕烛光都要实在。听唱佛经,果然不同。抬眼瞧,一本正经的小脸粉嘟嘟的,唇边小涡儿随着曲调时而见时而不见,引了他的目光去俏皮地掩过了雨声。人间烟火方如此动人,她脱不了俗,反倒让这经文更有了参透红尘的意思。 一曲终了,齐天睿轻轻点点头,“这是哪来的旧曲子,我怎的没听过?” 莞初悄悄一撇嘴,你是哪个啊,天下曲子都听过么?顿了一下方回道,“这是我爹爹旧年时候做的。” “老泰山当时喝醉了吧?” 莞初一愣,对上他的目光,想起月夜下老父的痴癫也忍不得抿嘴儿笑了,“嗯,那年中秋赏月,老爹爹足吃了一整坛子的桂花酿。一时兴起,对月抚琴,我悄悄记下,收了。” “他不知道?” “嗯。” 眼睛笑成了月牙,清凌凌的琥珀映着烛光点点小星星,笑涡儿越发晕开了,甜滋滋的,染得齐天睿的脸色也柔和起来,“这么一唱,当真能记下?” “嗯。” “背来听听。” 她一字一句,咬腔着调,仔仔细细。齐天睿记得自己上一回背书还是八岁那年被病榻上的老太爷逼着,依然背得乱七八糟,老祖儿强挣了起身亲自赏了他一顿手板子,不几日就归了天,齐天睿当年一直觉得是自己把老祖儿给送走了。 “怎样?” 一字不错,齐天睿点点头,“好。”又伸脖子瞧瞧那桌上的一摊子,“那些都背下来了?” “没呢,将将填完曲子,背下三张,还差好些个呢。”莞初轻轻吸了口气,“不过,五更前倒是能成。” “去把那些都拿过来。” “做什么?” “床上暖和。” 月牙儿立时变成了满月,一帐子的暖暖融融都冷了下来,虽说他此刻倒平平常常的不吓人,可与他站着说话是一回事,床上去是另一回事,莞初不由自主就后错了一步,“……不。” 齐天睿一瞪眼,“我吃你啊?” “……我睡不得了,别扰了你。” “你当你点一宿的灯我还睡得成啊?” 冠冕堂皇的理由果然撑不得什么,莞初只得回去收拢了所有经文,捧回来爬上床去。拔步床看着精雕细刻、里三层外三层的,实则这床里头不多大的空儿,齐天睿把条褥整个垒在了床头,拍拍一旁,莞初只得凑过去靠了。他顺手将自己身上的被一并拢了她,而后理所当然地捡了一页歪着头瞧那上头歪歪扭扭的谱子,全然不觉哪里不妥。 莞初藏在被里的手悄悄地探到枕头下,摸到那小银针包握进袖子里,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他既是不知道曾经渊源她就少不得要以此防身,虽说……人家眼睛里头似乎也没大把她当媳妇儿,可世事难料,总要以防万一。 安顿好了,莞初一篇篇地小声背诵。也不知是他在身边她实在是不自在,还是拢了一床被太热,记起来远不如将才灵光。明明哼唱的时候顺顺溜溜儿的,一去了谱子就卡壳。折腾了几回,莞初有些泄气。照这么耽搁下去,五更前根本完不了,跪她倒不怕,就是有些怕婆婆的脸色,常气得脸色泛白、唇发青,一时半刻的就像要过去了似的,真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怎的?不灵了?”齐天睿觉出了身边的异样。 “……嗯。”莞初揉搓着手里的纸张,“我还是出去背吧,快些。” 齐天睿拿过她手里的经文,“来,背。” 看她抿了唇不肯动,齐天睿又道,“你背,背到卡壳儿的地方再说。” 说什么?提字给我么?莞初心里急却也不敢与他争,抱了膝,又从头儿背起。一字一句下来,不知是怎的中了邪,又是卡在将才同一处,分明多读了几遍,怎的还是记不得?狠狠想了想,依然绕不出。正是懊恼,耳边忽闻曲调声,莞初惊讶地扭头看,男人声哑,低沉地鼻音哼唱,可那调子竟是如此准确,循着那调子莞初一下子就想起了曲词,稳稳当当地背了出来。 她笑了,吐了吐小舌头,粉粉的。齐天睿也笑笑。 窗外雨丝密,绵绵地浸着窗,湿冷不透,红帐轻垂,围着一屋子暖光……   ☆、第23章 …… 敲过五更天,谨仁堂一如往常开了院门,这一回阴雨黑天里不但迎来了二奶奶,竟是难得地还有睿二爷。 闵夫人昨儿庙里走了一圈,腰酸背痛,夜里睡得实这会子还没起,正是吩咐梧桐先让莞初抄经,就听回说儿子也一道来了,这便不肯再躺着,赶紧起了身。 娘儿两个坐到了外头暖炕上,齐天睿仰身躺倒在新缎条褥上,身子懒,精神却极好。当着儿子,闵夫人原不想让莞初背经,倒是齐天睿说赶紧背,背完吃饭,饿得狠了呢。闵夫人这才应了。 天还没亮,雨小了,雨味越发浓重,房中甚静。莞初端端正正地跪在佛龛前,开口背诵,语声轻却十分清晰,佛经一字一句地传过来,像是平日念诵,不但流畅更带了悠悠的调子。 齐天睿眯了眼瞧着,听着,像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一只小猫儿,今儿这相的装得怎么看都顺眼。忽地觉得丫头不是长了个笑模样,是她真喜欢笑,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那么大的眼睛总是弯成半月儿怎能不喜人?这佛经也绝不是敷衍,背得极仔细,佛理究竟明白几分暂且不论,这份心诚却是实实在在。 昨儿往庙里去闵夫人原本是想让老师傅瞧瞧这丫头可有那凡人瞅不着的奸邪之气,或是藏在底下的狐媚子勾魂克夫之术,谁曾想她竟私自做主带了秀筠去。姑嫂两个一路上形影不离,小堂里头上香听经就去了一个时辰,若不是有老师傅坐着说话儿,闵夫人当真是忍不得。回到府里就把平日念的经文都命她抄仔细回房背诵,如此贪玩成性一夜的功夫如何做得?遂闵夫人命彦妈妈把今日的责罚都预备好了,岂料此刻她竟是背得明明白白的。当着儿子的面,闵夫人直听得胸口气短、脸色发白,一股子邪火压也压不住,咬碎了牙,竟是恨不能即刻嘬了她的肉来吃。 圆圆的身子越发沉重,呼出来的气息都喘,闵夫人已是难忍难消,齐天睿也瞧出了苗头,背到一半就寻了事将莞初支应出去,这便坐起身凑到娘亲身边。娘两个挨着说话,齐天睿只道:看光景太太您将媳妇儿调//教得好,只是日子长,这么着整日不离可不是长久之计。兵法里讲不战而屈人之兵,您这院子里头是日日战,打她手板子,伤不得什么,可落在人眼中就甚是难看。况她年纪小,经折腾,这么战根本战不出个名堂来,不解气还落下个坏名声,得不偿失。昨儿我给老太太请安,老人家还问怎的这每日只见着大孙媳在跟前儿,倒不见二孙媳,可是西院里忙? 闵夫人原当是儿子来替媳妇争气,正要怒起,这一听老太太问,心里大不服却也生了惧意,两家渊源她不甚清楚,真要是惹恼了老太太,可是收罗不住。一口死血堵在心口,闵夫人悲戚戚地伤起心来。 齐天睿又劝道,伤人皮肉实在不是大家子所为,不必每日栓在身边,府里的样子该做还得做,茶饭点心一样都不能亏下,大家子里若是伤了她的身,仆妇丫头们传了出去,当家主事之人岂能袖手旁观?老太太还在,大伯母那厢更不消停,断不能为了她得罪一府的人,那不是您辖制她,是她辖制了您。 儿子的话句句在理,闵夫人本就这些日子窝了一肚子的肝火,此刻更觉无望,怨道,你既知道着这么清楚,当初还劝我做什么?横竖就不该让她进门,如今,横竖不妥,要折了我的寿了。 齐天睿笑,哪能呢。太太您想想这一辈子您没见过那女人倒记恨了她一辈子,心肝肺都伤,还不该学着些? 这一句未曾把闵夫人心里的死疙瘩解开,却像是点拨了什么,气略顺了些,儿子陪着,哭了一会子也罢了。 …… 将将用过早饭,二门上小厮传话说石忠儿候着,齐天睿自去了。 出了谨仁堂拐上大甬道,不及二门就迎面碰上了飞奔而来的石忠儿,扑撞上来齐天睿一脚将他踹趴下:“没成色的东西!阎王撵你呢?!” 石忠儿一咕噜爬起来,一脸压不住的颜色,红里透亮:“不是阎王,是财神爷!爷!万家当铺的戏开锣了!” 齐天睿闻听精神大振,“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今儿亲眼瞧见吴一良带着人进了铺子,这会子那根木头正不知道怎么哭呢!” “快去取了东西来!” “早预备下了!” “走!” 这一日齐天睿已是等了近一年,从来办事不肯拖延,布局快,下刀狠,为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措手不及方得占尽先机!可这一回,为了挖出这根木头,真真比那几朝出土的瓷器更当心,实在是费了他的耐性儿! 主仆二人一路快马赶往城北。万家当铺就在城北民巷之中,毗邻着一些小酒馆、茶坊、米铺、针线铺、油盐酱醋,里头偶尔搀和一两个弈棋的赌局。当铺门开两间,蓝旗白字大大的“当”字,挂的时日久远,灰突突的不再起眼。平日里收当不过是百姓的秋衣冬袄,淘换些买酒买药钱,偶或有些老物件,多是走投无路或是败家的赌资,虽是下了当票也总会照顾街坊宽限时日,难得挣下。 就是这么个小铺子,里头却藏着位人物。多年前古董行里有位诨名“一眼仙“的老先生,此人是何来历无人知晓,只知其两眼极毒,凡金银铜类无论年代久远都仿佛亲眼得见,于古墓里头的器皿、兵器尤甚,一眼破识,而后行家们再潜心所辨也不过是补上些说道而已。亦有人说这老头儿极阴,传了些什么阴阳两道走的昏话出来。古玩圈里真正的行家并不多,大江南北都是隐世的高手,各自守着一块地盘,不见奇物不会轻易出头,却都十分仰奉这位老先生。 “一眼仙”孑然一身,不曾婚娶,膝下空空,毕生的心血都在自己的收集上,手下只带了一个徒弟,本名方志,诨名“玉蝉子”。此人拜师之前已是个人物,无论多细的瓶子物件都能探到深里潜看其中的字样。从师之后,愈加精进,与老先生情同父子。当年这师徒二人在古玩行可说得掌旗的人物,鼎盛时,江南一代的古董都是他二人一口价。只后来,“一眼仙”忽地死了,不明不白,“玉蝉子”方志也从此下落不明,这一段传奇了结,江南才出了鉴行的各派分支。 齐天睿是个猎奇的主儿,过去多少年的事也想刨出个根源来。寻今访古,为着自己一点子搁不下的念想真真是花了本钱,终是刨出来这不起眼的万家当铺掌柜的就是当年的“玉蝉子”。从此远远地跟着,瞧着,曾有人说他是盗墓出身,齐天睿觉得不过是讹传,此人身上根本没有地底下捂出来的那股子阴气,隐居这些年锋芒全无,只那一双眼睛依旧犀利、深不见底。齐天睿起家便是古董行,这一行可附庸风雅登得庙堂,亦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若想寻得真东西,手下必有真人才是。于字画,齐天睿自认自己可算得是个行家,可于其他的玩意儿就逊色得多,眼前的“玉蝉子”正是他多少年求而不得之人。这些年他更名万继,藏身矮巷,娶妻生女,前年妻故留下父女二人,平民百姓,寥寥度日。齐天睿早想收他,却是无从下手,挖空心思终是有了一招,只是这一招唯一难捱的就是:等。 万家当铺此刻合掩了双门,走到近前齐天睿停了脚步,轻轻在窗子上抠开一个活眼往里瞧。雨已经驻了依旧阴天,铺子里没点灯,掩了门便阴森森的。柜上无人,靠北墙的条案旁坐着的正是吴一良,长身绿锦,银丝勾云,亮闪闪、白净净的一个人,身后一边一个壮汉,撇着嘴,煞气十足。万继垂首缩在角落,所谓虎落平阳,落魄了得。 此刻吴一良正把玩着手中一只比手心窝还小两分的绿玉小壶,两眼放光,一脸掩不住的笑,噗一声将口中的槟榔吐在地上,咧着血红的嘴笑了,“真真便宜你了!“ 是时候了,齐天睿示意石忠儿在外头候着,自己接过他手中的包裹,一把推开了当铺的门。堂中人都是一惊,齐天睿瞧着满堂人也佯作一怔,假意不适这房中黑暗,瞪着眼睛辨了辨,随即高声笑道:“哟,今儿可巧了,吴掌柜的!“ “哟,是七爷,”吴一良显是十分意外,顿了一下,诧异道,“你怎的有空儿往这边儿来了?” “这话得我问您才是啊,”齐天睿说着走到条案边放下手中物件,自顾自坐了,“这铺子掌柜是我从前一起寻过玩意儿的兄弟,我可是常来常往啊。” 角落中的万继一听懵得不知所以,却按下并未做声,隐藏在无光的角落,静观其变。 “哦?倒真不知道七爷你还有这么一位兄弟。”吴一良一面随口应着,一面赶紧将手中的小壶仔细包了放好。心暗忖:眼前这位爷几年前一出来就单打独斗、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三跳两蹿便成了气候,如今是手里握着钱庄,到处走股,弄不清究竟有几家铺子,几个行当,又背靠着翰林齐府,谁惹得?可这厮究竟用过什么手段,亦无人当真知道。吴一良有些懵,却暗下觉着此地不宜再久留,便笑道,“原是老友相聚,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就要去收桌上的玉茶壶。 “哎,”齐天睿抬手轻轻按了,满面笑容,“吴掌柜莫急着走啊。你这是来做什么?” “小事。”吴一良抽回手,轻嗽一声,“前些时出城,一时手头紧便随手把一只瓶子当给了万掌柜,原是即刻就要赎的,谁曾想耽搁了两日,再来,竟失了当。这不,万掌柜便拿这小玉壶来抵债。” “哦?”齐天睿十分惊奇。 “也不是什么大事。”吴一良大度道,“万掌柜一时疏忽,往后当心柜上库里,这一行里头东西原有限,谁家得着什么都不易,难免有那等贼人眼热。横竖赔了,也就罢了。”说着吴一良就想往起站,齐天睿一把抓了他的腕子,“这事还小啊?敢问是只什么瓶子?” “南宋的一只乌泥窑。”吴一良只得应着,“我可是费了功夫从京城淘换来的,费了我五百两纹银。”说着又摆摆手,“银钱不值什么,是这东西难得。“ “是吗?”齐天睿点点头,将自己身边的包裹打开,裘绒的衬子上一只带着盏托的青瓷莲花,“你瞧瞧,是不是这只?”说着齐天睿单肘撑起身子凑近道,“‘土臃细润,色青带粉红,浓淡不一,有蟹爪纹紫口铁足,色好者与汝窑相类,有黑土者谓之乌泥窑’,可是啊,吴掌柜?“ 措手不及,吴一良方知来着不善,正是斟酌如何应对,齐天睿又开了口,“这事怪不得万兄,那日我到万兄这儿来喝茶,瞧他新收来的物件儿,难得这么一件珍品,我便借了回去把玩两日。万兄不肯,我强拿了走。谁知我耽搁了,他也忘了。真真是得罪吴掌柜。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吴掌柜多多担待。“ 知道中了套,也知道齐天睿这是有备而来,七爷这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此刻若是强来硬的恐露了马脚,吴一良只得咬咬牙,挤了笑,“好说,好说。既是七爷拿去瞧,又怎是不该呢?只是七爷,咱们都是这兑当行里吃饭的人,买卖做的是个实诚,这般行事,往后他这铺子可难开了。“ “吴掌柜教训的是,都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定当登门请罪。“ “岂敢,岂敢。”吴一良站起身,拱手赔笑,“改日吴某设宴相请,还望七爷赏光。” “抬举齐某了。” 吴一良拿起青瓷瓶的包裹,又瞧了一眼桌上的玉壶,一甩袖子,带着两个汉子讪讪离去。 待那三人走远,石忠儿赶紧进来,依旧合了门。齐天睿这才对上角落里那一声不吭的人,细长身材,其貌不扬,只这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眉骨下,异常锐利。齐天睿拱拱手,开口道,“万掌柜莫怪,这是我与吴一良的私人恩怨,与你无干。“ “你是何人?”万继走了出来。 “在下齐天睿,九州当行掌柜的。” 万继虽说隐了世,却依旧在这行里吃饭,知道九州是金陵城里数得着的大当行,也是一家雅行,专收字画、器具古玩,镇店之宝是一把旧商时候的青铜剑。知道遇到了行家,万继迟疑了一刻也拱手回礼。 “那瓶子,你是怎么得的?” “他偷了你,我偷了他。”齐天睿笑笑,毫不避讳,抬手示意万继一道坐了。 “他是盯上了我这只玉壶。”万继依旧一脸阴沉,长叹了一口,自言自语道,“那日就不该收。” “怎的?”齐天睿佯作不解。 万继没应,默了一刻方道,“七爷,不如你收了这只壶吧。“ “你还想讹我不成?“ “小人不敢。适才七爷出手相救,小人感激不尽。”万继又拱手,“只是那吴掌柜不是个干净人,定不肯放过。万某这里庙小,容不得,只能求七爷收下。“ “也好。”齐天睿闻言点点头,又道,“我瞧你这铺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他该不会再来刁难你。“ “多谢七爷。”齐天睿这一句又说得万继心里发毛,吴一良不是个善茬子,这就是行当俗称的“地刮子”,惹了这种人,定要将你搜刮干净,转走这玉壶他也好不了,倒不是心疼这铺子,怕的是刨出他的身份惹祸上身。 “看万掌柜一脸难色,可是还有不便之处?” “……哦”,万继摇摇头,“没甚。想着该是盘出这铺子去省事。” “原来如此。”齐天睿若有所思,“不知万掌柜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不嫌弃,我在城西有个铺子,铺面小,一时出不了手的物件儿都在那儿存着,正缺个账房,万掌柜可愿意做?” “这……”万继皱了眉,有些摸不透。 “让万掌柜见笑了。”齐天睿笑着摆摆手,“那活儿实则就是看看屋子,养养那些瓶子,平日也没什么人去,甚是消磨。“ 万继闻言,面上颜色倒似忽地开了,“不敢不敢,承蒙七爷垂顾,小人与女儿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当真?”齐天睿笑道,“工钱可不高,只顾得衣食。” 万继眉头舒展,连声道,“足矣足矣。” “好。”齐天睿起身,“就这么定了。你先收拾收拾,正好过年挂停当的牌子,有贵重的转给九州行,都清理好了,我让石忠儿来接你。” “多谢七爷,多谢七爷。” 万继千恩万谢,齐天睿这便告辞出来。 驱马往回走,日头居然出来了,齐天睿仰起脸,惬意得很。一旁随着的石忠儿瞧着主子不解道,“爷,怎的不与他挑明?这不明不白的,收了他来又何用?” “挑明?他藏了这些年过这种日子,你当是什么?若非身上有要命的事,如何忍得?说明白了,只能是丢了他。” “那……”石忠儿有些不明白,“找他来本就是要上九州行,这不挑明,如何用?” “真是个愣子!”齐天睿恨得一鞭子抽过去,“这还瞧不出来,他隐身也是做当铺,这辈子他罢不了手了。”说着,齐天睿一冷笑,“我虽看瓶子没他眼睛毒,可瞧人他却未见得如我,好东西到了他手里,自然有信儿。” “爷说的是!” “哦,对了,我估摸着他也急,用不得一两日就能收拾停当,赶紧安置他。另嘱咐柜上,那只乌泥窑的瓶子钱从他工钱里给我扣出来!” “啊?”石忠儿一下摸不着头脑,“那……” “让他好好儿长长记性!” “是!“   ☆、第24章 红绸上翻转,一条白蛇逶迤,轻轻落在地上,莞初擦了擦额头的汗,捡起桌上小盒中的丸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而后一碗白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姑娘还喝得下么?”艾叶儿一面收着梁上的绸子,一面嘟囔,“今儿晚上就是粥,稀汤寡水的,还算是多添了一道‘清爽’小菜呢。” “不是有荷叶儿包子么?依我看,比从前强多了。”绵月递了棉手巾给莞初,“姑娘,你说这几日咱们都能早早回来吃饭,必是二爷跟太太说了什么。” 那一次背过佛经之后,婆婆更不想搭理她了,莞初抿了抿唇没吱声。 艾叶儿叠好绸子,“真能这么着,常回来些就好了。” 莞初瞪大了眼睛,“倒不必了。” “姑娘说的是。”绵月在身边道,“二爷这么横了一杠子,太太当真能明白几分?这几日是闷着,往后还不知要怎样呢。” “嗯。”莞初深深吸了一口气,起了韵腔道,“既来之,则安之。有道是:兵来将挡。他来么,我挡;挡不住么,逃将而去也。” 京字腔板有模有样,姑娘起了架势小爷一般,俩丫头瞧着扑哧都笑了。 “二奶奶,三爷来了。” 主仆三人正闹着,就听外头有丫头回道。莞初一惊,情急之下不知应,冲着绵月摇摇头,绵月赶紧往门边去,“回三爷,二奶奶歇下了,有什么话明儿往谨仁堂说吧。” “水桃姐姐也是这么回的,三爷说是二爷让给奶奶送要紧的东西来,耽搁不得。” 艾叶儿凑在莞初耳边,“姑娘,见吧,这么躲着可怎么好?咱们老爷知道了可了不得。” 莞初咬咬唇,拽下衣架子上的衣裳匆匆穿戴好了,“请三爷。” 天悦进了门,平日那总是微微含笑的脸庞此刻应着外头的湿寒甚是冷淡,那英俊便更添了几分刚毅之气。莞初站在当地,两人四目相接,都没笑脸,到了这小画楼上,一旁只有知根知底的艾叶儿和也已是贴心的绵月,这便连个走过场的礼数都不见。 “你总躲着我做什么?”天悦一开口便带了愠色。 “叔嫂有别,往一块儿凑什么!”莞初也没好气。 “叔嫂有别?”天悦再是压不住火,“这三年在一处倒不认得了不成?!” “怎的不认得?”莞初一挑眉,“成亲第二日就见过的三叔,哪敢不认得!” 天悦一急,脱口而出:“莞初!你作何……” “住嘴!”莞初即刻打断,“哪个许你这么叫我?!偷着摸着,你哄骗了整整三年!我当真是不认得你!” “怎的,怎的成了哄骗?”天悦急声争辩,“我一片痴诚、天地可鉴!从未有半句虚言!既是寻了去,就是要走到底,你当是什么?下了这么多功夫,竟是浪荡厮混不成?!” “走到底?若当真有那走到底的气势就该堂堂正正顶着齐天悦的名讳去!你怎的不敢??”莞初冷笑,“如今进了府,你躲不过了方知要认,可知我是你的嫂嫂!再不能任由着你逞性子!” “你,你怎知我不敢?!”一句赶一句,天悦被抢白得脸色发青,一时语声都颤,“三年前二叔仙逝,遗嘱之上便定下二哥与你的亲事,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谁!若是当真浑耍了取乐儿,我何必寻了宁老爷子去?陷到如今这不义之境!我,我,你可知自从你进了门我就再不能敢往粼里去,生怕……” “不去正好!本就不该去!我已然修书回家,爹爹绝不会许你再登门!” 一句噎回来,儿郎志气在这闺房之中扫地,天悦脸色煞白,一咬牙,狠道,“……好,好……从此,当真不认得!” 二人一场争执已然是怒火冲天、恩断义绝,却又都顾忌楼下,强压的语声更是绝然。看天悦拂袖而去,莞初呆然而坐,透亮的琥珀里满满一汪泪,艾叶儿在一旁小声道,“姑娘,你当真给老爷写信了?” 半晌莞初轻轻摇了摇头,一颗泪滚了下来,“……我怎忍爹爹伤心,他的一腔心血又摊上这么个不知轻重的。” “那往后怎么办?” 莞初实在不知道,若是真让天悦放下,莫说老爹爹,就是她也是扼腕之痛;若是他不放下,齐府一旦知晓,这亲家尴尬事小,礼义廉耻、轩然大波,天悦如何全身而退?而自己,就算齐天睿不捏碎她,婆婆那边也再难交代…… …… 落仪苑。 好好儿的一顿饭还没吃几口,柳眉的小丫头急赤白脸地跑过来说是她家姑娘高热,汤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此刻已经说了胡话,千落闻言便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齐天睿抿干净酒杯里剩的一点酒,也搁了筷子。小喜呈了茶盅上来,慢慢悠悠地斟茶。齐天睿抬眼瞧这平常总是舌头带刺的小丫头,“你怎的不过去?瞧你主子急的。” 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郎中。” “你倒是个明白的。” 齐天睿接了茶盅拨拨茶叶,茶滚烫,连带那香气都有些灼人。 “不明白又怎样?人家早晚娶妻的,这一边儿倒热得火炭儿似的,一时听说个什么就不得活,一时又好得命都不要了。自作孽。” 小喜收拾了碗筷走,齐天睿冲着那利落的背影咧嘴笑笑。这小丫头真是难得的聪明人,当年当街卖身被千落救起,从此便尽心尽力,眼里只有主子一人。实则齐天睿瞧得出这小丫头心高气傲,从未把落仪苑这种地方放在眼中,十三四岁的年纪旁观着痴男怨女竟是如此清醒,也是难得。柳眉一事,她算是看得明白。 落仪苑都是艺坊之中拔了头筹的姑娘们,虽说沦落风尘以琴艺舞姿悦客却并不曾*。被恩客供养之后,只有自己心甘情愿才会有两情之悦,柳眉曾经的老恩客养她多年,早早免去她人前卖唱的辛苦,为报恩柳眉曾想以身相侍,老恩客却并未纳下,一直留她在金陵。这两年年事渐高、身体不适,来往渐少,每月供养银子,昔日恩情依然在。有这一段在先,柳眉自与韩荣德相识一直十分矜持,虽是痴心一片、海誓山盟却并不曾委身于他,只指望长长远远之后方交付身心。 前些时不知为了什么韩荣德远了她,心一慌,一时戚戚怨怨,又染了风寒,汤药调养将将见效,谁知那人忽地又来了,满面春风,也顾不得再续从前的诗情画意,两人好得急吼吼的,就这么在这楼里做起了夫妻。他这一回府过年,柳眉那撑了几日的身子支撑不住,倒下来就是高热。 在落仪苑,以身相许是件大事,接下来就该是嫁出门去。 齐天睿一向当韩荣德不过是个好玩的公子,趁着老恩客不在,赖在柳眉身边垂涎美色消遣而已,断不敢当真要了她。这一看,竟是低估了他。人性常被富贵贫贱遮掩,一趁钱,全是变了个人,这一变,齐天睿有些摸不准。不是不肯信韩荣德能变得有担当,只是这突然要了柳眉的举动不似那得偿所愿的纵情,倒似有一种骤然脱了缰绳的肆意。 齐天睿不觉皱了眉,韩荣德一向到处厮混并没有正经的来钱之道,上一回听千落说起他莫名有了营生齐天睿就觉得蹊跷,想起几个月前听莫向南提醒说金陵城最大的同源米行不能沾。莫向南是个极谨慎之人,他探听得来的消息绝少有偏差。他说同源米行插入了官中之手,行事极大,背里却十分隐秘,很难对付。莫向南说这番话时仍有忌惮,看来是与同源米行交过手,主动退避三舍。齐天睿知道莫向南最忌与官中、宦门瓜葛,与他已是异姓兄弟都不曾登门齐府道贺,遂他不曾追问,直到后来烟消云散,莫向南才道出那背后的支撑正是转运史韩俭行。 韩荣德是转运使韩俭行的膝下独子,珍爱异常,却也深知他几斤几两,眷了个差事从未当真干过什么。难不成这几年过去,终是觉得儿子可用,这一桩官商勾结的大买卖竟是将他放了进去?齐天睿有些难以置信,朝廷三令五申、严刑约束,不许在官从商、官商勾结,韩俭行做江淮转运使多年,后升任都转运使,在江南一代可谓得是个大人物,即便一手遮天也懂得铤而走险需谨慎行事,何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转念又一想,人家毕竟是亲父子,总要子承父业,否则韩荣德那大笔的银钱是何来路?若果然如此,此事败落就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韩俭行削官事小,恐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 如今是云雾皆深又事不关己,齐天睿全无探究的兴趣,只是柳眉与千落相好,如今破了身,旁人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若韩荣德真是财大气粗,一幢别宅也能安身,若是钱多了人飘飘然然不识旧好,柳眉恐是落得凄凉。齐天睿不曾将这深里说给千落,只想着若真有那一天,他不过多出些银钱也将柳眉养下便是。 吃完这盅茶,齐天睿正是想着可是该起身,正巧千落也惦记着他,匆匆回来安置。两人相别,齐天睿说回府过年初六之后方得空儿。千落问往年都是初三,今年怎的成了初六?这一问,齐天睿笑,想说要在我宅子里设宴给我那媳妇和从夕兄私会,想了又想到底难出口。 下了楼,石忠儿牵了马过来,齐天睿瞧了一眼,“这是往哪儿疯去了,跑得红头涨脸的?” 石忠儿也不应,扶了齐天睿上马牵了就往外走,直到除了落仪苑的大门又走到巷子僻静之处,才回头道,“爷,出事了!” “怎的了?” “您瞧这个!”说着石忠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套出个丝绸帕子包裹的漆木盒子,“我认得是府里的东西,您看看可是不是?” 齐天睿打开一瞧,吃了一惊,“哪儿得的?” “万家当铺。”石忠儿抹了把额头的汗,“我今儿应您的吩咐去督万继登记兑当,大都是些不值钱的衣袄,古董就那一把壶,首饰就两只银镯子、一只金凤钗。上回跟着柜上一道预备您的聘礼我见过这个,我问他怎么得的,他说是几日前一个男人送来当的。万继当下就认得这是老货,更知道那上头的猫眼绿值大银子,瞧那人一身布衣打扮只当是他偷来的,就压到了二百两的价,当时那汉子就懵了,似是不曾料到能值这么些,急着点头,接了就走,连那当票都落在柜上,万继叫他才拿了去。万继当时就笃定这是来销赃的,死当一个。” 齐天睿听得云里雾里,简直不能信。这金凤是他亲自送到宁家门上的彩礼,记得当时迎娶之时,宁家原封不动地把所有的礼箱都重抬了出来,连那上头的喜封都不曾拆过,绝不可能掉包!更况,宁家虽过得拮据,一家人却是心高气傲,就是真揭不开锅要用彩礼,明着收下就是,何必只压下几件首饰?那金锭银子岂不更便宜?待娶进府门,那礼箱便连同新娘子一起安置上了楼,难不成是有手贱的丫头偷了去?奇了,偷旁的也罢了,齐府里头还有不认得这金凤的?除非…… “爷,”石忠儿察辨真颜色,“您看……” “先搁我这儿。”刚要驱马,齐天睿忽地又顿住,将手中的包裹扔回石忠儿怀里,“拿回去,与其他当物一起并入九州行。” “啊?”石忠儿惊道,“这就是个死当,爷您还指望能有人来赎,抓个现形?” 齐天睿并不理会,“石忠儿,派人看紧绵月那丫头,这几日不许她私相传信!” “是!”   ☆、第25章 后日就是除夕,年节预备已是到了最忙的时候。齐府上下张灯结彩,置办年货、祭祖上礼、预备大小酒席,掌家执事的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厨房自不必说,煎炸蒸烙,成日介灯火通明;各房各院,扫屋子,油桃符,换门神对子,放银子做衣裳,小丫头子们跑里跑外,叽叽喳喳的似一群雀儿;平日里散在各庄子上的管事婆子老人儿们都招回府里,外头走动的小厮们也早早结算清楚回府待命。一时间,府里熙熙攘攘,热闹堪比那城西闹市。只不过,再忙活礼数依然守得紧,老太太更亲自叮嘱年里头各处门户进进出出最易混进杂人来,命大太太阮夫人多放人看护,上夜的人也加了班,日里头凡事亦都拦在二门外,不可造次扰了府里未出阁的女孩儿们。 伺候婆婆用过早饭,莞初正是陪着诵经,丫鬟递了份帖子进来。打开一瞧,忍俊不禁,不过是凑到一处吃点心说闲话儿、比比绣样子,秀婧秀雅两个小丫头竟是正正经经地下了帖子到谨仁堂。闵夫人一瞧,知道是东院又来招呼莞初,自那日听了儿子一番话,虽一时没想着究竟该如何变通,却也忌惮闲话传到福鹤堂,遂一日里虽说礼佛功课不能少却也多少宽松了些。到老太太那边儿请安许莞初去瞧瞧秀筠姐妹,或是跟兰洙说说话。此时瞧着,这帖子直直下到了自己眼前,可见这一府的人都大睁着眼盯着这边儿,闵夫人心里不大痛快也不得不点了头,又瞩道秀婧秀雅从小爷娘跟前儿娇惯,如今跟着老祖母更是不知收敛,要她不可任由着性子跟她们闹,大家子的媳妇要顾得脸面,瞩她早去早回、不必在那边儿用饭。 一早飘起的雪花已是薄薄铺了一层,莞初到了东院正堂,先去见阮夫人。门前石阶上小丫头瞧见赶紧迎了过来,轻声回说太太正跟人说话儿,可要回禀?莞初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秀筠的厢房,这便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厢房见暖炕上只秀筠一个人低头在打宫绦,才知道那小姐妹俩还在老太太跟前儿要过一会子才能过来。 秀筠招呼莞初一道上了炕,丫鬟巧菱递了手炉过来。那日庙里上香姑嫂两个同乘一辆车,去的时候秀筠紧绷着脸一声不吭,莞初估摸着是头一次与“生人”这么近难免拘束,也未强着她说话。待到了庙里,秀筠想到小堂听经还愿也是莞初陪着,虽说她不过是候在外头,秀筠出来却是千恩万谢,小脸难得地有了颜色,像是这佛理果然安慰。回府路上话也多,两人热热闹闹了一路。从此,便比旁人近了一层。 暖暖和和地挨着,莞初捡起秀筠正在打的宫绦,五彩攒花大红的穗子,编结的花样反扭着不似寻常辫子结倒像鲤鱼鳞子,从那葱白儿一样是手指间一点一点跳出来,恰似祥云出海,颜色越发鲜亮、饱满。莞初不觉赞道,“手可真巧,倒没见人这么打过。” “小时候身子弱总出不得房门,就跟丫头拿着这些个排遣。虽说不过是自己胡攒的花样子,旁处倒当真没有呢。”秀筠柔声细语地应着,看莞初只管凑近了仔细瞧,更含笑道,“这个是给天旭的,嫂嫂若喜欢,赶明儿我打一个给你。” “将将都做了新的,等我想着了就来找你要。” “嗯。”秀筠应下,又不紧不慢地打着穗子,“二哥哥何时回来?” 他两个夫妻做得生疏阖府里的人也不是不知道,旁人面前遮掩不过是面子二字,此刻在秀筠面前莞初倒坦然,回道,“说是昨儿下晌,这会子还没影子呢。柜上忙,哪里作准。” “大年下的还忙什么。”秀筠不抬头,只道,“除夕祭祖,他是二房嫡孙,少不得的。” “嗯,”莞初接了巧菱呈上来的热奶茶,递了一盅在秀筠面前,又自取了一盅,“年夜必是在的。” 秀筠抬起头,“只年夜?往年二哥不是都要初三宴完客才走么?” “他宴客?” “原是二叔做东,请的都是金陵的旧交好友,家宴、看戏,热闹一日。二叔走后就是二哥张罗。” “哦。”莞初点点头,想来二房在金陵几十年毕竟比后搬回来的大房人情要多,只是走了老辈,这小辈维系恐也不过是借口玩闹一日罢了。 “今年不会例外吧,嫂嫂?” 听秀筠问得仔细,莞初倒卡了壳,她如何知道那人的行事?他一向神出鬼没的,不过,面子上的事他倒也从没落过,便应道,“该是不会,好好儿的破什么例呢。” 两人正说着话,帘子打起进来一个婆子,莞初认得是方姨娘身边的刘妈妈,手中托着一个绸面包裹,打开来露出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子。 “姨奶奶让我给姑娘送过这个来。” “我正想着呢,有劳妈妈了。”秀筠含笑道谢,又吩咐丫鬟招呼老妈妈下去吃茶。 外头雪冷,走这一路木头盒子也带着寒气。秀筠轻轻打开来,里头是一只金凤钗。莞初一眼瞧见,有些惊讶,“这个是什么?” “嫂嫂问的稀奇。”秀筠笑了,“这是咱们家的金凤啊,女孩儿们都有。嫂嫂你没有么? 莞初倒吸一口气,那首饰盒子里的寒气便直直地冲了进来,勉强赔笑道,“平日里不戴,倒忘了。” “也是,”秀筠体谅道,“老式样,是老祖奶奶那辈儿打下的,原本是想给家里的女孩儿,偏是老太爷和老爷两代没女孩儿,方传到咱们这辈,又没那么多人口,这才有媳妇们的了。虽说样子老旧,却是十足的成色,太太说要紧的更是这凤嘴里叼的这颗猫眼儿绿,难得的稀罕物儿。” 天哪,莞初头晕目眩,觉得那头顶的房梁都要砸下来了。怎的会这么巧?那么一满箱子的首饰,她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只最不起眼的,怎的倒成了最金贵的了?! “不必再收起来,横竖就要用了。” 秀筠吩咐巧菱的话又吓了莞初一跳,“何时要用?” “后儿啊,祭祖的时候还有初一给老太太磕头并家宴。” 简直是五雷轰顶,莞初一脚踏进云雾里,懵得辨不得南北。为着赎玄俊她当了金凤,又把身边的银子都敛起来才凑了六百两银子拿了出去,那厢信儿还没得着,这边竟是已然要“案发”。今儿腊月二十八,齐天睿说话儿就要回来,莫说此刻她手里连个铜板都不剩,就算即刻拿足了银子去赎也恐来不及,一旦他回来住下,就什么都晚了! 一前晌小姐妹们说笑,莞初的魂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将将就就地应付着,不到晌午就借口要伺候闵夫人用饭急急忙忙地出来。一路疾走,打定了主意,此刻哭爹喊娘也没用,只能想法子赶紧去把金凤赎回来。听艾叶儿说他哥哥寻的那间当铺十分仁义,掌柜的对街坊邻里多有通融,且常年就住在铺子后头。虽说年下里砸门不大规矩,若是多付他一成的银子道明原委该是不会多计较。 急急回到素芳苑,莞初命绵月紧闭了房门,直奔帘帐后头,箱子里柜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首饰盒子她是死活不敢再动,一旦又有什么渊源她可再招架不住。但她笃定的是这一箱子衣裳,这都是接亲时裁了给新娘子穿的,若是大嫂说的没错,这伊清庄的绸缎果然金贵就该是能换来不少银钱。情急之中,莞初把没上过身的一件裘皮大氅、两件狐狸毛的斗篷并一双上马靴子都放了进去。 “姑娘,姑娘,”绵月虽不明底里,可瞧这逃荒的架势也知道不好,“你这是做什么?都拿了出去可穿什么?” “不妨,我有旧衣裳。” 莞初头也不抬,只管和艾叶儿打着包袱。 “我的姑娘!”绵月双手摁了,急劝道,“可不敢这么着!那金凤当紧,这衣裳就不当紧么?祭祖行礼能穿旧衣裳?姑娘你想,这府里既有这金凤的规矩就说不准还有旁的,祭祖那日姑娘你的行头怕是正该和东院大奶奶一样,若是偏咱们没穿,可比那金凤显眼,老太太问起来可不是现在当场?” 真真是病急乱投医!莞初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一口气泄去,身子一歪靠到床边。绵月的话有理,这要都当了,莫说老太太,齐天睿回来就能瞧得见,可如何是好…… 目光在屋子里游游荡荡:满堂的雕漆红木家什,玻璃的座钟,汝窑的花囊,紫檀板壁嵌着西洋镜,茗碗瓶盏,白玉玛瑙,这屋子里哪一件都够银子,可又哪一件都动不得,正是无法忽地撇下窗子下头条案上摆着的一样东西。 莞初起身往那厢走,艾叶儿一个激灵蹿了过去挡在她面前,“姑娘,使不得!这可是夫人留给你的琴!” “看把你急的,是去当又不是去卖。” “当?咱们哪还有银子赎回来?靠攒齐府的月例银子么?早过了当期成死当了!” 莞初挣了挣眉,到底没说出什么来,拨拉开艾叶儿,抬手轻轻抚着琴弦,“娘亲也必是不忍玄俊流落。一把琴值得什么。” “姑娘,”绵月来到身旁,轻声道,“姑娘只管拿去,只要时日通融,咱们便可寻得帮衬。” 莞初闻言微微一怔,不及应,艾叶儿忽地明白,两眼放光道,“姑娘!咱们怎的忘了叶先生!” 莞初蹙蹙眉,她哪里是忘了他,只是怎好求他解这银钱短缺的窘境…… “姑娘,先解燃眉之急,我家公子定会替姑娘赎回来的。往后咱们慢慢还就是。” 莞初思忖片刻道,“先拿去当。” 艾叶儿解了心结,手脚麻利地帮着把琴包裹好,莞初又担心不够,将两件里头穿的新袄并夏天衣裳包了。 收拾停当艾叶儿抱了包裹就要往窗子走,绵月一把拉住,“你疯了,还不快安生着!府里这么些人,这一身做贼似的打扮,又抱着这么一大包主子的东西,被抓了还不打死你!” 小丫头急,“等不得天黑!二爷下半晌回来可怎么好?” 莞初长长嘘了口气,“尽力而为,剩下的就看老天了。若果然赶不及……” “怎样?” “就先回给他。” “那二爷能饶了咱们?” 莞初抿了抿唇,“不能。”   ☆、第26章 艾叶儿压根儿就没出去。 原先轻车熟路,早早探得园子西墙角那一片竹子平日里只有一个好打瞌睡的老妈妈打理,便是大白日一身夜行衣打她身边儿过也不定能够瞧的着。可今儿来了好几个壮硕的婆子在那儿收拾残枝败叶,活计不知做了多少,吆吆喝喝的,大半日也不见走。艾叶儿一直远远盯捎着,时辰似那沙漏里的沙子淅淅沥沥地一刻不停地淌到了夜里。眼看着婆子前脚还没走后脚竟是往这偏僻之地来了巡夜的人,艾叶儿恨得直跺脚,也不敢往前去半步。 素芳苑这厢见那小丫头半日不回来取包裹东西,莞初料定这是走不得了。绵月也着了急,头一次在齐家祭祖,姑娘就把人家家传的金凤给当了,这要是现在众人眼前,老太太如何倒还料不得,最怕的是闵夫人人前丢了脸,羞恼了,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再过不得了,这便又劝莞初。事已至此,莞初此刻心里能想到的也只有叶从夕了,便点头应下,却不肯只传只口信出去,亲笔写下这尴尬之事,求他解救。绵月将信和当票藏在怀中,匆匆出了素芳苑。 已是掌灯时分,莞初一个人留在在房中,一时窗边,一时桌前,难以安稳片刻。绵月将才道出了渊源,才知这府里药房一应配药都是来自药王叶家在南城的分号,就连药房的执事之人也是当年叶家亲自挑选荐入齐府。老太太吃的丸药更是每日现配,逢单日由药铺的人送进齐府,四季不断,风雨无阻。明日正是腊月二十九,此刻绵月将信递给执事人,明日一早开了府门就能传到叶从夕手中,他定是会即刻着人去将金凤赎出来。 只是……想着他看信的光景,莞初有些懊恼,为何自己总是毛手毛脚惹麻烦,又总要现在他眼前,就像去年在外游山,若不是为了她,那样一个清高傲气之人怎会做出“窃”的事来,想着那日两人偷食的尴尬,莞初竟是一时忘了眼前的窘境,扑哧笑了…… “姑娘!不得了了!” 昏暗的小烛外,冷飕飕地扑进来一个人。莞初赶紧起身拉了她,“悄声儿!我知道出不去了,莫慌,有旁的法子了。” “哎呀!”艾叶儿撇下莞初的手,“来不及了!凭是什么法子也来不及了!” “怎的了?” “二爷回来了!”艾叶儿的小嘴急得蹦豆子似的,“将才我在院门儿上碰见谨仁堂的小丫头来传话,说是二爷下晌就进了府,与大老爷、大爷、三爷一道陪着老太太说话儿,这会子将将散了去了谨仁堂给太太请安,说不在那厢用饭,传话儿给二奶奶让在素芳苑预备呢!” “啊?”莞初强压了声儿也禁不得一声惊呼。 “姑娘,这可怎么好?我便是夜里出去了,明儿又怎么回的来?” “莫慌莫慌,咱们另有办法。”莞初握了小丫头冰凉的手,“你先往后头去多预备热水,我去安置水桃传饭。” “嗯?哦哦。”艾叶儿慌里慌张的,只知点头。 主仆二人正要往外去,听得楼梯上声响,绵月回来了,一进门瞧见那眉头拧成疙瘩,莞初就知不好,“绵月,怎的了?” “姑娘,不知是为的什么,说是今儿下晌就有人往南城药铺取了老太太的药回来,明儿不往里送了。药房执事的也早早换了上夜的,我瞅着这关门闭户的架势,得等到明儿前晌了。” “啊??这可怎么好?”艾叶儿虽是根本不知原委,却是听得明白将才姑娘口中“旁的法子”也出了岔子。 “姑娘,你莫急,”见莞初闻言不语,目光怔怔的,绵月当是她一时急火攻心,赶紧劝,“明儿等那执事的一进来,我就去找他,无论怎样都要出去给公子送信,啊?” 莞初轻轻抿了抿唇,两边的小涡儿深深的,“明儿的事只能明儿再算计了。” “姑娘,你这是……” “艾叶儿,去嘱咐多烧热水,绵月,跟我往厨房去。” 说罢,莞初转身就走。看姑娘那张小脸竟是复了冷静,不明底里的丫头们不敢再追问,赶紧跟了去。 …… 谨仁堂摆饭,齐天睿只在一旁陪着,道自己跑了远路回来,一时吃不下。有儿子陪着,闵夫人比平日多吃了一碗粥、一只奶油松仁酥,娘两个说笑了些府里年节过礼的话,闵夫人另瞩齐天睿,头一次在府里祭礼,那丫头这几日学的规矩依旧不谨慎,可千万莫错了,齐天睿点头应下。 从谨仁堂出来,天已是全黑了,齐天睿未从园子里走,绕出了二门寻到将将进来的石忠儿并府里支应的小厮赖福儿。赖福儿是齐府管家赖全兴的幺儿,将将十五岁,小眼睛一眨精得猴子似的,主意多,难收拢,府里老人儿都嫌他不够稳重不用他,岂知倒正对了这混世二爷的脾气,三年前齐天睿回府,统共在府里就用顺了一个使唤人便是赖福儿。 主仆三人走到僻静处,赖福儿先开口回道,“爷,昨儿应着您的话,我找我们家老爷子支了牌子,从叶家药铺把老太太的丸药领了回来,下晌就把药房那执事的撵回家过年,说过了初三再让他回来。” “嗯,”齐天睿应了一声,又问,“天悦那厢怎样?” “三爷这几日被大老爷盯着在房中读书,开了春儿要应院试,没得空儿。”赖福儿略压了声儿道,“实则自那一日闯了素芳苑三爷就再没夜里往园子里去过,二奶奶每日来往起来也宽松,都好好儿的。” 齐天睿轻轻点点头,看起来像是天悦碰了壁,或是两个吵了嘴,一拍两散了。冷眼瞧了这些日子,齐天睿觉着这两个虽是十分相熟,却似并非男女之情,先不说那丫头如何,天悦就藏不住,否则也不会日日待守不得,急了大夜里的往她绣楼上跑。那一日天悦马前拦了支支吾吾的,确是有话要说,可那眼中并未有半分愧色,平日说话行事也从未避他,清水一样的小哥儿,倘若真是恋上了嫂嫂,如何能在哥哥面前如此坦然?如今倒好,大宅门里,不管曾经是何渊源,叔嫂一别千里,知道避嫌,他两个有一个懂事儿的就好。 应罢赖福儿,齐天睿转头看向石忠儿,石忠儿赶紧回道,“爷,今儿一直等到关门上板儿也没人来赎。” “嗯,”齐天睿点点头,“明儿还有一天,你这么着。”说着低头在石忠儿耳边低语一番,黑暗中,目光似捕猎之人,闪闪的…… …… 进了素芳苑,早有小丫头传话进去,水桃、烟翠、红秀一拨大丫头都迎了来,过年喜庆,胆子也比平日大,一面伺候二爷脱斗篷,一面叽叽喳喳地道福讨赏。齐天睿笑着应道,真真消受不得,正月还差着日子呢。 年根儿忙,齐天睿一刻也不得闲儿,前晌从苏州赶回来直奔柜上,晌午就着一口热茶两块点心算了压了压饥;下晌陪着老太太,听大伯和大哥天佑两个人慢慢腾腾,你一句,我一句,四平八稳地说些官中说着人情,听得他直打瞌睡,想传些小粥菜进来吃,可瞧那两位端端正正,上堂议事一般的架势,自己这炕上歪斜已然不敬,便咽了回来。直到饿过了头,被谨仁堂的佛香一熏,齐天睿头昏脑胀,再无胃口。这一会子一路从园子里过来,夜风清凉凉地吹了吹,人一清醒,肚子更饿。 撇下楼下的丫头们,齐天睿匆匆上楼,打起棉帘子,想见入口的饭菜摆好了碗筷等着他,岂料这一眼望去,烛灯点了满屋子亮堂堂的,当地铜炉子烧得也旺,却只艾叶儿小丫头一个在往茶桶里沏热水,桌上干干净净,人气全无,冷冷清清。 “她人呢?” 原本也听到他上来了,可这一声沉甸甸地扔过来依然吓了艾叶儿一个哆嗦,赶紧搁下铜壶迎过去,“二爷,我家姑娘去厨房给您预备晚饭了。” 齐天睿闻言挑了挑眉,这倒奇了,这丫头在旁人处虽是十分肯支应,却说不得有眼色,否则也不会至今看不透婆婆的脸色,尽是对着干。于他这相公,说不得是怕还是敷衍,能绕着走就绝不往跟前儿凑;难得一见,莫说学人家娘子知冷知热,就是随口一句茶饭都不会,只知应着他的手伺候更衣洗漱。一道用饭,盯着自己眼前那两道菜,从不抬头看他一眼,可是合口味,可要添饭,添汤?今儿是怎么了?好好儿竟是亲自往厨房去给他传饭? 若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就是那只金凤终是扑腾出了动静。今儿夜里可热闹了。 齐天睿没再吭声,顺手把外袍子脱了扔到衣架子上,往水盆边去洗手。将将净了手就听得身后颤颤巍巍的碗盘响,听着那脚步挪得如此小心翼翼,手中的这物件儿就轻不了。心笑,这是到厨房央唤人家做了多少菜来借花献佛?岂知这府里头规矩,另添菜都要在月底扣进月钱,傻丫头又要被扣得青黄不接了。 看这爷没有收场的架势,艾叶儿赶紧识眼色地给换了铜盆热水,齐天睿又洗了把脸,方觉神清气爽,烘的暖暖和和的手巾捂干净,放下袖口,这才慢慢悠悠地转回身。一眼瞧见桌上的东西,眉毛即刻竖了起来,“你怎的把锅端上来了??” “相公,趁热,快来吃。” 那丫头红扑扑涨着一张小脸,烛灯底下额头的汗珠都瞧得见,一身上好的云缎水荷袄儿,卷着袖子带着围裙,头发上平日那只小蝴蝶钗全无踪影,一只挡灰的蓝布手巾扎着,活脱脱一副后灶厨娘的模样,正欢喜地招呼着他。那德行让齐天睿想起多少年前往陕西去寻一件宝贝,借宿山里农家,那村妇早起招呼喂食的模样。 看他竟是瞪着眼睛愣住,莞初走上前正要开口,齐天睿一把拨拉开,腾腾走到近前。这一只大砂锅足有平日上桌的小砂盅十个大!这是从哪儿寻来的?厨房里头给下人大杂烩都不用吧?粗白砂陶爆着颗粒,糙得简直像是滚磨的石头,隔着还有半尺的距离已是感觉到滚烫的味道从那石头缝儿里头透了出来。 西北风沙野地里,齐天睿也没吃过这么彪悍的东西。 “这是什么?!” 齐天睿只觉他自己问,却根本不想谁来答,那丫头却是即刻接了令子,欢喜地冲着他道,“相公,你看看。”说着她垫了湿厨布去揭那盖子,刺啦啦的粗陶声像是锈坏了的门栓,笨重得足有个三五斤,雪白的小细胳膊拎着,热气腾地起来扑得齐天睿竟是往后错了一下。抬手打开那白雾,只见那锅里像还是坐在火上,咕嘟嘟地冒着泡,里头的东西连汤带稠满满一大锅,锅沿儿边上挂这一只勺子,一只大马勺! “你,你这是喂猪呢??!” “啊?”莞初拿起勺子轻轻在里头舀了舀,“这是水汆丸子面疙瘩汤,看着多,实则都是汤水儿。” “面疙瘩汤??” “嗯嗯,这是那年我跟爹爹住在山西跟房东大娘学的,里头有冬瓜、豆腐、粉丝、青菜,这会子没黄瓜,我放了点儿水萝卜,你尝尝。” “我不吃!!” “相公……” 这一大锅杂烩,齐天睿听着脑袋都炸,扭头就去吩咐艾叶儿,“赶紧叫水桃去给我下碗面,快!” 小丫头悄悄瞧了瞧莞初,也不敢耽搁,一溜烟儿往楼下去了。 “二爷,”见着两个忽地都不吭声,一旁的绵月实在尴尬,劝道,“姑娘亲自下厨给您做的,丸子是她和的陷、亲手捏的;面疙瘩也是姑娘一个个搓出来的,汆丸子的时候还烫了胳膊一下。卖相……虽难看,味道却不能错。”绵月略顿了顿,“好歹看着姑娘辛苦,您就吃一口吧。” 绵月劝得实是艰难,毕竟,这富贵府里富贵公子凭是在外头怎样风吹雨淋也不曾见过这阵势。 看那丫头手里握着勺子不言语,脸上的红晕散去,额头那小汗珠便更显了眼,再顺着绵月的话往她胳膊上瞥一眼,果然见那白藕上一道红印子…… 齐天睿狠狠喘了口粗气,坐了下来,那砂锅便高高大大地呈在胸前了。莞初见状赶紧拿了一旁的小勺递给他。 咕嘟嘟的汤锅,扑面的香味,熏得齐天睿都睁不开眼,小汤勺在在大锅里真似大海捞针,就和着捡了一只丸子,吹了吹,张开了嘴…… 丸子小的跟珍珠似的,用的是西北羊,捏得紧,腰窝子肉肥瘦正好,葱姜细末,嚼在口中,稍稍搁了胡椒,一点点辣、十足的鲜美,许是汤汁调得好,竟是不觉一点膻味,满口生香。齐天睿从小就爱喝羊汤,常往来西北也十分惯那烤肉的味道,水汆羊肉丸子还真是不多见,这一口,真真对了胃口。 又一小勺,挑了那飘着的细面疙瘩。头一次吃这种东西,和着汤放入口中,汤汁清亮,味道却浓,面疙瘩里头许是搁了油,十分精道,不糊不黏,滑溜溜入口,直入肠胃。 看他一次一小勺,绣花似地吃得勉强,莞初有些泄气,赔礼道,“大厨房离这儿太远,我怕小盅小碟子往回端就凉了……” 她话音没落,小汤匙已是被他扔了出来,从她手里接了那大马勺,这一勺子下去,舀上来真是什么都有:冬瓜挖成了小球,豆腐切成了丁儿,粉丝顺滑,水萝卜爽口,伴着羊汤香浓,饿得狠,馋虫子都勾了出来,呼噜噜一勺已勺下去,酣畅淋漓! 胡椒发了热,吃得一头、一身的汗,齐天睿起身把袄褪了去,一身的白绸中衣儿,架着腿,十分彪猛,有种要上景阳冈打虎的架势……   ☆、第27章 “二爷叫二奶奶呢!” 莞初将将把围裙、头巾褪下,正洗着手,就听得楼下小丫头上来传话。不觉诧异,将才他吃得直冒汗,口叫痛快又宽衣解怀,难得豪爽,却不想这一身爽快的汗还没怎样他自己倒先嫌弃了,吃完就要去沐浴。这怎么才下去就叫她? 浴房在楼下隔间,莞初一下了楼就见烟翠捧着一大摞烘好的棉手巾,红秀托着换洗的衣裳候在浴房外,一旁还站着水桃。听她下来,六只眼睛都瞅了过来,莞初正自纳闷儿水桃迎上来,悄声在莞初耳边道,“二奶奶,原先伺候爷的丫头早都超了岁数出府去了。如今爷回来了,老太太和太太又拨了我们几个过来,可爷总也不惯我们在跟前儿。您瞧,”说着水桃往浴房瞥了一眼,“爷叫奶奶进去伺候呢,可这往后洗头、擦身子,哪能都是奶奶您的活儿呢。” 莞初脸还未及红,脑子便嗡的一声,可当着这些大丫头们的面如何说得奶奶我也不曾近身的话,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道,“不妨,我来。” 水桃眉目略怔了一怔,又露了笑,从烟翠和红秀手中接过一并物什放入莞初怀中,又道,“今儿奶奶您先受累,不妨也跟爷说说,这活儿该是我们丫头们做的。” “嗯。” 莞初含糊应了一声,抱着手巾和衣裳往浴房去,脚步拖得沉,饶是知道这门里头与浴桶小间儿还隔了屏风和帘子,依然不由身打了个磕绊,定了定神才推开门走进去。 浴房中熏着浴香,白雾腾腾、水汽缭绕,正是瞧不清,就听得里头懒懒一声,“进来吧。” 听着这声儿像是已经被浴汤泡软了,莞初一个哆嗦,低头抠着手里的棉巾子,“……我不。” “我没脱!” 又是这么霸道,将才吃得汗流浃背的时候那脸色红扑扑的刚觉着暖些,这一刻怕是又阴了。莞初踌躇了一下下,打起帘子。浴桶里蒸着热水,一旁有小架子、还有个小茶桌,只是不知何时抬进了一个竹躺椅,那人只穿了一条棉绸的里裤,四肢摊开卧在上头,雾气冉冉正熏得眉目迷离,这目光一眼瞥在她身上,浑身便扎了刺一样。 齐天睿正自惬意,瞧那丫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果子,心下想笑,好你个装相的丫头!将才那般欢喜,讨好着一口一个“相公”,怎的这会子装不出了?知道羞了?当初扒我衣裳裤子的时候怎的那么顺手?看在将才那一锅好汤上,便不计较了。眯着眼瞅着又让她好不自在了一会儿,齐天睿这才拉长了音儿道,“我自己会洗,你给我洗洗头就行。” “……哦。” 莞初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那躺椅跟前儿,把盆架子移在躺椅头枕旁;挽起袖子往木盆里舀了热水,端起来放在盆架上,歪头瞧了瞧,这盆架子有些低,若是要洗到发鬓,他还得把头往后仰,得找个物什垫一下就好了。左右瞧了瞧,见那小桌上的茶盘厚薄正合适,腾了茶盅,拿过来垫在木盆下,高矮正合适。 这才动手轻轻把他的簪子取下,解下发髻,满捧的发丝落在怀中,尚未入水便泛着黑缎子似的光泽,发质硬、难收拢,像他的人一样不服顺。一路远道来,风尘仆仆,发髻虽结得紧依然有些打结。莞初一手捧着,一手轻轻梳拢。 “你做什么呢?怪痒的。” 她没搭话,手指好是轻柔,他分明感觉到了那难缠的结,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撕扯。微微睁开眼,她站在身侧,低着头仔细地解着他的发,身子好近,女儿娇就在眼前;玻璃烛灯,水雾朦朦,白净的小脸上这一小会儿已是熏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粉嫩嫩的…… “把外头的衣裳和袄儿脱了吧。” “嗯?”丫头一愣。 “热。” 看他闭了眼,莞初想了想,抬手解盘扣。毕竟这里头实在是热得像蒸笼一样,更毕竟……夜里一张床,也只剩了中衣儿,这倒不觉怎样。 拢顺了他的发,放入水中。莞初这便转身到了盆架这边正对了他,手心里和了宫皂和鸡卵清,又点了几滴花露油,抹在他的发上,轻轻揉搓。 齐天睿被热气正蒸得惬意,忽地觉着身边凉,睁开眼,“你怎的跑那头儿去了?” 莞初诧异,“你躺着,我站在头里怎么洗?”横竖不能抱着你洗吧? “架子宽,你站得远,吃不上劲,扯得我难受!” 莞初瞅了瞅,这盆架是宽,她站在这一头,还得趔着腰,许是真的弄疼他了。没法子只好转回来,依旧站在他身侧,这么着虽是近,却是不便洗另一边的发鬓,垫着脚探了探,左右不得法。 “啧!笨成这样!”齐天睿一把握了她的右手腕子拽到了另一侧,“这不就行了,洗吧。” 两手在他两鬓,他在怀中,一低头,就是他的额头…… 她架着胳膊,动也不敢动…… 好半天,齐天睿才哑了声儿道,“水凉了。” 僵硬的胳膊像是脱了臼,嘎嘣一声,莞初轻轻咽了一口,这才又握了他的发。默念心经,万物不见,只专心手下揉洗。 “给男人洗过头么?” “……给睿祺洗过。” “他哪里算男人。” 热气熏上来,齐天睿不觉倒吸了口凉气,一路风吹的额头,将才又狠出了汗,此刻有些发紧,不觉两指捏着眉心。 “头疼?”莞初轻声问。 “嗯,今儿可能回来路上走急了。丫头,给我揉揉。” “我不会。” “会扎不会揉?” 一句话真真要呕死她…… 手从水中顺着他的发到颅顶,慢慢揉捏至太阳与百会穴,手指下着力,轻轻啄点。 “莫跟我装啊,你就这点子力道啊?” 莞初咬牙,悄悄白了他一眼,谁让你非要把我摆成这副样子?一用力就要更近,再近不得了…… 敢怒,却绝不能言,至少今夜不能。莞初手下用力,“嘶…”他轻轻嘘出了声,那力道正正合适,难得的舒意。西北风沙烈,江南生长之人头一次闯入便落下了这么个毛病,此刻觉着头顶经络慢慢疏通,那堵死的痛便顺着她的小手舒缓开去。水雾迷离,仰头她领口上淡淡的青梅枝,一下一下闪在眼中,花露的香掩不住那近近拢着他、亲亲的女儿香,不觉醉了眼,喃喃道,“不急洗。” “……嗯。” 揉得他几是要睡着了,莞初轻轻放开手,又添了些热水。 “相公,” “嗯,”沉沉的,他像在梦里,极缓的一声。 “明儿……我想回粼里一趟,成不成?” “成。” 莞初的手下一顿,竟似没听真切,这么便宜?大年二十九,他竟是问都不问去做什么就肯放她走?顾不得究竟,攥了一晚上的心忽地就放开,欣喜道,“多谢相公!” “只不过,我带了柜上几本要紧的帐回来合,”他眯着眼,语声依旧缓缓的,“想着你能帮我抄一抄,明儿可来的及?” “这不妨,我今儿晚上就抄!” “可多啊。” “我抄得快!” 小声儿清脆,欢快得似那林子里早起的鸟儿,一乍翅膀就飞向天际。 齐天睿嘴角一丝极难察觉的笑,“好。” 洗罢头,他起身泡浴汤。莞初出到帘子外头候着,听着里头的水声,心里盘算着,不管有多少帐,她今夜一定替他抄完!明儿一早就走,去城北寻了那当铺将金凤寻回来,若是赶着些,晌午时分许是就能回来,这样,婆婆跟前儿都不会露怯…… 这一泡就是半个时辰,待他洗好换了干净的中衣裤出来,莞初拿着将将烘好的手巾转到他身后踮起脚给他捂干头发,又拿了木梳子轻轻拢着,不敢扯着,极小心。 收拾好,齐天睿披了袄,莞初随在身后,想着赶紧上楼去抄帐,不曾想还没到门口,他竟转回身,蹙了眉,“瞧你这汗,也洗洗吧。” “哦,我不了。”莞初紧着摇头。 “一股厨房的油烟子味儿,不洗别往我跟前儿凑啊。” 他走了,留下莞初抹抹额头的汗,今儿夜里他就是爷,是天大的爷,说啥是啥。 …… 窗外起了北风,窗棂子被外头的树枝刮得刺刺拉拉地响,难得这么大的风,院子外头荷塘上传来呜呜的呼啸声,卷着着枯叶狂舞,鬼鬼祟祟的,夜越发深…… 铜炉子烧得旺,红帐红烛,房中暖暖和和。桌边两个人,都是一身白棉缎中衣儿,领口一个是青梅,一个是竹叶;一个披着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一个挽了髻,一只白玉簪,干干净净,甚是清爽。 桌上摊开着笔墨纸砚,齐天睿正看着一本薄薄的账册,手边是打开盖子的茶盅,冉冉的热气。这是几本不能归入总薄的私帐,齐天睿一边合,一边做着标记。合好一册就递给身边的莞初,莞初照着那标记分门别类登在厚厚的账簿上。 莞初见过银票、兑票,却从未见过票号背后的合账单,此刻瞧着,甚是新鲜,一边仔细地抄着,一边指着几个字问道,“这是什么?‘冒月,斟行’” 齐天睿瞥了一眼,“那是暗号。” “暗号?” 看那丫头瞪圆了眼睛,清澈的琥珀里头烛光闪闪满是惊奇,齐天睿停了笔,“你想啊,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号里开出来的票?如何辨别真假?虽有可靠之人专笔专迹,也难免被人模仿。遂便有这暗号之记。” “什么意思呢?” “这是密押制,如以‘谨防假票冒领,勿忘细观书章’十二个字做一年十二个月,‘冒月’便是五月;以“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十个字表一到十个数,‘斟行’便是二十。” “真有趣儿!” 丫头乐,一口碎玉小牙,小涡满满的,齐天睿挑了挑眉,“有意思吧?” “嗯!跟琴谱子似的。” “快抄!” “哎!” 莞初低头仔细地抄着,看着那一行行的标注,有明码的钱两,有暗号的指示,还有些货物,又不解道,“油豆?票号也做农物生意?” “那倒不是。” 齐天睿未再多言,今夜做的帐都是票号私下的买卖,自从汉水改道之后,湖广之地引来徽州、山西、江西各帮商客走沙船。沙船利大,风险也大,票号为了保住声誉,不可对外声张,因此上都是极信赖之人方可合作,私下走账,因而含糊道,“我跟人在荆州合着几亩油豆田。” “哦,”莞初又继续抄写,“油豆子最好长,还不长虫子。” 齐天睿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油豆子不长虫子。小时候在荆州那几年,从未见虫害。” “哦?那是为何?”齐天睿来了兴致。 莞初想了想,“我记得爹爹问过,老农说油豆子的叶子有味道,虫子不喜,不往近来。” “当真?” “嗯,油豆子最好种,早茬清明到立夏都可种,回茬在复收之后即可整地播种。” 齐天睿闻言不禁欣喜,做庄票投沙船风险大,几凡农物都有虫害这一项,油豆向来利大,如今要是再减去此项担保,风险更小些,看来真得派人再往当地瞧瞧。看着丫头不觉露了笑,打趣儿道,“小小年纪,你倒哪儿都去过。” “娘走了以后,爹爹去哪儿都得带着我。”莞初蘸蘸笔又低头,“也是累赘。” 齐天睿微微一怔,“你娘是哪年走的?” “我六岁那年。” 六岁?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亲事岂不是十年前就定下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老父撵了出去,这小丫头六岁就已经是他的妻了,不觉笑笑。 狂风呼号听不着打更声,齐天睿抿了口茶,瞥一眼玻璃鈡,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看丫头烛灯下小笔一刻不停,账簿之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比之前在佛经上点的琴谱子要秀气多了,可见用心。齐天睿心道不能再折腾她了,这一宿熬了,明日的戏还怎么唱,便道,“睡吧,明儿晚上再抄。” “不妨,快好了。” 她拗了,他也不再劝,重捡了账册。 窗外的风慢慢吹乏了,漆黑的夜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房中人不知,一个标记,一个写,累弯了红烛……   ☆、第28章 天亮得好早,不觉怎样,一夜竟是悄然而去。北风呼号了半宿又飘起了雪花,不疾不徐,一直到了清早,日头透不出,灰蒙蒙的天。 一夜无眠,几本小帐都合计清楚,大笔的银子,大笔的风险,汉水之域看来还得再走一趟,原当事事皆已入至微处,岂料落在帐册上,怎的倒有了不甚清楚之处?如此情形,不亲自再察实,不能给任何人下保。抿了口冷透的茶,齐天睿起身走到窗边,打开,雪花清新扑面来,凉飕飕的,这一身棉绸确是单薄了,舒展一下筋骨,合了窗。 转回身,帐帘内悉悉索索的。丫头抄了整整一宿的账簿,原本只是要逗她玩玩,一本废旧的老账簿本子给她,没想到倒真是抄得像模像样,不懂就问,这一宿下来,也算弄出了个眉目,齐天睿瞧着竟是能用。昨儿答应让她今日出门,知道是要去寻那金凤,丫头心里急,面上不敢显,当真是说什么都应,乖巧的模样让齐天睿都生了些许不忍之心,只是越是如此越可见那背后遮掩的决心,她是打定主意不肯说实话,瞧那欣喜的小雀儿一般以为自己得逞,齐天睿如何能休了那逗弄之心?不管曾经渊源如何,这一次要教训她家有家法,既然在这个屋檐下就要懂得存身之道。 一整宿,丫头一股子劲头撑着,精神竟是十分的好,字迹工整一如初时,不见丝毫疲累敷衍,齐天睿是熬惯了,可两次见她熬夜如此便宜,一个女孩儿家倒真是难得。将将搁了笔,她就匆匆往里头去换衣裳,看样子怕是连早饭都不及传就要往外跑。齐天睿想着就不拦她了,随她去折腾,金凤此刻就在他外袍的暗兜里,放她出去漫天飞,待她碰壁碰到灰头土脸地回来,不怕她不求饶。 帐帘打起,一身月白色的骑马装打着绑腿,头发束起,圆圆两只铃铛一样的丫头髻,没有一点颜色和头饰,整个人与这府中每日桃红柳绿的少奶奶相比像是变了个人,忽地哑了颜色,却多了清静的灵气。一身旧衣裳,难得地合身,小身型勾得曼妙,却并不显得娇气软柔,迈步走来,小小的个头竟是透着几分英气。 齐天睿上下打量着,挑了眉,“你这是……要骑马?” “嗯,早去早回!” 莞初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扣紧了腕子上的铜马扣,边往外去边道,“相公,我走了。” “往哪儿去?你有马么?” “西园子角门出去,隔了街的巷子口就有个骡马站,去租一匹。” 她说得轻车熟路,齐天睿佯作不察,只道,“大年二十九了,哪家马站还给你开着?” 莞初一愣,还真是的,怎的什么都算计了,竟是忘了这大年下的窘境? “得了,”齐天睿走过来,安置道,“赖福儿就在二门上候着,你找他牵我的马去。” “真的?” “去吧,早去早回。” “哎!” 她欢快地扑腾了出去,齐天睿又伸了个懒腰,他的马是匹高头伊犁马,虽驯良却性韧、并不好使唤,头一次骑,有她折腾的。转回帐中,仰身躺下,鸳鸯帐里,要好好儿地补一觉。 …… 一觉醒来,不知时辰几何,齐天睿睁开眼并不急起,难得清闲,不如任意。帐中遮出暗暗的红,想来这天依旧未晴。房中悄无声息,相去北风呼号的夜此刻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静。丫头走了,想来那总是为她通风报信的艾叶儿也跟了去,至于绵月,为人谦卑,行事谨慎周到,却又把自己分内之事守得极牢,绝不越限一步,不近他的身,不领他的意,虽说口中也二爷二爷地叫,却与她家公子一样于人有种视而不见的本事。 这便又想起叶从夕,这位仁兄与他是发小儿之情,从小一起长大,齐天睿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这不是个能在青砖灰瓦之中禁锢之人,可自从心有所属竟是放下远游之性安然守候。每日一封书信,或厚,或薄,或仅仅是一枚自己画的书签,心思潺潺,从不间断。齐天睿有时不觉纳闷儿,这情意究竟几何?三年之久,咫尺天涯,岂不苦煞人也?小小四方信笺,又如何语尽其意?文人果然是那笔墨之上的心思缠绵,若是换了他,真真要憋屈死了。于是乎,不得不佩服。 再想自家这丫头,早早聘定给他,从小那小脑门儿上就印着他的妻印,却怎奈天命早定,真真是怪诞的缘分。齐天睿不禁自问,若是十年前他就知道,会不会像看他儿时宝贝的玩物一样把她看紧了?自认不是个大方之人,若是知道有妻,按着十年前的血性,他绝不会因着此时种种而随意予人。想到此,齐天睿不觉笑笑,当年的自己果然是太莽撞了,只知有我,不知有天,不得活啊。又叹丫头,你幸而今日遇见我,否则再不会有你的叶先生! 又躺了一会儿方觉腹中饥饿,也是奇了,昨儿吃了那么一大锅,这怎的早起又饿?挨不得,齐天睿这才披衣起身,想着洗漱一下便往谨仁堂去请个安,晌午不如去瞧瞧天悦,一道用饭。等吃了饭,用了茶,那丫头也该碰壁碰回来了,正是时候。 这么合计着,出了帐帘,果然还阴着天,房中冷清,更觉灰突突的。懒得招呼丫头,见盆架旁预备了热水壶,便走过去,自己拎了倒水,一试,冰凉。心道,这些丫头们也真是懒了,隔夜的壶也不收拾。 转回身,正要招呼楼下,一眼瞥见桌上的小玻璃钟,齐天睿吓了一跳。搁了水壶就要往外去,楼下的丫头已然听着动静赶着上来伺候,一打帘子,正是水桃托着热水盘,迎着他含笑道,“二爷,不敢惊扰你的觉,都预备好了,我这就伺候您起。” “哦,几时了?怎的不见人?” “都在楼下候着,我不让她们吵,怕扰了您。”水桃换了盆中热水,又伺候齐天睿挽袖子,“二爷,这就把午饭给您摆在楼上?” “二奶奶回来了?” “没呢。” 齐天睿弯腰洗漱,心道,这可真是,睡到这个时辰,竟是午时都过了,那丫头怎么还不见人影?难不成是那马果然难缠,这个时候还在路上? 待到吃了午饭用了茶,天越发阴了,窗外的雪一直未停,细碎的小雪花终是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的。房中掌了灯,齐天睿又把昨儿夜里合好的帐册拿出来,一个个对看着她的抄写,难得一个涂抹没有,清清楚楚,一目一目看过,填写得也都对了位。待到所有的账目都看过,已是又一个时辰,听得楼下来问晚饭要预备什么,齐天睿有些坐不住了。不对啊,这一天了,北城到南城走到尽头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那马再认主儿也不会不理她,便是走着也该回来了啊? “回二爷,石忠儿进来了,在二门上等着回话呢。” 齐天睿闻言匆匆下楼,未待水桃把斗篷披在他肩上,人就冲进雪中。一路疾走,任那风雪扑面摔打。 二门外的花亭里,石忠儿正冷得跺脚,见了齐天睿赶紧迎过来。“二爷!” “她人呢?” “爷!二奶奶一早就到了万家当铺,我按照您吩咐先一步把万家当铺门上挂的转当九州行的贴子揭了,关门上板。可二奶奶不依,使劲砸门,万掌柜的早搬了咱们这厢,我想着没人开门也就罢了,谁曾想竟是把隔壁一个油盐铺子的老头儿给砸出来了。那老头儿告诉奶奶说万家转当到了一家大东家,二奶奶急问转了哪家,可恨那老东西又说不清楚!” “这不就结了么?她还不回来做什么?” “结了?”石忠儿冻得鼻青脸肿,哆里哆嗦道,“我的爷,您太小看二奶奶了!二奶奶得了这话,一刻都没停,沿着街就找,凡是挂了‘当’字招牌的,挨个儿砸,挨个儿问,一路从北城往东城又折转往西,一家都不肯落下!” “她疯了??”偌大雪片早已把头发眉毛都盖住,薄袍薄袄,齐天睿只觉得一股子火上来烧得心疼! 这话石忠儿哪敢接,只道,“爷,这会子奶奶刚走到西城渠家园儿,距离咱九州行可还有的是路,更况,那金凤您已经拿出来了,即便敲开了,九州行的伙计定是不能认啊。” 混账丫头!齐天睿在心里恨声骂,你个不省事的东西!惹了事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早起穿得伶俐,也不怕冻死你?! “爷,”大雪遮着,石忠儿也未识得眼色,只劝道,“您跟奶奶逗逗趣儿就罢了,这么找下去,金陵城里上百家当铺,这得跑到下半夜了。” “随她去!作死的东西!” 石忠儿被喝得冻耳朵都快掉了,眼看着爷扭头就走,石忠儿在原地待了一刻,又赶紧跟上。 一路大步走,那气势连地上的存雪都跟着起了雾,石忠儿只管在后头叫苦。实则那日布局他就瞧出来这是爷在逗乐子,不过是想抓新媳妇个短处摆摆当家爷的架势,果然闺房之中服个软求个饶也就罢了,东西又没丢,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这下好了,假气势的碰上个真一根筋,这往后还好得了?这一对儿且折腾呢,总得有一个服! 石忠儿正一个人瞎琢磨,冷不防备头前儿的主子回了头,瞪了眼道,“混账东西!你跟着我做什么??” “爷,您这是……” “滚!去看着她,出点子什么事,她活不了,你也活不成!” “是!”   ☆、第29章 …… 起了更,雪终于停了,白茫茫的静。偶尔窗咔嚓一声,雪沉压断了枯枝,轻轻地归入夜;黑白相接,看不到底下冰封的荷塘。 齐天睿站在大开的窗前,眉头紧锁,赖福儿已然来报:二奶奶进了巷子口了,说话儿就回来。他的目光竟一时挪不开素芳苑的门…… 不茶不饭,冰天雪地,这一次是否给的教训太过了?家境窘迫,一时手头紧去赎了银子,她费心竭力地想要挽回足可见悔过之心。风雪中挨家砸门,想着那清澈的琥珀含着冰冷的泪,若非绝望,该不会如此执拗。如今空手而归,不知那小心里是何等凄然,怕也不怕?必是怕的,怕婆家,怕婆婆,恐怕也怕他这个难得露面的相公。不过,她这么个灵透的东西该是会明白,既然能为她和她的叶先生传信,这“相公”必然可靠。明日一早就要祭祖,继续去寻也好,挺身替她应承也罢,躲在他身后才是她唯一的出路。若她够聪明,就更该明白,为着叶从夕他也不能说不。 只是,她会怎样来躲?若是在万家当铺碰了壁就折转回来,精神足,心眼儿活,她许是会像昨日一样,讨好他,伺候他吃、伺候他沐浴,装乖巧,装可怜,哄他应下,他呢,便也顺手推舟玩耍一番;可此番,一场风雪将那丫头的小算计打得七零八落,饥寒交迫,两天一宿未眠,屡屡碰壁,是男人也要折下些志气,更况女人?更况一个不足二八之龄的小丫头?会哭吧?一定会,江南难得一遇的酷寒风雪,冻也把她冻哭了,原先的脸面、心机怕是都被打回了原形,一旦回到这红烛暖帐,再见到同榻而眠之人,她不哭,才是出了鬼! 齐天睿最不耐女人的泪,他不会劝,更不会哄,这泪便会弄得人心烦意乱。逗弄她玩耍多少兴致,如今逗哭了也是无趣,心燥,竟是有种再不收场就更要出岔子的感觉。不过,事已至此,该早早就着台阶往下走,毕竟,明日祭祖不可儿戏。 楼下有人迎,楼梯上终是有了响动,丫头回来了。一切似都在掌握之中,可听着那疲累拖沓的脚步生齐天睿不知怎的,想着训斥两句也就罢了,只瞩她往后缺钱要懂得开口,莫再做下这不体面便是。 齐天睿合了窗,转回身,那帘子正正打起…… 早起离家时一身整洁的月白色此刻只见一团乌突突的蓝,她低着头,两只小发髻耷拉着,发丝垂落黏在额头和脸颊,冰天雪地,连风都冻成了疙瘩,她的发梢竟然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走近些那湿寒扑面而来,烛灯映照才见这一身的乌蓝是月白浸湿的雪水,绸缎薄,身热暖着一天的风雪,存不住都化成了刺骨的冰水,一点点浸透,慢慢结冻,她似已然没有一点热气,佝偻着肩,抱着手臂,像寒塘中被风月打入角落的一只小鸳鸯,缩着翅膀,瑟瑟的…… 齐天睿看着,只觉那冰冷灌入喉中,他想轻轻咽一口,竟是干涩得发梗。丫头比他原先想的还要狼狈、还要可怜,此刻的委屈必是已是蓄满了足足的泪,齐天睿站着有些尴尬,只等她放声哭出来。 走到铜炉边,她终是抬起了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着脸颊,冻得发青的脸庞越发显得小,一双眼睛便大得突兀,只是那琥珀冰寒却依旧清澈,莫说是悲戚戚的委屈,竟是不见一点泪的浊痕。看到他,抬起手,冻得小鸡爪子似的手指哆哆嗦嗦把黏着的发丝从脸上揪起来挂到耳后,冲着他居然挤出个尴尬的笑,“相公……” 齐天睿一愣,连平日的应对都不知该如何,“你……” 不及他开口,帘子打起,绵月急匆匆地进来手中抱着药匣子,“姑娘!快来,我瞧瞧。” 抚着她坐到桌边,绵月蹲下//身,轻轻打开她的手臂。就着烛灯,齐天睿这才见那一直不曾放下的左臂手肘处绸子已经刮烂,里头薄袄的棉花上粘着黑红的血迹,已然凝结,手掌肿得高,上头丝丝缕缕的道子此刻还往外渗着血珠。 “这,这是怎的了?” “路滑,摔了。” 轻描淡写,语声中只有一点点尴尬,不曾抱怨他的马,不曾抱怨这一天奔波的苦处,就这么几个字便算回完了他的话。想那伊犁马虽是驯良却也难缠,风雪之中究竟是怎样不得驾驭才摔成这样?不觉咬牙骂石忠儿,不中用的东西!怎的不回说她摔了??早知如此何必等着,该早早拖回来才是!! 齐天睿正暗自恼火,那主仆两个已然起身往帘帐里去。想来是要更衣上药,齐天睿只得候在外头,守着铜炉,热得燥,得了得了,还计较什么教训?什么安置?只等她出来开口,他便把金凤给她就是。 齐天睿最不喜这种失了盘算的感觉,一旦无措便头疼。 过了一会儿,主仆二人走了出来,褪去了骑马装,她又换了昨日房中的绵绸中衣,上头罩了一件水红薄袄,左臂放了下来,只是不能随意。两朵小发髻随意拢了拢,把散落的头发都扎了上去,脑袋上乱蓬蓬的,小脸上倒清净了,并无伤。 见绵月去倒水,齐天睿瓮声道,“不能用热水,换冷水来。” 绵月犹豫了一下,将一旁的冷水盆换了上来。正要抬手伺候,却见那位爷已然走到姑娘身旁,托起胳膊给她挽袖子。 她木呆呆的,一句推脱也没有,只管盯着他的手和自己的袖口。 “事办得怎样了?” “嗯?”她似没听懂,仰起脸瞧着他。 齐天睿蹙了蹙眉,“粼里,你不是回娘家了?” “哦,”她赶紧点头,“多谢相公惦记,家里都好。” 说罢,她转身把手浸入冷水中,连多一句可问的话茬都不给他留下。齐天睿有些憋闷,这是怎的了?都摔成这德行了,狼狈不堪,这丫头除了有些发呆,莫说绝望,连点凄然的颜色都不见。难不成她是后来没法子了,去见叶从夕?不能,若当真如此,石忠儿早该进来禀报才是。 原本齐天睿早吩咐人预备了热热的浴房并驱寒的姜汤,此刻这身上的伤见了血,什么都不论了,洗了洗脸便罢了。绵月端了饭菜上来,许是心疼她主子一天没吃食,又是饭,又是粥,小菜、点心,满满一托盘。未曾伤筋动骨,倒还不耽误吃,包着药棉的手掌肥嘟嘟地托着小粥碗,一手划拉,笨笨的吃相甚是滑稽。 齐天睿在一旁瞧着,不知怎的将才生出的些许怜惜之心竟是越看她越堵成了气,这丫头死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此刻还能屏得住,明日一早就是祭祖,他不信待到夜深人静,就剩下她和那不见踪影的金凤,她还能不开口! 绵月收拾了碗筷,又铺了床,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床边高几和桌上的灯烛,红帐掩映,两人之间再无旁阻,避无可避。看她半天不往帐中去,只在桌旁摆弄那摞纸张,终是露出异样,齐天睿自顾自洗漱罢,边解衣袍边随意道,“明儿祭祖,早点儿歇。” “相公你先睡,我还得一会儿。” “你又要做什么?” “抄经。” “什么??” “年夜祭祖,各房都有,我昨儿没抄,今儿已经晚了。” 她的语声甚是安稳,像是一件极平常的琐碎,只留齐天睿解了一半衣袍,竟是愣在当地。这厢尴尬,她根本不见,只管坐得端端正正,包着药绵的手扶着砚台,一手研磨,乱蓬蓬的头发底下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好是平静。 齐天睿不能信,已经敲了三更天,五更就要起床祭祖,她还有心思抄经??这般笃定,她定是已然有计较!难不成她终是敲开了九州行,从伙计口中得知了金凤下落?若果然如此,这会子哄他睡下,才好动手找那金凤?看丫头,清清静静地抄经,丝毫不见半分杂念,谁人能装得这么像? 她咬死了牙就是不说,连她明日将如何计较他都猜不出,齐天睿一旁看着,心里忽地一股子邪火,才明白为何闵夫人能常被她气得风仪全无,丫头这副不与任何人计较的模样真是看得人咬牙,一点子怜惜之心已荡然无存,恨不能立刻迫着她哭得鼻涕眼泪,跪地求饶! 怎能就此败给个这么小丫头?好,既然你有主意,爷不妨就等着看,看你明日如何在众人面前出丑!齐天睿一把解了衣袍扔到架子上,只管自己上了床。 …… 窗外又起了风,吹落房檐的积雪,夜这么静,竟是听得到扑簌簌的声响。 帐帘落下,烛光照过来,裹着薄袄那身子依然细细的,肩膀倒端得平正,低着头,黏湿的发已然干透,小发髻抓拢不住垂下来,丝丝缕缕,帐帘上的影子好是清晰。 丫头抄得仔细,半个时辰过去,他在帐中早没了声响,可她莫说起身寻什么东西,就是一口茶都不曾碰过,果然是在赶经。齐天睿看着看着,忽地想明白了,对啊,明日祭祖最当紧的是什么?除了合家子到齐,最当紧的就是孝子贤孙们手抄的经文,怕是比那撑场面的金凤还要在老太太跟前儿得脸。抄不完,她哪来的功夫想那金凤? 齐天睿起了身,走到桌旁落座,另取了纸笔,蘸墨。 “相公……” “我也抄,快些。” “不必了,我自己……” “行了!” 第二夜,烛灯下又是两人的身影,只是这一回,无人问,无人言语,笔下飞快,一样的蝇头小楷,刷刷而过。佛经的道理不知几何,只这心思都是十分的诚…… 远远敲了四更,经文抄毕,小心地吹干,收拢,莞初又从头数了几遍,一篇不少,这才放下。 齐天睿躺在床上候着,头枕着双臂,毫无睡意。不到一个更次了,她再不说,就一切都晚了。虽说也恨她不知好歹,不如就让她出一次丑,可齐天睿此刻心里头于那金凤、于祭祖早已不甚在意,仿佛一门心思要一件东西,费尽心力筹划,到最后已然忘了初衷几何。 此刻,只想等她开口。 她褪了薄袄儿,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在了床里。 她闭着眼睛,绒绒的双睫小蒲扇似地卧在苍白的小脸上,安安静静的。她没睡着,却也不肯看他。 外头的小时钟一点一点的,夜在走,眼看着天就要亮了,齐天睿长长嘘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她,轻声道,“丫头,” “嗯,” “你今儿是回粼里了么?” 小蒲扇微微一颤,没吭声。 “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我……”她轻轻睁开眼睛,朦朦的红烛映在清澈的琥珀中,点点的。“把老祖儿传下来的金凤丢了。” 这么便宜,她就说了,说的毫无波澜,只是语声轻,有些无力。 她不再掩饰,齐天睿略心喜,“丢了?丢哪儿了?” “不是丢,是当了。前几日我等银子使,不认得那是老货,就给当了,今儿想去赎,不曾想那当铺被别家盘下。” “哪家?” “不知道。我都问了,人家都不认。”她轻轻叹了口气,“许是,碰上卷包会的了。” 她认了,自己这一日的奔波,仔仔细细,她尽了力便认了,瘦小的肩膀独自扛,竟是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借力,哪怕是自己相公的力。齐天睿不觉咬咬牙,又沉了声道,“我倒是有银子,只是那东西可买不着。” “嗯,我知道。” “那明日祭祖,你打算怎么着?” “不能怎么着。” “不怎么着?不怕老太太问?” “怕。”她轻声应下,“不能就这么让老太太瞧见。我想着明儿一早去跟咱们太太说,讨太太的主意。” “讨太太的主意”……她分明知道这一去,“太太的主意”就是谨仁堂的家法,可当着他的面竟是一个字的怯都不露。清清净净的,无奈的乖巧,这模样若果然是装出来的,也让人信得心甘情愿。怎能不恼,明明是她不知好歹,穷疯了把家传的金凤拿去当,此刻怎的竟是他生了愧意? “不怕挨板子?” 她抿了抿唇,“怕。” 混账丫头!齐天睿恨声在心里骂,既然怕,你开口求救啊,说相公我做错了,相公你救救我啊,开个口会折了你的寿啊??!强压了火,闷声问,“明儿一早自己去?” “嗯。” “睡觉!” 并未觉出他语气的暴躁,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 天快亮了,齐天睿有些头疼,睁眼看着帐顶两只比翼双飞鸟,并非比翼,一前一后稍稍错开,方可追随…… 转回身,手臂搭在外头,丫头竟然睡着了。欠身去给她盖被,不当心碰了她的手臂,丫头不知觉地缩了一下,弄疼她了…… 小脸近近的,鼻息轻轻扑在他脸上,苍白的脸颊不见了平日的粉嫩,他抬手未及,一颗圆圆的泪珠儿滚着烛光落了下来,轻轻接住,凉凉的,滑入掌心…… …… 天将朦朦亮,莞初一激灵醒过来,身边已经没了人,腾地坐起身没防备手支了身子,“嘶!”疼得咧嘴。 顾不得许多起身下床,出到帐帘外看看时辰,还好,不曾误下。这便赶紧洗漱,衣裳依旧换了平日的,穿戴齐整,坐在妆台前,将将梳好头,就见帘子打起,莞初扭头,那人走进来身上竟是成亲见礼时大红的喜服。 “今年是咱们成亲头一年,福鹤堂传话过来让咱俩穿喜服过去。” “哦,等我从太太房里回来再换。” 他未言语,走到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人,莞初正不解,见他弯腰,手中忽地多了什么轻轻插在她发间,金灿灿的凤凰就此飞上了梢头…… 莞初木呆呆地看着,一时云里雾里不辨其踪,耳边的声音似那日轻轻哼出的经曲,“盘下万家当铺的是九州行,当家掌柜的,就是你相公我。”   ☆、第30章 大宅门里的年节与小家宅户一样,祭过祖宗后,就是一大家子吃吃喝喝。老太太好热闹,这几日更不约束,分门分院的任凭他们闹腾。下人们哄着磕头讨主子赏,有头有脸的管家爷和妈妈们也摆了架子受孝敬,到处都是讨赏的吉利话。翰林府里难得放得宽,当职的时辰减了一半,不当职的都窝在炕上明着面儿地玩牌赌钱,吆五喝六。 正好下了几日雪,房檐枝头,晶莹的雪景应着赏花楼的红墙,十分养眼。 齐天睿好戏不好牌,一年到头也就这两日能听听家戏里女孩子的唱,本是想一壶好茶就能消遣,可应着过年丫头们便也放肆,直拉着二爷推牌掷骰子。倒不是与他怎样亲近,只是这些丫头大都是从谨仁堂拨过来,都知道这位爷每次回来过年都将石忠儿带进二门,那小厮背上沉甸甸一个褡裢里都是铜钱串子,这就是撒钱来的。要是赚得好了,可是比过年府里的打赏要多出好些。遂莫说是素芳苑,就是闵夫人跟前儿那些成日伺候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丫头们也往这边儿跑,不把这一袋子全撂下,断不能依了他的架势。 可巧的是今儿初二原本该女婿上门的日子,可宁家来信说宁夫人家老太太欠安,一家子回了无锡过年,这便更空出了二爷二奶奶。一大早丫头们就张罗着起灶烤肉、吃酒行令。南窗下的暖炕上挤了一满炕人,叽叽喳喳都围着二奶奶。齐天睿在一旁瞧着,喝茶吃点心,甚是悠闲。 莞初何曾见过这阵势,平日里不咸不淡、面儿都认不全的丫鬟们都跟她这般亲近,若不是之前秀筠提醒,她哪里知道还得换钱来支应场子。此刻手心攥了一把子汗,倒不是心疼钱,是她统共就从绵月那儿挪了几吊钱来,想着有个意思也就罢了,可瞧这架势,一人一串都不够。一慌,手底下更砸,不一会儿的功夫那钱匣子就见了底,丫头们却才将将起了兴致,大冷的天一个个说啊笑的,热气腾腾。 一张小脸燥得红扑扑的,平日那得意的小涡儿僵在唇边,瞪大了眼,清澈的琥珀里头全是铜钱。齐天睿瞧她肉疼得直吸凉气,心甚慰。丫头长志气了,已经连着两天不理他。一场金凤的小风波,把丫头给伤着了。自己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没等得人家求一个字,就亲手把金凤给她戴上了。想爷从小到大何时给女人梳过头?岂料这折下腰、赔了笑的头一遭竟是一丁点好儿都没得着,还把人家给气得小脸煞白,起身瞪着他,小牙紧咬,袖子底下那只胖手怕是也握紧了小拳。齐天睿倒不介意离得近看那两只漂亮的琥珀,浅浅得透明,深深不见底,只是当时小鼻息喘喘的,一股子劲头像是就要跳起来咬他一口,齐天睿没躲,想着真要跳起来多少有趣,可她到底没有,推开他,走了。 祭祖的时候,他两个算是新人被叫到了老太太跟前儿,不巧她正是站到了老太太右手边,想着她的手伤,齐天睿暗下拉了她换,竟是被甩了手,好在没人瞧见。日里在人前也罢了,夜里回到素芳苑,莫说是像那前一日一口一个相公地往他跟前儿凑,就连从前假模假样的敷衍都不见,看也不看他一眼,伺候洗漱的时候都不抬头。那神情冷淡得像一小块硬邦邦的冰,齐天睿看着恼人,真想一把把她拨拉开训斥几句,可昨夜那一颗泪还握在手心,到底没动。 第一次,头一颗,睡梦里悄悄地落…… 金凤事小,丫头却实在担当,小肩膀硬得让他这大男人都有些招架不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难,难的是穷途末路依然竭尽全力;一败涂地,不悔,不怕,安之宿命。佛理道,尽力方能随缘,丫头不见得参得却做得到。想那一夜,四面碰壁,走投无路,伤痛之下怎不颓丧?竟是还能记得经文未抄,一盏小烛,尽心尽力,顾此并不失彼,大将之风,又怎不难得? 六岁失娘,随父漂泊,如此灵透又安然,不知是怎样长成…… 一点子小脾气么,他还受得。只是暗下问艾叶儿,才知道那天她出去带了赎当的包裹,从马上摔下来把她娘临终前留给她的琴给摔裂了。断琴被她收进柜子里上了锁,齐天睿想着此刻就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得伤心,从此,他罪恶滔天。 夜里,鸳鸯帐下,他不睡,她就不睡。闭着眼睛假寐,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凡凑近些,那小蒲扇就颤,想来那银针又是给他预备好了。她不能理他了,虽说也不常在,可这日子过得他不能连自己的家也回不得,总得想点法子…… 一盏茶的功夫二奶奶就被赢空了,丫鬟们兴致正浓如何肯依,莞初额头冒着汗,满面通红,被人挤着想抽身都抽不得。 眼看着二爷起了身,众人更是哄吵了起来,嚷嚷着要二爷给二奶奶续本钱。莞初抬手蹭了蹭额头的汗珠儿,越觉尴尬。齐天睿到跟前儿,弯腰,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瞅着她。众人围拢,莞初躲也躲不得,他的目光比这房中的燥热还让人难耐,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忽见他抬手,从她发间轻轻摘下一只晶莹剔透的青玉簪子,叮当一声落入那只空匣子。 这可是二爷亲自从九州行的老货里头挑出来放进彩礼的,丫鬟们一阵惊呼,而后都骨碌滚着下炕,四下跑去捧了体己出来要跟二奶奶换。 留下这一摊子热闹,齐天睿独自出了门往谨仁堂去。 闵夫人将将歇了晌起来,娘儿两个一道炕上坐,说起初三的宴请。闵夫人问今年这上头怎的又多了韩俭行一家?老爷在时就不大来往了,何必多此一举?齐天睿回道,帖子其实是下给韩荣德的,毕竟小时候在一起玩闹过几年,如今在外头常碰头,他又跟天悦十分相熟,府里也常来常往,这么多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还说不过去了。 闵夫人闻言没再多问,只嘱咐他说天悦开了春儿去应院试,该是十拿九稳,之后就要往府院里去做监生。明儿来的人里头有几个老爷在府院的旧友,记得带着天悦认认师傅。 齐天睿不以为然,只道天悦读书这么多年何不直接去应乡试,何苦非要做监生?每日里读书,活耗着。闵夫人道,方姨娘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只说天悦读书不上心,乡试若不中就难办了,作了监生,往后好歹大哥天佑能带着谋个差事,不算逾例。 齐天睿问大伯大伯母怎么说?闵夫人撇撇嘴,天悦的事你大伯母怎会操心,还是咱们惦记着些吧。 齐天睿想了想,点头应下。 娘儿俩吃了盅茶,齐天睿又道,“初六在我宅子里有一桌酒,都是至交,成亲的时候没赶回来,这回要一并带了夫人贺,到时候我带了莞初过去。” “哼,”闵夫人冷笑,“她算哪门子夫人?一副笑脸儿,死硬的骨头,心眼儿里头一句实诚话都问不出来,不知是怎么教养的!原先我管着倒罢了,你又说要放着些莫太紧了,这一放,在这府里头紧闭着门还惹出闲话来,顶着个正经二奶奶的名儿,有什么都是往咱们娘儿们身上惹。这要再带出去,还不张狂?脸面和门庭就都败尽了!” “哦?”听闵夫人说的狠,齐天睿觉出话里有话,“她怎的了?惹什么闲话了?” “这府里人丁本就不旺,正经的小爷还不就是天悦?这才进门几天便引了他往绣楼上去,大夜里的,你又不在,孤男寡女的说了半宿的话。” 齐天睿蹙了蹙眉,闵夫人又道,“天悦这孩子生就一副俊模样,打小儿腼腆,从来谨慎、礼数周正。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老太太还说他小,要过一二年才给提。这怎的你那媳妇儿一进门,不几日的功夫倒与这小叔子有了交情?莫说是咱们隔了一层的大家子,就是那小门小户的亲嫂嫂又怎好如此?莫说传出府外,就是传到东院,大太太平日里对这一房的孩子不闻不问,但凡有了这事,还怕她不挑理?” “那天是我让天悦稍话儿回来。”齐天睿回道,“他回来晚了,才耽搁了。叔叔嫂嫂一个屋檐下住着,见个面,说句话,有什么大碍?太太您要认真计较,旁人便会当着丑事来传,伤的可是咱们的体面。” 闵夫人被堵了一口,气道,“什么要紧的话儿还要自己兄弟带回来?当真与你那媳妇儿这么离不得?” “太太,您老这么你媳妇儿你媳妇儿的,我要是不回去疼疼她,都说不得。” 闵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莫给我捅刀子!她早晚不能留,耽搁这几年,你也早该娶亲了。” 齐天睿嘴角一挑,淡淡一笑,“我倒不急。” “你不急,我急!”闵夫人圆圆的身子贴着炕桌凑过来,“天佑和兰洙这些年也不过是生了个丫头,咱们也是嫡房孙,你瞧老太太上心的,还不是盼着?我想着早早给你物色,等这宁家的丫头走了,就是现成的。” “太太已然有想着的人了?” 闵夫人面上无笑,手捻着佛珠,“你在外头怎样我也管不着了,只别弄出什么有损老爷名声的事来就好。不干不净的女人外宅子也不能进,更不能生儿育女!” “太太放心,我定是寻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回来给您生孙子。” 闵夫人这才笑了,“那才是正经。” …… 次日一早,齐府大开府门,接待亲朋旧友。家宴分两处,一处摆在西院正堂,招待的都是齐允康的同年好友,吃酒叙旧,另有家戏伺候;另一处摆在花园子水榭,都是小字辈的公子们,就了雪景齐天睿又请了一班杂耍,甚是热闹。 韩荣德早早儿就来到府里,应着自己曾经对这园子的熟悉半个主子似地帮着齐天睿兄弟招呼。看那神清气爽、打扮得一副正经读书人家公子的模样,与落仪苑的癫狂判若两人。待客人都落座吃酒,他倒随意拨拉了两口一个人往园子里逛去了。齐天睿也顾不得多留意他,只待开席后应着闵夫人的话带着天悦去见了两位府院里的师傅,老先生们自是都十分谦和,极赞天悦果然是老翰林之后,聪慧过人。 瞧天悦一脸笑容僵硬、低着头地应付,齐天睿不知怎的,竟是有点心疼。 这一日府里热闹,园子也大开着,有老先生还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说话,福鹤堂这边便早早支应着。闵夫人一大早也赶过来,一道陪着。府里人杂,老太太嘱咐姑娘们今儿都不必过来了。 这年过得莞初头昏脑涨,听闻福鹤堂传话让歇着,总算是舒了口气。早起伺候齐天睿穿衣洗漱,送走他,自己一个人得了空儿,把前些时收的信都拿了出来,一封一封按着日子打开,研磨蘸笔,轻轻点着。窗外雪景初晴,笔下清流小溪,真真是难得清闲…… “姑娘,” 莞初正在兴头上,绵月从外头进来附在耳边悄声道,“走,咱们出去。” “去哪儿?” “去药房给姑娘换药。” “不用。”莞初拨拉开绵月,又蘸了蘸笔,“晚上咱们自己换就好了,还惊动药房做什么?我今儿不得空儿。” 绵月抿嘴儿笑,“姑娘,走吧,今儿这药你可一定要换。不换,可要后悔喽。” “嗯?”绵月可不是个贪玩儿、起闲心的,难得见她如此俏皮,莞初也来了兴致,“好,就依你,若药换得不好又耽搁了我的时辰,我可不依。” “放心吧。” 两人下楼出了素芳苑,不寻那鹅卵的路,挽着手专踩了雪,日头照着,一闪一闪地晃眼,眯了眼,嘎吱嘎吱地走,口鼻之中深深地嗅,好清凉…… 药房在园子东门拐角处,因着府里人多,单另了一个小院子出来,两间正屋里一面墙的药斗柜子里存着常备之药,两边书架子上是医书、药典并各房各年的询医录制并药单子;房中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笔墨纸砚齐备,大夫们来看过病之后常要来此处查看录制,两个执事人轮流当班;两边厢房是各色草药补品,寻季晾晒,另有两个小厮打理。小院青砖灰瓦,从未修饰,甚不起眼。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开了戏的笙管声,越显得这白雪覆盖连路都没扫出来的院子甚是幽静,一股药香,衬着雪凉。 两人来在石阶下,正要抬步,绵月忽地松了手,“姑娘,你去,我在这儿候着。” 莞初愣了一下神儿,绵月笑了,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抬头看着那虚掩的黑漆木门,莞初的心怦怦直挑,几步上了石阶一把推开门…… 青衫素立,款款身型,一步之遥,莞初一抿嘴,眼中顿觉酸酸的……   ☆、第31章 暖暖的水雾蒙了双眼,雪晴的日头照进来,他的影子闪闪地模糊在眼中,像在梦里一般。不敢抬手把泪擦掉,只怕这一看真切便又是空空如也的清醒…… 他的人似那冰封的山河之上初春解冻的第一缕和风,带着冬日未尽的冷清,温润清净,淡淡的煦暖。笑总在他唇边,却难得入在眼中。年少不识,她纵笔肆意,自有他,笔下才有了往驻的魂灵。 接下聘礼那一夜,长夜孤灯,整整一宿,她把不能与老爹爹言讲的心思都写给了他,这世上,若是还有一个人能懂得她此番的心思,必该是他。可是,她没有等来一个字的回音。他走了,像爹爹的长叹一样,让她知道错得不可挽回…… 她不悔,却怕,怕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她。直到齐天睿又带回了他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心思暖化,青砖碧瓦之下,日子一如从前,只是,那信中却难得给她一个字…… “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他的语声把这一屋子冷冰冰的雪都化干净,莞初一抿嘴,小涡儿深深凹陷,泪珠儿便扑簌簌滚了下来,“我……还当你再也不见我了。” “过来。” 莞初抹了一把泪,走到他身边,“那日我给你写信……” “伤得重么?” 他不理会她的话,只低头看向她的伤手,莞初赶紧抬起来,还未消肿的手掌胖嘟嘟地裹着药棉。 “来。” 随着他来到桌边落座,莞初才见那桌上早已预备下了药与新棉。乖乖把手臂摆在桌上,看他极轻柔地打开她伤口的药棉,莞初小声道,“你……是来给我上药的么?” 叶从夕看着那伤口不大,却是稀软红肿,难结痂,不觉蹙了眉,“疼么?” “疼。” 叶从夕抬眼看着她,“可是整个手臂都疼?” “……嗯。”他看一眼,问一声,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酸,竟是疼得忍不得了…… 叶从夕放开手,研磨蘸笔,“不能光敷药了,得吃些排脓消肿的汤药。” 一个字都不曾问她安好,莞初的心里却悄悄地松了口气,眼中也清凌起来,凑过来看他写方子,“叶大哥,你几时当真成大夫了?” “不是说过不许叫叶大哥。” “可我不能总跟着睿祺叫你先生吧,权且如此,不成么?” “不可权且。” “那你往后也别叫我!” 看他瞥了她一眼,不再做声,莞初噗嗤笑了,“我说笑呢,你叫什么都好。” 叶从夕搁了笔,轻轻吹吹纸上的湿墨,“先随着睿祺,待到该改口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莞初点点头,甜甜的小涡儿,“好。” 低头,看着他给她敷药、包扎,日头照进来正在他的手指上,那影子越发修长,雪白的药棉在他的手下轻挽,盖住了她血迹斑斑、难看的伤口,那般小心,轻柔,轻得她都感觉不到,那痛,倒不见了,莞初有些出神…… 轻轻放开她,叶从夕站起身,走到药斗柜前取了小铜称抓药,莞初也起身随在他身边,“我跟着婆婆学佛呢。” “我听说了,佛经典藏,学一些也好,这些时,你笔下确是清静了不少。” “可还好?” “比从前那聒噪么,嗯,好多了。” “嗯?好你!往后再不接你的了。” 看她果然瞪了大眼睛,小眉倒竖,叶从夕笑了,“佛理要领会,心要静,却不可过于随性,拖延。这几日可是偷懒了?” 莞初叹了口气,“这几日就忙着金凤了,落了好些。” “往常在家不知计较,如今可要当心了。” “嗯嗯,往后再不敢了,齐家的东西都不敢碰了。”莞初心有余悸,“当时也是因着正是年下,来不及。若是有时候儿,会想着不如把谱子卖一卖,就是不知道可有人要,值不值钱。” “值钱。”叶从夕包好了药,带着她重又落座,“如今杜仲子可是一谱难求呢。” “真的?”她乐了,“你当日还笑话我来着!” “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仔细地在药签子上注着药名,眼皮都不抬,那语调便越发有趣儿,逗得莞初掩了嘴儿咯咯直笑,又道,“你还这么说,这些时给我的,有的好,有的不好。” 叶从夕轻轻一挑眉,“是么?有不合心思的了?” “你写的那些山水,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如何谱得出来?” 叶从夕搁了笔,“莫急,等天气暖和些,我把睿祺接到我府中来住些日子。” “真的?” “到时候让天睿带你出来。” 一听那人的名字,莞初眼里的光亮立刻就乌突突的,“……不用。” 看她败了兴致,叶从夕这才柔声劝道,“一个屋檐下,这府里,他该是你最得倚靠之人,总要知道他些。” “不必了。” 看那赌气的小模样结了仇一般恨恨的,叶从夕笑了,“莫当他是凶神恶煞,成心与你为难,其实,天睿他自幼聪明异常,好读书,人……” “好读书??”莞初惊得不得不打断,“他不是因着死活不读书才被公爹赶出去的么?” 叶从夕笑笑,“天睿顽劣却识字早,一点子岁数就在齐老爷的书房踩着梯子读书。江南考官架子上的藏书早早就被翻了个遍,尤爱字画、史书,好钻研,一时钻了进去,几日都不出房门。只是,也因着读书早,看得多,送到书院里就常与师傅作对,人又不安分、鬼点子多,总惹事,当年齐老爷是嫌他太玩闹、不肯应试,才把他赶出去。” “……是么?” “你想啊,他若是大字不识、只知胡闹,赶出来岂不是死路一条?又如何能靠古董起家?虽说最起先也是靠蒙骗的小伎俩,可若非他于字画钻得透彻,如何能哄得众人?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是裕安祥的财神,其实,九州行是江南第一大雅行,在古玩典当行,尤其是字画行,齐天睿的名讳可是非同一般,是个道地的行家。” 九州行……难怪…… “天睿与我自幼结伴,他虽性子顽劣,心肠却实,答应我的事定会做到。断不会为难你。” 莞初听得似是而非,叶从夕口中所述之人与那早起入夜都要她伺候洗漱更衣、一双迷离醉眼逮便宜就占、坏水一股子一股子往外冒的人无一丝相似之处,虽说他的话都该信,可独这一宗,万万不能苟同…… “莞儿,” “……嗯,” “已然走到这一步,更不可苟且。” “嗯,既来之,则安之。” 叶从夕轻轻蹙了蹙眉,“可能安稳?” “能。他外头有家,很少回来。” 她笑笑,清凌的目光之中竟是无半分落寞之色,当初的执拗已然失算,她却依然“既来之,则安之”…… 远处传来笙箫管乐,隔着一堵一堵青砖灰墙依然飘了进来,细小却热烈,比那正午的日头还要刺眼…… “叶先生,我走了。” “嗯。” 打开门,走出药房,白雪莹莹晃得莞初一时睁不开眼,台阶下枯树旁远远地候着绵月。 “莞儿!” 刚要抬步,身后一声唤,莞初转回头,房中阴影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莞初静静地候着。 “……记得回去命人把药煎了。” “哎。” 她转身走了…… 叶从夕站在台阶上,心思像雪地上那一串浅浅的脚印,随着她远去…… 一时人在眼前,一时人走远,方觉纸上那些墨不过是虚无的浮物,哪里有言语能诉尽此刻心头挂念……我不敢写,你可读得出? 若非睿祺一番稚语,怎会明白你小小年纪难耐的隐痛,想带你从此千山万水,你却执拗,非要成之夙愿。而如今,他蒙在鼓里,你如履薄冰,曾经的安然早已无存,是如何安之如命? 幸而他有千落,幸而他还尊我为兄,天睿无过,无需为此受难,他不理,不纠缠,求之不得。 三年,定要护你全身而退,这不能启齿的秘密,就让它像杜仲子一样永远躲过世人,躲过天睿…… …… 叶从夕从药房出来,出东院角门,将将进了园子,已是有人在候着。见他出来,齐天睿他满面笑容迎了上来,“从夕兄!” 叶从夕未及应,看锁着眉头,齐天睿因道,“你怎的了?可是那丫头说我坏话了?” “怎么老是丫头丫头的,她是你的丫头么?” 齐天睿挑挑眉,心道她也不是我媳妇儿啊,让我叫她什么?又道,“她怎样?” “手伤淤肿难消,我给她开了些汤药。” “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 叶从夕只管走,齐天睿跟着,“我还当她委屈死了呢,还不得找你告状。原是她自己不省事,我帮着,还得罪她了。” “你倒是个好的!”叶从夕斥道,“她没提那琴,可我告诉你,那是当年宁老爷子亲手做给她娘的,轻重如何,你自己掂量。” “既如此宝贝,她作何要拿出去当?摔了和当了还不是一样?” 叶从夕冷笑一声,停了脚步,“这便要问你了。她不做古董,不认得老货,当了金凤也是情之所急,知道补救赎回来便罢,为何会怕成那样?宁愿当了自己亡母的遗物也不敢知会她的相公?” “哎,这倒奇了,怎么问上我了?”齐天睿大不买账,“不是依着你,我难得回府,清清静静地让她一个人过?又要远着,还得让她有事就想得着我,你当我是谁,菩萨?遇事想起来烧柱香、抱抱就行?” 这厮从来都是有理!叶从夕有些恨,“好,不知不罪,可既然落入你手,把金凤还她就是了,作何要骗她,为难她?身在婆家本就吓得不轻,你再火上浇油,能不慌张?她自幼就会骑马,极谨慎,从未摔过,落入你手一日就伤得如此,你还脱得了干系?” 看叶从夕果然起了火,齐天睿也只好灭了气焰,“我不过就是想让她认个错儿,谁知道她这么硬的骨头。” “宁家人日子虽窘迫,却清高自傲、没有一个认钱的人。她若非无奈,绝不会碰你的金子。何必定要抓着不放,不与宽容?”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从夕兄,她可与你说起为何要这么一笔银子?” 叶从夕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齐天睿。齐天睿低头看,是一千两银票,蹙了眉,“从夕兄,你这是做什么?我还缺银票不成?” “你的钱她不会要。这个给绵月,让她斟酌。” 齐天睿想了想,没再言语。叶从夕又将刚才房中写下的一页纸张给他,“这是地址,初六那日把她送过来。” 齐天睿接过来看着上头不知所云之处,纳闷儿道,“这是哪儿啊?不是要在我宅子里么,你要带她往哪儿去?” “去了就知道了。” 齐天睿低头将地址与银票一道收入袖中,心里莫名有些燥……   ☆、第32章 初三的家宴前晌迎客,晌午开戏,到了后半晌前辈老人们便都陆陆续续地告辞,待到福鹤堂的老相识们都离去,阮夫人便吩咐将东院与园子上的两处角门都关了,整个园子就留给那一拨小一辈人。这便愈加放肆,两台子戏并一台,越发乐得欢实;齐天睿又特意在外头聘了金陵城最富盛名的鸿德酒楼的大掌勺来应场子,席面上不再是中规中矩的名贵,都是最爽利可口、百味足兴的山珍野味,好酒满斟,推杯换盏,一直热闹到夜里。 起了更,西院园子里依旧灯火通明,笙箫不断。谨仁堂早早关了院门,熄灯灭火;素芳苑就在园子中,虽说与水榭隔着湖戏台子上的戏文还是荡荡悠悠飘过来,不得清静,更有这当家爷还未回来,哪有个歇的?水桃和烟翠跟了主子在前头伺候,剩下的丫鬟们乐得悠闲,由了性子在楼下掷骰子、摆牌。 楼上四处灯火明亮,铜炉暖暖地烧着,一片丁香片熏着满屋子清香。绵月坐在桌旁做针线,身上捧着宽大的红绸子,抬头看一眼,姑娘洗漱干净,只一身绵绸的中衣儿烛灯底下正仔细地推敲着信上的字迹,手上的药棉是今日才在药房换的,夜里便没再让动,热茶在手边,烛光暖晕里,小脸略有些苍白。 “姑娘,这两日身子觉着怎样?”自从手伤了,这绸子便没法子使了,虽说绵月并不当真知道这绸子的用处,可自打跟了过来便每日见姑娘在上头翻舞,红绸似有千斤力,身子绵软如蛇,看着极玄妙,落下来人便红扑扑的,筋骨皆通,若是有几日不上,脸色便眼见着发青。 “不妨。”莞初握握酸软的腕子,“已经不疼了,明儿就能上。” “姑娘,你也早点歇着,二爷那厢不知几时才散呢。” “听着戏台子那厢起了《群英会》了,怕是该散了。” 绵月没再吱声,这两日姑娘难得长了志气敢给那位爷脸子瞧,可手底下该伺候还是伺候,无一不到之处,让那爷想发个脾气都寻不着由头,一旁瞧着也是有趣儿。 主仆两个又都默了声儿,专心手下,正是自在,忽闻得楼下吵嚷,绵月起身搁了绸子正要去看究竟,楼梯上通通地奔上了艾叶儿,“姑娘!快去瞧瞧吧!” 莞初吓了一跳,“怎的了?” “二爷,二爷他喝醉了,唤姑娘,谁也招架不得!” 莞初赶紧披了小罩衫就往外去,彼时楼下闹哄哄,只见正当地下那人被水桃和烟翠两个架了胳膊,既不坐也不走,晃晃悠悠的,身子软着,头歪着,两颊泛起红晕,醉迷迷的眼睛此刻更似朦了水雾一般,一抬眼就是含情脉脉;唇烧得红扑扑的,那丝总挂在唇边的坏笑也变了味道,甜滋滋的暧昧,,平日那冰冷刻薄的棱角被这唇红齿白的俊模样生生消磨了去,一眼看去竟是有了几分天悦的姿色。莞初瞧着,心里又恼又可笑,恨不能即刻有画师来几笔把他这德行留下,裱起来,送到他九州行!押一千两,当一千两,少一分都不行! “二奶奶来了!” 众人都让了路,红秀急着凑到身边道,“奶奶您可来了!二爷不往楼上去,非叫奶奶下来接他。” 莞初迎了那晃晃悠悠过去,未及开口,他瞧见她了,推开了水桃和烟翠,“媳妇儿……” “哎呀!”眼见这二爷张开双臂,整个人扑了过去,众人不觉惊呼!二爷个子高,人虽不彪壮,却也是宽肩束腰、十分的挺秀,而这二奶奶,身型娇小,软软柔柔,比当家爷足矮了一个头,还不得把她压趴下?青砖地,一伤可就是两个! 丫头都尖叫着赶去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然扑了过来,山一样,一时遮着都看不着那下头的人儿,却是稳稳当当地接住,小小的身架子撑着,不歪不斜。 众人惊诧之余都掩嘴儿笑,只见那爷两臂环抱、整个包裹着媳妇儿,可真是打马虎眼呢!不过是扑过来抱了媳妇儿,哪舍得真压下去?瞧小夫妻这么现在人前,丫头们都笑红了脸。 旁人看不真,莞初却接得真,这厮两脚绵软,一分力都不肯用,全身的力道都在她身上。此刻软绵绵的趴着,下巴硌着她的肩头,那丝坏笑就在她腮边,酒气热热地、轻轻咬着她,“我就知道……你撑得住……我可撑不得了……” 莞初轻声咬牙,“莫在人前出我的丑,当心我扎晕你!” 他的双臂越发紧了些,更倚靠了她,喃喃在她颈窝道,“扎吧……只管扎……” 这厮醉得已经不省人事了,莞初心里十分恼火,却又发不得,只得撑着他就往楼上去,见众人都围拢来,心里燥,“都别跟着。” “听着没……”肩头的人软趴趴地直起身,醉熏熏的势气,“都别跟着啊……谁也不许……上我俩的洞房来……谁敢来,爷……爷我打折他的腿……媳妇儿,咱走……” 他这哪是醉了?分明是疯了!莞初气得狠狠拧了他一把,“啊……媳妇儿轻些……”这厮十分配合地叫了一声,软绵绵的,极荡~漾~,莞初羞得真真是想一甩手走人,可那人却是黏在了身上,双臂纠缠,锁着她的肩头,哪里挣得开?没法子,只能拖了走。 上得楼来,莞初一脚把门反踹上。原先还要在人前撑个面子,这会子只剩了心头火,拖着他进了帐子,一反背,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哎哟……谋……杀……亲……夫……” 看那四脚朝天、烂醉如泥的德行,嘴巴里还不知省事,莞初袖子里的小银针已是探了头,在指尖摩挲来摸索去,恨不能即刻把他扎晕睡死过去!只是,针最忌酒,万一扎出个瘫子来还得她伺候,只得咬咬牙忍了,转身出了帐子。 他可真沉,莞初擦擦额头的汗,把身上的罩衫脱了,拿起桌上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正要收拾桌上摊开的琴谱,就听得帐子里头又出了动静,“渴……” 渴死你算了!一赌气,莞初干脆坐在了桌旁。 “丫头……” 管他作甚?这会子知道叫丫头了? “丫头……我渴……” 那语声哑哑的,极颓丧,莞初想着曾经照顾酒醉的老爹爹,人一醉,就像火烧身,身子的水都蒸干了,渴得厉害,若不给他喝水,别耗得起了燥火。只得起身,绵月早已预备下一壶醒酒茶温在瓷胆瓶里,倒出来撇了叶子,两只茶碗来回倒着晾了晾,试了试,还有些烫,又倒几次才罢了。 坐到床边,弯腰将他的脖颈撑起来,看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在她的臂弯就着她的手,贪婪的模样像个叫渴的娃娃,莞初心里的气稍稍落了些。一盅饮尽,问道,“还要么?” 他摇摇头,莞初正要放开他起身,他忽地抬起了头,四目相接,那么近,近得他眼中的红丝都清清楚楚,依然泛着醉意朦朦的水雾,可那眼神却如此清晰,莞初不觉一愣,“你……” “叫了两声媳妇儿就恼了,嗯?” 他哑着语声,含着笑,唇依旧红,,又似那日给她戴金凤的模样,莞初恨,“谁让你耍酒疯!” 莞初放手想走,却被他一把拦腰锁在怀中,莞初正是要挣,他并未用力拦,只两指轻轻捏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开口,腻在喉中的语声几时在她唇边,“你那叶先生不让我叫丫头,我叫媳妇儿,他不依,你也不依。那你们说,我该叫什么?” 莞初蹙了蹙眉,“我没名字么?” 他笑了,“那多生分?亏了咱俩这一个鸳鸯帐下的情分。” 听他说着又生了将才不正经的德行,莞初要挣,被他轻轻握了腕子,目光近,近得到了她眸中,仔细地瞧着,红烛之下又似那日的清水芙蓉,哑声道,“丫头,我怎的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在哪儿?” 莞初微微一怔,没动,任凭他看…… 他瞧了好一会儿,皱了眉,又解开,终究摇摇头,转而笑了,“你瞧你那天把自己画的,小鬼儿一样,难看死了!我已然答应了你的叶先生,你还费这个事做什么?怕我舍不得,不给他了?傻丫头,十年前,你娘走之前就把你给我了,就像银票子早早握在我手里,那银子不管在谁怀里捂热了,到了兑票的时候,都得还给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莞初轻轻拨开他的手,又被他握了,“怕不怕我不给他?嗯?求我一个吧,嗯?” 莞初不做声,也不起身,只觉那红烛红帐,闷闷的…… “不求我,我可霸着了……” 看她寡白了小脸,他心满意足,倒头睡下,起了鼾声…… …… 远远的谯楼上打了四更,窗外起了风,不见冬日的凌冽,绵绵的,悉悉索索。他大张着手脚,沉沉睡在梦中,守着他,莞初守在床边热水拧了手巾给他擦着额头、手臂,解着酒热,心思远远地去,去到那十年前黄嘴丫儿都未消的时候…… …… 成化二年,六月。 新皇登基之初,广开科考,江南乡试仅杭州一地就招来了数百生员。考场设在杭州府院并几处书院,早几日主审的江南主考官就入驻此地。 考钟一响,不一会儿,从府院后墙翻出一个人来,十五岁的少年,朗朗俊秀,却是一脸促狭的坏笑,紧着跑了几步,转入小巷子,折转几回,返回到主考官公事的衙门后院。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边垂柳成堤,少年十分惬意地躺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日头从柳叶缝隙里淌下来,映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 每次老爷来主考都带了他来受罪,这已是第二次逃考,只待那钟声一响,折转回去,一张白卷早已铺好在桌上,三个大字把考官公子的名字表得清清楚楚。 少年正自悠闲,忽觉身后有动静,支起胳膊肘回头一瞧,树底下坐着个粉粉的小人儿,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一身粉嘟嘟的。少年正要问你是哪个,从哪儿来,就一眼瞧见那张小脸上红彤彤抹得乱七八糟,惊道,“哎哟,你那脸上是什么?” 小丫头也瞧见了他,怯生生道,“……胭脂,胭脂花花。” 少年起身走了过去,才见小丫头手里一个胭脂盒子,里头有胭脂膏,还有将将研碎的胭脂粉,这便涂得满头满脸。不觉咋舌,“难看死了!跟小鬼儿一样,赶紧去洗了!” 小丫头忽闪忽闪两只大眼睛,“哥哥……” “水在那儿,赶紧去洗!” “我走不了……” “你怎的了?”少年这才端详小丫头,没缺胳膊少腿啊,“你怎的走不了?” “我……没劲儿了。” 少年当时小丫头贪玩累了,回头看看那小河水,即便她能走,一个人过去也有些危险,这便弯腰抱了她来到河边,卷了袖子,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沾了河水,就着在怀中给她擦洗。 圆圆的小脸被洗干净,小丫头在他怀中仰起头,清粼粼的水眸,那眼睛竟是淡淡的琥珀色,一笑,弯成了月牙儿。少年笑了,“瞧瞧,这多好看。” “多谢哥哥。” 粉粉的小嘴好是喜人,少年轻轻捏了她一下,“嘴儿倒挺甜,告诉哥哥,怎的没劲儿了?往哪儿贪玩儿去来着?” 小丫头笑笑,“去年就没劲儿了。” “什么??” “我跟我娘是一样的病,娘也没力气了。” 少年心惊之下,才觉怀中的小人儿轻飘飘的,十分瘦小,“你……” “我娘说我会好,可我偷偷听了她跟爹爹夜里说话,我长不大了。” 小声儿奶里奶气,轻轻柔柔,弱弱的,少年只觉怀中越轻,又把她搂紧些,“定是你听差了,若是你娘跟你是一样的病,她如今还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会长不大呢?” 小丫头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笑了,“我能长大像我娘一样?” “那可不。你这么小就这么好看,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儿。” 小丫头逗得咯咯笑,少年又道,“等你长大有了力气,天下大着呢,哪儿都能去。” “嗯!”小丫头用力点点头,淡淡琥珀的眸中映着日头和河水,清凌凌竟似透明的,少年忽觉心底一动,蹙了蹙眉,“若是来金陵,记得找哥哥,我叫齐天睿,天高水阔的天,睿智通达的睿。” “我叫晓初。” “小初?哪两个字?” “我娘说,是晓若初时。” 少年笑了,“好名字。” 日头暖暖的,两人依偎在水边,杨柳扶风,六月残阳…… …… 小丫头再醒来,烛光里是娘的怀抱,惊喜道,“娘,我梦见一个哥哥。” “傻孩子,你是见到哥哥了。” “他是谁?” “他是晓初长大以后要跟着的哥哥。” “娘,我能长大么?” “……能。”娘的手像是柳岸边和暖的风儿轻轻抚着小小苍白的脸颊,“娘走了之后,晓初要好好儿长大。” “娘,我不长大了,我就跟娘在一起,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怎么行。娘走了,你还有爹爹,还有哥哥。爹爹会看着晓初慢慢儿长大,哥哥会陪着晓初,一辈子。” “娘……不走……” 小小的泪水流了娘满怀,唤来了娘亲轻柔柔的语声,“好,娘不走,都在,一起陪着晓初长大……” …… 娘终究还是走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 风忽地大,捶打着窗,莞初起身把窗关好,回头,看着帐下横七竖八酣睡的人,笑笑,娘,他这是个什么哥哥啊?你看看这德行,哪里像那个哥哥?聘礼那日,我在窗子上偷偷瞧,他的模样我有些恍惚不清;成亲那日,我把自己涂得红彤彤的,他还是不记得我。 公爹没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说了,就当认错了。 长大了,终究还是个废人,待到一日分离,少些怨恨……   ☆、第33章 齐二爷病了。 初三一夜酒醉,他一时醒一时睡,叫渴又头疼,看得出平日便不胜酒力,这一遭着实有些猛了。莞初也睡不得,在跟前儿守着添茶倒水,擦热手巾,后半夜瞧他实在难受,莞初干脆披衣起身,坐在他身旁,手轻轻伸入他怀中,轻揉肺俞、肝俞、脾俞诸穴,去火、暖气,人总算是安稳些,只是他似原本就有头痛的毛病,这一醉,睡在梦中眉头也舒展不开。 折腾这半天,莞初的额头也已是冒了汗,本想着他既未醒,可见那痛倒还忍得,转身想去睡,人还没躺下,他就哼哼了一声,那动静哑在喉中,似强忍着,莞初嘘了口气,想着横竖睡不得了,这便又跪到床头,拢了他的头寻到揉捏百会和天柱穴,轻轻揉捏,经络慢调,眉头渐渐舒展,他安稳睡去…… 这一觉睡下去直到日上三竿,醒来他虽浑身发软,却因着这一夜的穴位揉捏不曾有宿醉的恶心头痛,懒洋洋地起身洗漱,用了些粥,精神便缓了过来。于昨夜的种种,他并不知情,便也不曾对桌旁没精打采的人道声谢,至于他自己先前的胡闹么,成心不记得了,那面上又复了平日冷淡不屑的模样。莞初倒巴不得他不提,昨儿闹得实在难看,山野农夫似地张口媳妇儿闭口媳妇儿,哪怕叫的是娘子也不至让人如此羞臊…… 吃了粥,他起身往窗边瞧了瞧,日头倒好,雪化得滴滴答答,甚是清凉,只是这身上还是没力气,这便转回身在桌上经文里拨拉来拨拉去,寻了原先那几页安了谱子的,回到床上去靠了枕垫自顾自看去了。原本歇这一日该是就好了,岂料后晌的时候,石忠儿进来了,说是什么人病了,他闻言便张罗换了衣裳匆匆去了。 莞初原不甚在意,他不在正好自己也歇一会儿,倒是绵月悄声道,原先在他们叶府的时候听几位公子闲话,说是齐二爷有个多年的知己,两人情意相投,怎奈那女子身落风尘,才不得相守,想来能让他这么急着赶去的该就是这位红颜知己。莞初闻言轻轻咬了咬唇,昨儿夜里他说与叶先生有言在先,又说了要“还给他”的话,想来是叶先生为了护着她曾跟他说了什么。莞初原本觉着并不必如此,此刻看来,倒也好,他若这么以为,往后恐省了不少麻烦,也更能安心与那边的女子相守。 这一来,倒各得其所了。只是,莞初心里稍稍有些埋怨仙逝的公爹…… 掌灯入了夜,绵月问莞初可用饭,莞初瞧了瞧,时候不早了,他怕是不能回来了,便吩咐传了饭。昨儿一夜折腾得乏,上了绸子只觉筋骨僵硬,因此便又多待了一会儿。 洗漱罢,将将躺下,就听得外头上夜的又开了院门,二爷回来了。莞初无奈叹了口气,又重披衣起身。迎他回来,伺候他换衣裳洗漱,他还问了句晚上吃的什么,听闻是蜜枣粥觉得腻,只吃了一盅茶便要睡了,莞初并未觉得哪里不妥。谁曾想,睡到半夜,莞初因着手臂伤不小心压了醒过来,才见身边人额头冒着冷汗,裹了两层厚棉被还在哆嗦。 “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哪里还及应,牙关都打颤。莞初手忙脚乱地拧了湿手巾来,这一落汗,起来就是高热,莞初只觉那手巾一放上他的额头就要被蒸干了。从未见过病来得这么猛,吓得莞初全不记得曾经学过什么,跳起来就要半夜去寻大夫。还是他咬牙喝住,只道他打小儿就是如此,难得病,一旦染了风寒,就是高热,什么药也不中用,过个三两日自己就好了。 他这么说,她却不敢这么就信。守在他跟前儿,眼看着那嘴唇烧得起了皮,人也糊里糊涂的,莞初终是耐不得,起身往那箱子底寻了自己的一整套小银针。一瞧见她那撸胳膊挽袖的架势,他都快烧糊涂还叫出了声,哑着嗓子呵斥说什么也不让她扎。莞初这会儿可是沉住了气,哪里还管他是什么爷、说的什么,跪起身单膝盖压了他,那力道下来,莫说是病中浑身无力,便是他好好儿的也不见得抵得过,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扎了个遍…… 一夜不眠…… 天朦朦亮,他方才出了些汗,哑着声儿吩咐说谁也不许说他病了,只说昨儿走了就没回来。莞初想想也罢,省得闵夫人再往这厢跑。只是他能不起,她可不能。起身梳洗好赶紧往谨仁堂去,原本想着难免又要在婆婆跟前儿耗一整日,正巧儿前晌老太太传话过来叫闵夫人过去说话,莞初这才得空儿回到素芳苑。 烧总算退了些,莞初守在床边忙忙活活,不知是果然信了她,还是他懒得再跟她争执,从此,让翻身就翻身,让扎就扎,让捏就捏,听话得很…… …… 夜里刮了一宿的北风,不待天明,飘起了雪花。 “丫头,丫头……” 莞初正睡得香,忽闻他叫,一激灵睁开眼,“怎的?又难受?” “不是。”齐天睿裹在被子里侧身对着她,脸颊虽烧得发红,精神倒略好些了,“咱得起了。” “做什么去?” “不是早跟你说,初六要出去。” “去你宅子?”莞初想了起来,摇摇头,“不去了,听外头刮得厉害,你莫再招了风。” “都跟从夕说好了,他等了有日子了,这临了儿不去,多扫兴。” “可你还烧着呢。” “若当真心疼我,那咱就不去。” 看那丫头抿了抿唇,终究没做声。齐天睿白了她一眼,“就知道嘴硬。” 两人起身,莞初下了床去拿架子上的衣裙,齐天睿只是坐起来,裹了被子,严严实实的。 “莫穿那个。” 莞初将将把衣裳披在肩上,他就发了话,“我那柜子里有个包袱,穿那里头的。” 并排的两个衣裳柜子,莞初除了伺候他更衣,从未在他那里头翻看过,这会子纳闷儿,走过去打开,果然有个平平整整的包袱,里头包粉嫩嫩的一套女孩儿衣裳。 “就穿这个。” 莞初有些不知所以,这是怎的了…… “愣什么神儿,这是给你新做的,快穿。” 将将病好了些,这语气又复了从前的霸道,冷呵呵的大清早,莞初也不想与他争辩,穿什么有什么要紧,这便抖落开,换上身。 房中此刻就一盏上夜的小灯,莞初穿戴好去洗漱,昨儿忘了今儿要早起,未吩咐绵月,这水也是隔夜凉的,一面洗一面丝丝倒吸凉气,想着一会儿得往楼下去拎热水上来,否则再用冷水这么一激,那高热非又窜上来不可。 洗罢脸坐到妆镜前梳头,黑灯瞎火的好容易把簪子别在发髻上,那厢又有了话,“什么衣裳梳什么头,怎的这都不知道?” “嗯?” “从前在娘家是怎样就怎样。” 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尊佛一样,指挥着她。 …… 小女儿的垂挂髻,发丝在头顶扁扁地挽出个蝴蝶翅,翅膀下两股松松扭成麻花又扎起,像两只倒挂金钟的小骨朵儿、弯弯的铃铛,粉嫩嫩、晶莹剔透的珠花一边缀了一个;薄薄的刘海儿掩在眉上,若隐若现雪白的额头,小脸越发遮得只剩巴掌大,一双眼睛便端端占了半个去;白底胭脂红的竹叶袄,细细贴熨,宽边的领口衬着修长的脖颈,冬夜里如此清新爽利,宽绸的腰带缠着她不足盈盈一握,托起胸前嘟嘟的,是那难得的女儿俏。 自那日见过她的骑马装之后,齐天睿特意命人给她重做的衣裳,依着原先娘家给的尺寸足足小了两指。这一裁剪,把她活脱脱地裁了出来,比平日那宽大的中衣儿睡在他身边还要瞧得清楚:新雨下的小荷,颤颤巍巍…… 齐天睿看着眼前人,眉头一挑,“原先在娘家就是这么个样子?” 莞初轻轻抿唇,看她犹豫得乖,齐天睿心里忽地生出对老泰山的一丝嘲弄,成日把她打扮得这么沾了露水的花骨朵儿一样,还许她见外客,不招来男人生私情才是活见了鬼了! 又在心中道:从夕兄,你真是个君子。 …… 两人悄默声儿地一前一后出了素芳苑,夜空阴,除了远处上夜的灯,只有雪花飘飘洒洒,吹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跟在他身后,莞初只管盯着那袍脚走,毕竟身子发虚,他走得慢,忽地一顿,莞初正想问,可是走不动?他倒开了口,“冷不冷?” 莞初摇摇头,他抬手把她的斗篷帽子往下用力拽了拽,莞初觉得头上那两个小珠花都要被扯下来了。 走上花园子甬道,出角门,府外停了一辆双驾的马车,石忠儿候在一旁。莞初被安置上了车,里头铺了厚厚的坐褥并搭腿的毯子,还预备了手炉和脚炉。莞初琢磨着,他宅子这么远么?棉帘子又打起,一阵冷风,齐天睿也弯腰跟进来,身子撑不得几时倒了下来,车厢瞬时像那拔木床似的变得狭小起来,莞初悄悄往车窗边缩了缩。 石忠儿驾着车离了齐府,顺着大道出南城,一路往北去。莞初难得出门,嗅着窗外的清冷,听着骨碌碌的车轮声,起了兴致,时不时地悄悄撩起车窗帘想往外瞧,实则那窗子紧闭只能看得着一晃一晃过去街边铺子上的灯笼影子。回头,齐天睿闭了眼靠着,又是悄无声息,也不知道睡了没有。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天已大亮,外头的清新似比之前更添了凉意,车轮碾压的青石声也换了土道的闷顿。莞初记得成亲那日从粼里过来,抬着轿子晃晃悠悠走也不到两个时辰,这马车走了这么久早该出了城。又过了不多时,竟是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这是到哪儿了? 莞初正一个人纳闷儿,车停了下来。“爷,”棉帘外传来石忠儿的声音。 “到了?”齐天睿依旧没睁眼。 “前头上不去车了。” 齐天睿这才睁开眼,撑起身往外去。莞初也赶紧掀了毯子跟着,从帘子里探出头来,才见马车已是来在半山腰,两旁是一片苍色的树林子,山上淌下一道溪水,因着山势起伏砸出声响时而大时而小,白雪薄薄地覆在枝头、水边的卵石上,不似那冰天冻地,配了水声倒像装点的花瓣,一朵一朵的,晶莹剔透。 原本上山的路勉勉强强能过一驾车,到此处已是蜿蜿蜒蜒就剩一条羊肠小道盘上林子深处。齐天睿上下左右地瞧瞧,这是走错了?怎的没路了还不见有人家?正是要命石忠儿往里头去瞧瞧,就听身后扑通一声。扭头看,那丫头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回车里去!” “咱们这是不是要去找叶先生?” 齐天睿一愣,看白狐毛的斗篷底下一双眼睛闪亮,不觉蹙眉,“你怎的知道?” “上不去车了。” “慢着!”见她抬步就走,齐天睿喝道,“你还想自己一个人去啊?” 莞初想说,我是想去把叶先生叫下来,可瞧他那凶巴巴的样子,两只小涡儿僵了僵,没做声。 一路穿林子进山,缘水而行,雪气清新,深山幽静,不一会儿便到了溪水起伏的高处,一片平坦不过数亩坳在山腰,三株硕大的桃树,足有两人抱怀的树干上枝丫蔓生,枝上飞雪,围成半环之状,树下四方竹篱笆环着一座茅草屋,袅袅炊烟,水声潺潺,雪中画景,世外之仙。 这一会儿齐天睿已是走得直冒虚汗,真真有种被愚弄之感,当初答应要安排他们会面,他还体谅说不便往叶府,避人耳目不如就在我宅子里。岂料这又临时改了地方,给了个似是而非的地址:什么麒麟山脚,玉带悠扬,三桃抚源处,闲居客人家。弄了半天竟是来到叶从夕的“外宅”,瞧那丫头轻车熟路的,必是故地重游! “叶先生,叶先生!” 莞初已是到了篱笆门前,扬着脖子清脆的小声儿传了出去。齐天睿看在眼中,只觉那欣喜跃跃然,展翅雏鸟一般,叽叽喳喳,水上林梢。相比在齐府的敷衍与乖巧,此刻这不管不顾的小女儿模样娇俏可人、十分讨喜,只是齐天睿此刻浑身发虚,被她嚷嚷得有些头疼,初三才见了,怎的就不知矜持? 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正要开口训,茅屋的门已是开了,叶从夕依旧是一只白玉簪一袭青衫,唯有的不同之处便是挽了双袖似正在做什么活计,诗人难得地沾染了烟火气,倒更像个世外之人,一眼瞧见篱笆外,欣然唤道,“莞儿!” 莞儿??看着那翩翩如玉的人迎来,齐天睿握着她的手顿觉尴尬,赶紧放开收回来。 “来得正巧,我将将生了火,还什么都不及做。”叶从夕打开竹门。 “那我怎的倒闻到香味儿了呢?” “就是嘴馋。” 这一声着实吓了齐天睿一跳,叶从夕本就声儿不高,言语向来冷静、难得亲近,这一句简直是嗔得人牙发酸、腰发麻,浑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正是想揶揄两句,只见叶从夕冲他道,“天睿,有劳了,下晌再过来接她就是。” 这一句送客的话说得好是体谅,噎得齐天睿两眼泛白,有气无力道,“从夕兄,你好心肠,这荒郊野岭的,我往哪儿去?”   ☆、第34章 “天睿?”嗓子哑,鼻音重,叶从夕这才注意到貂裘大氅底下一张十分阴郁的脸,“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发着热呢。” 齐天睿裹紧了斗篷,从两人中间穿过,自顾自直往前去。叶从夕微微挣了挣眉,看向莞初,莞初轻轻点点头。 来到茅屋前,才见这屋顶的茅草并非寻常百姓家盖屋的毡草,却是浸油保养、精心编制的麦辫悬在房檐;四墙是石头堆砌又腻了抹泥,那石头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堆砌得十分别致,远处瞧像是风都吹得起的画,近处才知其沉重;石头亦非这山中所有,精挑细选驮运而来,看似闲散的世外桃源真真是价值不菲。门上挂匾,“叶庐”二字笔力十分饱满、苍劲,齐天睿瞧着这块匾倒是块寻常桃木,年代也久了,日晒雨淋开了缝,不曾丢弃又被精心保养,虽是带着他的姓氏却不是叶从夕的字迹。 推门进去,庐中两间,一间是灶房,一间便是起居之用。屋内陈设除了一席烧得热热的暖炕并一只木头炕桌,其余皆是竹子的家什,正南窗下的画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铺开的宣纸上是未着色的画作,旁边一只青花瓷瓶,瓶中插着几卷画轴;门边一只高几,几上一只紫铜香炉,冉冉白雾,淡淡新梅,与这房中的竹子、墨香、山林的清新浑然相成。 山林小筑,离世独乐。 “从夕兄,不曾想这紧邻金陵闹市竟也有你独自逍遥之所啊。”齐天睿哑声赞道。 “这是当年恩师小驻之处,自恩师仙逝便留给了我。” “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头也不怕野兽出没?” “林中常有砍柴人暂栖,不远处也有桑农散住。” “山小,林子浅,哪里藏得住猛兽?”身边的丫头掩嘴儿笑了,“里头不过是些兔子、松鼠、小土狼而已。” “小土狼?而已?”齐天睿一挑眉,“你倒是个胆儿大的,够喂几只小土狼啊?”正要呵斥她多嘴,余光却瞥见叶从夕双眼含笑看着他,齐天睿假嗽了一声,咽了回去。 “叫小土狼,实则不过是种野狗,”莞初仔细解释道,“虽说也凶猛,却胆小,惧火,轻易不会攻击人。” “哦,原~来~如~此!”齐天睿拖长了音儿,恍然大悟,那病中的鼻子越发塞得厉害。 被他奚落,莞初抿抿唇,没再做声。 “屋中窄小,不便敬茶,”叶从夕解围道,“后亭请吧。” “后亭?”齐天睿惊讶,这巴掌大的地方还能生出这么些个名堂? 莞初欣喜道,“是又预备下了么?” “嗯。”叶从夕微笑着点点头。 “我就知道!” 鸟儿一样的声音,不知为何喜成这样,只见她解了斗篷搁在竹椅上,齐天睿便也候着她来伺候,岂料那丫头打身边儿过丢下一句,“你不能脱。”便随着叶从夕欢快地往后头去了。齐天睿在房中站了站,自己抬手解了大氅,扔到了那白狐斗篷上。 灶房是农家灶房,只是那灶锅垒在南墙下,正上方开了个竹窗,窗边确是有道单扇门通往房后,此刻门敞开,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冬天的山林竟是在水中掺进几声鸟鸣。齐天睿甚觉新奇,跟到门边,但见白雾缭绕,豁然开朗。原来这所谓后亭竟当真是个倚着屋墙所建四四方方一个竹亭子,竹栏外不足一丈就是那水流跌入山坳之处,山石层叠,高低错落,将一股溪水打成数支跃下簇成一排细水小瀑,水流敲打着山石泛起白色的小浪,哗啦啦的声响坠入山谷荡起回声,欢快跳跃的琴音一般;竹亭俯瞰,水雾在冬雪里泛起,袅袅仙气,环着小屋,难怪远处瞧去竟是画中一般。 “从夕兄,你那师傅可真真是寻了个好地方啊。” 齐天睿深深一口,想着把眼前这清新湿润都吸入心肺,舒畅一番,岂料鼻子堵得死,一口气上来发出极憋闷的声响,塞得头疼也没嗅到什么,转过头,才见根本就无人理会他这尴尬。亭子边靠着灶房处拢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一只砂锅正在咕嘟嘟地熬煮着什么,炉子边对座的小竹椅上,那丫头正低头捡着脚下篮筐里的东西,叶从夕倒不见了人。 齐天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一篮子洗得干干净净紫皮的小番薯,她正拿了小刮刀转着圈地削皮。正要开口,叶从夕端了茶出来放到亭中竹桌上,“天睿,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哦。” 茶盘里三只茶盅,其中两只与茶壶匹配,另一只么,是只敞口单耳的小盅。齐天睿每日手中过古董玩物、金银珍珠无数,不用捡起,只这一眼看那朱红的颜色晶莹剔透、丰润醇浓,上头的白云丝薄如蝉翼,就知道这是只上了成色的缠丝玛瑙盅。这种石头看的就是色泽,珠宝行里头一般货色的手串也要三十几两,更况这杯子的形状如仕女抚琴,杯把是女儿身,袅袅婀娜,而那杯身便是竖琴。如此精细的雕琢,连那钗环裙袄的细微之处都瞧得清楚,莫说工匠费,单是这般成色的石头少说也要百两纹银。 齐天睿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了一口,看着那小盅嘴角一弯,顺手就捻了起来,放在鼻下一嗅,莫说茶香,连那冉冉的热气他都嗅不出,讪讪地搁了,揶揄道,“从夕兄,这茶盅倒罢了,连这一口茶也要厚此薄彼啊?” 叶从夕面上十分清淡,“那是女儿茶,你吃不吃?” 齐天睿咧嘴笑笑,摇摇头。 叶从夕手窝里捧着那只小盅走到炉边,在对座的竹椅上坐下来,两肘支在膝上捂着那杯茶,陪在她身旁,并不言声。 见她不抬头,只管仔细手下活计,齐天睿心道,丫头啊,快抬头瞧瞧那只小盅,眼珠子还不得掉出来?正是一旁暗笑,忽见她抬起头,手指捻起一连串的番薯皮。这种番薯是此地特产,薄皮紫肉,味道十分甘甜鲜美,只是皮糙若麻线、入口苦涩,便是穷苦百姓家,不到饿死人的饥荒也不会连皮而啖,可这皮虽糙却极粘,不好褪。弯弯绕绕的一整条,在两人之间晃晃悠悠,隔过这妨碍,四目相接,她笑了,粉粉的,山林浓郁的颜色顿时只显这一点清淡…… 叶从夕轻轻点头,“长进了。” 莞初丢下番薯皮,从叶从夕手中捏了那只茶盅出来,两手握着放在唇边,暖暖的。叶从夕低头,捡起篮中的刮刀在新削好的番薯上片下薄薄的一片,递过去,莞初两指捻了放入口中,嚼起来脆生生的,“真甜。” 叶从夕又刮下一片放入自己口中,“今年丰收,山下那老农挑了一担子上来,我倒吃着不如去年了。” 莞初挣了小眉,“呀,去年偷偷挖人家的倒觉得香甜了不成?” 叶从夕并不抬眼,手下活计依然,慢慢悠悠道,“怎的成了偷了?山野之中,取我之需,救他人之急,各得其所。” 扑哧,莞初掩嘴儿笑,好一个“各得其所”!腹中困窘生生把诗人逼上了梁山,浊雨之夜泥墙之上赋诗一首却不及那石头底下压下的散碎银两,耻不成仗义,倒意外结识忠厚老农,此刻香甜满口还一本正经也是有趣。 口中彼此不再称唤,言语也未有任何逾矩与不妥,只这一递一接,一嗔一笑,多少默契,其中亲近,竟是眼前这般风花雪月之境亦不可言尽…… 清凌凌的眸中映着薄雪山林、映着叶从夕温柔的笑容,她唇边的小涡儿都似比往日要更甜酌可人,齐天睿一旁瞧着忽地觉着当初该是有诸多法子能绕开老太太的心愿,此刻这一幕,颇有些暴殄天物…… 一阵风从水边来,清柔柔的,竟是穿透了他的衣裳,齐天睿不觉打了个冷战。 “你不来尝尝?” 齐天睿正端着茶盅瞧得出神,倒不妨她忽地转过头。除了刻意讨好他,从来都是他问,她才答;今日有她的叶先生在身边,安安然然的,一副小女孩儿模样。齐天睿笑笑,搁了茶盅走到他二人身边,一撩袍子蹲下//身,从叶从夕刀上捻下一片放入口中,“甜倒是甜,不好嚼。” “嗯,”叶从夕一面应着,一面把削下来的番薯放进砂锅里,“与糯米红豆熬煮之后,自然甜软。” “从夕兄,这老远请了人来就是喝粥?” “这不是粥,这是饭。”莞初握着长勺轻轻搅动着,“糯米用泡红豆的水烧煮到粘稠,红豆软而不烂,此时再加番薯把那一点汁水的空隙都吸尽填满,小火慢煨,待到砂锅底有了滋滋的声响就成了。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可口又有嚼劲,都不需小菜来配呢。” 齐天睿不屑,“说得倒热闹,干吃饭么?” “山里人家,这一碗饭足够顶一顿,更况,”莞初说着抿嘴儿一笑,目光引着齐天睿往头顶的窗户一瞥,“灶坑里还埋着烤鸡呢!” 叶从夕挑起了眉,“烤鸡?” “我都说了我闻到香味儿了,你倒不信!” “就你鼻子灵。” 他二人笑了,并不大声,十分相契,十分悠然,这不是他们做的第一餐饭…… 齐天睿起身,似是起得猛,头有些晕,抱了肩,独自回房去…… 山间雾气慢慢散尽,存不住雪,树梢房檐湿哒哒的。正月的天已是挡不住江南的春暖,两人在竹亭里喝茶,煮饭,背靠着灶房守着小炉火,暖暖和和,丝毫不觉寒冷。偶尔林间有鸟鸣声,一声清脆飞得崖头水涧,细笛一般悠扬,闭了眼,和着水声,嗅着香甜的糯米饭与雪气清新,好是惬意。 大半个时辰过去才听到锅底滋滋的声响,不过隔窗传来的烤鸡香味却是挡也挡不住,飘得漫山遍野。叶从夕往灶房去取烤鸡,莞初待糯米饭煮好端下砂锅亦回房安置午饭,叶从夕见她进来,轻声道,“天睿睡了,我唤了两声,没醒,不如就让他先睡,咱们在外头吃?” “是么?我去瞧瞧。” 进到房中,果然见他蒙了被子躺在炕上,脸冲着里头。莞初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起来吃饭,早起就没吃什么,起来吃了再睡。” 像平常夜里,又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醒醒,”莞初又使了些劲,“起来吃了再睡。” 那人像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莞初单膝跪在炕沿儿撑着探了身子去瞧他的脸,有些红,伸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本就没有褪下的热又起来了。往盆架边端了水盆并手巾来,轻轻敷在他额头上。 他睁开了眼,两只小涡儿一抿,莞初笑了,“我就知道你没睡着。” 齐天睿拔拉开她的手,“去吃你的饭吧。” “不急,我给你揉揉再去。” “不用。” “揉一揉,头不疼。” “不用!”他连手巾也扯了下来,“哪就要疼死了。” 莞初跪起身,直接上手掐在了他的穴位上,“莫动!” 仰头看着她,粉嫩嫩的一身袄裙,头上那两朵倒挂金钟的小铃铛晃晃悠悠的,衬得一张小脸桃花儿似的,齐天睿没再吭声。 指尖的力道如此适宜,点压在那穴处,热热地,麻麻地从脖颈伸展开通往四处,身上的酸涩慢慢舒解,紧绷的额头也放缓了弦,在她的手下揉捏齐天睿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轻轻的脚步来,而后是叶从夕的声音,“天睿,觉着怎样?” “……不妨事。” “把饭端过来吃一些?” 齐天睿咽了一口,嗓子依旧火辣辣的,“不必。” 莞初边揉捏着,边劝道,“吃一些,不然一会儿怎么有力气下山?” 叶从夕看着眼前这瘫软的形状,道,“不行就在山上住一宿,我一会儿下去吩咐石忠儿……” “不住!”齐天睿睁了眼,“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就吃一些,”莞初住了手,“我去给你盛碗饭。” “我不吃那个!”她的手一离那经络跳了一下又疼,齐天睿恼,哑了嗓子道,“黏黏糊糊的,不吃!” “我带了食盒上来,里头有几样新鲜小菜、点心,”叶从夕又吩咐莞初道,“他吃不下米饭,去弄一碗加些水熬稀些。” 莞初还不及应,齐天睿已然不耐,“不用弄,我不吃!” 看这样子是实在不合意,莞初不再强他,只又问,“那你想吃什么?” 齐天睿原不想理,可瞧她耐着性子的小模样也是虔诚,停了一刻方道,“我想吃疙瘩汤。” 叶从夕一蹙眉,“他要吃什么?” “……他要吃水汆丸子疙瘩汤。” “嗯?”叶从夕惊讶,“怎的想起这个来了?这会子往哪儿去弄?” 看他二人那副匪夷所思的样子,齐天睿摆摆手,“算了,不吃了。你们去吧,我睡一会儿就走。” 莞初轻轻咬咬唇,问道,“有生面么?” “面和作料倒现成,”叶从夕回道,“可是没有肉啊。” “不妨,不是有将将烤出来的鸡么?”莞初闻言欣喜,低头看着齐天睿,“给你做清汤鸡丝面如何?” 齐天睿想了想,慢慢悠悠道,“那汤多些,少放香油。” “哎。” 莞初应着就挽了袖子往灶房去,齐天睿转头瞧着,见叶从夕坐到了他身边。 “从夕兄,你不去给她打下手?” 叶从夕没搭话,只把手巾又湿了湿,敷在他的额头…… 不到半个时辰,热腾腾的汤面捧到了炕前。齐天睿坐起身,看她托在手中满满漾漾一碗,小野鸡裹了蜂蜜,烤得外焦里嫩、油光发亮,切成丝依然嗅得到那各色香草与泥巴烘烤的味道,喷香扑鼻;手擀面细细一小把,清汤头,搁了一点青蒜苗,一点葱花,淋了两滴香油,深深吸一口,鼻子竟似立刻就通了,那味道便似沾了初露的花草蹿进来疯长勾得人馋虫难耐。噗噜噜一筷子下去,细滑爽口,百味生香。 叶从夕在一旁瞧着,那人只顾吃,全不顾还有人两手捧着碗,斥道,“自己端着。” “烫。” 他应得理所当然,叶从夕蹙了蹙眉,想从莞初手中接过来,却见他吃得正起劲儿,终究没动。 一大汤盆下去,汗立刻发出来,浑身舒畅。 这一折腾,时候不早了。叶从夕匆匆布下小菜、烤鸡,莞初却没动筷子,只吃了一小碗糯米饭就要起身,只说赶回府里就该吃晚饭了。 临别时候,怕齐天睿一身热再着凉,叶从夕把自己的斗篷也给他披上。三人缓步来到山腰,石忠儿已是带着马车候着。彼此道别,并未如何依依不舍,叶从夕取出两只信封,一只厚,一只薄,薄的那只居然连口都没封,莞初接过小心地放入袖中,转身上了车。 …… 冬日天短,日头落,山中骤凉。狭小的车厢里,齐天睿裹着两件斗篷,结结实实的。身子毕竟还虚,一路走,下山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就晃得人彻底歪斜,齐天睿懒得再坐直,干脆靠在那软软的肩头,黑暗的车厢里哑声道, “丫头,再给我揉一揉。”   ☆、第35章 自初六从山上回来,齐天睿再不出门,莞初伺候着专心休养,有了之前几日的纠缠,这一回两人倒也默契,话不多,各安其所。唯独就是夜里,他白天睡足了,夜里精神,不是看经文谱子就是看书,看书还好,一个人消消停停的,若是看谱子,总会说些这谱子如何如何的话或是问为何选了这一个,背后是何缘故?莞初想安生一会儿也不能够,这一折腾就到半夜,肚子又饿了,还得再起身去弄吃的,想装睡也不成,哪怕就是一块荷叶糕也得给他温热了才吃。 好在好好儿将养了两日,身子总算大好了,这一回,没吃一口药,揉揉捏捏的,居然挺了过来。初十一早洗漱换衣裳,他离府往柜上去,临走跟莞初说这就暂不回来了,莞初悄悄松了口气。许是瞧见她脸上有了喜色,他又站下,叮嘱说府中为人要懂得辨颜色,莫死拗着,示弱方得倚靠。莞初没太听明白,只依着他点了点头。瞧她稀里糊涂的样子,齐天睿不耐,丢下一句:有事找赖福儿,便走了。 正月都算年里,闹过了上元节买卖商家都一挂鞭炮震得满街红,开门大吉。齐天睿回到铺子里招待守柜的人,一年到头,酬劳虽厚依然背井离乡,齐天睿便待得似自家人一般,除了丰厚的年历红包,最讲究的还是情意,毕竟当行、票号的老人千金难寻,最难的便是信得过。 年前万家当铺关当后,万继就被安排在了九州行的库房,那里头都是死当后的积攒并有齐天睿从各处淘换来、从不上柜的珍品。果然不出所料,万继进了库正似老猫见了鱼腥,莫说按月还给他银子,便是分文不取,埋头其中也是乐不思蜀。几年的老帐都重头过目,查出几样年代出处的错,也辨出几个险些被埋没的老货。齐天睿一旁瞧着很是得意,“玉蝉子”出山掌舵九州行是早晚的事,今后江南古董行定价若是还有别家,才是出了奇了。 这几日齐天睿多在裕安祥,开春准备启程的商客多,票号里忙碌得像是那西城大街的小买卖摊儿,熙熙攘攘。齐天睿少在柜上露面,多是坐镇三院掌柜房或是协理房,应对大桩的进出。忙起来茶饭都没有钟点,遂这房中总是备着新鲜出炉的点心,人手一个小紫砂壶,随时嘬饮。将过了晌午,协理们才算腾出些空来就和两口点心,齐天睿手边也摆了一小碟子桂花糕,咬了一口,半天不见再动,一双眼睛盯着张区区二百两的兑票,眉头慢慢蹙紧。 这是一张同源米铺的兑票,开票的日子正是年前关门上板的时候,那几日齐天睿只管在九州行候着那只金凤,倒漏了这头儿。票号开门做生意,只要是真金白银或是实在的抵押,没道理去管人家来路正不正。山西福昌源之所以能名满天下就是正邪两道同规矩,只认银子不认人。裕安祥在西北的分号也曾经为一个臭名昭着的匪帮换过票,动辄就是上万两,而眼前这单薄薄一张二百两的兑票却让齐天睿有些嚼不动。前前后后,只这一张孤零零的,这数目不够那铺子收一次粮食,拆票零兑也不该如此分散。 齐天睿捻起来,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寻常的兑票,自家的章,丝毫不见破绽。难不成同源是要转入裕安祥收兑?若如此,那掌柜的该登门计议才是,却怎的是用这二百两的票子投石问路?也或者,就是要做普通小户,一笔一笔走帐,倒也未尝不可。若是搁了别的买卖家,凭是多大的营生,裕安祥按章走事即可,可齐天睿此刻心里头却十分嘀咕,莫大哥说过这家铺子沾不得,这一单张的票子又来得蹊跷,自己必得十分小心才是,商贾买卖,一旦做了朝廷赃官的陪葬,便是万劫不复! 看着同源的兑票,齐天睿想起一个人来。自年前与柳眉在落仪苑做了几日露水夫妻,韩荣德已是半月不露面。柳眉这一回倒是心笃定,安心养身子,似是吃定了不久他就会接她走。这些时齐天睿也只在外头酒楼碰到过一次,这厮满面红光,意气风发,说话底气足,直冲冲的,只不过见了齐天睿倒还似从前那般故作亲近,多少陪着些小心。这会子想起来,怎的觉着这里头有些不对头,是哪儿呢? “爷,” 齐天睿正出神,不妨石忠儿来在耳边。 “怎的了?” “醉红楼那边儿有事儿。” 齐天睿闻言,归拢了兑票交与协理,轻声嘱咐单将同源那一张另放了出来,这才与石忠儿一道往掌柜房去。一进门,石忠儿就凑上来道,“爷,又有人来赎柳云儿了,这回加了价码,五百两了。” “什么?”齐天睿惊讶,这可真是出了鬼了。腊月里就听张保儿来报,有个男人应下醉红楼的开价,三百六十两要为柳云儿赎身。张保儿自是见钱眼开,可又生怕得罪齐天睿,更是不想丢了七爷这棵摇钱树,这才回绝。齐天睿当时听着就觉蹊跷,把柳云儿放入教坊是他亲自出的银子做的担保,有张保儿遮掩又更了名姓,醉红楼里也没几个人知道,那男人是怎么寻到的?三百六十两是教坊里学艺期满两年的女孩子方有的价格,那男人一口应承,似是铁了心要赎。又见张保儿悔口,时隔不几日,竟是加价四百二十两。他越逼越紧,张保儿反倒生了疑心,没想到这过了年,水涨船高,竟是开价到了五百两! 一个弹唱的小丫头,身量不足,模样也并非怎样出众,虽说嗓音清亮,假以时日必可登台赚场子,可也断不值这么些钱,几时赚得回来?除非是真有亲人寻来,要救她清白之身,只是,小丫头曾亲口言道卖身醉红楼前她是在主人家戏里存身,家戏里都是苦出身的孩子,怎会忽地冒出这么个家底丰厚的亲戚来? “这回来的又是那个男人?” “不是,”石忠儿摇摇头,“是个老婆子,一身打扮像是个殷实人家,举止做派倒有些粗。开口就是五百两,脸也硬,非赎不可,说若不给,就要往官府去,告他们抢占民女。” “哦?”齐天睿一挑眉,哈哈大笑,“这是哪个不经事的糊涂主意!” 石忠儿也笑,“是啊,告醉红楼,莫说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就是明码标了价,主家也可挑买家,不给又能怎样呢。” “看来那边是真急了,”齐天睿道,“柳云儿在醉红楼待不得,免得哪日一横了心加价千两,那泼皮定是顶不住。” “那爷的意思是……” “给张保儿银子,让他把柳云儿单另出来,住到山上去。安心候着,看鱼上钩,查明这丫头的来历再做道理。” “爷,”石忠儿挠挠头皮,“费这些个劲做甚?那小丫头真唱得那么好么?” “我要的是那个曲子,清奇又说不明来路,说不准后头是个什么。不妨挖出来瞧瞧。” “挖出来也不见得就是杜仲子啊。”石忠儿一语道破,觉着这位主子爷真是魔怔了。 “你知道什么!”齐天睿瞪了他一眼,“这么死活来赎,不正说明事有蹊跷?” “爷……” “啧!” 眼见主子又是起了心劲儿,石忠儿也只得作罢,从来都是这么着,也不管赚是不赚,横竖只要挑起爷的兴致,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一路耗下的银钱倒比真东西还贵,早就蚀了本,可偏是这么一股子劲头,还真是挖出不少好东西,谁人又说得什么? …… 落仪苑。 正月头几日,落仪苑是最冷清的,无论平日多少恩爱,这到了年节团聚、祭祖之时,恩客们都早早回府,端端正正守在父母妻儿跟前儿,一叙天伦。只不过,这些才艺品貌都的姑娘们并不觉冷落,毕竟同是风尘,肯放下曾经众人追捧、大笔赚银钱的风光,肯受恩客私养,也是自己看准了人,不说嫁,只说长相厮守。这几日的分离,于这红尘艰难,又算得什么? 十几个姑娘也难得都得空儿,聚在一起,吃酒行令、对弈合琴,堪是风景独具,群芳争艳。往年因着齐天睿既未娶妻又早早另立门户,千落总是最先开门迎客,岂料今年却成了例外,他只说府里有事、过了初六方能出来,可不知怎的,千落就觉着起因该是那两月前将将娶回的娇妻…… 想着这才头一年,往后更会年年如此,原本不与正妻相争的大度与无奈如那深埋心底的刺,忽地曝出来,新伤旧痛再难忍耐,一时心郁犯出陈年旧疾,茶饭不思,汤药难进,夜半梦醒竟是呕了一口血,凄风冷烛,更觉心酸,躺下便落了泪。小喜看着心疼,一早出门就传了小厮去找石忠儿传话。 阴雪的天,他匆匆赶来,亲自床边奉汤喂药。一见他,这几日分离的折磨便都似那梦靥醒来,看他眼中切切,方知他的心在,千落又悔自己猜忌,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吃饭用药,展开笑颜,只说是小喜不省事,自己身子并无大碍,让他放心。他并未多言语,陪了她一整天。看他出门,更觉难舍,一夜无眠…… 转眼过了初十,大街小巷又是张灯结彩预备上元灯节。这日午后,外头又阴了天,冷飕飕的,千落在房中睡不着,拨弄了一会儿琴也觉无趣,便起身往柳眉房中去说话。 两人同住一栋小楼,却是各自通门,下了楼,又上楼,挑起帘子,见柳眉正带着两个丫头在收拾东西,箱子柜子都开着,桌上的包袱皮上放着几套崭新的衣裙,千落惊讶,“这是怎的了?要出门?” 柳眉回头瞧见是她,笑着回道,“闲来无事,拾掇拾掇东西。” “拾掇东西?”千落闻言抿嘴儿一笑,“你倒是个齐整的了。” 听这最亲近的姐妹奚落得话中有话,柳眉不觉两颊飞红,只是那脸上的笑却一时遮掩不住。千落走上前轻轻拉了她的手,悄声问,“得着信儿了?” “嗯,”柳眉点点头,看看房中丫头,吩咐她们接着收拾,拉了千落往里间儿去。姐妹俩掩了门,这才说起了体己话,“初六签的房契,昨儿他哪来给我瞧,说那宅子原是府衙一位大人的别院,虽远,倒是清静,里头一应布置都极好,水榭、画楼,还有一个桃园。” “是么?”千落闻言也觉欣喜,“那可说何时接你了?” “那宅子虽齐整,也得收拾收拾,更况,还得买雇下人,且着呢。” 话虽这么说,可看那粉面含羞、娇嗔的模样,已是十分笃定,千落想着必是他二人早已海誓山盟了一番,又道,“那苏州那边,你可是理清了?” 一问起老恩客,柳眉叹了口气,“赎身的银票我早已准备好,明日就随书信一并送出。老国公该早就料到的。” “嗯,他断不会为难你。”千落宽慰着,又握了柳眉的手,“只是往后见不着,我要想你了。” 柳眉噗嗤乐了,“怎的就见不着了?我跟他说了,往后咱们四个可要常来往。” “四个?”千落轻声念道,“哪就四个了。” “你呀,”见千落面上又有些落寞,柳眉心疼道,“怎的总是这么不知开解?齐公子养你多少年了?” “五年了……” “是啊,当年为了你,他挨打、坐牢,多少苦都不曾放手,这些年谁看不见你们恩爱,怎的总是不放心?” 千落笑笑,未搭话。柳眉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要我说啊,这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这些年,落仪苑里唯独这一个没有妻妾相隔的只有你二人,谁人不羡慕?你却就这么生生耗着。” “咱们这样的人,还能怎样?” “不是说要你提嫁,正妻,咱做不得。即便他要娶,我也会劝你不能,进了那压死人的深宅大院,多少规矩、口舌,怎会自在?怕是不曾白头偕老,就先咫尺天涯、心郁而亡了。”柳眉劝道,“我是说,这些年他的心意,你竟是看不着么?他在外头多大的营生,若是换了旁的男人,莫说忙顾不得,怕是早就不只这一处留香了。” 千落闻言轻轻摇头,“他不会。” “是啊,这三个字,多少重?你既知他的心,为何还要苦着自己空守着?” “你是说……”千落轻轻蹙眉,柳眉话中的意思她不大明白。 “原先,我与他不明不白,自是不敢劝你。如今,就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曾……以身相许?” “这话从何而来?”千落白玉的脸颊立刻泛了红晕,“我和他哪里就……” “为何不可?”柳眉打断道,“你二人要这么清白到何年何月?韩公子不是我的恩客,遂我两个总尴尬,可齐公子他就是你的恩客,五年来,情深义重,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你并不想与他相守?” “自他把我封在楼中,我今生便是他的人,”千落轻声道,“怎能不与他相守……” “既如此,你还在等什么?” “我……”千落轻轻抿抿唇,“他并不曾……” 看她尴尬,柳眉噗嗤笑了,“说什么才情、说什么品貌,其实男人啊……”说着附在千落耳边道,腻声道,“想起你来,十之*想的都是女人的身子。你的那位翩翩公子每日这么来,看着道貌岸然的,心里不知多痒呢……” 千落被她暧昧的语声呵得满面通红,笑了。 “齐公子那个人,出手阔绰、行事霸道,凡事都不能落在人后,最是个好面子的。你从不曾留宿于他,他怎好留下?” “可我……”想起那日他来看他,起了更还是离去,千落有些拿不准,“瞧他也不是想要……” “你呀,真是个呆子!”柳眉轻轻戳了戳千落的额,“人本来是你的,偏偏清高,不肯多亲近人家一分,这外宅子早预备了这些年白空着。如今人家娶了妻,隔三差五总要回去,我可跟你说,韩公子听人传闻说那女子年纪还不到二八之龄,才貌过人,谁又保得齐他不动心?你不依他,人家那边明媒正娶,鸳鸯帐下若果然得意,哪里还记得你的冷清?” 想起今年年节的拖延,千落也觉虚落,不觉心灰道,“若果然如此,随他去吧。强留住人,有何用?” “齐公子哪里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这才几日,那边就是天仙也不能就得着他的心。我只劝你,心在你这儿,人也得留住才是。” 千落未再言语,柳眉瞧着她终是上心了,便又轻声附在她耳边道,“莫再拖了,上元节他过来,吃酒看灯,莫再让你的男人顶着酒热半夜离去了……” 好半晌,她轻轻点点头……   ☆、第36章 年里头齐府大宴小宴,老太太好热闹,吃不吃的也得往跟前儿去凑热闹。闵夫人一年四季多食素,这上顿下顿地陪着,多少也吃了些进去,油腻荤腥有些服不住,前两日飘了场雪又冷了一冷,这便泛了出来。正好也托病,不再往福鹤堂去。 婆婆一病,不论沉重,莞初便日夜服侍在身边。白天有梧桐几个大丫头在,莞初虔虔诚诚地守在床边,端茶递水,捶腰捏腿,有人替换着帮衬也不觉怎样。到了夜里,丫头们都去睡,独留了媳妇儿在身边,这一宿吃茶、咳嗽、起夜,闵夫人难受,莞初也不敢合眼。好容易熬到后半夜安稳些,因着多年的腰疼病,总得人捶捏、敷着粗盐才好安睡,莞初便守在边上轻轻地捶,闵夫人圆圆的身子来回翻身也吃力,莞初的胳膊几次被压在下头抽也抽不出来,若不是硌得闵夫人难受方挪动开,这一宿下去可就要不得了。 连着躺了七八日气色早就回转,只是躺虚了身子,总是没劲儿。彦妈妈瞧着主子病恹恹的,实则那窝食的毛病早就好了却依旧提不起精神,便在耳边问道要不要着人叫二爷回来瞧瞧?闵夫人一听,长吁了口气,两眼瞧着正给她掖被垫腰的莞初,喃喃道,“叫他做甚?又能有什么用?”说着自己心生悲凉,鼻子一酸,红了眼圈。 “老人家也是多事,”梧桐在一旁嗔了彦妈妈一句,“太太病着总会心酸,不开解着说些解闷儿的话,倒招事!昨儿二爷才着人送了两盒子上好的燕窝进来,太太还嘱咐说让他忙不必惦记,您今儿怎得倒不省事起来?” 彦妈妈赶紧赔笑,“我这不也是想着二爷回来陪着太太解解烦闷,倒惹了太太伤心,都是老身多嘴。” 梧桐也不理会,只管对闵夫人道,“太太,昨儿姨太太来信,头疼着没看完,这会子我给取来您接着瞧?” 闵夫人闻言两眼这才亮了,也顾不得将才的心酸,“正是呢,快去取来我看。” 闵夫人娘家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来信的正是娘家妹妹,不知那信上说了什么,闵夫人瞧着瞧着,眉目舒展,嘴角边都挂了笑。梧桐笑着问,可是有什么喜事?闵夫人正欲开口,瞧了一眼莞初,吩咐道,“我好些了,这几日你也烦,回去歇着吧。” 莞初本该再推辞一番,说些尽孝的话,可瞧闵夫人脸色放光,按捺不住,显是有什么事要与身边人商议,自己多少是个累赘,这才点头应下,辞了身出来。 午后的府邸静悄悄的,加之又起了云,满天阴沉,人们也没心思做什么,都窝在房中歇晌,不走动。 这几日莞初早晚住在谨仁堂,并未带了绵月在身边,这一会儿独自一人往园子走,慢慢悠悠的,倒自在。走到假山边,层叠错落,遮掩着山下的小道。阴沉的天,那山石的路看着也觉冷清,可不知怎的,莞初此刻倒不想回到素芳苑那小楼上去,便转身顺了堆砌的石阶往山坳里下去。 石头垒起的拱顶,两旁灌木丛生,走在山桥底下确是阴森森的,又往里走了几步,眼前现出一个圆圆的鱼塘,塘边是参差不齐的山石垒出花边的形状,背靠着假山凹进一个山洞。夏天这倒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去处,兴致来了还可钓钓鱼,只是不知可吃得?莞初正一个人瞎琢磨,就见那山洞石上一双男人的青缎靴子,哎呀,有人! 莞初不及想扭头就走,这么窄小的地方不管遇见谁都尴尬,却不想她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得身后有人声:“嫂嫂……” 颓丧的语声让莞初一愣,驻了脚步。这声音听了这几年,莫说他是没精神,就是撕破了、沙哑了,一个鼻音她也辨的出是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本该断个干净的,为自己、为老爹爹、更为他好,只是,这一句可是“嫂嫂”不是“莞初”,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这么着如何是好? 莞初转回头,见那人已经走出来,坐在山洞口的大青石上,屈膝支着肘,瞧过来的眼睛里头已然没有之前那般清朗的锐气,呆呆的。不觉有些心疼,莞初回身慢慢走到他跟前儿,一道靠在山石上。 “明儿……”好半晌,天悦才开了口,“我就要往府院去。” “是么?”莞初惊讶,不曾听说他应试怎的就要去读书了? “二哥给我寻了个府院的师傅,应试之前予我教导。” “这不是好事吗?谁人能这么便宜还不曾应考就见了师傅。” 天悦苦笑笑,“你原也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此刻倒说这些话来排解我。” 莞初没应声,目光落在塘里墨绿的水面,薄薄一层霜冻,看不透底下可还有活鱼。像是也被封在那冷塘之中,有些透不过气,莞初直了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只是觉着府里必是为你安排着景秀前程,何必非要选条窄路走?” “路再宽是旁人的,可我,就想走那独木桥。” “人生在世,凡事都有定数。”看他紧锁眉头排解不开,莞初轻声劝道,“你天生就该是穿着蟒袍青靴,而那独木桥是给穿草鞋的人预备的,你若强去,一步不慎,可就是万丈深渊。” “蟒袍青靴?旁人眼里许是值些什么,可于我,不如赤脚一双草鞋。”天悦冷笑,“人生在世是有定数,若非我该走这条路,为何让我如此痴心?又岂知这不是上天之意?” “上天不过是让你在桥边玩耍,谁要你过桥而去?”莞初的语声依然淡淡的不见起伏,丝毫不买账,“大家宅里哪个没个喜好,怎的就非得一条道这么走下去,旁的都瞧不着了么?门庭光耀,父母安置,都不顾了么?翰林齐府,这四个字是老太爷和三位老爷的心血,不承继下去,就这么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天悦提了语声,“你打娘胎里就带了来,也算玩物丧志么?” 莞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跟我比什么,我一个女孩儿家,玩死了又碍得着谁?” “我也碍不着谁什么!”心头的憋闷都烧起了火,天悦恼道,“齐家自有长房嫡孙承继,我又承继不得!” 听他竟是说起了嫡庶,莞初不觉有些恼火,“真有出息!” “怎的?当真稀罕不成?二哥走得,我为何走不得?你倒不必在这儿不关痛痒地说风凉话,按你这么说,我不敬些,问你那宁老先生也是玩物丧志??” “是,”莞初点头应下,白净的小脸一点赌气的颜色都不见,坦坦然然道,“我爹爹这一生就是玩物丧志。再精,再进,再是出神入化又怎样?时至今日也不肯在世人面前好好开一场锣,既然不是营生,就不能称其为正道,为了这点子喜好,散尽了家财,累及家人勉强度日,不是玩物丧志,又是什么?” “你!”天悦被她这不温不火的赖样子逼得涨红了脸,狠道,“好,好!宁老先生隐居于世,桃李满天下在你眼中都算不得什么,如此妄言!那谭老板呢?谭沐秋呢?谭老板一个人出世,单打独斗,如今这江南场上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我没有谭老板的天赋气势,可这一门心思、万般艰难在所不辞的苦,我学得,我也受得!” 豪言万丈果然听得人心热,可莞初看着那绿水的荷塘更觉清冷,多少事都是如此,不知难,非求难,一步错,万劫难寻回头路…… “你不提他倒罢了。”良久,莞初叹了口气,“谭沐秋的身世,今日我就说给你。他本是北边儿一官宦人家的嫡房长孙,自幼痴迷梨园,偷偷跟着家戏请来的师傅学艺。一朝事败,家门大怒。谭沐秋连夜出走,逃过了家法,留下师傅独自扛,重刑之下依旧不肯说出他的下落,终是不治而终。这一出人命官司正被朝中劲敌掌握,老家宅险些遭受倾巢之祸,其父被贬官三级,从此一蹶不振。千里之外,谭沐秋万念俱灰。我爹爹看护了他三年,这才再开口。如今,他名满天下,却是不敢再用自己祖宗的姓氏。悔不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不知那风光背后如此凄惨,冷飕飕的池塘边,天悦被吹了个透心凉,却依然吹不灭心头的火,咬着牙道,“家宅不幸,被歹人利用,可这错不是错在他学艺,而是错在打死了人命!师傅死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谭沐秋若不成才岂不是对不起恩师在天之灵?家戏的师傅也都是名家名角,却用自己的命成就了一代大家。若非要我说,我觉得:值!” 一语中的,又如此寡薄,莞初的心跳得厉害,通通的,擂鼓一般,只觉虚汗上浮,手臂发麻,死死咬着牙,摸到袖口的银针,狠狠扎下去…… 他这一番话,热血沸腾,与老父当年对谭沐秋的劝解如出一辙。戏子是下九流,忍的都是常人所不能忍,却何错之有?人生在世,为何不能为自己所想?不伤天害理,不卖身自贱,又何错之有? 只是,谁人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巡? 两人就这么吹着冷风坐了半晌,天悦并未觉察莞初的异样,只又轻声道,“譬如咱们府里,譬如我二哥,他从小广读书,精钻研,二叔却嫌他不尊圣人训,总是厌他不堪,最后一顿棍棒给打了出去。旁人都骂二哥浪子不肖,我却佩服他有骨头,有胆识!如今在外头,谁人知道翰林府的承继人是哪个,却没人不知裕安祥的。二哥活的如此随性,我真是打心里羡慕。” 得了,这又是一个好榜样。莞初在心里悄悄白了一眼。 “嫂嫂,你……当真不能帮帮我?”天悦斟酌再三终是扭过头,求向莞初。 他眼中的神情坚定,口气之中于她却似已无望,问这一句不过是灭那最后一点的火星子。莞初轻轻吸了口气,鱼塘带着腥味的寒冷直入心肠,细细地渗进去,方觉透畅……“除非……你应下我几件事。” 走投无路忽见光亮,天悦又惊又喜,急道,“你说,只要你答应我,想要什么都行!” “一,你万不可再往粼里去,一旦府里知道,我爹爹就脱不得干系;” “是。有你已是求之不得。” “二,你先安心应考,此刻还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断不可在府里走漏风声;” “……也好。”天悦蹙了蹙眉,“考过还是考不过?” “考过。入府院读书最快也要秋后,有待时机咱们好好合计。” “嗯。” “三,若想事成,断不能走谭老板的路,鱼死网破,你我都承受不得,要找个得力的靠山。” “你放心,一旦事败,我断不会一走了之丢下你受罪。只是这靠山,到哪里去寻?” “这个……”莞初轻轻咬咬唇,“我也没想好,咱们慢慢合计。” “好。” 两人又说了一刻,起身的时候天边已是擦黑。不便叔嫂同行,天悦先行一步,莞初候了一小会儿,也跟着出来。将将从假山里出来,前头的路还不及瞧清,那近处一身银丝云缎长袍已是扎进眼中…… 莞初抬起头,那人面色寡冷,负手而立,挺拔似松柏,生了根一般。瞧这光景绝非是将将碰到,这般阴冷隐蔽之处眼看着一前一后走出青春年少叔嫂两个,莞初只觉身后山洞里的寒气全部逼来,阴风阵阵…… 天哪,他怎的又回来了……   ☆、第37章 暮昏时候,日头余晕残去,天边擦黑,上夜的灯还未起,园子里暗得灰蒙蒙的。 几步之外,那人像一尊石雕,平日那醉朦朦、总是瞧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此刻像上了冻的河面,莫说底下的波澜,就是连河水的颜色都再分辨不出;面上的棱角本就寡薄,此刻唇边没了那丝坏笑,更觉阴沉…… 莞初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是觉着比成亲见礼那日摔她的那副狠样子还要看着吓人,她悄悄儿地低了头,手指捻着衣襟,有些拿不准,他此刻站的地方正在假山坳口,天悦出来的时候怎的没瞧见他?这么说来……将才他在何处?石桥下?若是在桥下,那岂不是他两个说的话他都听着了? 这一个念头就让莞初嘶嘶倒吸凉气,袖子里的银针都冒了头,正是发冷,转念又一想,不对啊,桥下弯弯绕绕,鱼塘边更是一堆石头,若是有人在,逃过她的耳朵也绝逃不过天悦,天悦是武行出身,耳朵极灵,况地上还有薄雪湿滑,就凭他那个身手,一天到晚端着爷的架子,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撤了出来,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摆了这么一副泥塑相给人瞧?莞初悄悄松了口气,这就好了,不在桥下就不会听真章,叔嫂这种事,相公的面子比天大,被他捉了比旁人强。 他真像是冻住了……莞初小心地朝他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小风冷飕飕的,这么一小会儿天就黑了,趁着天黑,莞初抬起头,已是到了他跟前儿,轻轻开口,“相公……” 不知道是风声还是怎的,莞初觉着好似听到了咯咯的咬牙声,候了候又小心翼翼地问,“相公,你几时回来的?” 看着这仰起的小脸,满眼清澈,十分清白又无耻的小模样,齐天睿这半天被冷风吹得透心凉,心头的火苗早就把脑子都烧焦了,大男人,从未觉着如此无力,眼前这白瓷一样的小人儿,若是能即刻就捏碎她,该是件多美妙的事?他才走了五天,将将五天,若非母亲大人身子不适,他那边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得空儿回来撞这出好戏??眼看着大年初一里都不出门的天悦从那桥洞底下钻出来,他就觉着不对,站了脚稍稍候了候,心里还觉自己无趣,想着绝不会是那一丝怪念头所想,谁曾料,这一丝念头就是要端端现在他眼前头!竹叶袄儿梨花裙,翩翩然,果然候出这么个不省事的东西来! “相公……” 混账丫头,竟然还敢腆着脸往他跟前儿凑!齐天睿一把握起那细瘦的腕子,山石水塘,阴森森夜风更重,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丫头,今儿就让你好好儿知道知道‘相公’究竟是什么意思!” 莞初还没回过神就被拖得一个踉跄,他只管大步往前去,一股子势气仿佛地上那湿滑的薄雪都生了根,踩在脚下丝毫无碍,后头的人却是一双软绵的绣花鞋一步一滑,出溜着往前跟着。 彼时素芳苑正是要摆饭,丫鬟们都在房中忙,忽地院门被踹开,吓了一跳,眼见着二爷牵着二奶奶直冲冲地往里来,众人都愣在当地,这是个什么形状?拉着手该是亲近啊,这怎的前头一个铁青着脸,后头那一个面上清清静静的,只管跟着走,像是与她混不相干。 只有绵月一眼看出了端倪,这是姑娘又惹了他了,赶紧迎上前,“二爷,姑娘……” “滚!” 低声一个字,像那暴雨前的一声闷雷,顿时满屋子静,再无半个人敢上前。眼见着两位主子往楼上去,后头那一个忽地回头,冲着绵月轻轻摇摇头,绵月惊讶,这一回瞧着可比那金凤的时候凶多了,姑娘怎的倒似安稳了? 上得楼来,两扇菱花门“啪”一声合拢,摔得那上头栓着的一对五□□线鸳鸯荷包狠狠地跳了一跳。 被甩在房中当地,莞初握了握发红的手腕,这一路他的手冰凉,是冻着了还是气着了?正自己悄悄琢磨,就见那人在桌旁端起一壶冷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抹嘴,那面上锁着眉头竟是还燥得厉害,抬手就去解领口,莞初在一旁瞧着,想着要不要上去伺候…… “过来。” 他一边解着腰带,一边扔过来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能听得出咬牙的力道。 原本也不过两三步的距离,还要怎样过去?莞初正犹豫着,那语声忽地提高,“过来!” 吓得莞初一哆嗦,赶紧往他跟前儿去。半尺之距,听得到他略是沉重的鼻息,莞初不敢抬头,“相公……” 他一撩袍角坐下来,一抬眼,她的模样便端端现在他眼前,连小鼻头冒出来的一点汗珠都清清楚楚。这么近,他两双握在膝头端坐,她几时站在他怀中,这形状……好像当年爹爹训睿琪…… “说,在哪儿认识天悦的?” “在……外头。” “外头是哪儿??” 他一瞪眼,莞初就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湿湿的,袖子里的小银针都摸不着……不能说是天悦寻到门上跪拜的爹爹,只能是……莞初轻轻咽了一口,“……在庙会上。” “庙会??” “嗯,就是……上元节的庙会。” “哪个庙?哪一年?怎么认识的?” “粼里的城隍庙,我十二那年,走丢了,……碰到了天悦,他帮着我。” “这么说,老泰山也认识天悦?” 这一问吓了莞初一个激灵,再仔细想自己的话,天哪,可不是?若是跟家人出去走丢了,天悦要往回送肯定得见过老爹爹啊,这谎编得还真是…… “问你呢?!” 莞初一瘪嘴,怯生生瞧了他一眼,嘟囔道,“不……不认得……” 果然!齐天睿咬着牙,近在眼前的小脸不知是吓的还是急,腮边两朵红晕染得整个小脸都是粉扑扑的,小鼻头亮晶晶,两只眼睛偷偷瞥他一眼就搭了眼帘,小蒲扇一遮,看不到那里头究竟是怎样的狡黠,嘟嘟着唇应话,不见了那两只小涡儿倒越显得委屈,这模样简直是乖得人想掐一把!可想那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偷偷往外跑,这野丫头性子还装得什么乖?!怒道,“怎么跑出去的?十二岁的小丫头子,身边连个丫鬟、奶娘都没有?还是你宁府的家人就敢这么背着老主子行事??” “我……是我娘一手带的,没有奶娘。……丫鬟有,可不是我房里的,不老看着。” 莞初答完,低着头等着他呵斥,等着他再问,却没了动静,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那目光突然刺进来戳穿了一切,便只得自顾自道,“府后头竹林子边上有个小门,原是为的花草树木进出栽种,平日上着锁,无人看管,我弄了钥匙来,就,就能出去。” 还是没有动静,他像是在听,又像是在审,端端要看她的破绽,莞初悄悄吸了口气,定定神,又开口道,“那年上元节,爹爹跟二娘回了无锡,我一个人无事做,就想出去瞧瞧。谁知道,天黑,人也乱,就不认得路了。正巧碰上了天悦,他见我一个小姑娘转来转去的……” “慢着。” 阴沉沉两个字,莞初赶紧屏了气,等着…… “把最后一句再给我说一遍。” 最后一句?莞初想了想,这话里九成是真的,天悦来拜爹爹的那一天就是三年前的上元节,爹爹恰巧不在,是她代父见客、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英俊腼腆的少年郎,此刻便不觉心慌,尽量寻了原字原句道,“正巧碰上了天悦,他见我一个小姑娘转来转去的……” “一个小姑娘?” 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莞初有些纳闷儿,哪里不对?没有啊…… 丫头懵懵懂懂的,蹙着小眉也没想明白哪里有错,齐天睿慢慢起身,“小姑娘?你偷跑出去连衣裳都不换??” 他强压着的语声就在耳边,男人腾腾的热气像漫天乌云压下来,莞初只觉头昏脑涨,“……我……” 想起几日前让她打扮成女孩儿的模样,齐天睿就曾在心里嘲笑过老泰山家教不严,方引得男女私情,可此刻才知,那娇滴滴的模样早早就跑了出去,连小子衣裳都懒得换,莫说是叶从夕,满街粼里的男人许是都见过!烛光里,她像一只稀里糊涂的小兔子,眼中清澈得不见一点愧疚,想那嫩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仿佛是自己库里还没养成的小物件早早拿出去给人瞧,还没起价就露了成色,齐天睿只觉自己手心发凉…… “与天悦,只此一次?” “……后来,每年的庙会……” 想起天悦每年上元节吃完午饭就往外跑,不到半夜不回来,终是有了去处。齐天睿咬咬牙,“我再来问你,你和你的叶先生是在哪里认识的?” “嗯?”莞初一愣,不知道怎么又绕到了叶先生身上。 “说,敢错一个字,我让你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他!” 莞初觉着自己像是黏在了蛛网上的小虫子,横竖动不了,只得老老实实道,“在河边,和睿琪一道。” 齐天睿冷笑,好你个从夕兄!你跟我说是在河边偶遇小童,与小童结缘,诗人啊,你真真是雅!一股火上来,“混账丫头!你简直是无所顾忌,胆大包天!!今儿个,我就代我那老泰山和你那死去娘亲好好儿教训教训你!跪下!” 突然起来的怒火,吓得莞初一个激灵,他一把将外袍扯下来扔到了架子上,转身就往帐帘里去,莞初正是不解,见那人已是折转回来,手中多了一把两寸宽的竹板条。 天哪,这是家法么…… 莞初心里一哆嗦,忽地想起了谭沐秋的师傅,狠狠咬咬牙,可是心里再大义凛然,腿脚还是发颤,颤颤巍巍地跪下。 齐天睿握着竹板,重坐下来,她正好跪在他膝边,怒斥道,“一个女孩儿家,不在绣楼上弹琴绣花,你成日介往外疯跑!可知女训、可知廉耻?可知自己往后还要嫁人,还有夫君??” “知道啊……”丫头已是带了哭腔,“从记事起就知道要嫁给你了……” “知道还敢给我招三惹四??”齐天睿大怒,“我齐天睿是什么?你当爷是什么??你个混账丫头!我还没见着你人,就已是有男人来跟我要人,我给你传信、带着你出去相会,怎的?还不够?还要勾搭天悦??” “相公……我,我不是……”莞初急急地想辩解,可不是什么?不是有私情?就是要跟天悦说话?舌头都快咬下来,也说不清。 见她急得小脸通红,却是一个字也不知撇清,齐天睿越发恼火,“我真是惯成了你了!你看看!”说着把手中的竹板“啪”一声拍在桌上,“你知道这竹板子我挨过多少下么?老爷当年打劈了六条!你知道我是为何挨打么?” 跪在地上,那竹板子就在眼前,墨绿的颜色已经劈了缝依然油光发亮,莞初不觉咋舌,天哪,这是打了多少次打成这样…… “因为我,不,听,话!!趴下!” 没想到他真的会打,一竹条子下来,那力道不大却突如其来,毫无防备之下,莞初一下子扑在一旁的凳子上,还不及起身,又一板子下来,隔着厚厚的袄裙,还是觉得屁//股麻麻的,想起小时候娘亲爹爹从来舍不得打她,只有一次,她偷偷地跑到池塘边看小青蛙,身子没力气,脚下一滑,险些掉进去被及时赶来的娘一把拽住,娘抱着她训斥,一巴掌拍下来落在屁//股上,娘的手好轻,她还没哭,娘就哭了,娘…… 丫头哭了,一哭就泣不成声,泪水噼里啪啦地掉,那一夜手臂伤成那样、第二天还要面对家法她都没哭,他这一竹条子,一点劲没使她就哭了,真是个赖皮! “你还有脸哭??天悦是我的亲兄弟!你是嫂嫂!你个混丫头!厅上堂下,哪里不能说话?非要钻到那么个地方去说,你这不是找死?!” 他呵斥他的,那凳子上趴着的人再不抬头,泪像开了闸,稀里哗啦。 “闭嘴!再哭往后不带你出去了!还哭?!” 见过闵夫人嚎啕的哭,见过千落无声的悲泣,倒从未见过这么个哭得不依不饶、理直气壮的。一哭避百难,眼下,他是训、是问、是打、是骂,这丫头都是铁了心不再回应了,齐天睿一甩手把竹板子撂到桌上,长长吁了口气,好累,两手垂在膝头,目光落在那一朵小蝴蝶钗上,呜呜咽咽地起伏…… …… 远远地敲了更,夜里无风,无雪,静悄悄…… 莞初趴在湿漉漉的凳子上睡着了,梦里面,梨园里多年不出角儿的武生行出了一位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武将,八尺戏台,历经上下千年;出将入相,演尽旷世英雄……齐老板,终是名扬天下…… 齐天睿席地而坐,靠在不远处的墙角,目光落在那哭得有些红肿的小脸上、看那睡得香甜…… …… 夜深了,不觉就寒气袭人,齐天睿合着双目正养神,忽觉身上多了东西,轻轻睁开眼,见丫头正悄悄地给他盖着被子,乱蓬蓬的小脑袋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小脸上乱七八糟、干了的泪痕。 他蹙了蹙眉,坐起身。莞初愣了一下,抬头,见他锁着眉,两指轻轻捏着鼻梁处,哑哑的小声儿问道,“……头疼么?” “还不是让你给气的。” 他沉沉地回了一句,她低了头,吸溜吸溜鼻子又转回身趴回凳子上去。 “这会子倒乖了!还不过来给我揉揉?” 莞初闻言赶紧过来,跪在身边,两手拢按了他的双鬓,轻轻揉捏。他闭了眼,任那头顶的闷沉一点点流入她手中,烟消云散…… “往后再不许与天悦私下见面。” “嗯嗯。” “不许再偷偷往外跑。在娘家,顶多招来几句闲话,在这里,可是有家法等着你!” “我知道了。” 交代一句,应一句,她乖得像是个真心知错的孩子。 “今儿是天悦来找的你?” “我说了,你能信么?” “说。” “我从太太那儿出来一个人闲逛,碰上的。” 齐天睿睁了眼,“闲逛到石桥底下?” 听他又提了语声,丫头不在做声,那撅着嘴的小模样似有些赌气。齐天睿轻轻舒了口气,哑声道,“当真只是每年一起逛庙会?” “嗯嗯。” 看那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齐天睿顿了顿又问,“为何不让叶先生带你去?” “跟他去多……无趣。” 他嘴角边不觉就弯起一丝笑,气了这一场,连笑都觉得累,看着丫头像是又乖了,烛光里那红肿的小脸、泪痕越发显,想起当年自己挨板子,痛倒不怎样,这屈辱是受不得。难怪她哭了…… “相公……” “嗯,”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嗯。” “往后都不出去看灯了。” “嗯。” 他终是应了,莞初心里好是松了口气,“相公,明儿上元节,我给你包北方的元宵吃吧?” 齐天睿瞥了她一眼,“明儿一早我就走了。” “那我早起给你做茶泡饭。”小声儿跳跳的,未有半分不悦。 “茶泡饭?也是山西学的?” “不是,是在山东海边,说是东瀛那边儿传过来的。茶汤泡饭,上头放点清炸小鱼干,烤紫菜,白芝麻,清香可口,早起吃一碗,热热的,又便宜又好吃。” 不知是头不疼了,还是果然让她给揉饿了,齐天睿轻轻咽了一口,“你说的这些都是些穷人儿乐!” 她笑了,“嗯,东西都是现成的,可是好吃呢。” “真的啊?”懒懒的一声,遮不住兴味。 “嗯!” “那还等什么早起,晚饭都没吃。” “不能这会子去做吧?” “怎的不能?现做现吃!”说着,齐天睿握她的腕子拉着一起起身,“走,咱们去厨房。” 轻轻打开门,一片静悄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第38章 逢年过节,齐府惯排家宴,只不过相与年初一那正厅之上亲朋满堂的大宴,上元节这摆在府后暖阁里的宴席便只是为着一家子的亲近、热闹。老太太最喜娘儿们在一处说话、行令,听书,遂早早就安置阮夫人张罗这一日的酒宴、玩物。男人们不过是宴前进来给老人请个安、说几句团圆的话便出去,原本该有两位老爷带着在外头起宴,只不过大老爷齐允寿一向懒怠应酬,只钻书本哪管年节,即便是自己的儿孙膝下承欢也十分寡淡,遂这外头小厅的家宴自二老爷齐允康走后就形同虚设,规矩又不严,子侄们便更懈怠,齐天睿从不出席,天悦也是下晌就出府去玩不到深夜不回转,席上便只有长子天佑和小儿天旭陪着,并几位府中老人,吃个饭也就散了。 今年上元节,闵夫人因着几日身子不好,便托病跟老太太说今年不过来了,又不敢扰了老太太兴致,遂早早遣了莞初到福鹤堂伺候。开席虽是傍晚,娘儿们却是歇起晌来就聚到了一处,又请了几位亲家远亲和常来往的老姨奶奶,说起话来便扯出七八门子的话,莞初听得云里雾里,一旁陪着笑脸,半个字不敢搭,只在老太太说起齐天睿时,她这新媳妇才在女人们面前应些话,无非是说如今睿哥儿在外头是如何如何风光,媳妇又长得这么好,真真是福气,实则这些仕宦之家的太太们心里头究竟几个瞧得上商贾买卖实在难说,不过哄老太太高兴罢了。 起宴、放烟火,连带着主妇、妈妈们,一群女人堪是热闹,兰洙带着秀筠,莞初带着秀婧秀雅,猜谜、行令,还打了几回擂台,也是尽兴。 从福鹤堂出来,兰洙与莞初都没带丫鬟,相互挽着,妯娌两个缓步往二门去。上元佳节,起了更的天依然热闹,府里的烟火将将散去,漫天炸开的绚烂一倏而散尽,才见那难得清朗的夜空,一轮明月挂在梢头,十分清静。 出了二门,眼前忽地开阔,夜风扑面来,带着园子里水面的湿气,兰洙有些经不得,轻轻嗽了两声。 “嫂嫂,可还好?”莞初轻声问。 “不妨。”兰洙笑笑,手下却握紧了莞初,两人依偎得更近了些。 兰洙随着阮夫人一直在宴上支应场子,好是应了几盅酒,这一迎风头便引出些醉意。府里四处挂满了灯笼,夜终究浓重,照不明,倒那张脸映得有些苍白,不再有将才那场上八面玲珑的笑,此刻的兰洙目光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神色有些寡然。 莞初随在身边,不知该如何开解。宴席将散之时,两个小妯娌一起送客,那老姨奶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着老太太一众人的面竟握了兰洙的手说我每日求佛上香都为咱们天佑求祈,求祈他早日得子,为咱们翰林府续后。倚老卖老的一句话,旁人都不甚在意,阮夫人的脸却是即刻拉了下来,兰洙一如既往地会应承,只说托您老的福,可婆婆的目光即便就是远远在后头也足以让她如芒在背。此刻,一夜的繁杂都抛在后头,人便有些撑不得。靠着莞初,兰洙喃喃自语道,“我是再咽不下去那苦药汤子了……” 莞初轻轻抿了抿唇,不知这话该答不该答,兰洙从未在她面前说起求子艰辛,这一句感慨可怎么接。 “妹妹,今年是我一个,明年可就是咱俩了。” 忽地亲昵,莞初有些不解,“嗯?” “傻丫头,你才成亲两个月,不显什么,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若是还不曾有身孕,咱们齐府可就要成人家的笑话了。” 莞初轻轻挣了挣小眉,没吭声,兰洙笑了,“怎的?羞了?” “哦,不是……” 不知是莞初这恬静的模样,还是那有些迟钝倒显得笃定的反应,兰洙凑近她,借了酒劲道,“跟嫂子说,你们究竟怎样?” “嗯?哦……还好。” “还好?”兰洙白了她一眼,“你哄旁人罢了,如何哄嫂子?成亲两个多月,他统共在你房里歇了几晚?我和天佑算计了这些年都得不着,你们那几日哪能那么巧?” 这种私房话莞初听得耳朵都发热,毕竟,她与旁的新嫁娘不同,离家的时候没有娘亲给女儿悄悄的指点,只是爹和二娘的担心,怕她出事,怕的正是这闺房事…… “妹妹……”许是见莞初出了神,满园的红灯映照下倒觉寡白,兰洙叹了口气,“嫂子知道你心里苦,天睿……实在是收拢不住。可既然进了这个门你就是他的妻,这二房嫡孙的承继只能是你二人,他哪怕一年只回来一遭,这一府上下也都看着你,指望你来年能给添大胖小子。嫂嫂这身子……自那年有了闺女,大亏损,补了这几年也不见成效,怕是不中用了。” “嫂嫂……” “旁的我倒不怕,只是……怕我们太太年张罗给天佑纳妾,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丫头,这府里还怎么……” 忽地有些哽咽,兰洙住了声,莞初赶紧开解道,“嫂嫂,大哥与你这些年的夫妻,一心一意,怎会纳妾呢?” 兰洙苦笑笑,“怎么不会?府里统共就他和天睿两个嫡孙,你们天睿走了,谁都不指望了,如今可不就是天佑一个?我怎么能拦?” 兰洙的话十分大义,只是那语声之中的凄然让莞初不觉有些心冷,难得两人相守,怎的就不知珍重…… “妹妹,今儿借着这酒,嫂子说句不知大小的话,天睿往后纳妾是早晚的事,如今趁着你们将将成亲,还新鲜,你又生得好,年纪也小,你是缠也好,是求也罢,好歹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待往后凭是谁进门,再越不过你去。” 人总是如此,得寸便要进尺,福禄齐全要团圆,团圆之下要承继,一步多一步,谁也不知道哪尽头究竟在何处,空烦恼,倒忘了来时初衷…… 其实,能活着,春夏秋冬,尝尽世间百味,已是幸事,却怎么人人都瞧不见…… “傻丫头,”看莞初半天出神不语,兰洙嗔道,“嫂嫂跟你说话呢。” 莞初难为情地笑笑,面上又露娇羞之色,甜声在兰洙耳边道,“我记下嫂嫂的话了,等他回来就……” “大嫂,二嫂!” 莞初的话还没说完,远处水廊桥上大步走来一个人,过了背影儿,才见是天悦。 “哟,”一眼瞧见,兰洙面上便又带了平日端庄不失热络的笑容,“三弟今儿回来的早啊。” 天悦走到近前,躬身施礼,“给二位嫂子请安。”直起身笑道,“好兴致啊,怎的就你两个逛园子?” “里头将将散了。”兰洙应道,“你打哪儿来?可还要出去看灯?” “我带着天旭出去看了看,将把他送回去睡了。怎的,嫂嫂们要出去?不如我陪着去?” 莞初想起昨儿夜里那一顿揍,赶紧摆手,“不去了,吃了酒,正热呢。” “今儿可是上元节,这会子就睡岂不辜负了这月亮?” 兰洙笑,“那你说,怎么不辜负?” “嫂嫂,叫大哥来,咱们玩牌行令,如何?” “他哪里肯玩那个。”兰洙看着眼前,不知是醉意上来,还是果然起了兴致,“走,咱们到秀婧秀雅那儿去,小画楼最清静,我还藏了一坛子好酒,让厨房送几个小菜过来,咱们乐!” 天悦一听就来了劲儿,“好,你们先过去,我去安置。” 说着天悦转身就走,兰洙又叫住,“去把秀筠也叫来。” “哎!” 叔嫂几人就这么合计好了,莞初虽说昨夜里折腾了一宿不曾好好睡,这会子已是倦意袭来,可一听着是跟这几个亲近的人热闹,也觉好玩,便应着兰洙一道欢欢喜喜地往小画楼去。 …… 这一通酒,一众人窝在小楼暖炕上,关了门,也不管什么大家公子、奶奶、小姐的,大呼小叫,划拳行令,玩得个不亦乐乎。待到敲了三更,眼前的形状才是难住了天悦和兰洙两个。 看着炕桌边软趴趴的人,兰洙道,“怎的真的就醉了?也没见她喝多少啊?” 秀婧秀雅掩嘴儿笑得咯咯的,“二嫂嫂怎的就醉成这样了!” “还不是你两个!”天悦瞪了一眼两个小丫头,“非玩她不会玩的,一盅一盅灌下去,还了得?” 秀雅挑眉争道,“你是个好的!二嫂嫂的钱你也没少赢啊。” “啧!”天悦抬手就拍了小丫头一巴掌,“闭嘴。” “好了,别闹了。”兰洙拦了,“都怪我,她早在席上就说吃不了多少酒,我这坛子可正经是陈年的花酿。时候不早了,咱们也散了吧,着人把莞初送回去。” “这怎么送?”看着那绵趴趴的人,天悦尴尬道,“软泥一样了。” “找两个壮实些的婆子来。” “算了,”一旁安静静地瞧着的秀筠开了口,“大嫂,天晚了,莫再惊动人,更况,这下楼上楼地拖着,嫂嫂也受不得。不如就让她在这儿歇吧。” “嗯,姐姐说的是,”秀婧应道,“就跟我一处歇。” “不行。”兰洙摇摇头,“明儿一早她就得往谨仁堂去请安,婶子要是知道她醉在东院了,还了得?” 天悦想说不如我去送,可眼前正经是叔嫂之别,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得了,还是叫人。”兰洙吩咐身边的丫鬟道,“去我院里找秦妈妈,让她找人来。” 小丫鬟应了正要往外去,楼下倒跑上来一个传话的,“回三爷、大奶奶、并各位姑娘,二爷来了!” “嗯?”天悦闻言惊讶,“二哥回来了?他不是在落……” 落字没出口,木楼梯上已是响起男人的脚步声,兰洙拍手笑道,“这可好了,她相公来了,赶紧着吧。”   ☆、第39章 …… 齐天睿抱着肩站在炕桌边,歪头看着桌上那软趴趴的人,那面上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一副模样,惊讶之中竟是透着些许趣味。 兰洙在一旁瞧着这张脸,兄弟四人,除了小家伙天旭尚是个小娃娃模样,天佑、天睿、天悦三人是如此相像,只不过,天佑端正、不苟言笑,入仕之后更加谨慎,便显得有些刻板,失了俊朗之气;天悦这两年才从那过于标志的女孩儿模样脱出来,多了男子气概,再配上那温文尔雅的举止,端端一个美男子;独这天睿,富家公子偏偏在外头淋风受雨,英俊的脸庞历经风霜,更觉棱角分明;目光之中少了当初肆无忌惮的狂妄,多了隐忍,更多了狡黠;面上总是带笑,与世不恭,隐隐透着一股阴狠之气,只有那唇边一丝坏笑的小纹还似小时候的顽劣,方觉亲近一些。 听说他在外头有相好的女人,初闻之时,兰洙并不惊讶,他离家立府早有时日,没在外宅纳娶已然不易。原先不甚在意,自从莞初进门,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清灵的女孩儿甚是乖巧可人、招人疼爱,就这么被扔在家中,不闻不问,兰洙想那外头的女人能拢获天睿的心必不是个俗物,许是美貌又有才情,却依然生不出丝毫怜悯之意,只心疼这府中新嫁便似守了活寡的小弟妹。此刻看着天睿那副戏谑的模样,兰洙蹙了蹙眉,因道,“天睿,今儿是上元节,是我拉了莞初来跟姐妹们玩儿,你若怪怪嫂嫂便是。” 未接兰洙的话,齐天睿长长吸口气,抬头环顾四周,懒声道,“是你们哪个把我家娘子灌成这德性的?” “秀婧秀雅!”天悦立刻指着炕上两个只穿了薄袄绸裤的小丫头,“这两个不会玩牌,只丢骰子,大呼小叫的,疯丫头。” “二哥!”眼看着齐天睿的眼神落过来,秀雅赶紧跳了起来,“不能全赖咱们!骰子么,不过是靠手气,是二嫂嫂她手太背了,把把输,三哥还替了她几盅呢,谁知道怎的,怎的就能醉成这样了。” “二哥,”一旁的秀筠道,“酒都烫过,虽陈,倒不烈,嫂嫂将才还好好儿的,这一时醉,恐也是有些乏了。” “回去吩咐人熬些解酒汤给她喝,明儿一早就好了。”兰洙一面说着,一面吩咐丫头拿莞初的斗篷来,又对齐天睿道,“扶她回去些着吧。” “回去?”齐天睿一挑眉,“这才几时就收场?”说着一撩袍子坐到了炕桌边,拍拍那软绵绵的人,“丫头,醒醒。” 伏在案上的人,朦朦着双眼并未沉睡,却是浑身发软直不起身,听到人唤她,费力地扭过头,眯着眼好半天才辨认出近近的这张脸,心一颤,更想起身,却是动也动不了,只怯怯道,“相公……” “来,起来。”齐天睿伸手揽着她的肩想把她拢起来,岂料这人一歪斜整个靠进怀中,齐天睿干脆裹着她抱了盘起腿来,那人儿便似一只软趴趴的小猫儿卧在了膝头。一只手拢着怀中人,一只手够过桌上的骰盅,打开瞧了瞧,低头,在她耳边暖声呵了道,“告诉相公,输了多少?” “嗯……输光了……” “不怕。”齐天睿抬头招呼众人,“来,都坐下。” 兰洙瞪了眼,“三更天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天悦瞧着乐了,“这是钱串子来翻本儿了,秀筠、秀婧秀雅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着?” 两个小丫头原本就在炕上,这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跪直了身子嚷嚷道,“二哥!将才二嫂嫂可还欠着几吊钱呢!” “行,一并算。” 秀筠噗嗤笑了,“我是不玩儿了。” “姐姐来啊,二哥哥有钱呢。”秀雅急着招呼道。 “二哥是有钱,可也有招儿啊,你们还指望赢他?”秀筠护紧了荷包,坚决不往跟前儿凑,自己歪在一旁的暖枕上靠了,只管看热闹。 “我来。只管骰子不管牌,哪来的招儿。”天悦坐下来,笑道,“二哥,你可得先把嫂嫂的债还了。” “行,你们几个赢了她多少,连带欠的帐,咱们一把算清。” “一把?”秀婧拧了小眉,“你说的轻巧!咱们赢了一宿呢!” 齐天睿笑,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搁在炕桌上,众人一瞧,是枚金光闪闪的小元宝,“这是我的本儿。” “哎呀!”两个丫头立刻撸胳膊挽袖,“来来来,就一把!” “嫂嫂,你不来?”齐天睿看向一旁的兰洙,“赢回去给孩子玩儿。” 兰洙笑着白了他一眼,“我省着吧,等着她二叔送呢。” 齐天睿笑,“得了,赶明儿二叔送。” 开局了。说是散家玩,各论输赢,其实这桌上都憋了一股子劲头要得那小元宝,三家早就同仇敌忾了,虎视眈眈地瞅着这怀里抱着媳妇儿、身子都靠不到桌前的庄家。 “来来来!” 一圈下来,天悦掷到到了十六点,轮到庄家开,齐天睿两手接了骰盅还未起手,眼见着膝上的人就往下歪,齐天睿赶紧一手拢住,另一手便随之一晃,只听那盅里头哗啦一下就住了,秀雅乐,起身一把摁住,“就是这个!” “我还没掷呢啊。” “骰盅起,骰盅定,已经算是了。” 秀婧秀雅明明白白地耍无赖,天悦只在一旁乐,一个小金元宝,不得白不得。 “行。”齐天睿笑笑,“随你。” 秀婧秀雅捂着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到跟前儿,猛地一开,“啊!!” 居然端端正正二十点!两个小丫头使劲儿揉揉眼睛,死活不能信,又喊又叫,终是把迷迷糊糊的莞初地吵醒了,努力睁开眼,惊天动地,又觉自己头顶上有笑声,随着那笑,她的身子暖暖地被包裹着也随着晃,晃得她头晕,仰起脸,近近地贴着他的下巴。 齐天睿没有低头,只有下巴轻轻磕了磕怀中的小脑袋,“醒了丫头?来,快起来看看。” 依旧辨不清他们在做什么,莞初昏昏沉沉的,只觉将才那暖暖的窝儿里舒服,一蜷缩,依旧窝了回去。齐天睿拍了两下不见动静,便随她去。 “不能算!”秀雅冲着齐天睿嚷道,“将才是三哥刚刚掷了十六点,动都没动,二哥轻轻一晃,自是要多出来了!” 齐天睿笑,“行,是你的理,再来。” “好!这一回,当真一局输赢!” 骰子这种东西果然是比牌局要杂,动静大,秀婧秀雅这一回使出全身解数,上下摇动,恨不能摇到炕外头去,一打开,依旧不得势,这便都围拢在天悦身边,“三哥,全看你的了!” 天悦自幼习武,拿起骰盅来也是随着小丫头们的吆喝晃了个天旋地转,搁在桌上,慢慢、慢慢起开,这一回一屋子连带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叫了起来,炸了锅似的,“混江龙!混江龙!三爷掷出个混江龙!” 天悦被烘在中间十分得意,抬手越过小炕桌递到齐天睿眼前,“二哥,拿来吧。” “拿什么?” “元宝啊,不认账了不成?” “那就输了,我这不还没掷呢?” “嗤!”秀雅不屑,一把抓过骰盅好好地晃了晃,确认每一个骰子都翻了个儿,这才又递回去,“来吧。” “我得借点力。”说着,齐天睿两臂收拢,将怀中趴着的人扶起握了她的两只手,丫头红着一张小脸,懵懵懂懂的,被他握着便握着了,“来,咱们好好儿掷一把。” 两双手,手心贴着手背,小手熏得酒热,大手带着外头的雪凉,相互贴了捂在一起,都觉适宜,端起骰盅,晃了几下就搁下,打开来,端端正正、漂亮的四点四红。 一众人凑过来,“天哪,满园春!” “哈哈……”齐天睿仰头笑,两臂一收把怀中抱紧,那稀里糊涂的人儿便随着他放肆地前仰后合。 “不行不行,二哥定是使了什么障眼法了!”秀婧秀雅急得小脸通红,“二嫂嫂从来都没掷到过九点,这怎的一下子就满园春了??” “手气啊!”齐天睿笑,“你不也说是手气么?” “哪能这一下子手气就好了??” “怎么好的?”天悦两肘支了炕桌,“她相公来了呗,就好了。” 两个小丫头十分不满意,却又不知该再怎样赖,嘟嘟囔囔地去拿钱匣子,一旁的秀筠掩嘴儿笑个不住,“我早说了,不能跟二哥玩儿,偏不信!” “再来再来!” “好啦,”兰洙坐到桌边,拍了拍秀雅,“时候儿不早了,该散了。” 齐天睿也笑着哄道,“赶明儿咱再玩儿。” “赶明儿哪里还逮得到你!”秀雅撅了嘴。 “逮不到我,逮你嫂子啊,赢她多便宜?” 众人闻言都朝他怀里看去,那一个又软软地趴在他膝头,迷离这一双醉意,不知所云。秀婧秀雅这才乐了,“好!明儿就赢嫂子的!” 齐天睿从袖中又摸出一颗小元宝,带了桌上的一并摆在两个小丫头面前,“来,一人一个,这是二哥给你们的压岁钱。” “哎哟,”兰洙笑,“用元宝压,可真要压住了。” 秀婧秀雅高兴得口中直嚷嚷谢二哥,兰洙又看着莞初道,“天睿,不早了,她这么一会儿睡得再着了凉。” “走吧。” 齐天睿起身下地,秀筠赶紧过来扶了莞初,莞初似醒非醒,还道,“嫂嫂……我,我自己来……”逞强往起站,岂知脚一沾地,人就往下软,齐天睿见状一把揽住,秀筠瞧了瞧,“二哥,让嫂嫂在这儿歇吧?” 兰洙起身道,“她相公都来接了,自是要回房去。” “那你们怎么走?”秀筠问,“背着?” 齐天睿瞧了瞧怀中,“不行,这都软成泥鳅了,从背上滑下去还不给摔傻了。” “尽浑说。”兰洙嗔了一句,“那你……” “抱着,来。”齐天睿说着接过丫鬟手中的斗篷把怀中裹紧,秀筠赶忙帮着把带子系好。 莞初眯着眼,朦朦胧胧眼前这张脸,“相公……” 齐天睿把帽子给她往下拽了拽,“走了,回家。”说罢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众人簇拥着下楼去,待出了画楼,天悦道,“二哥,行不行?这往西院去可还好一截子路呢。” “不妨。” “要不我送送你们?” 齐天睿挑眉看着他,“你打算怎么送啊?” 天悦瞧着这怀抱的形状方知言语不妥,尴尬地笑了笑,“那你当心。” “嗯。” …… 夜深了,远远的爆竹声渐渐平息,没有风,只有一轮皓月当空,静静的清凉。齐天睿缓步走在园中,那月亮亦步亦趋,若非手中不得闲,倒像伸手即触。 “丫头,你看看,今儿的月亮多大。” 她醉蒙蒙的,却是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从怀中露个小头,瞧了一眼,迷迷糊糊地又一歪头。 被帽子蹭得有些乱的发髻毛毛绒绒,还有那只小蝴蝶钗,蹭在他颈窝有些受不得,“丫头,你弄得我痒死了!”齐天睿想挠一挠,不经意就往下松手,怀中人以为要掉下去了,竟是伸出胳膊搂了他的脖子,这下,牢牢的,蹭得越痒。齐天睿忍不得,又不能放手,咬牙道,“混账丫头,你倒舒服!” “相公……” 听她喃喃的又开口,齐天睿拿下巴磕了磕她,“怎么了?醒了?” “相公……” 原来只是醉梦中的呓语,这可真是的。 “孩子……” 齐天睿正在心里嘀咕着,这一句话端端惊得他险些把怀中摔出去,“你,你说什么??” 正是到这关头,那怀中人又安静成了一只睡眼朦胧的猫儿。齐天睿恨道,这也不知是做什么梦呢,又是相公又是孩子,岂知此刻正在旁人怀里?低头,狠狠用下巴磕了她一下,那人儿竟是不觉痛,更抬起头,烫烫的小脸贴了他,那般依偎…… 像忽然被针扎了似了,齐天睿有些僵…… 一路走,那月亮竟似渐渐远去,水廊桥上挂满了灯笼,好似那一夜,牵着红绸往洞房去。只不过,那时的人在身后,此刻在怀中;想起那一夜,阴冷的天冷水给她洗脸,心里莫名那股邪火竟是不知从何而起,水淋淋的,她从他手下脱出来,那一眼,至今清晰…… 低头,轻轻贴了她,“混丫头,你说你是不是不省事?你的叶先生央我回来想带你出去看花灯,你竟是醉成这副模样,你说,我明儿怎么跟他交代?” 说着,自己竟是笑了,起了夜风,怀中小小一个哆嗦,他就势收拢手臂越将怀中裹紧…… …… “娘……娘……” 鸳鸯帐下,红烛映照,齐天睿一身软绸中衣儿,单肘支着身子,一手端着一只小壶,看着床里那睡得不安稳的小猫儿。将才叫渴,这又叫娘,酒燥熏得小脸红扑扑的,梦中不知是何景,那对小蒲扇颤颤巍巍竟含了一颗泪。 “丫头,丫头?” 他轻声唤,没有唤醒梦中人,倒唤来了轻轻的抽泣,单薄的身子随着那泣声一颤一颤的,似小儿受了委屈不得诉。 回头将小茶壶搁在高几上,齐天睿又回身,伸手轻轻抚摸那小脑袋,“丫头,醒醒,丫头……” “娘……” 她哭了,哭出了声,齐天睿往里挪了挪,轻轻将人揽入怀中,“好了,不哭了,嘘……” 怀中人似果然有了倚靠,那泣声越委屈,越颤,“娘……哥哥……他……他根本……不认得我了……” “哥哥?”齐天睿挑眉,“你还有个哥哥?” 不知可是终于说出了心里所想,那泣声渐渐缓下来,蜷缩在他怀中又睡去。 齐天睿低头,烛光了,湿漉漉的睫毛颤颤的,遮掩了那醒时一双清澈得与人沉醉的眼睛,此刻一对小涡儿委屈在唇边,越觉乖乖的…… 手指轻轻抚过那嘟嘟粉嫩的唇,“丫头,我果然也是醉了,怎的就想亲亲你?”说着自己笑了,“那我,可就真不是个东西了。”   ☆、第40章 “你去吧,今儿不必过来了。” 闵夫人淡淡吩咐了一句,莞初应下,福身告辞,“太太,姨妈,那我过去了。” “嗯,去吧。” 闵夫人身旁坐着一位模样个头相仿、身型消瘦、面上棱角也明厉许多的妇人,轻轻点点头。这是闵夫人的娘家妹妹,姐儿俩生辰挨得紧,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像一对儿双生女儿似地长起来。待到五六岁,舅父家因没有女儿又十分疼爱小姐妹,便领了一个过继过去。从此,姐儿两个一个姓闵,一个姓钱。原本两家亲厚,父亲与舅父同在府衙任职,岂料舅父命薄,未得高升便早早染病英年早逝。从此钱家丢下孤儿寡母,虽说也有庄子供养不愁吃穿,可待到谈婚论嫁毕竟不如姐姐的出身门庭。 说来也巧,姐妹俩当年出嫁也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只不过,姐姐闵夫人嫁入了翰林齐府,端坐正房太太,莫说钱财如何,那高大的门庭便令人仰颈而望;而小妹钱夫人嫁入苏州城外一户员外家,虽说也算殷实,不过是靠田亩度日,并不比娘家强出几分。夫婿钱仰荀是家中独子尚在读书,钱夫人自幼也是琴棋书画,心思清高,嫁过来后一心服侍夫君考功名。小夫妻为此连生儿育女之事都耽搁下,好容易算是考下来入了仕,多少年下来方做到县丞。 一奶同胞,只因着当年长辈们一句话,境况便从此不同,难免令人叹息。只不过姐妹两个却从未因此生分,钱家门是钱夫人掌家,闵夫人虽并不主事,齐允康却最是个宽厚仁义之人,遂姐妹俩但得时机便相互探访小住,十分亲近。闵夫人是正月里生人,可自夫君仙逝后便不再庆生,不过正日子还是收到了小妹钱夫人的贺贴和书信,并道二月初十正好钱仰荀要往金陵来有公事,钱夫人便一道跟了来探望姐姐。 当日闵夫人接了信自是欣喜,更让她提了心劲儿的是钱夫人信中提到了小女文怡的婚事。钱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比齐天睿小几岁,早早在父母督促之下进了府学,去年成亲,娶的正是县太爷的千金,只待来年中举便是一顺百顺。这一桩心事算是放下,钱夫人便又惦记起了女儿文怡。闵夫人没有女儿,打小儿就十分疼爱文怡,提起她的亲事,做姨妈的怎能不操心呢? “瞧见了吧?”待莞初退了出去,闵夫人这脸上的颜色方缓了些,扭头看向钱夫人。 齐天睿成亲时,闵夫人因着赌那一口气,并未下帖请自己娘家人,钱夫人这才是头一次见莞初,闻言微微一笑,“模样儿倒是难得,只是这面色虽好,身子倒单薄。成亲这些时怎的还是一副女孩儿样,可是有何不足之症?” 姐妹虽亲,钱夫人知道莞初的来历却并不晓得那封休书和娘儿两个的约定,闵夫人不便明言,只凑近妹妹道,“天睿少在府中歇,那楼里,是空的。” “姐姐糊涂。”钱夫人笑着白了闵夫人一眼,“那楼里再空,她也是你齐府正经的二奶奶,西院里头早晚是她当家,你还拦得住?” “哼!”一语戳痛了闵夫人,“她当家?除非我死了!我就是死了也容不得她给我齐家祭祀!” “姐姐何苦说得这么绝?已然进了门,势头已去,还屏着这口气做什么?” “你是不知道,认亲那日我们老太太搂着她哭成了个泪人儿,那边儿大太太也说她长得像。你说说,我日日瞧着,心里能不气?头几日汤水都咽不下去。”闵夫人说着眼圈儿红,圆圆的身子都发颤。 “既如此,就该早做打算!”钱夫人脸上的颜色也冷了下来,“你就是性子太绵软,你们老爷已经走了还丢下这么个蝎子尾巴膈应你,若是换了我,横竖不能依!她有闺女不嫌脸皮儿贱,咱是儿子,怕什么?拦不住进门,就让那丫头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你这一辈子窝囊在她手里,咱们不过是败败她闺女的名节,又算得什么!” 闵夫人从小就不如妹妹有主意,这一听,正合自己的心思,“我也是这打算!怎能容她给我齐家传后呢!这两年在身边绝不会让她好过,更况,睿儿也是这意思。”说着闵夫人凑到钱夫人耳边一五一十地把休书一事说了个齐全。 钱夫人听着听着,眉眼上渐渐弯出了笑,只是口中却并不以为然,“你娘儿两个算是仁义了,还保她清白。” 闵夫人圆圆的身子托在炕桌上,瞧着小妹话留半句的神情,不大明白。 钱夫人嘴角轻轻一撇,“若依了我,进了我儿子的门,还留她清白做什么?横竖不留后便是。” 闵夫人这才明白那话中的意思,摇摇头,“男人都是些偷腥的。睿儿虽说是见过世面,可毕竟年纪轻,那丫头又生了个好模样,洞房那天我就怕那销金帐里已然前功尽弃,有休书又如何?儿子若是再被人家迷了去,我才是哭皇天无泪!” 看姐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惊,钱夫人也是心疼,“你放心,睿儿是个孝顺孩子。如今又成了气候,统共就这一个娘,他还能不供着?我也是想给你出口恶气,咱们都是女人,赌气如何抵得伤心?清清白白的,你娘儿两个不理不睬,人家也乐得走,到时候再闹起来,非弄个和离,各打五十大板,你齐府也是颜面扫地。再者,那丫头回了娘家,不过是苦闷几日也就罢了,寡妇还能改嫁,更况一个新媳妇?” “那……你的意思是?” “女人的心都随着她的身子,心留下了,到时候一个空皮囊被扫出去,才是要了她的命。” 钱夫人自幼语声就低,这一句说出来,越发阴沉。见闵夫人锁着眉,依旧不开解,又道,“姐姐你这些年为何苦?若是心里没有你老爷,苦又从何来?” 话到此,闵夫人才算是明白,心里却仍有些放不在,“若是……天睿也上了心,那可……” “你也说了,哪个男人不偷腥?天睿这些年在外头经风历雨,什么没见过?你还当是那些初识女人、离了娘子就不得活的痴情公子不成?”钱夫人嗤笑,“那啊,也就只在戏文里有。” 闵夫人闻言慢慢点点头,面上也有了笑,“这倒也是。” 姐儿两个坐着喝了一刻茶,又说起了文怡的婚事,钱夫人道,“我是怨恨姐姐你的,早先小时候天睿多疼文怡,长大定要娶她的话也不是说了一回两回,咱们也说要亲上做亲。如今倒好,亡人一句话,活人受罪。” 闵夫人赶紧搁了茶盅,“我又何尝不愿意要文怡?可你瞧瞧,这一大家子人,还有睿儿这孝子在老爷临终榻前领遗嘱,怎么驳得?” 钱夫人轻轻拨这茶盖吧,嘴角淡淡一丝笑,并不答话。闵夫人想说三年后休了莞初,你家可愿意等?可想来妹妹是个要强的人,从来都事事拿尖儿,虽说命道不济嫁了个县丞,可听说那县是宫里的贡粮产地、极肥,几次府衙要提拔那钱仰荀都不肯走。如今钱家也是大宅大院,家境富足,小妹可说得是将将享福,如何肯屈尊让女儿做续夫人?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又赔笑道,“你放心,文怡的亲事我和天睿是定要管的。那般模样人品,这金陵城里哪家子咱们都配得。” 钱夫人也展了笑,“这回来,我手上还真是有几户人家送来的帖子,想听听姐姐的意思。”说着钱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展开来。 姐儿两个凑了一处,仔细地瞧着…… …… 难得一天得闲儿,莞初回到素芳苑便带着艾叶儿直奔赏花楼后头的小杂物耳房。这背阴处日头难得晒着,又紧挨着一间小丫头们上夜的屋子,屋中常点炉子,借了这光,耳房里头温湿正好,是一间最合适不过的阴房。腊月里头莞初就把这些时弄来的木头都存了进去,虽说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得用,可每日里来瞧瞧心里也欢喜。毕竟,这琴板难寻,齐府里头又到处都种的是富贵花草,只在靠近西院老宅子边上才存了这么几珠老白桐。腊月里连着几场雨打得枝杈乱糟糟,园子里修剪,莞初这才求着侍弄花木的妈妈们得了几根,桐枝粗壮,跟绵月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拖回来。 看莞初轻轻用棉帕子擦板身试着干湿,鼻子贴得近,像精心的瓷器,搭手扶着木头的艾叶儿有些耐不住,“姑娘,当真要自己做么?玄俊这又没了下落,不如先拿出些银子……” “行了。”莞初蹙了眉,不愿听下去。玄俊再次下落不明,任是艾叶儿的哥哥多方打听、贿赂醉红楼的姑娘、茶房还有扫地的妈妈,都得不着信儿,那小姑娘像她新换的名字柳云儿一般不知飘去了哪里。可莞初心底笃定她还在醉红楼,还在那深不见底的牢洞里,又失去了踪迹只能是老鸨儿从中作祟。莞初也埋怨自己先前虑得不周,这么追着赎老鸨定是要加价,原以为有几个回合也便罢了,岂料他们竟是将人藏了起来。若是真识得这块璞玉,从此再不撒手也并非难料。只是,莞初还心存一念,那种所在都是认钱不认人,不会为着玄俊一个人耗费这么大的功夫,早晚要现身,此时更要尽心打听,多积攒银子。 “姑娘,你莫急,”艾叶儿见莞初沉了脸也觉失言,小声劝道,“我哥哥还在寻呢,定能找得到。” “嗯。” 莞初只管低头擦木头,帕子上浅浅的湿痕,这木头快熟了…… “姑娘!” 身后一声急唤,惊得莞初和艾叶儿都回头往门口瞧。绵月匆匆进来,“姑娘,巧菱来了,说大姑娘请你这就过去。瞧那面色像是有什么急事儿,又不便多说,只候在院门儿外头。” “哦?” 莞初闻言赶紧收拾了往外头去,出了院门,就见巧菱丫头正是来来回回地走得不安生,像是什么事火烧火燎似的。莞初上前道,“这是怎的了?” “哎呀,二奶奶,您快去瞧瞧,我,我……”巧菱个头儿与莞初一般大小,这一刻握着她的手臂晃着求像是个两三岁的娃娃,“我们姑娘病了,却死撑着不让说病!过了正月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荤的膻的都吃不下,连粥都懒得咽,没人的时候就望着窗子外头,那眼睛里头空的,吓死人了。这几日走路都打晃儿,昨儿下晌一晕,险些就摔了。瞒着太太也便罢了,姨奶奶那边儿也不让我去!” 巧菱说得急,却是一步都没迈出去。莞初听了这一刻也满是疑惑,“那你怎的跑我这儿来?” “二奶奶,您可不知道,将才我给我家姑娘呈了一碗红枣莲子羹,一口吃下去竟是吐了。”巧菱说着眼圈儿泛红,“这一回姑娘自己也吓着了,呆坐了半晌才吩咐我说去请二奶奶来。” “请我?”莞初依旧没明白自己有何用。 “我想着可是想跟您说说?”巧菱说着这才扶了莞初抬步往东院去,又求道,“二奶奶,见了我们姑娘您可千万莫说我都告诉了。求着您能开解开解我们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哪怕让知会给太太和姨奶奶也好啊。” 听这话,巧菱是已然撑不住,怕担待不起。莞初虽是满腹疑惑也紧了脚步,秀筠这般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惊动外人,只是,怎的连自己的娘都避讳了? 匆匆来到东院正堂,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前晌,阮夫人定是在府里头掌事,莞初随着巧菱匆匆进了厢房,略在暖炉边暖了暖身子,挑起荷花粉缎棉帘。 秀筠没穿大袄,一身鸭蛋青的薄袄绸裤盘腿儿坐在炕桌上摆着她的花样子。虽说是显得清瘦了些,可那脸色倒不像莞初这一路来想得那般憔悴,她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只觉更寡瘦些,眼圈也有些泛黑。 莞初走进去也坐到炕桌旁,巧菱连茶都不及上就将房中的小丫头带了出去,只留下姑嫂两个。 “觉着怎样?”莞初柔声问。 “嫂嫂,”秀筠抬起头,寡白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听说嫂嫂娘家曾是宫中的御医,不知嫂嫂可曾传习得脉法?” 莞初瞧着她不觉轻轻蹙了眉,这女孩的眼中不似从前那般胆怯,水灵灵的眸子朦了一层淡淡薄雾,让人瞧又瞧不清楚,不知怎的,莞初觉得那底下有什么十分坚硬…… “既是身子不适该正经请大夫来瞧,我这点功夫怎敢造次。” “嫂嫂不便就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痛。” 秀筠笑笑十分随意,又低头去弄那花样子。莞初坐在一旁,只觉这暖暖的房中,这安静的人静得异样,她不叫娘却叫了自己来,必是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情由。看她的笃定,这身子的痛处该是知道起自何处。明知莞初即便能诊得病因也不能开方子,那这把脉岂非只是……知会她? 莞初伸手轻轻握了她,凉凉的指尖触在那细瘦的腕子上…… 心通通跳得擂鼓一般,莞初只觉得冷汗从头皮挣出,狠狠吸了气,依然压不住那似要跳出来的心慌,头眩晕,手脚冰冷,却这所有都遮掩不住指尖下那细滑如珠的流利,清晰的喜脉……   ☆、第41章 秀筠有孕了。 莞初一个人呆坐在昏暗的拔步床边,看着眼前的喜帐暮昏之中沉甸甸、黑红的颜色,像堵在人心口的死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长这么大,莞初只当自己比那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们要见得多、经得多,于这生死么,说不得参透,却来来回回也走了几遭,没想到一时半刻的又被推到这悬崖口上,这才知道这心慌腿软、头晕目眩的滋味是不会多受几次就能安之若素的。原先自己在爹爹和二娘跟前儿还能赖着,还能不顾左右,再是疯癫搏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小命儿,而如今头上顶了个“嫂嫂”的名头,在这府里头边边沿沿儿的走,一不当心倒成了主事之人。……虽说,她被选中也正是因着身处那边沿之处,根本无人在意。 秀筠,弱柳扶风、沉静如水的女孩儿。生在这深宅大院,富贵千金的小姐却无奈背了个庶出的身份。这印记就像那发配流放的火章,戳在脸上、化在血里,再也抠不去。自己的娘知书识礼却压在正房太太下,正经场子上连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全。莞初早就留意到只要方姨娘在,秀筠从不开口,并非不亲娘,实在是那羞辱在她心头太沉。这样的女孩儿早早积攒下比旁人多的心思,眼里容得下,口中说不出,沉默寡言,心里却主意极正。想起那一日她夜访素芳苑,为着一方帕子,与新嫁的嫂嫂登门周旋,虽是破绽百出可那那轻声细语的气势,犟得像一头小牛犊。 想到此处,莞初的心咯噔一下!帕子!那方水蓝丝帕当日就瞧着蹊跷,四方宽大,根本就不像是女孩儿的东西。只是因着柔软的丝物,莞初才未多寻思,此刻想来,能让她不顾尴尬连夜找寻,绝不是一方寻常的帕子。还有那一日她为何苦求着要往庙里去?小堂听经,她嫌闷热往后堂去走走,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难不成…… 越想越惊,莞初的心思一团乱麻。从未给旁人主过事,这一回应着名儿自己是嫂嫂,小姑无奈求了来,实则,选中她怕也是那女孩深思熟虑下的考量。长辈们一旦知晓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弄得不好玉石俱焚;晚辈中,哥哥们虽亲女孩儿却难以启齿,只有两个嫂嫂,大嫂兰洙是个撑事儿的主儿,只可惜她是长房长孙媳,碍在阮夫人之下,秀筠心里再亲近也不敢真指望,挑来挑去,只有这连哥哥都不大见的二嫂嫂。 事关重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莞初喃喃地不停地絮叨,一点主意都没有。将将把出脉时,惊得魂飞魄散,想着这心事点破秀筠还不得哭成个泪人儿?毕竟也不过十五的年纪,宅门深院经过什么?谁曾想,那女孩儿苍白的脸颊始终淡淡带笑,看着莞初,眼睛如此沉静。难不成这一有孕就生出了做娘的那股子力道?天地伦常,千夫所指都不怕,全然不见曾经的怯懦。待到莞初好容易缓过神,秀筠方轻声道出所求之事。莞初这才明白自己被找了来不是要来拿主意,是人家已然有了主意,不过请她来帮把手。 莞初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恐是女人这一辈子最重之事,秀筠面上再镇定心里怕也是破碎不堪。不敢深问,只旁敲侧击,想问出那腹中胎儿的爹爹是断断不能,莞初只想知道那男人可已然知晓此事?“还不能留。”秀筠淡淡一句就将这话头堵了回来。莞初却也听出了这其中隐约的意思,来日方长,此刻这胎儿来的不是时候,还不能留。这句话可是那男人给秀筠的?她年纪这么小,若非背后有人支撑,再笃定也断不会有如此城府。他又是如何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女孩儿? 如今,这一句话就算了却了一条小性命,秀筠此刻竟像染了风寒小病,只求莞初抓药来,吃了,便好了。莞初心里不觉对那男人生出了恨意,究竟是如何迷昏了这拘谨可怜的女孩儿,让她行下这苟且之事还要独自承担,如此心甘情愿、大义凛然,真真是,不耻! 堕胎,这两个字莞初从前莫说想,听都不曾听过。她自幼习医学针是不得已而为之,一点皮毛只为救命,哪里知道什么药能把那小性命从娘肚子里剥下来,单是想一想就是一身的冷汗。若是二娘在就好了,或者……莞初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腾地起身走到桌边,昏暗之中匆匆研磨,提了笔,还未落下又顿住。这话怎能说给他?他虽身在药王家,医理药典知道得比自己多,可毕竟是个男人,这闺房密事一旦白纸黑字落下去,清白如何说得清?除非……能见他一面,不妥,不妥…… 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浓浓一团黑,像这房中眼前一般,抹也抹不开…… 莞初颓然地跌坐,如何是好?秀筠把此事想得这么容易,莞初彼时不想吓她,只点头应下说一切有嫂嫂。记得当年二娘呼喊了整整一天一夜方诞下睿祺,瓜熟自落尚如此艰难,这生生剥离又怎会不痛?脉象上看胎气已是两月有余,再拖下去,恐更危险。如今那房中的丫头们已是有些瞒不住,秀筠的绣房就在阮夫人眼皮子底下,一旦事败,单是那羞辱就足以要她的命! 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无依无靠,可自己却又偏偏是那可怜女孩儿的靠。莞初深深吸了口气,罢了,那孩子不能留!就算是真有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在外头等着,这一时半刻的、在肚子大起来之前也已然不可能明媒正娶。即便嫁了又有哪个婆家能顶着这七月产子的羞辱?只是,堕胎事大,断不可草草为之,一旦闪失就是一尸两命。 打定主意,莞初起身回到帐里,在拔步床下的水晶镜面里头,抠出一个小匣子。数一数,这是这两个月积攒下的银子,要想秀筠平平安安地保住清白,就得大把的银票砸,唯一的法子只能是…… 衣柜里一只朱漆木盒,沉甸甸地搬出来,打开,一叠一叠四方小纸,密密的小楷着点之下,一页又一页的工尺谱,或山,或水,或粼里小铺,五味人生,百转玲珑,都跃在方寸之间;目光落,琴音袅袅在便耳中响起,手指轻轻抚在角落的落款:杜仲子…… 卖掉,全部卖掉! …… 江南的二月早早脱去了湿寒,嫩芽绽绿一夜之间爬满枝头。 春意清凉,再不似冬天的阴沉,日头一出来便万物欣喜。落仪苑的姑娘们褪去冬袄,春衫细绸,花红柳绿,一时间,楼上楼下欢声笑语。倒不是恩客们要怎样,是这些女孩儿们自己玩起了兴致,都曾是各教坊、勾栏里的头牌,却自被恩客供养就不曾外头出堂,可这一身的才艺本领却从未生疏。暖春时候要与恩客们踏青赏花、到处游玩,不得空闲;只有这初春时节是姐妹们聚在一处切磋琴艺、互相比试寻乐的时候,一年一度,名曰:赛兰会。 捧场评判的自是各家恩客和最亲近的友人,奖赏么亦是他们捐出的金银首饰和古董玩物,这也是一场比试。去年齐天睿从西洋弄来的一对祖母绿的水滴耳坠拔了头筹,最后赢去的是一曲定乾坤的千落。众人都笑往后你二人自己房里给了便罢了,何苦拿出来现?谁人不是偏向自己心仪的姑娘,却是这一热闹,搏得千金一笑,皆大欢喜。 明儿就是定好的日子,姑娘们凑了分子钱,厨房里头早早预备起了酒宴。千落独自在房中调琴,想起那日上元节,她应着柳眉的主意原本是想留下他,岂料未曾行事自己心里倒慌,见了他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一起吃汤圆、放烟花,他开怀笑,与她畅饮欢谈,一时竟是忘却今夕何夕,只望年年似今宵……后来,他被叶公子的小厮叫了走,千落虽心里不舍,却也松了口气,这些年,莫说是那帷帐之下,就是亲近的相拥都不曾有,这一夜如何能行事?更况,情意浓,又岂在床笫之前?那一夜对月抚琴,相思不尽…… 手中的琴是他几日前才弄来的一只上等古杉琴,鹿角灰胎,玛瑙轸足,音色醇厚,旷谷幽深。千落善笛,今年却不打算吹笛,用他送的琴赢下他捐的首饰,才算圆满。 “姑娘,姑娘,” 小喜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红扑扑的脸庞凑到千落身边,神神秘秘道,“姑娘!你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千落微笑着打断她,“又从人家那儿听了什么绝密的消息来?”每年的赛兰会都是这些小丫头们最起劲儿的时候,平日里那嚼舌头的毛病此刻就派了大用场,四处探听旁人家的姑娘们有什么新鲜的诀窍或是制胜的法宝,比那两军阵前的较量还要当真。 “姑娘,真真是了不得呢!”小喜咬了千落的耳朵,“杜仲子!杜仲子的新谱子,柳眉姑娘手里弄了两只呢!” “什么?”千落停下的活计,“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作准?” “这还有差么?”小喜急道,“我是将才和小翠儿她们往后园去看姐姐们跳舞,路过厨房,见柳眉姑娘的丫头红梅往外头去送韩公子,嘀嘀咕咕的,脸上笑开了花儿。我看着不像好事,就离了她们悄悄跟着。出到大门外才听红梅说谢韩公子的话,说有了这两只谱子,琴艺赛谁能赢得过她家姑娘!” “是韩公子寻来的?”千落问。 “不是寻来的,是买来的。说是这几日,教坊场子里有好几只新鲜谱子卖,旁的教坊、勾栏根本捞不着,都是直接给素琴房,只有两只被醉红楼的鸨娘抢去给了自己的艺馨坊。听说韩公子是开了大价钱从那鸨娘手里买来的。” “哦?”千落听着蹊跷,杜仲子的谱子三年前才在坊间露面,一曲震惊,却也并非合尽口味,只是于那琴曲相通之人实在是知音难求。只不过,一直都不曾叫价售卖,只像是不经意流出,这才是一谱难寻之处。如今正经开价,是真是假?转念又一想,素琴房是宫里在江南教养舞娘之处,行骗也不该挑这么个地方,更况,醉红楼的鸨娘可不是一般市井之徒能糊弄得了的。 “姑娘,你说说看,韩公子都给柳眉弄来了,怎的齐公子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不知道,”千落想了想,抿嘴儿笑了,“也好。”怎能不好?自己作为琴者于那曲子自是欣赏,却远不及这听者的痴迷。在他心里,天底下都再没有能让他如此心旷神怡的曲子。若是自己能追踪寻源先他一步找到杜仲子,引着他见了真人,到那时,他可该如何欢喜,如何谢她呢?想着俊朗的他惊喜的模样,千落心暖一时又觉懊恼,怎的早不知去寻?明知他喜爱,自己却不尽心,枉他这些年的情意了。 这么想着,心里好是欢喜,千落竟是顾不得调琴,拉了小喜就往柳眉那儿去。柳眉与她情同手足,才不会为了这区区的赛兰会有所隐瞒,要拜托韩公子打听那渊踪,更要拜托他们瞒下消息。人最怕授人以短处,杜仲子一直是仙人一般远在天边,若隐若现,这是为了怎样的烦恼降落人间烟火?谱子既有了价钱,那钱背后的人就一定藏不住…… 杜仲子,你我有缘,之前的谱子尽数在我手中,琴弦之上你我神交已久;我猜你是山中仙翁,他猜你是人间精灵,这一次赌,你要助我一助……   ☆、第42章 初春时节,北城临山脚下的桃林早早绽了嫩芽,几场春雨浇得满眼新绿,清新遍野。山间小路上来往的脚夫与上山拜佛的善男信女都不禁驻足,享受这和暖的日头下淡淡清香,几时不觉那深处森森的几处老宅墓地。 林子边上与城郭相接之处落着几座房舍,有香纸供应,有客栈与茶铺,为方便香客、来往歇脚解乏之用。因紧邻山上的佛寺,只卖素斋、供品,且这里的茶并不以如何名贵难得而称,多是就近山上茶农自家炒下的新茶,有的甚而连个名字都没有,却是清香扑鼻,生津解渴。日子久了,也有了名声,每年来来往往踏青拜佛之人都要在这里歇歇脚,品一杯粗茶。 此间只两座茶铺,一座临路,一座向林。向林这座是三间门面的一个小木楼,因环在林中,十分幽静雅致。茶钱也自然比另一处高,这一高并非一文两文,一壶茶最贱也要一两银子,常为富家太太小姐们所顾。此刻楼上雅间开着窗,隔着窗边高几,千落远远地眺向从城里出来的小路,不一会儿见一位青丝白玉、款款清俊的公子驱马而来,她眼中微微含笑,回头对小喜道,“快去迎叶公子来。” “哎!” …… 叶从夕一生信自游走从不寄于虚无的泥塑,却是十分敬赏佛理经学之深、千年古刹之韵,每次归来都陪母亲为自己烧香拜佛,祈福平安,这山边的茶馆也算熟客,只是今次却是应着一张帖子而来。随在小丫鬟身后,叶从夕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下帖之人正是义弟天睿的红颜知己千落。当年的天睿初生牛犊满身锐气,为她得罪权贵、声名尽毁,人们只笑这翰林府中的逆子纨绔,朽木难雕,只有叶从夕知道天睿为的不是一个美貌的风尘女子,而是那天籁的琴音深藏凄苦。人与琴同,合一而奏,不可多得的才华与品貌难尽屈辱。 人间真荒唐,若非红颜深陷泥沼,世人又如何品得这佳人绝艺? 两日前接到帖子,叶从夕颇感意外,虽说自从千落被天睿安置在落仪苑中,每逢好友相聚,总会有她琴音助兴,叶从夕亦十分享受这难得的耳福,赞赏有加,一来二去也算熟稔,可两人却从未私下说过话。不单是因着天睿,叶从夕读琴更解其音,千落的心苦与那解不开的惆怅落在琴弦上十分动人,可落在她周身便是清冷之中脱不开的心酸与阴郁。叶从夕,不愿接近。 今日她亲自下帖独请他,所谓何来? “叶公子,多谢叶公子赏光。” 千落站在雅间门口,福身道礼,一身应着春景的桃花裙穿在她身上竟是显得如此素淡,唇边带笑,双瞳剪水,难得那眸中有了些光亮,看着也是欣喜。叶从夕微笑着拱手还礼,“千落姑娘。” 两人相请让进了房中,圆圆的茶案旁对坐,一旁的小铜炉上熬煮着山泉水,案上的竹简盛着酸甜清香的野菊茶,千落亲自执壶浇洗紫砂杯,洗茶冲汤,双手奉上。叶从夕恭敬地接了,轻轻抿了一口,点点头,“果然香醇。” 千落放下茶匙,封上壶盖,莞尔道,“叶公子难得长居金陵,必是雅客迎门。今日请到这山间僻处,多有不敬,还望公子海涵。” “不必见外,姑娘找我来必是有事,不知叶某有何效劳之处?” “我有件东西想请公子认一认。” “哦?”叶从夕诧异。 千落说着从长袖之中取出两寸见方、折得工工整整的纸张,轻轻展开来,递给叶从夕,“敢问叶公子,可认得?” 叶从夕接到手中,一眼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心里便咯噔一下,将琴谱细笔勾成图画这世上唯有她,《听棋杜仲子》,这是昨夏闷热之夜,他与小童水边石案摆棋,不知那水榭里的人竟是隔窗闻声,谱下这小调清奇。落在手中他曾视若珍宝,却又耐不过她的求,不肯使唤自己留给绵月的银票,非要把琴谱转入市中索取银两,为了护她清名,更为自己的私心所属,叶从夕小心谨慎隐秘行踪只嘱人送入官坊、不可四处售卖,谁曾想不过几日竟是又端端现在他眼前,怎会不惊? “你……这是从哪儿得的?” 看叶从夕的脸色,千落心中已十分了然。几日前从柳眉手中寻得杜仲子的琴谱,千落便拜托她寻那售谱之人。只想着这几经转手不知要绕几回才能寻到源头,中途截断也不是不可。却不想很快韩荣德便带来了消息,说那谱子是官坊素琴坊的琴师从一个生人手中接来,那生人是个半大小厮,一张银票砸下去,追根寻源竟是找到了药王府的三公子叶从夕。 当时千落只不能信,毕竟,齐天睿心喜杜仲子的曲子并非秘密,若是叶从夕知道杜仲子是何人、在何处却不曾透一个字给好友,说不通。可柳眉那厢却是打下包票,说那素琴坊中的主事之人正是宫里太后身边福公公的堂侄,多少年与转运使府常来常往,他的信儿再没有不准的。千落这才下帖子给叶从夕,谨慎着只是探问。这一瞧,果不其然。 “这琴谱果然是从叶公子处来?” 叶从夕微微一怔,所谓人脏俱在,此刻已是不容他不认,“天睿可知道?” “你也觉着他会来寻?” 叶从夕无奈地摇摇头,“他要瞧上什么,还会罢休?” 这一句他说得好是颓然,想起齐天睿那势在必得、霸道是非的模样,千落笑了,“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只是,今日来,不是他,是我。” “哦?”叶从夕并不意外,毕竟此刻对坐的只有千落,齐天睿想要什么才不会让一个女人来替他说话。只是千落早就声名远播,如今又有了恩客,哪里还需要曲子来托人?因道,“你要?” “早先与他打赌,寻到杜仲子各有赌注。我并无意去寻,只是到了眼前,怎能不接呢。” 原来如此,她是要给天睿送礼。叶从夕笑笑,将琴谱折好,“谱子确实是我的。” 千落轻轻歪头看着那叠被他小心护在手边的谱子,“倒不曾想到,似叶公子这等经阅无数之人也如此推崇杜仲子?” “各有所好。我不善琴,难得听曲,也是天睿所荐,算是合口味。” “既如此,那为何又要将钟爱的谱子售卖?”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送入官坊也是让这曲子得其所哉。” “原来如此。”从未见诗人这般冠冕堂皇,千落却是心切不察,只又追问道,“那敢问叶公子,是从何人手中取得杜仲子的新谱呢?” “也是托人寻来,却不见源踪。” “一个曲者而已,不知为何要为此隐世?” “既隐世便有他的道理,世人皆有不得已,何必非要寻他出来?” 千落闻言有些泄气,“虽是我愚念强人所难,却是按不下心切,只想探个究竟。”回想起齐天睿于那杜仲子的猜测,言语之中满是欣赏,千落忍不得又问,“叶公子,依你看,那杜仲子是个怎样的人物?从琴谱看,我猜他是位隐居山野的世外仙翁,衣食无忧,不着人间烦恼。” “你这么觉着?”叶从夕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香。 “嗯。那谱子清奇,无论曲意如何,总能嗅到山水清灵的味道,若非脚下千里路,耳旁清风,如何能如此顺心顺意,不染凡尘?” “天睿呢?”叶从夕忽地来了兴致,“他也如此以为?” 回想齐天睿那赞赏的模样,千落面上稍是不快,“他觉着是个世俗之人,却是能把些微小事品出十足趣味,不关俗世烦恼;日子过得俏,自寻乐,滋滋润润。是个难得的人间精灵。” 叶从夕听着,面上颜色渐渐冷清…… “叶公子,我和他,谁说的对呢?” “琴谱与画,本就是千人千面。你是女子,所听所想自是与天睿不同。各自赏玩,何必非要求真?” “话虽如此,于谱子我不强求与他一样,只是这小赌么,我倒想赢。”千落说着面上染了红晕,眼中难掩羞涩,“我若赢了,他肯带我往西北去。” 叶从夕微微一蹙眉,“若是你输了呢?” “从今往后,我只弹杜仲子的曲子。” “哦?这么赌气?” “也不尽然。”千落笑着摇摇头,“你可知天睿每日忙他的生意,银钱赚多少都不足够。平日里唯有两样解闷儿:一是戏,二是琴。如今这戏他也少往梨园中去,他读得懂琴谱,每回得着一张杜仲子便是先读,在心里想韵律,似是十分心意相通。有时痴的,让人……羡慕。” “是么……” “嗯,他如此,我又何妨演那琴谱为他解闷?叶公子,你知道他也一直在寻,终有一日会寻到。” “千落姑娘,你抚琴也知那远景之境,为何人人听琴,人人不同?有人悲,有人喜,大多都是由心而生,才会觉着知音难求,如此绝妙。” “嗯,此话倒真。”千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寻着了真人,真如他所想,必会成为至交好友;”齐天睿是个性情炽烈之人,千落想得出他的欣喜若狂,“只是……若是山间一老翁,怕是他曾经于乐曲之解都碰了壁,一时烦躁,又没了排解,便得不偿失。” 一语道出了叶从夕的担忧,“正是此话。何必扰他的雅兴,如梦如痴,方觉那意境合心。” “叶公子,你说我也不必再去寻?” “千落姑娘,你也是不知道为妙。” “我倒不会如此痴迷。” 叶从夕微微笑笑,可你痴迷的是天睿,这便……万万不可。 …… 辞别千落,叶从夕匆匆回府,将所有的书信打开,小心将整理出的琴谱重新归入。从今往后,一张也不可再出这个门……   ☆、第43章 将将打了春儿,日头一落,白天积攒下的一点暖热一倏儿就散尽,冬未尽,寒气逼//人。 传完了晚饭,各处上了热茶热水,上夜的人便早早将二门上了锁。府里上下只有各房中还有些说笑声,园子里断了人迹,悄无声息。 莞初从谨仁堂回到房中,素芳苑便也关门落锁。这几日过得活像热锅上的蚂蚁,走路都跳脚,恨不能长了翅膀…… 秀筠的身孕已逾两月,自从这事传给莞初,心里就再放不下旁的,一宿未合眼,琢磨来琢磨去,既然这孩子不能要,最当紧的就是秀筠的身子。堕胎是要命的事,像她说的自己买些药来吃,岂非儿戏?莞初自己也不是个撑事的,却知道这药似虎狼、排山倒海,生生从身上刮肉,不寻个妥帖的大夫、妥帖的安置,万万使不得!只是这深宅大院里,一个姑娘,一个新媳妇,莫说丫头婆子们一天到晚跟着,便是有无人的地方藏身也没有托信的人可使。莞初只能大了胆子往外想,次日天不亮就把艾叶儿给放了出去,找到她哥哥伍方,这次要寻的是一位老人。 当年外祖冤死狱中,何氏一族被逐出京城再不许行医救世。抄家充公,一分银钱都没剩下,糊口的营生又被砸,何家老小受尽饥苦,却是这几代传医的本事不肯丢。虽说传女不传男,门里出身也自是耳濡目染,莞初自幼学针便是师从自己的娘亲。小的时候就听娘说,外祖的亲堂弟是当年江南一代有名的郎中,因受牵连,医馆被砸,与夫人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悄悄在山林乡间做起了赤脚游医,勉强糊口。莞初记得曾经跟母亲去看过一次叔公,简陋的茅屋里老人丝毫不见清贫气,精神矍铄、游仙般自在,抱起她亲自指点过针下穴道。彼时莞初甚觉亲近,只是自从娘亲恶疾离世,便再无往来。 凭这儿时一点念想,走投无路之下,莞初竟是觉得此时最稳妥的就是找到叔公,更况婶婆当年在医馆就是接生的稳婆,照顾秀筠有这两个人一道定是万无一失。再者,未嫁的女孩小产,这可是能死人的屈辱和罪过,能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烂死腹中的只有隐姓埋名数十载的何家人。 凭着依稀的记忆,莞初有叔公隐世的别名,亦有他当年行医的村镇所在。派出人去,依然如大海捞针,每多一日,秀筠的肚子就要多长一分,她那边迷迷糊糊不在意随时都恐露出马脚,更加之那腹中胎儿多长一刻,也会与母亲更加紧密,再剥离怕是更痛。旁人的事比自己的事更让人没有把握、心神难安,这一时莞初便连个客套的笑也装不出来,婆婆跟前儿更是不讨喜,低头讨罚,才能分出神去不至每日焦躁得手脚不安,引人生疑。 几日后总算有了消息,叔公找到了,正在北城外的山上采药,与婶婆二人就住在山中茅屋。莞初大喜过望,这真真是再便宜不过的去处!只是转念又一想,这些年不见,早就物是人非,莞初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毕竟,世道艰难,不知叔公可为生计所迫而退却了救命的初衷?可为钱财所诱枉顾了行医的根本?又年近耄耋的老人可还耳聪目明、身强体健?小人之心不可不存,几凡不定,怎可将秀筠的命交与他手?遂今夜里莞初决定亲自去探望,必要亲眼所见。一是要确信老人是否还可靠,二也要瞧瞧那茅屋是否安逸妥帖,做得秀筠一日的延命之所。 刻不容缓,莞初只觉自己像只八脚的螃蟹,一面准备连夜往山上去,一面又书信给二娘,求她让爹爹寻个借口接她回娘家,万不可称病,因她还要带着想去一道“玩耍”的秀筠,并嘱二娘信要家人亲自送至齐府,这一回要逾例避过西院直接送往福鹤堂老太太跟前儿,为的就是当着老太太、大太太的面,闵夫人再是不愿也不能驳了众人拦阻,这便万无一失。 一身夜行衣穿戴好,莞初透过窗缝往外瞧了瞧,廊下正换上夜的灯火,老妈妈们巡视后便会回房,起更之前不会再出来,这时起身最为妥帖。 绵月从帐中捧着银匣子出来,走到莞初跟前儿轻声道,“姑娘,都拿去么?”自年前手忙脚乱筹够给醉红楼的银子,这之后两个月的月钱一分都没敢花,还又卖了东西出去才凑了这么些,零零总总不够三百两,便是这位齐府二奶奶的全部家当。 “嗯。”莞初回身将手中的包袱皮儿在高几上打开,把匣子里的碎银子、银票、连带娘家的首饰一个不剩全部倒进去包裹好。今夜若是看得叔公妥帖就都留下,一算是给他们诊费,虽说是于那医药绰绰有余,背后的托付只望叔公能更精心明了;二也安置他们把屋子好好拾掇一番,添置保暖的帘子和铺盖,不说怎样讲究,至少要暖暖和和、安安逸逸,保得秀筠产后平安。 “姑娘,千万当心啊。”绵月咬着唇,忧心不已,生生把劝留的话咽了回去。这姑娘一旦决了意,哪里还听劝?只是贵为千金小姐,怎能行动似那猴子似的艾叶儿?跳窗越脊,小姐的架子是都毁干净,连带要是再磕了碰了、出点子什么事可如何是好?也不知是又招惹了什么,这一回一个字都不肯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折腾,怎能不让人担忧?一旦在外头闪失,可如何向齐府交代?又如何向自家叶公子交代?再者,谨仁堂每日都瞪圆了眼等着捻她的错,这不是上赶着给送去了?还怕逮不着?真真是…… 将包袱在身上系好,莞初看了看时辰觉得差不多,正要往后窗去,忽地远远听得楼下老妈妈一声问,“是哪个?天晚了,二奶奶已经歇下了,明儿再来吧。” 不知那外头怎的应了一声,老妈妈赶紧往外头跑,“原是二爷回来了,这就来!” 这一声不打紧,楼上两个丫头吓得魂飞魄散,莞初一时也愣在当场,木呆呆的竟似没听明白。 “哎呀!姑娘,快,快走啊!”艾叶儿即刻像被砸散了魂儿的小鬼儿,拉着莞初就往后窗去。 绵月一把扯住他俩,强压了发颤的语声道,“这个时候还如何走得!” “怎的走不得,你快放开!”艾叶儿急得无处抓挠,只管去掐绵月的手。 连日来的惊慌失措,莞初这会子倒似惯了,狠狠吸了口气,甩开艾叶儿,“走不了了!绵月!”说着就去解背上的包袱。 “哎!”绵月赶紧垫了脚尖去拆那头上的男髻,一面叫艾叶儿,“给姑娘把绑腿打开,快!” 艾叶儿直跺脚,没法子也只得跪下身解那好容易打起来的绑腿。耳听得楼下的正门已经开了,一声接一声给二爷请安、问好,宽衣递茶,那声响像催命的钟敲得楼上的三个人手直哆嗦。越急越不中用,莞初扯下包袱一不当心没收拢好,那碎银子掉出来,叮叮当当敲打着木头地面,滚了一地。 绵月拆下头巾往袖子里一塞就要俯身去捡,莞初拦了,“快给我解绑腿!” 绵月蹲下身才见艾叶儿连撕带咬,急得满头汗,一个死结根本打不开。顾不得了,绵月顺手从桌上的针线笸箩里拿了小银剪子一剪子下去才算把那死缠着的绑腿打开,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那黑漆漆的裤子给褪下来。待她二人起身,莞初也已是把上襟脱了。绵月接过胡乱归拢了一堆塞给艾叶儿,“快藏了!” 艾叶儿刚进了帐子,绵月还不及把裙袄从衣架子上扯下来,楼梯上已是响起通通的脚步声,真真来不及了!人僵在衣架旁,回头看那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小银薄袄、一条桃红亵裤的姑娘。 莞初站在当地,耳听得脚步来在帘子外,懵了一瞬,忽地一转身滋溜钻进了帐子,一把拉开被子就躺了下去,头狠狠砸在没有枕头的褥子上,心通通直跳…… 帘子打起,齐天睿大步走了进来,卸去斗篷依旧一身的寒气。绵月一时气都喘不匀,憋得狠,瞧着当家主子回来竟是连个笑脸都绽不出,更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怎的,这位爷的脸色怎的竟不似平日回来那一副懒怠怠的模样,此刻蹙着眉头,极阴沉,“都出去。” 绵月一个字都不敢问,拉了将将从帐子里出来的艾叶儿悄没声儿地就往外去,心里直道:姑娘,来者不善,你自求多福吧…… 房中霎时静下来,莞初裹在被子里不觉纳闷儿,这是怎的了?他怎的也没问一句“你家姑娘呢?”? 帘子外终是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回不似将才的重、将才的急,一步一步极是沉稳。帘帐打起,莞初一时无措竟是闭了眼。 他走了过来,轻轻坐到床边,身上带着外头夜露的新鲜,凉飕飕的。莞初闭着眼,屏不住那凉气,睫毛悄悄地颤,这半日折腾此刻才觉浑身发紧,额头绽出一层小细汗。好半晌,一点动静都不闻,他分明就在身边,这么近,还能做什么,难不成……就是这么盯着她瞧? 莞初正自己瞎琢磨,冷不防脑门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嘶!”疼得莞初眼冒金星,酸得泪一下子冲开了眼帘。 烛光透过红帐子朦朦胧胧地印在他脸上,让这一脸阴沉的颜色稍稍柔和、不那么吓人,只是这一指头弹得她好痛,莞初噙着泪摸着额头,不知道这所为何来? “几时怀上的?” 他咬着牙,语声极低,莞初却像被雷劈了似的,他说什么??   ☆、第44章 …… 莞初手捂着额头,木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凉了的泪珠儿掉出来,那恍惚在泪水里头的脸庞越加清楚。这紧锁眉头的冷峻她头一次见,原先那眼里头哪怕就是大怒之下对她动家法也不曾见这般肃色,这一回怎的……这么凶? 丝毫辨不出耳朵里将才听着了什么,心里那一团乱麻与焦急此刻都被那一记给敲懵了,莞初一时有些绕不出去…… “问你话呢!几时怀上的??” 一路来一腔闷火压了又压,齐天睿反反复复在心里道:事不关己、事不关己!!小心处理便是!可此刻看这丫头两眼发怔果然像不认得他似的,这闷火便忽地烹了热油腾地蹿起来,语声压也压不住,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将人拢在身/下,每一个字都闷雷一般敲在她头顶。 昨儿夜里他才到了杭州府,原本是为着东晋顾恺之的一幅古画,此画十年前才出土,未及世人追捧便像一阵小风拂过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曾经见过真容的人口耳相传的绝妙与神秘,这些年竟是比埋在地府还要干净。苦掘不着,耗不起,道行里的人一个个隐退,齐天睿却拗了劲死咬着不肯放,终是在杭州寻着一些蛛丝马迹,岂料将将来到不及会见道中人,今儿前晌便被石忠儿一匹快马追了过来,原本留他在金陵是为了监视同源米行,岂料这厮赶来竟是带了个天大的消息! 当时丢下那重金铺设寻来的古画踪迹,齐天睿扭头上马,一路狂奔! 她怀孕了,丫头怀孕了!初闻之时,他仿佛被突然打了一闷棍,头嗡的一声,眼前白晃晃一片,懵得莫说是主意,竟是连这事端究竟是何意思都弄不明白!怎么会??怎么能??他离府之时,她还是那个乖乖的小丫头,怕他,又会讨他的好;能气他,又会哄他。这一时半刻,怎的会凭空怀孕??那一夜她醉在怀中,清凉的月光下,像一只软软的小猫娇娇地蹭在他颈窝,烫着红晕的小脸、嘟嘟的唇,那小乖模样如此依恋,不知怎的就让他觉得她是头一次落在男人怀里;彼时蜷缩在他怀中,如此贴合,又仿佛这早已不是他两个的头一次。鸳鸯帐下,她总是蜷缩在一旁,时刻警惕着有人来犯,像只惊慌的小兔子,他惯见她那模样,一时怎么都想不出她是如何不顾羞耻在男人身//下承欢!只是那明明白白的养胎方子、四处打听郎中与稳婆,又岂会错?! 他竟是如此愚蠢,怎的就能被她的模样哄骗?怎的还会问自己她是怎么怀孕的?! 一路快马加鞭,只想着赶紧要见到她,因由都先不论,先压下那不懂事的行事再说,毕竟,走漏半点风声就是压不住的风波! 一进门,果然不出所料,绣楼之上她早已乱了方寸,地上骨碌着散碎银子,人披头散发地裹在被中,帐子里却不见一丝热乎气,显见是将将逃了进来。此刻一颗泪珠挂在腮边,呆呆地瞧着他,浅浅的琥珀净得没有一丝杂尘,他的模样映在那清凉的眸中,一路来的心燥这一会子竟是无处搁放…… 是几时起,她总是会惹得他火起;又是几时起,他总想教训她却又狠不下心来…… 他的语声不大,口气却极重,莞初总算听清楚,脑子里却像是打了死结的麻绳,拧着劲不得明白。他问的明明是身孕,可她怎的听不懂?秀筠之事若是犯出来不该是自东院起么?怎的到了他那里? “……咳,”被他的目光逼着,莞初的手不听使唤地只管搓揉着额头,小小嗽了一声,干哑着嗓音道,“那个……我也说不清……” “你说什么?”齐天睿一拧眉,火又蹿了上来,“你说不清?自己行下的事你不清楚?你说不清哪个说得清?还有人每日给你们把门望风、记日子算时辰不成?!” 他劈头盖脸骂过来,莞初狠狠吓了一跳,手臂倏地收进去拽了被子拢住半个脸,只留两只眼睛懵懵怔怔瞧着他,我行下的事?能把出喜脉已是了得,哪里还把得出几时几日?太难为我了…… 瞧她藏,齐天睿火越大,这丫头从来就不是个胆儿小省事的,闯下这么大的祸还面不改色,女孩儿家这脸皮也真是够厚的!齐天睿越想越气,却又不得不按下怒火,此事可急不得,既是她说不明白,那必是日子不祥,可见不是行事一回两回,究竟,究竟是哪一次成的事??糊涂丫头记不得,齐天睿只得耐下性子替她想,可大男人哪里知道这月事和月数?只能赶鸭子上架,算来她十一月嫁过来,此时已是二月初,她人瘦小,若是逾四个月该是早显怀,此刻瞧着还是瘪瘪的,不该过三个月,那……难不成是嫁过来以后?? 这一个念头冲上来,齐天睿只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得疼,真真是胆大包天!!又恨声骂:好你个从夕兄!我敬你一声兄长,这些年你我也算肝胆相照,为着这丫头不省事,彼此就算存不下兄弟情意,也该留下些兄弟脸面!明明每日为你们传信,也曾安排私会,怎的还能背着人做出这种事来?似这等人间的烟火几时竟是痴迷如此、按捺不得?原本的清雅高洁、不染俗尘都哪里去了?虽说人非圣贤难免有过,心爱之人放不下、屏不住,也不是不可,只是偷食如此上瘾么??你不屑俗世,想得道想成仙都随你去,为何非要拉上这么个傻丫头?后宅闺房诱她私定终生已然非君子所为,如今她身在婆家,头上有她相公我的姓氏,你又诱她行下这苟且,究竟意欲何为?!是心疼她,实在放不下她,还是成心要害她、欺负她?? 我定亲在先,你私情在后,让你是敬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即便先斩也不肯后奏,又把我这兄弟究竟放到了哪里?!我毫无防备陷于不义,又该如何为你俩遮掩?! 上元节,丫头醉梦之中口唤相公和孩子,彼时心中不知是怎样的凄然与慌恐!看她此刻清凌凌的目光怯生生的,小模样比那夏日出水的莲骨朵儿还要干净,想起那夜她软软绵绵在怀中,泪水涟涟,他险些把持不住!却原来早已与人珠胎暗结!齐天睿心里忽地一阵闷痛,更恨得咬牙:混账丫头,怎样勾引人家来着?不及嫁就要给了人家身子,就这么等不得?!口口声声说自记事起就知道要嫁给我,就是这么糟贱自己的相公??好得意的娘子!! 齐天睿越看心越燥,根本也不想再问她究竟是怎么出的府、行的苟且,毕竟以她那轻便的身手,虽说不至于是什么武林高人,可出入这等老妈子看守的家宅实在是轻而易举。心燥,神智却未被怒火烧糊涂,忆起叶从夕曾经的痴心满怀、一往情深,更相信自幼相处的人品。于情,虽是极不情愿,于理却不得不明白即便叶从夕当真情难自已、行下不端,也绝不会绝情绝义,忍心心上之人去堕下骨肉、忍受剥离之痛。这不该是他的主意,只是,若全是这丫头自作主张,她究竟是怕还是无情?人命关天,如此儿戏?? 齐天睿深深吸了口气,语声总算平和了些,“此事都有谁知道?府里和府外的。” 这一句莞初总算听得清清楚楚,小声应道,“没人知道,只有我。” “嘶!”一丝凉气吸进来,齐天睿险些又抬手敲她,“混账丫头!只有你??谁去传的信儿、买的药?又是谁去寻的郎中和稳婆?还不赶紧说!” 他咬牙切齿要吃人的样子,莞初觉得这么被他架着两臂拢在中间,莫说言语,那气势就要把她压扁了。他怎的什么都知道?那还藏什么?莞初虽是有些泄气,心里却是略略舒散开来,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个撑事的知道了,这就好办了。 “艾叶儿去抓的药,她不知道是做什么。老郎中是……我娘亲那边的叔公,”莞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知怎的就觉着他不会计较曾经的“罚罪”去报官,“……寻的时候只说寻亲的。” 齐天睿闻言,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虽说那药方子上又是当归、又是黄苓、白术,抓药的人得有多蠢才能不知道那是女人安胎之用?可一听是那十一岁的小丫头子,虎虎愣愣的,又逢了这么个不知计较的主子,没准儿还真是不知道。那老郎中居然是她的叔公?齐天睿这才想起早先闵夫人说给他的何家之事,当时只觉热闹,此刻才知道原来毕竟烧不尽,何家人还在行医,这倒也罢了。只是能想到寻到自家苦难隐居之人来解围,救命保安危又能为她守口如瓶,可见这丫头并非鲁莽不要命,还确实有些周全计较。只是这面上丝毫不见愧色,不知怎的竟是让他有些心寒,齐天睿眉头越紧,训道,“一条小命儿,你怎的敢自作主张、说不要就不要?情意不顾,往后都不计较了?!” 嗯?莞初一愣,这怎的成了我自作主张?我哪里舍得那小性命?正要争辩忽想起秀筠那惨兮兮不懂事的样子,心里生出了做嫂嫂的护卫,这便硬气回道:“再有情意能怎样?已然生事,远水救不得近火,还非得抱着个虚名儿闹得世人皆知、身败名裂,才显得忠贞、才说得刚烈不成?” 小嘴一张也是伶牙俐齿,齐天睿倒不惊讶她能这么明白地计较,只为着叶从夕道,“孩子爹知道了?许你这么胡闹?” “哼,”莞初在被子里露出了小鼻子冷冷一声,“他管什么?能即刻就来带走么?能登堂入室、敢作敢当么?既是没那个胆儿,又怎敢强求女孩儿家顶罪?没名、没分、没嫁娶,怎么生?生了算谁的?他敢认么?一个巴掌不响,何必说人!” 这一句顶得冲,不知怎的齐天睿倒觉十分痛快,看来这小丫头比那情痴的义兄果断利落得多,让他这要为他二人收拾残局、护佑之人的心里头也略舒坦了些。闷闷地吁了口气,“那孩子,心疼么?” 她冷不防愣了一下,眼帘垂下来,明亮的琥珀被挡去一半,暗暗的颜色,哑了势头,沉静似秋日清冷的湖面,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心疼。” “怕么?” 她又沉默,极轻地点点头,又轻轻地摇摇头…… 他伸手把她手里的被子拉下来,露出整个小脸,寡白白的,如此清瘦,几日不见她颜色尽失,强撑着的精神与他顶嘴,那模样比那日酒醉还要无所依靠…… 他叹了口气,“谁说没嫁?明媒正娶的,我是摆设?” 这一句丢过来,不见了将才的怒气,入在耳中沉沉的,竟是稍稍的有些寡落,莞初听得清清楚楚,却是一头雾水,“你,你说什么?” 又装糊涂!齐天睿心里骂了一句,有些不耐,“怎的?你当我只是空口答应,假心假意撑不得事?应下你俩就是应下了,这点子男女之事还怕我扛不得?” “嗯?你……要怎样扛?” “你已然嫁做人妇,怀了身孕是喜事,怕什么?”齐天睿耐着性子道,“看你这光景也是咱们成亲之后有的,虽说我不常在府里,可有那洞房一夜,旁人就说不出什么来。明日我就请大夫进来给你把脉,应准了,我亲自去跟老太太、抬头报喜。随后我就搬回府里来住,样子总要做足。你莫忧心,有我看着,府里必不敢怠慢,好吃好待,你只管养着。日后若是生下个丫头,我就要养了,你们只管放心;若是个儿子么,咱们只能再作计较。” 这一番话他说得好是仁义周全,莞初懵了又懵才算明白,原来他以为怀了身孕的人是她!苍天啊…… 小脸被噎得煞白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见状十分体贴地拖了枕头过来亲手给垫在她头下,起身往外去。听他在外头洗漱,准备安安生生留下,莞初躺在昏昏的帐子里,只觉一团乱麻缠死了脖颈,不活了,不能活了……   ☆、第45章 远远地又传来更楼的竹梆子声,夜似沉静的水面下深埋的湍流,一刻不停地奔走…… 莞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帘帐上那只展翅的小鹊,这些日子无头苍蝇似的焦躁、一腔肝火都像她的人一样被禁在这帐子里、裹在棉被中,四周塞满了棉花,一动不动。帘子只掩下一半,外头上夜的烛光鬼火一般无风也恍恍的,恍得这周遭的静死了似的迫得人心神炸裂。 身边人依然是一丝声响都不闻,锦被半遮,银白的水丝中衣,合着双目,眉头舒展,清清凉凉的模样。头一次,他大度地睡在了自己那半边,留给她更多的地方安置那“不便”的身子。没有被挤在墙角,却像是被钉在了床板上,莞初僵硬着,只觉无望。 已是四更天,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原本这一夜该是把大夫和稳婆都安定的时候,却不想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一插手,那天大的误会倒不必理论,误了事才是最当紧。此刻脑子里一片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分辨不清,只一个道理十分明白:既然这做哥哥的知道了,又是这么一个在外头掌天下的人,由他来担着再没有不妥的。可不知怎的,莞初就是拿不准。 若是几日前的她只管手忙脚乱,主意想了一箩筐,个个都不成,六神无主之下许是会半分不犹豫就说给他,如何行事全由这做哥哥的做主,自己落得清静。可如今,她主意已定,且思前想后甚觉周全。只要小心从事,神不知鬼不觉,几日后秀筠回来便还是东院大房那乖巧恬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若是说给他,先不说女孩儿那脸皮儿薄可忍得又一番询问,单是他这性子就难把握:若是稳重,许是也能遮掩行事;若是鲁莽,便是成事也要大费周章。 更况,此事听在她这新嫁的嫂嫂耳中尚觉难忍,他是亲亲的兄长,听闻小妹被辱,即便就是隔了东西两院这一层,男人的脸面在这一怒之下,再稳的性子又如何把持得住?非要问出个是非曲折、找那男人理论皆是人之常情,这一闹起来,莫说往后秀筠的名声,便是当下的性命恐也难保。 说,事多难料;不说,在他的“守候”之下,亦难成事。究竟……如何是好? 莞初轻轻抵转过头,昏暗里看着他的侧颜,高鼻薄唇,清瘦的脸庞棱角如此刻薄。记得公爹去世前曾明明白白地亲口告诉爹爹,她的身世与不便都已然知会给新郎倌,却那一夜洞房之后莞初才明白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知子莫若父,公爹为何不曾告诉他?担忧的是什么?连他自己的亲爹爹都不能托信于他,她如何能?自己的事倒还能周旋,却万不敢拿秀筠的来试探。 思来想去,莞初不能决断。原本觉着既然不能相守便不必周旋,他住在外头实在是千好万好,此刻倒生了悔意,若是每日一处该是能于他的性子多些掌握,也便不会如此两眼一抹黑。 一筹莫展,心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布,闷得透不过气,心跳不动挣扎着越缓,莞初狠狠吸了口气,合上双眼。眼前又见那青青的竹亭,篱笆外飞跳的山涧溪水,风里掺着水珠,掺着甜甜的糯米香…… 叶先生……他说任万物自生,万事便从容。凡事皆有福祸两重。只是,这可怜又可恨的孽缘,何时自生又如何自灭?更如今这人又横插一杠子,胡乱误会,帮不得忙尽添乱,哪来的福…… 一筹莫展,呆呆地看着枕边人,清冷的烛光里,他静静地沉在梦中,如此坦然,坦然得有些寡薄……从小到大,心里的执念像娘那句缥缈的承诺,娘不会走,娘会一直陪着晓初,从不知变,即便早已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守着这念头,就像守着娘,一日一夜过,方才笃定。可此刻沉在这深夜,仿佛深陷泥沼,万般无力,终是感到心底的悔,像一根小刺,该是早就扎了进来,自己却不肯觉出,直到……一次比一次深,隐隐的,扎得痛…… 公爹骗了他,又传给她来骗他。彼时怕,只怕被他察觉,小心翼翼地躲着,但求平安,求不伤他,不伤自己。这般但求己生的法子,此刻想来多少浅薄。听说他早就心有所属,她却拿着多年前的一纸婚约,鸠占鹊巢,他该是有多厌她?酒醉之时,他戏说要把她给旁人,虽说是叶先生有言在先,他竟也安之若素,欢欣鹊跃…… 今日的阴差阳错,身为相公他本该是勃然大怒,该是像上回见着天悦与她私下说话那般于她教训,惩诫家法,更或者一纸休书断尽羞辱,却没有,毕竟,那一天他在意的根本不是她的清白,是天悦…… 自己虽从未经过男女之情,却也明白此刻他的护卫绝非大度,他心里该是多嫌弃她…… 眼圈酸酸地痛……娘,我想跟他说,忘了就忘了,不必非要守约,一纸书文,或和离,或休弃,我和哥哥分开成不成? 烛光在泪水里晃晃的,晃得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本就多余,又何意清白?不是秀筠带累,是整个的她就是个错,占着他正妻的位子,每一步都是他甩不掉的累。自己怎的总是个累赘?是娘的,是爹爹的,如今又成他的……怎能怪人家嫌弃?既然如此,何必还争?若是因着这误会,能挽回秀筠的错,能让秀筠往后的日子不生悔,这嫌恶也算得其所哉,在他心里再多添一分又怕什么?待到秀筠平安,她再说是误诊,想来他也只会笑她傻,更少回来也就罢了…… 抬手轻轻抹掉眼角的泪,好,既来之,则安之,将计就计…… …… 这一觉梦连着梦,一会儿河岸边,细柳扶风,一会儿在山涧,走了好远,总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又听不真切,好辛苦……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满屋子光亮,莞初猛一激灵,腾地坐起身,糟了!怎的睡死过去了!再看身旁,果然空空如也。 日头高悬,这一屋子的红照得暖暖的。莞初抚着心口强自沉沉气,此刻万万急不得,还好他已是先入为主,便是自己这厢装得有些许差池也不当紧。床边的矮衣架子上齐齐整整地搭着衣裙,莞初伸手捡了云肩罩衫过来披在身上。听得外头声响,探头瞧,是艾叶儿拎了热水进来,一眼瞧见,丢下水壶就迎了过来,“姑娘!你可醒了。” “他人呢?” “谁?二爷?一早就往谨仁堂给太太问安去了。” 还好,莞初放下心来。艾叶儿凑近了悄声儿问,“姑娘,昨儿怎样?” “哦,不怎样。” “不怎样?”小丫头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昨儿那爷的脸色能风平浪静,“二爷他什么也没问?” 莞初系好罩衫,低头瞧了一会子又褪了下来,“去把我那件薄袄儿拿来。” 艾叶儿一听纳闷儿,姑娘口中的薄袄儿原是家里带来的家常旧袄,平日只有在房中随意才穿,这会子怎么要穿那个?因问,“姑娘,不起身么?” “今儿我不出门。” “……哦。”艾叶儿转身往箱子里寻了那件袄子来,搭手给莞初穿上,又问,“那我哥哥那厢可要安置?” “嗯。”莞初穿好旧袄,下//身依旧是薄绸的里裤,脚踏上趿了绣鞋便起身,“你今儿就传信儿给伍方让他莫动,等我信儿。” “哎。” 主仆二人出到帐子外,艾叶儿倒了热水伺候莞初洗漱,绵月正当口儿进了门,“姑娘起了?可要传饭?” “绵月,”莞初水珠子没擦尽就拉了绵月近前,小声吩咐道,“你往谨仁堂去候着。待二爷出来,莫让他再往旁处去,就说我身子不适,请他先回来。” “嗯?”这是头一次姑娘要请相公,绵月有些不明白。 “去吧,莫声张,待他走到园子里再说话。” 绵月蹙了蹙眉,犹豫着开口,莞初又似想起了什么,“顺带着往楼下知会红秀送早饭上来。” 红秀?往常这主子从不使楼下那些丫鬟,便是那位爷回来也只是他使,这一会子怎的要特地使红秀上来传饭?绵月越是不解,转念又想姑娘这些时失魂落魄的,难得这两日定下了心神,此刻听这吩咐倒像是成竹在胸,这便不再多嘴,起身离开。 莞初洗漱罢坐到梳妆架子前先把头发梳顺,并不挽髻,只在两鬓编了细细长长的小辫子垂在发上,左右端详尤觉不妥,拿了胭脂粉盒,小心地把一张脸上的颜色都遮住,唇上也点了些,凑近镜子仔细把粉沫子掸干净,这才起身。镜子里,小薄袄,桃红绸裤,一张苍白的脸,果然是一副要卧床的模样。回身吩咐艾叶儿燃了两片熏香,自己只回帐中将靠褥垫好,拢了被安安生生地半卧了。 不一会儿,房中冉冉的一股玫瑰香,味道略浓,却与这洞房红十分相宜。 红秀端了早饭上楼来,一掀帘子才见只有小丫头艾叶儿,眉眼一挑,艾叶儿会意地指了指帐中。红秀轻手轻脚放了托盘,捧了那一小碗粥往帐中去。 帐中暖暖的,鸳鸯戏水,龙凤呈祥,新人新帐几个月过去还是那么新鲜的大红。看那床边人懒懒地靠着,一身软绵绵的,红秀轻声问道,“奶奶身子不适宜?可要传大夫来?” 莞初抬眼看了看,无力地笑笑,“就是有些头晕,不妨事。” “许是昨儿夜里没歇好。” “许是。” 红秀盛了一小勺轻轻吹吹递到莞初口边,是莲子粥,莞初看着那里头胖胖的莲子瓣蹙了蹙眉,像是见了什么忌口的东西,磨磨蹭蹭地,勉强抿了进去。这么一喂可费了功夫,从不知这奶奶能这般矫情,勉勉强强不过吃了两口倒耽搁好一会子,这才道,“撤了吧。有劳了。” 红秀心道看来这主子是真难受,平日这楼上送上来的吃食本就不多,从来没剩下过一口,这怎的磨了这些时也进不得?不过是一口粥,想再劝劝却见她已是合了眼,红秀无法,起身退了出去。 红秀托着盘子将将来到楼下,齐天睿和绵月正从外头进来,丫头们都招呼着,那爷倒先一眼瞧见红秀。走过来看着托盘里的一小碗粥,一碟子小菜,因问,“怎的?不吃?” 红秀回道,“吃不下,瞧着像是犯恶心。” “啊?”一旁的水桃接了话,“我说今儿奶奶怎的起晚了。我这就吩咐人去传大夫。” “先不忙。”齐天睿倒是笃定,“吩咐厨房煮糯米粥来,里头搁新鲜红果儿和冰糖,莫多搁水淹稀了,炖得软软的,再加一碟儿奶酪酥的小馒头。” 听着爷吩咐得这般仔细,众丫头们也是稀罕,不敢细究只赶紧应了去张罗。绵月跟在身后更觉纳闷儿,这两个是怎的一夜之间翻了天地? 齐天睿撇下众人直往楼上去,待进了房中,眼中的一番景象与昨日大异,果然是撑不得软在了床上。瞧见他进来,莞初撑着坐起身,精神懈怠怠的。害喜这种事,齐天睿虽不曾见倒也听说过,这个时候只要茶饭适宜也无甚可忧,她遣人去寻他必是为了旁的事,想是这丫头遮掩不住又生了歪心思,有些不耐。摆摆手把艾叶儿支了出去,齐天睿这才撩袍子坐到床边,“怎的了?”   ☆、第46章 “我……想回娘家。” 她低着头,眼帘轻拢,看不到眸中颜色,只轻轻的吐出这么一句,比起昨日伶牙俐齿的顶嘴,势气全无。软绵绵的模样像是陷阱里逃不脱的小兔子,横竖不再挣扎,可怜兮兮的。昨儿他一股子燥火险些压不住,实在恨她不懂事,不管怎样有情意,女孩儿家也该知尊重,弄出这事来真真是麻烦!可此刻瞧着,年少糊涂,行下了事却撑不得,吓得狠,齐天睿心里的火虽在却不由人就哑了势头,“回娘家做什么?” “身子……不适宜,想家。” “莫再想着那要人命的事,安心养你的身子。” “不。”莞初轻轻抿了抿唇,“……就是想回去住几日。” 不知是那眼睛太大,还是那里头颜色太浅,一句话说得像是已眼泪汪汪。不说因由,一口咬定了要回家,犯了错的孩子只想叫娘,其中酸涩,怎不尴尬?只是这点子面子撑得辛苦,齐天睿只得耐了性子劝道,“这事你遮不住,回去岳丈和二娘见了怎能不疑?不如在府中好生将养,待喜讯传了过去,你若想回再议不迟。” 她的头越低,语声也越轻,“我不想……劳烦你。” 泪蒙了嗓音,终是道出尴尬。最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再说喜讯,如何能不羞耻?女孩儿家毕竟脸皮儿薄,齐天睿想说你何必计较我,你我又浑不相干!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自己也不得不认,虽是有约在先,虽是早早知道她是义兄的女人,可一条喜绸娶了回来,拜天拜地成就夫妻,无论将来如何,此刻她头上顶的是他的妻名。这一场尴尬,激得他火起,迫着他耻辱,齐天睿心里那滋味实在难以言说。他多少历练尚且如此,更况一个情愫初开的小女儿,便缓了口气道,“我不计较,你倒计较。” “我……我就是想回家几日。” 她不再多周旋一个字,只咬定这一句,像只贪了骨头的小狗儿,横竖不松口。羞耻之极,口中才会如此拗着,这个时候的人是劝不得了,齐天睿因道,“想回去住几日也行,等后晌大夫过来瞧了,我就去知会老太太和太太。府里许是要有些折腾,待缓几日再送你回去。” “我明儿就要回去!” 话这么硬,她看都不能看他却犟得像头小牛犊,齐天睿觉着不对,低头瞧,“怎的了这是?嗯?”一缕小发垂在腮边,拢着长长的睫将那没有血色的小脸衬得好是颓然,他轻轻把她的下巴捏起珀来,浅浅琥珀浸在水中,漾漾的,再看不清那总是清澈的眸底,似泪非泪的凄楚,竟是比痛哭流涕更觉凄楚…… “你……是想回去见他?” 她似愣了一愣,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指尖触着那细细滑滑的小脸,与这面上颜色一样,凉凉的…… 齐天睿蹙了蹙眉,“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跟他说?” “……嗯。” “不信他?” “这话没意思。” 淡淡一句,她似忽地就长大了。齐天睿原是想着叶从夕一旦知道此事,必不能听任妻儿寄人篱下,一旦执意要接她走,便是招架不得。遂私心算计,能先不让义兄知道最好,待到瓜熟蒂落,府里上下都报了喜成了一家人,到时候再劝他忍耐方妥当。可此刻听她根本无意与男人纠葛,只独自承当,齐天睿方懂得当初那要铤而走险的心思,一时竟是忘了叶从夕的为人,看着为男人一时欢愉而深受苦楚的女孩,正是鸳鸯帐下与自己同床共枕之人,这苦便似蔓延过来,不觉咬咬牙,低头轻声道,“不怕。有我呢。” “……不会拖累你。” “你是我媳妇儿,再累也得拖着。”齐天睿未再许她搭话,“我这就去跟太太说,就说你身子不适,想回家住几日。在家舒舒心闷,回来咱们再知会府里。”毕竟,她此刻这副霜打的模样哪里有一点喜气?此刻报喜让她知应府里一众人只会雪上加霜,弄不好事败,迫得她出点子事就糟了。 齐天睿正要起身,不想被轻轻拽了袖子,“求你……莫跟太太说我身子不适。” “那作何因由?” “可否,借你的话……说带我和秀筠往粼里去游玩几日?” “秀筠?”齐天睿有些纳闷儿,“我带你走便罢,为何还要带着秀筠?” “……前些时在老太太跟前儿说话,大太太直说粼里风光好,秀筠听着倒羡慕,咱们太太便道哪一日让我带了她去玩几日。” 齐天睿闻言,想来那日闵夫人不过又是借着抬举方姨娘这厢与大太太别劲,何必当真?只是,她这么一提醒倒似更妥,毕竟若说不得病,就这么要带她回娘家,闵夫人那边怕也不大好糊弄,有了秀筠,借着东院的话头便好说的多。再者,难得姑嫂两个生出姐妹情意,回去一道说说话也免了她再去寻那要命的法子。遂齐天睿点头应允道,“也好。不过,此事万不能再有人知道。” “嗯。” 她轻轻咬了咬唇,听话地点点头,一对小涡儿浅浅的,满是屈辱,几分凄凉…… …… 齐天睿行事向来利落,离了莞初转头直奔福鹤堂。正是前晌回事的时候,阮夫人和兰洙都在前头,老太太跟前儿只有方姨娘陪着说话,一旁的六仙桌上秀筠在剪着花样子,秀婧秀雅围着拆连环,见齐天睿进来,都道稀罕。 被老太太招呼到了跟前儿,齐天睿问了安康,一道随着方姨娘说了几句天气的闲话,余光瞥向那一桌子小姐妹,秀筠也不知在端详什么,半天下不了一剪子,头低得都要贴了那样子,脸色越发寡白;两个小丫头自他进来便仰着脸往这厢看,这半日玩耍像是也怪没意思的。齐天睿就着话头跟老太太说起明儿要带莞初回粼里,秀筠不知是没听着还是根本就无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秀婧秀雅凑过来吵吵着想去。 齐天睿笑着很宽和地应道妹妹们都去,又说此次正好也趁便看望岳家。老太太闻言拦道,哪能这一大队人马往人家家里去,新媳妇嫁过来才这些日子,婆家倒要都吃回去了!众人都笑,齐天睿就势道,老太太说的是,孙儿倒没计较。那就先带大妹妹,过几日天气和暖些再接老太太、太太们一道去游湖。秀婧秀雅一听来了劲头,跑过来挤了暖榻上直跟老太太撒娇,听着喳喳闹秀筠才算抬了头往这边瞧。 方姨娘口中道谢,又笑说,“这几日秀筠总是懈怠怠的,正愁没个消遣的去处,只不知太太可放心她出门。” 齐天睿笑道,“我领着,大伯母必是最放心。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含笑点头,眼中甚是欢喜这小兄妹的情意,方姨娘赶紧陪笑,“多谢二哥哥,自新嫂嫂进门,这少言寡语的丫头倒有了说话儿的,也是难得投脾气。” 齐天睿点头称是,又向秀筠道,“大妹妹下晌就吩咐收拾好行李,咱们明儿一早走。” 秀筠看着他,轻轻蹙了蹙眉,两眼里有些疑惑,不过到了儿还是在方姨娘的催促下点了头。 福鹤堂这边说妥当了,谨仁堂那厢就好办多了,闵夫人想是老太太见着天睿便又提起粼里来才惹出这一桩事,毕竟也是自己当时应下的,这会子也便不好驳,只是嘱咐走个三两日就好,新媳妇总往娘家跑不是什么吉利事,瞧这才说要回就敢摆了架子不来请安。齐天睿想替莞初说句话,又说不得身子不适,女人们这些借口闲话也是绕不得,便任由闵夫人数落了几句。 次日天不亮齐天睿就起床,回头见那丫头围着被缩在床里头,小身子瞧着好是可怜,睡得倒实在,不觉嘴角一咧,这没心没肺的混账丫头! 将将用过早饭,未待齐天睿往东院去,秀筠倒带着丫头巧菱到了素芳苑的楼下。莞初闻听赶紧迎了下去,那神情切切,果然是亲得不得了。听楼梯上急急的脚步声响的好是轻快,全不顾及自己是有身孕的人,齐天睿也是无奈,这哪有个做娘的计较?看来真得早些接回来看着,好歹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往后有奶妈也就好了。 …… 一路往粼里去,莞初总算得着在车里跟秀筠说话。实则秀筠昨日回到房中就已然想明白这是莞初的主意,只是很忧心是否二哥哥也知道了,正是怕,一听这么交代放下心来。莞初握了那冰凉的小手,把自己的盘算咬着耳朵说给她听,回到娘家就好行事,外头的大夫稳婆都找好,一日去一日就得回,不能耽搁,不过不必担心,一应车马暖褥都预备齐全,正好应了名儿到粼里玩,能将养两日,待回到府里更不易露破绽。 秀筠听着只管点头,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此刻都交给嫂嫂手里,一下子便安心了许多,只小声又安置好歹莫让二哥哥知道。莞初拍胸脯,放心!心道,之前若说还怕他狗鼻子伸太长,这回有了这真真假假的遮掩,反倒好办。 昨儿下晌就已经着人往宁府送信儿,今儿一到,宁夫人便迎了出来,娘儿们一见,欢欢喜喜的。齐天睿一旁瞧着,见了娘那丫头的脸色即刻就红扑扑的,没事儿人似地直拉着秀筠往后宅去,不知怎的齐天睿觉着哪里不合时宜,瞧了一会子也琢磨不出,只得罢了,独自往堂上去拜望老泰山。 绣楼之上,按着昨儿信里的叮嘱,宁夫人把秀筠也安置在了莞初房中。待到齐天睿转回头来探望,见小姐妹十分亲热,原想着要再与丫头宽解、嘱咐几句,却已是没他说话的地方。 这一路车马劳顿,秀筠的模样越发疲倦,莞初惦记要赶紧让她躺下歇息,言语之中便藏不得:有二娘照应,你放心……我都记下了,你路上慢走……我有些头晕,不能送了…… 言语淡漠,神情倒似急切,那曾经见面就挂在口边的相公二字再也不闻,这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撵得齐天睿有些恼火,可当着秀筠和宁家人也不得发作教训她,又忍着待了一会儿,这便起身告辞。 他总算离去,莞初悄悄松了口气,总算卸下一副重担,娘家诸事好办,便是露了马脚也不妨,这么一来竟是比先前的计较还要稳妥,真是佛助神佑。 他向来行色匆匆,此刻的脚步怎的就觉沉缓?隐在窗子后,看那挺拔的身影分明渐行渐远,却莫名的让莞初生出些许慌乱,想叫艾叶儿送他出去看着他上马这才好,却是左右都寻不着那小丫头子…… …… 齐天睿从绣楼上下来见底下难得地有两个清扫收拾的仆妇,手脚麻利,张罗着小姐们的行李,只是左右也不见能贴身使唤的丫鬟。不知与从夕兄究竟是怎样纠缠,这一回那丫头像是铁了心要独自承当,不给他送信也就罢了,这一回回娘家竟是把绵月给留在了府里,可见决绝。只是这有孕在身又不肯知会自己的爷娘,还带了秀筠来添麻烦,如何将养? 一个人过了花园子,将到前厅的时候,齐天睿越觉踏实,忽想起来,怎的忘了给她搁下些银子?宁府里头日子都计较,补品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又想着该再嘱咐秀筠几句,艾叶儿是使不得,可巧菱那丫头是府里调//教出来的,瞧着也识眼色,不如让她多操些心。 这么想着人就往回转,将进了月亮门,两边的竹子日头底下比冬日青翠许多,更觉郁郁茏茏,探出头来几是遮掩了甬道。齐天睿正要穿过,忽闻那竹子外头有人声。 “煮上了?”宁夫人的声音询问道。 “嗯。”艾叶儿应道。 “那是黑红糖,搁了姜片炖了,最是舒经缓痛呢。”宁夫人又问,“几时来的?这回月事可痛得厉害?” “昨儿下晌来的,头一日倒没瞧姑娘怎样痛。” “那今儿正好喝,快送去。” “哎! 竹子外头,齐天睿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泥像,浑身炸裂,牙咬得咯咯响,好你个混账丫头!真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谎都敢撒!爷竟是被你耍得团团转,这回再饶了你就说不得人了!!   ☆、第47章 绣楼小,当年莞初嫌里外间麻烦,便把隔板拆了,只雕了个月亮扇,挂了青青的荷叶帐子,这便空出一个宽宽敞敞的厅来。支唤巧菱去找艾叶儿,莞初亲自服侍秀筠躺在床上,怕日头晃眼,顺手把帐子放下。 早已打了春的天气,日头一出来就暖和,房中只燃了熏香,并未生炉子,莞初顺手从床里拖了一条小棉毯子给秀筠搭上。这才见她脸色发白、唇发青,又赶紧倒了热茶过来捂在秀筠手里,原来这两只手也在细细地抖,“怎的了?冷么?” 秀筠摇摇头,“也不是……就是这几日吃不下东西,早先是见了荤腥受不得,这些时什么也吃不下,头晕。” “你是心里搁不下,太迫着自己了。”莞初握了她的手,“回到我娘家就好说了,今儿后晌我就去找我叔公,若是一切妥当,明儿咱们就过去。” “那……宁夫人那厢如何交代?” “不妨,我就说是带你去湖边游玩,看看粼里。原先在家的时候我就常往外头去,爹娘并不多规矩。”莞初柔声宽解,“莫怕,明儿回来,凡事就都好了。” “嫂嫂……我……” 两眼含了泪,脸色白纸一般,这般寡薄的身子如何受得那虎狼之痛,莞初看着心里也打哆嗦,口中却不得不硬气,“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咱们来月事,撑个半日就过去了。到时候在这儿好好休养几日再回去,有你二哥接咱们,府里不会多问,再没有不妥的。啊?” 秀筠没吭声,将茶盅留在莞初手中,轻轻仰靠在了枕褥上,眼里的泪凉了也不落,目光落在窄窄的绣床上洗得发白的碎花帐上,再不动地方。 莞初把茶盅放在高几上,想再多劝两句,又觉此刻那腹中滚烫,人的精神也似紧绷的弦说断就要断,这个时候最能安置她的就是赶紧行事。莞初起身往外去,想着不如用了午饭就往叔公那儿去,早一刻都是要紧的。 将帘子掩好,转回身,莞初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空荡荡的厅,他像是打进地里的木桩子,一动不动…… 面色铁青,两臂低垂,死死握着拳,绸袍之下宽稳的肩颤巍巍、隐隐凸//起。狂风骤雨都哑在那眉目之间,一尊雷神,下一刻开口,就是天崩地裂…… 莞初吓得魂飞魄散,踮起脚尖像迎了阎王去,几步扑到他身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的目光总算是落在了她身上,眼看就要开口,莞初伸手一把掩了他,齐天睿一拧眉,莞初赶紧冲他摇头,脸颊急得通红,几是要哭了出来。 软绵绵的小手下能觉出他咯咯咬牙的声响,骨头刻出的棱角惊得她的手都发颤。两人就这么贴着站着,四目相对,震惊之下烧出满腔怒火,那目光似暴雨之前劈开夜空的寒光,直直刺入她清凌凌的眸底,未及一个字便痛得厉害,不敢挣扎,只泛着泪光乞求…… 他终是搭了眼帘,莞初这才轻轻、轻轻地离了他,小心地落了脚,拉了他的手转身往楼下去。 …… 窄小的木楼梯年久老旧,莞初拖着身后人,一步一踏,沉重的脚步砸得人心颤…… 来到楼下,拉着他走到了书架子后头山墙脚,远远避开楼上南窗下的绣床,便是他压不住火喊两声,也好遮掩。 高大的梨木书架子几乎顶到了梁上,主人出嫁后被抽得七零八落的书勉强相互倚靠,依旧遮出厚厚一面书墙,日头从宽宽窄窄的缝隙透进来,角落里的两人遮在阴影中面上都哑了颜色。 依旧受不得他眼里的阴冷,震惊之后,像突然哑熄的火口,不见一丝烟尘却能觉得出那滚烫的炽烈。不敢开口,莞初低了头,前后不足两日便被抓了个现行,原先自己挖空心思的计较、妥当此刻在他面前显得这么不知所谓…… “是谁?” 好半天,他开了口,语声极沉,静悄悄的屋子里吓了莞初一跳,轻轻咽了一口才小声回道,“……我不知道。” 他转身就走,莞初赶紧拉住他的手,口中急得磕磕绊绊,“不能去!要是肯说,秀筠为何要找我?合府里头,她怎的能跟我最亲?你这么生着气上去,岂不是要逼得她……” 他并未强挣,牙关一咬,反手握了那只冰凉的小手,狠狠攥在手心,那力道像是已然握住了那不知名的男人,死死的似要骨头尽碎,冷声道,“何时的事?” 日头碎光下,莞初不知是冷还是痛,在他手中哆哆嗦嗦的,仔细回想最初的诊脉,犹豫了一下道,“七,七八天前我把了把脉,日子……不短了,少说也两个月,可究竟多久,我吃不准。” 齐天睿只觉得头发懵,身上虚冷,强屏着牙缝里丝丝凉气…… 若是两个月前,那是腊月,虽说他不常回府,可他知道这一个月府里既没有外亲拜访小住,也未听得谁外出探亲。天寒地冻,都忙着过年,老太太一向最警醒这日子口儿,上夜巡视的班次都比平日多出一倍,若说是眼前这个手脚不做闲的丫头恐还能溜得出去,却这秀筠,成日捆在大太太跟前儿动也动不得,更有那一班子仆妇丫头,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她房中,便是万万不能!那……就不该是腊月,若不是腊月…… 见他又默声,脸色却更阴,莞初的手已然痛得没了知觉,遮在他的影子下只觉得冷,顾不得怕,只想起自己初闻时的心惊,生怕这一个门里生长的亲哥哥越寻思越怒,一股子火上来莫说那早就支撑不住的妹妹、怕是这房梁都要烧干净,小声顺着他之前的话劝道,“大妹妹性子静,从小难得个说话的人,心思难免执拗。这一回,她本是打算自己撑着的,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悄悄说给了我。我只后怕,她幸而想通了告诉了人,否则,依着她从前的性儿,这一时三刻,说不定就……”莞初没把“死”字说出来,此刻说她已然完全打消了这念头为时尚早。 “自己撑着??”齐天睿冷笑,怒火憋得胸膛起伏,压得语声都发颤!“她打算怎么撑?跟那野男人私奔??还是在福鹤堂后头哭天喊地地生?!” 莞初赶紧摆手,“哪能就如此呢?她也是怕……” “怕??”齐天睿腾地蹿上火来,“她还知道怕??从小养得多少尊贵,一时大了,竟是这么不知羞耻!常年累月的,真真是憋坏了不成?!深宅大院,怎的就把那龌龊东西都闷给了她??女四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学得正正经经地做她的千金小姐,一日里只知低头不如人,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上揽,不把自己作贱死就不能心甘!翰林齐府这门庭也真是朽透了!养出这么些个离经叛道的东西来,好一巴掌打脸!” 头一次见他气成这样,语不择言,把自己也捎带进去骂了个狠,与前一日听说是她怀孕的大度宽怀差了个十万八千里,此刻强压着火依旧暴跳如雷,那架势恨不能上去一口把秀筠跟吞吃了。语声吼得人头皮都发麻,不过好歹没撕破了嗓子,莞初心里倒有数,山墙角没窗子,待这骂声七拐八拐上到楼上、隔了帘子,秀筠听着也不会仔细。只是此刻她躲不得,只能挨着,头也昏,这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兄妹两个都已不能按平日理论,除了顺着,别无他法。 “你先消消火儿,有什么教训待把事撑过去再说。大妹妹也吓得可怜,半条命都没了,这会子,咱们何必……” “她这么大的胆子,这么能耐的身手!有本事做,更该有本事当!”言语如此激烈,齐天睿气得一拳砸在书架上,老木头硬邦邦地顶了回来,碎了骨头的声音,瞬时就殷了血,疼得齐天睿直甩手。莞初将将被放开,手上勒得煞白的印子拉了他想看,被他一把甩开,“她可曾有打算?可曾有计较?怎的跟你说的?” “她……也没说出些什么。”莞初明白这一问问的是与那男人的打算,小心斟酌了道,“我想着他们是通了信儿,只是秀筠的月事……”轻轻咽了一下,脸色稍稍尴尬,语声越低了些,“原本……就不按时候儿,她自己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时候还能怎么打算?便是有心要按礼行事,一计较少说也得几个月,哪还来得及?” 一连说了三个“时候儿”,漏洞百出!齐天睿哼了一声,怒火早已烧焦了,此刻瞧着眼前这个强自镇定的丫头,才觉出楼上那个胆子大,楼下这个胆子也不小!小小肩头竟是敢一力揽了过来,处变不惊,将计就计,自己的清白扔跟他随他浑绕,设了局支唤他来遮掩,若非临时折转,瞒天过海,竟是就要让她做成了!怒问,“都是你的主意??” 莞初摇摇头,又点点头,齐天睿看得气狠狠一记敲在她脑门儿上,却忘了自己的手正是肿得厉害,两个人便一道,“嘶!” “混账丫头!事到如今,还敢跟我耍心眼儿?!” 莞初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额头冲着他道,“是谁的主意又怎样?已然这个时候,还能有更妥当的法子不成?” 一句话噎得齐天睿哑口无言,那突如其来的怒火憋在胸口更觉烧灼难耐,一时迷昏,竟觉这痛都是眼前这丫头所致!回想昨日她在丫鬟们眼前做足了戏,却又一个字不曾透出去,只有他知道她有孕,只有他在为此行事,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利用他的私心诱他挺身,天大的事竟是玩在股掌之间!可恶!! 莞初看着他咬牙不语,当是他果然静了些,“相公……” “莫要再叫我!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 一句闷吼,莞初小小哆嗦了一下,看他盛怒之下的脸色竟然有些泛白,手背关节上的伤殷着血肿得黑红,吓得肚子里一番想得千妥万妥的道理赶紧咽了回去。 瞧她又复了原先见了他就怯怯的模样,齐天睿恨,一把将她拢在近身,低头,鼻尖与鼻尖薄薄一张纸的距离,粉嫩嫩的唇瓣还未合拢,颤巍巍的,把他阴冷的气息都吞了进去,清凌凌的琥珀仿佛毫无防备就被他闯了进来,满满的,都是他的怒火,“你好大的胆子!瞒天过海,竟是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究竟还想活不想活?!” “不,不是……”莞初被他迫着开口,小心翼翼,近得尴尬,却又不敢避着,“大妹妹害怕,不让说,我……”干干地咽了一口,看着他的眼睛道,“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被他箍在怀中,莞初反手轻轻地覆在他肿得滚烫的伤手上,“此刻的样子现在府里……你是哥哥,如何能不生气……只是,上次为着天悦,你动家法,第二日一早太太就知道了。那个,倒罢了,可这件事并非你我之事,若是因着咱们不慎传了出去,大妹妹如何是好……” 近近的,听得到他咬牙的声音,眼中依旧挣着红丝,可他的伤手却没有从她手中挪开,“所以,你就自做主张,这么大的事,连个商议与计较都没有就敢赌上她的性命??” “我……”莞初有些语塞,轻轻抿了抿唇,两只小涡认认真真地现了出来,“……想着找叔公再做计较,虽说也是鲁莽,可毕竟,该不会妄了她的性命。也不会……传出去。” 齐天睿冷笑一声放开了她,“倒真真周到!话都传到了杭州去,还敢说谨慎!” 莞初挣了挣小眉没大听明白,可见他好容易缓了些怒火,不敢再争,只道,“相公……往后我再不背着你了……” “你少用这种话来支应我!你还有个不敢的?!你什么不敢??不省事的东西!” 数落劈头盖脸的,莞初见又惹他生气,只得硬了头皮求道,“相公,你消消气,往后再教训,眼下咱们先把大妹妹安置了,行不行?” “好,好,好!!”齐天睿用力戳点在她的额头,“你记住你今儿的话,等理完这桩事,相公我再好好收拾你!” 莞初不敢躲,任凭小脑袋被他点得晕头转向,讪讪的。 好容易冷静下来,原该计议,谁知半晌两人竟是无话。莞初悄悄瞥他一眼,眉头紧锁,怒火压下,那眼中竟是有些空…… “相公……” 一口气闷在胸口,齐天睿此刻真是万般无奈,咬咬牙,“叔公那厢可可靠?” 莞初愣了一下,“我,我不敢说,遂今儿得去看看。” “咱们一道去。” “你,你也去?” “怎的?”齐天睿一拧眉,“你还想一个人撑着?若非我今儿发现得早,谁知这往后又要弄出什么事来?人命关天!” 莞初不敢再争,又想着这总算添了人手,该是更加稳妥才是,赶紧点头,“那就一道去。叔公住在山里,我怕那茅屋漏风,铺盖也不够,也得紧着置办。”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依然锁着眉头,却这不耐的一应让莞初的心忽地踏实起来,“还有,这两日急,我也没安置车马。我想着当天就能接秀筠回来养着,车马更得安置妥当。” “嗯,我吩咐人去。” “赶车人得可靠,这可是……” “我知道!咱们这就走!” “这,这就走?” “嗯。” “也好。”莞初点点头,见他立刻转身又急急道,“你,你稍等,我去楼上再瞧瞧,安置一下巧菱。” 不待他应,她掂了裙角就跑了出去,没有了那有孕在身的遮掩,她又似从前一般轻盈。日头下,发间那只小蝴蝶钗随着她跳跳的,飞上木楼梯,齐天睿站在角落里不知怎的竟是莫名想,这桩事自己毕竟猜对了因由,若是也猜对了源头是否会比此刻少些心痛……   ☆、第48章 在楼上耽搁了一会儿,莞初方匆匆下来,随着齐天睿一道辞别宁府出了门。有女婿亲自带着,宁家甚觉安心,连小夫妻二人丢下妹妹这么急着要往哪里去都没问。 不便用自家的马车,齐天睿只能现在街上租了一辆最不起眼的单驾蓝篷车。两人一起挤了坐,齐天睿眉头紧锁,神思恍惚,似还留在那绣楼上,晴天霹雳,真似一场梦…… 忽觉手下清凉凉的,低头瞧,见丫头正小心地把他的伤手搁在膝头轻轻地吹着,一面打开怀里的小包裹取了药膏出来。原来,她回楼上是去拿药…… 齐天睿原该说句什么,却觉无力,靠了硬邦邦的车板,手往她怀里又伸了伸,细嫩的手指轻轻揉搓着,那痛便不觉怎样了…… …… 山林之中寻到何家当年的承继之人,叔公何旭尧已是年近古稀,鹤发童颜、草履斗笠,一副老山翁的模样,神思敏捷,精神烁烁;婶婆邹氏面容和善,手脚十分利落。 多年不见的侄孙女儿带了女婿来,老两口见着甚是欢心。四人围坐,齐天睿恭恭敬敬与老人问安,彼时的气与羞辱还是堵得心里难受,那难言之隐么便由莞初说给了老人。老两口闻言甚是谨慎,诺下明日收姑娘进来,并未再多问什么。 说完话两位老人去预备所需药材,莞初里里外外仔细地瞧。茅屋只一间卧房,虽说简陋倒十分牢靠也干净,只是铺盖和窗纸有些单薄,这么想着便就着桌上开药方的纸笔把所需物什都写了下来。 待告辞下山,齐天睿将莞初送回宁府,自己揣着她给的单子赶着去置办东西,又赁了两个泥瓦匠进山好好把茅屋窗棱、门缝修补了一番、烘干;厚厚的毡布棉帘子挂了一屋子,门窗都掩严实;又买了一大捆的山柴、几个羊角灯笼;另添置了一口大锅并一叠子铜盆、碗盘。转回粼里,齐天睿赶去安置车马,待都收拾停当,早已日落西山。 这一日,齐天睿水米未打牙,夜里本想回宁府去,一来岳家衣食睡卧毕竟便宜,二来想再与莞初商议一下明日之事,却又记起她临别提起:秀筠此刻正似那绷紧了的弓子再不敢多压一分,不能让她知道二哥已然知晓,怕这一时心力受不得,崩断了这支弦,只说待明日事毕,再做计较。彼时只觉那小嘴聒噪,此刻想想也罢了,齐天睿在粼里街上寻了一家客栈投宿。 夜里,那只伤手火辣辣地疼,辗转着睡不安稳,一时眼前是秀筠,一时又想那丫头怎的也不记得给我换药…… 次日一早,宁府门前泊着辆四架的马车,遮了毡皮,里头置了小暖炉并厚厚的软褥。莞初搀扶着秀筠上车,姑嫂二人都是眼布红丝,一个茫茫然不知所向,一个绷着脸、心攥成了硬疙瘩,都未认出那斗笠下的赶车人正是石忠儿。 齐天睿已早一步候在山中,见马车来到便绕到屋后回避。秀筠被安置在了里屋,吃了一盅安神汤,两位老人这才为她诊脉。 候在外间,齐天睿来回踱步不能安生,在外头多少年摸爬滚打,什么阵仗都见过,可几时经过这女人生孩子的事?更莫说是堕胎。此刻这心里头比昨日沉下了许多,沉得他叹口气都艰难…… 秀筠是齐府里头唯一的女孩儿,从小生得可人却是小心小胆,总是躲在姨娘身后,怯生生,难得大声说句话,哥哥们见着便只知宠爱。齐天睿虽是个混世魔头,不似天佑天悦那般心细,可这做二哥的却会常在外头弄了新鲜玩意儿来逗她玩儿。但凡逢着她随姨娘回娘家,脱开了阮夫人的视线,齐天睿便会登门去央告了带着她去市面上逛逛。最后一次是他被赶出门的前两个月,正是上元灯节,当时小秀筠才将将五岁,骑在二哥哥脖子上看遍了金陵城的所有花灯,头一次亲手点了个小礼花,小脸映在五颜六色的火光里,圆圆的小嘟嘟脸笑得好是欢喜…… 时过境迁,彼时那小小的身子暖暖和和地依偎在他怀中,多少倚靠;谁曾想,十年后,竟是在这山林野地里守着她堕胎!怎能不恨?!只是今日之恨更添了痛,齐天睿紧紧握了拳:不找出那野男人来拆了他的骨头,誓不为人!! “叔公!婶婆!” 见何旭尧和邹氏一前一后从房中出来,莞初赶紧迎了过去,“怎样?” 何旭尧并未搭话,只走到桌旁落座,蘸了蘸墨,在摊开的纸张上落笔。邹氏双手握了莞初,又瞧了瞧她身后的齐天睿,招手示意他二人出来。 三人出到小院里,回头又看了一眼掩得严严实实的门窗,邹氏这才道,“孕相已是三月有余,那腹中的胎儿已然成型,这个时候儿若是下药堕胎,实在是……” “什么??”齐天睿惊道,“三月有余??” “婶婆,”莞初闻言也急得直握邹氏的手,“确实么?” “嗯,我和你叔公都把了脉,绝不会错。” “那,那又怎样呢?”心底早就生出的不祥终像所有的厄运来临之时一样,更恶劣,更让人猝不及防,莞初口中都有些打绊。 “唉,”老人叹了口气,“堕胎与分娩可不一样,分娩是瓜熟蒂落,再弱小的女人,只要胎儿头正,都能闯得过。可这堕胎,瓜是生的,茎蔓连着娘身最是牢固,胎儿成型已是条命,哪能那么容易从娘身上剥下来?药似虎狼,就是生生扯下来的……” 婶婆口中一个“疼”字也不见,莞初却已是听得两腿打晃儿,心通通跳,跳得整个人都发虚险些站不住,好在身后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了她,这才撑住。 “婶婆,您是恐小妹受不得?”齐天睿问道。 “不是‘恐’她受不得,是她必定受不得!”邹氏与他二人正色道,“三月之内还好说,三月以外,生打瓜藤,即便身子硬实、粗健的山野农妇也要丢了半条命,更况是这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你家小妹身子孱弱,气虚血亏,天生不足。便是十月足胎也恐难产,更况是堕胎?” “婶婆……”一番话听得莞初也觉得气虚血亏,却不及扶在她肩头的手,攥得已是铁钳一般依然没有把握,知道他此刻惊得烦乱,莞初只得替他开口道,“那,那就没旁的法子了么?” 闻言,邹氏倒展了眉,看着眼前的小夫妻,“你二人是哥哥嫂子,这个主得做好,脸面再大如何大得过人命?万不可盘算差了。” “婶婆,若是……”齐天睿紧拧着眉,犹豫了一刻方道,“若是将养些日子呢?那之后,她可撑得?” 邹氏撇了撇嘴,“大小姐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将养要耗时日,待个一年半载许是见效,如何等得?” “这……”齐天睿哑了口,莞初握了他的手从她肩上拿下来,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先莫急,先接她回我娘家,咱们再做计较。” 齐天睿抬起头,眉头拧成疙瘩半分不得开解,一时眼前空,竟是有种西北荒野之中求生不能的无力…… 几个人正是无言,何旭尧从房中出来,对齐天睿言道,“这是方子,今儿回去就煎给她吃。安胎要紧。” “安胎?”齐天睿看着手中的方子难以置信。 “脉象细弱,胎气不稳。”老先生语声平和,面上颜色却是十分沉肃,“若不好生将养,恐做成死胎,性命堪忧。” 他像是没听懂,薄薄的纸张在摊开的手中被山风吹得起起伏伏…… 莞初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来放入袖中,“多谢叔公,我们记下了。” 目光远远落在矮矮的山脊,云压得更底,将天色挤成一条绵缓的曲线不见半分棱角,齐天睿慢慢舒开眉,长长吁了口气,回头看着茅屋那厚厚的毡帘,口中喃喃道,“如今,她不得不见我了吧?” 莞初闻言只觉无奈,原想着待断了那孽缘、秀筠一身轻的时候再见哥哥,那时有多少委屈多少苦便都放得下,他恼也好、训也罢,都是轻的。可如今,原先所有的计较与准备都被这“三月有余”击了个粉碎,这往后,不论如何都是长远的计较,怎能不见…… “走。” 齐天睿轻声一个字先行一步,莞初赶紧跟了。 …… 一行人从山上下来回到粼里镇上已是暮昏时候,天阴了下来,厚厚压了一天的云,风凉飕飕的,夹了雨滴的腥味。街上无甚行人,车马行色匆匆。 宁府赶着为这出游归来的人预备了热热的茶饭,却不想一个个都沉着脸,莫说是欢欢喜喜地一道厅上说说话,便是聚在桌前用完这顿饭都不能够。宁夫人觉得蹊跷想问,宁老爷却摆摆手,他们回家来就是要个便宜,何必多嘴。宁夫人想想也罢了,只吩咐下人都送到小姐绣楼去。 已是三个多月的身孕,按着秀筠这瘦弱的身子,孕肚显怀就是这几日的事,莞初再不敢让宁府的人往跟前儿来,一应支应都是巧菱和艾叶儿,茶饭都是亲自接了送到绣床边。 这一日,几个人都不曾正经用过吃食,秀筠更是面若死灰、一言不发,嘴都不肯张。如今她的心里怕是在念那不知所踪的男人,莞初自是体谅,只是她不吃饭如何吃药?这样忧思,伤的不单是自己还有腹中胎儿。 无奈,莞初只好把帘子打起。 帘子外的桌旁端坐着一样一脸疲惫的人,一盏茶,纹丝不动。哥哥的就坐在厅中,目光看过来,秀筠就低头。今日在山中,见齐天睿走进房中,秀筠木呆呆的,像是不认得他,待到他坐到了身旁,一个字未言,她便再屏不住,原先在莞初面前的冷淡此时都彻底崩塌,扭头向里直哭了个肝肠寸断…… 原以为这哥哥会带着昨日那般的恼怒,总要呵斥几句,谁曾想齐天睿从始至终不曾吐出一个字,只等秀筠哭没了气,方轻轻拍她的背,哑声道,“莫怕,有哥呢。” 莞初当时听得也是眼泪汪汪,有这一句便是天塌下来又有何惧?那个时候方知道这哥哥的分量。此刻只能再借他的力,果然,看着他,秀筠慢慢张开口。 吃也罢,塞也好,总算把一小粥送了进去。莞初出来又吩咐艾叶儿和巧菱两个去煎药,千叮万嘱不可有旁人在,药渣子都要小心包好带回来。待都安顿好,方来到齐天睿身旁,原是想安顿他往睿祺那厢去住,却不料他站起身拉了她就往楼下去。 宁府里已是不剩什么下人,用过晚饭一关园子门,到处都不见人影,静悄悄的。两人下了楼,这回不用往书架子后头去,齐天睿来到南窗下的暖炕仰身就躺了下去。暖炕没有生火,垫褥倒是在这窗根儿下晒的暖暖和和的,莞初俯身帮他褪下靴子,腿平展展地放好。 “去给你把茶饭端来么?” 齐天睿没吱声,伸手把她拽到身旁。他躺着,她坐着,手依旧在她身上,两人却都不觉,就这么在昏暗的烛光里坐了好半天。 “你心里……有主意了么?”莞初轻声开口问。 他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那双迷离醉眼此刻轻拢着烛光,略略眯着,深不见底,半晌方哑声道,“你说呢?” “我也不敢说……全听相公的。” 她应得乖乖的,好是顺从的小模样,他闻言背在烛影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我想着以眼下这情形,只能有两个法子。” “哪两个?” “一,找到那个男人,助他们成就夫妻。” “不行。”话音未落,她便轻轻摇摇头。 “哦?”他似是惊讶,“这是为何?他二人既是苟合必有情意,成就一双有情人岂非好事?” “既说得苟合,这情意么……也便不觉怎样了。”小声儿轻柔柔的,一时出了口,方觉自己尴尬,候了一刻不闻他再问,只觉那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淡的,却让人有些招架不得,莞初轻轻咬了咬唇,“……许是曾有情意,可那男人分明心里更顾着自己,并不念她,还说得什么情意?一旦有难,不可共当,怎可倚赖终身?”一番话说完不见应,看了他一眼,小声又道,“……不能把大妹妹托付给他,相公,你说是不是?” 他安静地瞧着,丫头语气淡得连那泛着薄薄粉晕的小脸都觉清冷,一点心思小心翼翼地曝在他眼前,这才觉出手中还握着她,拇指轻轻摩挲那细嫩的手背,“是。” 他这么便宜就应允下来,莞初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将将攫紧的心悄悄放开来…… “第二个法子么,”他继续缓声道,“让她悄悄生下来,日后把那孽种寻个妥当的去处远远送走,彻底了断!” 这一回他说罢半晌,她都没吭声,烛光里静静地坐着,看着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抿着唇,小涡儿圆圆的,像是等着他更说妥贴,又像是……有些赌气。 “怎样啊?问你话呢。” 他的语声不大,似是果然在商量,莞初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 他见状一挑眉,“怎的?又不行?” “我……我不知道。听着像是极妥当,可这般斩断骨肉的法子究竟如何行得通……” “斩断骨肉?那是个本不该生的孽种,还要留下不成?” 他语声提高更觉沉重,莞初轻轻蹙了蹙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近近的,映着烛光将那浅浅水光的眸底都呈在他眼中,轻声道,“是不该生,可既然生了,就是她的骨肉。两月堕胎,痛,却还能忍;可十月怀胎,母子怎忍分离?若是我,我必忍不得,是生是死,总归……要跟孩子一道。我嫁过来时候短,于大妹妹不敢说十分懂得,却也知道一个庶出让她从小到大背得多少辛苦,如今,自己的骨肉又是孽缘私生、寄人篱下,不知这一辈子,她该如何心安?往后每一日每一夜的煎熬,又有谁能宽解得了?能撑得多久……” 齐天睿闻言未开口,长长叹了口气,伤痛的手指在眉头拧了又拧方哑声道,“秀筠心思太重,撑不得多久……可若留下,怎么养?” “相公你是孩子的亲娘舅,自是有办法养他。” 这一句她应得好及时,小涡儿竟是弯弯地含了笑,齐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少给我灌迷昏汤!”说罢又轻轻点了点头,似自语道,“既然养,就得养得堂堂正正,单作娘舅怕是不足够。” “嗯?”莞初一愣。 “只能当爹了。”   ☆、第49章 …… 小烛燃至过半,烛泪斑斑,烛花爆燃,昏暗的厅堂只有南窗下的暖榻上这一点光,照着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静悄悄的…… 她忽地就噤了声,齐天睿等了半天单肘撑起来,近近地瞧着她,脸色倒平和,不曾被他那一句话吓着,只是眼帘轻拢不再看他,粉粉的唇抿着,几次颤颤想开口,终究欲语还休。他微微一笑,“怎的?我这主意还是不行?”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你能亲自护着那孩子,自是最好。” “怎的成了我一个人?是咱俩。光有爹,哪生得出的孩子。” “我……做不了那孩子的娘。” “哦?”这么近,嗅得到那淡淡女儿香的气息,只是这语声软,语气却硬,齐天睿一蹙眉,“之前敢将计就计敢拿自己的身子来遮挡,这一会子倒又不肯屈就了?” “旁的都行,惟这一桩,不行。” 丫头软,此刻的坚决恰似那一日丢了金凤,单薄的身子却又一股极韧的小气势,不容反驳。齐天睿暗暗咬了咬牙,想来她前几日之所以敢一力承当是算定在她的“孕喜”掀起风波之前就能及时将秀筠之事处理妥当,而后再返回来跟他说根本没有此事,女人的身体,他一个做男人的,又怎能驳得了?这一回,当真要来真的,她必然是怯的,毕竟,担子重,脸面也难顾及。想到此,齐天睿只得软了语声劝道,“你放心,我会跟从夕兄交代清楚,到时候定不会为难你。” 她闻言又摇了摇头,小嘴儿一抿笑了,“不必跟叶先生说什么。” “哦?” “他知道,我不会……有孕的。” 齐天睿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噎了一下,这一句梗得有些咽不下去,他们果然是默契,自己的所谓“周到”便实在多余了。因道,“那就好。孩子以后自有奶娘照看,你不过是在府里做做戏,怎的倒不肯帮我这个忙?”又顿了顿道,“不看我,看秀筠如何?” “看你两个谁也不行。”她抬起眼帘,清凌凌的琥珀光就这么看进他眼里,微笑道,“我在府里做不了这个戏。” “哦?”她显是话里有话,齐天睿拧了眉,“这是为何?” “因为……太太,咱们太太知道,我至今还是个……女孩儿身。” “什么??”齐天睿惊得身子往起一挣,两人险些碰了头,“你将才说什么??” 听他问得更急,她忍不得两颊绯红,轻轻捂了低了头。齐天睿即刻伸手将那她的下巴捏了起来,“丫头!你说太太知道?她怎的知道??” “我……”说起女儿羞事,她涨红了小脸,被他逼着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睁开,搭着眼帘,绒绒的双睫都羞得颤颤的,“太太她……给我验过。” “验过?验过什么?你的身子?”齐天睿直问,呵斥道,“抬眼看着我!怎么验的?嗯?谁给你验的?她们碰你了?碰你哪儿了?说啊!” 被他逼着只得对上他的眼睛,像要直直跳进来似的,瞧得她心里乱糟糟的,更觉羞,“问这个做什么?横竖验了就是了!”不待他再返回来逼问,她也顾不得了,直道,“就是……上元节后验的。这么算来,咱们……咱们就是有……也得是这个月。秀筠那边已经三个多月了,根本对不拢日子。” 她的小声儿蹦豆子似的把她的“不能”说了个清楚,齐天睿却听得有些发懵,上元节后,看来是自己抱着酒醉的她回房的亲昵传到了谨仁堂,闵夫人才动了审验的蠢念头,只是心里头将才不知怎的莫名竟是蹿了一股火,不是这两日的焦躁,火苗哑哑的,也灼得人难受,而这一刻又莫名似舒了口气…… “相公……” “嗯?”齐天睿回神,她正抬头看着他。 “你再想个旁的法子吧,要不,就说是好友之子,有难托养?这样你是义父,也可叫爹爹呢。” 将才因着细说“女孩儿身”泛起的红晕并未完全消退,小脸极认真的神情让齐天睿心里忽地一股子拗劲,有义父并不一定非有义母,可他是爹,她就必须是娘! “我自有法子!来。”齐天睿说着将她拢进怀中,低声在耳边道,“既要给孩子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又不能让太太说出什么来,一点子委屈你可受得?” 烛光暗,他怀里更暗……这两日他又气又累,这怎的一时半刻的那语声里竟是有了精神?不能是好事……她摇摇头,“受不得。” 齐天睿正要说下去,忽地一愣,看怀里那不自觉就撅起的小嘴,想笑又忍了,咬牙道,“还不知道什么事就受不得!” “相公,我笨……” “啧!”他手臂一紧,“少给我装相!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 她终是讪讪的,横竖动不得,又逃不掉,只得罢了,“……你说吧。” “回给太太,就说我在外头的女人有了身孕。太太早就盼着抱孙儿,就算恼也不会当真怎样。不过,齐府规矩严,哪怕就是纳妾也是三媒六娉,绝不会允许府外没有身份之人轻易进府。太太舍不得孩子,定会允下我让正妻养。之后,你就接着假做孕喜,如何?” “你外宅里有女人?” 齐天睿正是合计得周密,冷不防备问了这么一句,脱口道,“没有。” “那太太怎么会信?” 她的双眸好是干净,干净得他竟是被问得有些哑口,想说外宅没有旁处有,可不知怎的,瞧着这双眼睛竟是说不出口,有些躁,“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好好糊弄老太太就是。” “可我装不了那么像。” “谁说的?”他瞪了一眼,“你本事大了,前儿还把我唬了呢。” 被他拢得热,问得急,她有些耐不得,“装得像是一时的,怎能长久?十月怀胎,一旦……” “谁让你装那么久?只要府里安置下,我立刻接你和秀筠住到我宅子里去,待生产出了月子咱们再回府。” 齐天睿说罢,仔细瞧着怀里,指望她把那小脑袋点一点,这事就成了。可这丫头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就是不吭声。 “问你话呢!” “我……不想住到你宅子里去。” 丫头拗了上来,有了那次金凤的教训,齐天睿知道便是他这个大男人也拗不过她,只好咬牙低声下气,“听话,我宅子紧临湖边,风景好,又清静,你定是喜欢。” “……不能换个地方住么,你住你的,我和秀筠……” “我那宅子座在半岛之上,只有两处邻居,其中一处就是药王叶府!” 这张牌打出来,丫头终是不吭声了,看着她在怀里点头,齐天睿竟是不知道该喜不该喜…… …… 两人合计好,莞初把上楼把搁了半晌的饭菜端了下来,想着再去热热,齐天睿说不必了,两人就这么温吞吞的吃了。伺候他洗漱罢,莞初吩咐艾叶儿送姑爷往睿祺房里去歇,却见齐天睿转身又躺在了暖炕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挪动。没法子,只好依了他,莞初又担心夜凉,从楼上拿了两床被子下来给他铺了。 临睡前换药,那手伤已是渐渐消肿,就着药莞初看那黑红的淤血总算散开些,问他可还疼?他说疼,她便又吹吹,轻轻揉捏…… 齐天睿头枕着手臂,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只看她揉伤。想他此刻必是一脑门子官司,莞初轻声道,“大妹妹的事不能拖可也急不得,这两日不如先在我娘家养养她的精神?而后你再回府报喜,……谁知道太太那边又会怎样?耽搁两日总是有的。待到说搬出来又得在府里花功夫跟老太太、太太交代,前后算来总得十日。这之后过两日接大妹妹,方说得通。我只是有些担心,那怀里可还撑得这十几日……” 齐天睿听着,心思全不在。她的计议都在理,可有一桩事她却不知道:闵夫人那里绝不会拦阻,疼惜孙辈是一桩,能拿儿子与旁的女人生的孩子回来给她养、成心恶心她,这才是此事必然行得通的道理。可这小丫头哪里懂得?看她仔仔细细地给他揉着,小手好是轻柔,齐天睿轻声开口,“丫头,去睡吧,你也累了。” 夜里,齐天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 次日一早,齐天睿一面吩咐石忠儿回私宅去预备绣房并一应所需物什,一面叮嘱莞初,此事不可久拖,今日就要让秀筠打起精神,明日回府,到时候一大家子定是会围着有孕的新媳妇,不会在意她,莫太过忧心。 安置好这厢,齐天睿先行回府,直奔谨仁堂。媳妇有孕这事绝不能让闵夫人在福鹤堂得知,掩了门,齐天睿扑通跪地:太太恕罪,儿子在外头不省事,女人有了孩子,腹中胎儿已是三个月,太太您说是要还是不要? 闵夫人闻言险些昏厥过去,一惊一乍,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齐天睿跪在一旁耐着性子候着,果然,不过一刻,闵夫人回了神,赶紧把儿子从地上扶起来,娘儿两个一道坐在里间,这才小声合计。 这事犯得有些恶心,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外头的女人虽说断不能要,可那已然成型的孩子可是齐家血脉,丢在外头实在舍不得。若说回明了福鹤堂定是也能抱回来养,可这身份连庶出姨娘养的都不如,自己的头一个孙儿就这么在府里抬不起头,闵夫人更不能应。道:我二房向来干净,就这么一个嫡出子,不管怎样也是我二房的血脉,凭什么让她们那些人嚼舌根去! 话对上了口,齐天睿才把自己的计议引着闵夫人一道“合计”出来。她此刻正在娘家,福鹤堂得知喜讯必不会让再诊脉,正合适。能堂堂正正养孙子,又知道那丫头至今还是女孩儿身,逼着她在自己眼皮子低下吞下这屈辱,闵夫人心里甚是适宜,更想起妹妹钱夫人的话:让她“伤心”可比伤身子强,这一回也算老天有眼,比天天罚她抄经要得劲得多。只不过,想着这一个谎只有自己和儿子知道,还要瞧她在众人面前假做孕喜,必是要在福鹤堂张扬几个月,心里仍是有些不舒意,因此上掉了几滴泪,却被儿子孝顺地给劝了,因道:日子久了恐被看穿,自是要早早接她外宅去,一来好遮掩,二来,福鹤堂瞧不着,她还如何张扬? 闵夫人闻言,这才点头露笑:甚是。 …… 回府之日,莞初比成亲那日的新娘子还要贵重,进了府门早早接了喜讯的老太太舍不得她走路,硬是指派了一顶小轿给抬进了福鹤堂。众人围拢,好似封了诰命,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礼遇,齐天睿被挤在一旁心里直道稀罕,唯一的好处就是根本无人留意到那步履蹒跚的秀筠。 福鹤堂上,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大太太阮夫人也一个劲儿地冲着闵夫人道喜。闵夫人恨得牙都要碎了,也只能陪着副笑脸。齐天睿在一旁候着,心里十分笃定丫头能把这戏演个十足,根本不需要他搭手。果然,自打进了门,丫头羞答答,就着腰身略往后仰,腆着纤瘦的小身子,纤纤步履小心翼翼;腮上一边一抹娇红,抿嘴儿想笑不敢笑,低头应话,柔声细语,那一副小媳妇初孕的模样简直是入木三分。齐天睿看着都忍不得要信了,不觉在心里叹道,丫头啊,你这装相的本事真是天下少有,埋在后宅小院真是委屈了。 老太太太过欢喜,拉着莞初在身边坐了,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打量,一会儿说这孕气早显,怎的就没瞧见?一会儿说这脸色红扑扑的,看孩子多养娘,又问孙媳妇儿这些时吃得可好?睡得如何?不待她应,就扭头吩咐兰洙从库里拿上好的燕窝、阿胶出来交给西院厨房。 齐天睿赶紧笑着拦了,说这些东西他宅子里都有,这就接莞初过去养着。老太太听了不依,斥声混账小子!你可见多过少世面,敢在我跟前儿显?你一个人在外头野惯了,哪能让我这重孙子跟着去受罪? 老太太这么宠着二房还是头一遭儿,阮夫人这半日听着心里已是好大不痛快,原想着闵夫人不待见儿媳妇总会说几句,谁知坐在那厢一尊佛似的也不搭话,安安稳稳地享受。阮夫人屏不住,接了话道,“老祖宗,您老可莫驳了人家小夫妻!天睿在外头多忙,原先还能隔三差五地回来,这一回他心里怎么搁的下媳妇?这西城南城的,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来一回就是大半个时辰,多少辛苦。不如就把媳妇给他送去,也省心。” 闵夫人听着心里直冷笑,还当这是给我做堵,哪里知道我巴不得! 老太太闻言依旧舍不得,不过众人瞧着也只得握着莞初的手道,“他若敢欺负你、冷待你,可回来告诉我,我打他!” 莞初抿抿嘴儿低头应道,“相公他不会。” 娇滴滴几个字,一屋子人都笑,这还说什么?人家小夫妻的事,旁人真真多余了。老太太这才无奈应下,只千叮咛万嘱咐齐天睿要如何如何心疼媳妇,又叫兰洙去着人预备各色补品给他们带走。齐天睿赶紧应下,直道谢老祖宗。 这厢热闹,秀筠陪了这半日已是有些不支,眼看着脸色发白,额头冒汗,齐天睿正是心惊怕人瞧见,却见莞初起身拉了秀筠的手,“大妹妹,对不住了,才说要带你玩几日,这就……” 不知是不是之前姑嫂两个商议好了,秀筠被莞初这么一问立时红了眼圈儿掉了泪。方姨娘尴尬道,“傻孩子,嫂嫂有孕是喜事,你哭什么?”秀筠却只是哭,没有声儿都是泪,看着好伤心。 齐天睿正是纳闷儿,忽见莞初递过个眼色来,这才明白,赶紧上前道,“得了得了,这两个早好得一个人似的,这是嫌我带走她嫂嫂。不如也接你去玩几日如何?” 齐天睿全是逗弄的口气,莞初含笑接道,“你可说话算数?不能悔了。”娇俏的模样看得齐天睿一挑眉,愣了一下,像是一点阳奉阴违的心思被媳妇抓了个正着,两人演得简直是天衣无缝。众人都笑,说这哥哥不过一句玩话,让人现了型喽。 老太太最喜这般兄弟姐妹和睦,将才还犹豫,这一瞧,直开口应下:“去吧,去玩几日,过几日让秀婧秀雅也去!” 一时间,欢声笑语。 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不但得着老太太应允往外宅去,还就下带走了秀筠。从福鹤堂出来,日头明晃晃的,莞初头有些晕,齐天睿一把握了她的手,低声笑道,“好丫头,咱明儿一早就走!”   ☆、第50章 齐府有个规矩,孕喜之事不可声张,丫头仆妇们底下伺候不可成日介奶奶有喜如何如何,管家小厮们在外头采办东西更不许多言。只待生养下来,平安安过了百日才会四处下喜帖喜报添丁。这皆因齐家□□爷那一辈膝下都是儿子,一心想要闺女,岂料老太夫人生养了四个儿子之后再不得孕,直到年近五十忽然有喜,真真是老蚌生珠。而后果然生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囡囡,一家子欢天喜地、唱了几天的戏,岂料锣鼓声还未歇孩子便夭逝。 喜事变丧事,比之前求而不得更加难耐,后来又怀了两次,都是生养下来不过百日就走了。起初也当是太夫人岁数大了孩子弱撑不得,岂料待到了齐家老太爷这辈,几个兄弟娶亲之后不是迟迟不得孕,就是小产滑胎,十年之内竟是一儿半女都养不出,因此才有了这么个规矩。说来也巧,自立下这规矩,旁的兄弟不说,翰林齐府便接连有了三个儿子,又有了两房嫡孙,一家子小心翼翼,齐天睿更是在周岁宴的时候才对外放了喜帖,打小儿虽说顽劣异常,却是极少染病,平平安安长到大,从此老太太越发笃信。 不许声张,这正中齐天睿的下怀。若是外头都知道他媳妇有了身孕,这来来往往的多要贺喜,难免露馅。更为了安置秀筠和莞初,私宅里的下人齐天睿都亲自过了一遍,但凡有些许犹豫使不得的就给了遣散银子辞退,府里带去的也只有艾叶儿和巧菱。唯一烦难的就是近邻叶从夕,齐天睿合计来合计去决定暂时瞒下,毕竟,这一住近水楼台,这两个人定是要见面,何必非说出个假孕之事来惹是非?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到时候再与义兄交代,只是代养,想来他该不会过于责怪,且以叶从夕的为人,甚知尊重,又极少花心思于这繁琐俗事,只要莞初平安,他绝不会刨根问底。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辞别府中各院,又是一番反反复复的嘱咐,待到两辆双架的马车载着一行人出了门,已是到了后半晌。 私宅座在环岛之上,统共就三户人家:一户是药王叶家,一户常年不见人,齐府的马车来到,下人们赶紧出来迎了进去,一时半刻的,便悄无声息。 三进的院落,齐天睿的卧房与书房在正中堂,后园的几套屋子,一个拆了隔板做了个大浴汤池,常年引着热泉;另几个屋子都用香料熏烤,珍存着齐天睿的这些年的积攒,舍不得兑卖的古玩字画,只留着自己赏玩。因着后园临湖,甚是清静,又离前厅远不会随意撞见什么人,选定其中两间厢房,腾出来收拾了安置下秀筠。 一应物件都是新置办的,说起来也不过是两日之内的事,却是拾掇得十分舒适雅致,连房中的帐帘子都是齐天睿吩咐的花色,用的是秀筠原先养在亲娘身边时的碎瓣樱花帐;厨房里头这几日的菜单子他也亲自过目,一个人惯了,忽地带了一大家子人,确实有些忙乱,可齐天睿向来是个八只脚走路的螃蟹,事事理得清。 安置住下,齐天睿又撩袍子坐在了秀筠床边。 昨儿夜里听丫头说回府前在知会孩子将来的收养之策时,曾先试探着问过她有何打算。不能堕胎之事几是将这柔弱的女孩儿逼上绝路,岂知这死过一次,人虽凄然绝望,倒似横下了一条心,说生养下来,求哥哥嫂子知会府里只说她染病死了,自会带了孩子隐姓埋名远远去过,绝不会辱没齐府的门庭。齐天睿听着这点子担当搏了命似的,更觉心痛,口中斥道,她一个人过?活得下去么?!莞初听着也是为难,说那自然得倚靠哥哥了,你说是不是相公?齐天睿没应,莞初瞧着那脸色红帐子里都发青,屏了半天忍不住小声问:相公,你后悔了?齐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巴不得我后悔吧? 既是能就和着他们把这出戏在府里演圆满,秀筠必是已然应允把孩子托养给他,齐天睿并未问莞初是如何将人说服,此刻坐在床边看着她,还是小时候那娇娃娃的模样,却是凄苦凋零,伤心欲绝。兄妹二人自多年前分离再未如此亲近,隔了一层府门,又隔着东西两院,这一回生死之难没想到这份亲近竟还似当初,看着她便觉心疼,心里将那外头的男人早已千刀万剐,却不肯一巴掌打在小妹身上。齐天睿沉声宽解,只道这宅子里都是极可靠的人,绝不会半个字走漏风声,你只管好生将养,凡事有哥哥在。秀筠虽是依然羞耻得难以启口,脸色却是比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强了许多,哥哥的后宅,实在是隐秘又安生,这份倚赖再无旁处可及,终是在他面前轻轻点头,道:往后我只赖着哥哥了。 这一句不知是怎样戳了他的软肋,莞初在一旁瞧着,竟觉他眼里头软柔得人心颤,不觉看得有些怔,想起很多年前柳树下的河边,像是也曾见过他这样,悄悄惊讶,其实哥哥长大了也没有变得多坏,还是有些情义呢…… 安抚完小妹已将近傍晚,齐天睿吩咐下厨房,又安置管家几句,便匆匆出门往柜上去。想来这几日忙家里的事耽搁了照应生意,莞初瞧他远远去了,心里却有些泄气,进了这个宅子的门,她再不必装着,那些随车来的补品、暖褥,一应尊贵的照应都立刻挪给了秀筠,自己只带了一个小箱笼匆匆塞了几件衣裳,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把自己和这小箱笼安置一个地方,秀筠这房里倒另添了一张榻,可那瞧着就是给贴身服侍的巧菱预备的,自己的屋子在哪儿呢…… “二奶奶,” 莞初正一个人站着纳闷儿,身旁传来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扭头看,正是这私宅的管家傅广俯首行礼。他将才说这一宅子的人都极可靠,那这总管之人定是最得支应的心腹,因此莞初忙正了身子接道,“傅管家,切莫多礼。” “二奶奶,我这就伺候您往前头正堂去。” “正堂?” 傅广口中谦卑,指引得却十分理所当然,弯腰亲自将莞初的小箱笼捡起,躬身前行。莞初见状赶紧跟了,一路来,这府中精雕细琢出的四季景色已是十分悦人心目,只是这不过二月早春的天气,并未见有何奇花异草,却怎的一股清香袅袅,动辄随处可得,待到去寻,竟是悠悠然散在空中、掩在廊下,不见其踪。莞初来来回回地瞧,四处探头,小狗鼻子似地寻,不知是何草木,真真妙不可言。 抄手游廊,绿瓦红梁,檐下挂着鸟雀笼,在头上扑棱棱的,叽叽喳喳,清脆欢快。将将走进正院廊下,忽闻一声轻啼婉啭,似清晨雾起那一声破晓的啼鸣,这叫声真似梦中回转,听得莞初一愣,忙抬头,果然,那笼子里是一只通体金黄的玉鸟儿!记得她第一次谱曲子就是听鸟鸣,那是在山东林中,一早日头将将冒头,万籁尤静,忽地一刻,林子里撒满碎光,百鸟齐鸣,铺天盖地的鲜活,生机冉冉,一时让人觉着活着是如此珍贵。只是这煮沸的天地却独独掩不住一只清灵的小鸟儿,那鸣声悠长、婉转,几经变化。那个时候才学得,这种鸟儿极聪明,幼鸟时竟是可仿百灵与画眉,许是因着这点子偷来的本事,长成后它的叫声便再无鸟可及。莞初记得曾经寻着跟着学,可日子短,未得精致,仿出来的谱子也十分生涩。此刻听着倒生了趣儿,抬头轻轻打了个小哨子,那小鸟儿果然应和了起来,你一来,我一往…… “哟,二奶奶,您真是本事,这雀儿进了府难得叫一声,爷那日还说这不会叫的笨鸟,当个摆设也嫌碍事呢。这下子可救了这鸟儿了。” 莞初笑了,这话许是傅广恭维,却说得合情合理,听得人美滋滋的。见人家还扛着箱笼,莞初紧着几步跟了,一道来到正堂。 …… 这是这宅子正主儿的屋子…… 这里单字一个“泽”,匾上清清淡淡书着:泽轩,既非正行书也非圆隶,看着倒是工整,只那笔迹分明带着主人的随手的习惯,仰头而视,再无旁处正匾那压在人头顶、庄肃的气势,莫名觉着亲近,仿佛清静之中主人的一声唤,迎客,却又不热络,让人不得不止步于前。莞初瞧着,嘴角边不觉就抿出一丝笑,这是他的字,她见过他的字,就是这样不会卖弄笔力,规规整整,雅性随风,生意人难得一股正卷清雅之气。想来公爹一生与书为伴,这真传在他身上便只剩下这字迹了。文,该如其人,他心下若真有这等闲情雅趣,倒是难得…… 傅广候在一旁,她便亲手推开房门。 厚重的雕花门上图案如此精细,抚在手下活了一般,忍不得,又轻轻抚摸,好精致的雕刻,这一扇门,且不说这木头的金贵,单是花纹就该是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进到房中,才见这卧房竟是整个正堂通透出的五间,莫说是他们那座赏花小楼,就是老太太的褔鹤塘也不曾见这般气势。中间是玲珑剔透的雕花板壁,脚下是精致的墨绿碎玉砖;那墙上多宝,有琴,有玉瓶,有滴滴答答的小金钟,更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物件儿,有的小船在走,有的玻璃盒里在簌簌地飘雪,更有一只十分笨重老旧的砚台,在这金玉满堂的房中竟也是如此契合。有的格子空着,透过去,正看到那卧房挂帐上的一只鸟儿,莞初一歪头,那只金丝线的鸟儿便展开了翅膀…… 不一角度,映出不一的景儿。他不单是个古董行家,还十分懂得摆设,那些小物件莞初虽没见过,倒也曾听人说起,这该都是西洋泊来之物,摆在他的房中,竟是与那只老砚台应了趣儿;每一处都自成一景,价值不菲的珍品仿佛生就为这屋子所生,那角落就是最安置的去处,不觉多余厚重,但觉新奇雅趣。 莞初轻轻在房中挪步,环身而看,这看似随意的摆设该有多少心思在里面,他原来竟是如此细致么…… 再往里去,透过纱帐隐隐看到里面的卧床,帐边的白玉香炉,滚滚地淌着雾,味道极淡,若隐若现,比齐府里分来那浓重的花瓣香更觉嫩蕊新绽的清新,嗅在鼻中这么柔软…… 轻轻挑起那透纱的帘子,呀……这张床怎的这么大?足有府里那只笨重的拔步床三个大。帐子是雨后初晴、淡淡的水蓝,从四周散下来,每一边都搭得错落有致,人像被托在天空湖水之间,如此清净惬意…… 不经意扭头,莞初吓了一跳,天哪,床那边竟还有一扇门,镜面相隔正对着床帐,这张床便像伸展了出去,层叠的帐子云朵一般,铺满了整个屋子…… 不知那皇宫里的王子公主是睡怎样的床,再不能像他这般,宠着自己…… “二奶奶,你先歇着,我这就吩咐人来伺候。”傅广在外头轻声回话。 “哦……” 听那外头掩了门,莞初方走出来,蹲下//身打开自己那只小箱笼,想了想又合上,锁好。轻轻地吁了口气,原来此处才是他的家,他其实,并未娶妻……   ☆、第51章 起更入了夜,齐天睿才从柜上下来。 裕安祥在杭州原本已有一家分号,统领浙江汇兑;江南富庶,天下粮仓,本金越压越重,将将立号三年,其势头便直迫金陵总号。杭州是商家重地,分号立址是莫向南与齐天睿两人亲自前往、共同选定,当时便料定此号必将得势,银库规模、院落安置全盘按着总号来的,遂如今的势头并不觉沉重。只是,浙江自古人杰地灵,且不似北方那般恋及故土,又加之水路漕运自拆除南北堰后,萧山、曹娥之间再无阻隔,一片湖泊水系,四通八达,引来各路商客,极盛繁荣。 一年前,齐天睿在杭州查账时理了一桩逾期兑票,究其因由,才见是本省内路途耽搁。商客们进了浙江就必须走杭州汇兑,虽说路途也不过一两日,却已然有失商机,遂与莫向南商议再开分号。齐天睿在衢、湖两地之间甄选,前后四下两地,最终选定了衢州,所谓“居浙右之上游,控鄱阳之肘腋,制闽越之喉吭,通宣歙之声势”,莫向南对此十分满意。 年前银库与本院已然竣工,只等开春就要开张大吉。开号人马早早选定,除了柜上几个,还有一位多年跟随的专笔,虽是早有打算,齐天睿还是再与老人合计,几日后,他要亲自带人过去。 回到私宅,已然敲了三更的天。管家傅广迎在门口,接了主人一路往里去,回禀这头一日头一顿饭,各房安置如何。听闻秀筠对饭菜还合口味,果然吃下了些补养的粥品,齐天睿这才放心,又嘱咐道,“今儿仓促,明儿记得要按药方子重新调制三餐,谨遵医嘱;药膳补品,切不可过重,她身子本来就弱,服不得。” “爷放心,石忠儿明儿就去请老先生过来,定会请教商议,仔细斟酌。” “嗯,今儿的药煎了么?” “药是我亲自在药房捡的,按时辰煎了送去给大姑娘,是奶奶亲自服侍送下。” 齐天睿点点头,“她可好?” 傅广闻言略蹙了一下眉,旋即明白这“她”指的是二奶奶,忙回道,“原本按着爷的吩咐要在泽轩摆饭,可奶奶自爷走了就一直陪在大姑娘房中,晚饭便一道用了。” “哦。”一路过了前堂客厅,齐天睿又问,“今儿可带着她去过小厨房了?” “去了。告诉奶奶这是给爷预备夜宵用的,往后要什么,奶奶只管吩咐。奶奶问,这小厨房也有专侍的厨娘?我回说原有,只这一回让爷给打发了。”傅广谨慎地回着话,这些都是爷安置下的,一个字都不曾错。原本这小厨房只是备用主人熬夜之时,热茶、烤焙点心之处,从未当真起灶做过什么,这一回吩咐要给二奶奶瞧,傅广私下合计难不成是要使唤二奶奶伺候? “她怎么说?” “哦,奶奶没说什么。”回想那女孩的神情,环顾四周,预备充足的果蔬、鲜肉,竟是有些寡落,分明是有心事。傅广看在眼中,略是蹊跷,正房妻接入私宅,虽说不大和规矩,可女人眼中这该是个天大的喜事,毕竟,离府立宅,却多少年没有女人,正堂正院只奉正妻,怎的不知欢喜?看来这小夫妻尚有不明之事,只是当家爷是个极精明之人,凡事最忌人插手点拨,傅广便十分知趣地不再多言,只又道,“爷您可用过晚饭?” “吃了几口。”齐天睿说着便觉腹中已然有些空,顿了顿又道,“不必预备什么,夜里再说。” “也好,小厨房不封火就是。” 主仆二人说着话已是来到正院二门,傅广止步辞别正要转身,又回头,“爷,今儿有桩小事,倒有趣儿。” “哦?”齐天睿听闻未再往里去,“何事?” 傅广往院里瞧了一眼,附在齐天睿耳边,齐天睿听着听着眼睛里头含了笑,“真的?” “嗯,”傅广点点头,“说来也是稀奇,奶奶那哨子吹的跟那鸟儿真像,那鸟儿当即就扑棱了翅膀往她头上飞,叫得真好听,这些日子我还是头一次听着。” “竟是吹哨子,这丫头真真是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听爷口中责怪,语声儿却是掩不得的笑,傅广道,“爷,这鸟儿有灵性,这稀奇的鸟儿更不是一般的生灵,咱们奶奶可不是凡人。” 齐天睿笑着摆摆手,“你去吧,夜里不用招呼人来伺候。” “那小厨房上夜?” “不必了。” “是。” 合闭了院门,齐天睿转身往正屋去。平日里不论他几时回来,一入夜这院中廊下、房里的玻璃灯盏都会点上,亮堂堂地候着。今儿这院子里通过就亮了廊下两盏上夜的灯笼,房中更只有一盏小烛,晃晃的光映在窗子上,鬼火似的。 难不成没等我回来她就先睡了?齐天睿蹙了蹙眉,大步穿过庭院,拾级而上,推开了门。 房中昏暗,果然只有桌上一盏流泪的小烛,烛灯下趴着一个人,双臂叠放垫着小下巴,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板壁上一只来回摇晃的西洋小瓷人,一动不动。待到他走近,转过头,大眼睛里头空空的,一点点烛光…… “丫头,你这是怎的了?” 她像没听着似的,不抬头,那目光便呆呆地落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上。瞧着眼前这软趴趴的小模样像是抽了筋骨一般,身上还是早起的那身衣裙,再瞧周围,一点子热乎气都没有,脚底下暗暗的一只柳条箱笼。 “丫头,丫头?”又叫了两声,她还是不应,齐天睿弯腰,对上那双眼睛,“怎的了这是?有人为难你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眼前这张近近的脸上,喃喃道,“齐……天……睿……” “你叫我什么??” 这一惊乍,静夜里好大声,这么近,那绒绒的睫毛竟是动都没动,只是一倏尔,就像只泄了气的小猫儿,低了头。 齐天睿皱了眉,干脆蹲//下身,抬手捏起她的小巴,“说,今儿这又是跟我闹哪一出儿呢?还嫌我不够心烦是不是?” 莞初瘪了瘪嘴巴,心里憋得难受,梗在喉中,痛得厉害,就想冲着他说:公爹和我娘、我爹,还有我都骗你了!我是最坏的一个,可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不该非赖着要嫁给你……莫说你不想要,我,我也嫌弃我自己,生下来就是这么碍事…… 毕竟……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若是知道了该多生气?会记恨自己故去的爹爹么?会跟岳家闹官司么?会……休了她吧?一想到这个,心就跳不动,怎的……还是不想被休了…… “问你话呢!” “不是……你,没安置我的住处。” 拨开他的手,莞初起身,从地上抱了自己的箱笼,“我睡哪儿?” 她像个要去逃荒的小妇人,抬头看着他,一副死硬的小骨头,齐天睿看得真是气,“你睡哪儿?那我问你,你平日里睡哪儿?” 她一愣,不明所以,小声嘟囔道,“……素芳苑。” “素芳苑的鸳鸯床!”他呵斥的声音并不大,只是拉长了音好吓人,“那是你相公我的床!你一直就睡在我床上,今儿这是怎么了?我的床睡不得了?想造反啊?!” “就是睡不得!” 小声儿一乍,静夜里头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尖剌剌的,刺得齐天睿都不觉挣了挣眉,莫名地往纱帐里头瞧了瞧,没瞧出有何异样啊?昨儿回来收拾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换了熏香,用的是她平日上绸子时那种药香点了清蕊,即便跳得出汗嗅起来不会燥渴;房中除了原先的摆设,新添了几个西洋的小物件是才得的,正好摆出来给她玩玩,这怎的还惹着她了? “你重给我找地方,若是没有,我睡到秀筠房里去!” 不知是他这一怔没搭话让她果然逞了势气,那丫头竟是抱着箱笼就往外去,齐天睿赶紧一把拉住,“我惯成了你了是不是??平日里装得又懂事又听话,这大夜里的怎么了?不好好儿睡觉,跟我闹什么??哪里不满意?说!” 他呵斥得狠,却始终压着语声,这一来,滋长了那小性子,叫道,“府里那个是我的床!这个,我不睡!” 小声儿理直气壮,齐天睿听着却险些笑出声来,屏了屏,低头在她耳边哑声道,“那,是我一直睡的你的床喽?” 丫头羞了,抬脚就走,齐天睿忙两臂一环将人拢住,手臂裹着手臂,一道抱着那只小箱笼,“行了,怎的闹起你的床我的床来?若果然闹,你也得睡睡我的床不是,这样咱们才好两清,如何?” “我的床……是新的。” “我的床也是新的啊,咱们成亲的时候我才置办的。睡了没几个月。” 怀里没了动静,虽说没再走,可也没应下,齐天睿想了想,低头,轻轻用下巴磕了磕那小脑袋,“没旁人睡过。要不,你就是嫌弃相公我?” 等了一小会儿,怀中的小脑袋终于摇了摇…… …… 四更天,两人总算洗漱完,安安生生躺下。外头起了风,原本在素芳苑是竹篾纸的窗子,一起风总会有刺刺拉拉的声响,泽轩都是玻璃的窗子,便只听得到树梢摇摆,簌簌的,安静了许多…… 床宽大,她蜷缩在一角,他伸开手臂竟是都够不着。 “丫头,” “……嗯,” “你今儿这是跟我赌气是不是?嗯?” “……往后不了。” 齐天睿轻声笑了,“你这丫头,认错儿比蹦豆子还快!” 那角落里又没了动静,齐天睿起身,把枕头扔到她身边去,自己拖了被子挪过来,见那丫头支起了胳膊,赶紧道,“别忙着扎我啊,我有话跟你说。” 玻璃罩灯,小小的烛苗,透过薄纱的帐子映在白净净的小脸上,粉粉的,抿了抿唇,小涡儿圆圆的,又复了往日那乖巧听话的模样。 “来,躺下。” 这么一张大床,又被他挤得没了地方,莞初犹豫了一下,侧身卧下。 齐天睿伸手给她拢了拢被头,“今儿,给你赔个不是。” 挨得那么近,他沉沉的语声这么柔和,背了光,那脸上的颜色好亲近,话听得好真…… “那天不该冲着你发火。新嫁的嫂嫂能知道护卫小妹,为她担事,算是不易;起初瞒着我,也是你的道理。” 丫头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只有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将计就计是个好法子,若非我临时回转,你就做成了。这临时起意不能算是我的算计,所以,那原本是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可我怎么觉着,你这是无奈之举,并非全为了秀筠?” 鼻子一酸,莞初赶紧抿了唇,悄悄地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在烛光里,一点子小动作都在他眼里,齐天睿抱着肩略路往她跟前倾了倾身子,“丫头,你是不是记恨我以为你有孕?” 眼睛好不争气,一下子就涨得满满的,她紧紧抿着,他的脸已然模糊,却不肯让一滴掉下来,不想再看清他…… 他静静地看着,等着,待那清澈的琥珀彻底看不到颜色,他抬手,手指轻轻在她腮边一点,一颗滚烫的泪珠滑在指尖,哑声道,“是我想得腌臜了。委屈你了。” 那泪扑簌簌的,她埋头,遮了那泪水的小脸,只把红红的眼睛露在外头。他伸过手臂想将她拢进怀里,她僵着不肯,只得罢了,覆在她的被上,轻轻地拍着…… “丫头,” “……嗯,” 好半天才她哼了一声。 “既是应了大妹妹,咱们就得好好儿的把这事做圆满,你懂吗?” “嗯。” “到时候可不是在福鹤堂应付一日就可了事,那是要天天在众人面前扮娘,要当心。” “做什么要扮娘?那小娃娃不是生下来就给我的么?那我就是娘呢。” 哭过的鼻音囔囔的,那小声儿里却是欣欣然,理所当然。 齐天睿一怔,笑了,轻轻捏捏那泪水闪亮的小鼻头,“好,就是娘呢。” 她也笑了,“那……你也常回来看娃娃么?” “那是一定,没有爹,他怎么长?” “嗯!” 看着这张泪痕的小脸竟是有些欣喜,不知怎的,齐天睿鬼使神差道,“到时候,不如我就搬回去,省得来回麻烦。” “那样……也好。” “好了,睡吧。” “嗯。” 她乖乖地裹了被子,齐天睿也躺平了身子,合了双眼,“这几日我柜上忙,你多照应秀筠。这宅子里有些新鲜小玩意儿,看着喜欢,就那去逗趣儿。” “嗯,那我……能不能带着那只小鸟儿?” 齐天睿睁了眼,“哪只啊?” “就是外头廊下那只金黄的玉鸟儿。” “我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弄来的,一根杂毛都没有,嗓子极清亮。” 莞初缩在被子里悄悄白了一眼,嗓子极清亮,你听见了? 听她又没了动静,齐天睿扭头,那双清亮的琥珀正忽闪忽闪对着他,心里想笑,口中无奈道,“行,给你玩两日吧。” 她乐了,“那,能放出来吧?” “放出来??” “那鸟儿通人性的,放出来,唱得更好呢。” “丢了你可只管赔!” “多谢相公!” “你这也是,你高兴了,我就是相公,你不高兴了,我就是齐天睿?” “……往后不了。” “睡觉!”   ☆、第52章 将过了五更天,昨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夜的时候晴了天,阴沉的云层透出一两颗小星星,水汽尚未散尽,湿冷的寒气。 西城大街上悄无声息,买卖商家依然锁门上板,只有门前两盏灯笼恍恍惚惚地照着一街的冷清。裕安祥票号开了一扇门,房中透亮的灯光照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映出一道暖光;门前停了两辆马车,搭了青布帘子已然装拢妥当,马车前候着几个长袍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声交谈,不时望向街口两边。 不一会儿的功夫,南街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应声而来两骑人马,前面是那匹熟悉的高头伊犁马,马上那位身型俊朗的男子正是自己掌柜的,几人忙迎了上去。 勒住缰绳,齐天睿跳下马来,后头的石忠儿忙接了,领头是总号的一位总账协理,上前道,“爷,都预备齐了,正等着您呢。” “我一时走不了了。” 三日后就是裕安祥衢州分号开张大吉,这一众人正是首批上柜之人,亲自领队的自然该是当家掌柜的,这怎么了?众人正是惊讶,但见掌柜的眉头紧锁,神色冷肃,多年相交深知这位当家人年纪虽轻,行事却滴水不漏、十分果断,这一回临时拖改行程,怕是出了什么当紧的事,不免都握紧了心,协理道,“爷,出事了?” “哦,不妨。”齐天睿应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封了印的油布袋子,“这是衢州调拨银库的账簿,你们先拿去核对。我有事得赶去粼里,你们先走一步。” 协理赶紧接过,又道,“爷,开号时银库对账与镇店之宝,都得有您老扣章画押……” “我知道。我今儿后晌就往那边赶。” “也好,爷您一路千万当心。” “嗯,你们上路吧。” “是!” 送走裕安祥的一众人马,齐天睿掉转马头,主仆二人直奔粼里。 不到一个时辰,赶到粼里天已大亮,一地之隔这边雨水显是湿重。一街两旁陆陆续续打开了店板,早点的摊子更早一步遮了雨布已是开始叫卖。 青石的路面十分光滑,疾马而过,擦起一路的水汽,引来这小镇早起的人们侧目而望,不知这两位衣着华丽之人为何事如此急躁。转头进了巷子,远远看见宁家门庭大开,门前一字排开足有七八辆大车,守车之人都是横眉恶目、壮似铁塔的彪形大汉,身上清一色都是镖局的衣裳,背后扛着一个“荣”字。 看那车上已然是堆满了各式家什、五花大绑,府门上的宁字灯笼都被打落在地,石忠儿不由叫道,“爷!咱们来晚了!” 齐天睿一鞭子狠狠抽下,那马儿便似一股子旋风一般蹿到了府门石阶前,一声啼叫,高高扬起前蹄。齐天睿跳下马大步往里,不及门口就被人拦了去路,那壮汉道,“此处正在盘账清算,不受客!” “盘账清算??我是这家主子,我不在,你们清算哪个??” 眼前这人虽是清瘦,身型却十分挺拔,此刻眉头紧锁、双目喷火,那气势果然像是家宅被侵,细究那话中因由,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齐天睿看这人堵着门依然不知好歹,怒喝,“你是杭州荣盛镖局的?今儿谁领的镖??” 那壮汉蹙了下眉,“今儿是我们少东家……” “叫你家少主子戚方旭出来见我!!” 壮汉耳听这般咄咄之语方知其中厉害,正是转头吩咐人进去通禀,齐天睿已然一马鞭拨拉开他就往里去。那壮汉立刻指引两个人跟了,押护着往正堂去。 一路走,脚下青苔湿滑,满目雨水打湿、凋残的草木,四下里随处可见杯盏灯烛,零零落落,左右两旁的房门、庭院都已经上了封条,原本就已空荡荡的萧条,这一刻更觉破败不堪。这是他三媒六聘叩过的岳丈家,这是丫头亲亲的爹娘生养之处,几日前他们还带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在此避难,这一时三刻竟然就要毁于一旦,齐天睿不觉握紧了手下的马鞭,这奇耻大辱一瞬就烧成了满腔怒火! 正堂之下,几个老家人被挤成了一堆,冷雨的天瑟瑟的,齐天睿一面大步走,一面仔细瞧了,不见岳父、岳母和睿祺,更觉心焦。来到堂上一把推开门,哐啷啷老旧的门扉在这扫荡干净的院落里响十分沉重,惊得房中人都不觉往门口看。 中堂之上老岳丈惯坐的太师椅里一个身型短小之人举着小紫砂壶、翘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嘬饮,角落里正是宁夫人秦氏搂着小公子睿祺,齐天睿大怒,“好你个吴一良!你拆人拆庙拆到爷我头上来了!!” 看着来人,吴一良忙着往下放腿,不觉就呛了一口茶,咳咳咳得肝肺乱颤,心里直骂娘:怎的又撞上这个魔王了?! 不及他开口,一旁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华服公子惊讶地站起身。 齐天睿瞥了一眼,这位正是杭州荣盛镖局总舵主戚荣的独子戚方旭。戚荣是绿林出身,大字不识,却是笼络了一帮武艺高强的镖师,二十年走遍大江南北,从未失镖,名震天下。只可惜,老舵主膝下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书没读成倒喜欢隐姓埋名四处打抱不平,两次被人暗算赌局,正巧齐天睿出手相助方得解围,回去又怕被他爹打个半死,这账便死了,至今这少主子还有一大笔债在齐天睿手里捏着。此刻看见他,竟是惊喜道,“天睿兄,你怎的来了?” “这是我岳丈家!” “什么?!” “七爷!”说着话,吴一良已然起身,拱手赔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怎么能料到这粼里宁家竟是七爷您的岳家呢。” “住嘴!”看那副轻佻的嘴脸,明白这是有备而来,齐天睿冷笑,“你少在这儿跟我装蒜!这帐从何处起?债又死在何处?今儿你给我说清楚,咱们好好清算;说不清楚,莫怪我齐某翻脸不认人!” “七爷息怒息怒,”说着,吴一良从桌上捡起一张纸,“您瞧,这是宁老爷子亲手画押抵押的房契,如今逾期不还,我也只能领了东家的命来收账。” 齐天睿接过一看,不觉倒吸凉气,这老爷子几时把祖宅子并庄上田亩都抵押了出去?才押了一千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日子已然逾期半月,于情于理都到了收账的时候,莫说是人家带着镖局来盘算,就是上了衙门公堂,这案也翻不得。 “怎样?七爷?您是行家,这房契、债票可瞒不得您。” 齐天睿咬咬牙,知道这泼皮无理还要搅三分,更况有理?眼前亏可吃不得,一旦闹了起来,丢了祖宅可就得不偿失。一回手,身后的石忠儿立刻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银票递了过来,齐天睿冷道,“这房契并庄上田亩一共押了一千两,千钱月息三十,利滚利三年,这是三千两银票,拿去!” “哎哟,七爷,”吴一良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只收回了房契,笑道,“这您可跟我算不得。我是跟着东家跑腿的,赚的不过是个过手的钱。您是做钱庄生意的,押贷这种事,赚的是利钱,押得可是那十足的本金,这宅子和那庄子少说也值个几千两,还莫说这几年的田亩收成。” “哼,欺侮老幼,压价压到骨头上,利滚利起价压榨,竟然还有脸在这儿算计?!拿了银票给我滚,莫要逼得我与你好好计较!” 吴一良冷笑,“若是我的生意,本金给我立刻就走,可这由不得我!今儿我只管收这宅子,旁的一概不论,若想翻帐,找那钱庄去!”说着,拱手道,“今儿的事已经办妥,我等也该封门起运,七爷您来得正好,带着你家老夫人和小公子走好,不送了!” “慢着。” 不待齐天睿动怒,一旁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正是戚方旭,走上前来向吴一良一伸手,吴一良不明所以,将房契递了过去,“少东家……” 戚方旭未搭话,又从齐天睿手中接过银票,“今儿我荣盛镖局出镖,为的两家相契。帐起自三年前,又逾期半月,罚息翻倍,宁家需再多付一百两银子,就算两清。齐掌柜的?” 齐天睿嘴角一挑,一摆手,石忠儿立刻递上一张百两银票,吴一良见状惊道,“少东家!这是放贷两方之事,你护帐之人怎可自作主张??” “我镖局接镖,接的是护帐,不是拆人家宅,今日债契两清,我镖局这趟镖就算走完了。”说着,戚方旭将银票摔进吴一良怀中,“往后做这种下流事再敢牵扯我镖局,坏我名声,当心你的狗腿!” 两旁的镖局大汉护在少主子身边,吴一良咬碎了牙也不敢都吭一声。 戚方旭冲着齐天睿一拱手,“天睿兄,今日多有得罪,惊着老夫人与公子,还请兄长多多海涵,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齐天睿拱手还礼,“多谢少东家。” 荣盛镖局一撤,吴一良彻底没了气势,脸色煞白,临走狠狠丢下一句,“齐天睿,咱们后会有期!!” “滚!” …… 待人散尽,齐天睿赶紧上前,“二娘!” “姐夫!”一直窝在怀里吓的哆嗦的小睿祺转头出来,哇地一声哭了。 齐天睿忙将地上的小童一把抱了起来,“好了好了,莫哭,他们都走了。” 轻飘飘的小娃娃被这一前晌抄家的架势吓得魂儿没了,一时有了这般厚实的倚靠,埋在齐天睿肩头,紧紧抱了他的脖子,在不肯抬头。 “天睿……”宁夫人秦氏两眼红肿,嗓子都哑了,唤了一声又是泪。 “二娘,这究竟是……” “还不是你那岳丈,从不管庄子上的事,托给了人家,一时说田亩,一时又说桑林,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竟说一把山火给烧没了,一下子亏空。又养了那么些人,原想着押了宅子解燃眉之急,谁料想,拆了东墙补西墙,利滚利,哪里还得上……” 齐天睿皱了眉,这老爷子真真糊涂!问道,“岳丈大人呢?” “哦,”秦氏抹了泪道,“听说人家今儿就来收账,他昨儿赶着往无锡去。那里还有我娘家陪嫁的一些田亩,说是卖了来还债,好歹宽容几日。” “石忠儿!”齐天睿立刻吩咐,“马上往无锡去,好歹拦住老爷子!” “是!” 石忠儿走后,齐天睿抱着睿祺,搀扶秦氏落座,斟了茶压惊,“二娘,怎的不早知会我们?” 秦氏捧着茶盅,依然惊魂不定,“我是想着来着,想求你和莞初。可她爹爹不让,说孩子在那边本就……给人家添麻烦,怎的还能再去叨扰。” “一家人怎的生分?”齐天睿蹙了眉,“这要是你们都被撵到了庄子上去住,她还好过得了?” “说的可不就是。老爷倒安然,说住庄子就住庄子,可我没出息,睿祺眼看着就要请师父上书院,怎能住到庄子上去……”说着又看着齐天睿,犹豫了一下方道,“天睿,这钱你得宽限些时日,咱们可……” “二娘,这是什么话。我是半子,理当孝敬。更况,我们成亲的时候一方彩礼你们都赔了过去,我娶她竟是分文未动,这还是不该的?” “天睿……” “二娘,”齐天睿轻轻拍了拍肩上的娃娃,转了话头,“睿祺打算上哪个书院?” 秦氏闻言叹了口气,“老爷说在家学就好,我想着得找个师傅。可家里……前几日叶先生过来,说要带他到金陵去。” “岳丈应了?” “没有。与人家非亲非故的,哪里肯应。” “说的是。”齐天睿接道,“金陵有家,怎可托顾旁人?睿祺还小,待到秋后,我把他接走送到金陵的岳楠书院,你看如何?” 秦氏大喜,“那可是求之不得!只是,在你府里,可是不方便?” “不妨事,我们有外宅。住着自在。” “好。好。” …… 荣盛镖局卸下所有家什堆了满满一院子,齐天睿看着这一府里头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孩子,想了想还是留下,从外头又雇了人来安置,想着等石忠儿回来,他再往衢州去,大不了,走两天夜路也就赶回来了。 睿祺着实吓得不轻,齐天睿一面张罗府里,一面还扛着他在肩头,待都收拾停当已是到了后半晌。秦氏来接,没料得他倒睡了。齐天睿摆摆手,就这么抱着送回他房中去。谁知他这一放,还把他惊醒了。 睿祺仰着泪痕的小脸看着他,两眼木呆呆的,像不认得似的。齐天睿心里笑,这样子真像那丫头,不觉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小鼻子,“怎么了?” “姐夫,你……你为何不愿意要我姐姐?” “你,你说什么?”齐天睿一愣,“哪个跟你说我不想要你姐姐了?” “我早听爹娘说,姐姐嫁人不好。姐姐归宁那天晚上就哭了……你要是愿意要她,她为何要哭?” 齐天睿挑挑眉,“兴许,是因为我要她,她才哭了呢?” “不是。”一张娃娃脸,忽地若有所思,“我小的时候就知道姐夫叫齐天睿,是姐姐偷偷告诉我的。” “是么?”齐天睿嘴角一弯,丫头这么不知羞。 “嗯,”他一点的笑意也被这孩子明亮的眼睛捕捉道,竟然也随着他笑了,“姐夫,我觉着我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你说是不是?” “嗯……”齐天睿佯作沉思,“还说得过去吧。” 谁知这一句让睿祺小眉一吊,“哼!你就是看不上我姐姐!怪不得那天她哭,你要是不要我姐姐,你还回来!” 齐天睿被呛得直挣眉,憋了笑赶紧道,“你看你,读书人,怎的不知内敛一些?我是她相公,我要说世上她最好看,是不是有些自卖自夸?” “好看就是好看,谁看也是好看!孟子有云:诚者,天之道也!姐夫这点小事也不敢担当,如何做得大事?” 看这一本正经的小脸,齐天睿想笑却不知怎的竟忽地没了那逗趣儿的心,居然应着他的话回想她的模样,这一想,她竟然就在眼前…… 从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好看,那浅浅的琥珀足够摄人的心神,小小的鼻,弯弯的眉,小唇嘟嘟的,一笑,两只小涡甜甜的,一嗔,两只小涡儿圆圆的,她美得那么灵透,那么引人亲近,娇娇的小荷一般,远远地瞧,会让人莫名恨,轻轻拢在怀中,才觉安逸…… “姐夫,你若是当真觉得她不好看,那你……” “好看。”齐天睿轻轻点点头,“这世上,你姐姐最好看。” 睿祺忽闪着明亮的眸,笑了,“那你会好好儿护着她么?想今儿一样?” “会。” “那你对我姐姐好一点,我就告诉你我姐姐的秘密。” “哦?”齐天睿笑道,“好,我这就诺给你:一定好好待你姐姐,如何?” 睿祺不屑地摇摇头,“太轻薄。” “咳,”齐天睿清了清嗓子,“此生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她伤着,让她受委屈,如何?” 睿祺这才满意地笑了,凑过来,咬了他的耳朵,“我姐姐从娘胎里带来一样本事,她能辨得百种音,千种调。” “什么?”齐天睿蹙了眉,没大明白。 “我爹爹教//养名角,什么人,什么角,音色如何,姐姐一听就准,而后能化成谱子,爹爹调//教之时多有助益呢。” “是么?”齐天睿惊讶,忽地想起了那只小鸟儿…… “嗯,姐姐谱的曲子用来教习,很多角儿都求呢。” “你姐姐还会谱戏谱?” “会啊,姐姐的琴谱才好呢,千金不得!只是,爹爹说这是尴尬事,在家里解闷就好,不可在外头声张。” 看睿祺夸得要吹破了天,齐天睿来了兴致,“那府中可有?拿给我瞧瞧。” 睿祺摇了摇头,“没有。爹爹不许拿出来卖弄,姐姐就只做了,弹给我和叶先生听。” 齐天睿蹙了蹙眉,“叶从夕?” “嗯,叶先生十分欣赏,临别,姐姐还送了他好些。” “那你府中就不曾留下一份?” “姐姐都带走了,姐夫你没见过么?” 齐天睿摇摇头……   ☆、第53章 从衢州连夜奔走,进了金陵城才将将过了晌午,齐天睿本想着先往柜上去瞧一眼,可从南边上来,这马便直往半岛私宅去。 进了门,午后静谧轻拢着青砖灰瓦、朱漆游廊,暖暖的日头熏着新绿红枝,一院子清香。不过是二月的天气,一夜风尘,一身湿寒的露水,日头出来一晒又赶得一额头的汗。齐天睿边往院子里头走,边耐不得燥热把身上的外袍解下来扔给随在身边的管家傅广。说是管家,实则长出齐天睿十岁有余,五年前齐天睿买下这宅子傅广就随在了身边,人谨慎,办事周到,是这宅子正经的当家人。此刻边随着走边将主子不在这几日府中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老郎中何旭尧又来过一回,调了用药的方子,大姑娘身子见好,每日也能多用些茶饭,二奶奶每日陪着,甚是精心。 齐天睿掏出帕子擦着额头的汗,“这几日可有客访?” 傅广看着爷连夜赶路满眼的红丝,琢磨了一下,谨慎道,“爷离金陵那日隔壁叶家送了些北边儿的野味过来,而后三公子来了两次,二奶奶在小厅见的客。” “待了多久?” “说了一会子话,留下两个信封子,二奶奶收了。” 齐天睿闻言未再言语,搬进外宅本是最隐秘之处,可叶家也近在咫尺。后园直通湖边画舫,一抬头,不远处就是叶从夕的画楼。许是碰巧,丫头搬过来第二日就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傍晚安置秀筠用过晚饭,就坐到了画舫边,口中喃喃,手里头写写画画。不知那楼上的青衫长影可也是每日伫立,齐天睿懒得去瞧,只在自己园子里的水榭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统共走了六七日,叶从夕就来了两次,齐天睿蹙了蹙眉,不觉加快了脚步。傅广赶紧跟了,“爷,还有一位客来过。” “哦?谁?” “三爷。” “天悦来过?来看秀筠?” “不是,是应着老太太的嘱咐来瞧二奶奶的。” 齐天睿嘴角一翘,笑了,好小子,你真是哪儿都敢追来!齐府规矩死硬,从来不认私宅,老太太就是惦记也只会支使底下人来送东西,绝不会正儿八经地派了孙儿来访嫂嫂。待我收拾好这丫头再回头教训你! 齐天睿回到泽轩,果然不见人。自她住进来,他嫌艾叶儿聒噪,撵到秀筠房里,原先这院子使唤的小厮也被打发了,这一会子便冷清清一个人影都不见。自己张罗着洗了把脸,换了薄绸的罩衫,顿觉利落许多。出来一路往后园走,小风越过山墙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水腥味,清凉适宜。 自将秀筠安置下,齐天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审问丫头巧菱。诊得孕脉三月有余,齐天睿仔细推算了日子,那是在他成亲前。记得当时方姨娘家的老娘因着冬日阴寒招了病,姨娘便带着秀筠回去探望,一去就走了一个月。算起来,日子正好落在这一个月里头。方姨娘的老父方老先生曾是齐府里的家学师傅,读书人,小家宅院一生清贫,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个秀才,在书院里吃饭,虽说日子也是清淡,却是一双夫妻,清清白白;小女儿生的一副好面孔又知书达理,倒因着纸上传情拗了性子非要跟了齐家大老爷给人家做小。 彼时老先生一气之下罢了家学回家,不肯认女儿。直到天悦出生,齐允寿又亲自登门,方家这才又打开了门,却是不肯领受齐府丝毫的恩惠,便是逢年过节女儿孝敬的年货礼品,方老先生也不肯收。两年前老先生仙逝,留下方老夫人,一方两进的小院带着几个老家人自己过活。方姨娘因而常带着秀筠回去探娘家,看来正是在那无人看护的小院子里出的事。当时齐府随行的只有方姨娘的贴身丫头和巧菱,小姐再想入非非没有贴身丫头的帮衬是断难行事,遂齐天睿料定巧菱必是知情人。 将巧菱叫到了跟前儿,齐天睿恩威并施,巧菱吓得直哭,事到如今也不敢再瞒着,如何后门传信,如何进的闺房都招了出来。只是他两个是如何认得的、前情怎样,巧菱却不得而知。且她只管传信,虽也见过人,却并不真章,更不晓得此人的身份来路、姓字名谁。齐天睿听着,颇是蹊跷。看来是二人早有心思,几个月前不过是相约见面,情起何处?究竟是情到浓处不能自已还是被那贼人花言巧语哄骗了? 齐天睿早在心里把那厮千刀万剐,不管是谁,寻着了,就算他是秀筠的命也绝不能轻饶! 来到后园厢房,听得里头静,齐天睿轻轻挑了帘子,卧房的纱帐落下,艾叶儿在桌旁支着肘子打瞌睡,巧菱守在帐子外的绣墩上做着针线,听到动静,抬起头,正是要开口叫人,齐天睿摆了摆手示意她悄声,巧菱忙搁了笸箩起身跟了出来。 “二爷,” “大姑娘这几日可好?” “嗯,日里跟二奶奶说话儿,精神倒好,陪着能吃下一小碗饭,汤药也好,夜里也能睡两个时辰了。” “哦,”齐天睿点点头,又往里瞅了瞅,“二奶奶也歇在里头?” “哦,没有,这几日奶奶都是用了午饭就往后头去了。” 齐天睿闻听,一时口中干渴,更觉日头燥,“大晌午的,老往湖边去做什么!” 巧菱愣了一下,赶紧回道,“奶奶不在湖边,是在后头柴房呢。” “嗯?” 这又是哪一出儿??齐天睿也顾不得肚子饿得直叫,抬脚就往角门去。 角门外的小院子是大厨房,绕了厨房后头山墙根儿底下搭着一个大棚子,里头堆着各式火炭,棚子边上是柴房。未及近前,就听得里头刺刺拉拉的声响。又是什么幺蛾子?齐天睿放轻了脚步,悄悄来到柴门边往里一瞧: 丫头一身鸭蛋青的薄绸短打,青丝高束,额鬓两边软软的小刘海儿都扎了起来,小额头一露出来,两道水弯眉翘翘地挑了起来,小鼻笔挺,难得地凹下眼窝,竟是雕出些许的棱角,此刻轻轻咬着唇,搭着眼帘,神情专注,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只是这形状么,撸胳膊挽袖,露出粉雕玉琢、莲藕似的小胳膊;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条厚重的桐板木一头扛在她肩上,一头落在凳子上,板木宽,遮了她大半个身子,小脸上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只管看着手下,小手纤白裹着一大张粗砂纸,正在起劲地刺刺擦擦地磨着木头,木头沫子飞在空中,头发上,小脸上,日头底下竟是发亮…… “你这是做什么呢?” 莞初正仔仔细细地打磨着,冷不丁这一声吓了一跳,抬眼瞧,那人抱着肩靠在门口,挑着眉,声音哑得险是辨不出,尴尬的形状一时收不得,小嘴儿一抿,两只小涡盛了蜜一般,“相公,你回来了!” 没理她,齐天睿只管抬步走过去,伸手摸那块木头,是寻常的白桐木,此刻已然是琴板的形状,侧板与面板相连,显是整木头挖出来的;锯得齐整,刨子活儿甚是讲究:后果、前梁、琴尾、盒盖,摆布精细,弧度流畅,凸起的琴码也抠得十分细致;穿弦与挂弦,孔眼粗细、大小高低,一打眼看过去,虽未上弦,却是个正经活计。 他低头瞧得好是仔细,鼻子都快贴到了琴板,莞初支腿架胳膊,一副小工模样,形状实在不雅,想把腿收收又怕一时没撑住,闪了他瞧,只得挺着。 “你做的?”他开口问,却并不想听她答,只这一身锯沫子已是一目了然,又道,“怎的用白桐不用青桐木?” “不妨事,”莞初两手托着琴板,用胳膊肘蹭了一下额头滑下的汗珠,这一蹭,袖子上的沫子更沾在了腮边,都是不觉,“青桐、白桐、赤桐,木质轻虚,皆宜琴瑟。只要是整木头挖的,音便纯,传得远,音色也好。” “哦,”齐天睿点点头,“哪儿来的木头?” “腊月雨雪多,园子里几株老桐被打残了,老妈妈们拾掇的时候我要的。晾在素芳苑后头的耳房,太阴了,一直干不了。咱们离府的时候我带了来,这边柴房阴凉透风,这才几日就好使了。” 说得起兴,小脸红扑扑的,齐天睿听着也觉有趣儿:腊月里她正是在婆婆跟前儿每日不得闲儿的时候,竟还有心思去园子里捡木头。想着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拖着木头杆子满园子走,活脱儿小耗子托着油葫芦,怎不有趣?齐天睿笑了,从她肩上把那重重的琴板托了下来,“敢问娘子,几时学的徒,师从哪位大师啊?” 琴板拿下,才发觉他的声音好哑,那眼睛里头也满布红丝,这是怎么累成这样,好像也瘦了呢…… “丫头?” “……哦,不值什么。是跟我爹爹学的。” 想起那只雨雪天摔坏的老琴,齐天睿略是尴尬,顿了一下方道,“这倒忘了。” “爹爹一好戏,二就好琴,闲来无事便是挖木头。寻来的木头大大小小,不愿意拼板又舍不得扔。挖出来的琴,有的太小,只有个琴样子,根本就不能做弦不能弹,只好做摆设。” 齐天睿闻言也笑,真是个老顽童!又问道,“遂你就跟着一道喜欢?” 莞初摇摇头,“我不喜欢,太累。不过是小时候常跟着瞧,大了搭把手儿,一点活计就惯了。” “那你做什么费这个劲?” “我没琴使了。”顺嘴说出口,莞初就悔得险些把舌头咬下来,想起那一屋子的金玉玛瑙,更觉尴尬,好好儿的……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齐天睿抬手用拇指轻轻去擦她鼻尖,“没钱使了?” 那指肚的温暖将将碰到,莞初就禁不住往后错了小半步,自己抹掉鼻尖上的木头沫子,笑笑,“不是。又不当真怎样会弹,要那么好的琴做什么?自己闲来无事做一把就好了。” 齐天睿收回手,又低头瞧了瞧那即将成型的琴板道,“是十五弦?琴弦有了么?” “嗯。”见他不再追究,莞初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铜丝弦,府里库楼上有。” “谁给你寻的?” 话真是脱口就出,他眼睛底下她却是连个谎都圆不了,不敢说是天悦给她拿的,想说是兰洙嫂子又怕露馅,抿了抿唇,没吭声。 瞧那两只小涡儿都嫌主人不争气,瘪瘪的,齐天睿笑了,“铜丝是作坊里用的,这怎么能用那个。”说着从莞初手里把砂纸拿了过来,弯腰把将才她肩膀底下没瞧见的一处小刺仔细地打磨下去。 “那用什么?” “你先上漆,过几日我给你寻鹿筋来。” “鹿筋?”莞初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当真?”古琴都是使的鹿筋,甚是昂贵,如今都说不如丝弦,实则是极难寻,又没有几个正经会做弦的师傅罢了。 “这有什么稀罕。”齐天睿直起身,见那沾着木头沫子的小脸不由自主就凑了近,盯着他问,不觉来了兴致,“走,我带你瞧瞧我收的琴去。” “啊?”被他拉了就走,莞初紧着道,“我,我太脏了。” 齐天睿闻言,站了脚步,上下打量一番,手中活像牵着一个半大小子,一身锯末子,一额头的细汗,越显得这俊俏的模样竟是又添了几分英姿……蹙了眉,“说的正是,脏成这样还不得污了我的琴。” 他的神色好是嫌弃,莞初不觉红了脸,更是难堪,直往后退,可心里还真是想看他的琴,必都是稀罕物呢,想了想,又仰起脸求道,“相公,我这就去洗洗,等我一会儿,成不?” 齐天睿笑了,“走!” 不由分说被他牵了走,两人将将出了柴门,就见角门外小跑来了一个小厮,“爷,有客来访。” “就说我不在!” 问也不问,他大步直往前去。莞初跟在后头一面紧着随,一面悄悄在身后不停地扑打身上的沫子,根本未觉脚下的路…… …… 一进这屋子,扑面一股温热的水汽,夹杂着一种似药非药、似花非花的香味,嗅起来竟似有一种迷醉之感。冉冉的白雾遮在眼前,莞初好是睁了睁眼睛,才见那雾气缭绕之间的景象…… 这处所在足有泽轩大,可这屋子却并非砖木所造,四周垒砌皆是石头,大小不一,凹凸不平,却因着五彩的颜色顺着那纹路雕出花鸟云山的景致,应着飘飘的白雾,如仙似幻;石头拢聚之下,一边两角有两个莲花小池,浓浓流淌的雾气便是起自此处,咕嘟嘟地滚开的汤锅一般;正中是个四方大池,池子围拢皆是上好的晚霞大理石,水面之上雾气淡下许多,袅袅如烟;临池一侧,是两方藤条矮榻,上头铺着软褥靠枕,一旁矮几上木茶盘;这仙洞一般的所在从房顶垂下清荷的纱帘,将几处景致似隔非隔,犹抱琵琶,若隐若现…… 看丫头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齐天睿好是得意,拉了她就往池边去,“知道么,当初我之所以要买下这座小宅子为的就是这眼热泉!” “热泉?你是说……” 牵着她的手来到小莲花池的一边墙侧,齐天睿轻轻敲了敲,“那边就是山湖水。冷湖水,你看,这可是稀奇?只不过几步之隔,竟似换了天地。” 莞初蹲下//身,伸手到池中,“呀,好烫。” 齐天睿随着也蹲//下,握了她的手又放进去,“一会儿就不觉烫了,这是药石,若有什么酸困之处、或是着了风,在这里头泡半个时辰,只管好;累了,也最解乏。” 手放在里面,一会儿红红的,不觉烫,只觉适宜,莞初嗅了嗅,“什么味道?” “就是味道不好,遂我这把窗子开在湖面上,还燃了熏香。” 莞初探头看,透过雾气,那池子下头的石头是可以坐着的,抿嘴儿笑,“这么舒服!” “舒服是舒服,千万当心不能睡了,热泉不能久泡。”齐天睿说着拉她起身,“这边的大池子搀了活水,正好的浴汤。” 浴汤?天哪……莞初挣挣小眉,哪有这么大的浴盆…… “下去洗洗吧。” 莞初正自惊讶,耳边这一句吓了她一跳,紧着摇头,“不,不……” “啧!”齐天睿瞪她,“不是脏了么?赶紧洗!不洗不给你看琴。” “相公,我,我去用浴盆洗洗行不行,这个,这个……” “这个怎么了?” “太……”莞初绞尽脑汁,“深。” “不深,能站得住,下去吧。” “你是不深,可我不行啊。” 齐天睿一瞧那小个子,笑道,“没事,洑水更得趣儿。”说着拉了她就要往里送。 莞初惊得直往后退,“相公,相公,我不会洑水!” “你从小湖边长大,走南闯北,成天在外头疯跑,会骑马还能不会洑水?” “相公,相公,我真不会……” 她害怕的小模样好乖,看得齐天睿越发生了促狭的心,弯腰一下将她抱起来,“今儿天热,好好痛快一下,啊?” “相公!别啊!” 她只管扑腾着挣,他越来了兴致,一仰手臂将怀中人扔了下去。 扑通!丫头四仰八叉地落入水中,看她狼狈的小模样,齐天睿哈哈大笑,正是想揶揄两句,忽见两只手臂扑棱了几下,冒个泡泡就没了顶,眼见着人软塌塌地直往下沉。 “哎呀!”齐天睿一声惊呼,纵身跃进池中……   ☆、第54章 …… 水流清澈,云霞的池底,那身浅色衣裤十分显眼,齐天睿一个猛子扎下去,揽了那水底的人就托出了水面。只是一瞬的功夫,小脸已然惨白如纸,绒绒的睫毛上滴答着水珠,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粉嫩的唇瓣已然发青,人像那池子边白玉雕琢的小鸳鸯,一点子生气都不见,直直的揽在臂中,齐天睿惊道,“丫头!丫头!” 被他一声唤醒,她突然提了口气吁出来,眼帘一搭整个人就往下软。“哎!”齐天睿忙去抱紧,却怎料她似忽地复了神智,看着他像是怔了一下,张开两手抱了他的手臂,不待他将人揽住,那软绵绵的身子竟然已滑出他的怀抱。手臂被缚着,想抱她又想挣开她,齐天睿在水中顿觉失措,她像只小水蛇,环着他的手臂旋在了他身后,小脚攀悬轻轻一踩他的腰,两臂腾空一下搂住了他的脖颈。 感觉那人儿覆在他背上,有惊无险,齐天睿这才松了口气,“丫头?” “……嗯,” 靠在他肩头,她的语声带着水中的鼻音,喃喃的赌气,好是委屈。 “你将才闭着气了?” “……嗯,” “你吓死我了。”齐天睿说着,感觉她的身子在水里飘飘浮浮,不敢与他贴合,他回手轻轻揽住那柔细的腰肢,水中的人儿好轻,轻得他几乎感觉不到,水温热,依然摸得到那身子暖暖的,好软;两只藕臂环着她,贴着他的脸一点点,凉凉的,心不知怎的悄悄一颤…… 午后的日头懒懒的,从石头围砌的玻璃窗外照进来,透过薄纱将这一池的水拢出朦朦的光晕,将才水中的翻腾渐渐平息,只留下水面上缓缓的波漾,点点晶莹,两个人在水中依偎,静静的,像一对并蒂的青莲…… 良久,他沙哑的声音道,“好好儿地抱着,干嘛转到我身后去?” 她不吭声,也没有挣,软软地在他反环的手臂中…… “来,”他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腰肢,“转过来。” “……不,”她轻轻吸了口气,语声不觉就颤颤的,“你……把我背过去。” 小女儿娇娇的气息就在他耳边,痒痒的,一时竟像是呵在他心口,毫无防备就像这溢在胸口的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这一夜的奔波像是突然找到了去处,一身的疲惫都在这柔软的怀里,这么乏,这么累,他像突然软了筋骨,悄悄后倚,轻轻合了双目,将那晶莹的光亮挡在外头…… 从来独处,忽地满池温柔,掌心抚摸着那柔软,不敢握,一握就觉无力。口鼻之中都是温热的水汽,淡淡的药草味,想起夜里那暖暖的女儿香,那么近,吸在鼻中,睡得如此安稳……独自一人这些年,无论在外如何风流,从未与人同榻而眠,几时起,竟是惯了那枕头过去的角落里窝着这么个软绵绵的小丫头,床再大,也想逼得她无处躲藏,看她蜷缩着睡去方觉心安。算起来,睡在身边不足十夜,这多少年的习惯竟是随之烟消云散,夜静,最无防备,怎的一时疏忽,让她趁虚而入……打理生意,从来都是精神十足,公差在外,不眠不休,这一回,为何短短几日竟是在衢州待不住?挂念什么?心怎能不烦躁?不知一次听说,她从小就知道要嫁给他,为何不觉欣喜,倒觉恨?心底忽地空落,想把那身后的柔软揉挤碎,卸下这一身残留的力气…… “相公,相公……你累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口中干干地咽了一口,“……嗯,” “那……还能不能背我到池子边?” “你先转过来。” “我……”感觉那肩头的人儿轻轻咬了咬唇,“就这么着行不行?我……” “听话,来,转过来。” 他的语声好哑,哑得仿佛疲累不堪,她不想争,只是,悄悄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求道,“相公,就这么着吧,你走过去就是。” 她不肯,他想扭头,她也不让,他索性一下放开了双手,背上的人倏地一沉,随即漂浮着离开他的身子,池水扑上来化去她暖暖的体热,后背忽觉凉凉的。 两臂依然搂着他的脖颈,不敢放,她觉着自己的形状好尴尬,“相公……” “转过来。” “不……不行。” “当真不?” “……不是,相公……” 她口中只管乱乱地求,他低头,眼中只见那撸起的袖管曝露雪白的肌//肤,看起来细嫩多汁,他微微弯了弯嘴角,张开嘴巴咬在那藕臂上…… “啊……” 牙齿嵌进她的肉中,不痛,凉凉的,吓得她惊叫,人没了把握一下子滑入水中。齐天睿趁势转身,一把揽起,那人儿便端端落在怀中,正是要笑她,目光落下,人忽地顿住…… 怀中甜美似剔透的玻璃灯人儿,惊慌失措的小脸更添娇俏,淡色的绸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出一身女儿的形状,呀……里头竟然一件薄袄中衣都没穿,水面下,透出一抹嫩蕊桃红、嘟嘟地裹着那两朵娇嫩…… 他一时双眼发怔,将才心底的空落荡然无存,笑意一瞬就满溢在眼中,正是要低头欣赏,被一只小手蒙了眼睛,遮不全,也不给他看,湿漉漉的。 “放开。” “不!” “放开!” “我不!” 他笑了,“你穿成这样出来晃悠!还有理了?!” “活计累,热啊……哪里,哪里想到会……”她的小声儿又急又羞,“是你把我扔进水里的,我说了不行……” 轻轻蹭蹭她的小手,他闭了眼睛,一提手臂将她贴进怀中,她的小声儿戛然而止。她好软……比在他身后还要软,清甜的滋味就在他口齿之间,忽觉全身力大无穷,只要轻轻的,轻轻的一下,她就碎了…… 被他扣得喘不过气,她窝在怀里小声叫,“相公,相公……” “莫挣……再挣,我又要瞧见了……” 她不敢再挣,任他抱着,池中翻起的水花又平静下来,那一波涟漪便只悄悄漾在心窝里…… …… 热泉房中只有齐天睿的换洗衣裳,寻了一件宽大的棉袍将她裹了,一路抱着回房去。莞初知道自己身上尴尬,一点也不敢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一见人就赶紧埋在他肩头。日头照得暖暖的,两个人湿漉漉的,留下一路滴滴答答的水痕。 回到泽轩,齐天睿命人另预备了浴盆浴汤。待都安置停当,下人们退出去掩了门,他这才将怀中放下。“快去洗洗,身上潮,捂不得。” “……哦。”她口中应着,人却裹着袍子站了。 齐天睿口渴,在桌边吃了口茶,一回头见她像个粽子似的不肯动,才明白是要等他出去才肯到那纱帐后头换洗,他笑了,走过来,低头看着她,轻声咬牙,“掩耳盗铃。” 她羞得像只熟透的小樱桃,可就是拗着不动。齐天睿不再理她,动手解自己的湿衣裳,“你赶紧着啊,你不洗我可洗去了。” 眼看他褪了外头的罩衫又去解中衣儿,莞初裹了袍子一溜烟钻进了纱帐后头。只是……这也叫帐子吗?透薄的纱,外头分明就还是清清楚楚的,还有那高处的多宝阁,各式的西洋小玩意,晶莹剔透,都能映出人影来,这要是脱了,还不得…… 想起将才水中的尴尬,那红晕未散的小脸又烫烫的,莞初轻轻抿了唇,将才……他抱得好紧,虽说……虽说是为了救她,可怎的……那么久?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这么抱着,热泉也不及他怀里一分的热,浸在水中依然嗅得到他身上淡淡檀香的味道,不知是他瘦了还是那太用力,那骨头的力道要捏碎了她似的,他从来霸道,连救人也是这般……想起小时候,坐在他膝头,他轻轻地拢着她,怀里暖暖的,她一时适宜就睡着了,那怀抱比今日这个……好多了…… 正自己悄悄琢磨,忽闻身后哐当一声,莞初扭头,房中已空无一人…… …… 入夜,暖了一整日的天空上了云,无星无月,昏沉沉的暗。按着他之前的吩咐廊下又挂上了灯笼,花花草草都有眼色,连角落的灌木也清楚,不觉灯火通明的耀人眼,静悄悄,一院子暖暖的橘光。 房中的玻璃灯,莞初依旧只用了一盏,这一来,那高大的板壁上各式的摆设都又有影子,晃晃的。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房中,守在桌边,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笔下的宣纸上只有滴下的墨点,脑子里都是那清凌凌的水声,口鼻中……不见水汽,只有檀香…… 低头,洗得柔柔的发丝垂落,影子落在纸上,丝丝缕缕;金色的小鸟儿栖卧在软软的肩头,烛影扣在墙上,安安静静的…… 下午沐浴之后就再不见人,今儿他怎的也不说一声就走了呢,是不是恼了……后来听秀筠说二哥下午来瞧了瞧就往柜上去了,晚饭也没有回来用,不知道今晚回不回来歇? 外头起了打更的竹梆声,莞初揉了揉眼睛,“啾~”小鸟儿轻轻叫了一声,莞初扭头,轻声道,“莫急,再等等,才将将敲了三更,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啾~”小鸟儿听话地应了一声,重卧下,圆圆的小绒球。莞初歪歪头轻轻碰一碰它的小脑袋,“等哥哥回来,唱给他听听,啊?” 门栓轻响,莞初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去开门……   ☆、第55章 …… 早春的天一入夜便经不得冷露湿寒,廊下站着,周遭花草灌木的清香渗着丝丝寒气,将这一路的急赶托得如此突兀,耐不得,淡淡汗热的味道。 齐天睿擦了擦额头,轻轻吁了口气。后晌离家前,傅广问起明日之事,今儿柜上的伙计们也都说起明日之事,齐天睿一时语塞才发觉头脑空空,平生头一次他竟是忘了这日子。原本往年总是一处宴,一处私会,今年叶从夕难得在金陵,必该有聚,只是此刻,他却毫无心思…… 厚重的雕花门隔着,房中安安静静的,偶尔一两声清清的鸟鸣。满院子柔和的光亮,他站着边缘,身上的燥热渐渐平息。丫头就在门那边,不知在做什么,想着她逗弄那鸟儿的模样,啾啾的,不觉唇边一丝笑,心忽然就静。 齐天睿自认从不是个克己之人,随性随心,红尘肆意。彼时将她抱在怀中,堪比那日酒醉,远过那日酒醉,清灵的眸满满盛着他,薄绸的衣衫下暖香如玉,说是把持不住,实则不过是原该如此…… 只是没想到,心竟发颤,颤得他只能下力气狠狠勒紧怀中方得解释,人一时空乏,一时燥起,就在那池水中,她乖乖地受着…… 难得在柜上分神,噼里啪啦算盘进账的声音,只像那砂纸磨着琴板。今儿他幸而赶回,她幸而做琴,更幸而弄脏了自己。每想及此,眼前那小模样不清,只见满怀娇娇,俏俏的桃红;耳后是淡淡香甜的女儿气息,只有她,轻轻撩拨…… 女人,或雅,或艳,或涩讷,或泼辣,或庸庸蠢蠢,亦或者,似千落一般凄然绝色;只是,哪个似丫头?山间灵泉旁一只野长的小兔子,误闯人间,欣欣然,丁点的小事;咽得下薄凉,耐得住寒苦,万般刁难难不住她的日日精心;千重烦扰,扰不了她的晶莹剔透;天大的事压下来,慌慌的,寻不得倚靠也敢承当,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收兵言败;最难得,懂得去扛那破碎的结果,坦荡安然,心若止水。男子,又如何? 天边一颗独世的小草,天地甘霖,我自生,我自逍遥。精灵一般的小性子,总是处处惹人,惹得恨,惹得爱,惹得他火起火落。谁还瞧得见那小模样,谁还瞧得见那一双眼睛勾魂摄魄,纵是生得天仙一般,也埋没,真真是暴殄天物…… 忽想起一句话,“一颗玲珑心,满怀俏心思。”,然也。 想到此,他轻轻笑了,深深吸了口气,夜的清凉,草木芬芳,沁入脾肺…… 她总是讨好他,小嘴儿甜,“相公”两个字像是他的名讳,只管欢快地叫,明明假意惺惺,可他就是受用。想起那日头底下锯末子乱飞,飞在她周身上下,似那蝶儿轻舞扰起花粉翩翩,妙不可言;想他敛尽八方,聚齐满楼珍奇,竟是得见自己的丫头纤纤玉指挖木头做琴,老天真真是待他不薄…… 不管她是谁生的,为何而生,哪怕就是泥捏的,也是可着他的心做出来;小傻丫头,你不该往我跟前儿来,不该等着盼着要嫁给我,岂知我就是你从未经过的事,从未碰上的难,怕,是不怕? 大手抚上门环,声音极轻,果不其然,里头立刻起了欢快的脚步声,他眼中顿生笑意…… “相公,你回来了!” 门还未打开,小声儿已然飞了出来,随后是一张惊喜的小脸,廊下橘红的灯笼照得两只小涡儿浸了蜜一般甜甜地点在唇边;一身银丝雪绸的中衣儿,发丝轻柔一边卷起一个小揪揪,白玉晶莹,细若凝脂,不施脂粉,不着金银,只有肩头卧了一只绒球球的鸟儿。 齐天睿歪头瞧着,想着眼前这景致多少银子他肯换? “相公,” 他眯着眼,下巴轻轻一点,“你怎的把它弄房里来了?” 她一愣,赶紧道,“就一会儿。一会儿就把它送出去。” 齐天睿没再言语,她忙着将人让进房中,栓好门,一回头,他竟就在身后,险些撞了,仰起脸赶紧问,“相公,你饿不饿,用过晚饭了么?” “用过了。” “茶呢,吃不吃?” “一会儿的。” “哦,那换衣裳吧。” 把早早预备好的绵袍放在他手边,莞初起身往盆架旁,小心地将小鸟儿捧着搁在架子上,随后将温着的热水倒入铜盆,又把烘好的手巾从暖箱里取出来。回头看,他还在原地,懒懒的,半天也未解开一只盘扣,莞初搁了手巾走回他身边,轻轻拨开他的手解那扣子。 他两手空了出来,左右没处放,低头瞧,那软软的腰肢这么近,凹下弧度烛光的侧影里弯弯的,大手悄悄捂在上面,扶着那细绸下光滑的弧。她不觉,只专心着手下,不小心小手蹭了他的脸颊,凉凉的…… 外袍解开,只剩暗扣,她探手进去,将将摸到那个结,低头正要解,手上忽地覆上一只大手,不待她抬头,另一只手也被他握起环到了腰后,两臂轻轻一拽,人便端端贴在他身上…… 打开的袍襟又被合拢,她挣了一下抬头,露在他领口,额头就在他下巴边,不敢再动,只嗅着衣领里他的味道…… 他略略一低,贴了她的额头,“还冷么?” 将将解开的衣裳里头只是薄绸的中衣,他身子的暖便都传给了她,带着淡淡的檀香,比那水中的湿热清爽许多。一晚上她一直走走、坐坐,竟是不觉身上单薄,此刻……好暖和;他的手臂裹着袍子,不似水中那般霸道,那般用力,只是拢着她,好柔和……一时,竟是不想离去,只是自己的手还环着他的腰,这袍子下的形状到底不雅,悄悄收回来垫在身前,不着意,手心正好在他的胸口,通通的心跳强壮有力,震得她的心都想跟着一起跳,好生羡慕,小手越贴了,那心跳就握在手心里…… “想我了么?” 头顶传来瓮瓮的一声,莞初一怔,抬起头,他的眼睛就在眼前,没有眯着,没有醉着,平平淡淡,第一次让她看清里头的颜色,玻璃烛灯照着,那眸底如此清朗,映出来烛光,还有她的眼睛…… “我走了多久了?” “嗯……三时三刻。” “那还没想?” “嗯……我……” 她像个被迫着背书的孩子,窘得答不出,他倒宽和地笑了,笑得她好羞,低头埋了一会儿,轻声道,“相公,你洗漱吧。” “不急。抱一会儿。” “……嗯。” 不知这一会儿是多久,莞初只觉得好暖和,手心里像是催眠的曲子,一下一下,和着她的心跳,人倦倦的,像小时候一样又闭了眼睛,蹭在他胸前,睡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 “啾~啾啾~” 一声清清的啼叫,莞初一个激灵,呀!怎的把它给忘了,赶紧抬头,“相公,相公,快来先洗漱。” …… 被她拉着换衣裳,洗漱,将将怀里捂得热热的此刻就算凉透,咬咬牙。她倒兴致勃勃地托着那只小鸟儿,“相公,你坐下。”拉着他坐下,又上了一杯安神茶。 齐天睿抿了一口,“这是要做什么?” “小鸟儿会唱曲子了,让它给你唱一个。” “这么晚了,不听。” “相公,你听听,就一小会儿,它也没学多少呢。” “明儿再说吧,我累了。” 说着,齐天睿起身往纱帐里去,褪了衣裳,仰身躺下,熏得软软的床褥好是惬意,顺手把她的那只小软枕拖了过来一并垫在枕下,这才眯了双眼,看着薄纱外头,那撅着嘴的人儿和鸟儿。 “怎的了?快来睡。” “……不。” “快些,我可乏了。” “我不。” “听话,别让我费事啊。” 他的语声终是不耐,她心里好是泄气,一时觉着对不起小鸟儿…… 看那丫头拗着,站在帘子外头就是不动,小嘴儿撅嘴,小眉都拧了起来,齐天睿悄悄笑,口中依旧拖了语声道,“非让听啊?” “说了……就一小会儿。” “我累了,要听什么,上床来。” 他好容易松了口,哪里还能再计较,她赶紧托着小鸟儿进了帐子坐到床沿儿,“相公,你听着,它……” “上来。” “嗯?” “上床来。” “哦。” 她脱了绣鞋上床被大手拉到了身边,他往一边稍稍挪了挪,她顺着他的手靠在枕上。他躺着,她坐着,一个靠枕,他一歪头,正枕在那弯弯的腰窝,轻轻出口气,好适宜…… “相公,你听啊,”将小鸟儿卧在手指上,她兴致正浓,丝毫不曾留意身边那靠在怀中的形状。 粉嫩的唇瓣嘟起,轻轻一个哨子,那甜甜的声音与将才的啾鸣如出一辙,小鸟儿接了令踩开她的手指飞了起来。空阔的高脊房梁,薄纱围帐,金丝的雀儿腾空盘旋,玻璃烛光里小小起舞的精灵;清脆的鸣叫似带着山间清泉的甘甜,晨曦一露,满帐霞光;仔细去品,那飞舞竟然有律,那旋律落在身边,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唇齿间轻盈的律调,手指轻轻点在膝头,悠悠扬扬,牵着那鸟儿的鸣叫一道腾起,比翼齐舞…… 齐天睿看着,听着,禁不得,满是惊奇,这鸟儿自进了门,难得叫一声,这几日,是如何调//教?看人与鸟儿如此契合的声音,怎是凡人?抬头,她的神情哪里像是在指引,分明是在于那鸟儿一道飞旋,清澈的琥珀里一样的精灵…… 短短一只小曲,竟是有始有终,曲终意未散,小鸟儿回落在她肩头,那一幕落下,绕梁旋音,意犹未尽…… 齐天睿不觉赞道,“这鸟儿是不错。” 听他称赞,她心里好乐,一歪头,不觉与他头抵着头,“相公,你看,它嘴边有一小撮白毛,这是最名贵的白口金鸟儿,音色唇,音律宽广,什么的调子它都能合,记性也最好呢。我记得爹爹说,曾有伶人带着这样的鸟儿一道登台呢。” “嗯,我眼光是不错。” “嗯。”她也好得意,随后欢快的小声儿冲着他道,“给相公贺生辰了。”又点着那小鸟儿的脑袋,学着尖声道,“给二爷贺生辰!” 齐天睿一挑眉,笑了,“傻丫头,记错日子了。” “我知道是明儿。可大妹妹说,往年你总是在外头有局,从不在家贺,遂我想着,就今儿吧。好听么?” “好听也不是你啊。”齐天睿撇撇嘴,“这是你给我贺啊还是鸟儿给我贺?” “可它是我教的啊……” “那也不是你啊。” 他丝毫不领情,只管躺在她身边,合了双目,一副十分无趣又疲倦的模样。 无人再理,她手指抠着膝头,事情总是计较不好,怎的就错算了这个……低头看看他,轻轻咬了咬唇,“那要不……明儿我再……” “我明儿不回来。” 他一句话就堵了回来,这一晚上忙活便都是无趣。夜静,她像肩头那只绒绒卧着的小鸟儿,好是泄气……   ☆、第56章 …… 靠在她软软的腰肢,听那上面一点静静的,不睡也不动,齐天睿心里暗笑,抬头,小脸上将才的兴致勃勃只留下两腮边淡淡的红晕,两只小涡瘪瘪的在唇边,像那只困觉的小鸟儿一般,好是落寞。 他支起肘,烛光透过薄纱照进来,她耳边束不起的小发绒绒的,越衬得那雪白的肌肤细滑娇嫩,他忍不得,轻轻吹了一下,带着发丝一颤呵得她痒痒的,她回过头,嘟嘟的唇就他鼻尖,“丫头,” “……嗯,” “可当真想给我贺生辰?” “嗯,”她乖乖地点了点头,又轻声道,“可我……没预备下旁的什么了。”他什么都有……他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叶先生无所求,方无所不得;可他不是,他什么都想要,竟然就什么都有。这样的人,天地都肆意,她又能拿什么来与他贺?原本她……也没有什么…… “可见心不诚。” 她抿了抿唇,“不是。我……这几日都可花心思呢。”那小鸟儿短短半日就能唱,却迟迟不能随着音律起舞。空空一曲,她也觉不足够。日夜带着,仔细观察、琢磨能指引它的律调,梦中都是啾啾的鸣声,直到一夜惊醒偶得,赶紧起身按着那调子谱曲,反复试炼、□□,方有这短短不足一刻的敬演。 她不肯认,喃喃的委屈。齐天睿又道,“那好,我问你,若非是来到私宅,若非原本就有那只玉鸟,你又打算怎么给我贺?” 她闻言微微一怔,“若非来到私宅”……若非来到私宅,我……哪里见得到你…… 她想扭头,被他轻轻捏了下巴,“嗯?” “我想着来着,可……不知什么合你的心思。” “果然如此,那罢了吧。” 说罢,他躺了回去,头枕着两臂,合了眼。 房中瞬时静了下来,静得连她自己一点点的气息都不闻,坐在这偌大的床上,显得好突兀,竟是……比那小鸟儿鸣叫之后还要撇得冷清…… 悄悄回头看,烛光被她的身子遮挡,背影里那高鼻凹眼的脸庞依然冷峻,原本那面上棱角就寡薄,曾经看得她生畏,总想远远地离了,此刻怎的……倒觉风霜之苦。衢州归来听傅管家说他走了通宵夜路,这一回来又跟带着她看热泉,想起那水中尴尬……浸了水的身子用力勒着她,更觉清瘦,他是累了…… 自己这贺礼果然是不精心么?她不觉就悄悄问自己,他欢喜什么?听秀筠说,二哥哥一好曲,二好戏;曲子么……莞初看纱帐外板壁上的一架古琴,看着就价值不菲,弦多,板身也宽大,怕是拿下来她也使不得,可自己的琴木头还没沉好,那……就只剩下戏了…… “相公……” 她弯腰,趴在枕边轻轻唤他,他不寐也不睁眼,她又唤,“相公……” “嗯,”好半天才懒懒的一声。 “你是不是好戏?” “嗯,” “那……我,我给你扮一出,怎样?” 齐天睿闻言一挑眉,心里好笑,这可奇了,原本也不过是逗逗她,想着是要来看看她的琴谱,这怎么,倒提起了戏?原本还说哼个曲子都要跑调,这竟然会唱戏了?他睁开眼,“你会戏?” “嗯,”她赶紧点头,“跟着爹爹,总是会一两出。” 小脸近近的,好是虔诚,他的眼中终是屏不住含了笑意,“我听的戏可多了。” “我知道,”听他语声一柔和,她欣喜道,“我这个,你必是没听过。” “好大的话。”齐天睿不屑,“江南六大班我可听了全本,老泰山带出来的也盖不住,你倒敢说?” “我就是敢呢。” 小声儿雀跃,藏不住的得意,齐天睿来了兴致,拉着她坐起身,“好。今儿若果然得趣儿,赶明儿相公我送你一样稀奇东西。” “真的?是什么?” “哪里就得着了。”他抬手敲了她一记。 他的手好轻,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怔…… “说说,预备哪一出儿?” “《雅观楼》。” 齐天睿噗嗤笑了,“《雅观楼》是老折子戏了,哪里稀罕。” “我……只有这个,你不听就再没有了。” 丫头被笑得撅了嘴,小脸一冷,眼睛都不再看他。明知她是逞了他的势头赌气,齐天睿不知怎的,心忽地软,连先前想诱她说出琴谱的事都不再计较,捏了捏她的下巴,“听,啊?” 她果然是促狭,一抿嘴儿,笑了,“相公,你转过身去。” “做什么?” “就当是台上出相的帘子。” 被她扳着,拗着,他不得不转身,却是不待她的小手滑下去,一把握了,那人儿就端端背在了身后…… “唱吧。” 被他握着,正在他肩头,她瞧了瞧,也好,略略低了身子,附在他耳边,轻轻起板,“‘那朱温乃一勇之夫,怎知俺的手段也……’” 《雅观楼》是武小生戏,能文亦能武,气势与唱腔上相与武生戏要清雅许多,这一起白开口,平日那娇娇喃喃的小声儿忽地清净,她似并不刻意仿声,却顿生刚柔之气,丹田气韵,不着杂音,起唱前字正腔圆的韵白足见功力,不愧是门里出身。 齐天睿轻轻合了双目,头微微后仰在倚在她怀中,琴谱以后再说吧,此刻她在耳边,亲亲的气息呵得他心痒,手心里的小手乖乖的,任他揉捏,唱得如何……哪里还论…… 韵白之后,她起了调,《倘秀才》的曲牌,起得略低,缓缓淌入耳中,齐天睿正自享受,忽地蹙了蹙眉,不对啊,这…… 小生不是齐天睿所好,嫌其音调过于高亢,又过于假媚,唱腔圆滑,唱词冗长,风流有足却失了男子铿锵之气,台上看才子佳人,总觉得可惜了佳人;武小生要好些,插了雉尾的铠甲扮相英武又不失文雅,唱腔也略微有力。 可此刻耳中所闻难得地脱去了那假意高滑的调子,曲板悠扬不失气势,将那年轻气盛的太保李存孝的得意与飒爽英姿托得淋漓尽致;语声清,略带了微微的颤音,京韵之中添了江南的曲调,清新舒展;更尤甚,不知是因着近在耳边,还是她故意哑了声,曲调低,低到那从未听到的去处,将台上锣鼓遮掩去的喉中婉转都现在他耳中,一时,一曲古老的《雅观楼》竟是有了难得的清奇雅致之韵…… 短短一曲唱完,他不松手,那小下巴便就势轻轻磕在他肩头,小猫儿一般,不再吭声。可齐天睿知道,这回这小猫儿心里可不是怯。 “这是什么?” “戏谱,是我改添的。” 小声儿里多少得意,她竟是都不问他好听不好听,齐天睿心道果然,学唱学不来曲者所能的那些细微之处,声音信自游走,多少余地,多少年不曾听过这么细熨贴合的调子,更是多少年不曾有人在耳边如此娇软…… 他笑了,握着她的手,轻轻碰了碰头,“丫头,” “嗯,” “这能上台么?” 她抿嘴儿笑,早就知道他是个听戏的行家,摇摇头,“是小堂会。” “为哪出堂会而作?” 被他拢得有些发烫的脸颊悄悄凉了下来,怎好说自己从小几经生死,床榻之上长成人,每一夜睡去,都盼着第二日还能看到日头升起……只有戏,在戏中,她信游天下,高登科榜;运筹帷幄,驰骋疆场……无人听,无人赏,可一个人却活了好几辈子,多少快意…… “原本……是我自己做了取乐儿的,后来,爹爹拿去,原说要与班子教习,可又觉着太随性,不伦不类。相公,你觉着呢?” “可曾与旁人听?” 她瘪了瘪嘴巴,“不曾。这是戏,爹爹根本不许我拿出来。从未与人唱,便没有好不好了,相公,你觉着呢?” “我觉着啊……”他懒懒拉长了音道,“这种胡编乱造的曲子可真是……” 他语声沙哑,好是不屑,她听着唇边的笑容就凉了下来,抿着小涡儿,讪讪的。正是无趣儿,他忽地转过头,唇热热的,就在她腮边,柔声道,“真真是世间少有,绝妙佳音啊。” 她腾地红了脸颊,却掩不得欣欣然一脸得意的笑,小声颤颤的,“真的?” 他笑着点点头,一抻胳膊将她从身后拉过来,“不过么,做生辰礼显得……有些单薄了。” 她闻言一挑小眉,直冲着他道,“那我再没了,伺候不得你了。” “瞧瞧,”他笑了,抬手捏捏那小鼻子,咬牙道,“还没怎着呢,就敢跟我逞性子。” 看他假意恨,她也笑了,“那你还要怎样?” “这本折子戏,给我从头唱一遍。” 她闻言忙点头,“嗯嗯,赶明儿我给你唱个全本。” “赶明儿做什么?就今儿。” “今儿?相公,你不是累么?早点歇吧。” 他没言语,回头把她的枕头,被子打开,躺下//身,拍拍身边,“来。” 她瞧了瞧,爬过去躺在了他身边,盖了自己被子,他撑开手臂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揽进怀里,她稍稍僵了一下,就被裹得暖暖和和的…… 这么近,烛光照进来,两个人都清晰,看着他眼里的红丝,困乏之极,他是因着明日不在家才要今夜听完么?想起前两天叶从夕的话,她轻声道,“明儿叶先生说晌午设宴与你贺生辰,我……能不能去?”若是能去,就给他唱完…… “不能。” 他语声不大,却是硬得人不敢再开口,只得顿了顿道,“那戏好长呢……” “今儿夜里还做旁的?” “那倒不……” “那就是了。” “躺着长,气不顺,不好听呢。不如明儿我……” “听的是曲调,不妨事。” “……哦。” 她起了韵腔,他轻轻合了双眼,红尘如戏,正是台上春秋,金玉满堂不及怀中一曲清音,清奇的律调演绎老戏陈曲,轻轻灌入耳中,带着她小小的娇//喘,两天一夜的疲累慢慢地舒展、释去…… 小风轻过,夜,如此缠绵,她唱着唱着,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齐天睿睁开眼,低头,腮边轻轻蹭了蹭她的发,深深一嗅那柔柔药草香……满布红丝的双目此刻映着烛光,朗朗的精神,这戏谱之韵绝非闺中之趣,亦非苦练苦得,这天赋实在罕有,回想小睿祺的话,说姐姐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当时只觉童言大话,此刻看来竟只是意表七分;那琴谱呢?若是她能谱曲,又该是怎样?想起夜谱佛经,当时怎的就让她几句搪塞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过?可恨丫头竟从未想着要与他交代! 一个念头,人的精神忽地亢奋,对啊!自己怎的竟是没有觉察到那小鸟儿清新的律调也是从未听过!那是谱子,那是琴谱! 齐天睿小心地从她枕下抽出手臂,轻轻起身,给她盖好。出到帐外,研墨铺纸,他一向甚识谱曲,只要能听得到,回想得出就能写得下来!回忆那鸟儿初始的调子,兴冲冲蘸了笔,岂止落在纸上不过三两个谱子,就卡了壳,再想,再落笔,磕磕绊绊,半页纸张,最后那一声收尾,几经涂改竟是都不像!糟糕,彼时只管看着她的模样,看那人鸟合一的趣景,竟是并未仔细听清那谱子,此刻写来,断断续续,根本不成曲! 折腾了半宿,越写越“离谱”,齐天睿只得罢了。起身,抻抻筋骨,转回帐中。双臂托了床榻,看她正睡得香甜,偎着他这边身子弯弯的拢出个月牙儿,他嘴角弯了弯,轻轻上床躺下,依旧揽入怀中,倦意袭来,沉沉入睡…… …… 日头透过纱帐照得床上睡得软软的人,被那光亮刺了眼,莞初这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果然是昨夜熬得晚,这一觉睡得好沉。睁开眼,身边早就空空,莞初坐起身,看着日上三竿,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小心里欣欣然,泽轩不是素芳苑,睡得再晚都不怕。 起床洗漱,腹中空空,想着要传早饭,又见桌上有现成的点心和茶,想着不如就吃一口,一会儿也就晌午了。将将坐下,咦?桌上竟见一篇琴谱。捡起来看,是他的字迹,可这谱子怎的断成这个样子?仔细瞧了,她扑哧笑了,这是要写那鸟儿的谱子吧?可见没好好听,根本就连不成!边笑边研了墨蘸了笔,低头,就着他断开的地方一点点补齐全…… 吃了点心用了茶,莞初起身往后园去。自从住进私宅,为了给秀筠打起些精神解解烦闷,她捡起从未认真上手的女红,买来各式丝线和花样子,姑嫂二人每天一处说话,做针线。 将将出了门,还未及二门,莞初就见艾叶儿从外头小跑着往里来,小脸涨得红,一路喊,“姑娘!姑娘!” “哎呀!”莞初笑着拦了她,嗔道,“这是怎的了?还是这么没规矩,当心傅管家瞧见。” “姑娘,”艾叶儿哪里还顾得,凑到她耳边,急急道,“我哥哥找到玄俊了!” “什么?”莞初一惊,赶紧拉了她往房里去,“在哪儿?她在哪儿呢?” “是那鸨娘的侄子,一个叫张保儿的人把她藏起来了!我哥哥是在赌场外头放债的人那儿听说的,说他为一位恩客养了个女孩儿,每日尽是银子。” “恩客??”莞初一听一身的冷汗,“那,那她岂不是……” “姑娘莫急,我哥哥一直等着跟了他,原当还要耗些时日,谁知没几日他就花光身上的钱,往北城山边儿去了。去的是一户农家,玄俊就在里头呢!” “农家?”莞初惊讶。 “嗯!听我哥说那恩客只是寄养她,从未来过。” “只是寄养?”莞初蹙了眉,“这可奇了……那恩客若是养着她个正经地方学戏上台,挣钱吃碗清白饭也倒罢了,这在农户里是做什么?。” “姑娘,我哥说若是恩客供养,那要赎的银子可就不知多少了。那农户倒没什么防备,不如咱们去把人……” “莫急。”莞初摇摇头,“那恩客既是无意伤她,咱们就不能先行不义。”想了想又道,“回话给你哥哥,看能否与那张保儿通融,问出恩客是哪家,咱们还是想办法赎。” “哎!” 艾叶儿接了话匆匆离去,莞初又返回房中,从恩客手中赎人,银子肯定不够,得再卖些谱子。打开自己随身的箱笼,拿出叶从夕给她的信,坐下来,蘸蘸笔……   ☆、第57章 …… 难得日头晴好,轻风拂过,水面上微波漾漾;早春深蓝的湖水将柔和的日光没入,点点晶莹,落在眼中,一片珍珠洒玉盘…… 叶从夕站在画楼之上,望向不远处那座雕栏玉砌的画舫,不远处临湖边几块冲得浑圆的大青石,青石边钉下一张厚重的雕花木头摇椅,摇椅的扶手上卧了一只金黄的小鸟儿,一会儿跳在一旁的老柳弯枝上,一会儿跳回摇椅,点点啄啄;只那主人,站在老树与摇椅之间,清清荷叶的衣裙随风撩起玉带,如此轻柔;那熟悉的小脸凝神远眺,日头下似细琢的白玉;人儿青涩,婷婷而立,似一朵含苞未绽的青莲,与这湖,这树,这天地,一道入画来…… 她知道他在,每天都会来,只是今日却一直不曾抬头。她似有心事,连那只小鸟儿落在肩头都不觉。 她瘦了,看不清那面上颜色,只见那女儿衣裙,裹着娇小的身型,她又复了从前的模样。正月见她,齐家二奶奶的华贵如此隆重,她被装在里头,扛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山中相会,一身女孩儿妆,如此俏皮,如此明丽,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不浓,不艳,却将她娇娇可人的甜美。若是料得不错,该是天睿。 想到此,叶从夕微微露笑,天睿倒是果然会打扮她,宁家拮据,新三年旧三年,她纵有这般颜色也都洗得寡淡;落在天睿手中,方复了她原本该有的模样。只是那一日,该是为的他。如今,在这私宅之中,怎的又是往日旧衣衫? 静静地望着湖面,神思远去,她最美的时候就是出神的时候;她出神的时候,那耳中,那心里,她的天地正是天籁之音…… 莞儿,这片湖水又要流淌你的琴弦之上么?为何这几日的谱子竟似有些烦缠的思绪…… “爷,齐二爷来了。” 身后有家人轻声回禀,叶从夕并未回头,只淡淡应道,“请。” 齐天睿从外头上来,进了门就见叶从夕临窗而立。这画楼正座在水面之上,半圆凸出,四面环窗,既可观日出,又可赏日落,一日十二时,时时景致,不得不叹那巧匠之工。此刻打开的这扇窗并非正对湖面,齐天睿一看就知道,那下面正是自己的小码头,画舫所落之地。 兄弟二人是幼年发小之谊,无需多礼,叶从夕没有迎,齐天睿自顾自走到他身旁,一起看向窗外那唯一的景致。 “傻丫头,又发什么呆?” 纵是再有情思也要被这厮拦腰斩断,叶从夕无奈地笑笑,扭头看向他,“今儿为寿星贺寿了。” 齐天睿毫不留情,“真是虚情假意,为我贺寿还得我登门来!” 叶从夕瞥他一眼,回身往桌边去,“邀你来自有邀你的道理,未见真神,少得聒噪。” 齐天睿随在他身后一道落座,“今儿给我预备什么好吃的了?” 叶从夕抬手斟茶,“我大哥前儿猎了一只雏鹿,我特意留了里脊,今儿给你烤了吃。” “哎呀!”齐天睿立刻绽笑,“我最好这口儿了!大哥这回回来可带好酒了?” 叶从夕看了他一眼,“你晚上不是还要往千落那儿去,这就吃醉了怎么行?我只吩咐预备了些酒酿。” “也好。”齐天睿笑笑,接过茶抿了一口。 叶从夕又问,“今儿怎的过来晚了?厨房都问了几次了。” “昨儿睡的太晚了,今儿早起险些就起不来。”齐天睿顺势抻了抻筋骨,又道,“丫头知道我今儿不在,昨儿夜里非要给我贺寿,预备了那鸟儿的本事还预备了全本的《雅观楼》,你说说,得多晚。” “哦?”叶从夕笑了,“她预备了《雅观楼》?如何?” 齐天睿被问的略略一怔,义兄这度量果然不同凡响,轻嗽了一声方道,“差强人意。” “那是你识不得。”叶从夕捡起茶盅抿了一口,淡淡道,“对牛弹琴。” “你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齐天睿白了一眼,语声却不势气。 叶从夕未再搭话,只吩咐下人预备午饭,只兄弟二人,摆在这楼上便是。又吩咐书童将书架上一只紫檀的木盒取了下来,递给去,“给寿星的贺礼。” “什么好物件儿?”齐天睿接过来,打开一看,“哎呀!从夕兄!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见他大喜的神色小孩子一般,叶从夕也笑,“瞧瞧,哪像是大名鼎鼎的九州行当家人。” 木盒中是一只紫铜的捣药罐和药杵,惊奇之处自是这唐朝之物本就简直不菲,可让此物价值连城的是那罐底药王孙思邈的印章,莫说千金,万两难求。 齐天睿大喜过望,拿起来只管盯着看,“从夕兄,你放心,我定给你开个好价!” “算了,”叶从夕佯作无奈道,“你都聒噪我这些年缠着非要,不如给你,免得你再叨扰我们老爷子去。” 齐天睿笑,“多谢哥哥,你可真是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语出,叶从夕微微一挑眉,齐天睿方觉话头有失,四目相视,笑笑。 不一会儿楼上上了烤盘烤架并木炭炉子,兄弟二人围坐了,叶从夕亲自上手烤肉。齐天睿坐在他下手,一块接一块,大快朵颐。新酿的酒酿,冰在酒窖里,此时拿出来,冒着丝丝的寒气,叶从夕提醒道天凉,待放一放再吃,齐天睿哪里肯听,抿下一勺,酒香四溢,冰甜爽口,真是神仙享受。 “从夕兄,当初你可没跟我说实话。” 一点子酒酿而已,齐天睿倒眯了醉眼,叶从夕一片一片翻着烤架上肉,缓声道,“何出此言啊?” “你没说,丫头是这么个的模样。” 叶从夕将烤好的肉片捡下来,沾沾料,放入齐天睿的盘中,“那是因为,你若在她身边,就看不着那模样了。” 齐天睿低头抿了口茶,叶从夕也放下筷子,捡起了茶盅,“她天性纯良,心窍玲珑,又,才华横溢,这样的女孩儿,还如何看得见她的模样。” 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间避讳的话题如此敞开,第一次,听叶从夕说她“才华横溢”,连女子的才情二字都被舍去,齐天睿微微蹙了蹙眉…… “天睿,你可是有话跟为兄说?” 叶从夕转过头,双目含笑,那清雅淡然之气让齐天睿忽觉异样,放下茶盅,也正色道,“当初你我有约,为的是你们两情相悦。可我看丫头情愫未开,只知长大要嫁给我这个相公,如何与你两情相悦?你我之约她并不知情,三年后又如何……” 不待他话毕,叶从夕仰天笑,“天睿啊,齐天睿,你真荒唐,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的三年之约?” 这一笑,笑得齐天睿蹙起眉头,“从夕兄,何出此言?” 叶从夕笑着轻轻摇摇头,“我曾求你不要娶她,那一日,我心神烦乱,所有的话都说给了你,遂,那是我的最后一计。” “这么说,之后的计较都是我一人?从夕兄,你如此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我信她。” “信她?” 叶从夕拨着那哑去的火势,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去,半晌才道,“我知道只要她到了你身边,你心仪于她是早晚的事。” 齐天睿闻言即刻想反驳,可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你又是个凡事霸道之人,想要的古董玩物尚不肯与人,更况是人?” 齐天睿闻言,长长吁了口,低头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既如此,那今儿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她既嫁与我,就是我的。” “慢着。”叶从夕转过头,面色如常,只道,“三年之约虽说荒唐,可是你当下的承诺,如今,不可说罢就罢。” “你的意思是?” “我此生逍遥,从不计较,却知今生再不会遇见第二个宁莞初。世间珍品,只此一件,怎可轻易放手?” “这么说,从夕兄你定要夺人所爱?” 叶从夕闻言笑了,“夺你所爱?你果然认下。” “这有什么不能认的?”齐天睿不以为然,“丫头是我的。” “此话可早。” “怎讲?” “你将才驳我,驳的是两情相悦;那我来问你,你与她可已然两情相悦?” 齐天睿闻言一挑眉,“那还不是早晚的事。” 叶从夕轻轻摇头,“这么说,就是还没有。” “你想怎样?” 叶从夕未立刻接话,只将热茶斟满齐天睿的茶盅,道,“天睿,莞儿难得,早已受尽苦难,你我都不该再强她所难,你以为呢?” 齐天睿蹙蹙眉,没吭声。 叶从夕看看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我比你先走一步,如今说两情相悦有些为难你,不如还以三年为约,若是你二人情投意合,为兄自当远走,拱手相让;若是……” “若是什么?”齐天睿拧眉道,“你以为她如今日夜与我相伴,日后心里还会想跟你走?” 被他抢白,叶从夕抿抿唇,依旧缓声道,“若是有朝一日她传话要我带她走,一,你不许问;二,你不许拦;三,再不许纠缠。” 齐天睿冷眼看着,心生异样,“你如此笃定?” “此刻我若说是,你必不能信。不如咱们边走边看。” “好,我答应你。”齐天睿冷道,“既如此,你我各自行事。可有言在先,她相公我不会再为你二人传信,安排私会。” “你混账。” 叶从夕一句骂,骂得轻描淡写,两人相视,不觉都笑了。 “我已然让步,你若得寸进尺,莫怪我……” “慢着慢着,”齐天睿赶紧摆手,此刻就打擂台,心里果然没底,“这么着,你说咱们不为难丫头,凡事都依着她,她若要我传信,我传;她若说要见你,我接,如何?” “真真是个无赖。” “谁说的?”齐天睿一挑眉,“似我这般玉树临风、风华正茂,女人在我身边就定会心仪于我。” 叶从夕展开两个手指,“两个‘风’,足见风流成性。” 齐天睿拔拉开他,“人不风流枉少年。” 叶从夕看着他,轻轻咬咬牙,“天睿,还有一事你必须答应我。” “说来。” “在她心意明了之前,你……不可犯她。” 齐天睿闻言狠狠一挣眉,笑了,“不可犯她?少年夫妻一个鸳鸯床上,谁拦得住?” “天睿,你可答应我?” 见叶从夕轻轻蹙眉,言语深沉,字字如针,竟是不曾备他的话轻薄半分,齐天睿这才忙正色道,“你放心,我怎么舍得强她?更况,她时刻藏着银针,防得紧着呢。” “切记。” “不过从夕兄,丫头害羞,又不经人事,即便是两情相悦也不会有这主意,半推半就算不算强?” 叶从夕不觉手下一握拳,真真是……忍了忍道,“算。不过,我知道她绝不会,若有一日你敢如此行事,莫怪为兄与你恩断义绝!” 齐天睿嘴角抿出一丝笑,你知道她不会?你可知道丫头软软的身子多少香甜,从今往后,我要夜夜抱着她睡,就算是个小冰疙瘩,也要把她捂化了……   ☆、第58章 从叶府出来,午后的日头晒得正暖。齐天睿站在石阶上,一街两旁高大的梧桐,旁无枝节,直升云天,桐影婆娑遮出一道安静的街巷,可谓“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自己的府宅便在不远处的拐角,掩在相同的一片绿树丛荫之中。 轻风拂过,吹来湖面上的清凉,齐天睿长长吸了口气,沁入心肺,眉头舒展,却这心头依然有一丝隐隐不知所踪的不快。这一场寿宴,他有备而去,叶从夕也是有备而接,竟是丝毫不曾于他留隙。义兄坦荡,却志在必得,难得见他下了狠话,多年相知齐天睿知道叶从夕的话必须信,可这一回不知怎的,这心里就是又不能信,他实在想不出已然卧在自己怀中的丫头会因着什么非要离他而去。 想起那清灵可人的小模样,落在他眼中只管生津止渴…… 叶从夕说她“天性纯良,心窍玲珑”,可谓字字珠玑。只是落在他身上,只见那小心眼儿多,小嘴巴甜,圆圆的小涡儿委屈也乖巧,哄得他心软,绕得他晕头转向,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他又怎能不爱;又说她闺中女儿“才华横溢”,此刻他能想得的只是深夜佛经上歪歪扭扭、俏皮的谱子,飞在纱帐里精灵一般的鸟儿,趴在他耳边略略喘息的娇//声…… 只想起雪夜那颗冰凉的泪,心就疼,哪还管她有甚才华…… 她哄他,千方百计,举手投足;他却没想过要哄她,一直当她是旁人的,一直当三年后一纸休书便是形同陌路,岂料,一旦揽入怀中,就入了心窝,想推都推不开…… 如今,该换他来哄哄小丫头,想到此,齐天睿笑了。说丫头情愫未开,不通男女之事,却是“相公相公”地叫得欢,还在洞房花烛夜将他剥个精光,可见,也并非全不通。这便好了,窝在怀中,宠在心头,哄得她软软的,鸳鸯帐下销金,他不信她还能想着旁人!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想把丫头抢走,除非,他死绝了。 …… “爷,” 齐天睿回神,石忠儿牵了马过来。齐天睿步下台阶,问道,“都安置好了?” “是。” 齐天睿把手中的锦盒递过去,“送到九州行交给万继先入库,待我明儿去了再验看登录。” “是!”知道这又是件宝物,石忠儿小心地接过,口中又道,“爷,那我从柜上回来就往落仪苑去?” “嗯,”齐天睿点点头,“东西我预备在裕安祥的后院,你去取了给千落送过去。莫在那儿耽搁,早些回来。” 石忠儿正打算点头,又不明白,“爷,我不是去接千落姑娘?” “你聋了?”齐天睿一瞪眼,“听不着爷的话?!” 石忠儿赶紧赔笑,“爷息怒爷息怒,小的这就去办。” “滚。” …… 一个人坐在圆桌前,看着摊开的一堆花样子,莞初呆呆的。将才秀筠吃了药睡不着,陪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安置下,此刻人在身后的帐子里睡得沉,自己好容易空闲下来,竟也……无计可施,一手握着小银剪子,一手一时捡起这个,一时放下那个,心不在焉。 去哪儿弄那么些的银子?年前好容易攒了五百多两,因着秀筠出事,托人出去抓药、找叔公,一转眼就是几十两,而后幸而那做哥哥接过去,这才省下。后来玄俊杳无音信,每见一次那老鸨,每多打听一句话,就是银子,艾叶儿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奶要吃饭,多一日也是钱。如今找是找到了,可手里统共剩下还不到三百两。醉红楼的女孩儿就是往外撵也不能只值这么些,更况玄俊还是个未出堂的清伶,早早被恩客供养起来,莫说是当初恩客赎她花了多少银子,就是这些时她,若是人家认真计较起来,翻个倍也未可知。 多少?七百两?八百两?上次托叶先生去卖谱子,来了两次银子,二百两,这么算下来,哪里够?若是一时悬着,玄俊又没了,可就,可就更难了…… 实在不行,不如…… 莞初拧着小眉正是冥思苦想,忽觉耳垂凉凉的、轻轻地痛了一下,一惊,不待她扭头,两只手臂从她身后拢过来握了桌沿儿,人弯腰,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被环在怀中顿觉他一身外头的凉气,嗅着那熟悉的气息,她虚了气轻声叫,“相公……” “怎的老是发呆?嗯?”他的语声十分的轻,轻的只腻在喉中,淡淡的酒气呵着她,“你相公进来这半天都不知道,想谁呢?” 莞初想摇摇头,可他的脸颊就在腮边,她没敢动,抿了抿唇,“你怎的就回来了?” “不想让我回来?” “……不是。” 他笑了,好轻,只能觉出在她肩头颤颤的…… 他总是这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横竖也不知为的什么,莞初悄悄撅了嘴只管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笑,好在他声音轻,惊不得秀筠,只是蹭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丫头,” “嗯,” “你相公今儿可还没吃着寿面呢。” “那……”莞初想说那就吃呗,可又一想,他晚上要出去,这会子又将将散了席,哪里吃的下,因道,“要不夜里回来吃?” “都封了火了,怎么吃?” “用咱们小厨房,我做给你吃。” 粉唇微润,说得好乖,齐天睿眯着眼看着,轻轻咽了一口,一时觉得那酒酿果然陈,有些晕…… “相公……”他不吭声,莞初终是有些忍不住,“我……” “丫头,”他喃喃地打断,“今儿晚上咱们到外头吃面去。” “嗯?”莞初一愣。 不待她再应,被他握了手起身,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到外间,掩了帘子。 面对了面,这才瞧见他虽然带了些酒气,人却十分清朗,昨儿眼中的红丝已然不见,此刻只见里头含着的笑意,那醉朦朦的双目,竟然……好看起来…… “又发呆!” 不着意,额头被他轻轻敲了一记,莞初抬手摸摸,没吱声。 “你先在这儿候着,待秀筠醒了安置她说今儿晚饭咱们不回来了吃了。” “往哪儿去?” “这不用你操心。”他嘴角一弯,抿出一丝笑,“房里我给你预备了衣裳,去换上,我往府里去给老太太、太太请个安,一会儿回来接你。” “……哦。”莞初懵懵地应了一声,见他转身要走,心里一急,竟是拉了他的手,“相公……” 齐天睿一把握紧了她,“怎的了?” “你……今儿见着叶先生了?” “见了。” “他……可有信给我?” 齐天睿脸色一沉,“没有!” “相公,那……”她抿抿唇,好是艰难,“我……能不能见见他?” “你安生着吧!”齐天睿斥了一句丢开她的手转身就走,忽又想起与叶从夕之约,咬咬牙又回头,“见他做什么?”是想他还是有事?混账丫头! 被他这么一呵斥,莞初心头的焦躁越发难耐,看着眼前人,一横心,“相公,我,我要银子!” 齐天睿闻言一挣眉,“你个笨丫头!找人家借钱?” “我……”还怎么说?莞初窘得涨红了脸,左右寻不着一句话,“可……” 看那小样子恨不能钻了地缝,齐天睿屏了笑,一把将她拖过来,“咱们床底下的暗格里有个钱匣子,自己找去。” 钱匣子?想起自己在齐府的那个小匣子,莞初有些泄气,“相公,我,我用的多……”没法子了,拜佛拜一次,横竖丢脸,不如要够。 “是么?那里头大概有一千五百两,不够跟傅广说,让他拿给你就是。” 一千五百两?? 看那双眼睛懵懵的,清澈见底,齐天睿用力捏捏小手,“我先走了,你赶紧着。” 看他出了门,看那帘子落下,门合上,莞初才怔怔地应了声,“……哦。” …… 夜幕将将落下,莞初陪着秀筠吃了粥,正吩咐厨房煎药,外头小厮来报:二爷在门外候着奶奶呢。莞初闻言赶紧安置了巧菱几句,就往外去。 身上换的是他预备下的衣裳,似初六那日的女孩儿衣裙,却是不一样的颜色,淡淡的水蓝比甲,嫩蕊的裙子,还有一件崭新的孔雀丝绒斗篷。应着他那日的话梳了女孩儿的头发,配上也是他特意备下的首饰:两朵珠花,一只小蝴蝶簪,一对水滴坠子,都是莹莹淡水的蓝。穿戴齐整看着镜子,想起他今儿身上的寿星袍子也是天蓝的,倒又像成亲做的那些成双成对的安置…… 出到大门外,他正候在台阶上,见她出来,一伸手,莞初握了,被牵着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道,“走吧。” 台阶下停着一辆四架的马车,前后皆是四蹄雪白、额印白章的伊犁马,毛色油亮,高大俊美,后头拖的车厢厚重的板壁竟是雕出透空山花顶,里外两层,隔热保暖、宽大结实,镶玻璃的窗上挂了苏绣十锦的帘子,门框上悬着一只白玉镂空双蝶佩。 将她扶上车安置下,齐天睿也跟了上来,马车缓缓驱动。 “饿了么?” “不饿。” “那手怎么凉?”大手里小手握着空拳,凉凉的。 她扭头看着他,抿嘴儿笑,“我将才给鸟儿喂水来着。” 他握紧了没再问,莞初回头凑到窗前,挑起帘子一小角,欣欣然透过玻璃窗看外头夜色中的半岛……   ☆、第59章 …… 一路出了岛,穿街过巷,马儿轻快,不足半个时辰便来在西城最繁华的西关大街。将将日落,买卖商家都还大敞着门,灯笼高悬,大街上灯火通明;有夜里出摊的小贩,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多久不曾夜里出来寻市,想起上一回偷偷跑出来还是两年前跟着天悦,不过转了一小会儿就被老爹爹逮了回去,禁足一个月!可那一次小摊边吃的一小碗酒酿小圆子,站在汤锅边热气腾腾的趣味至今回味无穷。瞧着,想着,莞初不觉好生羡慕那街边徒步之人,回头看看他,气定神闲,这人是定要讲排场的,一碗面不知要到怎样一个酒楼雅间里头去吃,只好又看着窗外,就是这么瞧瞧也好…… 沿着西关大街又走了一刻,马车停在了一个巷子口。帘子打起,外头的人声便涌了进来。齐天睿起身往外去,莞初早已坐不住,赶紧跟了。被他接在手中,立刻东张西望地看着,原来这巷子一街两旁都是卖小吃食的,摊子连着摊子,人声鼎沸,开了锅似的;汤包,酒酿,柿饼子炸糕,狮子头燕丸,桂花糖芋苗,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下子馋虫子勾出来,莞初再也屏不住,“相公,咱们进去么?去吧?啊?” “悄声儿。”齐天睿嗔了一句,吩咐马车在外头候着,拉了她往里走。 这一路,看着什么都想吃,只是这街巷里忽地来了这么锦衣丽服之人,难免有人围着瞧,挤得险些走不过去,幸而石忠儿在前头挡人,齐天睿一手揽了她护在斗篷下,这才走得通。 “相公,咱们吃这个吧?柿饼子炸糕可甜了,相公……” 齐天睿被这小嘴儿聒噪烦,低头呵,“吃面!” 几近到了巷子尽头才见了那面摊子,一口大锅足足占去半个街面,滚烫的面汤,热气腾腾;一旁另燃着三个小炉子,每个上头都是一口铁锅,咕嘟嘟地烧着,有羊骨头汤,有木耳黄花肉酱浇头,还有一个纯素的什锦杂菜。 莞初一见是正宗的山西臊子面,直乐,“这个好,这个好!” 石忠儿已然先一步在里头的桌子上腾了位子,齐天睿却拉着她往人群里挤,“来,丫头,瞧个稀罕。” 人群围着,大师傅的案板足在一丈外,当当当,刀切面快得闪人眼,两臂抻起,几下就扯成千根发丝细,挑起一头冲着滚汤过投过去,只见一条银丝飞起,直入锅中,待到那弧线消失,案上也已没了面。人们都拍手叫好,丫头也兴起,像是在看杂耍,直跟着嚷嚷,齐天睿不得不用斗篷摁住,以免她跳到外头去。 看了好几锅,莞初才肯走,两人并排坐在长条的凳子上,一大碗,一小碗,连绵不断的长寿面端在面前。桌上是正宗的山西陈醋,莞初拿起醋壶给大碗了浇了些,给小碗里浇了些,用筷子都拌匀,挑起一筷子面,冲着他小声儿跳跳的,“相公长寿多福,平平安安!” 齐天睿笑,“真聒噪,快吃。” 一碗汤面吃得两人都冒汗,好不痛快。 一路往外走,莞初再不肯待在他的斗篷下,拉着他东挤挤,西看看,小地油子一般,齐天睿不得不左右挡着,护也护不周全。好容易上了马车,还是乐得不安分,齐天睿将她的斗篷帽子拉下来,透透汗,外头帘子打起又递进一个油纸包裹。 车厢里顿时一股子新油炸的香甜气,大手捧了还未打开,那一旁的小嘴儿便乐了,“是柿饼子炸糕!” “你还吃得下?”齐天睿一面问着,一面已是打开那油纸,她一探手就被他打开,而后烫烫的捏了一小块递到她口边,她立刻张嘴接了,“真甜呢!” “真馋呢。” 丫头咯咯笑,守在他手边,一小块一小块都吃光…… …… 出了西关大街,人声渐渐远去,青石的路面上嘚嘚清脆的马蹄声,轻快地跑着。 莞初吃得饱饱的,透过玻璃窗看着外头走没了灯光,大街一路往西南,静悄悄走了半个时辰,夜空中忽地传来笙管声,莞初正纳闷儿,远处已是现出五彩斑斓的灯光。 马车缓缓停下,外头的乐声有的悠扬,有的热闹,掺杂了男男女女嬉笑之声,好是甜腻,莞初不觉蹙了眉…… 帘子打起,他接在下头,莞初犹豫着走出来,夜空中湿湿的水潮气立刻拢了过来,那不远处的人声乐声更似一波一波的热浪涌过,心立刻烦乱。回头看,河岸边,河水上,悠悠的,足有二三十只大船,都挂着七彩的灯笼,薄纱围帐,这么近已是能看到那近处的船上,女人娇娇地倚在男人怀中,红衫绿裙好是惹眼;酒醉迷迷,腻人的乐声遮不住男人的浊言秽语,入在耳中,心里一阵恶心…… 虽从未来过,却一眼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十里秦淮河…… “来,咱们上船去。”他接下她来,把斗篷帽子往下拉了拉,牵了她的手就要走。 “你,你怎的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身后的人钉在地上了似的,一动不动。看那小脸冷颜冷色,小声儿怒,唇边的小涡儿都不见了,齐天睿诧异,“怎的好好儿恼了?” “我不上花船!” 齐天睿被这义正言辞逗得一挑眉,“你还什么都知道。”说着就把人往怀里揽,岂料那人儿非但不动,还往后扯,大手里的小手也握了拳,不肯再与他贴着。 齐天睿只得上前,弯腰对上那双清凌凌含着怒气的琥珀,“傻丫头,这是咱自家的船,不是花船。不信,你瞧瞧。” 他口中说让瞧,丫头反而更拗了劲儿,别过头,不肯再看他。齐天睿笑了,直起身,一把将人硬生生地扯进怀里,捏起那倔强的小下巴,对着河岸道,“看,哪儿挂了花灯了?” 莞初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离开近处花船十几丈远的地方泊着一只船,船身稍小,虽也是雕梁画栋,却是茜纱窗、繁锦帐,装点得十分雅致,舱檐上挂着玻璃宫灯,上头端端一个偌大的齐字。 齐天睿磕磕怀中人,“怎样?” “即便不是花船,也是喝花酒的,我不去!” 别了他的手,小牙一咬,小声儿宁死不屈的硬气,齐天睿真真是又无奈又想笑,恨不得狠狠掐她一把,又舍不得,只得耐了性子道,“不是喝花酒的船。”心道,你相公我喝花酒的时候,你还在娘怀里抱着呢!“这是我买了用来做生意的。” “我不信!什么生意啊,非要藏到船上去,非在这么个地方做!” “古玩生意啊,你当那宝物都是在铺子里头摆开了卖的?好多都是盗墓的人挖了悄悄儿爬上来卖的,古物有限,一个好物件儿多少人盯着,动辄就是上千两的银子。引来行道里的骗子也不少,明着过了交易,一转手就掉包,这要到了船上,开到无人的水面,人才不好换货,不好作假。懂了么?” 怀中这才安静下来,不肯抬头,只嘟囔了一句,“……真的?” “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走。” 说着他重握了那小拳头,拉了拉,还是不动,齐天睿低头,咬了她耳边道,“怎的?要抱着去?” 丫头闻言这才别别扭扭展开小手跟他握了,一道往船上去。 …… 夜空清凉,河水悠悠缓缓,顺着风一篙撑下去,那船儿似一只展翅的鸟儿,轻柔地滑出了水面…… 远远地离了那酒迷脂腻的所在,再无扰人心绪的人声、乐声,莞初站在船头,任小风儿拂面,带着河水清清的水汽,觉着自己似那滑溜溜的鱼儿,畅快地游在水中,游在夜里,全不知前路是怎样的风景,只管心思欢畅…… 正自惬意,身后围拢来长长的手臂,轻轻包裹,她便又陷在那淡淡的檀香里…… “相公,” “嗯,” “看月亮,这么近呢。” “嗯,月牙儿也能这么亮。” 两人正轻声说着话,夜风轻送松竟是传来悠悠的琴声。放眼望去,远处的河面上泊了一只船,一男一女,男子伫立,女子抚琴;琴声清灵,滑过夜空,跳上月梢头,似那月中捣药的小兔儿,让这暗幽幽的河面一时竟是生出跳跳轻盈的趣味…… 齐天睿听着,笑了,吩咐船夫往那近处靠了靠,停下,赏琴…… 这是杜仲子的《小月》,两年前齐天睿偶得,顺手买下,赠予千落。若是料得不错,那船上此刻该是柳眉和韩荣德。 清风,小月,最心仪的琴声,齐天睿低头轻轻磕磕怀中,“如何?” 丫头懵懂,“什么如何?” “琴啊。你不是最会听么,如何?” “嗯……起音还好,转合有些涩;且这曲子合笛,不合琴,水面清空,有些躁了。” 怀中小声儿清清,齐天睿不觉惊讶,头一次听人说起杜仲子的不是,竟还说得头头是道,丫头果然厉害,居然听得出这曲子合笛,不合琴,若是换了平日,他定是要好好与这凡夫俗子的评价理论一番,此刻不知怎的倒觉心喜,口中却道,“小丫头,懂的什么?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杜仲子之作。” 怀中颤颤一动,转身,仰起头,丫头竟是甜滋滋一脸的笑,“相公,” “嗯,” “相公,你说,我昨儿的戏谱是不是比这谱子强?” 齐天睿一挑眉,好狂妄的丫头!可看那水波滟滟的双眸这么虔诚地看着他,不免也仔细回想,想起那京腔京韵与江南雅调的相揉相合,起承转合如此熨帖,将武小生的英姿与清雅拿捏得恰到好处,琴谱难得,这戏谱也难得,心里不觉更是惊讶…… “相公,问你呢,我是不是比他强?” 小声儿娇,竟是有些耍了娇赖,齐天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丫头笑了,静夜里咯咯的,笑弯了两条水弯眉,笑弯了纤纤柳腰,他将人拉起来,“怎的乐成这样?” “多谢相公!” 从未见她笑得如此肆无忌惮,齐天睿将怀中裹紧,低头咬牙,“混账丫头!” “相公,” “嗯,” “我……” 鼻尖轻轻相触,娇娇女儿的气息就在他唇边,语声不觉就腻在喉中,“怎样?” “我真的……能用那银子?” 齐天睿一愣,随即大手将她狠狠摁进怀里,“你真煞风景!” 怀里不敢再动,不知她小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管抱着不再理会…… 清静的船头,一弯水月,望向远处,水天相接,齐天睿轻轻吁了口气,虚年廿七,方得可心人……   ☆、第60章 夜半起了风,夹了雨腥,却是迟迟不肯落下,直到清早蒙蒙灰天,雨滴才落了下来,春雨如油,细细绵绵…… 小喜端着茶盘轻轻走进房中,一碗莲子银耳汤熬得浓浓的,热了几回,又端了上来。看那窗边的人,几日不曾上身衣裙,只一身练功时宽大的薄衫,青丝如瀑,不施脂粉,越显得那身型寡瘦,脸色苍白,心里不觉咬牙切齿骂那狠心的七爷齐天睿! 原先他生意忙也曾一两个月不见人影子,可总还有个话过来,但得从外头回来,总是带了新鲜玩意儿来哄姑娘,这回倒好,虽说日子不长,不过半个多月,却是连一个字都不曾传过来,连石忠儿都没露面!姑娘倒笃定,说他年前就算计着杭州分号的事,八成是去了那边儿,忙着呢。嘴上这么说,夜里也是难睡,心里头早早儿就在预备着他的生辰,拿了银子托人去寻了孔雀金丝线来,还带着一只尾羽,这便每日有了活计,不琴,不语,只精心地给他打那玉佩上的绦子,东西珍贵还在其次,这份心意谁当得? 谁知……这寿星爷!竟是连个面都没露,下晌石忠儿送了几样东西来,就传了句不过来了,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姑娘当时正在厨房里吩咐厨下做他爱吃的菜,这一下,脸霎时就白纸一般,一个字没有匆匆上了楼。 那一夜,外头一弯月牙儿竟是那么亮,正悬在她窗外树梢头,好似在看着她,在笑她…… 人也拗着,就在窗边站着,怎么劝都像听不着。小喜怕了,悄悄儿拿了钱出去吩咐小厮出去找石忠儿,也不得踪影。 待到月牙儿西斜,远远地成了个影子,她才转回身,躺下,不合眼,也没有泪。小喜急疯了,想着这定是要引了旧疾,谁曾想,竟没有。一日一茶一饭,难得下咽,人只管瘦,一双眼睛有些枯,精神却还好。 原本还指望柳眉能来劝劝,偏偏的,人家韩公子竟是落成了私宅,柳眉欢天喜地地用这些年积攒的老恩客的供养赎了身,韩公子陪在身边,那鸨娘知道这是转运使家的公子,一张老脸笑得皮都松了,收了大笔的银子倒假惺惺地摆了两桌宴说是送柳眉,搬走的日子就定在月底赛兰会后,柳眉这几日像是要出嫁的女儿,一时的,落仪苑里好不热闹。 此刻外头飘着雨丝,姑娘一身薄衫倚在窗边,像是那雨中飘零的一片叶子,无所倚靠,柳眉那一身的喜气,她躲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沾…… 石忠儿!石忠儿!小喜在心里恨恨地喊,若非你还知道来悄悄儿传句话,小姑奶奶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姑娘,”走到身边,小喜轻声道,“吃一点吧,石忠儿说二爷下晌才能过来呢。” 那双眼睛总似含泪,楚楚凄然,引多少风流雅士心疼,这一时竟像是枯了,看着外头,一眨不眨,好一会子,转过头,那神色竟是如常,只是语声发涩,“小喜,你问石忠儿,他是怎么说的?” 这一句从昨儿夜里问到今儿,小喜耐了性子道,“我问他,听说二爷接了他家奶奶住到私宅去了?他说是,是府里送了来玩,他家大姑娘也来了,一道住着,过些时就回去了。” “哦。寿辰那日呢?” “晌午在叶三公子府上,晚上……是带着他家奶奶出去吃的寿面。” “而后又去行船?” 这一句也不知说了几回,不是问,就是喃喃自语。平日里,小喜最是牙尖嘴利,总要说些齐二爷不上心、不心疼姑娘的话,看着他两个好也只管刻薄,可这一回却嫌那柳眉多嘴,自己喜庆就好何必来戳旁人的心窝?在河上只不过是远远地瞧见了齐二爷的船,又不曾当真看见上头是谁,就回来跟姑娘嚼舌头,还说若不是她弹了杜仲子的琴,齐二爷还不会泊了在那儿听。 “姑娘,柳眉姑娘并未瞧真章,兴许是二爷又在买什么宝物呢?石忠儿说了,二爷前几日都在衢州,生辰前一日才回来,怎的就……” 不待小喜说完,千落离了窗边,吩咐道,“备茶,更衣。” 备茶?要做茶?小喜一愣,可瞧那脸色也不敢驳,赶紧应道,“哎。” …… 倚在门边看着那琴桌旁悠然抚琴的人,身上是她最喜的清清藕荷色,身姿袅袅;面上薄粉,细叶眉,淡脂桃花唇,人虽瘦了些,这气色非但如常,甚而还有了几分悠闲的意境,较之从前的凄凄之色强了些去。齐天睿心道,这不好好儿的么?怎的石忠儿非要让来瞧瞧? “你就打算这么在外头瞧着了?” 琴声忽地一停,千落冲着门边莞尔一笑,齐天睿闻言也笑笑,走进来,“今儿这曲子听着倒是舒心。” “这几日落仪苑尽是喜事,终究要沾上些。” 千落含笑起身,让了他坐,亲手斟茶。淡淡的茶汤上飘了一小片花瓣,香气扑鼻。齐天睿看着,诧异道,“多少日子不见你自己弄茶了。” “尝尝,如何?”千落双手托起了茶盅。 齐天睿正要接过,那双纤纤玉手却纹丝未动,这便低头就着抿了一口,赞道,“果然香甜。” “前两日就做了些,想着那天你过来正好带些往柜上去吃,倒没得着你的空儿。” “哦,”齐天睿从她手中接过茶盅,“那倒用不着,柜上忙,我哪儿有闲心品茶。” 看他果然搪了过去,千落心头悄悄一喜,嗔道,“怎的?明知我说的是那一日,倒不肯接了么?” 齐天睿闻言轻轻一挑眉,笑了,“那天不是早早儿稍话给你说不过来了么,省得你费事。” 应得如此轻描淡写,千落屏着究竟还是有些忍不得,面上不觉就有些冷,“我又能费什么事?就是费事又能做出什么稀罕来?倒是想听听七爷是怎的过的寿呢?” “晌午在从夕兄那儿,哎,倒忘了告诉你,我一直惦记的那只捣药罐,他终是给我了。”齐天睿说着也是得意,“这份礼果然不薄。” “是么?”千落淡淡一笑,“遂一直跟义兄贺到夜里?” “哪儿能呢,”齐天睿笑道,“吃了午饭就出来了,下午回府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说了半天的话,天黑了才得空儿,也没预备什么,带我那丫头去吃了碗寿面。” 这一番话,千落那紧紧攥着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料着他该在那天黑之时打了磕绊,他该是要寻些托辞说忙,说累,说不曾从府里脱身才不得来看她,谁知他就这么随意地说了出来…… 沦落风尘,即便守身如玉,也再不是个清白女子…… 从没觉得他是她的恩客,人人都道七爷风流,他却从未在她身上轻薄一分,她笃定自己在他心里。闻听他要成亲,她也曾凄然,怨的却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多求,只要他在,就好。早有姐妹说,恩客千好万好,能让他倾家荡产,却不能招惹他的正妻,有正妻的嫌才有她们的日子。彼时她只觉这话荒唐,此刻……却恨不能是那最俗的妻,最嫌的姻缘……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的妻,哪怕是“我府里那位奶奶”,哪怕是“我娘子”,她都不怨,却偏偏,是……我那丫头…… 心攥得生疼,疼得她都觉不出,只觉浑身发冷…… “夫人……与你过寿,就吃了一碗面?” 想起那碗热热的汤面,小声儿欣欣然“相公长寿多福,平平安安”,齐天睿笑,“嗯,比什么都觉着好呢,就想在外头吃夜摊子。” 想再问那船,那琴,可自己已然没了力气,茶盅隔着颤抖的手指,不知还能屏住几分,只是……柳眉的话对,越如此越不能乱了方寸,毕竟是新嫁的女孩儿,他总该新鲜几日,此刻一句不慎,招他心烦,往后还如何计较…… 低头,捡起茶盅,千落抿了一口,又一口…… “我让石忠儿送过来的东西你收了么?” 她抬头,苍白的脸颊含笑道,“收了,是给赛兰会预备的吧?” “嗯,你瞧瞧用那哪个就拿出去,下剩的,你跟柳眉分了。” “柳眉如今哪里还稀罕这个。” “哦?她又怎的了?” “韩公子给她赎了身,赛兰会后就要接到私宅去了。” “是么?”齐天睿惊讶,“我倒真是小瞧他了。” 千落冷笑,“说的是,痴心之人哪来的志气,不知嫌弃了。” 齐天睿笑,“怎么不算志气?蹭在身边这些年,总算得着了。” 他根本就没接着那话的意思,千落越觉心凉,想起身立刻离了他,又怕……这一离,他走了,那私宅……更远…… “赛兰会你说我弹哪只曲子好?” “哪只都能赢,琴仙子,谁人比得?今年我又预备了好物件儿,他们更赶不上。你安心弹就是。” 听他赞得如此心诚,说起她的琴、他的礼更觉一对儿的亲近,千落闻言心头这才缓些,“不如就选杜仲子的曲子。” “行啊,我再打听打听,看这些时有没有新谱子出来。曲子也能压她们一筹。” 见他果然起了兴致,千落险些就脱口而出:你晚了,人家早弄去了。不可,不可,想起叶从夕的话,时机不妙,此时外宅里的情势不明,若是再寻个不中意的杜仲子出来,岂非更惹他心烦? “好,你去看看,若是寻不着就用原先杜仲子的旧谱子,横竖咱们也有旁人没听过的呢。” “嗯。”齐天睿点点头,“不过,那日我怕是不在金陵,若是过不来,你就自己选吧。” 千落一怔,“赛兰会你不来?” “衢州那边将将开了分号,月底走账,得过去瞧一眼。不准儿能在。” 他的话通情达理,可入在耳中,她的心却似一层又一层覆上的湿棉,透不过气,泪沉在喉中,痛得厉害…… 齐天睿又抿了口茶,站起身,“柜上还有事,我得走了。” 千落慢慢起身,“这可奇了,今儿竟是没听你说找那杜仲子。” 齐天睿闻言一挑眉,想起那月下水上,丫头咯咯笑着要强杜仲子的势,不觉笑了,竖起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可遇,不可求。早晚能寻着。” 千落微微蹙了蹙了眉…… 走到门口,他又交代道,“我忙,不能常过来,你与这苑中姐妹找些乐子才是,莫总一个人在房中,难免心酸。” 他的嘱咐,她只冷冷地落在眼中,此刻便是一个假意的笑都抿不出,心随着他身上远远地离了,只觉冷…… …… 他走了…… 他从来都忙,从前一个月两个月不来,她都等,她是他的,他也只这一个去处;她等,他又何尝不是等?却今日她再不能安之若素,难道……他终究也要像柳眉的恩客,桩桩件件羁绊,一走,再不能来,只有银子? 心忽然慌,慌得似那溺水之人,她腾地起身,“小喜,小喜!” 身旁正看着这痴人发愁的小丫头赶紧握了她的手,“姑娘!我在,我在!” “那日,那日石忠儿是怎么说醉红楼那女孩儿的?” “石忠儿说,说齐二爷在醉红楼招下那女孩儿就吩咐张保儿带到了艺馨坊……” “这他跟我说过,后来呢??” 见姑娘眉头紧蹙,失了神的眼睛睁得好大,小喜也是怕,急道,“后来,后来听说有人寻了来赎,左右加价也要赎,二爷就吩咐张保儿把她藏了起来。石忠儿说二爷笃定那女孩儿的谱子是从杜仲子手中得的,非要得着不可呢。” “好,好……” 杜仲子,她弹,他听,浑不知觉,已然成了他二人之间的维系。他答应过,只要寻出来的人如她所料,就带她一道往西北去。不能再等了,她要寻出那神秘的杜仲子,她要寻到他与她的西北…… 千落轻轻吸了口气,“小喜,去醉红楼找张保儿,告诉他,姑娘我,要见他!”   ☆、第61章 武生腔,干净醇美,高亢有力,虽是尽力压低了语声,依然铿锵流畅;多年习武,气韵足,鼻音合腔,低柔苍劲;流水板、垛板变化多端,层次分明,且俏,且巧;工架拉开,从容舒展,举手抬足,尽显英姿! 多久不曾听过如此华美的唱腔,眼前不见英俊的华服少年,只见那白马白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曲《长坂坡》酣畅淋漓!莞初手下的琴也似握了那杆龙胆亮银枪,战鼓擂,冲锋陷阵;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意犹未尽。仰头看着他,不觉轻声起白,“子龙,你,好哇~” 天悦收了架势,赶紧过来,“真的?” 莞初微微一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压了老生腔起唱,“‘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雄冠九洲!’” 天悦两手轻轻打拍,随着她一起接道,“‘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 两人合罢,一道轻声笑了,莞初道,“你真长进了!” 天悦嬉道,“你可不如从前的了。” 莞初冲他哼了一声,搁了琴,两人便一道趴在桌边看那厚厚的戏谱,莞初指点道,“你看,你的谱子我都改完了,你声高,嗓子虽宽,有些调子还是下不去,不如到此处略缓些,压一压。” “嗯,”天悦点点头,“你上回给我的那个我拿去试了试,果然省力,嗓子也干净。” “就是这个,你是长靠武生,带着靠本就沉重,还要拉架子还要唱,若是谱子太赶,难免失声。” “嗯,也是我功力不够,还得多练。” “已然很厉害了,没想到几日不见,真真要刮目相看了。”莞初一面称赞,一面倒诧异,“原先你总得不着空儿练,府里近日倒于你宽松?” “哪里宽松!”天悦蹙眉,苦不堪言,“要开考了,我家老爷那般性子还要一日问我三遍呢!” “那是怎么着了?梦里练的?” “是二哥。”天悦一笑,凑近莞初小声道,“我说府里读书我心不静,求了他,让他把他山上那间宅子给我用了。” “啊?他山上还有地方住?” “有啊,避暑乘凉,夏天总要去个几日。平日也就闲着,有一对老家人在那儿看着。” “哦。”莞初应了一声,低头合了桌上的谱子,小心地折起来给他捆好,“往后若是登台,琴师要提前交代,免得他不着意。不过,等你成了角儿,有了自己的琴师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天悦接过谱子收进袖子里,“你要做我的琴师多好。” “爹爹会打死我的。” 闻言天悦噗嗤笑了,撩袍子一道坐在桌旁,“如今师傅哪里够得着你,打死你的是你相公。” 昨夜合完帐,快四更的天他还不肯睡,又一道说了半宿的戏谱子,莞初歪头仔细想着拥被而坐被他拢在怀里,轻轻地哼着戏谱,声音在喉中,沉沉的,却是压得谱子那么准;平日里那双眼睛迷迷的总像是坏,可晚上在帐子里,就觉着那眼中清朗,含着笑,暖暖的……她没接话,抬手给天悦倒了杯温白水,“来,润润嗓子。” 天悦接过,抿了一口,“莞初,你听过二哥拉琴么?” 莞初眼睛一亮,“他还会拉琴?” “嗯,不过是老皇历了。” “怎么说?”莞初来了兴致,“说说啊,他拉的什么琴?好什么谱子呢?” “我告诉你,你可莫问他啊。” “嗯嗯。”莞初赶紧点头。 天悦凑过来,小声儿道,“原先啊,金陵有个戏班子,里头有个武小生叫云逸,扮相俊美,唱腔圆润。二哥那时候将将起了家,闲来无事就爱听戏,头一场就给他封了十两的红包,后来场场捧他。二哥好的是胡琴,两人相熟之后,二哥来了兴致就给他做琴师,上场第一把胡琴,成了挚交。” “是么?”莞初听得两眼放光,“他这么好戏?都能在台上做琴师?难怪!难怪!那后来呢?云逸……如今的云字辈里没听说过这个人啊。” 天悦坐直身,叹了口气,“那时候,金陵城里这些公子们都捧角儿,有人看上了云逸,要他做堂下承奉之人。云逸虽出身贫寒,性子却十分刚直,不肯屈从,后来被人下了毒酒,毁了嗓子,远走他乡。” 这凄凉的结局,入在耳中只是那绒绒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莞初竟是连一声叹息都无力,梨园功苦,戏子更苦,再是名家名角,在一众膏梁纨袴眼中,依然然不过是个玩物…… “云逸出事的时候,二哥远在湖北。后来,他虽是也进园子听戏,却再没捧过什么角儿,更不曾给人做过琴师。” 莞初轻轻点点头…… “我那时候也小,却记得二哥没见得怎么伤心,只不过落下个病根儿。” “什么病根儿?” “见不得那些贵人公子们强行买角儿,哪怕就是勾栏教坊里的女孩儿,他若是见着了斗气也要出手。开头还好,后来他有钱,谁也拼不过他,背后遭人恨,落了个风月公子的名声。” 莞初小眉一挑,“那他到底是不是呢?” 天悦想了想,正想开口,又瞧着眼前那清凌凌的眸子,挣了挣眉,“莞初,二哥对你好么?” 嗯?莞初一愣,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一时口拙,“他……” “你在粼里多少自在,如今嫁给他,琴无琴,戏无戏,他人也不在,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师傅的,不嫁!” 莞初闻言,蹙了眉,“旁人倒罢了,他是你二哥,你怎么也这么说他?” “我是可惜你!”天悦道,“旁的女子嫁了二哥,小家宅院的能荣华富贵也就知足了,你呢,像山林里的鸟儿进了笼子,飞不了,人家还难得拎起来看你一眼。” “谁说的?”莞初一噘嘴,“我家相公每天柜上上了板就回来了,晚饭从来都是在家吃,做不完的帐也拿回来写,昨儿还给我弄了鹿筋来做琴弦呢。每天夜里都说戏,他知道的一点也不比咱们少,他许是不会唱,可是耳朵极灵,极通谱子!你当你的戏是我一个人改的?都是我先唱给他,他帮着一起弄的。今儿你一说,我才知道,果然是个了得的琴师呢!” 自家二哥是怎么改谱子的天悦未及着意,倒是惊讶这一番连珠炮,“莞初……” “往后不许再叫我莞初,叫嫂嫂!” “嫂嫂嫂嫂,”天悦一见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脸愠色,知道是真惹了师傅了,赶紧赔不是,“莫恼啊,我,我这不也是为你……” “不用为我!”莞初拗了性子,“他是我相公,他好不好的,怎的总得旁人来嫌弃?前几日他生辰,早先大妹妹就说他从不在家里过,你也跟我说他要往什么落仪苑去,哪里去了?根本没去!” “真没去?”天悦也是惊讶。 莞初不理会,只看着他咬咬牙,“昨儿他还说快开考了,要带你去见书院的师傅,又把山上的房子给你读书用,你还在背后嚼他的舌根,我最看不上了!” “都给你赔不是了,”天悦也被说臊了,口拙道,“我哪能嫌弃我二哥呢,我是怕他冷着你,既是哥哥嫂嫂好,那是最好,嫂嫂莫动了胎气,啊?” 莞初闻言一愣,才见自己一时急竟是起了身,将才天悦进门还嘘寒问暖道孕喜,自己还随着装了一下头晕,这会子一副架势倒像夜叉似的,赶紧坐下。 见她灭了气势,天悦赶紧斟了热茶捧过去,讨好道,“我是没想到二哥如今这么疼你,我还当是原先府里那光景呢。难怪要接了来私宅,原我还纳闷儿,府里多少便宜,做什么要走?如今看来,他真是为的近。今儿得罪嫂嫂了啊?” 莞初接过茶,没吭声…… 趁着今儿傅广不在,天悦才多待了一会儿,难得唱了一出,这一会儿说了话,就告辞走了。 莞初一个人在小厅坐着,看着桌上的胡琴,这是在后园厢房里寻着的,落了灰,想着没人使,她才偷偷拿了出来,原来,竟是他的琴么…… 一路慢慢悠悠往秀筠房里去,耳中是将才那出《长坂坡》,眼前却怎么都不见那白马白袍的赵子龙,蹙着眉,心里不知怎的就燥,站在在秀筠门前的台阶下,艾叶儿已然打了帘子,她又转身走了…… 日头西斜,湖面上雾气蔼蔼,站在画舫边,抬头,看着画楼的那扇窗…… 一天走乏了的日头在那半圆的窗上蒙上淡淡一层橘光,雕出的四季花纹印着雪白的竹篾纸,好是养眼。莞初静静地看着,等着,此时不是时候,他不该在…… 只是一刻,短短的一刻,连那沉甸甸的夕阳都还没有掉下去,那扇窗就打开了。看着窗边那长身玉立的人,莞初笑了,对肩上的小鸟儿啾啾一声,小鸟儿飞起,清脆婉转的鸣声跃过画舫,轻轻落在画楼的窗栏边…… …… 今年春早,天气煦暖,早早的就有商团起拔。今日裕安祥接连接了几笔大票入库,一直忙到掌了灯,齐天睿才从柜上下来,站在票号门口,抻抻筋骨,看着一天熙熙攘攘的西城大街上,来往车马行人渐渐稀少,行色匆匆;对面酒楼上灯火通明、酒香四溢,人声喧闹,正是酣处。 齐天睿不觉摸摸肠胃,果然饿了,转身就想吩咐备马回府,忽地看见天边已然透出的几颗小星星,想起昨儿夜里看见丫头那琴已经上好了漆,琴弦也绷好了,左右看着就差些点缀,想着给她那琴上缀几颗水晶坠子,今儿忙了一整天竟是忘了,得赶紧往九州行去,这么想着,齐天睿转身就往号里去。 “二爷!爷!” 齐天睿回头,暮色之中那台阶下的人竟是赖福儿,不觉诧异道,“不在府里当差,你怎的跑这儿来了?” “今儿不该我当差,爷,小的有话回您呢。” 齐天睿看了看号里,柜上还在收拾,里头的院门已经锁了,索性转身下了台阶,主仆二人就站在裕安祥的大灯笼底下说话。 “爷,前儿我不是跟您说醉红楼又买了几个小伶儿,唱得也好,可您老说忙不过去看了。” “嗯,怎的了?” “小的,小的我去了。” 齐天睿抬手就要打,吓得赖福儿赶紧两手扶了他的腕子,“爷,爷,仔细手疼,小的自己来。”说着就往自己脸上扇了两记。 齐天睿瞧那小鬼儿的机灵样子不觉笑了,咬牙道,“你个混账东西,赶明儿你那老子要是知道你这点子月钱还敢往醉红楼去听曲儿,还不打折你的腿!” “我老子知道我靠着二爷您呢,他如今周转不得还得伸手跟我要呢。”赖福儿只管赔笑。 “花了多少啊?是不是又不够银子了?” “爷,够,爷给的银子小的打着滚儿花都够呢。今儿来是给爷报个信儿。” “哦?何事?” “爷,小的,小的在醉红楼有个,有个相好的,”赖福儿偷偷瞧一眼主子,干干咽了一口,“听她说,三月初二醉红楼竞花魁,那鸨娘为了揽客,从素琴坊抢了两个琴谱。” 齐天睿耐着性子听,总算听到了正题,“什么琴谱?” “爷,您说我来给您回,还能是谁的谱子?杜仲子的呗。” “哦?”齐天睿一挑眉,这些是府里、柜上他忙得焦头烂额,竟是没再留意这些。 “我知道爷好这谱子,就想着能不能去看看,咱们也买一个。” “如何?” “爷,那谱子统共就没出来几张,只有素琴坊和醉红楼有,买是买不着了。可是,”赖福儿小眼睛一眯,“小的却得着那谱子的来路了。” 齐天睿不得信,只道,“是么?” “爷,”赖福儿踮起脚附在耳边,“那谱子是从药王叶府的一个小厮手里出来的。” “什么??”耳语一句,齐天睿大惊,一把握了赖福儿,“你再说一遍!” “那谱子是从药王叶府的一个小厮手里出来的。而且小的认得那个小厮,他是叶府的家生子,从小跟着的正是叶三公子!” “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拿脑袋担保!”赖福儿赌咒发誓,“小的从小跟着老子常走叶府,那小厮我认得,绝不会错!” 齐天睿狠狠提了口气,一把甩开赖福儿,“滚!” “是!” ……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齐天睿快马往九州行去,当务之急,选几个上好的水晶石……   ☆、第62章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这是古董营生的惯例,月初九州行将将收了一只北宋定窑御贡印花盘,盘壁满印云纹,盘心上三爪蟠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有这一只盘子,这一年不做生意都吃得满。岂料几日前又进来一只唐泳淳年的药罐带着药王孙思邈的印章,落在掌柜的万继眼中实在是接得手发软、惊奇不已! 自从坐镇九州行,万继真真是如鱼得水,守着这些奇珍异宝,但觉此生志满、再无所求,每日亲自检看登录,保养擦拭,茶饭都不思,人只管消瘦,却是精神十足,心里不觉对那不足而立之年的当家人心生敬佩,哪里来的路子,哪里来的眼界,收古玩竟像是集市上现成买来的。 古董行不做夜生意,都是早早关门上板,就是来了稀世珍宝也绝不天黑开门。岂料,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被那当家人给砸烂了,已经入了夜,万继正在后头库房独自欣赏,就听得后门被砸得震天响。九州行有看护的镖师,一听这动静,立刻锁库上板,兵器加身。谁知那声音传来才知是齐天睿,虚惊一场。 九州行此刻是灯火通明,足足八盏大灯围在六仙桌周围,连点影子都投不下来,全不是古董行该有的那份暗中隐秘。万继陪在一旁,看着那天鹅绒面上嵌着数十颗金银璀璨的水晶石,一个个被齐天睿拿起来在寸镜下仔细检看,似要把这已然筛选过无数回的水晶再要验出些细尘来。 万继忍了半刻,实在觉着这小爷这一番举动实在是暴殄天物,道,“爷,您那琴是什么木头?”心道你那就是象牙的琴也不能拿这罕见的银白发晶来做嵌饰啊?这里豆大的一颗都比那库里的老古董琴还要贵重。 “哦,是后院的老桐木。” 万继挣了挣眉,“那……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他就是上古司乐的师延再世也不值啊! “我家娘子。” 搁在膝头的两只手不觉就抽搐着握了一握,万继干干地咽了一口,忍了忍道,“爷,咱里头有的是兔毛水晶,极好的成色,没有杂纹,里头的丝对着日头,何必……何必用这么贵重的发晶呢?这一颗可就是……” 那戴着寸镜的爷,头都快埋进那一堆水晶里,忽地抬头,“这就是全部了?我记得不是还有两盒么?” “这,这还不够?” “够倒是够,就是不一般儿大,缀个花样子也不好看啊。” 万继闻言真是哭笑不得,你当这是割玻璃呢?能可这尺子比着给你切?正是不知怎么劝,那爷又开了口,“去把那盒子碧玺拿来我瞅瞅。” “爷,爷!”一听要拿那价值连城的东西出来,万继吓得赶紧往起站,“我去拿那两盒发晶来,我来给您老挑,一定挑出一样大的来。” 三盒发晶,两人一人戴着一只寸镜,在灯底下仔细挑选着成色和大小,齐天睿忽地那镊子捏起一个,“哎,万掌柜,你瞧这个,这么亮,颜色也好,像那刚出水的荷花瓣儿似的。” “嗯嗯。”万继头也没抬接着挑。 “你也觉着好,那咱就照着这个挑。”齐天睿看着那小水晶,想起初六日把她打扮得小荷出水的模样,喜滋滋的,“在琴上缀一个小莲骨朵儿出来,多少趣味。” 嗯?万继赶紧抬头,才见那是一颗粉嫩嫩的发晶,得了,将才说要缀个白羽出来,这会子又成了莲骨朵,还得从头挑起! 几盏大灯照着,人都烤得叫渴,两人大男人低着头,镊着一颗颗璀璨的小星星仔细地捡着,比着,聚精会神…… 一个多时辰过去,外头大街上已是悄无声息,远处的竹梆子敲了三更,这活计才算结了。万继虽是心疼,却总是比把那盒子碧玺拿去强。 两人摘下镜子,齐天睿抬手擦擦额头的汗,万继赶紧起身去倒了茶来,已经冷透了,齐天睿接过一饮而尽,抹一把嘴就去收拾那挑出来的石头,小心地镊进一个天鹅绒的小带子里,足足三十六颗,缀一个小莲花骨朵绰绰有余,剩下的拿去珠宝行给她做支簪子…… “爷,有件事,我琢磨了几日,”万继收好那几只水晶盒子,看着齐天睿道,“想着还是跟您说一声。” “何事?” “几日前我跟石忠儿在外头办事,正巧碰见一个叫张保儿的人,石忠儿跟他说话,我在一旁瞧着那张保儿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瞧着眼熟,倒叫不出是谁,这几日才想起来。” 这一番话说的斟词酌句,齐天睿听着轻轻挑了挑眉,眼前这个男人诨名玉禅子,他的眼睛有多毒绝非坊间讹传,他定是当时就一眼认出那人,这几日琢磨是在当讲不当讲上纠葛,齐天睿微微一笑,“想起来那人是谁啊?” “他就是年前到我万家当铺当那只金凤的那个男子。” “哦?”齐天睿闻言一惊,方才知他的斟酌,金凤是齐府祖传,这私厢传递、典当家宝的罪过非同小可,万继的顾虑得当,只是齐天睿已然知道那只凤是丫头着人出去当的,怎么会跟张保儿相连?因问道,“那人与张保儿是和瓜葛?” “我当时因着心惑也曾问过石忠儿,石忠儿说那男人是找张保儿赎一个女孩儿。多了,我就不知道了。” “哦……”齐天睿忽地眉头一紧,急声道,“万掌柜!仔细想,这究竟是几天前?什么时候?在哪儿?” 见那面上都有些失了颜色,万继不敢再瞒,道,“三日前的下晌,在北城,和宝银楼门前。” 齐天睿只觉喉中发紧,心跳得擂鼓一般,通通地似要捶,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难道,难道…… …… 夜幕之下,一匹赤棕高头伊犁马沿湖而奔,似一只离弦的箭羽,穿城而过,不着痕迹;银色的斗篷飞起,似一只展翅的苍鹰,静谧的黑暗里滑翔,悄无声息…… 水上风冷,吹得人透心凉,却吹不灭心头这团火,齐天睿额头挣汗,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要被烧得神智难辨,千万不能错,千万会错,心攥得紧,紧得他吸不上气来,强压心头,不敢喜,只觉得怕……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究竟是老天实在眷顾于他,还是偏偏与他周旋,要他天上地下,受这番折腾?桩桩件件,点点滴滴,回想起来,正似那探得古玩的暗线,一直都在他眼皮底下,却又一直都深埋不见,挖出来,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琴谱,来自叶府的琴谱!叶从夕信自游走,寄情山水,一路上结交山间老农、风流雅士,谈笑风生,却是从未为谁驻足长留。君子之交淡如水,叶从夕之交更是雅淡如风,似他这等人,怎会替人做售谱敛钱这等俗事?更况,即便就是山中相知恨晚,叹人疾苦,他拿了这琴谱第一个该想到的人就是他的义弟齐天睿! 要卖,也应该是卖给他,还有谁能比他出价更高??还有谁苦苦两年到处探寻,为的就是这可遇不可求的知音?!却没有,非但没有,还绕过他,瞒着他,小心翼翼地卖入官坊!只是从夕兄啊从夕兄,你毕竟是个世外之人,行事太不谨慎,一招就败露! 是谁,让叶从夕行下这俗事?是谁,让叶从夕在发小相知的义弟面前屡屡诳语? 除非,这是他心之所爱,除非他奈她不过,除非他不想让她的相公知道! 这个人还能是谁??! “旁人不知怎的,于你齐天睿定是无价之宝!”言犹在耳,从夕兄,既然是我齐天睿的无价之宝,你又如何守得住?! 马儿飞奔,狠狠一鞭下去,整个人都弹离了马鞍,心火烧,烧得他恨不能腾空展翅…… 为何会这么蠢??初闻赖福儿竟是只觉惊讶!若非为了那水晶石夜叩九州行,怎能从万继口中得着那铁证如山! 三日前,石忠儿回来报,偶遇张保儿,正与那苦苦纠缠想赎柳云儿的男子纠葛;今日得知那男子正是赎当金凤之人!初遇柳云儿,齐天睿就知道,凭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不奸,不盗,哪里得着那已然一纸难求琴谱? 除非,是那主人亲手相赠,赠她护身之宝…… 谁人家供得起家戏,却保不住家戏的女孩,卖入风尘?只有那戏痴的老先生,倾家荡产,只为那梨园之好…… 天哪…… 齐天睿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越想,越不敢想;越盼,越不敢盼;却是挡不住眼前那清澈的琥珀溺透他的心神,耳中都是那月下船头,娇音俏俏…… “相公,你说,我昨儿的戏谱是不是这谱子强?” 她要他选,要他在她和杜仲子之间选,看他犹豫,看他失神,看他一本正经地落入她的小圈套! 只有她敢,敢在他面前挑拣杜仲子的不是;只有她敢,敢在那清清水上当众戏耍于他,好丫头,好丫头! …… 一路飞奔回到私宅,齐天睿跳下马来,大步往里去,耳边傅广究竟说了什么根本听不得。 “丫头!丫头!!” 心急火燎,进了二门,那脚下像飞了起来,看着泽轩窗上映出的灯光,只觉心头那团火已然跳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点燃…… 一把推开厚重的雕花门,“丫头!!” 房中清凌凌的只有玻璃灯光,扑面来的冷清竟是比那夜里湖边的风还要凉…… 她人呢??齐天睿怔了一下,定是在秀筠房中!转身正要离去,又站住,强自按下那迫不及待的喘//息,九成九的把握还差一点,若她果然是杜仲子,这房中定是该有痕迹,在哪里?? 大步走入帐中寻到那只小小的箱笼,这是她随身的所有,打开,里面除了旧衣裙,只有两个厚厚的信封,。看着上头那熟悉的字迹,齐天睿犹豫了一下,拿起,从信封里轻轻抽出,居然是银票,大大小小,五百两,最后是一张清单,叶从夕那随性风雅的笔迹跃然纸上: 《蝉趣》三十五两; 《琴窃》五十两; 《听棋》三十五两; …… “叶从夕!叶从夕!!” 狠狠甩下信封,齐天睿转身离去,静夜里,只留下这一声咬牙切齿在房中回荡…… …… 丫头就是杜仲子,他的丫头,十年前就定给他的妻,就是他苦苦找了两年的杜仲子! 红尘乏世,凡事生趣;山水怡情,人间精灵,还有谁比他的丫头更合杜仲子? 今夕,此生圆满;今生,但无所求!老天,你果然待我不薄! …… 匆匆来到后院,秀筠房里只有一盏上夜的小烛,已经歇了。齐天睿站在台阶上急得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好?? 正是不知所以,远远的,静夜里一丝飘渺的琴声,随着那湖上的小风轻轻送了过来,齐天睿忽地,丫头在湖边! 三步并作两步,她就在湖边,这弯弯绕绕的路怎的这么难行?咫尺之距,竟是半天走不到…… …… 站在月亮门里,看着不远处,弯弯的老柳枝下,一个悠闲的抚琴人……, 琴声清灵,点点跳跳穿过那随风悠悠的柳叶,轻轻地抚在湖面上;那弦音仿佛带着风儿轻颤,一丝丝拨入心窝,看湖水微微柔柔漾起涟漪,人心也软…… 好静的夜,好清净的琴,这曲子就是这湖水夜色,却又是那俏俏不能言说的女孩儿心思…… 还要往哪里去寻?去找证据?她的琴弦之上,就是那一切的起始之初…… 只是…… 那琴声,夜空里飘飘然然,轻轻地送去那不远的画楼;菱窗开,小烛青衫,长身玉立;看不清他的脸,却能觉得出那目光拢在她身上,清凉的夜色稍稍淡去那情不能自已的目光…… 他二人之间早已不用传信了…… 日日见,日日牵挂,这清凌凌的夜曲是为的湖,这一湖的温柔又是为的谁…… 夜凉如水,透心的凉…… 只是他的这一团火,熄不掉,烧得心枯神竭…… 汗水,热气腾腾,顺着他额头滑下,滑过那死死咬牙的棱角;手中那小绒布包里晶莹剔透的水晶,何时有了棱角,狠狠地扎进手心……   ☆、第63章 …… 琴弦在手指下轻轻跳跃,眉微蹙,目光落在那灯光拢晕不住的庞然大物上…… 静悄悄,雕梁画栋,琴声像一只啄食的小鸟儿在那厚重的华丽上磕磕绊绊;有舷无篙,吃重的船身下只有浅浅的水波,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金凤,纵是能翱翔万里也只在这方寸之地,空余一身,精美绝伦…… 越过画舫,琴音跳跳,远远送上那画楼菱窗,看着烛光里的身影,夜的清冷便似湖面温润的风儿柔柔拂面,唇边淡淡的小涡儿,恬恬带笑,眉头轻轻舒展…… 先生啊,问先生,每日这小楼湖水,可觉静谧懒散;每日这一成不变,可觉耗费光阴;问先生,那笔下可还有山河壮阔、万里之路;问先生,你何时远走,世间逍遥…… 鹿筋柔,在手中轻滑;丝丝弦弦,将心思拨近,又远去,目光转回,看那小小的星,落在湖中,点点璀璨,人们只道镜花水月、幻影难寻,却不见那一分光变两分,相互映照之趣…… 正是独自赏玩,忽觉身后沉沉的脚步,莞初正想回头,身旁通地坐下一个人来,男人身重,力道沉,圆圆的木墩上一坐,莞初不由就往一旁倒去,他立刻一把揽住拢在怀中,下巴毫不留情、重重地磕在她的肩头,顿时,热热的一股汗气…… 毫无防备,弦上一乱,琴声戛然而止…… 手臂环在腰间、箍得好紧,紧得衣裙往下狠狠一拽曝出领口雪白的肌肤,莞初有些透不过气,想扭头看他,可肩头压得沉沉的,动也动不得,她只得轻声叫,“相公……” 肩头的人不吭声,闭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一身的汗,周身都像在冒火,抱得紧,整个人都似沉沉压在她身上,莞初受不得,有些怕,“相公,你……这是怎么了?” 他不吭声,她又动不得,没法子,只能抬手轻轻地摸摸他脸颊,湿湿的滚烫…… “你到底怎么了?……相公,让我看看你……” 她的小手凉凉的,从来服侍他,为他宽衣解带,为他敷药揉捏,却从未如此抚摸过他,软软的,似是疼惜,疼得他的心发颤,不由就寻了去,将他的疲累他的汗轻轻蹭在她手心…… “怎么出这么多的汗?” “赶路……累。” 他终于开了口,虽是有些哑,语气倒似平常夜里那沉沉的,莞初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问道,“今儿不是就在号上么,又往旁处去了?” “赶了两年的路,可累死我了……” 莞初蹙了蹙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嗅了嗅,也无酒气啊,怎的倒说胡话,“来,起来吧。” 他像没听着,动也不动。莞初抬眼看看远处的灯火,抿了抿唇,勉强扭头,悄悄儿道,“叶先生在画楼上呢,快起来。” 这一句还不如不说,说了,那手臂环得更紧,人压得更重,更就势贴了她的脖颈,细细嫩滑的肌肤蹭得他倒吸凉气,越发不肯离开…… 他从来……就不是个肯听人话的,莞初撅了撅嘴,只得泄了气。身上的衣袍不知是那汗气重还是贴得紧,拢得她后背好热,湖面上忽地一阵冷风,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莞初不觉就打了寒战,腰间的手臂立刻打开整个将她裹进怀里,暖暖的,只是手心里还是湿滑的汗水。 “起风了,来,擦擦汗。” 他低头,蹭着她的领口,轻轻嗅了一口,“不擦。” “要着凉了,相公……” “你将才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根本就不理会,莞初只得应了他道,“今儿有了个曲子,正好琴也能使了就想着试试。” “新填的?” 他的语声丝毫不见惊讶,倒觉喜滋滋的,她纳闷儿一下,点点头,“嗯。” “我听听。” “明儿弹给你听。” “就今儿!” “那咱们回房,我弹给你听……” “就在这儿!” 他磕在肩头,语声不大,也不强,不似平日的霸道,却是赖皮赖脸的。莞初不知怎的,忽地就心软,想扭头看看他,一转,正正贴了他的脸颊,他笑了,余光里看到那笑坏坏的,从他的眼睛到他的嘴角…… 不觉的,她的小脸红红的,“那……你放开我,我接着弹完就是。” “我要从头听起。” “从头?”莞初轻轻挑了小眉,“一晚上的呢……” 他闻言立刻打断,“怕什么?咱们有一宿的功夫呢,从头来,一个谱子都不许差!” “相公……” “你听不听话?” 他一提语声,就在她耳边,虽说直直吼进来,却是一丁点的势气都没有,她立刻撅了小嘴,不再理睬。他瞧了瞧,小脸上一脸肃色,绒绒的睫毛一搭,动也不动,不得不凑了轻轻咬着她的小耳朵,“听话,好好儿弹,明儿相公给你弄个好玩意儿来。” “我不要。” “明儿咱们出去吃夜食摊子?” “我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嗯?”他越柔了语声,求道,“今儿夜里我可是非得着不可了。” “那……”莞初抿抿唇,“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 “行。” “你都没问什么事呢……”她一挑小眉,应得这么快,这还有谱么? 那不肯相信的小模样不用瞧也都在他眼中,他笑笑,“什么都行。” “真的?” “嗯。” 她笑了,两只小涡儿圆圆满满的,这样也好,她要听他拉琴,一定要看他做琴师的样子…… 夜凉,湖水上小风阵阵,他直起身,放开手臂却是不肯她离了怀抱,两手依然揽在她腰间,歪着头,看那绒绒的睫毛轻轻拢着那浅浅清澈的眸,看那白玉雕琢的小鼻、小口,似那一夜湿漉漉从他手中脱出来,清清可口…… 弦音清凌,似山泉飞溅,似玉鸟儿轻啼鸣;一声轻挑,探过柳梢头;飞旋流畅,直入夜空沉静; 夜幕下,似那水上的精灵,翩翩起舞,围着他,缠绕盘旋;静谧中,似那梦中的幻影,轻拨心弦,带着他,圆梦成真…… 一夜的奔波,都化在她的琴弦之上;两年的苦寻,都淹没在这暖暖香甜的软人儿身上…… 他不觉轻轻闭了眼睛,额头的汗水,心头的热燥渐渐平复,天南海北、生平快意都不及此时一刻,听着梦寐以求的律调从那纤纤指尖流出,柔柔滋润他的心底,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玄妙的美事…… 一曲终了,两人静,满湖余韵环绕,他低头,又轻轻窝在她肩头…… “弹完了呢。” “嗯。”他哑哑地应了一声,腻在喉中,“我也落了汗了。” “回房吧?” “我还饿着呢。” “嗯?”她一惊,扭头看他,“那怎么不早说?” “问你,怎的不等我吃饭?” “……你今儿回来晚了。” “再晚你也得等着啊。” 他无赖,无赖得理所当然,莞初挣了挣小眉,想理论,竟是一时没了道理,有些懊恼,“起来吧,我去厨房看看弄些吃的。” “不要点心。我要吃现做的。” “……想吃什么?” “茶泡饭。” “嗯,我去给你弄。” 他终于放开了她,莞初起身,离了他的怀抱,湖上小风一吹,竟是透心的凉…… 看着她出了月亮门,齐天睿这才转身,挺拔的身型负手而立,对着那不远处画楼上的灯光,轻轻一挑眉。 楼上的人微微一笑,衣袖一挥,一只金色的小鸟儿扑棱棱地飞了出来,在他身边轻盈盈地盘旋,一转头飞下来,落在那琴板上…… 齐天睿咬咬牙,转身走出月亮门,狠狠一摔门,将那只会飞的小鸟儿关在了园门外…… …… 夜已是悄悄流过,天空中那几颗小星星越来越远,淡淡依稀的光亮;窗外没有风,日头出来前的静谧,如今安宁…… 他吃得饱饱的,洗漱罢,又用热水擦了擦身,换了衣裳清清爽爽,这才躺下。莞初在外头收拾齐整,走进帐中,才见那床榻之上换了一床被,大大的,足足遮了这张床,淡淡天青的颜色,薄薄的棉,光滑的云缎…… “愣着做什么?你不困啊?” 他嗔了一句,语声好是温柔,莞初蹙了蹙眉,“相公……” “上来啊。” “……不。” 看那娇软的人儿一身雪白的小衣儿站在床边就是不肯动,齐天睿只得起身拉过她的小手,柔声问,“怎的了?嗯?” “平日……不是正好,做什么非要……” 手心里那小拳头都不肯展开给他握,他只得轻轻摩挲着那手背,“早不该如此么?” 不知他的话怎样,她竟是往后退了一步,看那小脸都有些发白,齐天睿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下床将人揽进怀里,“平日里都能抱着睡,这怎的一个被子就……” “不行,不行……”小身子僵着,就要往外挣,齐天睿拢紧不许她再动,低头在她耳边哄道,“不碰你,啊?我就是想抱着近些。” “相公……” 看那仰起的小脸惨白白的,嫩嫩的唇瓣越觉得娇娇润润,他抬手轻轻点点小鼻尖,哑声嗔道,“听听,一口一个相公,相公只是想抱着,都不行?” “求你……” 小声儿里都带了哭腔,齐天睿越觉心软,手臂却丝毫不肯松懈一点……“怕我?” 他的眼睛近近的,如此亲昵,从未有过的柔软,她竟是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要不,咱们就站到天亮。你一日不肯么,咱们就一日如此。横竖,我是不会放开。” 莞初忽地喘不上气,心通通跳,只觉浑身酸楚……“我,我站得住。” “我也站得住。咱们试试?” …… 天边一线细细的鱼肚白,晨曦淡淡洒在窗棱,房中暗暗的,两个相拥而立的人…… 她僵着,他合着双目,十分悠然。大半个时辰过去,那怀中终是有了一点点,一点点的动静,他低头,看着她惨白的小脸,“怎的?困了?” “相公……” “莫再叫我相公,我当不起。” “你……今儿不往柜上去么?歇一会儿吧。” “要歇就一起歇,要么,一会儿天亮,我自己走就是。” 他轻描淡写的,如此坚定,她低了头,轻轻咬着唇…… “丫头,丫头……” 她终是轻轻地,轻轻地靠进他怀里,“那你……真的答应我……不……” 他眼中满含了笑意,“放心,哪能强着我的丫头呢?嗯?” 一弯腰,打横将人抱起…… …… 宽大的锦被之下,软软香柔拥进怀中,这一刻,浑身疏解……   ☆、第64章 …… 窝在怀中,她始终背对着他,他忍不得想抱紧,亦不敢太用力,拢得她像一只弯弯的小月牙儿…… 低头,轻轻嗅在她耳边,绒绒的小发,暖暖清香,这是他丫头的味道,好是熟悉,好窝心;只是此刻,嗅得小心翼翼,一点点,熨在心肺里,越适宜越有些求之不得的贪婪…… 她累了,屏着精神僵了一会儿,终是在他怀中安然睡去。他轻轻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朦胧的晨曦里,蹙了眉…… 齐天睿,离经叛道,少年得志;极狂妄,又极隐忍。今夜里,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强出一招,不过是仗着一个相公的虚名,而他生平,最恨虚名! 一纸聘书,十年的渊源;他不屑,叶从夕不屑,宁家更不屑!若是料得不错,亡母之愿才是丫头肯嫁给他的唯一因由,他从不在意因由,却是十分执拗这从此往后的结果。 乖乖的小女孩儿,玲珑剔透,这么聪明,又这么坚忍,一时入了他的心,只觉从此宠着她便顺心顺意;谁曾想,她竟然就是自己一曲牵肠、心心念念寻了两年的杜仲子,狂喜之下,怎能不怕…… 她的琴音起自两年前,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是怎样的阅历,怎样的坎坷,才能谱下那样清清灵灵、跳脱尘世的曲子?山间水上,市井人家,旋律如此流畅,似那汩汩流淌的泉水,甘甜,清澈;转合如此老练,将人一点的心思都要化在其中;若非人间精灵,如何看透这凡尘、嬉戏游玩? 与杜仲子,他早早心意相通;可丫头,懵懵懂懂,鸳鸯帐下,与他千里之遥…… 他知道她与叶从夕并未表明心意,可是这一夜,湖边的琴音分明就是他二人的耳语,情窦悄悄绽开,那小心眼儿里若是有一个男人,一定是叶从夕!难怪义兄笃定,这样的女孩儿,若非贴了她的心,栓在身边也亲近不得。 头一次,齐天睿心里没了底,曾经大风大浪,赔上身家的买卖他都不曾失了盘算,这一回,竟是有些无从下手…… 低头,唇轻轻地贴在她的耳垂,听着那娇娇的气息,丫头,我拿什么来宠,你能与我回应?我拿什么来换,能得着那颗小小玲珑心? 若你果然是心仪于你的叶先生,那我……岂非相去甚远? 眉头蹙了蹙,手臂不觉就又紧了些,她轻轻哼了一声,在他怀中蹭了蹭,一时的他就心软,埋下头,嗅在那暖暖的领口…… 老天毕竟待他不薄,叶从夕,就算你占尽先机,又怎奈得我日夜相守?你隔窗相望,又如何敌得过这怀中温存…… …… 直到她悄悄起床离了他,怀中空去,齐天睿这才转了个身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日头高高的,遮了一点子云,满屋子里的光暖暖的,倒不晃眼。 齐天睿起身,瞅一眼玻璃鈡,睡了不过半个时辰,不过精神倒好。洗漱后,桌上有热茶点心,自己斟了一杯,坐下来,见桌上一沓子纸张,拿过来翻翻,是她从秀筠那儿弄来的花样子,涂涂抹抹的,一看就不是个仔细做针线的。 齐天睿笑笑,正准备搁了,忽见后头一张上满是墨迹,捡出来,看着那上面添添补补、两厢交错字迹,茶盅不觉就僵在口边…… 这是那一夜他自己回想玉鸟儿啼鸣的谱子,横竖解不通,就搁了。此刻看着那中间的填补,从头来过,婉转清啼又在耳边,虽说与琴谱还有少许不一样,可这清新欢快的曲子,非她莫属。曲者也有喜有悲,有起有伏,不该凭谱即辨,可于杜仲子,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一眼辨得。若是那日,他不是被她的小模样迷了心神,这鸟曲儿必定逃不过他的耳朵,端端的就错过了这么些天,真真是…… “相公,你起来了?” 正是一个人感叹,门被推开,身后脆生生的小声儿。齐天睿回头,见她换了昨儿的衣裳,此刻身上一身女孩儿旧衣裙,发上只有一支小簪,明明那胸前已是娇娇颤颤,那浅浅的琥珀清凌凌的干净,如此青涩,正似他想嵌在琴上那只小莲骨朵儿,落在眼中恰恰得趣,心头一热,他唇边的笑越发晕开,“来,过来。” 莞初走过来,被他揽了拢在膝头,一道看着那琴谱,“填了怎的也不告诉我?” “你听不真章又怨得谁?” “还敢笑话我?” 她掩嘴儿笑,“想给你看来着,后来总弄那戏谱子就忘了。” “往后可不许,你知道我好这个。” 看他说的一本正经,莞初轻轻抿了抿唇,“相公,” “嗯,” “你好谁的琴?好谁的谱子?” 他闻言一挑眉,“好谁的琴?” “嗯,江南有六大戏班,也有各式各样的舞乐教坊、名家琴师,你推崇哪个?” “那天还嫌弃秦淮河,今儿倒说起教坊?” 他一眯眼,嘴角的笑一瞬就坏,莞初挣挣小眉,“这如何比得?教坊之中舞娘乐师以歌舞怡人,正似那戏台上的生旦之角,卖艺并非卖笑,多少琴师堪称大家。我听爹爹说,如今宫里的乐师总领方显就是曾经金陵城素琴房的一位琴师,更况,便是那身不由己的去处也不乏身怀绝艺之人,埋没罢了。我虽不曾见识,可也听说过一些,相公你一好琴,二好戏,这一好,好的是哪个?” 浅浅清澈的眸映着他的脸庞,齐天睿笑笑,交叠了手臂拢着怀中,斟酌了一下道,“嗯,原先倒是捧过几个角儿,后来忙,也就罢了。” “不曾有十分推崇之人?” 齐天睿想了想,摇摇头,“琴艺再好也要心清净,虽说琴音传心音,太多心绪交杂,就盖过谱子的初衷了。” 莞初闻言,轻轻点头,瞥他一眼,悄悄地咬了一下唇,“那……曲谱呢,好哪个?” 这一问,正入心坎儿,他眼中顿生笑意,遮也遮不得,好是拉长了音,“曲谱啊,唯好一个。” “谁啊?” “嗯……杜仲子。” 近近的,小脸飞了红晕,两只小涡儿喜滋滋的,全都落在他眼中,齐天睿看得心软,只要她认,只要她认,今儿就不能再放过她! “你那天……不是还说我比他强来着?” “你啊,你差远了。” 当头一盆凉水,莞初撅了撅嘴,立刻想要与他理论,转念又一想,不如等你拉琴,咱们再较量! 她默了声儿,小模样好不服气,齐天睿心笑,横竖人已在怀中留着这杜仲子来逗趣儿也好,因道,“丫头,” “嗯,” “前儿我往府里去请安,遇见大嫂,听那意思,怕是要来看你。虽说这外宅她不该来,可毕竟我这也是多少年出来,真要来也说不得什么。” “啊?太太明知不是,会拦着吧?” “也得有所防备。”说着齐天睿伸手握了那柔软的小腰揉捏着,“秀筠已经有些显怀了,咱们是不是也得像个样子?” 他弄得好痒,莞初低头握了那大手,“要怎样呢?垫些什么看着倒行,若是,若是嫂嫂要……” “要上手摸啊?” “……嗯,那怎么办?” “放心,大嫂来之前一定会知会我,有我在,不让她碰着。” “嗯。” “还有,”齐天睿说着捏了捏那小下巴,“你得多吃些,这哪有个孕喜的样子?” “我吃的不少呢。”她挑挑小眉,“害喜之人还会只管瘦呢,哪就都是胖子了?” “浑丫头,知道得还不少!” 她噗嗤笑了,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齐天睿这便起身往柜上去。临出门回头看她在摆弄那琴,像是又要背了走,想着说一句往后不许再往湖边去弹琴,可忍了忍,到底没出口。 出了二门,石忠儿正候着,迎上来道,“爷,那幅画杭州那边又有了信儿。” “哦?”齐天睿闻言两眼一亮,“是么?” “动静儿倒不大,您看是我一个人去还是您要亲自去?” 齐天睿想了想,“一道去瞧瞧,下晌走,我一两日就回来,你在那儿盯着。” “是!” 主人二人往外去,齐天睿又想起一桩,“柳云儿那厢先放着,莫要张保儿再议什么价钱。” “爷?”石忠儿不明白,“不是要抬价钱迫那赎身之人把柳云儿的来路说出来么?” “不了。藏起来。给张保儿最后一笔银子,此事到此为止。” 杜仲子,仗义的小丫头,玄俊再次没了踪迹,她定是又要拿银子到处打听,看她小心翼翼地借钱多少趣味。这么想着,齐天睿禁不住笑了,到时候他要亲自把玄俊送还给她,一定要她亲口谢相公,告诉相公她那掩也掩不住的小秘密…… …… 淅沥沥的雨声轻轻叩打窗棱,阴沉的天,丝丝缕缕,雨雾浑浊,天地难辨…… 北城山脚下,桃林初绽,嫩蕊新枝沁在湿漉漉的雨汽中,满溢清香,引得来往行人与车辆依然忍不得驻足。僻静的茶楼之上,开着一扇临街的窗,窗后倚着一个纤瘦的身影,望着那雨幕遮挡的路口,心绪难平…… 他忙,总是忙……从初识的那一天起,千落就知道,他不是那等纨绔痴情子弟,能倚赖着,与她下棋听琴,日月缠绵;他的天地不只有琴、有她,更有他的宏图伟业。他的心大,大得天南海北,纵性闯荡;他的心也细,驰骋万里也记得回转,回到她身边,说给她那城外的风沙,城外的风景,人生快意…… 等他,哪怕就一辈子,她也心安然。只如今,短短的时日,她竟是如坐针毡,不见他的人,连那曾经暖心的念想也离她越来越远,夜里,寒彻心神…… 这些年,他从未于人倾心,归来落脚,只有她这一处。那一日他转身离去,不曾多给她一句交代,她劝自己:他不过是新娶了娇娘,新鲜而已;夜里,辗转难眠才觉自己荒唐。他是个什么人物,仅仅是新鲜二字,如何能栓得住他? 心慌难耐,她甘心为他熬到灯枯油尽,能忍看他娶妻生子,却……万万不能忍他的心离她而去…… 孤注一掷,她要随他远走西北……曾经是她太过清高,从不肯像旁的姐妹一般在男人面前多展一分娇媚,这一次,千里之遥,要与他一道历经风沙,要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才是他的相随之人…… 杜仲子,她从未刻意找寻,如今病急之下,只有两个去处,一,叶从夕;二,柳云儿。思来想去,叶从夕绝不会绕过义弟,与她相助;唯有的指望只有柳云儿一线上,张保儿那厮。 千落曾是醉红楼的花魁,虽说只是短短两个月就被赎走,却是红极一时。当年一场笛奏,如仙如幻,为醉红楼赢下的打赏,至今无人能及。传话张保儿,那厮立刻嗅着铜钱的味道就跑了来。 当时他扣下柳云儿就曾告诉她,这小丫头若非知道杜仲子真身是谁,她身上也定是有确凿的线索。待到有人来赎,他怀疑来人并非是想解救柳云儿,怕遭歹人,藏匿加价,为的就是要觅得端倪。 听闻他去了杭州,千落再等不得,五百两银票贿给张保儿,传话给那赎身之人,是否知晓杜仲子在哪里?若是知晓,只要引得杜仲子现身,柳云儿赎身分文不取! 张保儿虽不敢得罪七爷,却也知道眼前这位是七爷手心里捧着的人,只要不放走小丫头,多问一句又有何妨? 岂料,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谁知那边竟当真回话:杜仲子可以面见姑娘,亲自赎出柳云儿。 千落欣喜若狂,小喜却劝她,那人若当真是杜仲子,七爷还不是早就探得?如今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定是骗人的把戏!千落却不肯听,真真假假,杜仲子本就只是个影子,这一回,她要的是个真人,只要敢在他面前应承下,她可以助他不露破绽…… 此生,不期能双宿双飞,但求两情长久。知音难觅,能彼此挂念一生,死而无憾…… “姑娘,张保儿带着人来了。” 千落回神,赶紧应道,“请。”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千落的心不禁攥紧,进来的会是个什么人? 张保儿退去,那身后,一位翩翩的白袍少年…… 呀……好秀气的一位公子,白净的脸庞细若凝脂,小鼻小口,精雕细琢;最可叹是那一双眼睛,清凌凌,如水含烟,摄人心魂,竟然是浅浅的琥珀色…… 千落蹙了眉,慢慢起身,看着这女孩儿一样的模样犹豫道,“你是……” “在下杜仲子,你可是千落姑娘?” 清朗朗的少年语声,千落这才莞儿露笑,“杜公子,久仰大名。”   ☆、第65章 …… 青山翠嶂,细雨绵绵,琴音袅袅从茶楼飘出,飘进雨雾里,跃在房前檐下,淅沥沥的轻盈…… 千落在一旁听着,看着,眉头轻锁。琴音无差,虽说这指法技艺稍逊于落仪苑的姑娘们,却这曲中意境难得地有一股灵气,一股琴者触不及的灵气,若非是杜仲子本人,能演绎,又如何能参透此中精髓如此细腻?更况,这曲子正是不久前将将露面的《雨桐》,此谱直直送入官中琴坊,又被抢入醉红楼鸨娘手中,韩荣德高价买进,这几经辗转不过是三日之内,而后便压在柳眉的枕下,从未在坊间弹起,若非是杜仲子本人,如何识得?即便不是,也该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 只是,千落却不能信,毕竟,眼前这位翩翩少年太过精致,与她心中那个游戏山水、玩味市井的曲者相去甚远。杜仲子的曲谱看似悠闲,实则百味人生,看年纪这少年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如何能有如此的眼界与心胸?他,怎么会是杜仲子?可自己也想不出驳倒的凭据,看那眉目清灵、好标致的脸庞,青丝高束,白玉扣簪,随着律调轻轻点头,那般娴熟又沉浸,仿佛周遭换了天地,只有他和那飘渺的琴音。 千落看着看着,心里生出一丝怕,身为琴者,最与曲者相通,她不能信却不得不认,他就是杜仲子,一位风华正茂、趣玩人间的少年,通透,灵巧,心上玲珑,指下山高水远,正如齐天睿所说,是个人间精灵…… 一曲终了,少年站起身,微微颔首,“请千落姑娘定夺。” 千落起身,端端福身,“千落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此生幸事。” 少年虚扶了她,面上淡淡含笑,“姑娘,恕我不能久留,既然姑娘已认定在下的身份,我可否能见我家小妹?” “杜公子莫急,请先坐。”千落抬手让了少年在桌旁一同落座,亲自斟茶递上,方柔声道,“我既然敢还价,就定能帮公子做成这桩交易。只是,还请公子听我说明原委:两年前我家公子偶遇杜公子的琴谱,但觉知音难求,一直寻觅公子踪迹,苦苦无果。昨年秋他巧遇柳云儿,我家公子识得那是杜公子的琴谱,为了能与你相会,更免去女孩儿辛苦,才将她赎身送往教坊。今日终于盼得真身,如何能不相见就此别去?” “多谢姑娘,多谢你家公子美意。”少年微微蹙了蹙眉,“只是我并非金陵人士,山中云游,未有定所,实在不便再见你家公子。还请姑娘多多包涵,今日引出我家小妹,杜某就此别过。” “今日怕是不行,我并未将柳姑娘带着身边。” 少年闻言,粉润润的唇轻轻吸了口气,转而双手抱拳,“千落姑娘,不知姑娘为何言而无信。事已至此,在下告辞,至于赎身价,咱们再议。” 眼见他离坐,千落赶紧起身拦,“杜公子!还请公子留步。”近近的,那琥珀的颜色这么浅,浅得仿佛那湖面的镜子,映得她的慌张如此失态,千落羞红了脸颊,羞道,“今日见公子实则……是因我有求于公子,绝非想刁难于你。公子……” “你有求于我?” “是,公子,公子请坐,听我慢慢道来。” ……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面对眼前这清绝独世的少年,千落道尽了自己难以言说的前情后缘,不知怎的,在那浅浅清澈的水眸里,她竟是看出了心意想通…… “公子,这两年你上市的琴谱都在我手中,我每日弹奏,日日不同;曲者与琴者,你我也算知交,今日得见只觉心近,不知公子……可能应下我这尴尬之人的不情之请?” “难得姑娘如此痴心,你家公子得此情深,也是他之幸事。不过举手之劳,在下理应相助。只是……”少年犹豫了一下道,“西北风沙苦烈,常年匪患,路上并不太平,似姑娘这等纤弱娇贵的女儿,为何非要拗着与他远走千里?” 千落苦笑笑,“我与他,不能再困在金陵,当年糊涂,错会了他的心意,如今……”想说如今恐已晚矣,却那心底的一点傲气不肯曝出自己的怯,只求道,“公子,你……” 少年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只是,我不能久留。” “不妨。”千落欣喜道,“一个时辰足矣!” “还有……”少年面露尴尬之色,“落仪苑……我恐怕……” “公子放心,”看他窘,千落不觉笑了,柔声安慰,“虽说落仪苑是醉红楼的牌下之所,可各位姑娘都有恩客供养,并非随意出入之地,更不会对公子……” “……哦”她的语声好是轻柔,少年羞红了脸颊,“我……不能一个人去,可否再带一个人?” “哦?公子想带谁?” “我家兄长。” 千落闻言莞尔,“好。公子放心,得遇知音,我家公子与你定是相见恨晚,公子亦会不虚此行。更况,促你兄妹团圆,也是了他一桩心事。” 少年轻轻点点头…… …… 雨夜风浊,嗖嗖地抽打在身上,快马急奔,绵绵的江南雨竟是织成了厚厚的帘幕,穿梭其中,只觉那雨丝扑面甩来,打得脸颊生疼。 雨重,将黑暗的前路越发遮得模糊一片,石忠儿一边死命追着前头的马,一边喊道,“爷!爷!山路太不好走,雨天打滑会出事的,咱们投宿吧!” 那人哪里肯听,金陵城还在几十里外,于他倒似已然近在眼前,一步之遥,等也等不得了!石忠儿不觉心里叫苦:这可真是,将将办完事连口茶都喝不得就火烧火燎就要往回赶,连杭州地面上的好友相聚都顾不得了,管他甚新开的酒楼、难得的曲伶儿,爷像是金陵有绳子牵着,错一刻就勒着脖子喘不上气了,一路急,不到半夜不投店,打尖儿也是胡乱扒拉两口就起身,一只水袋子就要行走天下了。 石忠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金陵有什么要紧的事,可这风雨夜,真要出个什么事那可就全完了。咬咬牙,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自己蹿到前面引路,足足错开两个马身,但凡有失摔得我粉身碎骨,爷您能顾得勒住缰绳就是好的。 …… 早已敲了三更,莞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大眼睛睁得溜溜圆,窗外雨丝密,扑打着窗,若是竹篾纸定是绵绵细润,催人入睡,可这金贵的玻璃窗,叮叮咚咚的,又清脆,又欢快,越发敲得人精神十足…… 后天就是与落仪苑相约的日子,想起那纤柔的女子,莞初不觉挑了挑小眉。早听说落仪苑中的女子都曾是各家的花魁,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个风尘女子可以风情万种,却怎可如此飘飘如仙?肤若凝脂,气若幽蓝,美目婉转,泪光楚楚,周身一股说不出的清冷,更觉那远远飘渺、不可得的美…… 绝代佳人沦落风尘,连她这女人都看着心疼,更况男人…… 忆起她一口一个“我家公子”,若是料得不错,那该是供养她的“恩客”。从前,这二字落在耳中就让人难堪,总觉的是那买//春、买笑、腌臜丑陋的男人。可从佳人口中柔柔地唤出“我家公子”,苍白的脸颊带着淡淡红晕,那娇羞痴痴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 为了他,她低声求人,羞曝女儿心事;为了他,她巧设小计,千里风沙都觉甘甜……“恩客”二字果然亵渎,早耳闻也有那风流雅士、翩翩公子结缘风尘,世俗恨,却又怎奈得人间情痴…… 怎能料得为救玄俊竟是牵扯出这么一桩情//事,想成人美事也得天时地利,好在相公去了杭州,后天晚上许是才能回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一个人越想越出神,竟是未曾听得那重重的砸门声,待有了好几下这才一个激灵,心应着那扣门声通通直跳,像要跳出了喉咙,强自定了定神,一骨碌爬起来。 门栓打开,冰冷的雨水扑面,随之落进一个高大的黑影,不待她应,他已是反手将门掩住。雨声比阻断在外面,就着上夜那朦朦的烛光,他一把拉下了斗篷帽子。 “呀!相公!怎的是你!” 丫头惊讶得小眉都竖了起来,脆生生的声儿入在耳中好是清甜,齐天睿一咬牙,湿湿的大手托了那小腰就将她举了起来,“浑丫头!怎么是我?你在等谁呢??” 被他狠狠呵斥,莞初才觉失言,赶紧赔笑,“不是不是,我,我是说,你怎的又赶夜路?” 一扭头,软软的腰肢贴着他的脸颊,粉粉的小衣儿撩了一个角,正搭在他口鼻处,深深吸了一口,暖暖的身子,她的味道,沁在心头,心焦燥渴久旱甘霖,不觉就轻轻摩挲…… “相公……痒呢。” “……忍着。” 闷在她怀中,他的语声好哑。莞初低头,乌黑的发丝上湿哒哒的雨水,不知是走得多急,连那厚厚的雨斗篷都遮不得,让那冰冷的雨水将他浑身打透,从袍角坠下滴滴答答地敲着地面,静夜里,好是清晰;冷雨珠儿积不住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她忍了忍,抬手轻轻抚去…… “相公,放我下来,赶紧换衣裳,要着凉了。” 她求了又求,他才依依不舍放下了手臂,她这么轻盈,像那红绸上翻转一条小蛇,落在湿湿的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将将离怀,又忍不得,一把搂进怀中,横竖已经沾惹了她,不如就都湿了吧…… 手臂一拢紧,冰得她打了个寒战,而后,不再动,任他将这一路带来的风雨都给她…… “丫头,” “……嗯,” “想我么?” 她没吭声,只乖乖地在他怀里,齐天睿笑了,下巴轻轻磕磕她,哑声道,“浑丫头,连哄哄我都不肯。嗯?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连个丫头都没有,睡着不怕?不想我抱……” 他正一个人说得欢,想着再不能有人应,岂料那怀中忽地轻轻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心头一热,低头,强着她四目相对,她终是再躲不得,抿抿唇,小涡儿憋得圆圆的,好半天才喃喃道,“有……一点点……怕。” “好,好,”喉中不知怎的就有些干,他压了压才道,“往后……再不让你一个人睡了,啊?” “那你不去出去办事了?” “去啊,去也带着你。” “真的?” 清澈的琥珀一点点朦胧的烛光也这么亮,他看着,点点头,语声沉,哑哑地腻在喉中,“往后,走哪儿都带着。” 她一挑小眉,噗嗤笑了,笑得小肩都颤颤的,“我才不跟你去呢!” 他正是想得心热,忽被这清凌凌的笑声一盆凉水泼下,竟是比这百里来的雨水都冷,大男人一时屏不住羞恼,大手顺了她的身子就狠狠揉搓,“好你个混账丫头!竟敢戏耍我!” “哈哈……”被他裹着逃也逃不掉,痒得她笑软了身子,口中直讨饶,“不敢了不敢了……相公,相公,好相公……” 夜深人静,湿漉漉的两个人,笑声和着玻璃上雨水,叮叮咚咚,好是悦耳…… 怀中好容易安稳下来,小脸红扑扑的,笑容收不住,眼睛里,嘴角边,甜得人心软。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低头,不待她躲,亲亲地贴了她的脸颊…… 她的小脸烫烫的,他还带着外头冷雨的凉气,毫不怜惜,贪婪地蹭着那如玉般的光滑,唇微启,在那细嫩的腮边一寸寸细细摩挲…… 那娇娇润润的唇瓣就在眼前,人忽地就热,全身的力道都似聚在了唇边,却是不敢贴近,感觉到怀中的僵硬,他咬着牙,牙缝里轻轻吸了口凉气,“丫头啊……” “……嗯,” “你不想我,可我……太想你……”   ☆、第66章 …… 天将朦朦亮,齐天睿便收拾停当出了门。院子里上夜的灯烛已是十分微弱,湖边飘过来的水汽在院中缠成缭绕的白雾,和着淡淡晨曦,飘飘悠悠,湿湿润润,深深吸一口,清新的花草香带着凉凉的水珠儿,沁入心肺,好是适宜。 前夜冒雨从杭州赶回,那股焦心的感觉从未有过,不是急,就是想,这一赶,竟是比那十万紧急的军情还要不顾一切,冷雨中奔走,心里那团火烧着,不觉一丝一毫的疲累,竟是如此畅快…… 一刻暖香在怀,她依旧懵懂,却是能随着他,受着他,行着自己小脑袋里那妻的所为;两天一夜未眠,沾了床榻,依旧是极致的精神,裹了怀中与她逗趣,看她笑得娇//软,躲不及躲,始终逃不出那宽大的锦被,他笑得惊天动地,窗外风雨大作,遮不住那肆意心畅,闺房里一片春暖融融…… 也觉自己荒唐,几近而立之年,经阅无数,怎的倒像那情窦初启的少年,丫头一颦一笑,皆是他的软处;一入相思门,方知相思苦,苦倒不觉,只觉疯癫。 不觉低头笑笑,罢了,横竖是自己的娘子,还怕谁笑话不成? 昨儿本想着在家歇一天,谁知莫向南难得回到金陵,齐天睿便赶去与他相会,仔细商讨浙江分号的事。兄弟二人这一说话就入了夜,莫向南留他吃饭,齐天睿笑笑推辞,脱口而出“丫头在家等着呢。”惹得莫向南这样一个稳重之人,也笑他不知尊重,齐天睿倒是赖皮赖脸的,出了门,心里还热热的。 岂料,他惦着丫头,丫头哪里还惦着他?回家不过将将起了更,她不但没等着他吃饭,连房中都空了,歇在了秀筠处。齐天睿赶去后院瞧,姑嫂两个早已熄了灯,想着必不能这么早就睡,抬手想敲门,又想想算了,莫让小丫头知道自己这般离不得她,横竖明儿晚上拖回来就是了。 一路想着,脚下轻快,打开二门将将迈出去,忽见那门廊下的角落里靠着一个人,定睛一瞧,薄衫薄裙,两只圆圆的小发髻散下丝丝缕缕的发,她竟是一副夜里床上的打扮,清冷的早晨蜷在角落,乏乏的,好是颓靡,齐天睿赶紧大步过去,“丫头!你怎的在这儿站着呢?” 两只大眼睛看着他,直直的,清凌凌的琥珀不着波纹,结了冰一般,齐天睿一把将人揽进怀中,人冰凉,身上竟然潮潮的落着露水,这是站了多久了??那平日总是恬恬带笑的小脸此刻竟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也发青,齐天睿惊道,“怎么了?嗯?丫头?出什么事了?” 她闻言,嘴角弯起一丝笑,轻轻摇摇头,靠近他怀里,“我……睡不着。” 总算听她开了口,齐天睿的心这才安下些,低头调//笑道,“是不是一夜没在相公怀中睡不着了?” 他语声极腻,这一回,她倒破天荒没有羞臊,仰起小脸看着他,忽地问,“你这么早就要出去?” “嗯,”齐天睿点点头,悄声在她耳边道,“今儿一早有一批银子要起送,我得去盯着。” 她闻言轻轻推开,离了他的怀,“那我送送你。” “送我做什么?穿这么少,赶紧回房去。” “我送送你。” 她小声儿冲,拗了小性子,齐天睿挑挑眉,转而笑了,解下自己的斗篷将她裹了,牵着手往大门外去…… 青石的台阶下,清晨的冷风将她的发吹得乱乱的,丝毫不觉,仰头看着马上的人,“你今晚……回来吃饭么?” 他弯腰,捏捏她的小脸,“回来,可能晚些,你等着我。” 她笑笑,没吭声…… …… 午后静谧,日头正好,风吹着湖面,一*涟漪翻着柔柔的水声。 一个白袍少年从齐宅后园角门出来,快快地跑了几步,转到拐角处一辆青篷马车正静静地候着。赶车人见他过来,赶紧挑起帘子,少年上了车,车中已然安坐一位青衫男子。 挨着他坐下,抿着唇,一个字也没有。不问车起行,只安静地等着,出神的模样看着窗外像在仔细听那湖上的水声。 一天不见那小脸上就失了颜色,长长的睫毛拢着双眸,浅浅的颜色清澈见底,如何遮得住那满腹的心事…… 女孩儿乖,心思纯净,早早看过了生死,一个人悄悄地痴恋人间;从今后,她该是怡情山水,品风赏月,作她佼佼的杜仲子,究竟是怎样的执念阴差阳错落得如此境地?竟是要面对男人女人争风吃醋的后宅之怨? 昨日叶从夕将那番无可奈何的话说出来,她立时就惊在当场,泪从眸底渐渐地升起,将那漂亮的琥珀遮得雨雾朦朦,却是一滴不肯掉,抿着唇屏着,直到彻底冷去…… 一句埋怨都不曾有,安静得那么乖,落在叶从夕眼中只觉心痛,她是正妻!却要因着自己不能言说的残缺,在人前矮下,纵是淡然生死,那软软的心肠又如何受得?因劝道,眼不见为净,让他二人自去。 至始至终,她不曾言语,送她离去,叶从夕只得道:明日我依旧候你,却不望你来。 谁曾想,她不但来了,还是一身少年郎的打扮,叶从夕不觉蹙了眉,“怎么?想了一夜还是要去?” “……嗯。” “莞儿,千落口中的公子就是天睿,她今日要你见的那个人必是他无疑,何必……” “我知道。”她轻声打断,“我知道是他了。” “怎么?要与他赌气?” “赌什么气,我不过是行我的事。” 她淡淡的,毫无势气,叶从夕轻轻叹了口气,“既然知道玄俊是在天睿手里,再无可忧,咱们跟他要就是,作何一定要应下千落之约?更况,你这一露面,就曝了杜仲子的身份,天睿寻了两年,见谱就收,这一来岂非更要牵扯于他?” “是,那些谱子都在千落手中。”她扭头看着他,莞儿一笑,“今儿去就是要了断这个。” “哦?”叶从夕不解。 “我不是杜仲子。从来就不是。叶先生,你说呢?” 清澈的眼眸,复了曾经的淡然从容,语声轻,唇边含笑,那小涡儿又现,好是乖巧可人。叶从夕看着,颇是玩味,而后微微一笑,“也好。既然天睿设了局,千落又破了局,你我不妨随他们一趟。” “嗯。” 叶从夕吩咐车马起行,帘子放下,车厢内略略暗了些,看她安静地挨在身边,他微微一笑,“还算懂事,知道跟人家说要随兄长前去。” 她闻言立刻抬头看着他,“这么说,那落仪苑果然是……” “那倒不是。落仪苑虽是风尘之所,倒还干净。只是今日是赛兰会,非但那些姑娘与恩客会齐聚,还有金陵城中一些仰慕追捧的公子们都会来。遂,还是我在,才好。” “嗯。”她点点头,又一挑小眉,“叶先生,那你以前去过么?” 叶从夕看着她,笑了,“去过。我说是去听琴,你信么?” “嗯……” “嗯?” 他一挑眉,她赶紧道,“信!” 一路沿湖而走,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咯吱咯吱地和着轻风与水声,两人挨着说话,又似那很久以前,远足山林,寻琴,寻笛,寻涧水欢快的乐声…… “莞儿,天睿看似我行我素,实则内里有他自己死硬的规矩。不论他于你如何,目下你是他的妻,他绝不想见你现身落仪苑。他若火起,你怕么?” 莞初摇摇头,“一则,千落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如何敢在她面前发火?二则,回到家里么,随他发去,我才不怕他呢。” 小声儿好是无所谓,叶从夕扭头看着身边,“是么?胆子这么大了?” 莞初一挑小眉对着他的眼睛,“就是!” 叶从夕笑了,柔声道,“放心,他不敢把你怎样。有我在,怕的是他。” “叶先生,” “嗯,” “我和他成亲前,你……究竟与他如何约定?” “约了有何用?那是个只顾着自己心意的,哪管旁人如何。” 于他的指责真真是一针见血,可这位义兄的语气却又是如此轻描淡写,说不得,那埋怨里头竟是欣赏,莞初不觉笑了,“你二人,倒当真是相契呢。” “倒难得你看得透。”叶从夕不觉赞道,“我性韧,天睿性子拗,不得不说,也是相合。我不从家教,他亦不服管束,只不过,他行事炽烈,才会惹恼了齐府将他扫地出门。倒因此成就了他,豪侠仗义,行事果断,极精明,极会算计,不择手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若非如此,哪有九州行和裕安祥的今日。” “实则也是无赖。” “不错。” 两人说罢,一道笑了,莞初看着他,轻轻抿了抿唇,转回了头…… “莞儿,” “嗯,” “是不是有话想问?” “……没有。” “那好,横竖路还长,我就随口说,你听着?” “……嗯。” “几年前,天睿的九州行已成气候,裕安祥也随之开张,钱庄不论经营如何,名声在外,年少轻狂,如此得意。天睿自幼好琴,好戏,但得空闲便由了性子在金陵城里捧角儿。千落当时将将落入醉红楼,记得竞花魁那一日,醉红楼大开红门,当街竞艺,我与天睿一道偶遇。千落一支仙笛,果然是佳人绝艺,天睿一笔打赏就是百两起,助她遥遥领先,夺下花魁。而后他常往醉红楼去听她的琴,岂料一日正遇有人要重金买下千落。那人是苏州城有名的一方恶少,旁人不认得,可天睿的生意在江南广开门庭,认得此人,当即就出手相争。却那人是京中老国公的嫡孙,借衙门之力仗势欺人,当夜就将天睿投入狱中。” 他的语声沉稳,微微带哑,前情往事,他诉说得十分平淡,不着彩,不加私议,只让时光随之流过…… “那……后来呢?”莞初轻声问。 “后来,天睿在狱中写下千言诉状,重金买通狱官送到应天府衙,随之而去的自有黄金铺路。天睿是个逐出家门的生意人,无牵无挂,却那恶少头上有袭下的爵位,再是嚣张又如何敢应下这大张旗鼓争花魁的诉状?而后京中来人,方息事宁人。天睿出狱后就将千落赎了出来,又怕那恶少返回纠缠,五千两银子将她封在楼中。没有天睿的话,谁也不能再见她。” “从此,他们就……” 叶从夕闻言,轻轻吁了口气,好一刻才道,“莞儿,我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我恐怕也说不清。天睿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深知他的性子最不会装腔作势,他与千落也算得知音相遇,这些年情意长久,不可不说是段佳话。只是,当初赎她出来,最稳妥的就该是放在身边。那时我和天睿有一套院落,我常年不在,只他一人,十分清静,却从未动过接她的心思。” 说罢,叶从夕轻轻摇了摇头,“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说他心里究竟如何。今次他二人为杜仲子打赌,听来像是逗趣,却为何千落如此上心就不得而知了。” “她想随他远走西北。” “遂,你想成全她?” 莞初闻言一怔,随后笑笑,“我成全不了。” “嗯?” “他们的事,之前的很多年与旁人无干,之后也不会。” 叶从夕点点头,“正是此话。” “叶先生,到了落仪苑我该怎么唤你呢?” 清灵灵的小声儿瞬间就离了那多年的情缘,转了话头,叶从夕不觉含笑,“你当时是怎么跟人家说的?” “我说的是我家兄长。” “一见天睿的面这层谎也就罢了。” “那总有旁人啊。”她不依,像是很有所谓。 “那你想怎么叫?”叶从夕饶有兴味。 “‘叶大哥’么,显得像两姓旁人,不如还像从前那次,就叫哥哥?” “随你。”   ☆、第67章 新枝俏柳,曼舞随风;春意暖,难得春光亦明媚。 蜿蜒的小巷绕湖而走,红砖小楼,绿树丛荫,水声隔在墙外,遮掩着此处不可多言的情愫。落仪苑,一年四季只有巷子深处那半掩半开的朱漆门、两盏红灯笼对着外头的天地。 今日难得地大开了门庭,巷子外排满了各式的车马,虽仍是不见来往人多、依旧谨慎,小楼后院之中却是掩不住的欢声笑语。苑中将将开过午宴,此刻所有的姑娘与宾客们都齐聚花园中,竞艺之前这里先要有一场比试,各种打赏、礼品争奇斗艳,也要分出个高下来。 八只梨花高几并排在倒挂油伞的矮桃树下,上面铺着墨绿的天鹅绒,各式珠宝、古玩、乐器映在午后正当的日头下,灿灿生辉。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只足有两尺高的玉珊瑚,这是去年秋将将住进来的姑娘雪茵的恩客所赠。雪茵并非花魁出身,来之前早在醉红楼破了身,也算破了落仪苑多年不成文的规矩。供养的恩客足足大过二十岁,自是宠在心尖,头一年竞艺赛兰会,必是要处处拔尖。 能将姑娘养在落仪苑这种不停被鸨娘扒皮的地方,恩客们的财力都不可小觑。宝物们将将摆出来,人们便都围拢来观赏品评,尤其是慕名而来的公子们更是压不住笑声,交头接耳。 不远处的花厅里,千落与柳眉、韩荣德一道望着那厢的热闹。柳眉问,“你的还不拿出来?齐公子今年预备了什么这么金贵?到这会子还不肯露面?” 千落未语,韩荣德倒打趣儿道,“齐掌柜么,自然是要比得那株玉珊瑚的。” 柳眉不屑地瞥一眼那玉珊瑚,“赛兰会上的赏品可不是按着市面上值多少银子来排位次,要看姑娘们的选,大家伙儿都最想要的才是最精之品。” “正是。”韩荣德点头,“去年齐掌柜那两只西洋的水滴坠子,真要卖银子不值咱们那套胭脂盒子,贵在就是稀罕。今年又怎样稀罕呢?” “守着密呢。”柳眉笑着冲他使个眼色,“这几日我都问不出,你倒来问。”转而又看向千落,“赏品都摆出来了,你那位爷还来不来?不是说不来了,怎的又应了?” “原说是要往衢州去的,后来因着杭州有事耽搁了,这两日正好在金陵。”千落的语声依旧淡淡的,似与这眼前的春光与忙碌丝毫无干,“不过,也是忙。” “那能来么?” “能。” 于那位爷的行踪千落从来都不会说的如此肯定,总要留下余地给他做借口,今日那眼中倒是异常光亮笃定,柳眉看着,悄声咬了她的耳朵,促狭道,“怎的?你诺下今儿要与他共度良宵?” “啐!”千落羞得脸红,“如今越发不知羞了!真真是做了人妇,赶紧走吧。” 柳眉咯咯笑,“那是怎么了?还有什么能引得他来?” 千落没再言语,这话不能与人言说。他既然说了不来,即便是没有走衢州也不会来。她笃定是太知道他的性子,传信过去,不能说相思,不能说愁,不能说这一年才有一次的赛兰会唯独她没有男人在身边该是多少落寞,说的是这争奇斗艳的赏品赛。 他从不肯服输,自从她进入落仪苑,五年来,她艳压群芳不过三次,他却次次拔得头筹,今年更特意弄了好几个玩意儿备选,为的就是不能输。昨儿下晌给他送信,告诉他今年有人定要拔了头筹,你要拱手相让。 千落料定,即便日理万机、忙得难以抽身,他的魂儿也要飞过来看一眼! “哟,”柳眉轻轻扯扯千落的袖子,“还真来了。” 千落顺着柳眉看向花园月亮门,水色湛青的箭袖,银丝勾熨,褪去平日里那坐镇钱庄的沉稳,今日难得穿得鲜亮,配着那朗朗身型,日头底下竟是耀眼。韩荣德迎了上去,两人施礼,他面露笑容,眉目清朗,神采奕奕。几日不见,他比梦中更觉英俊…… 千落看得有些痴,他从来唇边含笑,却难得真心实意,今儿那面上的笑如此明朗,不知怎的竟还添了几分暖意…… 正看着,两个男人已然来在花厅,齐天睿望向桃树下,“就那只玉珊瑚?” 柳眉应道,“你家的还没出来,目下当属玉珊瑚了。” 齐天睿嘴角一翘,笑容中一丝轻蔑,对千落道,“咱们的呢?不必都拿出来,单那水晶罩雪就足够了。” “今儿不用那个。” 千落柔柔一句,从未有过的志在必得,齐天睿一愣,“嗯?” 看这两人的光景,柳眉笑,“弄了半天,你也不知道啊。” 几人正是说话,小喜匆匆跑进来,“姑娘,他们来了。” 千落闻言,立刻绽笑,“快请!”说着就往外去,走了两步回身才见那人根本就没动地方,还在原处与韩荣德说话,心想,也好。留下他独自去了。 …… 一高一矮,两位男子站在一株青桐下,一个清清雅秀,白衣翩翩;一个长身玉立,青衫淡着;此刻背对着花园门,两人正说着话。千落快了几步迎过去,“杜公子!” 两人回身,千落正要施礼,忽地一怔,“叶公子!怎的是你?” 叶从夕含笑施礼,“千落姑娘。” 千落惊奇地看看叶从夕,又看看少年,终是笑了,“果然,似杜公子这般的人品,该是结交叶公子这般的人物才是。” 莞初微微一笑,“这是我家远姓兄长。” 千落闻言赶紧道,“恕我失礼。那日得知琴谱来自叶公子我也曾纳罕,原来,当真是有这血脉亲缘。” 莞初点点头,未再言语。 叶从夕道,“他来了么?” “来了,咱们进去吧。” 一路往花园去,千落想再交代少年几句,却怎奈他随在兄长身边,眉目淡淡含笑、拒人千里之外,丝毫没有再应酬的意思,无奈,只得看着叶从夕犹豫了一下道,“叶公子,今日……” “千落姑娘不必多虑,今日我只陪护幼弟。” 叶从夕从来都是如此,人寡淡,话也金贵,不过有这一句便足以让人放心。只是千落此刻的心里难免疑惑,看这光景,当初叶从夕劝她放手杜仲子并非为的天睿,恐是护卫这文静秀雅又才华横溢的少年。只是,他与天睿情同手足,能让叶从夕,可见他与这少年更亲近。想起那日说起落仪苑,少年脱口而出要兄长护卫,这远亲,又能远到哪里去? …… 花厅之上,齐天睿正应付着韩荣德,说起他新买下的私宅,滔滔不绝;说是几日后要开门宴客,请多年相好的友人们前去相聚,一醉方休。齐天睿心里实不耐,只是不确实他背后究竟如何,不能轻易得罪,面上带笑偶尔应一句也就罢了,眼睛却是连瞧一眼都懒怠,只望着那桃树下都已经收拾停当,就要开评。 柳眉从那边走了过来,对齐天睿道,“你们的东西还不放过去?误了可就不作数了。” “谁知道她到哪儿去拿了。” 正说着,千落已然带着人从月亮门走了进来,齐天睿一眼看见她身后那清俊高挑的身型,一挑眉,笑了,“哎哟,真是稀客啊。” 听他这么乐,千落正迎上来,也笑道,“今儿稀罕的可不是叶公子。” “哦?” 千落说着往身边恭敬地一让,与众人道,“各位,这位是杜公子。” 闻言人们这才注意到叶从夕身后随了一位少年公子,锦衣白袍,气质如华,见众人颔首施礼,抬起头微微一笑,两只水涡儿嵌在唇边,恬恬如玉,朗声道,“在下杜瑾,见过各位公子、姑娘。” “哎!!” 众人正是暗自感叹这般标致如仙的人物,就听得身旁一声惊呼,不及人瞧,那人蛮力一步上前就要伸手;少年冷静,脚下一错,那一身翩翩白袍已然闪在叶从夕身后,不待他再到跟前,一只大手断然拦住去路,“天睿,三思。” 探不到身后的人,那双震惊失神的眼睛空落无处忽地怒转,一把握住叶从夕的腕子,煞白的脸色咬牙道,“从夕兄,你真是……” 料得他定会吃惊,却不曾料得他竟是顿然失了颜色,毫无顾忌就扑了上来,此刻那握着腕子的手力道狠得把持不住,自己都在抖,叶从夕抬手握了他,“天睿,”四目相对,那目光已是将他千刀万剐,叶从夕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了?”千落觉出异样,上前看着他二人,又看看那身后安安然候着、仿佛与他毫无瓜葛的少年,想了想,回头对齐天睿道,“你早先就认得杜公子?” “不过是儿时一面,难得他一眼认出了。” 叶从夕含笑解围,岂料那腕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身子前倾,眉头紧拧,苍白的脸庞似那秋霜突降,一时冻得狠,连他自己眼中的怒火都有些压不住那般寒冷,叶从夕看着不觉蹙了眉,心知他这是一时回神没了盘算,赶紧握着他的手暗下用力,“天睿,天睿,” 众人正是无措,那身后的少年忽地探出脑袋,抿出小涡儿含笑,冲着齐天睿抱拳道,“齐二哥,小时候多有得罪,莫要怪啊。” 小声儿俏皮,又有些无赖,将这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生生搅得尴尬,齐天睿一愣,似当头一盆凉水泼下,那眼中的怒火突然就僵…… 噗嗤,一旁瞧热闹的韩荣德笑了,“我当什么深仇大恨,看他这般年纪,小的时候天睿兄早已当年,还能怎的吃亏啊?” 千落闻言也觉好笑,拉着齐天睿柔声劝道,“好了,人家是客,逗逗趣便罢,怎的不依不饶?” 强自镇静,齐天睿这才慢慢放开叶从夕,僵硬的目光挪不开,锁着那近在咫尺的小脸,正是早起清冷的露水里瑟瑟的小模样,是他怀中那只乱蓬蓬、小小软软的兔儿…… 周遭忽地静,静得这世间只有那绒绒的睫毛上微微的颤动;听不到她的声音,那学了武生腔、清朗朗瞒过众人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唇,嘟嘟粉润,淡淡含笑,日头点下,小涡儿的影子扣得那么乖,浅浅清凌的琥珀映着那叶子缝隙截下的光,点点晶莹;白衣白袍,青丝高束,一对水弯眉俏皮地挑起,端了那小生的架势,举手抬足,少年的英姿! 这真是,水晶石里嵌出的一朵小莲骨朵儿,晶莹剔透,不染纤尘;他不觉深深屏了气息,仿佛多呼一口,就要污浊了去…… 韩荣德的笑声忽地乍耳,一片嘈杂! 落仪苑满院子的花木清香带着午后日头的暖热似一团浊气扑面而来,他狠狠咽了一口,才见她被人围在中间,心头宝贝突落泥沼,人声笑语都似污泥浊浪般涌来,周遭男人们的气息忽地都重,重得似那发了兽性的粗//喘,单单扑向她来,脑子轰的一声,心突然攥紧,疼得他一下握紧了拳…… “哎呀,怎么都还这儿说闲话?”柳眉匆匆过来,“千落,你再不过去,那赏品可就不作数了。” 千落忙应道,“好,这就去。”回身从韩荣德身边拉了少年,“来,随我来。” “千落!” 半天不语的人忽地一声喝,千落一惊,“嗯?” “不要碰他。” 语声低沉,沉得那正当头的日头都觉黯淡…… “哎呀,真真是,”柳眉笑着白了他一眼,“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哥儿,这醋你也吃得!” 他走过来,低头,“放开。” 看着那煞白无血的脸庞,千落一时手下僵得竟是不知动,被他的目光烧灼,那少年细瘦的腕子着了火一般,滚烫……   ☆、第68章 …… 众目睽睽下,他如此不知顾忌,头一次,竟是对她动了颜色。眉头紧锁,咬牙的怒火,目光之中忍无可忍竟觉痛楚。他分明是在生气,却怎的倒比那平日的笑容更觉亲近,比那些冷冰冰的金银珠宝更让人心热、怦怦直跳…… 多久不曾被他如此护卫,只记得那一夜与恶少相争,他不顾一切要护她清白,霸道、蛮横,气势冲天,就是那一刻,千落觉得今生苦难再无所恨,无所憾,从今往后,生死相随…… 这些年被他封在楼中,他也会带人来听她的琴,与人仔细品评。她还曾为此心凉,怨他还当她是醉红楼唱曲儿的花魁,与他使性子、言语刻薄,却原来是自己心肠狭窄,天地长久他一直在护着她,旁的男人能在一旁看,却绝不能靠近她,初心从未改变…… 千落一时人僵着,心思酸楚…… “怎的还不放开?你们爷脸都气青了。”柳眉在一旁扯扯她的衣袖,嗤嗤笑。 柳眉的笑声才算唤醒了出神的人,顿时两颊烫红,目光左右无措,忽见眼前翩翩少年,那清澈的双瞳映着她多少心事尽显,千落越觉羞臊,忙放开手。谁知她将将放开,那细瘦的腕子即刻被一旁的大手紧紧握了,转身就走。 少年毫无防备,险是被他拖了一个踉跄,身子倒轻盈,脚下瞬间平稳,紧了两步随在了他的鲁莽之后。 千落大惊,那少年不经事,怎知他怒火有多盛,想那一夜与恶少相争,他并非动粗之人却是把人家从半高的楼梯上一脚踹进了雨地,端端落得牢狱之灾。这少年秀气得像只瓷娃娃,小身子骨若被他使了蛮力,莫说是这贵客的面子,怕是这些年于那杜仲子的念想都要糟蹋了。 一众人紧着上前拦,韩荣德原是瞧热闹,一看这光景心道这真是动了他的心尖儿了,几步上去正挡在前路,还没待他伸手,齐天睿一把将少年揽在了身后,挡得严严实实连个衣襟角都没露出来,拧眉道,“你做什么??” 韩荣德赔笑,“天睿兄,小公子头一次来,不懂事才冒犯了姑娘,让他赔个不是、给姐姐倒杯茶,你就大人不记……” “闭嘴!!” 这些年早听惯了的语声,此刻一股心燥上来,这么恶心!连带这副油头粉面的嘴脸看着都脏!齐天睿一把拨拉开他,那力道狠撞得他生疼,韩荣德一下子没站稳滑下鹅卵石道,柳眉眼快赶紧去扶,人已然一屁//股坐进花坛子里。柳眉恨,立刻冲着千落咬了玉齿,“这可真是的!就他是个知道疼人的,旁人都是没人要的不成!” 千落忙过来瞧却是再不敢伸手扶韩荣德,只在一旁赔不是,急得左右无助寻人,一回头见那位兄长还在原地,负手而立,优雅如风,仿佛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与他毫无瓜葛,不拦也不语。千落心想这少年可是叶从夕的“亲兄弟”,此刻也不过是碍着面子而已,怕是那心里早就生了埋怨,赶忙冲着他满怀歉意地笑笑,起身就去追齐天睿。 身旁又来了人拦,齐天睿被缠得烦,像那湖里的湿泥水草脱也脱不开,燥得一声吼,“走开!” “你呀,”看他急得眼睛燥红,她心里也疼,柔声细语劝,“这是落仪苑,又不是醉红楼,谁人不知你我?怎的倒又逞性子?叶公子瞧着呢,杜公子年纪小又是头一次来,何必与人难堪?” 娇声入耳,似那离了遮挡的日头,直直落在头顶,轰地一热,脑袋都要炸了,齐天睿不由就握紧手下,搁着银丝的段子都像摸不着,越发狠了力道,方觉出那细瘦的腕子还在手心,这才低声喝道,“与你无干,走开!” 千落一愣,正要再劝,那被挡在身后的人终是开口唤道,“千落姑娘,” 他立刻像被蛰了一下,紧紧握了握手中,“莫开口。” 身后的人哪里还怕他,只是被遮挡着,只能垫着脚探出个头来,清朗的小声儿道,“千落姑娘,今儿是我冒犯姑娘,让我去跟齐二哥赔个不是,一会儿再去瞧瞧韩公子,好好儿的闹这一场,我心也不安。” “杜公子,今日实在是……” “不妨。”少年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姑娘放心,不会耽搁了。” 千落蹙了蹙眉,再抬头看那人虽仍是铁青着脸,于这少年的话却到底没驳,想想也只好如此,他虽蛮横却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主儿,这么个细白瓷一样的公子,赔了不是,他还能怎样?早早完了也能早早往赛兰会去。方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看着他二人出了园子门…… …… 一脱开众人,大手立刻往下一滑握了那小手,紧紧地,抠进她细嫩的皮肉里,竟是不知把持,仿佛只有弄痛了她方能缓去一些自己的心慌;脚下的步子越发急,身后的人紧跟着,小跑了起来也赶不上那大步子,“哎,慢些啊。” 身后终是又复了那清凌凌的女孩儿声,他一时心软,更觉周遭污浊滚滚而来就要将这小声儿淹没,脚下快,仿佛那日热泉之中托着溺水的丫头,急着透气,急着活命…… 男人女人此刻都聚在了后园热闹,落仪苑的红楼前一株海棠,两株青桐,遮了大片的树荫,安安静静的。见左右无人他一把将人揽到胸前,一手依旧紧紧握着她,一手揽在她身后,口中只管道,“走,回家,咱们回家!” 将将走到海棠树荫下,她停下了脚步,他再想揽着走,她却不肯动,推开他的手臂,“就在这儿说话。” 若是平日,他想怎样,只管抱了就走,哪里容得她挣?此刻……竟是一丁点儿都不敢强她,人已然离了他的怀,空空落落,好在手心里还有那只小手,却是柔软无骨、一点跟他相握的意思都没有,随时随刻都像要滑了出去,他赶紧两手合了热热地握在掌心,低头,艰难道,“丫头,听话,咱们先回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不是。可既然我来了必是有我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他一时急,语嗓音都嘶哑,“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那些男人、女人在这儿是做什么的?你一个女孩儿家……” “莫再说了。”她蹙了小眉,“既是与我一个女孩儿家无干,我又何必知道。” 小声儿轻,好是冷静,冷静得让他突然觉出那话中将自己今日今时的形状曝得如此狼狈,就这么被噎了回来,一腔心急火燎都憋在胸口,此刻就是低声下气都觉得不够底气,“……丫头,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回去,……怎么都好说,行不行?” “可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白净的小脸上除了略显倦色,眉目竟是如此清静,静得那瞳中一丝波纹都不见,像他们将将成亲时,她总是躲不及就得抬头让他查看,小小的心思都藏在那一片浅浅的水瞳下,彼时只觉眸中清澈、空无一物,此刻才觉是距他千里之外的冷淡……想起两日前那雨夜怀中被他强着不许低头,清清的琥珀里好是无奈,乖乖地看着他,心里一点点害羞的涟漪都在眸中曝给他看,惹他心疼……心忽地慌,低头,身子不觉就矮向她,“丫头,我……求你,咱们回家,行不行?回家听我把前情原委都说给你,如何?我真是,一刻也不能再见你在此地……” 他咬了牙,话到底没说完,如何岂口,我心疼,心疼自己就是这一片污浊,已然污了你? 她轻轻抿了抿唇,“你恐怕……错会了我的意。只是今日果然尴尬,我若说不是成心,怕是这树上的叶子都不能信。不如,咱们撇开这一个?” “……你说。” “我今儿来,不是为你;你不过,恰巧在此处;我不想躲,亦无甚可躲。事出有因,但求行个方便,让我把事做成。” 一字一句,与他撇得干干净净,一身银白的衣衫,斑驳的树影下冷清得像脱去了人间烟火,那神情似雪夜一身泥泞而归,无所惧畏的平淡…… 此时此处,如一条死硬的绳索缚了他的手脚,万般能耐,只觉无力…… 好半天,他才哑声道,“……丫头,你要做什么,我来给你做;你想要什么,想得着什么,我去弄来,行不行?” “你若不依,我也无法。那回去吧。” 她转身离去,紧紧握着的小手一倏儿就滑出了他的掌心,他慌得一把握住,“丫头!” 她没有再动,低头攥了攥了衣襟,又抬起头,“我求你了……” 清清的水瞳总算有了波纹,好是卑微,一声求乞竟是乖乖地含了泪声,求得他双肩爆筋,死死攥了拳!真想一把将她勒进怀中:说!!究竟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给你做?为何要求我?为何不能信我??我要怎样来赔罪你才不伤心?说出来,我只管去做!!为何非要糟蹋自己来折磨我??! 心中再恨,口中也不敢再与她争执,狠狠压了心头郁积,他轻轻吁了口气,“好,好……你要做什么?” “不管我做什么,求你不要再插手。此时此地,我是男子,你若再失态曝了我的身份,丢的是齐家的脸面,我……还如何回得去?” “不会曝了你的身份,只是,这个所在实在腌臜,我不能不管。”他语声低,语气也软,却是再不肯让步。 她瞧了瞧,也无法,只是又道,“你若是搅了我的事,我,我就……” “……怎样?” “我就,再不看你!” 小声儿硬,硬得如此势气。齐天睿一挣眉,一时竟是没明白这话中的威胁,仔细想来,再不看他?是对他视而不见还是……根本就不再让他看到那摄人心魂的清清琥珀??脑子轰的一声,眼前已是见她低头搭眼,再不许他贴近探那眸底的清澈,心一紧,竟似已然被判了刑投了大狱,暗无天日…… “该进去了。” 她转身往回走,他赶紧随了,眼看着她迎着那男女欢声往里去,好似一只小嫩鱼儿不知死活地要去扑腾那污泥浊浪,看得他简直头疼心闷牙痒痒,一步上前将她拖到了身后,再不许一个人傻乎乎地蒙头闯…… “我可已经给你赔过不是了啊?一会儿你对着那位韩公子莫再绷着脸,免得他们再要我赔不是……” 她在背后悄声嘱咐,他忙应道,“嗯,不会。” …… “哎呀,可算了来了,快些吧!” 一眼瞧见月亮门里走来的两人,正是东张西望往外寻的柳眉赶紧迎了过来,拔拉不开齐天睿,只好冲着两人道,“杜公子,快随我来!” 齐天睿一拧眉,“这是要往哪儿去?” “那厢都快评完了!” 顺着柳眉看过去,果然见那树下的赏品会早已开始,人们围拢着一个个品评、记票,正是热闹。 “这半天你两个也不见人,千落没法子,把你们那只水晶罩雪先拿过去了。再不来,千落一场心思可是都落空了!”柳眉说着,从身后引了莞初就要往桃树下去。 “哎!” 齐天睿正是要拦,莞初一回头,小眉一竖瞪了他一眼,咬咬牙,抬起的手又落下,任柳眉带着她往人群里去。齐天睿在原地候了不过两步,就又跟了去。 赏品会已然竞到最后,玉珊瑚和水晶罩雪正是难分高下。雪茵和千落被围在中间,千落微微蹙着眉,面上倒还安然,雪茵却是一张俏脸烫红了脸颊,不肯放过,尖着嗓子喋喋不休地说着那玉珊瑚的金贵、难得之处。 一旁还未记票的姑娘们看着,掩嘴儿笑,心里都知道,雪茵这是赌着气呢。原本憋足了劲儿要风光赛兰会,早几日那老恩客就又是琴、又是谱子地往这边送,岂料这正日子竟是有事去了京城来不了了。哪怕他就是进宫加官封爵,这会子却是实在驳了雪茵的面子,气头之上,哪里肯让?可是千落又是何等人物?今日竞艺必是要赢过雪茵,就是这赏品,莫说那晶莹剔透的水晶值多少银子,单是这西洋泊来的稀罕就是求之不得;看那飘飘的雪花纷飞,正似女儿家绵绵不断的情丝,这意境,多少姑娘心里喜欢,哪个不想摆在床头? 正是不可开交,柳眉带着人进来,千落一见,清冷的面上立刻有了暖色,走过去亲自让了人群,引了少年走到正中。 看着这白衣翩翩的少年,人们正是不解,千落莞尔一笑,“这水晶罩雪不过是个引子,这才是今儿我和齐二爷上的赏品。” 齐天睿像雷劈了似的,她说什么??!   ☆、第69章 …… 千落柔声一句,半真半假,将将还才言语杂杂的人群立时都静了下来,不待人们发出一声惊讶,千落已然接道,“这位是杜瑾公子,曲者杜仲子之传承。” “呀……” 软软的女儿声禁不住轻声齐叹,一片清音浮起,仿佛这春光明媚的花园里只是女孩儿的天下。周遭的男人们大多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却难得见这些姑娘们心齐,便都笑了。他们,可这些以琴曲才艺而生的姑娘们都,都禁不住撇开身旁的男人围拢过来,仔细地端详这位气质如华的少年。 一旁的齐天睿早已是手攥死拳、青筋劲爆,险些就冲进去抢人,却待听得下文,心头的急火不觉一怔,杜仲子??难怪千落传信敢说他一定会拱手让人,这些时神秘不语,原来是寻着了杜仲子?可她显然不知道丫头的女儿身,是谁做下这么个局?叶从夕?不对……丫头是义兄的宝贝,杜仲子更是他二人之间最难得的默契,在他面前都不肯暴露,更况千落?因由不论,心里忽地一阵,丫头 齐天睿正暗自思忖,人群里已然又起了人声,这一回不是姑娘们的惊讶与试探,却是那尖声的雪茵。 “哟,千落姐姐与齐二爷真是能耐,这深藏不露、神仙似的杜仲子竟是被你们寻着了,谁又敢说不是呢?真真佩服。”凤眼挑眉、朱唇桃腮,雪茵轻扭着腰肢地走到少年面前微微福身,“杜公子有礼了,这般年级轻轻、又生得如花似玉、女孩儿似的模样竟然是大名鼎鼎曲者传承,可真是神仙了。”说着,又含笑看向千落,“只是,赏品是要赏下去的,姐姐和二爷请了这位小神仙来,难不成就是让姐妹们瞧一眼、仰慕一番?这一眼倒是稀罕,可如何估价呢?” “行了!”齐天睿几步上前,握了少年,“走!” 少年未动,反手暗在袖子下握了他,齐天睿正想用力,忽觉那凉凉的小手钻进他的掌心,一时贴心竟似了从前的,便再顾不得旁的忙不迭地握紧了…… “哟,二爷莫急啊。”雪茵笑。 千落冲齐天睿轻轻摇摇头,转而对着所有的姑娘们道,“今儿自然也是要赏下去。今日,杜公子会当众抚琴,这琴音自是从未在市上露面的珍品,落仪苑的姐妹们没有不识杜仲子的,是与不是,一听便真。这支曲谱就由杜公子亲自写下,作为今日的赏品。” 话音将落,人群里便是一阵欣喜雀跃之声。千落与少年相视一笑,二人显是早有谋划,齐天睿看在眼中却是咬着牙,脸色憋得十分难看,若非手心里那只小手似是为了安抚与他实实在在相握,此刻便是忍无可忍。丫头在这地方已是让他满眼看着都是刺,觉得一旁的男人女人相互耳语一句就必是在评品他的丫头,不论说的什么都定是不堪入耳,哪里配?如今还要把杜仲子的身份也要曝出来,这秘密他本是打算落在他身上就是最后一站,从今往后市上绝不要再想得着她的谱子,该只是闺房帐下他两个享受才是,竟是还要当众抚琴,虽说这些女子也都是琴艺绝佳之人,却怎的这一时叽叽喳喳的欢声入在耳中嘈杂得似一群拙笨的农妇,不觉更握紧手下,十分舍不得…… 所有的赏品都已计票,这最后一招便是要即刻品评。千落早已备好了琴,使的就是齐天睿弄来的那只上等的古杉琴,琴音极佳,再配了那绝妙的曲谱,何愁不艳惊四座?柳眉带着丫鬟早一步将琴安置在不远处的花架子下,新枝抽芽,嫩绿垂帘,合着这一身白衣锦袍、翩翩如玉抚琴的公子,那景致便只是瞧着也是风月雅致、意境十足。 千落正是要引着往那边去,雪茵开口道,“杜公子,琴音自是好,只是以杜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使现成的琴奏现成的曲子,岂非……有些敷衍我等?” “你还想怎么着??”齐天睿语声立刻不耐。 “那,依姑娘的意思呢?”不待千落应,那少年倒开了口。 雪茵闻言,起身在桃树下轻轻转了个圈,“早闻杜仲子的曲子山水怡情、世间百态,不知可曾听闻古人曾以木石为鼓,叶为笛,想来那样的意境必不是这人做琴弦可比,恐是更真,更切。公子以为如何?” 少年轻轻挑了下眉,淡淡一笑。 “既如此,我当公子应了。这满园□□许你任意挪借,只不可出了这园子,如何?” “雪茵!”千落终是怒气,“怎可如此无理!” 少年举目环顾四周,而后含笑点头,“好啊,只不过音调不一定寻得够,如何?” “不妨。” 应下如此刁难,齐天睿一沉脸色,低头道,“行了,到此为止。走!” 岂料那小手倏地就从他手中抽出,齐天睿紧着去握,那人已然离开两步,转身对着他二人道,嘴角一弯,两只小涡儿俏俏的,“齐二哥、千落姑娘,莫担心。我过去了。” 说完转身离去,身后自是跟了一众人。 齐天睿见状拔腿就跟了上去,千落心道这怕是将将曝了杜仲子,满心生疑所致,看那脸色阴沉恐又生事,赶紧上前拽他衣袖,“你去做什么?他能应必是胸有成竹,你何必无事忙……” 话未脱口,那衣袖已然从手中滑落,千落也赶紧跟了。 …… 看她站在园中环顾,小眉微蹙,两只大眼睛映着日头明媚越发浅浅清澈,将每一处都仔细筛过。齐天睿在身边也赶紧寻么:这树上的叶子将将绽出,汁水太多,太嫩;那老灌木么,叶子倒厚,一冬而来又过于生硬;除了叶子么,没有枯死晒干的树干,亦没有响铃的石头,只有那矮桃树底下的高几,若不然…… 他正自一个人苦心琢磨,却不妨身旁的人已然抬步离开,看过去,竟是冲着那小荷塘去了,齐天睿忙跟过去,低声问她,“怎的,要用什么?” “水。” “水??” 落仪苑地处幽静,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五脏俱全,只是这池塘说是荷塘实则不过是搭了假山应景儿,那水浅少不足以蓄泥养莲,便在一旁摆放了两只青花瓷缸,假山上也放了大大小小瓷缸、瓷盘,夏日里水浮莲华应几日的景。此时不过初春时节,那大瓷缸中虽蓄了水,里头并无荷叶,其他的瓷盘里连水都没有。 众人见少年走到荷塘边,两手轻轻拍了拍瓷缸,而后起身,看着池塘假山,将腕扣解开正是要撸袖子,身后一只大手一把握住那松开的袖口,他低声喝道,“穿好!” “说了你莫管。”她拧了眉小声争辩。 “你要拿什么,我去拿。” “我自己来。” “莫拗着我啊,我可顾不得那些,当心我拖了你走。” 近近的,他低头就在耳边,语声软像是哄着她,可那语气里却是不容得人再多挣一分。她犹豫了一下,只好指给他看,“喏,我要瓷盘子和小瓷钵、瓷缸。” 齐天睿看过去,假山上遍布青花,足有二十来个,他挽起袖子,“就那些?” “嗯。” “好。” 齐天睿撩起袍角掖在腰下,眼看着就要往里下,千落赶紧往过来,“这是做什么?叫外头小厮来就是。这才几月的天,如何使得?” 不待她走近,齐天睿已是一脚踏进了池塘里,众人一片哗然。 蓄了一冬的雨雪冷风,池塘里的水任是他这般身材修长也足足没腰。二月初春,日头底下的风沾了水,冷飕飕的,一身崭新的春日薄袍立刻湿透,那水底的湿重冰寒似一团湿泥紧紧将人包裹,不过短短几步,已是浸透了骨头…… 池塘中有布了三只小假山,每个都是拧着劲头尽显奇形怪状。平日只觉着池塘小,此刻落在千落眼中实在是宽大宏阔,看他一步一步从池塘边走到期中一个,要收了那上头所有的瓷钵,有的放得高,他还得踩着石头才能够得着,一出水面,那鲜亮的湛蓝薄缎已是乌七八糟,看得她心惊肉跳,心痛不已。 收好第一个,他手里捧了想接着往另一处去,却瓷钵看着小、摞起来沉,手中拿不了只得返回塘边。 众人都候在池塘边,见他双手托起,不待少年伸手,千落赶紧接了,“行了,够了,快上来吧。”说着就去拉他的手,那人却是早已收回,看着少年问,“够了?” 少年看着他,犹豫着抿了抿那粉粉的唇…… “是不是不够?” “……嗯。” “都要?” “……嗯。” “好。” 看他转身又往池中去,千落急得直跺脚,一旁的柳眉道,“这可奇了,放着外头小厮不使,你们爷这是要把命豁出去啊?这冻着了还了得。” “将才得罪了人家,这会子赔罪呢。”韩荣德在一旁笑道,“从夕兄,一会儿倒莫怪他了。” 叶从夕瞧着那满池搅浑的水,嘴角一丝淡淡的笑……、 …… 全部拿上来,大小瓷钵足有三十个,抬了花厅的条案过来,少年怀中捧着,仔细地按照高低大小不等摆开。湿漉漉的人滴滴答答一路的水,浑擦了两把依旧随在身边,看着这般摆设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更觉珍贵,近近地瞧她摆好后拿了水瓢一个个往哪器皿中加水,依旧是大大小小,亦薄,亦满,亦空落,直到将一旁的两只大缸往外舀了些水才算罢。 “怎样,行不行?”齐天睿问道。 “差不多了,只是没有小锤儿。”她说着又往四周望去。 “我知道哪儿有,来。” 说着拉了他就往那桃树下去,八只高几上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儿,有奇光异色的珠宝,也有金光闪闪的小金盅金茶盘。“挑,看哪个合适。” 她瞧了瞧,挑起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簪子,通体细长,质沉,头上还雕出两只珠花小球。 他赞道,“这个倒正合适。” “这可不行,二百两银子呢,打坏了如何使得?”那主人家不乐意了。 “我买了,双倍给价。” 这人一身湿寒、腥气的池塘味,还这么势气,那簪子主人撇撇嘴还想争,被一旁的男人拦了,“送与二爷了。” 拿了簪子,她依旧蹙了小眉在桌边流连,齐天睿问,“还要旁的么?” “还缺个调音的,若是能有个玻璃盅就好了。” “来,拿这个。” 他顺手捡起,她一瞧,正是那只水晶罩雪…… …… 无弦,无板,乐声从水中轻轻敲起,每一只音符都像沾了日头下点点晶莹的露珠儿,入在耳中,清凌凌,金玉敲石;沁入心扉,颤巍巍,水波漾漾;青瓷托水,调不满弦上全音,少了的音调似突然没入了草丛,一时断了音,竟是生出那哑音泣诉、幽幽绵长的意境…… 白衣少年,清颜绝世,粗钵瓷碗上敲出天籁之音,这景象增之一分则重,减之一分则轻;玉簪就该是琴锤儿,那水晶罩雪就该是那青花薄水之中点缀的音调…… 一曲乐,情意潺潺,心思灵动;人沉醉,纤纤玉指随着那琴锤,上下翻飞,一时轻快,一时情切,一时缓缓绵绵,牵动人的心肠,缠//绵至极,又畅快淋漓;最后一音一锤击下,玉簪崩,水晶罩雪怦地散碎,那声音和着余音久久缠绕;雪花与水晶轻落,片片晶莹…… 一曲终了,人们的目光只看着那一片破碎,如此决然的惊艳…… …… 几人聚在花厅下,看少年将曲谱落成墨迹,轻轻吹干。赛兰会的赏品,独占鳌头。 待少年起身,千落看看众人又看向将将换了衣衫的齐天睿,眼中掩不住融融的笑意,“知道他是何人?” 齐天睿蹙了蹙眉,“还要怎么说?” 千落扑哧笑了,“难得见真人,难怪你也失态,只是却一直没听着我话的意思。” “嗯?” 看他不耐,千落未再继续,只将少年请了过来,“杜公子,请。” 少年微微颔首,“我并不是杜仲子。” 柳眉惊道,“什么?你不是?” “‘杜仲子之传承’。”少年说着抿抿春唇,两只小涡儿好是恬静,“杜仲子是家父。隐世闲居,好弄琴乐。我不过是门里出身,敢寻谱而奏,不敢当传承。” “我就说么,”一旁的韩荣德闻言,轻轻用扇子点了点,“你这般年纪说是杜仲子有些牵强,若非那曲子,人们如何信服?原来却是令尊。” “听着么?”千落看向那紧拧眉头之人,“杜仲子是杜公子的令尊,‘隐世闲居,好弄琴乐’,这,是怎么说?” 看齐天睿拧着眉一言不发,人似已离世在外,柳眉心道这不可一世、跋扈的主儿一旦挫败竟是如此安静,不觉笑了,“你二人的赌今日可真落了实地,齐公子,你输了啊。” “哦?赌注是何物?”韩荣德更来了精神,“说来听听,天睿兄输了什么给千落姑娘?” “输了日子了。”柳眉打趣儿,掩嘴儿笑。 “如何?”千落挑眉看着他,清冷的面上难得俏皮的笑容。 众人的声音仿佛都不曾入耳,唯独此刻人在眼前,齐天睿方动了动眼眉,待再去寻那白衣的身影,早已站在了花厅门外…… 齐天睿嘴角一弯,笑了,“原来如此。”   ☆、第70章 …… “诸位,既是琴谱已留下,我兄弟二人也该告辞了。” 叶从夕从花厅外引进了少年,与房中一众拱手道别。千落柔声道,“今日多谢二位公子,更多谢杜公子屈尊赐曲,赛兰会从未有今日盛况,姐妹们所有的计票都给了琴谱。晚些时候竞艺,定是要有一番好较量,二位公子何不赏光评品,看届时究竟花落谁家?” “多谢姑娘盛情,”叶从夕含笑应道,“群芳争艳,盛况难得,只是我兄弟二人还有旁的事,不便久留了。” 千落又看向少年,见他微微一笑,“早闻得千落姑娘佳人绝艺,雅号‘琴仙子’,今日定得独占鳌头。” 千落闻言福身施礼,“今日,为着公子的无琴而曲,我必当仁不让。” 少年未再言语,两人对视,轻轻点点头…… “天睿,我们走了。” 叶从夕再次开口,一番告辞,唯一不曾开言相送的就是那最该辞别之人。齐天睿闻言方拱了拱手,又与身旁道,“荣德,烦请你帮我送送从夕兄与杜公子。” “好,从夕兄,杜公子请。” 韩荣德将两人让出去,齐天睿负手而立站在厅中,后晌的日头西斜将那青石雕花围拢的月亮门照得如此耀眼,银白的衣袍一倏而就不见了,仿佛没入梦境之中那极致的光晕…… 园中已是响起竞艺的笛声,柳眉看着这房中二人一前一后站着不语,知道这一场事后必是有话要说,十分知趣地先行离开,临出门与千落使了个眼色,嘱她要快些,莫误了台上。 半步之错,千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候着…… 将才他浑身湿透,可落仪苑却从未存着他的衣裳,幸而叶从夕常年游走,车上备着衣衫,谁知这一换,端端换了个人;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白玉束带,褪去那朗朗耀眼的箭袖,此刻的他像冷塘中含尽风雪的青瓷,一身冰冷…… 这般形状千落并非头一次见,他最忌没有把握,最忌失了盘算,最忌有人背着他行事。当初为了她,他不惜得罪权贵,顶下牢狱之灾,她却端端瞒下与那恶少的前情。彼时她已是中了花魁两月之久,鸨娘早已与人议价要将她卖身富贵,那恶少垂涎、从来轻浮,她十分厌恶,却又不敢躲。直待到他二人相遇,言语不合,恶少于她的轻薄惹得他大怒,方有了之后不可收拾的局面。 为了救他,她找那恶少不惜要卖身自贱,险些坏他的盘算前功尽弃,他在狱中得知之时就是这般模样,一言不发,冷得吓人…… 找张保儿之前她就料得不管是成与否,都会有今日今时,站在他身边千落轻声道,“今儿这事我料得你会恼我。” “哦?”他转过头,眉目间竟是带着笑意。 “你日日都忙,我倒无事可做,每每抚琴都总要遇到那三个字。天长日久,怎能不动了心思。” “那三个字?” 千落淡淡一笑,“你从来都知道我于那杜仲子并非多少心意相合。” “所以,都是为的我?” “你难得于什么上心,无暇顾及,又不肯放,不如早些寻出他来也算解了一桩心事。”她柔声解道,想起他曾经的痴迷,怎不心疼?“自你跟我说过醉红楼那女孩儿的事,我便寻张保儿来问了几句,误打误撞的,谁知还真准了。” “所以,你误打误撞找到那赎身之人,又误打误撞用柳云儿作饵诱他前来献琴,献谱?” 他一直语声清淡,不着喜怒,只是这一反复,反复得千落心底一丝慌乱,不觉就更软柔了语气,“此话难听。我是求的他。其实,前几日韩公子从醉红楼买了谱子来,我就托他寻那背后之人,谁知竟是找到了叶公子。彼时,叶公子劝我莫要再寻,怕的也是一旦寻出来与你那意念之人不符,白糟践这几年的心思。如今看来,倒并非如此。今儿我瞧着,你与那少年渊源也不浅,不论当时他是如何得罪你,自知道他与杜仲子有关,那般与他赔礼,非但仁至义尽,竟是有些愚忠之意,可见这杜仲子是谁都不妨,只要与他有关,你便心意难盛。”说着,她莞尔一笑,“遂,寻着他,我还算是大功一件?” 这一番话,她说得情意切切,好是知心,他闻听,轻轻一挑眉,仰天而笑,“哈哈……” “怎的?不该么?”她撅了嘴。 “千落啊千落,你,就是太不合时宜!” 一句落下,才见那笑容之下阴云密布,她心一紧…… “你可知我与那少年是何渊源?他又是如何得罪于我?” 他低头,靠近,语声低沉又十分戏谑,千落蹙着眉,这从未见过的脸色竟是一时难辨……“他得罪我,是不该背着我应下旁人的威胁,让人随意糟蹋;他得罪我,是不该背着我踏足此地,每行一步、每应一句话都是他的错。今儿你能瞧出我愚忠之意也算这些年你我的情意没有白费,他在此地多一刻,我都不能见,更况还要人来品评他的琴与谱,哪个配?” 这番话他说的心平气和,不怒不怨,语声暖暖的哑在喉中,却怎的听得她似堕入数九冰窟,通体冰寒……“……这么说,你……” 唇色发青,微微颤抖,明明已是败落不堪,却依然不肯将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问问自己。”他这么近,好是温柔,“你心太强,又不知通融;想要赢下那个赌,又心理作祟不敢不张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得他是杜家人,却又不是本尊。却万万不曾想到,错,正出在你与他的‘心意难通’上。这一曲,他显然是当场而作,那曲音之中不但有这花红柳绿、男女相持的所在,更有那冷荷塘和树下高几上与人竞赏的水晶罩雪,还有,你。” 争,还是不争?四面寒侵,看着他柔声细语眼含冰刃,她不觉怕,只觉无力……当时,她眼里只有他,只顾了他一身湿寒,那曲音传来,一个音调都不能入耳,只在心中埋怨他为何非要那塘中瓷钵?为何非要卖弄?不觉新奇,但觉矫情!却怎能料到,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那少年竟是临时起意与她敷衍,更没料到于那杜仲子之赏识,让他早已与那少年谱上相知、相惜…… “千落,我给你的东西,少么?” “……我……从未嫌少。” “能给你的,我从未吝啬;不能给你的,莫要强要。五千两的门槛,你早就越过,我不强求,你也要好自为之!” …… 韩荣德一路陪送,与叶从夕寒暄说话。两人因着齐天睿的缘故,算是有过几面之交。韩荣德是个随性子,三教九流,乐得广结交,叶从夕是江南有名的名流雅士,能在外人面前说起这么一位友人就像家中那墙上的古字画一样是银子买不来的面子,可韩荣德总觉得此人极无趣,话不投机,又会莫名让站在他一旁的人自惭形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此次能在落仪苑与他相遇,还一道经验了杜仲子的曲音,总算是破了尴尬,韩荣德十分得意,就着这么个话头与叶从夕“相谈甚欢”。 将到门口,叶从夕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头,见那清澈的琥珀忽闪闪的,递过个眼色:似是要他站下与韩荣德说话。叶从夕有些不解,倒也无甚多想,随即缓了脚步,慢慢聊着停在了青桐树下。 “韩公子,你与齐二哥是何时相交?”三人面对了面,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轮到少年开口。 “哦,我与天睿兄可早了。我家老爷将将来到金陵任职就与齐二老爷结为至交,那时候我才十岁,总往齐府去玩。”说起与翰林齐府的渊源,他爹爹韩俭行早已不屑,却这韩荣德因着于齐天睿那莫名难言的羡慕、钦佩,显得十分荣耀。 “这么算起来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少年清朗朗的声音似是听着他们儿时之伴好得趣儿,“齐二哥忙啊,后来还常一处么?” “是啊,天睿兄再忙,但得有空儿或是府上、私宅有什么事,必是不能少聚。” “哦,”少年点点头,“难怪将才齐二哥敢那般于你不知见外,可见是亲近呢。” “可不,”韩荣德笑,“小时候还打过架。如今大了,兄弟一般,还见什么外。” “是啊,那与齐府旁人呢?齐三哥你可认得?” “天悦啊,”韩荣德一听更说得热络,“天睿搬出齐府之后,天悦小,我常陪着他玩,齐府里花园子重修了几次,我怕是比天睿还要知道哪里是水塘、哪里有暗道了。” “哦,那真真是亲近。” 说了一会子话,三人方出了落仪苑。送叶从夕两人上了车,韩荣德又转回去。 马车起行,落下车帘,遮挡里外头那照得人眼花的日头,暗暗的,无人声侵扰,那小脸眼看着就苍白下来,叶从夕心疼不已,真真难为她了。平日的落仪苑还算是个清静内敛的所在,却偏偏要在这么个张扬的时候让她见,那园子里男男女女笑声嘈杂,失了平日两情相悦的无奈,竟是生出一些莺莺燕燕之气。头一次到这种所在,她如何受得?更况,还在这一群男人中看…… 天睿今日的失态是意料之中,又霸道又无措,硬得无的放矢,显见心慌。叶从夕原本一旁瞧着,不过是看他自作自受,两个女子之间周旋,失态难堪,也算罪有应得。岂料,越瞧越变了味道,天睿心慌却并不乱,亦步亦趋,护卫的果然是他的丫头,不论前情如何,此时此地看来,他心里已然只承着她一个,竟是不怕当场露了破绽惹千落伤心。 前几日他明目张胆地来“毁约”,叶从夕虽相信他是心仪莞初,却因着那玩世不恭的口气并未当真觉得他怎样用心,今日看来竟似果然动了真情,只是既然如此,临别之时就该随他们一道离去,却为何又要留下看千落竞艺? 唉,天睿啊,你终究是逃不得“风流”二字么? “叶先生……” “嗯,”听她轻声唤,叶从夕赶紧回神,“怎么?” “那韩公子与……”说着,她轻轻抿了抿唇,苍白的小脸上竟是泛了红晕,“那位……柳眉姑娘,也似千落和他么?” “嗯?”叶从夕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稍顿了一刻方道,“这我不敢妄言。记得听天睿说,柳眉的恩客并非韩荣德,只是他多少年倾慕,一直在身边,如今看着倒像是果然守得了。” “哦……” 她低了头,暗暗的车厢里,银白的衣衫落在眼中,一身冰凉,好是落寞…… “莞儿,你认得韩荣德?” 她轻轻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不认得。” …… 夜深了,晴了一天,此刻起了风,呼呼的,越吹越劲…… 听着身旁绵绵沉入的鼻息果然睡了安稳,莞初方才轻轻她掖了掖被。秀筠今儿夜里不知怎的总无趣,懒怠说话,早早躺下却是合不了眼,身子不便,连来回翻覆都不能够,就这么盯着帐子顶,生生耗着,直到将近四更天才勉强入睡。 看着那寡白的脸颊,冷冷清清,全不似女孩儿家的娇嫩,又不见孕喜之人的喜气,看在眼中,只觉心痛。想起下午那处莺啼燕舞的所在,想起那锦衣丽服之人护着身旁的娇娇婀娜侃侃而谈,好是春光明媚,春风得意,忽地一阵心绞,莞初大口呼气出不来,憋闷得厉害…… 赶紧披衣起身,出到外间,轻轻走过巧菱上夜的床榻,打开门拴,抬步走了出去。 夜风劲,呼呼而过,吹得廊下的灯笼忽喇喇地响,静夜如此刺耳;迎风站,直吹得透心凉,那股燥气才算慢慢平缓,回神,才见那青石阶下坐着一个人,心咯噔一下…… 见她看过来,那人这才起身,站在台阶下,矮身与她比肩,正正的,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 “连声‘相公’都不肯叫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说呢?” -----   ☆、第71章 …… 上夜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晃,里头的小烛快要撑不住似的颤颤巍巍,薄薄的光映在眼前的小脸上,眉清目秀,好是恬静。又是早起见她时那副打扮,两只小圆发髻揉搓得乱乱的,此刻低着头,发丝垂在腮边,一副小女孩儿不理妆容的懒怠,不自觉嘟着小嘴,两只手握着衣襟,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竟是比平日里甜甜的灵俏更招人疼,他禁不得就抬手想去握那小手,“丫头……” 岂料她像被蜇了一下,身子竟是立刻往后错了半步,齐天睿赶紧住了手,看着她轻轻握了拳老老实实地垂下来,“不了,啊?” “……我回了。” 她不再往后退,却是嘟囔了几个字转身就走,他想拉又不敢再动。廊下不过几步,待到门边,身后便只有夜风,手扶了帘子,她顿了一下,回头,见那人竟是又坐在了台阶下,背对着房门,背对着她,安安然,悄无声息…… “你……这是要怎得?” 软软的小声儿又从背后传来,齐天睿回头,“我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话,明儿早起再说吧。” “嗯,你去睡。我等着。” 风似小了些,轻轻撩着薄袄的衣襟,将才吐不出的憋闷似被风吹凉了,冷冷地积在心口。莞初低头,厚厚的棉帘子握在手中用力揉搓了一下,转回身。 听得脚步声,他忙站起身。 “……你说吧。” 一个台阶上,一个台阶下,不过一步的距离,远远的……“外头夜凉,咱们回房说?” “那明儿吧。” 看那小脸又别了回去,他无奈地笑笑,赶紧道,“行行,就在这儿说。” 她没再动,也没搭话,微微低着头,绒绒的睫毛搭着不肯看他,他矮下身子、悄悄往前倾了倾,努力寻到那浅浅清澈的眸,“丫头啊……” “往后莫再这么叫,我又……不是你使唤丫头。” “不能冤枉我啊,我是那个意思么?是疼你……” “不要叫了。” 半夜里,他的语声沉沉地哑在喉中,软到不能再软,她的小声儿倒清凌凌的,拗着劲儿,好厉害…… “那往后我叫什么?能不能随着叶先生叫莞儿?” “不能。” “好好,不随,啊?”他言语温柔,甚是体谅,“我就叫‘莞初’,老泰山给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就该着日日叫的,是不是?” 她闻言不置可否,轻轻吸了口气,“有什么话,你说吧。” “下晌我把玄俊接出来,原是该即刻往你跟前儿来,可家里这些时毕竟不便,就先送到了艾叶儿哥哥伍方那儿。明儿咱们就过去瞧她,啊?” “嗯。” “丫……”一见她乖乖点头,他又有些把持不得,轻轻嗽了一声才算咽了回去,“原先我扣下她,是为的那谱子和谱子后头的人。” “她都告诉我了,”她轻轻抿了抿唇,“不论初衷如何,也算护她,多谢你们了。” 他蹙了蹙眉,想把后头那两个字给剥了去,可瞧她低着头死倔的小模样,只得忍了,更柔声道,“前几日我已然知道寻着赎身的是你,那时候咱们正好,我就想着再逗你几日,逗你认下是杜仲子也算……” “我不是杜仲子。” 她蹙了小眉,轻声打断,比下晌那风度翩翩的少年看着更似他心底那人间的小精灵,齐天睿不觉就含了笑,“还犟?我早知道是你,莫说那鸟儿曲子就是端倪,今儿的即兴之作简直就是杜仲子的曲灵精髓,这些年,旁的我不敢说的,你的曲子我一听就真,你说……” “那是爹爹的谱子!” 她忽地抬眼看着他,清凌凌的琥珀,义正言辞,他越是心爱,不觉就求道,“这些年我好容易寻着你了,莫为了旁人私心的算计,就这么驳了你我之……” “我都说我不是,你怎的非要自说自话?!”一声怒起,她竟是咬了玉齿,“你想是就得是;你想不是,是也不是!一张纸上几点墨迹的破音谱,算得什么?那是戏,是曲儿,不过是个玩意儿!念什么,寻什么,矫情什么??一点子消遣之用,你情我愿,既是信口打下了赌,愿赌就得服输,竟是要为了一张纸谱子上的影子就要驳了真人??真人的日子,天长地久!更况,更况!我,我是谁我自己还不知道,为何非要逼我?我不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小声儿激昂,那埋在深底的心绪似突然崩出的火苗子,收留不住,烫得她自己疼痛难忍,含了泪声,齐天睿听得心惊不已,不敢再论因由,赶紧劝,“好好好,不是不是,啊?咱不是杜仲子,管他是谁,管他谁寻,咱们不是,啊?” “我,我要去睡了!” 她哭了,突如其来的心酸像是把心口那冷却的憋闷都化开,一天一夜的难耐都冲出眼眶,却是再也不肯曝给他看,转身就走。齐天睿一步敢上,挡在门前,“丫头!……莞初,我话还没说完,听我说。” “……我不想听了。” “再不提杜仲子了,再也不提了!我的话与他无干,绝无干系!” “我……困了。” “忍忍,啊?”泪酸了语声,软得像那风雨荷塘里水落落的小鸳鸯,他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能再等到明儿了。” “可我不想再听了!你要怎样就怎样,跟我说不着!” 忽地暴怒,声音炸,静夜里连风都瞬间停滞,她一愣,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拦着去路,她僵着,夜风又缓缓轻送,抚着两个人热热的额头…… “来,累了,咱们在外头坐坐,清静一会儿。啊?”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拗着不动,他也不敢碰,“听话,行不行?要不,咱们往湖边画舫去?” 不知是这一句又怎样惹了她,一赌气回身就下了台阶,蜷缩着靠了朱漆的廊柱子。 他忙跟了,顺手就解衣袍,“青石地凉,来,披上这个垫着些。” 说着话,他的外袍已经褪了下来,这么近,扑面就是他的身暖。想起后晌那冷塘浸透,一直到她奏完他还是湿哒哒的一身,这会子又一身薄绸的中衣儿在风里,她更柱子边躲,口中依然硬气,“我不要!” “这不是我的衣裳,是叶先生的,你看看颜色。” 闻言她蹙蹙小眉,抿了唇,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 “听话,啊?” 看她没争,他小心地将衣袍披在她身上,看着包裹了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个小脑袋,这才挨着她坐下。 “你离远些!” “夜静,秀筠觉轻,咱们莫吵了她。” 他只一身薄绸,劝得低声下气,她咬了咬唇没再吭声,他将背对着穿堂的风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莞初,你与那叶先生从陌路之人到今日也不过短短一年,”他开口,静夜里缓缓的语声,“你就知道叶先生疼你,咱们成亲也好几个月了,我更疼,你就一丁点儿都没觉出来?” 一言出,她像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缩进衣袍里,连脑袋都不肯再露出来…… “起先的时候,不回去是答应了叶先生不能碰你,你又扎我,我当你两个早已私定终身,你说,我该怎么办?”哑着声,他娓娓道来,一点亲近,不敢用力……“后来每见一次,就觉着好。你假装哄我,觉着好;调皮惹事儿,也觉着好。大雪夜里看你摔,想心疼你也不让,还要去见叶先生,瞧着你两个好,我就心闷,还得给你们传信,你说易不易?原本搁在心里,没觉着有什么了不得,岂料听说你有孕,我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嫉妒,横竖不行。后来知道真相,便莫名松了口气,再见着你,心里头便容不下旁的。自打你住进泽轩,我每日柜上做事儿都不安生,你抄的那帐簿子一直在我案上放着,累了随便翻两眼,收了工就往回跑,想着见你……” 原本安静的衣袍下忽地一动,他抬手轻轻掀了一角,才见那里头的人两手捂了耳朵,他不觉笑了,“丫头……” “说了不许再叫!”小声儿像受了惊的小鸟儿,乍乍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即便就是真的,也,也不过喜新厌旧罢了!” “嗯,就是喜新厌旧。”说着他起身矮下台阶,单膝着地,整个身子虚拢着藏在衣袍里的人,“从前的千好万好,痴癫轻狂,都不及我丫头的新,纵是凌霄九重的天宫也都厌弃了。” 她哭了,抽抽泣泣,羞又,“你……混帐!从前的情深意重就都没有了?这才几日,我,我……” “哪有什么情深意重?”知道丫头所指为何,想起下晌落仪苑的光景,他更觉心疼,“从前年轻,着实疯过,却不曾留下一丝情意。后来赎千落并非意气用事,五千两助她脱身,我就是她的恩客,赏琴,说话,也曾觉着知音难求,远行在外也曾牵挂。一个人过惯了,也想着能有暖心人,也曾刻意寻着与她好,想着要她,可每次不知怎的,总是败了兴头,慢慢儿的,才知这情//事二字,好写,却不好做,不是就是不是,强求不得。不想负了她,再没动过心思。这些年,除了鸨娘那一份,我暗下给她的供养远远超过了五千两,她是个聪明人,早该知道我无意娶她,却不知怎的,好好儿一个清高之人渐渐地学了落仪苑的风气,自降身价。我没有捅破,也没有安抚,想着她不愿离,我就养着,又不差什么,还能有个地方说说话,听听琴。如今想来,是我耽搁了。如今,我丫头不待见,横竖我再不去了,好好理清瓜葛,啊?” “我又没说不让你去?我……你……说得这么轻巧,既是无意,哪来的赌?” “唉呀,”凑在她耳边,他轻声叹,“谁人能比我更知道杜仲子?这个赌本就是个死当,哪来的愿赌服输?” “你,你就是个无赖!红口白牙,说赖就赖!……那样的所在你来来往往这些年……谁还信……” “都是我的不是,不该如此,啊?该好好儿地等着。”他赶紧求,“早知道我的丫头在粼里,我就该把九州行开在老泰山家门口,每天看着我的小娘子长大,等着娶她,一心一意。丫头,丫头……” 说着心就热,直起身张开双臂就想抱她,被一把推开,“不要碰我!” 看她蹙着小眉,含着泪,明明伤心,却又是一副决绝之意,他才觉异样,“真的嫌弃我?” “……嗯!” 他轻声笑了,“你真是什么话狠就敢应什么。”说着又矮下//身,“嫌弃就嫌弃,可已然嫁给我了,能不能委屈委屈?” “……不!” “那怎么办?要离了我?” 她咬着小牙不吭声,他看着,疼着,促狭着试探,“你若是……非要走,要不,我求老太太,咱们和离?” 眼看着那泪就涌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扑簌簌的,“那……孩子怎么办?” “说的就是啊,一府的人都知道咱们有孩子了。要不,就先忍忍我,孩子稍养大些?” 不点头,也不摇头,薄薄的烛光里,那泪水像潺潺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流着…… 他看得心疼,实在是忍不得,只敬谢苍天,“这孽缘的孩子真得谢谢他,让我也沾些他的光,行不行?” 她摇了摇头,泪水不住…… “咱们这么着,不离开,你只要在人前尽为妻之道,相夫教子就好。我疼我的,你莫在意就是,行不行?” “……嗯。” “那不哭了,来,让我瞧瞧。” 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埋了头不给他看。齐天睿悄悄笑笑,又往近凑了些,挡着风,虚拢着她,静夜里这么坐着,竟觉心里那一团急火稍稍松解…… 丫头啊,咱们从头来,缺的,误的,统统补上……   ☆、第72章 日头正好,南窗下,秀筠一身浅杏儿的薄袄坐在炕桌边,手里正在拆孔雀丝线;梳的还是女孩儿的百花分肖头,发丝软软的垂下,一低头,端端遮去半个脸颊,小脸依旧苍白,不见颜色;微微有些显怀的身子遮在炕桌布围下,瘦削寡薄的模样与从前一般无二。 昨儿晚饭之时齐府忽地派来了福鹤堂的魏妈妈,说是老太太得了今年春天的头期盏燕窝,让给二奶奶送来补补身子。福鹤堂的人都是大半个主子,老妈妈们的脸面更是金贵,莞初不敢怠慢,情急之下就将秀筠拉着坐在了床里,遮了被子,魏妈妈只管嘘寒问暖,果然没有看出端倪。露过这一面,总能够再撑些日子。 此刻大门紧闭,宅中安安静静的,只有最亲近的人在身旁,她再无遮掩,莞初微微蹙着眉,看着那浅浅水粉的指尖日头下仔仔细细地拆着金贵的孔雀丝线…… 不知是日头太晃眼还是昨儿夜里泪水太多,莞初眼睛涩涩的,微微眯了,仔细回想着曾经在东院正堂的厢房里看到的那个特别的花样。究竟是怎么回事?秀筠说那花样是她闺中玩乐所做,旁处寻不得,绝无仅有。 昨儿在落仪苑,桩桩件件突如其来来,心空落,脑中杂乱;随意谱曲,越奏心越乱,把握不住端端泄在指尖,越羞,越慌,最后竟是脱开了曲意,一锤狠狠敲下,把那只不过是用来调音的水晶玻璃盏打碎了,累及无辜…… 原本是不想再看他和千落的脸色,不想人见她失神才低了头,却无意之中看到那位韩公子腰间结玉佩的绦子,那花样新奇别致又不张扬,比平日挂佩之物细致了许多,将那晶莹如雪的玉佩衬得恰到好处。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咯噔一下,想仔细再瞧,却被他们来回踱步说话搅得乱。待到他送出来,这才随在身边悄悄看了个仔细,越看越像,越像越心惊,难道…… 此人是齐家两兄弟的儿时、今日好友,自幼出入齐府似自家后宅,若说因此而识后院小妹倒说得通,只是,齐府规矩多,养了许多家下人,虽说并未刻意看管,却也到处都是上夜当值之人,会面说句话许是不会生事,想行下……那种事,谈何容易? 看着那宝石一样的蓝在秀筠的指间变成一条条晶莹细软的丝,不知会不会在明日的日头下又结成那祥云出海、跳脱的花样?富贵张扬的男人颜色,富贵张扬的玉佩宫绦,一点点捋顺,一点点结起,里里外外,女孩儿家满腹的心思…… 眼前又见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春意融融的落仪苑,身旁花枝招展,出双入对。记得被他一把蛮力摔入花坛,柳眉姑娘赶紧搀扶,两人亲近,情意切切。记得叶先生说,落仪苑并非醉红楼,也是一双一对人。这么说来,那韩公子许是风流,却不该是那个青梅竹马、让秀筠至今还在牵挂的人啊…… 不能错,一旦错,毁人发小的情意、污人名节,且莫说那韩公子要如何冤枉,到时候秀筠之事就要曝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可收拾。只是……那绦子明明真切,就算他与天悦有交情,男人之间也不该互赠此物,除了是女孩儿亲手相赠,还能怎样…… 若果然如此,他还是人么…… “嫂嫂,嫂嫂,” 耳边唤了两声,莞初方回神,眉头一时展不开,“……嗯?” “嫂嫂,你瞧你手里的线打歪了,一色打了两遍,这花儿也拧住了。”秀筠一手握着丝线,一手拨着莞初手里的活计,轻柔的语声道,“此刻瞧着不觉怎样,待他上了身,远远瞧了就会一色粗重,不曾雅然,倒遮了那玉的意思了。” “谁?”正是心思纠结,一闻此言,莞初紧着问道,“你说谁上了身?” “二哥啊,你这绦子不是给二哥打的?” “……哦。”莞初这才回神,低头胡乱地拆着。 秀筠看那手下笨、心不在焉,笑了,“来,我来。”放了丝线,接过莞初的活计,姑嫂两个头挨着头一道看着,说着闺中体己,“嫂嫂,你这是怎的了?昨儿脸色吓人,饭也没吃,夜里又非要跟我挤,可是二哥哥得罪你了?” “没有。” “没有?那你二人怎的在外头坐了一宿?早饭二哥倒是吃得胃口好,可我瞧着,你可伤心着呢。” 一语道破尴尬事,她与秀筠原本就近些,这一场事什么脸面羞耻也都没了,日夜相伴早已知心,此刻不辩解,喃喃道,“是我自己多事。原先就多事。如今,倒好了。” “嫂嫂,我这般哪里还有脸说旁人……”秀筠轻轻抿了抿唇,淡淡一丝羞怯,“只是……有你和二哥我才能活下来,看着你两个好,我才好。原先在府里不觉着,这一出来才见二哥哥疼你,你心里也是有他,可我瞧得出,你并不曾真的应他。这是为何?嫂嫂,二哥实则,情意难得呢。” 莞初闻言轻轻吸了口气,眉间依旧难解,想说男人的话不知心不能信,说给你的许是也曾说给旁人;曾经应下你的,日后恐会许了旁人;女孩儿只一方天地,哪知道他们八方玲珑,一人千面…… 看着那欠着身、微微隆起的腰腹,终究一个字都没出口…… “大晌午的,你两个做什么呢?” 姑嫂两个正埋头解那带子,帘子打起,那人声已是到了跟前儿。秀筠含笑应道,“二哥,今儿回来的早。” 一身雨过天晴的薄云缎,水波一般贴合着朗朗身型,大步而来,带着外头清新的凉气,挺拔俊秀,神采飞扬,与昨夜那哑声求劝、软了心肠和志气的形状端端换了个人。莞初瞧了瞧,低头,接着将打开的丝线重新对了颜色编结,小心地学着那祥云出海的花样…… 她梳好了头,换了衣裙,细白如瓷的小脸上洗去了泪痕却洗不掉那倦怠,一双水弯眉轻蹙,依旧一副小心思解不开的小模样。齐天睿走过来,撩袍子坐在身边,手臂撑在她身后炕上,虚拢着,忍着不敢贴近,“怎的不歇一会儿?一夜都没睡。” 贴在她耳边,大男人的声音柔得人发软,瞧自家哥哥如此不知避讳,秀筠抿嘴儿含笑,“二哥,你可是欺负嫂嫂了?” 齐天睿闻言瞧着身边人,“跟秀筠埋怨我呢?往后不敢了,啊?” 哄孩子的口气,他倒比那孩子还不知羞,看那一个拧着小眉,动也不动,嫌弃得紧,秀筠笑了,“是我浑猜,嫂嫂可没说什么。” “早起就没吃什么,晌午呢?吃饭没?” “嗯。” “可合口?” “嗯。” “吃了些什么,跟我说说。” 看那人兴致勃勃,只管嘘寒问暖,人家应也应不得一个字,他还腆着脸不知尴尬,秀筠无奈解围道,“二哥,你从哪里来,怎的带进一股子茉莉清香。” 本是一句不当紧的话,岂止对面两个人闻言竟都是一怔,齐天睿随即抬起袖口嗅了嗅,“还真是的!”正是要笑,眼见虚拢之下那小身子就往外挪,他赶紧道,“我前晌在伊清庄莫大哥那儿,他那庄上正熏料子,就是这个味道。原先觉着淡,没想到还真是粘衣裳。”说着伸了袖口到她鼻下,“你闻闻。” 莞初小眉一紧,他忙收了,口中仍道,“到底难得,是不是?” 她没吭声,接着手中活计,不知是怎么的,之前绕来绕去死活学不会,自他进了门这一会子,不知是那花香还是他那扰人的话语,一时不想理那花样竟是莫名上了手,补了原先的,一朵朵小云从她指间流出…… “竟是像些样子了,这是给我打的?” “不是。” 她应得这么快,快得自己的手下都不觉顿住,只听那耳边的声音道,“不是给我的,往后就要藏着些。我吃醋,可不饶人的。” 语声戏谑,语气却重……莞初抬起头,近近的,见那唇边含笑,满面柔色,可日头映在那眸中,清清楚楚的,无耻。莞初一怔…… 他笑了,轻轻在空中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尖,“吓着了?” 看着他,莞初忽地一警醒,对啊,只怪自己心迷,怎么把他给忘了,此事若是果然有端倪,最该看出来就是他。只要,助他一助…… “好了,起来,换衣裳,咱们出去。” “……往哪儿去?” “去看玄俊。” “哦。” …… 一道出门,她听话地换了少年的衣衫,他却依旧不许她骑马。宽敞的车厢里两人挨着,看着她没刻意往一旁去,齐天睿心适宜,“伍方的住处远在北城外,昨儿接了玄俊,车马都走了快一个时辰,难为你们平日怎么联络。” “平日他在南城有活计。”她轻声应着,袖子下的手心里摩挲着那只只打了一半、还未成型的穗子…… 看她蹙着小眉,心不在焉,应他的话,那眼里却是压根儿就不见他。齐天睿不觉道,“怎的了?有什么难为事?还是,为的昨儿?” 莞初轻轻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冲他翻转过来。 他一见那皱皱巴巴、握得发潮的穗子,笑了,“不是说不是给我的么?” “丝线没算计好,打了一半。”粉粉的小唇抿着两只小涡儿,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打的难看,就是打成了也使不得。你……要不要?” 他心一热,一把将那穗子和小手握在掌心,“要。求之不得。” 她没有将手抽回来,随着他的力将那大手翻过来,在他的掌心把穗子的花样子仔细地摆开,“你看,这是我才跟大妹妹学的。这花样子旁处可没有。” “秀筠编的?倒是别致。” “你每日带着。莫给旁人看。” “放心,日日揣在心口。”   ☆、第73章 桑林环绕,青石小弄,两旁高高垒砌、青苔斑驳的石壁,一转身的狭窄;日头西斜,满满橘红的光将那一片片的剥落柔和了许多…… 齐天睿站在老旧的木门外,看那门里的白衣少年揽着粗布小褂的女孩儿依依不舍,瘦削的肩膀支撑,一副好是担当的小模样。总算告别,石头的门槛高,他伸手,她只管扶了那冰凉的石头。 一道往路旁马车去,日头从身后来,在眼前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缓步而行,青石上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回响,一替一换的,他的沉些,她的浅些,不觉的,那浅声的脚步就随着他调着快慢、错出了有趣的节奏。他笑了,回头瞧瞧她,正低着头想心事,丝毫没觉出自己的无心小筑,他便也不语,随她慢慢走,享受这静谧的弄堂。 “赎玄俊……花了多少银子?” 身后终是轻声开口,他也轻声应道,“离开醉红楼是三百五十两,而后离开教坊是额外的五百两,再后来……” “没有再后来。”小声儿打断,“那是你成心的,不能算。” “嗯,”他不争,安然应下,“那就是八百五十两,月息三分,利滚利,半年,算一千两吧。” “……我有五百两,剩下的等……” “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赊账。” 轻描淡写的声音,好是应着夕阳下安静的农家小弄,只是话中吝啬将这淡泊悠然彻底打碎,一股商贾奸气从头顶浇下来,真真是…… 身后没了动静,脚底下那小节奏都乱了,他屏了笑,转过身。晚霞从她身后笼罩,浓浓七彩的光像托着银白的小仙子,此刻小眉倒竖,两只清凌凌的琥珀毫不掩饰地烧着小火苗,让那白玉雕琢般的小模样如此生动,趣然…… 他开口,语声应着这周遭的一切,缓缓的,“怎的?想赎人银子不够还有理啊?我这可没算她这些时的吃穿用度还有张保儿的雇佣,细算起来……” “你怎的跟醉红楼的鸨娘似的?” “醉红楼鸨娘也讲人情的,你去赎,看看三百五十两她给不给你。” “是!你是常客么!” 小声儿脱口而出,她立刻咬了唇,浅浅的眸中掩不住就一丝怯怯的慌乱,“我……那个,我管不着,只是……” 他挑了挑眉,想笑未笑,只留那笑意低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好,鸨娘给了我是人情,我又为何要给你?你是何人?嗯?” 他大言不惭,认得“光明磊落”,一时的,她倒成了尴尬的,毕竟将才的势气从何而起也说不清…… “傻丫头,这还要想啊?”看那懵懂无措的小样子,他忍了那即刻咬一口的冲动,柔声道,“来,叫声‘相公’,这一千两咱就免了,待到往谭家班去我再好好儿送她两身行头,如何?” 晚霞映在他脸上,橘光好是柔和,连唇边那分明不怀好意的笑都有理了似的……一身好行头,又是几十两的银子……铜臭腌臜,却又如此诱人……她轻轻抿了抿唇,“你不是说,人前尽为妻之道就好么……” “这还不是人前?大庭广众的,天,地,日头,还有这弄里两边门后的人家。”他说着,笑意满布脸庞,“听话,小莞莞儿……” “呀!”他这一腻声,腻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小激灵,“你叫我什么?” “嗯?”这一声好是莫名,看她吃惊的样子他佯作失言,忙道,“没敢用叶先生叫的莞儿啊。” “那也不能叫这个啊!”小眉惊挣,小声顿时尖尖的,“小碗碗儿?还小碟子呢!” 他扑哧笑了,不敢大声却是止也止不住,笑得那地上的影子都在颤。她瞪着眼睛看他无赖,白净的小脸被晚霞染得红扑扑的,好是羞恼,他看着更得趣儿,那笑便越放肆了几分。 安静的弄堂,夕阳晚照,笑得如此尽兴,待到收拢,那眼中却再也掩饰不住,疼爱地看着她,“你真真难为我。不肯叫相公,又不肯我叫你。这回我可不依了,一口价:‘小莞莞儿’还是‘丫头’?必须挑一个,否则,一千两,概不赊账!” 真真无赖……谁是丫头,哪个是丫头,为何非要叫她丫头!旁人在他嘴里都有端端正正的名字,唤起来多少尊重,为何到了她这儿,名字就都不中用了,逞了性子似的,小猫小狗儿地浑起!从前不觉,如今听着心里就难受!这么想着,她嘴巴不觉就噘了起来,委屈得酸酸的,叫“莞初”就那么为难你么,昨儿夜里才哄着叫的,这才几个时辰就又不认了…… 小心眼儿里再失翻江倒海,也毕竟气短,一文钱逼倒英雄汉,这,这可是一千两银子呢,谱子不能卖了,那点子月钱要攒多久…… 胸口闷,她狠狠吸了口气,罢了!一咬小牙,“随你叫!” 大义凛然地一句丢过来,人绕开他就往前去,紧着小跑了几步离了,似就怕再跟他沾惹。齐天睿大步跟上,长长狭窄的弄堂,一声声唤“丫头”,怕丢了似的…… …… 两人出到路边,有了人来人往,将才的别扭都只得咽下,随在他身边,端端正正上了车。 “裕安祥。”一声吩咐,马车随即起行。 本是不理的,可一听那去处,莞初禁不住问道,“不回去么?” “我今儿耽搁了一天,好歹得去柜上看一眼。”窗外余晖难留,起了风,他把车上备着的一件薄斗篷打开给她披上,“跟我一道过去看看,完了咱们再回家,如何?” 莞初原想说,你忙就是,马车送完你,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去?又想想不过去看一眼,何必在他跟前儿再矫情,便没作声。 车轮碾过青石与泥土交缠的路面,咯吱咯吱地不顺畅。北城是百姓杂居最密之处,正是晚饭时分,一路两边皆是店家们关门上板前最起劲的叫卖,也有那出夜摊子正摆开架势,边张罗边跟一旁的相识大声说笑,道着今儿要开个好张。 莞初挑起帘子一角,透过玻璃窗饶有兴味地瞧着。街道后巷升起袅袅炊烟,粗布短打之人劳累了一天都陆续收了工,回到家,粗茶淡饭,热腾腾,正候归人;偶尔见门口坐个小娃娃,两只小手一边握着个柿饼子,一边是自家做的小竹子拨浪鼓,咬一口,摇一摇,不亦乐乎。 余晖散尽,外头落了冷清,马车上挂起了透亮的水晶玻璃灯,莞初这才回头,见那半天一声不吭的人正低着头,两手比划着什么,觉出她回头,他就开口唤,“丫头,” “……嗯,” “这绦子横竖不够挂玉佩了,不如咱们改个扇穗儿?” 定睛瞧才见他手里攒着那只还散着线头的绦子,原先扇子上的玉坠子已然被他拽了下来,正笨手笨脚地想替换,莞初见状忙道,“不要。这歪七扭八的,如何见人?” “嫌你相公出去丢人,你就好好儿地学学。” 他头也不抬,吃力地往上挂。莞初蹙了眉,这不过是想早早给他看了、提个警醒,若是再往落仪苑去或是旁的什么地方遇见那人,他眼睛这么毒,决不会错过,遂胡乱结了根本没在意如何收尾,如何精致,想着他定会嫌弃,这怎的……倒当真要用了?看他这一身打扮多少金贵,扇骨都是象牙的,再看自己那练手胡打的东西、使的还是巧菱做针线剩下的丝线,摆在那扇子跟前儿就已然矮没了气势,哪里还配得?莞初伸手去拽那绦子,“……那等我学了,明儿再给你打个好的。” “就这个好。” “不行。给我。” 齐天睿这才觉出身边的执拗,扭头看,那硬气的小脸上竟是有了几分懊恼的意思,他笑了,“丫头,你知道你相公是什么起家的么?” 她蹙着小眉不肯答,他微笑着接道,“是古玩。老祖先的东西哪怕就是摔了缺口的一只粗陶碗也比如今的珍珠玛瑙金贵,贵就贵在这岁月珍存、初时的模样,看一眼,多少故事在里头。” “……两码事,”她有些不耐地嘟囔,“这个又不值钱。” “什么值?你亲手做了东西送人,送的便是那低头用心的时日。往后学得再好,即便编得比伊清庄的绣坊还好,又如何?我再得不着丫头第一次歪歪扭扭给我的心意了,懂么?” 外头的玻璃灯亮,里头的小盏暗,柔柔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映出她蹙着眉、懵懂的模样,再不见将才的无赖,此刻……竟像是那话都是真的…… “丫头?” “可是……” “你若不诚心给,那我就真的不要了。” 他说不要,却没有放手,僵持了一会儿,莞初抿了抿唇,轻声道,“那……也得把线头结好。” “嗯。” 扇子、玉坠、丝绦都铺在宽敞的座位上,两人低着头,先看她依着花样子仔细把散乱的线头结好,而后他拿起扇子对着光亮,她便凑过来,在下面小心地锁系着丝线与玉坠。 马车悠悠,一时晃,他稳稳地坐着,她却像个不稳的拨鱼儿,身子来回左右,更莫说那手下细致的丝线,试了几次,总也穿不好。心急,小脑袋越近,那额头的发丝都触了他的手指,痒痒的。他起了促狭的心,手悄悄往外挪,丫头太用心,竟是不觉,小脑袋只管跟着他走。看着那小鼻头上都冒了汗,他正暗下想笑,忽地手上紧,眼见着她两手握了他磕在膝头,自己离了座矮身跪在他面前…… 手被她紧紧压着,人就伏在他膝头,这么近,丫头的气息呵在他的掌心,暖暖的…… 一时怔,身子有些僵,忽地又觉着,不如就这样好…… 象牙的扇骨,名画扇面,千金的水滴坠,中间牵连的是一条歪歪扭扭、小云朵攀爬的丝线,极致精致之中,添了一把凡尘小趣儿,极不相称,如此相契。他得意,笑了,“如何?” 莞初笑不出,悄悄吁了口气,往后你要知道这是什么,会不会又对我动家法…… …… 从小到大,莞初到过很多地方,田头农舍,厅堂庙宇,人间烟火处处得趣儿,却是从未到过钱庄。毕竟,这样的所在没有大笔的银钱、买卖,那招牌就像天边的云朵,只能远远地瞧瞧,揣测那背后神秘的风光。 裕安祥,江南富庶之地当之无愧的第二大钱庄,此刻落在眼中,不过是将将三间的门面,正门两扇,头顶一块匾额,黑底金字正正的楷书;门前两只字号灯笼,普普通通的竹篾绵纱还不如那马车上的小灯来得明亮。如此稳重内敛,与他平日那副张扬的样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站在台阶上,莞初不觉暗忖,她见过了这人许多不一样:翰林齐府祖宗牌位下,不读圣贤,不遵祖训,玩世不恭的浪荡子;福鹤堂老祖母膝下受宠的孙儿,赖皮撒娇,孝敬有加;谨仁堂前周旋寡母,几分不耐又私心维护;弟妹面前十足护短的哥哥,下人们眼里得罪不起的主子;甚而听闻过他七爷“七霸子”的名号,更见识了他在落仪院眷养佳人,风月得趣…… 还有……那一副“我是你相公,我想怎样都该得”的无赖模样…… 却是从未见过他许是此生最重的一个身份:大名鼎鼎的九州行与裕安祥掌舵人,那该是怎样? 时候还早,西城大街上如白日一样热闹,只是夜幕一降,钱庄这等地方就到了关门上板、隐秘从事的时候。马车一停在裕安祥门前里头就有人迎了出来,那人看着四十多岁,一身藏青长袍,十分考究,在他跟前儿略略哈腰,十分恭敬地回话。 莞初想着这该是这里的管事人,问几句交代一下也就好了。正上下打量,饶有兴致地瞧着,就见齐天睿已然走了下来,伸了手,“来,上来,咱们进去。” 当着人,自己又是一身男子衣衫,莞初不敢驳他,赶紧跟了,轻声问,“怎的了?” “柜上有些事,我得即刻处理,你等着我。” “……哦。” 这哪里是问话……跟在他身后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进到那满屋子纸墨铜臭、阴森森的钱庄里……   ☆、第74章 从外头极不显眼的营业房进到里面,才见这钱庄重地隐秘的恢宏。连环七套的院落,横开竖进,彼此交错相连;每一间房中都掌着灯,不时有人此间出、彼间进,手中握着各式票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几十间套房,似齐头并进的战船,忙碌又井然有序,耳中所闻只有窃窃之语和算珠的清脆声,甚而盖不过街面上传来的市井嘈杂。 青砖灰瓦的掩盖之下,灯火连片,驻营扎寨,大战出征前紧张又压制的气势。 许是从未有生人进到钱庄深处,来往身边过,人们都不得不瞥过一眼。这男人的天地里头,她这一身水灵灵的银白纵是男人衣衫也遮掩不住这般怯弱,莞初觉着自己像一个误闯禁地、不学无术的小童,四面无措,格格不入,不觉地就往他身后躲了躲。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候着,相迎相送,有口述、有纸张票据,一桩接着一桩回过来,仿佛他离开这一日,全天下的商客都进了裕安祥。回话人似都是各房里头管事之人,年龄少说都是三十往上,更有两个已然花白了头发,在身边说活口中并未听得什么,却那神色之中,足见对当家之人的敬畏与诚服。 有的回话,他三言两语就做交待,有的便要停下脚步看一眼。莞初虽说听不大懂讲的什么,却是能听得出人们不停地报上商家、金额、年份、几经周转汇兑、结算,每每话音一落,莞初还没明白究竟谁走了几处用了多少,他那厢已是立刻判断出数目大小、如何应对。脑中演算之快、条理之清仿佛那心头搁着一只小金算盘,言语出、数目即清,惊得莞初小眉挣了又挣。 最先听说他不读书、不学无术,后来听说他杂读书、好史书,这怎的从未听人说他精通算学?难怪他会动了票号的心思,莞初转念又一想,即便就是有神算子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好账房,哪里能做掌舵之人?看他平日那般飞扬跋扈的行事,该是先掌舵后精算,而老天就是这般青睐,偏偏又是个好算计?那还了得…… 一路来莞初早听得头发晕,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竖着耳朵贴在他身后,就怕误了一句,仿佛那枯燥的钱庄买卖数据是儿时娘亲讲的神仙故事,七拐八绕,好是得趣儿。偶尔悄悄看他一眼,就着旁边房中透出的灯光,清明之色竟是如此朗然,那眼睛里不见平日的戏谑寡薄,多少沉稳;那一叠叠的票据纸张都似沙场之上旌旗招展,他只管信手拈来,好不威风…… 待进到掌柜正院,身旁人都止步,两边厢房里几位协理正在伏案议事,他身旁这才清静下来。回身看着后头探头探脑的小影子,笑道,“怎样?热闹不热闹?” “嗯,”她闻言忙点头,“不过,这么晚了都不下工么?” “这是夜值人马。” 她瞪大了眼睛,“夜值?” “夜值只在大忙的时候安排,这回为的就是江南的药草集。” “药草集不是三月初十么?” “开市是三月初十,不过各地的商客已然陆续来到金陵,调买、抵押和车马押运,遍布各地,很多都是人烟稀少出珍奇药草之地,琐碎又广泛,总号一日进出四五百单子,少说上万两,不执夜值根本来不及。” “这么厉害。”莞初不觉惊叹,那集市她曾去瞧过,说是江南药草集,只是因着地处金陵,齐集天下药商,城外占地近千亩,支撑开,一眼望不到头,足足一个月的调用,场面十分震撼。只是彼时小,只觉得人们来,人们去像赶集,从没想着这银两和货物怎样调拨,这么看来背后钱庄的流通支撑实在是必不可少。“要忙一个月么?” “前后要余出半个月的,少说也得两个月。” “哦。” 看她依旧东张西望,饶有兴味地看着旁边的协理房,齐天睿道,“他们在商议与分号调拨银两的事,带你去听听?” 莞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犹豫了一下,又嘟囔着问了一句。 齐天睿没听着,哈腰将耳朵凑在她唇边,“说什么?” 莞初有些难为情,喃喃道,“这院子里每个房子都是人,那……那个在哪儿呢?” 齐天睿笑了,抬头看着那清凌凌、闪闪发光的双眸,“上下左右,你说呢?” 烛光映在他眼里,促狭又神秘,莞初更来了兴致,想了想,抬头看看又环了一周,低头,脚下是坚固的青石砖地,看着看着就觉得一股股凉气从脚心里钻了上来…… “真聪明。”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尖,“想不想下去瞧瞧?” 怎么不想?一千两的银票兑成银子,要足足一只红漆木箱子来装。他将才说一日进出万两,那底下做本备用的该是多少?想想那成堆的银子和金元宝堆起来是怎样的光景?阴森森的地库里埋着金山银山,那神话里头点石成金的图画怕也不过如此,天哪……大眼睛里的光亮不觉就闪了闪,可瞧着眼前人,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你还要忙么。” 齐天睿笑,“真懂事儿!赶明儿相公带你瞧,那底下可有凶神恶煞、十八罗汉守着呢。” “我才不怕。” …… 拾阶而上,来到掌柜房外。抬头看,正房牌匾上四个字“汇通天下”,莞初不觉挣了挣眉,字迹是他的,黑底金字,端端正正,可那股霸气任是这浓浓夜色依旧遮掩不住,如此张扬;回头,再看这似繁星点点、脚下的繁荣,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天地,大过了威严固守的齐府,大过了悠然享受的私宅,天南海北,风沙苦行,他如此得意,心里不知怎的,忽地想听他拉琴…… …… 玻璃灯烛将宽大的房中照得亮堂堂的,大紫檀长案旁的人埋在成堆的帐簿、汇票、各地形图纸中已是端端一个时辰,莫说行动说话,就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完全忘了这房中还有另一个;而那一个,一进门就被三面环绕的书架子诱了过去,除了他身后那整面墙的多宝书架固定不动,剩下这两边,一面三排书架由中心转轴连带,底下拖着轮子,平日不用,合起,三面折合;用的时候打开,像翻书页一样,人可以走到其中,随意浏览。 关关合合,单是这书页架子莞初就玩了好一会儿,而后再看他的书,才知道天悦口中他二哥“广读书”是个什么意思。他的书……好杂,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简直就是无所不包。有那恢宏的二十四史,也有野记杜撰,一本一本并排在一起,相得成趣;有诗词歌赋,有南北菜谱;有的书,莞初虽没看过,好歹还算听说过,有的书,单是名字就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有手抄下来的奇闻怪事,还有……那些正经读书公子一定不能有的书…… 莞初踮着脚悄悄抽了一本,《还魂记》,呀,这就是那大家子堂会上都不许演的么?翻开,还有图画,阴森森的墓穴,俏丽佳人,那词句入眼,相思刻骨,竟是比台上的才子佳人还要扣人心弦,忍不得多看了几眼,难得那痴心的柳梦梅竟是能为心慕之人开棺掘坟、受尽羞辱,阴阳两隔,有心人竟是不惧凡俗、梦境之中都能长相厮守…… 轻轻一声茶盅磕碰,莞初吓得赶紧把书放了回去,落脚下来,心通通直跳,透过书格子看过去,他依然埋头忙碌,那聚会精神、全然不顾周遭的模样看着竟是让人心生羡慕,专注之人多长情,长情之人……也不知最终有没有记性…… 轻轻推开那扇书架,骨碌碌的轮子碾过,看到最后一扇。钱庄掌柜,必然仔细,书架的每一个格子下头都像药铺子似的挂了名牌,分门别类。看到正中一个小格上标着单字:琴,莞初的手不觉怔了一下。这些时朝夕相伴,知道他非但好琴,更懂琴,如此,不该是多些分类么,怎的就这么简单一个字? 自演完落仪苑那出戏,又被他那一番话搅得心神烦乱,她一赌气,下狠心再不在他面前弹琴,再不说起琴、谱,再不提这世上杜仲子……可是此刻眼睛却是离不开那个字,满满的书架唯独这一格空荡荡只有两本薄薄琴书,莞初看着看着,心忽地跳,不知怎的像生了病发癔症,脑子里一遍一遍是那不敢信的幻像…… 终是伸手,打开…… 稚嫩的琴音起自两年前,一笔一画带着初次涉市、按捺不得的心,连那不小心誊写滴下的墨点都依然如故…… 这是她的手稿,被小心地装订起来,做成了琴书…… 千落说杜仲子的琴谱尽数在她手中,彼时入在耳中只觉心烦意乱,此刻,看着手中,为何又是心烦意乱?谱子拿出去售卖,前后时间有错,可这书中的顺序竟然与她作曲先后如此巧合,他是怎样辨别?难不成,他果然与杜仲子如此……心意相通么…… …… 外头轻轻敲门,号里送了夜宵的点心来。齐天睿这才惊觉,撂了笔赶紧起身,“丫头!” “哎,” 清凌凌的小声儿从书架后来,他忙走过去,“丫头,饿了吧?” “嗯。” 看着她老老实实地点头,齐天睿想笑又心疼,“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我一个人惯了,都……” “忘了我在了。” “该打该打!走,咱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齐天睿说着拉起她就要往外去,却不妨那腕子一挣,挣出了他的把握,他一愣,想来又是嫌他,忙道,“丫头,我没在意。” 她倒没接,只往那紫檀案子上瞧了瞧,蘸饱了墨得笔随意撂在砚台上,打开的账簿、票据摊了一桌,问道,“你做完了?” “没呢,一会儿回来再弄。” “都这会子了,出去吃什么?” “夜摊子还有,咱们还去吃山西的面?” “那还远着呢,不去了。” “丫头……” 小声儿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齐天睿正是不知该怎么劝,倒见她往一旁的高几去,打开那点心盒子里拿了一块,“呀,还热着呢,新烤的?” “是在外头给执夜值的人定的,平常我饿狠了也填一口,怎能让你当饭吃?” “怎的吃不得?你吃得,我就吃得。”说着那一小块绿豆糕已然进了口中,“软软的,酥酥的,好吃呢。” 看她嚼得津津有味,不像是恼了,齐天睿这才捡了一块,“丫头,明儿带你出去,南城庆合楼好好儿吃一顿。” “不用,明儿去吃面。山西的面。行不行?” 齐天睿笑,“太行了!” 两个人就着盒子吃点心,莞初斟了一盅热茶递过去,“我在这儿碍事,一会儿我先回去?” 他一挑眉,不肯接,“妻道呢?” 莞初愣了一下,“又是人前?能做什么?” “陪着也好啊。我一个人多冷清。吃点心老噎着。” 莞初扑哧笑了,把那茶塞进他手里。 匆匆用了些点心,他又埋头书案,莞初换了壶茶,左右看看,再无事可做,毕竟红//袖添香添多了也碍事…… 莞初又接着往书架去,寻到几本戏谱,翻了翻竟是看到“云逸”两个字,仔细琢磨那谱子竟然与天悦十分相合,真是难得!这便取下,转过书架想寻个安置的地方细细研看,正见一方暖炕,这房中处处宽敞,唯独这暖炕倒垒得有些窄小,想来是他一个人累极了歇一歇也便不如家中讲究了。走过去,就着小炕桌取了纸笔,她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用功去了…… …… 待到将案上理清,已是敲了五更天,齐天睿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往那书架看,人早没了。 转到房中,才见那暖炕上睡着一个人。齐天睿俯身,见她怀中抱着戏谱,身子弯弯地蜷着,睡得正香甜。他轻轻地把靴子褪掉,拉了被子过来给两人盖好,手臂轻拢将人拥在怀中,不敢用力,脸颊轻轻蹭在她发上,喃喃道,“丫头,明儿起,咱们就住进裕安祥,如何?” …… 洛仪苑。 明日就是柳眉搬走的日子,这最后一晚睡在了千落房中。不是姐妹多少惜别之情,实在是这人自那日赛兰会就再未开口说话,眼睛出神,身形憔悴,人像魔怔了一般。柳眉安置鸨娘,得着的也不过是句:给齐二爷传话就是,爷来了姐儿自就好了。 鸨娘是句不明底理的敷衍话,却是正中心结。若非那狠心的齐二爷,她何至于此?只是,这一回可不是生意忙一去数月,这是短短几日就要要了她的命…… 黑暗中,柳眉知道身边人还睁着眼看着头顶空空的帐子,一日一夜早已心枯,叹了口气,轻声劝道,“莫自己折磨自己,他那光景可见是早就知道杜仲子时谁,见你背着他行事所以恼了。待这股火下一下,才能明白你的苦心……” 这话已经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柳眉原不指着她能应,谁知她话音将落,这静夜里头,深深地黑暗,那枕边竟是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不甘心……” 柳眉吓了一跳,不待她再开口,那声音又道,“不是杜仲子……是那个女子……” “你别吓我……”柳眉有些心颤,“你是说他不是为着杜仲子生你的气?是为着他的娘子?” “不是生气……是走了……” “那……你想怎样?” “我想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柳眉闻言这才长吁了口气,又叹道,“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我也就死心了……” 柳眉劝道,“依我看,不要去碰他的正妻。原先也是你太清高,明知他要成亲,还不早先住到他外宅去。如今……” “我不想听坊间传闻……我只想知道是哪家的女儿,旁的……我自己打听。” “……好,我去跟韩公子说。”   ☆、第75章 …… 漆黑的夜,灰蒙蒙、连绵不断的雨水将整个天地都混沌其中,春雨难得如此犀利,就着冷风摔打在屋檐窗棱,惊扰着房中酣眠的梦境…… 雨声忽急,当空一道闪电,仿佛劈裂了厚重的青石墙砖,端端炸在房中,煞白一片!不待那闷雷炸响,床上的男人腾地坐起,一双眼睛惊恐失神,死人一般苍白的脸颊,应着窗外风雨大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 暖被中柳眉正熟睡,忽地身边一扯冷风灌入,迷迷糊糊睁眼见身边人裸着上身、汗津津呆坐在黑暗中,赶紧起身,给他披了衣衫,“怎的了?做噩梦了?” 韩荣德烦躁地推开她的手,起身走到桌旁,端起一壶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人睡得热,肠胃被激得狠狠一个冷战。这才安下神来,一屁//股坐在桌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噩梦?噩梦哪有今夜得到的口信惊人…… 当年父亲大人从一个县主簿升到水利通判,一入金陵方知天地之大。随父亲四处结交,翰林齐府仿佛远在天边的京城落在眼前,更有那府中一口京腔、无所不知又离经叛道的二公子齐天睿,韩荣德恨不得天天都跟着看他做些什么,粘得紧了就挨揍,揍完了还去,乐此不疲。 而后父亲大人高升,齐天睿被逐出家门,韩荣德虽然去的少了,却始终与齐府来往,从大哥齐天佑到三弟天悦,再到……悄悄长起来、皎皎如玉的秀筠…… 秀筠从小就乖,怯怯的小模样最招人疼,彼时年纪都小,天悦偶尔带着她一道在府中花园玩耍,并未避讳,韩荣德也从未想过这小姑娘会与自己如何。直到天悦十六岁生辰那天,隔着水廊桥,与她生了情愫几乎就是一眼之间。不知何时情起,一旦点破,就收拢不住,他得空儿就往齐府跑,见着见不着也要离得近些,但凡听说方姨娘带着她回了娘家,他当即就尾随而至…… 去年深秋,一个月在方家老院,情难自已,日日枯等,夜夜相缠,终是抱得佳人,越过了雷池…… 十五岁那年韩荣德就有了通房的丫头,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丫头,早就了然无味。一时得着心仪的人儿,如何还能把持得住,恨不能时时刻刻共赴巫山…… 与秀筠之事,韩荣德并非全无计较。翰林齐府是金陵城里根深蒂固、众人尊仰的书香门第、仕宦之家,与新贵的转运使府相配,只有过无不及。只是……秀筠虽是长房大姑娘,却是个庶出的身份,韩荣德虽也是姨娘庶出,可韩俭行的一房夫人三房姨娘养下了六个女儿,唯有这一个儿子,独子嫡承,这一来便十分尴尬。 娶她,成与不成一直在他的计较之内,只是没想到事情能突然棘手至此。一个月纵//欲之欢,秀筠有了身孕,却因着女孩儿懵懂,直到两个月才知道,悄悄传信给他,立时就慌了手脚。回府见着那一府威严,才知自己根本就不敢提这桩亲事。 当务之急,赶紧写了信,千哄万哄,跟她说清利弊,一定要身子利落方能议亲,又附带了堕胎的方子送进去给她,想着巧菱是知心人又灵巧,从齐府的药房弄那几味药易如反掌,主仆两个背着人打下来也就是了。 她听话地应下,而后再无信来,当是一切都已安置好,只待静养身子,他便放下心来。谁知,这近一个月过去,他再往齐府去,才从天悦口中得知她被齐天睿接进了私宅,当时只觉一股寒气从后脊袭来。齐天睿是个旋风的性子、千足虫,生意铺陈大,天南海北,忙得连戏园子都几年不进了,难得一点儿功夫就是落仪苑和曲子,那重金买下布置的私宅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接了自己的娇妻过去享受也便罢了,怎么会好好儿的把隔房的妹妹接过去玩耍?定是蹊跷! 怕什么便来什么,待到往巧菱娘家去使了银子寻着传信,终是得着秀筠的亲笔信,原来,那胎儿不但没有打下去,竟是还要生养下来。韩荣德顿觉五雷轰顶!宅门里的腌臜事多了,虽说未出阁的女孩儿出这种事实在是羞耻,可毕竟是你情我愿,往后若是府里通融娶过来就罢了;若是不能够,闹出来,他不认,齐府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寻事,只能恨自己家的女孩儿不尊重,早晚寻个人家把她嫁了,是不是处子之身自有法子遮掩。可这孩子一旦生下来,不管养在哪儿都是一块心病,更况是养在齐天睿的膝下! 说来归齐,他怕的,是齐天睿…… 这是个阴狠狡诈、不择手段的主儿!眼睛里头揉不得半点沙子,谁敢迷了他的眼,他敢把人眼珠子抠出来!早年有那玩古物的不识相,与他的九州行抢食儿、做假,一时得意,转头就落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 齐天睿,睚眦必报,赶尽杀绝! 越想越怕,韩荣德额头渗出汗来又冰冷,黑暗中听着窗外的风雨咆哮,没有半分江南的绵绵春意,只觉铺天盖地下来要把他压碎了…… 脸面在齐天睿面前不值半分钱,可此人又偏偏的极护短,秀筠定是在府里露了破绽被这眼睛最尖的人看见。如今护卫下来,又肯为她收养安抚,这做哥哥的可谓用心极致,韩荣德却更觉心惊,齐天睿不可能不怒,那背后隐忍下的恨与狠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是怎的了?”柳眉点了灯烛,又拿了长衫来给他披上,担心道,“脸色这么难看?” 自与秀筠欢好,这正值血热壮年的男人身子再收留不住,待她回府,转身落仪苑中就要了柳眉。柳眉善舞,善琴,青楼出身,风情万种;韩荣德早就仰慕,却并未似秀筠绵软可人、动他的心神,原本想着娶了秀筠,养着柳眉,一枝红杏,一枝白梅,坐享齐人之福,风月场中他也算是个长情痴心之人。谁知一个接出来日日银子供养、花钱如流水,令一个已然是他的生死之劫,女人真真是累赘! 一把拨拉开她的手,韩荣德忽地一怔,立刻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忽然惊乍的声音,柳眉吓了一跳,想了一下赶紧道,“今儿三月初二。” 是了!三月初十是药草集,开市之前是裕安详最忙的时候,每年此时都见不着齐天睿的影子,在柜上一耗就是一个多月,此时再不行事就晚了! 想到此,韩荣德腾地起身,三下两下穿了袍子就要往外去,柳眉惊得忙拉住,“大半夜的,外头又下着雨,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韩荣德看了她一眼,“柳眉,明儿你就往落仪苑去,告诉千落,齐天睿这些时忙得焦头烂额,让她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这又与他们何干?你……” “听见了么?!” “……听着了。” 韩荣德一把打开门冲进风雨里,既然不能堕胎,只能生,那就生个不能养的…… …… 进了三月这几日天气也怪,一入夜就起风下雨,半夜越大,像夏日雷雨哗啦啦的,待到第二天早起,日头还总能钻出来,照得一天一地湿漉漉的明亮,很是养眼。 今年的药草集比往年声势都大,越往日子近,来往票据成倍地翻,裕安详忙到开了三值轮班。齐天睿与莫向南欣喜之余,都以为如此红火一是果然与今年的集市大有关,二该是与裕安详西北之势有关,从西北来的珍稀药草因着巡抚大人坐镇怕是九成九都进了裕安详保驾,这一来,单是今年这一场市,怕是就要与山西福昌源打个平手。 兄弟二人于此景况十分欣然,只是莫向南不便亲身久留,所有的担子便都落在齐天睿身上。不过,赚钱这种事是齐天睿生平最大之好,不眠不休只要见着银子哗哗往里进就饱足。 外头雨声又急,已是四更的天,这一日的帐才算理清,齐天睿从案前起身,两眼满布红丝,依然炯炯有神。就着盆架上的冷水擦了把脸,越觉精神。 外头院子都还亮着灯火,往年这个时候他才不会想着要睡,该是往协理房里去躺着,一边听着算盘声一边闭目养神才是,可今年不行,帐都是急着理,一做完就迫不及待地往书架后的内室里进。 丫头要他的命。那日原本因着时辰晚了才顺道带着她来瞧一眼,谁知当时柜上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这便留下。她想走,他不放,这一来竟是歪打正着,又得着相拥而眠。软绵绵的身子窝在他怀中动也不动,那一宿他都舍不得睡实在,一会儿睁开眼瞧瞧她,不敢碰,低头凑在那小鼻子小口边,嗅着她的气息,好是香甜…… 岂料他这边暖暖热热的只觉好,她那边一早醒来就乍了毛,像是被什么无耻大坏蛋轻薄了去,眼中水朦朦,小脸通红。若非是他二人果然没脱衣裳,齐天睿都觉着她手里的小银针随时要飞过来。求情的话,低声下气,他也顾不得脸面了,把这一宿积攒的相思不得都一点一滴说给她听,丫头听着不知是羞还是讨厌他,只管捂了耳朵,不过到底灭了气势。 这一夜让齐天睿得着个好由头,借着忙不脱身又没人照顾,将丫头留下陪在身边。她虽极不情愿,口说嫌弃,可这几日却是将他照顾得十分周到,每天不论柜上如何,她总会想法子汤汤水水弄了来给他吃。茶水、点心,随时都是热的。平日他忙,她也忙,那书架子不够她折腾,一会儿踮着脚收拢那上头的书,一会儿埋头抄抄写写。齐天睿有时抬头,能看着她出神好半天,杜仲子的日子就在眼前,一时一刻,过给他看,那曾经的念想便越醇越香…… 唯一的,就是她再不肯跟他一道挤那窄炕,说若是想她留下,他就得在外头书房自己睡。彼时她正在气头上,齐天睿没法子只得应了,还应着景儿地在书案前用长凳搭了个床才算完。只是,每到这夜深人静,他就会悄悄儿地进去,能躺下就抱着,不能就在身边坐坐,横竖天亮前回去就行了。 今儿比昨夜还要晚,她该是睡熟了,趁着外头的风雨声,他的脚下不知顾及地快了几步。来到炕边,见她面朝里,睡得安安稳稳。齐天睿轻轻坐下//身,悄默声儿地脱靴子。 “你做什么!” 雨夜遮掩小声儿依然惊乍,人腾地坐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对着他。齐天睿怔了一下,把脱下的靴子扔到了地上,转过身,“醒着呢?” “问你呢!你要做什么!” “这么晚了,还能做什么?搂着媳妇儿睡觉呗。” 他面上带笑,应得好是诚恳,莞初气道,“你!你是怎么应下我的?怎的总是出尔反尔!” 齐天睿闻言两臂撑了倾身凑近,对上那气鼓鼓的小脸,哑声道,“丫头,莫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谁折磨你了?说的好好儿的,只做人前夫妻,不许碰我!” “人前夫妻也是夫妻啊,你这么着把我赶在外头,还怕旁人看不着?” “看着就看着了,横竖不行!” 小牙咬着,丝毫不给通融,齐天睿不觉牙缝吸了口凉气,“丫头,你不能总这么嫌弃我。若是现下有什么你受不得的,说出来,我都能改;可你这么死咬着过去,我又不能重投胎,你说说,哪还有活路?所谓既往不咎,你这么灵透个人,怎的就不明白?” “哪个管你是过去还是目下,横竖跟我无关!” 她倔着小脾气,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好,既是那些都与你无关,那就说说咱们的婚约。十年的约定,明媒正娶,你娘,我爹爹,都是作古的人,遗命遗嘱,可与你我有关?” “那个时候……我若是……就不嫁给你了!” 一提那亡故的亲人,她果然含了泪声,齐天睿更柔了语声道,“可你已经嫁了啊,你我是夫妻,相守一辈子,岂止要碰,为夫要好好儿疼呢,啊?来。” 他将将抬起手臂就被她一把推开,“不用你疼!” “丫头,不闹了,啊?你不让我也得疼,每天看着你都疼……”他口中软声软语地哄着,趁她不备,猛地将人箍进怀中,继续柔声道,“不疼啊,我可受不得。” “齐天睿!你,你再不放开,我,我就……” “你就怎样?扎我?”他低头轻轻抵着她的额,“扎吧,来,给你扎,只要我醒来就要抱着,你舍得就一直扎,扎到哪一日我醒不来为止。如何?” “你!你……” “不许哭!”他猛抬头,厉声厉色,“敢哭今儿晚上就要了你!” 她吓得一个激灵,再看他的眼睛,黑暗里那么亮,促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忽地明白了什么,泪珠儿夺眶而出,“你,你……这还是疼我么?这么凶……” “你让我好好儿疼么?浑丫头……” “呜呜……你放开我……” “不行。”怀中不依不饶逞了性子的哭声颤颤地入在他耳中,敲在他心头,忍不得那份柔软,手臂没了把握,死死地用力…… “……轻点……” “……不行。” …… 好容易才算躺下,怀中人虽是依旧泪湿斑斑,到底不再挣,蜷缩在他怀里。他轻轻蹭蹭她的发,“丫头,” “……嗯,” “抬起头来,让我亲一下。” “不!” 带着鼻音的小声儿干脆利落,他伸手将她的下巴捏起,轻轻地啄在她腮边……正是陶醉,那怀中人儿挣不得手,忽地后仰了头,猛地撞在他鼻子上。 “嘶!!” 齐天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浑丫头!你谋杀亲夫!” “看你再敢!” “你知道我早晚要亲的!” “我不知道!” 他咬牙,将她紧紧勒进在怀里,狠狠地揉搓了几下,“嫌弃吧!自己的相公你好好儿地嫌弃!” …… 一觉醒来,外头的雨声又住了,瞄一眼钟,将过辰时。摸着身边空空,齐天睿笑了,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丫头一夜未眠,却再未离了他的怀,这之后他得更小心着,好好儿地疼她…… 起身洗漱好,开门正要往协理房去,就见石忠儿踩着雨水飞奔而来。 “爷!爷!!” 齐天睿大惊,一把拖住,“怎的了??” “赶紧回宅子,出大事了!!”   ☆、第76章 矫健猛勇的高头伊犁马载着两人飞奔而来,一路疾驰,进了半岛拐入沿湖林荫道,私宅就在眼前。 一夜狠雨打下墙里的嫩叶散落,湿漉漉的,一地零落;青石阶上大门紧闭,无半个人影。齐天睿不觉眉头更紧,拢着身前的人甩手狠狠一鞭。 一大早石忠儿就来报宅中出了大事,只说大姑娘身子不好,可话再问下去,他一个小厮,进不得闺房,便再说不清楚。能使唤动石忠儿的只有管家傅广,傅广城府深、行事稳重,当家这些年最知轻重,若非情急,绝不会惊扰三月的裕安祥。齐天睿这便顾不得交代,匆匆在小厨房寻了莞初拉了就走。 秀筠究竟怎样?十月怀胎,已是安然进入四月,几日前叔公才将将来过换了补养的方子,福鹤堂又送了补品来贴补,人虽说依旧心事重重难得展颜,可气色倒还好,叔公诊过也说若如此精心下去,母子可望平安,这怎的一时半刻的就撑不得? 石阶前高高勒起缰绳,齐天睿翻身下马将莞初接在怀中,两人急步上了台阶那黑漆大门这才应声打开。傅广匆匆迎来,一眼看见那一向处变不惊之人眉头紧皱、脸色煞白,齐天睿一路来的心急忽变心慌,“怎么回事??” “爷!二奶奶!”不及恭敬客套,傅广赶紧引着两人往后园去,“今儿大姑娘起得早,用了些粥,我还没吩咐厨下煎药,倒听说那厢已经吃了。正是想去瞧瞧,一时半刻的,艾叶儿就叫,说是姑娘没了人了!我忙吩咐贱内进去瞧,就听得房中哭喊起来……” 话到此,傅广忽然咬了咬牙,齐天睿急问“怎样了?!” 傅广瞥了一眼莞初,略犹豫了一下方低声道,“爷,贱内说一进去姑娘已然见红殷了出来,强扶了躺下不待出来回话就崩了血,喊叫得厉害。那孩子肯定是在往下走,八成是保不住了!” 齐天睿脑子嗡的一声,掌心里握着那只小手也瞬时冰凉,狠狠地抠着他。 “我急嘱石忠儿去给您和奶奶传话,又命人火速去接叔公过来。只是北城山中路远,我怕耽搁就往叶府去寻了三公子,没敢说什么,只说要借个可靠得力之人救急,叶公子当即派了人过来,就候在二门外头,只等您的话。” “莫等了!快请!!” “是!”傅广一口应下,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小厮飞跑了出去。 …… 来到后园,日头把整个西厢墙照得明晃晃的,越往近去,不知是那房檐屋前满地的雨湿,还是这一盆盆往外端的猩红,只觉一股扑面来的血腥气。 进进出出是宅中几个得靠的婆子们,眼见着主子往这厢来也都顾不得,只张罗着要热水和被褥。莞初一眼瞧见墙角蜷缩的小丫头,丢开齐天睿的手紧着两步赶过去,“艾叶儿,艾叶儿……” 吓得浑身哆嗦的艾叶儿一见莞初,即刻嚎啕大哭,“……姑娘!大姑娘要死了……她活不得了……那床都红了,到处都是血……” “啊?”任是傅广之前说的险恶也不及艾叶儿这失魂落魄的哭喊,莞初只觉一口血腥气吸进来,身子顿时就轻飘飘的,脑子一片煞白,心通通直跳,撇下艾叶儿往起站,脚下一软人由不得就往后仰,齐天睿一把揽住,“丫头!” “我,我进去瞧瞧!” 莞初推开他就要往房中去,傅广忙拦道,“二奶奶!不可!”随即附在齐天睿耳边道,“爷,奶奶还未生养,可不能进去见那场面啊。” “哦,对,”齐天睿闻言赶紧拉过莞初,“丫头,不能进去,血太多,别吓着你。” “不怕,我去看看她。” “不行!”齐天睿揽了她在耳边道,“那个,咱不能看,啊?” “她都受了,我还见不得么!” “啊!!!” 莞初话音还未落,只听长长一声呼喊,穿破头皮,仿佛从十八层地狱来,阴惨凄厉,撕裂人的心肠! 明晃晃的日头都这嘶喊中烧得诡异夺目;红墙绿瓦,顿失颜色,整座家宅扭曲,没有雨水湿气、没有风、没有这人间一丝的暖气,只有这个声音,久久回荡,厉鬼一般! 一个人究竟有多长的一口气,似是这十几年的春秋岁月,搏了命,就换来这一口气…… 所有的人都惊在当场,仿佛气息突然断绝,脑中空白,只有这叫声穿透、回旋…… “大姑娘!姑娘!!” 那声音将住,女人们便疯了一般,齐天睿突然回神,“秀筠!!”大步奔上石阶。 “爷!二奶奶!” 两人哪里还顾得,不顾一切地往那血腥中去…… …… 从未见过这么多血,满眼的红,像小时候高热烧红了天地,灼得生疼;血腥气直冲鼻中,渗在肌肤里,那味道渐渐地就没了,只觉着自己的身子也化在那血泊中…… 终是剥离了那失足之恨,终是剥离了那连心连体的骨肉,此刻的她像一片枯去的叶子,抽去了筋骨,轻飘飘的;小脸惨白,眉目死寂,滚落的汗珠都比这张脸要生动;薄纸的身子,完全没了热气,仿佛能听到那最后的血在一点点地渗出去,留下干干净净、一副净白无色的皮囊…… 他坐在床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喊,像要把那已然关闭的鬼门关砸开来;莞初站在身旁,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眼中只能看到血,还有那不远处盆中隐隐约约的形状……目光挪也挪不开,脚下生根,浑身虚软…… …… 入夜,又下起了雨,没有风,也没有雷电,淅沥沥、软绵绵地浸透天地…… 雨汽湿潮,将白天那冲洗不散的血腥又卷了起来,好在房中起了一只药盅,咕嘟嘟地煎熬,慢慢地散出浓浓的汤药味。外间一盏小烛,昏暗的灯光,齐天睿守在药炉边,两肘支膝,眉头紧蹙,看着那药草挣扎在一点点没过的汤汁里…… 情势危急,人命关天,幸得傅广处事精明,求助叶从夕得来叶家心腹之人。血崩之下,一针封脉,为秀筠封留了最后一口气息。待到叔公赶来,那郎中再未多言,悄然离去。齐天睿并没有多加嘱咐,他回去自然会说给叶从夕,而这个天大的秘密到了义兄耳中,就算终了,不到把他开坟掘墓,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叔公接手,寸步不离,诊脉开方,竭尽全力。只是一整天过去,也不曾松下一口气,只说她元气伤尽,此生难补;恶血不去,新血不得归经,人已无生念,撑得过,是上天眷顾;撑不过,也算解脱…… 药汤浓郁,滚滚地翻着热气,腾起在一双阴冷的眼睛前,立刻飘渺淡去,毫无势气。此刻的齐天睿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身的恶气全张,爪牙锋利,却无处释放;一丝一毫的破绽,一触即发,山崩之势…… “二爷……” 一声怯怯的唤,魂魄尽散,肝胆全无;昏暗的烛光背影里,巧菱蜷缩着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巧菱,今儿许是你活着的最后一晚,你可明白?” 泪早已吓没了,此刻只能用尽力气点头,不管他看得到看不到,都似要磕死在这血腥的墨玉砖石上。 “说。” “是,是昨儿,哦,不不,是,是前儿,我,我家,我娘托了舅舅来瞧我,带,带了吃的还,还有信。”巧菱像是冻僵了,一个一个字虚着气,上下牙齿都合不到一起。 “什么信?” “是,是给姑娘的信。我,我就拿给姑娘看。姑娘当,当时就,就回了信,给,给我舅舅带,带走了。”巧菱恨不能一口气就把这辈子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却是这,“昨儿下晌,我,我舅舅又来,跟,跟傅管家说,我,我娘病了,让我去瞧一眼。傅,傅管家就放了我一后晌,我,我出去,舅舅就给我一包东西,说,说给姑娘的。我,我带回来跟了姑娘,姑娘瞧了,先是哭,后,后来倒欢喜了。一夜没睡,早起早早儿地就吩咐我去煮粥,又把那从那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让我煮粥的时候放进去,说,说是理气解郁、安养心神的。我闻着,一股玫瑰香,当,当是玫瑰露,就,就没跟傅管家说,就,就放了,谁知,谁知……” 想起那一小碗粥下去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场景,巧菱再也忍不得,没有泪,干哭出声。 “是谁买通你娘家害你主子?” “二爷!”巧菱吓得扑倒在地,不停地磕头,“二爷,二爷,我娘家虽穷,可都是本分的小买卖人,绝不会伤天害理!他们只当是给我传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只是替人传信啊,二爷……” “替谁传信?” 嘶哑干哭的声音忽地住了,人匍匐在他脚前,任那地砖阴森森涌起血腥浸透身体…… “说。” “……是……是……是转运使府的韩公子……”一丝游气像从地底下飘起…… 齐天睿尚不及应,内室的棉帘猛地打起,一张煞白的小脸,他一惊,“丫头!” 失神的人几步上去扑通跪在地上,握了巧菱的肩,“你,你说,说是谁?是谁??” “是……是……是转运使府的韩公子……” “哎!” 齐天睿一把抱住那瘫软的身子,“丫头!!”   ☆、第77章 夜沉,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绵绵如丝;房檐积下成注地淋下来,近在窗边,潺潺的水声。 小院静,日里那天昏地暗的忙碌都偃旗息鼓,空中残留的血腥气被雨水混杂,黑暗中,难辨踪影;只有那嘶喊,刺穿人的心肠,飘飘渺渺的雨夜里,仔细听,还在…… 房中一盏烛灯,快要燃尽,长长的捻儿没有人来剪不停地爆着烛花。小炉哑着火苗,煨了药盅咕嘟嘟地熬着,雨湿的潮气里弥漫着苦苦的药香。 窗边的暖榻上,齐天睿端着一小碗安神汤,俯身递过去,“来,再吃一口。” 靠卧在床头,莞初酸酸地哽着喉,摇摇头。将才巧菱那幽魂般的一句话似狠狠一锤砸下来,心立刻停了,绞痛如死了一般,被他抱在怀中好是抚慰,才缓缓地复跳。此刻只觉重似千斤,沉得她连提一口长些的气息都不能够…… “听话。”大手捏着小银勺安安稳稳地停在她唇边,一动不动。 莞初抿了抿唇,强挣了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下,直到他满意地放了那只小空碗。 “好些了么?” 他的语声低沉,面上那刻薄的棱角烛光里好是温柔,神色清朗,仿佛那惊天的秘密曝出来只是挣到最后的灯捻儿,噗呲一声就完了,与他丝毫无碍。此刻他蹙着眉,只管疼爱地看着她,眸中只有她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睛…… 泪水细细地滑落,他抬手在她腮边轻轻捻住,她再也忍不得,埋进他怀里…… 他低头将怀中软软抱拢,脸颊轻轻蹭着她的发,“好好儿的,怎的又哭了,嗯?” “我……我该早告诉你……我不该……不该自作主张……” “没有把握的事,随意说出口是鲁莽。” “不是……不是……”听他开脱,她越发哭了,“看到那个绦子……我其实……九成是笃定的!!可我……就是,就是没跟你说……” 这一天突如其来的心痛惊吓,她早已失神,此刻更让愧疚吞噬,便像小孩儿一样完全没了把握,他心疼地把这乱糟糟的人儿更捂在怀中,“好了,若是如此,那是我的错。” 她正哭得头晕脑胀,听闻这一句,不觉愣了一下,抬起脸,鼻涕眼泪地看着他。 “不能让你安心把这小脑袋里的愁都说给我,担惊受怕,是我的错。” “……”这一句他说的天经地义,全不像是腻了声儿在哄她,莞初抽了抽鼻子,想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应…… 大手轻轻地抹了一把那小脸上乱七八糟的泪,他接着道,“落仪苑那日,你我都乱了心神,我尚不知把握,你却还能留意到那细微之处,还能旁敲侧击问他,难能可贵;回来后,仔细琢磨了又动手打了那绦子,死活不愿意理我,还硬屏着与我郎情妾意一番下了你的小圈套,是不是,深明大义?” “不是……我……”他语声沉,一字一句说得诚恳,莞初不知怎的,忽地觉得心疼,再不做声,只低头贴在他怀里,寻了他那沉稳的心跳去,湿湿的泪就蹭在他心口…… 怀中软软的,齐天睿禁不得叹了口气,“这整桩事,把我的丫头累着了。打今儿起,莫再为此事发愁,凡事有我。” “……嗯。”莞初懵懵的,觉得承不得他这番话,想争辩,又觉这生死劫后不该为自己矫情,抹了抹泪,抬头看着他,“只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何事?” “那韩……”公子两个字未出口,莞初蹙了蹙眉,“韩荣德,他先前哄着大妹妹私下自己堕胎,许是还用将来天长地久的计较来哄她,可这之后,既然得知你要护着她生下来,又笃定大妹妹不会把他说出来,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做下这么……丧尽天良之事?枉顾她的性命罢了,也把自己曝露?他……就不怕你?” 齐天睿闻言,嘴角边淡淡一丝笑,“怕。所以,他不敢让我养。” “可是……” 看着她疑惑,齐天睿好是犹豫了一下,方道,“他送进来的药,我给叔公看,竟是拿不准;下晌我就着石忠儿拿去了叶府。从夕兄找人仔细验看,才知道那药来自南疆域外,不是堕胎之用,是做死胎的。” “什么??!” 她腾地坐直了身,小脸惊怔,泪痕斑斑,一双失神的眼睛像不认得他似的,齐天睿蹙了眉…… “他送进来三瓶,该是三月之用。每日一丁点,慢慢在腹中遏住胎儿生长,终是一日,胎死腹中。不会即刻发出来,待到泛了毒,娘的身子受不住,便似生产一般。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莫说是我,就是秀筠自己都不会知道是为的什么。又如何曝出他来?只是,因着巧菱一时手下没把握放多了,秀筠的身子又弱,那药竟是先冲了娘体,才有了今日之险。” 他语声平淡,不着任何喜怒,却这一个字一个字丢进这冷雨的夜里,莞初只觉寒气从四面涌来将她淹没,心攥得死死的,脸色煞白,透不过气,他一把将她重拢进怀中,忽地一暖,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那力道像是恨,似要把那心底的寒意和恐惧都给他,全都给他…… 噗地一声,苦苦挣扎的小烛灭了,药香之中腾起一股浓浓的烛火味…… “……你打算如何?” 闷闷的一声,怀中人终是又开口,却那手臂丝毫没有松懈,失了把握一般勒得他紧紧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他轻声道,“不如何。” “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小声儿迟疑,她不能信。 “该放过他么?” “不该!只是……”她顿了一下,仰起脸,蹙着小眉看着他,“他是转运使府的公子,我怕你出手重,一旦要是伤了人,到了官府,哪里还会计较是因何而起,也说不得大妹妹的事,那岂不是反倒累你……” 齐天睿闻言,轻声笑了,“傻丫头,你以为你相公会寻几个打手堵个墙角打他一顿,打残,打伤,打得他绝后,然后再撂下一堆狠话如何如何?还是会大闹转运使府,撕皮破脸,逼着他娶秀筠?” 被他这么一问,莞初挣了挣小眉,细琢磨起来那行为实是不妥,可她……还是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当初他不就是一怒之下动了粗才被人陷害?别扭了一下才道,“我是怕你又意气用事,到头来,牢狱之灾……” “听故事,不能只听一半,不落狱如何反败为胜?” 莞初心里忽地一股小火,噘了嘴,“落狱就已然势败!恶名出去,哪管你之后的计较?” “放心。”小声儿怒,他尽收在耳,低头,指肚轻轻摩挲那嘟起的粉唇,“从前是没有牵挂,无所顾忌;如今么,私心太重。” 她怔了一怔,想再驳他却不知怎的竟是没有再开口,任他轻抚,心道不论怎样,他知道计较……就好…… 暖暖的指肚离了她的唇,轻轻抚过小脸上那满满的泪痕,他哑声道,“丫头,” “……嗯,” “我最见不得你哭。往后,再要想哭,来告诉你相公。” “嗯?” “我保证,不会让你哭出来。” “……嗯。” 浓浓夜色,苦涩的汤药,两人相依相偎,那紧紧的力道不知彼此…… …… 两日后。 暮昏时分,大紫檀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薄薄的一沓子纸张,这是所有同源米铺走的货单兑票,齐天睿吩咐人整理出来已是亲自验看了足足两个时辰,此刻没有点灯,昏暗之中独自静坐,思绪更加清晰…… 秀筠醒了,人在魂离……齐天睿没有再多劝一句,留下莞初照应,吩咐傅广:将计就计!封锁宅中今日之事,不许传出去半个字!只放巧菱一个人与娘家联系,不动声色,只说秀筠一切安好,一个月后传死胎的消息…… 安置好一切,他转头就回到了裕安祥,药草集的一应事物全部转给两位协理,抽//身出来,重审同源米铺! 自年后发现那张同源的兑票,齐天睿就存下了心思,吩咐手下人着意来自同源或是与之相关的一切走账。果然不出所料,那二百两兑票正是试水的小站,而后一笔一笔,大大小小走进了裕安祥。 一开春,正是往各处运粮的时候,齐天睿估算一下,按照目前同源的铺陈和买卖走势,这一个月里头至少有两成的生意都转到了裕安祥。 虽说裕安祥是江南第二大钱庄,可同源米铺是祖传三代百年的老字号,从山西福昌源创号之日起就一直相互扶持,如今毫无因由地主动分一杯羹给裕安祥,怎能不让人心生蹊跷? 齐天睿是个不怕风险的主儿,毕竟,与其他长途走货的商团不同,同源的根基深厚,银钱充足,在江南一代势力惊人。与同源做生意,汇水哪怕就是让个一二分,也是稳稳净赚。更何况,从大哥莫向南处还得知同源背后的保驾护航之人,正是转运使韩俭行! 同源势大欺人,挤兑得旁的米铺根本在金陵无法立足,收粮之时听说也是横行乡里、多有霸行。恶名声齐天睿倒不怕,土匪也可过钱庄,可这一个月里齐天睿空坐着敛财毕竟难以心安,派人暗中去探究竟,日子浅并未查出为何同源要分帐到裕安祥,也未探得同源与韩俭行有任何瓜葛,倒实实在在发现了另一桩事,果然见韩荣德与同源掌柜的刘泰相交甚密。 齐天睿命人更细致地探明,两人隔三差五相聚吃酒,那亲近尤甚多年老友,只不过行事隐秘,韩荣德从未露面同源米铺,也不见在生意上有任何插手的迹象,可刘泰内侄开的一个酒肆却时常见韩荣德出入,俨然一副主子模样。 韩荣德不是个有城府的,而刘泰是同源老掌柜亲自为儿子选定的护驾之人,人精里的人精。若是搁在从前,韩荣德在刘泰面前怕是连句话都说不齐全,而如今倒是日日“推心置腹”、走了内亲,岂不稀罕? 如此看来,刘泰是动了心思要笼络这位韩大人的儿子,拱手供他银钱,恐就是要在这官商勾结之上再加把锁,牢牢牵制。至于老狐狸韩俭行是否知晓,齐天睿尚有些捉摸不透。 同源主动示好,一个月内进了两成的生意,按着行规,裕安祥该接下令子,主动让利迎候大主顾,从此两厢关照,合伙赚钱。 到嘴的肉不吃不是齐天睿的秉性,彼时却实在不想为了这一块肉沾上一身的腥臊。原本是打定主意不与回应,日子稍久,同源自会衡量利弊,主动撤走。而如今,齐天睿要亲自拜会刘泰,招入同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是官商勾结,背后一定有官仓! 韩俭行,命里无子你偏得子,他枉你一世算计; 韩荣德,不让你跟你非要跟,我毁你八辈祖宗!   ☆、第78章 药草集开市已逾月半,越近尾声,之前甄货、访市、互探虚实,甚有周旋、下套、合伙议价,一应手段都使得差不多了,开始大宗成交、运离金陵。 因着之前准备充足,裕安祥这几日柜上倒比之前略宽散些,应付自如;后库预备起运银两也都在原本的计划之内,按部就班,虽忙倒不觉怎样繁重。 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当家掌柜的,药草集没开市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协理,每天除了听一耳朵,再不插手,埋下头来,调了江南各分号米行粮库放贷、汇兑的账簿并当地的四季天气、水情、旱情与田亩分派登记,闭门谢客,独自整理、研看。莫说是柜上繁琐,就是心腹小厮石忠儿来了都不定能见得着,除非说是二奶奶有话,其余的一概不理。 过了春分,掌柜房的门终是打开,第一步就是往山上去,抢下最金贵的社前龙井。今年冬雨雪冷,开春天气也寒,萌芽晚,芽叶细嫩,长得比往年都要慢,数量也少,除去给宫里清明宴的贡茶,所余不多,价格成倍地翻,这茶便喝的不是银钱,是尊贵了。 齐天睿不论多忙每年都要亲自去,雾气缭绕的山间茶园,吸一口气,清香细润,沁人心肺;一个人行走,天地精华便醍醐灌顶,眼清明,思绪极通透,远远看茶家女孩儿采茶、抄茶,不觉就一身清香。 银钱加了诚意,这茶便是独此难拒。预备下来,一份给府里,一份伊清庄,一份叶府,今年还多了一份粼里。想想那戏痴的老岳丈,月下醉琴,难得人生得意,想来这一品香茶怕也陶醉,齐天睿眼中不觉就有了笑意,将自己的一份也包了进去。 主仆二人往山下走,已是日头西斜,夕阳把绿油油的山间茶道铺上一片暖色,山风清幽,人更清爽,由不得就催马快行。身旁的石忠儿忙问,“爷,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回家!” 石忠儿愣了一愣,这两个字这些年从未没听着过,心里那层疑惑有分明了几分,催马跟上。“爷,月底了,说话儿就要进四月了,您老可是忘了什么事?” 齐天睿正嗅着茶香想着是吩咐人给老岳丈送去还是趁便带着丫头回去一趟,见见爹娘和睿祺,这回倒要让跟那小娃子好好理论一番:哪个不疼他姐姐、不想要他姐姐了?疼给他瞧瞧!一时没留心石忠儿那拉缓了音儿的语气,只道,“忘了什么?” 石忠儿一听心里直抓挠,爷的事不嘱咐不能细问,从来如此,尤其是千落姑娘的事,可受人所托,想起小喜那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小模样这回竟是为难的两眼含泪、急红了脸,石忠儿也忍不得了,硬了头皮道,“爷,落仪苑的月例银子您可是还没给呢。那鸨娘都找千落姑娘好几回了,您也知道那话难听。” “哦。” 嗯?石忠儿原本是预备好了爷连骂带踹的,或是直接把银票狠狠摔过来丢一句“滚!”,这怎的竟是只哼了一声就算了了??看他眯着眼,山间林道,难得享受的模样,像是脾气正顺,石忠儿便又大了胆子又道,“爷,原想着药草集结了您才得空儿,今儿既是清闲,不去落仪苑瞧瞧?” 听这一句斟词酌句憋得难受又不得不说出来,齐天睿这才扭头,看着石忠儿,唇边弯起一丝笑,不言语,直看得夕阳那五彩的薄光把那脸蛋子给烧热了,“爷……” “想要人家就赶紧赎,莫等着我给你钱。” 说罢齐天睿只管驱马往前走,石忠儿赶紧跟了,“爷!我哪儿敢呢!不过是瞧着她年纪小,人倒也还通透,平日让着些罢了。” 齐天睿闻言笑,马鞭子点点石忠儿,“那丫头是通透,可是嘴巴太恶,要了有你受的。” “爷,”石忠儿臊得抓耳挠腮,“这怎的说起那个了?我本是想说……” 未待石忠儿说完,齐天睿打断道,“往柜上去,拿五千两银票给送过去。” 石忠儿一愣,“这么多?给鸨娘?” “给千落。” “爷,”石忠儿蹙了蹙眉,这些银子足够供养好几年,也足够赎身,这是怎么个意思?“您这是……” “让她自己斟酌。” “您没话?” “我无话。” “……是。” …… 将将起了更,后园之中一片沉静,风很轻,吹不动树梢细细的月牙儿,倒拨得满湖涟漪,越过矮墙,传来悠悠的水声…… 没有留上夜的灯,卧房中姑嫂二人同榻而卧。秀筠吃了安神的药亢奋的精神终是抵不过空乏困倦的身子,不想陷在噩梦之中也不得已,昏昏睡去。莞初握着她软绵绵的手又候了一会子,待那轻蹙的眉头慢慢展开、安然,方轻轻转了身。 玻璃窗遮了细绸的帘子,月牙儿扣在上面,模模糊糊的形状,夜空里纯净的光便失了那清凌凌的意境,闷闷的,塞在胸口。莞初不觉吸了口气,房中因着秀筠做月子,近四月的天还生着暖炉,一口气吸进来,更觉闷热。 每日陪在秀筠身旁,不过是说说话、吃饭、吃药,谁知稀里糊涂地竟也是过得飞快,再过两日,按着他原本的盘算就该是着人往府里去报信的时候。 二奶奶不慎小产,莞初想着那一府里的人会是如何?细想起来,当初虽是人人贺喜,可最欢喜的只有老太太,如今,心里最不适宜的也该是老人家吧?大房的人并非不欢喜,只是兰洙嫂子一直未再有孕,当日只顾了带着秀筠走,他两个的戏演得有些过,那风头劲得恐是极不讨喜。后来,兰洙嫂子见了他还说要来瞧,一直也没来……至于婆婆,总以为要得孙儿了,虽说不是嫡出却要当嫡出养,儿子的骨肉没了怎能不伤心?这一来,那日子可就…… 莞初轻轻叹了口气,之前计较只为了这天大的秘密,只求不破,如今才知道这善后的不易,更况,回去以后,就是她一个人……更不易……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被暖炉子熏得热燥怎么都不踏实,不过半个时辰翻了个身便又醒了。莞初坐起身,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横竖睡不着,不如到外间凉快一会儿。 轻手轻脚地出到外间,赶紧把厚皮帘子遮严实,将将转过身,就听得那黑暗中轻声叫,“丫头!” 呀!莞初吓了一跳,就着外头一点子光亮才见那暖榻上竟是起身站起一个人来,不待她瞧清楚,那人已是大步过来,带着一身的凉气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莞初热热的身子只穿着小衣儿,这一抱,不觉就打了个寒战。 “哎呀!”手下如此软软细滑,滑得他的大手都险些招架不住,低头瞧,原来那香嫩的小肩膀竟是毫无遮拦地在他手中,顺着那往下,雪白嫩滑的背上只有细细的一根丝带,齐天睿惊得倒吸凉气,“这怎的什么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快放开快放开。” 小声儿急得乱糟糟,怀里软滑的人儿像一条小鱼似就要往外溜,齐天睿立刻回过神,紧紧箍住,乐得声儿都发颤,这丫头穿得还不如那日在热泉,身上只是个小薄纱肚兜啊!怀中不觉更下了力道,揉搓得满怀娇软,任是金刚铁锤也休想打开,漆黑的夜一点点模糊的月光,人哪还有脸皮,低头埋了,只管用力嗅着,轻薄道,“哎呀呀,丫头终是知道疼相公了。你说咱们是不是心有灵犀,嗯?我将将进门,正想着怎么叫你出来,你就跑出来了,投怀送抱啊,是不是也想我想得紧?嗯……快让相公好好儿疼疼……” “哎呀!”莞初羞臊得厉害,急得想跳,可只要她一动,他便逮机会贴得紧,那大手早已没了计较,薄茧划过她的背,反反复复,她恨得咬了小牙,“齐天睿,齐天睿!” “嘘,”齐天睿咬了她的耳朵,“悄声儿悄声儿,莫吵了妹妹,来,相公抱你去睡。” “啊,别……” 他一弯腰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就往那暖榻去,黑暗中势气竟是如此强大,把怀中人托得高高的,蹭在脸颊,能感觉到他咬着牙那铮铮的棱角。将一放下,莞初挣着就想起,他已然俯身下来,她急得用力捶打,正是要恼,身上一暖并不觉沉,才见他只是双肘撑着整个将她遮拢了,低头埋在她脖颈,不动了,安安稳稳的…… 静夜里哪里经得住如此温存,外头的月牙越发淡了光晕…… “丫头,想死我了……” “……我喘不上气来了。” 小声儿娇娇怯怯,他这才抬头,近近地,看着那双浅浅的琥珀,摄人心魂、摄他的命……轻轻蹭蹭那小鼻尖,她没有躲,只是屏了气,他笑了,翻身过来,拉了被将她裹入怀中。 虽说身子还是贴着,可毕竟,有了这薄被的遮掩,再对上他的眼睛才不觉将才那羞死人的尴尬…… 她显然是吓着了,睫毛颤颤的,小脸通红,急得没有把握牙齿把那嫩嫩的唇咬出一个小血印,他抬手轻轻地摩挲着,哑声道,“疼不疼?” “……嗯。”这一声应得好委屈,那清凌凌的眸中都像泛了泪珠儿,“往后别再……” “丫头,你要折磨死我了……” 轻轻吐在她唇边,他似是醉了,她倒像是真的接了这话,眼中更觉泪光漾漾的,“那往后……咱们离着些……” “我忍不得啊,你忍得?” “嗯。” 好缠绵的话就此打住,齐天睿噗嗤笑了,咬咬牙,“浑丫头!你记着你今儿的话,赶明儿让你好好忍一忍。” 她没大明白,也不想再争,低头,缩在被中。 齐天睿闭了眼睛,裹着她安安静静地躺着,被下大手轻轻抚摸,将才的心热此刻倒凉了下来,不觉就蹙了眉,“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嗯?” “……毕竟是小产,我若是看着红光满面的,不是不妥?” “那你就要把自己糟蹋得像真的小产了一样?” 头顶上的语声忽地严厉,莞初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着他,“不是,总要瘦一些,要不回府了都来瞧我,我演不像啊……” 齐天睿一拧眉,“谁说要回去了?” 莞初一愣,“不回去了?” “秀筠得回去。待我忙完这几日,咱们开门宴客,正式立宅开府,这往后就是我齐掌柜的府邸,不是外宅了。” “真的?”她闻言瞪大了眼睛。 “如何?” “嗯……好。” 看她终是抿嘴儿笑,小脸的颜色也复了暖,齐天睿心里好适宜,越将怀中裹紧。实则丫头哪里知道,另立府宅是件大事,齐府把他撵出来这些年也从未提过分家,几年前他虽大张旗鼓买下宅子,却那门匾上至今都是空的。如今老太太和老爷们都还在,上一辈尚未分家,他倒要立宅另过,绝非易事,只是此刻看着她欢欣雀跃为的是他两个,齐天睿眼里旁的一切都不算事了…… “这么乐,是为着我么?”轻轻磕磕她的额头,他戏谑道,“今儿叶先生还传信说要见你。” “是么?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齐天睿一拧眉,“没时候儿了!” 静夜里他好大声,不知是当真知道自己错了,还是被他吓着了,怀里没了动静。她这么一乖,他心里倒没了底,“丫头,” “……嗯,” “这几日我要出金陵,等我回来,咱们回粼里住几天?” “真的?”她果然立刻抬了头,小声儿又欣欣然,“你几时回来?” “你要依我就件事,我就早些回来,不然的话……” “何事?” “让我亲一下。” “不……” 他低头,唇轻轻地蹭在她腮边,她僵了一下,没有动,他便印了上去,重重的,仿佛整个人的精神都在这肌肤相腻之间,她推也推不动,这一个亲吻,就要一宿了…… …… 进了四月,天气霎时转暖,院子里的花一夜之间便争明斗艳。 齐府接了小产的信儿,随即又送了一车补品来,传的都是老太太让好生将养的话。出了月子,秀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不过终究是伤了元气,内里依然虚弱,脸色寡白,人也没精神。好在她之前见人就羞涩,一直也有不足之症,这一来说为的嫂嫂伤心,伤了精神也说的过去。 这日前晌,日头暖暖和和的,莞初陪着秀筠在院子里慢慢走走,看看花草,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就听二门响,艾叶儿急急奔进来,“姑娘!姑娘!” “怎的了?” “府里来人接了。” “哦,”莞初赶紧拉住秀筠回房,“先让他们在小厅歇,咱们这就预备。” “姑娘!”艾叶儿忙拉了她的手,“你不用躺着,来的人是彦妈妈,正跟傅管家说太太今儿就让接二奶奶回府呢!”   ☆、第79章 四月的午后,日头照得正暖,齐府的花园里早已花红柳媚;冬日荷塘的残景在春雨滋润下换了新模样,不时可见巴掌大新绿的叶子,点点知春;水鸟儿们都被放了出来,春暖的水上悠闲地凫着;绿荫丛中,赏花亭内,早早晚晚开始有了人声;旧年的画舫重上了新漆,泊候湖边,偌大的花园又成了这青砖灰瓦中最富生机之处。 一片春光明媚,几处得意人家。唯独的,落下了角落里隔出去的素芳苑。 二奶奶小产之后,老太太原本嘱意要养过四十天方敢行动回府,闵夫人因劝道该早早接回来将养才是,天睿生意忙、一个人惯了,他们又年轻,出了这等事也是招架不得。老太太闻言也叹气,想想便依了。 小产不过五日,虚伤元气恐是比生产更甚,接回来自是当月子养。遂府里早早预备下了一应暖褥铺盖,铜暖炉、厚皮帘,将素芳苑的楼上裹得密不透风。 原本只是安置小厨房每日炖补品,岂料一回来各房都惦记着,单是阮夫人三日之内就来了两回,嘘寒问暖、淌眼抹泪儿的,另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给每天贴补;兰洙本就与莞初相好,这一来,更是照应得勤,再加上老太太和方姨娘,一日里头的汤汤水水便是不断。 大房的殷勤落在闵夫人眼中都是隔山观虎斗、心术不正!幸灾乐祸这种事若是搁在旁处,许是还能计较出些亲眷、脸面来,搁在这子嗣之事上,闵夫人太知道阮夫人的心病。这两年寻医问药,一直没说是什么病症,可她冷眼瞧着,兰洙怕是不中用了,否则阮夫人也不会终是低下头来,这几日正磨着老太太想给天佑纳妾。可就算纳进门里,三年抱俩又如何?端端都是庶出!二房哪怕就是生一个,也是嫡孙!如今倒好,都以为这二房奶奶小产,四月落胎多伤身子,往后怕是连兰洙生的那个小丫头都成了唯一金贵的嫡出。 不过这一回,闵夫人心里却有底,只瞧着阮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儿装相,自己暗自冷笑。原先说外头有了孕,闵夫人虽说想着能拿此事膈应莞初,可自己实则也并非想要那外头的做嫡孙,这回,掉就掉了,正好干净!往后叮嘱天睿若还想要,好好儿地求了老太太纳进府门再生养,至于嫡出么,往后娶了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干干净净的,还怕没有? 只是眼下这个么,回来了,就好办了。 莞初回来这几日,兰洙每天都来瞧一眼,今儿得空儿的早,吃了午饭把囡囡安置睡下就往园子里来。上了楼一掀起帘子,扑面的暖热,将将在日头低下本就走热了身子,这一来,兰洙经不得就扑红了脸。 待到被让了房中,更觉闷热,绵月识眼色,给凉凉的倒了一杯茶来饮下去才算压住些。满眼的红,沉甸甸的红绒帐子,原本新人尊贵的喜庆此刻落在眼中如此沉重,他们成亲没多久就有孕搬了出去,这帐子便没撤下,这小产了回来正好要暖着便更留下,里三层外三层,端端把那拔步床捂了个严实。 兰洙在外间吃了茶,这才起身进到里头。暗暗的帐子里那人儿靠在床头,一张苍白的小脸,一额头细细的汗珠,身上是坐月子特意做的袄儿,虽是应着春天的薄绵,却是两层的高领子,袖子也紧,把整个手都包在里头;玫红的衣裳大红的铺盖,暖暖和和地捂着,只是那人儿像被抽了筋骨、软塌塌的,绒绒的睫毛耷拉着,水汪汪的双眸雾气浓浓、满是迷离,纤瘦的身子坐着都往一旁歪。 这次小产真真是大伤了她,养了这几日竟还是虚得抬不起头来。兰洙看着不觉心疼,想自己当初生囡囡,生生折腾了一天一夜,人险些就疼死过去,可生了之后再虚弱总有孩子在身边,早早儿就撑了起来,可这一个端端受了罪还落了空,可怎么养?坐到身边,抬手轻轻给她拭着额头的汗,“莞初,” 莞初抿了抿怎么喝水都是干巴巴的唇,有气无力道,“嫂嫂……” “听听,”兰洙蹙了眉,“这怎的还不如昨儿有力气?今儿早起那阿胶可吃了?” 莞初此刻眼睛都是红彤彤的一片火,人已经快被烤干了,一听阿胶,奄奄一息的心头又蹿起一股子燥热,苍天啊……这月子真真不是人坐的。为了应付府里人不时来瞧,还有家下人的眼睛,莞初觉着自己成了那包子铺里的小笼汤包,每天一早起就上屉,添柴加火端端蒸一天;只盼着夜里,熬到夜深人静,主仆三人悄悄地熄了炉子开了窗,能凉凉快快地睡一会儿。老太太说要养四十天,这连十天都不到,莫说是胃口,已然是心力、脑子都连带蒸干了,什么琴,什么谱,什么针灸药丸,此刻她迷迷糊糊的能认得眼前的人已属大不易。 “都吃了。”莞初费力抿出一丝笑,“多谢嫂嫂每日惦记着。” “还跟我客套什么?”兰洙苦笑笑,“你我如今是一条苦藤上的瓜。”说着,不觉就倾了身子,更近了些,轻声问,“莞初,都过了三个月怎的还掉了?莫怪嫂子多事,若是不寻着病根儿,往后怕是麻烦。给我瞧的那个大夫明儿过来,不如带过来给你再瞧瞧?” “哦,不不,”莞初闻言吓了一跳,赶紧坐直了身子,“不必了。在私宅的时候他已然请大夫瞧过了,就是小产,没大碍的。” “是么?那就好。”兰洙又抬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不瞒你说,我和我们大爷原还指着你们呢。” “嗯?”莞初没明白。 “我们太太早就惦记着给我们大爷纳妾,他虽是不松口答应,可我不敢拗着。后来听着你们这么快就有了孕,我便伤心,想着太太还不得更着急,可天佑说,这是好事,只要你们早早儿生下嫡孙,老太太必不会这么轻易答应给他纳妾,日子久了也就罢了。” “嫂嫂……”莞初没想到原以为的大房计较背后竟是如此,那一本正经的大哥竟也是个心软护媳妇儿的,不觉倒替兰洙欢喜起来,“嫂嫂,大哥既是不想纳妾,你就莫担心,老太太和太太断不会强摁他的头。平日里你是太操劳,又总提着心,说不准你放下心来不刻意去求,那孩子倒来找你们了,就像囡囡一样。” 兰洙闻言并未宽怀,叹了口气,“往后你就知道,哪能那么容易?如今,咱们两个都得精心着赶紧养身子,谁先得着都行,否则,就得看着他们兄弟纳妾,老太太和太太不摁着,有祖宗摁着呢,他两个还敢无后?说起来这个,你家那爷呢?那日瞧要接你走,好得什么似的,这怎么出这么大的事,他就是回来说了一声就走了,再不见人影子?” “哦,他柜上有事,往外头去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莞初说着不觉噘了嘴巴,想那一夜被他抱着只管轻薄,口也无遮拦,说什么去三两日就回来,回来就带她往粼里去住几日,谁知这一去十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有!还说要开府立宅,不用她回来,便也没合计这回来后该如何应对,弄得她一听人家问是怎么落的胎她都不敢说,就怕跟他说的不一样,坏了计较…… 兰洙又稍稍坐了一会子就走了,一来是怕她累了精神,二来这楼上也实在是憋闷得热,熬不得。 送走兰洙,绵月赶紧给莞初弄了凉手巾进去,三公子信上说的明白要好生照顾姑娘,与从前一样。绵月便再不去纠结这孕喜与小产之事,与从前一样,应着姑娘的话好生照应。 主仆三人在蒸笼里熬了一后晌,好容易熬得入了夜,园子里锁了门。绵月赶紧熄了暖炉,开了半扇南窗;莞初把身上的袄儿和大被子都褪掉,只留了一身薄中衣儿,腻人的汗珠子落下去,好好儿透了透风,那蒸得稀里糊涂的脑子才算清爽了些。 正是洗漱,就听得外头有动静,似是大开了院门,艾叶儿赶紧往窗子上去瞧,轻声叫道,“姑娘!是太太!太太来了!!” 莞初闻言一愣,除了那一日老太太过来的时候婆婆随着来瞧了一眼,之后再未路面,想着该是要把这一场事撑过去等着她往谨仁堂去请安,这怎么夜里来了? “姑娘,你赶紧去换衣裳啊。”绵月在身边急道,“炉子也熄了,若是再看姑娘打扮得这么单薄,定是要惹了太太生气了。” 莞初想了想,依旧低头洗漱。婆婆知道她未孕,这个过场本就不必走给她看,至于为何园子锁了门深夜来到,那就更与这炉子和月子不搭界。既来之,则安之吧。 耳听得楼下开了门,丫鬟们都请安迎候,莞初接着擦了脸上的水珠,吩咐艾叶儿取了薄袄来穿上。 帘子打起,彦妈妈搀扶着闵夫人走进来,只主仆二人,也未允许楼下的丫头跟上来。莞初赶紧俯身行礼,闵夫人走过只当不见,沉着脸,满面肃色,原本肉撑得饱满的一张圆脸此刻耷拉得老皮尽显,眼角垂,端端抠出个三角,平日礼佛或是与说话时那胖胖的笑意全是不见;不过月逾,没了儿媳恼人,心宽体胖,身子更觉臃圆。在房中环顾一番,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落座桌旁。 绵月正欲上前斟茶,就听得彦妈妈喝道,“不知规矩的丫头,哪里就轮到你了!” 绵月没敢再动,莞初便起身,退到桌边,双手去捧茶壶。 “跪下。” 声音不大,好是阴沉。事不意外,莞初的手却依然僵在了茶壶边,蹙了蹙眉,放慢慢收了,俯身跪在当地。 “今儿关了院门,已然是给你脸!问你的话,敢有半分不实,我绝不轻饶!” “是。” 她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应得老老实实的,面上清淡、毫无惧色,眼帘轻拢依然遮不住那双狐媚子的眼睛,闵夫人看得牙根儿痒,吩咐彦妈妈道,“问她!” 彦妈妈弯腰,老脸对上莞初道,“二奶奶,二爷私宅当中,是如何安排您跟大姑娘住的?” “一套三进,我和秀筠住在后园,各有厢房。” “那爷呢?歇哪儿?” “他住在……” “掌嘴!” 厉声一喝,莞初蹙了蹙眉,方又道,“爷他住在正院。” “可有人服侍?” 这一问显是在问那怀孕的女子,莞初斟酌了一下道,“有。他们歇在一个院里。” “二奶奶可曾见过那位姑娘?” “见过。” “如何?” “佳人绝艺。” “二爷的眼光必是不能错,太太可说着了。”彦妈妈哈着腰恭维一句主子,又看着莞初,一双老眼眯着,皮笑肉不笑,“那女子怀着咱们爷的孩子,二奶奶可有好生照应?” “是该我照应么?” 一句轻声反问,端端正房奶奶的架势,这一得势,闵夫人莫名一股火上来,“不该你照应谁照应?让你做什么去了?!” “哦。”莞初低头,“那我并不知道。我当太太让我去就是给孩子应个名儿,不知原是这规矩,往后知道了,下次去,我一定好生伺候。” 一口堵死在胸口,闵夫人不觉自己将才失言,只恨这丫头赖皮赖脸、死活扎不动的模样。彦妈妈一旁敲着,赶紧给主子顺气,“太太您歇着,老身跟二奶奶说话。”转头又道,“爷这些时可曾到后园来歇过?” “不曾。” “一直歇在前头?” “是。” 话到此,彦妈妈与闵夫人相视一眼,又道,“那我再问二奶奶,那四月的胎儿是怎么掉的?” “只说是夜里出的事,我没在跟前儿,不知道。” “出事的时候儿奶奶自是不能在跟前儿,我问的是那胎儿是怎么掉的?” 老脸凑得近,话中极阴冷,莞初蹙了眉,竟是不敢去想那话中的意思,斟酌道,“许是她体弱,承不得……” “啪!” 莞初未得话尽,狠狠一巴掌甩在脸上,脑子嗡的一声。 “好东西!事到如今,还敢瞒天过海、红口白牙地浑编排!”闵夫人打得手都发麻,恨声道,“你去之前,睿儿与那女子过得安安稳稳,不管名分如何,肚子里是我齐家的骨肉!我就怕你生事,三月上才让你过去,这才几日,竟是引得四月的胎身落了胎!你是怎么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这么狠的心??你娘只想着让你嫁男人,就没有告诉你要长颗人心才能过人日子!那孩子在肚子里三个月就坐住了胎,老太太那边都当将将过了三个月是小产,可我知道已是四个多月的身子,若不是有猛药相克,好端端怎会落胎?!” “太太!”莞初挺直着身子,手下死死握着小拳,“落胎是意外,不知太太怎会想着与我相干?人命关天,恕莞初断不能应!” “哼,心心念念嫁了过来,睿儿瞧都不瞧你一眼!也是我糊涂,让你去瞧着那厢生养,又偏带了秀筠去,不得不人前装相假孕,能不恨?!臊了还是吃醋,这点子心眼儿,一时心狠起来,什么做不出来!” “太太!您说的那点子心眼儿,我没有!”小脸煞白,红肿的手指印越发清晰,“太太若有凭据,尽管拿出来,若没有,不可如此枉断是非、污我清白!” 闵夫人闻言冷笑,“凭据?这种事若是有凭据,要少了多少冤魂!更况,谁又能比你们御医何家更懂得那些脏药?” 轻飘飘一句就断了死案,轻飘飘一句就抹去了所有的辩白,莞初只觉自己被扔进了混浊的泥潭,越陷越深,所有的污浊都灌进来,几是窒息,泪涌上来,狠狠咬牙屏着…… 看她终是默了声,身子直直的,屈辱把那张小脸逼得惨白,那双狐媚子的眼睛里头满是泪水,闵夫人心里那块死疙瘩头一次觉着痛快。毕竟是年纪小,这种事一时心狠做得,而后哪里承得?初闻四月落胎,闵夫人惊震之余怎么也不能信,可还能是怎样?睿儿紧挨着药王叶家,若有什么不适之症早就该诊出来,怎么会到了四个月突然落胎?若非有人做了手脚,还能是什么?!即便就不是她动的手,也是这死丫头克的! “此事到此为止,今日放过你,为的是我和睿儿的脸面。往后在我眼皮子底下再敢行那拈酸吃醋、背后下刀子的事,咱们新账旧账一道算!”闵夫人说着站起身,“你从前跟着我礼佛,也该学了些,自己的业障要自己消。先好好儿地坐你的‘月子’,而后再超度吧。” 见主子抬步,彦妈妈赶紧扶了,闵夫人看着地上跪着主仆三人冲她道,“艾叶儿和绵月,打今儿起放到谨仁堂去调//教。把水桃和红秀换上来,伺候你奶奶!” “是!”   ☆、第80章 …… 十几日的艳阳高照终是换来这一天的大雨倾盆。没有疾风,冷了日头,雨水像化了冻的河水,哗啦啦的只管往下倒,织出厚厚的帘幕将近在咫尺的荷塘封得严严实实。 入了夜,再也没有任何灯烛能撑起一点光亮,天地都被浇透,一片混沌;仲春时节,竟是湿冷透骨…… 房中两只暖炉烧得正旺,小小的赏花楼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仿佛隔在了天地之外,蒸起的暖热似大旱时候干裂无荫的地头,枯尽的杂草没有力气抬头迎那炽热的日头。 红秀穿着夏日的薄纱裙,靠在冷雨的窗边,依然是一张涨红的脸,止不住汗水淋淋。太太吩咐要好好暖这小产体虚之人,大日头的时候烧着铜暖炉,一股燥热包裹,人无处躲藏,瞬间逼的脾气暴躁;好容易盼来了雨天,竟是又添了一个炉子,将那补品端端熬在了房中,热燥加了湿潮,再无时候停歇。 丫鬟们两个时辰换一班,原当夜里会好些,谁曾想这一天积下的碳气闷燥,扑面来就堵了人的七窍,再无排解。只是此刻,红秀却顾不得,只管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 红烛红帐,满眼的热燥,琴桌旁二奶奶一身粉嫩袄裙将那纤瘦的身子裹得严实,一张小脸被那高领子围得越发小巧,白净的脸颊浊浊热晕之下竟是冷清,眉目淡然,眼帘轻拢,手指遮在长长的衣袖下,抚在琴弦之上。 琴音扬起,似清清流下的山泉水,潺潺而来;山谷空幽,水滴飞溅,空荡荡几经盘桓; 晨曦破晓,清鸣婉啭,鸟儿沾着水声飞起,撕开满眼浊红,连那汤盅咕嘟嘟的声响都和在了泉水之中,将那不能静心之燥缓缓融去…… …… 琴尾处,一朵水晶的小莲骨朵,红彤彤、燥热的烛光里晶莹剔透,灿灿生辉;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将那点点晶莹、将他那一粒一粒粘贴的汗水都揉在指尖,流淌在琴弦之下…… 思绪飘飞,越过那桃枝环抱的青青竹亭,飞回画舫边,久久徘徊;湖水涟漪漾开人的心扉,远处画楼清俊的身影,如此不真;琴音忽地一顿,肩头狠狠一沉,汗浊之气,紧紧的怀抱,不肯放,就此勒在心头…… 琴音太清,太静,如何能描下那赖皮赖脸、纠缠的凡尘之趣…… 他金玉满堂,铜臭十足;他幽情雅趣,琴曲知音;一时寡廉鲜耻,一时情深义重;他一无是处,集人间百般极致…… 琴音到此,莞初不觉笑了,小小涡儿盛不得他的俗,他的坏;河堤柳岸,少年早已行色匆匆;如今染尽俗世繁华,一曲何尽? 余我残生,谱下这十年之约;勉度春秋,看你如四季风景…… …… 大雨之中,快马飞奔,湿雨路滑一时不慎,两时不慎,重重摔落马下,一身泥泞,满身乌青!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若能插翅而飞,不如倾家荡产!齐天睿此刻只管心焦,哪里还顾得身上疼痛,天地万物都在与他作对! 往各地田间不过是瞧瞧行市,哪曾想越走越远,堪堪误了大事!原本心笃定,想着小产伤身,府里怎么也不会立刻接人,即便就是自己的娘亲知道丫头从未有孕,也不会驳了老太太。谁曾想一得着信儿竟是立刻将她招回! 娘亲从来行事怠慢,怎么在丫头这事上行动如此之快?难不成是忍了这两个月实在是想再行那婆母之威?还是觉出了什么破绽非要拿丫头是问?不管哪个,只这一“立刻”,齐天睿就不觉一身冷汗。想起腊月里头,丫头被整日折腾,头皮都发麻!那时日日得见,尚如此忍不得,这一别两月,岂非要变本加厉? 狠狠一鞭子抽下去,恨不能是抽在自己身上!娘亲的恨,食肉寝皮,自己最是知道,怎能如此大意把丫头空落出来?她那性子又不会撒了泼闹出来或是找老太太求助,一定是自己想办法周旋,只忍了泪,夜里自己悄悄地哭。 想着她睡不安稳,梦中抽泣,泪水滑落在乖乖的小涡儿,齐天睿心疼得咬牙吸凉气!临行之前多少亲近,同衾而卧,抱着哄她,好容易哄得她在怀中安稳,许他亲了一下,那一个香//吻只在腮边竟是如此腻人的心肠,他赖着,贴着,将那怀中娇软腻人的气息嗅了个够,她动也没动…… 这一回,伤得狠了,那小脾气上来,如何还肯他亲近??若是真像她发狠说的那般,再不看他,这,这真真是活不得了! 终是进了府门,大雨之中把素芳苑的门一脚踹开。 一身的湿泥雨水,重重地踏在木楼梯上,砸得人心神俱震。将将两步,忽地隔过那雨声听到了那潺潺的琴音,人一怔,呆在楼梯上…… 轻婉高亢,雨水的夜琴音如此肆意,没有谱乐章华,信手而来;长长一拨,余韵悠长;短短点促,小调顽皮;似鸟儿绽开翅膀任意飞舞,如此欢畅,管那水上、山间;管那笼中禁锢…… 汗水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一身疲累、心焦此刻都离了魂魄,随着那精灵般的小鸟儿徜徉,在私宅、在湖边,在泽轩他两个的床头…… 紧紧攥着的心忽地舒展,她飞得那么高,那么自在,他竟是穷其之力都跟不上;娘亲的俗,他的俗,在这琴音面前,显得如此累赘,如此不堪…… 慢慢拾阶而上,湿重的风雨、疲惫都落在了身后,高山流水,心头思绪都在她的指尖拨弹…… 打起帘子,一股燥热扑来,扑得他拧了眉头,再看那房中的人儿,捂得厚厚的、软绵绵卧在棉花堆里,像一只将将孵出来的小鸟儿,小脸如玉光滑,精雕细琢,细细的汗珠从额头轻轻滑下,似那融下雪珠儿滴落梅瓣,入在眼中如此清凉…… 琴音欢跳,指尖飞舞,这红彤彤、热浪翻卷的周遭与她丝毫无关,眼帘轻拢,拢不住那浅浅清波,唇边抿着一丝笑,似娇俏、似狡黠,一点小女儿心事都藏在那小涡儿里,她自自在,自逍遥…… 他将将踏进房中,琴音戛然而止,她慢慢站起了身,轻轻咬了咬唇,而后甜甜地冲他抿嘴儿一笑。 这笑容那么乖,乖得竟似有些女孩儿的娇怯,清凌凌的琥珀漾着水波,毫不遮掩地看着他,将他的狼狈,他的泥泞都浸在其中。她从未看他看得如此专注,毫无杂念,只有他…… 齐天睿看着,竟是有些僵,不知该如何应对,连大声喘口气都怕将这奇妙的一幕惊散。 “相公……” 轻轻的一声,唤醒那不知所措神志,见那轻盈的人儿绕过了琴桌向他快步走来,他赶紧打开了手臂,猝不及防,人扑在怀中,他狠狠地愣了一下,俯身勒紧了手臂,那怀中娇软一时受不得这,小小地叫了一声,“啊……” 这一声,让他屏在胸口的气险些丧尽,不觉就咬牙,“呃!”手下越不知把握,勒起她埋在颈间。 “我就知道……你会赶回来。” 喃喃地,她呵在他耳边,软软的气息如此香甜,一路来的疲惫与疼痛都散尽,齐天睿笑了,弯腰打横将人抱起,高高地托起用力抛向空中! “哎呀!”她轻轻叫了一声却不怕,轻盈的身姿随着他的力道,像在那绸子上翻飞,只管尽兴。她的丫头就是那只小金丝鸟,将她禁锢,床头天籁轻灵;将她放飞,林中精灵飞舞…… 他笑着,心疼碎成窗外的雨丝,落下来紧紧将人抱在怀中,再不肯放手。今生她就是他笼中的金丝鸟,她的美,她的乖,她的才华横溢,都只能在他怀中,不可离半步,从此,就是他的命…… “相公……” 他低头,轻轻啄在她的眉心,她的鼻尖,她的脸颊……最后落在那唇瓣上,不敢动,她没有躲,也不会应,他这才轻轻地含了那两片薄薄粉嫩,舌尖细细地舔舐、品尝,极致的滋味,颤在心尖…… 他闭着眼睛,孩童的一般沉醉的模样落在她的眸底,她不敢动,只待他消磨;感觉那怀抱越来越紧,紧得能感觉到那湿雨的薄袍下精瘦有力的身子;他似张扬,又似难忍,直到那唇瓣嘟嘟红肿,他绷得僵硬的身子才略略放松,许她低头埋进他怀中…… “丫头……” 这么久他终是唤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她几乎辨不出,不知怎的,就抬头在他唇边轻轻道,“我……没哭。” 他咬了咬牙,眼睛突然酸疼,阔别多少年的感觉将他完全吞没…… …… 熄灭了一只暖炉,打开了半扇南窗。厚厚的帘帐也打开,两人身上是成亲时那成双成对的中衣儿,沐浴之后,他褪去了湿寒气,相拥而卧,大手轻轻揉捏着怀中,一起看着窗外的雨水,哗啦啦的,像是躺在小河边,好清凉。 “丫头,”他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额,“委屈么?” “嗯。” “那今儿的琴怎的听不出?” “我没空儿总想着。” “想不想出气?” “想。” “有法子么?” “……有。” “是何法子?说来听听。” 怀中没了动静,齐天睿笑了,捏起她的小下巴,“说啊。” 她撅了嘴,“告诉你就不灵了。” “那是我娘,你不告诉我,不怕我跟她一起收拾你?” “啊?”小眉立刻一挣,惊讶道,“真的?” “怕不怕?” “……怕。”小涡儿一瘪,立刻灭了士气。 他心一软,赶紧啄啄小鼻尖,“不怕,啊?” 扑哧,她促狭地笑了,小脑袋蹭进他怀里,齐天睿忽地觉得不对,“浑丫头!你那法子就是我??” “我才知道婆婆不愿意咱们好。那我跟你好。” “你就不怕我不跟你好?” “不好就不好,我再想旁的法子!” 小声儿势气,志在必得,知道她是成心逗他,他低头,亲亲地贴了她的额,哑声道,“莫再想了。” “嗯?” “她已经彻底输了。一辈子。” 莞初蹙了蹙眉,没大听懂,抬头要看他,他不让,“丫头,” “嗯,” “知道我疼你么?” “嗯,” “那是我娘。” “我知道。”   ☆、第81章 …… 夜静,雨声尤大,哗啦啦地摔打着木头窗棱。熄了两只暖炉,开了窗,后半夜起风将雨湿的潮气泄进来,竟是有些冷了。 齐天睿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厚厚的雨幕,烛灯昏暗,雨水不时飞溅进来,雨势更觉狰狞…… 低头,怀中人儿软软的蜷缩着,手臂搭在他身上,大手握了,轻轻揉捏。将才还跟他说着话,他问,她答,把他们分别后的点点滴滴都说了个清楚,从早起睁眼,到入夜睡去,连她夜里的梦都不放过。 有时候她卡了壳,他便候着,一定要她想起来,不许绕,不许怕,更不许自己斟酌计较。她别扭了几次总算把话说完,一直说到他进门前,水桃给她灌下的那一碗燥热至极的参汤。 一阵冷风灌进,寒气逼人,睡梦中的人儿小小一个哆嗦不觉就往他怀中钻了钻,齐天睿将胸前的被子拢紧,两臂包裹了,她瞬间安稳,恬恬睡去…… 一桩原本无需他掌握之事,越来越失了把握…… 成亲前,为了安抚娘亲,他亲笔写下休书。当初并非全无计较,深宅大院,翰林门第,他早已脱开十年之久,这座府中什么太太奶奶、规矩门庭,他再也无意。娶妻是父母之命,娶进来也该是父母之媳,上辈的恩怨,顶多落下婆媳后院之争,一个朽了几千年的老生常谈。更况,娘亲并非心机深重之人,城府浅薄,性情懦弱,从来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儿出格一步,唯一的正房儿媳,且渊源颇深,她怎么敢真的休掉? 那封休书不过是儿子给的一个安抚而已,即便如此,齐天睿当时也暗下伏笔。休书上聘定的日期在八月,他落下的休期却是在九月二十,那正是老太太寿辰的前两日,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触霉头?一旦婆媳交恶不可收拾,拿出来也得重新计较,只要有时日计较,就断不成行!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女人的恨能如此深切!那一巴掌打下来,几十年礼佛的宽仁慈善全部打散;言语毒,心思暗,连人命案都敢往在丫头身上安! 男人能在外头闯荡天下,将权术、阴谋玩弄股掌之间,却看不透女人深藏的心思。想起千落,给她最后一笔安身的银子她竟还是不肯明白,端端为自己续下了缚身的落仪苑,这份坚守如此痴迷,让人不寒而栗。娘亲近三十年的恨,把自己在婆家的不得意全部归罪于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这般偏执已然疯狂,可怜丫头不知不觉落入深渊,那往后的岁月只是冒了一个念头,齐天睿便似利剑穿心,戳在最痛之处。 低头吻着她的额,亲亲地贴了,他不怕那休书,怕的是不到那日子已然两败俱伤。丫头,是他的命,断断舍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娘亲,生他的身,已然郁郁一生,怎能再伤她至深? 治水不能堵只能引,最好的法子还是将计就计…… 窗外雨丝渐细,摔打的雨声慢慢乏去,灭了势头,绵绵的;夜越发深静,此刻就是一个轻轻的脚步也能将这座木头的小赏花楼搅动起来…… “丫头,丫头,” 怀中人睡得正酣,听到他轻声叫只嫌吵,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他看着乖,这些时她必是斗不曾睡得折磨安稳,可此刻却不能由着她,耽搁了这一夜良辰…… “丫头醒醒,醒醒。” 被生生晃醒,莞初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人,“怎的了?” “来,起来。”齐天睿握了她的肩把人从暖暖的怀中拖起来,冷雨的湿气扑过,莞初打了个激灵,这便醒个彻底。 “丫头,有些事为夫日后再与你好好儿地说清楚,今日,你只听下:太太与你,绝非是谁气气谁就可解的恩怨,这恩怨陈年,早已超出了你我的把握。” 自打进门婆婆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莞初早就猜得必有因由,此刻听来越发生疑,不由想探其究竟,可看他深夜计较又有言在先,想想便忍下,只蹙了小眉认真听着。 “前些时太太跟我说了几次要水桃做我的房中人,遂这次你回来,她才敢应着太太在你面前胆大欺主!” “水桃?”莞初瞪大了眼睛,从住进素芳苑就觉得这大丫鬟与旁人不同,莫说平日吃穿用度,就是那做派,俨然她是这楼中的半个主子,只是从未见他正眼瞧过她,这怎的要收房了自己都不知道?不觉小声儿就带气,“你要纳妾??” 齐天睿赶紧将人拢进怀中,柔声道,“她够不得,得等有了身孕才可抬妾。更况,我怎么会要她?”想说太太如此不过是看着咱们上次在福鹤堂好,想成心恶心你、折磨你,口中只道,“是太太不想咱们好。” 他怀中只管温柔,莞初却有些僵,不论这曾经的恩怨是什么,婆婆这么急着给他找女人,难不成是公公把她的难言之痛告诉了婆婆?不该啊,若是如此,按着婆婆对她的厌恶早就该问到她脸上才是…… “丫头,这恩怨不能再拖了,它会伤了你,更会伤了你我。今日之策咱们就要断个干净!” 他虽是面带微笑,可这语声不知怎的就让她不寒而栗,不觉道,“相公……既是太太不想咱们好,那咱们就在她面前不好就是了,何必……” 齐天睿轻轻点住她的唇,“不行。往后咱们不光要好,要光明正大在她面前好,还要让她只许我跟你一个好。” 啊?他语声低沉,胸有成竹,莞初却听得一头雾水,“那,那咱们……” “来,”说着齐天睿起身下了床,又把她从被子里拉了出来,“丫头,你好好儿听话,为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切有我。” “……哦。”莞初懵懵懂懂地站在地上,一阵冷风,不觉就缩脖抱了肩,“相公,我冷。”说着要去拿衣裳,被他拦了。 “不能穿,就要这哆哆嗦嗦的样子。” “深更半夜的,究竟要做什么?” 莞初看着这红烛红帐,想不出这背人的深夜能怎样行他的计较。正是拧了小眉不知所措,忽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到帐外放在了桌上,而后冷静道,“叫。” “什么??” “丫头,你学过戏文,天生会演戏,我要你叫,怎么凄惨怎么叫。” 莞初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人,此刻他眼中映着那昏暗的烛光有种另样的诡异,她怕了,“我不!” “听话。” “我不!” “丫头,”两只大手拢了她的脖颈,额头抵着额头,亲亲道,“你要信我。只有今夜叫好了,明儿我才好行事。啊?算为夫,求你。” 他语声哑,可那眼中如此光亮,鬼使神差莞初竟似看到了那天在裕安祥他指点江山的威风。他既如此笃定,必是行得通! 她不再犹豫,轻轻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看着他悄声问,“这是要喊给人听得吧?要破了嗓子么?” “随你。第一声,想想在林中弹琴忽被猛兽袭击,要惊,要怕” “嗯。” 莞初闭了眼睛,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小野狼的情形,想起被追逐,想起那突然被吓丢了魂儿的感觉,“啊……” 一声出,像突然惊了的小羊羔,静夜里失魂落魄,齐天睿笑了,轻声指点,“好丫头,接着叫,这一次,要忍,忍不得地叫,逃不脱,无可奈何!” 应着他的指点,她将将叫出声,他突然握她的肩将她推倒在桌上,一脚踹在桌腿上,沉重的花梨木八仙桌在木头的地面上重重一声拖拉,像是什么人被突然扔上,一抬手桌上一只未燃的铜烛台拨拉到了地上,哐当一声…… 突如其来的加戏,让莞初的叫声意外地成了真,惊慌失措…… “丫头!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越战兴越起,口中不断指点着她,刺激着她,一把抓起那几乎燃尽的烛灯,将血红的烛泪滴遍整个楼面,满目红烛,如此暧昧,如此不堪…… 雨丝绵绵,静夜难安,小楼之上,拖拖拉拉,难堪的动静;一声接一声,生不如死;整栋楼再无人敢眠,寒气逼人,只觉心冷…… 齐天睿将人从桌上抱起,轻轻啄在她耳边,“丫头,” “相公……” “门外有人了,丫头,再叫最后一声。” “我,我叫不动了……”这戏成败与否,莞初只觉口感舌燥,嗓子冒火。 黑暗中,大手捏上了她领口的盘扣轻轻解开。莞初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听话,听话……”他一面劝,一面握了她的腕子,埋头,唇用力啄下,一个又一个羞耻的痕迹清晰地印在雪白的脖颈上…… “哎呀,”她看不到那暧昧的印记,却被他在颈间的缠绵羞得通红,不敢大声叫,只管捶打他,“放开,放开……” 他抬起了头,“丫头……最后一下,最后一下。” “啊?”他的声音这么低沉又似痴迷,她怕了,“你,你还要做什么?” 他低头,在她的锁骨处,看着那雪白细嫩的皮//肉,心里好疼,犹豫了一下,狠狠咬下…… “啊!!” 她哭了,这一声如此痛,如此恨,如此无奈,听者垂泪,闻着动容,好是绝望…… 楼梯上突然扑通一声,跌跌撞撞,又归于平静…… 她还在哭,他慌乱地舔舐着那红肿挣着血印,心疼不已,“丫头,丫头……宝贝丫头……往后让你咬,咬死我……” “呜呜……你……你欺负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你的相公,就想好好儿地做你的相公……” …… 被他抱进帐中靠在床边,莞初精疲力尽,看他起身出去,她并未着意,待他回来,手中多了一把小银剪刀。 俯身坐在她身边,莞初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挽起了袖子,轻轻一划,鲜血噗地冒了出来。莞初惊得腾地坐起身,“相公!” “莫动。” 鲜血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瞬间染红了那两腿之间…… …… 清晨,雨停了,灰蒙蒙的天,压抑着那一夜狰狞的魔鬼…… 上楼伺候洗漱的丫鬟们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二奶奶满面泪痕与其说是躺、不如说是被扔在床上,惨白的小脸,身//下血迹斑斑…… 那位爷一身清凉雪白绸衫,精神十足,面上无色,洗漱更衣,毫无所谓,那阴冷的模样,丫鬟们看着腿都打颤…… …… 谨仁堂。 闵夫人满面铁青坐在炕桌旁,手下狠狠拨着念珠,气息粗,圆圆的身子微微发颤。彦妈妈站在一旁,皱着眉头,黑着脸,老皮褶绉。 “太太,”梧桐轻声回道,“二爷和二奶奶来了。” “让他进来!” 梧桐识得眼色,知道这叫的是一个,遂出到外间只将齐天睿引了进来。 “太太,儿子给您请安。” 齐天睿满面笑容俯身行礼,而后不待闵夫人应便自顾自起身,坐到了娘身旁,端了桌上的茶盅就抿了一口,“这么几步路还给走渴了。” “啪!”,闵夫人狠狠拍在炕桌上,不当心硌了念珠,骨头相碰碎裂的声音,一开口,嗓音粗哑,“是这么几步路走渴了,还是昨儿夜里你疯渴了?!” 齐天睿嘴角一翘,懒懒地靠在暖炕靠褥上,眯了眼,“怎的了?” “昨儿夜里做什么??弄得人鬼哭狼嚎的??” 齐天睿嘿嘿笑,笑个不住,双肩都颤,凑到闵夫人跟前儿,“太太,您老当真要知道?儿子得趣儿的事儿,怎么跟您说啊?” “混帐东西!!”闵夫人大怒,“跟那小狐狸精做什么??大家公子,让她勾搭坏了,可还知道廉耻?!” “哎,”齐天睿一挑眉,“我这不是替您教训她?这丫头真真不服管,在我宅子就不听话,要不是那个扫了兴,我还要好好儿收拾她,倒让您给接回来了。” 闵夫人听着,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大清早起水桃失魂落魄地跑来,哭着说那楼上的惨状,人吓得直哆嗦,连着磕头,闵夫人不能信,可眼前这一副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想起这些年外头他的名声,忽地怕那心底一丝猜测成了真,压了心慌,紧着问道,“‘那个’扫了兴?哪个扫了兴??” “啧!”一听问那个,齐天睿极不耐地咂了下嘴,“就是小产啊。乐得好好儿的,原先还是醉红楼的花魁呢,玩了这么几下子就不中用了,满地都是血,扫兴。” 闵夫人只觉头发蒙、后脊生凉,人都要厥过去了,“你,你说什么??那个,那个女人和孩子是,是你……” 他似也觉有些不妥,敛了笑,起身又抿了口茶,“原先都没事,谁知道那一夜是怎么回事,也是寸。” 闵夫人一口气没上来,人就往后倒,彦妈妈赶紧扶住,人立刻气短,心嘶喊,天哪,天哪!这要命的孽障啊!原先只听人说有那床上怪癖致死人的,哪里得见?哪里得信?岂料自己的儿子就是这么个魔王!!跟个下贱的妓//女有了身孕,又把那生生五个月的身孕给折磨掉了,他,他竟是…… 此刻闵夫人浑身发抖,那女人不死也是半条命,这要真出了人命,还了得?? “哎,”他在一旁倒似又想了什么,“彦妈妈,水桃是你亲侄女儿吧?” 彦妈妈愣了一下,慌得咽了口唾沫,“……嗯。” “多水灵。”齐天睿抿了抿唇,又看向闵夫人,“太太,您那天不是说要把水桃给我么?”说着身子凑近了,腻声道,“我瞧着红秀也不错,不如一道赏了儿子,我还真是好那口儿双//飞//燕……” “下流种子!!”闵夫人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气极,“老爷一生与圣人诗书为伴,恪守圣训,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齐天睿摸了摸脸颊,撇撇嘴。 彦妈妈吓得心惊肉跳,口中都不知该劝什么,直躲着,生怕那魔王一抬眼把自己侄女儿给毁了。 “梧桐!让她进来!” 闵夫人拼了力气喊,梧桐赶紧带了莞初进来。闵夫人抬眼瞧,只觉眼冒金星看不清,狠狠挣了挣,瞪了眼才见那消瘦的身子瑟瑟的,袄群遮不住,脖子上一个一个秀人的印子,再到那领口,深深带血的牙印…… 闵夫人只觉头昏脑涨,气往下走,人瘫软无力,“滚,滚,滚……带着你的女人给我滚!!” 齐天睿在瑟瑟的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抿完了那盅茶,懒洋洋地起身,走到莞初身旁,弯腰,一把将人拖起扛在肩头,“走,咱们滚。”   ☆、第82章 …… “好了,快放我下来。” 被他扛在肩头出了二门,莞初觉着自己的脸面就这么被倒挂着彻底抖搂干净,他只管走,那无赖的模样莞初虽是瞧不着,可看丫鬟妈妈们那鞋子都往一旁躲去,就知道有多惹人嫌恶了。心里恼,不觉就又捶了他一下,“放下呀!” 齐天睿往前又走了几步,上了花园子甬道,两旁矮桐遮了树荫,看看周围没人这才把肩头放下来,正是要往怀里揽,谁知那人儿脚一沾地扭头就走,齐天睿一把握了腕子就拽回来,“丫头!” 人被卡在怀里,还是别着脸不肯看他,齐天睿歪头,看到那撅起的嘴巴嘟嘟的,他看着好喜欢,悄声问,“怎的了?” “你,你!”本来是咬牙切齿、一肚子硬硬的道理的,这一开口竟是瞬时红了眼圈,“你当我在外头没听着么?” 劳累过度的小声儿再不是平日那么轻灵,此刻哑哑的、颤颤的,像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齐天睿只觉心窝里痒,面上却佯做不知,挣了挣眉,“听见什么了?” “说什么法子,说什么太太与我的恩怨不是谁气气谁就好的,说来说去就是要欺负我!你还说我不服管,要收拾我!昨儿夜里就算打我了是不是?” 小脸仰起冲着他,浅浅的水眸子一股小火苗烧得好旺,连那委屈的泪都浇不灭,齐天睿强屏了笑,心道傻丫头,还是没听懂!这倒正好儿,若是当真听懂了,知道自己叫了一晚上床叫得整个西院不得安生、吓坏了丫鬟婆子们,那还不得臊得这一辈子都不肯再抬头、再看他?口中只一本正经道,“做给人瞧的么,我哪儿舍得?太太平日不是常让你跪么,又打了你,为夫这么着,狠过她,她便心疼了,临了儿还骂我不该狠劲儿欺负你呢不是?” 莞初闻言蹙了蹙眉,这个她倒没听着了,可是最后见婆婆的时候,看着她的伤婆婆果然是脸色苍白,人都像是要厥过去了,立刻就撵他们走,不过那样子像是十分看不得他们,不像是心疼啊…… 见丫头只管拧了小眉自己琢磨,齐天睿低头,唇轻轻蹭在她发间,柔声道,“莫再胡猜了,有了今儿这场,太太知道她那点子计较根本盖不过我去,自是收敛,往后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她眼前头好了,啊?” “你说的轻巧,”看他一副已然万事大吉的模样,莞初恼道,“我听见太太说是我勾搭你,还说我是个小狐狸精!还敢好么?再好岂不成了大狐狸精?” 齐天睿再也忍不得笑了,咬牙揉揉她的小鼻尖,“哪有这么干净的狐狸精?你呀,是个小兔子精。” “你才是兔子精呢!” 人儿往外挣,齐天睿动也不动,手臂紧紧的,“傻丫头,举凡婆婆们,都是如此,总觉着媳妇儿霸占了儿子,在婆婆眼里都是狐狸精。遂咱们才要使昨儿那招儿啊,让太太灭了这个念头。” 不管他说什么,一想起婆婆那张极嫌恶他们的脸,莞初泄了气,“哼,我看这法子一点儿用都没有,要不……”正是自己嘟囔,冷不防他低头下来双唇印在她的唇上。 莞初立刻瞪圆了眼睛,可看那人,竟像昨夜似的合了双目好是享受,舌并非要纠缠,只是轻轻舔着,就这么堵着她的嘴巴,形状好是羞人。莞初嗓子哑得连哼一声都不能够,想推又被勒得紧,想着这光天化日的,恨不能那桐枝再低些,叶子更密些,不觉就往他怀里靠了靠,他无耻么,好歹遮着她点…… 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睛,略略抬起头,依旧在她唇边道,“明儿我在太太跟前儿这么亲你,她绝不会再说是你勾搭我。赌不赌?” 莞初立刻想说“那一定挨打!”,可看他腻人腻得这么笃定,倒有些犹豫了。毕竟隔着墙和帘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自己也是没听真他们母子究竟说了什么。将才临走,婆婆脸色苍白看也不肯看她,许是因着她的伤太吓人了。今儿早起照镜子,那一个一个血红的印子,她自己瞧着都怕,更况旁人?其实……这些都是他不知羞给啄出来的,不是打的。幸而人们都不知道那个是什么,否则岂不是比挨打还要人难堪?遂抿了抿麻麻的唇,只道,“不许!你不知羞,都不知羞了么?” 看丫头到底灭了势气,那像是被糊弄住了,齐天睿更腻道,“你今儿光听见太太说这个说那个,就没听见你相公我还挨了一巴掌么?” “啊?”莞初惊了小哑声儿,想婆婆那只厚厚的手掌打过来可疼了,她脸上肿了两天的印子才下去,赶紧看他的脸颊,果然,任是皮糙肉厚的,也有了印子,抬手轻轻摸了摸,“你又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她的小手好轻,软绵绵的,带着袖子口她的体香,齐天睿好适宜,趁机道,“因为我不要水桃。” “那……太太应了么?” “打了就应了呗。” “打你活该,谁让你咬我。” 口中嗔他,可那小涡儿分明已是盛了笑意,齐天睿只觉心软如水,轻轻抵了她的额头,语声腻在喉中,“今儿晚上你咬我,行不行?” “当真?” “告诉相公,”齐天睿被那小模样眯了眼,只管轻薄起来,“想咬哪儿啊?” “就咬这儿!”说着,莞初低头一口咬在拢在肩头的手臂。 他立刻疼得倒吸凉气,“嘶!” 莞初正要笑,忽见那雪白的箭袖上殷出红来,才想起来这是昨儿夜里划破的那个地方,“哎呀!” “不妨,不妨。”齐天睿口中忙劝,那痛却实在,不觉咬咬牙。 “就是你不省事,非要弄出血来!”莞初赶紧从袖子里取了帕子围在那伤处,小心地扎紧,“疼得厉害么?” 看她蹙了小眉,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他低头,轻轻咬了她的耳朵,“你疼不疼?” “嗯?” “我咬了你,心疼死我了;你咬了我,疼不疼?” 这一句倒似比那亲吻还让她羞,白净的小脸竟是染得粉粉的,“……是你自己不省事的。” 他笑了,悄声儿道,“晚上换个地儿咬,啊?” 语声好是轻薄,莞初羞得抬手就去打他,倒被他趁势握了小手,紧紧揉搓了一下,“走,回房!” 两人牵着将将进了园子,就见一个人从素芳苑那矮墙拐角出来,看他直直往这厢过来,想着丫头那一脖子印子还特意无遮无拦的,齐天睿赶紧将人拨拉到身后,遮了个严严实实。 “谁啊?”莞初踮脚探头。 “天悦。” 正说着,天悦已然来在眼前,笑道,“二哥你回来了?”又看着只露了半个脑袋的莞初,“二嫂,” “你做什么来了?” “叶三公子来了。”天悦回道。 “哦?”齐天睿惊讶,“在哪儿呢?” “在药房与管事儿赖全兴说话儿呢。” “你先去陪着,我换换衣裳这就来。” “哎。” 齐天睿正要抬步,忽觉不对,他离开金陵时叶从夕是知道的,他昨儿连夜赶回直进了素芳苑,连东院老太太都不知道,叶从夕怎么知道? “天悦!” “嗯?” 齐天睿眯了眼挑眉看着兄弟,“你是来给谁传话的?” 几凡二哥做这个模样,天悦就知道不能耍心眼儿了,惹了就不好过,遂返回来老老实实道,“给……二嫂。” 身后的人就要挣,被齐天睿一把捏着端端摁住,“去跟他说,你二嫂在太太跟前儿,让他回吧。” “……哦。” 目送天悦走远了,齐天睿才把人拉到胸前,“怎的?如今开始用天悦护驾了?” “护什么驾?”莞初争辩,“从没见过呢。” “早说了往后不许见。还敢挣!” “可今儿你在啊,一道去见都不行?” “不行!” 看他沉了脸色,莞初撅了撅嘴,没敢再吭声。齐天睿拉了她就往回走,心道,还敢一道见?叶先生要是瞧见你此刻的模样,非杀了我不可! …… 入夜,春风大作,刮得树枝乱颤,窗纸兹兹剌剌地响,吹在人身上倒温吞吞,毕竟天暖了。 谨仁堂前两只夜灯笼,堂屋漆黑一片,只有佛前的香火冉冉一缕青烟;套间往里,炕桌上亮了一盏小烛,将是燃尽,小小的灯捻儿挣着水汪汪的烛泪,只照了桌前靠枕上一小圈的光亮。 闵夫人只穿着薄袄靠在枕上,面上没有了平日圆圆饱满的光亮,此刻腮拖垂,唇颤颤的,气息有些粗沉,眼角边是未及擦干的浊泪。 彦妈妈坐在身边,只管抚着主子的胸口,时不时也忍不得叹口气。自打水桃从素芳苑哭着回来,这两年一直想给那财神爷作房里人的大计较就算落了空,一家子心里都不痛快。彦妈妈家的老头子还埋怨,说什么受不得的?人家爷说要,怎得就不能跟?女人真真是见识短,生生折了一家的财路!彦妈妈被骂狠了,心里也犯嘀咕,那日虽瞧着凶险,可一旦过去了,也觉着房中事哪能就出人命呢?还想着再谋取,可这一回,太太咬死了不能再给他,这事就算搁下。 “太太,您老不必连日介这么生气,仔细伤身子。那毕竟是咱们小爷,依我瞧着,不过一时玩过了头,哪能就落下什么毛病了呢。” “唉……”良久,闵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孽障啊……”一声叫出来,老眼之中又有了泪,“从小儿就惹事生非,好好儿的书香门第,倒是个动手的性子,在家学就打架,害得那一众学子们天天上门告状。原先老爷管,我还护着,如今想来也是纵了他了……” “太太,怎的又说起那小时候的事儿来了?哪家门子里没有个淘气的,哪能就成那时候的根儿呢。” “怎的不是?”闵夫人提了声儿,“淘气倒罢了,若是一直在府里看着,上头有老太爷,老太太,大老爷,老爷,这么些人管着,他能出格到哪里去?偏偏要给撵了出去!”说着就不觉恨得咬牙,“到了那外头,年轻不知把握,落到那起子贱人手里,什么下三烂的法子都敢给他使,哄着他、挑唆他,生生弄出这么个不知羞耻的毛病来!” 彦妈妈闻言赶紧道,“可不就是!咱们小爷我从小儿看着长,眉清目秀、知书达理的,哪有这作践人的毛病?就是外头那些贱女人给教的、挑唆的!不过,太太,”说着,她凑近道,“既是外头得的毛病,就得回来治,您说是不是?” “嗯,”闵夫人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着。总把他放在外头,那宅子里头不干不净的,不知弄些什么女人。上头没有长辈镇着,他也不知收敛,早晚得弄出事来。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想着那四月落胎的惨状,闵夫人就不寒而栗,“得赶紧让他搬回来,慢慢儿地规矩着,脱了外头的习性,也就好了。” “爷能听么?” “怎的不能?”闵夫人说着,冷笑了一声,“这一回把那丫头送到他宅子里去原本是为的那孩子,谁知住得近到底让他瞧上了。一时得了趣儿,还埋怨我不该早把她接回来。” “太太您的意思是……”彦妈妈蹙了眉头,有些不大敢信,“要用二奶奶拴着二爷?” “那丫头天生一副狐狸精的模样,当初进门我就怕睿儿上心,谁曾想倒没有。如今既是有这么个毛病,他总要排遣,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能由着他这么疯?与其在外头招揽那些贱女人,越弄越恶,不如就把那丫头给他,到底也算个干净的。” “那能拴得住么?” “有一时算一时。”闵夫人又叹道,“只要能在府里看着,慢慢儿的说不定没等他腻烦就规矩了,往后才好正经地娶妻生子。” “嗯,”彦妈妈点点头,心里又有了指望,眉眼带了笑,“太太的主意极是。想咱们小爷是正经翰林府的嫡孙,在外头又是个财神爷,怎的还能就没规矩了。” “嗯,”闵夫人应道,“我也这么想着。趁着他还想要那丫头,就势在府里劝着,不怕不好。” “太太,咱们可都知道那二奶奶平日小身子硬,怎么折腾都不服,可那日瞧着惨兮兮的也怪可怜见儿的,别是撑不住吧?”彦妈妈小心斟酌着,没敢把那话说尽,毕竟,那爷还想玩什么双//飞//燕,如今仅这一个玩弄,那小身子还不得给弄死了? “那就是她的命了,撑几时算几时。”闵夫人吁了口气,心里不觉想当初只怨自己的命,想着上天惩罚要这丫头要隔应她一辈子,没想到天意竟是在此,真真是因果报应!想起妹妹钱夫人的话,又想想眼下的情形,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折磨她的?若是睿儿长性儿,跟她三年疯不够,那就先留着,她就算是撑得,也是生不如死;若是早早儿好了,或是腻了她,还不伤透了?这么想着竟觉心宽许多,又道,“我回头会给睿儿说,许他这么折腾,可不许弄出事来,也不可再像那天似的带着伤弄得那么难看,落在老太太、东院眼里还了得?” “太太最是菩萨心肠,想得周到。”彦妈妈一脸陪笑,忙恭维。   ☆、第83章 四月过半便进了黄梅天,连日阴沉,淅淅沥沥,打湿了青砖灰瓦,颜色尤重;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倒是如油滋润,浸了几夜便疯长似夏日繁茂,齐府是老宅,遍布老树,当初扩建老太太为了留住那几株老树,两边院墙都绕开来,这一时枝叶伸展,绿荫如盖,浩荡的翰林府便隐在其中,更显持重、尊贵。 夜幕已落,将那郁郁不开颜的天色抹得漆黑一片,细细的雨丝下来,空中反倒清爽。 素芳苑小楼上,小烛摇曳,菱窗半开,房中熏着暖香,冉冉白雾绕着垂丝海棠的帐子,暖暖轻柔;雨丝淡,飘在窗边,和着院子里小桥底下潺潺的溪水声,江南夜,水色悠悠…… 艾叶儿站在当地,捧着烘好的棉手巾,喜滋滋地看着红绸上翻转的主子,口中不觉就哼了小戏儿。如今的素芳苑可再不是从前,原先她们三个在楼上像是被困在了海上孤岛,凡事谨慎、行动小心,连大声说句话都不势气,还不如楼下那几个大丫头过得舒心。自从私宅回来,姑娘被恶婆婆欺负,她和绵月两个也被带去了谨仁堂,真真觉得日子再不能过。 没过几日,二爷回来了,这一切立时就翻了个儿。艾叶儿记得那天水桃哭得像是死了一家子,她和绵月也不知是怎么的就被重招回了姑娘身边。自那之后,二爷把整个素芳苑的丫鬟老妈子都换了,带过来的都是私宅最得靠的人,一个个言语不多、手脚利索,极孝敬主子,是原先楼下那些好吃懒做的姐姐们根本比不得的。 除此外还特意开了小厨房,厨子也是私宅过来的。莫说起先那吃不饱的日子,就是后来吃饱了也不过是大厨房端来什么吃什么,但凡想另要就得从月钱里拿,还得打点灶上的婆子们,算下来一个炖鸡蛋都要好几个钱,姑娘手又紧,这便再得不着。这一回,整个素芳苑都不从府里支出,厨房天天按着姑娘的心意做,二爷又是个嘴刁的,只要他在,顿顿变着花样儿,馋得那府里的丫鬟们直往这边儿哨看。 楼上伺候的还只是她和绵月两个,楼下的姐姐们都拿她两个当半个主子待,再没有不顺心的。唯一的就是原先二爷总不在,她们三个虽苦倒乐得自在,如今他天天回来,不只夜里,有时候晌午也要赶回来吃饭。艾叶儿虽是觉得不大自在,可瞧着姑娘有他在的时候就吃得更好,又总是被逗得喜欢,她便也跟着主子乐了。 眼看着姑娘从绸子翻转下来着了地,一身薄绸的衣裳汗湿得几处黏了身上,额头更是水淋淋的,艾叶儿赶紧递了手巾,纳闷儿道,“姑娘,今儿怎的这么久?瞧瞧这汗。” 莞初没言语,看着窗外绵绵的雨丝蹙了眉。他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就走了,说是要往北山外的几个镇上去,这怎么要起更了还不回来?山路湿滑,他又总是走得急,上回摔得一身乌青,上药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的,她恨道:这是轻的,若是滑到山崖下或是沟里,还了得?可她的话,他哪里会正经地听?口中又是想又是疼的只管轻薄,就是不知尊重…… 艾叶儿踩了凳子去摘梁上的绸子,绵月往茶盅里沏了热水,从药厢中取了那只小丸药盒子放在一旁,“姑娘,吃药吧。” 莞初走回桌旁,“绵月,跟下头说:今儿夜里给爷留着院门,厨房也莫封火。” “哎。” 莞初双手握了茶盅,热气冉冉蒸在唇边,抿了抿,又搁下。轻轻打开药盒,小小褐色的丸药一粒一粒排开,淡淡酸甜的清香搀在热气里飘进鼻中,好适宜。这是她的延命之物,从八岁奄奄一息那一夜直到今日。若不是这小丸药,她站不起来,不能说,不能走,更不能琴弦之上、戏台之下,体会那百味人生;若不是这小丸药,她许是早就随了娘亲去,今夜,细雨绵绵中就是一小抔黄土,哪里还等得归人…… 只是,还吃么? 嫁过来的时候以为他知道,以为他会像十年前一样,河堤柳下就那么抱着她让日子缓缓地过,到那最后的一天…… 可他不知道。非但不知道,还把她当一个完完整整、好好儿的人,呵斥她、教训她,摆足了相公的架子欺负她。原本远着,躲着,不敢瓜葛,可谁曾想,一个天大的秘密让她越躲越近,越近越离不得…… 他说他喜新厌旧了,从前千好万好都不及她的新,这么混账的话他说得大言不惭、情意切切;她恨,可他不管,就这么日日夜夜地,逞了相公的霸道…… 若不是离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想他;若不是被婆婆欺负,她也不知道她自己里已经悄悄地有了倚靠…… 如今,日夜相守,原本暖心的怀抱再也不能安稳。日里,当着人面,他不收敛;夜里,落下账帘,更是放肆…… 原本被他揉搓,被他亲吻,她只觉得羞,心里倒不觉怎样,横竖拗不过,依了他也就罢了,只不过是被勒得紧、一会子不得喘气而已。可谁曾想,那一夜,他竟是再不满意亲吻她的唇,迫着她,非要她张开嘴。她羞着不肯,他竟是一吻下去再不抬头,她强闭气也闭不过他,实在屏不住唇瓣将将开启就此被他闯了进来,从此再也招架不住…… 一次,两次,不管她的小舌怎么躲,他都寻得到;他不急,不离,就这么缠着她,细细品啄彼此的味道……慢慢的,她不再屏着,任凭他纠缠,舌尖如此柔软,吸吮得她神智都散;缠绵细细如丝缠入心底,身子发软,额头发热,像有热水从头顶灌下,整个人都守不得魂魄;手下再不懂得拦着他,任凭那大手在她身上揉捏,薄茧撩人,越来越承受不得…… 一个亲吻,她险些失了心性,心越跳越烈,几是要冲破胸膛,她猛地惊醒,奋力推他,若不是夜色遮拦,她那濒死的痛苦怕是就要落在他眼中…… 她不敢再放纵,他得不着,百般哄她,不像是要怎样轻薄,倒像是真的难受…… 两指轻轻地拈起一颗药丸,凑近,药的苦涩终于透了出来。吃下去,她才能有常人的感觉,感觉到那蚀骨的缠绵,可这缠绵……会要她的命;不吃下去,她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去抱他,去回应他,可是……却能承受他……许他肆意…… 该不该,试一试…… “姑娘,三爷和表小姐来了。” “……哦?”莞初赶紧回神,“快拿我的衣裳来。” 几日后就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原本翰林府从不张扬过这些个节气,即便一定要应景儿,一家子相聚吃酒也要吟诗作赋弄些雅趣,老太爷眼皮子低下儿孙们便都无趣。自打老太爷过世,齐允寿与齐允康兄弟二人为了给老母亲宽怀,每逢节气便邀亲唤友、摆宴相聚。这便有了例,应着节气大小,宴请也有规制。 端阳节只请亲眷,都是各房的至亲,应了名儿都早早就来,也不管那正日子几何,有的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今儿下晌,闵夫人的娘家妹妹钱夫人带了女儿文怡进了门,安置住在了谨仁堂。 这位表文怡妹,与莞初一般的个头,身型略丰,鹅蛋脸庞,江南女儿细白的面色,秋波眉,丹凤眼,妆容极精致,虽没有秀筠那般清丽的气质与模样,却也别是风姿。 在谨仁堂第一次姑嫂见面,文怡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好是亲近。莞初知道婆婆不待见她,姨妈也不能待见她,可这位妹妹倒是热络得很,只是那面上的笑只留在唇边,丹凤眼挑得高高的,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当时已然晚了,婆婆要与姨妈说话就把莞初早早打发回来,两人并未说得几句,这怎么倒登门来?还是与天悦一道? 莞初匆匆擦了把脸换了衣裳,两位客人已然到了门口。迎进来,让座斟了茶,不待莞初开口,文怡微笑道,“今儿可是巧了,我吃了饭无事做想过来找嫂嫂说话儿,谁知倒在院门口碰到了三哥。” 天悦面上略有些尴尬,微微颔首,应道,“我是来还二哥的书。”说着将手中的书本递给莞初。 自从素芳苑换了家下人,天悦来往倒便宜了些,戏谱子就夹在他考学的书里来回递,平常齐天睿从不过问,他两个便也不觉怎样,这一刻当着人,不知怎的就觉着不妥,莞初忙接了,不敢露声色,手下却捏得紧,似是生怕那书页不当心翻看露出里头的东西。“绵月,去放到爷的书架上。” “哎,”不待绵月转身,尖尖的女孩儿声笑着拦了,“小时候我常来,表哥的书我都看得。我看看,是哪本?” “是我考书院的书,”天悦赶紧应道,“考完倒忘了还。” “哼,”文怡冲着他耸耸鼻,捏了音儿似是耍娇赖,“三哥哄我呢!表哥书架子上哪有能考书院的书?是不是得了什么好的,成心不给我瞧?” 天悦被这一通似真似假的话抢白得有些无措,一蹙眉,脸色竟是有些发红。 莞初见状,摆摆手示意绵月离开,不待文怡再叫,含笑道,“哪能成心不给妹妹瞧呢?实则,那书是我们爷从书院师傅那里借来给三弟读的,如今三弟将将应了考还未发榜,这个时候要是给人瞧见了,虽说也不是出题的师傅,可毕竟瓜田李下,岂不连累那师傅?” 文怡微微一怔,转而就恍然大悟,“嫂嫂果然是个聪明人!我怎的就没想到这层计较?那赶紧收好,可别给什么人瞧了去,耽搁三哥的前途。” 莞初点头应下,“妹妹说的是。” 天悦尴尬得蹙了蹙眉,“你们说话,嫂嫂,我先告辞了。” “哎,三哥别走啊。”文怡笑着一挑眉,“这么久不见,我原说明儿一早过去找你和秀筠妹妹呢,这怎的还没说说话你就要走,倒像是多嫌我了呢!” 天悦忙要解释,就听得帘子外头起了人声,“谁多嫌你了啊?” 懒洋洋、略带沙哑的声音,房中人都猜得到是谁,却不待人们应,文怡起身就往门口去,裙摆转风,像只小鸟儿,口中欢快道,“表哥!” 帘子打起,齐天睿一身风尘走了进来,看着扑在眼前的人笑了,“你几时来的?一来就不省事!” 文怡笑,挽了他的胳膊,“我今儿下晌才来的,你没去接我倒罢了,我来了竟是连人影子都不见!这不,我还得上赶着来瞧你!” 兄妹二人亲热,倒为天悦和莞初解了围。莞初起身让了他坐,正要斟茶,见他已然端起了她的茶盅,饮下大半盅才搁了,又看着文怡道,“你来瞧我?这深更半夜的,是有什么事不想让姨妈知道又求着我了吧?” 文怡噗嗤笑了,起身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番。 齐天睿闻言,点点头,“行,我去瞧瞧。” “你就不能痛快答应我?”文怡噘了嘴。 “这事谁能说得准?” “横竖我交代给你了!”齐天睿的模棱两可,文怡丝毫不买账,“你给我办就是。” 看他没再吭声,文怡这才乐了。又跟莞初天悦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起身告辞,又要与天悦一起走,天悦说他还有话跟二哥说,文怡冲着齐天睿笑笑,“三哥等着给你还书呢!你们说罢,我走了。” 莞初送到她门口,文怡又握了她的手,“嫂嫂,明儿我往东院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你陪我去。” “好。” 送走文怡,莞初转回房中,就听得齐天睿问天悦,“还什么书?” 见他正在盆架旁,莞初走过去接了手给他挽袖子,口中应道,“是我托天悦给弄的谱子,偏让她瞧见了。” “哦。” “二哥,”天悦在一旁道,“文怡她要做什么?” “她想听谭沐秋。” 天悦一撇嘴,笑了,“她还敢点谭老板的场子?二哥,你请得动么?” “请不动。只能求老泰山了。” 天悦闻言剪了双手舒展着双臂,懒懒道,“宁老先生啊?宁老先生也不行。” “哦?”齐天睿擦了脸,应着莞初的手换衣裳,一面问,“老泰山的面子他都不给?” “不是不给,是宁老先生绝不会应,他怎么舍得谭老板给你唱堂会?不过啊,”天悦说着起身走到他两个跟前儿,“除了宁老先生,能请动谭沐秋的还有一个人。” 天悦如此熟知宁家,齐天睿并不惊讶,只看着他问,“哦?谁啊?” 天悦笑,冲着莞初挑挑下巴,齐天睿顿时乐了,“哟!”   ☆、第84章 …… 将将把莞初供出来,眼看着二哥就乐得合不拢嘴把人拽进了怀里,天悦只觉得眼睛没地方搁,二哥一向不知羞、毫无顾忌,看了倒罢了,可莞初那副羞红了脸、百般挣不脱魔爪的模样实在看得人不忍,挠挠头,“行了,你们歇吧,我走了。” “天悦!” 人还没到门口就听得后头叫,天悦只得站定回头,“嗯?” “往后再敢深更半夜往我院儿里跑,小心我踹折你的腿。” 天悦闻言怔了一下,讪讪地笑笑,转身离去,步子落在木头楼梯上一点声响都不闻…… …… 帘子落下,这房中半日的热闹都散尽,莞初心里的燥也似随着落了潮,窗外雨丝更密,心思却远离了那暗夜中的雨水路滑,嗅着他烘得暖暖的衣襟、他的味道,淅沥沥的雨声只觉心安,想抬头看,却被他的下巴蹭在发间,“都没人在了,怎么还挣?” 她悄悄笑了,安安稳稳地随着他,靠在怀中,“天悦习武多年,你还踹人家呢,大言不惭。” “问问他敢不敢动?” “你就是无赖!” “天悦打小儿就胆子小,大哥疼他,从不大声说他一句,若说怕,还就是我了。” “你走这些年,他还认你?” “这些年府中唯一还与我挂着的就是天悦了,得空儿跑出府来就要来瞧我一眼。” “是么?” “嗯,倒是听话,遂他想要什么,府里得不着的就是我给他,习武的师傅也是我找来的。” 莞初闻言轻轻蹙了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你,是个好哥哥呢。” 这一句,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明白了什么,齐天睿笑了,低头,轻轻咬在她耳垂边,“那我,是不是好相公呢?” 这般调//戏顿时让怀中更热了几分,白净的小脸上一层淡淡的粉晕,抿了唇,清凌凌的琥珀看着他正要点头被一下捏住下巴,“敢点头!” 这一声咬着牙好是恨,她立刻被伤着了,拧了小眉,“怎的?那要说不是么?” “你知道相公是什么就敢说好不好?” “嗯?”莞初一愣。 “我如今顶多算是半个相公,整个儿的滋味我自己都没尝过呢,你倒知道好不好?” 俊朗的脸庞含着笑,言语半真半假,莞初心里忽地无力,别开了头…… 看着那小脸上一时就颜色散尽、寡落落的,齐天睿不敢再与她戏耍,别过她的脸颊,低头轻啄,“好了,说笑呢,怎的一提就恼人,嗯?你能觉得相公好,我乐着呢。” 低哑的语声带着外头的风雨与辛劳,入在耳中好是温柔。想起昨儿夜里为着一个亲吻都让他求索不得,鸳鸯帐下,她像一块冷硬的冰,明明气的是自己,却把一身的寒气都给了他;他不明所以,依然不肯放手,就这么捂在怀中安然睡去…… 一夜无眠,早起他离开,那悄然离去的背影一整天都压在她心头…… 熬了一天,那冰冷也消磨了一天,此刻听他哄,一瞬就化了个干净,好忍了忍方怯声道,“昨儿……我不该……” “嘘,”他轻轻呵在唇边,“丫头还小呢,咱们慢慢儿来,这几日是我心急了,啊?” 鼻子一酸,埋进他怀里,她紧紧抱了…… 腰间的手臂勒得好紧,丫头就是这样,心里但凡有动,口中说不出,手下就把握不住,总是勒得他疼,他也只得抱紧,心疼道,“今儿走了一天,想我了?” “……嗯,” 小声儿应得好委屈,他倒宽了心,岔了话,“姨妈和文怡几时到的?” “后晌才到。” “唤你过去了?” “嗯。” “怎么说?” “也没怎样。就是文怡,”莞初斟酌了一下,“倒像是……亲近。” “嗯,”齐天睿点点头,“文怡小时候常来,自是与我亲近。当初太太和姨妈还打算着亲上加亲,我……” “那怎么没成呢?” 他还没说完,怀中已经仰起小脸,齐天睿一挑眉,一本正经道,“可不该成的?谁知道老爷早就暗下把我定给粼里那个小丫头了。” 看她立刻抿了唇,浅浅的水眸好漂亮的琥珀直直地瞪着他,齐天睿挑着眉任凭她看,仔细享受好一会儿才笑了,“成什么成!老爷在世时虽与亲眷往来甚和善,私下却并不欣赏姨丈的为人,遂太太根本提都没敢提。” “真的?” “嗯,如今想来,除了这一层,多半还是因为有你。” “那你呢?” 公爹如此向着她也没让那紧绷的小声儿有丝毫的宽解,齐天睿拉长了音道,“我啊,文怡么,远不如如我的丫头……” 她将将要欣欣然,他低头,轻轻咬在那粉嫩的腮边,戏谑道,“不如我的丫头好看,头一眼就水灵灵看着可口,总想亲……” “啊??你,你个下流胚!” “哈哈……”他大笑,任凭那没把握的小拳头砸在胸口。 “莫再笑了!” 见她果然羞恼,齐天睿这才收敛些,满面带笑狠狠捏了捏那小下巴,“傻丫头!相公疼你呢不是!” “哼,”莞初讪讪地哼了一声拨开他的手,“笑了这半日,饿了没?” “不饿。晚饭吃得好着呢。” “嗯?”看那一副挑了眉得意的样子,莞初不觉惊讶,“在哪儿吃的?” 他不应,放开她往桌旁去,自己斟了茶抿了起来,莞初跟了过去,“在路上吃的?”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又道,“说起文怡,谭沐秋,咱们能请么?” 莞初闻言蹙了蹙眉,“谭老板不唱堂会,她若当真如此心热,该知道才是。” “多少心热倒不一定,许是听过两次他的戏,难得来一次金陵,又是翰林齐府的堂会,便想着逞一次能见见名角儿。” 他说得平淡,只这哥哥的口中显是心疼妹妹不曾见过多少世面,莞初因道,“我倒不是想驳了她,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一定能买你的面子?” 莞初抿了唇,“……嗯。” 齐天睿看着,轻轻点点头。谭沐秋的名字莫说是在江南,就算是一路北上走到京城也是响当当、极富盛名。如今单是金陵一地就有数个顶着他名号的班子,个个爆场,手下养活着好几百人,各行当都有叫得响的名角儿,鼓乐琴师里也收拢着名家高手。此人貌赛潘安、气质华贵,台上扮相威风凛凛、摄人心魄,莫说与那一般的伶人相去甚远,就是一些正经的侯爵公子也比他不得。 本就心高气傲,又在老泰山这怪癖的老先生门下数年,将一登台出市谭沐秋就给自己和门生定下死规矩:饿死不出堂会!算是破了伶人们台上悦舞、台下卖笑的陈年旧规,也算这浊世中一股难得的清流。 听天悦说这世上能请得动他的人除了老泰山就是丫头,齐天睿原是惊喜,此刻想来即便他就是因着在宁府的几年与丫头有些情意,可只要面对宁家人,他就更该恪守老师教诲,丫头犹豫恐也是这一层道理。换了旁人,若是言语得当,许还有些转机,毕竟他口中的“堂会”意思匪浅。 “那就算了。”他笑笑,“还是明儿我去,谭沐秋与我还算有些交情。” “他知道你是谁?” “怎么不知道,虽说这两年我去的少,之前也给他砸过不少银子了。” “哦。” 莞初应了一声没再吭声,又给他续了些热茶。 齐天睿又吃了半盅,起身舒舒筋骨,“天儿不早了,咱们歇着吧?” “嗯。” 莞初应着起身,正是要张罗了一道洗漱,忽闻楼下有了人声,紧接着木楼梯上就是通通的脚步声,嘈杂起来。莞初纳闷儿,就见齐天睿已然匆匆往门边去,却不待他走出去,开了门,帘子已然打起。 “姐夫!这就是你齐府的待客之道么?” 隔着他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型,这脆生生的小声儿一入耳,莞初立刻惊道,“哎呀!!”忙不迭地赶过去,果然见门口站着一个小童,头戴束发紫金冠、齐眉双龙戏珠金抹额,一身两色金的大红箭袖托着款款小身型,眉清目秀,势气逼人,好一个清秀的小儿郎!此刻正一脸肃色地看着齐天睿。 “姐姐!”小童一眼看到了莞初,原本拧着眉的小脸立刻展了笑颜,欢声叫,“姐姐!!” “睿祺!”莞初又是惊又是喜,俯身在他身旁,“你,你怎么在这儿?” “姐夫请我来的。”一说起因由,瞥了一眼齐天睿,小声儿又复了冷静,“齐府端阳节宴客,请咱们宁家人。可把我请了来,却见不得人,安排了一间不知是何人的房,满屋子稀奇古怪的玩意,书架子上的都是些从没见过、杂七杂八的书,这便是翰林府的待客之道么?” 听着小童豁牙漏气的声音,齐天睿只觉得自己的牙缝儿都冷,眼见着莞初瞪过来,他赶紧道,“丫头,我这不是想明儿早起让你一眼瞧见欢喜么?” “那今儿晚上怎么不让我欢喜?”小眉一挑,她也不依了。 “今儿晚上这不是……” 不待他应,睿祺接着道,“姐姐,姐夫说你们今儿晚上有事,明儿才能见我。是何事啊?既是有事,怎的不明儿再接我呢?” “什么事也没有!”莞初狠狠剜了齐天睿一眼,拉了睿祺的手,“来,快进来。” “姐姐,姐姐,”被莞初牵着往房中去,睿祺又复了小童的欢喜,紧着道,“我不想住那间房,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呢。” “就不是正经人!咱不去,跟姐姐住,啊?” 混账小子!那是你姐夫我的房间!这也是你姐夫我的房间!齐天睿咬咬牙……   ☆、第85章 …… 从睿祺身上脱下那崭崭新的大红箭袖、摘下镶宝紫金冠,沉甸甸地拿在手中,莞初不觉有些纳闷儿。跟了这么个吃穿都讲究的主儿,这些日子她也学会了认那些珠宝首饰和衣裳料子,这一身行头莫说是给睿祺,就是她出嫁时一家子省吃俭用大半年攒出陪嫁的那两箱子东西都不定能足够买。遂边拉了睿祺往盆架边洗脸,边悄声儿问,“这些是哪儿得的?” “不是你送回去的吗?”睿祺挑了小眉,语声一丁点都不知收敛,“我和爹爹娘亲各是一大箱子,还说是什么金陵伊清庄的。娘直夸姐姐心细呢,尺寸都合适。” 莞初闻言回头看向桌边,那人正在斟词酌句地给谭沐秋下帖子,头也没抬。 “姐姐,”洗得一脸的水珠扬起来,睿祺又道,“旁的我倒都能忍,可那个紫金冠,装模作样不说,还怪沉的。姐姐几时也好起这等俗物来?金光闪闪的,一出门人家都看,真真俗不可耐!我最不喜如此。” “那你喜什么啊?”桌旁的人终是忍不得,“小娃子一个,懂得什么叫贵重!” “贵重?”稚嫩小声儿清朗朗道,“穿金戴银就算贵重?‘阿堵物’!且不知淡泊以明志,宁静方致远,古有云:‘威仪何贵重,一室贮水清。’就像我家先生那样,青衣长衫,调素琴,阅金经,人品尊贵,惟是德馨!” 齐天睿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家先生那一身青衣长袍值多少钱?他头上那只白玉簪又值多少钱?哪里光是德馨,银子也馨得很!” “哦?是么?”小童眼睛发亮,“我家先生信游山水,淡泊名利,竟也是富贵加身么?这可真是‘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先生横竖有理!瞥一眼那桌旁咬牙的铜臭之人,莞初噗嗤笑了,“是。”抬手给小童擦脸,好是疼爱。 睿祺洗漱干净,清爽爽一身小中衣儿,莞初把他头上的散发都结了小辫子,又复了一副小童的模样。见姐姐进帐子里铺床,自己便趴到桌上去,歪了小脑袋在齐天睿身边瞧,“姐夫,你这帖子给谁的?” “谭沐秋谭大老板。”齐天睿说着,长吁了口气,帖子不过是冠冕堂皇几句话,明儿该给他下多少银子的红包算正好呢?不能多,还不能少,是请谭家班呢还是单请他一个人?毕竟有宁家这一层关系在,怎样显得既尊重又亲近呢…… “请沐秋哥哥还用下帖子么?” 小声儿响在耳边,齐天睿瞥他一眼,“怎么?提你的名字就能招来他么?” “提我做什么?”睿祺摇摇头,又若有所思,“我想着只要说是翰林齐府,一个路人跟他传个信儿,他也会来。” “哦?”齐天睿来了兴致,“这是为何?” 小睿祺没急着答,往帐子里瞧了瞧,趴到齐天睿肩膀上,“沐秋哥哥已是很久没见过我姐姐了。姐姐出嫁前,他来了好几次,爹爹都没让见。最后一次是我送他出去的,他在台阶上就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翰林齐府。” 齐天睿闻言挑了挑眉,再低头,那帖子上的字迹忽地清晰起来,蘸蘸笔,端正落下…… …… 薄薄一张帖子放入外袍内,三言两语,无银票,无许价,只请谭沐秋…… 在外头就听得姐弟两个帐子里热闹,这一进来,齐天睿正是想插句嘴,一眼看见那拔步床里的光景:莞初躺在床里,睿祺在外头,立刻拧了眉,岂料不待他开口,睿祺惊讶的小声儿先起来,“姐夫!你怎的还没去睡?” “我往哪儿去啊??” “睿祺,”莞初嗔了一声,“快往里头些,给姐夫让地方。” “啊?”小睿祺一听立刻坐了起来,“姐夫也睡这儿么?这么小的床哪里睡得下?” “说的就是,赶紧回你的房睡去!” 说着齐天睿就去拉他的手,睿祺一把甩开,“我才不去!我要跟我姐姐睡!” 眼见那小子就蹭到了莞初怀里,齐天睿眉一竖险些就脱口而出:往哪儿靠呢??你个半大小子,男女授受不亲的!可看丫头抱着他好是疼爱,只得咬牙强忍着端了姐夫的架子,“行了!再闹我这就把你送回去!” 这一粗声,睿祺果然被喝得有些怯,“姐姐……” “好了,谁让你撵姐夫的?”莞初抿了笑,“来,快躺好。”说着把他的被往里拽了拽。 “我不挨着他!”睿祺一赌气起身越过莞初躲到了她身后。 小声儿极嫌弃,齐天睿正是挑眉要呵斥,一见那形状,倒正好了,这才脱了衣裳坐下//身褪靴子,转回头,莞初已是把睿祺安置在床里正给他掖被。齐天睿很满意,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环了那柔软的小腰肢。 “哎!”莞初立刻拍了他一记,“拿你自己被子去。” “嗯?”齐天睿一愣。 “快去啊!”莞初起身掰开他的手直把他往外推,滑滑的锦被一下子就把人露了出去。 “哪放得下啊?”怀里一下空落,齐天睿干脆抱了肩,“我不盖了。” 睿祺噗嗤笑了,藏在被子里露着两只眼睛看齐天睿,“姐夫真不羞!” 人修长,就这么一身中衣躺在被子外头,好清凉,面上安安然,小童笑声入耳,丝毫不觉哪里不妥。莞初看着,知道这没皮没脸的一旦拗着了,真敢这么躺一宿。没法子,只好重躺下把被子打开搭在他身上。 齐天睿立刻转身就势将人拢在怀中,虽是背对着他,却因着今日这难得窄小的拥挤不得不紧紧贴着。薄薄宽松的绸衣这么一贴便轻如无物,柔软娇娇的身子勾得清清楚楚地落在怀中,手臂稍稍一紧,身型凹凸便无遮无拦地呈给了彼此,身热透过薄衫将这毫无缝隙的相贴烧得灼人,大手探下去,只管肆意,连那锦被有了起伏都不觉…… 朦朦的烛光拦在帐外,淡淡妩媚的垂丝海棠花色更将这一室温存拢出无限旖//旎,他越发眯了眼,腻在她耳边,“丫头……你真好……” “哎呀,”睿祺的眼睛就在眼前,莞初只觉臊得浑身都热,不觉扭头轻声呵道,“当着孩子呢!” “被子底下呢,他哪瞧得着。” 莞初想挣,可越动倒越惹了他,不得已,只好把被子拽到脖子上盖严实,好在夜色浓,外头也瞧不大出,这便罢了。 “姐夫,你请沐秋哥哥来唱哪一出呢?” 睿祺清清的小声儿聊起了天,丝毫不觉那近在咫尺的遮掩下羞人的举动。 “不是唱堂会。”齐天睿懒声应道,“来与你们姐弟两个聚聚。” “啊?那可好了。”睿祺欣喜,“姐姐,那我想听你两个唱那个。” 他两个?齐天睿一听睁了眼,“唱哪个啊?” “嘻嘻,”睿祺顽皮,挑声儿问道,“姐夫,我问你,沐秋哥哥唱什么最好?” “嗯……”齐天睿想了想,“那自是萧何了。” “不是问你哪一出,是问你唱什么。” “嗯?”齐天睿没明白,倒见姐弟两个都促狭地笑了,“他除了唱戏还会唱什么?” 睿祺咯咯笑,“姐姐,你告诉他,告诉他啊。” 他的懵懂让莞初也得了趣儿,抿嘴儿笑,“他呀,最好听的不是戏,是……他的落地唱书。” “什么?”齐天睿惊得手下都停了,“他还会落地唱书?”谭沐秋是道地京城人士,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唱白极纯正,而落地唱书是江南小曲儿,吴侬软语,别提多柔软,莫说是北方人,就是齐天睿这个正儿八经的金陵人都拐不出那个韵味。更况,谭沐秋身型高大,英气逼人,他要是开口唱书,铮铮阳刚之软柔,那得是怎样的奇景幻影?? “哈哈……”看着姐夫那副惊震模样,小睿祺再也忍不得,在被子里笑得直翻滚。 “丫头,真的?”齐天睿顾不得,只管咬了怀中,“不是哄我??” “不是,”莞初笑,“他真的会,而且唱得很好。只不过从不显在人前就是了。” “他怎么会学这个呢?”齐天睿实在惊奇。 “是姐姐教给他的!”睿祺道,“就他两个唱,他两个听,都不许人近前呢!” “哪是。”莞初赶紧道,“当初我小,只会那个,爹爹说正好给他调调音色,就一道学。后来么,他唱得太好,我只管搭着,爹爹说,江南曲班也无出其右者,是个奇才。” 齐天睿闻言狠狠咂了咂嘴,“那这么说,我若不得见岂不是此生憾事?” 三人笑,笑得那帐子上朦朦透进来的烛光都晃晃的,不一会儿,噗,灭了…… …… 夜静,莞初轻轻拍着,拍着,黑暗中传来小童熟睡的声音…… “丫头,他睡了,”齐天睿轻轻吻在她耳边,“来,转过来。” “睡吧,还要做什么……” 她嘟囔着,不肯依。他哪里顾惜,只管扳了她的身子转进怀中,低头就寻了那想了一天的娇渴之处,她立刻往后一挣,靠在睿祺身上,“别……” “丫头……”他急,却不敢强,只压了声儿道,“今儿还不行么?” “我……我受不得……” 小声儿好怯,黑暗中都想得到那粉粉的小晕染了两腮,他越觉心动,“丫头,我忍不得了,亲亲,啊?” “不要……” 莞初不觉就更往后躲,“嗯……”熟睡中的睿祺被挤得难受,胳膊挣出来使劲一推,莞初不防备被一下撞回他怀里,将将挣出多一点点空隙荡然无存。 他再不肯求,紧紧揽住,低头,闯入……那初尝便几是销人魂魄的滋味又在口中,寻了她,用了全身的精力纠缠,他再屏不住,沉迷下去…… 缠//绵蚀//骨,胸口闷得几是将人吞噬,喘不上气,她似溺水将死的人,最后一丝神智从袖口中捻出小银针,一针狠狠扎进自己的穴位…… 尖利的痛瞬间传遍全身,人立刻惊醒,任凭他痴//缠,任凭他爱//抚都再抹不去那刺到指尖、心头的痛,汗珠挣出,晶莹剔透…… 直到那燥热将要爆裂,他险些把握不住自己,这才住了。慢慢喘息平复,两个人,都是一额头的汗…… …… 雨声住了,风儿轻轻,窗缝里飘进雨后湿气清凉…… 相拥而卧,两人亲亲地说着话。 “丫头,” “嗯,” “我今儿接了个帖子。” “哪儿的帖子?” “韩荣德。几日后要在他的私宅宴客赏花。” “是么?”莞初蹙了眉,“私宅,会这么张扬?” “说是只请私交的朋友。”说着,齐天睿冷笑一声,“其实,他就是想看看我。” “嗯……自从赛兰会你们还没见过吧?” “没有。” “那就是了。秀筠的事只听传信他怕是不能心安,要亲自在你脸上看。” “嗯,那就让他看。让他好好儿地看。” 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依然能感觉到那话中掩不住的阴狠,觉得他冷,她伸开手臂将环了他的腰,紧紧的…… “丫头,” “嗯,” “到时候,我估计……有一个人会在。”他斟酌了一下道。 “……千落。” “嗯,我得见见。” 怀中没了动静,齐天睿低头,轻轻啄吻她的发,“听话,啊?” …… 谨仁堂,厢房。 “姑娘,天都快亮了,还不睡么?”文怡的丫鬟九儿看着那烛光晃出帐中的形状,披头散发、影影绰绰,守在一旁只觉心焦,“姑娘,这可不是在家里,一旦让人瞧了去,还了得?” 无人应,只有若有若无的曲调伴着那恍惚的影子,静夜里,诡异得人后脊生凉…… 姑娘真真是要疯了,不过是两年前跟着老爷出去看了一场他的戏,从此,那赵云和林冲就把她掳了去,人像魔怔了一样,得空儿就往外跑,哪怕只是恍惚听说一句,哪怕是一点点他的痕迹,也要寻了去。难得一次,他近在咫尺,连着三天的戏,背着老爷、夫人,姑娘场场不落,哪怕就是曲终人散,空荡荡的戏台之下,她也要站,直到那台上出现他的幻影…… 他走了,也不知人家是看她痴还是当真,戏院的人说有一只他用来饮场的小壶落了下来,这便舍了身家把所有的私房钱拿出来买了回来,从此再不离枕边…… 一到夜深人静,放下帐子,一遍一遍学着他的唱词,直到天明…… 烛灯下,墨迹斑斑,写满了纸上,写满了心头,都只有三个字:谭沐秋……   ☆、第86章 …… 隔着弯弯曲曲的水廊桥,远远地看着那个人,雪白箭袖,一尘不染,面色清冷,英俊挺拔,似天边那一尊总司光明之神,高高在云端,不近凡尘…… 谭沐秋,褪去那大将军的行头,常服常衫,依旧掩不住逼人的英气。他的高贵,与生俱来,总是微蹙的双眉带着淡淡清愁,将那冷峻刚毅的棱角覆上一层让人欲罢不能的神秘;他的俊朗,无处增减;他好洁,喜素,在一众非富即贵的公子中,清绝独世;每次在台上看到他,都仿佛千年之前那位白袍将军,血战疆场,凯旋而归,带着一身的伤与痛,依然威风凛凛…… 阴云的天,冷冷风过,文怡站在桥头悄然入定,周遭的锣鼓、人声都不见了,端阳节的喜庆、翰林府的规矩礼制都随风而去,再也无关…… 自小就是个执拗之人,想要什么,千方百计,却并非死钻牛角的蠢人,也知道求之不得,退而得其次;却怎料,三年前,一眼误终身,从此心头梦中再也挥不去他的身影,人像魔怔了一样,莫说是他在台上的戏,即便就是他不开口,远远一眼,她的魂魄也要随了去…… 今生,就是要与他双宿双栖,受尽辛苦也要得着他!不论这中间有何艰难,有何阻碍,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决不罢休! “姑娘,别去了。” 丫鬟九儿在一旁看着真真心焦不已,原先在自己府里疯也就罢了,在人家这高宅大院的翰林府,姑娘竟还是不知收敛。今儿端阳节,早起跟着太太们去东院行罢礼,趁着亲戚多说话的功夫悄悄儿溜出来便再魂不守舍。 从那谭沐秋进了府门就一直远远跟着,看着他被二爷招待着进了小厅,自此便在这桥头上候着,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这会子那边开了宴,原当再等不着了,谁知那人倒出来了,眼看姑娘就要迎了去,九儿赶紧劝,“姑娘啊,还要寻了他说话么?上回咱们追到粼里,你不是已经找过他了,还有什么话没问清楚的?” 痴怔的眼睛终是回了些神,想起那一次心就痛,她苦苦守候相见,他却一字一言,冷得似冰雪利剑,拒她千里之外;大雨滂沱,淋透了她的心,回到家就病了,被娘亲关了整整一个月,日日夜夜再不能寐,眼前都是见面时那远望不得见的英俊模样,又是那近在眼前却不得相惜的痛憾,至于他说了什么,早已九霄云外…… “上次他连着三天的戏,累了。今儿看着精神倒好。” “姑娘啊,”九儿忍了忍,一狠心,“人家谭老板不是说心意早有所属?你何必……” “放屁!”文怡厉声呵斥,“这几年他一直忙着,唱了近千场,哪里得空儿?转身来,转身去,不过是戏班里的小丫头子们,哪个配得起他?!莫说他不出堂会,不与人瓜葛,即便就去,又怎会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庸脂俗粉生了情意?” “姑娘……” “他不过是为着自己的不得已,敷衍我,不敢当真知道我的心罢了……” “姑娘!”一听文怡又要说起他两个是如何神交、心意相通,九儿也豁出去了,毕竟这要闹出事来,自己的命也活不得了!“姑娘!这可是齐府,一旦有些什么,咱们太太、姨太太知道了还事小,惊动了人家老太太可了不得!再者说,似姑娘你这般的样貌、家世,你两个即便说得通,咱们老爷太太能让你嫁这么一个戏子……” “啪!”一巴掌扇在九儿脸上,文怡咬牙道,“再敢吐一个字,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九儿捂着脸,真真想哭哭不出,文怡强压下火,转头往远处瞧,不觉惊道,“他人呢??” 只这么两句话争执的功夫,那小厅前原本还站着与人寒暄说话的谭沐秋已经没了踪影。文怡急,丢下九儿就往前头去。绕过湖边,将将走过穿堂,正见齐天睿走了出来,“表哥!” “哎!”齐天睿一眼瞧见,大步迎了过来,“你怎的到这儿来了?女眷都该在后头才是。” “我……”文怡闻言略略一顿,齐府规矩大,真的倒忘了今日宴客,这前面正堂是待男客的,这么闯来若是被齐家老爷瞧见可真是冒失了,忙绽了笑,“表哥,我等着看戏呢!怎的这半日也不见?” “外头的戏已经开锣了,女眷们的摆在水榭边的戏台子上,候着老太太的吩咐呢。” “哦,那谭沐秋的戏在哪边?” “我正要去找你,说的就是这事。来,过来。”齐天睿示意文怡随着他走了几步进了一旁的角门,“谭沐秋不出堂会,我今儿是按着客请他来的。” “啊?”早就料定表哥有手段又舍不得驳她,文怡此刻佯作失望,赌气道,“那,那我岂不是听不着了?不行,我不依!” “瞧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齐天睿笑,压了语声道,“谭沐秋没上宴,我让天悦把他带到素芳苑去了,另摆小宴相聚。原本就是要带你过去,也算见见真人。” “真的??那可是好啊!”文怡顿时欣喜,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不过,”齐天睿又嘱咐道,“今儿若是人家赏脸,许是能给咱们几个唱一段,若是不能,可不许混赖。” “嗯嗯,”文怡忙点头,“这我自是知道,那是大角儿,哪能强着人家呢。” “我这边还忙着,你先过去,跟你嫂嫂说我还得一会儿,你们先说话。” “哎!” …… 素芳苑。 远远看见那高大的身型从园子口的月亮门里进来,守在院门边的小睿祺乐得就往那边跑,“沐秋哥哥!沐秋哥哥!” 谭沐秋看见他也大步迎了过来,“睿祺!”弯腰两手接住跳过来的小童转上了肩头。 “哈哈……” 小睿祺像一只展翅的小鸟,飞绕在那结实有力的肩头,乐得小脸红扑扑的,好一会儿谭沐秋才让他落在怀中,“又长高了,也沉了,以后哥哥抱不动了。” “谁说的?还轻着呢!” 天悦在一旁看着也逗道,“沐秋哥哥这是使青龙偃月的臂力,你几时能重过那把刀呢!” 小睿祺立刻应,“就是就是!” 素芳苑近在眼前,又见他兄弟二人相见融融,天悦便放下心来,与谭沐秋道,“师兄,让睿祺先带你进去,我到我们老爷跟前儿去应承一会儿,待会儿就过来,我今儿也不过前头去了。” “嗯,你当心。” 目送天悦离去,谭沐秋正待转身,小睿祺附在耳边道,“沐秋哥哥,你是专程来看姐姐的吧?” 谭沐秋微微一怔,轻轻刮了下小鼻子,“她在哪儿?” 小睿祺从身上跳下来,拉了他就往素芳苑里去,将将进了院门,抬手指向那树荫遮蔽的小楼上,“那儿!” 谭沐秋抬头,枫杨垂枝,漫绿枇杷梢头,半开的菱窗边,妇人的衣衫,妇人髻,艳丽华贵,依然遮不得那出水莲儿一般、女孩儿的清灵,看着他轻轻抿了唇,两只小涡儿乖乖地扣在嘴角边,一如既往,封在他心底的痛忽地翻涌…… 两年,整整两年,因着那一场争执,师傅狠心再不许他见。忙得抽筋脱骨,夜不能寐,眼前也要见,见她守在窗边的模样,欢喜也好,委屈也罢,苍白的小脸带着恬恬的笑,看他练功,听他练功; 陪在床边看她吃药,背着她下楼,扶着她走路,偷偷带她到娘亲的坟头,一坐就是日落西山…… 扎针,体无完肤,汗如雨下,她的日子比那炉子上慢慢熬炖的汤药还要苦,却每多一日都是欣喜。他在老树枝上搭起了红绸,不能走也要飞!合着药力,将她托上红绸飞舞,一次次滑落,落在他怀中,听那笑声一天比一天有力,看那小脸一天比一天红润…… 日子慢慢长久,难补残缺,却相依成命…… “沐秋哥哥,沐秋哥哥,咱们进去。” 小睿祺直拽他的手,谭沐秋这才回神,随着一道进了小楼中。不知是特意安置还是怎样,来往并不见伺候的家下人。被小睿祺牵着, 帘子打起,近在咫尺,四目相接,看着那浅浅清澈的水眸只管怔怔地映着他的脸庞,谭沐秋轻轻一挑眉,“怎么?两年不见,连个‘哥’都不会叫了?” 莞初想回给他个笑,却不知怎的竟是笑不出,抿了抿唇,“……哥。” “嗯。” 将他让进房中,莞初把将将烹好散过热气的茶,沏入放了冰糖梨片的茶盅里,“没有梅瓣雪,只是清水加了罗汉果、枸杞、红枣。”今日早起从小厨房搬了药炉来煮茶,就想起从前跟着他采梅花上的雪,剥罗汉果,养护嗓子,他讲究极多,一前晌她调了好几次都记不真切当初的味道,“你尝尝,不知是不是因着水不好,总觉着不如从前呢。” 谭沐秋接过,抿了一口,“我如今只喝白水。” 一句话,淡淡的,将那从前的记忆完全抹成了白水。那已然凉去的味道又飘入鼻中,丝丝苦涩。他见状搁了茶盅,轻轻拉了她的手,“来,过来,我看看。” 被他拉在身旁,看着他双眉微蹙、一脸冷色,一瞬间竟似又回到那从来不见他笑、却始终温暖的日子,“哥……” “你想我么?” “不想!”莞初忽地眼中有泪,“谁让你非要跟爹爹说要带我走?好好儿地就再也不见!”   ☆、第87章 …… 小手搁在他的掌心,软软的,像一只小鸟儿,不握,也不离;咬着牙,唇抿得紧紧的,两只小涡儿便随着瘪在嘴角边,浅浅的眸底隔着泪,颤颤晶莹的水光。她还是小时候那样,多苦的药都咽得,多痛的针都忍得,对着爹爹的眉头从来都是笑,仿佛每一日都是额外多得的惊喜,弱小的命儿一点点看着流逝,让人想心疼,都不敢…… 只是,这世上,却有一个人,她会冲着他喊,冲着他叫,会打他,会咬他,会为了跟他赌气不吃药,会故意从绸子上摔下来,哪怕就是一日他外出练功回来晚了,也是天大的委屈…… 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脸,那满满的泪就滚成了泪珠儿,灼在那早已死去许久的封印,撕开了口,酸楚漫过心头…… 师傅是恩,恩重如山;她是亲,心血相连……远离了千里之外的家门,天涯飘零,总以为上天早已将他堕入万劫之狱不得轮回,却不知,竟是赐给他一个软软的小人儿,一个残命难存、只剩一点点热量的小东西,从此,捂着他,暖着他,将他这冥顽不灵的冰暖化成水,与他相依度日…… 此生之命,唯有之爱,就在眼前,谭沐秋起身,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搂在胸口,“是我的不是,不该走……” “哥……哥……”莞初哭了,他终于低头,两年前那一夜大怒之争,没有将他们父子师生的情意斩断,却生生把她给隔了出去,他死硬的骨头,从此登门孝敬爹爹也再不见她……“你……你走……我只当是错在我……” “怎么不是?就是错在你。”听着她的泪,心里的痛缓缓流淌,热热的,竟是这么舒服…… 莞初抬起头,看到他的唇边难得地有了一丝笑,只是那眉头依然不展,抬手轻轻给他揉开,“哥,爹爹是想让你好好儿地过,理得一番事业,成家,娶妻,天长日久。何必,带着我……” “原以为,此生知我者,莫过义父。如今看来,唯这一桩,再不可通。” “哥……” “十年前,我已无命,何言家。今生惟念一处归宿,义父却偏偏,不肯给我。” “爹爹他……”想起那一夜看他冲出门去再不回头,爹爹老泪纵横,莞初不觉心酸,“你是爹爹今生之最得意,我是个累赘,他已然承受不得,又如何再给你?” “这累赘我背了八年,抱了八年,我活过来的时候,已然与她血肉相连,一朝割离,鲜血淋淋,谁可怜我?” “哥……”逐出家门,恩师惨死,一家门庭几乎覆灭,他早就在那一场轩然大波里死去,涅盘重生,竟是在她小小的病榻边,所有的慰藉都给了她,莞初心疼不已,张开手臂将他抱紧,“哥,你好好儿的,求你……你若是不好……我,我……” “你怎样?” “我就再不吃药了!”昨夜的针痛得她一身的汗,却依然挡不住那潮水般蚀骨的缠//绵,自己这身子已然撑不住,莞初狠道,“早一日了,早一日干净!” “好,你断了药,我这就带你走。寻个清静之处,咱们一道去。” “你……” 小脸上满是泪痕,眼中的伤再不同与从前那撒娇的哭泣,心痛,痛彻肺腑,大手轻轻给她擦拭,“傻丫头,这世上,你最会活,也最该活。只有你好好儿的,哥才能好,你懂么?” “……嗯,可你……何时娶嫂嫂?” 他低头,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娶谁,都会恨死你。不如,放你一马。” “哥……” “嫁了人,还许我想你么?” 朦朦的泪光中看着他,今生除却爹娘最最与她连心之人,轻轻地,点点头…… “那就够了。” 整整两年的思念,两年的怨恨,就在熟悉的怀抱里悄然化去,他的语声复了平常,似是有了圆满的结果,莞初却有些怔,不知是往前走了,还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天…… “这些时身子好么?” “……嗯,”莞初回回神,“每日都吃药,练功,并不觉着怎样。” “他如何?” “嗯?他?”莞初愣了一下,这么近,那探寻的目光如此犀利,有些心慌,敛了眼帘方道,“相公他……很疼我。” “真的?” “嗯。” 谭沐秋闻言未置可否,只道,“当初以为义父会为你再择良配,叶从夕当是一位。君子款款,性情柔和,我只是觉得此人过于清淡,略通曲乐,不好戏文,怕你往后的日子无趣。却见你二人难得相合,他填词,你谱曲,也算琴瑟和鸣,当你属意于他。谁曾想到最后,你却还是为了娘亲多少年前的遗嘱放不下。这倒也罢了,若是旁人我亦无话,却偏偏,是齐天睿。” 这一番,显是话里有话,莞初惊讶,“他怎么了?” “偏居粼里,义父又深居简出,怎能知道这位金陵城里有名的人物。”一句出,谭沐秋不觉轻轻摇了摇头,“翰林齐府,世代书香,就出了这么一位离经叛道的大逆子。” “他不想从仕,想做商贾,何错之有?”莞初蹙了小眉,“旁人嫌他是不通情理,哥你怎么也嫌他?” “商贾无错,多少世家子弟也有从商立世。只是,他却与人不同,起家靠的不是诚信买卖,靠的是玩,玩物,玩人。那手段绝非书香门第的公子使得出,至今江南一代还免不下那‘七进七出’的骗局,得罪了多少人。” 莞初抿了抿唇,有些受不得他的目光,看向一旁,才见小睿祺这半天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候在桌旁,此刻正托着腮专心地看着哥哥,小脸上一副极嫌弃的模样仿佛找到了去处,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他做大了身家,短短几年就横行金陵,也算奇才。” “说的正是,”莞初悄悄松了口气,“你不曾见他的钱庄,那般的风险与劳累,只是靠玩如何撑得住?” “我并非看轻他的才能,只是,他不单是靠玩起家,更是因为这一个‘玩’字闻名金陵。青楼、教坊、戏院、赌局,到处横行。几年前他因着非要我班中一位琴师出堂会与我起了争执,不打不相识,从此也算接下交情,一次打赏就出手百两。更听闻,赎下的歌//妓、曲伶不计其数。这么一个人,你若说他肯开粥铺广济贫危,还可信;若说他能满知实情又从未与你谋面之下还能应下这桩婚事,怎能不让人生疑?” 谭沐秋斟酌再三方说出这番话,隐下不能言,以莞初的品貌才情,齐天睿绝不会不动心。只是,她难承妻道,若是换了叶从夕,为着心意相通,定然能安心守护;可齐天睿,生平最好就是赚钱,夜以继日,金银成山,与他赚来的那些钱一样,俗世之中一个最俗之人,好财,好才,更好色,一个女人他都不足够,更况,一个都没有? “公爹早就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你也说了,他一向精于计较,这么大的事若非深思熟虑,如何肯应。” 她说得好是笃定,头却不肯抬,谭沐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真的?” “嗯,他疼我呢。”看着他的眼睛,她也把自己的眸底呈得一览无余,“一天除了在柜上就是在家,便是往旁处去,办完事连夜就回,从不让我多等。而且,他好琴,好戏,好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吃的,玩的,每日都哄着我。” 谭沐秋轻轻点点头,她还好好儿地活着便是齐天睿知道实情的佐证,只是,新婚燕尔,又是这样惹人疼惜的人儿,相敬如宾并非难事,可这远观还能观几日?这清水夫妻还能忍多久?若是一直冷待于她,虽说寡薄,倒可平安;可她口中,他每日都缠在身边,若非有意,怎会如此?一旦哪一日把持不住,饿狼扑食,就端端枉她性命;若是还知顾及,在外头疏解,又会伤了她的心。横竖,她都难过…… 这一番盘问,莞初已是有些招架不住,原本与这最亲之人什么话都说得,可偏偏这闺房中事就说不得!怎么说自己如今的左右为难?齐天睿,他们都嫌弃,却是她的亲亲相公,他的好,只有她知道。原先不敢说出实情,是怕他火起,怕他因着被骗与宁家动了干戈;如今不敢说,是怕伤了他,怕相公不要她…… 越是缠//绵,越是难忍,越不敢说,不能说…… 此刻看兄长点头却眉头又紧,显然没有放心,莞初心更慌,咬了咬牙,又抬手给他捻开眉头,强绽了笑调皮道,“皱眉好看,可也不能总皱眉。我好好儿着呢。” 谭沐秋叹了口气,“你说他好,我就暂且信。你却不可掉以轻心,齐天睿是个商人,他的精明与计较,不是你我和叶从夕这样的人能防备得住的。” “……嗯。”说得他那么可怕,不如说他是狼好了…… 看她嘟了嘴巴,讪讪的,谭沐秋又柔声道,“莫怕,我原先一直在粼里,自你嫁过来,我也搬到了金陵。近在咫尺,你自己警醒着,一旦有事,赶紧知会我。” “嗯。” “那套银针还在手边?” “嗯。” “我再教你几个穴位,一针下去,他就动不了了。” 莞初好想说不用啊,这样的穴位多伤人,我要是一时失手如何是好?他要是残了如何是好?他要是死了……我如何是好…… “沐秋哥哥,也教给我!”一直安安生生在一旁瞧着的小睿祺一听这个来了精神,搬了凳子踩上去,搂了他两个,“我也学会,保护姐姐!”又对谭沐秋道,“沐秋哥哥,我姐夫不是坏人,可孝顺我爹爹娘亲呢,可他就是会欺负我姐姐。扎得轻些就好了,不要扎坏他。” “欺负姐姐就不行。” “嗯嗯。” “好了,”莞初嗔道,“越来越没规矩,快下去。” “谁让你两个总抱着不撒手,都没有我的地方。” 小童声儿挑得好高,原是多少熟悉的亲近一时倒成了不妥,两人看了看,莞初起身离了。 “来,下来。”谭沐秋将睿祺抱下,坐下//身,把他搁在膝头,“上次你跟我背你先生填的词,说太长只背了一半,如今可背完了?” “早背完了,我先生又给了我新的。”睿祺得意,又搂着谭沐秋的脖子道,“沐秋哥哥,今儿我不想背,我想听你和姐姐的落地唱书。” “落地唱书?”谭沐秋一挑眉,莞初在一旁抿嘴儿笑了。 “就是啊,原先你们背着人总一起唱,怎的我就不能好好儿地听一次,老得偷听?” “你原先总偷听啊?” 一言暴露,看哥哥惊得挣了眉,睿祺也不羞,只管掩了嘴嗤嗤地笑。 “还有旁人想听呢。”想起夜里齐天睿的纠缠,莞初轻声道,“不如等他一起来?” “不行。” “不要等姐夫,不给他听,就给我听。”睿祺忙道,“快点啊,一会儿他们都来了。” 谭沐秋清了清嗓子,看着莞初,“唱哪段?” “《孤雁凌空》。” 谭沐秋略略一怔,这是两年前他们分离的那一日两人并未合完的一曲,而后,只有他自己,夜里轻声吟唱…… “孤雁凌空飘天涯,处处无家处处家……” 吴侬软语,刚柔相济;琴瑟相合,天妒灵犀…… …… 一曲终了,房中好静,连睿祺都一时回不了神…… “多久没给我画过脸了?” “今儿没妆笔,不如,我给你裁裁鬓和眉?” “好。” …… 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魂魄飘在半空,恍恍不可落…… 一步,一步,颤颤巍巍的木楼梯,似把这一辈子的路都走尽…… 院子里,花红柳绿,阴云之下,满目伤痕…… 齐天睿从院门进来,远远看那人一步一晃,像那孝幡旁幽灵的纸塑,全不见魂儿。赶紧迎过去,更见那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不觉惊道,“文怡,你这是怎的了?” “……表哥,你来晚了。戏……已经唱完了……”   ☆、第88章 …… 端阳节的午宴随着戏,都是特意为这一日排的团圆喜庆,锣鼓家什使得多,听不得什么,不过是热热闹闹地哄着老人高兴,一开锣就到了后晌。待散了戏,金陵本地的客便都告辞离去,住在府里的亲眷们都各自回房先歇了,候着夜里的小家宴,实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小姐们也再吃不下什么,为的不过就是说说话儿了。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梅雨季的雨总像个不得夫宠的女子,一旦伤心起来,淅淅沥沥,戚戚艾艾便没个住。 莞初一身鸭蛋青的清凉小夹袄盘腿坐在拔步床上,翻看着之前整理下的一大本戏谱。今儿谭沐秋来她把从裕安祥书架子抄来的戏谱给他瞧了,那是当年云逸的,两人合计了一下,与天悦确实很合,稍稍改动便可给他用。 阴雨天,早早掌了灯,自齐天睿从私宅搬回来,这房中都换了玻璃灯盏,一盏支在床头高几上,十分明亮,只不过夜里,他还是喜欢用小红烛,弄的一帐子暧//昧的红晕。这会子帐子搭起,莞初抬头瞧一眼那桌边的人,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莫说是说句话,都没往她这儿瞧一眼。 今儿晌午他进门时,她将将给谭沐秋裁了鬓角,正小心地裁眉,手中是极锋利的薄刀,便没抬头应他只管专心手下。而后三人一道候了天悦一道吃酒说话,莞初一旁陪着,倒听得出他二人果然是早有交情,这一来越发亲上加亲,十分热络,只不过席间再无人提一个“戏”字。 用过午饭,又吃茶。谭沐秋不饮茶,还是莞初给他煮了罗汉果的水来,晾温了方吃下。 待谭沐秋告辞离去,齐天睿也走了,临出门也没交代往哪里去,想问他一句,人走得急,头都没回。后来还是听天悦说才知道是去了柜上,彼时莞初并未觉着怎样,毕竟他这些时忙同源米铺的事可算得是事无巨细桩桩亲手过,再不得闲。 等到飘起了雨,人回来了,随身带着两只木匣子,打开,摊了一桌子票据、账本,这便只管忙了。 难得的清静,莞初也乐得安心地研看她的戏谱,只是今儿怎的倒觉有些冷清?平日里,只要他在,哪怕就是忙得不得了,也总要往她身边来腻一会子,或是把她拽进怀里揉//搓、不知羞地轻薄几句。今儿却是十分静,静得这房中只有淡淡的潮气、细细的雨声…… 莞初时不时地往他那边瞥一眼,看那眉头微蹙,手下的笔动得飞快,心便放下,许是忙吧。 “二爷,”正各自无话,绵月从外头进来到桌边轻声回话,“福鹤堂传话,说请二爷二奶奶过去吃晚饭。” 齐天睿未抬眼,只蘸蘸笔,“睿祺呢?” “三爷已经带着小公子过去了,说是就等着二爷和二奶奶呢。” “回老太太话:二奶奶病了,起不了床,今儿不过去了。” 原本听了绵月的话,莞初已然搁了戏谱,起身准备换衣裳,此刻这淡淡的一句让人好是纳闷儿,她好好儿的啊? “二爷,姑娘她……”绵月看了看莞初,也是不解。 “吩咐楼下关院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再上楼来。” “……是。” 绵月退了出去,掩了帘子关了门,小楼上又复了将才,静悄悄的…… 莞初站在帐帘边看着桌边人,他依然专注手下,可那脸色这会子才觉得像是发青了,莞初抿了抿唇,走过去,轻声道,“相公……” 他不抬头,只管在账簿上写着,蝇头小楷,极端正。 莞初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问,“相公……” “别再叫我!” 闷声一句,他总算是开了口,可这一回那强压了怒火的语声莞初总算是听了出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转而又觉得委屈,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凶?可瞧着那脸色完全黑了下来,心里有些怕,俯身屈了膝,轻轻扶着他的手臂,“相公,你怎么了?生气了?” 语声怯怯的,好乖,乖得让他憋了一天的怒火突然就绝了口,“啪!”地一声撂了笔,墨滴飞溅!莞初端端吓了一跳,浅浅的琥珀登时就愣住,“相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小手挽着他的胳膊,齐天睿恨不能即刻一把握了拖起来好好教训!却强压着放在膝头,忍道,“说,你与那谭沐秋,究竟是怎样?” “没怎样啊……” “没怎样??”齐天睿一声应,咬着牙,气得牙关都打颤!今儿他安置了前头匆匆就往回赶,总想着丫头的娘家人才是要客,要赶紧回来应酬。岂料一进门,见那男人在桌旁款款而坐,丫头站在身旁正小心翼翼给他裁眉。彼时两人贴得那么近,谭沐秋身材高大,丫头娇小,像端端拢在他怀中;他闭着眼睛,神色如此安然,如此心醉;她低着头,怕弄疼了他,一面当心着手下小刮刀,一面轻轻地吹着,嘟嘟的唇离得那么近…… 齐天睿当时只觉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一棍,打得他脑袋发懵,半天都回不了神!丫头几时如此小女人?在他跟前儿从来都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每次想亲近都是他强着她,何时曾如此心疼过他??更可恨那谭沐秋!听到他进了门,都不睁眼,只管享受!齐天睿当时眼睛里只有脚下那只镶了云石的圆凳,真真是碍着丫头,怕她羞、怕她伤心,才没一凳子拍下去拍死他! 一满缸的醋喝下去,他已然烧炸了肺,她却一副乖巧巧的小模样,不知不觉,眼睛只管跟着谭沐秋,给他夹菜,给他煮茶,莫说是心疼一下自己的相公,连问都不曾问一声!这会子,那清凌凌的小声儿竟好是无辜,齐天睿恨道,“你们还要怎样?光天化日之下,被那男人抱着,给他梳头裁眉还不够??你看看你,好端端一身的喜庆,他一来就哭红了眼睛,是怎样相思让你如此心酸??!” “相公,相公,”他的手都发颤,莞初赶紧握了,双膝撑不得已是跪在他身边,“你莫生气,我,我……原先在家,他上戏都是我给他画脸,给他裁鬓、裁眉,今儿不过是忆起旧时,难免伤心……相公,他是哥哥,你何必……” “哥哥??”她的小声儿软,慌慌地想给他解释,可入在耳中齐天睿只觉是在护着谭沐秋,越发一股火蹿了起来,“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来到江南之时已然成人,你也将到睿祺的年纪,老泰山再糊涂还能让他怎样亲近你??抱着你?哄着你??你是病还是残??” 劈头盖脸,他的怒火扑面而来,震得她的心通通直跳,想说相公……我当时真是的……又病又残,虽是睿祺的年纪却是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他将将十七岁,也是个又病又残的人,相依为命方得支撑…… “相公,相公……当初还没有二娘,我与爹爹相依为命,”跪在身边,趴在膝头,握着他的手莞初心慌意乱,“他来时一身伤病,我陪着,一日一日,自是亲。小的时候,没有娘,不懂教养,就跟他亲近……他真的是哥哥,相公……今儿,今儿是我不知把握,惹你生气了,相公……” 她已是带了泪声,身子在他怀中,软软的只管求;一声声哄,哄得他心软,心越软竟是越觉酸!这是他的丫头!是上天可着他的心思造出来的小尤物,不该是生下来就候着他的?怎的竟是被旁人思想?!今日那景象便疯了一样又现在眼前,一时把持不住恨不能将那男人即刻食肉寝皮! 此刻听着她求他更逞了势气,咬牙狠道,“你,你真真是不省事!女孩儿家待字闺中,不好好儿地等着我,竟是招三惹四!还没嫁,就有人来跟我要!我只当那叶从夕不过是在后院见了你便痴心,鸿雁传书,暗下私会,我竟是愚了心地助你们!谁曾想他这般竟还算不得什么!还有个亲近了多少年的谭沐秋!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哥、谁的亲,从今往后,再不许他登门!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再提他,更不许再见他!” 他喝得狠,她一怔,一颗泪便滚了出来,“相公……我,我已是两年不曾见他,往后……” “两年不见都过得,一辈子不见照样过得!!” “相公,求你……他是哥哥,我,我不能……” “不要求我!说不许见就是不许见!也不许传信!敢让我发现他还在惦记你,我抄了他整个谭家班!!” 莞初狠狠一震,泪水瞬时就凉,慢慢站起身,“两年不曾见他……往后,再也不能不见了!” 齐天睿正是要就了势头呵斥,忽地一愣,她说什么?? “是我不检点,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检点!” “丫头!!” “他就是抱着我,哄着我!这么多年,我是在他怀里长大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会因为与你的一纸婚约把他逼走,我,我绝不嫁给你!!” “宁莞初!!”   ☆、第89章 …… 他腾地起身,一声吼吼得自己心肺俱裂,一把握住转身要走的人,“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站定,转回头,泪痕斑斑的小脸没有半分他那暴怒的颜色,浅浅的琥珀冷冷清凉,一字一句道:“我说:若是早知今日,我绝不当初!……十年前,我娘不该骗我,要我跟着你走完今生最后的路……三年前,公爹不该骗我爹爹,说你在等着我……你从来不知有我,又何来等我!若不是那一纸荒唐的婚约,爹爹不会撵走我哥,今日他也能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容他栖身之所……” “丫头!!” “我嫁进齐府,从来嫁的就是这座小楼,是福鹤堂的老祖宗和谨仁堂的婆母。你说你为我喜新厌旧,可我从来不是新,我也承不得新……我是个念旧之人,心里都是旧事,珍存至今,我忘不了,也绝不想忘!我做不得你的新,不如……两不辜负。” 她语声清凌,绝情决意,一丁点含糊的泪声都不闻,这么轻,这么狠,似涓涓的流水淌入心胸忽变利刃,刺进最软之处,痛得他猝不及防!即便当年被扫地出门,即便西北遭劫、倾家荡产都不曾伤至如此,这些年风雨之中似箍上了金刚铁罩,任是千锤百打,绝不屈服!只这所有的定力就被这软软的语声彻底打散,一时浑身无力,只觉孱弱;将才的暴怒还在胸口,哽得他难吞难咽,可那志气却瞬间就矮去,硬气的道理、霸道的所有都不及此时的痛,痛得他心发慌,仿佛深渊无底的坠落,唯一的救命绳索就在眼去,上前一把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小小的人儿,那力道大得正似半年前那雨中的红绸,他不防备一个趔趄,重重磕在桌边,“丫头……” “绵月!艾叶儿!” 莞初咬牙一声喝,候在门外的两个丫鬟赶紧进了房中,“姑娘……” “艾叶儿,收拾行李,只带家里带来的旧物。” “……是。” “绵月,去请兰洙嫂子,说我病体难缠,想回家养病。” “……是。” “慢着!”他双臂撑着桌面一声低吼,“都给我滚。” 两个丫鬟被喝得吓了一跳,没有离开,却也不敢再动,都看向莞初,莞初恨道,“去。” “滚!!” 爆裂的一声怒吼,不待两人再应,只见那厚重的大花梨木桌子被一脚狠狠踹翻,杯盘碗盏、细瓷珠玉连同那精心测算的账簿、票据、满满的墨汁一刻倾覆,摔得粉碎、染得面目全非…… 惊心动魄,一地狼藉,看着那红了眼的人,莞初只觉心口像被撕裂了一般,心往下沉,沉得她连一口气息都提不起来,人似溺水一般,苦苦不得活,再也受不得,起身夺门而去。 他大步上前一把拖住那要逃离的人,用力扯回怀中,两臂死死箍住。她像只被困住的小兽,疯了一般挣,却似与他长在了一起,任是她费尽力气依然分不开,只把两人一同撞向朱漆梁柱,重重闷钝的声音,磕碎在他背上……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丫头,丫头!听我说句话,丫头……” “放开我!” 盛怒之下,已然烧没了神智,她挣,他不肯放,身后的禁锢便仿佛魔鬼一般,这一刻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是要逃开他,袖口中突然突出针刺,她五指齐下将埋下的银针全部拔了出来。每天夜里自己扎自己的穴位就在眼前,狠狠用力,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针就这么不论穴位、不论轻重地扎了下去。 “呃!!!” 他低声闷吼,人往下弯腰,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她借机奋力挣却依然掰不开他的手臂,死死的将她箍住。眼前是那几枚银针,一针直直扎入那穴位,深埋其中,几乎要寻不到那针头;其余几枚都扎在他的手上,一枚最长,从手背穿入掌心;一枚最粗,正扎在指节上,软骨敏锐,瞬间爆肿;最后两枚扎在那修长的手指上,指指连心,痛到极致…… 夜里单单是那穴道传来的痛就足以她浑身颤抖,此刻,看着那渗出的血珠,那没入的针头,莞初只觉眼前发黑,心力难承,不久前那几是跳到爆裂的感觉又复来,手颤抖,抖得根本再握不住那针,人却似入了定一般,浑身僵硬,动也动不得,口中只知喃喃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从未如此痛,心与身,痛得他几乎失了神智,只有怀中那握针的人儿才是唯一抚慰,溺死一般将她抱紧,唇颤巍巍呵在耳边,“不能放……放了,我就活不得了……” 她哭了,晶莹的针,弯曲的针,带着鲜红的血珠,一枚一枚掉落,最后一枚落地,她身子一软,被他一把扳了过来紧紧捂在心口,“丫头……” “放开我……我要离了你……” “不行,不行……”他低头,身上的痛不及此刻心头万分之一,用力吻在她的发间,完全没了把握,那么乱,仿佛话中每一个字都要这样啄给她听,“丫头,丫头……今儿是我气昏了头,伤着你了,啊?……我实在是,实在是见不得旁人碰你,丫头……”他不觉就咬了牙,“我,我把握不住……像夺了我的命去,如何忍得……” “我……我再受不得你了……” 她不停地摇头,泪珠儿扑簌簌地掉,他定住那小脑袋轻轻抵了她的额,嗅着那委屈的泪,“受不得也得受。……这些年我真的不知道有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你不能用这个来罚我……我一个人,早野惯了,野得孤孤单单,一直想找人陪,找了许久也找不到;没有疼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疼,总以为我就是人们口中那种冷血之人。可自从有了你,才知道能疼一个人有多好,才知道心疼有多疼……一时一刻,心里再搁不下旁的,见了你就想抱着,不见你,就怕丢了……恨不能,把我的所有都给你,可给多了,怕吓着你;给少了,又怕委屈你……丫头啊,我每日如履薄冰,你知不知道……” 泪水绵绵,一字一句,出他的口,入她的心,朦朦的泪光将两人阻隔,阻隔得那么无力,莞初怔怔地,心底的痛一丝一缕,被他轻轻拨弹…… “你容我些时日,求你……再容我些时日,你专心等的这些年、为我错过的良人佳配,都让我补给你,我能把他们所有对你的好都能补给你,丫头……” “我……我不要。”想起那许久前,她唯一的念想就是活着、长大,长大后像娘亲一样美,长大后还可以遵娘亲的话,坐了花轿,嫁给哥哥……孱弱的挣扎,多少次,竟会为着这一个小小的蠢念头支撑起来。爹爹不知道,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抿了抿口中苦涩的泪,“他们于我,并非你想的那般……” “嘘,”他不容她再争辩,“我是你相公,你懂不懂?今生今世,你想要的所有都该我给。不管是先生的好,还是哥哥的亲,都该我给,轮不到任何人,天赐于我,你是我的……” “你……你怎么这么霸道?” “让我霸着,丫头,让我霸着,啊?”将人儿搂进怀中,贴在心口,这一时,那痛,竟觉酣畅淋漓……“今生,除了我身边,你哪儿都不能去。我不管你心里想着谁,装着谁,是不是就真的这么嫌弃我,也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喃喃自语,心满意足,荒唐得像是个痴人,可不知怎的,这荒唐竟是让她的心好软,“……我有父兄,你若不让我见父兄,我……就离了你。” “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这个道理你都没学过?” “齐天睿!” 怀中小声儿又乍,他笑了,将人紧紧摁在怀中不许她抬头争辩,“好了,不就是个谭沐秋,许你们见。不过,我不管他从前上戏是怎么画的脸、怎么裁的鬓和眉,从今往后,我娘子不伺候!他要是忍不得,有本事就一辈子白着脸唱!” “你!”莞初挣不得,只恨,“你就是小肚鸡肠!哪有君子之量!” “我就是。”他亲亲地用下巴揉揉她的发,“遂莫要逼我,我忍不得你碰他,更不许他碰你!” “你就是有本事欺负人,却从来不敢律己!” “怎么不敢?”他闻言立刻低头,对上她的眼睛,“我能把原先都断掉,不闻,不问,不想,从今往后,全心全意只有你,你能不能?” 突如其来的质问,莞初一时竟是卡了壳,挂着泪珠儿愣在了他眼前。 他一撇嘴角,“不能吧?还敢跟我说谁欺负谁。” “你少在我跟前儿势气!”莞初回神,拧了小眉,“你的原先都是旧情债,可他是我哥!旧情能丢,血脉不能断!你若还是不依,我宁愿……” “好好好,”齐天睿赶紧打断,“你也莫‘宁愿’,我不跟他争了还不行?你们亲,你们好,你许是把他当哥哥,可谭沐秋那个样子分明就是有非分之想,还能瞒得过我?” “你当都是你??”莞初闻言就恨,“哪里是个正经的!” “男人就没有正经的,谭沐秋也是个男人,坐怀不乱,除非他得道成仙了!” “都是你的歪理!谭沐秋谭沐秋,谭沐秋是你叫的??” 提前那个名字齐天睿就恨得牙根儿痒,可此刻却不得不矮下势气,“不就是个‘哥’么?莫说哥,叫他大爷都行,只要你离他远些!” 他明明服了软,却还是这般无赖,莞初咬咬牙还想呵斥,口中竟是没了道理,转身就想离了他,没挣脱,倒打了他的手臂,“嘶!” 听他疼得倒吸凉气,莞初心一颤就要寻了那伤处去,却被他用力箍在怀里,“怎的还挣?” “我……看看你的手。” “莫看,疼着呢。” “……让我看看。” “看什么?是右手,扎废了。” 想起那痛和那沾血的银针,她颤颤的唇轻轻吸了口气,眼中又噙了泪…… 他低头咬在她耳边,哑声道,“心疼么?那你哄哄我吧。” “哄你??” “让我吃了这一场醋,还不该哄哄我?” 莞初眼中的泪瞬时就消了去,“你,你怎么这么没皮没脸?不觉得羞?” “那就抱着吧,休想看我的手。废了就废了。”   ☆、第90章 …… 哄哄,要么不给看伤。 三岁孩子一般耍赖,她听着都臊得慌,他却说得义正言辞,一副凛然的模样,丝毫不妥协。原是不想理他的,可隔着薄薄袄儿,能觉得出身后拢着她的只是他的手臂和腕子,再也寻不着那总也不老实的大手。 一场闹,闹得这房中天翻地覆像遭了劫,闹得她气陷无力、浑身酸软,更闹得两个人都失了神智,什么狠话都说得,一时没有把握,竟是还下了那么狠的手。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耍赖咬过哥哥谭沐秋一口,她从未当真怎样蛮横,谁知这一使蛮力就用在了他身上。如今想来,竟不过……就是因为他吃醋…… “那个穴道……痛,我得给你揉揉旁支穴位,得赶开些,否则解不了。”夜里她扎自己总还有些顾忌,浅入则已,能痛醒着就好,可这一回,竟是险些没了针头,想想那尖利的痛心就颤,莞初轻声劝道,“淤肿起来就难消,你做不了事了。” 分明还在痛,可听她声儿软,他越发逞了脾气,油盐不进。莞初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手臂环了他的脖颈,“你……听话,行不行?” 小袄儿薄,一起身便露出半截藕臂,勾着他,娇娇的怀抱,清香软柔,小声儿在耳边,含羞带怯,气急时散下的发毛绒绒地扫着他的脸颊,痒痒的。心早化了,这半天身上的痛痛得他脚跟都发麻,此刻却觉得都不急了,就势亲亲地贴了她的脸颊,腻声道,“不行。” “……我哄睿祺就是这样,旁的,我也不会了。” “成亲大半年了还不会哄相公,你说你可是个好娘子?” “……哪就大半年了?”她讪讪地嘟了嘴巴,他就是个忘性大的,说得柔情蜜意,像是多长久了,实则两个人好不过才几日而已…… 小脸只管不自在,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却是不知收回,齐天睿笑了,心疼道,“那是为夫的不是了?” “……嗯。” “那好。我这就教给你怎么哄相公。” 话音落,他弯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莞初想寻他的手却左右不得见,这便老老实实地任他抱进了帐中。 她半卧着,他撑了双臂拢着她,手臂压在她身后偏偏不许她看,俯身,眯着眼睛好是柔了声道,“哄人么,要看他最想要什么。想想你相公,最想要什么?” 今夜的灯还未换成红烛,晶莹剔透的玻璃灯盏将那清澈的水眸照得那么亮,轻轻忽闪了一下,恍悟道,“我相公最想要的是……钱!” “嘶!”见他立刻恨得瞪了眼,莞初噗嗤笑了,掩了嘴儿促狭地看着他。让你再给我下套! “到底?!” 他假意恶狠狠的,莞初抿了笑,轻轻歪了头,看着他…… 从来就是这么赖皮赖脸的,从来就是这么不知羞,掩下帐来,再也不够……绷紧了力道,疾风骤雨,仿佛那亲吻是蓄积了整整一日不见的心思,诉说不得,都要印在她身上;偶尔,也会轻柔,和风细雨,蚀人心髓。他闭着眼睛,埋在她怀中,她却看着帐顶,细细品味那针尖的痛,只怕一时迷离,永远离了他…… 一夜又一夜,她夜夜苦刑,却不肯驳了他,究竟是心疼他,还是为的自己那也不得把持的心思?直到他也受不得,狠狠住了…… 他从来霸道,不曾让她把握,她为着自己的不便也从不敢纵了心绪,此刻他这么缠,莞初心里竟是生了一个羞//耻的念头,每日都痛,又怕,又盼,都是他的温存,思来想去,自己竟是还从未碰过他…… 抬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梢,他的眼帘。这双眼睛不论是醉还是醒,总有狡黠的光,猜不透,总觉得坏,可每次那羞人的话从他口中哑哑地说出来,那眼中便仿佛苦苦地燃着一团火,直将她心里的犹豫、酸楚都烧灼尽,只盛下他的话,满满的心思…… 这些年一个人经风历雨,他甚而比大哥天佑还要含了沧桑,眉宇间,精明、冷硬,似是再不通情理。可她的琴,她的谱,每一个乐符,他都懂,深藏的心思,她自己有时都懵懂,他却读得出…… 挺拔的鼻,最好看,亲吻时总会蹭着她的鼻尖,好亲昵;唇……薄薄的,好软,原先总觉得那一翘嘴角的笑最坏,如今却是她最受不得之处,每次的话能揉碎她的心肠,背过人去,再不肯离了她…… …… 指尖滑过他的脸颊,柔柔的,痒痒的,那浅浅的水眸痴痴的,落在他眼中好半天,他哑声道,“看够了没?” 她不答,抿了唇,他又问,“知道了么?” “……嗯。” “那……” 他将将吐出一个字,她已是环上他的脖颈,唇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他腮边…… 他心一颤,正是想说就这么一下么?哪里足够?却发现那软软的香甜并未离开,他竟一时不敢再动。他并非急躁之人,可沾了她从来把持不住,竟是从未想过让她把握。此刻,像她曲中那轻盈的云丝慢慢滑过天际,撩拨得他的心,一时软,软得沉溺…… 柔柔的,印过他的眉心,他的鼻尖,他闭了眼睛,全身便只剩感觉。手上的淤肿已然漫至整条手臂,烧灼的痛一根一根挑着他的神经,和着她甜甜的吻,竟是绝妙。丫头,你真是让我疼死,又让我……疼死…… 到了唇边,她不动了…… 他抿了抿唇,轻轻往前凑了一下,若即若离,给她时候去想,去琢磨,去犹豫,去回忆他的味道…… 轻轻的,她贴了上来,丫头头一次,闭上了眼睛…… 头一次,是她在把握,多少次她被迫着缠到晕眩,这一回自己试着去探寻,为何会那般难以承受?他似明白她的心思,不敢造次,随着她,笨笨的,想纠缠,不知纠缠。口鼻之中,满满都是她的味道,清香可口竟是比那用力地霸道更让人心醉…… 雨丝绵绵,她越来痴迷,心底曾被他搅得波涛汹涌却不敢激荡,此刻只似柔柔湖水的涟漪,将她的心思一波一波揉晕开,将才那情意绵绵的话仿佛细细的雨水又在浇灌,点点滴滴沁入,酸楚竟有了甜甜的滋味,他心里、口中的她,那么亲,那般不舍,没有怜她的病,只有完完整整的她…… 心底的琴弦悄悄拨起,她的吻仿佛那弦音上轻轻的指尖,拨在他口中,缠着他,一道随着琴音飞舞……从此,笔下那山林里飞翔的鸟儿,清清的泉水,都要悄悄地栖在他的肩头,栖在他们的红鸾帐外…… 一曲终了,余音绕绕。她痴痴地睁开眼睛…… 他抿了抿唇,细细地品啄了一下,笑了,“头一次,在口中‘听’琴。” 她也笑了,这一次,竟是没有害羞,只有他,懂得。想起裕安祥书架上的那一本一本她稚嫩的步履,他的痴心寻觅,心如此安然,调皮地看着他,“好不好?” 他挑了挑眉,“真不知羞啊。” “到底……好不好?” “天籁之音。”满眼的温柔再也遮掩不住…… 她嗤嗤地笑,他低头,轻轻抵了她的额头,腻在那小小的鼻尖,“丫头,我何德何能……” 不待他再说出些什么腻人的话,她推开他,“好了,快让我看看伤。” “嗯。” …… 这伤,莞初看得心惊肉跳,莫说是揉,整个手臂早已肿了起来,哪里还寻得到穴位?伤重,更不该用力才是,他却紧紧搂着她,还将她抱进了房中,无从下手,不觉就噙了泪,“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不妨。上些药就好了。” 他自己看着也皱了眉,疼得嘶嘶吸着凉气还只管安慰她。莞初忙安置他躺下,小心地给他清理伤口、上药。已然这个时候,只能是用些散瘀的药,以时日来养了。 齐天睿靠在床头,看她捧着他的手臂疼得小心翼翼,想起谭沐秋今日闭着眼睛,心里忽地一颤,他那不是享受,是心痛…… …… 上好了药,不敢再悬着那伤口,莞初又小心地给他把手臂吊在了绷带上。 这一场闹,早过了晚饭时分,他受了伤又得忌口,厨房预备的端阳节宴便再吃不得,遂莞初吩咐另煮了莲子粥并几样清淡小菜,一口一口吹凉了喂他吃下,他倒乖,没有挑嘴,很是受用。 两人用过晚饭,本是该安置他休息,可齐天睿却惦记起了那被墨泼了的账册。房中已然收拾干净,所有的账册、票据重被放在桌上。两人一道坐了,仔细查看,有些还能辨得清的,莞初能帮着重新誊写,辨不出的便只能是给他看。 “你说,我来写。” “蘸笔。” 莞初蘸了笔,正是要端正了写,谁知他竟接了过去。低头,账簿上刷刷而下、行云流水,漂亮的蝇头小楷,那么清新! 见她瞪大了眼睛,他一挑眉,得意道,“相公厉害吧?” “你,你怎么左手也会写字?” “几年前西北遇劫,我险些命丧黄泉,莫大哥给我捡了条命回来却是残了右臂。一直以为从此要成独臂之人了,遂就练了左手,不然怎么做事。” 他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就专心笔下。 莞初惊讶之外,蹙了小眉,“既是会用左手写字,就不会用左手吃饭么?” “怎么不会。” 哼!这个坏蛋!让我喂了他那么半天! 莞初正在心里叨叨咕咕,心忽地一惊,“你,你说什么?你右臂受过伤??” “嗯。”他头都没抬。 天哪……莞初只觉后脊冷汗往下滑,腾地起身,“相公,相公……” “丫头!”齐天睿吓了一跳,“怎的了?” “不行,不行!你右臂受过伤,这穴道扎下去,会,会引了你的旧伤出来!耽搁了可就了不得了!” “嗯?” “你,你快来!”莞初说着夺下他手中的笔就往起搀扶,“快往里面去躺下。” 看她那皱着眉的神情心急火燎,齐天睿方知重大,“吩咐人去药房请大夫。” “不行!这得施针!” 安置下他,莞初急叫,“艾叶儿!快!央唤赖福儿去谭家班请大爷来!” “哎!” 齐天睿腾地坐起来,“怎么又去请那个谭……你哥来啊??” “你能不能听话?!” 她一竖眉,小声儿又厉,齐天睿咬了咬牙,没敢再做声。 …… 齐天睿觉得自己生平最窝囊的事就是衣衫不整、伤痕累累地现在谭沐秋眼里! 若是旁的大夫还能遮掩说是怎么受的伤,可谭沐秋一眼就能看得出那是丫头扎的。齐天睿原本以为今日他虽是差点气疯了,却绝不肯把这拈酸吃醋的模样现在人眼里,在谭沐秋面前更是显得风度翩翩,十分得体。可丫头一见了她这哥,口无遮拦,把怎么扎的、怎样没有把握的、怎样胡乱下的力道说了个一清二楚! 谭沐秋是个冷人,平日在台上,一身威风凛凛的武靠,演的都是些血战疆场的人物,连戏文里的笑都没有;一下了台,更像千年寒冰冻住了,冷得彻骨。这么听着,眉头微蹙,看着齐天睿,那目光像是利剑,把他劈开,仔细地拨拉着看了个清楚。 齐天睿只觉得在老泰山眼里他都没这般不自在过,这一下,莫说风度,脸面都丢尽了! 唯一还能让齐天睿心绪稍平的就是丫头,一身小薄袄儿坐在床里,守着他,小眉拧着,好是心疼,这一回,那满眼里头都是他这个相公了,才算把今儿这一局勉强扳平。 许是惊动了旧伤,每一针下去都疼得齐天睿龇牙咧嘴、汗珠子往下滚,若不是看丫头心疼得不得了、咬着唇眼里的泪再没干过,他就要叫出声了!心里十分以为这就是谭沐秋报复!哪有这么疼的针灸?是不是要扎残了他、正好趁虚而入??碍着丫头的面,死活没敢再说一个不字。 施针,下药,一折腾就是一夜。房中残烛奄奄,窗外透进一片阴霾的晨曦。 临别,齐天睿不能再叫谭老板,若是记得不错,这谭沐秋与他是同年生辰,许是他还要年长几个月,可这个时候只能随着丫头了,略是尴尬道,“多谢兄长。”而后靠在莞初怀里,极是无力。他不动,丫头心疼便也抱着他,起不得身,这便眼看着谭沐秋独自离去…… 看那白袍之人离去掩了帘子,齐天睿回身就势环了她的腰,“丫头,陪我睡会儿。” “你睡吧,我得去吩咐给你煎药,总得当心着,……莫传给外头知道才是。”这么计较着,莞初越觉悔了…… “可我疼得厉害,怎么睡得着?” “我先拿安神丸药来给你吃。” “嗯。” …… 将将安置齐天睿躺下,莞初就听得楼下来回,“回二奶奶,表小姐来了。” “哦?” 看看窗外不过是将将天明,莞初不觉蹙了眉,看向齐天睿。自己这形状根本没法没法见客,他便道,“就说我昨儿在柜上没回来。” “嗯。”莞初掩下帐帘。 …… 文怡进来就退了房中的丫鬟,身上还是昨日端阳节的衣裳,艳丽的颜色越显得那张脸蜡纸一般,显是一夜未眠, “嫂嫂,表哥在么?” “不在,他昨儿说柜上忙,还不曾回来。” “那谭老板来的倒是巧了。”   ☆、第91章 …… 一夜细雨,早起的天蒙了厚厚一层阴云,依旧湿哒哒的。 素芳苑的小楼上又复了安静,昨夜的残烛烧尽,灯捻躺在烛泪中,一股浓浓的烛香…… 莞初坐在桌旁,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她的脸色与前两日初到齐府时的红润喜人差之千里,此刻苍白少血、颓然无光,双眼发怔盯着前面朦朦透亮的窗纸,半天不眨一下,眸干涩却有种莫名的光亮,似是疲惫之极撑出的亢奋。莞初看着,不觉蹙了蹙眉,这是不得好眠,还是根本……就不曾入眠? 与这位表妹,莞初只在谨仁堂相交。许是从婆婆和姨妈那里听说她这嫂嫂做得尴尬,总往她身边凑,话里话外都会提及表哥如何如何。因着齐天睿曾交代莞初莫多言,文怡是姨妈姨丈的掌上明珠,比她哥哥那正经钱家长孙还要得宠,人蛮横,心思也鬼,免得露了什么话,惹人起疑。遂莞初十分听话地甘做一副不得宠的小媳妇模样,与文怡少亲近。 除此之外,莞初觉得那两位太太的亲疏与嫌恶倒还好应付,而这位身后的表妹却有一双不合女孩儿家的眼睛,冷静,狡黠,一旦没有笑意盯在人身上,就仿佛看穿了去,让人不得不疑心自己是否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在她手中,莫名不安。 一大清早来访,开门见山第一句,就将谭沐秋扯了出来,淡淡一句,含了多少意思。莞初想辩说他是自己的义兄,见一面有何不可?却怎奈兄长是梨园中人,老爹爹清高脱世,鲜有人知他与戏班的渊源,若是这一说出来落了婆婆的口实,往后怕是更多了羞辱,让齐天睿难做之外,天悦之事一旦败露,恐给爹爹招来灭顶之灾。 莞初正无措,忽一转念,不对啊,昨夜是临时情急才将兄长请来,用的是齐天睿的心腹赖福儿,走的也是花园子角门。来去匆匆,一条小路,神鬼不觉。文怡却像是亲眼得见,这般巧合,除非真的是……亲眼得见?夜半三更,在园子里做什么?遂看着她微微一笑,诚恳道,“昨儿我们爷走了之后,三爷又跟谭老板在这儿说了几句话方送了出去,妹妹恰巧碰着他们了?” 文怡闻言似并不惊讶,反倒笑了,笑容漫入痴怔的眸中,那光亮越发诡异,“是了,就是昨儿下晌在园子里远远瞧见。早就听闻表哥在外头三教九流结交,果然不虚。旁人都请不来谭老板,偏他能;不但能,还能让他在小楼上唱堂会,落地唱书,可不稀奇?” 莞初略略一怔,昨日小楼上兄妹相见不想原来门外有耳,这耳还是来自谨仁堂,她一步一逼,如此一来躲倒不好了,便大方接道,“听妹妹的话,十分欣赏谭老板?” “是,我是他的戏迷。”文怡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可那语声却忽地挑了起来,娇声道,“遂才托了表哥请他来,没想到,我误了,倒让你们几个占了便宜,吃宴也不请我。” “都是你表哥的不是,说要请来,偏又说你身子不适回房歇着去了。今儿妹妹又起得这么早,可好些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鸭蛋青的小薄袄儿,葱心儿绿的裤子,衬得那白净的肌肤水滑透亮。前两日口中还是“我们爷”,毕恭毕敬,今儿倒“你表哥”如何如何,那份亲昵娇嗔和着脸上那娇娇的粉晕,好一个风流的人儿!文怡看着,不觉嘴角微微抽搐,贱人!心底恨,恨不能即刻嘬了她的肉来吃! 想表哥与她从小青梅竹马,翰林齐府的嫡子嫡孙,又在外头赚下大把的银钱,新富贵重,占尽风头!爹爹和娘早就想要做下这门亲,却偏偏被姨丈挡了回去,说是早就有约在先。听娘提起姨妈的心头之恨,她只觉可笑,想那女人也是糊涂,把女儿嫁过来还不是给自己一个现世报?压在婆婆和相公之下,岂非要受尽欺辱? 岂料,这第一面,文怡就明白了姨妈为何难以安眠,那双清凌凌的水眸,一眼沉醉,莫说是男人,女人也难挡!再看表哥,任是他装得无所谓、一副风月高手的模样,她却一眼瞧得出这家伙早就拜倒在媳妇的石榴裙下,哪里还能指望他为娘出气? 因着自己心底有事,她才懒得跟娘和姨妈说道,只叹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魅惑了姨丈,又来勾搭表哥,一对贱人!姨妈输了自己,输了儿子,好不凄凉。若是换了她,绝不会就此罢休,莫说是这小贱人,定是能让那死去的女人都吓得从坟坑里爬出来! 表哥定了亲,她不得不死心,却没想到,上苍眷顾,让她因此见到了今生之爱。谭沐秋,一眼误终身,从此心里再无旁骛,连曾经十分计较的家世、地位、银钱,都再也看不着。岂料自己这痴心一片,却换得他冷眼相对,只道心里已有珍爱之人。只当他是因着自己身份卑微不敢与她这千金闺秀瓜葛,恐伤心伤命,遂只要自己一心对他,总会感天动地得着他的心。 万万没想到,清冷如雪的谭沐秋,竟也倒在这个小贱人怀里!光天化日之下,在表哥的洞房楼台之上,泪眼相对,投怀送抱,那一刻,文怡只觉自己死了,死在这女人手里,那么凄惨…… 你夺我一次姻缘,是我的仇人;你夺我今生唯爱,我与你不共戴天! …… “多谢嫂嫂惦记,”文怡抿嘴儿笑,“昨儿是在老太太跟前儿没把握,空腹吃了几盅酒,头晕,就睡了。” “往后要记得了,吃些东西才好饮酒。” “是,嫂嫂教训的是。嫂嫂,今儿我来可不是来讨教训的呢,是有求于嫂嫂。” 她撒娇的语声好是亲近,眼中虽冷,那苍白的脸颊上倒复了些颜色,莞初有些惊讶,“哦,是何事?” “嫂嫂,我家虽近,不过半日的路程却是难得来趟金陵。过几日就要回去了,我想出去好好儿逛逛。可娘和姨妈定是不许,嫂嫂帮我说啊。” 莞初闻言挣了挣眉,“想出去玩让你表哥带着你去,我去说,两位太太怎么会让咱们两个出府去呢?” “这有何难?我教给你啊。”说着文怡凑过来,亲亲地贴了莞初耳边,“你跟姨妈和我娘说咱们是去看表哥,表哥忙,难得回来,哪里有空带我出去?咱们去柜上看他,看看钱庄,看看表哥。又不在外头逛,又是府里的车,没有不准的。” “妹妹,不是我想驳你,只是,我从未往他柜上去过,就是说了,太太也不会应允。” “哎呀,嫂嫂好愚钝!”文怡噗嗤笑了,“若是在我家,我跟娘说就是了,只是因着在姨妈家方得借嫂嫂的口。实则,我就在一旁帮衬着,哪里会不准?待出了门,咱们就分道扬镳,我逛我的去,你往柜上看表哥,两个人逍遥一日,如何?” 莞初有些尴尬,文怡笑着白了她一眼,“好了,莫在我跟前儿装了,我早知道表哥疼你呢!你两个在婆婆跟前儿不敢放肆,这出去一日,不是好么?” 莞初暗下想想他的伤一时半会儿的是好不了,肯定不能再在府里住,得回私宅去养。过两日若是真能有这么个借口去陪他一日,也是好的,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我去说,可准不准的……” “多谢嫂嫂!”文怡乐得忙打断,又道,“嫂嫂,前儿你说的那个戏文本子可是你自己抄的?给我瞧瞧。” “你拿去吧。” “哎!” …… 送走文怡,莞初进了帐中,看那床上的人疼得身子都弯了,又用了安神的丸药,迷迷糊糊的。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拿了帕子轻轻擦着他额头的汗珠。 他不睁眼,就势把脸蹭在她手心里,“走了?” “嗯,” “来做什么?” “说是想出去逛,让我跟两位太太说。”莞初想想文怡刚进门时的脸色和后来的言语,心里不觉顿了顿,又道,“就说是往你柜上去玩。” “她就是贪玩儿,金陵来了多少次总不足够。变着花样找借口,不用理她。” “我应了。”折腾了一夜,疼得他死咬着牙,身子却是床上翻滚,发都乱了,莞初轻轻用手指梳拢着,“你今儿得回私宅去养了吧?……过两日,我想去瞧你。” 闻言他睁了眼,看着那落寞的小模样心疼他心疼得不得了,“那赶紧应下。让她好好玩儿,逛了夜市再回来。” 莞初噗嗤笑了,“嗯。” “丫头,我疼得厉害,你躺下陪着我。” “我去给你弄些可口的吃的来。” “吃不下,来。” 说着他往里挪了挪,莞初看看便也躺了。往常一如此,挨着总觉不够,他是定要将她揽进怀中贴着的,可这会子右臂吊着不能动,左臂又压在身下,只得往她跟前儿凑,矮下身子,头枕在她肩头。 莞初看他左右不得法,也心疼,张开手臂将他抱了,拢在胸前,两人才算躺安稳。 这姿势两人早使惯,夜里她总是这么枕在他怀里睡,起先总不得劲儿,后来倒离不得……这一回反了过来,头一次抱了他睡,她娇小,他挺拔,蜷在她怀里,像个贪恋的娃娃。莞初看着他闭了眼睛,睫毛那么长,手轻轻抚着他的伤,唇不觉就学着样贴在他的额头,往常,夜里醒来他也总会如此…… 暖玉温香,古人这四个字好迂腐,哪里描绘得出丫头这娇娇软软的小身子,清香入鼻,包裹其中,比那什么劳什子的药和针不知好了多少倍,伤都不痛了,倦意袭来,在她怀中安然睡去…… …… 与乐园。 西城正当街一座五间门开、三层歇山顶的楼面,雕梁画栋,气势恢弘。乍一瞧,以为是哪家新贵的宅邸,实则是家戏院,金陵城里最大的梨园之家:与乐园。匾上是当年太//祖爷下江南时为当时最富盛名的程家班提下的金匾,寓意:与民同乐,时至今日是已是百年有余,沉甸甸,多少贵重,多少辛酸。 与乐园,一块御赐金匾挂到今日,与皇城里的戏院裕方斋,算得是本朝戏班最金贵的两个去处。凡名家名角儿,哪能都进得宫悦圣颜?能一日在与乐园唱一场,便不虚此生。 三年前谭家班进驻金陵,一场戏爆满十日,挣下的银钱是原先程家班一个月流水的数倍之多,从此与乐园便成了谭家班的常驻之地。因着一台戏上生旦净末到琴师、鼓师几乎个个都是能撑得一班的名角儿,更因着班主谭沐秋清高气傲,也算改了与乐园的门风。金陵城中达官贵人,原先若说是去听戏,与去喝花酒相去不远,而如今若说是在与乐园听谭老板的戏,实在算得是件挣脸面的雅事。 与乐园后头是三进的院落,正房是班主谭沐秋起居之所。此时已是暮昏时候,房中没有掌灯,谭沐秋负手而立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梅枝,暮色中,落落寡欢。 手中是一页薄信,娟娟字迹,正是那心头之人…… 两日后约在北城外半山腰的茅屋相见,怎么选了那么个地方?难不成是真有难言之隐?时隔两年,日日思念,一旦相见情难自已,落在齐天睿眼中并非初衷。岂料,这般尴尬他倒应对得十分得体,待客一如既往的热心,丝毫不见不妥之处,堪称大家风范。谭沐秋冷眼看着,心内还赞,难怪莞初会这么护着相公,果然是真心疼她。 岂料半夜被砸门叫了去,齐天睿卧在床上已是被扎的旧伤复发,疼痛难忍,狼狈不堪。她是多么乖巧的人儿,从不会与人争执,若非当真被逼急了,如何下得了那么狠的手?他究竟做了什么?果然是人前尊贵,关起门来就是禽兽了不成? 她定是有不曾言明的苦衷,这一场伤怕是再也忍不得。这么想着,谭沐秋眉头越紧,竟是有些等不得日出日落,两日之后……   ☆、第92章 …… 暮昏时分,山上树荫浓密,将残剩的日头撕碎,落在树下小屋中越发阴暗。这原是冬日打猎人的歇脚之处,自从山上一处寺庙送子娘娘显灵后,从此香火极盛,人们纷至沓来将两旁都踩出了山路,栖息的野物越来越少,这屋子便废弃了。 谭沐秋站在房中,小烛灯座在竹桌上,将这一桌一椅一只竹榻的小屋照得朦朦一片。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显是之前有人特意来打扫过;桌上一壶清茶,嗅着那苦涩的味道就知道是他平日饮场的苦叶水;不过是今日偶聚,那竹榻之上竟是铺了一床锦被、两只鸳鸯枕。 谭沐秋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床榻之用,身后人正如泣如诉,委委婉婉,那言语入耳,他的心肺都要炸!多年习武,一身无处宣泄的怒火已然聚在两只铁拳上…… “她”的信还揣在心口,两天来他寝食难安,总怕这时日已然拖延,累她受了委屈。今日早早赶来,这周遭树木一棵一棵从枝桠到叶子、形状与颜色都被一一记在心间,谁知好容易熬到日头西斜,远远而来,不是那朝思暮念之人,竟是这两年来的纠缠不休!失望与愤怒,任是这些年心如死水也翻起波涛,怒火,难以安置…… 留下,为的是弄清楚莞初的笔迹怎会在她手中?他们的情意远胜男女之情,埋在心底,埋在宁府的后花园,这一生都割不断,又怎会落在旁人手中,任人要挟?究竟发生了何事? “谭大哥……”她把这两年来的情痴与执念,从自己的心底抠出来,缓缓地化于他听,一字一句是泪,更是夜夜难眠的心血……“你曾劝我莫要再执拗,怎奈……我放得下自己的心,却放不下你。谭大哥,你跟我说你心有所属,我伤心,伤情,心里太羡慕那个女子,却也心疼你总算心又所依。无奈,只想着,有一日你迎娶佳人,从此我便近近地,在戏台下看着你;远远地,在戏台外看着你……你搬到了金陵,我也绝了心思,每日只悄悄地想你。可谁曾想,你心里那个人竟然……是我家表嫂……”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般不可预料,怎能想到这到,缠他缠到心燥不已的女子竟然就是齐天睿的两姨表妹,谭沐秋的眉头紧皱,一丝苦笑漫在眼中…… “不知谭大哥可知道,嫂嫂家与表哥家渊源久远,他两个的亲事十年前就已然定下。去冬,表哥守孝期满,迎娶了嫂嫂,两个人好是恩爱,连多年不曾回家之人都搬了回来,我姨妈一直盼着来年抱孙。谭大哥,你伤心,这滋味我最知道,可你也该明白,她走了,绝不会再回来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 泪水含在眼中,酸楚搅碎了心头,想痛痛快快地在他面前落,又不敢,文怡语声哽咽道,“……我劝你,我又何曾放得下?放不下,就不放,把她放在心里,一辈子珍念。只是……谭大哥,日子还长,你如何苦着自己?如今,你如日中天,可任是人前的喧闹与荣耀都扑不散你一个人的凄然,我看得见,也觉得出,实在心痛。谭大哥,我并非想强你所难,我只想做你身边端茶侍水之人,日行月走,相伴左右。你累了,能帮你卸下那身武靠;饿了,能为你做一碗羹汤……我不求旁的,只求相伴,谭大哥……” 看着窗外渐渐斑驳的树影,将最后一抹光亮没入漆黑的林中,谭沐秋长长吁了口气,“钱姑娘,你错了。” 她噙着泪,怔怔地看着那高大英挺的背影慢慢转过身,“我不知你是怎样探知我心底那个人是你表嫂,可有一桩,你错了,我与她的情意并非你所想,什么非她不娶,伤心欲绝,需待人疗伤陪伴。”说着,他清冷俊朗的脸庞竟是难得地现出微微一丝笑容,“我本无心,因她,才有心;此生,只要她活着,就是在陪着我。她能与夫君恩爱,我求之不得;瞧她好好儿地过,一展欢颜,就是我今生最重之事。” 从来没有与他这么近,朦胧的烛光,山野小屋,窗外树叶沙沙轻柔,却怎么都挡不住刺进她心窝的尖刃!他言语如冰寒,冷得彻骨,痛得她骨头都碎了……若是男女之情,一旦那贱人有了男人,他伤心也好,因妒生恨也罢,都会慢慢过去,可怎会是如此决然之情??那贱人是怎样给他下了蛊毒,竟是越过来男女之情,越过了生死…… 她似垂死之人,苦苦哀求,“……谭大哥,我不在意你心里是谁,我只求……” “不行。”谭沐秋轻声打断,“我身边搁不下你。” 泪水在眼中慢慢冷去,这几日苦苦的经营、算计,在这一刻都似散去,心忽地沉,沉到底,硬邦邦摔得粉碎…… “钱姑娘,多谢厚爱,望姑娘能早日放下谭某这尴尬之人。”谭沐秋双手轻轻抱拳,“晓初是你的嫂嫂,你们是一家人,不论初衷如何,假用她的笔迹总是不妥。往后,姑嫂亲近,还望姑娘多有照应,谭某先谢过了。” “……照应?”她苦笑,“你……就不怕我因妒生恨,伤着她?” 谭沐秋闻言,看着她轻轻摇摇头,“护着她,你表哥许是还有所顾忌,可我,这世上早无可恋。” 一字一句直戳心窝,文怡只觉自己痛到发疯,恨到发疯,人虚浮几是站立不住,忽闻门上轻叩三声,这是丫头九儿传的信儿,文怡一刻就清醒! 这一次算计,每一步都不能错。先要诱那贱人去谨仁堂,要她亲口把今日今时说出来,要她带着自己走出齐府大门,一日都不在府中露面;而后,要心腹丫鬟把握时机;相约之时定在酉时,待到戌时要小丫鬟慌报爹爹说她枕下发现嫂嫂的信,指明这山林野地,爹爹定会即刻派人前来。 破釜沉舟,她不得不为。只要推开这座茅屋的门,谭沐秋就休想再逃开,一个拐□□女的罪名、再加他伶人的身份,一时三刻,就是打死他,都犯不了官家! 门上叩声是已然过了戌时,爹爹此刻正在金陵城中,来到北城外不需半个时辰。看着眼前的男人,文怡心如刀割,原本想着自己声泪俱下,与他动情,他若是识相,她即刻带他离开这里,万事皆缓;可她也曾想,他若还是死硬的骨头,那就让爹爹抓他回府。 爹爹是个刻板之人,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眼看过来,定是认定他二人有染。虽是会气急疯狂,却也知道女儿的清白不保,如何嫁人?若是她再以死相逼,爹娘只会让那男人受些皮肉之苦,而后便想尽办法,哪怕就是送到千里之外,哪怕就是洗尽谭沐秋的前世也会成全他们! 到时候,就由不得他应不应,毕竟女孩儿名节事大,除非他愿意身败名裂,进官衙;除非他想被乱棍打死,否则,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怨不得她,这是一桩意外,被爹娘追来,痴心女孩儿又如何把握?她做错的只是假用了那贱人的笔迹…… 已然得不着他的心,总要得着他的人…… “谭大哥……”泪终是滚滚滑落,从未如此心碎,文怡再也屏不住,最后求道,“谭大哥,我不求名分,只求在你身边,如何?” “钱姑娘,你……”这半日谭沐秋已然是被这泪水与情痴搅得心燥不已,看女孩儿哭得可怜,只得耐了性子劝道,“你我原不过是两姓路人,戏台上下,过眼云烟,何必如此?” “你是过眼云烟,我却是刻骨铭心……”此刻的泪水仿佛小时候最痛的一次摔落,委屈连脸面都不再讲究,“谭大哥……你……果然如此铁石心肠?我若因你……伤了性命,你……” “钱姑娘,人难得一世,莫为了一些俗事负了养你的爹娘。无论如何,都不值。” “谭大哥……”她已然哭得肝肠寸断,哪里还听得他的道理。 “姑娘,时候不早了,与姑娘在此多有不便,谭某告辞。”说罢,他转身就走。 “谭沐秋!!” 声嘶力竭,谭沐秋一怔,回头,那人已扑在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谭大哥……最后……你……抱抱我……” “钱姑娘!你……” “咣!”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狠狠一脚踹开,漫山坡的火把将漆黑的夜照得亮如白昼,一瞬间,天地已变…… …… 裕安祥。 昨儿晴了一天,今天一早又淅淅沥沥地起了雨丝,绵绵的,潲在油伞下,遮不得,潮了人的衣衫。 齐天睿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懒懒地洗漱、早饭,方坐到了大紫檀案后。案上堆满了要做的事,可蘸了笔,目光却是黏着身旁那只空椅子发怔…… 都怪自己昏了头吃了份邪醋,气得丫头要离了他,好在他及时醒了神,任她打任她骂才算没丢了她。只不过,这一次伤,疼倒罢了,却是不得不搬了出来,连回去看一眼都不敢。因着这一场闹,两人似比从前更好了,丫头心疼他心疼得紧,原本倚着这个该能多腻在身边,说不定哪一刻丫头心软就从了他了,却生生这么离了,谁受得? 昨儿她应着文怡的鬼点子出了府门,来到裕安祥。文怡看了一眼就走了,齐天睿欣欣然想着即刻接了丫头回私宅去,两人能好好儿清静一日,好好儿亲近一日……可谁曾想,丫头不肯,说就想在裕安祥看他做事,齐天睿横竖拗不过,只好依了她。 一整天,她都乖乖地陪着,给他研磨,给他蘸笔,给他斟茶,给他揉肩,齐天睿的心思一时一刻也落不到账册上,几次写错了都被她嗔。他只管笑,揽了她就亲,心道,祸乱军心你还不自知,不罚你,罚谁? 待到用了晚饭,丫头就要走,说跟文怡约好了在府门外的巷子口见,不能晚了。齐天睿实在舍不得,又磨着她给他换药、擦身,腻了好一阵子。临走,迫着她脱了里头一件小衣儿给他留下才放她去。 这一夜,像抱了她在怀里,小衣儿贴在心口,睡了好香甜…… 此刻坐在桌前,案子上成堆的票据,却是无精打采,半天做不出一个,还不如昨儿有人“打扰”时专心…… “爷!爷!!” 不等他喊进来,门就被撞开,赖福儿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案前,“爷!出大事了!!” 齐天睿吓了一跳,恨道,“混账东西!你号丧呢?!” “爷,出大事了!二奶奶出事了!” 赖福儿嘶哑的嗓子喊得都变了声儿,齐天睿脑子嗡地一声,起身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她怎么了??” “爷!昨儿二奶奶左右等不着表小姐,天又黑了,正是要去寻,却见府里出来人,二话不说就把二奶奶给带了回去。我原想跟着,可那些老婆子们直把奶奶带进了谨仁堂,我还没探得怎么回事,就见太太带着人从角门出去,上了车,走远了,都没惊动老太太那边儿!” 这一通,齐天睿听得云里雾里,急道,“太太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阜济县!往姨太太家去了!!” “怎么?文怡出事了??” “哎呀!爷,出大事了!”赖福儿一脸的汗,声嘶力竭,“我来不及给您报信儿,直跟了阜济去。拼了死命地钻进去,才听说是表小姐在山上跟一个什么戏子私会被姨老爷抓了回来,” 戏子??齐天睿心大惊,忙问,“什么人?可有姓名??又因何这么快就接太太去??”若果然如此,这是家丑,怎么会连夜接亲戚去? “爷,是什么人我没问出来,只说那人身上有二奶奶给他的信,表小姐枕头底下也翻出了二奶的信!听着像是约的两头,可姨太太非说是二奶奶把表小姐给骗去的!太太大怒,说毁了表小姐清白,二奶奶已是跪了一宿,当着姨老爷姨太太的面,太太说是要动家法……” 齐天睿只觉后脊生凉,一身的冷汗!   ☆、第93章 …… 天将朦朦亮,不待日头挣出云层,便彻底阴了去,淅淅沥沥扯起了雨丝,一下就是一整天,打湿了青砖灰瓦,乌泱泱一片、高峻巍然的五进大宅院,此处便是阜济县县丞钱仰荀的宅邸。 阜济距金陵城不过几十里的路,是江南鱼米之乡最富庶的县,每年专供官仓贡粮,可谓是大周朝的粮仓,县令直封正六品,县丞也是从六品的官阶。钱仰荀位居县丞逾十年之久,在阜济比前年刚派来的县太爷更加根深蒂固,单是这座府邸就比那县衙还要气派几分。 钱仰荀从后院井楼的小角门转出来,身上还是昨日在金陵述职时的官服,那是府宅中惩戒关押下人之处,从这等地方出来本该是宣罢怒火、气势汹汹,可此时却是佝着背,颤着腰,眉头紧皱,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憋得面色铁青。年近半百之人,这一夜又一日的折腾,折腾他七窍生烟,肝肺生火,面对那握在他掌心的阶下囚竟是无从发泄,拳头都硬邦邦地打在墙上,顶回来,硌得他一身老骨头都要散了! 一路回到正院,见自己的夫人也将将从外头进来。 “家姐那边如何?” “先莫问这个!”钱夫人气急败坏,一宿不眠的眼睛红肿酸涩此刻一滴泪的都没有,嘶哑的嗓子道,“那个戏子怎样了??” “得道成仙了!”钱仰荀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重重地摔在桌上,“昨儿在林子里,见了我的面和那一班家丁武士、漫山的气势,竟是连个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泰然自若,若不是那厮还喘着人气儿,我只当他要腾空飞起了!莫说将他捆绑,一堆人上去,连那身白袍子都没碰着!若不是他心虚肯跟着我回府,哪里拿得到他!” “他是武行,自然是有些功夫!”钱夫人不耐道,“你审得如何??” “审??他只说是文儿约他往山里去,一个字都不曾提及天睿那媳妇儿。文儿说他身上有她的亲笔信,可谁能近得了他的身?空口无凭,怎么说??”想起谭沐秋那副清高绝世的模样,钱仰荀牙根儿都痒,拳头不觉就狠狠砸了一下桌面,老声颤抖,“说是我闺女缠得他恼,今日应约是要做个了断。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良家女儿,进了官衙我不剁碎了他!” “一个下贱的戏子竟然如此张狂!”一想到女儿的痴迷被贬得一钱不值,更觉羞耻,钱夫人恨得五脏六腑都痛,咬牙道,“老爷,你还在那儿供着他做什么?横竖他锁在房里,烟熏、水浇、火烧、看他有几般武艺能应得!看他是钢筋铁骨化不化得了!!” 夫人这是气疯了,平日多少知道计较的一个人,此刻竟是口不择言,钱仰荀看在眼中,恨在心头,拧着眉,长长吐了口气,此刻急不得,开口道,“夫人,我只问你,文儿于这人上心可是有些日子了?” “又怎样??”钱夫人怒道,“小女孩儿不知把握,出去听了折子戏,就被他勾引,怎的能是文儿的错??” “我不是说是文儿的错,我只是觉得我家文儿也不是一般的女子,能被他迷了心窍,此人也不简单。” “这话怎么说?”钱夫人吊了眉。 “若不是你们说他是唱戏的,我是半分看不出来。这些年,莫说是江南,京城的官家富贵子弟我也见多了,却是难得见这天生一股的气势。你我不通戏文,此人会不会是有来历的?” “有什么来历??”钱夫人喝道,“再有来历也是个戏子!老爷竟是怕了不成??” “哎,”钱仰荀摆摆手,“怕他作甚!一个伶人,死不足惜!我只是可怜我的文儿,茶饭不思,哭天抹泪,张开不活,闭口不活,真真是伤着了,若真是有个好歹……” “怎能有个好歹?”钱夫人赶紧打断,“被他污了名节,孩子如何受得?自是想着就跟了他罢。咱们好好儿劝,那男人就是再有名堂也不过是个唱戏的,总有办法治他!” “若是孩子当真不依呢?”钱仰荀担心道,“文儿性子倔,小时候为着一只小猫跟她哥哥较劲都敢跳了湖,险些就丢了性命。这一回,真要有事,咱们可就……” 一听这话,钱夫人嚎啕起来,心里将才的刚硬一刻就崩溃。儿子娶了县太爷的女儿,没有攀着更高的枝钱夫人已然是憋了一口气,就想着把女儿能嫁得体面,天生一个美人坯子,又有心眼,不嫁官家也得嫁财家,怎么能想到是这么个戏子?可怎么也不能枉了孩子性命啊…… 越哭越想,越想越绝望,钱夫人恨得浑身发抖,“都是那个贱人惹的祸!文儿年纪小,心思单纯,定是那贱人挑唆的!自己不知跟这戏子是怎样勾搭,又想祸害我的文儿,我绝饶不了她!今儿她好好儿招了,我即刻往齐府去面见老太太,这等不知羞耻、败坏翰林府名声的贱人,是休还是动家法,总要给我个说道!她若不招,哼,莫怪我手下无情!” “哎!”钱仰荀忙拦道,“你可不能下狠手,那毕竟是天睿的媳妇儿,真有出点子什么事,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钱夫人冷笑,“在她婆婆眼皮子底下呢,怕什么!”看钱仰荀的脸色,她又道,“我又不会打她,那贱丫头死硬的骨头,打是打不服的。姐姐对付不了,我有的是办法!” “家姐如何?” “能如何?向来就是个糊涂心眼、胆小怕事的!”钱夫人狠狠擦了泪,“我昨儿不过是打了一巴掌让那丫头跪了一夜,又跪了今儿这大半日,姐姐倒怕她受不得,出事不好交代了。真真是个面人儿!” 夫妻二人又合计了几句,钱夫人吩咐丫鬟伺候钱仰荀更衣洗漱,自己又往前院小暖厅来。 一进门,见那小贱人跪了一夜一日还直挺挺的,小脸紧绷,目光决绝,丝毫不见褪色,倒是那暖榻上的闵夫人满面倦容歪在靠褥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钱夫人看着不觉有些心寒,到底不是自己家的闺女,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睡得着! “怎样?”钱夫人走到跟前低头看着地上的人,冷道,“可想清楚了?” “与我无干。”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不茶不饭,她的唇都爆起了皮,语声竟还似昨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不觉半分怯懦与疲累。 “与你无干?”钱夫人不觉,“我来问你……” “您问不着我。”不待她话说完,莞初打断道,“来龙去脉昨儿我已经给我们太太回过一遍,今儿我只交代给您:信,不是我写的;昨日出府我是应令千金之求,她究竟去了哪里,我毫不知情!如今令千金与我各执一词,也无说道,只是,那日帐帘之后有我们二爷在,孰是孰非,他一清二楚!” “你撇得倒清!”钱夫人本已气厥空乏的身子又激得一股怒火,老手一把将莞初的下巴捏了起来,“文儿昨儿是被你带出府去,夜半不归,你也不见踪影,还敢说与你无干?!你究竟是怎样与那戏子私通勾引、祸害我的文儿,说!” “姨太太,您老自持自重,这等言语有失风仪,莫污了您这县丞大人府干净的青砖地!” “混账丫头!你好大的胆子!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还敢狡辩?!那戏子已经认了,是你的信把他引了去!且不说那信上本就是真真切切你的字迹,即便不是,为何他看了你的信会往山上去??”钱夫人低着头,瘦削的脸庞更显老皮拖拽,长长的指甲掐进那细嫩的皮肉,“你还敢抬出天睿来给你证清白,我倒要瞧瞧他怎么忍下这口王八气!你今儿老老实实认错,还则罢了;如若不然,莫怪我不顾及,毁你宁家一世清名!” “是,我是有错,错在堂堂官家,教女无方,纵女行凶!错在不辨清白,陷害无辜,滥用私刑!更错在为老不尊、为幼不敬,枉读圣贤,枉为人表!” “好你个贱丫头!!” 钱夫人气急,狠狠一巴掌甩过来,却被那跪着的人一把握住了腕子,使了蛮力想挣,却被那纤纤小手死死把握,“你敢再打我,也莫怪我不顾及,毁您这县丞夫人一世的脸面!” “来人!来人!!” 钱夫人暴跳如雷,榻上迷迷糊糊被吵醒的闵夫人见状赶紧踩了鞋过来,对莞初喝道,“还不快放手?反了你了!” 正是不可开交,忽地外头来报,“太太,姨太太!齐二爷来了!” 三人闻言都是一怔,钱夫人气得发抖的身子忽地冷笑,“来得好!快让睿儿来瞧瞧他这好媳妇!” “还不放开!”闵夫人狠狠瞪了莞初一眼。 “太太,”堂下禀报的人又道,“来的不止齐二爷一个!” “嗯?”闵夫人纳闷儿,“还有谁?” “二爷带着两座八台大轿,挂的是翰林齐府的牌子,前后跟着二十个仆妇丫鬟并四十个家丁。停在正府门前,端端堵了一条巷子!这会子人说话就进二门了!” “什么??” 两位夫人都是一惊,不及两人合计,眼看着齐天睿就从二门进来,一身天青色的箭袖、两色金滚边,阴云之下,如此耀眼;大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家仆,看那行事做派、衣着讲究,必是出自翰林府。 眼看着他进了门,眉微蹙,脸色阴沉,竟是比外头的阴天雨水看着让人更觉心寒。十年逆子,一朝回头,这三年多来,闵夫人见儿子从来都是一副笑脸,在她身边顺着她的心,凡事都点头,即便就是因着那不得说的病根儿犯了瘾也不曾在她面前拉下脸,可此刻这一眼看过去,竟是冷得吓人,全是不见了往日亲近的模样,连小时候的影子都再寻不着,闵夫人的心不觉竟是有些紧…… “睿儿!你可来了!”钱夫人丝毫不觉,拉着齐天睿就起了哭声,“快去瞧瞧你妹妹,都被折腾得没了人形儿了……” 齐天睿拨拉开钱夫人的手,走到那地上跪着的人身边,弯腰屈膝,双臂捧在她身边小心地将她揽了起来,言道,“这是我翰林齐府的二奶奶,我齐天睿的夫人,这是在跪谁?跪的哪一位?” 钱夫人一愣,脸上挂的泪珠都忘了落,皱了皱眉,“怎的?睿儿,我竟是……” 一句嘶哑的哭声不待完,齐天睿一抬手不许她再说下去,转身看向闵夫人,“太太,昨儿离府匆忙,老太太可知道您带着嫡孙媳妇往外头来给人下跪?” 他言语清淡,淡得几乎不着一丝起伏,辨不得是喜是怒,是恨是恼;眼神看过来,再不见往日那醉迷迷、娇赖顽劣的模样,目光从那长长微拢的睫毛下穿过来,直刺进人心里,不及痛,寒意遍生,像极了当年的齐允康那终年不去的清冷肃色,不知怎的,闵夫人看着竟是一时心怯,这儿子像是不认得似的…… 见她蹙着眉不应,齐天睿回身将莞初揽了过来,抬手轻轻抚摸那苍白的小脸上暗红的印子,“太太,这一巴掌,您痛不痛?” 闵夫人心里一惑,打她我疼什么?只不过…… “痛,还是不痛?” “睿儿,你这是……” “太太辨不出?”齐天睿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十分显眼的阴狠,“难怪。翰林府三代清名,齐允康一世清高,这一巴掌打过来,都打没了,太太您,竟是不痛?” 闵夫人好是一怔,这才明白那话中的意思。齐允康在世时十分不屑钱仰荀的为人,虽是至亲可只走动姐妹之情,两连襟几乎从不往来。说起来,钱仰荀再是大宅子、衬银钱,也毕竟是个小小的县丞,莫说是比肩翰林府,就是天佑将将入仕的官阶都比他高。老太太平日最和善,可骨头里却是十分在意齐家的门庭,绝不许任何辱没!昨儿因着一听是莞初犯了错,闵夫人一时兴起,漆黑的夜色里竟是一眼都没看到那高高挑起的“翰林”二字,如今坐下这糊涂事,心里不觉懊悔,昨儿看着妹妹动手、罚跪,不给茶饭,自己也觉不妥,可竟是不知哪里不妥,此刻儿子这“难怪”二字真真是要羞煞她了…… “睿儿!”看闵夫人一脸尴尬,瞪着眼睛竟是连自己的儿子都应付不了,一旁的钱夫人喝道,“怎的如此跟你娘说话!” “姨妈,您老稍安勿躁。”齐天睿含笑搭话,却不曾看她一眼,“我先把家事处理完,再去心疼表妹。” “可你……” 齐天睿依然看着闵夫人,“太太,您说呢?” “睿儿,这事……是我大意了,不该不给老太太回……” 齐天睿笑了,伸手揽了闵夫人的肩,柔声道,“太太,您是一日里太操劳了,西院里上上下下的事,多少烦难,还得礼佛,还得照管各路亲戚,怎能不累?难免疏忽。从前都是儿子不省事,不知分忧,从今往后,您只管专心礼佛,二房嫡子,这个家我当了。” “睿儿……” “来人。” 齐天睿一声唤,闵夫人身旁立时站了四五个仆妇丫鬟,吩咐道,“伺候太太先往客房去歇着。” “是。” “太太,您去好好儿歇着,儿子一会儿就来接您。” “睿儿,”闵夫人皱了粥眉,“此事事关重大,虽是……不该罚,可道理总要说清楚。” “太太放心,我定会帮着姨丈姨妈料理清楚。” “也好。” 一天一夜的折腾,闵夫人一身疲累,也巴不得早点离了这理不清的是非,看了看钱夫人,转身走了。 待闵夫人进了穿堂,齐天睿低头,看着怀里人……   ☆、第94章 …… 指尖轻轻点在她的唇上,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竟不敢动……这是他每日嘬吻不够的地方,总是水润润、软软香甜,此刻却是爆起了小皮,下面掩不住的血红看得他心惊肉跳,连那双水眸欣欣然地看着他都不觉;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干裂刺在指尖,像蹭在心头带痂的伤口,钻心地疼…… 齐天睿咬着牙,那已然冲在牙关的怒火死死屏了下去。一路来,他恨了自己千万遍!几日前将将诺给她要把错失的良人佳配、旁人的好统统都补给她,可这一时,竟然连这做相公的本分都把握不住! 怪只怪,自己太大意!多少年在外头,早就学会了眼观六路、耳辨八方,旁人一句话,明里、暗中总要揣摩个透,人精中人精,一次次躲过风险,占尽先机!可这一回,素芳苑中看到文怡那副失魂落魄、像死了一半的模样,他当时就起了疑心,可谁曾想一上了楼被那一幕气昏了头,竟是让这极诡异的一幕从自己脑子里溜了出去!文怡一大清早就来访,显然是死盯在楼下,一夜未眠,他却痛得迷迷糊糊,只管听,不管想! 这一误,误了多少,险些葬送了丫头,葬送了谭沐秋! 文怡从小就是个厉害角色,执拗,张扬,睚眦必报,现寻现报的主儿!小时候为了一只小猫与她哥哥较劲,一头跳进湖里,从此她哥哥再不敢靠近那只猫,却没想到,没待那小东西长大,不知怎样得罪了她,竟是被她亲手溺死。记得当时爹爹听闻此事,蹙了眉道:此女为祸不端,不做规矩,难以成人! 那日素芳苑楼上兄妹二人情难自已,他且不能忍耐,更况文怡??一只小猫,她敢搏命,自己朝思暮想、痴迷到疯狂之人,又当如何?听到赖福儿来报,齐天睿只觉后脊生凉,电光火石,所有的一切都瞬间清晰!心颤,颤得他腿都发软,一箭双雕,好狠的心!只是,幸而她还惦记着谭沐秋,还想最后一搏,否则,得不着,定会亲手毁掉他,连带着,还有丫头,没有设计将她推入荷塘已然是手下留情! 门外雨丝密,心怀中的人竟有些恍惚不真…… 莞初看着眼前人,紧拧着眉,脸色煞白,将才的泰然自若全然不见,像是受了什么极惊吓,手指停在她的唇上一动不动。她探出小舌,轻轻地舔舔…… 忽地感觉湿湿的,齐天睿一愣,回神,见粉粉的小舌头逗弄在他的指尖,痛得发紧的心一瞬就化,他吸了口气,低头,恨不能即刻嘬住…… “相公……” “……走,”齐天睿咬咬牙,硬屏了,“我带了咱们的车来,先送你去歇着。” 说着他弯腰就要抱她,莞初忙拦了,悄悄儿道,“你的伤。” “听话,跪了这么久,哪还能……” “我能走。”她拗了不肯,只在他袖子底下双手握了他那是依然肿得发烫的手,“走吧。” 齐天睿看着也只得罢了,两人正要出门,就听得身后钱夫人喝道,“往哪儿去?我还有话问她!” 齐天睿回头,“一会儿我就回来,有话问我。有当家的男人在,哪里轮到女人来应话,姨妈,您说是不是?” 一天一夜,心力憔悴的亢奋,让钱夫人看着眼前这和颜悦色的人竟是辨不出那话中究竟有几分意思,恨恨地一屁股坐到暖榻上,没再言语。 县丞府的正院停着那两台轿子,齐天睿将莞初带到了府外,那四架的马车正华丽丽地泊在府门口。细细的雨丝中,洗得那么干净,那装点的堂皇头一次不觉那般富贵耀眼,巍然宽大,只觉亲近;再看那高头马儿,油光发亮,好不威风。见他二人出来,艾叶儿和绵月赶紧迎到跟前儿。 齐天睿正要领着她下台阶,莞初忽地握紧他,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齐天睿立刻挑了眉,惊道,“真的??” “嗯,”莞初悄声应,“当年就是褚阁老出手相救才免去他家灭顶之灾。这是我哥的前世,只有我和爹爹知道,今儿你用也要当心,莫漏了。” “好,我知道了。” …… 齐天睿抿了口茶,靠在暖榻上,好不惬意。眯着眼看着对面淌眼抹泪的钱夫人,好一会儿才道,“姨妈,听了这半日,我大概其算是明白了,我说说,您听听,看看对不对?” 钱夫人只管悲戚,齐天睿俯身,双肘支在炕桌上,娓娓道来,“首先,是谭沐秋那个下贱的戏子想尽办法勾引我表妹,表妹文儿年幼无知,被他迷惑,辨不清东南西北?” “唉,”钱夫人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文儿,打小儿就认死理,人又单纯,哪里经得那戏子的勾引。” “嗯,姨妈说的极是,”齐天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着道,“谭沐秋老谋深算,一心想把文怡勾搭到手,好作这堂堂县丞府的乘龙快婿,可戏子下贱,风流成性,遂另一只手又顺带勾搭了莞初,只是那宁家门庭不过是个平平的员外家,她又嫁了人,这又是所为何来呢?” “哼,”钱夫人冷笑,“通奸还有什么所为何来?” “哦,”齐天睿撇撇嘴,“这倒也是,男女私情哪来的道理可讲。那这谭沐秋,就是这么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来回周旋,不过,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我表妹。您说是不是,姨妈?” “可不就是!”想起文怡那茶饭不思,魔怔似的样子,钱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这么些日子,勾搭得孩子实在是……” “嗯嗯,”齐天睿忙点头,“表妹痴心一片,被他勾搭的太苦。而后端阳节宴来到齐府,又央求我请了谭沐秋来,实则二人也是有意想要见面,怎奈我不识相给请到了我房里,这又正中了莞初下怀。莞初是个鬼狐狸精,一眼就隔着山墙和院门看出了谭沐秋与我表妹两人心心相印,于是怀恨在心。可是如此?” “正是!她两个头一次见,这才几日,哪来的深仇大恨?这女人的醋性一起,可怜我的文儿便……” “嗯,所以,莞初因妒生恨,给谭沐秋一封信,又给表妹一封信,设计让他两个在山林相见,为的就是让谭沐秋污了表妹名节?” 一闻此言,钱夫人又落泪,“可怜你那妹妹年少无知,若非你姨丈及时赶到……” “多亏了姨丈啊。”齐天睿眉目深思,言语之中皆是心有余悸的感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谭沐秋接的是莞初的信,信中究竟有没有提要他糟蹋表妹呢?若是没有,那谭沐秋去山林中是想见莞初还是想见文怡?若是想见莞初,去了发现是文怡,他是临时起意要糟蹋?山林小屋,淫念难持,就让那窥视县丞府的大计彻底功亏一篑?若是信中指明了要他糟蹋表妹,近而立之年的人,为了一个私通的女人去糟蹋一个想娶的女人,他这是傻了还是疯了?” “他是……”钱夫人听着,蹙了眉,原本清清楚楚的道理,怎么此刻倒这么别扭,眨了眨眼,还是酸涩,口中有些打壳儿…… “再说我表妹,风华正茂,又心思单纯,她嫂嫂约了要带她出去逛一日,却是出门就分手只跟我走了,又莫名其妙另给了她一封信,要她去山中相见。妹妹就不觉得纳闷儿,姑嫂二人为何要跑到山上去见面?哦,”齐天睿挠挠头,“表妹单纯,哪里想得明白这个?她就是完全信赖嫂嫂,一心去见嫂嫂的,结果一去,天哪!竟然是自己痴迷的那个死戏子在!一脸淫相,分明就是想糟蹋她!表妹定是不能从啊,想跑,可是哪里跑得了,那死戏子是武行出身,一身的好武艺,太了不得了!表妹跑不了了……” 说书一般,齐天睿声情并茂,看得钱夫人随着入戏,一字一句似是跟着,合情合理,分明他言语是褒扬文怡,可这话听着怎的又觉哪里不对…… 看钱夫人那一脸懵懂的样子,齐天睿身子前倾,笑了,柔声道,“姨妈,那信上约的是酉时,我姨丈发现时已然过了戌时,待赶到山上,至少又是个半个时辰,这么长时间,我问问,那谭沐秋,他得逞了没有?” “那个畜生!自是没有!!”事关女儿清白,钱夫人想也没想厉声回道。 “那这谭沐秋是在干嘛?还是男人不是啊?”齐天睿好是不解,“莞初给他的信,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糟蹋,他不但没糟蹋还惹得表妹哭兮兮的。嘶,”说着,齐天睿吸了口气,若有所思,“那表妹这哭……是为的没被糟蹋,还是被糟蹋?” “齐天睿!!”钱夫人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羞辱之中一巴掌抬起来,眼前的脸庞依然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见那巴掌抬起还往她跟前儿凑了凑,钱夫人牙都快咬碎了也不敢打下去,只能重重甩在桌上,震的茶碗噼里啪啦的,“混账小子!你一天在外头不正经,竟然敢拿着污言浊语来糟践你妹妹……” “姨妈,”齐天睿懒懒地起身,“往后讲故事的时候,您先大概其编通顺,因为我吧,听故事最爱较个真儿。不急,您慢慢儿想,看看我的故事跟您的故事哪个说起来更顺嘴。我往后头瞧瞧我姨丈去,谭沐秋这个死戏子,我得跟我姨丈好好儿说说。” …… 钱仰荀端坐在太师椅中,一脑门子的官司,眉头再也展不开,看着齐天睿在对面只管品着他的好茶,一副模样气定神闲,想着他将才的话,胸口闷着的一口死血更觉难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这谭沐秋不是一般的戏子,我还惹不得了?” “哎,”齐天睿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啊。是您老非问,他在哪个戏班唱戏,我才说的。您和姨妈难得听戏,不知道,我就知道多少,说多少。” “哼,”钱仰荀冷笑,“他就是再名震四海,也是个戏子!拐人良家女儿,没有王法了不成?” “嗯嗯,姨丈说的极是。凭他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齐天睿恭敬道,“那姨丈您打算关他多久?” 钱仰荀闻言长长吁了口气,“总要这事情有个解决才好。文儿心思倔,若是能说得通,明了事理,我即刻就把那谭沐秋投入狱中,哼,即便不能够,也绝不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走出我钱府!往后还想唱戏祸害人,他休想!若是文儿实在是……”说着,老声儿不觉就低沉,“那……我只能先应下,权宜之计;隐姓埋名,风波过后,再做计较。” “姨丈不愧是阜济县不倒的当家人,果然老谋深算。”齐天睿说着,钦佩地竖起大拇指。而后,轻轻蹙了蹙眉,“不过姨丈,明儿在金陵有谭老板一场戏,他要是误了,人们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钱仰荀不以为然,“一场戏而已,按你说的他是班主,一日在外行事不归,还能塌了天不成?手下角儿多了,随便哪个不能应场?” “姨丈虑得极是。我怎么就想不到。”齐天睿点点头,不觉又撇撇嘴,“只是我这票可真是白弄了来。” “一张戏票而已!”钱仰荀不耐,“你还差这几个钱?” “钱倒不差,东西难得啊,如今在金陵城,一千两银子一张,你看你买得着不?” “什么??”钱仰荀惊讶,“一千两??他是唱金子还是唱银子,这么贵?” 齐天睿笑,“他金贵什么?谁稀罕他?金贵的是明儿的客。” “哦?”钱仰荀不觉也起了兴致,“什么客这么金贵?” 齐天睿款款道,“想来姨丈也是官场中人,不知可知道兵部侍郎褚安哲褚大人?” “这怎么能不知道?”钱仰荀直起了身,惊道,“那是内阁总领褚阁老之子!” “嗯,”齐天睿点点头,“我听人说这位褚大人与谭沐秋是挚交,至于他们如何相识,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每次褚大人来江南,不论公干还是私访,最先来的就是金陵,包场与乐园,捧的就是谭老板的戏。谭老板与挚友相会,也总会一人反串多角儿,据说明儿是老生场,《空城计》。半个多月,金陵城就炸了,谭老板是武生,可他唱功了得,能来一场老生戏,多少难得。可偏偏的,褚大人一来,与乐园就不卖票,只送票。我说一千两都是少的,你有银子没地儿买去!” 钱仰荀只觉头顶冒了个泉眼儿,听得热,汗都往外冒…… “实则吧,”齐天睿毫不知觉,一副买卖人不懂官场的模样,“看什么戏?我看那些达官贵人都是去看褚大人的。今年比往年动静都大,您知道是为何么?” “为,为何?” “因为这次不是褚大人出行,是大人陪着一位王爷。” “王爷??哪位王爷??” “说是什么肃亲王。姨丈,您听说过么?我听说当年肃亲王衍州一战,一家一百三十六口被灭,只留下一位遗腹嫡孙袭爵,就是京城那位有名的小霸王,叫什么,季,季……” “……季景同。” “哦,对,就是他。”齐天睿一抬眼,看着那老脸皱着眉,汗珠子挣了一额头,惊讶,“姨丈,你怎么了?” 钱仰荀腾地起身,“天睿!这谭沐秋不能再关了!” 齐天睿嘴角一丝阴笑,“不关啦?” 钱仰荀回头,老脸上忽地绽出笑来,“这谭沐秋既然有这么大的后台,从戏子洗干净也不难!与乐园的场子我虽没去过,却听说过,银钱定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你说你妹妹这一回要是果然闹,我就成全他俩!” “哎哟,”齐天睿起身搀着他坐下,“姨丈,您坐,您坐,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说。”一日一夜的死缠纠结、满天乌云忽地透出亮来,钱仰荀端起茶盅好好儿地饮了一盅。 “姨丈,您老这么有钱,还在意谭沐秋的钱?” “我哪里有什么?”钱仰荀搁下茶盅,“一个从六品的县丞,俸禄一年才八石的米,够做什么!” 齐天睿嘴角一翘,笑了,支着肘往前微微一倾,凑在钱仰荀眼前,“姨丈,我来问你,一季收的官仓米和贡米统共是多少石?” “一万两千石,怎的问这个?” “嗯,官家给的收粮价是一两银子两石,也就是六千两。其中要抛去火耗,原先是两成,这几年各地官员不停地报亏空,朝廷从去年加到了三成火耗,也就是总共拨下来八千六百两。你们去收粮,压价压到了骨头缝里,每石两钱银子,带火耗一万五千石,只出了三千两银子,又用同样的价格,拿着官中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又多收了三千石,就是三千六百两。八千六百两减去三千六,净得五千两,另那三千石转年再高价卖出又是一笔钱。据我所知,阜济县衙账册上并没有这么多银子,姨丈,你说……” “齐天睿!!” 钱仰荀脸色煞白,青筋劲爆,满脸横肉颤抖着接不住那滚下的汗珠…… “姨丈,”齐天睿起身,负手而立,“得饶人处且饶人,您有的是钱,莫要再为了银钱去惹那你根本就惹不起的人!” …… 从正院出来,齐天睿穿过东西穿堂,路过小暖厅正匆匆往外去,就听得里头突然一声重响,像是桌子被推翻了,一片杯盘碗盏碎裂的声音。齐天睿顿了脚步,一听,是文怡正冲着钱夫人大发脾气。 齐天睿便抬脚走了进去,果然见一地狼藉,钱夫人正嚎啕大哭,文怡一张小脸惨白,咬牙切齿,禁不住浑身颤抖,“我告诉你们,我与他已然如此,今生,非他不嫁!想要我离了他,除非我死!!” 一眼看见齐天睿正是要恨,他嘴角一弯,笑了,凑到文怡耳边,“你试试,看看是你的命当紧还是你整个钱家当紧,跟你爹娘好好儿较较劲,哥哥我啊,最喜欢看你那小倔模样儿了。”   ☆、第95章 …… 车外雨丝密,打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道的水痕,将那几步外的县丞府大门晕得弯弯曲曲的。莞初半卧在厚厚的软枕上,泛着红丝的眼睛盯着那黑漆的门,一动不动…… 两天一夜,人已经困乏到了极致,此刻倒不觉累了,只是这车厢里安置得太适宜,原先不知道这座位居然可以打开、铺平,垫了厚厚的被褥、高枕,端端的一张贵妃暖榻,人软软地陷在其中不觉就起了困意。只是,此刻她的眼睛却不敢合,这一场事,真真是祸从天降。 自从哥哥自立门户打响谭家班的名声,常有官宦富贵人家举家来包园子,悄悄心仪他的女子从不在少数,鸿雁传书,私赠信物,虽痴,倒还委婉。哥哥从不回应,将这一份远观的欣赏永远留在了台上。却不曾料到,会有文怡这般的执念与疯癫。那样清高孤世的一个人,夜半山林,被污私拐良家女儿,这屈辱,如何受得?想起那所谓的信,莞初的心就疼得厉害,都是为的她……若不是她多事扎了相公,就不会让哥哥来,看到他们的尴尬,就不会如此挂念她不及仔细辨那字迹便中了圈套。这一天一夜,他心里可恨? 好在,相公来了,只要他来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已近黄昏时分,他已经在里头快两个时辰,雨水越来越急,天也凉了下来,玻璃上蒙了一层白白的水汽。莞初不时地呵呵气,要看清楚大门口。正拿了帕子擦着就见人出来了,雨中大步急走,车帘子被打起,一进来,带着一股雨湿气。 任是这车厢宽敞,撑开了床榻落脚的地方便显得拥窄。将才县丞府里那一番较量,轻不得,重不得,齐天睿只觉心寒至极,又疲累不已,此刻看着那厚厚的香衾锦褥上卧着的人儿,发髻蹭得有些乱,雪白的狐裘绒毯子裹着,只露出毛毛绒绒的小脑袋,像一只小雏鸟儿卧着;清凌凌的水眸,映着窗外那隔了雨水的玻璃灯盏,晶莹的光亮像含了泪,可两只小涡儿抿在唇边,欣欣然,甜甜的。想起今儿他一进门看见那跪在地上的单薄,心一紧,疼得难受,可此刻眼中的形状又似一股暖流把将才的冰冷都化掉,两厢滋味难缠,再是受不得,齐天睿忙褪了靴子上床,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相公,我哥呢?” “他没事,一会儿再跟你说。”他急急地,语声都发颤,“丫头……快让我看看。” 大手轻轻抚过脸上的印记,摸到那下巴上深深的指甲痕,他不觉倒吸凉气,“嘶!她,她掐你了?” “捏的。”她打开毯子将他一并盖了,“我顶嘴了。” “说什么了?” “我说她……纵女行凶,为老不尊。” 丫头嘟了嘟嘴巴,老老实实的。齐天睿笑了,眉头却怎么都展不开,低头,轻轻贴了她…… 他还带着外头雨水的湿冷,她的脸颊有些肿,贴着他的脸,凉凉的,好适宜,不觉就往他怀里,更贴紧了些…… 人在怀中,那滋味与比昨日离别还让人不舍,一日不见,已隔三秋……齐天睿屏着气息,不敢用力,可不知怎的,手下却紧了又紧,软软的身子都被他勒出了骨头的棱角,要捏碎了一般…… 身上又痛,莞初知道他这又是没了把握,往常她总觉难忍,这一回,那力道像是这一日一夜苦苦的盼,越狠,越让她心安,闭了眼睛细细地体味,不觉就喃喃的,“相公……相公……”似是昨日心底那一遍又一遍的声音…… 他抬起头,近近地,看着她的唇,清水滋润后,小唇的干裂瘪了下去,湿湿的,只有一点点挣着血丝的痕迹。 “相公,将才……” 话未完就被他含在口中,气息轻轻呵给她,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心忽地一颤,不觉就灭了所有的念头。他不急,只是滋润着她,一圈一圈,湿湿地画,画得她心里痒痒的,想笑,又不敢惊动他,那笑容便从眸中悄悄散开,晕在整个脸庞,柔柔的光亮…… 好半天,他才离了,温存还在口中,她一时接不上气息,稍稍有些喘,睁开眼睛看他,那眉头总算是展开了一些。她笑了,抿抿湿湿的唇,张开双臂环了他,脸颊贴在胸前凉凉的雨湿衣襟,听着那怦怦的心跳,好适宜…… 抱着怀中,他低头,看着那白皙的脖颈下窄窄的领口,小荷嫩蕊的颜色,是他亲自给她挑选的料子,裹着那嘟嘟之处,恰恰可身。眼睛忽地有些痴,想起昨儿分别时迫着她脱了小衣儿,而后她出门就再未归,根本没得着回去换衣裳,那这么说来,她此刻身上…… 脑子一热,他不觉就咽了一口,毯子下的大手顺着那柔软的腰肢摸去悄悄解开衣带探了进去,轻车熟路,很容易就寻到了那想去之处,小心的整个握在手中,细嫩光滑,圆圆饱满,撑在掌心,颤颤的。“嘶……”他轻轻吸了口气,闭了眼睛…… “相公……” “莫动。” “……相公!”平日虽说也不知尊重,可总还知道是夜里落下帐帘,或是无人之时,可此刻玻璃窗上的帘子都没拉,虽是雨水涟涟,可外头的灯火亮,分明就是光天化日、人眼皮子底下了,莞初臊得厉害,寻了他的手用力推,悄声儿恨,“人家看见了!” “哎哟!疼死我了!” 他一喊痛,莞初才觉是那只伤手,她不敢再动,想挣了他的怀,又被他倾了身子摁下,口中恶狠狠威胁道,“好好儿的啊,遮着呢,谁看得着?再不听话,往后再不许你去裕安祥了!” 他原本是口不择言地胡乱寻了一句,岂料怀中的人儿竟然当真不挣了,齐天睿自己都惊奇,看着那张若有所思、蹙了小眉的脸,笑了,低头用力蹭蹭她的鼻尖,“这么稀罕去裕安祥啊?” 小手轻轻抠着他胸前的衣襟,扭捏了一下才喃喃道,“我……嗯。” 他笑了,眉头完全展开,咬着她的耳朵,“是不是就愿意一旁看着我,嗯?” “你……只有做事的时候像个正经人……” “嗯?”齐天睿闻言一愣,立刻挑眉,也不顾是不是手疼了,只管逞了性子揉搓她,“浑丫头!敢这么骂自己的相公!” “哎呀……”被他弄得又痒又痛,裹在怀中,躲又躲不开,莞初赶紧求饶,“好了,好了,不敢了,相公……” 这一弄,衣襟完全散开,中衣也合不住,雪白的肌肤曝出来他都舍不得,忙把毯子给她裹好。 横竖他是不肯离,好在那大手总算是老实了些,只轻轻握了,柔柔的,莞初也只得罢了,歪头靠进他怀里,车里这才安稳下来…… 闵夫人实在疲累,已然早一步离去,齐天睿吩咐起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折返金陵。 马儿在雨中跑得也轻快,听着马蹄嘚嘚地踏着青石窝出的水花,两人相依相偎,说着话。 “将才……你没有为着我跟姨妈说什么狠话吧?” “没有。”脸颊亲亲地贴着她的额头,齐天睿咬了咬牙道,“当时真想狠狠地甩给她:往后再敢碰我的丫头,拿你整个钱家抵罪!……可是不行。”说着,他不觉就叹了口气,“只要她没有跟太太断,就不能得罪。姨妈心眼儿小,也狠,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不在身边,她虽不敢再打你,总会憋着这口气,不惹她倒还罢了,我若再火上浇油,怕她会寻了事来挑唆太太,太太又是个糊涂人,会让你更受委屈。” “嗯,我就是怕你话太激,为我惹下人。实则,只要不离开府里,我也能应付。” “丫头……”他低头,用力啄了一口,“你莫怕。素芳苑都换了人,谨仁堂么,趁着今儿压了太太的气势,好好儿整肃一番。彦妈妈那个老东西不能再要了,梧桐是个明白人,红秀原先虽是跟着水桃,我瞧着心地倒还绵和、也有眼色,这一回就把她买下,有她两个在,一来能凡事劝着些,二来,护不了也能早早给老太太信儿。” “嗯。” “丫头……”这番话,说得齐天睿自己都觉尴尬,“跟着我,受委屈了。” 莞初抬起头看着他,“其实,自从那次你咬了我一口又跟太太顶嘴,太太病了几日后已是鲜少挑我的刺了。平日虽是也没什么好脸色,倒不觉着怎样了。相公,” “嗯,” “太太疼你,为何不让她知道你疼我呢?从前就是再有渊源,再嫌恶我,她不是也该容我些,不让你心疼么?” “傻丫头,”她问得好乖,他咬着牙将她捂在心口,“你不懂,这是两股力道,只能拧着,永远都不会顺着。” “……哦。” “我每天都回府,往后只要出金陵就带着你,绝不会再留任何空隙于人。” 莞初笑了,“那就行了。”转而又问,“相公,我哥真的没事?咱们就这么走了,他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你放心,姨丈这会子定是在那牢中好言相告,明儿说不定八抬大轿抬他进金陵了。” 他笃定得有些张扬,莞初闻言蹙了小眉,“你没说那个吧?” “没有,我只说了褚大人和小王爷来听戏的事。旁的都没有。” “就这么着姨丈就依了?往后都不纠缠他了?” “嗯,一个县丞,胆子能有多大,兵部侍郎就足够吓死他,更况还有小霸王。” 齐天睿应着,语气十分随意,他不想跟丫头说这一回他为此冒的险。前些时,为着查察同源米铺齐天睿四处走访收粮之地,也派出不少心腹去夺取那一个个数字之后的秘密,意外地探得阜济县顶着官粮的猫腻。虽说这是江南各地的通病,可毕竟是用钱仰荀的仕途与身家,话只点到为止,蛇打七寸,可在不想打死之前,不能轻易碰。记得老爹爹在世时曾说过,钱仰荀是个小人,不能与小人相交,更不能得罪小人。这次为了谭沐秋,这张筹码齐天睿甩出去的有点早,为此往后他要更多长出一双眼睛来才是…… 其实在齐天睿回来前,莞初就知道哥哥不会有事,他的身世和背景他自己不会用,可只要有人替他用,莫说是钱仰荀一个区区从六品,就是京中一品大员也要有所顾忌。遂此刻听到齐天睿的笃定,她也欣然,“那就好了。” “丫头,”提前这两位人物,齐天睿还有些疑惑,“你说你哥和褚大人是发小儿,可他离京之后都断了父母,怎么还会与这发小儿往来?” “不是我哥与他往来。”提起那揪心的忘事,莞初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那褚大人真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哥走的时候,他两个都才十七岁,从此杳无音信。我哥早都不再记着他,他却一时一刻都不曾忘。原本不听戏的人都把戏本子背了下来,一路寻,一路听,我哥三年没开口,听说他也遭了难,不过依然不曾放下,直到最后寻到他。” 齐天睿挣了挣眉,“这岂止是重情重义啊?简直就是死咬着不放,兵部侍郎,倒也作对了官职了。” 莞初噗嗤笑了,“相公,你是怎么弄得那戏票呢?往常我哥总会给爹爹,可爹爹一次都没去过。我不知道他与你这么好么?” “哪里。”齐天睿笑笑,“他哪看得上我。票是莫大哥给我的。” “哦?是么?”莞初惊讶,“莫大哥也喜欢戏?也与我哥相交么?” 提起这桩,齐天睿轻轻摇摇头,呵在她耳边道,“奇就奇在这里。往年也没听说他接帖子,今年倒有了,那帖子可不是你哥给的,是那位……” “褚大人?” “小霸王。” “啊?真的啊?那他是贵客啊。” “嗯,不过莫大哥不打算去,就给我了。” “那你去么?” “去不了。明儿是韩荣德私宅之宴,我得往那边儿去。” 一句话,怀中没了动静。齐天睿磕了磕她,“丫头?” “……嗯,” “怎的了?” 她埋着头在怀中嘟囔了一句,齐天睿没听着,轻轻捏了她的下巴抬起那张小脸,“嗯?” “我……不想让你去!” 说罢,拨开了他的手,又埋了脸。 小脸分明是泛了红晕,齐天睿低头,抱紧她,“不想让我见千落?” “嗯。” 小声儿闷着,却是应得好干脆。齐天睿劝道,“丫头,我不是跟你说了,总得再见一……” “我不管!”她忽地蛮横起来,“为何非要再见?要交代什么?还要理一理这些年的情意么?” 齐天睿被抢白地挣了挣眉,一转而,笑了,“这是吃醋了啊?” 她不吭声,可那软软的身子分明有些僵硬,他赶忙大手轻轻抚她的背,“犯不着,啊?韩荣德是要看看我可知道秀筠那事,我不能不去。见了这次,往后再不见了,行不行?韩荣德请我也不去了,啊?” “不行!她在,就是不行!” 小声儿好是坚决,可齐天睿分明听出了泪声,低头,强着将她的小脸抬起来,眸中果然水汪汪的,他惊道,“丫头,这究竟是怎的了?” 看着他,莞初再也屏不住,哭了声儿道,“我怕……” “怕什么?” “文怡……痴迷,千落……也一样。我与我哥并未怎样,文怡竟是如此,我……你……可……” “你与我已然当真怎样了,所以,怕她比文怡还疯?” “相公……”他一语道破,莞初又是尴尬,又是羞,心里不知怎的竟是还有怕和内疚……“那么些年,她……都是有你,如今……怎么能放得下,我……我……” “真是个傻丫头。”齐天睿笑,将这吃醋都不敢吃得理直气壮的小娇妻捂到心口,“那么些年,她有的我和你有的我是两码事。她放不放随她去,还能强着你相公不成?” “我……怕她伤着你……” “你是被吓着了。”他轻轻啄吻着,“放心,她做不出来。也不敢。” “……真的?” “嗯。” “可我……还是不想让你去……” “听话。” “……不,我不,我……” 他笑了,低头,封了她的口……   ☆、第96章 …… 梅雨季,难得地晴出了日头,照在绿树花丛,洗过后的颜色格外耀眼,吸一口,湿湿的芬芳,清新怡人。 柳眉在菱花镜前仔细地描着眉黛,今儿转运使公子的私宅开门宴客,虽说来的不过是他平日常一处厮混的几位公子和他们在外头宠好的女子,统共不过七八位客,可头一次,这正日子里头,她是正正经经的女主人…… 不论那门匾上是什么,不论这门平日可开得,这一套三进的院落,带着花园、水亭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只有她这么一位主子,里里外外的花草树木、家什布置,都得随着她的心意。难怪原先相好的姐妹们都说,出了落仪苑最好的去处就是私宅,得着人又得着心,不用去高门大宅里伺候婆母、周旋族里看人脸色,专宠一世,比那正经门庭里的夫人还要过得享乐、自在,一个名分又多少要紧? 只是,这话,人人都会说,可落仪苑这些年当真做了私宅主子的姑娘凤毛麟角,出了落仪苑,几年风光之后,人老珠黄,长情也不见得得宠,能一笔银子养到老就算恩客的情意;也有那当真心心相印的,却奈不得被当家主母发现,男人又护不住,伤的伤,死的死,一身残病…… 一入风尘,身不由己。自从老恩客不再常来,柳眉就知道这已然是要放她走的意思,从此也留了心思,在追捧她的公子里仔细查看。韩荣德,新贵公子,家教严手里没什么银钱,人亦不够爽利,与隔壁名门出身、衬着一身银钱的齐二爷相比,差了许多,却胜在心思绵和,几年来不离不弃总是蹭在她身边,比起齐二爷的精明霸道与冷厉,他好劝又好哄。 每次瞧着隔壁那厢一掷千金,柳眉心里难免羡慕,只以为千落会早她先离开落仪苑,可谁知,自己从来处处不如她,这一回却占了鳌头。如今手里还有大笔老恩客那里积攒下的银子,往后只要安心守在这小院、服侍他,日子再无不顺心…… 柳眉化好了妆容,又取了自己最贵重的首饰递给丫鬟小心地戴在头上,镜子里左看右看,果然是花容月貌又十足富贵,今日再一展琴艺,定是要为他争些颜面。满意了自己,这才看向那窗边久久伫立之人…… 昨儿下晌柳眉就派人往落仪苑接了千落出来,想着姊妹两个能好好儿说说话,可这人自从齐二爷把那笔赎身银子送过来就再没了魂儿,终日锁眉,难得开口,夜里两人一张床榻,也说不得心思,柳眉无趣便早早睡去,她又是睁眼到天亮…… 看那冷清清、痴怔的模样,柳眉叹了口气,起身,轻扭腰肢,带着一身的花香脂粉味走到千落身旁,“你放心吧,他今儿一定会来,半个月前就接了帖子了。你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忙得难得露面,这回能赏光,谁敢说不是九成为的你呢?” 宽解的话入耳,苍白的唇边抿出一丝笑,柳眉看着竟是辨不得那笑是苦还是讥讽…… “我跟我们爷说了,待用过午宴,就单独在小花厅给你两个上茶,原本齐二爷也不喜欢与那些公子们相聚,正好落个清静,你们好说话。” “多谢你和韩公子。” 她开口道谢,淡淡的无力。柳眉又劝道,“你这是何苦?非要跟他拗着?原先他银子虽给得冲,可一年里头也来不得几次,你们虽好,可这么守着也是心苦。如今他娶了妻,又得了意,那五千两银子也算最后的情意。这些年多少公子们捧你,若不是怕惹了他,哪里还等得今日?如今你有的是银子,正是该好好挑一个顺心的,何苦……” “……他与他的妻,是多年前齐老爷给定下的亲,”千落看着窗外,喃喃道,“他早知道,我也早知道。下聘的那日,他带了我去,送完聘礼,一道听的戏……那宁家是员外家,日子清淡,小家宅院的女孩儿,听说模样清秀,打小身子弱,与她爹爹曾常年在外漂泊,有人说是游历,有人说是四处求医,长大了倒没再出去,却也不曾听说怎样出众……” “你呀,打听这些做什么?不是早说了,当家主母的事咱们这些人不知道,最好。再者说,齐二爷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护犊子得紧,一旦瞧上了,哪还管究竟为的什么?你便是知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什么能耐,又如何?还能为了这个把自己重投胎不成?” 千落闻言苦笑笑,“我今儿就想得着他一句话,亲口听他说……而已。” 心底郁结已久的话即便是这亲近的同命姐妹也不能说……收到那冷冰冰的银票,薄薄一张纸,比那寒冬的霜雪还要寒人的心,比赛兰会那日的狠话要寡薄…… 夜不能寐,心思枯竭,一丝念头想,这银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石忠儿说是爷给的,可会不会是那新娶的妻要打发她走?他许是一时恋了新人,许是这些年他两个果然烦闷,可她太知道他的霸道,她不信他能舍得她跟了旁人;她更不信,他能忍得这一辈子都不再见她…… 我若当真一赌气走了,待你醒来,去哪里寻我?我若当真一赌气从了旁人,待你心痛,又酿下大祸,这一回,可还能转危为安? 今生若不能再见你,命如枯草,何待四季轮回…… …… 韩荣德的私宅座在城东近郊之处,远离南城的转运使府。远远地看见那青砖红瓦,花雕矮墙,新绿嫩枝垂帘轻拢,闹中取静,倒也雅致。 齐天睿骑在马上,拢着怀中人,只管慢慢悠悠,目光瞅着这“少年”,最后再打量一番。 昨儿一路上撒娇不肯放他,怎么劝都不行,小赖劲儿上来,哄不住,吓也吓不住。裹在怀里,齐天睿虽是面上百般无奈,似是被拖缠得十分“恼火”,心里却似灌了一整罐烧热的蜜,她越拗,他越觉得甜,甜得心腻,一时脑子迷昏,甚而觉得不去赴宴也罢,韩荣德知道就知道了,放手同源米铺,不再与韩俭行较劲,秀筠的奇耻大辱忍就忍了…… 终究……还是不行!最后见他油盐不进,丫头恼了,放狠话说:要么不去,要么就带着她!否则,再不跟他好了!这念头齐天睿不是没动过,可一闪念就憋了回去。上次她深陷落仪苑,他的心肝肺都被糟蹋了一遍,疼得他六亲不认。这一回虽不是落仪苑,可韩荣德的私宅里头能请什么正经好人?带去的定也都是青楼、教坊的女子,遂他立刻回道:不行! 他的语声不过是大了一丁点,脸色稍微沉了一些些,丫头吓得愣了一下,拧了小眉,不干了,横竖再不理他。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到他这里是丫头一搭眼帘,天地都暗了颜色。万般无奈,齐天睿只好应下,却是约法三章:一,衣裳得他来挑;二,不可与那些爷们公子说话,就做个小哑巴,有什么话都得他来应对;三,不许笑,不许多看旁人,再有谁认出她是杜仲子都不许再展琴艺。 看丫头仔细听着,点头一一应下,那么软,那么乖,齐天睿一得意便赶紧趁势又提了个要求,语气十分之强硬,实则心里头委屈得紧!毕竟,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红烛暖帐莫名地做起了清水夫妻已然够倒霉的了,夜里还总是穿着一身衣裳睡算怎么回事?? 落下帐帘,虽是一床被子下,虽是也许他放肆一些,可她挡得也紧,有时候好容易手伸进去了,里三层外三层,得不着,恨得他抓挠不已!更恼人的是,她不脱也不许他脱!常是窝在怀中亲吻,一时把握不住一身的燥热,却是死活不许他脱,仿佛他那身子是洪水猛兽,脱了这房子就塌了! 忍!真真的,心上、身上都是刀…… 这一回就是要迫她应下,明儿想去往后就不许再穿着中衣儿睡!原本他也是试探,她真要恼了他也不敢强着,可瞧她蹙了小眉像是犹豫,他立刻知道有戏,腻在耳边“好言相劝”:丫头,天暖和了,过不了几日就入夏,总这么睡谁受得了?中了暑怎么好?我倒罢了,你也是个怕热的,哪里扛得?想想那时候你陪着秀筠坐月子,还不是脱得就剩小衣儿了是不是?丫头…… 许是果然通了情理,也许是被他唠叨烦了,丫头总算红着脸应下他。昨夜,她只穿了小衣儿,他也褪了上头的衣裳,头一次,肌肤相腻,一瞬间,他就炸了,若不是果然定力好,那半宿的腻缠,丫头这一把小骨头早揉搓碎了…… 此刻,日头明媚,眼看韩荣德的私宅就要到了,齐天睿赶忙仔细端详怀里人。今儿不许她穿那身白的,一来,上一回那一身少年白袍,清绝独世,太过耀眼,且言语狠,推他推得也狠,至今想起来都觉伤心,如何还能再见?二来,谭沐秋好洁净,总是一身这颜色,丫头若是与他一样,齐天睿有些不乐意。 早起他特意从原先房里寻了自己年少时一件旧袍子给她套上,颜色雅淡,十分内敛,只是肩宽,套在她身上有些耷拉着,倒正好了,不必太精干。只是一把头发束起来,越发显得这张小脸细白如瓷,一双水眸勾魂摄魄,简直太过俊俏!齐天睿皱着眉看了半天,怎么都不妥,又亲自上手,把那两道水弯眉仔仔细细地给画粗、画丑些,这才罢了。 “丫头,一会儿在我身后,听见了么?” “哎呀,听见了!”莞初小声儿应,好不耐烦,他究竟要交代多少遍?“我不跟人说话,不往旁处看,不弹琴,不评琴,不提谱子,都记下了!” 韩荣德早早迎候在大门口,远远瞧见齐天睿的马,马上端坐了两个人,一时纳闷儿,待走近,才见是那位小杜公子,便笑着拱手抱拳一道迎了。 齐天睿能赏光接下帖子,已是难得,此刻见他依然一副大爷的模样,与人不热络也不生分,与从前一般无二,韩荣德一颗心算是落了地,遂看着这位杜公子便更加热情起来,想着毕竟赛兰会也算一场相识,谁知,齐天睿一把拖到身后,遮了个严实,莫说再多套套近乎,就是多瞧一眼也不能够。 他两人来得晚,已是到了午宴时候。一同随着往里去,客人们相互拱手让礼,每回人看过来,韩荣德都要十分着意介绍,许是因着心落地,语声竟是有些亢奋,惹得那些人不觉就要多看几眼这位杜公子。 落在齐天睿眼里,只觉嘈杂,眼神也都十分淫//荡,不觉就蹙了眉,脸色阴沉…… 到了席上,柳眉正带着女人们吃茶、候着。这些女人不同府里那些太太、姑娘们,是要与男人同席而饮的。见他们进来,柳眉面上的笑容更晕开了,起身拉着一个人走到了齐天睿面前……   ☆、第97章 …… 两个月,不短,日夜更迭,他的模样从眼里印入心底,又从心底刻进梦里,反反复复,直到最后模糊成一片惨白,心慌,如坠深渊…… 两个月,也不长,原先他生意忙,一别数月,思念那么满,每日抚他赠的琴,穿他买的衣,饮他采的茶,人尤在身边…… 两个月,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越发英俊,越发挺拔,衣衫的颜色比从前更觉鲜亮,掩不住的人生如意;只是那飞扬的神采中竟事多了一分柔软,眉微蹙,脸色有些沉,可那目光却不似平日那醉朦朦的坏、更非一怒而起时那一眼看出穿人的凌厉,此刻看着,那柔软也印在了眸底,让人的心不觉就颤…… 他若温柔下来,这男人,再无可增减…… 柳眉在与他说话,说她一早就在等着他。他看过来,微微含笑,如此得体,她这憔悴形容分明落在他眼里,却为何不曾落在柔软之中,他轻轻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施礼,起身,竟是不知该开口叫他什么。很久以前,她想唤他“天睿”,想把这一日一夜总在笔下、心头的名字叫出来,可她不敢,他不提,她就是不敢;后来,又想像落仪苑的姐妹们一样叫自己的恩客“爷”,“爷”是亲,是主心骨,是一辈子的倚靠,更是床笫之间那说不得的亲近,可他们没有,他甚而都从未抱过她一下,又如何能用?她清高自持,不想太亲近曝了自己心底的痴,却又不肯远,这便极少开口叫他…… 五千两银子,不论那银票是来自谁,已算是与她了断,这一见,她与他已是没了瓜葛,该随着柳眉叫他“齐二爷”,可千落叫不出,苍白的唇动了动,始终……叫不出…… “呀,这不是杜公子么?”柳眉惊讶地看着那只露了半个身子的少年,“今儿可真是稀客。你说是不是,千落?” 这一句,算是为他两个相视却无语的尴尬解了围,千落看向他身边的人,苍白的脸庞上丝毫没有波澜,只是在唇边强抿出一丝笑,施礼,“千落见过杜公子。” “千落姑娘不必多礼。” 莞初正是要虚手去扶那施礼之人,就被齐天睿握了手,又看着千落道,“你今儿一个人过来的?” “昨儿就过来了。”她语声轻,尽量遮去那无力的沙哑…… 柳眉在一旁看着,一眼见了他,千落这脸色越发透明了一般发青,自知道他要来,她又是不眠不休,此刻这一见,那朝思暮想便决了堤一般,她撑不住了。柳眉赶忙笑着看向莞初,“杜公子,今儿来得正巧。我这儿正有一位妹妹久仰公子大名,今儿若能引着她见了真人,不知要怎么谢我呢!” “不见。”不待莞初开口,齐天睿已然拉下了脸,袖子下紧紧握了那小手,心里头又似那日的赛兰会,一声“妹妹”听得他恶心,头顶的日头都觉刺眼。 柳眉被驳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见千落冲她轻轻摇头,只得罢了,转身掩了口在她耳边,像是耳语,实则那语声足够齐天睿听到,“小花厅给你们预备下了,开宴还要有一会儿,你们先往那边儿去说话。” “嗯。”千落点头应下,柳眉又回头看了齐天睿一眼,走了。 此刻宾客们正是在园中正厅,南北通透,都敞开着门,南边外头正对着花园子,月亮门里透出雨水滋润后一片红情绿意,不远处假山隆起,几株枇杷怀抱,正是那赏花的小厅。 千落轻轻上前一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接,这么近,再容不下将才的疏离与客套。往常若是她这般,他就会猛地低头,“看什么!”这一回,他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正是要开口,她先敛了眼帘,“能借一步与你说话么?” 语声轻,可那低拢的目光却是给他身边的人。莞初一时怔,这浑身的不自在越发僵硬。一进门就看到了她,与这一日一夜那脑中的影像再不能合…… 她是琴仙子,沦落风尘依然清高孤傲,佳人绝艺,初见,莞初就曾暗自感佩、欣赏。昨儿雨中,暖暖地窝在他怀里,逞了性子跟他闹,就是因为一想起千落的模样她就酸酸的……人家这么美,他定是一直觊觎!又这么些年的情意,怎么舍得放?她要是个男子都舍不得,更况他是这么个……急//色的东西! 说什么“情//事二字强求不得”,实则他就是喜新厌旧了!越想越愚,越愚越怨,越怨……越舍不得,莞初只觉自己乱糟糟的,什么也辨不清,只一个念头横竖就是不肯放他,小心眼里怕,就怕他再多看一眼,就觉得这绝色的“旧”比她这个“新”丫头强多了!遂耍起了无赖,跟他赌气,跟他闹,可他那么硬,百般不中用,最后只得放他去,不过是好歹磨着他许她一道来。谁曾想,不见则罢,这一见,竟是如此…… 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她的人竟像是被吸干了血,一片薄纸一般,苍白,零落,任是这春日融融的颜色也遮不住那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单薄…… 看着眼前人,莞初心里那一股憋着的拗劲儿悄悄儿地就灭了势头,同是女子,怎不怜悯?可小私心里却还是舍不得,这人家问了过来,觉得再不走开就有些说不得了,想赶紧应道“那你们去,我在这里候着。”可嘴巴就是张不开,咬了小牙,手下,死死地抠着他…… 齐天睿只觉自己的手要被掐出血了,疼得他嘶嘶吸凉气,可心里更疼,丫头这是没了把握,这要是伤了心,回去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赶忙握紧了那痛,指肚轻轻地抚着那细滑的手背,微笑着与千落嘲道,“如今我可不是自由身了,多有不便。” 他语声好柔,那么无奈,自嘲,掩也掩不住那被圈、被管、被心头所爱霸占的得意;入在她的耳中,似一梭冷雨,无情,更无意,只是她的心已然寒冷如冰,再多这一点凄零,又如何?眉轻轻蹙了蹙,唇边淡淡一丝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而已,也不行么?”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问吧。” 悠悠的目光环向四周,旁的宾客们正聚在一处高谈阔论,无人留意这边,千落轻轻吁了口气,今日来就不是为着脸面……开口道,“那五千两银子……是你给的?” “是。” “是何意?” “你的赎身费。”他答道,“从此不必再圈在落仪苑。” “我并未赎身。” “随你。”他的语声丝毫不见波澜,“只是,往后我养不得了。” “你如此,可是因着……夫人厉害?” “嗯,小母老虎一只,咬得人特别疼。”袖子下的手一定已经被掐烂了,齐天睿实在是疼死,又想笑,强屏了道,“霸道,莫说我身边,眼里都不许再容旁人。” 他得意,那语声腻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一凿一凿,狠狠地凿在她的心上,任是久冻的寒冰依然低挡不住,碎裂的声音那么清晰……“你我……这些年都是清白,只是……偶或一面,也不许么?” “不许。”齐天睿道,“从前荒唐,到此为止。” “我……是你的荒唐?” “我的荒唐多了,你何必计较?” “这么说……你后悔救我?” “我从不后悔。救你无错,养你亦无错。如今,你的身家足以安逸一辈子。我亦安然。” “安然?”心碎,没有风,落在那明媚的日头,被蒸干……人已空,空得连一口气息都寻不见,可为何还是痛……“你丢下我,安然;我没有你……如何安逸?”忽地一股酸楚,早就干了的泪又冲进了眼中,想起他的霸道,狠道,“我是该再寻个恩客去安逸?还是寻个小户男人嫁了?我是该往庙里去,青灯古佛,赎去今生的罪过?还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一路风尘,掩去曾经的羞耻……” “那是你的路。几年前你就能选,我从未多言,今日更无话。” “你……好狠的心……”泪滑落,那么清,那么细,似那将要干涸的溪水……“你敢说……今生再不见我?” 齐天睿挑挑眉,“王土之大,也没大出天去。想寻一个人不容易,今生想不见一个人也不容易。偶遇,就是仇?” “偶遇……”她含泪冷笑,“一个人女子,我如何立世?……若是有一日……我被人欺、被人卖、被人夺……你不闻不问?” “问,鼎力相救。” “若是有一日……我远行,再不归,你……如何?” “我生意忙,不能送行。” “若是有一日……我身染重病,不久人世,你……如何?” “我非良医,怕是无力。” 一丝游气,终是散尽,看着他,前世今生都已惘然;她转身,轻飘飘的,留给他和那身边人,一个没有魂魄的背影…… …… 实在是受不得那手上的痛,看着那失神的人儿,蹙着小眉像被霜打了似了,手下依旧不知把握,死死地掐着他,齐天睿只得背了人,牵了她往小花厅去。一脚将门合上,把人揽进怀里,“丫头!” 莞初回了神,立刻埋进他怀里,“……相公……” “你这是怎的了?” “她……她看着……都没了人形了……” “嗯,瘦多了。” 头顶上的声音好深沉,莞初慌乱的心一时怔,抬起头,看他蹙紧了眉,她不觉小声儿就颤,“你……你可是也心疼?那,那还不是……” 从未见她如此惨兮兮、乱糟糟,齐天睿噗嗤笑了,眉头立刻舒展,一脸笑意,抱紧她好好儿地晃了几下,“傻丫头!跟我装贤惠没装好是吧?将才还心软可怜人,一会儿就又吃醋了!” “不是……我……” “好了,”他低头,重重地啄了一口那颤巍巍的不安,“她身世坎坷,性子又寡薄,一旦有人出手相助,如何能不依赖?一朝分离,难免大恸。” “可我觉着……她果然是于你痴心……不像是对……恩客……” “那可不,你相公如此风流倜傥、风华绝代……” “呸!”莞初恨得狠狠捶了他一记,“她守了你这些年,你竟还说风凉话!” 他一挑眉,“女人果然就是不讲理!这些年是我养着她,真金白银,怎的成了她守着我了?她心痴,我就得一样回应?若是这道理讲得通,我都这么求着了,你怎的也不回应给我?” “……嗯?”乱糟糟的人儿一时没明白怎么转了向,愣愣地瞧着他。 “昨儿夜里,推我推得那么狠!”他拧了眉,恶狠狠的,“若不是中衣儿脱了,是不是那针又扎上来了?” 一听他提昨夜,莞初立刻结巴,红成了苹果,“怎的……怎的又说那个……不知羞……” 他笑了,咬牙在她耳边,“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你敢。” …… 午宴开了,齐天睿一坐下就不痛快。男人女人未吃什么先饮酒,那笑声浸了酒意,越发肆无忌惮,似是落了醉红楼。丫头在他身边,齐天睿恨不能将她揣进怀里,掩了衣襟,藏得严严实实。 莞初看出他不安,生怕这阴着脸、拧了眉的模样引得韩荣德起疑,便在他耳边悄声儿道,“我不饿,往小花厅去等着你?” 齐天睿闻言忙点头,“好,把门关上,我应付一会儿咱们就回家。” “嗯。” 莞初悄悄离了席,出了南边的厅门,一路走进了月亮门。园子小,花草又艳,挤得满满当当,强自争春,有些闹。小花厅就在眼前,拾阶而上,进了门,回身,猛地吓了一跳。门外一个失魂惨白的人,唇边含笑正看着她,是千落…… “千落姑娘,”莞初忙拱手施礼。 “莫与我装了。”千落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就是他口中那个,像小母老虎一样管着他的……夫人。” 莞初一惊,一时不知她所为何来…… “夫人,千落这厢见礼了。” 莞初看着眼前深深福身行礼之人,心中忽地略过一丝不安…… “自得知杜仲子就是他的妻,我就已然知道我今生无望。如何,敢与杜仲子争?” 她语声轻,轻得鬼魅一般。莞初闻言,轻轻蹙了眉,“千落姑娘,我原敬你痴心一片,此刻,方知他的无奈。” 千落微微一怔,“哦?” “你与不与杜仲子争,与我何干?我是他的妻。你还有旁的话么?” “夫人不必拒人千里之外,”唇边那一丝笑像结了冰,不动,也不收,她冷道,“我又有何身份来与你说话?只是,你我今生,为的是同一个男人,这便有不得不说的话。” “千落姑娘,为人自重。莫因身世的无奈,做轻了自己。” “果然是杜仲子,若非看透生死,小小年纪,哪能如此通透?” “你说什么??” “夫人,我知道你顽疾缠身,根本无药可医。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半载。”千落轻轻吁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透给他半个字,只是想跟夫人说,你若真心于他,何必如此伤他……”   ☆、第98章 …… 自从探得他的妻就是杜仲子,千落心中那几是要死去的结竟似打开来,毕竟,心曲相通的惊喜,抚琴之人怎能不懂? 想那“少年”惊才风逸,翩翩如鸿,若是换了女儿衣裙该是如何模样?十六岁的琴曲大家,已是为世人所叹,更况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儿?又偏偏地,遮了盖头坐上了他的花轿。上天真是独爱他,万事都赐给他极致…… 此望已绝,她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不如远走,山林小筑,与水与仙,了此一生。谁曾想,探得杜仲子,也探得了另一桩,那女孩儿,不久于世…… 果然,天妒英才,这精灵般的人物本就不该是凡间所有。造化弄人,那绝望已然吞没的心又挣扎着重合,她要留下,待到他身心俱伤,待到他万般宠爱的杜仲子化做一抔黄土,化成那土上一支飘渺的曲子,他终究还要过人间的日子。陪着他,哪怕就是只做他耳中的琴音,解他一时之忧,也是她今生惟愿…… 不得已说那顽疾,千落的语声很轻,怕她自怜伤心,更怕她恼羞成怒,却不曾想到,眼前的女孩儿只是睁大了眼睛,清凌凌的眸中掠过一丝惊讶,便住了,随后……莞尔一笑…… 笑靥如花,清清的小荷,那么娇,那么嫩,比她这还有漫漫前路的人更觉生机灵动,千落一时竟恍惚,疑惑自己这千万确凿的消息是否真切…… “我是疼他还是伤他,关起门来是我夫妻两个的事。你说呢?” “……夫人,我并非想鸠占鹊巢,更不敢奢望能取你代之。这世上只有一个杜仲子,一个他。只是,待这一切远去,他该怎么活?何不……为他留下一个说话的地方,待那伤心之时,也能……” “千落姑娘,”她轻轻摇摇头,“多谢姑娘于他体念,只是,解铃终须系铃人,我留给他的伤,旁人,如何疗得?” “……果然,”千落苍白的脸颊微微露笑,“你与他是一样的人,不留后路……” 莞初闻言,轻轻地吁了口气,“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的路,谁也替谁走不得。我不能从劝,亦不够身份来指点你。可于他,倒还略知一二。喜怒哀乐,人生自在,他从无约束。千落姑娘,他若想找你,天下太小;他若想见你,无人可拦。何须你,等他?” “夫人……” “人死,如灯灭。身后之事,也与我,无干。” …… 丫头安置去了小花厅,想着那里掩了门倒还清静,齐天睿的眉头这才舒展,席上好好儿地应了两圈酒令,这才起身告辞。千落并未上席,韩荣德从柳眉处也听得这二人像是恩断义绝,遂齐天睿席上一直是一个人,看着周围都是成双成对也是无趣,提前离席,实属情理之中。韩荣德十分殷勤地又挽留了几句,见他果然要走,也罢了。原要亲自送出门去,齐天睿笑着摆摆手,说还要往园子里去接那位杜公子,韩荣德便吩咐了一声家人,随他去了。 齐天睿匆匆往小花厅来,一把推开门,见丫头趴在窗户上,正嘟着嘴逗着外头树枝上的两只雀儿。一颗心落地,他笑了,走过去,从身后环了她,咬在耳边道,“想我了没?” “嗯。” 齐天睿一愣,树上那叽叽喳喳的声儿吵得他没敢听真切,怀里人倒趁着他这一愣神,转过来身。唇边含笑,清凌凌的眸映着明媚的日头,里头山山水水,多少故事;小涡儿圆圆的,盛满了蜜,一张小脸,带着那两条被他糟蹋了的粗眉毛,依然是珠玉嫩滑,娇娇可人…… 他正看得出神,她竟是踮起脚尖,环上了他的脖颈,小脸亲亲地贴了他,甜甜的小声儿道,“想你呢。” 也不知是他每次都要得太急,还是每次都是他求着,任是他问,任是他逼,从未在丫头口中得过这么明明白白的情话,总是臊得慌,总是骂他不知羞,红着小脸躲得紧,惹得他越追越想欺负她!可这一时的,她竟是把这腻人的话说得这么安安生生的,比他平日的信口拈来一样还要顺嘴,他的把握全部没了倚靠,就这么……被丫头调//戏了! “相公,相公……” 大开着窗,她还不安生,蹭来蹭去,蹭得他的心像是小猫抓挠,痒得实在难忍,齐天睿不觉咬牙,“好丫头,你是想着在人家家里,又是这一身男人衣裳,我不敢碰你是吧?” “没有啊……” 她嘟了嘴巴,应得好是无辜,大男人的志气怎可就此折在她怀中?一个小嫩丫头,还能比我无耻了不成?双臂箍紧了怀中,细嫩娇娇的腰身,轻轻一提,她就离了地。 “呀!”小声儿轻轻地叫,不待她再开口,他低头,狠狠地啄住那小东西。原本想先好好咬她两口,教训一下,谁知,他还不及张嘴,那嫩嫩的小唇竟是张开来,她探了进来,颤颤巍巍,痒痒的,滑滑的,绕在他舌下,缠了他,香甜蚀//骨…… 只觉丹田一股热腾地蹿起来,他手臂一颤,险些就丢了怀中。最恨没把握,即便就是鸳鸯被下,也要由了自己的性子去才能得着那最极致的好处,可这一回,一不当心就被她把握,比上一回端端等着她来“哄”还要难耐,心已然软成了水,身子都有些站不住,脸面这一事么,就……罢了吧…… 原本,亲亲就好了……谁知她要放了,他竟是不肯了。见他闭了眼睛,眉头轻蹙,鼻息再不匀称,这模样好熟悉,莞初知道,这是没完没了了……起先自己还能睁着眼睛,醒着耳朵,外头风吹树梢的声音都要捕捉一下,生怕外头来人。后来……也屏不住,一时随着他纠缠竟是脑子都发昏,心一软热,耳中竟是听到了脚步声,吓得一个激灵! “嗯,嗯,嗯……嗯!” 她拼命挣,他总算离了她的唇,耐不得的喘//息,那眉头竟是放不开,不待她再挣,他竟是双臂一举,将她架了起来。男人衣袍下是外裤,被他这么一支撑,她竟是端端坐在了他腰间,手臂卡着,一丁点都再动不得。 “哎呀!”这一架,他只管仰头端详,她高了好多,一眼瞧见那窗外果然有人影走过,急得小脸通红,“哎呀!真给人瞧见了!”小拳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哈哈哈……” 见她总算是露了那慌张的小兔子本色,齐天睿得意,笑得肆无忌惮,就是不肯放她下来!瞧吧,谁爱瞧谁瞧,顶多明儿传出去,七爷又好男色了,多热闹…… …… 午后的日头正艳,只是这梅雨季一淡,湿热的夏已然露了端倪。拢着怀中人骑在马上,齐天睿不觉就有些冒汗,低头看看,那小脸细白如玉,清清净净,他轻轻咽了一口,“丫头,” “嗯,” “时候还早,咱们往私宅去如何?” “不去。我饿了呢。你只管自己吃,也不说给我包两块点心出来。” “那席上能有什么好的,我也没吃好。回私宅,咱们好好儿吃,啊?” “不要,回素芳苑,小厨房好着呢。” “丫头!” 莞初噗嗤笑了,回头看着他,“到底为何要回私宅去?” 看着那浅浅的琥珀好清凉,齐天睿才知心思藏不住,呵在她耳边道,“回私宅咱们到池子里洗洗,天太热。” “你少哄我!”莞初噘嘴,“那是热泉,洗了更热。” “看看你懂什么!旁边有凉水,你试试,先热,后凉。能把汗毛孔都炸开,舒服着呢。” “我不会水,怕。” “有我呢,不怕。”一想起那日池子里,头一次两人贴得那么近,齐天睿只觉心热,语声不觉就腻,“相公抱着,啊?” “哎呀,不……” “爷!” 两人正是在马上腻缠,就见石忠儿远远地迎了过来,来到近前,跳下马,齐天睿问道,“怎的了?” “莫掌柜有请!让您即刻就去!” “哦?”齐天睿惊讶,莫向南虽说向来行踪不定,可要见他也会提前一两日给他传信儿,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因问,“可说是为的什么?” “说是有位贵客要见,正摆午宴呢。” 齐天睿这才定下心来,正要揽了缰绳转方向,怀中人道,“相公,你去吧,让石忠儿先送我回府。” “一道去,正好也引你见见莫大哥。” “怎么见?”莞初嘟囔,“你看看你把我打扮的。” 齐天睿低头端详,“好看着呢。走,莫大哥那儿的厨子手艺也不错,咱们讨他的好吃的去。” …… 莫向南在金陵没有家宅,独来独往,一旦住下就是伊清庄的后院。往常齐天睿进来,都不需什么人引着,熟门熟路,只管进就是。这一回,竟是莫向南贴身的小厮亲自候在外头引他。那小厮瞧了一眼他身后,犹豫道,“二爷,这位是……” “我娘子。” 那小厮略一怔,赶紧弯腰施礼,“夫人。” 三人往里去,齐天睿才见今日伊清庄也与往日大不同,里里外外都清静,连那套院里总是人来人往点货之处都没了声响,似是特意清了场,屋檐底下、来往穿廊门口还多了几个眉目冷淡的陌生人,一眼瞧过来让人寒意顿生。齐天睿纳闷儿,“今儿这是谁啊?” 小厮轻声回道,“爷见了就知道了,贵客。” 来到正房外,莫向南正在台阶上候着,三人引见,莫大哥十分热络又不失礼数,与这头一次见面的弟妹竟是这副打扮未见丝毫异样,莞初却是应得十分不自在。都是至亲,齐天睿哪里还顾得,只管牵了她跟着莫向南往里去。 进了门,才见将将摆了午宴,一大桌子山珍美味,齐天睿左右环顾,问道,“大哥,贵客在哪儿?” “嫌南边儿天气闷热,在里头换衣裳呢。” “七叔!” 正说着,应着朗朗的语声,内室的帘子打起。少年郎,宽肩束腰,足有七尺的个头,褪去了外袍,套了一件薄绸衫,隐隐现出那底下铁疙瘩似的臂膀。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本是十分英俊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眉目间有种与他年纪十分不相合的味道。齐天睿一眼望过去,不觉蹙了眉,这少年,款款而来,任是这热络的一声唤依然掩不住那通身狠绝之气,似是从骨头里透了出来,寒气逼人,恍惚转瞬之间,就是金戈铁马、杀气腾腾!目光亦邪亦正,让人琢磨不透,更不敢琢磨,人未近前,气势逼人! “这就是齐二叔?” 少年看着齐天睿,齐天睿拱手道,“在下齐天睿,见过肃王爷。” 少年微微一笑,“七叔说你眼睛毒,还真是的。”说着他看向齐天睿身边的人,那原本只淡淡含在唇边的笑,一时就晕进了眼睛里,走过来,低头看着莞初,“哟,你是个女孩儿吧?” 齐天睿立刻要往身后揽,被莫向南一把握住,“景同!这是天睿的娘子,按辈分……” “你的眼睛真好看!”小王爷只管饶有兴味地端详着,近近地,似是要探进那浅浅如水的眸中,“怎么是这么浅的颜色?可曾有外族血统?” 莞初轻轻摇头,“回王爷的话,不曾。” “你不用这么跟我回话。”他笑了,面色好是柔和,“我问你答就是,爹娘都是中原人?” “嗯。” “那真是难得。你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六。” “你的声儿也这么好听!”他越发起兴致,“我也十六,我是冬天生人,你呢?” “就是这个月。” “哦?那你是姐姐了。” 眼看着齐天睿的脸色黑了下来,莫向南也觉有些把握不住,忙道,“景同!” “姐姐,来,坐。” 说着就招呼她入席,莞初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齐天睿和莫向南,岂止不待二人应,那小王爷又回了身,拉起她的手就往桌边去,“姐姐,来,咱俩一道坐。” 齐天睿眼看着那倚小卖小的东西,那仗势欺人的小霸王,双臂一叠放在桌上,只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丫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完全不见了棱角,口中姐姐长,姐姐短,哄得丫头的小脸也绽了笑。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从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到无耻小儿,几乎就是一瞬间,齐天睿只觉头有些晕……   ☆、第99章 以莫向南如今的财力,若是齐天睿算得不错,该早已是江南商贾之鳌头,可那一口的京字腔却是无法遮掩他的来处。此人深居简出,城府深、心思重,且武艺高强,架势拉开招招夺人性命,显是战过沙场,绝非天悦这等民间习武的儿郎可比。齐天睿早就疑心他是京城望族落难到此,可大哥不说,他就不问。 将才一眼看见这位贵客,心中的疑惑突然明了,算定这就是今日到访金陵的肃王爷季景同,可这一声“七叔!”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想,小霸王身世离奇,除了姑母早就没有旁的血亲,为何会叫莫向南叔叔,且排行论辈,如此亲近?若是搁在平常,齐天睿最是有兴致来探究,且大哥今日能叫他来也是有意要于他引见,即便就是问出口也不妨,可这一时半刻的,齐天睿的脑子里头一片混沌,烧得热,只能看见眼前景象! 丫头身旁围了一个小子,一人算“围”实在不过分,这厮莫看年纪小却是人高马大,一手支在桌边,一手撑在膝头,侧着身,将身边的圆凳端端围拢,丫头娇小,从这边望过去,竟似坐在他怀里!此刻他歪着头,脸凑得近,被那一双浅水琥珀迷得神魂颠倒,眼看着就要进去了。 “姐姐,我妹妹的眼睛是蓝色的,她有波斯血统,映了日头像是水晶石;可你的颜色竟是比她的还要浅,瞧着像草原上春天刚化开的水泡子,凉凉的,浅浅的,什么都映得出来,真好看。” 好小子!好甜的嘴巴!!嬉皮笑脸的模样,腻得人恨不能一巴掌过去扇死他!自己的丫头自己还从未这么狠地夸过,看那小脸果然受不得、粉粉地染了晕,拢在那小子怀里,忽地有种郎才女貌的般配。一股酸劲儿上来,齐天睿一把甩开莫向南走了过去,“王爷!您上座!” “本王,不。”景同头都不回,只管看着莞初,“姐姐……” “叫婶婶,啊?”齐天睿握了莞初的小手就往怀里揽,“侄儿。” 不待莞初抽身,景同一把握住她的腕子摁在原地,惊喜道,“呀,真的啊?那感情好啊,那咱俩就是娘儿俩了。”越发腆着脸凑到她耳边,“婶子,侄儿睡不惯那驿站的床,偏七叔这铺子里也不像个样子,我跟你回家住,啊?” “季景同!!” 一声乍,咬牙拧眉,齐天睿再忍不得! “大逆不道。”景同回头,慢条斯理的,“来人,拖下去,给本王剁了。” 噗嗤,莞初笑了。挣开景同的手起身握了一脸铁青的齐天睿,小声儿嗔道,“相公,他逗你呢呀。” “敢跟本王斗。”景同斜了齐天睿一眼,嘴角一翘,一丝笑好是不屑,“小家子气!” 被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子呵斥,齐天睿哪里受过,却怎奈那金光闪闪的“本王”压得他只能咬牙。一旁的莫向南看着倒笑了,抬手点点他,“还不如弟妹通透。” “就是,”景同随道,“心眼儿针鼻儿大,还开钱庄呢,不得赔死。” “行了,”莫向南瞪了景同一眼,“你也不是个好的,头一次见就得罪叔叔。” 景同挣了挣眉,到底没顶嘴,转正了身子,下巴点点身旁的位子,冲着齐天睿道,“想让我认叔叔,姐姐随我坐。” 齐天睿心里骂道,哪个想要你这么个倒霉侄子?!虽说当着莫大哥的面自己是有些没把握住,却完全不是小题大做!丫头这模样,是个人见了都想多瞧几眼,这小不正经的东西,丝毫不见廉耻,再不拦着,蹬鼻子上脸,不定占什么便宜呢! “相公……”齐天睿被小声儿叫得低头,丫头正亲亲地握在他手心里,相公不坐,她也不坐,心里这才舒坦些。 “天睿,家宴,不必拘礼。来,快请弟妹入座。” 莫大哥给了台阶,齐天睿不下也得下,这才拉着莞初落座。六仙桌,四人围坐,怎么也躲不过,只得顺着将才的势,许她坐在了景同身旁。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子立刻笑成一朵花,柔声柔气地又凑了过来,“姐姐,你那老相公还气着呢。” 莞初好想笑,手下却被握着一动不敢动,只得抿了嘴儿,赶紧冲景同摇摇头。 “姐姐,南边儿怎的春天也有蟹吃?里头能有什么啊。” “这是高丽那边运过来的花蟹。一年两季,春天正是母蟹肥的时候,黄多味美,金贵着呢。” “真的?”景同两眼放了一下光,看着那蟹又一撇嘴,“剥起来太麻烦,不吃了。” “好吃呢,你尝尝。” “嗯,真好吃!姐姐,你手好细,剥得这么干净。你剥给我呗?” “……好。” 这两个年纪相当,一道捡菜,你一眼我一语,合拍得很。那小子言语虽听着撒娇,两眼也老盯着丫头的眼睛,倒没再动手动脚,齐天睿一旁黑着脸瞧着,也只得罢了。 莫向南亲自斟了酒,递给齐天睿,顺着他的眼神低声道,“坏小子,莫跟他计较。” 齐天睿接过,喉咙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 …… 至亲家宴,几盅热酒下肚,将才的别扭烟消云散,席上终是热络起来。景同与莞初意外地投缘,小姐姐清灵的模样和一口糯糯的江南口音让景同好是喜爱,不听地问东问西,听她说民俗小吃,听她讲烟雨江南,山林乡间的传说,一个个亲历的趣事,就连莫向南都听得津津有味;而小霸王口中的塞外草原也让莞初十分入神。 齐天睿知道丫头从小跟着老泰山行南走北,最是心仪各地风光,于那从未见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自是吸引,更何况景同口中的塞外可不只有天地苍穹,更有狼群、有风雪、有万马奔腾…… 齐天睿在一旁安静地品着酒,任他二人亲近,一来是不想扰了丫头兴致,二来,也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暗自思忖。 当年衍州一战,肃王爷一家惨遭灭门,唯一的女儿与襁褓中的嫡孙被俘去胡营。彼时草原三足鼎立,两股势力恶斗,唯有瓦剌部落与中原相好。也是命不该绝,姑侄二人生死一线被瓦剌太师救下,为着遏制边疆战火隐姓埋名养在了胡营。因此上,景同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蒙语。胡人野蛮,狠厉,养得他狼崽子一般,五岁时被威远大将军迎回朝中,袭下老祖的爵位,六岁成王! 这传奇的身世本该到此结束,肃王灭门,在朝中再无根基,一个空爵位养一个小王爷,再不会有什么实权把握。岂料,这小王,生就带着一股霸人的气势,学文习武,搏命一般的狠绝。行走京城,达官显贵的公子哥们哪个敢触他的霉头?为戍边,兵部擂台夺印,当年的武状元险些命丧小霸王拳下。血淋淋的帅印夺下,又送回,唯丢下一句话:我阿爸就是十六岁夺的印,我今儿也试试。 虽说嚣张,却是极有根源。瓦剌汗国雄踞草原,统一在即,而当年的太师夺位成了大汗,此人正是景同在草原的养身之父。胡人血性、极护犊子,登基不久就封景同瓦剌汗金顶一字王。从未有人能在两边为王,从此边疆修好,更进一步。每年瓦剌特使往中原送礼,都会拜望肃王府。两边至亲,人都说小霸王一封信,顶得边疆千军万马,如今的安宁谁又能说没有他的功劳? 只是,这荣耀落在齐天睿眼中,却不知为何对这小王生出一丝怜悯:他口中的草原如家一般亲近,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可中原与胡地不可能永世修好,他究竟算是哪边的人质?一旦战火起,他这一身的武艺会为谁而战?为他出生前就灭去的族人,还是他睁开眼就看到的亲人?为他身上流淌的血,还是为他心头的挂念…… 午宴开得晚,一顿饭几个人吃到了后半晌,又上了茶。景同正跟莞初聊得起劲,莫向南却提醒说,与乐园的戏要开锣了。景同蹙了蹙眉,“我不爱听戏!” “那是我大哥的班子。去听听吧。” “是么?”景同惊讶,“那可得去捧场!你们一道去么?” 齐天睿原本不想去应那场面,可知道丫头是想让小王爷去给谭沐秋镇镇场子,这便应下。只不过,莫向南依然不便前往。临行,齐天睿回头看着伊清庄的匾额下,莫向南负手而立,修长的影子落在西斜的日头里……小王爷的叔叔,小小的绸缎庄主,他一定有万般的苦衷才不能在世人面前露面,赚尽银钱又如何…… …… 晴了一整天,此刻朗朗夜空,繁星满布,一颗一颗缀得仔细,落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天与地和;小风过,悠悠涟漪,一波一波将那光晕开去,满湖晶莹…… 沿湖而走,马蹄嘚嘚儿,莞初靠着身后的怀抱,深深吸一口那湖水与星辰的清新,醉了一般眯了眼睛…… “看把你美的。”身后沉沉的语声轻轻咬在耳边,“将才的戏听过瘾了?” “你不过瘾么?” “嗯。”齐天睿不得不应。哪里得见谭沐秋素衣清唱?只有一把胡琴跟奏,这么近,这么清静,能听得到他喉中转音,干净利落;大开大合,荡气回肠!更难得的是,原当今儿这场面这么尊贵,金陵城的达官贵人定是都接了帖子,银钱先不论,多少脸面?往后谁还敢轻看谭家班一眼?可一去才知道,只有他们几个,至亲挚友相聚,好不亲近。齐天睿不得不叹,谭沐秋果然大气! “看我哥今儿唱得痛快,他与褚大人真的是好呢。”他的声音,莞初早已惯熟于心,今日她就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哥哥和他身边围拢的人,难得见那眉头舒展,难得听他与人聊得热络,一遍遍回想只觉心暖,“小王爷也与哥哥好呢。” “哎,说起那个小霸王,临走他把你拉出去给了你个什么?给我瞧瞧。” “不。” “当着相公的面,敢接旁人的信物,当心我回去揍你!” 他威胁得好“狠”,手臂却拢紧了她,下巴磕在她肩头,痒痒的。莞初笑了,蹭蹭他脸颊,“喏,是只小狼牙箭。” 原来她一直握在手中,两指捻起来,星光下,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小箭,箭头尖利,白惨惨,森森寒光;箭尾密扎整羽、斑斓的颜色,好是精致,齐天睿不觉赞道,“果然是个稀罕物!” “嗯,王爷说这是他自己做的,用的都是草原上的平常东西呢。” 这小丫头真是,好虔诚地信人家!齐天睿恨得咬了一口那小肩头,“他就是哄你!西北一地有的是蒙商,狼牙做箭头是有意思的。像他这般尊贵的身份,定是头狼;那箭羽也该是鹰羽才对,哪个是平常物?” “真的呀?”小声儿丝毫不觉无知尴尬,更是欣欣然,“那真好!相公,赶明儿我也想去草原看看。” 齐天睿闻言直起身,蹙了眉,“跟谁去啊?” 肩头一空,莞初立刻觉出冷,赶忙收了那小箭,“自然是跟我相公去呢。” 看她仰着脖子,好是讨好地瞧着他,齐天睿白了一眼,“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分明知道那地方是胡人的领地,除了那小霸王,你相公哪有本事带你去。” “那我就不去了,守着我家相公呢。” 小脸好不知羞地蹭在他颈窝,痒得齐天睿越发逞了脾气,“这会儿倒是乖,将才跟人家亲着呢!都没给我剥过蟹,看那小子美的,恨不能凑你手上去吃了!” “生气了啊?” “嗯!” 抬起手臂轻轻勾了他的脖子迫着他低下头,她嘟起嘴巴,在他腮边啄了两下,正要离开,见他微微一蹙眉,她赶紧又贴近,这一回,唇亲亲地贴着他,不再动,只留着鼻尖与脸颊之间一点点空隙,气息轻轻呵着,他的味道…… 静静的夜,马蹄嘚嘚的声响,星空下没有方向,没有终点,只有缓缓信步,凝固在天地之间…… 好半天,她才慢慢离开,“好了没?” 浅浅的水眸映着满天的星光,齐天睿忽想起景同的话,“……像草原上春天刚化开的水泡子,凉凉的……什么都映得出来……”轻轻吸了口气在她唇边,“丫头……” “嗯,” “今晚咱们不回素芳苑,回私宅,啊?” “……嗯。” …… 夜深。湖面上的风带着丝丝水凉吹进院中,摇着树梢头,沙沙地撩着夜静…… 泽轩里,一盏小烛,柔柔一小圈光亮,静静地候在帐外,帐中那喘息中悉悉索索的声响越来越把持不住,小烛灯捻儿都羞得低下了头…… 细细的手腕被他的大手握过头顶,他深深埋着头,今夜不知是因为回了私宅再无顾忌,还是这张床果然大得让人放纵了*,从未见他如此,失了神智一般,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两个;烛光恍恍,一床锦被早已遮不住,迷离的目光只能看到他的背,蒸腾的热气…… 原本细细的品啄变成了肆无忌惮地啃咬,湿湿的,凉凉的,牙齿所及之处,腻滑的肌肤,似冷,似烫,小虫噬骨……心,像要挤出了胸膛,通通的雷声早已击破;小银针随着那剥去的中衣早没了踪影,没有那清醒的痛,一波一波、窒息的难耐涌入胸膛,她似溺在了海浪之中,濒死的感觉那么清晰…… “相公……相公……快放开我……” 小声儿瑟瑟发抖颤在齿间,入在他的耳中似声声娇//喘,人一疯,更无把握…… “不行……不行……”莞初只觉一身腻热之下,唯剩的遮掩也在他的撕扯下要褪去,模糊的神智真真切切感觉到那将死的恐惧,奋力搏道,“相公!!” 他不抬头,死死摁住她,“听话……这个时候停……你相公……会死的……” “相公!!” 静夜之中,如此凄厉!他猛地清醒,赶紧抬头,只见她脸色煞白,一额头的汗,他吓了一跳,忙起身将她拢在怀中,“丫头,丫头,你怎么了?” 就了那帐外朦朦的烛光,才见那雪白的肌肤上点点都是羞人的痕迹,锁骨下,一处血痕那么深,他这才心疼道,“弄疼了,弄疼了,为夫往后轻轻的,啊?” “相公……”她终于得着喘了一口气,靠在他怀里,几是瘫软,“你……你怎么,你怎么……你要做什么……” 他狠狠啄着她汗湿的额头,“我要要你。就今夜!” “相公,我,我不能……我不要……” “不要不行。” “相公,相公,”她几乎颤抖着求道,“咱们……就这么好好儿地抱着,亲亲,不行么?” “不行……”他低头,难以平复的喘息努力把持着轻轻啄着她的唇,“根本不够……你都快把你相公憋残了,你知不知道……” “相公……”沙哑的小声儿悄悄含了泪,“不能不要么……求你了……” “丫头……”怀中的人儿软软地贴着他,大手抚过,腻滑直入心窝,将才的热燥根本没有散去,要炸裂一般,他一时一刻都难再忍,翻身,又轻轻将她拢住,“丫头,你不懂……再忍下去,为夫真的要残了,心疼心疼相公吧,啊?” “不要不要……”小拳拼了一点力气捶他,“我不要……我不要!” “你再不要,我就不要你了!” “你,你才舍不得呢……” “你看我舍得不舍得!”   ☆、第100章 …… 又下雨,打在外头的枇杷上,原先随着那叶子厚薄、积了水叮咚滑落总能听出乐律,此刻入在耳中只有噼噼啪啪的声响,杂乱不堪;房中的玻璃烛灯亮堂堂的,照得那细滑的垂丝海棠帐恍恍地耀眼,香炉里冉冉的白雾遮不去雨水的湿潮,一股股只觉刺鼻…… 莞初坐在桌旁,从绸子上下来一额头的细汗已然一颗一颗干去,身上却还是一身薄绸的衣裳凉凉地贴着,眼前的温水早已冷透,含在口中的那颗丸药化成了苦水一点点滑入喉中…… 绵月在一旁看着,不觉蹙了眉,虽说已是将入夏,可这夜里雨湿还是有凉气,绸子上下来热热的身子不紧着擦了汗换衣裳却是一个人呆坐着,这大半个时辰过去,说吃药,含了嘴里也不知送水,目光叮着那只小玻璃钟一动不动,浅浅的颜色越显得大的吓人。 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小夫妻两个好得紧,当时绵月还传信给叶公子,不敢多说,只记日常,谁知公子回信依然是那几个字:好生伺候姑娘。这怎么出去了一趟,第二日清早就回来了一个,从此茶饭不思,不声不响,好在闵夫人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愿意搭理她,否则岂不又要挨罚? “姑娘,”艾叶儿提了热水上来,一面在盆架旁预备洗漱,一面道,“楼下姐姐们问,关院门么?” “不关。” 原以为人已入了定,谁知这一问,立刻答,这么利落。绵月禁不住上前劝道:“姑娘,天不早了,咱们已经三天不锁院门了,巡夜的来问了几次,说再这么着要回给太太去了。” “……给他留着。” 轻声支应了一句,莞初起身往盆架边去,绵月忙跟了伺候她挽袖子,“姑娘,二爷……他是怎么说?柜上忙还是……时候儿不定?总这么等着也……” “艾叶儿,去吩咐说留着院门,小厨房的火也别封。” “哎。” 小丫头得了令噔噔地往楼下去了,姑娘洗漱罢,也不再抬眼,回身就进了帐子,帐帘落下再无动静。绵月瞧了瞧,叹了口气。往常只要那爷回来,她和艾叶儿就都被撵出去,不管做什么只他两个一道腻着。一顿饭能吃大半个时辰,一盘子水果、一盅茶,都是乐子;即便就是二爷忙,深夜里烛灯底下,一个写谱子,一个算账,也时不时要传出些笑声来。有时候只有姑娘的小声儿,时而被逗得急,时而弄得乐,娇滴滴的。可这一会子,盼不得归人,小楼上这巴掌大的小厅就着雨声显得空荡荡,好是冷落…… …… 夜静,静得那细细的雨水仿佛下在房中,丝丝绵绵,淋得人湿漉漉,一股寒气…… 莞初还是那一身薄绸,抱着双膝,靠在角落。空空的拔步床,烛光透进来,将那蜷缩的人恍恍惚惚地投在帐子上,孤孤单单,一小团。浅浅的琥珀像初冬的湖水将将覆了寒霜,一点波纹都不见,直直的,映着眼前那一对冷冷的鸳鸯枕;耳朵随在淅沥沥的雨水中“盯”着外头的院门,辨别着石砖地上每一处不一样的水声,可是有青靴踏过,一刻,一刻过,不曾盼来那急急的夜归人,却是盼来远远的竹梆敲了四更天…… 僵硬的眼帘终是沉了下来,心一酸,头歪在膝头,嘴巴瘪瘪地,努力屏着不让那眼泪掉出来…… 他真的……舍得她…… 私宅一夜,他纵了性子,缠着她,说再忍不得;紧紧地抱着她,迫着她把他一身的滚烫都感受……他不停地吻着她的小脸,丫头,你心疼心疼我,你心疼心疼我…… 蜷缩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像被雨水打得再也展不开的一小卷叶子,*的汗他也心疼得紧,却以为那是将才的燥热所致,越发腻缠,一时心急,竟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怕这个?难不成……是已然*于人?莫怕,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贞洁帕子,我只想要你;丫头…… “没有……相公,我没有……” “那是为何?还在想着旁人??” “不是,不是……相公,我只有你……” 他急得狠,她被逼得语无伦次,慌乱之中,险些就嚷:相公,我是晓初!你还记不记得那十年前就快要死掉的孩子?娘胎里带来的心疼病,我活不大,更活不老,这男女欢//爱……我承不得……每次亲吻,一醉就难受得要死去一般;若是,若是再……不知极致,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相公…… 我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女人……你要我,我拿什么给你…… 可是……不行…… 原先不能说,是怕他恼,怕他迁怒爹娘;如今,不想说,是太恋着他……她是他的丫头,捧在手心里,疼在心尖上,抱着她,他从来不知放手;亲吻她,总会让她迷失在他怀里、在他湿湿的温柔下,哪怕……就是次次承受针扎的痛,她也心甘情愿…… 说了,他一定会好好地供着她,养着她,像看着那树上终究要枯落的叶子,一天一天,等着她萎去;那等待,若非亲身体味,如何知道其中深陷绝望的恐惧与痛苦…… 这苦,她已然给了爹爹、二娘,给了哥哥,他们都在数着日子;每次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头的疼惜能把她的心揉碎,她想说:我不怕,你们都不要怕……可是,没有人听…… 可怜的老爹爹,此生最心疼的人就是娘亲,却是要看着她一天,一天,从美丽到枯萎;不能走路,不能抬头,到最后连一声“相公”都再唤不出…… 娘亲走后,爹爹带着她天南海北,求医问药,受尽疾苦,可是不行……这毕竟是人间,哪有仙丹可求…… 回到粼里,爹爹便纵着她,想做什么都行,孩子,只要你每天能高高兴兴的……从此,老爹爹更加沉迷戏中,再不肯抬头,她知道,没有人能有力气重头经历那般的绝望…… 哥哥想接过老爹爹的手,最后守着她,离开府里那天,大雨滂沱,老爹爹第一次嚎啕大哭,那悲怆的老声穿透了雨幕、天地,那一刻,莞初觉得,她已经死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叶先生,药王世家,仅仅凭着睿祺的童言稚语就猜出了她的病,他为她填词,教她诗书,陪她说话,悄悄地接了哥哥的手,却从不曾说透,若为知己,当如是…… 为着这些至亲之人,她要高高兴兴地活着。儿时的执念,是她最后之想,嫁给那个早就知道她的病、能安稳陪她悄悄离去的人。谁曾想,老天真真捉弄,老天又如此厚待,竟然当真赐给她一个相公…… 若是早知道会与他生了男女之情,她一定不会纵着她自己;若是早知道他的心如此之切,她一定不会与他回应;若是早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第一次想飞蛾扑火,去毁了自己,第一次想拖着残病之体,缠着他,天长地久,她一定不会嫁给他…… 不能让他知道,要好好儿地陪着他,待到最后,让他以为是一场恶疾,她会转眼就去…… 蜷缩在他怀里,她求得可怜兮兮,相公,我每天心里只想着你,抱着,亲亲,不行么?他说不行,光心里有不行,我要身子,清水夫妻我不做!莞初想不明白,什么清水夫妻,明明两人每天都缠在一起,身上已然不剩什么,哪个清水如此?可他就是不足够。 后来,她实在没辙了,只得恼了,说……你再这么着,不如……咱们丢开手…… 他一愣,气得狠,咬牙切齿说好! 她哭了,他背过身去,躺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终究忍不得,转身抱了她。她更逞了性子,直哭得他一身的滚烫慢慢冷去,哭得他心烦、心乱,说好了好,我舍不得,行不行?不要就不要,从此就做清水夫妻,我若忍不得,夜里就在私宅住,如何? 当时莞初哭得乱糟糟,眼睛痛,心也痛,抱着他只知点头,想着只要他不再想着那个,她什么都能应…… 谁曾想……他就是骗人!!什么舍不得,哪里舍不得?把她放回来,他再不登门!三天了,原先她还没开始想他,他就先忍不得了,急急地往回赶;可这一回,她想了他这么多,想见他,想抱着,他竟是不露面…… 这还不是丢开手了?这还不是不要她了?他说男人根本就忍不得,他应下她,是不是敷衍她?是不是打发她走了,就,就再有了旁的女人…… 想起那楚楚冬日的千落,莞初终是忍不住,泪珠扑簌簌地掉,用力踹着眼前的被垛子,“混账!混账!我再也不见你,再也不看你,你若还想抱,是再不能了!” …… 一夜枯坐,待到天朦朦地透出阴云,抱着他的枕头,她睡着了,湿湿的泪痕挂在梦里,抽抽泣泣…… “姑娘,时候不早了,起吧?” 不知过了多久,绵月在耳边轻声唤,莞初听到,却是不想睁眼。外头的雨声小了,有了人声、脚步声,帐外飘来热热的粥味,昨晚她就没吃晚饭,此刻闻着好是香甜,肚子也咕咕叫,可是哭了一夜,浑身没力气,赌气道,“我不想起!” “起来,吃了饭再睡。” 帐外忽地传来一个声音,莞初一激灵!一把掀了被子光着小脚就跑了出去。 桌旁,他气定神闲,正品着清粥小菜。莞初看着那熟悉的背影,鼻子一酸,红肿的眼睛里又是满满的泪,可他却瞧都不瞧一眼!莞初恨,一甩手扭头就回了帐中,通通地上床,用力扯下绵月将将拢起的帘子,蒙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终是起身,打开帘子,坐到床边轻轻拍拍她,“丫头,丫头,” “别碰我!”她蒙着头,沙哑的小声儿用力喊,“我困着呢!” 他俯身,双臂撑着拢她,低头轻轻蹭蹭那小脑袋鼓出来的被子,“昨儿夜里没睡好?嗯?” 头顶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暖,暖得她的心酸得厉害,越发逞了性子,“你管我呢!你睡的好就是了!” “谁说的?我一宿都睡得冷呢。” 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腹中空空,身子疲累,一抽泣,忍不得就抖,他似觉了出来,包裹了她,“丫头,来,让我看看。” 再也屏不住,她掀开被子,双臂环了他的脖颈,紧紧抱着,“你,你骗我!你若再不回来,我,我就,我就……” “这两天柜上忙,夜里才能抽身,想着你都睡了,就没回来。” “多晚我都给你留着门!你,你原先赶夜路都会回来,如今怎的,怎的在金陵都不……” 他就是揽了她将她拽起身,轻轻地将她的手臂解了下来,抹了抹小脸上横七竖八的泪,“不是说好了,清水夫妻么?” “那,那就不能一起睡么……” 他想笑,嘴角却苦,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来:你个傻丫头!只低头啄了一下她的额头。 莞初慌慌的,像往常一样忙去迎他的亲吻,他却离了…… “来,起来,穿好衣裳,咱们吃饭。” 被他拖起来,给她穿衣裙,莞初站在脚踏上任他摆布,“你今儿……在家么?” “吃过早饭我得往柜上去。” “那带着我。” “不行,今儿是杭州分号过来提帐,要兑一整天,都是男人,不能带着你。” “那,那你兑完帐回来,我等你吃晚饭。” “嗯,若是散得早我赶回来。”他蹲下//身给她的小凉脚套上袜套、小绣鞋,“若是晚,我就不过来了。” 被他牵着去洗漱,莞初僵在盆架边,连手都是他给洗…… 一小碗粥她吃得好慢,一颗一颗数着那米粒吃,即便如此,时候也飞快地过,很快,他就走了…… …… 过了五月十五,梅雨的天终是渐渐晴了起来。这两天更是难得地起了大日头,各房都趁着暖和,把潮了一季的被褥拿到院子里去晒。 支使绵月和艾叶儿下楼去帮忙,莞初转回帐中,坐在拔步床上,略定了定神,拿出银针,对准那已然泛了青紫的穴位扎了下去。痛,不再似从前那尖利的刺,此刻像小蚁钻噬,慢慢弥漫开…… 莞初轻轻吸着气,把着自己的脉,心慌渐渐平稳,脉也落了下来,总算比昨日又强了些…… 她已经六天没有吃药了,起先第一天,她只有一点心慌恶心;第二日才觉出困乏;三日后,在绸子上已是有些吃力;到了前日,她的身子已是明显觉着累,可那针扎下去,依然痛得厉害。这药原本就是要撑着她活,像那灶里的猛柴,撤去以后必然会乏,可这感觉也该是要随着体力褪去才是,怎么会还在?只要这痛还在,若是与他亲近,她一定还是不行…… 心急,断了那红绸助力,针比从前也更多了两只…… 今天,这痛总算开始钝去,离她的生辰还有六天,该是足够了。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来看她,抱抱她,而后就去忙。这该就是她想要的清水夫妻,可不知怎的,她竟是受不得,想原先他的“不知羞耻”…… 轻轻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又扎深了些,快点钝去,她要完完整整做他的妻……   ☆、第101章 五月二十一。 梅雨季将尽,天气一天比一天晴好,一大早悬起日头就把府里照得一片明媚,青砖绿瓦,幽栏朱廊,颜色处处鲜艳;东院树木多,参天老树,新枝嫩叶,一片绿荫遮掩;园子外荷塘上也早早抽出叶子,漫漫铺开,一阵阵小风拂过,清新湿润,沁人心脾。 前晌安排了府里诸事,兰洙匆匆往福鹤堂去。今儿是莞初的生辰,虽说府里从不给小辈人庆生,可私下里,相好的姐妹们总要热闹一下。老太太那厢也有规矩,一个头磕下去,要包个跟岁数相当的红包给晚辈压岁。兰洙一早就预备下两个八两的小银元宝包在锦荷包里,喻为:破瓜之龄。 待来到福鹤堂,闵夫人已然带着莞初来请安。兰洙一旁陪着,想着一会儿提起来,她便把红包给老太太送上去。谁知扯东扯西,都是闲话,到了儿竟是说起来有个远方亲眷的老夫人前儿殁了,虽说路远久不来往,也得送个帖子去吊唁。眼看着这闵夫人是不打算开口了,兰洙蹙了蹙眉,只把那红包收好了。 从里头出来,兰洙想着该把银子给莞初,可这毕竟是从公中支取的,虽说数目不大,一旦婆婆阮夫人看就说不得。更况,这银子原本也该是老祖宗给的体面,私下拿算怎么回事?转念又想,人家相公可是个财神,弄得那小小的素芳苑像是神仙岛屿,吃的用的哪个不比这边强?莞初定是不会在意,真真不必了。 兰洙自己也预备了贺礼,便在廊下候着,叫了个小丫鬟进去悄悄儿传话叫莞初。不一会儿,见人出来,兰洙招招手,莞初忙过来,“嫂嫂,” 兰洙握了她的手,笑着福了下//身,“寿星奶奶,给寿星奶奶贺寿了。” 莞初抿嘴儿笑,“多谢嫂嫂。” “我前儿就跟天悦、秀筠他们几个商量说今儿晚上在小画楼摆宴,咱们几个好好儿乐乐呢,可天悦说不让我们忙,说他二哥有安排。是么?” 莞初点点头,“嗯,是呢。” “那他这会子怎的不见人?也不带着你给老太太磕个头?” “柜上忙,后晌才回来呢。” “哦,”兰洙没再计较,挽了莞初往小穿廊走了走,见左右没人,才从怀里拿出了个薄薄的小包袱,“这是那天我给你说的那个小衣儿。” 莞初打开,玫瑰薄纱,细滑透亮,那形状更可着那羞人的地方裁剪出来,一眼看着脸颊就烫,“呀,这……我,我不要。” “怎的?难不成是相公给你弄了更好的,看不上嫂嫂这个不成?” “不,不是……”莞初羞得小脸滴血似的红,“嫂嫂,我,我不用……” “为何不用?”兰洙抿嘴儿笑,悄声骂道,“少在这儿给我装正经,掩了帐帘我就不信你家天睿不是个疯的!” “我……他……”那小包袱在手捏着想烫手似的,莞初左右不是,磕绊道,“真的用不着……” 看她果然是不明事,兰洙笑着凑到她耳边,“傻丫头,用了才知道好呢。夜里穿这个啊,保管你明儿下不了床。” 头一次说起闺房中事,莞初羞得要死,可想着今儿夜里的打算,也只得强压了羞臊,揉搓了一下,将那小包袱掩进怀中。 “收着啊,我特意跟天睿要了他给你做衣裳的尺寸。” “啊?那,那他没问?” “问了,我说是因着老太太寿宴府里一道预备衣裳呢。”兰洙掩了口低声道,“我啊,好些呢,赶明儿你到我房里来,给你瞧。” 莞初闻言也悄悄笑,“怪不得……大哥舍不得你呢。”早听说端阳节后,大哥天佑与自己的娘阮夫人闹了一大场,这么个谨遵礼数、刻板守教之人一旦火起,竟是大得吓人,说来归去只一个因由:不纳妾! 兰洙一听,脸颊泛了红晕,知心道,“我倒也没想着他能为我如此呢。如今,太太总算暂且搁下那事了。所以,你们要赶紧多生几个,府里人丁旺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见莞初红着脸颊讪讪的,兰洙只当她还羞,又逗道,“你那天睿可比天佑急性子,你这懵懵懂懂的,也不知跟他和着,他可是无趣?” “嗯……”莞初磕磕巴巴的,怎么跟嫂子说今儿才是打算头一遭呢,“我,我也不知道。嫂嫂,我……我想问问……那个……” “想问什么赶紧问啊,一会儿你们太太出来了。” 莞初憋了半天,才像小蚊子哼哼似的,“嫂嫂……那个,他……怎样……才算是……” “啊?”看小丫头耳朵都红了,兰洙噗嗤笑,笑得腰都弯了,“傻丫头啊!都怀过一个了,怎的还跟没出阁的闺女似的!看来这些时都是天睿不省事,不知道疼你是吧?” 莞初臊得恨不能钻地缝,可是……还是想知道,只得让他背了黑锅,点点头。 “男人啊,是这样……”兰洙握了她的手,咬着耳朵亲口相授,如此这般。待到末了又道,“妹妹,你这么个水晶玻璃一样的人儿,可不能在床上像个木头,早晚弄得他无趣,再疼你也没兴致了。” “嫂嫂,那我还得给他……么?” “不用每次。”兰洙悄声儿道,“莫惯了他。偶尔的,你上手,男人就像疯了一样。” “……嗯,知道了。” ---------------------------------------------------------------------------------------------- 晌午服侍闵夫人吃饭,又是长吁短叹,说文怡那边不知怎样,原先说的要定亲了,钱夫人却没再来找她来商量。话里话外也是埋怨,莞初一旁听着,只当不懂,今儿她可没心思计较这些,左耳朵进,右耳朵立刻就飘了出去。 日头西斜,莞初方从谨仁堂出来,傍晚起了小风,日头也淡了许多,可这一路又是走得一身虚汗。回到房中,气喘缓不过来,汗也不落。原本该换衣裳了,却觉得自己身上又黏腻,吩咐绵月重预备了浴汤,水不敢太热,温温凉凉,这才把汗扑了下去。 擦干了身子,莞初又小心地扑了些香粉,正要穿小衣儿,见换下的衣裙旁正是那巴掌大的小包袱。轻轻咬着唇,人不动,目光却也离不开,正是犹豫不决,忽听得浴房外绵月进来了,赶紧手忙脚乱地穿上…… 镜子里,嫩蕊莲心的颜色,淡淡的,轻丝薄曼,贴合着腰身,似是出水的莲骨朵儿带着水珠儿,一丝一毫都不差。这是他前两日就给她预备出来的新衣裳,从来不曾量过,却是越来越合适。他是怎么算出尺寸的?想着那双大手在她身上轻轻抚过,每一处弯曲与挺立,了然于胸…… 莞初低了头,心思又腻,可从前忽地暖热的感觉再寻不见,再也不是那受不得的心跳…… 凉水里沐浴,手脚都凉,此刻浑身麻麻的,乏力。早起扎在穴位,那痛已然十分绵软,莫说是大喜大悲,此刻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无力痛、无力想…… 换去衣衫下,摸到那一排小银针,带,还是不带?银针在手,一旦忍不得,她一定会扎下去,那他……可就真伤着了,再也不会疼她了。想了想,小心地包了帕子掖在枕下,只要自己好好儿把握,该不会有事…… 正一个人出神,外头传话上来说二爷已经在二门上候着二奶奶了。莞初忙应下,转身就要走,忽地脚下一软,绵月一把扶住,“姑娘!你,你这是……” “……不妨。” -------------------------------------------------------------------------------------------------- 将将入廿的天,满满的月悄悄暗下一弯,高悬在舷杆上;沉静的玉盘,淡淡荧光,铺洒在缓缓流淌的河面,耳边那一波赶着一波、轻柔的水声便有了形状,带着月光流向那看不见尽头的远处…… 清清的夜,一点虫鸣,周遭树影斑驳、小风下轻轻摇动,天地仿佛归了远古,只有月亮、石头和水。 小船泊在湖心小岛,随着凉凉的水波,悠悠地漾着;船头的两人相互依偎,夜深已无风景,只是听着水,听着彼此轻轻的气息…… 他的怀抱紧,丝毫觉不出她几乎再也不吃力。将才在外头吃饭,说是新开的酒楼正宗的京城口味,他定下了几乎所有的菜品,一道一道说给她,夹给她,一起细细地品,兴致勃勃;她却坐都有些支撑不住,强撑着,握着一盅冷茶,一口一口抿下,将身上落不尽的虚汗悄悄扑下。 一路来,窝在他怀中,他怎么逗弄她不羞,她也不离,多攒一分力气是一分…… 来到船上,静夜,静水,那心慌的乏力才慢慢平复,听着他的心跳,她自己的心也仿佛一点一点地又有了跳动…… “丫头,夜凉,咱们进去吧?” 原本他是预备了要在私宅给她庆生,可丫头前几日说自己小的时候随爹爹坐船下过一次汉水,夜里泊在岸边,水波摇着,睡得好香甜。齐天睿想想也是个景儿,这便依了她,吩咐人将船好好收拾了一番,重置了床榻、帘帐,拢了小暖炉,毕竟五月将出梅雨的天,水面高,夜里也寒。 “我不。” 怀里的小声儿又撒娇,齐天睿低头蹭蹭她的发,“怎的,这黑乎乎的水面看不够了?” “哪是?是你还没给我礼呢!” “将才在车上不是给你了么?” “那个画扇么?倒是精致,可你也说那是莫大哥和莫夫人给咱们两个的,怎么能算是你的呢!”听着头顶上没了动静,莞初不依了,“你是不是什么都没预备?啊?是不是?” 静静的水面,小声儿惊乍,齐天睿看着那仰起的小脸嘟了嘴巴,笑了,“这船,还不算我的预备啊?” 怀里立刻挣,齐天睿赶紧摁下,“真真是惯了你了!” 她正是不服,忽地脖颈上凉凉的,低头看,变戏法一样,竟是多了一条银链子拖着一只吊坠儿,“呀,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西洋泊来的,项链。”齐天睿说着,给她结好锁扣。 莞初低头捻起那坠子,椭圆的银,细腻水亮,一层一层雕琢,圆顶楼阁,奇花巧木,果然不同中原的景致,镂空下去竟是能看得到那颤颤的花瓣,不觉叹道,“这花雕,真真是巧呢!” “嗯,卖的人并不识货,这东西少说也一百多年了。原先我得着过一只珠宝盒,是西洋宫廷的古物,看这成色与雕品,颇似这链子,我估摸着这个也是。” “真的?那值好多银子吧?” “银子么,倒其次。”说着齐天睿伸手在那小坠子边上轻轻一扣,啪地弹开,莞初吓了一跳,再看,那椭圆的坠心里嵌着一只白玉雕刻的头像,忙举起来对着月光,“呀!”回头端详着他,笑了,“这么像!” 齐天睿也笑了,双臂环了她,“你不知道啊,咱们那位莫夫人可是位人物,她笔下花鸟鱼虫都能活,人物最甚,给我画过一副小像,我就依着那个找人雕了这么一个。” 莞初乐,对着月亮,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小坠子,抬手摸摸他的鼻子,“嗯,鼻子最好看,最像呢。” 他伸手握了那坠子,放入她的领口。小小的雕坠儿顺着雪白的肌肤,带着他手心的热轻轻地坠在了那两只胖胖鼓鼓的小兔兔之间,他低头磕在她的肩上,“为我的丫头贺生辰。从今后么,我就这么天天地挂在你心口。” “……嗯。” 钝钝的心不敢跳,莞初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他,“相公,我也有礼给你。” “哦?是什么?” “你来。” ———————————————————————————————————————————————— 关了舱门,落下帐帘,玻璃烛灯停在船头,恍恍地映照舱中,与泽轩一样,雨后初晴、淡淡水蓝的颜色;白玉香炉淌着滚滚白雾,若有若无的清香,驱散着水上的潮气。 “相公,你……把眼睛闭上。” 齐天睿将将褪了外袍坐到床铺上,听这一声吩咐说的有些羞,还有些犹豫,他不觉挑挑眉,看着跪在眼前的丫头,软软嫩嫩,一朵小莲骨朵儿,小脸上也不知是烛光染的还是将才外头凉进了舱中扑了热晕,粉粉的,端详了一下倒也无甚异样,他便依着她的话合了双眼,“这是要做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响就在耳边,近在咫尺,暖暖的女孩儿香已然悄悄地飘进鼻中,这味道是他夜不能寐、最钻心的软处,他轻轻地睁开眼睛…… 她正低着头,衣衫半解,曝出里头雪白如玉的肌肤,隐隐约约罩在玫瑰纱下,烛光里晕出一片旖//旎□□;薄纱轻拢,拢不住那圆圆的饱满,撑得那纱儿几是无力遮掩,晶莹剔透;两朵粉嫩的花瓣轻轻飘落,扣得那么随意,那么轻盈,恰恰入骨;她低着头,不防备,已然松解的衣衫滑落,露出香肩一朵,人不觉,还在宽解罗裙,这形状,最是慵懒,媚到心髓…… 他的眼睛似忽然充血般灼热,身子里死死压制的那股力道,只这一眼就破出胸膛直冲头顶,“你,你这是做什么??” 莞初正勾着一只小结,颤抖的小手怎么也解不开,头顶一声乍,吓了一跳,“呀!你怎么睁开眼了?”说着,立刻抬手捂了他,“不许瞧!” 他一把拉下她的手,大手粗鲁地把落下的薄衫拽起来给她披上,“穿上!” “相公……” 他拧着眉的模样着实吓着了她,狠狠喘了口气,转头就要起身。莞初愣了一下,扑过去从身后环住他,“相公……” 衣衫不理,贴着他的背,薄绸的中衣挡不住那软软的身子传来的腻滑与温暖,将才的景象又在眼前,那股力道摁不下去,挺在身子里,烧得他心慌,“……睡觉。把中衣留着。” “我不……” “丫头,你,你这是……”白玉细藕,娇娇的手臂就缠在他腰间,莫说是抬手去解开她、推开她,他此刻连低头多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咬牙道,“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狠狠的一句,他那么恼,那么恨,入在耳中不知为何竟是让她酸酸的,鼻尖在他背上蹭了蹭,笑了,“是,我就是……要要你的命。” 齐天睿一挣眉,没听懂她的话,正是要开口,忽地腰间一松,低头,小手竟是在解他的衣扣,“丫头……” 伺候他洗漱、更衣,做了无数遍,可这一回,环着他,抱着他,她的手竟是抖得一颗盘扣都解不开…… 他等了又等,身后那娇娇的气息都有些喘,可他身上的衣衫依然严严实实,他无奈地笑了,“丫头,不必如此,啊?你……” 话音未落,她竟是起身绕到了他胸前,手指捻起那盘扣,低头,张开嘴巴,碎玉般的牙齿咬在了指尖、撕在了那薄绸的盘扣,一颗接一颗,撕咬开来,她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只管慌慌地奋力搏着,丝毫不觉那头顶几乎要窒息的目光…… 跪在他胸前,她的衣衫早已挂不住,从肩上滑落,一条细细的丝带牵着,小小的结系像只魅色的蝴蝶啄在那雪白的背上,在他的目光里轻轻颤动着翅膀,每扑扇一下,那屏持就更松懈一分,滑向崩塌的边缘…… 最后一颗终是解开,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怀里,那力道是她整个的身子,将他撞得生疼,滚烫的胸膛终于接住那凉凉的小肩膀,紧紧地贴着,雕花玉坠,硌在两人之间深深的烙印,那一刻,各得其所,他闭上了眼睛…… “相公,你要我……行不行?相公……是我错……不该苦着你……可是,我不会……” 委屈求饶的小声儿哆哆嗦嗦,毫无防备就撕开了他的心口,苦苦压制不住的力量,冲开了所有的禁锢…… ———————————————————————————————————————————————— 她的魂魄微不足道,只有被他折磨的颤抖才能在这世间留存…… 从未觉得死亡的边缘是这么迷人,她没有了身体,只有双臂;像风雨中被吹打的柳枝,止不住地颤抖,抖得她再也握不住,心慌,却是无力,眼睁睁看着手臂滑下他的肩头,再无把握;她离了,他却在,空落的心忽地填满,天长地久,何须两个人,只要一个人的力气,就足够了…… 任凭摆布,泪水是唯一还能挪动的地方,贴着他的脸颊,畅快地流;迷离的双目,看到将才船舷的月亮,慢慢地靠近,那么清凉…… 溺死的边缘,最后一口气呵在他耳边:“相公……我想与你……白头……偕老……” —————————————————————————————————————————————————   ☆、第102章 …… 夜深,河水缓缓流淌,带着树梢轻轻的风送;舷杆上的月亮随小船摇曳,顺着杆头慢慢升入漆黑的夜空,升成小小的一只玉碟,清凉凉的光洒下,远远地照着小船晃动,不肯停歇,荡出一圈一圈涟漪,悠悠地,波入河中…… 月影越来越薄,滑到天边,裂出一小片灰白,天地混沌,河面上慢慢地,蒸出一层薄薄的水汽…… “丫头……” 喃喃的一声,他的嗓音哑得自己都分辨不出,从未有过的极致,浑身上下连毛孔都在颤抖;一沾染,就似坠入了极乐之境,凡人如何把握得住,失足无力,失了命也不惜;太贪婪,想要全部,一次又一次,搏了所有也享受不尽,直到最后一点力气撅干净,人几是晕厥过去…… 一身黏湿,两身相腻,似那和了水揉搓稀软的泥巴,人已化在其中,早已分不清你我。歪在她肩头,轻轻啄着她的腮,“丫头……我实在是……” 知道怀中人早就受不得,泪水涟涟,迷离的眸中都是他,唇边的小涡儿噙着泪也噙着笑,他的心怎能不醉?她越无力,他越纵了自己,此刻,浑身绵软更与她相通,再不肯挪动,“丫头,弄疼了吧?” 懒懒地趴着,他渐渐清爽起来,她的汗却依然不落,双眼蒙着水雾,看着头顶帐帘映着快要燃尽的烛光,将才天地突然关闭、坠入深渊,她以为从此就要阴阳两隔,可耳边却是他不停的呼唤,那力道猛得让她不能不受,又似冲入了她的力量,他是忘乎所以,他是情难自已,却不想,生生将她的魂魄又拽了回来。此刻的心极乏力,却是禁不住那丝甜甜的惊喜一点点地触动,触动着她的心又跳了起来,轻轻抿了抿嘴巴,“水……” 小小颤颤的唇边似是搜刮出来的一丝游气,他一怔,忙撑起身,“哦,好。”手边高几就是一只小水壶,拿过来轻轻点在她口边。看那汗津津的额头黏着湿发,筋疲力尽该是春//睡之后的娇色,可小脸却是这么寡白似是大病了一场,他这才觉出丫头真真受了苦了,毕竟,将将十六岁,初//夜该是破了身就疼惜才是,可一沾了她,他根本就屏不住!怨得谁?算计一世,但凡在丫头身上,他几曾有过把握…… 喂好了水,他翻身将人往怀里揽,她却动不得,将她双腿轻轻合拢,大手感觉到那僵硬的颤抖更觉心疼,裹了被子将她暖暖地抱在怀中,内疚道,“丫头,今儿是为夫鲁莽,苦了你了,啊?” “你……你才知道……” 颤颤巍巍的气息,好半天吐出这么一句,他笑了,腻声道,“谁让你这么好?天生就是个小尤物,我如何忍得……” “你……就不是个好的……”小声儿乏,喘喘的,攒不足力气,说一句,额头都冒汗,却掩不住那里头甜甜娇嗔。 他抬手轻轻把黏在他额头的碎发拨开,“往后,不能再叫‘丫头’了。” “……嗯?” “真正的,是我的女人了。” 她笑了,轻轻触着他的唇,“不要……我就要做你的丫头。” 窝在他怀中,只这一小会儿,那小脸上就有了些颜色,他看着,只觉疼不够,“今儿怎的好好儿地想开了,肯给我了?嗯?” “你都不回府……”想起这些时不得相亲的苦,她委屈得撅了嘴巴,“不由着你,如何是好……” “冤枉啊,我哪天哪夜没回府?” “嗯?” 他笑,“傻丫头,我在天悦那儿住着呢。” “天悦那儿?”她挣了小眉,“你,你不是在私宅么?” “我哪敢?”他说着,白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儿小还霸道,我若当真在私宅,你不知又要想出什么来。已然是清水夫妻了,到时候又瞎想以为我在外头跟旁人如何如何,再嫌弃我,我岂不是连抱都抱不得了?” 麻木乏力的心忽地一股暖热,扑扑地跳,一时的,她都有些撑不得了,“那……你,你就是成心的……成心急我,成心设计我……” “没有,真的没有。”亲亲地,贴了她汗湿的额头,他哑声道,“丫头,我是真忍不住……从头一次亲你,就想要,压不住火,没有一时一刻不想。若是一旦把握不住,强了你,可怎么好?” “相公……”她原先只恨他迷色,从不知道这“压不住的火”究竟又多烈,今日才知道,这火足够把他两个都烧成灰烬……“那你……还应下我……” “我也没想到,你让我答应什么我都说不出‘不’,鬼使神差的,就想着应下你,就怕你不乐意。从未如此没把握,唉,也是没骨头……” 这一夜的疯狂都不及他此刻的一声叹,那么软,那么无奈,她忽然心酸,“相公……” “不过啊,”他说着,语声忽地笑意满满,“真没想到我的丫头这么心疼我。”低头,啄啄她的小鼻尖,“这辈子能做你的男人,我一定前世是佛;今生若能天天如此,往后轮回十八辈子做鬼,也值了。” “相公,我……” 不容她说话,他将她搂在颈窝贴了脸颊,“丫头,你不知道,为夫有生以来从未这么享受,险些……就要舒服死了,往后我要天天如此……” 腻缠的话呵在她的心窝里,她恨不能即刻与他回应,开口却喃喃道,“若是……有一日……我死了呢……” “那我一定早死了。” “……嗯?” 他笑,腻在她耳边坏道,“你想啊,相公我每日这么劳累,怎能不早死?” 他分明是调//笑,她的心却忽地痛得厉害,仿佛这怀抱即刻就要脱手而去,虚软的双臂环着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相公,相公不要……” “莫怕。哪个能不死呢?”他好笃定,重将她贴在心口,“我年长你这么些,逃不过要撇下你先走一步。” 心慌无力,那突然关闭的天地窒息难耐,忍不得大口地吸气,攫着他的味道…… “等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儿的,”他丝毫不觉怀中几乎失命的惶恐,“把咱们两个的好都谱成曲子。几凡旷世之曲,非悲即愤,以你的笔力,如此相思,定能相思得万古流传。我的丫头是琴曲大家,我也随着你的曲子,流芳百世了,是不是?” 他说得坦然,她却仿佛已然经历那生离死别、相思无门的痛……“相公……若是……有一天……我病死了呢……” “那啊,那你死了第二天,我就纳妾。”他低头,看着那浅浅的琥珀噙着泪水,落不下,呆呆的,“把府里、私宅,几凡有空屋子的,都放上女人,夜夜笙歌,夜夜欢//好!” “你……”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看你还敢死!” 泪一瞬就落,她屏着颤抖,咬着牙道,“若……若真是那样……我,我就变成鬼,吃了你!” “那正好,我也死了,咱俩一对儿,不投胎了,就做孤魂野鬼,田间山林,又可像今儿,好好儿地要你……” 心化在泪里,再也没有力气去应他…… 死去,从来不怕,为何在他怀中,却这么怕……怕得不敢死…… …… 刚进六月,已是遮挡不住夏日潮热,一时一晌的,日头烈,远近都是蝉鸣;园子里荷塘上,画舫悠悠,品茶赏景,为的都是那水上清凉。 素芳苑的两人都是怕热的主儿,遂早早换了茜纱窗,清爽透气,院子里的枇杷香,院子外的荷叶香都飘飘悠悠地进来,再不点熏香,留下这满屋子清新。 昨儿一大早,齐天睿出金陵去办事,这一走许是要些时日。自打丫头生辰两人圆了心事,他心热,身子更热,哪里还肯放过,夜夜缠着,总想着要好好儿地醉下去;谁知还没两日就碰上了信期,好容易等着信期过了这又要出去办事,遂打定主意要带了她去。可丫头找了一箩筐的借口,说夏热、说颠簸,又说烦心,横竖就是不肯跟着他去。齐天睿没法子,只得依了她,临行缠了整整一宿,才算寥解饥渴…… 送他出了门,莞初便软在床榻。停药已是二十日有余,心力虚乏,他又正在兴头上,她不得不每日悄悄施针,幸而信期救命,方勉强受得。这一出门就是大半个月,她正好能复用几日药,缓一缓。昨儿夜里是头一颗,服下去,心就跳得厉害,比那心慌乏力都要难耐,喘不过气,也躺不下,直坐到后半夜,这才歇了。正巧闵夫人两日前被钱府接去了阜济,这便由着性睡到了快晌午,方缓过些。 午饭一小碟荷叶儿包子,一盅酪子,吃得饱饱的,无需歇晌,莞初吩咐备了笔墨。端坐桌前,提前笔,落不下。想起他来,耳根子都要红,小声儿骂:就是这么个不知足尽的东西!非要她把那一夜落成曲子!闺房中事,怎么好写?他不依,说那一夜多少意境、多少情趣,你不肯说究竟好不好,那就写下来,让我听听!他无赖的时候,鬼都要缠怕了,她又如何抵得过?只好依了他。原本就心力难承,此刻还要重头想一遍那羞人的夜,脸红心跳,一壶凉茶都压不住…… “奶奶,” 艾叶儿来传话,自从生辰归来,齐天睿就再不许人唤她姑娘,好在两个丫鬟都是省事不多嘴的,也没问,否则……岂不羞人? “嗯,” “三爷来了。” “嗯?” 莞初一怔,抬起头,天悦来了?自端阳节,相公醋性大发,从此把素芳苑看了个严严实实,说要见谁都得先跟他说,否则不许见。天悦也被他说了一顿,不敢再一个人往这楼上跑。这怎的又来了? “……哦,让他进来。” 莞初将将掩了桌上的谱子,天悦就大步走了进来,眉头锁,神色凝重,一进门,就把人都打发出去。 “天悦……”莞初蹙了眉,想说这怎么使得?你二哥要是知道就咱们两个在这楼上说话还了得? “莞初!” 她还没问出口,他一声唤惊得莞初一挣眉,“你怎的又叫……” “放榜了,我考中了!” “嗯?那,那不是意料之中么?” “考得太好,要入官中了!” “啊??”   ☆、第103章 …… 一入伏天,连着几日不曾下来一滴雨,蝉鸣聒噪得厉害,日头干烤一天,任是这府中到处都是莲池、鱼塘,口鼻之中依然难寻清凉;日长夜短,太太奶奶们热的时候吃不下,多添了一顿夜宵,下人们当值轮班的时候也长了,静夜不得排遣;白天烦扰的应酬、打理都多过了从前,无端就会烦躁。 齐天睿外出已是半月有余,闵夫人在钱府也是一住十天,莞初正得着好好儿将养了几日身体。只是自复了那药,不知是因着断了重续果然又不耐,还是麻木之后感觉异常灵敏,药服下去心就跳得厉害,可不待第二日续,又疲乏;绸子上也比从前时候短了,腿脚无力。莞初有些怕,强着自己不肯下来,总要硬撑出一身的汗才要作罢,这么坚持了几日,竟果然觉着好些,气顺,语声也有了底气,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身子好些,人却依然倦倦的,没什么精神,夜里也睡不踏实,琴谱子一写就是半宿。那琴音,不再是从前山林水间,街头小调,转转悠悠,竟是青砖灰瓦,再出不去这小小的赏花楼…… 往东院去请安,日头炎炎,心不在焉,兰洙嫂子拉着她悄声打趣儿说:怎的?相公这才走了几日,人就蔫儿了?莞初一愣,脱口而出:巴不得他不在呢,哪里是个省事的!兰洙听着就笑,笑得腰都弯了,莞初这才觉着失言,满面羞色,比那红莹莹一片的玫瑰花还要娇艳…… 一路往回,不觉低头寻思,原来竟是因为想他么?才不是呢!原先亲近,腻在一道,总能得着几句体己话,能说说琴,说说谱,他的语声也好听;可自打船上一夜,就原形毕露,一开口,就下道,什么话都敢说,腻得人心跳不动,羞得人浑身发烫,哪里还有一句可心正经的? 白天做不完的公务也要搬到了床上,宽衣解带,薄衫不整,握着笔也是一副纨绔浪//荡相,怎么瞧都再瞧不出裕安祥掌柜的气势,活脱儿一个不沾书香的登徒子!她在一旁,也只有小衣儿薄裤,研磨、蘸笔,羞人暧//昧,哪里还有半点红袖添香的意趣?掩下帐帘,除了折腾人,再不懂得什么心疼,只管自己尽兴,从来也瞧不出她难受…… 这种相公,想他作甚?才不想他! 回到房中,小心眼儿里依旧嘀嘀咕咕的,随手整理这几日写的琴谱,呀,这么多?厚厚一沓子,比原先在家的时候半年做的还要多,没有词,只有曲,一夜一夜的,也不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吩咐绵月从床头取了木琴来,支在膝头,抚在肩上,她最喜这样随意,像使琵琶一样抚琴。手指轻轻抚过鹿筋的琴弦,落在那水晶的花瓣上…… 想起泽轩一夜,他一颗一颗往上黏缀,汗珠子落下来,比这水晶都大;他以为她睡了,实则,两只琥珀忽闪忽闪地露在被子外,就这么瞧了他一夜…… 轻轻拨弹,眉头微蹙,人在其中,目光看着纱窗外,枇杷叶子闪着日头,恍恍的;没有了夜里漆黑的遮掩,琴音将那谱上心思肆无忌惮地奏了出来,如此腻人的缠//绵滑出指尖,指尖颤,人心跳不已,险些都有些抱不住琴身…… 原来,心思落在琴弦便再掩不住,相思缠,缠得心苦,夜不成寐,牵挂心肠;人忽地软,额头烫烫的,昏昏沉沉,全是忘了将才一路的抱怨,停了琴,低着头,手指抠在那水晶上动也不动。 这谱曲……只能藏起来,不给人知道,更不给他知道……又悄悄儿地,盘算归期,盘算着可是该再停了药…… “奶奶,奶奶,大爷的信。” 莞初正一个人出神,艾叶儿走过了递了一纸薄封。莞初忙接过,打开来,纸上只有三个字,看着那苍劲的笔力,墨透纸背,莞初蹙了眉…… …… 天长,直到起了更,日头才落尽,余热虽在,荷塘上到底起了些风,摇得一池子荷叶起了涟漪。 用过晚饭,莞初带着艾叶儿出了门,一路闲走,来到荷塘弯处,远远地就瞧见那大青石上,一个人压着腿,拉着一副练功的架势。心道,他如今是越来越不知避讳了…… 天悦应考府院,是齐允寿早早做下的安排。翰林府的子弟,读书要进官家书院,教授,亦非府院师傅不可,而后方计较一步一步应举。每年府院招考,总有一两个出类拔萃的,直接选作监生,一年府院读书,期间若是乡试中举,这监生的名头也就搁下不提;若是不中,可来年应着各府乡推举进入国子监读书。 监生是官例,有薪饷,已可从仕。 可天悦天生一副金嗓子,也一心要入梨园,天大的秘密,一个人苦守,直到莞初嫁进齐府才算有人分担。一时被他缠得心软,莞初也答应相助。两人原计较让天悦先去府院读书,混着时日,待他精炼技艺,寻了时机再做计较。岂料,千算万算,不曾算到有这么个处处为他打点的二哥。不但早早引见了府院的师傅,更私下请了于他教导。 这一考,师傅出的题,岂能不中?非但中,天悦还拔了头筹,明年就算是往上推举一个做监生,也非他莫属。 监生是官中人,再下水往梨园去,莫说齐府要动家法,国法怕是也难容。放榜时,天悦只若晴天霹雳,莞初闻听心虽憾,却由不得悄悄松了口气,毕竟此路艰辛,浴火方能重生,若是知难而退,及早放手,未尝不是件好事。可天悦的心早已不在这翰林府邸,老祖的荣耀落在眼中只觉禁锢,满心最崇敬之人只有谭沐秋。 莞初一时劝不出口,只觉心疼,助他,必是干戈一场,生死难料;不助他,谁又敢说不是一场生死,难料干戈…… 此刻看着那挺拔的身型,一招一式已然掩藏不住那要破茧而出的力量,莞初不觉蹙了眉,轻声吩咐艾叶儿看守,自己走上前去,默声站了。习武之人,如今的一招一式已然都入了台上的板眼,由不得人想,当年他习武可就是为着今日的架势? 待收起招式,天悦已是一额头的汗,回头看着莞初,笑了,“来了也不叫我。” 原还想说“你还不是早就听着我了。”,却没那心思,莞初笑笑,“与乐园回信了。” “哦?”天悦边擦汗边欣喜道,“师兄怎么说?” 莞初嫁过来方知天悦是齐家三公子,当时惊得几是五雷轰顶,可谭沐秋得知时,只是轻轻一挣眉,一个字都没有…… “你自己看吧。” 天悦接过信,看着那上头的字,翻来覆去,一头雾水,纳闷儿地看着莞初,“‘《三家店》’?这算什么答复?是说我会像秦琼一样被发配?” 莞初没做声,接过那信,轻轻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 幽静的荷塘,女孩儿的声音唱出老生悲怆,轻风微送,更觉凄凉…… 两人相对,半天无语,直到漆黑的夜彻底笼下荷塘,水廊桥上起了朦朦的灯烛,天悦这才哑着声开口,“师兄他……” “他就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没有回头路。一断,就是生离死别。” “……师兄,”天悦低头将那信折了又折,咬牙低声道,“就是想告诉我……退?” 黑暗中,莞初轻轻摇了摇头,“他是想说:你不能走他的路,要走一条两全其美之路。” “这怎么能够!”天悦忽地提了语声,好是烦躁!“我想好了,老太太过了寿辰,我就走!从此隐姓埋名,再无瓜葛!活不见人,死也不必见尸,不会丢翰林府的脸面,更不会连累谁!” “天悦,你莫急。”莞初轻声劝,“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当年师兄是没有防备而事败,又无人助,方落得一生飘零;可你不同,你有我,有师兄,还有一个人。” “谁?” “你二哥。” 浅浅的水眸映着远处将将升起的一颗小星星,那么清亮…… …… 谨仁堂。 从阜济回来后,闵夫人像是换了个人,原先总是板着一副面孔,连那原本喜性的圆脸庞都刻出了肃穆的横纹,即便就是在福鹤堂与老太太说话,也总是一副寡淡素然的模样,似是时时警醒着自己孀居的身份,难得一笑,亦不尽兴。 可这一回,像是有什么喜事在心里,眉梢眼角再藏不住,笑意时不时就露了出来,瞥一眼,竟是还有几分得意。莞初早就看出婆婆按捺不住想要在人前显弄的心,言语之中时不时就送了过来,可一旦她搭话茬,必是被冷冷地呵斥,只不过,自从那彦妈妈被齐天睿撵回老家,婆婆口中刻薄的言语真真是少了许多。 今儿一天陪着她往庙里去听经,连着三日没服药,莞初身子绵软,心乏力,跪坐在蒲团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头晕。好在婆婆合了双目,念念有词,不曾见她失态,方便宜些。 待到傍晚,庙里原预备了斋饭,可闵夫人却破天荒地要回府里去。也不知可是早有预料,还是果然这么心有灵犀,待到了府中,竟是当真等到了钱夫人的一封信。 莞初将将伺候婆婆更了衣,手中的衣衫还没有归置好,就听那厢已然笑出了声。莞初正纳闷儿,见闵夫人已然一眼瞥过来,冷笑了一声,“过来。” 莞初走过去,闵夫人将手中的信递给她,“看看,看看我家文怡,多少尊贵,哪是那些下三滥的猫儿啊狗的能高攀得起的!” 莞初低头看着手中,原来不是信,是大红的喜帖,帖子上邀齐夫人与公子过府饮宴,道三日后是钱家小女文怡礼聘之日,聘定于金陵府转运使韩公长房嫡公子。 转运使韩公长房嫡公子……   ☆、第104章 …… 文怡要定亲,这是一桩大事。莞初一面帮着梧桐摆晚饭,一面支应着闵夫人。 婆婆言语之中好是得意,说钱家议亲已是半年有余,来求亲的非富即贵,早先她瞧着那单子就觉难定夺,姐妹两个商议来商议去,都觉着虽说大富商贾之家十分衬银钱,可毕竟不如这官家尊贵,更况转运使府只这么一个儿子,听说那韩夫人早就吃斋念佛、不理府中事,如今府中打理的是韩俭行的一个姨娘,文怡嫁过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少奶奶。又道,文怡丫头生得体面端庄,人又聪明、会周旋,能娶到这么个能干的媳妇也是他韩家的福分。 莞初听着心里不觉就拧了一个疙瘩,听相公说阜济是贡粮大县,可再大也不能与省府金陵相提并论,能以县丞之女攀上江南转运使的公子,确实是门难得的亲事。只是,想那韩荣德,一介纨袴膏粱,懦弱无担当,性猥琐、心肠狠毒,私宅中还养着外室,真真是有辱“相公”两个字;而文怡,执念疯癫,喜怒无常,性子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气。这一对若果然成就,究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又成就了一对最相宜的“琴瑟和鸣”? 这一鸣,还了得…… 实在不知该作何想念,隐隐地,莞初觉着文怡嫁到金陵于哥哥谭沐秋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另一面又担心相公,一场奇耻大辱,虽没有再提及,可莞初知道他绝不会放过韩荣德,这一来,岂非生了羁绊? 闵夫人今儿实在是高兴,看了看桌上的菜竟是头一次觉得素淡,又吩咐另煎一盘乳鸽来。房中丫鬟媳妇们重忙着收拾,又都识眼色地给太太道喜,一时热闹,喜得闵夫人一脸红润的喜庆,直说如今天长,一会儿用完晚饭往福鹤堂去瞧瞧老太太去。 这纯是为了显摆的心思倒让莞初想起那东院厢房里的人,自从私宅回来,莞初在素芳苑苦熬“月子”,秀筠在那厢也托了病。好在府里都当她是看不得这一场伤心事郁结而致,这便得着好好将养了些日子。许是死过一场,人也通透了些,平日不再羞涩避讳,凡事亦不再计较,有空儿就跟自己的娘在一处。娘亲的手最是世间良药,每天疼在心窝,慢慢地总算暖过了气色。 小夫妻也曾私下商量,秀筠妹妹往后该如何安置。原本庶出的尴尬倒成了个好事,齐府从未着意要寻门庭,方姨娘又是个看得开的人,遂齐天睿想着不如待她伤好,寻个得靠的男人嫁了过份踏实日子。这一回,当哥哥的定要好好审定。莞初听着只觉秀筠苦,这一场,女孩儿已然死去,今生今世怕是再难与人倾心,娘亲身边就是最好的归宿,便道,她还小,再拖个两年养一养。齐天睿闻言也点头称是。 岂料,韩荣德的亲事来得这么快,还正正地与这府里连了亲。看闵夫人欢喜,定是要把这喜讯传得满府皆知。莞初想着心就疼,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肌肤相亲的男人要娶别的女人为妻,即便是心如死灰,又如何受得?原先不通男女之事,如今她也知道那鸳鸯帐里是怎样的腻缠,更知道一旦心里有了他,一时一刻都再放不下,如今莫说是听他再娶,就是听说他多瞧了谁几眼,她都受不得。 这么想着,小心眼儿一时就酸酸的,他怎的走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说是半个月,已然二十天还不见人,也没个书信,果然一见了钱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舍不得,什么离不开,男人的话通通都是哄人的!哼,你不要回来,回来我也不理你……你去住到私宅去……往后都别回来…… 耽搁了半个时辰,晚饭才重摆了上来,多添了一碟子煎乳鸽,另配了一盘热腾腾的玉米小煎饼。连着停了三日的药,今儿庙里一天身子已是有些撑不住,此刻莞初端着小粥碗的手都有些抖,饿,可没有药,似连肠胃都乏力,只就着小菜吃粥,幸而婆婆从来也不留心她吃下吃不下,一眼也不瞧,倒清静。 闵夫人今儿兴致好,吃得慢,时不时地与身旁的媳妇丫鬟们说几句,依然是离不开这桩喜事,“睿儿还不知道,待他定是欢喜,原本他也与那韩家公子有些交情。” “哎哟,”一旁服侍的红秀闻言笑道,“瞧我这记性,光顾着与太太道喜,倒忘了,将才小丫头子往厨房去传饭,说碰见素芳苑的人说,二爷下晌就回来了。” 猛一怔,莞初一口粥没咽下去正呛在喉中,不敢咳,捂了帕子强忍着憋得小脸通红。若是搁在从前,这一副狼狈相定是要落在婆婆眼里,可这会子闵夫人哪里还顾得,喜道,“那正好,一会儿叫他一道往福鹤堂去!” 婆婆喜滋滋地接着吃,莞初低了头,眼前一小碗粥,拨弄来拨弄去,心跳得厉害,用力握着小调羹屏着,还是虚得直冒汗,原本无力,这一刻身子里似忽地生了力气,耳根子都热,人直想往起站。吃了饭要往福鹤堂去,会不会吩咐她去叫他来?不如跟太太说她先回去服侍他换衣裳?还是说自己要回去换衣裳?毕竟从庙里回来这一身素淡,是不是去见老太太不适宜? 一个人乱糟糟的,这么些日子相思都不如这一刻的心慌,那朝思暮念的容颜在眼前的白粥上模糊起来,忽地一下,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二爷来了!” 正一个人心烦意乱,忽闻帘子外头一乍声,莞初猛抬头,不待她脚沾地,帘子打起,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一身云丝薄绸,扑面清新的水汽,他显是将将沐浴,头发还潮着,用了她最爱的花露油,一股淡淡清凉的薄荷香。暑热风尘,人瘦了,也晒出了日头的颜色,眼窝微陷,越显得鼻高挺,棱角俊逸,神采朗朗。看着他,莞初不知怎的心里竟是委屈,小鼻子酸酸的,也忘了当着婆婆的面她是该起身给相公行礼才是,只管怔怔的,嘴巴不觉就撅了起来。 齐天睿俯身行礼,“太太,” “我的儿!”看着儿子,闵夫人喜不自禁,“快来坐。” 齐天睿起身坐在了莞初身旁,炕桌窄小,那身子高大一下子就将她掩了一半。莞初正想着里头挪挪,却不料他一面与闵夫人说着话,一面将手臂支在桌上,胳膊肘正落在她膝头,身子略略一歪,外人瞧不出,可那身重量却已是毫不顾及地落入她怀里,她若动,他一定会落了空,莞初忙安生了,端端地,就这么托着他…… 清凉的薄荷香轻轻地漫入口鼻,像他不知怜惜的依赖一样,将她抱拢;那重量这么沉,沉得她有些支撑不得,却压住了那按捺不住的心慌,空落填不满,汗却悄悄落,撅着的小嘴抿了抿,抿出了小小的涡儿,低头,安静地吃起了粥…… “我的儿,饿了吧?”闵夫人抬手被儿子沾了沾一路来额头挣出的细汗,一面吩咐,“快给二爷添碗筷。” “不必,我吃过了。” 感觉那小膝头颤颤的,他心里疼却越发生了促狭,更靠紧了她,大手探下炕桌一把握住那吃力的小拳,紧紧的。她惊了一小下,就乖乖地不动,低头吃她的粥,小拳头在大手悄悄儿地展开,掌心贴了掌心…… “睿儿,你快瞧瞧。” 儿子在一旁陪着,闵夫人也顾不得吃了,吩咐人又取了那帖子来递给他。 齐天睿打开瞄了一眼就撂到了桌上,嘴角一丝笑,“姨妈姨丈也是太用力。” 看他神色如常,语声懒散丝毫不见惊喜,闵夫人忙道,“这回你姨妈和姨丈可盘算谨慎,文怡那孩子也识大体,自己挑的。” “哦?”齐天睿一挑眉,“她自己挑的?” “我当时在钱府,一张单子上都是求亲的人家。”闵夫人说着,略略顿了一下,毕竟在儿媳和下人们面前显摆是一回事,在知根知底的儿子面前道实情又是一回事,遂支应开身旁人,方低声道,“前些日子那事,着实伤了文怡那孩子,”说着就想白莞初一眼,怎奈儿子身型高大,将她已然挤在了身后,瞅了一眼无处落,只得罢了,“遂议亲这事你姨丈便打定主意要顺了她的心,文怡开口就说要嫁到金陵,那单子上原本也有几家,可她都瞧不上,嫌商贾买卖太小气,又嫌官家不够势气。最后你姨丈思来想去,才又添了这么一家,文怡一瞧就点了头。我原想着还要费些时日,谁曾想,这没几日竟是成了。” 齐天睿听着轻轻蹙了蹙眉,闵夫人更眉飞色舞,“转运使韩俭行,原先咱们老爷在世时他常往府里来,老爷么,只认得书,哪里还懂世故人情!提起人家来,总是不屑相交,我原也不知道,这才听给你姨妈姨丈说,此人何其了得,巡抚大人也不过是一省,他可是督管江南各省,名头不高,实权大。你说,这可不是门好亲事?” “树大也招风。”齐天睿面上好是清淡,“不过,既然是表妹可心选的,那不成全倒不好了。” “说的就是!如今文怡称心,你姨妈姨丈也高兴,我这一颗心啊,”闵夫人拖了长音,冲着儿子的肩头还是剜了一眼,“也算放下,不然文怡要有个好歹,我可如何跟你姨妈交代!” 齐天睿没接话,回头捻起莞初那只小碗把最后一口粥倒进自己嘴里,砸吧砸吧,“还真香甜。” 闵夫人皱了皱眉,“行了,我也吃罢了,咱们一道往福鹤堂去。”闵夫人说着就命红秀搀着她起身。 齐天睿闻言双肘撑了桌面,看着闵夫人,笑了,“太太,您急着往福鹤堂去做什么?” “去给老太太看看这帖子啊,老人家也疼文怡,定是喜欢呢!” “哦,”齐天睿两指捻起那红帖子,晃了晃,“姨妈姨丈许是稀罕这东西稀罕得紧,可在老太君眼里,他屁都不是。” 闵夫人站在地下愣了一愣,“嗯?你是说……” 齐天睿起身,手臂伸过去两指一弹,那帖子轻轻落进闵夫人怀里,“太太您去。我头上顶着‘齐’字,不能去,免得老祖母把我打出来。我累了,先回去歇着。”回身,拉了莞初,“丫头,走。” …… 一碗小粥下肚,浑身都是力气,一路往外去,莞初抿着嘴儿,想笑却不敢,只管欢快地撵着他的脚步走。 出了谨仁堂二门,转入花园子,大手往前一拎就要揽她,莞初一激灵跳了出去,甩了他的手就往园子里跑。 “丫头!丫头!!”   ☆、第105章 …… 日头将沉,天边一片晚霞铺晕,照在青瓦雕花、雪白的花园子矮墙上,直晃人眼;小小的角门为着素芳苑来往便宜也开成了月亮门,鹅卵铺道,两边是细细的竹子,修剪随意,嫩枝细叶探出头来遮着蜿蜒的小路,曲径通幽;将将洒了水,扑面清新的湿气带着竹子淡淡的清香,风一过,水珠儿就滚落。 一进门,那手心里的人儿便挣了出去,一身上香归来的素淡,两手捻了裙角,飞起来像只扑腾的小蝶儿,一下就掩进竹子里。齐天睿个子高,人被竹子挡着,不得不抬手遮挡,“丫头!” 大步出来,左右看,没了人影,再往前都是矮花丛无遮无拦,不远处石桥下头是鱼池,过了鱼池是花厅,大开了窗,一眼望穿过去,一个人都没有。齐天睿纳闷儿,前后不过错开几步,也没听着她跑远这人怎的竟是不见了? 夏日傍晚,满园子里刚刚浇过水,湿漉漉的滑;好容易日头落山,这会子莫说是人,连平日养在一边的两只鹤都躲了清凉去,周遭只能看到几只水蜻蜓,连蝉鸣都歇了,静悄悄的。 齐天睿停了脚步,“丫头,在哪儿呢?”口中漫无目的地唤着,人轻轻往后退,重退回那竹林道上,冷不防,一脚踹在一株碗口粗的竹杆上,不待那竹影婆娑,他立刻撤身闪了出来,竹子软,狠狠一晃,连带着一片摇摇摆摆,叶子上蓄满的水便像下了雨一样纷纷落。 “哎呀!” 小声儿惊乍,藏在竹子里头的人一时出不来,被水从头淋到脚,抱了头,也遮不住,好容易钻出来,一脸的水珠儿,蓬蓬的刘海儿*地黏在额头,小珠花都有些歪;薄纱的衣裙湿得斑斑点点地贴在身上,活脱儿一只落汤的小鸡。 “哈哈……”他站在甬道外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让你躲!” 哪里相思?哪里怜香惜玉?!莞初气得一跺脚,撇开他拔腿就跑,滑滑的鹅卵石一步没踩稳,身子一个趔趄,他一把接住裹进怀里,笑是止不住,“哎呀,好丫头,知道相公想得紧,这就往怀里扑啊。” “齐天睿!” “哎,” “你,你欺负人!” “哈哈……你笨成这样,怨得谁!”双臂从身后环抱着她,他低头磕在那湿湿的小肩头,摁着怀里人不许她挣,“这大热的天,淋点水,凉凉快快的,多好,是不是?” “你,你放开我!” 听那小声儿咬了牙,身子也在怀中挣得厉害,齐天睿忙一反手把人转了过来,看着那细白如玉的小脸挂着水珠儿,像那早起的花骨朵儿打了凉凉的露水,看着好疼人,一脸的笑收不住,口中软道,“丫头真恼了啊,是相公的不是,啊?来,相公给擦擦。” 正是想得着机会捏捏那嫩嫩的小脸蛋,却被她一把打开,咬着小牙冲他嚷,“你,你欺负我了!” “是欺负了,欺负了,啊?来,为夫给擦擦。” “不要!” “那亲亲?” “齐天睿!” 赌气的小嘴嘟嘟的,近在眼前,他好想低头狠狠咬上去!可是……不行,得罪了丫头,今儿夜里就要苦死他了,强忍着咽了一口,矮下志气道,“那已经欺负了,你说怎么办?” “你让我欺负一下!” “好。”他应得很干脆,低头,唇凑了上去,“来,咬我。” 这没皮没脸的东西!莞初恨,抬手就推开他的脸,“不知羞!” 他顺势一把握了她的小手,身子一倾,小腰肢随着就往后弯,落在他的臂弯里,他俯身看着她,“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原样还回去!” 嗯?齐天睿一愣,怀里人已是推开他站起身,拉了他的手就往那竹林子的甬道上去,来到那最密之处,丢开他,“你站好不许动!” 齐天睿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小人儿,终于明白她想做什么,屏了笑,等着。 莞初在他正头顶上挑了一个粗壮的竹子,抬脚用力踹了过去,绣花小鞋,滑不溜丢的,人又虚得没力气,一脚上去哪里动得了分毫?莫说是下雨,就是那叶子上已然沉甸甸、聚出圆圆一大颗的水珠子也没让她震下来。 “来,再来。” 看着那人抱着肩,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德行,莞初一歪小脑袋,“我不来了。” 他笑了,走过去,“不来了那咱们回房,啊?” “我不来了,我又没说你不来!” “嗯?” “你自己踹!” “什么?”齐天睿挣了挣眉,匪夷所思,“我……” “你踹不踹?” “不踹。” “你今儿不踹,我不依!” “丫头……” “好了,”小声儿好是干脆,捻了裙子她扭头就往月亮门去,“我今儿睡秀筠那儿!” “哎!”齐天睿赶紧拦了,“行行行,我自己踹,我自己踹还不行?” 小脸上立刻屏不住笑意,抿了嘴儿,小涡儿圆圆的,“好。” 莞初答应着颠颠儿地往甬道外去,岂料人未及走出去,被他一把箍进怀里,“哎!你要做什么!” 话音不落,已是拖着来到竹林另一边,抱着她用力一脚,软竹子大摆,摆得整片翠竹摇晃,叶子蓄足的水珠纷纷落。 莞初立刻埋了头,被他紧紧裹在他怀中,听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打在他身上。天地间只这一方雨,拢着两人,暑热心燥都隔在了外头,世间烦恼也隔在了外头,一时清凉,再无杂念;怦怦的心跳落在怀中,承受他全身的力道,还有湿湿的,薄荷清香…… 待那“雨声”住,她仰起脸,看水珠儿顺着他的发滑下额头,手指点住,轻轻抹下他的鼻梁,她踮起脚尖,鼻尖蹭了鼻尖,那水珠儿便把她的小鼻头染得水渍渍的…… 落日余辉,水汽冉冉,竹叶梢头绽出七彩的光晕,衬得怀中白玉雕琢的人儿清凌凌,如仙似幻,他低头,湿漉漉地啄在那甜甜的小涡儿上,浅浅地,轻轻摩挲,“丫头……想我了么?” “……不想。” “我就知道。不肯跟着我,离得久了,必定寡薄。” 他的语声腻在喉中,话这么狠,这么依恋,她听着委屈得想死,心里酸,酸得一股热流,“那你……忙去吧!还回来做什么!” “狠心的丫头!” 他双臂一紧,将她拎了起来,埋在颈窝。她被迫着贴着他的脸颊,手臂箍在怀中,想抱他都不能够;头顶的竹叶颤,颤得她心头软,越过他的肩,看那漫天的水汽折着夕阳的光,七彩朦朦,绝妙的幻影似已然穿过今生到了来世;身子里为着他突然归来而生出的力道,又慢慢地软在他怀中……似就此……地老天荒…… 一身小骨头都被他勒出了棱角,觉不出那朝思暮想的娇软,只有他自己把握不住的力量,越紧,越涨,埋头在她颈窝,嗅着那衣领里飘出暖暖的女儿香,他闭了眼睛,贪婪地嗅着,任她的味道,蚀入心髓…… “相公,相公……” “……嗯,”他深深吸了一口,方才将她放下。 莞初低头,把扯开的衣领整整好。 “丫头,我带了好东西给你了。” “啊?是什么?” 她抬起头,浅浅的水眸好是惊喜。一想到那包软软的尤物,丹田就是一股火,他一把攥了她的小手,“回去就知道,走!” …… 夕阳落尽,一天的暑气也渐渐散去,荷塘上的湿凉总算飘了过来,迎着小风,好不适宜。偌大的花园,只他两个,这平日走了无数遍的鹅卵小径忽地生出趣味来,莞初两手握了他,不许他快,想就这么随着一直走,别到头…… “相公,文怡真的要嫁给韩荣德么?” “嗯。” “可……”莞初蹙了蹙眉,“你不是……于那韩家有计较么?” 齐天睿闻言,不觉牙缝里吸了口气。因着他主动示好,大降汇水与抵押,同源米铺已有一半的经营转入了裕安祥,待到秋天收粮时,该有八成了。这些时,齐天睿几次下到周边各产粮县逐一查看,同源仗势欺压、强占良田已是坐实的事,只不过,这也只能说是奸商而已,至于背后与官仓勾结,证据还只是在票据上,收的粮与转卖各地、囤积之数多有出入,虽说不足够,也总算有了些蛛丝马迹。倚着裕安祥这近水楼台,悄悄查下去,假以时日,定是能顺藤摸瓜,摸到韩俭行那只老狐狸。 只是,这一回出去却让齐天睿发现了一宗棘手之事:将将上任不过一年的按察司俭事大人也盯上了同源,而这位大人正是他的大哥齐天佑。 大哥生性刻板,一丝不苟,齐家长辈除了远在西北的三叔,大伯齐允寿和老父齐允康都是做的书生官,没有积攒下任何处事经验给后辈,大哥这一入仕便做了地方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庐,一腔热血,怎知这其中厉害?不过,齐天睿也暗自感佩,自己是因着义兄莫向南的指点方知同源背后有鬼,可大哥一介书生,单枪匹马,竟然也探到了同源,若非一心为公,恐也难承。 原本有了官中支持,此人还是自己的大哥,该是添膀助力的好事,可如今裕安祥与同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投鼠忌器,在没有确凿证据能扳倒韩俭行之前,裕安祥势必要与同源同流合污,一旦被大哥察觉,就是难缠…… “相公……”看他锁了眉,莞初担心道,“可是有难处?” “韩俭行老奸巨猾,同源背后一定有官仓,可我却还没有发现他转运使的痕迹。”说着,齐天睿低头,悄声道,“不过,这一回啊,文怡倒帮了我的大忙。” “哦?是么?” “你想啊,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敢攀附江南转运使?韩俭行是个什么人物?城府深,行事诡秘,从不会越矩一步于人,竟是能答应把文怡娶进家门,给他唯一的儿子做夫人。可见这阜济是个大县,大到足以把韩俭行拉下马,那背后怕是比同源还要厉害。” “啊?”莞初不觉心惊,“那,那岂不是要把姨丈一家……” 齐天睿闻言长长吁了口气,“上次为着你哥,我已然敲打过姨丈,他已年过半百,若是识相,该早早收手,保下晚节。若是能用同源,尽量不动阜济;若是姨丈执迷不悟,牵一动百,韩俭行一落马,他自逃不过。” “相公……”莞初听得,头皮都发麻,“不管怎么说,那是姨丈一家,文怡又嫁进了韩家,一旦有事,岂不连带着她都要……” 齐天睿挑挑眉,“韩俭行又不是谋逆之罪,韩荣德也不在官中,按本朝律法,刑责只会牵扯他一个人,家里顶多是抄家败落,那些罪孽的银钱本就不该得,我倒觉得已是十分便宜韩荣德了,文怡跟着去过百姓日子有什么不好?” “相公……官场水浑,瞬息难料,一旦有失就是灭顶之灾,你一己薄力,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小声儿颤颤的,好是担忧,齐天睿笑了,将她的小手团成一小团握在掌心,“你放心,我有分寸。你相公是个生意人,更是个惜命的人,我可舍不得放下我的丫头去救什么黎民苍生。” 他就是这样,无赖的话都能说得理直气壮,莞初虽是心里还放不下,却是噗嗤笑了…… …… 两人在园子里一路说话,一路走,慢慢悠悠,待回到素芳苑,天已是全黑了下来。房中没用玻璃灯,只掌了小烛,小风习习从荷塘过来,透过茜纱窗,吹得那垂丝海棠帐飘飘忽忽,房中似是水波荡//漾,入在眼中好是清凉。 沐浴后,莞初只穿了中衣儿站在脚踏上铺床,身后被他环了,热热的气息呵在耳边,“丫头,” “嗯,” “看见相公给你买的东西了么?” “嗯?”莞初一怔,“没有啊,在哪儿呢?” “就在床上,你好好找找。” 莞初忙把被子掀开,又拨拉开枕头,才见那下头多了一只软软的,打开,粉嫩嫩,细软薄纱,捻起来,那羞人的形状惊现眼前,任是经了这夫妻之事,小脸还是腾地就红了,像烫了似地扔得远远的,“哎呀!什么混账东西!” 她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惊一乍地就要逃,被他牢牢锁在怀里,腻声道,“怎的了,嗯?那天不是还自己穿了来勾//引我?原我还不知道我的丫头好这口儿呢……” “胡说!那个,那个是,”莞初羞得狠,口中急得乱糟糟,“那是兰洙嫂子给我的!再者……跟这个,跟这个,哪里一样?!”那身玫瑰薄纱已是羞死人,可好歹也是小衣儿的形状,他弄来的这是什么??这,这根本就是…… 怀中急得都发烫,齐天睿抱着越觉心头痒得要死,嗤嗤地笑,“那个,哪有这个好?可着我丫头的身子做的,来,穿给相公瞧瞧。” “我不!” “听话,好几身儿呢,我要你呀,”腻在耳边,他已是把握不住咬了牙,“夜夜换着给我穿……” “你,你休想!” 小脸红得滴血,莞初奋力挣,却是虚出了一身的汗,越挣越无力,他更觉那欲拒还迎的娇羞,身子里的火真真一点就着,低头轻轻咬在她肩头,“丫头,丫头……” “相公,别……” “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今儿你就心疼心疼相公,行不行?求你,丫头……” 他的语声越来越沉,沉在喉中,腻得她整个人都软,火热的身子贴着,莞初知道这已是拦不住,想起那身玫瑰薄纱被他揉搓得只一夜就再不能用,这要是依了他,还了得…… “不要……不要……” “丫头,闺房之中,只咱两个……”他的吻已是压不住的喘息,“都行了事了,还不能穿给相公瞧瞧啊,嗯?” “我,我怕……怕你……又要疯……” “丫头,今儿就让我疯,啊?疯一夜……明儿,明儿咱们轻轻的,啊?” 被他从背后裹在怀里,莞初只觉浑身烫得酸软,硬屏了道,“穿……就不许疯!想疯……就,就不穿!” “那明儿穿给我?” “……嗯。” “好丫头!” 他一把打下了帐帘,力道大,风扑过来,一下扑灭了桌上的小烛…… 清凉的夜风透进纱窗,再也撩不动垂丝帘帐,遮掩着那滚滚而来、压不住的火热……   ☆、第106章 …… 三伏的天,夏天的雨来得毫无征兆,早起还是明晃晃的日头,不到晌午乌压压的云层铺开来,冷风起,大雨瓢泼。 雨水打得外头的枇杷叶噼里啪啦地响,纱窗拦不住水汽,房中一股雨湿的味道。绵月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在窗边香炉里放了两片香片,这炉子已是闲了好多天,今天实在是雨潮,这才又燃了起来。 房中静,只有雨水的声音,绵月从托盘上端起小汤碗往帐中去。前晌打发艾叶儿往东院去给秀婧秀雅两位姑娘送小厨房新烤的点心,这大雨倒正巧把她隔在了东院,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正是时候了。 “二奶奶,奶奶……” 水绿薄纱帐,若隐若现,看到那床上人青丝散枕边,小脸微侧,白净得一点颜色都没有,绒绒的长睫隔着纱帘都能见,那么清晰的突兀;香肩曝露,脖颈上又与往常一样,只有那根细细的银链子,连小衣儿的丝带都不见,淡色秋香的薄绸被遮着身子,那底下定是又……一丝难挂…… “……嗯,”叫了好几声,那绒绒的双睫才颤了颤,虚软软地传来一声,“……几时了?” “快晌午了。” “啊……” 浑身的重量都似压在了眼皮上,重若千斤;心沉,无底深渊,没有着落,拖不起来,一口气屏了力道也颤若游丝,身子瘫软,哪里是腿,哪里是臂,哪里还有感觉…… 雨水敲在耳中,越来越响,湿漉漉的潮气混着清爽的淡淡檀香飘入鼻中,神智总算清醒,想着那“快晌午”三个字,微弱的心又扑跳了几下,终于睁开眼睛。头顶清清水绿的薄纱帐,一只欢蹦乱跳的小蚂蚱,昨夜就是看着它,忽地模模糊糊,眼前一片漆黑…… 能听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无力应。心慌得厉害,狂跳不已,几是要震碎了胸膛,气息短,短到窒息,连呼喊都不能够。那一瞬间,她从未如此害怕,怕将才就是最后一眼看他,怕再也不能醒来,更怕……会吓着他…… 好在,她一直贴在他怀中,他以为她只是困倦,唤了两声就将抱着一道睡去…… 强挣着支起身子,那薄绸便滑了下来,莞初赶紧握住,看着纱帐外,“绵月……你,先出去……” 绵月闻言略略顿了一顿,挑起纱帘走了进来,把小汤碗搁在高几上,俯身,轻声道,“姑娘,不用再避我,我来给你穿。” 听她又改口叫姑娘,莞初有些怔,“绵月……” 绵月没再应,弯腰把地上的小衣儿捡起来丢进盆架下的柳条篮子里,又从箱子里寻了干净衣裳来。这一回,再不似平常伺候更衣只搭把手,连小衣儿上的带子、亵裤上的暗扣她都仔仔细细,亲自上手,头一次,莞初像个不经事的娃娃,任她摆弄。 一身蜜合色的薄绸衣裙,清凉,适宜,莞初穿戴好正要起身,又被绵月拦下,安置她靠在软枕上,麻利地收拾了那一床羞人的褶皱,又出到帐外将水盆端到床边。 莞初从不曾在丫鬟们面前显得如此不撑,即便就是最初脱药时最难捱的虚软汗湿也不曾让她们看见,可此刻她倒无措。绵月蹙着眉头,伺候她洗漱,如此精心。 莞初轻轻吁了口气,任她小心地擦干自己脸上的水珠儿,这才轻声道,“绵月,是不是叶先生……” “嗯,”绵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抬手轻轻将她的发用手梳顺,拢在枕后。 “绵月……” 莞初拉了她的手,绵月这才抬起眼帘,那眼中已是红红地噙了泪,“姑娘……我家公子有书信来,我……都知道了。” “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姑娘……”看着眼前软绵绵无力的人,绵月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几日来的心痛,此刻更觉愧疚……原本,她只是把姑娘的日常写给公子,不过是她可安眠、可饱食,每日可弹琴、可曾有生趣。公子看了,难得回信。自从私宅归来,二爷也跟了回来,绵月信中提到他小夫妻相好,公子回信依然是:好生照看姑娘。直到……她提到姑娘每天在二爷走后,身子虚软、艰难,一直要到后半晌才能复些颜色,公子的信即刻转来…… “姑娘,我不知道你……”绵月忍了又忍了,怎么都说不出口那不能房//事的尴尬,只道,“……我家公子,要见你。” “我不想见他。” “姑娘……” “绵月,往后,这房中的事不要再写给叶先生。” 脸色苍白,语声也弱,可这气势却是摆得好是强硬,绵月心疼道,“姑娘,你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 “不要胡说。”莞初蹙了眉,想了想,又问,“这是何时的事?” “……两日前。” 莞初暗下思忖,叶家是药王世家,叶先生虽并不从医,却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她吃的小药丸,一般寻常大夫根本就辨不出,却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对她的病情他甚而比老父与哥哥了解得更堪细致。一旦被他得知她如此放肆,定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她一直不肯见他,他必会去找相公,万万不可…… “绵月,传信给先生,就说……我要见他。”此时正是早稻收割的时候,同源忙,相公也忙,忙得直到夜里起了更才能回来,正好能有时机相见,莞初打定主意,又道,“跟他说,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去!”绵月忙起身,又忽地顿住,将高几上的小汤碗小心地捧给莞初,“凉些了,姑娘吃吧。” “这是什么?” “是我家公子给姑娘开的新方子。” 莞初闻言蹙了蹙眉,接到手中,看着那淡淡褐色的药汤,想了又想,还是放下,“你先去传信吧。” “姑娘……我先伺候姑娘吃了药。” “去。” “……是。” …… 城东。私宅。 午后的日头毒辣辣的,晒得那花圃子里的花草都抬不起头来,昨儿一场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一夜,这一早起就都蒸干了去,一点痕迹都不剩。 正当地下摆着一只大青花瓷缸,里头镇着冰块,丝丝雪白的寒气冉冉,一股清凉的。 碎花软帘后头,窗外蔓藤遮映正挡了日头,窗下的贵妃榻上,柳眉懒懒地合了双目。千落坐在身边,端着一只小银碗,劝道,“再吃些,早起没吃,晌午也没吃,这会子怎的连这一小盅莲子羹都吃不下?” “不想吃。” 未施脂粉的脸庞大热的天竟是寡白得发冷,茶饭不思,夜也难寝,不过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下来,看着这绵软无力的人,千落不觉在心里叹:凡事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有切肤之念,从前都是柳眉劝她,莫要与正夫人争,只要守着他,乐得在私宅自在。如今,那转运使府不过是将将下了聘礼,大喜的日子还在九月,她这边就已是撑不住了。 “柳眉,你多少通透的一个人,怎的倒看不开了?韩公子早晚也要娶亲的,晚来,不如早来。” 柳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睁了眼,“这我何尝不知?他有那一府的人要交代,早早娶了亲也好。只是……” “他……冷落你了?” “他?”柳眉顿了顿,“他倒是还常来。也说,娶亲是不得已。” 千落闻言一怔,只觉自己心口的伤又被撕开……想起齐天睿下聘前,与她一道吃粥,在他口中那桩亲事是多么微不足道;下聘的正日子,还带着她一道往粼里去听戏;娶亲之后,公差归来,会先来看她,一道过年,一道过上元灯节……原本以为,这一场夫人之事就算已经撑了过去,却不曾想……该来的,终究会来…… 面对柳眉如何说得?只能宽解道,“韩公子与你这么些年的情意多少难得,又把你接到私宅,供养成少奶奶,还求什么?他是转运使府的公子,身上扛着一府的人,往后娶了亲,必是各种繁琐,若是不能常来,你也要体谅。” 柳眉苦笑笑,“我如何能不懂这个道理?”说着握了千落的手,纤瘦,冰凉……“那个时候不知你怎样能忍得他那么久不来,如今我也一样,人有牵挂,知道他在,横竖,我都等得……” “那你作何还如此作践自己?” 一句话问过来,柳眉心一酸,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千落看着顿是惊讶,“柳眉,你,你这是怎么了?” “千落……我的好姐姐……我,我……” “你怎么了?” “我有……身孕了……” 千落一愣,“这,这……” 落仪苑的姑娘们都将搬入私宅看做是最安逸的去处,比被恩客纳进府门更自在,可还是有人不惜给正妻端茶递水,伺候洗漱也要进门,为的就是将来的打算。私宅之中,如何做夫妻,如何做娘?大家宅门,怎会让私宅中的女人传宗接代?大家宅门,怎会让骨肉流落在外? “那,那韩公子知道么?” 柳眉已是泪水涟涟,闻言轻轻点点头,“原本,他说要纳我为妾。如今……怎能与他的正夫人冲?”   ☆、第107章 …… 江南伏天,热似从地底下钻出来,暑气蒸腾,连头上那明晃晃的日头烤下来都不如这湿热的潮气令人难耐,一早起,就是一身黏腻的汗。 正是早稻成熟之时,除了几处圈定的贡米田亩,其余的官仓补供都是现从民间征进,一年两季,各产粮大县官衙最要紧就是此事。官仓征后,方轮到各米行买卖。原先米行生意多是小商小户,做的不过是一街两市,为稻农与百姓调剂周转;本朝于盐道查察极严,盐商大都转成半官半私,多把握在官中,遂有一些大户便转做了米行,日渐兴隆,大宗的买卖。 先祖爷时,遭遇百年大涝,各地官仓告急,正是江南米行大户,大开粮仓,一解燃眉。当年先祖御赐“粮济天下”的匾额,有了这一道匾,米行生意愈加兴旺,有的大行囤积的粮仓堪比官仓,以大吃小,江南一地数得上的所剩无几,同源就是其中之一。 自招入同源,几个月来,齐天睿可说得是日夜警醒、处处精心,生怕一个眼错不见,就误了那最关键的线索。这一回收早稻,同源几是动用了所有压在裕安祥的银子,抵押也已是有些收拢不住的单薄。协理几次提醒,齐天睿都压下不动,来往票据都亲自处理、审兑。 虽说金陵总号都是最信得过的老人,可毕竟这事早晚要牵扯到韩俭行,但凡有个胆小怕事或是心智不坚的,走漏半点风声就是杀身大祸,遂齐天睿只带了一个与他同行西北、有生死交情的协理同办,外头支应只用石忠儿。 为了稳住同源,看它铺陈到底有多大,齐天睿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而抽调了裕安祥的本金来支撑。如此铤而走险,没敢跟莫向南交代,莫大哥最忌趟官家浑水,遂这一回,齐天睿是左右防备、孤军奋战。脑子里一时半刻再容不下旁的,眼睛里所见都是粮与银钱,只不过,一天天收粮的数目报上来,一天天核对那纸上伪装,寻着蛛丝马迹慢慢靠近猎物,这种黑暗中压抑的刺激让他异常亢奋,不眠不休。 白天忙,忙得几是清茶果腹;夜里起了更才往家赶。人精神,上楼都是小跑着,见着丫头就乐,抱起来就往上扔,逗得她咯咯笑,不到求饶不撒手。甜甜的小声儿入耳,万事皆足。若不是为了她,他才不会浪费来往一个时辰的路,见着就不能让这一刻白白虚度。也不管她嫌弃不嫌弃他这一身粘热,总要一道沐浴,清凉凉地与她在水中戏耍一阵才好。 这几日许是因着暑热,丫头脸发白、身子发软,眼睛越发大、颜色越发浅,泡在浴汤里,蔫蔫儿地蜷缩在他怀中,让人心疼得紧。他说要请大夫来瞧,她不肯,说就是热,齐天睿便吩咐又多镇了冰上来,另去谨仁堂托了病,让她这几日就在楼上歇着;夜里么,也只得安生地抱着,说说话。 安置她睡去,他又起身。夜静,最宜思考,点灯到半夜,那日里零乱的线头,在清凉的夜色里悄悄地穿了起来…… 夏日天早,将过卯时朦朦亮,齐天睿就出了门,可待他来到裕安祥巳时已过半。此刻坐在大紫檀案后,看着案上成堆的纸张,眼睛出神,眉头微蹙,许久不曾动一下…… 今儿一出素芳苑就被那门外负手而立、已候时良久的人拦了下来,来人正是大哥齐天佑。兄弟相视,齐天睿虽是吃惊,却亦非完全的意料之外,含笑点头,一道往荷塘边去。 果不其然,俭事大人终是因着同源找到了他头上。只不过,大哥是将同源当做裕安祥数百主顾中的一个,近水楼台来找这掌柜的寻些行内消息,语气十分随意,显见并不知道其中的盘根错节。问的不过是同源挪动这么多的银钱,源源不断,是否抵押坐实? 于商贾买卖,齐天睿摸爬滚打多年,深谙此道,比初入仕、为着公干而涉足米市的天佑要老练得多,几句话就回得滴水不漏,为同源的财力打下包票。而后,齐天睿也随意地问了问如今官仓收粮的情况,天佑叹道,今年丰收,可各地因着人手不足都只开了两处征收,又因着官中的规制,稻米分了几等,验起来琐碎、耗时,一天下来也收不了多少。 齐天睿点点头,没有言声。这正是猫腻之处,户部拨下来征粮的银两已是带了三成的火耗给地方,绰绰有余。官中规定是一两二石,而同源给的价格一半都不到。农户们自是愿意往官仓去,可官仓耗时长、规制刁难,一天一天,小家农户根本耗不起,就只能往同源去。目前官仓收的不足一成,可同源已是满谷满仓。待到终了,倒手卖官仓,各得其所。 这是逼上梁山,可读书出身的俭事大人不认得谷米区分,贴得再近也看不出破绽,更与地方官吏说不得嘴。看大哥明明嗅到了*之处,却无从下手,齐天睿心里也觉遗憾。只是,这个时候明哲保身,他要保自己,也要保天佑,遂以兄弟情义做保,话家常一般说着米行、粮市,虚虚实实,把同源的行事圆了进去,让他放下心来转开目光。 于最后一战,齐天睿早有打算,韩俭行在江南为官多年,根深蒂固,扳倒他绝不能指望金陵地方官。待到有了足够的证据,借力身为御史的三叔齐允年在朝中的力量,一锤子买卖,打就要打死!到时候再把大哥带进来,一宗铁案,或可扶年轻的俭事大人青云直上。 打定主意,齐天睿长长吁了口气,心头的担子越觉沉重,想着要吩咐赖福儿从今往后不用再在素芳苑守着丫头,该去看顾大爷齐天佑…… 正是要研磨蘸笔理案上之事,耳听得门外石忠儿叫,齐天睿应道,“进来吧。” “爷,有信。” 齐天睿接过,打开,居然是谭沐秋传信请他往聚福楼一道午饭。倒是走不开,不过聚福楼就在裕安祥对面,说忙显得有些矫情,更况,这谭沐秋如今头上顶的可是舅兄的名头,再得罪一次,丫头非跟他翻脸不可!想着上一回,明明他这作相公的是该逞些脾气的,却是害丫头伤心欲绝,自己也险些被扎残,怎敢再“以身试法”? 忙吩咐石忠儿去回了信,齐天睿又埋头做事,只待时辰一到去会舅兄。 ----------------------------------------------------------------------------------------- 一前晌晴着天,偏到晌午的时候起了雷雨,雨点大,噼里啪啦砸下来,不一会儿就把西城大街的青石地打得湿漉漉的、漫了水滑。 一忙就没了时辰,待再抬头才见与约定的时候已是过了一刻钟,齐天睿心道糟了!赶忙起身,也顾不得打伞,连奔带跑地就往对过的酒楼去。 聚福楼这会子正是红火的时候,人声鼎沸,堂倌儿们忙得脚不沾地,却都极眼尖,一眼瞧见这淋着雨进来的正是财神七爷,忙聚拢来,端热茶的,递干净手巾的,不住嘴儿地张罗:“哎哟,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知道您老来,小的们该去接您才是!” 齐天睿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儿,“谭老板人可还在?” “楼上雅间儿,您请!” 齐天睿丢了手巾,赶忙大步上楼。聚福楼上十张满桌,三个雅间,被人引向最里头的大间,到了门口堂倌儿行了礼,就退下。 齐天睿抬手推门,口中道,“大哥,对不住,一时忘了时辰……” 进到房中,偌大的八仙桌旁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酒菜,只有一壶清茶,正是纳闷儿,忽地身后一重,眼前一黑,不待他回头,双眼被蒙了个严实。 凉凉雨湿的眼帘蒙着两只小手,细细软软的温柔…… 齐天睿略略一怔,袖口里飘来暖暖香甜,正是昨夜窝在怀中娇人儿的味道,心立刻都化了,雨水浇湿的烦躁都被那小手娇娇、熨帖了去,笑容从嘴角翘起,满布面庞,不急着拉下她的手,只拖长了音儿,“谁啊这是?敢这么调//戏爷,嗯?” 那人儿不肯应,只管挂在他身上。大手反到身后拢了那俏俏新月的腰肢,扶着那曲线上上下下,一寸都不肯放过。薄纱的衣袍哪里经得?受不得,却又占着手,她只能扭着身子躲避,挣不开,娇娇软软,那力道便更放肆…… 透过薄纱,竟是能觉出那薄茧摩挲,她实在痒得受不得,噗嗤笑了。 身后一软,齐天睿一把将人捞到了身前,定睛看,天哪…… 一身银丝薄袍将那身型勾得如此曼妙,却又偏偏是男人衣袍,青丝高束,白玉飘带,眉轻描,小唇嘟嘟,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看得他眼中热、心头痒,“浑丫头!怎么敢背着相公私自跑出来!” “相公,相公,我来是……” 小声儿含着笑娇滴滴地唤相公,比昨夜那浴汤中的虚软更勾人心魄,他哪里还等得,低头,狠狠地咬上去…… 耳中是窗外的雨水、门外的人声,有了一种特别的趣味,压在身子里屏了几日的力道忽地满涨,似那浇了松明的火把…… “唔,唔……嗯!” 怀中人捶着小拳奋力挣,越挣越惹了他,看着那养了几日总算是泛了粉嫩的脸蛋,“丫头,心疼死我了……” “相,相公……” 好容易透出一口气,不待她多言语,腻在她口中道,“知道为夫想得紧……这是送上门来了啊?” 莞初狠狠地捶他,却是怎么都推不开,想着帐帘后的人把这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莞初只觉自己浑身羞得发烫!混账东西!怎的在外头、光天化日也这么不知收敛,哎呀!羞死人了!真真不如死了算了…… ———————————————————————   ☆、第108章 …… 没皮没脸,跌跌撞撞,他醉了似的;她挣也挣不及,心急慌乱,觉得身子直直地向后抵去,只等着撞上那冷冰冰的泥砖墙,谁知……触及未触,他的手臂忽地一紧,稳稳地垫在了身后。 将才的肆意似那疾风骤雨忽地熄了声势,风轻抚,卷来细雨绵绵;口中轻撩婉转,再不觉那啃噬的贪婪,只觉温柔;他的眼睛,朦朦微醺,映在她清凌的眸中,一时暖化,把她将才羞得无地自容的慌乱都含了去;她怔怔的,心怦怦跳,像被窗外那一声闷雷击中,紧绷的身子慢慢放开,暖暖的,心好软…… 脸上羞红的热燥,悄悄散去;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啄那口中滋味,直到,他轻轻离了……埋头,深深地嗅在她领口,痒痒的;她环上他的脖颈,亲亲地贴着,听窗外的雨声…… 这些时她的不支终是落在他眼中,她推脱是暑热,撒娇不肯看大夫,他心疼,却是依了。一天再忙,忙得没了时辰,夜里也要赶回来,顾不得吃饭,就为了在她睡前,一同沐浴。也曾担心他一时把握不住又放肆,谁知他贪心,只贪在她身边,怀中轻柔,口中逗弄,让她的无力那么软绵绵地就瘫在他怀抱,听着他沉沉的语声,安稳地睡去…… 偶尔醒来,隔着纱帐,她眯了眼睛看烛灯下的他,睡意那么沉就袭来,梦中都是他蹙眉凝神的模样,一夜,就这样好眠…… 连着几日,她终是攒了些力气,原本想着就是要今日作用,谁知只是几个时辰不见,竟似久别重逢,好容易又有力气抱着他,紧紧的,她亦舍不得离开,一时竟是忘了,今儿这精神是所为何来…… “相公……” “嗯,” “相公……” “嗯,” 小声儿一声一声唤,喃喃撒娇中不知怎的竟似有些委屈了,齐天睿抬起头,轻轻啄了一下,“今儿这是来做什么了?嗯?” “嗯……”莞初轻轻咽了一口,“不做什么。就是来瞧瞧看看你……看是不是累。” 齐天睿闻言立刻挑起双眉,眼睛圆睁,唇边强屏着笑,一副惊闻天雷的模样,莞初看着噗嗤笑了,噘了小脸,“怎么?就不信?” “快交代啊,莫让我费事!” “真的!”莞初说着推开怀抱,拉着他的手到八仙桌旁落座,将凉了半日的茶斟在茶盅里,淡淡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小小的白玫片,清香扑鼻,双手捧给他,娇声道,“每天回来都那么晚,又得不着怎样说说话。我想着,不如……白天来瞧瞧你,齐掌柜再忙,可能匀我半个时辰啊?” 眼前的人儿,一身银丝长袍,英姿款款,遮不住女儿身型,嫩白如雪,俏似三月梨花;笑靥娇娇,嫩蕊含露,与这几日软软无力的小模样更添了精气,更着了颜色,一点小风骨,清凌似水,让人不敢亵渎,只觉乖,乖得人心疼…… 这么哄他,小声儿好是虔诚,虔诚得让人一个字都不敢信,齐天睿听着,看着,想蹙眉,蹙不住;想笑,又不敢,看着眼前的茶,咬了咬牙,接过来,大义凛然地抿了一口。 “看你!”丫头嗔道,“毒//药么?” 齐天睿白了一眼,将茶盅搁在桌上,“喝得我心惊肉跳!” 她抿嘴儿笑,双手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揉捏,“相公,劳累这么些日子,不如我给你解解闷儿,缓缓心累?” 齐天睿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方懒声道,“你想怎么给为夫缓这心累啊?” “嗯……”莞初想了想道,“生辰时候那样如何?我给你唱几段?” “当真?” “嗯。” 记起那一夜,小烛轻风,那么清奇的谱子,那么清奇的声音,磕在他肩头,实在是难得极趣。后来再哄她,哪里还哄得着?齐天睿这一听,当真来了精神,“好啊,就唱《雅观楼》!” “嗯!” 莞初边应着,边弯腰从桌下打开的木盒中取出一样东西,起身递到他手中。齐天睿低头一看,不觉惊讶:这是他的琴,原一直锁在私宅后园,这怎么…… “相公,早说了拉琴给我听,一直没得着,今儿你拉琴,我来唱。如何?” 齐天睿没有马上应,只看着这琴。想起上一回与琴合奏已是恍如隔世,如今又在手,熟悉的感觉入一股触上心头,灰蒙蒙一层,不辨悲喜…… 琴身一尘不染,琴皮与琴马常有人保养,只是这琴弦与千斤显是重新调过,丫头是有备而来。他抬手捻了捻琴弦,“多少年不碰了,手生。” “不妨。”莞初轻声应着,又拿出一叠纸张,“这是从你书架子上寻来的谱子,就照着这个,你拉,我来和。” 瞥一眼那琴谱,是丫头的字迹,抄得那么仔细,连与原谱不同之处的修改都仔细地标了出来。他抬眼,她正歪着头近近地看着他,浅浅的眸中似是有些担心,小涡儿都抿得有些瘪,他笑了,“行。” 见他应下,莞初轻轻提了口气,退到了几步之外,“起调。” 弦音起,西皮流水板的过门,音挑起,高挑流畅。他一眼谱子都不曾看,却是把多年前专门配着云逸的嗓音修成的谱曲信手拈来,像是昨儿两人将将在台上合作,从不曾离手…… 小过门,过板起唱,他的目光投过来,等着丫头那女孩儿的声音转合生角。记得她曾特意揉进江南唱书之韵,别有一番滋味。岂料……一句开口,铿锵有力,低柔苍劲;气势足,压得稳,气韵醇厚,合腔华美,倒仓之后的声音竟然是如此干净!恍惚之中,看不着眼前的女孩儿,只觉那雄浑气势、千军万马就在身后…… 琴音戛然而止! 房中静,静得那窗外的雨声和门外的嘈杂都似远远而去,静得这房中的潮气都似凝结……齐天睿看着眼前的丫头,她抿着嘴儿,两只乖乖的小涡儿,毫无遮拦地呈给他,根本……就不曾张过口!齐天睿转头,那声音来自八仙桌外,落地的屏风后,看着那四季花屏遮掩,想不出那后头是怎样的前世光景,难不成……真是那威风凛凛的白马将军,有了轮回? 齐天睿蹙了眉,回头看向莞初。丫头安安生生地站着,看着他,清凌的水眸似沉静的湖水,将他突然的心惊都接了去,轻轻抚慰…… 看他僵在那里,眉头想展,却展不开,莞初一直提着的心终是轻轻落下,看着他,抿嘴儿微微一笑,食指比在唇边,嘘…… 雨水声又大,停了好一刻的琴音又起。这一回,琴音飞挑,挑出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屏风后的声音追随着,金戈铁马,高山流水,一道奔腾而去…… 莞初静静地看着,好一双操琴之手,好一个情痴之人……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眼前的他,与平日判若两人,不见世俗金银、满身铜臭,只闻琴音雄浑,荡气回肠;心难得静,静得如此纯粹…… 她的心也随之牵起,随着那琴,随着那唱腔,听他们相辅相成,一股热血涌在心头,眼中顿时酸楚,多年前,痛失知音,从此罢琴;这一刻,可否圆满…… 一曲接着一曲,一折接着一折,窗外雨水越来越急,房中演绎,五百年上下。那桌上薄薄的纸张早已微不足道,散落在久远的日子里;他回到了从前,琴音激昂,额头渗汗,痛快,酣畅淋漓…… 直到那屏风后的声音现了干哑,直到这拉琴的人汗透薄衫,才算一曲终了。 大雨之中,又是静,静得余韵阵阵,意味难尽…… 莞初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托起那汗湿的脸颊,丝帕沾着热汗,他笑了,筋疲力尽,重重地靠进她怀中。汗热蒸腾,灼在她心口,心疼得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抱了他,亲亲地贴了,“相公……” “……是谁?” “是……我宁家班最得意的门生。” 齐天睿闻言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风旁,双手抱拳,“在下齐天睿,能与先生相识,三生有幸。” 屏风后的人闻言,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的气息透过了屏风,依然鼓不足勇气,半天走不出来。齐天睿正要上前,莞初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便站下,只等着。 人终于走了出来……抬起头,四目相接,一样汗湿的额头,一样清俊的眉目,一样的身型,一样的血脉,齐天睿看着眼前人,双目惊怔,眉头高挑,不敢认,连一口气都不敢出。 天悦死死攥着拳,也受不得他的目光,“二哥……” 他似突然被雷劈了,目光僵着,眼睛一动不动。天悦只觉将将落下的汗又涌了上来,汗如雨下,也不敢看他,只偷偷瞄向那亲亲的嫂嫂,却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她相公身边,清净的小脸,一点惊动都不见。 天悦心里恨了一声:好你个宁莞初!见死不救!强挣了抬眼看着齐天睿,“二哥,我……” 一时半刻,已是铁青了脸色,看着他,气得手抖,握不住拳,半天,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混账!” “二哥,你,你听我说……” “滚!!” 一声怒喝,喝得外头的惊雷都打了哑声,吓得天悦愣在当场。 “滚!!给我滚回家读书去!!” “二哥……” 怒吼出声,一身的汗挣,齐天睿只觉虚软,头都发晕,莞初忙扶了,“相公,相公……” 小声儿好是清甜,小脸俏皮,丝毫不见愧色,齐天睿恨得一把甩开,咬牙道,“还有你!浑丫头!别当我什么都能惯着你!!” “相公……” 齐天睿只觉头发懵,转身就走,莞初颠颠儿地跟了,“相公,相公……” 大步走到门边,齐天睿又回头,看也不看身后的丫头一眼,只吼道,“齐天悦!!” 天悦赶紧上前,“二哥……” “把你嫂嫂送回去!往后胆敢再往素芳苑踏一步,我打折你的腿!!” “……是。” 门板狠狠一震,他走了,天悦看着那半天都还在颤的门栓,两肩一落,好是颓丧,“莞初……” 莞初闻言,回身,清凌凌的水眸好是惊喜,“天悦,天悦,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你二哥的琴了吗?我听过这么多琴,从未如此痛快呢!” 天悦头一懵,看着眼前人,“你……” “太好了!比我想的还要好!”小声儿兴起,压也压不住地发颤,“你看着了么?你听着了么?你二哥这么多年从未如此!是你把他唤了回来,你就是他丢下的这些年!你是他的知音,是他的子期!你就是他的云逸啊!天悦!” 天悦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匪夷所思,不觉惊道,“莞初!” “嗯?” “你,你没看见我二哥发多大的火么??!”天悦哑着声,恨道,“都是你的鬼主意!我今儿晚上就得走了!!” “往哪儿去?哪儿也不去!”莞初一把握了他,两眼放光,“你等着吧!你二哥定是为你保驾护航,助你名扬天下!” “你,你说什么呢?”天悦实在是不能信,“他都气死了!不打死我已是不易了,还助我呢,他为何啊??” “因为啊,”莞初闻言抿嘴儿笑,得意道,“他就是什么都惯着我!你等着瞧吧!”   ☆、第109章 …… 起了更,白天的暑气才算散了些,赏花楼前后大开着窗,一面正对着湖边荷塘,另一面围拢在一片假山竹林之中,淡淡竹风换过荷叶清新,拂着水绿轻纱轻轻翻动,随风漾起波纹,满眼清凉;小楼得趣,比青砖灰瓦捂个严实的正房正院要适宜得多。 齐府中四季备有冰窖,各房里镇的冰都从公中分配。素芳苑不便逾例,多少分得些齐天睿吩咐都镇在了楼下,另有私宅每天送来冰盒子储在小厨房,冰碴子镇了水果、酪子,淹在水晶缸里,摆在楼上各处高几,省了熏香,一屋子清甜凉爽。 晴了一日,晒了一日,此刻夜空清静,满布星斗,点点闪烁落在树梢头,透过薄薄的茜纱窗洒进房中,更觉清凉。桌上没有点晃眼的玻璃灯,只是两盏落泪的小烛,烛光柔柔,绵月在桌旁做着针线,不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将将沐浴,一身清香,湿漉漉的发绞过之后依然带着潮气,顺着肩头披下,浸了水的发色越深衬得小脸更若那细瓷白玉、透出水渍的光来,低着头,专心地看着面前的曲谱,只能看到绒绒的双睫和那翘翘的小鼻头,烛光里,晶莹剔透。手边是一小碗冰酪子,时不时地就要吃一口,眼睛不离谱子,嘴巴也不停。 绵月看着好是有趣,嘴角边却抿不出一丝笑容……前些日子姑娘终是与叶公子相见,不知说了什么,回来脸色越发苍白,一个人呆坐帐中好久。没看到她哭,可再见时,脸上的泪痕却是瞒不了人。那小丸药她依旧是一时吃,一时不吃,算不准究竟是怎样,唯一好在总算肯听劝喝下公子开给她的汤药,只不过,都是小药炉自己熬,主仆二人心照不宣,莫说是二爷,就是楼下私宅带过来的仆妇们都不曾看到。 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力气上绸子,可将养了几日,脸上总算有了些颜色。原先是应着公子的差遣来服侍她,大半年过去,早已不见主仆生分,不觉就真心疼这女孩儿,看着她精精神神地活着,每日还是乐呵呵的,那病就像是缠在了绵月的心里,沉得有些受不住…… 三日前趁着闵夫人被姨太太请了一道往庙里还愿,姑娘偷偷跑了出去,说是用了午饭就回来,结果直到傍晚才见了人,一脸红扑扑的、额头还挣着小汗,那模样看着倒像是喜欢,可那一晚,二爷没回来。 之后连着两夜都是如此。原先二爷不回来,姑娘定是要三番五次地嘱咐:给爷留着院门,小厨房莫封火。心思挂念,郁郁寡欢。可这一回,像是没事人似的,洗的清清爽爽地坐在桌旁,就着那清凉的水果香,只管专心她的谱子。时而疾书,时而呆怔,将那把旧胡琴揽在怀中,不奏,也不放,像是曾经的曲子都刻在琴身上,手指轻轻地抚过,反反复复,最后竟是泪流满面。以为她伤心,绵月正要劝,才见那嘴角边,小涡儿弯弯,含着笑…… “姑娘,这酪子太凉了,别再吃了。” “嗯?”莞初抬起头,咂咂嘴,“哦,就是,嘴都冰得发麻了。” 莞初听话地搁了那碗酪子,温水漱漱口,又看琴谱…… 娘胎里听曲,五岁捻谱,见识过技艺高超的曲者,听过多少华美绝伦的琴奏,却是从不曾听过这么一场,惊心动魄。人似被那琴声撕裂,浑身滚烫,热血上涌,若非她早早停了药,怕是根本就受不住。回到房中,一夜难眠,都说曲由心生,可这并非是曲谱,只是戏文伴奏,为何看着他,听着他,她会心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人人都说,他放荡、顽劣,为赚钱不择手段;金山银山,唾手而来,君子所不耻。可曾有人当真问过,这些年,在人群背后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一身衣衫出户,十六岁的少年荷包里只有几颗碎银子;侯门公子,但得能有一分的本钱,何至于铤而走险、至脸面与身家都不顾? 他说,与莫大哥相识于西北遭劫;初闻,莞初只觉夺命的悍匪与那千里之外的风沙一样,是个故事。轻描淡写,好不着意,言语之中他只感叹与莫向南的机缘。如今想来,那手臂的伤几乎可以要了他命!那正是裕安祥最艰难的时候,断残之痛,竟是丝毫不曾累他拖下半步,想起那一手漂亮的左笔小楷,是多少个日夜成就,又流了多少汗…… 梨园巧遇知音,人生难得如意,想他竟然亲自登台为云逸伴琴,那一时的风华,轻狂快意,该是怎样的景致?又怎料,一夜之间就痛失知己,连道别都不曾有,就再也不见…… 为了一件古物,他曾脚踏千里,尝尽风沙;想那云逸惨遭人害,远走他乡,他怎会是天悦口中所说的“二哥不曾怎样”?他寻了多久?寻了多远?直到今时,把琴酣畅,依然心恨难消…… 他从来都是如此,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喜欢什么,也是爱到极致。想起书架上那一整排空荡荡,只存了那单薄青涩的琴谱,字迹后头,是她每天无意的小趣;隔着笔墨,隔着日月,竟然一点一滴都被他收了去。 头越低,莞初抿着唇,脸颊轻轻地贴了那琴头,并不觉酸楚,可那泪珠儿倒一颗一颗滚下来,生平头一次,庆幸自己是杜仲子,上天实在疼她,知道她不能完整一生,便让他双重地宠爱,天意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他……可如何受得…… “奶奶,二奶奶!” 艾叶儿噔噔地跑上楼,大呼小叫,吓了莞初一跳,“嗯?” “二爷回来了!” “啊?真的?”莞初立刻起身,眼睛地闪闪亮,“到哪儿了?” “将进了园子,这么晚竟是碰上了东院佑大爷,说话呢。” “哦,好,快收拾了。”莞初说着拿了琴就往帐中去。 绵月瞧那欢喜的模样,蹙了眉,“姑娘……” 艾叶儿麻利地收拾了笔墨,扯过绵月手里的针线扔到笸箩里,“绵月姐姐,快走啊!”说着拉着绵月就往外去,毕竟,爷一回来,这楼上就不能待旁人了。绵月拖着脚步,想着该再嘱咐姑娘两句,却究竟该说什么? …… 听着楼梯上脚步响,莞初垫着脚尖颠颠儿地藏到了门后,抿着嘴儿,笑容敛也敛不住。 待他推门进来,不及站,她轻轻跳起来捂了他的眼睛,人软软地挂在他身上。一路来,衣袍沾着外头的风尘夜露,凉凉的,雨腥的味道;她将将才沐浴,身上只有中衣儿,亲亲地贴着他的背,那层薄薄的轻容纱便恍若无物,细腻地,能觉出她的肌肤刻出他款款的身型。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那风尘仆仆外淡淡的檀香,带着他的身热,就是他的味道…… 贴着他,好安稳。那一日,都是她的算计。算计到了他喜,亦算计到了他怒,却不曾算到他能如此尽兴、大汗淋漓。这是牵扯了心神,此刻的人最虚软,不该再引着他、惹他大怒。一瞬时就是天上地下,谁人能受得如此惊动?看他顿然失色,头晕目眩,脚步都虚,她也心疼。 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她安心等着,想着这么大的事,任是谁都难立刻把握,再者他柜上又忙,耽搁个十天半月亦不为过。谁曾想……不过是三天,只有三天,他就回来了。将才初闻时的惊喜此刻抱着便都化成了热热的蜜,淌在心底,她好得意:他就是不能不见她,不能不想她的。 心思甜甜地等着,等着那大手反过来逗她。谁知贴了这一会儿,那人动也不动。他个子高,她垫着脚尖才够得着,上一回是他矮身往后仰她才撑了那么半天,可这回,那挺拔的身型丝毫不肯通融,挂得她手臂发酸,脚发麻,轻容纱袖滑下来,嫩嫩的藕臂贴着他的脸,才觉出那咬牙的棱角…… 小手慢慢放开,环在他脖颈前,落了脚,脸颊蹭在他背后,喃喃娇声,“相公……相公……” 往常,他哪里受得她这么叫?定是要将她裹进怀中好好儿疼,可她没等来怀抱,倒等来了那大手,薄茧划上肌肤,解开她的手,大步往房中去了。身子忽地没了支撑,小小一个踉跄,她愣了一下,看他正抬手解衣袍,忙追了过去,转到他身前,“相公,我来。” 他像没听着,只管解领口,一张脸比那吐着寒气的水晶缸还要冷。她两手握了他,抬头冲他抿出两只小笑涡儿,他眉头一皱,不待防备,手就被她用力扯了下来。轻车熟路,她忙活得紧。打开衣襟,他正是要随了脱袖子,她却没接,一埋头就钻进他怀中,张开双臂环紧他的腰,再不肯动。 头发上带着清清水汽的木槿香,扑鼻而来,小脑袋蹭来蹭去,“相公,相公……” “放开。” 他终是开口,语声低沉,冷冰冰的。 “我不。”撅了嘴的小声儿好是委屈,“好几天不回来,你不想我么?” “不想!” “可我想你呢,相公……想你呢……” 硬邦邦一句扔过去竟是被她软软地接了,还接得这么不知羞!不觉胸口一股火就蹿上来,“你少在这儿哄我!你还有功夫想我??得着点空儿,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 “没啊……我每天都好好儿的呢……” “哼!”他气得冷笑,冲着怀里恨道,“你几时是个好的??从来就不省事!一天到晚,什么事都敢揽,什么祸你都敢闯!交代过多少次,但凡有事先告诉我,你可记得了?凡事都敢自作主张,哪里乖?几时听过话?!你眼里头哪还有我这个相公??” “相公,我没有去揽事,只是……有些事它身不由己么,我哪里……” “还敢犟嘴?!就你能耐?什么事都能找到你头上?你那小肩膀有多硬,能扛多重,也不怕把你压碎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还说不得你了??” “我……我说我没错,又没说你不能骂,你骂就是了……”一只十分赖皮的小狗儿,埋在他怀里,头都不肯抬,小声儿安安稳稳的,一句一句接着他的话。“我就说一句,相公,你的琴拉得真好,我见过最好的琴师都没你拉得好呢……” “浑丫头!!我跟你说什么呢??” “你骂我呢啊……”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气死我你就省心了!” “不,我舍不得我相公生气……好了,我不说了,你骂吧……” 一拳打到棉花上还能有个感觉,这像是一指头戳到糖瓜儿上,不但软,还甜甜地黏,齐天睿只觉着一天的暑热都聚到了头上,头昏脑涨,“混账丫头!今儿不好好收拾你,真真是要反了!放开!” “我不。”她又蹭了蹭,把耳朵扣在他心口,听着他怦怦的心跳,深深吸了一口,“横竖你也是要训,就抱着我训呗……放开,我就真伤心了……” “简直是有恃无恐!”大手一巴掌拍到她的小屁//股上,“放开!” “我不。” “放开!” “我就不。” 他头一发昏,大手握了她的肩膀,还不待用力,怀中人忽地抬头,“齐天睿!你敢推开我!” 小声儿突然凌厉,把正在气头上的人都震得一愣,看她拧了小眉,咬牙切齿,“你推,你推开我,你敢推开我!” “我惯成了你了!” “你推啊,你推开,”明明还咬着牙,那浅浅的水眸却亮晶晶地含了泪光,“你要敢推开我,我宁莞初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让你再碰我一下!” “浑丫头!!你怎么什么毒誓都敢发?!” “我就敢!不信你试试!” 小声儿乍,冲着他一通嚷嚷,嚷得他挣出一额头的汗,心里那股火却哑了声势,大手无措,退了下来,她倒似更委屈了,扑在他胸前,泪扑簌簌地掉,不依不饶,“你欺负我!你欺负我!!都让你骂了,为何就不能抱着骂?非要推开骂?……你就是不想我!这么多天不回来,也不想我……” “我气都气够了!” 他的语声哑了下来,她抬起脸,扑簌着泪看着他,“你……真的不想我?”见他咬了牙就是不应,又委屈道,“你抱着我。” “这半天哪分得开!” “我说你抱我!” 四目相接,一边是泪水涟涟,一边被那泪浇得火起火灭。她恨,放开他转身就走,他心一慌,一把抱住!眼看着那挂着泪的人眉目间立刻有了笑意,他恨得咬牙,“有你这么跟相公闹的没有??半分理不占,倒撒泼!怎么就成了小泼妇了?!” 终是又被裹在他怀中,想了三日,这一刻哪里还足够,她蹭了蹭鼻涕眼泪,仰起脸,“能不能把小泼妇再抱紧一点?” 他眼睛一瞪,一肚子憋屈火都被这一句给打得烟消云散,看着那乱糟糟泪痕的小脸,皱着眉闷声丢下一句,“我嫌热!” “相公,相公,我洗的凉水澡,你抱紧点,我就像那水晶缸里镇的小果子,可凉爽呢,给你解解暑热!” 一声一声的叫,叫得他心烦意乱又心软得再起不了势,禁不住手臂就紧,一把勒起来,那小脸便近近地贴在眼前。她抬手,捧了他的脸颊,撅起小嘴,“相公,我将才吃的冰酪子,喏。” 不待他应,那甜甜的小舌尖已是自顾自闯进来,莽莽撞撞的,他还没尝出些滋味,竟是又溜了,“甜不甜?” 他轻轻咽了一口,“小心我把你舌头咬下来!” 她笑了,亲亲贴了,“那给你咬。” 狠狠一口下去,一脑门子的官司、一身的疲累全都化进口中那香甜的津水,头发热,人的筋骨都软…… 本来打算回来好好教训她的,一定要教训!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知道尊重他这个相公!!越来越霸道!越来越会撒娇!越来越……会疼他了…… 莞初舔了舔唇边咬破的血珠,轻声问,“好不好?” 抵了她的额头,轻轻呵在她唇边,他道,“你这是要使美人计?” “我是美人么?”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声儿立刻就甜,“相公,你说我美不美?” “丑死了。” “就是嘛,又不是美人,哪来的美人计?我就是疼我相公呢,想我相公呢。” 被她蹭得心发酥,想说句硬话都得咬了牙,“这么丑!也不怕相公嫌弃你!” “你嫌弃我了?” “快了!” 看那小脸委屈得紧,齐天睿口中正是要软下来,忽地小手牵了他绕到了身后那细细的腰带上…… “相公,我……” “怎么了?” “我……穿了最后那套了。” …… 一日不见似三秋,三日不见,相思早已似候过了三生三世,再也难耐,怒火烧,烧得都是自己,一旦人在怀中,哪里还管天地如何…… 笨重的拔步床荡在悠悠荷塘的夜风里,似那六月拂柳,又似那老桐下的秋千,摇摇摆摆,直到摇散了茜纱窗外,漫天的星斗…… 待到一身松解,肆意地吼出了声,天地荡漾…… 每次行事之后,她都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软绵绵,湿哒哒,他都会心疼,懊悔将才自己不知把握,可每次又把握不住,大手一裹把她捞在了身上,轻轻抚慰,“丫头,丫头……” “相公……” “嗯,” “还……生气么?” 汗水淋淋的人儿趴在他胸前,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儿,他想说我哪舍得,却不待他开口,她又颤颤地求道,“别生气了,啊?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可你听见他的声音,多少难得?咱们拦不住了……若是有一天……真把他逼成了我哥那样,如何是好?还不如……咱们护着他些?……你说呢,相公?” “……嗯。” “相公,你答应了?” 她抬头,欣喜的小脸,挂着泪,挂着汗珠儿,他抬手,指肚轻轻地蹭着,喃喃道,“我若是君王,定是个最昏的君。” 她笑了,“那我就是那祸乱君心的妖妃。” “你想得倒美,这么不听话,顶多是个侍寝的丫头。” “丫头就丫头,横竖……霸着你……” 蜷缩在他胸前,她软软地睡去,身体里一丝一丝力气慢慢抽尽……   ☆、第110章 …… 数过了伏,花草依然繁闹,那难耐的酷热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哑了势头;待到八月末,早起和夜里下起了冷露,十分凉爽,到夜里,身子弱的太太小姐们都已然盖了秋被。 忙过早稻收粮,齐天睿总算腾出些空儿来,回府拎了天悦就往外去。莞初看那架势是不能好,急着想跟去,被他一瞪眼呵斥了回来,想闹也不敢,毕竟他主事人,应了就是应了,再往后的打算计较就都得是他做主,遂莞初只好眼看着天悦落入虎口,自己半分力出不得,只能委委屈屈地待在府中候消息。 天悦带到了私宅,翰林齐府这么些年来儿孙们只听说过、从未有人经过的家法都被统统使了一遍,跪了三天祖宗牌位,又被打得皮开肉绽。残热尚在,那伤被秋老虎咬一口也是了不得,齐天睿便从从叶府请了大夫来,每日两遍换药,精心养护。 不过这顿家法,天悦挨得岂止是心甘情愿,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被二哥揪到外头来打,还用说什么?从小就服二哥,觉得府里这几辈人数他有担当,有他给撑腰,还有什么事行不得?遂只管趴了,随他解气,连多年习武得来那屏气护体的功夫都没使,软塌塌地,任那皮肉绽、任那血流。知道这流罢了,二哥才好心疼。这不,除了大夫每日不离,二哥也搬到了私宅,每天夜里,还要几次起来给他扇扇风,看看伤,生怕化了脓。 其实天悦白天趴一天,迷迷糊糊早就好几觉睡过去,夜里倒落得清醒,可也不吭声,只管让他疼。毕竟,他舍得丢下小娇妻搬出来已然是大不易,不让他疼怎么好?这么想着,天悦又忍不住悄悄笑,原先只是听说二哥把素芳苑安置得如何舒服,如何金贵,也听莞初一口一个“相公”地护着,想着他两个好是真的,可也没想着能如何宠那个小嫂嫂。 那天在聚福楼可真算是见识了,二哥简直就是色//鬼上身,不过才两个时辰不见竟是急吼吼的,莫说是一点大家公子、钱庄掌柜的气势,就是外头那风月公子的名声也压不住!莞初也是,女孩儿家家的,在旁人面前风姿雅卓、清清净净,最是个有小风骨、有主意的,见着她相公就撒娇,娇声俏语只管撩//拨他,全不顾酒楼里头满是人声,全不顾这屏风后头还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这两个一起腻,腻得外头的雨水都蒸腾,天悦听得脸红心热直冒汗,若不是后头还有大事,真恨不得一翻身从窗子上跳出去。 天悦这些时因着那第一名被府里的老爷太太、老太太轮番地找着说话,总是脱不了将来上京的打算,面上应着,心里难受,毕竟都是至亲的人,这一出来倒正好了。原想着赖着这伤能好好儿地在二哥私宅里头清静些日子,谁知他不过是将将能站,二哥就催着要回府。 天悦自是百八十个不乐意,心里嘟囔:什么怕老太太惦记,是你怕你媳妇惦记吧!不过好在二哥把将来的计较都跟他说了个明白,并约法三章:一,书院还是要去,去之,安之,尊师守信,好好儿读书。那个上京的名额,他自会使些手段让与旁人,府里也有他来应承;二,往后不管唱得怎样、外头多大的名声,老太太在世时,不许他挂牌子,不许暴露齐家三公子的身份;三,若在江南,只能在谭家班登台;挂牌子之后,远离金陵。 而后,齐天睿又亲口承诺,只要他做到这三点,将来送他一个大戏班。天悦原本是做好破釜沉舟、生离死别的打算,这一来,既无需与至亲之人恩断义绝,又能成全心中所盼,实在是千妥万妥,遂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着天悦一事,齐天睿着实伤了神。当年自己离经叛道被逐出家门,虽说家谱上头还在,可那一场风波也是让翰林府大伤颜面。这些年,任是他在外头赚足了金山银山,府门也紧闭,没有人瞧他一眼。老父恶疾仙逝,一家子大恸之余方过了这个坎。 谁知一波将平,一波又起,竟然又来了个天悦,且那行当还是个永远不能与翰林府牵扯的营生。齐天睿倒不是为着什么列祖列宗,毕竟再威严也都作了古,而最当紧的是活着的老太太。幸而丫头明理知道来找他,而不是助天悦悄悄逃走,此事只有落在他手中方有把握,助兄弟,更要护着老祖母,再不能让她伤心。 回到府中,难得柜上不忙,齐天睿便留在素芳苑好好儿地补了几天精神,一句话传给谨仁堂,丫头也省了事。连着几日,除了早起去给老太太请个安,二爷二奶奶再不曾下过楼。下人们都心照不宣,只要楼上不叫,连楼梯上候着的丫鬟都撤了下来。 只是,绵月却不能安生待着,想尽办法要把汤药送上去,十次总有九次落了空;姑娘自己也惦记着下来吃药,借口总是被戳破,一想溜就被逮回去,莫说是吃药,就是想撇开他自己清静地泡泡浴汤都不能够,一刻也离不得…… …… 九月,秋高气爽,金桂飘香,正是到了转运使府公子娶亲的时候。一场婚事,韩府办得极是简朴,帖子只下给了至亲好友并几位官中同僚,帖子上明明白白:只宴客,不收礼。 齐天睿看在眼中,不觉冷笑,老贼一向深藏不露,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管教也算严厉,儿子手里从来不出银钱,这些年连花酒都喝得不势气。却怎能想到,这儿子早就背着他在外头安置了私宅,更有那亲家,这一回他娶儿媳不肯排场,人家嫁闺女却是要尽人皆知,阜济自是不必说大宴宾客,这一路娶亲的喜路也支起喜棚,热闹非凡。 齐府这厢,也算半个亲家,韩俭行的帖子下给了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并闵夫人;而韩荣德么,这一场阴差阳错的婚事又与齐家瓜葛,实在是让他心惊肉跳,却是不敢不请齐天睿兄弟三人。 原先碍着齐天睿,闵夫人始终没有得着在老太太面前念叨这桩好姻缘,可自从府里上下接了帖子,这事便再也瞒不住。当天夜里齐天睿就搬回私宅,莞初便有了借口倚着小姐妹相好把秀筠接到素芳苑来作几天伴。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天淅淅沥沥,秋风斜潲,把夏日残留的花草打得七零八落,整座府邸浸透,灰蒙蒙一片,难抵湿寒。 远远地已是敲了四更的天,拔步床换了孔雀罗帐,将雨水潮气挡在帐外,暖暖地遮掩着床上姑嫂二人,轻轻握着手,无眠,亦无语…… 明天就是九月十六的正日子,这几日在莞初面前,秀筠才敢放开胆子恨那死去的前世,恨那男人早已无力,恨自己,终身难平,可一听着他要婚娶的消息,心若死灰,灰又被扬起,那死了一遍又一遍的痛,连泪都没有力气流。苍白、冰凉,她似那灵前的假塑,早已没了人气,莞初陪在身边,多一个字都劝不出…… 一夜一夜不眠,今夜难得开口,一开口就是娘,一场生死之后,只能想到娘。轻轻的语声,似窗外的雨丝戚戚,说起小时候怎样惹了娘生气,怎样被娘哄。莞初听着,听着,心思牵动,也想忆起娘亲,可太久了,娘的模样只有在梦里清晰,如今睁着眼睛想,模模糊糊,心又无力,只有娘亲的手,她还记得,绵绵的,暖暖的,抚摸她的脸颊…… “嫂嫂……” “嗯,” “我……想留在娘身边……” 轻声求,念头都绝尽,如此卑微……莞初道,“你往后……就是这样打算?” “嗯,娘……百年后……我守牌位……” 莞初闻言,轻轻点点头,大恸之下,谁人能不解这般绝望?来日方长,女孩儿的前途不只有娘,还有哥哥和嫂嫂,怎会走绝这条路……“好,留在府中也好跟我和大嫂作伴。” “嗯……” 一句并非劝慰的话,往后的日子似忽地有了确实的着落,握着嫂嫂的手,泪终是落了下来,似外头凄冷的雨水,无根,无尽…… …… 天亮了,雨却还没停,倒似越发大了,风也急,一梭一梭斜打在窗棱上,难耐的声响。 因着阜济路远,转运使府请的是一天的宴,一大早起来,齐府里就开始张罗。老太太上了年岁,将将换季,本就有些咳嗽,况又雨水湿寒,便不能前去。大老爷齐允寿是十分厌弃这种应酬之事,可阮夫人却是愿意凑这个热闹,毕竟,韩俭行正在风头上,官场之中甚是得意,儿子天佑算是同僚,却有些刻板,正该是多走动些,往后仕途也有个帮衬。而西院的闵夫人自是不必说,亲亲的外甥女儿出嫁,今儿她算是半个亲家,自是欢喜得紧。 两位夫人和大老爷用了早饭就出了门,天佑与天悦兄弟二人也随后往裕安祥去会了齐天睿兄弟三人一同前往。这一走,齐府里清静了下来。雨大,老太太传话吩咐各房今儿都不必来请安。 秀筠难得睡在梦中,素芳苑便一片寂静。莞初坐在桌前,身上还是睡觉的里衣儿,窗外雨水急,房中湿寒越重,想起身拿件衣裳,却不能够……握着茶盅,热热的水,想抿一口,手却抖得根本端不起来…… 头顶似生出一眼小//泉,汗水从发中冒出来,额头大颗大颗地积累、滚落;人似漂浮着,心不跳,一身的皮囊都没了感觉…… 已是呆坐了快一个时辰,身上冷透,脚却似踩了棉花,绵软无力…… 过了这几日,他就要回来了,不能吃药……可她……站不起来了……等他回来好好哄哄他吧…… 小药盒就在眼前,可冰凉的手指抖得握不住,一个小扣,半天才打开,拿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舌尖拨拉来,拨拉去,没有力气咽下去。双手捧了茶盅,灌了下去,擦了擦唇边的水渍。 以前,几天不吃药,复药时,心会跳得厉害,有几次几乎是一夜难眠;后来,复药时不再跳得厉害,却会犯恶心,接连两天都吃不下东西;再后来,复药半日,心慌恶心,会吐,吐得肝肠寸断…… 这一粒咽下去,莞初呆呆的,额头的汗慢慢冷去,身上却止不住地抖,手努力握了拳,等着那感觉……胸口忽地一股浊气,五脏六腑都往上翻涌,热热地直冲上来,不待她掩了口,已然喷了出来,衣襟,帕子,到处都是…… “姑娘!!” 绵月正端了水盆进来,惊呼着扑了过来,“姑娘!姑娘……” 莞初看着胸前那点点斑斑黑红颜色,眼睛怔怔的,好半天,轻声道,“绵月……请叶先生……”   ☆、第111章 …… 晓风细雨,画舫推波胭脂色;十里烟波,秦淮河上婵娟影…… 十月江南正是菊黄蟹肥、桂花酿浓的好时节,秦淮河上,画舫悠悠,笙箫绵绵;青纱红帐撑起十里不夜天。 花酿也醉人,夜风吹过来,齐天睿只觉眼发热,头发晕,一身的酒气、花香、脂粉腻。早已敲了三更。下了船本该快马赶回府,可是不行,再累再晕他也得先回裕安祥来换衣裳、洗漱。 前些时感热风寒,丫头大病了一场,眼看着小脸寡瘦下来,人也越来越单薄。不知是病得厌,还是他果然操心不够,自那之后,她总是不顺心,小嘴一张,就刻薄。谨仁堂那边本就隔三差五地寻事,这一来,娘亲更寻了好由头,常训她;丫头原本的凡事不在意已然很惹人心闷,如今那眉目间更多了一种冷冰冰的轻蔑,难得吐几个字就能把人气断肠,娘亲因此已是哭了好几场。 齐天睿知道这婆媳之气多是娘亲自己没事找事,可丫头如今也硬得不肯通融,着实让他头疼。倒不是怕她得罪谁,是怕他不在,她早晚会真受委屈,这一委屈哪里还有他的好日子过?这些时,她对他也倦,从前的柔情蜜意都像随着那一场酷暑的风寒流走了,他这厢还热得一把火,她那边倒像那燃到尽头的小烛,一点点熄了下去。任是他哄,他腻,她也不知应。有一次伺候他更衣,他只是低头轻轻啄了一口,她竟是别过脸去,冷得他一时愣在那里…… 好在那天睡下,她又钻进怀里,安安稳稳地让他抱了一宿…… 这几日他在醉红楼的画舫上夜夜笙歌,虽说每天都如实禀报,可她不言不语,眼帘低拢,他根本就看不到那浅浅的水眸里究竟是什么颜色。今儿倘若再带着这一身脂粉香回去,他可不得活了。 齐天睿一边洗漱,一边吩咐石忠儿从里到外给他拿了换洗衣裳。从未像今夜折腾得这么晚了,这会子换衣裳都手忙脚乱,更心慌,回去怎么哄怕是都不能让丫头顺心了。不过好在,这半年来夜以继日,总算有了眉目,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带着丫头离开金陵,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儿养些日子,只有他两个,不怕她不乖,软绵绵的定是什么都能依了他…… 想着日夜相守的日子,齐天睿就觉心热,骑在马上头晕脑胀都掩不住眼角唇边的笑,真真比这即将收网的捕获还要让人亢奋…… …… 将将进了园子,远处已是传来四更的竹梆声。齐天睿赶忙加紧脚步,一路疾走,冷风过,一身酒热又腹中空空,脚下不觉就有些绵软。 绕过荷塘就瞧见了素芳苑,看那小楼上竟是亮着灯,齐天睿一怔,丫头没睡?若是搁在从前,他定会以为那是小娇人儿夜不能寐在盼着他,可如今哪里还敢有如此奢望?只觉那明晃晃的灯光照下心头一片不祥的阴影…… 匆匆上楼,提着脚步,生怕静夜里通通的声响惹了她。轻轻推开门,打起帘子。桌上零乱,玻璃灯盏照着摊开的笔墨纸砚,像是做到一半突然搁下;厅中并无人,小铜暖炉燃在当地,镂空雕花曝出火光跳燃,暖暖的。 齐天睿悄悄松了口气,抬步往里,走过桌旁瞥了一眼。这些时丫头总在弄她的谱子,许多都是旧作,也有一些改填的折子戏,重新归拢、分类,有的修改,有的重填,而后仔细地誊写;齐天睿一直想着,哪天拿出去给她结成书册印出来,只不过这些时两个人别扭,没说出口。正要转回头,忽见桌上有几只信封,封面上正是那一笔熟悉的字迹,不觉蹙了蹙眉,那是叶从夕的信…… 自从他将丫头霸在怀中,硬逼着她生了情意,齐天睿觉得从夕兄这边该了了,再有什么约定也抵不过他们的两情相悦。想着哪一日夫妻二人该同邀他来相聚,义兄是个极通透之人,此事心照不宣过去就罢了,不必非要说出来伤着他。岂料这几个月接连地出事,桩桩都是大事,一直不曾当真计较,更连叶从夕的面都不曾见。如今丫头重修琴谱,又翻出旧信,虽说知道都是琴谱的填词,却让齐天睿觉着这桩渊源真是到了该好好儿了结的时候。 抬手,熄了那亮堂堂的玻璃烛灯…… 孔雀罗帐只落下一边,高几上一只小烛残尽,就着微弱的光亮看到里面的人儿面朝里侧卧而眠。齐天睿轻轻走过去,褪了外袍,坐下//身。夜静,只有那小铜炉一点点噼啪声。一时的,心里盼着赶紧躺下,就这么拢着她安稳睡去。可他的预感从来都极准,将将褪下靴子,就听身后人坐起了身。 齐天睿回身,难得见着那清凌凌的琥珀,毫无睡意。他忙赔笑,“丫头,为夫回来晚了,委屈我的小娘子了,啊?只是那刘泰正在得意的时候,这几日真真假假说了不少,我不能让他起疑。不过今儿啊,该是最后一夜了。你知道出什么事了么?河南自三月连绵旱灾,八月底又……” “我想搬到私宅去住。” 他的话她似根本没听着,一开口,清清静静的,齐天睿一怔,蹙了眉,“太太又委屈你了?” “我跪了一下晌。” “啊?”齐天睿闻言忙伸手往被子里去,“快来我瞧瞧!”不待他碰到,那软软的小手就来推,他就势一把握住,再不许她挣,身子往里倾,不敢强抱,只虚拢了,“丫头,不怕,明儿一早我就往谨仁堂,一定跟太太理论清楚!”听她不吭声,他微微歪头,淡淡烛光里的侧颜,长睫轻拢,小鼻尖尖,小口嘟嘟;发丝落,正遮了小涡儿不见,细瓷白玉,娇娇柔柔,他看得心软,大手将那散下的发丝别在她耳后,柔声道,“跟为夫说说,是因着什么事啊?……你回嘴了?” “嗯。” 齐天睿轻轻吁了口气,“丫头,你这么聪明,最会哄人;太太一辈子都计较不清,是个愚人,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惹她生气?” “是,都是我不省事惹她生气!”小眉一蹙,语声立刻就冷,“你又何必再去?横竖我都该自己支应!” “你错会我的意思了,”掌心里的小手握了拳,齐天睿用力握紧,“我是怕太太生气会伤着你,我不在,有梧桐她们也……” “原先我不知道她是为何,只知道我做什么她都瞧不上,怎样都是错!如今,我知道了,不是我犯什么错,是我本身就是那个错!只要我在,就是罪!你口中那所谓的渊源,还有太太的心结,都是我!是不是?” 这些日子,她从未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静夜里小声儿恨得乍,喝得齐天睿眉头一紧,心更慌,顾不得再虚拢,双臂环住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头贴了她的脸颊,“好了好了,丫头,不生气,啊?管那渊源是什么,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与咱们无干!我的丫头是上天赐给我最金贵的宝贝,怎么会是错呢……” “你不用哄我!私宅你许我去也好,不许我也罢,我横竖不受了!” “丫头,这事不能这么硬来,啊?你听我……” 齐天睿正要再劝,忽闻她猛吸了一口气,扭头一看,她死死地咬着唇,粉嫩的唇//瓣已然泛了青白。他惊得口中忙道,“好好好,不生气不生气了,明儿我去跟老太太说,咱们即刻搬回私宅去!丫头……”指肚贴在她的唇上轻轻摩挲,“来,放开,丫头……” 眼睛怔怔的,她像一尊瓷雕的娃娃,一动不动……只感觉他指尖的柔软像一根刺,刺进心头,刺出血来,热热地漫过那好容易冷硬的心肠…… 慢慢地,放开,惨白的唇一时复不了颜色,让那条血痕那么清晰,他心疼地皱眉,“都是我不省事,气着丫头了。”不由就低头,轻轻吻在那痕迹上…… 猛地推开,两只小手的力道那么大,齐天睿被推得胸口都疼,看着那张冷冰冰的小脸,实在是忍也忍不下!“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啊?怎么这些时都不让我亲一下?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怎么哄都不行,也问不出!”语声恨,一时没把握大得有些震,看她被喝得一愣,他赶忙忙压了声,“听话,告诉为夫,是怎么了?啊?是我太忙冷落你了?还是身子没好利落,不适宜?是太太做了什么恶事,你没告诉我?还是丫头仆妇们不好?丫头,你总得有个缘故,不能就……” 心被揉//搓得难以喘息,她像要溺死一般抓不住救命的稻草……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 他正求得苦,她狠狠一声丢了过来,一听如此,齐天睿怔了一下,眉头立刻就展,“还是为的这个啊?丫头,我虽是在醉红楼的船上,可只是跟刘泰喝酒,有两个唱曲儿的,左右身旁那两个我压根儿看都没看!” “你……红口白牙都是你说,谁又看得见!” 她骂过来,他越发把她抱紧,“好好好,是我的不是,啊?上那条船就已然是错!丫头说的对,这都是我合该得的。”低头,埋在她颈窝,深深嗅了一口,“你吓死我了,这么冷着,我都快以为你心里没我了,原来,我的丫头是吃醋呢……” 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的绝望,让她奋力又想推,可这一回,她的力道都被他握在怀中,他的力气大,抱得紧,根本就觉不出她在挣…… “错已然错,你也不能这么一直罚、一直苦着你相公吧?你说,我怎么赎罪,嗯?”她不应,他侧过脸,轻轻啄了她的腮一下,见她不动,心喜,又大着胆子去啄那唇//瓣,她终是扭了头。他不恼,就势又吻在腮边,“丫头不说,我自己罚。明儿回了私宅,把我扔热泉里,不加凉水,好好儿烫烫,行不行?这样可称心?” 心里苦苦挣扎的那一点点堤岸在热泉的冲涌,轰然崩塌,疼得她恨不能即刻就死去…… “我当你这是应了啊。”他很满意,抱着她好好儿地晃了晃,又道,“来,让我看看,伤着我丫头了。” 大手轻轻地撩开薄薄的绸裤,抚上膝头那乌青的伤处,“嘶!”心疼得倒吸凉气,“明儿走前,我定是要去趟谨仁堂!” 他俯身,吻吻那伤处,暖暖的女儿香将他包拢,舍不得离开,抬头瞧了瞧她,讨好地笑笑,试探着,慢慢躺下//身,枕在她腿上,脸颊亲亲地贴着那伤处。深深嗅一口,好惬意…… 莞初只觉浑身的血都冰凉,只有眼中的酸楚热得滚烫,好想抱着他,可是手抖得厉害,不敢碰他…… 扑!小烛撑不住,灭了,一股烛香带来漆黑的夜,泪悄悄地滑了下来……   ☆、第112章 …… 两人睡下时天已经快亮了,虽说冷了这半个多月早就屏不住想亲近,可好容易得着丫头一句吃醋的话,齐天睿哪敢再多求,抱在怀中吻吻额头,已是十分满足。 贴在他胸口,难得地还揽了他的腰,她似安稳,很快就睡去。丫头这几日心思重、身子也不适宜,难免有小脾气,娘亲那边又是个没事寻事、恨不能拿捏她的,这一回看来是闹得有些收拢不住。 已经答应要带她搬回私宅,黑暗中,齐天睿也有些挠头。毕竟婆媳两个将将生了气,这儿子一回来就把人接走像是跟娘对着顶缸,闵夫人气性本来就大,还糊涂不明理,闹起来就是一场好看。齐府一向以孝字为大,长辈不高兴就是晚辈的错,原本不占理也要因着这儿子帮着出头占了理去。老太太那厢定是瞒不住,骂他几句还好,若是老人真的摆出家长威严要为婆婆这边做主,那丫头可就要真委屈着了。 怀里软软蜷缩的人儿沉沉睡在梦里也不闻一丝气息,瘦弱得像一只小猫儿,乖乖地贴着她,好是倚靠。齐天睿低头轻轻吻在她发间,一寸一寸,丫头的味道这么香甜,不知怎的这些时总是心酸,嗅着都心疼……罢了,不管她是逞小脾气也好,是吃他的醋也罢,得罪人就得罪人,忤逆犯上就忤逆犯上,做相公的这个时候不护着还等什么时候? 一会儿早起他就往谨仁堂去,装不知道,只说自己生意当紧要带丫头出金陵。自从那日素芳苑演了一场戏,娘亲一直以为他有那说不得的病根儿,这一走几个月,身边没有女人怎么行?若是非抱怨起昨日之事,他只管言语好好安抚,再命人去取些稀罕的野物山货孝敬孝敬,替她在东院长长脸,怕是还混得过去。 打定主意,齐天睿低头窝在怀中,软香温存,好不惬意,忽觉早该如此,早该接了她走,只他两个,什么事还哄不得?何至于让她落得如此心不顺?这么想着,暖暖地贴了闭上眼睛…… …… 天边擦了灰白,夜风未尽,将近黎明时候又刮得紧了些。齐天睿悄悄起身,出到帐外披了衣裳,素芳苑里一片寂静,外头扫院子的妈妈都还没起来。站在小铜炉前,拿了火钳轻轻拨弄,看着那已是颓尽的火苗依旧发着熏人的暖热,齐天睿不觉眉头又蹙…… 自从引入同源米行,齐天睿小心谨慎,不敢大胆放手,亦不敢太过亲近。起初的两个月不冷不热,来往只是寻常票据,十分清淡。直到夏天早稻收粮,齐天睿可谓是竭尽全力予以支撑,虽说笔笔抵押借贷都师出有名、做的点水不漏,却是把裕安祥深陷其中。这一助,同源掌柜刘泰十分得力,单是上等谷米就压满了所有的粮仓,提三成转入官仓,未开市,已然是连本带利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一赚,似一场仗,整整打了两个月,待到偃旗息鼓,齐天睿终是将这官商勾结、强抢官粮、民生的把戏探了个明明白白。以阜济为首的收粮大县几乎是上下官员一条线整个烂掉,只不过他们拿的都是黑心的贿赂钱,除了阜济县丞钱仰荀,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大头落入的不是奸商之手,而是背后的大吏:转运使韩俭行!若说这些贪图一时之利的小官是硕鼠,那韩俭行就是侵吞大周江南米仓的巨鳄! 待到同源给裕安祥还利之时,比那契上约定多出三倍之巨,却又扣下了一部分继续周转。齐天睿心里明白,那不是利钱,那是分红…… 自那之后,裕安祥成了同源的钱袋子,而齐天睿做了刘泰的座上宾。刘泰老奸巨猾,齐天睿应承得也八面玲珑,两人在生意经上所见相合,谈起来十分投缘。时不时的,刘泰就会约了齐天睿吃酒,齐天睿并不会每次都应,亲疏得当,让刘泰更加愿意亲近,直到秦淮河上一起喝起了花酒。 实则齐天睿心里也急,裕安祥如今与同源已经栓在一条绳上,继续走下去,会越陷越深。而同源树大根深,每次收粮上来都会先把漕粮预备好运出去,而地方官仓近在咫尺,即便就是仓仓皆空,一旦有用,韩俭行能最先得到消息,即刻补还,账册做得又干净,再无破绽。 除非朝中有人实据参奏,除非派下御史钦差,除非有人反水,否则,根本抓不住这只老狐狸!如今裕安祥已算内线,可齐天睿却没有牺牲自己来成全家国大事的胸怀。 破釜沉舟可以,以身殉国还是免了。 原以为伺机而动,至少要等到往西北去面见三叔齐允年方可暗中布置。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今年三月河南遭了旱灾,直到五月树苗才发芽,而后连绵数月,灾情虽有缓,可收成眼看着就是惨淡。 与刘泰对酌,齐天睿不经意提到,江南米行开市还早,莫要等北边收成下来,不如早早贩至河南山东两地,趁着天气好,路好走,抛去损耗也定是翻倍的利。刘泰一听,正中下怀,花酒船上酒意醺醺,拉着齐天睿过起了忘年之交,英雄相惜,把这桩生意的盘算说了个原原本本。 刘泰诺下三成的红利要裕安祥入股同行,齐天睿佯装大喜,出谋划策,拍胸脯用裕安祥作保,更连押运所用的镖局都尽心推荐。实则心里冷笑,只要大批的粮食运走,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原本以为河南只是收成差,官仓放粮,民间补济,赚个差价而已。岂料,谷米未到,一场罕见的蝗灾又席卷河南十五个府县,几乎是颗粒无收。官仓一夜告急,朝廷赈灾远水难解,同源仿佛从天而降,没有开市就全部征入官仓,虽说价格比预计的市价要低了一成五,却省去货仓积压得等诸多麻烦,刘泰大喜过望。 眼看着这条线走通,银钱哗哗地流进,这几日齐天睿一边喝酒一边盘算着看出了几分,不出过一半,不足以为证…… 站在铜炉前,齐天睿眉头紧皱,想河南一地遭此重灾定是饿殍遍野、民生难继,可他此刻却希望这灾情再延续些日子…… “二爷,二爷,” 齐天睿正出神,听到门上轻叩,走过去轻轻打开们,见是绵月,“二爷,石忠儿在二门上候着,说有事回您。” “哦?” 齐天睿闻言理好衣衫往外去,又嘱咐道,“二奶奶还睡着,不要进去惊动她。” “是。” …… 天朦朦亮,风呼呼地吹,只是仲秋时节,这风倒有了几分寒意,吹得人透心凉。 石忠儿是个极稳妥的人,没有大事不会轻易到府里来找,更不会挑这么个不当正的时候儿来。遂齐天睿来到二门上见着他就问:“出什么事了?” “爷……”石忠儿行了礼起身,干干地咽了一口,“我,我说了,您……您可别打我。” 齐天睿一挑眉,这倒新鲜,“你干什么了?” “不是我,我是……替人来传句话。” “谁?” “千……千落姑娘。”石忠儿小心地瞅着爷的脸色道,“姑娘想见您,此刻就候在府门外的……” 齐天睿一歪头,笑了,“你真出息了。” 这一笑,笑出石忠儿一头的汗,“爷!不是小的不省事,小的知道您老交代再不许替千落姑娘传话送东西。只是……爷,您就算不念在往日情分,可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她怎么了?” 听齐天睿总算是问了一句,石忠儿嘴里的舌头这才不打结,忙道,“爷,我也说不清,像是柳眉姑娘的事,千落姑娘实在没了主意,只能求您。” “柳眉?”齐天睿一听心烦,一脚踹过去,“滚回裕安祥去!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这个!” 齐天睿转身就走,石忠儿忙追了上去,“爷,爷,您许是不知道,千落姑娘已然赎身离了落仪苑,听小喜说,爷走了,姑娘也死了心,早先在苏州置下了田亩,本打算就往那边去,可唯一搁不下的就是柳眉姑娘。原当她已然安置,走了也罢了,可柳眉姑娘舍不得,两人这才合计就在韩家私宅附近,千落姑娘置了一处小宅院。来往着也便宜,谁知这些时倒出了事。” 齐天睿只管大步往里走,石忠儿忙不迭地跟着,眼看着就要到内院,再不赶紧说完,没有爷的话他一步不敢往里去,“爷!爷!柳眉姑娘有了身孕,原本韩公子打算纳她为妾,却正好冲了正夫人进门的日子,不得已耽搁下来。可这一个月,韩公子就没来过……”石忠儿一头的汗,口干舌燥,紧追着道,“原本柳眉姑娘在私宅候着也无事,谁知两日前,那正夫人忽地来到私宅!” 齐天睿猛地停了脚步,“什么?” 石忠儿总算得着喘了口气,“爷,爷,正夫人,就是咱们家的表小姐寻到了私宅。” 齐天睿闻言蹙了眉,文怡成亲前曾给他传过一封信,信中可谓是声泪俱下,念起儿时情意,情真意切,更为自己犯下的错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洋洋洒洒足有千言,到最后,在嫁做人妇之前,唯一所想就是再见谭沐秋一面。信中言道,兄嫂若琴瑟和鸣,羡煞凡人;当知相思之苦,苦不堪言,求成全小妹一面痴心,从此绝念…… 一封信看得齐天睿后脊生凉,那一场风波,文怡似儿时一般,霸道,决绝,又带了成人之后生出的阴险狠毒,从小相知,齐天睿并不觉意外,可这一封信却着实让他心寒,原以为她是个坏人,没想到,她更是个小人!生意场中亦有这种人,能下得了狠毒的计策来算计,又能转头跪在你脚下痛哭流涕,为的不过是一丝蝇头小利。 这种人往往能让人吃一次亏,伤筋动骨之后,还能心甘情愿再吃第二次!上一回齐天睿羞辱他钱家父女两辈、几是将他们逼入死胡同,最该恨的人就是他,此刻却又能拉下脸来,哭诉,求饶,为的不过是再见一面。不择手段,连自己的廉耻和脸面都不顾的女人比狠毒的男人更让人防不胜防。 齐天睿当即回绝,文怡再未复信。后来,因着韩俭行,齐天睿时刻关注韩府,文怡过门后的情形,他了如指掌。韩俭行的正夫人早就不问世事,当家料理的姨娘正是韩荣德的生身之母。可韩荣德自襁褓之中就被放在正房养育,庶出嫡养。文怡嫁过去,很快就审时度势,极尽能是上下周旋。 一面讨好韩俭行,一副模样,知书识礼、贤良端庄;原本韩俭行并不得意这门亲事,却是在端端一个月里就对这媳妇刮目相看,十分满意,觉得那不成器的儿子总算有了个贤内助。可背地里,文怡于韩荣德却是辖制得厉害。韩荣德生性懒惰、懦弱,看他爹爹满意媳妇,自己便也怂了去。 齐天睿看在眼里,只觉好笑,用不得半年,那姨娘就得把理家大权交出来。一旦文怡得势,韩家恐除了韩俭行再不会有一个过得舒服的。齐天睿甚而想着,自己大费周章地要灭掉韩家,恐还不如文怡一个小女子,像一枚毒//药投了进去,早晚要败落门庭。 这原本看着都是笑话,可将才石忠儿一番话,齐天睿这才觉出事情严重,因道,“正夫人来后怎样?” “没怎样。”石忠儿回道,“看了一遍私宅,也看了一眼柳眉姑娘,只说姑娘歇着,请郎中来。当天夜里,韩公子就来了,说要纳她为妾。柳眉姑娘自是欣喜,却又不敢应,毕竟深宅大院的,也不知那夫人的底细,自己苦些倒罢了,还有孩子。千落姑娘觉着该是来跟爷讨个主意,妥不妥的,毕竟那是咱们家的表小姐。” 看着那已经大亮却一片灰蒙蒙的天,齐天睿轻轻吁了口气:“回去告诉千落,一,让柳眉应下韩荣德,好好儿合计何时进门、如何过礼;二,让她倚着备嫁妆,把存在韩荣德手里的钱全部拿回来,莫要惊动他;三,与千落一道上街采买嫁妆,来回去个几次,一时带家仆,一时不带;几日后,与千落再上街,备下车马,一路出金陵,走得越远越好!” “啊?”石忠儿心惊,“爷,这……” 齐天睿抬步要走,又回身,“切记,出门时让她不要带行李,什么都不要带!” 跟了齐天睿这么久,石忠儿已然完全明白其中厉害,却是低头想了一下,又追了上来,“爷,爷!千落姑娘就在府外,这……” “不见。” 人大步离去,踏入内院再不见踪影。石忠儿看着那空荡荡、秋风吹打的门,喃喃地说出未完的话:“这一去,再不得见,您不去告个别……” ------------------------------------------------------------------------   ☆、第113章 …… 秋天的湖面上总是有风,有日头的时候,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没有日头的时候,阴云卷在浪底,一波一波翻涌过来拍打着泊在岸边的画舫,飘飘摇摇,几乎要脱开了去…… 岸边的青石被雕成了棋案,案上的楚河汉界被雨水冲得清白干净,没有托起千军万马,只托着一只木琴,没有漆身的木琴,几颗晶莹璀璨的水晶石…… 莞初坐在青石边,弦上的手指早已僵硬,浅浅的琥珀映着风卷湖水,远远地,接向天边朦朦雾气中灰色的矮山…… 身边人,长身挺立,青衫单薄,手中握着一张纸,反反复复已是看了许多遍,这一年的风雨多过从前许多年,他点点滴滴从头想过,依然不能为这纸上字迹寻出过个究竟,良久,方道,“莞儿,这信中所言,不该是真的。” “不该?你是说……‘未娶先休’的事他做不出来?” 她的目光静静地盛满湖冷水,语声轻,淡淡无着。叶从夕将手中的信轻轻折起来,斟酌道,“天睿自幼行事乖张,可并非胡作非为之辈。他所思所想,胆大狂妄;所作所为,鬼设神使,是个不羁之才。若果然有此事,定有他的缘故。你……” 她轻轻抿抿唇,两个圆圆的小涡儿,“所以,你也知道,他做的出。”说着,她低头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小卷纸,打开,递过去,“喏,他给我的休书。” 叶从夕接过,纸上熟悉扑面而来,果然是天睿的亲笔字迹,惊讶道,“这……” 噗嗤,她笑了,“连你都骗了呀。” 看那苍白的小脸难得地有了笑容,那么甜,那么乖,叶从夕不觉蹙了眉,怔怔的…… 她抬手指向那最后落笔的日期,“你看,这日子正是我们老太太寿辰的前几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休妻呢?” 每年都会给老人家去贺寿,可将才一字一句他只管读那休弃宁氏莞初的狠绝,这日期入眼,竟是丝毫不曾着意,怎的就没看出来? “他从未说我与婆母大人究竟是何冤何仇,可我看得出这曾经渊源让他头疼不已。正如先生所说,他胆大狂妄、不拘管束,能让他头疼的事,恐是十分难缠,遂我猜,这休书该是为的安抚娘亲吧。” 没有底气的小声儿哑哑的,却是脱不去那语气里娇娇的护卫,叶从夕笑了,“他齐天睿何德何能,有如此贤妻?” “是呢。”她的笑容越发晕开来,调皮地点点头,从叶从夕手中拿回休书。这是文怡出嫁前寄给她一封信,信中言道,鱼水欢浓,虚情假意,已如鱼肉不知刀俎。不知文怡是怎样使了手段盗了出来,不过是为了铁证如山,要将她击个粉碎。可她,却如获至宝…… 若是……自己还有力气,一定会借着这个跟他撒娇,跟他闹;一定要泪水涟涟,哭得他六神无主;一定要让他哄,让他求,让他百般疼爱,都不够…… 握着那休书,浅浅的水眸那么清,那么静,痴痴的,她像一只细瓷的娃娃,一动不动,只有女孩儿羞涩的心思在眸中流转…… 湖面上一阵冷风,吹起她的衣襟,吹起手臂上轻容薄纱的披帛,她似一片薄薄的云朵,就要飞起,化去……看在眼中,叶从夕只觉心沉不已,轻轻蹲下//身,“莞儿,莞儿?” 听他唤,她才醒神,低头将那休书仔细地卷好收入袖中。 “莞儿,风大,你得回屋歇着去了。” “叶先生……”她没有应,只道,“我请你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何事?你说。”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日?” 她的语声好轻,小心翼翼,仿佛怕这噩耗一般的问话吓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她闻言讪讪的,“你哄我。药王家的大夫们都来瞧过我了,……你怎会不知道?” “莞儿……”那苍白纤瘦的小手就在眼前,他想握住却不敢,面上的冷静静不住那颤抖的手,悄悄地,握了拳,“莞儿,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人生在世……都是昙花一现,你绽在极盛之时,何必非要知道那开过之后的尽头?” “叶先生,”她笑了,小涡儿满满的,圆圆的,“这半年就是我的极盛之时,今生,我再无憾处。可他……不该败。鬼设神使,他是个极致之人,一生都该是极盛之时,我不能扫他的兴……” “莞儿,今生有你为妻,已是他的极盛之时,你……可不能瞒着天睿……” “叶先生,有时我也想,我是不是该后悔?当初就应该告诉他,他一定会好好儿地疼我,每天给我吃药,安安稳稳陪着我到二十岁,如此,我也可以守着他……”说着,她抿抿唇,低下了头,轻轻羞道,“可我……不后悔。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 “……可他不能。而我……也没有力气再跟他说清楚……” 心如刀绞,叶从夕紧紧握了拳,虚拢着她,只觉这人儿单薄飘渺,几是飘离了去…… 怎能明白?是他的莽撞断送了她的性命,却要他相信是她心意所愿?那锥心刺骨的悔恨只是稍稍一想,叶从夕就觉心痛难当,天睿正在当局,如何受得?他究竟有多么情痴,叶从夕不知道,可他知道,义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当年西北生死之劫不曾撼动他分毫,可云逸的不辞而别却让他大恸不已,那是知己,这是心爱,从此背负如此心罪,还如何能像从前一样肆意,一样成就? “……那好,”他终是点头,“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你断药之事,只说旧疾,如何?” 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莞儿,”叶从夕强屏了心头颤,“他是你相公,你……最后时刻该是他守在身边才是!你若连这个都不肯,他会恨一辈子……” “叶先生……”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眸看着他,“我娘亲病到最后,不能抬头,不能言语,形容槁枯……我爹爹伤痛至深,娘走后,他好久不能成眠,完全垮了心智……相公他总说我丑,可我想着……他那么疼我,应该也是喜欢我的模样……我不想……让他看着我那么难看……” “莞儿,你不会……” “叶先生,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想见你……” 多少年心静如水,此刻,那水都似浪潮汹涌涌上心头,冲上头顶,眼中酸涩难忍,“所以……为了他疏远你,你就成心与闵夫人拌嘴生隙惹他心烦?” 莞初闻言不觉撅了嘴巴,讪讪的,“我原想着我那么闹,总是不占理,他该会教训我,不理我才是,日子久了,他烦了,不再回来,就……好了……谁知,他真的应下把我接到了私宅……” 叶从夕叹了口气,“天睿怎么会为了他娘丢下你呢?你那么做,只会惹了闵夫人,而他根本不怕为了你得罪整个齐府,他离开那里已然不是头一次,还怕第二次?” “……嗯,遂我想问问你,我该如何……” “激怒他?” “嗯。” 叶从夕慢慢站起身,目光远眺,满眼冰冷的湖水,不及心头的寒意万分之一…… “叶先生,”她轻轻地拽拽他的袖子,“不为我,你为他。他若厌烦什么,很快就会抛之脑后,待到……那一天,他许是伤心一下,就过去了。他还是裕安祥和九州行的掌柜,还是与你笑谈尘世之人,你说,是不是……” 他不动,她又求,“叶先生……你若不肯告诉我他的软处,那我只能又哭又叫,撒泼打滚儿了。” 她捏了嗓子,无力的语声俏皮地逗趣,他更觉心酸,长长叹了口气,“好,我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你说。” “我与天睿有约在先,若是有朝一日,你愿意离开,他不能拦。”叶从夕低头看着她,“待他厌烦你之后,你能跟我走么?” 她一愣,“叶先生……” “山林水涧,远离尘世,你好好儿养身体,天地灵气,许是……能留下你……” 莞初想绽给他一个笑,可一开口却是噙满了泪,“……多谢先生。可我……不想离开他……” “你激怒他,不就为的是他再不回来见你么?” 她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能离开素芳苑……那小楼上有他们的拔步床,有他们的菱花镜,有伊清庄送给他两个成双成对一年四季的衣裳,她还没穿尽……待到那一刻,她要躺在他们的鸳鸯帐下…… “叶先生,求你,告诉我吧……” 看着她含泪请求,心痛到极致,人已无力把握,良久,他开口道,“天睿……此生最重是他打下的天下,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生意与盘算。你……” 这一点,莞初豁然开朗,喜道,“哦,我明白了。那,我有多少时日呢?” 终是不得不提到这绝命的时日……叶从夕低声道,“还有半年……” “哦……”莞初仔细回想着,娘亲是卧床两个月后离世的,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得在她有力气闹的时候,这么算起来,两个月左右,嗯,该是够了…… …… 起了更,漫天星斗挂得那么高,那么亮,却是耐不得秋风煞凉,呼呼地扫过大街小巷,清理得冷冷清清…… 齐天睿从裕安祥出来,眉头紧锁,刘泰行事如此谨慎,始终不曾让仓中粮少于一半,这样一来,若是不想牵扯裕安祥,就万不能抓到同源的把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河南一场天灾究竟是不曾把江南的*解救…… “爷!爷!!” 冷风呼啸,远远奔来一匹快马,嘶哑的嗓音穿透风尘! 齐天睿一惊,见是石忠儿,大步迎了下去,石忠儿跳下马来几乎是扑在他脚下:“爷!同源的金陵米库今儿夜里全部出空了!!” “什么??”齐天睿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同源的金陵米库今儿夜里全部出空了!!” “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石忠儿一脸急汗,“前晌就探得说要再往北边儿运粮,要的急,原本该从阜济各县调运,可那边不知因着何事,一时没调动,刘泰急了亲自下令,先把金陵的粮食运走,各县两日内冲入即可!” 齐天睿闻言脸色煞白,脑子好一刻才反应过来,刘泰!刘泰!!老狐狸!你终于出了昏招儿了!一招昏,你的死期就到了!! 齐天睿强自冷静下来,刘泰铤而走险,定会迅速补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恐一天就烟消云散!齐天睿立刻吩咐:“石忠儿!快,赶紧去跟着押粮,我随后就到!!” “是!!” 打发走石忠儿,齐天睿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到齐府,直奔东院齐天佑的四方小院。 一把推开门,嫂嫂兰洙正伺候天佑更衣,齐天睿上前拉了他就走,“大哥!快!” “天睿?作什么??” 天佑不待问出口,已是被齐天睿拖到了门外,强压了声儿道,“大哥,我现在说,你听着,莫要问我因由,我桩桩皆有实据!” 看齐天睿双眉紧蹙,额头挣汗,天佑大惊之下,只敢点头,“你,你说,出什么……” “大哥!我这里有两封三叔的亲笔信,一封是给朝中御史方简博方大人;一封是给仓场侍郎于潜于大人!” “三叔的信??”天佑接在手中,惊得不知所措,“这……” “快!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六百里加急??”天佑急道,“这怎么行??六百里加急走的是官驿,是朝中用来急报军情的!地方上若无重大灾情,不能启用!!” “大哥!此刻就是重大灾情!!你可知道,江南官仓在运走漕粮之后里头根本没有一粒粮食!” “什么??!” “大哥,”齐天睿耐下性子道,“你之前所探无误,裕安祥确实与同源入股,为的就是探明这背后的勾当!我有确凿的账本明明白白记下他们强占官粮,早先我就书信给三叔,三叔助我两封信,嘱我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用!今儿夜里,同源已经把金陵的粮全部运走,此刻官仓空无一物!你是俭事大人,赶紧去,封闭所有官仓,不到御史大人亲临,不能打开!!” 一番话说得齐天佑额头冒汗、手脚冰凉,事关重大,大到倾覆天地之祸!可兄弟的话字字凿凿,手中的信正是三叔那苍劲的笔迹,他险些接不住却知道此刻断不是手软之时,咬牙道,“好!我这就去!!” “大哥!”齐天睿一把拉住,“记住,一定要贴上府衙的封条!朝中有令,胆敢撕封条者,杀无赦!” “我知道了!” “大哥!”齐天睿紧紧握住颤抖的手,“大哥,就是有人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能离开官仓!你明白么??” “是!!” …… 看着天佑派出了信使,又封闭了官仓,严阵以待,齐天睿这才放下心来。韩俭行还睡在梦里,六百里加急已如一道闪电飞往京城,那就是他的夺命符…… 掉转马头,齐天睿急往私宅去。今夜他要连夜赶路去河南,那边放出的早稻数目要与这边对拢才是。不过走之前,得告诉丫头一声…… …… 偌大的泽轩被小暖炉熏得暖暖和和,清香适宜,可此刻齐天睿一头的汗,浑身燥热,心焦难耐! “丫头,”俯身在床边,沙哑的声音尽力劝着,“丫头,听话,啊?” “半夜说走就走,不行!” “我知道,惊动我丫头了,可为夫实在是身不由己,不得不……” “哼,”她一声冷笑,“是啊,总是身不由己!前些时上醉红楼的画舫,夜夜笙歌,你是不得不;这一回,半夜离家,你又是不得不!我,我是嫁给这空屋子了不成?” “丫头,丫头,”看她小脸煞白,他忙上床去揽她,“怎么能呢,为夫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啊?” “过些日子?”她一把推开他,“过多久?明儿还是后儿??” “丫头,那是河南,千里之遥,我……” “你总是有理!”小声儿乍,丝毫不肯让,“我再不能依了!” “凡事都能依着你,可今儿,实在是事关重大……” “什么事关重大??就是银钱!!你除了想赚钱,眼里还有什么?”说着她气得抽泣起来,“就是个市井九流之徒,真真是俗不可耐!” “你!”齐天睿被噎得气闷,将将提了声儿又压下,抬手往身上给她拢了拢被,“你好好儿歇着,我走了,回来再说。” 见他起身离开,她一把掀了被子,光着小脚就追了去,两臂紧紧环了他,“不许走!” “快放开,丫头,地上凉!” “我不!今儿你走了,还管我什么死活!” 心急火燎,一股火上来压不住,他怒道,“你怎么这么缠人?!” “你是我相公,我不该缠着么??” 丫头撒了泼,直嚷得他头昏脑涨,大手一把解开她,“赶紧回去睡!我办完事早早儿回来就是!” “齐天睿!!”她光着脚站在地上嚷道,“你今儿敢踏出这个房门,我,我明儿就离了你!!” 齐天睿气得咬牙,“行!你离了我吧!!” 摔了门,他大步而去…… …… 夜风冷,吹得一头热汗的人越觉头晕,心里一团乱麻! 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气性这么大?从前最爱在裕安祥看他做事,还说只有做事的时候他才像个正经人,这怎么忽地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为何不肯放他走?来到私宅这几日,夜夜相伴,再有烦难,他也不敢跟她细说,就怕她烦心;日里他不在,她常与叶从夕见面,他也没拦过,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真真是不省心!! 出到门外,赖福儿已然备好了马和行李候着,齐天睿正要走下台阶,一股气原本就要即刻扬鞭而去,可不知怎的,想起那双光着的小脚,软软的,凉凉的,仿佛踩在他心上,踩得他心软,踩得他疼!怒火起不来,志气全无!! 狠了又狠,心一恨,甩手把马鞭扔给了赖福儿,“候着!!” …… 莞初站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木呆呆的,他生气了,他终于生她的气了,该是欣喜才是,可她此刻却不知怎的有些讪讪的……他气成那样,走夜路,怎么行……心火大,一时不留神,摔了,可怎么好…… 咬了唇,心里懊恼:真真的,没挑对时候儿…… 怦一声,门突然被推开,莞初吓了一跳,将将回头,两只冰凉的大手已然捧了她的脸颊,低头,狠狠咬在她的唇上……   ☆、第114章 …… 外头带进来冰凉的气息都吸进她口中,莞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一身的寒气从头灌到脚,惊怔的眼睛瞪得溜圆…… 将将一口咬下似恨,很快就缠//绵如初……他匆匆离去,更匆匆折回,此刻那焦急的心和怒气都被熨帖在唇边,从她的眉心到舌尖,仔仔细细,气息那么平和,那么柔软,像平日里从裕安祥回来将她抱起,心渴又不急躁,因为身后是一整个的夜…… 被他捧在手心里,天地一下就小得只有眼睛里的他,微蹙的浓眉、深凹的眼窝,这么疲惫又满是疼爱;亲吻,他从来都闭着眼睛,不论她是木呆呆的,还是撒娇扭捏,他都醉,贪婪地换着彼此的气息,按捺不住的喘息…… 本该狠狠地推开他的,可莞初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丝可以牵动的念头,恋着他,心里的刚强与懊恼一时都没了着落,身子里那好容易屏住的气息慢慢溃散,散在他手心里,散在他的舌尖…… 他轻轻地离开,她粉粉的小舌不知所措地跟在了唇边,颤颤的…… 她的小脸没有把他的手心捂热,倒被他凉凉地冰出了红晕,哆哆嗦嗦的,“相公……” 他一弯嘴角笑了,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小鼻尖,将人结结实实地裹进怀里,“坏丫头,多久没叫过我了?” 被他拎起踩在靴子上,她像他身上挂着的一小块玉佩,被他裹着轻轻摇晃,那所谓坚定的心智被他怦怦的心跳撞了个粉碎,深深吸气,贪着他的味道,那几是难继的心更加孱弱,朦朦地眯着眼睛,恍惚之中想着不如就这么在他怀中去了,该多好…… 老天,总不能随人愿,即便是死…… 单薄的身子贴在他怀里倚靠,齐天睿这才觉出她瘦得好可怜,不觉恨:这些时他究竟是有多忙??她一场热风寒从未好利落,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他又总是不在,怎能不心酸?低头,冰凉的怀中软软的,她竟是给不了他一丝的热气,白净的小脸上突兀着绒绒的睫毛,湿湿的,烛光里,一点点晶莹…… 轻轻吻在她的发间,他柔声道,“哭了?嗯?” 手臂环在他腰间,泪止不住,扑簌簌的,又一次,她所谓的“招数”被他拆了个干净。得罪太太可以,蛮横不讲理可以,乱他的心神、扰他的生意,甚而拖延他的大局盘算都可以……他的心究竟有多少都给了她?能容她如此肆意横行,无论她怎样挥舞着伤他的刀刃,他都能软软地接过去,从前,她怎么都不知道…… “丫头,莫哭。”夜静,他的语声低在怀中,哑哑的,“缠着相公没错,啊?是我的不是,平日里总是在柜上忙,进手出手只看得着钱,冷落我的小娘子了。今儿又半夜回来吓着你,是为夫的错。只是,这一趟,事关整个江南的官仓,又压上了大哥的性命,我……” “……你去吧。” 她抬起头,抹了一下泪,就要离开他的怀抱让他走,他却更将她抱紧,“丫头!” “不妨事,我……” “丫头,容我说完。”齐天睿道,“这一去许是要些时日,不到这边尘埃落定,不能回来。候着辛苦,不如与我一道走。我得赶着去押粮,要先行一步,你好好儿睡一宿,明儿一早傅广弄车送你过来。” “你……”凉凉的泪水还在腮边,莞初怔怔的,“要带着我?” “嗯,这么着咱们也就是一日不见,明儿夜里你们也该追上我了。这趟差路远,河南刚遭了灾必是也苦,不过总好过你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此刻莞初只觉羞愧,恨自己为何会想出这么昏的招?裕安祥,九州行,何止一个钱庄、一间铺子,那是十年来他一个人受尽艰难才积攒下的心血;同源和韩俭行,也是他不眠不休、几个月来费尽心思要挖出的毒瘤,她却要逼着他恨他自己做的事,要走明明是她,为何还要拖泥带水牵扯其他…… “我不去……”她双臂紧紧环住他,心力难承,“是我不讲理……不该给你闹……” “嘘,好了好了,怎么又哭了?”她似用了好大的里,勒在他身上那么单薄,他低头啄啄她,“跟自家相公还有什么能闹不能闹的?想闹就闹,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啊?” 哭得抽抽泣泣,被他这一句,逗得噗嗤笑了,抬头看着他,“……嗯。” 大手一把抹去那乱糟糟的鼻涕眼泪,“闹比冷着我强多了,我丫头发脾气的小模样也乖得很呢。” “相公……” “嗯,” “我……好看不好看?” 笑容满面,硬屏了抿抿唇,他歪着头端详了一下,“嗯……好看。” “真的?”泪水打湿的小鼻头亮晶晶的,她抽了抽,认真地问,“有多好看?” “看一眼啊,就想……” “想什么?” “……想要你。” 他腻声在她耳边轻薄,轻薄得她心酸,埋进他怀里,用力地抽泣,泪湿湿地打在他心口,人生在世,实在是圆满…… “你走吧。” “你真的不去?” 她摇摇头,含笑的小涡儿闪着泪水的光亮…… “那我走了。”他抬手轻轻地捏了一下那小下巴,“等同源这桩事理完,我就放下手,带着你,咱们出金陵。像从你的叶先生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相公陪着你看山玩水写曲子,什么时候腻了,咱们再回来,我再去赚钱,如何?” “我想去草原……” “你真难为我。” 她笑了,他也笑,低头蹭蹭,“什么也比不得我的丫头金贵。” 环上他的脖颈,她踮起脚尖,学着他的样从眉心,眉骨,鼻梁,唇,一寸一寸吻下,仔仔细细,想让他肌肤的感觉留在她唇边、烙在心底……老天,这是最后一次……往后求你不要让我失去知觉……可以失明,可以失聪,不要让我失去……他的感觉…… 她不是头一次吻他,可这一回,颤颤的小烛里那么恋恋不舍,那么揪心……齐天睿不觉蹙了眉,丫头真的舍不得他,不待她放手,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进帐中轻轻放下。 看他抬手解衣袍,莞初惊讶,“你,你要做什么?” “哄我的丫头睡觉。” …… 孱弱的身体早已受不得,似秋雨摔打下的荷叶,不及蜷缩就被打得零落,每一口气息都仿佛是此生搏命最后一次,她却似祭奠一般,拼了力气去迎他,恨不能听到自己断裂的声音…… 难得被她纠缠,他的力道也仿佛浇了松明的火把,烧得他难以自已,可这一回,他分明能感觉到丫头身子虚弱,一身的汗水,好软……只想给她一场好眠,他不敢用力,把持着自己,随着她动,轻轻吻在腮边,一颗一颗晶莹的泪啄去,心疼得他几是要忘了享受欢愉…… 直到她哑哑的口中再也唤不出“相公”两个字,直到她的手臂滑下他的肩头,泪水冷去,他才将自己疏解…… …… 穿好衣袍,他俯身又给她掖掖被角,睡在他们偌大的床上,她那么娇小,汗淋淋,像一只淋了雨水的小鸟儿,厚厚的锦被依旧暖不过那苍白的脸庞,泛了青才唇,迷离的眼睛朦朦地看着他…… 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好好儿睡。等着我。” 看着他转身离去,她微弱的心突然慌,慌得几乎把这酸软无力的身体撕裂,撕心裂肺呼喊: 相公……相公……相公…… …… 秋风狂怒,大雨倾盆,早起的日头没出来,竟似招来了天谴…… 一夜之间,齐府天塌地陷!齐天佑夜镇官仓,却不想竟走了水,火势一起,像浇了油一样连成一片!待到大雨下来,只剩了焦黑的骨架。江南是天下粮仓,直通金殿之上,齐天佑被即刻缉拿,下了府衙的大狱,只待过堂画押,斩立决! 阮夫人得着信儿就昏死了过去,齐允寿更甚,一口死血卡在胸口,若非府中大夫眼明手快一针下去,就性命堪忧;兰洙早哭晕了去,直说要随了夫君去,再起不了床。齐府大乱,却也没敢惊动老太太,东院只有方姨娘一个人里里外外支应。 当家人都倒下,齐天睿又不在,闵夫人赶忙从西院赶过来,一路上腿脚也哆嗦。齐允康一生与书本为伴,做的也是书生官,虽说也曾经过舞弊案,却并未烧及自身,此刻这突如其来的的风雨,闵夫人自然慌神。 来到东院,老太太那厢还好,秀筠姐妹陪着做针线、说笑,不敢漏半个字。再来到正院,正见方姨娘出来,冷雨中一额头的汗。阮夫人醒了,却还不能言语,齐允寿虽来得急,那一口血吐出来,头晕了一阵,这会子倒好些了。方姨娘引了闵夫人进去,见天悦也在身边,正好一道商议。 齐家自老太爷、齐允康相继过世,府里曾经的光耀只剩了门口那两盏翰林的灯笼和唯一还在官中的齐天佑,未扎根基,金陵官场上没有一个可倚靠之人,如今一旦出了事,哪里还有解救?虽说也都能想到封疆大吏齐允年,可千里之外,远水实在救不了近火。 想来想去,都不免想到上个月将将给齐府一家子都下了帖子的转运使府。虽说韩俭行自从得势就再看不上齐允康这一介书生,毕竟是闵夫人亲外甥女儿的婆家,正经的亲戚。齐允寿担心道,江南转运使掌管整个江南的水陆粮运并盐铁,权大势大,可毕竟不在金陵府衙,隔了这么一层,能否说得上话? 方姨娘道,整个江南都是人家管钱粮,金陵的官儿连这个面子都不卖?天悦也附和,不过是请他去求着拖几日,保下人命再说,待三叔回来,再做计议。 这便都看向闵夫人,闵夫人忙道,只是拖延几日,想来那韩大人看在这亲家的份上也能去说说。 合府里并没有一个知道齐天睿与齐天佑两兄弟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铤而走险,这么合计好,众人觉着虽不能即刻得救,倒也似妥当之策。闵夫人回西院换了衣裳就往转运使府,遂齐允寿又吩咐天悦去狱中探望天佑,多带银子打点,好歹看看儿子可安好,探探此事究竟是如何。 大雨之中,一匹快马,一辆乌顶马车,分两个方向奔了命似地离去…… 府衙的监牢,天悦虽是头一次来,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定是戒备森严,可瞧着三层门上各有两个狱卒,像是极平常的守卫,此刻也都躲在门洞里躲雨。天悦赶紧下马凑上前先使了银子,才打听得今日大批官兵被抽调了出去,牢中除了看管死刑犯的狱卒,其余的也都调了去。 天悦顾不得细究,只道是齐天佑的亲兄弟,想见哥哥一面。原本齐天佑并尚未过堂,家人相见是理所应当,可他是重犯,上头特意关照谁也不许见,怎奈那白花花的银子在雨水里冲着越发好看,又是人家的亲兄弟,几个狱卒便一道收了,又极严肃地按着规矩搜了他的身方才放了进去。 牢中阴潮、一股发霉的馊味,昏暗的灯光中天悦见大哥虽是一身囚衣,精神倒好,见他来,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天悦!天悦你来得正好!” “大哥!”天佑忙握了他,“大哥你可还好?你莫急,府里正……” “天悦!”天佑压了声儿,赶紧使眼色,“莫再多言!只听我说!昨儿是有人纵火,为的是烧了官仓也要将我葬身火海!” “啊??”天悦大惊。 “幸而有人相救,我才得以保下性命,他们一计不成反来诬陷,可见,天睿所言句句是真!” “什么??你和二哥……” “天悦,你二哥正用他的性命在搏整个江南粮道,背后之人正是转运使韩俭行!” “啊??糟了!!”天佑的话句句都似晴天霹雳,打得天悦一时根本摸不着头脑,可这一句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婶子将才到转运使府去给你求情,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我这就去追回来!” “不必!”天佑一把拉住,“婶子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求情反倒撇清了咱们府里!当务之急是天睿!我如此遭人算计,他一定也是身处险境!昨儿救我的是一个叫莫向南的人,他救下我就转去追天睿。” “大哥,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也去找二哥?” “不!天睿手里有他们来往的账簿,如今一旦暴露,他的裕安祥、他的私宅都逃不过!天睿临走时告诉我,那些账簿他都存在西院他原先住的厢房里的书架子上,贴的是琴谱的封面,你去赶紧寻来,一共是六本。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只有保住账本才能保住天睿!” “是!!我这就去!!”天悦听得头发涨、一身热血!“大哥,那你呢?是不是保下账簿,你也能平安无事?” “六百里加急已经去了京城,御史方大人和仓场侍郎于大人已在来的路上,只要他们到,我就死不了。” “什么??”天悦闻言一身冷汗,“京城据此千里之遥,两位大人就是日夜兼程也得十日左右,你如何能……”等得?最后两个字天悦都不敢说出来,如此惊天大案,必是鱼死网破,粮仓已烧,已然栽赃在大哥身上,人一死,就是铁案,他们怎会等到御史亲临??“不行!!我得先想法子救你出去再说!” “天悦!!天悦你放心!”看兄弟急得恨不能劫狱,天悦忙安慰,“杀朝廷命官他们还有所顾忌,上下来回的批文就要一月有余,我比天睿安全得多!” “当真??” “当真!你赶紧去!一旦账簿落到他们手中,就算御史大人来了能翻案、沉冤昭雪,我与天睿也活不到那天了!” 天悦狠狠咬咬牙,“是!我这就去!!” 看天悦匆匆离去,天佑抬手擦擦额头的汗,身为金陵按察司的俭事官,眼皮子底下出这么大的蛀虫,尚不及兄弟一介商贾之人,真真愧对朝廷!愧对苍天!愧对天下黎民!如今一旦能将他们连根拔起,死又何惧?! …… 晌午的时候,天边放了晴,一场瓢泼大雨,把残余的花朵都打了个干净,一眼往去,满处凋零。 闵夫人一脸铁青往外去,不知是那大雨之后骤然冷下的寒风,还是气,她浑身哆嗦!那是自己的亲亲外甥女儿,是自己从小惯到大、比亲生的还要亲的女孩儿!早早来她府中求见,却迟迟不露面,让这年逾半百的姨妈守着一杯冷茶端端候了大半晌! 待到那尊贵的少奶奶款款而来,一句听闻,噗嗤一笑,“姨妈真真是老糊涂了,咱们女人也能管那官中的事么?是姨丈他老人家在世时没有管教,还是,原本姨丈就是如此为官?” 一句话夹枪带棒噎得闵夫人满面通红,可为了天佑,不得不又低声下气地求,“翰林府书香门第,天佑更是府中最端正上进的子弟,怎么会火烧粮仓?” “哎哟哟,”文怡用帕子掩了嘴笑个不住,“姨妈快别再提你那个什么翰林府了!多少年的老皇历,老太爷都作了古,齐家还有哪个是翰林?一代传一代没旁的本事,倒抱着这个不放!快莫出去再说,也不怕人笑话!” “你!你住嘴!!”闵夫人本是含泪苦求,忽地一股怒火烧起来,大喝一声!一辈子熬在那青砖灰瓦的府邸,只觉得不如意,今日头一次听人在她面前踩低翰林齐府,才知是怎样的奇耻大辱!!“老翰林府是你这娃娃辈的人能随意羞辱的?” “哟,姨妈莫生气啊,”文怡道,“我年纪轻,知道什么?口无遮拦,你老该容我些才是。”又冷笑一声,“那齐天佑是如何端正上进我不知道,我只听我们老爷说他是被抓了个现行,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到粮仓做什么?不是图谋不轨难不成是齐府没的吃,要偷些官粮不成?” “你!!”闵夫人大怒,“哪个许你如此羞辱我齐家子弟??从老太爷到小公子天旭,哪个不是行端坐正、光明磊落?哼,说什么抓了个现行,他是俭事大人,深夜查仓有何不可?如此被歹人陷害,就要问斩刑,我不过是来求韩大人能看在府中多年的交情上出面说句话,为他缓下些时日……” “缓下时日?”文怡冷笑,“要等什么?府衙的判决还不够?还要等什么天兵天将来救他?哦,对了,要等齐三叔是不是?哼,姨妈莫忘了,他虽说头上还有御史头衔,可已然发配到西北去了,还能插手江南不成?” 闵夫人气得脸色煞白,一句说不出,起身就要走,文怡又道,“姨妈,您老早早儿回去歇着,莫总操心东院的事,天佑死了也不过是个侄儿,你那天睿也不是个省事的,当心哪天啊……” 闵夫人一巴掌扬起来,“闭嘴!你个贱人!!” 文怡一把狠狠握住,“我是贱人?哼,齐天睿私宅里头藏的那个才是贱人!!” …… 闵夫人气得浑身虚软,一步一滑地被丫鬟搀了出去,文怡站在门边,唇边虽抿着笑,心里还有一点不痛快,今儿那个贱人怎么没跟着来?真真是少了乐子! 一转身,看着那花//径上摇摆着腰肢扶着丫鬟走过来的人,文怡心头一阵恶心,却是立刻满面堆笑迎了过去,“哟,妹妹不在房中歇着,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姐姐……”一声叫出来,柳眉只觉前心贴着后背,浑身虚肿,额头冒汗,身子几是靠在丫鬟身上方支撑得住,“姐姐,昨儿我让丫头出去买……” “哦,你是说你打发人出吃食么?是我给拦下了。”文怡说着上前拨拉开丫鬟,自己搀了她,“咱们厨房什么都有,妹妹何苦还花钱出去买?只吩咐她们就是了。” 柳眉心一沉,沉得根本不见踪影,本是要来问,可人家正正经经地应了,还怎么说?说你那厨房根本一日三餐都不给我备全?每日只是稀粥度日?问不出只求命,“姐姐说的是……是妹妹不省事,只还有一事求姐姐……” 分明比她年长五六岁,却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姐姐,如今我身子不便,莫要让爷总往我房里来……” “哦?”文怡眉梢一挑,“爷疼你也有了不是么?三个多月了,胎早坐稳,怕什么?” 柳眉恨得手脚冰凉,唇发抖,“姐姐,我……我已经有些下血,我怕……” “怕什么?三个多月了,胎早坐稳了!”文怡笑着安抚,“一会儿姐姐再让大夫去瞧瞧,给你开些安胎的药吃。” “多谢姐姐……” “吃药可不能吃油腻。”文怡回头吩咐小丫鬟,“去,跟厨房说,打今儿起,小院先不送菜了。”   ☆、第115章 …… 阴冷昏暗的重犯牢,一面铁栅,细不过拳;三面四方青石,爬满了绿苔,只有不到碗口大的一扇小窗,通上去也不过是狱卒看管的通道。没有了天日,只能偶尔听到外头的雨声。 天佑幼年之时曾患有眼疾,初入狱时,尚能辨得日夜,几日后,便有些模糊不清。牢中阴湿,牢饭常是硬得难以下咽的糠疙瘩,难得一碗米饭也是隔日馊饭,天佑身上已是开始生湿疮。 牢饭再难吃也要咽下,靠在石墙边闭目静思,前日上堂,他被府衙以“渎职枉法,引火烧仓”判下斩刑,三日后行刑。公堂之上,齐天佑慷慨陈词、痛斥巨贪,却被一顿杖刑打得皮开肉绽,昏迷之中被人强行在口供上画了押。 被扔回牢中,天佑勉强睁开眼睛就不觉冷笑,烧毁江南官仓,这是“谋危社稷”的大罪!该上报朝廷,请族刑,满门抄斩!可一帮蝼蚁蛀虫,毕竟不敢!不敢把这么一桩惊天大案送去刑部,亦不敢去抄当今圣上的老师、齐老太爷的府宅,只能以区区渎职罪将替罪羊下狱问斩! 自从兄弟手中接过这千斤重担,六百里加急越级上告、连夜封闭官仓力拨整个金陵官场,齐天佑把从小到大做梦都不敢想的忤逆妄为行了一遍;大火之中看到那狰狞可怖的灭杀,从小养尊处优、只读圣贤的公子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热血,柔弱书生也是铮铮铁骨的男儿! 堂上一场酷刑,鲜血淋淋,几次昏死过去,夜里趴在草甸上,头一次,暂且放下国与朝廷,放下社稷百姓,想起祖母高堂,想起娇妻爱女,不觉眼中酸痛、悄悄落泪,自古忠孝两难全,求上天能免去父母的苦刑、免去妻女之痛,今生无望,只求来生能反哺为报…… 时至此刻,心倒平静,明日此时就是开刀问斩之时,齐天佑已然不再去想自己这一身皮囊,只惦记那天天悦走后,不知可将账簿妥善保存?天睿说那里头不单有裕安祥的帐更有同源此次收早稻的明细,此案没有了空仓做证,还有那发出去的谷米,只要天睿追去压住,两边账簿一对,铁案难翻! 不知天睿可平安?那天火场之中将他救出的是一个叫莫向南的人,此人气宇不凡、功夫了得,大火之中不惜冒险深入,一人抵挡数十黑衣将他护卫,事后只轻描淡写说是天睿的异姓兄弟,又叮嘱他不能逃,要入牢,牢中才能保得一时安全,亲眼看着他被官兵抓走才赶去追天睿。 此人城府极深,行事诡秘,只望他能好好护佑天睿,成其大事…… 天悦正一个人锁眉深思,忽地听到哐啷啷的铁锁声,抬头看,门口的小烛照着狭窄的石阶,狱卒们正推推搡搡地带下一个犯人来。只见那人花白发、精神烁烁,半百之人深陷囹圄竟然还能有笑容,可一看那老顽童一样的笑,齐天佑惊得扑通扑在牢门前,“陆大人!!” 这新犯人正是金陵按察使陆风,是齐天佑顶头老上司!哐啷一声,老头儿被扔进了旁边的牢中,狱卒们离开后,齐天佑赶忙爬了过去,“大人,陆大人!您老怎么也……” 陆风很仔细地瞅了瞅那发霉的草垛子,俯身垒垒平整方坐下//身,“齐大人,这几日没来衙门报道,别来无恙啊?” 这种情形老头儿还是与平日一样,齐天佑咧咧嘴,“大人,您……您还有心思说笑?是不是学生不省事连累了您?” “可不?”陆风深以为然,“不把我连进来,明儿你的人头就落地了。” “啊??”齐天佑闻言一惊!这老头儿行事乖张,从来都不把府衙放在眼里,难不成……“大人,您,您是自己进来的??” “我老了,眼花,倒没想着你这么个每天读死书的能瞧出这么大的破洞来。你半夜三更地去封粮仓,不是我按察使司派去的还能是谁?” “大人!!”齐天佑大惊,“这,这是杀头的罪过!学生死不足惜,怎能再把大人您……” “我怎样?你去封仓是我让去的,六百里加急也是我吩咐的,越什么级?我按察使司直报御史大人,越个狗//屁级!” 饿了几天,齐天佑头一次觉得两眼冒金星,“大人啊,这一回牵动的是整个江南粮仓,学生我并无把握,刑期已定,你这么一来,岂非自投罗网、白白送死??” “嘿嘿……”老头儿笑,“我才不死呢!有了新供,他府衙明儿就不能开刀。哼,想咔嚓老夫,必须得上报朝廷!虽说……也不一定就咔嚓不了,可好歹能拖几日阳寿。” “大人,您……”齐天佑鼻子一酸,头昏脑胀。 “天佑,就想问问你,你堂上所说可句句是实?何时发现的猫腻,为何不曾跟我说一声?” “句句是实!只是,此事并非是我……”天佑犹豫了一下道,“实则是我兄弟齐天睿以身犯险,把自己的身家都搭进去方探得明白。” “哦,就是那个裕安祥掌柜的?”老头儿点点头,“难得商贾之人倒有如此胆识。”又转而问道,“天悦,你们手中可还有旁的证据?” “证据……在我兄弟手中。”天佑斟酌了一下道。 老头儿挑挑花白的眉目:“他的裕安祥和宅邸都被抄了,像是也没找着什么。” 预料之中,天佑暗暗捏了把汗,幸而天睿精明将账簿藏在府中,想抄齐府,他们还是有所顾忌,只是,天睿…… “算了,还有两日御史大人该到了,到时候开堂重申,你兄弟若有证据逞堂倒罢了;若没有,不如不见。”说着老头儿一歪身子躺下,“睡吧,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若没有,不如不见……老大人的话如锥刺心,若是账簿有失,天睿一定不能现身,远走高飞,方能躲过此劫…… …… 深夜,无月无风,漆黑似打翻的墨汁将整个天地浓浓地遮盖;偶有一声嘶哑的鸣叫,扑棱棱飞出,暗如夜色的丧鸟…… 偌大的转运使府沉在睡梦中,难得一丝动静,后宅的书房中朦朦地透出光亮,一盏小烛燃在案头,将那负手而立背对书案的人影晃在墙上,诡异的庞大;桌边坐着一脸焦急的阜济县丞钱仰荀。 堂下的黑衣人将将禀报:刘泰已被除掉,尸首深埋。 “账簿呢?” 一声问似那恍恍的烛光,低沉得让人心发颤…… “还……还没找到……” 韩俭行慢慢转过身,庞大的身影从墙上压过来,黑衣人扑通跪地:“大人!小的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跟着官兵去抄了齐天睿的私宅和裕安祥。私宅已是掘地三尺,连他的画舫都拆了也没找出什么;裕安祥的银库查过后被府衙封存,所有的账簿都找了,与同源有关的都似清水一般。小的把那几个协理打得半死,偏偏都嘴硬,一口咬死所有的账簿都在此。小的们实在是……” “齐府呢??”一旁的钱仰荀腾地起身,“齐天睿住的是素芳苑,可进去查看??” “去了,什么也没找着。齐天佑的书房也找了,都没有!” 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韩俭行蹙了蹙眉头,“账簿已经不在这些地方。” “哦?大人,您的意思是……” “只有两个去处,一,齐天睿随身携带;二,有人带着账簿藏匿了。” “大人!”黑衣人猛地惊醒,“小的夜探齐府时听两个上夜的人说,自从齐天佑出事,三公子齐天悦就不见了!” “好,就是这个。齐天悦,一个十几岁的儿郎撑不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想办法把账簿送到他二哥手中。事发突然,他不一定知道齐天睿此刻藏在何处,依我看,他一定还在金陵,在等着齐天睿回来!” “正是!”钱仰荀立刻附和,“大人所见极是!” “去,齐天悦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藏了这几日,必是个能安身之处,亲朋好友家、客栈、赌场、青楼、茶坊、还有秦淮河上的花船,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是!!”黑衣人立刻领命,又道,“大人,齐天睿那边……他比我们先到一步,上万石的粮食不知被他引到哪里去了!刘泰死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这……” 韩俭行摆摆手,“不妨。那粮食就算找到也运不回来了,可他人总要回金陵。一介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更不会飞檐走壁,只管堵死金陵的路便是。” “是!!” 黑衣人离去,钱仰荀凑到身边,“大人!时日不多,一旦找不到账簿,齐天睿必须死!” 阜济是江南最大的产粮县,也最早与韩俭行勾结下水。这一回因着一时没有把粮拨过来,刘泰大意,功亏一篑!钱仰荀得知金陵官仓被封,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更听闻已经六百里加急报道京城,这多少年的噩梦都一旦成真!御史大人与仓场侍郎定会将江南粮仓彻查,阜济的账册一向备有两套,且运走的粮食不足四成,即便开仓查验也能搪塞过去。只是,钱仰荀却怕齐天睿横插一手,这厮眼睛极毒,什么账册到他手里都能看出破绽,若是御史大人因着齐允年的面子把他放在身边,那他钱仰荀就凶多吉少! “哼,”韩俭行咬牙道,“找到账簿,他也必须死!” …… 与乐园。 外头起了风,越刮越劲,呼呼的似北方的冬天,拍打着窗棱透进来,一股雨腥的味道。 莞初站在门边,时不时地就要开门看一眼,风猛地灌进来,单薄的身子早被吹了个透,却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小眉紧蹙,恨不能即刻就这在漆黑的风雨里看到那个身影…… 肩上被轻轻了一件斗篷,身后人道,“嫂嫂,进来歇会儿,师兄他定是快回来了。” “明日就要升堂,你说你二哥他……” “嫂嫂,大哥命悬一线,二哥就拼死也会回来的。”天悦轻声劝,是给莞初,也是给他自己……“他一定会回来,你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莞初连想都不敢去想,那一日突然官兵闯进私宅,翻箱倒柜,多少古董玉器都被砸坏,连树木花草都不放过,花园子似的宅邸遭了难,再难辨认。管家傅广也被抓了起来,幸得叶先生及时赶来相助,才算将一家大小都安抚住…… 听着他多年的珍藏被摔在地上,极刺耳的声响,莞初的心猛地擂鼓,忽地崩断,昏厥过去……待到醒来,满面泪水,惊涛骇浪,他究竟受了多少艰难与风险,在她面前还能温暖如初……他在哪里,人在哪里…… 人已疯狂,心却无力支撑,恨自己这一身皮囊无用,更恨还在这世间残留…… “嫂嫂,下雨了,你进来些,莫要雨潲湿了……” 天悦正劝,忽见那院门口匆匆进来一个人影,高大英挺的身型正是谭沐秋! 莞初立刻奔了出去,没走几步,气息上不来,脚下一软,谭沐秋大步上来一把接住,“晓初!” “哥……哥,你,你可找……” “嗯!”谭沐秋点点头,俯身将虚弱的人儿抱起,匆匆回到房中。 将莞初安置在床上靠了软枕,又斟了热茶,谭沐秋才对着两个心急火燎的人道,“天睿回来了。” “啊??他,他在哪儿?”一声激起,莞初挣了起来。 “在伊清庄。”谭沐秋摁着她又靠好,“若不是上一回小王爷来,我也不知道伊清庄庄主与天睿是异姓兄弟。那莫向南行事向来隐蔽,多少人从未见过他,遂我想着,天睿若是回来,肯定要隐在伊清庄。” “哥,你,你见着他了?是他?真的是他?” “嗯,齐天睿真真是个痞子!”说着,浓眉紧锁的人竟是笑了一声,“咱们担惊受怕,谁知这厮早就回到了金陵,你们可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回来的?” “莫向南带他进来的?”天悦问,毕竟伊清庄每天多少布匹来往,运个人应该不难。 莞初摇摇头,“不会,虽说他人可以藏在伊清庄,却不能跟着伊清庄的车,毕竟,一旦有事,就会把莫大哥拖下水。只能是……官兵不会查,或是查也不能仔细查的地方……” 那双浅浅的水眸探寻过来,悄悄蹙了一下小眉,谭沐秋看着笑了,“还是他娘子知道他,定是个说不得的地方。这厮啊,是乘这醉红楼的船进的金陵。” “啊?”天悦惊讶,“不是说花船也查么?” “不是花船,是教坊的小姑娘们。” “那,那二哥人高马大的也藏不住吧?” “藏?他根本没藏,他是琴师,一路上拉着琴进的金陵。小姑娘们唱,师傅调//教。我猜啊,那官兵只管查舱里,根本就没查琴师。也或者,就算查也不能信要砍头的重犯还能这么悠闲地拉琴。” 莞初听着抿嘴儿笑,想着他打扮成琴师的模样,带着扁方的帽子,席地而坐,围在一群小丫头中间,怎能不生趣儿? 天悦也笑了,这就是二哥么!忙问,“师兄,那今夜你就得把账簿送过去?” “嗯,我这就得走。”说着,谭沐秋接过莞初手中的茶盅,又把被子给她掖掖,“你先睡,不要等我。” “你当心。莫要……与他多说什么,等到……” “我知道。” 安置好莞初,谭沐秋与天悦出到外间,又道,“天悦,你二哥叮嘱你:不管明日公堂之上是风是雨,哪怕就是大哥人头落地,你也一定不能露面,切记!” “……哦。” …… 送走谭沐秋,天悦折转回来,夜已深又下着雨本该回厢房歇着,可看着那正堂卧房里亮着的小烛,天悦蹙了眉,思来想去,一跺脚,又大步上了台阶,推门进去。 “嫂嫂,睡了么?” “还没有,有事么?” 隔着帐帘,天悦好是压了压嗓音,尽量柔软,才道,“嫂嫂,你又……歇在师兄卧房里?” “嗯。” “嫂嫂!”几日来真真是看着心里憋得慌,实在不吐不快:“你们就是亲兄妹也不能如此啊?你歇在他房里倒罢了,他也……歇在里头!我,我二哥要是知道了,还了得??” 只听帐中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没做声…… 天悦又道,“嫂嫂!我二哥可气性大,又最是个有盘算的人,明儿堂上是三叔的挚交方大人主审,我二哥一定满盘扭转得胜!到时候回到私宅不见你,定会寻到此处!你怎么跟他交代?” “我知道了。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她的语声好柔软,让天悦的脾气竟是没地方发,忍了又忍,闷声道,“横竖我什么也没瞧见!你哄好你相公就是!” “多谢你。”   ☆、第116章 …… “齐天睿!!你个竖子小儿!!竟敢咆哮公堂、含血喷人!本官……” “韩俭行,你个老王八蛋,还本官?你算什么狗官?烧官仓,杀刘泰,侵吞江南谷米,心比蛇蝎毒,胃口比猪都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哪来的狗脸在人前叫,早该一头磕死那官帽上,以谢天下。” 府衙外淅淅沥沥、秋雨不尽,公堂上唇枪舌剑、热气腾腾。一边是堂堂朝中三品大员,年近半百、头发花白,一身散答团花绯袍、头戴乌纱帽、腰束金荔带,耀眼的公服、轩昂的气势在阴森威严的堂下被压得十分突兀,此刻气得脸似猪肝、老声粗气,一字一句,斟词酌句,驳得口泛白沫;另一边,年轻的公子,一身雨过天晴的箭袖,青丝高挽,白玉束簪,身型略瘦越显挺拔,高鼻薄唇,眼窝微陷,唇角一丝嘲讽,目光凌厉之中透着戏谑;出口语速快,语气淡,噼里啪啦扔过去,不气不怒,骂得好不痛快。 堂上端坐正是右都御史方简博,此刻抱着肩身子前倾,几是趴在公案上,看得十分过瘾,待到骂得差不多了、眼看着韩俭行老儿就要被噎死过去,这才慢条斯理拿起惊堂木轻轻敲了一下,温柔地叫,“天睿,天睿,齐天睿,” “是,大人,草民在此。”齐天睿这才意犹未尽的重新低头应话。 “同源的账上落有给裕安祥的三分,”方简博翻看着案上厚厚的账簿,“是利钱么?” “不是。是分红。” “这么说,裕安祥是同源的共犯,没有裕安祥的鼎力相助,同源这一回也不至于能抢下官粮?” “大人此话有失公允,裕安祥共犯收早稻不假,可同源并非因着裕安祥才能抢下官粮。朝廷拨款,官价收粮是一两二石,同源是两钱一石,不足官价的四成,若非呆傻痴蔫,农户们根本就不会把粮卖给同源。怎奈转运使韩俭行一用同源贿赂、二用官威压制,苛刻规制、极尽拖延,农户们走投无路方低价贱卖,最后连自己的口粮、衣裳都挣不下,民间更有民谣说:‘丰收年,苦力年,卖了粮食买糠皮’!官仓拖来拖去只收下不足一成,同源转手以官价卖入官仓,转手就是翻番儿的利。我裕安祥的银子不过是供他收粮周转,最后落入同源的都是户部拨下来官银。” “齐天睿!你信口雌黄!”跪在韩俭行身旁的金陵仓场监督脸色煞白,“大人!金陵官仓都是从农户手中征的粮,笔笔都有明细记载,求大人明察!” “明细记载?”齐天睿冷笑一声,又抬头向上拱手,“大人,听闻大人已经封存了我裕安祥的银库,银库四面凿穴,北库深处又专设密室,密室中所藏正是收兑进来的同源抵银。那银锭子上头都有刻章,正是今年三月初才在通县开的镇远制钱局所造。大人知道这些银子专供官中,拨出来都是军饷和户部拨款,流入民间不足月余,千里之遥,远不及江南!而同源押在我裕安祥的银子足有五万六千两,与我呈给大人早稻的账簿笔笔都能对拢,请大人明鉴!” “好,”方简博从面前“执”字签筒中抽中一签掷给堂下佩刀护卫,“去,带人把银子都抬到衙门来。” “是!” “大人!”身边一干仓场收粮的官员已噤若寒蝉、瑟瑟发抖,韩俭行却依旧满面屈辱、不忿,只道,“这半日齐天睿呈上的证据都是与同源有关,收粮压价,与仓场官员勾结;却又杜撰出背后有掌控,无凭无据就构陷下官!下官承认教子不严,纵容犬子与同源掌柜刘泰来往,可犬子并不在官中,所谓交情也不过是吃过几次酒,从不曾有利益相往!如今刘泰已死早无对证,大人案头所谓同源与下官私下走账的账簿并不能辨别真伪,不能任凭齐天睿一人之词就妄断下官!下官不服!恳请大人将下官解往京城,三司会审,以证清白!” “韩大人,韩大人,稍安勿躁,”方简博摆摆手,又转头道,“齐天睿,你有何话说?” “我无话。”齐天睿挑挑眉,“韩大人说那私账的账簿是假的,我说是真的,可刘泰供给大人的银子也不在我裕安祥存着,我自然也没有对证。只不过,草民几个月来到探得一些琐事,不知在这公堂之上能问不能问?” 方简博端起手边的茶盅,拨拨茶,看着韩俭行,“韩大人,你说呢?” “哼,”韩俭行冷笑,“只管问!老夫行端坐正,还怕一介黄口小儿不成!” 齐天睿忙拱手,含笑道,“韩大人,您在朝中是从三品官职享正三品官禄,是么?” “是。” “本朝规定,正三品月俸三十五石谷米、一百一十两银子。可对?” “对。” “这就是了,韩大人养着一房夫人,四房姨娘,一大家子一个月用这些钱虽说不宽裕,倒也殷实。更况,韩大人一向克俭,堂堂转运使府都是积攒多年才扩建至今,也不过是个七进的院落,真真是少有的廉洁。” 齐天睿十分钦佩地又拱手,韩俭行冷冷地哼了一声。 “韩大人,其实我就是想问问您从哪儿找的这几个姨娘啊?可否给小侄说个诀窍,小侄也好寻着去,像您老一样坐享齐人之福。” 一句问,问得满堂皆哑,连瘫在地上起不来的小官儿们都瞪了眼睛,韩俭行顿时大怒,“你说什么??!” “齐天睿!”方简博喝道,“混账小子,你要做什么?” “大人息怒,韩大人也息怒,”齐天睿忙赔笑,“草民并非不敬、觊觎美色,只是因着签下同源,不得不往江南各个产粮县去走了一趟,才知韩大人四位姨娘的娘家共计拥有上好良田八千余亩,房屋一千余间,各家都有当铺,古董玉器不计其数。大人啊,您的姨娘个个富可敌国啊,就您老这点子俸禄钱,不吃不喝得活八百多岁才能挣得下,真真是老王八要成精了。” “噗!” 一旁端正记录的师爷忽地失笑,堂上强屏着的官吏衙役都再忍不得,一时窃窃笑声不绝于耳。 方简博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呛了口,瞧着韩俭行脸色煞白,眼中阴冷,不待他开口,一面从“执”筒抽出令签传给衙役吩咐即刻查明,一面呵斥齐天睿,“混账小子,口不择言、藐视公堂,给我打!”从“严”筒中抽出一支黑签扔了下去,一签五板,衙役立刻摁住齐天睿,开打。 一旁的韩俭行想怒不敢怒,想争不敢争,眼睁睁看着方简博装腔作势地打齐天睿,只觉一口死血堵在心头,多少年行事谨慎,那田亩虽说分在姨娘的娘家,却都十分隐蔽并非本姓,想着就算自己有朝一日坏了事,也绝不该查到此处,怎能就让这无耻之徒给查了去??听着那慢吞吞、不着皮肉的板子落在青石地上,韩俭行只觉手脚冰凉、头发晕,事到如今,才知大限将至…… 方简博支着肘看着被摁在地上的齐家小爷,饶有兴味。自己与齐允年是同年进士,同朝为官二十栽,私交甚厚。齐允年在地方上查案展雷霆之势,方简博在京里接应,一面担惊受怕,一面处处为他周旋,心里十分佩服。一直以为齐老太爷一辈子陪王伴驾、温温和和,养得膝下一堆弱书生,能有齐允年这么个儿子算是出了奇。没想到,回到他江南老家,才见还有这么两个侄子:一个一副呆板书生模样,却是铮铮铁骨,为了黎民社稷,不惜搏命;一个是商贾玩家,却胆大心细、足智多谋,小兄弟两个竟然敢挑衅根深蒂固的江南转运使,也正因着他们辈分小、势力单薄才不曾让老狐狸起疑,成就今日瓮中捉鳖之局,齐家果然后继有人! 方简博一面庆幸一面也后怕,事关生死,韩俭行早就下了杀心,弄死这兄弟二人简直如捻死蝼蚁、易如反掌,不知两人是怎样逃过劫难,不但将信送递京城、更护着所有证据现身公堂,真真是苍天有眼…… 一堂审完,齐天睿提交的账簿与官银都被封入府衙作证;按察使陆风、俭事官齐天佑当堂释放,裕安祥与齐天睿私邸抄出的物件悉数归还,损毁折价赔偿;韩俭行被即刻递解京城交于大理寺,待证据齐聚,开三司会审;金陵仓场监督收监,仓场侍郎于潜已早一步下到各县,详查早稻谷米一案。 齐天睿作为裕安祥掌柜,为同源共犯,该收监待审。念在他护证有功,御史方简博网开一面放回家中,不日一同往京城作证。 …… 秋雨依旧,阴冷湿寒,可齐家上下却是雨水里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十天的牢狱,齐天佑瘦脱了型,伤痕累累,被抬进福鹤堂的那一刻,女人们的泪声再也止不住,连齐允寿都红了眼圈。老太太抱着孙儿大哭了一场,险些背过气去,好容易被众人劝过来,又赶紧服侍着饮下安神汤。而后都劝着要把天佑抬回房,老太太不依,非要看着给孙儿上药。 谁能拗得过?只是天佑受的是杖刑,打得都是见不得光的地方,自己早就羞得抬不起头来,可老祖母就是不依,没法子,只好把人都撵了出去,连他的亲娘阮夫人都不能在,却是不肯放开媳妇的手。老太太看着兰洙给擦身、上药,直到天佑洗干净,上好药舒舒服服地趴了,老太太接过小粥碗,亲手一口一口喂下,这才瞥一眼地下跪着的那个不省事的混账东西! 这乱糟糟的半天,齐天睿跪着连个理他的人都没有。不论大哥说什么,合府上下都认定是他捅了大篓子把哥哥给搭了进去,挨打也是为他挨的,受罪也是为他受的。在府衙公堂他能侃侃而谈,可在这福鹤堂,一个字也不敢争,只能跪着,听训。 看嫂嫂兰洙给大哥上药,扑簌簌直掉泪,一向刻板的大哥此时也顾不得了,自己疼不疼先不说,直抬手给媳妇擦泪,心疼得好似挨打的是她,要不是老太太还在跟前儿不知要做出什么来。齐天睿看着,心痒痒,想自己的丫头,丫头要是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罪,定是心疼死了,浅浅的水眸一哭,更是水波滟滟,好看得不得了,小鼻子被泪水一浸亮晶晶的,看着就想咬一口…… “混账东西!你还不知错!” 齐天睿只管想媳妇儿,老祖母说了什么也没听着,这一下又惹了老人,赶忙道,“错了,错了,老太太,孙儿知错了啊,都是我不省事连累大哥,都是我……” “你知道是你就好!你多大的能耐、多大的势力??有几个臭钱了不得你了,敢一个人去抗官府,可把这一府老小的安危放在眼里??”老太太气得发抖,“来人!请家法!到祖宗面前给我把这个不肖子打死去!” “老太太!老太太息怒……” 众人都忙劝,可谁还拦得住?齐天睿被拽到祖宗祖宗牌位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板子,虽说下手的家丁也都知道轻重,没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却是青紫淤血、肿得老高。打完了自己爬起来,也不要人扶,一步一拖、歪歪斜斜的。 看着他出来,闵夫人忙迎了过来搀住,一面掉泪,一面恨道,“不省事的东西!看看你惹的祸!” “哎呀,这是大喜事,都让你们说的还成罪过了。”齐天睿嘟囔了一句。 “哼,喜事!”能把韩俭行除掉,闵夫人心里实在是得意儿子,又看他疼也再舍不得骂,搀着他走了几步又道,“那丫头呢?私宅都抄了,她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不等着我回去?哪敢私自动地方。” 将才挨打的时候满心窝里都是丫头,想着抄家的时候定是吓着她了,又听说出这么大的事,不知道哭得怎样了,这一回去还不得抱着他再不撒手?越想齐天睿越耐不得,一身的伤、痛都恨不能即刻丢到她怀里,让她好好儿疼疼他,遂摆摆手,“我走了。” “你往哪儿去??” “回私宅!” ——   ☆、第117章 …… 齐天睿一瘸一拐往府外头去,已是傍晚时分,天也短了,出来的时候还亮着,走了这么一会子已是一片暮色,许是因着天暗,这雨也像更大了。 一路走,湿冷的雨腥气里远远地飘来了饭菜香,该是到了传晚饭的时候。一大早就上了公堂受审,齐天睿莫说是吃饭,辩得口干舌燥连口水都没喝,此刻又渴又饿,忽地想起丫头做的鸡丝汤面,香喷喷,热乎乎,他定是能吃下两大碗!不觉就抿了抿唇,脚下更快了些,可越走竟是越不利索,那伤倒不觉怎么痛,怎的这右腿越来越沉? 不得已站在廊下,将衣袍撩起来一看,暗红的血已是殷湿了裤子,齐天睿不由骂了一声:不长眼的东西!险些没把爷打废了!这显是家丁怕打得皮开肉绽,那板子就往一边歪,都打在了腿上,这可好了,还不如打屁//股!上手一抹,嘶!才觉出那尖利的痛,伤势不轻,得赶紧回去上药。 “二哥!二哥!” 齐天睿正一个人瞎琢磨,就听廊后有人叫他,听得是天悦的声音,齐天睿忙把衣袍放下往后张望,见天悦冒着雨跑了过来。 “你几时回来的?将才怎的没见你?” “那边退了堂,我得了信儿就回来了。”天悦搪塞了一句,没敢说自己想偷偷跑去公堂,被谭沐秋扣下,一时恼怒起了争执…… “哦。”齐天睿应了一声,又抬步走。今儿在福鹤堂老太太只顾了心疼大哥、训斥他,也没顾得天悦,这倒好了,否则若是知道这三孙子几日不在家也是因着给他看账本、被韩俭行满城追杀,还不得再赏他一顿板子? “二哥,你……怎样?”天悦看着他的瘸腿,蹙了眉,“疼吧?” “不妨。”齐天睿摆摆手,只管往外去。 “二哥,”天悦抬手去扶,被拨开,只得跟着问道,“你不回素芳苑上药歇着,这是要往哪儿去?” “回私宅。” 天悦闻言,眉头越紧,抬手强扶了他,将人拉住,“二哥,你这会子行动不便,先回房歇着,明儿回也不迟啊。” “不用。省得老太太看着我再惹气。” “打都打了,还能再怎么着呢?”天悦道,“老太太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明儿一早就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或者老人家原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儿不过是为的心疼大哥。走,我扶你回素芳苑歇着。” “不用。”齐天睿推开天悦的手,“回私宅自在。” “二哥!那,那先上药,上了药你再回去!” 听兄弟只管拦,齐天睿一挑眉,“浑小子,你瞎张罗什么?” “怎的了?”天悦急道,“不就是个棒伤,还非得矫情得回去嫂子给你上药?我不能上么?” 齐天睿被噎了一句,看着这么个傻兄弟,哭笑不得,“我想我媳妇儿!怎么,你也顶得?快走开!” “那你早说啊,我去给你接!” 天悦说着直直拦在了他前头,齐天睿愣了一下,眉头一蹙,眯了眼,“你这是怎的了?” “不怎的,就是看着你伤了还走什么?”嘟囔了一句,天悦扭头就走,“我去接嫂嫂,一会儿就回来!” “齐天悦。” 身后的语声不大,天悦却是僵了脚步,齐天睿笃定地站在身后,“有事儿就说,莫等事犯大了。” “……没什么事。” “那好,我走了。”齐天睿说着绕过他就往前走。 “二哥!!” 齐天睿笑了,转回头,“赶紧说。为何不想让我走啊?” 天悦看着他,咬了咬牙,“不是我不想让你走,是嫂嫂不在私宅。” “嗯?”齐天睿一愣。 “嗯,那天抄了私宅,……谭沐秋就把嫂嫂接到与乐园了。” “哦。” “二哥,”看着齐天睿的脸色,天悦小心道,“嫂嫂从小在谭沐秋身边长,你莫计较……” 齐天睿一蹙眉,“你怎的越学越没规矩了?原先他是你的师兄,如今是你的东家,又是你嫂嫂的哥哥,我都不敢叫他谭沐秋,你倒叫起来便宜。” “我……” “行了,莫再跟着我。” “二哥……” “有功夫去老太太跟前儿哄哄,也算给你哥哥我省省心!” 看他瘸着一条腿硬是迈开大步而去,天悦恨得一跺脚! …… 趴在车里,平稳的四驾马车依然颠得那伤口不时地撕裂,疼得齐天睿龇牙咧嘴,解了腰带狠狠地扎住,血沾在了手上,袍子也散开,甚是狼狈。也顾不得了,横竖也不是要见什么外人。 到了与乐园,天已全黑了,下人叫开了门,齐天睿正要下车,就听那回话的说:“我们爷回后宅了,今儿不见客。” “我不是客。”齐天睿跳下车,嘶!不觉腿就一软,强撑起来道,“跟你们爷说,我是来接人的。” “您是……二爷?” 不愧是名震江南的戏班,连传话的门人一双眼睛都似那台上起了唱腔的武生,分外地亮,不过齐天睿倒纳闷儿,在外头人们一般都喊他齐掌柜,或是七爷,少有人随着府里人唤他,这一声倒显得亲近了。遂道,“是。” “哦,二爷,”那人忙赔笑,“我们爷还说您明儿过来呢,谁曾想这会子就来了,您请。” 齐天睿跟着进了门,那传话人一把大油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一路随着走,根本不急着往里头去通禀。齐天睿心不觉就暖,谭沐秋是个处事十分冷淡之人,从不与人亲近,这么一接,看来果然是把他当自己人,从前倒是自己小人心了。 与乐园起建就是先帝御赐,遂这规模十分了得,连环九套的院子,戏院,后台,练功、起居应有尽有,正中是班主的后宅,方方正正的四合小院,没有花草,只有参天的树木,窗前一株西府海棠、两株绿萼梅,清冷却雅致,与那主人一般无二。 两边厢房一片漆黑,连盏上夜的灯都没有,只有堂屋窗上映出橘色的烛光,雨夜之中,更觉温暖。待来到廊下台阶,齐天睿候着人回禀,岂料那人竟是收了伞,轻声恭敬道,“二爷,您请。” 齐天睿虽觉唐突,见那人已然退去雨中,便罢了。拾阶而上,正待扣门,房中传来轻轻的琴音,只是一小段谱子拨弹,而后又静了下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笑了,这是丫头,谱子写好以后总会这么一小段一小段地试,并非没把握,却是要把各种弹法都要试试才肯罢休,有时自己自得其乐能折腾好久,一只谱曲衍出几个音韵版来,个个都精致。 轻轻推开门…… 房中铜炉熏得正暖,冉冉香薰,淡淡清梅,六仙桌旁一身粉嫩嫩的小薄袄儿,小脸寡瘦,烛光里依旧细滑如瓷,眉目越发精致;头上两只小揪揪挽得十分随意,碎碎的发散下来,毛绒绒,慵懒的小模样;此刻正低着头,手握羊毫,眼睫轻拢,乖乖的认真像极了素芳苑的深夜,陪在他身边一起合账…… 这一幕,朝思暮念,短短半月的光景已是熬得心苦,此刻映在眼中,焦渴难耐的相思似潮水涨起,可心里却压不下那一丝隐隐的不快,毕竟,丫头这一身打扮如此轻便,可这并不是他两个的卧房。 正欲推门抬步,忽见里间出来个人,银丝长衫,未结腰带,软软的质地掩不住那英挺的身型;袖口未结系,这一身更似将将披上,长衫翩翩如此随意。那人来到她身边落座,两臂拢着她撑在桌上,怀中人抬起头,拿起谱子给他瞧,“如何?” “嗯,一次比一次好了。” 她笑了,扭头,脸颊那么近,抬手轻轻揉他的眉心,他闭了眼任凭她摩挲,“怎的,我又皱眉了?” “没有。” “那你这是做什么?” “就喜欢这样。” “真是惯了你了。” 她抿嘴儿笑,靠在他肩头…… “啪!”雨声大依旧遮不住这一声,力道大,厚重的房门重重地摔打过去又弹了回来,一身的雨水寒气站在房中,把一屋子暖暖的暧昧彻底打碎。他脸色冷,一开口牙缝里挤出的语声却尽力克制,“丫头,回家。” 桌边人抬头看他,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现在两人眼中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惊讶,谭沐秋随即道,“你来了。” “嗯。” 齐天睿粗声应了声,目光死死盯着那软软的小袄儿,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弄琴谱,他这么一身的狼狈,莫说是见了心疼,此刻她竟是连起身迎他的意思都没有,纤瘦的小手握了细细的羊毫蘸在笔洗里,不紧不慢的。这几日想她想得心都疼,此刻那一腔的热忽地就蹿成了火,他强压了声道,“丫头!” 她停了手,目光锁在那滴水的笔尖,眉目如此清淡。房门大敞,外头的雨水不停地潲进来,房中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湿冷的雨汽一点点侵蚀房中的温暖…… “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身边人轻声一句,眼见那浅浅的琥珀慢慢地泛了红,泪水似蒸起的雾气模糊了清凌的眸底,泪珠儿聚在眼睑边,似落非落,烛光里,那么亮;唇微微发颤,透出青白的颜色,小模样那么心酸,那么无助,垂了肩,连那粉嫩的小袄都裹不住周身凄凉的颜色…… 齐天睿看得不觉心一紧,也顾不得将才的怒气,忙拖着腿走到她身边,俯身道,“丫头,这是怎的了?你怎么哭了?” “天睿,”一旁的谭沐秋开口道,“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我……”齐天睿蹙了蹙眉,“你说吧。” “不要……”她终是开了口,唇轻轻一动,泪珠儿便滑了下来,“还是我说。” “丫头你说,我听着呢。” 他抬手想给她擦泪,被她轻轻挡开,近近的,四目相接,“我……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嗯?你说什么?” “我实在……受不得了……” “出什么事了?”小声儿含着泪,喃喃地,难以启齿的沙哑,齐天睿听着只觉心疼,忙道,“跟相公说,太太又欺负你了?啊?丫头?” 她摇摇头,“不是……是我心烦,睡不着,也吃不下……” “莫怕,是为夫的不是,早该请大夫给你瞧瞧,”齐天睿说着伸手去握她,“走,咱们回家,明儿就请……” 不待他靠近,她手臂滑下了桌面,掩了衣袖,“不用请,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里……”微微侧脸瞥了身边人一眼,“是因为……见不着他,总也见不着……” 这一瞥,瞥得她的语声儿更低,更软,瞥得齐天睿心底忽地一股寒气升起,不详之感仿佛一只枯干的手狠狠握了一把那虚空的肠胃,痉挛一般的痛,吓得他赶紧往下压,急道,“丫头!我没有不许你见他,你想哥哥,明儿咱们接兄长到私宅来住,一个屋檐下,你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如何?” “可我……不想像从前一样……”她抬手抹去腮边的泪珠,“我想与他,从此朝夕相伴。” “……你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她终是又哭了,看着他泪水再也止不住,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娘亲走后……我天天哭,觉得这世上再也无望,抱着娘临终的遗嘱,像是救命的稻草,一心就想快点长大,嫁给你,像是嫁了你就能圆了娘的心事,就能见到娘……一纸婚书,成了执念,却不知道那疼我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以为,嫁过来,就能忘了他,可是……一天,又一天,日思夜想,煎熬不住,我才知道……” “闭嘴!!” 一声大喝,喝得他撕心裂肺!屋外狂风大作,打在屋顶却压不住房中的惊乍,雨声冲进来,吹得房中帐帘飘起,萧瑟的秋完全侵占了,摔打着桌边冰冷的三个人…… “大哥……”强压的语声压不住的颤抖,一身虚空,额头挣汗,他双臂撑着桌面,看向谭沐秋,“我再尊你一声大哥,告诉我,今儿这一出儿究竟是为何?究竟出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不论什么事,我都扛得住,大哥……” “你不要为难他!”泪水中的她挺了身子挡在谭沐秋面前,“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伤了他,如今是我放不下他,是我缠着他……” “你闭嘴!”她软软的语声此刻入耳都似那一夜扎在手背的银针,字字戳在最痛之处,痛得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乞求的目光只向谭沐秋,“大哥……” 一个泪水涟涟,一个烧红了眼睛;一个在搏自己命里最后一点气息,一个伤到极致,气疯了,最后一丝神智都寄托他的一句应答上……谭沐秋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攥着拳,笃定的心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从头到尾的合计,他从未犹豫,不论她想怎样,他都能做得到,人前做戏也好,背负骂名也罢,帮她圆了最后的心事也是他在这尘世上唯一的念想。原本也恨,恨齐天睿这不知体谅的东西为了自己一时欢愉害她白白赔上了几年的性命,可此刻看着他,显是支撑不住,公堂之上四两拨千斤的魄力都似烟消云散,他像被突然推下悬崖的一只猛兽,尖牙利爪都没了,只悬了一只手臂,苦苦相问…… 该不该……把他彻底推下去……想起叶从夕的话,说此事该他来做,可怎能让天睿一夜之间丢了妻,又丢了兄长?一个一样要失了心爱之人,却还忘不了自己是义兄要护着他。齐天睿,应有尽有,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人疼他,可晓初已然是燃到了尽头…… 谭沐秋慢慢放开了拳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天睿,求你成全我们。” 直直坠落崖底,摔得他筋骨尽碎!痛得他站立不住,人往后仰去,一个踉跄撞在高几上,大青花瓷瓶重重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那碎裂砸在她心头,心里难承,眼看着她脸色煞白、人往下软,谭沐秋赶紧接住,一把揽过来将她抱在怀中。 “放手!谭沐秋!!” 挣了血的眼睛即刻疯狂,他咆哮,被撕去了心肺的野兽一般…… “齐天睿,你是个明白人,她心已不在,如何强求?可怜她当年思母心切方诺下婚约,如今……” “她是我的妻,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要什么心,我只要人!!我不管她是为何嫁的我,她就是一尊泥塑,也是我的!!” “可你也已经休了她了。” “你说什么??!” 谭沐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在了桌上,“你给她的休书!” 齐天睿拖着腿忙扑过来,打开看,充血的眼睛突然放光,欣喜若狂,“原来如此!为的是这个??”他立刻俯身在她身边,单膝着地,被腰带扎紧的伤口挣出血,慢慢地流,染红了膝头,染红整个裤脚,他不觉,只管语无伦次,“丫头!丫头,你看看,你看看这日子,这是老太太生辰前两日,我,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休妻?丫头,是因为上一辈人多少年前的恩怨太太始终放不下,我为了安抚她,才写下的休书。实则,根本,根本就无用!我早就后悔不该写下……丫头,你知道相公多疼你,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得,我怎么舍得休了你?……丫头,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自以为是做下蠢事,伤着了我的丫头了,啊?都是我的错,回家,你怎么罚我都行,丫头,你说,你说怎么罚?我都行!不让亲近,不理我,不见我,一个月,两个月,丫头,行不行?丫头……” “我知道……” 她开口,气息弱的几是不闻,他急急的慌乱中根本没听明白,“嗯?” “我知道这休书是用来哄太太的。” 他忙赔笑,“是,是,我的丫头最聪明,可不管怎样,此事就是不妥!明儿我就去找太太,丫头是我的妻,今生今世,我绝不悔!” “可我的心,与此无关。”说着,她似累了,软软地埋进谭沐秋怀中,“今生,我只想与他……相守。” “丫头……丫头!” 他急得握住她的手就要怀里拽,眼看着她唇泛青,早已不支,谭沐秋厉声道,“齐天睿!你放过她,行不行?!” “我放过她?她是我的妻!!生是我齐天睿的人,死也是我齐天睿的鬼!!” 他气疯了,握着她就要用力往起拖,冷不防,谭沐秋一拳打了过来!习武之人力道狠,那早就空乏之身子哪里扛得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莫再过来,当心伤了你自己!” 齐天睿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狠道,“我今儿一定要带她走!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敢留我一口气,我绝不会放过你!!” “好!!既如此,我不如今儿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也了了晓初这番心思!” 谭沐秋气得脸色发白,起身就要过去,被莞初拉住,只见她俯身捡起一片碎青花,搁在了细嫩的腕口,“行,我不跟他了。可我要回去,不能够了……” 眼看着鲜红的血滴殷在那雪白的肌肤上,齐天睿脑子嗡地一声,“住手……住手!!” …… 夜静,只有风雨肆虐,房中一片狼藉,不及此情此景万分之一的碎裂…… 齐天睿拖着腿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支小羊毫,蘸蘸墨,落笔…… 双手捧起那湿墨的纸,他轻轻吹了吹,来到她身边,“丫头……” 她抬起头,看着这双浅浅的琥珀像那一日初揭了盖头…… 充血的眼中忽地酸楚,泪涌上来,他死死咬了牙,“我不知道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我告诉你,我不信。能想出这么狠的招来伤我,才见你我恩爱一场……为了你,我的心都碎了……可我齐天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此一次!!” 他噙在眼中的泪,比这一字一句更似尖刀戳在她心头,早已无力,苍白的人似一片薄纸,飘摇前最后的支撑…… “拿着,这个,才是我给你的休书。” 颤抖的双手接过,她想冷冷地道声谢,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抬手,从她领口牵出那条银链子,轻轻一挣,那细薄的链子便断在手心,“你记住,往后不管是何因由,天塌地陷,我也绝不许你回头!” 他一回手,将那链子扔进了铜炉,转身大步离去…… 风雨遮掩了他最后的痕迹,她扑到了铜炉边,伸手去够那链子…… “晓初!放手!!快放手!!” 链子紧紧握在手中,滚烫的伤痕,深深的印记……   ☆、第118章 …… 深秋时节,煦暖江南亦经不得冬日//逼近,郁郁葱葱的绿终究黯淡下来;偶或连几日阴雨,常不成气候,却是淅淅沥沥笼出一片雾气蒙蒙,阴寒湿重,叶子尚不及枯去就落了下来,湿漉漉地铺在脚下…… 一天阴雨,辨不得日头,未及傍晚便掌了灯,烛光映着外头的光亮照得乌突突的。铜炉烧得热,偶尔有噼啪的声响,高几上流淌着清清梅香的熏雾,淡去了雨湿气,房中干燥温暖。 谭沐秋坐在桌旁,小心地调制着烫伤药,目光不时地看向不远处靠卧在暖榻上的人。两只眼睛看着窗外,许久,她都没有动一下。自从她住进来,时不时就要开门出去看,怕她着凉感风寒,谭沐秋着人全部换了玻璃窗,这才算安稳,却是从此喜欢坐在窗下,数那西府海棠的叶子一片片落尽,看那梅枝上一点点透出花芽。可谭沐秋觉着,很多时候,她只是在看那玻璃,这奢侈的东西…… 烛灯映照过去,把那张寡瘦的小脸映在窗上,浅浅的眸不觉伤心,只是有些发怔。谭沐秋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夜,小夫妻俩断了个干净,虽是刻意的结果,却不曾料到齐天睿的狠绝。他走了,走的恩断义绝;她连着几日昏昏沉沉,一封休书,一条断开的链子,如同她残留的性命一般,再也寻不到一丝与他的瓜葛;喃喃的梦中,她像高热的小儿不停地呓语,急急地,仿佛憋闷在心里的话都要说出来,却没有一个字能让人听得真切,也或者,能听得懂的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守在身边,强着给她灌汤、灌药,谭沐秋心痛难当。天生一朵折径的小花,老天又偏偏弄人,让这不完整生得如此精致、玲珑剔透……该有人来疼她,暖着这颗孱弱的心多看些尘世的风景,却如今,白白添了一场相思,一场心病。 谭沐秋忽地觉得这一番计较太过荒唐!为了他,她几是瞬间就搭上了性命;而他,伤到极致,便只顾了自己的尊严,在她面前亲笔落下休书,把他的痛一字一句说出口,撕裂她的心肠…… 她昏昏不醒之时,谭沐秋几次想要冲到齐府狠狠地揍他一顿,告诉他一切的因由!让他知道他那一点儿女情长、那一点男人的颜面,在慢慢消失的她面前多么微不足道;为了他,她枉顾贞洁与性命,他却不能让她安稳地离去…… 几日后清醒过来,人像霜打的荷叶,蜷缩着,瑟瑟的模样。该让她好好地哭一场,可是没有,泪水像是早就化成那喋喋不休的呓语流干净,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抬眼看,就会带着笑。许是终究遂了心愿,她比之前计较之时安静了许多,日里、夜里都会抚琴、写谱,那谱曲,脱开了曾经的欢快、清灵,从未有过的女儿心思,点点滴滴,刻骨铭心;落在琴弦上,相思不尽,都是他…… 累了,就会坐在窗边看着外头,手中是那封从不离身的休书…… 谭沐秋端着药走到暖榻旁坐下//身,轻轻托起那只裹着药棉的小手,小心地打开。燎起的水泡已经瘪了下去,红肿却迟迟不能褪去。谭沐秋不觉蹙紧了眉,不知齐天睿究竟有多恨,扯断那条链子都不够竟是又扔进了炉中。 岂料一个恨,一个更狠,竟是徒手伸入炉火中捡了出来紧紧握住,雪白的小手上瞬间就烫起一圈的泡,滋滋的,像是平日烤架上的肉冒起油,看得人心惊肉跳,可那张小脸却平静如初,浅浅的水眸清凉凉的,似根本不觉得痛。怎么劝都不肯放手,直到整个链子冷去,狰狞的伤印出链子花瓣的形状,她似被发配的罪人,清晰地烙上了他的痕迹…… 用盐水轻轻擦洗,那腥红的血肉看得谭沐秋心颤,小心翼翼地吹着,他问,“疼么?” 她低着头出神地看着他敷药,好半天才哑着小声儿道,“不疼。” “伤好得慢,不疼也不能老拨弄琴弦,要静养。” “嗯。” 她应得很乖,像每次劝她吃饭、吃药一样,她都回应,可身子却日渐消瘦,那琴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时候长…… “哥,” “嗯,” “北边……这个时候已经很冷了吧?” 谭沐秋抬眼看了她一眼,“嗯,再有几日就要下雪了。” “雪比这边大吧?金陵难得一年有雪,也就是薄薄的一层,日头一出来就化了,不剩什么。北边的雪很大吧?会不会……路很滑?山里不好走……” 怔怔的目光,喃喃的语声,这些日子难得她说这么多的话,说这天气。可谭沐秋知道,她曾经去过北方,见过北方的雪,只是没有见过京城的雪……那天府衙过了堂,三日后齐天睿随御史方简博去了京城,证三司会审,这一去已是月余。每天她数着窗前江南的树,心里牵挂的却是千里之外的风雪…… “你放心吧,他伤了腿不能骑马,是坐车去的。更况,天悦说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一句应又让她安静下来,寡薄的小脸越发落寞。那天他走后,她原本只握着那链子发呆,忽地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迹,人一下子就慌了,哥!这不是我的血,这,这是哪儿来的??你,你把他打出血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她失魂落魄,谭沐秋也心惊,忙着人去打听才得知齐天睿挨了杖刑,话一传回来,紧绷的精神一下崩溃,她昏迷过去…… “我……我不是……” “在我跟前儿还遮掩什么?想他就好好儿地想。” 她像做了错事被抓了正着,讪讪地笑笑,越发低了头。 “晓初,”看着她的模样,谭沐秋长长叹了口气,“哥原本就不赞成你这么做,明知他放不下你,还这么伤他。伤了他,你也疼。何苦来?” “他生气。休了我……就走了……”低头,那休书她每天都要看,一遍又一遍,这是最后一次,她的名字边上有他…… “他是气糊涂了,出了门就得后悔。” 闻言,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难得地屏出小小的涡儿,笑了,“他记仇,是个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就回不来了。” “旁的倒罢了,总有一日他会知道你……那个时候,你让他怎么活?” 她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搁下就搁下了,再痛……也不会再捡起来。”说着,那浅浅的水眸看着谭沐秋,“我是担心,他会伤着你……” “不会。你在我身边,他怎么舍得。”谭沐秋宽慰道,“天睿许是恨,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你看,天悦这几日常过来练功,若是他想动我谭家班,怎会让自己的兄弟沾惹。” “……嗯,”莞初点点头,轻轻抿了抿唇,又道,“哥,若是日后……他真的与你计较,你莫……莫与他争,莫要……惊动什么人。他许只是一时急恼,你去找叶先生,叶先生的话他能听。” 斟词酌句,她求得小心翼翼,那小心眼儿是怕她走后,她那个狠角色的相公一旦与他争起来,就是连根拔起的祸事,会逼得他不得不动用自己的挚友,到那时难免会伤着她的相公,可怎么好……看着那忧心的小模样,谭沐秋唇边难得抿出个笑,十分宽和,“你放心吧,我答应你,若是有一天天睿来寻仇,我赔上谭家班,远走他乡,也绝不会伤他。” “哥……”她轻轻唤了一声,清凌的琥珀悄悄地泛了红,“都是我不省事,连累你……” 心底涌上一股酸楚,大手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莫胡说,哥今生有你,就是老天留给我最后的怜悯。” 软软地靠在那结实的胸膛,看着玻璃窗上凝下白雾的雨汽,映出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她喃喃道,“哥,再给我讲讲,那天,他在公堂上是怎样的?” “好。” 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次她都听得津津有味,问了又问,直到最后,怔怔地出神,良久…… …… 江南官商勾结强抢官仓、克扣民生一案在京城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定下铁案,依先皇留下的遗训:“为惜民命,犯官吏贪赃满六十两者,一律处死,绝不宽贷!”韩俭行并江南一府十三县的仓官,当堂画押削职,斩立决;连坐三族,男充军,女为婢,抄没全部家产! 此案由大理寺卿主审,得首辅庞德佑亲自过问,嘱意赏罚分明。按察使陆风、俭事官齐天佑冒死护卫官仓有功,念陆风年事已高,准其告老还乡,奖半俸致仕,另赏银千两、良田百亩;齐天佑,连升两级,接陆风之职任金陵按察使;齐天睿,一介商贾,以身家搏命赈救黎民,难能可贵,同源除官仓追粮外,所有收入并粮仓归入齐天睿名下,另赏银千两,良田百亩。 案子一定,快马回报金陵。待到齐天睿从京城回来,齐家已是重立门庭,在“翰林,齐府”的灯笼边上另悬挂了两盏标记崭新的“按察使府”。金陵按察使已官至从三品,本该另设府邸,可齐天佑以侍奉高堂为由婉拒,依旧居于齐府,老翰林府终是旧貌换新颜,成了金陵按察使府。 近日阴雨连绵,可齐府上下是掩不住的热闹喜庆。这一桩案子,齐天佑虽是险些赔上性命,却是有惊无险,只受了些皮肉之苦,如今连跳两级,几十年的仕途一朝走通,老太太高兴得直呼祖宗庇佑,未等得齐天睿,家里已是热闹了几日,待到他回来,帖子下给了至亲好友,齐府大宴宾客,名头是为的给两个孙儿除晦气、保平安。 夜幕降临,酒至酣处,府中到处张灯结彩,雨水已经住了,水上腾起湿湿的雾气,水廊桥上又是九曲十八弯的彩灯阵,朦朦雨雾中,幻若仙境。 东院堂上的戏将将开锣,闵夫人便起身告辞,老太太体念她因着阜济钱府被抄,妹妹至今还在狱中没有解出来,心思难免沉重,许她早早退席。齐天睿见状便也跟着一道送回西院。 闵夫人原本想跟儿子好好儿合计合计拿银子打点赎出钱夫人,可见他实在是没精神,一句应不得一句,便只得罢了,又问今儿这么大的场面为何这媳妇竟是不露面、只在老太太跟前儿托病?不问还好,这一问,他摆摆手,一个字不说,起身就走了,落得闵夫人一个人,好不尴尬。 从谨仁堂出来拐上通往花园的甬道,那满府的灯笼、喜庆终是落在了身后。走进半开的月亮门,竹影丛丛,湿冷的雨汽中嗅到那残存的淡淡竹叶香…… 已是入冬,老叶枯去,新叶依旧,拢结起来遮漫着甬道,齐天睿站在其中,看不到前头的路,一时迈不开步,就这么站着,黑暗中,也似一根孤零零、冷雨中的竹…… 站了一会儿,抬起脚抵在竹干上轻轻一震,竹叶上蓄满的雨水便纷纷打落,耳中恍惚听到那惊叫的小声儿,刺入心中,一颤,轻轻闭了眼睛,那只落汤的小鸡就在眼前,一双清澈的琥珀瞪得圆圆的,气鼓鼓的小模样…… 嘴角边不觉就有了笑意,陈酿老酒烧灼着空空的肠胃,几是站立不住,睁开眼睛,那娇娇的小声儿一倏尔就不见了,只有黑暗…… 他抬起脚又一下,雨水打落下来,那声音复起,在他耳边,在他怀里…… “你,你欺负我了!” “你让我欺负一下!” “你今儿不踹,我不依!” 一下又一下,应着那霸道的小声儿,整个竹林都在震颤,冷雨纷纷摔打在身上,湿透了衣袍,直到那竹子咔嚓一声断裂,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腿上一阵尖利的刺痛,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长长嘘了口气…… 一路千里,快马加鞭,心急火燎,待到进了金陵才知没了方向,匆匆归来,为谁而来,只有腿上钻心的痛……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靠在竹杆上,浑身虚乏…… …… “二哥,二哥!” 黑暗中,齐天睿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被拍着手臂叫了好半天,他才哑着声应道,“……嗯,” “你怎的在这儿坐着?看看都湿透了,快起来!”天悦架了胳膊将地上的人拖了起来,“二哥,腿还疼么?能不能走?” “不妨。”说着,齐天睿推开他的手,“你做什么来了?” “哦,前头开戏了,你这半天不回去,老太太让我来瞧瞧。” “我没事,就是累了。你去吧。” 说着齐天睿迈步离开,看他拖着一条腿,显是不支,天悦忙一步赶上,扶了他,“那我也不过去了,咱俩说说话。” “嗯。” 兄弟二人搀扶着回到素芳苑,院门一闭,一府的喜庆便都隔在了门外。一片漆黑的小院,一丝热气都没有,天悦不觉心凉,二哥上京前把素芳苑的人都撤回了私宅,昔日最惹人艳羡的赏花楼,一夜之间似风雨席卷,人去楼空…… 拾阶而上,老旧的木头吱嘎作响,一拖一步,一步一停,短短的木梯,每一阶,踩下去都像能引出楼上的琴音,飘飘渺渺,山林小鸟…… 天悦跟在后面,不敢追,待到推开房门,窗子没关严,冷风阵阵,吹得帐帘呼呼地卷起、打落,鬼魅一般;房中没有炉子,没有火烛,与外头一样的湿冷,天悦蹙了蹙眉,“二哥,这如何歇得?不如到我房里去?” 齐天睿没有应,走到桌边擦亮了火石,残留的半支小烛挣了好半天才竖起了捻儿,勉强映出一小圈光亮。天悦忙去关上了窗,回头,见齐天睿在桌旁怎么都摆不好他的腿,干脆拔拉开圆凳,席地而坐。 “二哥……” “天悦,那柜子里有一壶酒,你去拿来,陪哥哥喝两盅。” “哦。”天悦取了酒来,“我去吩咐叫两个小菜上来……” 齐天睿一把拽过,一仰脖子灌下一口,冷酒冲入肠胃,一刻冰凉,一刻就似火烧,烧得他心肺炸,那揪心的痛便似放缓了些,轻轻嘘了口气…… 天悦挨着他坐下,昏暗中,浓浓的酒气…… “二哥,” “嗯,” “你跟老太太说嫂嫂在私宅,可她其实……”天悦悄悄瞥了他一眼,“你们两个吵架了?” 屈膝支着肘,他手中的酒壶晃晃悠悠的,手颤抖,似控制不住,摆两下,凑到唇边抿一口…… “这么久了,再有什么你俩也该气够了吧?怎么还不把嫂嫂接回来?”天悦说着皱了眉,“二哥,你与嫂嫂虽是夫妻,时候倒短。四年前,我初进宁府就认识她,她从小没了娘,家里又不宽裕,说是小姐,其实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做针线,做吃的,每天都忙。天生的音律,连师傅都不及她,她的谱子,字字千金。如此才华,皆因是个女子才埋没在后宅庭院之中。可不瞒你说,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待见她的,乖巧通透,比那富贵人家的娇惯小姐不知强了多少。我早早儿地就知道她将来是我二嫂,还暗自替你高兴,可谁知,嫁过来,你就把她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婶子……婶子天天地让她跪着,她也都受得,从未埋怨一个字!” 天悦越说越恼,“嫂嫂自己过得苦,还为我分忧解愁,劝我莫要逞强、答应要帮着我。可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你对她怎样,她竟是恼了,不许我说一个字你的不是。那天在酒楼,我以为你总算动心要疼她,谁知竟是昙花一现!二哥,我知道……你在外头有知己,人各有志,你不喜欢她、不疼她也罢,何必如此对她?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她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知交,我见不得她受苦!这一回师兄接了她走,可能是惹着你了,可他们只是兄妹,若当真有私情,以师兄的性情,怎会舍得让她嫁给你?二哥,嫂嫂绝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莫倚着这个冷落她、欺负她。这么久不接她回来,她都瘦多了……” “你见着她了?” 低沉的声音,烈酒烧灼的嘶哑…… “嗯?”天悦正一个人忿忿不平,忽地被插了一句,愣了一下方应道,“哦,这些时一直没见着,昨儿是师兄的场子,她来前头给他画脸,我见着了。想跟她说句话来着,没得着。” “她穿的什么衣裳?” “什么?”天悦一下没明白,“衣裳?哦,就是女孩儿家的衣裙,”想了想又道,“不过,不是平日在府里的打扮,倒像是原先在宁府做的模样。” “什么颜色?” 身边人一身的酒气,眼睛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子,不知是酒还是乏,一片红丝…… “是旧衣裳,嫩荷蕊的颜色……” 他垂了头,搭在手臂上,沉得仿佛自己都托不动,手中的酒壶颤颤巍巍,冷酒与空腹纠缠,他似雨中摔打的冷竹,瑟瑟的…… 天悦的心似被什么狠狠攥了一把,忽地明白了什么,“二哥,你……” 他在哆嗦,死死攥着酒壶却抬不起头,脖颈弯得,像是千斤重压……天悦一时屏了气,再不敢吐一个字…… …… 夜深了,天悦架起浑身瘫软的人,走进帐中,不待他放,那人已是整个扑向床上。天悦候了半天,再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帐帘,悄悄离去…… 窗外起了风,枇杷叶忽忽悠悠敲打着窗棱,夜静,静得只有梦和心思,肆无忌惮…… “相公,相公,你说,我好看不好看?” “相公,相公……” …… “丫头……丫头……丫头回来,丫头,是为夫的错!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丫头!!” 嘶!指尖传来钻心的痛,他猛地惊醒! 漆黑的夜将人包裹,辨不清哪边是梦哪边是真,慢慢抬起手,指尖竟是殷出了血珠。他一愣,一把掀开那小软枕,小小的银针包…… 他怔怔地看着,笑了,“坏丫头。” 捡起那小包放在枕边,他依旧趴了,亲亲贴着脸颊,重入梦中…… 大红的喜帐,大红的龙凤烛,她俯身过来,慢慢挪到他身边,银针刺入,他不知觉就幻若迷离,眼中模糊,最后,满眼都使她紧张的小模样…… 滚烫的泪,悄悄滑落,浸湿了小布包,突出那尖尖的针刺……   ☆、第119章 …… 入了冬的天气虽是依然湿润,雨水倒少了许多,只是一夜一夜的风刮起来就不肯停歇,呼啸的黑暗中,若是不能入眠,便挡不住心思难缠…… 连着几夜,谭沐秋听那帐中好是安静,再不闻梦中呓语与惊悸,她睡得越来越少了。这些时,他都不忍心再劝药,毕竟饭还没有药吃得多,如何扛得住?过两天,天悦就要正式登台,她整日伏案赶着给他改谱子,原本早已定下的戏谱都要重新斟酌,改了又改,忙得头都不抬,莫说是看着窗外出神,就连曾经那相思无尽的琴谱都不再碰。 休书、链子、齐天睿,仿佛一夜之间都与她没了瓜葛,她的思念似已走到了尽头,也或者,再也难承…… 谭沐秋看在眼中,焦急不安,她像是有意在耗自己,等不得那最后的时刻。今日一早起来,将将披衣裳就咳了血,她悄悄把帕子往袖子里掩,若非他练功回来撞个正着就又被她遮掩过去,她忙赔笑,看那神色这早已不是头一次。他再不能依,忙着人去叶府请大夫。 此刻候在外头,谭沐秋紧锁着眉头,只觉心沉,其实根本无需大夫出来跟他说结果,不会有好信儿,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究竟有多坏…… “谭兄,” 正出神,卧房门轻轻打开走出一个人,谭沐秋忙拱手,“叶先生,” 两人相视,未待再言语,叶从夕抬手示意,谭沐秋忙点头,随了他一道出到外头廊下。两人站定,看着眼前空空的院落,早起哑了势头的风刺啦啦地卷着地上残叶,残留着一夜呼啸的寒意…… “还有多久?”良久,谭沐秋问。 “大夫还在诊脉,依我看,她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叶从夕的语声很淡,淡得似他一身清冷的衣衫,似这面前无形无影的风,却不知为何听起来比那撕心裂肺的呼喊还要痛,这预料之中的答案似一把冰冷的刀戳进谭沐秋的心里,疼得他攥紧了拳,一口气都不敢呼出来…… “谭兄,时日不多了,不能再整日把她圈在这四方的院落中。” “你是说……” “我曾答应带她看看我写给她的那些曲词究竟在何处,谭兄,你也知道莞儿喜欢山水,喜欢听泉,从前总是顾忌太多,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如今……果然到了这最后的时日,何不遂了她的心愿?” 谭沐秋轻轻叹了口气,“是。可她早已不是宁府后宅那个小丫头了,心中所爱亦早已不是山水……只要他还在金陵,她就不会离开半步。” 叶从夕闻言蹙了眉,“谭兄,这也正是我想与你商量的。天睿他,至今不曾来找过我。” “哦?”谭沐秋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有知会你一声?” “没有。”叶从夕摇了摇头,“非但如此,我往齐府赴宴,合府上下皆是喜庆,提起西院的二爷二奶奶亦似平常。休妻一事,他根本连府里都没有知会。” “这么说,他已经后悔了。” 叶从夕未置可否,只道,“天睿行事向来利落,他可以出尔反尔,却绝不会拖泥带水。若是此事果然如我们所见,他恩断义绝,该是即刻回府通禀,随后知会粼里岳家,上府衙办好公文,休妻一事才能最后了结。若说之前是因为案子未结抽不了身,如今他从京城回来已好些日子了,人却似藏了起来,谁也不见。说不通了。” 谭沐秋闻言,思忖片刻方道,“当时他与晓初争执,气极了说了不少狠话,不过,最后写下休书时倒似极清醒,说他不信,只说晓初是成心伤他,背后必有隐衷。这些时,会不会是他在打探这隐衷,待打听清楚好对症下药?” 叶从夕轻轻吁了口气,“谭兄,时日短,你尚不解天睿。他是个极聪明又果断之人,再大的事,也不会拖这么久没有主意。更况,休书已写,莞儿也搬出了家门,此事哪里还遮掩得了?暴露在众人面前就是一时三刻之事,到时候多方质问、宁家与齐府的纠葛,谁是谁非,必是难缠,依着他的性子该早有应对才是,却是迟迟没有。你说他要对症下药,可莞儿的隐衷并不难打听,可见,他根本就没有去打听。那日我在宴上见他,将将从京城回来,满面疲惫,连句完整的话他都应不得。我想邀他往我府上去,他不肯,甚而连一盅茶的功夫都不肯给我,也道不出因由。” 想起那天相见,他始终低着头,眼前只有那一盅酒,再不见那玩世不恭的坏笑,连场面上应酬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目光怔,满眼的喜庆逼得他皱眉,多一眼都受不得;审结了案子,似卸下千金重担,再不遮掩,疲惫至极,人都站不直…… 多少年的兄弟情义却不能明言,叶从夕只觉心沉难当,叹道,“这么些年,他经风历雨,能屈能伸,从未折下脊梁、像今日这么不知应对。当年身负重伤又倾家荡产,都不曾见他如此软弱。” 叶从夕一番话说得谭沐秋心中也生了顾忌,“那……此事依你之见呢?” “谭兄,你我都低估天睿此番的情意了。你说他当时说不信,依我看,莞儿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信了,信得如此彻底,平日的精明与计较在她面前都没了用武之地,不知防备才痛得没了把握。总以为是两情相悦,岂料是他自己一腔热血,倒了个干净。如今万般舍不得,又不知该如何横刀夺爱,这一回,他败得彻底,救不了自己了……” “这可如何是好?”谭沐秋更紧了眉头,“原本我以为天睿是个狠角色,半年不过的夫妻怎能承得红杏出墙?即便就是不舍,也绝不会再回头,从此不闻不问,两厢利落。若果真如你所言,他这么放不下,定由不得自己就要来打听她的消息。” 叶从夕轻轻点了点头,“待到那一日……天睿一定会得着消息,到时候,你我,如何交代?” “叶先生的意思是……” “告诉他吧。”叶从夕深深吸了口气,冬日阴冷,透彻心肺……“天睿十几岁离家,再无家。好容易得着可心人,哪怕就是痛不欲生,也必是想守着她到最后一刻。” “不行!”谭沐秋断然而拒,咬了咬牙,“晓初好容易不再看那封休书,如今日子淡,人倒平静。我也知道她是在耗自己,可你也瞧见了,她撑不住了……你若是告诉天睿,他一回头,得知那病因必是一场撕心裂肺!我怕,他回头之日就是她的殒命之时……” 原本还有数年芳华,如今只有不足三个月,早已知道的结果,反反复复在心中打磨,却每每提及,那尖利的痛从未有一丝一毫钝去,一日一夜地逼近,又生了难耐的恐惧,谭沐秋的话正中叶从夕的心怀,痛不可挡!怎能不恨?他也恨,恨齐天睿出尔反尔,恨他只顾自己,可此刻想着那颓丧之人始终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他的痛,恐是他们不能及之万一…… “谭兄,三思啊,又到了年底结账的时候,天睿很快就要往西北去,这一走,说不定……待他回来,如何受得?谭兄……” “叶先生,”谭沐秋打断,“你怜惜兄弟,我感同身受。可我不能应下!问问你我,当初是为何答应晓初要助她行事?她是怕天睿看着她走,会像她爹爹一样从此一蹶不振,以前我不以为然,可依你今日所说,他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晓初虑得是。” “天睿终究会知道!” “可她不知道!” 冷风劲,把两人忽地提高的语声吹得支离破碎…… “如今,她身子不支,心却静。你想遂她临终所愿,她所愿就是天睿恨她、再不回头,已然过自己的日子去。不如,就让她这么以为,安然而去……” 良久,叶从夕道,“谭兄,天睿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 …… 秦淮河上从来都是琴音缭绕,香风旖//旎;静似湖面,悠悠漾着十里画舫,姹紫嫣红;待到水流出金陵城,夹在山间,起伏不平,将才还缠着红男绿女、耳鬓厮磨,这一刻便是滔滔水流,拍打着乱石狰狞…… 山头上,树木稀疏,挡不住呼呼的北风,吹得乱石丛发出诡异的声响,似有哨鸣,阵阵阴森…… 荒凉处,一座石堆的孤坟,坟头矮小,若非那薄薄的墓牌竖立,几是隐在石岗中不得见。坟前的女子,一身缟素,双目痴怔,泪早已哭干,只是看着墓牌上的字,枯坐…… 齐天睿站在身后,任斗篷被风吹起,吹透了单薄的衣袍,浑身冰凉。眼前是一个时辰动都不曾动的画面,墓牌与孝服;耳中是河水怒吼,一刻不停,任是他拧紧了眉,也聚不起那散得四处飘渺的心神,头疼欲裂…… 柳眉到底还是死了,进入韩府不足月余,就被当家奶奶给“照应”得身下血,血流不止,最后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死不瞑目。说是最后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冷了一天一夜才被韩荣德发现,吓得疯叫,高热不止。 韩家倒了,韩荣德充了军,文怡做了官婢,却这一切都似来得太晚,又恰恰只晚了那么一点点,足以吞没了她多年卖笑的积攒,枉了她的性命…… 心思钝,一声叹息都不曾有,齐天睿只在风中站着。 暮□□临,风更大了,这才迈开僵硬的腿走到坟前,俯身,“来,起来。” 坟前的人似单薄的纸塑,风都要吹起,又一动不动。齐天睿伸手将她拖了起来,“该回去了。” 僵直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脸上,日思夜想,短短半年,夺去了她的心魂,此刻再见,他浓眉紧锁,脸庞消瘦,那曾经霸道张扬的棱角只觉寡薄,枯涩的眼中又有了泪,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道往山下去,她的脚步慢,他也拖得沉,一句话没有,只这么走着。她原本伤心欲绝,此刻破碎的心忽地挣出一丝念,只望日头就这么挂在山头,山路就这么没了尽头…… “多谢你今日能来,送她最后一程。” 山脚临别,千落福身谢过。 “嗯。” 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欲上马,又转回身,“你这是要回哪儿去?” “金陵。” “嗯。” 看着他扬鞭绝尘而去,千落怔怔的,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如此颓丧?是有什么难处,还是……她出事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金陵,守着你…… …… 回到府中早已过了晚饭时分,走了一整天,本该去福鹤堂给老太太问个安,此刻齐天睿却觉得腿有千斤重,浑身乏累,谁也不想见,径直往素芳苑去。 石忠儿止步在二门外,一路小跑跟来了赖福儿,“爷,您回来了。” 齐天睿只管走,一个字也懒得应,赖福儿却似没眼色,颠颠儿地跟着还在回话,“爷,昨儿您交代小的把那一箱子东西送到九州行去,今儿小的跟过去,万掌柜一一查验,看到一幅画,即刻像见了大金元宝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中疯言疯语的,也不知嘟囔什么,最后直叹说爷真有本事,这画都能得着!” 齐天睿闻言蹙了蹙眉,那箱子东西是阜济钱家抄家前,钱夫人悄悄托人寄放过来的。闵夫人让齐天睿过目,看了看,多是金银财宝,倒有一箱子古玩。府中放着不好打理,齐天睿便命人先放到九州行库里。赖福儿是个猴儿精,虽说行事不如石忠儿沉稳,却是极懂得察颜辨色,捕捉细微之处,常能得着旁人打听不得的消息。万继就是当年的玉禅子,什么货色没见过?虽说爱这些古物近乎痴癫,却少有失态。赖福儿不知他的底细却也发现此次他见了古画神色异常,可见这画非同寻常…… “爷,您老要过去瞧瞧么?” 若是搁在从前,齐天睿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去瞧,也或者早万继一步他就先觉出稀罕来,可此刻他却连看一眼都懒得,摆摆手,“不了。让万继先收着,入库登记就说是我寻来的。” “是。” …… 吹了一天的风,腿僵直,头也疼得厉害,上了楼齐天睿连灯都没点,径直进了帐中,脱了衣裳就趴在了那小软枕上。 这是她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小枕头,齐天睿一直嫌太软也太矮,可她就是喜欢,这几日睡着,软软的,好不适宜,不抱着倒睡不着了,埋头深深地嗅一嗅,是她最爱的花露油淡淡清香的味道,一身的疲乏似松解,不一会儿就入了梦中…… “爷,爷,” 齐天睿正迷迷糊糊地做梦,忽听有人换,辨得是赖福儿的声音,他眼都懒得睁。 “爷,有客来了,您赶紧起来。”说着,赖福儿就去拉他。 “滚!”齐天睿一甩手,扭头往里去睡。 “爷!是贵客!” “再贵爷也不见!!”齐天睿回一句,恶声恶气。 “齐掌柜真是长脾气了。” 听闻这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齐天睿一个激灵坐起来,只见桌边燃起了烛灯,清清楚楚地照着那魁梧的身材,惊道,“三叔!!” 齐允年笑,“想着我这一对侄儿为朝廷立了大功,回来瞧瞧,岂知那边的按察使大人还一如既往,这边的齐掌柜倒是见不得了。” 听三叔揶揄,齐天睿忙拽下袍子披在身上,边系腰带边走了出来,“三叔见笑,我是……累了。” “嗯。”齐允年环顾四周,灰尘满覆,冷冷清清。 齐天睿陪坐一旁,想给叔父敬杯茶,茶壶里倒是有水,可这几日他都是就嘴儿喝,那茶盅上还覆着灰,尴尬地咧咧嘴,递个眼色给赖福儿,忙弄茶去了。 侄儿的狼狈都落在齐允年眼中,比他听闻的还要更甚几分,不觉蹙了眉,“我听秀婧说,莞初已是有日子没回府了?” “哦,我们在私宅住。”齐天睿应道,“今儿我是有事才回府。” “她病了?” “嗯。”齐天睿胡乱应了一声,想着东院那厢总归已经说了。 “当真病了?” “嗯。” 齐允年皱了眉,“这么快就犯出来了?要紧么?” “不要紧……”齐天睿正无精打采地应,忽地一愣,“三叔,您说什么?”   ☆、第120章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疲惫的双目突然挣得血红,身子像被雷击了一般腾地直起来,昏暗的烛光中直逼过来。他像变了个人,之前颓丧的一副皮囊似忽地有了魂魄,只是这双眼睛看得人实在心惊,齐允年由不得心就攥成一团,果然,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成了真…… “三叔,三叔,您将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说她与她娘一样?啊?三叔!” 一句一句紧逼过来,齐允年看着他不觉眉头紧蹙,陈年旧事结成了新怨,如此纠葛,偏偏这局中人竟是半分不知情!一时的,他心里也觉惶惑,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在,知子莫若父,这位侄儿从小就极有主见,深得他的心意,一直视若己出,助他择路、狠心扔到风雨中,他果然不负其望,自己站了起来!如今,城府深,魄力足,再不是当年那不可一世的毛头小子,这桩事,旁人许是万难承受,可于他,恐怕还撑得…… 齐允年抬手拍拍他,“来,坐下。” “三叔您说,我听着呢!” 心急,根本摁都摁不住,齐允年也不再强求,只道,“当年二哥给你定亲时确实与我商议过,来龙去脉,我这就说给你。只是天睿,你要始终记得,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是你老父的心意,身为晚辈,你已然尽了孝道,于莞初也仁至义尽,天意难违,万不可因此事而伤了自己。” 齐允年面色和蔼,语声沉缓,可这一番话却让齐天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得牙缝里都是凉气,死咬了牙,“您说。” “当年在京城时,何家与咱们一墙之隔,小的时候,何家小女孩儿常过来玩耍,与我们兄弟三人都十分熟稔。待到长成,两家为她与年纪相当的二哥定了亲。谁知就在成亲前,何家坏了事。咱们本该把何家小姐接过来,可怕受牵连,就这么放手,任她逃难而去……”说起几十年前齐家明哲保身的懦弱,齐允年依然难掩愧疚,“其实,何家并非谋逆之罪,收留一个小姑娘又能怎样?二哥当时气急,可到底性子绵和,怎敢驳了老太爷?怕他生事,老太太做主给他早早娶了亲,自此少言寡语。中了进士之后,本可入国子监助学,他却请职江南试场,撇下京城一大家人,回到老宅。” “实则,我们老爷回江南也是为了找她,后来找到她就给我和莞初定了亲,是不是?”齐天睿急道,“三叔,之前的恩怨不提也罢!我只想知道您将才说莞初,她怎么了?” 他越急,齐允年越觉事重,更稳重了道,“不是。” “什么不是??” “二哥找到她时,她已嫁作人妇,膝下有个刚满周岁的小女儿,日子虽不宽裕,却十分舒心。他放了心,并未再有纠葛。” “嗯?”到此齐天睿方觉事蹊跷,依着老父的话,他与丫头是自幼定亲,不该是因为他们前情未了、才想让儿女们续上缘分?怎的倒无瓜葛了? “直到,她来找他。”齐允年顿了顿,“那个时候,她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世。” 齐天睿蹙了眉,“来见最后一面?” 齐允年摇摇头。 “来托付莞初?” “算是吧。” “不对啊,莞初有爹爹,为何要托付给旁人?” 齐允年并未应他的话,只道,“天睿,二哥跟我说,你和莞初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哦,不是你小的时候,是她小的时候。” “什么时候??” “那年二哥主考杭州乡试,一并带了你去。你……” “成化二年!”不待齐允年说完,齐天睿既道,“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不记得老爷带我在杭州见过什么人啊?” 眼看着就要踩到那致命之处,齐允年的心亦揪了起来,“他没有。是你自己见的。” “我自己?”齐天睿拧着眉想了想,心燥,根本就寻不着那年的踪影!“那年在杭州统共就待了三天!一早被摁进考场,看得严,我溜出来也不敢走远,除了在府院后头见过一个快死的孩子,哪里还见过旁的什么人??若是……” 齐天睿正说得不耐,忽见齐允年不再搭话,看着他,意味深长,他愣了一下,脑子轰的一声!!眼前才见那垂柳下窝着粉嘟嘟一个小人儿,抱着胭脂盒子把自己涂得像个小鬼儿一样,抬眼看他,浅浅的琥珀…… “晓初!!她,她是晓初??!” 终于寻到了她,齐允年轻轻点点头…… “可……”电光火石也带不回曾经清晰的记忆,她的模样,从水里洗干净的模样他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清楚地记得那怀里的感觉,她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儿,那么轻,那么无力,乖乖地偎在他怀里,悄悄地告诉他,哥哥,我长不大了…… 小声儿那么弱,越过这十年的光阴重又呵在他耳边,钻进他心里,将心底那丝不安生生挑了出来,不敢想,齐天睿一时站不住,两臂撑了桌面…… “家中为了给她们母女治病,早已薄力难支,却依然救不回她的性命。”看他寻到了根源,齐允年又缓声开口,“她找到二哥时,已然命不久矣,二哥心痛难当,当下答应她要倾力相助救莞初的性命。更诺下,从此莞初就是他亲女儿一般,百年之后,也会由你来好好儿照顾她,这便是最初你们婚约的由来。她死后,二哥信守诺言,助他父女二人遍访名医……” 原来,这就是为何丫头小小年纪便走南闯北……想着那单薄的小身子站都站不起来,是怎样舟车劳顿,又是怎样忍着病痛,还要看山,看水,看那农田里的豆豆不招虫子,落在笔下都是那轻盈盈、欢快的琴音…… “相公,你尝尝,这是我在山西的时候跟房东大娘学做的……” “相公,我给做茶泡饭,这是东瀛传过来的,我在山东海边时学的……” 丫头……丫头……心似刀割,恨不能即刻回到十年前那棵垂柳下,抱起她,从此……抱紧她…… “自她回到粼里,二哥常去看她,原本以为她根本长不大,却不料小丫头慢慢长了起来。在给我的信中二哥常提到她,说她聪明伶俐,模样可人,十分喜爱。也曾与我商议,是否该早些带你见见她,可那个时候你孤身闯荡、难捕踪影,只得作罢……” 曾经渊源,一错再错……他一开口,气息都痛,小心翼翼地问,“后来呢?她的病……好了?” “天睿啊,莞初与她娘是一样的病。”终是说到这最痛之处,齐允年斟酌再三也寻不着什么字眼能避开,只得沉声道,“她娘是二十二岁发病,二十四岁离世。莞初的病……重过她……” “……您,您说什么?” “天睿,你见过她小时候,十年前她已是奄奄一息,这么多年求医,总算拖延……大夫诊断,她最多能挨到十八岁发病,二十岁……终了……” 眼前一片煞白!剧烈的头痛被猛地劈开,周身再没有什么感觉……心漂浮,人一丝重量都没有,眼前恍惚,辨认不出昏暗中,天地,究竟在何处…… “……后来,二哥身染重病,宁家不想再拖累他,想了结婚约。可他却以为你是个能撑事的人,执意要守约。彼时你已然成了气候,正是得意,你老父担心告诉你实情,你不肯带她这个拖累,不如成亲后自然明了。我不赞成,不想你用终身大事来成全他的心病,可你老父却道,婚约在你手里,离家多年,没有人能逼着你怎样,你若毁约,他让我说服府中,随你去;若是你能守约,就会见到这个女孩儿……你老父笃定你会喜欢她,好好儿地疼爱她,走完这短短的几年……” 浑身颤抖,心滴血……爹爹……爹爹!!孩儿的命……孩儿的命……你把孩儿的命给了她……她却什么都没说……就要悄悄离我而去…… “天睿,若我记得不错,莞初今年十六岁,你说她已然生病,是不是……撑不过去了?” 心神破碎,恍惚难支,这一句入耳,迷离之中想起那憔悴的小身子贴在他怀中那么单薄无力,想起在他身//下,那一身一身虚脱的汗水……乖巧的人儿从来都是哄他,从来都是疼他,哄得他心软成水,化在她怀中;疼得他肆意张狂,不停地索要;却到最后一次又一次跟他闹,跟他吵,移情别慕要与他恩断义绝,为的……不过是要离了他…… 离了他……离了他……人猛一震,身子里顿然生出一股疯狂的力道,丫头……丫头!! “天睿!天睿!!” …… 夜似漆黑的幕布将整个金陵包裹,狂风肆虐,卷起枯枝残叶狠狠地摔打在迎风而来的马匹上;顶着风,人被吹得几乎随着斗篷飞了起来,风吹透,周身却似一团火,越吹越劲,烈焰之势,烧尽周遭天地…… 疾驰而来,与乐园门前狠狠勒起缰绳,马匹高仰,惨烈的嘶鸣,不待稳着,高高地跳下来,一条伤腿正磕在门前的石阶上,咔嚓碎裂的声音…… 门被砸得震天响,看门人将将露了个头,被他一脚踹开,脚下沾风,大步往去,一腔心火就要跳了出来,死死咬着牙,却压不住胸口的嘶喊:丫头!丫头!你好狠的心!丫头!! “天睿?天睿!!” 猛不妨被人一把拽住,充血的眼睛黑暗中那么诡异的光亮! “天睿,你这是……” 谭沐秋一句话没问口,冷不防一拳狠狠砸了过来,力道大,大得惊人!仿佛全身的力量聚了几倍,毫无章法打来,不惜以自己的骨头相撞!谭沐秋倒吸凉气,这厮疯了! “天睿!天睿你这是做什么?”叶从夕匆匆从房中出来忙上前拦,“天睿,你听为兄说……” 疯狂之中,人忽地愣了一下,待到辨清眼前的面目,牙咬得咯咯响,一拳砸过去,叶从夕猛一个踉跄,满口是血……   ☆、第121章 …… 乌云压满屋顶,大风呼啸,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连成灰蒙蒙一片;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像要断开的叶子,微弱的烛光穿不透雨帘,浓重的黑暗罩着院中的三人。 叶从夕从小到大哪里受过此等对待,一拳过来,只觉眼冒金星,满口血腥,半天回不过神。冷雨淋透,才清醒过来,将将直起身,就见那谭沐秋不知何时已是将齐天睿踹翻在地,习武之人的身手哪能抵挡得住,不待翻身起来,膝盖磕在他胸前将人牢牢锁住,狠狠一拳砸了下去,“混账东西!!” 雨水混沌之中,人似脱去了所有的屏持与虚饰,一腔苦闷心痛再也遮掩不住,怒火喷发,谭沐秋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身上,恨不可当!可再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将才的盛怒与疯狂一时都被封在冰冷的雨水中,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挣血的目光看着谭沐秋,任凭那一个个铁拳砸下来,任凭那雨水打在脸上,砸在眼中,一眨不眨,决绝得似在乞求这刑罚…… 叶从夕大惊失色,忙去拖拦,“谭兄!使不得!使不得!他将将才知道,怎能不痛!” 风雨大作,呼啸之中掩盖,一切都似虚妄,只有那恨与拳头那么真切…… 打人与被打的人都似各得其所,再无停歇,急得叶从夕大喝:“谭沐秋!你住手!!” 谭沐秋终是醒了神智,腿一软,跌跪在雨地中,叶从夕俯身去搀扶地上的人,“天睿!天睿,你怎样?” 齐天睿一把甩开他,慢慢站起身,抬手蹭了蹭嘴角的血迹,转身拖着腿就往里去。 “天睿,天睿,你不能去!”叶从夕大步追了上去,拉住他。 “我不能去……”雨水顺着脸颊流淌,嘴角边一丝苦笑,映在飘摇的灯火里那么苍白,“我是她相公,我不能见……” “天睿,你错会我的意思了。莞儿她将将吃了药躺下,难得睡一会儿,天睿……” “是!”血红的眼睛直直看着那深院之中恍惚的灯火,咬牙道,“我最是个搅局之人!只有你们懂得疼她!!” “天睿,并非为兄要拦你,实在是她病得沉,不能再……” “枉我叫了你二十年的兄长!”一句话激得齐天睿怒火难当,狠狠甩开他,“丫头早已一番心意交付于我,谭沐秋不知,你也不知?!明知她是怕我挂心才要别扭离了我,你不知劝,却火上浇油!她的病……半个字不肯透给我!害我险些丢了我的妻!!” “天睿!个中因由不尽如此,你……” “我两夫妻之事,用不着旁人多言!” “天睿!” “让他去。”凄冷的风雨中传来谭沐秋沙哑的声音,“横竖也是死在他手上,就让他去。今夜,一了百了,也算全了她的心事!” 齐天睿脚下一僵,簌簌的雨水中没听真切,“他说什么?” “谭兄他是心里难受,你莫计较。”叶从夕忙道,“来,先随我来,为兄有话跟你说。” 齐天睿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将才,说什么?” “天睿,莞儿她……身子早已不支。心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这么冒冒失失进去,她一时痛,如何受得了?” “不对!”齐天睿一把攥住叶从夕,“说,还有什么瞒着我??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瞒我??” 人消瘦,面色憔悴,却这两只眼睛疲惫的红丝似火在烧,烧得心枯神焦,看得叶从夕心沉不已,哑声道,“她……没有多少时日了……” 原本……突如其来的真相,把他从绝望的深渊捞了出来,知道丫头的心还在,知道她还疼他,痛到极致的狂喜几乎淹没了那残薄的性命。一路狂奔而来,他早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欢喜,只想见她,只想抱紧她……可此刻,这短短的一句话,把一切戛然而止,痛,猝不及防,狠狠戳来,胸突然佝偻,气息难续,“不是说……发病后还有两年可支撑……” “她并未发病。”谭沐秋缓步走了过来,哑声道,“是她自己把药停了。” “谭兄……” 叶从夕想拦,却并齐天睿一把拉开,惊怔地看着谭沐秋,“为何?她为何要把药停了??” “为何?”谭沐秋苦笑,“为的与你做夫妻,为的让她的相公称心如意。” “……什么?” “齐天睿啊齐天睿……”谭沐秋双肩垂落,语声沙哑,黑暗中一身白袍混在雨水中如此凄凉……“口口声声说你是相公,你最该知道一切,瞒着你,就是天大的罪过。那我来问你,她自幼顽疾,并非秘密,你可曾存下一丝心思去寻究你的妻是怎样长成?孱弱不支,不能大悲,亦不能过于欢愉,上天早已夺去她为妻之力……鸳鸯帐外,她每天都在吃药,你可曾留意?夫妻情浓,她几时上不动红绸,你可知道?谁人不惜命,可她却最怕……你不悦……断了续命之药,麻木己身,承你欢好……” 冷雨烧灼,滴滴蚀透心骨,天昏地暗,只有那颤抖的小声儿苦苦哀求…… “相公,我,我不能……我不要……” “相公,咱们……就这么好好儿地抱着,亲亲,不行么?” “相公……不能不要么……求你了……” 她曾经求了他多少回,流了多少泪,小心眼儿里是怎样的绝望……他却置若罔闻,说什么水乳相容,实则……不过是为了自己兽//欲难驯,生生地折磨她……狗彘不如…… “白白葬送了几年的性命,病发之时,她最挂念的竟然还是你……怕你知道受不得,怕你看她慢慢枯去伤心,又悄悄儿地怕你嫌弃她样子丑……齐天睿,你说,你这个做相公的,究竟是不是个搅局之人?” 扑通……重重地跌跪在雨中,膝盖砸在湿冷的石转地上,碎裂的声响……抽筋去骨,抬不起头,似那雨水有千斤之重,砸下来,男人的脊梁,支离破碎…… “天睿……”叶从夕俯身在他身边,“你们两夫妻之事,旁人都看不清。莞儿她,最得人间之趣,与你夫妻一场,是她此生最称心如意之事。每日思念,她写了好多谱子给你,听了那曲子你就该知道,她此心无憾……” “从夕兄……” 痛,痛得气息全无,开口不及簌簌的雨声…… “天睿,” “大夫……” “我府上的大夫都来过了,谭兄手上有宁老先生这些年寻访的各地名医,我也拿去与家父对看,大多在此。” “方济师傅呢……” “我派人去寻了,还不曾有下落。” “扶我起来……” 叶从夕闻言忙托了他的手臂,岂料他用力撑着竟是半天没站起来,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谭沐秋见状,过来一把架了他起来,右腿拖着半天方落地站立。 叶从夕惊道,“天睿,你这腿……” “让我……看她一眼……” …… 风雨被关在门外,一室温暖,暖不住一身湿漉漉的雨水,越发寒气逼人。 重又进到这房中,看着缺了瓷瓶的角落,想起那雪白的肌肤上滴落的血珠,当时染在眼中,一片血红,蒙蔽了所有心神……此刻,滴在心头,痛得他几是站立不住…… 卧房门被轻轻打开,帐帘撩起…… 软软的人儿卧在帐中,像一只娇小无力的雏鸟,朝思暮想的小脸寡瘦得只能见那绒绒的睫毛、小小的鼻,一身的颜色,那么轻,那么淡。锦被搭在胸前,身上的里衣过于宽大曝出雪白的脖颈,整个人儿似蜷缩在那衣裳里,小脑袋歪着,亲亲地贴着衣领。那是他的里衣,分别那一夜,他匆匆起身落下……此刻包裹着她,似一只白瓷的娃娃,没有一丝生气,比他周身的雨水还要冷…… 远远地靠在桌边,他动不了,连呼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眼睛不能眨,直直地看着她,仿佛错过一刻,就要听得那清凌凌的小声儿唤相公…… 一动不动,入定一般,直到看得安静的人儿轻轻一个呼吸,他心一颤,恨不能即刻上前去嗅嗅她的气息,却不妨正呵在心口,周身撕裂般的痛才又缓了过来,似潮汹涌…… 他死死咬着牙,用力托了一把桌面,撑起身子,抬步离去。 随后的两人忙跟着他出了门,看着雨夜中那强撑的背影,谭沐秋惊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 叶从夕愣了一刻,忙赶上,“天睿!” “有劳二位兄长帮我照看好她……我走了。” “天睿!你这是要往哪儿去?莞儿她没多少日子了,你不能再远行了!” 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 北城外,幽深的巷子里一个四合的小院,黑暗的夜,狂风撕扯着窗棱,发出鬼魅呼号的声响,房中只燃了一盏小烛,恍恍似坟头的鬼火…… 烛灯下聚着四五个男子,眉头紧锁,目光狡黠,低沉的语声窃窃而语,压不住焦急的等待…… 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入,一个黑衣人匆匆而来,“爷!” 桌边的男人们忙聚拢来,其中一个男子急问道,“如何??” “那画已经入了九州行了!” “当真??”男人的目光立刻现出诡异的光亮。 “是!小的亲眼所见!齐天睿亲自让下人传话吩咐柜上:就说是他自己寻来的!” “哈哈……” 突然爆发的笑声狂风之中依然震响,仿佛钻破地狱传而来,“好你个齐天睿!这画你也敢收!谋逆大罪,这一回,你死定了!!” …… 天边曝出一线灰白,一夜的风渐渐停歇,黎明时分,天地静谧…… 门轻轻推开,谭沐秋从外头进来,铜炉旁暖了暖手,进到卧房中打起了帘子。她还是他离去时的模样,静得一点声响都不闻。 “晓初,晓初,” 轻声唤,一遍又一遍,白纸一样的小脸依然毫无生气,谭沐秋紧了眉头,更附在她耳边,“晓初,晓初……” 绒绒的睫毛终是颤了颤,她慢慢睁开眼睛,“哥……” “觉着怎样?” “不怎样……” “来,起来。” “嗯。” 谭沐秋俯身想扶她,她自己撑了起来,“哥,我渴……” “哦,我去拿水来。” 他转身刚去,她胸口一阵憋闷,忙低头捂了帕子,咳了一声,悄悄擦了嘴角,塞入枕下…… 谭沐秋倒了一小碗温水折转回来,托到她口边,看着她慢慢喝下,“今儿觉着怎样?” 莞初抬起头,抿抿唇,“觉着好些了呢。” “起来换换衣裳,有大夫来瞧。” “哥,不用了。”莞初笑笑,两只小涡儿现在苍白的唇边,“都是一样的汤药,又不能多喝几碗。” 就医吃药,她早已懈怠,谭沐秋并未多劝,只从架子上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听话,人已经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看看外头朦朦将亮的天,莞初挑了小眉,“这么早?” “这大夫可不好寻,远在九华深山的高僧,连夜赶来的。” “啊……”莞初轻轻地惊呼一声,“又是叶先生请来的?真是太累他了。” “嗯。” “那倒不能驳了他一番心意。” 说着,莞初就着谭沐秋的手忙穿衣起身。 …… 清冷的晨曦洒在廊前台阶上,叶从夕负手而立,眉头紧锁,一时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一时看着几步外、靠在廊柱上的人…… 一去近二十日,他杳无音信,夜半忽地砸门,打开来,扑面的风尘,蓬头垢面,身后正是高僧方济!不知这些时他可曾安安稳稳吃过一餐饭、睡过一个时辰,此刻身形消瘦,脸色暗青,只那一双眼睛挣着红丝格外光亮,寻来了救命良医,本是亢奋之极,可歪斜的身子却依然支撑不住靠在廊柱上。 叶从夕的眉拧成了疙瘩,担心的不是房中人,这些时,几次三番,他与谭沐秋早已在心痛与失望中经受了那难耐的煎熬,希望磨去,只存怜惜;可看着眼前人,方觉他们那已然认命的痛不及他的万一…… 他不会认命,可不认命,就会失命…… “天睿,你先到厢房去歇着,一会儿方济师傅出来我去唤你。” “哦,不必。”几时失声的沙哑应道,“上一回方济师傅给我们老太太瞧,即刻就要施针,得有人帮着。” “……哦。” 嫌时辰,怕时辰快,一刻难捱,好在,半盏茶的功夫,门开了,精瘦腌臜的小老头儿走了出来。 “师傅!”齐天睿立刻迎了上去,“怎样??” 那小老儿却似没听着,只管往外去,脚步似飘,不一会儿竟已是快到院门口。齐天睿拖着腿急追了上去,“师傅,方济师傅!” “阿弥陀佛,”小老儿终是停了脚步,深深一礼,“施主留步,贫僧告辞。” “您要往哪儿去??”齐天睿惊道,“是缺什么么?我去寻来!!” “施主,观照无常,放下执念,方能出生死。” “什么??” “灵山净水,洗度生灵。” 飘渺一句,小老儿转身悄然而去…… “天睿,天睿,你莫急,”看着突然呆怔的目光,叶从夕忙劝,“如今每日汤药,她已有好转,咱们可……” “呃!”头痛炸裂,人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砸在地上。 “天睿!!” …… 厢房床边,谭沐秋一额头的汗,手下的银针轻轻揉捻,枕上人终是慢慢睁开眼睛…… “天睿,” 茫然的目光落在头顶帐子上,他哑声道,“从夕兄……” “觉着怎样?好些么?” “我看不见了……”   ☆、第122章 …… “怎样??” 叶府门下两位医术最精深的大夫齐聚床边,轮流给齐天睿诊脉。叶从夕守在一旁,眉头紧锁,难耐心急。 那一日大雨之中,天睿的恨与痛他感同身受。于莞初,从初识的惊喜就掺杂了要失去她的饮恨,叶从夕的怜惜从来都是倾尽所有又小心翼翼,心动之余总会被那深埋的刺扎醒,痛也痛得不敢放开。回头想来,天睿毫不知情就深陷其中,情之深,方痛之切,又怎是一句当局者迷所能掩去?此刻叶从夕的心揪成一团,生怕这一桩原本善意的计较皆因自己的不够体谅而将兄弟致残,于心,实在难安…… “不妨,急火攻心,一时之症。”两位大夫会议之后,言语都平和,“这几日要施针、服药,切记静养,淤血散去便可重见光明。” 谭沐秋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要多少时日?” “三五日便可。” “多谢大夫,请。” 一位大夫随谭沐秋向往外间去开方下药,另一位重又坐回床边,挽起袖子,“眼伤不足惧,倒是腿伤恐蚀及骨头,万不可再拖。” 叶从夕忙帮着扶齐天睿翻身,卷起裤腿,手触碰到那泥泞凝结的衣袍,心沉不已,一路来不知他是怎样心急,湿泥浸透,又干去,红肿泛紫的腿伤混着泥土已然溃烂,结疤又化脓,一次又一次,颠簸马上,千里寻医,钻心的疼痛是怎样忍耐…… 烧了烈酒并火烛,大夫打开医包,一排大小不一、尖尖的刮刀,叶从夕不觉咬了牙,握了他的肩,口鼻之中只有浓烈的酒香与药味…… …… 两位大夫被送至院门外,下人引着出去,谭沐秋与叶从夕又折转回来,看看堂屋又看看厢房,日头底下的青砖灰瓦如此冷清,谭沐秋叹了口气,“一个病,一个伤,这可如何是好。” 叶从夕轻轻握了拳,没有言语。 “我这就吩咐厨房煎药,而后去看看晓初。这半日你我都不在,怕她起疑。” “不必煎药了。”叶从夕回道,“我这就接天睿回他的私宅。”略顿了顿又道,“一切都等他重见光明再做计议。” 谭沐秋闻言点点头,“也好。他两个目下这情形,一旦相见实在是……” “嗯。” 原以为说服齐天睿离开与乐园要费一番口舌,谁知他一个字都没有,便起身任人搀扶离去。出到院中,迷离的双目一眨不眨,随着风向辨着堂屋,扭过头,“看”着不远处梅枝遮掩下的玻璃窗。一时静,静得连风都似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叶从夕忽地想让莞初此刻现在窗口,一番天赐偶遇,省去这凡人计较的苦…… …… 管家傅广出狱后,私宅很快就整肃复了原先的模样,为着避晦气,损毁的家什一律扔掉,重置了新的;院中各处的花草树木亦越发精心,更多植入灌木,冬日清冷,依然郁郁葱葱。 一切都如初,唯有初不见…… 宽大的床头,垫了厚厚的靠枕,这么些日子以来头一次如此安稳,良久,人似泥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红丝依旧,日头透过玻璃窗明晃晃地照进来,不知躲闪,直直地落在眸底,曾经的精明狡黠荡然无存,仿佛没了心思,空洞的平静…… “天睿,”叶从夕从高几上端起粥碗,盛了一勺递到他口边,“来,吃些。” “药。” “没有吃饭如何服得住药?” “我吃不下,给我药。” 原本还想劝,可看着眼前人总觉此刻一切都无力,叶从夕放下粥碗,端起小汤药盅小心地放进他手中。齐天睿慢慢地端起凑到口边,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夕兄,等我眼睛好了,就去接她回来。” 语气淡,声音哑得一句话只能听得几个字,叶从夕闻言蹙了眉,“天睿,为兄原本不该再给你二人出什么主意,当局者迷,当局者也最知深切,旁观之人如何体谅万一?为兄知道你心疼,必是想守在她身边。只是,她能为你早去,你就不能为她忍痛忘记么?让她放下心,安安生生地去……” “不能。”嘶哑的语声平淡之中如此干脆,“她‘为我’,却并不知我;只要我痛,她所有的计较便全部落空。我是恨她也好,想她也罢,都不会免去她的挂念,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放下心来。在丫头心里,我比她重,既如此,我就该想怎样就怎样,成全我自己,就是成全她。” 一番话自私自利、无耻之极,可叶从夕一时怔,竟是无言以对。莞初为了他,不惜残命要夫妻做定,初闻是恨,可谁又能说更多不是妒?停药太久,她失手将自己断送,竟是一点都不怨他,不惧生死,一心之念竟是怕他痛。狠狠把他推开,她又怎样?果然心安么?无论多少汤药下去,非但丝毫不见起色,更是一天天枯萎下去,苦苦相思,世间哪有解药?再不能见他与心疼他痛,这遗恨,究竟哪个更甚…… “从夕兄,你帮我与大哥说,我不想再与他争执。此次,他休想再拦我。” “……行,”叶从夕终是点了头,“就依你。只是,她万不能再大喜大悲,你若想守着她,千万要当心。” “你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院子里匆匆奔来的脚步声,不及近前,就听石忠儿的喊声:“爷!爷!!” 即便是江南谷米一案连夜奔走夺粮,石忠儿也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嗓子要破了一般,这一闻惊得齐天睿腾地坐起身就要去迎,叶从夕忙按下他,“莫急!” 彼时门早被怦地推开,石忠儿一脸热汗,脸色却煞白,顾不得礼数直直冲进内室,“爷!大事不好!九州行一早就被官兵抄了,万掌柜下了大狱!裕安祥也被锁了银库、贴了封条,此刻官府的人已到了翰林府,手里是京里大理寺的公文,正等着拿你呢!” “什么??” 齐天睿掀了被子就往外去,一个不慎险些栽倒,叶从夕一把托住,与石忠儿扶了一道出去。 …… 一整天阴云,傍晚时分竟是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没有风,漂浮在空中,雾蒙蒙一片;轻轻落在枝头、地上,不及凝便化得湿漉漉的。 “晓初,时候儿还早,先进去暖和一会儿。” 人在廊下已是站了快一个时辰,本就苍白的小脸冻得有些发青,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紧闭的大门口,清凌的眸似结了冰,颜色越发浅得。谭沐秋看得心焦不已,不觉就伸手去拉她。 “你不要碰我!” 她一甩手,小声儿恨,那眸中即刻泛了水汽,嘴巴狠狠一抿,再不肯看他一眼。 谭沐秋心疼紧却又实在拿她没法子,谁让这又是牵扯了她的心肝,那不省事的齐天睿!这厮生意不知是怎么做的,好好儿的营生托得他富甲一方,却不肯坐着享受,一会儿要去挖贪官,把整个身家都搭了进去;一会儿又因为一幅古画牵扯了京中的谋逆大案,眼看就是人头落地的罪过! 当今圣上为了避免储位之争,早早立下了太子,岂料膝下寡薄,虽是前前后后生了十几个公主,可皇子却只有这么三个,除了太子,另一位皇子性情绵和,与世无争,成人后封了王自己逍遥去了,宫中便只剩羽贵妃身边的一个小皇子。原本国泰民安,宫中也太平,岂料今年出了正月太子一直病病戚戚,太医们几番会诊也寻不出根源,汤药一天天灌下去,人竟越来越弱。皇上大怒,勒令彻查,最后查出竟是有人毒害太子,而幕后主谋就是羽贵妃的哥哥、内阁大臣周方作,就此被判下谋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此案虽重,却顾及皇家颜面并未昭告天下。谭沐秋自幼长在天子脚下,深知这官中险恶,闻听之初便觉蹊跷,小皇子才不过七八岁,当今圣上也正值壮年,就算是要争储位也不急在这一时,周方作老谋深算,怎会出此昏招?定是朝中势力一方压倒一方,一举除了这个老祸害,也算大快人心。 周方作为官二十年,家财万贯,聚无数奇珍异宝,抄家时大理寺特命列下明细,连之前偷偷送去杭州老家保命的财宝、古玩也都追了回来,却独独缺了一样。那是皇上封羽贵妃时赐给周方作的一幅画,是唐朝时谓三绝的《金桥图》,此画之珍不单是因着吴道子、韦无忝、陈闳三位巨匠一同绘做,更因着那上头有玄宗真容并其所乘的照夜白马,珍品中的奇品。 此案牵系重大,几凡替周家暗藏财产之人都被判刑入狱,首犯皆斩。这幅古画从杭州转到金陵现身九州行,库录上特地登记是齐天睿所得,不售卖。古玩行都知道《金桥图》是皇家之物,遂行中虽也都想一睹为快,却绝不会有人想着倒手,毕竟,拿出来也卖不了。遂只要查明在谁手上,必是为犯家窝藏。九州行当即被查封,掌柜齐天睿入了府衙大牢。大理寺有派来杭州的主审,不必解往京城,只要人赃俱获,即刻在府衙定罪。 齐家上下自是慌乱,齐天佑所能及就是细查古画来源,力争营救兄弟。齐天睿知道是遭人陷害,只是多年古玩生意,难免得罪人,累人倾家荡产不在少数,更有此次江南谷米案,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仇家多,兄弟二人一个牢中,一个牢外,连夜查找,一时亦不得头绪。 要命的罪行,有大理寺钦差坐镇杭州,谁也不敢拖延,一堂下来就判了斩刑。刑期要等杭州结案,钦差亲自监斩。虽说只要人没死就还有时日翻案,可人人都似油锅煎熬。此事凶猛,谭沐秋与叶从夕早商议定万万不能告诉莞初。谭沐秋一个人候得心急,不得不再破禁忌,夜访伊清庄面见莫向南打听消息。 岂料他昨日不过是为着戏班的事出去了一下,竟是不妨天悦来到与乐园,因着不知莞初的病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说他二哥此次在劫难逃,声泪俱下。莞初当时就是昏死过去,若非他正好赶回下了针,后果难料。 待人缓了过来,再不肯多候一刻,非要回齐府去。谭沐秋怎敢这个时候把她送回去,莫说齐府正乱根本无暇顾及她,一旦要守在婆婆跟前儿劝慰,这身子如何吃得消?好言相劝,说莫向南答应随时传信儿过来,齐天佑虽说在官中,却因着避嫌这几日连府衙都不许他去,怎比得莫向南灵通? 莞初这才强忍了,候在房中也如坐针毡,只是这两日汤药都不精心,夜里也再难安睡,可人竟是精神得好人一般。谭沐秋看在眼中,实在担心这一根弦崩断会突然要了她的命。 原本也不过都是安抚她的话,岂料莫向南果然传信过来,只言片语未及案情,竟是要接谭沐秋与莞初去商议。谭沐秋一时心闷,莫向南行事向来谨慎,莞初的病情也如实告诉了他,怎的还要接她一道去? 当日来信当日就要去,谭沐秋想与莫向南再合计的时候都没有。莞初得了这么封信,哪里还坐得住,不到时辰就候在外头,此刻人似那雪中冰塑,一动不动。谭沐秋拧着眉亦不敢硬劝,因着隐瞒一事,她气得直哭,再不肯多跟他说一个字,此刻也只能依着她。 正正到了时辰,果然见一辆双驾的马车徐徐停在门前,乌篷蓝布,骡马店里最寻常的车辆。谭沐秋扶了莞初上车,自己骑马随行。 一路走,雪花更大,地上终是积出薄薄一层,石板地上十分湿滑,马蹄上裹了粗布,依然时不时要趔趄一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还不见到,莞初掀起窗帘往外瞧,伊清庄在西城,可这车辆远远离了南城却又不往西城去,眼看着方向越走越远,心里不免起了疑,正是想问,只见那车竟是上了岛,岛上只有三户人家,私宅已封,难不成莫向南在叶府? 掩了帘子正自纳闷儿,车停了。莞初起身走到车外,一眼看到那门庭,心里咯噔一下!这,这不是那常年锁门闭户的人家么?怎的来到此处? 谭沐秋也一样惊讶,只见那门前一改往日的冷清,柔婉的江南小院竟是排开两排带刀护卫,一个个身高膀壮、冷面,气势逼人。 兄妹二人走到台阶下,院中已是有人出来。此人似傅广的年纪,衣着谈吐皆是不俗,显是院中管家,相迎只道“我家主人正候着二位,里面请。”便引着他们往院中去。 原先住在私宅时,因着同是一面临水,莞初坐在湖边隔着矮树常能看到那边厢的码头,和那伸出院墙外的梧桐叶。进到里面,见比私宅略大,更取了苏杭两地庭院之优,亭台楼阁,四季花草,朦朦的雪雾之中婉转如仙。两人此刻哪有心思赏看,只顾跟着管家走,却见并未进正厅,而是绕到了院后临湖的小暖厅。 厅中无人,安置两人在厅中候着,管家转身退了出去。见莞初蹙着小眉,唇色泛青,暖了这一刻都不见有些颜色,怕她心慌受不得,谭沐秋正要开口抚慰,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两人一道回头,正见少年英挺,一身雪白的箭袖,高鼻深目,面色冷俊。 两人一时怔,倒是来人先开了口,“谭老板,姐姐!” 这一声唤,唤得莞初如闻春雷惊醒,欣喜得两眼含泪,“王爷!!” 景同忙赶了两步上前拉住她,“快让我瞧瞧。”看着这寡瘦之人,蹙了蹙眉,“你怎么瘦成这样?都丑了呢。” 莞初哪里还顾得与他逗趣,强忍了泪道,“王爷,王爷,求你救救我相公!” “我这几日正好在杭州有事,七叔传信给我,就过来了。”季景同道,“我今儿前晌去了府衙,齐二叔画了押,案子已然审结了。” 景同一句话说得平稳,莞初急道颤了声儿,“王爷!这是冤案!我相公绝不会画押!王爷,江南一地古玩行无人出我相公左右,他最擅长就是书画,怎会不认得那幅画是皇家之物??若非歹人栽赃陷害,绝不会收下此画!王爷……” “我知道这是冤案,可这是大理寺主审的谋逆钦案。圣上有谕:凡与犯官牵涉,不论人士、财物,一律重罪处置!齐二叔此次遭人陷害定是早有预谋,时候短,恐难翻案。” 看他蹙了眉,神色凝重,语声虽轻却字字锥心!莞初只觉天旋地转,谭沐秋一把揽住,“晓初!” 莞初挣了他的手臂扑通跪在景同面前,泪如雨下,“王爷!王爷求您,求您救救我相公,他是冤枉的,圣上怎能滥杀无辜!” 景同一惊,忙俯身扶她,“姐姐!来,快起来。” “王爷,求求您,求求您……” 人无助,绝望之处早已没了尊严,不肯起身,匍匐在他脚下苦苦哀求,瘦弱的身子冷雨中的叶子一般瑟瑟颤抖…… 景同蹲下身,看着那浅浅的琥珀被泪水淹没,轻声道,“我虽救不了他,却能让你夫妻在行刑前见上一面,如何?”   ☆、第123章 …… 来到府衙的大牢前,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雪小了,又成了细碎的雪珠儿;起了风,墨色天地,雪雾如烟,遮掩着牢前镇宅的石狮子少了些狰狞。 景同跳下马来,早有侍卫替换了狱卒守在门边。走到马车旁,将莞初搀扶下来,一同往牢里去。 夹道两边,侍卫们举着火把,风中的雪珠明晃晃地扑面而来。莞初低着头,看着簌簌晶莹打在青石地上,像她脑中那千头万绪、慌乱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初闻小王爷的话,仿佛晴天霹雳,她浑身瘫软,软得喉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大哥在身边生怕她就此一命而去,却不知为何,残存的一口气息被小王爷一句“见他最后一面”支撑起来…… 一路来,心碎神散,两臂费力地撑着,不敢靠在软垫上,怕自己就此站不起来,走不到他跟前儿。可此刻脚下湿滑的路突然坚实,一步紧赶着一步,绣花鞋踩着怦怦的心跳,那么有力,越来越近,就要见到他的心渴突然大过了生死之劫…… 进到牢中,任是十几道火把开道,依然挡不住一股发霉的湿潮扑面而来。狭窄的通道一直到了尽头又转入地下,下了两处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石阶,方到了死牢。一盏小油灯挂在石阶旁,一眼望去,幽长黑暗,根本看不到牢房在哪里。侍卫们先一步下去,排开,照亮了沾满绿藓的石壁通道。 景同随后下去,止步在一个牢门前。莞初站在台阶上,腿像灌了沉铅,动弹不得,胸口紧绷的气息吸起来竟是不敢呼出,蓄在唇边,颤颤的…… 景同候了一刻,见她始终不动,便折返回来,握了她的腕子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来。 铁栅内,一人盘腿席地而坐,一身粗布蓝短褂已经被扯得丝丝缕缕,胸口一个大大的“囚”依然那么扎眼,沾了血污,衣裳破败不堪,衣襟却折得十分仔细;青丝高束,鬓角齐整,他端端而坐,身陷囹圄依然不曾狼狈,不见了平日华丽的色彩,面上清静,淡然雅卓,火把与阴影将那面上棱角勾得越发英俊,他的模样正如梦中,正如初…… 寻着人声,他看过来,双目映着火把熊熊的光亮却丝毫不觉。听闻他一时心急失了明,在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中她竟是忽略,此刻看着那毫无知觉的双眸,莞初只觉脚下虚软,心如刀搅,死死握住景同的手臂…… “开门。”景同吩咐。 应着铁锁开链声,齐天睿站起身,冲着牢门拱手施礼,“王爷,” “明儿你就要解往杭州赴刑,今夜本王特许夫人与你话别。” 他眉头微微一蹙,“我没有夫人。” “嗯?”景同一愣。 “相公……”心一颤,唇边屏着的气息吐出,语声弱的,连她自己都不闻,心慌,薄薄的唇霎时没了血色…… “你说什么?”景同又问了一句。 “一个月前草民已然休妻,”他语气淡,茫然的双眸冷得一丝波纹都不见,“如今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哦?”景同挑了眉,扭头看着莞初,“这老东西休了你了啊??那还看他做什么,咱们走!” 说着景同握了莞初就走,莞初忙道,“王爷!王爷你听我说……” “锁门。” 景同一句吩咐,侍卫立刻上前拉过铁门。 眼看着铁链就要合闭,忽地生出一身的力气,“慢着!”莞初挣开景同,转身扑向铁门,双臂用力一撑,颤抖的力道把冰冷的铁门端端支住,侍卫随即一松送,门随着她哐啷啷向后退去,她几乎是跌了进去。 “姐姐!出来!”景同厉声道,“他都不认你了,你还管他做甚?!” 她慢慢直起身,见那几步之外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双目却捕不到她的方向,心碎,疼得她再也站立不住,扑进他怀中,狠狠地撞在他胸口,撞得他一个趔趄,却被她的双臂牢牢抱住,“那一纸休书……是我赌气求来的!我相公从不曾公之于众,时至今日,我依然是……齐天睿,堂堂正正的妻!” “放开我。” 他抬起手握了她的肩,瘦弱的肩膀握在手心,颤抖,不知是来自何方…… 她倾尽全身的力气勒着他,泪汹涌而出,“不要动手……你不要动手……你推开我……我怎么活……” “离了我,便再与我无关,从此你自是逍遥,自是好活。” 一句戳进最痛之处,他只是面色冷淡,并未拥旁人入怀,却已然冷得她遍体生寒,痛断肝肠,此刻方知体谅他当初的惊震与怒火,方知那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猝然衰亡的痛,她泪如雨下,苦苦哀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离你而去……不该伤你……自始至终,我只有你……你是我的男人,是我从六岁就盼着长大、长大能嫁的男人……求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看不到她,只有她使了蛮力依然孱弱的怀抱,朝思暮想的小声儿第一声唤已然软了他的心,口鼻贪婪都是她的味道,他亲亲的妻…… 茫然的双眸轻轻遮闭,他低头,绷紧的身体软下,似忽然坍塌的河堤,一身的力量汹涌都给了怀中的柔软;她紧紧抱着他,柔弱的肩支撑着他两个人,似很久很久以前,他醉酒,头一次,软在她肩头…… “相公……相公……”一声声唤,梦寐以求,仿佛已然来世再相逢…… 看着牢房里紧紧相拥的两人,景同使个眼色,身后的侍卫轻手轻脚地把带来的厚垫褥、锦被铺盖铺进牢房,掌了烛灯,并放下一只四方食盒。 牢门锁闭,所有人悄悄撤了出去…… …… 外头的风声隔着厚厚的石壁传入耳中,呼啸,寒冷,雨雪天阴暗的牢房里却是春意融融,分别不过两月,相思刻骨,怎样用力都觉不够,越抱,越怕分离…… 良久,他歪了头哑声在她耳边道,“还撑得住么?” “嗯。” 她应得好乖,那么心满意足,这么半天手臂环着他始终不曾落下,紧紧的力道也丝毫不曾减弱,他笑了,又埋在她颈窝,贪恋那细腻光滑、暖暖的味道…… “相公,” “嗯,” “让我看看你。” 他听话地抬起头,寻着她的气息,脸庞近近的。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他问,“我的脸干净么?” “嗯,干净。”额头,眉骨,挺直的鼻梁……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棱角,连同他的苦,风雨,都留存在她轻柔的指尖……“牢中还许你们洗脸么?”看那唇边抿出一丝得意的笑,她蹙了小眉,“是喝的水?” “我想着你会来,怕你嫌我脏。” 他说得随意,不察觉那茫然的眼睛离得她那么近,烛光里那么清晰的空洞,连他自己的笑都映不出,看得她一阵酸楚,虚弱的心似被狠狠攥了一把,痛得她气息难续,踮起脚尖环了脖颈,紧紧贴了,“相公,相公,我想你……” 软软的人儿再不肯支撑他,像往常一样挂在了他身上,他撑着残腿抱起她软软的腰肢,想狠狠用力,却不敢,生怕一下就握碎了这轻飘飘的人儿,低头,摩挲在她耳边,“说,再说一遍。” “我睡不着……夜里睡不着,想你……梦你……相公,一时一刻我都受不得了……” 喘喘的气息呵在他耳边,呵进他心里,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依不饶地撕扯着他的心。二十岁,老天只肯留她二十年,却在十六岁的时候才把她给他,疼她,疼得几乎碾碎了她…… “晓初,晓初……” 他哑声唤,唤得她猛一怔,“你……” “我的晓初,”他不知觉,只管咬着她软软的小耳垂,“你果然出落成个美人儿了。” 自己亲亲的相公,鸳鸯帐下说过多少腻死人的话,此刻这么一句竟是让她红了脸颊,转而撅了嘴,“哼,你才记得……洞房那日,我也像那天一样涂了满脸的胭脂,你却,你却只记得洗,不记得我的模样!” 埋怨的小声儿那么娇,他笑了,想起那冷水下慢慢脱出的小脸,清澈的浅水琥珀美得他倒吸凉气,不觉咂咂嘴,“真想瞧瞧我的晓初儿,我的小娘子。” 看他睁大了眼睛在她脸上乱摩挲,她心疼道,“一点都看不见么?” “能看到灯光,其他的,都模糊。灯看久了,也头疼。” 她轻轻落下脚,挽了他,“相公,来,我扶你躺下,给你揉一揉。” “嗯。” 搀扶着他躺在垫褥上,抱着他的头轻轻揉捏。 枕在她怀中,软软娇人儿,暖暖香甜,包裹着他,小手的力道忽而松,忽而紧,将那难耐的痛都揉开去。他享受着,不觉轻声呻//吟;想着那怀中旖//旎,心软如水,顾不得头痛,反手去抚摸她,她的发髻,小脸,脖颈,领口胜雪的肌肤,还有胸前……娇俏嘟嘟,大手顺了那曼妙的曲线滑到腰间轻轻一捏,她痒了,就躲,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哎呀,安生着。” 他一把握住那小手,抓到口边,正要张嘴,忽觉不对,指肚反复抚摸才觉那细滑之上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立刻蹙了眉,翻身起来,“丫头!你的手怎么了?” 她也不遮掩,委屈道,“还不是你扔那链子,烫着我了。” 嘶!回想那日怒火烧干,满眼血红,什么都不记得,却记得那滚烫的铜炉,暴怒之下,他把自己扔进火中,岂料她竟是……此刻想来更觉心惊,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握着小手贴在唇边细细吻啄,那疤痕却再也抹不去,心疼得仿佛剜了自己的肉,“唉……” 看他拧了眉,一声长叹好是怅然,她抽回手,环了他,“早就不疼了呢。”想说等你能看着了你瞧瞧,也不难看呢,却想起明日的分别,心一酸,贴进他怀里,不再吭声。 “丫头,” “……嗯,” “你知道你我的上辈究竟是何渊源么?” “不知道,是怎样?” “你娘与我老父自幼相识,长起来又订了亲,却因着那一场祸事不得不分开。你娘后来嫁了你爹爹,一家也算圆满。可我老父……我小的时候就记得他总是住在书房,如今想来,是一天一夜地熬,念了一辈子。” “啊……” “原本我也觉他愚,觉得都是太太多心,如今,才知厉害。” “厉害?” “你啊,你与你娘一样牵扯人的心肠。老父尚且能忍,我却更没出息了。”说着,他低头,狠狠啄在她额头,“你知道么,那日回来,我杀了谭沐秋的心都有了……” 他的话狠,字字都真,她怕,怕得心发颤,忙抱紧了他,“都是我的不是……相公……”想起那天他的决绝,眼中又有了泪,“可我的心也碎了呢……你不曾好好儿娶我,倒实实在在地写了两回休书……” 他笑了,抱着她轻轻摇晃,“那可怎么办?如今你相公我莫说再娶你一次,就是想补个交杯酒也不能够了。” 她抬头看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恍然道,“怎的不能?王爷给备了食盒,说不准有酒呢。” 脱开他的怀抱,她坐起身打开食盒,果然,里头是各色点心,还有一小壶酒,欣喜道,“真的有呢!” 齐天睿笑笑,怎会没有?那是最后备给死囚的断头酒…… 莞初欣欣然斟了两小盅,满满地递了一杯给他,托起他的手臂,两厢环绕,“相公,来,咱们喝交杯酒。” “丫头,你不能喝酒。” “怕什么,横竖……”话未尽,她轻轻咬了唇。 他看不到,也没着意,只道,“好吧。不过酒凉,我先喝,你抿着暖暖再咽。” “嗯。” 两人同饮,他一口饮下,她把酒抿在了口中。正是要咽,见他探了身过来,眼睛看不到,却是寻到她的唇,轻轻贴了,“来,给我。” 她怔了一下,听话地启了唇瓣,那醇香的酒液便慢慢流进他口中,留给她满口余香…… 咽下,他满意地抿抿唇。她放下酒杯钻进他怀里,再也顾不得什么禁忌,心酸道,“相公……来生,你要好好儿地娶我……” “你还想嫁给我啊?我可不想要你了。” “我下辈子……一定托生个好身子,不会再……” 小声儿含泪,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他抱了,吻在她额头,“那你得答应我要好好儿地听相公的话,再也不许瞒着我,哄我,骗我。” 她忙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嗯嗯,相公,那你应下我,你应下我。” “好,我应下你。下辈子,你还叫晓初,我一定,在你六岁的时候就找到你,再不放手。” 泪滑落,落得他满怀,幸好,他看不到…… …… 夜深了,风呼啸,天寒地冻,牢中暖暖的鸳鸯被下,两人再不敢睡…… “丫头,我听从夕兄说,你写了好多谱子给我,哼来听听。” “嗯,”她乖乖地点头,又道,“我从未写过这种曲子……你莫笑!” “好。” 清凌凌的小声儿在怀中起,杜仲子从来都是山林水涧,小小玩趣,此刻却似一缕薄纱,那么轻,那么软,缠在他心上,相思,缠绵,小女儿的心思羞得无处诉,痴痴念郎,听得他心软如水,低头,“丫头……我齐天睿此生无憾,就是舍不得我的妻……” “相公,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一起做鬼?” “不是你说,做了鬼又是夫妻……” 他笑了,翻身,将她紧紧裹在怀中…… …… 天亮了…… 听着头顶厚重的牢门打开,哐啷啷的铁锁伴着嘈杂的脚步,一声声都似砸在心头,莞初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头都不肯抬,唇早已咬出了咸咸的血珠儿,也不知觉。 一排火把照得通明,景同款款而来,依旧是昨日一身双金滚边的雪白箭袖,负手立在牢门前,“姐姐,出来吧。” 齐天睿低头,握了她的肩,“丫头,听话。” “不……相公,我不!” 眼看那泪水就要泛滥,一对人儿生离死别,景同咧了咧嘴,“哎呀,行了,分不开,就一起出来吧。” 莞初哪里听得到,只管埋在他怀里,齐天睿愣了一下,“王爷,您说什么??” 景同笑,身边跟着府衙典狱长粗声道,“齐天睿一案,现查明《金桥图》系肃王爷所赠,与窝藏犯官财产案并无牵涉,钦差大人亲自批赦。这是公文,你画个押,可以走了。” …… 夫妻二人搀扶着出到府衙牢外,一夜狂风吹散了乌云,天放晴,日头高悬。齐天睿眼前一片白光,模模糊糊中看到许多人影聚拢来,听那声音,亲朋挚友皆在。 只闻大哥齐天佑躬身道谢,“多谢王爷搭救,齐家老小感激不尽!” 景同摆摆手,“将将给朝廷立了大功,却为着一幅破画就要砍头,天理何在?!莫说那画不是齐二叔拿的,就是他拿的又怎么样?为我大周存下这敢以自己身家性命保黎民苍生之人,这桩罪,本王顶了!”又转身看着齐天睿,“待我回宫奏明太后,干脆把这幅画给你要下,往后就是九州行的镇店之宝,如何?” 齐天睿忙施礼,“草民不敢!” “有何不敢?一个贪官老匹夫能挂着炫耀,正经功臣倒不成了?冒了那么大的风险,险些倾家荡产、人头落地,赏了几亩田就了事,玄宗老人家都要气活了!” 齐天睿闻言蹙了蹙眉,“王爷,这画是圣上御赐,王爷这么拦下,太后若是怪罪下来,恐连累王爷。” “放心。”说着,景同倾了身子,低声道,“我阿爸赐我瓦剌汗国金顶一字王时,为保我安危,太后也亲赐金牌。” 齐天睿这才松了口气,“那草民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说罢这厢,景同又看向莞初,此刻搀扶着相公依旧心不在焉,小脸上满是泪痕,知道她又犯了心思,便道,“姐姐,你是个聪明人,却做出这种糊涂事。你瞅瞅,他又瘸又瞎,为的谁?那幅画溜出他眼皮子底下,又是因为谁?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你?” 莞初闻言,轻轻点点头,日头下,浅浅的水眸泪光点点……大手覆上,握紧了她…… 景同笑了,拱手与众人辞别,翻身上马,握起缰绳,“本王守了一夜牢也累了,先回去好好儿睡一觉。齐二叔,姐姐,咱们是邻居,改天到你家讨酒吃!” 送走小王爷的侍卫队,人们聚拢在小夫妻身边,齐天佑给兄弟披了衣裳,“回府么?” “回家。” 说着,齐天睿弯腰将身边的人儿打横抱起,莞初吓了一跳,“你能看见了?” “看不清。你给我指路。” “嗯。” 她低头,软软地窝在他颈窝……   ☆、第124章 …… 已是深冬时候,自那一场雪净后,天气骤寒。金陵城中有湖,城外环河,一年四季都难脱水汽,即便是日头高悬也是撇不开的湿潮,让这冷更入骨髓。 泽轩装有地龙,火道一天到晚都烧得热,日头透进玻璃窗照在房中,干燥温暖。自莞初搬回来,齐天睿命人将泽轩右厢的多宝阁撤掉,遮了四季玉屏,后头隔出个小间做了浴房,省了她来回走动。浴房里一应物什齐全,浴桶正在地龙上,水温着的时候长些,依然怕不够暖和,另添了一只暖炉。 原本在素芳苑都是夜里沐浴,他不忙时就总是一起,戏耍逗弄,总要耽搁得一次一次换水到水凉了为止。 如今,不能够了…… 心力难撑,她沐浴一次要好久,再后来,没有艾叶儿已经不能把自己洗干净了。怕他担心,总是在他回来前就都收拾好。 半后晌,外头日头淡,房中雾气冉冉,温暖如春。莞初头歪在浴桶边,蒸在一片白雾中,看着不远处冬季屏上白雪覆盖的松林,一只飞翔的鸟儿,清冷,高卓。眯了眼,虚软的身体仿佛附上那鸟儿的翅膀上,净白天地,自由自在……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到那繁杂的西城大街,几回盘旋…… 心跳,弱得似那琴弦余韵的颤音,热热的水汽中慢慢地波动,慢慢消失,忽地心慌,胸口一股闷浊,握了桶壁努力撑起来,将将趴在桶沿,背一弓,口中终是涌上那腥咸的热。 身子软软地趴着,目光怔怔地,看着雪白的手巾上黑红的污渍…… 屏风处有了脚步声,无力抬头,趴在桶沿上抬眼,人已近前。不及她遮掩,他俯下身,轻轻地从那僵硬的小手中拽出手巾,低头仔细地擦着唇边的血迹。 这么近,像洞房那日沾了水给她擦洗,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皱眉头,那重见光明的眼睛里盛不下的温柔,毫无遮拦地落在她眼中,仿佛那污浊的血迹只是牢中她口边香甜的酒渍;手轻柔,柔得她几乎觉不出,心受不得,怦怦跳了几下,慌张无力…… 从未在他面前呕过血,他却这么平静,静得她悄悄地把那想遮掩的尴尬都放了下来。他起身,从一旁的小茶桌上倒了水递在她口边,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莞初方轻声问,“你今儿怎的回来这么早?” “都安置好了。” 浴房热,他搁了茶盅,随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扔在了架子上,又解开中衣的领口,回身坐在浴桶边的圆凳上,挽起袖子,大手轻轻拢着她半潮的发,“来,躺好。” “相公,我自己能洗……” “嗯。”他一边应着,一边将手伸进水中握了她的肩稳稳地转过来,垫了厚厚的手巾,将她安置躺下,低头腻在她耳边,“想你呢,让我来。” “相公……” “听话。” 他坐在浴桶边,两臂拢在她头两侧,人便拢在怀中。大手第一次解女人的发髻,虽说结得松,却一时不得章法,他倒不臊得慌,低头,看得好是仔细。 枕在桶沿儿上,他的脸这么近,她稍稍一抬下巴就能亲到他;解了腰带的中衣儿松松地落在她的脖颈处,领口里飘来他身子的温暖,男人的味道,她小心地嗅着,那热水蒸起的心慌慢慢平复,口鼻中只有他…… 发髻解开,他小心地拢顺,发柔细,男人的指头粗,两厢缠绕,弄得她痒痒,看他的神情像是在裕安祥做着最关键的帐,她有些痴。 仔细着再没有打结之处这才放入水盆中,他撩了水轻轻揉洗。原先,她给他洗,手小,拢男人粗壮的发有些忙乱;如今,他给她洗,大手一把就能握住,许是他常头痛最知道那头上的经络,力道轻重缓急拿捏得那么舒服,揉得她迷迷糊糊的,气息轻轻呵在她脸上,眯了眼,他的味道里搀进了花露的薄荷清香,那么适宜…… 洗好头,握干,他拢了拢开始给她盘发,湿发难缠,怕弄痛她,笨拙的大手左右不得法。她抿嘴儿笑,任他一个人折腾,好一会儿才盘起来,扎好簪子,他歪头看,小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发髻垒在头顶,额头露了出来,像只嫩嫩出水的小莲蓬,他笑了,满意地捏捏她的脸蛋。 撤了水盆,他蹲下//身,袖子挽到肩膀处,手臂全部伸入水中,从身后拢着她。顺着那瘦得凸显的锁骨,轻轻揉捏浴汤下雪白的胴//体。 她低头握了他的手,“相公……” “听话。” 唇咬在耳边,这两个字沉在喉中,那么腻,像他两个夜里缠//绵,好是享受。她犹豫着,他不急,轻轻蹭在她湿湿的耳垂边,等着,等到那小手慢慢地放开,大手这才探下去,拿了手巾给她擦洗。 清清花香的浴汤里,任自己的无力握在他手中,毫无遮拦,无处躲藏,心被大手揉得粉碎,她悄悄闭了眼睛,锁住泪水…… …… 擦身子,怕她着凉,一直将人拢在怀中,她虚软得站不住,沾得他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手巾烘得热热的,身子擦干,他往衣架子上寻衣裳,抬眼看,都是他的里衣。自分别,她夜里总是会穿着他的衣裳睡,回到他身边,不再出门亦不再见旁人,索性就每天都穿着,他一直任由她,今天却唤了外头候着的艾叶儿取了她精致的小衣儿来。 “今儿不穿那个。来。” 莞初不解,他笑,轻轻啄了一口,“我在,还用得着这衣裳么?” 她低头,没吭声。 穿好衣裳,他弯腰将她抱起,出到外头,虽说也是烧着地龙暖暖和和,可和浴房比依然是扑面一股清新的冷气,他忙将怀里裹紧,紧了几步进到卧房帐中将她放在床上。 安置她靠好,又搭了毯子,他这才起身把湿潮的中衣褪下,胡乱擦了一把身上的汗,又拿了衣裳披上,边系带子边转回头,看她正歪着小脑袋出神地看着他,小脸上蒸出的红晕,像搁在地龙上的冰,眼看着就慢慢化去,又复了那苍白无血的颜色…… “今儿大嫂过来看咱们。” “是么?” 齐天睿应着坐到了床边,拿起高几上温热的小茶壶对嘴灌了起来。 莞初看着他蹙了蹙眉,以为兰洙过来要问起她的病,谁知依然是老太太派过来看看孙儿的眼睛和腿是否好利落了。言谈之中都是叮嘱她要怎样好生照顾相公,莞初这才知道于她的病,他一个字都没跟府里提。 “相公,府里……还不知道么?”自己的身子自己最知道,回到他身边每日都暖着,她比从前有力气多了,起居说话,只要他在,她就一眨不眨地看着,跟着,丝毫不觉得累。可心劲撑得,心却撑不得,几凡他不在,她连在桌旁给他写谱子都艰难。若是有幸能到过年,祭祖的时候便会露馅,如何能一个骤然噩耗扔回府中,岂不晦气…… “丫头,我饿了,晌午就没吃,咱们这就吃晚饭,如何?” 他起身就要去传饭,她拉了他的手,“相公,不跟府里说么?” 齐天睿吸了口气,捏捏她的小手,“说什么。省得人来烦咱们。” 原来如此……心里一股酸楚,转而就热热的,也好,她也不想旁人再分去他两个一丁点的功夫、一丝一毫的心思…… 他出去安置晚饭,冬日天短,日头没落就被云层遮住,莞初靠在床头,看暖暖的海棠帐外他一身淡青的中衣,亲亲的背影…… …… “我吃不了了。” 一碗鲜贝虾肉小馄饨,她吃了两口就推给他。他接过,吃了起来。分别两月有余,日渐孱弱,她的胃口早就盛不下什么,自两人重聚,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日三餐清粥小菜,偶尔一小碟奶皮儿包子,眼看着他瘦,她心疼得不得了。从此她变着花样地点,吃一口就递给他,每顿他都是吃她剩的。 如此,他觉着她总归能吃下一些;看他吃,她勺中的白粥也香甜,抿着笑,肠胃都暖暖的。 “打明儿起我不去柜上了。” “嗯?”莞初一愣。 “有事他们会来找我。” 莞初蹙了眉,眼看着就是年底,今年他没有往西北去查账、去及时关照药草集时积下的商户,已然是经营大忌,而此时正是裕安祥总号最忙的时候,他却…… “丫头,明儿咱们去与乐园听戏如何?大哥的场子。” “相公,”她忽地握了他的手,“咱们搬去裕安祥住吧?” “嗯?” 她抿嘴儿一笑,“你知道我最愿意看你做事。比看戏好。” 你做事的时候才像正经人……调皮的小声儿言犹在耳,看着那双琥珀清眸在苍白的小脸上那么突兀地明亮,他的指肚轻轻摩挲着小手上细细的疤痕,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 裕安祥。 夜深了,窗外传来夜值的算盘声,簌簌的,仿佛秋雨一般,好是催眠,却又难得一弯月儿悬在外头高高的梧桐枝,透过玻璃窗洒进房中,淡淡地蒙了一层。 房中燃着铜炉,掌柜房书架后的窄床上,一床鸳鸯被,两人相拥而卧。怀中人,软软地窝在他心口,苍白娇小,好是依恋,这么久,总算把她暖出些热气,他早已捂得一身的汗,却舍不得睡,也舍不得动…… 那天听说他不再往柜上去,她像受了惊的小兔子,毛儿都竖了起来,立刻说要随他一道搬到裕安祥。齐天睿知道她是不想他误了生意,那急切的心,生怕自己是他的累赘。他看着心疼,却又一丁点都不行想驳了她,第二天就带着她住进了裕安祥。 一大早起,她就坐在他身旁,给他研磨,为他蘸笔,还会帮他誊写,清清静静的神色,像从前两人在素芳苑熬夜一样专注。只是,偶尔,也出神,握着笔看着他,浅浅的水眸怔怔的,一动不动,只有墨汁承不得重,浓浓地坠在笔尖,滴落…… 实则,齐天睿早已没了心思,之前就错把杭州分号的帐以为是衢州的,头疼两日都不曾看出破绽,原先最得意的汇兑账簿,如今入在眼中,繁冗得看不进去。 一天的时光她撑不了多久,他想随她往房中歇着,她不肯,两厢拗不过,只好把帐都挪到小炕桌上。她卧在被子,抿着甜甜的小涡儿看着他,偶尔轻声唤相公,一时睡,一时醒;手下都是陈年旧账,做样子,他蹙着眉,心思早已不在,耳中只有时辰一点一点过,手心里常捏出汗,笔下却并无字迹…… 临街道上传来清脆的竹梆声,四更了,那一弯小月压弯了枝头,正在窗口。他低头,看怀中小脸如玉,白得晶莹,那么静,静得那眉目好似玉上雕琢,连那绒绒的睫毛都纹丝不动,轻轻啄在她唇边嗫嚅道,“丫头,我的晓初儿……” 脸颊凉凉的,唇上一丝血色都没,他贴得这么近,竟是丝毫嗅不到她的气息,那安然的模样好似…… 他突然心慌,记起临别前谭沐秋曾把他悄悄拉到一旁,“天睿,切记夜里不能让她睡得太沉,一个时辰要叫她一次,不叫醒,就可能……再也叫不醒了……” 眼前的小脸如此安静,静得毫无生气,他只觉后脊一股寒意,脑子嗡地一声! “丫头!丫头醒醒,丫头……” 苍白的人儿似深深地沉在梦中又好似浅浅地散尽了意识,他撑起胳膊,不待他放,她的身子一沉,将才胸口的依恋竟是没有一点力气,像一只没有筋骨的软枕瘫向一边。怀中突然空落出的寒意,那么猝不及防,吓得他腾地坐起身,颤抖的手拍打在她的脸颊,“丫头!丫头醒来!” 眼帘轻掩,分明没有用力,却似画中一般,连睫毛都不曾颤一下,清冷的月光照着这张小脸,那么美,白玉无瑕,静若往生,连他衣襟前那一点点热气都在冷去…… 心被狠狠攫住,那一丝可怖念头像一条毒蛇从心底慢慢爬了上来,钻进他脑中,眼睛突然挣血,一下就疯狂!他一把将床上的人捞进怀中,握了她的肩,“丫头!丫头!!丫头醒来,丫头醒来!!” 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喊,几是把这玻璃一般的人儿震碎,“丫头,丫头!别,别别别,丫头,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丫头!!丫头,醒来!晓初,晓初!!!” 毒蛇的啃咬痛不欲生,他用尽全力驱赶,语无伦次,撕裂的嗓音再不是他自己,疯狂的呼喊似能把心头的痛与恐惧驱散,他完全失去了神智,静夜之中仿佛要砸开地狱的大门,如此凄厉…… …… 魂魄飘离,她轻飘飘的,浑身没有一丝感觉,孱弱的心早已无力,一声一声的唤那么远,却撕扯着她那么痛,挣扎着,奋力挣扎…… 他死死地抱着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松开一点点,她就会冷去…… 痛……挤压的痛,痛得那么实在,骨头都要碾碎,知觉触及五脏六腑,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颤颤地呼了口气。 抱着她的人突然僵住,不敢动,只怕一呼吸,那琥珀的颜色就此变成幻象…… 朦朦的月光中,隔着来世看他,满脸汗水淋淋,挣红的眼睛那么可怕。她苍白的唇边抿出一丝笑,“相公……” 她的语声轻得几乎不闻,却似忽然将那疯狂的弦抽去,充血眼中一瞬就噙了泪,他狠狠地咬牙,却是屏不住,夺眶而出…… 埋在她颈间,他抬不起头,手臂却僵,依旧狠狠地勒着她不知放。将将缓过来,心慌未及便是心疼,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发,“相公,相公……” 软软的语声入耳恍若隔世,他的身子像被什么击打,终是软了下来,把她慢慢放在靠垫上,他竟是支撑不住,人往下滑,双臂揽着她的腰,埋进她怀中…… 男人的泪,没有声音,屏持不住,瑟瑟发抖,修长的身型蜷缩起来,月光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 天大亮了。 书架后的窄床上,她抱着他,两人都睁着眼睛,却没有似往常那般起床洗漱、装作这一日如何如何平常地过,再不赶着起来做什么,只安安静静地抱着,看着日头照进来,透过书架上的书,丝丝缕缕落在身上…… 双臂依旧环着她,枕在她怀中,他像个恋母的小儿,丝毫不在意脸上的泪痕,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外头秃秃的枝杈。 从前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他从不知躲,就算绕不开、搬不走,也定会用榔头砸碎这拦路石。这一回,失了盘算,一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紧绷了这么多时候,小心翼翼,仿佛不提,就不会遭遇。这一夜过去,才知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 心忽地落了地,抬头,看着她,他笑了,蹭过去,贴在她颈窝,闭了眼睛…… …… 一整天他都伏案疾书,再不似前几日的心不在焉,蹙眉凝神,如此专注,一句也不与她闲聊。她知趣地不多言,陪在一旁研磨、侍茶,累了就自己悄悄儿去歇着。 直到傍晚时分,莞初吩咐人摆了饭,走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相公,吃饭,吃了饭再忙。” “你先吃,”他头也不抬,“弄完这个,我就得往伊清庄去见莫大哥,一会儿回来再吃。” 看他为公事忙得紧,她也放了心,点头应下,“嗯。” …… 伊清庄。 莫向南看着手中厚厚一沓子契约,蹙了眉,“天睿,这是什么?” “莫大哥,这是九州行与裕安祥我所有的身家,你帮我看看。你若想要,全数入股,我都给你,还望留用万继和裕安祥所有的老人马;你若不想要,能折的折成银子,不能折的,先帮我看顾着。” 几日不见,他人清瘦,语声也有些哑,可此刻的神情却十分坦然,精神也好。 “九州行,”他边说着,边指向其中的清单,“一分为二,一份给我的老泰山,一份签在宁睿祺名下;裕安祥,一分为三,一份给府里,交由大哥齐天佑;一份给西院家母,任她处置;最后一份,留给小弟齐天悦,不过这一份还望莫大哥能先帮他照应。” “天睿,你这是……” “要远行。” “弟妹不是……”莫向南顿了一下方道,“身子不适么?你们要往哪里去?” “远处。看看风景。” “天睿,她不宜远行,你……” “莫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句挡下,他眼中微微含笑,心意已决,莫向南知道不能再劝,慢慢把契约收起,斟酌了一下道,“我先帮你照看着,待你回来,再亲自分派。” “不必等我。诸事就由莫大哥酌情裁度。” 寥寥数语,他就起身告辞,一杯清茶都不曾饮下。 送他到门边,莫向南负手而立,看他步履轻快,似卸下千斤重担,匆匆而去、等不及似地消失在夜幕中,莫向南不觉拧了眉……   ☆、第125章 …… 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那人没入的黑暗,莫向南久久不曾动一下…… 齐天睿,从认识他的那一日起,就看出这世故圆滑下是个极烈的性子,凡事都要极致,一面霸道无赖、目中无人;一面又聪明隐忍、颖悟绝人。冰与火两重性子,认准什么,一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亦邪亦正、嫉恶如仇,可商贾之人一时一刻都不会放下自己的算盘,绝非如他大哥齐天佑一般是个能把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放在心头之人,为何一门心思要扳倒韩俭行,只是因为他是个贪官?莫向南从不相信,这一战,他将自己的身家与性命全部押上,如此破釜沉舟之势,只能是仇。 韩俭行是怎样得罪了齐天睿,莫向南不得而知,却知道在“认准”这二字上,他下足了功夫,看着险,实则尽在掌握。可于他的妻,上天却没有给他去“认准”、去“把握”的机会…… 看着他成亲,看着他从起初不在意到后来情至深处、难掩心思,莫向南从未惊讶这是个情种子,而上天偏偏要更多于凡人的两情相悦来青睐于他,将他心痴多年的杜仲子与他的小娇妻合二为一,夺去他整个心思,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他逃脱之路…… 莞初已是病入膏肓,从谭沐秋口中莫向南得知,为了他少于痛楚,他的妻不惜忍痛别离,莫向南感叹夫妻情深之时,也知道这一招在齐天睿身上根本就行不通。自他出狱,莫向南就在等,等着一个抛家舍业、痛断红尘的决定,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义弟齐天睿,彼时为仇,能掀起惊涛骇浪;此刻为情,怎会听天由命…… 于齐天睿,莫向南欣赏之余,护卫之心更甚血脉,为了他,不惜暴露,深入火场、卷入江南谷米案,又将小王爷季景同于他引见。是为兄弟之情,更是因为齐天睿是莫向南从不曾做到的自己,回头看,若是自己能有他的隐忍、执着与魄力,怎至于伤及至爱、险些饮恨终生!而如今,他一旦陷入绝境,莫向南又怎能不感同身受…… 正自思虑,身后有人从房中出来,站在身边,“七叔,怎么了?齐二叔来做什么?” 莫向南这才轻轻呼了口气,“来托付他的遗嘱。” “啊??”景同惊呼,“真的?他怎么……” “你那边如何了?”不待景同说完,莫向南转回头。 “哦,我已差人送信过去。可是七叔,你也知道如今瓦剌与鞑靼剑拔弩张,我阿爸怎么走得开?不如,我把人送过去?” “不行,莞初不能远行了。”莫向南闻言未再做犹豫,“景同,用金箭。” 嗯??景同一愣,可暗夜中莫向南语声虽轻,却十分坚定。 当年襁褓中的小景同与姑母流落胡营,幸得瓦剌太师一家相救,太师乌恩卜脱兄弟六人,英勇善战、征伐草原,一大家人与姑侄二人几年来朝夕相伴,至亲之爱早胜血脉。回朝之时,小景同不舍分离,感天动地,当时是为金帐护卫军统领的老四苏赫送至边界,并亲手打下七枚铁羽赠予小侄。 铁羽上刻有族姓并兄弟六人和景同在草原的姓名,苏赫道,“这里每一支箭都可飞千里”。当时景同小,不解其意,待到长大才知这一只铁羽就是一把金箭,可以调动六位将军于他生死护卫!如今,乌恩卜脱作了大汗,六兄弟早已统领瓦剌汗国,这箭的分量便足以召唤千军万马,如何敢轻易动? 大局是重,不能妄动,可眼前之人是七叔莫向南。当年边疆危难,六兄弟不得不把唯一的小妹送到中原做人质。小姑娘孤苦伶仃,正得莫向南以一己薄力担当兄长护卫。平安回到草原之后,莫向南便被认为异姓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原与草原就此血脉相连。 景同深知七叔行事向来稳妥,此番不惜大动干戈,可见情急,再想及那孱弱的小姐姐还有这触目惊心的遗嘱,景同也觉不能再等,咬了咬牙,“好,今夜我就放出去!” ---------------------------------------------------------------------- 将近腊月,难得又是一场薄雪,湿漉漉地落地就化,岂料待到夜里骤降酷寒,暖柔的雾气与水滴瞬间凝结在树梢头,江南竟是出现了罕见的雾凇。 莞初靠在贵妃榻上,看着玻璃窗外满树银花。怕她受寒,他不许她出去,只许这么隔窗而望,只是他也知道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奇观,明早日头一出来,就再看不到了。遂他命人小心地在枝头上挂满了小玻璃灯笼,点点的光亮照着绒绒的冰晶,又折回在八角琉璃上,彼此往复,晶莹璀璨,五光十色,一树繁华,冰雪的天地,幻若仙境。 苍白的小脸抿着甜甜的小涡儿,凝神专注,不为那冰花与树,为的是那人。此刻他一身雪白的裘绒大氅站在树下,帽子搭在肩头,手里拿剪着刀正仰头寻着树枝,五彩的颜色映在他英俊的脸庞,她歪着头,痴痴地看着,最喜欢他的鼻子,那么挺,眼窝不觉就微微凹陷,拢着目光看过来,醉朦朦,这么久,依然会让她的心怦怦跳,跳红了脸颊…… 忽有一刻,他抬手折枝停驻,周遭一切,连那晃晃悠悠的小灯笼闪烁的光芒都静止,仿佛一切到了尽头,她一眨不眨,心好静,悄悄地把这景象刻在心底…… “丫头!丫头!” 他一身寒气奔了进来坐到她身旁,手里一枝冰雪枝举在她面前。刺刺棱棱的冰晶婉转成一朵朵嘟嘟的小花缠绕着树枝,这么近,冰冷的寒气带着花木清香,莞初欣喜不已,浅浅的水眸里满是晶莹,齐天睿笑,“好看么?” “嗯。”莞初一面应着,一面贴近探出粉粉的小舌尖。 “哎!”他惊呼,“你做什么呢?” 他正要把那树枝挪开,她握了他的手,调皮地一歪小脑袋,“我要尝尝嘛。” 齐天睿一咧嘴,“脏不脏啊!” 她才不管,握着他的手凑近树枝,舔向那雪白的晶莹,他睁大了眼睛盯着以为瞬间就化,岂料那雾气结成竟然成了冰,落在粉粉的舌尖,圆圆的小球腾起雾气,一会儿才化成了水珠,她这才满意地抿下,笑溢满了小涡儿,“真好!相公,你尝尝。” “咦!”他脸往后一仰,极嫌弃。 莞初低头,寻了一朵最大的,舌尖不够,用牙齿咬下。齐天睿一旁看着都觉得牙缝一股寒气,冷不妨她扭头双手捧了他的脸颊,不待他反应,唇对着唇,那冰凉的刺激瞬间穿传入口中。 “嗯!”冰得他立刻想躲,却是被那小手捧着,明明没有力气他也舍不得挣,这便只能任那冰冷化在口中,带着泥土的腥味,带着她的软软香甜。小舌带着冰茬在他口中玩弄,把那尖锐的冷贴到他的舌根最软处,冰水顺着嘴角流下湿漉漉的;嘴巴冰得发麻,几是没了知觉却能感觉到她小蛇一般的软滑,勾得他又恨又痒,平常亲吻也不见她这么卖力,大手扣了她的小脑袋贴紧,抿了唇去吸她,好好教训! 他只管与她口中纠缠,竟是不防备那小手已是滑到他脖颈,解开裘绒大氅,解开他的领口,热热的男人气息扑面来,她忽地离了他,低头埋在他颈间。他心暖正要抱她,冷不防那冰冷的小唇印在他的锁骨窝,身子暖热,这一激,激得他倒吸凉气!立刻握了她的肩想推开,已是被她环腰抱了,紧紧的。 推不开,躲不得,他只管抱着她,口中不耐,“哎呀!呃……坏丫头!你……” 她玩得欢,顺着他的脖颈一个一个的印子,直到他的身暖终于把她的寒气暖尽,直到她折磨够他,才从怀里抬起头,他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红嘟嘟的唇,她笑了,贴在他怀里,一起看枝桠化得湿哒哒的,美丽的冰晶消失殆尽…… …… 外头将将起了更,两人已是洗漱好窝在了被子里。冰天雪地,窗帘都打起,地龙烧得热,一片雾气蒙着玻璃,外头树枝上的小灯笼闪闪的,透过白霜,朦朦的光亮,煞是好看。 只是,房中人哪里还顾得外头风景如何?偌大的床盛不得两人闹,枕头被丢得横七竖八,鸳鸯被遮不住滑在了腰间,她像只小赖皮猫儿趴在他身上,两只手灵巧得像扑棱棱的小鸟儿探在他里衣儿里,上上下下咯吱得他左右躲不得,又不敢推她,抱着她在床上打滚也挡不住,直笑得快岔了气,实在受不得,一把握她细瘦的腕子,“不行,不行了,丫头……丫头!不跟你玩儿了,这简直是欺负人!” “怎么了,齐掌柜?”苍白的小脸闹得热,难得地染了一团粉晕,“输了就不认么?癞皮狗!” “这题,我哪能赢得了!”齐天睿满面通红,合不拢嘴,口中的话想硬也硬不起来。往常两人在床上也总要玩一会儿,今儿说是打赌答题,输了的任那赢家摆布。可这题目都是戏文和曲子,他虽知道多,可怀里这个是琴曲大家,他出的题她张嘴儿就答,竟是想都不用想;可她出的题,弯弯绕绕的谱还有曲子后头那些个典故,莫说答他听都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能赢??“这不行!你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怎的就都是我输!” 莞初叠了双臂在他胸前,下巴磕在手臂上看着他笑得咯咯的,“那你想赌什么?赌你那账簿子不成?我可不通算学。” 她安生了,他才好容易匀下这口气,揽着她的腰,“我不会那么欺负你,不如弄个咱俩都不精通的,如何?” “行,是什么?” “嗯……”他想了想,“猜灯谜?” “好!”她一听又来了精神,“我先来。” 大手一把将那挑起的小脑袋摁下去,“怎的又是你先来?将将被你挠了一通,轮也该轮到我了。” 人被摁在他胸前,笑得颤颤的,“好,依你,你来吧。”刚松了口,又想起什么在他腰间捏了他一记,“你不许说外头那些浑话,谜底必须是正经好话!” “行,”笑容从未褪去,他抬手点点她的小鼻尖,“谜底是圣贤诗书,如何?” “嗯。”她应了一声,又忙道,“不许太难啊,我没读过多少诗书。” “好。” “一定要,要人人都读过的。” “好。” 他一声一声应,她这才放下心来,“你说吧。” 她趴在他心口,安静地等着,齐天睿低头蹭她发间腻声道,“听好啊,谜面是:春意透酥//胸……” “哎呀!”话音未落,小声儿乍起,她臊红了脸,两只小手在他胸前拍打,“我就知道!从来就不是个好的!定是说这些不上道的话!就是要这么轻薄!” 齐天睿笑,怕她从身上掉下来,拢着都不敢招架那小巴掌,只道,“你呀,就是胡搅蛮缠,先猜猜看啊。” “我不猜!” “你不猜可就输了啊。” “输什么?”她小眉一挑,“我才不信这么句淫话能做出什么好谜底来!” 齐天睿嘿嘿笑个不住,“你看看,都是你的理!自己学识浅还不认,非怨题不好。” “哼,”一句话激得她别了劲,“你是个读书多的!那你说,你若说不出缘故来,算你输两回!” “行。” “输三回!” “行。” “你说吧!” “谜底是,《醉翁亭记》之‘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嗯??你,你这分明是……”小声儿正是要分辨,人忽地顿住,这一句念来,再想那谜面,字面虽俗,意思到当真出来了…… “如何啊?娘子?”他抬手捏捏那粉粉的脸蛋。 “你……” “输了没有啊?” “哼,”她软软地哼了一声,又趴下,“你那都是歪话,谁人能知道……” 他嘴角一弯,促狭的笑,不待她说完,一翻身将人拢在身下,“我只问你,输了没有?” “……嗯。”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他得意,轻轻呵在她唇边,“这回可该我了吧?” 愿赌服输,她也没了法子,“你轻些,我受不得痒。” 他低头,她屏了气要受那痒,谁知腰带竟松解开,她一慌忙握了他,“……要做什么?” “丫头……”他埋头抵在她耳边,“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也不让我亲近亲近。” “你知道我不能……” “我知道,不是要你,就想看看你,抱抱你。” “……不是整日都抱着么?” “隔着这么多衣裳呢,你就是成心折磨我。” 他的气息热热地呵在她耳边,呵得她心,一时气息又觉短促,“不要……相公……” 她何尝不想念鸳鸯被下那肌肤相亲的怀抱……初归时,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却难掩心痛,恐惧,如影随形,看得她心如刀搅;后来,不知怎的,他忽地不再在意,每日陪在身边,听琴看戏,说笑玩闹,日子过得从未如此惬意,她慢慢地也放开了心,恋着他,日日欢畅,身子也觉着轻便了些。 可毕竟,人不能逆天,病依然一日沉似一日,菱花镜里,没有了光泽,形容消瘦,面色煞白,唇泛青,眼睛大得突兀,她的模样像老嬷嬷嘴里的女鬼,她自己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身子弱,瘦骨嶙峋,早已不再是能惹得他按耐不住的圆润…… “每日都在,已然是……” “已然是怎样?”他抬头看着她,蹙了眉,“还能看着你的脸,我就该知足是不是?你的身子是我的,我还没嫌,你凭什么替我嫌?” 大眼睛里忽地蒙了泪,“相公……” “你还委屈?这些日子不让我碰,不让我给你洗,连看都都不让看一眼,那我这个相公,还做的什么!” 她握着他的手,小声哀求,“相公……你就当是惯着我,依了我行不行?” “不行!”他挣开她,“我惯了你这么久,你惯我一次吧!” 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着她的泪,“听话,我丫头的身子我怎能不喜欢……” 霜气朦胧,透进窗外五彩的光,照在白玉无暇上,似一弯圣洁的月光…… 她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他不顾,解开自己的衣衫拢了她,撇去了*,只有心头极珍之品…… …… 一夜好眠,睡得她软软的,暖暖和和,直到日上三竿。他把那只金丝小鸟儿放在她床头,啾啾地,才算把她唤醒,却不肯睁眼,寻了他的声音,环了他的脖颈。 光滑的手臂,不着一丝,他低头轻轻咬咬她的耳垂,“起来,今儿咱们出去呢。” “嗯。” 洗漱后,坐在铜镜前,这么写日子,她头一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昨儿夜里,贴着他滚烫的身子,她也热,仿佛那沉了的冰又逢春雨,慢慢酥软;枯瘦的身子自己厌弃之极,却被他捧在手心里,含在口中,多少依恋;一时的,竟觉自己又似那娇娇的女儿,是他的心尖,黑暗里,也不再顾及,放开心贴着他,亲吻他,纠缠成水…… 她拿起薄粉扑在脸上,小心地遮去眼下那难看的黑晕,大眼睛不再突兀,显出他最心仪的琥珀色;水弯眉,胭脂唇,镜子里,她仔细地勾画着自己,身上是他亲自挑选、亲手给她穿上的衣裙,她要在他手中复了从前的模样…… ------------------------------------------- 日头高悬,冰雪化得湿漉漉的。偎在他怀中,莞初出神地看着窗外人间的繁华,听那马蹄儿嘚嘚地一路跑出金陵,上了山道。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车停在了半山腰。打起帘子,他先跳了下去,转身要抱她。 她站在车头不肯动,“相公……我能走。” “我知道,可化得湿,都是泥。” 她这才抿嘴儿笑,落进他怀中。 一路上山,江南无冰封,冬天的日头下山间灌木依旧郁郁葱葱;清凌凌的泉水顺着山涧跳跃,一时叮咚如琴音,一时簌簌如雨声,好是缠绵。没走出多远,就见一处桃林环抱的小山坳,正枕在泉边,俯瞰巍巍金陵;雾气缭绕,满地□□,想那不远处的春日融融,该是怎样极致的仙境…… “此处,如何?” 他低头,轻声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甜甜地抿出小涡儿,这就是她不久后永远安眠之地,他终是能坦然以对,她仰起脸,“相公,我喜欢这儿。” 他点点头,“我也喜欢这儿。” 贴在他暖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两人相拥久久不语,似是在听泉,又似在一起体味那永久之后的静…… 良久,她又轻声唤,“相公,” “嗯,” “你别第二天就……行不行……”想起他曾经恶狠狠地说若是她敢死,他就要纳好多女人,小心眼儿里好是惶惑。 “就什么?” “就……纳妾……我不依……” 心一酸,他笑了…… “你要常来看我。”听他不语,她又仰起小脸,“每年都要来。在你再娶之前……每年都要来。” 抵着她的额头,他轻轻咬住那撅起的小嘴巴,将那委屈的小声儿含在口中,心道,傻丫头,这就是你我的泽轩,为夫天天都在,在你身边,就如此时…… …… 回到金陵城里,已是傍晚时分,将将进门,就听傅广道,隔壁的小王爷府来请了多次,让爷赶紧过去。 齐天睿心里纳闷儿,自己早已跟莫向南交代了一切,再不需任何烦扰,这怎的又要找他?只是在这人世一天,便总有人情在,顾不得许多,安置下莞初,匆匆赶去。 正堂的台阶上,莫向南正在等他,迎了过来,握了他的腕子就往里去,“快,天睿,见位贵客!” 齐天睿蹙了蹙眉,是何贵客?待到进到堂中,才见那上头端坐着一个男人…… 高大挺拔,一身青衣长衫,气势凛然,一股说不出的摄人阴寒将这堂上通明的灯火都压得黯然下来,强大危险的力量迫人心魄,一眼看过来,让人寒意顿生,那眸中颜色竟是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竟然是幽蓝色…… “天睿,来,见过六哥!”   ☆、第126章 …… 夜幕初降,晴了一整天,日头却始终不够暖,霜雪化后一入夜铺了一层薄薄的冰;没有风,只有廊下灯笼静悄悄地挂着,照着一院子清冷的灌木。 齐天睿双臂抱肩靠在门边,蹙着眉。不远处的桌旁莫向南安静地抿着茶,神色安然。多宝阁后虚掩着卧房的镜门,看不到门里的光景,只有镜面上折出亮闪闪的玻璃烛光,提起的心无处着落,他轻轻咽了一口。 绝望深处,心如死灰,忽然跳进来的火星根本不敢露头,深埋下去,却捂不住那一点的烧灼…… 自认并非轻易服输之人,只是这一次次被扑灭的痛,痛不可当!心早已碎,依然承不得再听一句“不治”,此刻便是一丝的念头,已然让他恨不能即刻夺门而去! 可眼前是莫向南,他请来的人,齐天睿如何敢不用?之前听小王爷唤他七叔,寻着曾经的渊源齐天睿就猜测这排行应该与千里之外广袤的草原上那杀伐征战的六兄弟是一脉相承。究竟莫向南是如何以一介中原平民与草原王族相连,齐天睿不得而知,却知道这一声“六哥”唤过去,那座上英拔高挺、眉目阴冷之人就绝非常人! 将才分明是在小王爷的府邸,却是不见景同的面。来私宅的路上莫向南才悄悄告诉齐天睿,因着启用了金箭,小王爷被这位煞神一见面就军法处置,挨了一顿鞭子后又举着几十斤的弓箭站在冷风的湖边,没有他的话不许落下。敢如此对待大周的肃王爷,看来此人的势气不单是来自草原王族。果然,莫向南点头道,这位正是六将军巴勒莫赛罕,实则小王爷在草原时正是这位六叔将他从襁褓中一点点养大,回朝时为了他在中原能立足稳健,才暗地改称是太师乌恩卜脱的养子。 原来是爹教训儿子,这倒也罢了。 齐天睿想不出这么个铁血之人是怎样抚养奶娃娃,只是,此人来头再大、再是威风凛凛,于他可怜的丫头又有半分关联?看那周身的冷硬、举手抬足难掩杀伐之气,哪有半点医者仁心、仙风道骨的意思? 杀人或可,救人? 不可以貌取人,正如高僧方济,遂齐天睿并未多言,按下疑惑恭敬地将他请过来。可偏偏的,来到私宅内室,那人只管净了手就往房中去,齐天睿想跟了,却被他回手一闭门拦在了外头,那力道不大,却是让人不得不止步。反客为主,如此势气,齐天睿蹙了眉,倒不是担心他会有何不妥,只是怕这副煞神的模样吓着丫头。 里头耽搁的时候越长,那死灰中火星子就越烧起了光亮,心难耐,不敢期盼,只熬着。 约莫过了快一个时辰,镜门打开,那人走了出来,看他一边袍角掖在腰一侧,不曾言语先到盆架边洗手。齐天睿的身子站直,腿僵着并未往前迎,悬着的心寻了他的眉目去,依然冷淡,不见半分喜怒。 待他坐下来,莫向南双手奉茶,“六哥,如何?” “这人已经死了大半个了,叫我来做什么?” 一句话轻描淡写,噎得人目瞪口呆,毫无廉耻可言!从未有大夫敢如此直言,就连疯癫和尚都是斟词酌句,这么久谁敢把那个字说到齐天睿耳朵里??扎得他心疼,不觉咬牙,一股火起!一旁的莫向南倒似早习以为常,神色依旧道,“六哥,是怎样?” 赛罕瞥了齐天睿一眼,抿了口茶,方道,“是胎心病,并非如你所言是遗传的心疼病。” “哦?是么?” 莫向南问了一句,可齐天睿却并听出这其中有何不同。 赛罕又道,“她确实遗传了心疼病,可并不重,而胎心病该是她娘亲有孕之时患过风疹所致。这不是病,是残,换句话说,娘胎里心就没有长齐全,一般五六岁就会夭亡,根本就长不大。” 齐天睿闻言,那股心火没上来就被一股寒意压住,难怪……丫头从小就病魔缠身,记得六岁见她时已然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她娘小的时候在京城还常到翰林府玩耍,身体并无异样,直到嫁作人妇、生产之后才病发,可见此言并非虚妄。 “如此说来,弟妹这身体……”齐天睿的疑惑被莫向南问了出来,那猜测到了口边却不敢枉论,皱了眉。 赛罕搁了茶盅,微微一笑,接了他两个的疑惑,“这丫头身子强壮,非同寻常。” 齐天睿眉心一挣,心通通跳,立刻大步上前,“这么说,她还有救??” 于那一脸焦心的渴盼,赛罕不置可否,只道,“能带着一颗残心长大成人,全是造化。既然这颗心她能用,只要好生保养,益气养心、佐以化瘀,活命并不难。只是,这些年只按心疼病诊治,吃那续命的丸药。实则她的心疼病并没有那么重,药力强,空架虚火,烧得太快,残心受不得;看似积攒了力气,实则积下毒素,一旦戒断,心力难承,就开始呕血。” “那,那是不是解了毒就有望……”齐天睿急问。 “怎么解?”赛罕道,“她吃了十年有余,一旦戒断,釜底抽薪,挺不过半年人必死无疑,哪里还能挨到调养解毒的时候?” “六哥,那就没法子了么?”莫向南焦心道。 “戒药之后,有大夫给她开了养心汤,算是缓和。而后么,”赛罕又端起茶盅,“认天命吧。” 提起的一颗心又重重摔下,胸中突然空乏,人便佝偻;双臂撑在桌上,齐天睿只觉沉甸甸地抬不起头。赛罕将才的一番话已然让压不住的火苗燃成了熊熊之势,突然扑灭,一堆滚烫的死灰,烧得他浑身无力…… “六哥,不论怎样,还请六哥试一试,不能就这么……” 莫向南一时情急,话没有说完突然断开,房中瞬时的安静,一点希望留在空中僵住比曾经的绝望还令人心寒…… 赛罕只管抿茶,似丝毫不觉这半日房中的僵冷,一盏茶吃完,方慢悠悠道,“若非要一试么,她得跟我走。” 齐天睿一张煞白的脸慢慢转过来看着他,“什么?” “我没功夫在这儿耽搁。” 齐天睿不觉一声冷笑,“跟你走,你能担保她活下去?” “不能。”赛罕搁了茶盅,答得非常干脆。 狠狠吸了一口凉气,齐天睿咬咬牙。 “天睿!” 莫向南起身,握了齐天睿的腕子,“你来。” 齐天睿又看了一眼那冷冰冰、丝毫不见任何怜悯的“大夫”,转身遂莫向南出到门外。 “天睿,六哥生就天赋异禀,从小跟随老父行医,走过万里之遥,沙漠小国,外疆异域,多少疑难杂症都曾经验,而后又曾在中原行医两年,彼时声名远播,曾是京城王侯的座上宾!他敢应承,必是有些把握。” 看齐天睿依然紧锁眉头半分不见开解,莫向南知道在他心里高僧方济已是在世华佗,方济说不中用,他轰然撅倒已然灭去所有的希望,此刻怎能立刻笃信他人?便又低声劝道,“中原的大夫么,医术虽高,下手却保守。几凡险症,没有把握不敢在要害下针,不敢下猛药,一丝的可能都怕牵涉人命。可六哥不一样……” “那是因为凡为医者该知心怯、该顾惜人命!” 齐天睿闷声一句驳过来,莫向南挣了一下眉,竟是没法驳。怎的就一语中的?确实,赛罕在草原上素有悍狼之称,医术之外是个杀人如捻蝼蚁、屠营拔寨的铁血将军,在他心中从无顾忌,死,是天命,什么也挡不住。 “莫大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晓初如今实在是……一路颠簸,我怕她……” 齐天睿没说完的话更觉心痛,莫向南知道此时的二人恨不能一刻掰做两刻过,哪肯再浪费一丝一毫?跋山涉水催人命,恐走不到草原就痛失爱妻!可莫向南此刻私心全为义弟,便又劝道,“天睿,你想想,六哥这么个人,怎会拖泥带水?一路往草原去,行车走马,这就是一个月的路程。他是瓦剌汗国金顶一字王、统领万千将士的大将军,能愿意带着弟妹一路慢慢走,已然是医者之心;更况,弟妹现下的病体要人一路照应,若非有些把握,诚心为她医治,六哥怎会如此自找麻烦?”莫向南略顿了顿,终究道了出来,“天睿,于你,于弟妹,当真怕这几日么?” 莫向南的话十分明了,横竖也是这一个多月,与其在家等死,不如一搏!突然的平静被打破,人求生的*如火星掉落枯草的荒原,烧得他终是按不住,齐天睿咬咬牙点了头,“好,那就试一试。” 两人转回房中,见赛罕又一次从镜门出来,齐天睿正是惊讶,莫向南先开口,“六哥,就这么办。” “嗯。” 第一次与那幽蓝的眼睛对视,一股寒意,深不见底,齐天睿也无意再客套,直问道,“咱们何时启程?” “你不能去。” “什么??”沙哑的声音一声惊乍,齐天睿瞪大了眼睛。 “没听明白?你,不能去。” 齐天睿腾地一股火,两手握拳,简直忍无可忍!这杀人不眨眼的胡贼,哪里是来治病的?!分明是要夺了他的丫头去!人儿孱弱,早已无望,怎忍她拖着残病之身一个人流落荒蛮草原、与狼为伍??莫说江南女孩儿如何挨过那酷寒之冬,单是茹毛饮血的胡人野蛮又如何消受??丫头有没有尊贵的公主身份能像当年景同的姑母一样活命,却又生得如此娇美可人,一旦胡人起了歹意,岂非羊入虎口、嚼得骨头渣都不剩??更况,还要离了他,她怎么活?!一旦病无起色,到那最后一刻,千里之遥,真真是哭皇天无泪…… 齐天睿一摆手,狠道,“既如此,我们不治了!” 莫向南正要开口劝,赛罕看着齐天睿,好是莫名,“又不是给你治,你吵吵什么?” 一句话气得齐天睿冷笑,“我说不去,我妻就不会去!将军走好,不送!” 赛罕起身,转头看向镜门,“五更启程,莫要晚了。” “你……”齐天睿正要怒,忽见门打开,莞初一身单薄的衣裙站在门口,浅浅的眸中含着满满的泪,苍白的小脸那么心酸,齐天睿忙过去护在怀中,“丫头,丫头莫怕。” 轻轻推开齐天睿,莞初走到赛罕面前,“将军……将军求您,让我相公一起去……” 病中人含着泪声乞求,好不凄凉,莫向南看得心都难受,看向赛罕,“六哥……” 赛罕只与莞初道,“早点儿歇着吧,睡饱了才能赶路。” 赛罕言罢未再多解释一个字,转身离去,莫向南看了一眼房中呆怔的两人,急急跟了出去。 …… 夜静。屋外一盏上夜的小灯,烛光弱,恍进帐中,黑暗,朦朦胧胧。 没有许她收拾行李,也不许她再提,此刻窝在他怀中,莞初贴着他的心口,心跳那么沉,那么稳,头顶的气息也均匀,她抬起头,唇轻轻地够在他的下巴处,“相公……睡了?” 他不应,她又蹭了蹭,“相公……” “睡吧。” 喉中哑哑的一声,莞初听得出他根本没有睡着,便轻声道,“相公,明儿我想……” “莫说了,不去。” “为何不去?”莞初撅了嘴,“人家是大夫,我就得跟着去!” “什么大夫?哪有他这样的大夫?”齐天睿咬牙道,“句句都已走入绝境,更直言不能担保,却又胆大妄为要带着你远走千里!蛮荒之地,杀人如麻的将军,你算什么?便是一场风雪把你卷走,怕是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蛮荒之地怎样?杀人将军又如何?讳疾忌医么?当年你走西北不也是风沙苦烈,险些命丧悍匪刀下,若是你怕了,怂了,哪有今日裕安祥!” “两码事!这是你的命!” “是!是我的命,可我想活,我不想死!” 她忽地惊乍,一声喊喊得齐天睿心疼不已,低头,接住她软软的唇,“丫头……听话,我何尝不想?只要有一丝的盼头,为夫不惜千山万水为你寻医找药,可此番太险。他要带你走,并非是草原有什么中原没有的灵丹妙药,只是因为他不能在此地多耽搁,记挂着他的千军万马,为的都是他自己的便宜!” “相公,他是将军啊,是整个瓦剌汗国的大将军,能为我千里而来已是天大的情面,怎好能再耽搁人家?他能允诺带我随行医治,就是恩赐,你说呢?相公,求你……” 仰着头,小声儿颤颤地求在他口中,他忍不得,心酸不已,“丫头,他不知顾及,恐怕这一路累你颠簸,根本撑不到草原!不待他展示什么高明医术,你我已然……” “已然怎样?天人永隔?”她哽咽道,“你可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从来没有怕过!可自从跟了你,我就怕,怕得我夜里睡不着,一想着你往后会有别的女人……会跟她生儿育女……不管是多久以后,不管咱们来生还能不能再见,我,我都受不得!” “丫头,不会……” “我想霸着你,我要霸着你!”她紧紧环着他的腰,瘦弱的身体细细地颤抖,“可我却没有力气!我没有力气,相公……我不甘心!哪怕他是个骗子,哪怕他是庸医鲁莽胡乱下药,只要他肯给我治,我就要试!即便为此死在路上,也值!” “值什么值??”他恨声喝道,“你我本来时日不多,偏偏要为了这个再耗精力,这一分离……就在明日!你,你让我怎么办??” “不试一试,我死不瞑目!” “我会跟你一起死!!” 房中突然静,泪水夺眶而出,莞初痛哭出声,“好,好,你跟我一起死……既是能跟我一起死,为何不让我为了咱两个的命去试一试……” 他埋下头,将她紧紧地窝在心口…… 自两人重聚,从未哭得如此痛快,积沉在心里的恐惧与不舍都化作泪水喷涌而出…… 许久,她抬起头,额头碰到他的下巴,湿湿的,捧了他的脸颊轻轻吻着那咸咸的泪,她嘶哑着语声道,“相公……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听得不一样的诊断。我娘确实得过风疹,手臂上一直留着那时候的疤,可见将军他果然……” 他低头与她贴紧,抱着他颤颤的肩头,她的心都碎了,“相公,相公,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生离死别,心如刀割,他不能言语…… 我不能等,丫头,我不能等…… …… 冬日天短,五更天,天地一片漆黑。 小王爷府灯笼高悬,门庭外铺下清冷的光。一辆四架的马车装着厚厚的暖帘,帘上悬着镂空蝴蝶佩,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灯;后头跟着一个蓝布乌篷两架马车拖着各种行李。另有几匹彪壮的马,随着马下同是身型彪悍的主人悄无声息地候着。 两人站在台阶上,莫向南将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赛罕,“六哥,这是天睿给的。” 赛罕接过一看,挑挑眉,“不愧是开钱庄的,都够装配一支探马军了。” “天睿的心思都在弟妹身上,”莫向南看着那马车,想着车厢内依依惜别之人,不觉叹道,“六哥,你何必非让他小夫妻分离?莫说天睿,弟妹也放不下他,弄得这般伤心。” 赛罕将银票收入怀中,嘴角边抿出一丝笑,“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去。” “哦?这是为何?” “这丫头病险,若要医治定是要受些苦。若是天睿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旦受不得,她就会心安,一命而去;有他远远牵扯着,她怕是还能撑得过去。” 莫向南这才了悟,点头赞道,“六哥虑的极是。” …… 一行人马趁着黎民黑暗悄悄离了金陵城,远入山中。 行军打仗之人惯于急行,却为着这马车的平稳不得不按下步伐。每一个时辰,赛罕就会查看车中人一次,望闻问切,十分细致,可那人只觉伤心舍不得她相公,淌眼抹泪儿的,看也不肯看这大夫一眼。 赛罕又一次翻身上马,身边护卫轻声回报:“将军,齐公子跟在后头呢。” 赛罕闻言笑笑,“痴情种子不要命啊。” 原本瓦剌与大周已通商多年,只如今瓦剌与鞑靼交战,一旁的兀良哈也蠢蠢欲动,两边不得不又提高警戒,胆敢偷越边界之人,乱箭射死。 “去,派两个人绕到后头护着他。到了边界,把他引进来。” “是!”   ☆、第127章 …… 初夏的草原,一夜雨水洗过,崭新的绿厚厚软软地铺向天边,融入天地一线的湛蓝;天空如洗,冰湖一般清澈,大朵的云沉甸甸地飘不动,坠在起伏的小邱上,日头映照,晶莹雪白,在地上遮出深深浅浅的影子,绿,浓淡不均。 一眼望不头的帐篷,悬挂着七彩的风马旗,微风之中飘扬,依旧是凛凛的气势。这是瓦剌汗国的大将军营,扎在金帐西南,统领瓦剌八万铁骑,督管边疆戍边与前线的交战。 五月底一场恶战,大将军赛罕亲自披挂上阵,打得鞑靼直退百里有余,却勒住战马并未狠追穷寇。此时正是牧场水草丰美之时,没有贸然前去占领鞑靼的草场,倒为瓦剌牧民们夺下水源并安心的放牧时节。 平日里,大将军并不直接带兵,只做统领,营中来往多是来述职、领命的将士,营地护卫军不足一千。此时将将起过早灶,开了饭,军士们各司其职,营中难得地清静。 远远的树林里忽地飞出一骑人马,疾驰而来,满布红丝的眼睛带着连夜赶路的疲乏,更带着一股寻仇似的暴戾之气。大将军营放六十里流哨,哨兵们早就留意此人,可也都认得这位是哪个,大将军有令:护卫公子,不得有失。多年跟随将军都知道这一条令的言外之意其实是:这厮可以为所欲为,你们哪个敢拦,杀无赦。遂只得远远跟了,眼睁睁看着他直闯大营。 进了营地依然任马飞驰,打起嫩绿的草地翻出新泥,直冲将军帐,齐天睿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打起帐帘,“巴勒莫赛罕!!” 彼时赛罕正悠闲地坐在帅案旁看着金帐将将传来的谕令,耳中早已听到那嚣张的马蹄声,此刻随着嘶哑的喊叫挑起眉,看着眼前人:这一身粗犷的蒙袍依然遮掩不住的清俊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回来了??”齐天睿连夜飞奔,劳累不堪,此刻直气得脸色泛白,“你当我是什么?你巴勒莫家的奴隶??用起来没完?!” 赛罕微微一抿唇角,不敢把心底满溢的笑意露出来。当初一是顾怜他爱妻心切,二也是怕一旦治不好莞初,好歹临终能让小夫妻告别,这才把齐天睿引入草原。谁曾想,这不起眼的钱庄掌柜竟是藏着一颗敌过千军万马的脑袋! 白月时候因着战事吃紧,赛罕并未往金帐与哥哥们相聚过年。身为左翼万户将军的大哥素海在回程路上特意转来看他。兄弟叙旧,说起了左翼大营的头疼事。当年六兄弟夺金帐可说得是水到渠成,并未怎样大动干戈,“巴勒莫”姓氏被抬做王族之时,依然保留了从前的宗王族,只不过降做贵族,除了将几位王爷留用汗庭之上,其余的都遣离金帐,送到各个大营安札。 一朝掌权,六兄弟的抱负终得实现,可推行新令新制却是重重遇阻。贵族阳奉阴违,穷苦牧民也并未得益,几年来收效甚微,反倒因着打破从前的惯例,有了倒退之势。赛罕只管打仗,一遇到银钱民生,出不了什么主意,无非就是强行推制、把顶风的贵族剁了杀一儆百。 彼时素海闻言一筹莫展,恰恰篝火的不远处齐天睿正一个人闷闷不乐,听到这番话,不觉失笑,“真真稀奇!除了杀人你还会做什么?” 赛罕正是要呵斥,素海却按住他问起因由,齐天睿冷冷瞥了赛罕一眼方道,“解救出来的奴隶一边接着给贵族扛活,一边为着这所谓千金难得的‘平民’二字还得给大营出力;一层主子变两层,一点子自由换个累得直不起腰还落不下什么,要是我,宁愿守着老主子吃喝不愁,才不费力挣这么个名头、给你们赚钱!” 一句甩过来,素海皱了眉,思忖片刻就起身坐到了齐天睿身旁。那一夜,两个人围着篝火说了个通宵。齐天睿虽对游牧之制不甚了解,却指出了左翼大营在草场贫乏、水源有限的情形下于各千户的分配并总账处理中的不妥之处,寥寥数语直击新财制中于左翼大营不适之弊病,听得素海不觉点头。 日头一出来,素海再顾不得与赛罕叙旧,要把齐天睿当做先生请去左翼大营。当时齐天睿正心焦莞初的病,不肯离开,赛罕却道:横竖你也见不着,不如去跟大哥把事做好,早一日回来,早一日让你见。齐天睿听闻这带着几分威胁的话,只得上马跟着素海走了。 来到左翼大营正是青黄不接的苦春时候,养尊处优的公子一人一骑,风雨无阻,嚼着冷炒米走遍了大营所有的营地与草场。一面专研新制,逐条逐令,按着左翼大营的实际变通出来;另一面又深知大营远离金帐,人口多、营生难,总制之上又衍生了各条分制专门针对自力更生的散牧民及统一耕种的谷农。 每一分钱都算到骨头里,每一个牧民、谷农、每一只牛羊都算计在内,区区个把月就把各千户重新分配,打破均制、各司所长,更亲自上手把从金帐迁移来原宗王族上交的一把烂账理得清清楚楚。 素海自是全力支撑,却一旁看着也觉有趣。此人对原先宗王族一个也不认得,且天生一副傲骨,张口就带着一股我大周□□的气势,谁都不放在眼里,胸有千壑,头脑机敏,应对粗鲁的草原贵族简直就是信手拈来,轻描淡写一句话过去就噎死他们,然后再无耻地算计他们的钱粮,眼都不眨一下。 不足三月,新制最先在左翼大营见了成效,飞鹰传信,传到了汗庭金帐之上! 素海舍不得放他,却按不住这相思苦熬之人,这边一做妥当就快马飞奔连夜赶回了大将军营,想着即刻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娇妻。谁知,他将将从马上下来,就又被赛罕扔了上去。原来齐天睿三个字在草原已然声名远播,在他回来之前赛罕已早一步接了中军大营的帖子,请他相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况丫头还在这狼兽手里,齐天睿不得已,咬碎了牙,又去了中军大营。 看着他远去,赛罕十分得意,心道真真是小看了这小子,没想到是这么个理治奇才,手段狠,天地不惧、行事果断,实在是太合他巴勒莫兄弟的心意! 中军大营水草丰美,新制算是推行最早,只是收效不大。齐天睿未做任何修改,只是重理了各千户分派并宗王族的专享,而后审时度势,利用中军大营左右逢源、又远离边界战火的好地势,大开营门,与左右两边大营的牧民、谷农做起了生意,教会牧民们怎样在交完税后,一部分存余,一部分换去各式物品,调剂自己的日子。更得趣的是,在中军大营齐天睿开了草原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小兑换庄,为将来的钱庄扎下根基。 一晃就入了夏,齐天睿心急火燎地想要回到大将军营。半年过去,丫头还活着,可见那狼大夫的医治已然奏了效,欣喜之余,早就难耐心渴,谁知他还没动身,赛罕已经一封信传来要他往右翼大营去取一本账簿。 齐天睿恨,当着中军首领的面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大骂巴勒莫赛罕。可骂归骂,也不敢不去,连夜启程往右翼大营去,心里还犯嘀咕,毕竟,一本账簿而已,谁不能去取,非要他去? 赛罕支使齐天睿去,却没有告诉他右翼大营的首领绍布正是前朝大汗的亲弟弟,与他巴勒莫兄弟算得是血海深仇的老宿敌。这些年,因着渊源夺了他的兵权却并未夺他首领之职,只是右从此紧闭大门,除了些许的税收,几乎断了所有的联系,右翼大营仿佛独立在汗庭之外,莫说新制,旧制与民生都不能尽知。 与绍布行事,深不得,浅不得,派齐天睿,算是投石问路。 深入虎穴,这一颗被暗中保护的石子,一眼看到那账簿就知道这帐假得不堪入目,齐天睿惊叹之余才明白这哪里是拿账簿,分明就是要他把整个右翼大营的营生查清楚,这是督账! 这要查到猴年马月?? 齐天睿丢下那一堆烂账就跑了回来,此刻看着帅案后头那把他支使得团团转还理所当然的人,血丝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用你?”赛罕一挑眉,“怎的?你死乞白赖跟了来,在我瓦剌白吃白喝,让你拨拉拨拉算盘给自己挣点口粮,还不该么?竟然还敢擅离职守?” “白吃白喝??”齐天睿惊得瞪大了眼睛,“挣点口粮??你知道我是谁么?你雇得起我么?!” “小小一个铺子掌柜,有什么雇不起的?”赛罕不屑,“能让你做了各万户首领的座上之宾,已然高看了,还想怎样?” “小小铺子掌柜?”齐天睿气得冷笑,马鞭直指赛罕,“你以为你是谁?瓦剌大将军?干我大周百姓屁事!我尊你一声,为的是你的诊治,不是你那杀人的本事!一万二千两的银票,就是华佗在世也该买下一次出诊了!而如今,半年有余,我妻究竟病体如何我不得知,是死是活,我都不得知!倒被你支使得满营地乱跑,比开十个钱庄都累!医者仁心,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路来本就心燥,这一喊,喊得口干舌燥、眼冒火,气势逼人。可帅案后头那个却是看得好是兴致,双肘支了案子,心平气和道,“好,算你有理。这么着,你去右翼大营把账簿带回来,不管齐掌柜开多高的价,我瓦剌按价付工钱,如何?” “哼,”齐天睿冷笑,走到近前,双手撑了帅案俯看着那双狡黠幽蓝的眼睛,“你以为我是不懂草原蛮族渊源、中原来的傻子?你们巴勒莫兄弟谋蹿汗位已久,如今蹿了人家兄长的位,留下宗王族也就罢了,居然还留下一个万户大营的首领在人家手里,不斩尽杀绝,这不是自己作死是什么?如今想把我扔进去替你们填口儿,愚蠢之极!想收回右翼大营,要么就杀了他,要么正正经经派个顶着你那金光闪闪姓氏的人去,别再去做查账这种隔靴搔痒的事。” 赛罕嘴角一翘,笑了,“你倒还真通透,不如给你个金光闪闪的封号去,如何?” 齐天睿也笑了,“你们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互相咬死,关我泱泱中原屁事?爷我,不伺候了!” “好啊,有志气,”赛罕道,“爷你就去外头闲着,好好儿闲着,横竖你也是:来去无牵挂。” “你!”一语戳进心窝里,齐天睿紧紧握了拳,空乏的身子摁不住那恨得细微的抖,却是再多一个字都出不来。自己的心尖握在人家手里,看他这副样子,是绝不能再与他通融。 无奈气短,却又不肯再软下一句,两人对视良久,齐天睿只能起身,狠狠一甩帘子,走了。 看齐天睿出了帐,赛罕站起身随到帐中,耳中传来厚厚的波斯毯上衣裙的,忙转回头,正看到那屏风后的内帐里走出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娇妻雅予,走过去揽了她的腰,“不是头晕么,怎么出来了?” 雅予托了他的手,嗔道,“你看你,把天睿气成什么样子了。” “怎的?求到我头上,还跟我摆爷架子!” “你看怎么挤兑人家的,莞初的病早就过了那要命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好,却一直不许他见,咫尺天涯,他能不急么?” “见什么?你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说着赛罕低头在雅予耳边,“小别的夫妻哪里忍得住,他要是一时撒了欢儿,我岂非前功尽弃?” “呸,”知道他又是不知羞说那床上事,雅予啐了他一口,“你就是找借口!人家的媳妇儿人家自己不疼么,为了莞初,天睿倾尽所有,命都不要了,还会忍不得?” “命都不要,更可见是个风流鬼。” 这般无耻入在耳中,雅予狠狠拍了他一记,“都是你的歪理!横竖你不许再欺负他,我可不能再依你了。” “欺负他?我哪够得着?”赛罕说着从身后环了她,娇娇软软贴在怀中,“如今齐天睿的名声多大,三哥将才来信还说要将他请上金帐。” “啊?要留下他?” “嗯,”低头嗅着她,赛罕喉中懒懒一声,“三哥说瓦剌像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缺的偏偏就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齐公子。往后草原统一与中原通商,没有齐掌柜把舵,怎么能行?” 噗嗤,雅予不觉失笑,“如今也知道我中原的书生有用了?” “嗯,真真求之不得。” 他一软,软得好是不甘,雅予笑得满面粉晕,更将了他的军,“既是如此,要好好儿地请人家!” “请,好好儿地请,明儿我就八抬大轿抬他去。”赛罕十分倦怠地应着,大手抚上怀中人儿隆起的小腹,“怎样了?” “昨儿夜里踢了那头一下,今儿早起又有了呢,一次比一次有劲儿。” “小丫头厉害啊。” 雅予回头看,那冷硬的脸庞瞬间就没了棱角,笑容晕开,好是心暖。自从有了女儿孟和,这阿爸做得比当娘的都精心,事无巨细,能经手的绝不假手他人。何为掌上明珠?实则是“长”上明珠,成日介长在她阿爸身上养到今日,听他这么一说,雅予不觉惊讶,“你还想要个闺女么?” “怎么?你不想?” “儿子女儿我都好,只是,我怕你那宝贝闺女争她阿爸,到时候你怎么办?” “……说的也是。” 摸着那忽然鼓起来的小包,赛罕一时惆怅,竟是不知该要个儿子还是闺女…… …… 日头西斜,一个人坐在营地外的小邱背后,齐天睿垂头丧气,心都快烧干了,有心想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寻了去,又怕那狼将军成心跟他作对,来回转移丫头,吓着了她。 想长长地叹口气,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的丫头,他的晓初儿,不知身子瘦得怎样,不知想他想得怎样了…… “齐二叔!” 清凌凌似那百灵小鸟儿,听着这声音,齐天睿一肚子的火也压了下去,抬起头,背着日头,一个卷卷毛儿的小丫头,胜雪的肌肤,幽蓝的眼睛,玉鼻小口,粉粉嫩嫩,漂亮得不可方物。 这是赛罕膝下唯一的小女儿孟和。 初见时,齐天睿打死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对大小美人是那赛罕的妻女,这狼兽从来都是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死狠样子,可在这一对女人面前,语声低,眉眼顺,遮也遮不住的笑意,简直就是换了个人。若说在媳妇儿面前,还能顾及他的当家人面子,可一见这小女儿,整个人连骨头都软了,只要得空儿抱起来再不撒手,哪怕就是在阵前训话怀里也有一团粉嫩。据说夜战鞑靼的突袭计划,就是抱着孟和最后定夺。 齐天睿一来就知道这是赛罕的心尖,遂把随身带来的西洋小玩意儿都用来贿赂这小姑娘,赢来一声一声的“齐二叔”,跟他特别亲。 齐天睿伸手将小人儿揽了过来,“你起来了啊?” “嗯,”小孟和坐在他身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齐二叔,你又想晓初姐姐了?” “嗯。” “齐二叔,你……是不是天天都想晓初姐姐?” “没有一刻不想。可就是见不着……”齐天睿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小孟和,“齐二叔可怜不可怜?” 小孟和抿了抿小嘴儿,点点头,“上回我额吉往金帐去了两个月,我和我阿爸也是特别想我额吉,都睡不着……”说着,许是想起了当时的苦,幽蓝的眼睛里竟是噙了泪。 “两个月你和你阿爸就受不得了?齐二叔都半年多没见到晓初姐姐了。”齐天睿说着揉揉她的小脑袋,“你也不肯告诉我她在哪儿。” “我阿爸……我阿爸不让……” “你阿爸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齐天睿恨恨地说了一句,可看着小人儿显然不明白,又软了下来,“那你就看着齐二叔伤心吧,哪天就伤心死了。” 小孟和闻言拧了小眉,昨儿和晓初姐姐一起泡在灵泉治病,说在她两个的家里也有灵泉,第一次是他背着她一起,说着就掉眼泪,小孟和才知道她也是想齐二叔了呢。齐二叔这么好,晓初姐姐也这么好,要是真的伤心死一个了……那可怎么好…… “齐二叔……” “嗯,” “我能带你去见姐姐……” 齐天睿闻言一愣,随即猛一把将小孟和举了起来,“多谢!” 小人儿惊得挑了小眉,赶紧叮嘱,“可你要悄悄儿的!不要惹姐姐伤心,不要累着姐姐,要不阿爸饶不了你!” “你放心,齐二叔一定悄悄儿的!” …… 轻轻挑起帐帘,一眼看见矮几旁那烛灯映照的人儿,齐天睿不敢动,屏了气息…… 一身银白丝袍裹着娇娇的人儿,周身没有旁的颜色,只有脚上镶着银扣的朱红小马靴,还有头上一抹鹅黄的小头巾。一缕发丝掉下来,竟是不觉,只专心地拨着琴弦,弦音如诉,缠绵的心思尽在指尖,飞过千里草原,飞到细雨江南,寻不见,心碎神伤…… 齐天睿的心紧紧攥着,疼得他轻轻提了口气,都似刀割,“丫头……” 轻柔的一声,几乎不闻,那人儿竟是猛地一怔,仿佛听到了前生的唤,慢慢转过头,看着那陌生的蒙袍,泪水忽地涌上来蒙了眼睛,她死死抿了唇,任泪水模糊他的模样,滚落,再模糊,她动也不敢动…… 齐天睿走进来,俯身,单膝跪在她身旁,“丫头……” 她终是把那一口气吐了出来,不待他再唤,她狠狠地扑了过来环了他的脖颈。那力道再不是记忆中的软柔,仿佛那一夜死牢探监,撞得他心疼!齐天睿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紧紧抱在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她哭出了声,不肯叫他相公,抬起小拳狠狠地打他,“……你不是说你跟着我?你不是说你跟着我?你跟到哪去了?你根本就没跟!……你就是巴不得我走!根本就不想我,不心疼我……” 齐天睿死咬了牙也屏不住红了眼圈,完全感受不到她已然养得圆润的身子,只那力道勒进她的骨头,拼了命一般,“丫头!丫头,快让我看看你,丫头……” “你看我做什么?半年才来!半年才想起我!……我告诉你,我不回去了!齐天睿!我不回去了!……你走吧,你走!去赚你的钱,去做你的钱庄,去……”她哭得不依不饶,口中狠得恩断义绝,手臂却紧紧环着他的腰,勒得他生疼,“你就是……不要我,不管我,这么久,你定是又有了……有了……” 心疼得死活也说不出来,齐天睿低头,狠狠咬在她的唇上,封了她的口…… 他从未这么狠,从前情浓之下只觉纠缠,从不曾如此用力,此刻仿佛恨得要将她碾碎,身子都有些抖;被他咬得疼,瞬间口中就泛了腥咸,她的泪更汹涌,被他抱得窒息,依然拼了力气回应他…… 一个亲吻,将这半年来熬枯心神、咫尺天涯的恨都融了进去,痛得她承受不得,软在他怀中,任他肆虐…… 不知时候过了多久,只见那小烛拔出长长的灯捻,低了头。他这才慢慢住了,抬起头,银白丝袍被他胡乱撕开了领口,雪白的脖颈上一个个血红的印子带着他的齿印,小唇红肿,一丝血痕渗着血珠儿,这形状活像那日刻意做出来的凌虐,他这才心惊,知道自己没了把握,正是怕,却见那仰起的小脸泪倒浅了,小小的涡儿又甜甜地显了出来。 “丫头,弄疼你了……” “你总归……就是欺负我!”她嗔了一句,不待他去心疼那齿印,就贴就他怀里。 他抱紧,亲亲地贴在那鹅黄的小头巾上,“丫头,我一直在,一直都在。” “真的?”虽是问,她却丝毫没有想弄清楚的意思,只要他说,她就信,信他从未离开半步,一直在她身边…… “是那混账狼将军不让我见你!丫头,那混账东西,简直就是狼心……” “别这么说师傅。”一闷声,她竟是不依了。 “师傅??谁是你师傅?赛罕??” 她仰起泪痕的小脸,看着他惊乍,一抿小嘴儿,笑了,“他教我草原的绰尔,不是师傅是什么?” 齐天睿闻言“恶狠狠”地抵了她的额头,“好啊你,你相公被他支使得各营地去推新制,你不心疼倒罢了,居然还跟着他学琴,就这么倒戈了!” “真的啊?”小声儿惊喜,“那我相公可曾抖尽威风?” “那是自然。” 她咯咯笑,环上他的脖颈,贴着他,“我相公最威风了!” “比那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还威风么?” “那是自然!” “哈哈哈……” …… 夜深,小烛早已残尽,帐中漆黑,天地静;只有草原上的风,轻轻,送来草场的清新。 一张窄榻上两人相拥而卧,她有了力气,窝在他怀中再不肯睡,嘴巴说个不停。问他是怎样一路跟着她,问他那一日下雨,有没有听到她就着雨声哭;问他是怎么进的草原,又是怎么见不着她的;问他可曾跟师傅闹,使出他的本事;又问他在各个大营是怎样做事的,又是怎么百忙之中还想她的……有多想?到底有多想…… 她的话不停,可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根本不在,手下不老实,一寸一寸揉捏,脑子里都是那骨瘦如柴的病体,回想起来,心都颤;此刻所过之处,指尖、掌心,都是圆润光滑,反反复复,生怕有失;身子里的欲//火不敢燃起,都是小心翼翼,不去问她,只在自己心里一遍一遍敬谢苍天…… 被他揉搓得身子发软,她心跳,脸都发烫,口中的话终究连不成句,躺下时身上已然脱得只剩了小衣儿,此刻窝在他怀里,水蛇一般缠了他,“相公……” “嗯,” 她仰起头,轻轻咬在他耳边,“要我……” “嗯?”齐天睿一愣,才明白,“丫头,我不是想要,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身子可好些……” “要我。” 看那小脸好是坚决,齐天睿笑了,抱紧她,心似灌了蜜,“身子刚好些,咱们不急,为夫等得……” “可我等不得。”黑暗中,暖暖的怀抱,也不知羞臊了,她只管道,“我已经好多了,我师傅说我……” 齐天睿腾地惊乍,“他还跟你说这个??!” 莞初吓了一跳,赶忙说,“没没……就是说我好多了。” “往后别老师傅师傅的,我烦死他了。”恨了赛罕一个来回,齐天睿这才缓了语气,“等我问了他再说。啊?” “嗯!” 不能行事,却不妨碍两个人悄悄咬着耳朵说情话,一时没了遮拦,回忆从前,她的不能都成了他没羞没臊的借口,点点滴滴回忆那一次又一次,说出来竟是比在他身//下还要羞人,臊得她钻在他怀里,再不肯抬头,他么,自然是笑得十分放//荡…… …… 天亮了,草原明媚,早早地晒进了日头。 两人起身梳洗、穿戴,也不怕人再发现,打定了主意今儿要一同见赛罕,管他同意不同意,小夫妻再不打算分开。 “丫头,” “嗯,” 站在身后看她带那小头巾,齐天睿好是得趣儿,“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草原多好,我早想来了。” “不想回去了吧?” “嗯!” 莞初站起身,环了他的腰,看着他阴沉的脸调皮地笑了,“跟你说笑呢,你在哪我就在哪。” 齐天睿这才露了笑,“什么破地方!吃也吃不好。还……” 正是想好好地埋怨几句,却见那小嘴已经撅了起来,他赶紧低头,“你在哪,我就在哪。” 噗嗤,她乐了,踮起脚尖,啄了他一口。 …… 两人牵着手出到帐外,正要抬步,猛地愣住。 蓝天白云下,三十六骑威风凛凛的卫队打着金帐的旗子,正中簇拥着八驾金撵,仿佛在迎候君王。这吓人的阵仗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赛罕,身旁还有又一位与他身型样貌都相仿、也是一身将军服的男人。 见齐天睿蹙了眉,赛罕道,“这是金帐护卫军统领,我四哥苏赫。” 苏赫上前拱手,“齐公子,奉瓦剌大汗之命,请公子汗庭议事。” 看着眼前人,听着这几乎是震死凡人的话,齐天睿握着莞初的手,无动于衷。 “去吧,”赛罕道,“大汗要封你做新制孛堇,统管草原新制推行。” 孛堇?齐天睿书读得杂,记得一本书中看到过,若是记得不错孛堇是各部长官,这新制孛堇,就是户部分管新制的侍郎? 侍郎怎样??谁稀罕! 齐天睿看也不看苏赫,冷冷的目光只管盯着赛罕。苏赫一旁看着,狠狠瞪了赛罕一眼。赛罕没了法子,只好低头上前,拱手,“爷,请吧?” 齐天睿的嘴角边这才有了笑意,正是要回他两句,忽见赛罕身后探出个漂亮的小脑袋,钻出来领了他的手,“齐二叔,走啊,走嘛!” 齐天睿这才笑了,一手领着小孟和,一手牵着莞初往那八驾金撵上去…… 本书由 凝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