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小逃妻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人人皆知,权倾朝野的桓辅国最宠爱自己的内侄女 就算侄女慧眼独具,看中了年纪足够当她爹的郦员外为夫婿,桓玹也一力成全 对郦锦宜而言,忽然多了个只大自己四岁的继母,虽然有些难堪,但还可以忍受 直到小继母说:“我已经同你父亲说好了,我三叔还没娶亲,正好把你许配给他。” 这他妈就有点不能忍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重生 主角:郦锦宜 ┃ 配角:桓玹,桓素舸,林清佳 ┃ 其它:小甜点,八月薇妮 作品简评: 一场势力悬殊的婚姻,让权臣桓玹成了锦宜的三叔公,桓玹城府深沉,锦宜只想离他远些,谁知阴差阳错跟他定了婚,随着桓玹对她的宠爱越来越明显,锦宜也终于清楚了两人之间那超乎想象的羁绊。本文情节构思巧妙,文笔趣致幽默,温馨的亲情跟缠绵的爱情相映生辉,扣人心弦。 =============== 第1章 高门女下嫁成谜   郦雪松在工部任员外郎,原配夫人早亡,家中一女二子。   长女跟长子都是原配所生,次子却是庶出,那妾比他的原配夫人更薄命,生产当日就身故。   坊间于是有传言,说是郦大人克妻。   郦家并非世家大族,在人才济济卧虎藏龙的长安,毫无根基的郦雪松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滴水般不引人注目,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工部当差,领着稀薄的薪俸,勉强可以养家糊口。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地老天荒,直到这一日,媒人登门。   郦雪松的差事很是清闲,这日又休沐在家,正躺在书房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一边看女儿指使两个丫头跟小子晒书,肥头大耳的狸猫蹲在脚边,眯着眼睛跟主人一起打盹。   听说媒人上门的时候,郦大人不紧不慢地起身,整了整衣裳。   郦锦宜忙拦住他,水蕴蕴地大眼睛眨动,还未吱声,郦雪松笑道:“知道了,只要不是林大才子,父亲都会一口回绝,成么?”   锦宜很满意父亲的善解人意,便给他把袍摆上的一簇猫毛摘了下来,轻描淡写道:“谁要说那个了?不过是看您衣冠不整,帮忙整理罢了。”   小儿子郦子邈偏不知趣地要揭破她的欲盖弥彰:“姐姐脸都红了,还嘴硬呢,林清佳林清佳,林大才子你什么时候才来提亲啊,姐姐要等不及了!”   锦宜气的眉毛倒竖,赶过来就要捉住了打,郦子邈人小鬼大,早赶到郦雪松的前面,他自诩逃离了危险范围,于是胆大地边跑边回头对锦宜扮鬼脸:“我去给姐姐看看是哪家这么不开眼。”   这小鬼只顾玩笑,冷不防被脚下石头绊了个跟头。   锦宜先是担心他摔坏了,等看他虎头虎脑地爬起来又跑,才放心地骂了句:“小兔崽子,倒是皮厚,看回来不打断你的狗腿!”   至于兔崽子怎么会长出狗腿来,这种逻辑就全然顾不得了。   ***   郦雪松来到堂下,微微一怔,原来这日来的竟然是官媒。   在他的印象中,能劳动这位官媒宋嫂子出面的,一定是世家大族的排场,郦雪松心想:“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家里竟是这样慧眼独具?”   郦雪松想到自己虽然官职卑微,家世不彰,但女儿锦宜生得花容月貌,且又聪慧持家,如今果然“花香自有蜂蝶嗅”,美名远扬,心里不由暗觉得意。   宋官媒是媒官行当里极资深的,是当之无愧的金牌“红娘”,她的脸上是几十年经验历练而成的笑容,完美妥帖的叫人挑不出一点不好,不过今天,金牌红娘虽然也照例在笑,两只眼睛里却明晃晃地闪烁着受惊不浅,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郦雪松怀疑自己是不是头上长了角,或者是没穿衣裳,才害的宋嫂如此失态。   彼此落座后,宋嫂似乎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破釜沉舟地说:“郦大人,有一门亲事特来说合。”   “请说,不知是哪一府的美意?”郦雪松决定无视宋嫂越瞪越大的牛眼,保持着斯文风度,含笑颔首。   宋嫂道:“是……当今桓家。”   “桓……”郦雪松脸上的笑不顾斯文般逃之夭夭,他小心翼翼地问:“是我们所说的那个‘桓’吗?”   宋嫂悲壮道:“是桓辅国。”   郦雪松的眼前有瞬间的空白,然后他再度翼翼小心地道:“可是、桓家怎么会想跟我家结亲呢?”   宋嫂情不自禁点了点头,郦雪松问出了一个她心底也百思不解的问题。   然后她立刻亡羊补牢,油嘴滑舌地说:“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千里姻缘还一线牵呢。”   郦雪松望着她很不诚恳的神情:“那不知是桓家的哪一位公子?”   “公子?”宋嫂满面茫然,“什么公子,是桓家小姐。”   “小姐?”郦雪松大惊失色,然后又迅速定下神来,他了然而略带自得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给小女说亲呢,原来是给犬子……”   郦子远今年虽然只有十三岁,没想到已经如此引人注目了,连天下第一高门的桓家也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郦雪松的心禁不住又膨胀了几分,伸手自得地捋了捋美髯。   宋嫂细细地眉毛皱的肝肠寸断:“并不是令爱,也不是令公子。”   “那是什么?”郦雪松膨胀的心正在惊恐的泄气,他家里除了郦锦宜跟郦子远两个适龄的宝贝,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劳动官媒上门的,难道是家里哪个小厮……干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勾当?   宋嫂一语石破天惊,终止了郦雪松不着边际的担忧。   “郦大人,”宋嫂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这让她原本并不饱满的胸在瞬间涨高了数寸,产生了让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效果,宋嫂像是从中得到了勇气,她一鼓作气地说:“老身是来给郦大人您提亲的。”   “咣当”——窗户外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发疯似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   郦子邈就像是被戳了屁股的猫,因为跑的极快,那身后的尾巴都拖成了一条直线。   他迫不及待地冲到东院,以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气势大叫:“姐姐,大事不好了!”   郦子邈正扯着脖子吊嗓子,脖子却被人从旁边掐住,郦锦宜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阴测测地盯着他:“跑,你还往哪里跑?”   郦子邈垂死挣扎,同时声嘶力竭地叫:“桓家、桓家来提亲了!”   “桓家?”郦锦宜惊得缩手,脸都在瞬间白了几分。   郦子邈道:“你别急,不是跟你提亲。”   郦锦宜才松了口气,她正半惊半疑地以为祸水东引到了自己大弟身上。郦子邈道:“是给咱们父亲提亲。”   郦锦宜的嘴慢慢地张开,如果这时侯往她的嘴里扔一块石子,一定百发百中。但顾惜身上的皮,郦子邈按捺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并没有把这想法付诸行动,只说:“姐姐,桓家是那个女孩子要给咱们当继母了?”   对于郦锦宜而言,这个问题可以换一种说法:桓家是哪个女孩子脑袋被驴踢了。 第2章 郦小妹无奈入戏   桓素舸当然没有想不开,更加不可能脑袋被驴踢。   若论起桓大小姐身份之尊贵,本朝几位公主见了她都要礼敬三分。   桓素舸有三好,相貌,人品,才学。   容貌娇美自不必说,甚至有本朝第一美人之称,当然,也有人说这称呼是因为桓辅国位高权重,才徇私加予,但就算没有这虚名,桓小姐的容貌在长安也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其次便是人品,有名的温柔贤淑,名门淑媛的典范。   至于才学,也不见她怎么卖弄,但才女的称呼却是自打八岁开始就光环加身,美名远扬。   曾有过一段时候,长安盛传,……当今圣上曾想许她为太子妃。   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偌大桓府还是整个长安,桓素舸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当然,天底下才貌兼备的女孩儿还是数不胜数的,而桓素舸之所以如此天下闻名人人称赞,这一切跟她有个当宰辅的叔父脱不了干系。   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被驴踢到呢,除非桓素舸千年之后,被那些不入流的盗墓者举着黑驴蹄子探墓穴……这还有几分可能。   ***   在宋官媒去后,不算很大的郦府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厅内,子远跟子邈围着郦雪松虎视眈眈,锦宜似蹙非蹙地皱着眉,担忧地瞧着父亲。   几个仆人趴在门口满怀激动地偷听。   “爹,你是不是对人家桓大小姐干了什么?”最先出声的,是大公子郦子远,“都是男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郦雪松觉得养了一只白眼狼,居然怀疑自己的操守。   虽然他的操守细细追究也是不堪一击的,毕竟,似郦大人这般年纪的老男人,无妻无妾,在部里要应付枯燥无味的官事,回家里要面对三个聒噪挑剔的小鬼,自己需要有点小小的风花雪月才不至于对日子无望。   所以,隔上几个月,郦雪松也会跟几个同僚去喝场花酒,用的都是他辛苦攒下的私房钱——当然这瞒不过锦宜精打细算的双眼,但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郦雪松自不至于狗胆包天到喝到桓家去。   “这不可能。”否认的是郦子邈。   郦雪松觉着小儿子还没有变身成白眼狼,老怀欣慰,但是欣慰的头还没有点一点,郦子邈又老练地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桓府哪会来提亲,这会儿早把咱们全家都杀人灭口了,唉,我才八岁,我的大好人生还没有开始,还不想死啊。”   他摇头叹息,不胜惆怅。   这话从一个八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简直让郦雪松觉着自己的教育一定大大地出了问题。   “你再瞎说,老子亲手结果了你的大好人生。”雪松瞪了子邈一眼。   然后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郦锦宜:“锦宜你最懂事,快点说句话。”   郦锦宜捧着头冥思苦想,经过深思熟虑的确有了点收获:“会不会是爹你在朝堂上……有什么桓辅国的把柄,他不得不拿桓姑娘来堵住你的嘴?”   郦子远觉着最后一句似乎有歧义,怂怂地不敢提。   “什么?”他有胆子拿捏桓玹?那个只手遮天的权臣?   郦雪松瞪大双眼,觉着还是自己无意中对桓素舸干了什么比较靠谱。   事实上,郦雪松还的确对桓素舸干了点事。   经过一整夜的苦思冥想,头发又多白了几根,次日清晨,郦雪松摇摇晃晃萎靡不振地叫醒几个儿女:“我记起来了,我的确对她……”   郦雪松苦大仇深,语重心长地说到这里,长公子惊为天人地说:“桓家的女人都敢碰,父亲你可真是色胆包天,我昨日无意听说,桓府那条街上的狗碰了他家养的小母狗,此后立刻暴毙,难道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住口!你这逆子!成何体统!”郦雪松忍无可忍。   郦子邈笑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一定是被桓辅国毒杀了的。”   锦宜半信半疑:“桓辅国连一只狗也不放过?”作为一个半爱狗半爱猫人士,锦宜对这个问题极为关注。   “都住口!”郦雪松及时制止了话题的转移,他瘫倒在太师椅上,追忆往事:“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风和日丽”一出,下一幕好像就是“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或者“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了,总之不是什么正经戏码。   子远跟子邈满面惊愕中带着一丝丝仰慕,锦宜却是惊愕中带着一丝丝恐惧。   郦雪松道:“桓府本是请侍郎赴宴的,侍郎说他酒力浅,所以执意带我去充门面。”   子邈跟子远的双眼在发光,不知道父亲居然还有这种伟大勇敢之举:果然是喝花酒喝到了桓府。   锦宜则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鸳鸯蝴蝶的话本,但是……若那种浪漫情节发生在自己的老爹身上,就像是艳情戏里突然跳出了无限妖魔鬼怪,简直叫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其实他们都是想多了,雪松的经历里,并没有杜丽娘慕色还魂,也没有莺莺张生偷会西厢。   事情非常简单。   那天郦雪松并没吃多少酒,只是中途离席要去解手,经过太湖石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嘤嘤哭泣,郦雪松循声大胆地探头一看,见是个小丫头临水在哭,眼睛红肿,十分可怜。   郦雪松见她年纪小,只当是哪房的丫头受了委屈所以在哭,他便自然而然地掏出帕子递了过去,道:“不要哭了,哭坏了眼就不好看了。”   雪松从来是这个随意的性子,不必说在家里被三个混世魔王镇压,就算在部里,同僚若是打趣他、或者明里暗里排挤之类,雪松全不计较,只笑呵呵地应对,他又很善解人意,所以这多年来,虽然并没有往上升迁,却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错,在部里的人缘也还可以。   似这种递手帕、替人开解的小事,雪松对添香阁里的每个姑娘几乎都体贴地做过,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不是那种位高显赫的大人,也非一掷千金的豪客,但添香阁的姑娘们还是个个爱他的原因。   当然,还有一点是雪松生得出色。   在他第一百零一次的递了帕子后,冲着小丫头微微地一笑,潇洒地挥挥袖子,去解手了。   通篇除了风和日丽的“丽”,其他都显得淡而无味,太不刺激了。   就好像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讲故事一样,听得子远跟子邈大失所望,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脸。   连锦宜也微微地觉着有些“剧情平淡”,完全忘了先前是怎样的担心。   郦雪松皱眉说:“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我思来想去,我跟桓府、以及桓府之人唯一的一次接触也是这次,也许那丫头就是桓小姐素舸,但当时我看她跟锦宜差不多年纪,怕她受了什么委屈故而才说了两句话罢了。再没有别的。”   ***   唉,没想到郦雪松跟桓小姐的交际竟如此乏善可陈,但是造成的后果却如此的严重,简直就像是八百里外蝴蝶扇了一翅,就会导致长安城即刻起了暴风骤雨。   此事仍系悬疑。   但对郦家的人来说,现在要做的就是亡羊补牢。   自古就有“齐大非偶”的说法,而且桓家富可敌国,姑娘下嫁,自有十里红妆的嫁妆,然而郦家却是一贫如洗,郦子远摇头叹息:“把我们三个卖了,也凑不齐给桓家的聘礼。”   郦锦宜一紧张就肚子疼,这会儿便抱着肚子软在椅子上。   别的不提,只说双方的宅邸,算起来郦家的宅子,也不过只是桓府的一处别院的六分之一大小。   郦子邈更是发惊人之语:“鸡窝里怎么能容得下金凤凰呢。”   郦雪松,郦锦宜跟郦子远不约而同呵斥了郦子邈一声,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虽然把自己的府邸比喻成鸡窝有些伤及自尊,可是对桓府那些矜贵之人而言,他们这个地方兴许还比不上鸡窝,还是狗窝,猪圈,牛栏……尚未可知,皆有可能,总之不堪入目就是了。   仿佛并不是娶千娇百媚身份尊贵的新妇,而是一尊掌控生死的阎罗王,郦雪松也有惶惶然末日将临的恐惧,他弱弱地问:“乖女儿,你说该怎么办?”   相比较那两个只会打趣贬低他的儿子,还是女儿锦宜最为可靠。   郦锦宜叹了声,扶着腰直起身子,蹙眉低声,无奈忧愁地说:“爹,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脸面了,这事儿是您惹出来的,当然也是您去解决,桓家既然上门提亲,自然是有备而来,桓家势大,人家既然大发慈悲地看上了咱们,当然也不会容许咱们不识抬举地‘看不上’他们,弄的不好真个儿是杀身之祸。如今爹你只管去桓府,诚诚恳恳原原本本地把咱们家的情形说明白,这样小的宅院,稀薄的月俸,养活儿女们还艰难呢,那样的大小姐过来难道让她吃苦?而且你年纪足够当桓姑娘的爹了,桓辅国不是有名的疼侄女儿么,除非他是鬼迷心窍脂油蒙了心才会坚持这门亲事……”   突然醒悟自己对辅国大人“不敬”,锦宜及时捂住嘴,不再说下去。   两个逆子立即点头:   “我同意阿姐的看法。”   “父亲快去,趁着生米还没有煮成熟饭。”   平心而论,郦雪松是不敢去的。   他的官职低微,就算同朝为官,见那高高在上的桓大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每次远远地看上一眼,都会被那人的气场震慑的头不敢抬,羞涩的像是初出茅庐的稀毛鹌鹑。   如今,让他上门,拒婚?   郦雪松隐约觉着自己相依为命了三十五年的头在脖子上晃动,很不牢靠摇摇欲坠,随时都要不告而别离他而去。   但在三个儿女的威逼利诱下,郦雪松以一种不入虎穴焉辞虎子的心情,蜗牛般爬进了桓府的高门槛。   ***   郦锦宜,郦子远,郦子邈,儿女们像是三只凛冬将至却并没有充足食物、嗷嗷待哺的黄口小鸟,躲在小窝里等待父亲带着好消息顺利归来。   天色渐暗,正在三人准备上演一处苦情寻父记的时候,郦雪松终于回来了。   他带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还有满满当当十八只箱笼。 第3章 桓大人权倾天下   郦雪松的模样,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铩羽而归”。   在三个孩子的心目中,父亲虽然懦弱,没什么主见,但毕竟是“大人”,关键时候总该挺身而出,有所作为。   但是现在,郦雪松就像是一只出外奔逃了一整天想要有所收获的岩鸟,非但没有叼回一只草鼠,反而被其他的飞禽走兽啄咬的遍体鳞伤,瑟瑟发抖。   父亲该撑起一片天,这当然是正理,只是当儿女的这些……没有把郦雪松的对手计算入内。   那可是桓玹桓辅国,本朝宰辅,内阁首领,兵马大元帅,封毅国公,且有史以来第一个还活着就把三孤三公都占全了的人,这样的人物只是听一听就相当不好惹了。   桓玹的人品自然是没的说。   桓家本是簪缨世族,百年而下,桓家的子弟因为习惯了奢靡颓废的生活,个个不思上进,而且仗着祖宗荫蔽,皇恩浩荡,几代之下也颇出了些不孝子弟,为非作歹,胡作乱为,引人侧目而敢怒不敢言。   但桓玹却不同,他侍亲至孝,兄弟友爱,奉养寡嫂,抚育侄子侄女,洁身自好,品德端方,这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典范。   当然,有关桓玹的传说中最为出名的,是他跟本朝明帝的故事。   传闻桓玹当初陪还是太子的明帝读书之时,两人就惺惺相惜,直到后来太子登基成了皇帝,有了三个公主两个亲王一个太子,两人间关系仍旧亲密如初。   有一次桓玹身子不适,皇帝居然让他睡在龙床上,而且时常留他宫内过夜,引出了许多不敢在太阳底下议论的蜚语流言。   只有明帝的宠姬曾说过一句话:陛下陪桓辅国睡得时间,比陪我们任何一个都多呢。   大家都惶恐如秋风下的虫,瑟瑟发抖,以为这位宠姬要死定了,只求她不要连累无辜。   谁知明帝着实心宽性仁,只是打发她去了冷宫度过余生。   郦雪松带回来的十八只箱笼,有四箱是绫罗绸缎,两箱珠宝首饰,两箱古玩珍器,四箱金银,其他的种种,从时下流行的日用精品,到各种食料,粳米,干货,山珍,海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除此之外,还有两辆新制马车送来使用,且很体贴地赠送了车夫。   所以说,郦雪松这只老鸟虽然没有叼回让小禽兽们满意的“食物”,却带回了很多“意外之喜”。   郦家小禽兽们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他们一头雾水,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的父亲兴许是个隐形的富豪,先前种种清贫吝啬,只是装出来的,真人不露相,如今在紧要关头才拿出了货真价实的身家。   又或者他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发狠去抢劫了皇家的藏宝库。   郦雪松自己陈述了实情。   原来他去了桓府后,连桓玹的面儿都没有见到,只有一个派头比当朝大将军还足的管家出来,以鼻孔望着天的姿势,询问他有什么事。   没见到阎王,但桓府的小鬼也非等闲之辈,郦雪松使出浑身解数,才吭吭哧哧地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来意。   “敝宅实在是狭窄龌龊不堪,下官我更是老朽且官职低微,家中一贫如洗身无长物,野鸡自无法跟凤凰匹配……”   郦雪松顾不得自黑,一时的黑总比以后余生都暗无天日的好,他竭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诚恳而无奈:“请您将这些没奈何的情由告诉桓大人,我实在是不想害了贵府的金枝玉叶。”   非常谦卑地低头躬身行礼。   在郦雪松对小的们诉说自己在桓府的英勇夸夸其谈之时,郦子远适时的点评道:“野鸡二字太粗鄙了,应该说是秃毛之鸡。”   郦子邈道:“那我们就都是秃毛鸡的小鸡仔。如果桓姑娘嫁过来,就是鸡夫人。”   一个结实的巴掌拍在小子的头上。   雪松忍无可忍:他已经竭尽全力,居然无人赞美他的英勇之举。   他把挽回尊严的目光投向小棉袄锦宜。   郦锦宜觉着父亲这番话说的还是很得体的,她知道父亲那点能耐,在桓府能说出这些来,已经算是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勇气:“爹,那这些箱子是怎么回事?”   郦雪松叹口气,抖了抖一身的鸡毛:“我也不知道,那管家去了一刻钟,回来就说不必忧心,一切为难之事,桓辅国都已知晓。说着就让人把这些箱子抬了出来,又打发我出府了。”   哦,大概桓家的人以为这位没过门的姑爷是去打秋风的。   这十八只箱笼送过来,越发坐实了这门亲事。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郦子远觉着自己的胃口很小,吞不下这么多好东西,何况自古以来天上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吃的太急多半会被撑死。   连向来好吃的子邈,望着巴掌大的海虾,也收敛了小兽的本性没有直接扑上去。   倒是那只橘色肥猫,猫胆包天地上前叼了一尾比它身子还长的鱼干,艰难且契而不舍地想拖走大快朵颐。   这猫也很久不见荤腥了,它对郦家这帮人的猎食能力绝了望,再没有点荤腥,它都要亲自出去猎食来养活这帮废物了。   郦锦宜瞠目结舌之余,呆呆地问:“爹,这些东西是送给咱们家的?是给咱们用的呢,还是……桓家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怕女孩儿嫁不出去?”   郦子邈羡慕地盯着那只不怕死的猫,同时在想着鱼干里有没有下毒,如果一刻钟后这猫不死,他也要动手去“拿”点东西来吃了。   他喃喃道:“难道是桓小姐有什么难言之隐,别人家不想要,就只能丢给爹了?”   这当然更不可能。   桓府的出身已经是一道畅通无阻的金牌,莫说桓素舸才貌双全名声在外,就算真是个声名狼藉的丑女,冲着“桓”这个字要前赴后继的,只怕从南轩门一直排到北通,哪里轮得到郦雪松这种无名小卒。   郦锦宜又害肚子疼了,她习惯性地蹲在地上:“千古之谜,实在是千古之谜。”   ***   而在十八只箱笼惊艳登场后,桓府又带来了第二波的惊喜给郦家。   次日,百十个彪形大汉呼啦啦地来到了郦家,气势惊人。   郦雪松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摆出了即将英勇就义的表情,寻思着该怎么央求他们“不祸及家人”。   哀求的言语还没有组织好,大汉们又训练有素地散开,消失在了郦家不大的宅院里。   然后郦子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般飞跑而来报信:“爹,不好了,哪里来了强盗,正在拆房子!”   来的当然不是强盗,非但不是强盗,而且是沾亲带故,——桓府派来的人。   郦锦宜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见到如此奇景。   郦家的邻舍,是兵部的一位主事大人,虽然跟郦雪松似的,在人才济济卧虎藏龙一根树枝掉下来都会砸到几个主事、郎中的长安,均不算什么太出色打眼的人才,但这一户人家门风彪悍而奇葩,周围邻居无不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长话短说,主事家大儿子喜欢嫖妓,弄得身子虚弱,虽看似肥胖,实则绣花枕头,有个外号叫“大草包”。   二儿子倒是不喜欢嫖,且爱习武,练了一身腱子肉,但这一身腱子肉大概也没让老婆满意,老婆发展处一个新爱好,喜欢偷人,久而久之,人送外号“绿帽王”。   有一次,郦家的家奴在整理后院的时候,无意摇动了树枝,树上落叶纷纷随风过墙跑到绿帽王家看热闹,引得绿王大为愤怒,伙同老婆出来夫妻双打地骂了足足一个时辰。   郦子远气不过,要出去跟他们一对二。   给郦锦宜拦住,锦宜发了一句至理名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现在遇到的是管兵的呢。”   从此绿帽王家越发气焰嚣张,趁机把郦家后院的一截占据,声称是自家的。   郦雪松因为穷,就更想“和气生财”,所以不肯计较。   他自我安慰说:“那块地方,狭窄一条,留着也没用,给他们就是了,就当是舍地消灾了。”   摊上这种奇葩芳邻,郦雪松知道,若过几年自己退了,郦子远又没出息,郦锦宜嫁人的话,指不定这整个家都要给绿帽王吞并了呢。   但是现在,郦家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桓府派来的彪形大汉们推倒郦府后院墙,肆无忌惮地在主事大人家里进进出出,而主事一家则异常乖巧地收拾家中物件进行忙碌的搬迁,见拆迁的管事进来查看进度,绿王跟妻子甚至陪笑:“很快就收拾妥当了,您放心。”面上是近似谄媚的摇摇欲坠的笑。   至于主事大人,他像是第一次学会用眼睛看人一样,开始屈尊降贵地同郦雪松平视甚至仰视,进行令人不适地亲密殷勤寒暄:“郦大人啊,我们将要搬到西城去了,那也是个好地方,只是从此不能跟大人亲近了,实在可惜呀。”   对雪松来说,可惜的不是这个,从此不能再看见主事大人的变脸绝技,以及他二公子两公婆的夫妻双打,那才是可惜。   后来才知道,桓家派了人,要把绿帽家的宅院买下,改造,并入了郦府的宅邸范围。   兵部主事家这宅子好歹也是老宅,若换了第二家人家要买,一定要演出热闹的全武行,但谁叫出面的是桓家,因此主事一家的表现,就好像桓府看中了自己的宅子,是无上荣耀,说出去也能光宗耀祖、面子涨大数倍一般。   或许,恶人还需恶人磨,大概如此。   而这主事大人家比郦府大两倍不止,如此扩充出去,果然宅院阔朗起来,有了几分康富人家的气象。   ***   先送聘礼,后扩宅院,郦锦宜估摸着,下一步,自己的父亲距离升官发财要不远了。   生平第一次,对“升官发财”四个字产生了恐惧感。   桓玹有通天之能,他的侄女当太子妃都绰绰有余,怎么就要一头扎进郦雪松这样半老徐男的怀里,而桓玹居然还全方位无条件地大力支持。   锦宜看着那新建起来的亭台楼阁,郦家这不堪入目的“鸡窝”被改头换面,隐约透出了些许“凤凰巢”的意思了。   锦宜感叹:“果然权贵的变态心理不是我等小民所能妄自揣测的。” 第4章 林才子独得芳心   相比较郦家孩儿们对这门亲事的忧虑重重,郦家老太却欢欣鼓舞,高兴的眼睛越发小了数寸。   郦老太太原先在女儿家暂住,听到风声,便风一样卷了回来。   这老太太总有种神奇的能力,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才貌双全,当年没考中状元点配公主已经极为委屈,后来更让姜家那种平凡门第给糟蹋了,简直有种好猪让烂白菜拱了的感觉,没想到时来运转,终于有颗好白菜……哦,大概还是翡翠白菜看中了雪松这头好猪,也是老天终于开眼。   郦老太太先是把几个孩子痛骂了一顿,埋怨这个好消息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然后用打量亡夫的眼神慈爱地打量着儿子:“我就知道我们雪松是个有出息的,要是你爹还活着,不知道该多高兴。”不像是儿子要娶亲的口吻,倒像是高中状元似的骄傲。   郦雪松正因为先前铩羽而归,灰头土脸:“娘,不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实在是,这不是别人家,是桓府……桓府啊。”   老太太自得地笑:“桓府怎么了,正因为是这样的高门大户,人家的小姐奶奶们眼神才好呢,你看那些穷门小户,哪里认得金镶玉?”   雪松觉着自己可以称为“绣花枕头”,万万达不到“金镶玉”的水平,他还没来得及谦虚,郦老太太又怒斥锦宜跟子邈:“小混蛋们,这种好事,你们不替咱们家高兴,一个个哭丧着脸想干什么?告诉你们,谁敢搅了这门好亲事,我饶不了你们!出去!跟我面前碍眼!”   两个碍眼的小混蛋彼此对视,转身默默地出门。   郦子远觉着自己留下的话显得太一枝独秀了,正要跟上,郦老太太叫住他,已经换了一副口吻:“子远啊,你过来。”   郦子远只好走到跟前,老太太亲昵地拉着他的手道:“子远啊,你瞧,咱们家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这桓府看上你爹,算他们有眼光,将来你的前途一定也是极好的,……听我的话没有错,知道吗?”   郦老太似乎已经笃定,将来这天底下的女孩子,只有公主之类的才能跟郦子远匹配了。   子远在父亲面前是只小老虎,在祖母面前,就只是一只懒洋洋的狸猫了:“好的,知道啦。”   郦老太太有反复把他的头脸跟手摩挲了好几遍,才放他走了,儿子又要当新郎了,她还有好些话要教导这位新郎官呢。   郦子远出了门,见两个小混蛋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用白眼热烈迎接。   子远笑道:“长辈偏心不是我的错啊?”   锦宜悄悄打了个哈欠,子邈道:“会投胎才是你的本事。”   郦雪松的书晒的非常及时,因为在此后半个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每次冬天来临的时候,都是郦锦宜头疼加肚子疼的时候,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身体太弱,而是因为操心太甚。   锦宜操心的,是怎么才能把郦雪松那稀薄的俸禄一文当成无限来使唤,置买炭火,棉衣,年货,仆人的月钱,等等。   郦子远正在上公学,每月都有给先生的束脩,年末还要随大流地送点东西,因为别人都送,你不去送,暴露了家穷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显得不够尊师重道,先生虽然表面上显得不在意,可看人的眼神还是会随着礼物的轻重而产生变化,有礼物跟没有礼物,似乎也控制着先生脸上的笑,有的话,就会艳阳般温暖人心,没有,就会像是守寡的贞洁烈妇般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犯。   除此之外,还可以是一种难度略高的皮笑肉不笑,就像是阴天笼罩头顶的乌云,一望而知有着不好的预兆。   子邈倒还好些,锦宜自己先教他些四书五经,加上子远闲着也客串一下私塾先生,还能省一份钱。   但是偏偏两个男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就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是吃的比猪还多,第二是穿的衣裳要时刻置办,更加比猪还费。   最难办的是老太太的衣裳,横竖不管锦宜如何尽心,都换不得一句好,久而久之,锦宜便把那些横眉竖眼的挑剔当耳旁风了事。   相比较而言,郦锦宜自己的衣裳要省多了,她的手巧心灵,女红是一流的。何况她又不必时常出外走动,在家里怎么都能过去,简朴些也无伤大雅。   郦雪松也得了穿官服的便宜。   因他是有名的不动式升迁,常年官袍只是一件,穿来穿去也都有些破旧了,幸而锦宜缝缝补补,巧夺天工,加上郦雪松外表出众,所以这官袍透出一股老而弥新、卓尔不群的独到气息来,倒也能应付得过。   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家里的花费还能少些,独独到了冬天,锦宜的头发都掉的比平日要多。   因为要省柴米钱,原本家里的后院都给锦宜开辟成了几块菜园,种的白菜萝卜秋葵黄瓜等蔬菜瓜果,在家里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也能拿来救急,是郦锦宜很引以为傲的成就。   但是今年,因为之前桓府派来“整修房屋”的那一批人闯入,修房建屋,挖坑填湖,无数只脚来来回回,把菜园子踩的跟平地一样夯实,蔬菜瓜果因为没来得收,也都“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所以今年的收成可想而知地惨淡,简直媲美郦雪松每月的俸禄。   郦锦宜像是数铜板一样珍惜地点看自己稀疏的收成,心里的怨念无形中又膨胀了几分:桓家这位千金小姐还没进门,先把她的储蓄粮食吞了大半,这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而且除此之外,家里又多添了一宗负担。   因为桓府要跟郦家结亲的消息传了出去,向来门可罗雀几乎如世外桃源般无人问津的郦家,突然成了京城热门之地,许多平日里见了郦雪松都好像选择性失明的同僚和上司们,像是突然遇到名医神奇复明了,而且恰好发现了郦雪松这闪闪发光的黑夜中的萤火虫,纷纷地前来郦家交际。   来来往往的车马,人群,把原先的世外桃源生生变成了热门景地。   但是景地虽然热门了,却因为没有门票或者香火收入,还要倒贴很多的茶水费,所以对锦宜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郦雪松是个只擅长嘴上功夫的,郦子远也继承了父亲这桩优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着实娴熟,至于郦子邈,他年纪还小,不顶用,但已经初露嘴炮峥嵘,而且因为年纪小又格外添了一桩“口没遮拦”的本事,每次顶嘴都能把郦锦宜气的半死。   三个男人都是甩手掌柜,头顶上还有郦老太太一尊当头佛爷,家里的事都落在郦锦宜一个人的肩头,虽然有个从小儿养大了她的沈奶妈做左右臂膀,要操办这样大一门亲事,仍是棘手的很。   尤其是桓府定下的婚期十分急促,急促到让人情不自禁会联想到“冲喜”这个词。   自古以来那些身子骨不好、甚至性命垂危的主儿,若是有点钱财权势的家庭,这时侯就会操办一桩喜事来挽救气数,这一次,需要挽救的便是桓素舸这千金小姐,而负责冲喜的则是郦雪松这半老徐男。   想来,全家上下只有郦老太太是真心实意地盼着这门亲事,在她简单的头脑看来:什么桓家小姐,毕竟又不真的是公主,进了门总归要跪她一跪,当亲娘来侍奉的,她只需要袖手摆好姿态当尊贵婆婆就是了。   而连日来那些妯娌婆姨们的奉承,已经让老太太飘然若仙,自觉就算是当个皇太后也不过如此。   而锦宜在忙的死去活来的时候突发奇想:也许她该感谢桓辅国,毕竟对方没有要求自己的父亲“倒插门”。   桓府给的那十八只箱笼,留作聘礼准备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一来若真的用了这些东西,便坐实了雪松去打秋风的事实,二来,让郦家来准备聘礼的话,无论如何那是拿不出来的,如果有那种闲钱,郦雪松也不至于独守空房这么多年。   偏偏因为最近父亲突然凭空多了很多“莫逆之交”,这宴席的数目顿时又扩大了几倍,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郦锦宜两手空空,焦头烂额的时候,来郦家“朝拜”的人中,出现了一名救星。   ***   户部侍郎林嘉,原先跟郦雪松曾是同僚,两人都从小吏做起,可后来造化却天差地别,林嘉一步一步往上,如今贵为户部侍郎,而郦雪松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在员外郎的位子上打转。   可是当初同为小吏的时候,两家交情甚好,而林嘉之子林清佳,同郦锦宜年貌相当,那会儿林嘉跟郦雪松也是“情投意合”,两人对饮言欢的时候,无意中许下了两家将来可以结为亲家的话,虽然并没有就此立下契约,不过两家人却常常因此而玩笑。   林清佳跟郦锦宜已经懂事,又被众人每每从旁哄笑,不知不觉都当了真。   林清佳生得貌若潘安,虽然年少已经颇有才名,可谓是合格的女婿人选,加上林嘉身居高位家门逐渐显赫,这多年来往林嘉求亲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林家似都无意,林清佳反而每每往门可罗雀的郦家走动,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林大公子仰慕郦雪松的人品或者才学,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连郦子邈都知道林公子对自己的姐姐有意。   林清佳来到的时候,郦锦宜正因为酒席钱的数目巨大,无处可寻,把头发揉的像是个新出炉的鸡窝,听说消息,急忙打水梳洗。   她偷偷地跑到前院,趴在客厅外窗往内偷看,却见郦子邈正大光明地坐在林公子对面,正贪婪地吃着对方带来的点心。   锦宜耸了耸鼻头,然后目光就贴在了林清佳的身上,数日不见,林大才子似乎更加出落的英俊帅气,他又着一件银白色袍服,更加显得面如冠玉,少年俊朗。   锦宜心跳加速,无师自通了“秀色可餐”是个什么意思。   客厅里,郦雪松同林清佳寒暄数句,对林才子也是越看越觉着喜欢,若不是锦宜尚未及笄,一定要主动派人提亲,毕竟这样的少年才俊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清音现在尚未参加秋闱,就已经有许多名门大户对他虎视眈眈,如果再取得功名,那些盯着乘龙快婿的门庭只怕会化身狼虎将他抢着吞了。   郦雪松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林清音:“你今天怎么来了呀?”   林清佳道:“我爹知道叔父跟桓家的喜事后,很为叔父觉着欢喜。”   雪松老脸一红。   林清佳却丝毫窘迫羞惭之色也没有,比郦雪松更坦然自若的多,似乎真心实意地觉着这是一件大而正常地好事,而丝毫没有“老牛吃嫩草”或者“一枝梨花压海棠”的嫌疑。   他肃然正经地说道:“只是近来天气渐凉,我爹不免犯了旧疾,所以派我来先送些贺礼,还请叔父不要嫌弃。”   郦雪松忙道:“哪里的话,多谢林兄美意才是,他的身子没有大恙吧?改天我倒要去看看他。”   林清佳道:“叔父不必担忧,我爹并无大碍,近来已经好转了,他便是知道叔父必定会惦记担忧,所以先前才未曾及时来贺,他也明白叔父这些日子已经忙得分身不暇,所以才先叫我呢。”   雪松听他对答体贴婉转,虽然年少却如此老道,简直比自己活这把年纪的人还擅交际,心中又叹又喜,心想:“锦宜如果得了这样的夫婿,那才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郦子邈在旁边全心全意地吃点心,听到这里,突然插嘴:“林哥哥,我爹都要成亲了,你什么时候来提亲呀?”   林清佳一怔,郦雪松忙假意喝道:“小儿多嘴!”   郦子邈道:“双喜临门多好,姐姐也不用每天犯愁了。”   子邈本是想说郦锦宜不必每天犯愁钱从哪里来,可是听在三个人的耳中,却仿佛是郦锦宜犯愁什么时候来提亲一样。   窗外,郦锦宜脸上涨红,心头狂跳,恨不得冲进去把郦子邈痛打一顿。   但同时,心里却又有种莫名期待。   屋内郦雪松咳嗽了声,他跟锦宜心有灵犀,面上虽佯装恼怒,心里却难免窃喜,郦子邈把他正伺机开口的话说了出来,倒是省了他一番斟酌了。   郦雪松一边假意斥责郦子邈,一边瞟林清音,想看他什么反应。   锦宜却已经紧张的无法继续偷听下去,她转身往后院跑去,心里的微恼却神奇地变成了喜欢。   跑着跑着,锦宜止步,她仰头看天,却见洁白的雪花从天际飘飘扬扬而落,地上已经白了一层。   之前她人在廊下只顾偷听,竟没发现雪已经下了半晌,锦宜嘴角上扬,情不自禁提起裙摆,脚尖点地,轻盈地原地打了个转。   她被那股冲动的情愫指使着,无法按捺心底的愉悦,连转了几次,人已经到了院中那棵老梅树底下,梅树上发着嫩红的苞,这会儿挑着雪花,就像是开了一朵朵绒绒的白梅。   锦宜张开手臂顺势将那极粗的梅树抱住:“唉,我可真喜欢你啊。”她也不怕冷,将嫩嫩的脸贴在沧桑的梅树身上,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好像这会儿抱着的就是她那心上人。   郦锦宜只顾听着自己心河欢喜流淌发出的愉悦笑声,却未曾留意到,一墙之隔,有个人沉静立在彼处,眼神深邃,气息清冷,仿佛连他身旁飘落的雪都放慢了降落的速度,不敢过分惊扰。 第5章 员外郎又当新郎   那人沉默注视,就像是一头静默立在密林之中的老虎,用一种俯视的眼神,打量着面前正载歌载舞的猎物。   那种深沉的眼神里有一种天生的睥睨,跟不动声色的轻慢。   直到身后有人悄悄地说:“辅国,听说今日是户部林侍郎之子到访,要不要进去?”   桓玹道:“不必。”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嘴里含着冰块说出来的。   然后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抱着树陶醉的猎物,转身拂袖而去。   ***   这次林清佳的到访,不仅仅是慰问,且恰如其分地解决了让郦锦宜目前最头疼的问题:没钱。   林家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表面是因为两家之间的情谊,给雪松的礼金。   这三百两对林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如果是用在高门之间的应酬,也是平常而已,但对雪松来说就意义非凡了,这几乎顶了他一年的俸禄还有余。   所以,林侍郎其实是算准了郦家一贫如洗,又知道雪松结了这门好亲事,一定有无数的地方花钱,因此故意给郦家送钱转圜的。   这份“体贴入微”,就像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也正好解决了锦宜的燃眉之急。   也怪道郦雪松跟锦宜都对林公子青眼有加,林嘉是个人精,而其公子在品学兼优之外,更也具有老子长袖善舞的手段,这样智慧与美貌与才情都并重的少年简直百年难得一见。   不多时,郦子邈跑到后院,把锦宜没偷听到的那些及时汇报仔细。   郦子邈对这个没过门的姐夫自然也是百般满意,这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每次林清佳到访,都会带许多好吃的食物,俗话说吃人嘴短,子邈成了林清佳的忠实吃货拥趸。   阖家上下,算来也只有大弟郦子远对林大才子有些不敢苟同了,也许是子远是觉着自己的相貌、才学也不算太差,可在林清佳面前却总是被比的不堪入目。   这感觉就像是一只锦鸡,对镜观望,觉着羽毛靓丽丰美,正自鸣得意,突然旁边冒出了一只七彩凤凰,顿时将自己的光华都遮盖的丝毫不存,偏郦子远这只锦鸡是个才疏而志大的,心里难免窝着火,因此瞧着林凤凰很不眼顺。   但就算有着身为同类被比下去的耻辱,郦子远也不得不承认林清佳的确是个人物,所以虽然不肯趋炎附势地吹捧,却也未曾小肚鸡肠地踩贬,只是高深莫测地装不置可否罢了。   这会儿,子邈眉飞色舞地表演起来:“林清佳说,‘宜妹妹自然是秀外慧中,千里挑一,家母也常常称赞,说宜妹妹难得的很,将来还不知是哪个有福人家得去做家妇呢’。”   郦子邈竭力效仿林清佳的说话举止做派,却因年纪幼小加胸无城府,连林大才子的百分之一功力都做不到。   于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子邈没演绎出林清佳的那种能叫人心服口服的认真恳切,却只留下装腔作势的虚伪轻浮。   他叙述完毕,自己补充了切中要害的一句:“说来我就瞧不惯林哥哥这样假惺惺的,难道不知道就是他们家有福吗?”   锦宜跟郦子邈两个,一个是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一个是经验缺乏的黄口小儿,自然不知道这官面上打太极的厉害。   林清佳的这句话,听来可以是褒奖锦宜加将来必娶的窃喜,私底下却也蕴含了另一层意思。   但锦宜自然以为就是前一层,着实又高兴了许久,连父亲将娶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的阴影,都遮不住那一团喜气洋洋的高兴。   ***   有了林家的雪中送炭,再加上林清佳到访带来的士气鼓舞,锦宜把自己当成了八臂哪吒,用尽了浑身解数,尽心竭力地张罗大婚的所有事项:新人的喜服,酒席,要请的宾客,饭菜,迎送的人员,锣鼓手……等等数不胜数的细致事项。   这段筹备的日子里,锦宜一天只得睡一个时辰,熬得两只眼睛挂了青,人也随着瘦了好些。   锦宜的生母出身姜家,也不过是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在京内没什么根基人脉,到了这一代,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锦宜的生母排行第二,大姑娘嫁的本来是个富商之家,只是近些年来也渐渐式微,三公子如今在京兆衙门谋了个小小文吏的差事,娶了亲,膝下一子,从上到下都穷困的可以,自然帮不上什么忙。   幸而姜老夫人为人硬朗,是个很有主见的老妇人,听说了“女婿”又交了一宗好桃花运,姜老夫人自诩不便插手,只是偶然过来瞧了两次,看锦宜忙的陀螺似的,实在可怜,老夫人心疼外孙女儿,便留在府里帮一把手。   有了沈奶娘跟外祖母的帮手,锦宜才总算能喘一口气,等到终于撑到了父亲大喜的这天,对锦宜来说就像是终于盼到了解脱的日子,头一天她洗了个热水澡,准备做最后一搏。   先前曾说过,因为雪松的官位不彰,有些眼睛往上看的同僚们向来懒得跟他结交,相好的只有林侍郎家,还有两个同为书吏的张、宋书吏而已。   故而先前操办婚事之初,锦宜算来算去,心想加上郦家的亲戚们,统共有四桌的酒席也能应付了。   谁知经过先前那一番车水马龙的郦府一日游,突然横空出世地多了很多来吃酒席的人,有高雪松三四级的上司,也有比他低阶的同僚,大家像是凑热闹似的,又像是一场比赛,谁不来谁就输了,所以一定要来。   如此一来,锦宜手中来赴宴的名单也就成倍地往上窜,从四桌到六桌,又到八桌,最后竟扩充到令锦宜发抖的十八桌之多。   但这毕竟是好事,人家要来捧场是给主人的面子,还好有了林家雪中送炭的钱,又幸而之前郦府把隔壁的主事大人的地盘给吞并了,不然的话,这些席面都不知往哪里安排。   这一天,锦宜精神抖擞的像是要上战场,天不亮就点名,安排小厮们在门口恭迎之类,阖府上下都做足了打仗的准备,谁知,从天蒙蒙亮到日上三竿,门前稀稀拉拉,除了几个凑热闹的小孩子蹿来蹿去,竟然没有一个上门来观礼跟吃喜酒的宾客。   锦宜吃惊不小,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的请帖上的日期写错了,赶紧叫人拿了来细细核对,却发现并无差错,自己忍不住跑出门来,左右打量了一会儿,果然一个宾客都没有,连雪松跟子远子邈都懵了。   郦老太太早就盛装打扮,准备在今日大大地光面一场,有几个老妯娌跟亲戚的婆姨们也早早地来到围在身旁说些喜庆的话,热闹喜气的就像是郦老太要老梅开二度地出嫁一般。   听人说没有宾客上门,老太太疑惑不解,正要叫锦宜来问详细,外间突然有个丫头进来,躲躲闪闪走到一个妯娌的身旁,窃窃私语了两句,那老妯娌的脸色就像是活见了鬼,打发那丫头走后,她便带着一种硬挤出来的笑对郦老太道:“老姐姐,家里突然有点事,我得快些回去看看,稍后再来看新娘子……”   还没有说完,她就像是怕郦老太会硬拉住不放一样,飞快地倒退数步,又以一种超乎她年纪的敏捷嗖地窜出门去。   郦老太愣了愣,忍不住嗤了声,正要大发宏论鄙夷这种无礼荒谬的举止,外间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丫头婆子,各自凑到自己主子的身旁低语,然后众人就像是雨后春笋般纷纷起立,后退,告辞的借口五花八门,甚至有人连借口都不准备说,也飞快地窜出门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郦老太从最初的鄙夷转作愕然,然后大怒,她拍着桌子叫道:“快把锦宜叫来!”   ***   前厅里,面对三个孩子的疑惑忧虑,雪松毕竟是混迹官场的,心里有些猜疑,他沉吟道:“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   子远道:“爹指的是什么?”   雪松正要解释,外间传来小厮兴奋的叫声:“林公子到!”干等了半晌终于活捉了一个宾客,小厮几乎热泪盈眶。   林清佳穿着绛红色的吉服,再度以救星的姿态降临了,锦宜想多看他几眼,便特意放慢了后退的脚步。   林清佳进厅的时候,正锦宜慢吞吞地往屏风后挪动,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对了对,林清佳嘴角的弧度就轻轻地上上一扬。   锦宜觉着这笑是给自己的,同时也引得她心花怒放,她浑然不知自己的脸色已经发红了,却本能地低头嫣然一笑,躲在了屏风后,听他们说什么。   薄薄地纱制屏风,显得林清佳的身姿朦朦胧胧,更添了几分飘然气质,只见他拱手行礼,朗声道:“小侄恭贺来迟,请大人勿怪。”   子邈嘴快地说道:“林哥哥你总算来了,你不算迟,还是今天的第一个呢。”   雪松忙请林清佳落座说话,不料林清佳左右扫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今日……没有别的客人来么?”   雪松见他是有话要说,便道:“是有些奇怪,原本都送了帖子,众位也说今日必然会来的。莫非是……都来的迟?”   林清佳仍低低地说道:“叔父请恕我妄言一句,照我看,今日怕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雪松震惊:“这是为什么?”又忙问:“贤侄可是听说了什么风声?”   子邈早凑过去想听明白,子远虽不屑靠近,却也暗暗地竖起耳朵。   不料林清佳委实是个缜密人,他凑到了雪松耳旁,低低切切地耳语了几句,细密的连站在两人之间的子邈都没有听见一个字。   子远没达成所愿,便翻了个白眼送给林大才子。   而林清佳说完,便又后退一步,对雪松道:“如此小侄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拜会。”他又特意向着子远行了个礼。   雪松心不在焉地寒暄着,子远随意回了个礼,雪松偏吩咐道:“去送送你林家哥哥。”子远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郦子远送林清佳往门外去,锦宜忙转出屏风,同子邈一块儿急急地询问雪松林清佳到底说了什么。   雪松叹了口气,对女儿道:“清佳对我说,今日不会再有人来了,原因么……”   雪松有些难以启齿。   原本今天来的客人里的一大半儿,都是冲着桓家这一层关系而临时抱佛脚地来跟雪松结交的,但今日他们不来,却也同样正是因为桓家这一层关系。   原来,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桓玹桓辅国,其实并不赞同侄女儿跟郦家的这门亲事,所以更加不喜欢今日前来郦家“凑热闹”的这些人,如果有人敢来郦家吃什么喜酒,只怕前脚才踏进郦家大门,后脚立刻就要上了桓辅国的黑名单。   大家本来是要想讨桓玹的欢心才纷纷前来抱雪松这并不粗壮的大腿的,如今听说马屁也许会拍到马腿上,非但不会跟着沾光反会倒霉,谁还敢当这出头鸟?当然要缩起脖子,保命保前程要紧。   雪松说完了,又感叹道:“还是林家靠得住,关键时候,清佳居然敢冒险过来一趟……”   子邈在惊讶之余,接口说道:“那当然,林哥哥迟早跟咱们是一家,当然要向着咱们家的。”   锦宜顾不得去训斥子邈,更顾不得感激林清佳冒险报信之谊,此时此刻,她的心底跟眼前都是电光闪烁,耳畔更是雷声轰隆隆大作。   ***   锦宜倒并不是因为听说“桓辅国不喜”而恐惧,这会儿锦宜心里算计的,是她那十八桌酒席。   钱已经跟酒楼交了一半了,剩下的在今日之后也要交付,是万万不能再退回的,如今一个人也不来,那些花费的银子岂不是都像是扔在了水里?   锦宜抱着头,满心不知道要说什么,从小到大她花的最大的一笔钱,现在居然是这个结局,她有些懵了,满心只有一个声音:“十八桌,十八桌!钱都白花了!”   正在此刻,子远气冲冲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才跳进门就叫道:“桓辅国到底想怎么样?要嫁的是他们,不让请客的也是他们!现在我们的酒席都订好了,居然不让宾客登门,爹,干脆咱们也不去迎娶新娘子了!人家也许正好不想让咱们去!”他终于忍不住跟林清佳打听清楚了。   子远这些话其实也说出了雪松的忧虑,他正在考虑桓家为何“前恭后倨”,之前又送聘礼又扩府邸,明明是迫不及待要嫁女孩儿,现在又说桓玹不喜……他们难道是反悔了?   但眼见吉时将到,门外的迎亲队伍已经就绪,方才仪官已经来催了一次,这到底要不要去?如果去了,会不会被拒之门外,或者……   子邈也暗搓搓地说:“哥哥说的有道理,也许之前桓家是中了什么邪,所以急吼吼地要下嫁,现在也许是好了……当然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雪松没有力气再教训儿子了,他正要再问锦宜的意见,就听到郦老娘的人未到声音先冲进来:“小兔崽子,我一时看不住就说丧气话!”   郦老太太进了门,作势要拧子邈的脸:“大好的日子,是不是要我撕你的嘴?”   子邈早躲到了子远身后,雪松不愿让老娘着急,但现在这种情形没法解释,他便安抚了老太太两句,把锦宜拉到旁边:“乖女儿,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锦宜满心里疼她的十八桌花费,几乎无心理会这亲事了,她抬头看着父亲,又瞧见郦老太太在旁疑惑而不善的眼神。   锦宜道:“爹,还是去吧。”   雪松道:“若桓家真的反悔了,那如何是好?”   锦宜叹了口气,忖度道:“桓家这样的门第,如果反悔了,不至于做的这样不光明,他们应该会直接派人来说的。”   “那……那些宾客呢?为何都说桓大人不喜?”   锦宜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桓大人真的不喜也未可知。但亲事毕竟是定下了,若父亲因为传言不去迎娶,错的就是咱们,但父亲去了,桓家肯不肯,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雪松顿悟:“乖女儿,爹知道了,爹这就去……你……好好地看着家里。”   那十八桌的酒席又涌上心头,锦宜痛心疾首,强忍痛苦叮嘱:“父亲见机行事,若桓家真的反悔,父亲借机正好回来就是了……对了,不管如何,让阿来跟阿福随时传信回来。”   ***   雪松带着迎亲队伍离开后,郦老娘总算弄懂了来龙去脉,见子远叫骂,她反而安抚子远,拉着孙儿回内院去了。   子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对锦宜说:“姐姐,这客人不来,咱们的饭菜怎么办?如果只咱们家里人吃,可要从年初吃到年尾了。”   现在是冬天,仗着天冷,饭菜勉强能多放两日,但这毕竟不是办法。锦宜满心悲痛烦忧无处开解,索性带着沈奶娘出门等消息。   门口铺着通红的爆竹,准备迎回新人后热闹的,邻家的无知孩童们跳来跳去,准备捡爆竹,最好可以得些喜钱,饽饽,糖果之类的好东西。   除此之外,果然一个宾客的踪影都没有,只有几个乞儿耐着寒风缩在墙角,知道这家里办喜事,却又听说是跟桓府的联姻,因此也不敢大胆过来乞讨。   锦宜看着冷落的门口,联想到前些日子跟桓府联姻的消息传出后那些纷至沓来的“莫逆之交”,忍不住笑叹道:“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啊。” 第6章 千金女一掷千金   锦宜眼看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场景,感慨油然而生。   沈奶娘在旁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回去等也是一样的。”   锦宜道:“奶娘,我不是等那个。”   沈奶娘从小奶大她的,心领神会:“我当然知道,你还疼那白花了的银子。”   锦宜捂住心口,一提起这个,就像是有人朝着她心窝子踹了一脚。   锦宜又长长地叹了声:“这要不是桓家,一定要讨个说法。”   两个人正要回府里去,突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忐忑地唤道:“大小姐!”   锦宜回头,却见面前是个身着青衣的小子,远远地站着没敢靠前,向着锦宜躬身见礼。   锦宜还未发话,沈奶娘笑说:“小齐是你啊,你近来出息了,许久不到这门上来了。”   叫做“小齐”的小子,年纪只不过十五六岁,平头整脸,衣裳虽简朴却也干净,他见沈奶娘回话,便大胆跑前两步,对着锦宜跟沈奶娘低了低头,含笑说:“我现在在福满楼做跑堂,正是今日府上喜事订的酒楼,其实早先我听说老爷的亲事后就想着来道个喜的,只是……”   只是雪松攀上了桓府这高枝,引来了许多侍郎尚书等鸾鸟凤凰乱飞,像是小齐这种鸦雀有些难登大雅之堂,自然不敢靠前。   沈奶娘笑啐了口:“那你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小齐说道:“我是跟送菜的一块儿来的。”小齐打量了一眼这冷清的门口,却不敢说自己先前听见的闲言碎语,只又看着锦宜道:“正好看见大小姐在,就在这里给您和老爷请个安道个喜,大小姐若有什么吩咐也只管说,好歹让我尽一尽心。”   锦宜见他很知礼,便点点头,心里惦记“送菜”两个字,怏怏地回身往里。   沈奶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地红包,递给小齐:“知道你的好意了,去忙吧。”自己也随着锦宜进屋了。   小齐在后扬首张望着两人进内,怏怏地回身走到停在门口的马车旁边。   那赶车的车夫瞧着他笑说:“听说这郦大小姐脾气不好,你怎么敢去碰这霉头,算你小子走运,没有被啐一脸打一顿。”   小齐把红包捏紧放进袖子里,闻言道:“谁说大小姐脾气不好的,我是最知道的,大小姐最是温柔慈心,又体恤人。”   车夫调侃:“哟,她体恤你了?”   小齐涨红了脸,索性扭头不理他。   车夫抱着鞭子,转头看了看这寂寥冷落的一条街,道:“你看,这亲事多邪门,半天了一个上门道贺的都没有,那十八桌的酒菜,想是要喂了狗了,这亲事只怕也长不了,说的也是,堂堂地桓大小姐,怎么会瞧上这样的人呢,拖儿带女也就罢了,官儿还那么芝麻小,如果郦大人是跟桓大人那样的大官,那还情有可原。”   幸好锦宜跟沈奶娘已经进了府内,没听见这些闲言碎语。   ***   小半个时辰不到,阿来先带了好消息回来,说是一切顺利,老爷已经接了新夫人一路返回。   而在郦雪松接亲而回的时候,林清佳同郦雪松在工部的两位旧交一块儿登门道贺,锦宜这才明白林清佳先前并不是离开,而是去接人了。   这工部的两位大人,都跟雪松一样的官职卑微,一位姓秦的年纪已经老迈,不再在意自己的什么前程了;另一位宋大人,却是个耿直肚肠,平日里在乎的只是如何精研本职,而并非钻营交际,所以也能跟雪松谈得来。   所以这两人都不怕桓玹的黑名单,敢顶风而来。   眼见郦府终于有了点人气儿,锦宜索性把心一横,不再苦思忧心,毕竟从筹备婚事到如今,一路过关斩将,到现在索性“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众人的眺首盼望中,小厮兴高采烈来报说新娘子将到门了,不多时,爆竹声密集传来,所有人都步出了堂下,前去迎接观礼。   锦宜也走到门口,她靠在门框上,歪头打量雾烟散开的门口,锣鼓声声喜庆,把先前的凄惶冲散,爆竹声夹杂着小孩子的欢笑声响,把她心头的烦闷也都腾空,锦宜禁不住也颇为喜悦地随着笑了声。   但就在瞬间,她嗅着那弥漫开的火药气息,望着那爆竹腾挪光亮闪烁,突然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这一切有些眼熟,而她……曾经经历过。   锦宜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她很快把这种恍惚抛在了脑后。因为在一阵阵欢呼声中,新娘子进门了。   ***   这一整天的忙碌,在黄昏将至的时候有了尘埃落定的迹象。   来贺的宾客都已经散了,宋大人吃醉了,让小厮扶着送了回去,秦大人年高体力不支,也派人好生送了回去,毕竟好不容易来了两位珍稀客人,一定要加倍小心呵护。   只有林清佳,自己清清爽爽地告辞了,少不得又是子远相送。   门口,子远罕见地对林清佳道:“今日多谢啦。”   林清佳笑看他,突然道:“你不是该叫我一声哥哥么?”   子远怔了怔,然后哼了声,道:“我只叫你林公子,将来也许会换称呼,但不是这个。”   林清佳心思玲珑,当然知道子远指的是什么,子远毕竟年长,已经不是子邈那么口没遮拦,能直接说出“我宁愿叫你姐夫”的年纪了。   但林清佳知道子远向来跟自己有些“心结”,他既然肯说出这种话,心里必定是接纳了自己,林清佳笑笑,道:“那我先回去了,告辞。”   他转身要上马,又回过头来。   子远见他双目闪烁,便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林清佳思忖了会儿,终于把想说的话又埋了回去,只笑说道:“你们一家人这些日子来都劳累了,要留意好生休息,别累坏了身子。”   子远还没回味过来,林清佳已经上马去了。见他身影消失不见,子远转身入府,进了门,才隐隐地想明白林清佳的意思。   父亲的亲事向来是锦宜在操持,全家上下最累的一个人是她,那狐狸般的人大概是想说让锦宜好生休息,却偏不直说,撒了这样大的烟雾出来。   子远想明白,便哼了声:“实在是虚伪,你那话是金子么?非要藏着掖着。”   可惜在郦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却是这“虚伪”的人伸出了援手,又让子远觉着无可奈何。   ***   时隔多年,郦雪松再入洞房,这一夜,长安城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或笑或叹的猜测,到底是怎么样一场“老牛吃嫩草”的戏码。   这其中,当然有大批艳羡雪松的,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连桓府的丫头的手都碰不着,但郦雪松这一介穷困鳏夫,居然吃上了天鹅肉,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   先前传出桓辅国不喜这门亲事的时候,便就又有很多墙头草倒戈,纷纷发表如那福满楼车夫一样的高论,说雪松平白得了这门高不可攀的亲事,指不定是福是祸呢,毕竟桓辅国城府深沉,心思如海,喜好无常,杀……咳。   所以在那不肯来赴宴的很多人中,也有许多想看热闹的红眼睛,谁知他们从早上盼到了晚上,——像是那树梢上的猫头鹰一般,眼睁睁明晃晃地见雪松迎娶了新娘,入了洞房……   居然一切都平安无事,实在让人……有些失望,而心里的恨妒又多重了几分。   所以这一夜,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场亲事而失眠。   把所有的流言跟揣测挡在门扇之外,郦家的大多数人,在这一夜却睡得安稳无比。   第一个锦宜,因为总算九九八十一难地度过了,而她觉着自己是那终于卸下重担的白龙马,虽然不至于脱胎成为龙马,却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要把之前欠下的觉都补回来又谈何容易,至少要睡上三天三夜才成。   次日早上,锦宜不出意料地睡过了头,沈奶娘本是想来叫醒她的,可知道她先前累坏了,又见那睡容中带着疲惫,便不忍打扰。   且先前奶娘吩咐丫头盯着老爷的卧房,准备听新夫人起床的时候就也叫锦宜起床,至少可以多睡会儿,谁知一错眼的功夫,不知怎地,新夫人不但已经起床,而且早就梳理打扮妥当,听说这会儿已经拜过了郦老娘,在前厅坐下了。   锦宜匆匆梳理停当出门的时候,正子邈撒欢跑来叫她,两人撞个正着。   锦宜问子邈为什么跑的这样着急,子邈道:“爹问姐姐怎么还没出去拜见……母亲,所以让我来看看。”   锦宜听见“母亲”两个字,心头一刺,却恍若无事地撩了撩鬓边头发:“我有些睡过了,正要去呢。”   两人往前厅去,锦宜又问子邈是否见过了新夫人,子邈道:“当然见过了。”   “长的如何,脾气呢?”   “长的……好看!”子邈琢磨着,又说:“脾气我可瞧不出来,不过,虽然笑眯眯地,却总让人觉着……”   “觉着怎么样?”   子邈年纪小,加上不肯刻苦读书,这会儿可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苦恼地抓抓头:“我实在说不上来,你自己去看吧。”   锦宜在昨日没有机会目睹新娘子的风采,今日又晚起,心里有些忐忑,同子邈来到堂下,进门的时候,却见郦老娘坐在上位,旁边坐着雪松跟一位盛装的新人。   未曾见面之前,桓大小姐的大名已经是如雷贯耳,如今见面却更胜闻名。   锦宜只看了一眼,就被桓素舸的美貌跟气质镇住了。   ——这位国色天香美不胜收的姑娘是打哪来的?就算身为女子的锦宜,不由也为之心头一动。   原本锦宜还觉着什么“钦定太子妃”之类的话子虚乌有,可是只是这一眼,锦宜不由叹息:桓大小姐这质素,不去当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反而嫁给了自己的父亲……实在是暴殄天物,凤凰钻到鸡窝里。   ***   郦老娘脸上自得的笑容在看见锦宜进门的时候,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她皱眉喝道:“真是没有体统,怎么反而叫长辈等你?”   锦宜忙上前见礼,致歉。   雪松却笑道:“知道你先前操持家事累坏了,不打紧,快来拜见……夫人。”   雪松并没有提“母亲”两个字,这让锦宜的心稍稍宽慰,转过身向着桓素舸行礼。   桓素舸双手一抬:“起来吧。”声音清雅脱俗,听起来就像是一阕曲乐,让人闻之三月不知肉味。   锦宜的目光却落在她伸出的那双手上,所谓肤如凝脂便是这个意思了,这双纤纤玉手毫无瑕疵,白皙细腻,精致的像是玉雕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豪门千金大小姐的手,不像是她的,因为时常要做家事,而且无时无刻地要做女工,手指都有些粗糙了,且从无保养,肤质自然跟眼前这双玉手无法相提并论,这会儿简直羞于伸出来献丑。   桓素舸却恰到好处地微笑着,打量着锦宜道:“这就是锦宜,果然伶俐的很,我早就听说你能干,这一次也着实辛苦你了。”   锦宜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到郦老太太插嘴道:“还是不要夸她了,昨日做的那件事,我还没得空说呢!”   桓素舸回头:“老太太指的是……”   雪松咳嗽了声,示意自己的母亲不要多口。   但郦老娘被桓素舸双眸一打量,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便摇唇鼓舌地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不就是她自作主张,把好端端地饭菜都施舍给了那些叫花子!”   桓素舸听了这个,面不改色,只是目光转动又看向锦宜,似乎完全不知情般问道:“这是真的么?”   她是一副好奇的口吻,却丝毫地责备意思都没有。   ***   锦宜不能否认。   这件事的确是她做的。   昨儿接了新娘子后,屈指可数的几位宾客落座,秦大人年高,眼花耳聋,宋大人倒是不拘小节,自斟自饮,林清佳张目四顾,明显地心不在此。   这几个人统共只占了一张桌子,剩下的十七桌傲然屹立,纹丝不动,似乎可到地老天荒。   锦宜走了一圈,眼里心里都给堵的死死的,正要先叫人撤下,却看见门口处,酒楼来的小齐仍面带忧色地站在那里。   锦宜看了他一会儿,心头一动,她索性走出厅堂,出了大门,台阶上站住放眼看去,果然见长街的角落里、墙根下,缩着许多衣衫褴褛的身影。   才下过一场雪,天气越发冷了,这些乞儿的日子也越发艰难,如果是寻常人家做亲,他们自要来讨一口,可听说是跟桓府……   敬而远之。   锦宜看着这些人,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齐在没当酒楼跑堂之前,也是一个小乞儿,郦家虽然艰难,但毕竟并不至于饿坏了人,有一次小齐冻饿昏倒门口,锦宜叫人抬了进来,热米汤将他救醒,送了套子远的衣裳给他。   后来小齐自己找了酒楼的差使,隔三岔五地得闲便回来郦府,在门口上跟下人们闲话片刻。   小齐曾做过乞儿,明白坊间的乞儿分布,知道哪些人最为难熬,锦宜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吩咐小齐带着郦府的人,把那些没有动过的十七桌饭菜,一一都分发给了那些忍饥挨饿的乞丐们。   于是,那些让锦宜心焦的饭菜们在瞬间都分发一空了。   沈奶娘心疼的直叫“阿弥陀佛”,本以为锦宜做出这种无奈决定一定也会倍加心疼,正想着强行安慰几句,锦宜却吁了口气,叉腰道:“总算去了一桩心事。”像是神清气爽。   奶娘呆呆地问:“姑娘,好好的饭菜都给叫花子吃了,咱们平日里还没得吃呢……难道你不心疼吗?”   锦宜道:“放在这里白瞎了我才心疼呢,如今总算喂饱了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沈奶娘匪夷所思:“但、但那么一大笔银子……”   锦宜痛定思痛,说了心里话:“奶娘,先前这桩亲事弄得那样轰动,又有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来,害得我战战兢兢,总觉着事情闹得太盛大了……会藏着什么不好,如今那些耀眼的人没有来,其实也算不得坏事,何况那些人平日里大吃大喝,一定瞧不上咱们这些吃食,他们吃跟不吃都没什么相干,倒是不如给那些都要饿坏了的乞儿们吃,救得一个是一个……且快过年了,也让他们过过年,就也当是……给爹积德了,你说是不是一举数得?”   沈奶娘给她说的笑了起来:“听着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她也不忘提醒锦宜:“你可要留神……若给老太太知道了,怕要不高兴。”   “她当然会不高兴,我还算到事先告诉她她一定不会答应呢,所以索性先斩后奏。”锦宜拍了拍手,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模样。   沈奶娘从小儿看着她长大,知道她虽然生得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实则心里自有主张,一旦决定的事,不管如何都要做到,见锦宜如此笃定不悔,沈奶娘笑道:“好好,我的小小姐真的长大啦!”   ***   如今,终于东窗事发。   锦宜自知不好直说没有宾客上门的话,非但对郦家不好,也对新娘子不好,这一犹豫中,桓素舸身后的一位嬷嬷笑着开口:“难得大小姐这样大的手笔呢,虽然说做善事积德是极好的,不过……只是这日子有些挑的机巧了,毕竟是姑娘的大日子,让些脏乱的乞丐来有些煞风景了,若有个什么冲撞的可怎么好呢?”   桓素舸听了,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那嬷嬷忙低头致歉:“是我多嘴了。”   郦老娘本就憋着一口气,先前碍于桓素舸在,不肯十分发作,听了这嬷嬷的话,犹如火上浇油,便呵斥道:“这丫头胡作非为的惯了,我就知道她靠不住,现在果然是做出来了!我看你是成心的要给你父亲的好日子添堵呢,是不是!”   雪松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虽然锦宜所做有些突然,但他深知自己的女儿是个有分寸的,他本能地站起身来说道:“母亲,锦宜绝不是这个意思。”   郦老娘道:“你不要护着她,新夫人才进门,她这是给人下马威吗?”   锦宜知道郦老娘天生心性奇葩,本来不肯跟她计较,没想到她没分寸到这个地步,当着桓素舸的面儿、新妇进门的第一天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一直沉默的子远看不过,挺身而出道:“祖母,真的不是这样,是因为昨天没有宾客上门,饭菜留着也是坏了。”   “好了子远,你也不用为她说话了,昨儿怎么会没有宾客上门,还不是她的布置哪里出了错?一切都交给她来安置,还有姜家那个……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存了坏心弄鬼的!”郦老娘开始血口喷人。   锦宜的脸上开始涨红,她忍不住转头看向桓素舸,却见她仍是那副略带诧异的表情,但双眼里透出的却是异样的安稳冷静,就像是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一个人,正在看一出热闹的戏码。   在这一团混乱里,郦子邈叫嚷的声音格外响亮:“哪里是姐姐的错?明明是桓辅国不乐意这门亲事,所以昨儿拦着不许大家伙儿上门!”   语惊四座,堂下有了短暂的鸦雀无声,然后,郦老娘叱骂道:“越发胡说了!”   “我可没胡说,”子邈叫道:“昨儿林哥哥亲自上门来说的,那些不上门的大人们都是听了风声,怕来吃喜酒的话会惹怒了桓辅国,所以个个当了缩头乌龟,明明是桓家的原因,干吗要赖姐姐?”   郦老娘的心扑腾扑腾乱跳,昨儿的事她也有些猜疑,只是毕竟桓家把这样一个高贵貌美的千金小姐送了来,可见那些话都是胡说的,因此她一味地赖锦宜,如今听子邈叫嚷出来,又说是林清佳报信……郦老娘的气焰消了大半。   但是子邈这话一出,牵扯到了桓府,大家忙又看向桓素舸,不知她是什么反应。   桓玹毕竟是桓大小姐的叔父,说桓玹不喜这门亲事……桓小姐的脸色多半会很难看,就算以她的涵养不至于当场动怒,那身为一个正常的新过门的姑娘,至少要又些许掩藏不住的尴尬才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桓素舸目光轻转,脸上的轻笑犹如春风掠过花丛,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细细微微地愉悦,桓素舸笑了笑,道:“有这种事么?我竟丝毫也不知道,多半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引得人以讹传讹了。” 第7章 小继母悉心调教   桓素舸的一句话,云淡风轻,缓和了堂下尴尬紧张的气氛。   桓大小姐笑看锦宜:“我从小体弱,三叔曾发话,让家里上下都格外的体恤照料,不让我操心担忧半分,只许好生保养,后来虽然养好了身子,却因被照料的太好,反而养的不通世事了。只是在前两年我二婶娘害病,让我帮着打理了两天的家务,我才知道持家之不易,锦宜小小年纪就要如此辛苦,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锦宜没想到桓素舸会在这时候为自己说话,心中诧异。   子远跟子邈两个也觉着意外。   郦老太太不由自主道:“你们那是大家门户,上上下下足有千百号人,当然不能跟我们这家里相比。”   郦老娘本是要贬低锦宜的意思,话才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在无形中同样贬低了郦家,于是又忙不迭地住嘴,暗自懊悔。   桓素舸却仍是微笑如故,回头半是谦和地回答:“您说的是。总之,各家有各家的不易罢了。”   郦老娘忙讪讪地答应。   雪松望着桓大小姐,眼神里禁不住透出了遮不住的爱惜,就像是春天被浇了雨水的苗,迫不及待无法阻止地要从泥地底下冒出头来。   雪松原先敬畏桓家的威势,更因为不相信天上会有掉金凤凰的好事,所以对桓素舸“未见其人”,心里却先惧怕警惕三分。   然而昨日成亲,目睹新人娇媚如玉,先已魂动,后来又经过一场苦短春宵,雪松被新娘子的美貌温存陶冶的心神俱荡,身服心服。   如今又见她待人接物娴雅大方,雪松越发倾倒,竟不知自己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居然让这般世上无双的美娇娘投入了他的怀抱。   此时眼中先前的敬畏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满腹爱恋,缠缠绵绵。   郦老太太为挽回颜面,却又不甘寂寞、就坡下驴地说:“那些说桓辅国不喜这门亲事的,一定是眼红,所以才传出这种谣言。这明明是天作之合的一门好亲事,桓辅国怎么会不高兴呢?子邈,再敢瞎说,我不饶了你!”   子邈满心不服,还要抬林清佳出来做证人,锦宜低头,悄悄地向他使了个眼色,子邈才不言语了。   雪松咳嗽了声,打圆场道:“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时候不早,该吃早饭了。夫人?”   这一声“夫人”,喊得驾轻就熟,无限温存。   桓素舸仍是笑的很有讲究,火候把握的正好,多一丝显得不端庄,少一丝则太冷淡,她袅袅地起身,先向着郦老太太微微低头:“您先请。”   ***   这才是第一天,锦宜就见识了这位桓大小姐的滴水不漏。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子邈会“说不上来”,因为桓素舸就像是一尊置身半空云雾中的观音像,猛一眼瞧去,难分真假,却在瞬间让人心生敬畏,可是再细细地瞧,又觉着那慈悲的眉眼之中写得不仅是慈悲,隐隐还透出些高高在上的疏离冷意。   不过锦宜倒也明白,毕竟人家出身高贵,当然天生有一份倨傲矜持,就像是凤凰虽然一时想不开地停在了鸡窝里,却也不至于立刻跟土鸡们欢欢喜喜地打成一片,这是一样的道理。   而对锦宜而言,虽然她从未见过桓玹桓辅国,但看见了桓素舸,就仿佛也能想象出那个人的形容做派,毕竟这是桓玹最疼爱的侄女,就像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桓素舸自然也该有些桓玹的影子。   这日,锦宜一大早,同沈奶娘立在“父母”卧房之外伺候。   原本郦家并没有这种规矩,无非是做好了早饭,叫丫头请父亲出来吃,而一般郦雪松也不必等到丫头来叫,早早地就会自己坐在饭桌前。   但既然有了“新夫人”,一切都要向“新”的方向发展,新规矩自然也要立起来。   将天明的时候开始下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锦宜揣着手,暗自跺了跺脚,眼前浮现那天在郦老太太房中的情形。   郦老太太直接开门见山,让锦宜以后不必掌家了。   郦老娘道:“先前我懒得理会家里的事,所以才让你来,不过现在新夫人进门了,你也迟早是要嫁人的,正好就不用管事,就交给素舸吧。”   其实郦老太太之前曾管过几次,只不过她脑子糊涂,做事没有章法,任由底下一个“亲信”的老妈子胡作非为,结果阖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钱却花的山穷水尽,子邈那时候年纪还小,一度饿得嗷嗷哭叫。   所以郦老太太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叫锦宜理事,如今突然得了桓素舸,老太太不免觉着扬眉吐气的时候来了,孙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新妇才是自己人,当然比锦宜这丫头片子可靠许多。   锦宜并没有多嘴。郦家是个什么情形她是最清楚的,若按照她先前的做法持家,从上到下虽然清苦些,却也勉强度日,可如今又来了一位桓大小姐,总不成让桓素舸整天跟着吃青菜豆腐,稀粥饽饽。   其实早在新婚后次日锦宜也看出来了,大家围在桌子边吃饭,桓素舸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盏,菜色,只略略起手吃了一勺子米粥,就说吃饱,起身退席了。   后来沈奶娘偷偷地对锦宜说,桓府又来了数人,在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个厨下驻扎了,从此后桓素舸吃的饭都是那里另做。   锦宜知道这担子更加不好挑了,郦老太太的私心开口,却也正合她的心意。   只是在事后,锦宜去给新夫人请安的时候,桓素舸便问起了此事。   锦宜道:“原本我年纪小……”说到这里,心里想:桓素舸只大自己四岁,这话似乎有含沙射影讽刺新夫人的意思,于是话锋一转道:“又愚笨,之前家里没别人顶用,实在没法子才我来掌家,现在夫人来了,自然是该夫人主持,只是夫人不要怪我偷懒才好。”   “夫人”这个称呼,是锦宜苦思冥想了一夜后发明了的。   不管怎么样,面对桓素舸这张脸,如果还能叫一声“母亲”,简直羞耻。   桓素舸似乎对称呼并不在意,只是含笑道:“哪里是怪你偷懒。先前老夫人跟我说,让我管事,我又会管什么了?先前就说过,我原本对这些就一窍不通,这家里的情形又完全不懂,忽然让我掌家,岂不是让我出糗么?”   锦宜对桓大小姐的言辞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几句话说的真真推心置腹,极为动听。   让锦宜觉着自己如果不赶紧表示同情那简直是千古罪人,最好再诚恳地许诺随时可以当大小姐的左膀右臂,为她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锦宜忙道:“这家里人少,事其实也简单的很,夫人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不懂只管问我,有什么要做的也只管吩咐,且夫人连桓府那样大的门户都能掌治,这家里自然也不在话下。”   “锦宜可真会说话,”桓素舸轻轻一笑,“怪不得你父亲称赞你是贴心小棉袄呢。”   锦宜一怔,没想到雪松把这个都告诉了新夫人。   “小棉袄”的称呼,是她的生母姜氏曾这么称呼的,自打姜氏去世后,雪松偶然也会这样叫她,如今从桓素舸的嘴里说了出来,感觉有些怪异,有点像是在叫别人。   但不管如何,从此后,郦家掌事的职责,便落在了新夫人的身上。   果然如锦宜所料,并没有什么桓素舸之前自谦的“出糗”,桓大小姐理郦家的这点儿事,简直易如反掌。   且自桓素舸掌事后,郦家人的吃穿用度,突然有了质的飞跃。   往常的三餐通常都是青菜稀粥等,荤腥要到节日或者谁的生日才见,但是自打桓大小姐掌家,每一餐除了精致的青菜外,其他山珍海味,同样不缺,难得的是荤素搭的绝配,味道更是好吃的令人感激落泪。   每次吃饭,看着子远子邈的吃相,锦宜恍惚觉着:自己之前是在喂猪,而现在……在新夫人的掌控下,才像是在养人。   桓素舸也不再回小楼自己吃饭,而是跟大家一块儿吃,但她依旧吃不了多少,只几勺燕窝似乎就饱了,然后就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笑意打量着郦家众人进食。   她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的恶意,锦宜明白。   除此之外,家里众人的衣衫也大有改观。   除了郦老娘得了几件儿裘皮衣裳外,子远子邈也各都做了新衣,一水儿的绫罗绸缎,手艺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陈记”,那是连寻常的大户人家排队都挨不上号的老字号。   郦雪松那被锦宜补的千疮百孔的官服终于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光荣地退了休,换了一身簇新的新官袍。   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样一打扮,郦家这三个男人,从老到小,简直玉树临风,潇洒脱俗,养眼的很。   连最小的子邈似乎都褪去了几分顽皮,透出些小小少年的俊秀来。   桓素舸并没有任何的厚此薄彼,锦宜自然也缺不了,甚至比子远子邈更加丰厚,除了时下流行的新衣裙外,还有好几件极为名贵的首饰,从头饰,耳珰,戒子,手镯,项链,一应仅有。   锦宜看着那一堆珠光宝气的东西,恍惚里觉着郦家突然成了暴发户。   这些东西的置买等,自然是用的桓素舸的嫁妆,如果是锦宜掌家,自然做不了这些,但是桓素舸掌了家,她要如何动用自己的私产,自然是她的事。   这个对郦老娘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锦宜望着郦老太太喜欢不尽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会不会是郦老太太算计到了什么,所以才那么迫不及待地让桓素舸掌家?   起初,锦宜暗中跟父亲知会了声,雪松其实也有些察觉了,用新夫人的嫁妆,这不像是什么很光面的事。   那夜,两人洗漱安歇,雪松望着身边如玉新人,悄声笑道:“这些日子,夫人操持家务,一向辛苦的很。”   桓素舸心思何其玲珑:“您想说什么?”   雪松温声软语地说:“我知道我的薪俸微薄,夫人下嫁其实是极委屈的,现在又让夫人花自己的钱来养家,我实在是愧对……”   桓素舸笑看着他,点点头道:“我既然嫁了夫君,我的钱自然也是您的钱,又何必把彼此分的这样清楚呢?何况老夫人也是我的母亲,锦宜,子远子邈我也都当子女看待,自然要如你一样好生地奉养父母,善待孩子们。夫君若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可就生分了。”   雪松本来就窘于开口,谁知还没多说,就听了这样知冷知热的贴心话,顿时其他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怔怔地盯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慢慢地将她搂入怀中:“部里众人都不明白我怎会有这种福分,会跟桓家结亲,但他们又怎知道,我所喜欢的并不是跟桓家如何,这其中最难得跟最好的,是夫人你呀,我郦雪松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夫人相伴。”   桓素舸靠在他的怀中,仰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雪松的侧脸,顷刻,她轻声回答:“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雪松垂眸,心里突然想起当初桓家要结亲的消息传来后,跟子女们的揣测。雪松迟疑问道:“夫人嫁给我……当真是因为那次在桓家的偶遇么?”   他当然已经确认,那个在湖畔啼哭的小丫头,的确正是眼前的桓素舸。   桓素舸目光迷离地望着雪松,慢慢地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边亲了口:“你猜。”   美人在怀,雪松哪里还有心思去猜。   ***   所以这天早上,雪松跟新夫人起的格外晚一些。   锦宜忍不住仰头打了个哈欠,嘴还没有合上,“啪”地一声,脑后被什么东西甩了个正着。   凉浸浸地,雪沫子顺着衣领渗入后颈,又迅速化成水。   锦宜瞪大眼睛,回头看时,却见是子邈,手里正忙着团一个雪球,一边得意而挑衅地看着她。   刚要骂子邈胡闹,突然想起现在是在哪里,锦宜闭嘴,抬手指了他一下以示警告。   子邈却仿佛吃定了她现在正等着“伺候”父母,一定不敢反抗,便有恃无恐地先瞄准了一下,飞出另一个雪球。   得益于历年来姐弟们打雪仗的功劳,子邈的准头练的出类拔萃,那雪球又快又狠地糊在锦宜胸前。   锦宜忍无可忍,又见面前房门紧闭里头毫无动静,她便把暖手扔给沈奶娘,发狠冲了上去。   子邈极具有打仗天赋,见敌人奋勇反击,他便秉承“敌进我退”的英明决策,飞快地转身逃窜。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你了!”锦宜正憋着一股火,很想“应将胜勇追穷寇”,她飞快团了个雪球,要打子邈这小混蛋。   两个人你追我赶,引得子邈吱哇乱叫,眼见将出了院子,锦宜见机不可失,飞出手中的流星球。   锦宜的准头当然也不错,那雪球嗖地飞了过去,眼见要命中子邈那可恨的小脑袋,突然间他身形灵活地一晃,钻出门去。   与此同时门外走进了一面人肉盾牌,雪球“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打在对方腰下左右、那不可描述的地方。   锦宜大吃一惊,目光上移,望见来者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位先生……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袄:这位大叔好生眼熟,竟像是哪里见过(原句出自红楼梦里林妹妹初次见宝玉)   某一只:放肆,叫哥哥!   小棉袄:羞不羞! 第8章 三叔公一脸嫌弃   这来人身着银灰色锦袍,外罩同色的狐裘大氅,本有些颓暗的银灰却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如玉,眉清眸寒。   此人通身有一种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质,但因为生得太好,形貌过于昳丽的缘故,无意中减轻了这种慑迫人心的气息。   君子的温润之风跟儒将的锋芒不露,恰到好处地浑然天成。   锦宜确信自己从不曾见过此人,但心底却偏偏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熟之感。   她呆了一呆后,听到院子外子邈幸灾乐祸地笑声:“哈哈哈,来捉我啊。”   若非不速之客降临,锦宜一定要追过去,来一场喜庆的手撕亲弟,但虽然不知这来者是谁,瞧着却是从头到脚的不好惹。   锦宜原先是一只将要炸毛的小猫,如今见了这来者,就仿佛猫儿见了老虎,浑身竖起的毛儿都敷贴地归顺了。   她才要规矩地行礼退避,目光下移,却瞧见这人腰下那一痕雪白色。   锦宜本能地想过去给人家擦一擦,但是转念间又忙忙地收住了这想法,脸色尴尬:这打的不是地方啊。   “很、很抱歉,”只好低头,手扶在腰间,微微欠身,就像是任何一个循礼的官家小姐,垂了眼皮,有些心虚地轻声说:“不好意思,失礼了。”   如果子邈看见姐姐这幅乖顺样貌,一定要喜欢的满地打滚,笑她欺软怕硬。   来人很淡地瞥了她一眼,淡的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地无声。   他并未说话,又好像根本懒得理会锦宜,从他身后却走出一个人来,用跟主人相似的怠慢高冷气质问询道:“这位想必是郦家大小姐了?我们辅国今日来探望侄小姐……”   锦宜听见“辅国”两个字,目瞪口呆,原本就有些不安分的心跳就像是得到了造反的信号,扑腾腾地开始万马奔腾。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气焰嚣张的桓玹?她口中那个“变态权贵”?   看起来……似乎并不嚣张,跟变态……也不着边嘛。   心情复杂的锦宜突然发现这位尊贵的辅国大人居然往自己跟前走了过来,她本来该即刻闪身让路,顺便低头表示恭敬的,但因为过于震惊,双脚像是已经在地上生根发芽,居然以一种螳臂当车的姿势,拦路抢劫的气概,不偏不倚地杵在了桓玹的身前。   一阵寒风扑面,眼前人影一晃,是桓玹淡淡地一转身,从锦宜身边绕了过去。   那桓府的随从紧跟其后,狗腿子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锦宜,仿佛在佩服她的大胆,又好像是嘲愤她的无礼。   直到桓玹离开后,锦宜才觉着脸上有些刺痒,她举手挠了挠,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墙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子邈去而复返,他不惮自投罗网般跳进门来,抓住锦宜叫道:“姐姐!外面他们说桓辅国来了!刚才那个人……”   突然子邈噤声,姐弟两人回头,却正好看见前方廊下,卧房的门扇打开,正好儿雪松跟桓素舸夫妇迎着了桓玹。   子邈张口结舌地看着桓辅国的侧脸,好像做梦般喃喃道:“辅国大人不是个老头子吗?怎么比爹还年青呢?”   这原本也是锦宜的想法。   可是方才看见桓玹的时候,虽然感觉无比的震惊,但又似乎隐隐地觉着……桓辅国就该是这个样子,实在是矛盾之极无法理喻的复杂心理。   两姐弟正在不约而同地呆若木鸡,那边儿雪松向着桓玹行礼,桓素舸也笑吟吟地见过叔父,三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雪松陪着桓玹沿着廊下而行,桓素舸却顿了顿,她回头看向锦宜,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锦宜忙收敛心绪,拔腿快步走了过去。   ***   桓素舸袅袅婷婷地立在廊下,带笑等锦宜走近。   今日她新换藕荷色领口镶白狐毛的袄子,下衬着杏色的留仙裙,揣着雪白的暖手,越发显得容貌出色气质超逸。   锦宜才行了礼,桓素舸上下打量她一眼,含笑道:“怎么还穿这些旧衣裳?去换一身,回头来见我三叔。”   虽然桓素舸给了她数套上好的绸缎衣裙,锦宜却从来不曾穿过,今日也仍是一件旧衣裙,原本是花开轻粉色,因为经年捶洗,已经变成了一种花谢的淡灰白。   锦宜只得答应,又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桓素舸微笑:“没什么了,去吧。”   锦宜正要转身,桓素舸又唤住她,温声道:“就穿那套烟柳色的袄裙罢,鲜嫩又庄重的,适合你。”   锦宜知道桓素舸指的是哪一套,深天青金线刺绣的袄子,下面是淡烟柳织锦缎子的褶裙,锦宜虽然从没有过这种衣裙,却也知道必然价格不菲,而这种矜贵的衣着,好像是专为桓素舸这种豪门千金或者诰命贵妇们准备的,锦宜除了赞叹其做工精妙价格必然昂贵之外,是万万不敢穿上身的,总有种偷了人家衣裳的不自在。   但既然“夫人”吩咐了,自不好违抗,何况桓素舸是想让她换好了衣裳去见“贵客”的,虽然锦宜打心里不想去见那位高不可攀的大人。   沈奶娘陪着锦宜回房换衣裳,重新收拾装扮。   奶娘特意捡了一样八宝攒心珠花给锦宜嵌在发端,她打量着“盛装”的锦宜,叹道:“姑娘年纪大了,也该收拾收拾,学人家傅粉描眉的了,姑娘本就生得好,这样稍微一收拾,我看就比夫人还出色呢。”   锦宜正盯着那刺眼的珠花皱眉,很想把它摘下来,闻言骇笑道:“奶娘,我是你养大的,你的心自然偏到天上去,这样大话也说出口。”   沈奶娘忙道:“阿弥陀佛,这可不是大话。我敢担保,如果你也能跟夫人学一学描眉涂粉,一定比她好看呐。”   锦宜只当她老眼昏花又兼偏心到天上,捂着嘴嗤嗤地笑。   沈奶娘望着镜子里的小女孩儿,心里明镜似的。   她倒不是偏心自己养大的锦宜,也不是说大话哄她开心,虽然还未及笄,但是这小姑娘已出落的如一株新荷一样水灵娇嫩,虽然从来不懂涂脂抹粉,却更是多了一种天然的清丽鲜嫩,沈奶娘不懂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只是以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嬷嬷的毒辣眼光做出了中肯的评论。   可惜锦宜因为从小儿一门心思地为了“生计”打算,从来不在她自个儿的身上下功夫,更无瑕留意自己长得如何了。   还有一件儿,家里有子远跟子邈两个小混蛋,姐弟三个有时候打打闹闹,子远子邈往往就出口乱喷,指鹿为马地嘲笑锦宜“毛丫头”之类,有时候子邈给她“打”了,还会口没遮拦地叫“丑八怪”等等,久而久之,导致锦宜对自己相貌的判断力产生了极大的认知偏差。   而桓素舸出身高门,这种豪门的女孩子,几乎从刚懂事开始,就知道如何精心保养自己的脸面,身段,如何搭配首饰、衣着。   修饰容貌对他们而言更是跟吃饭喝水一样重要的事,甚至比吃饭喝水更加重要,是以她们无时无刻、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不精致入微,令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但对锦宜来说,她从来都只认为吃饭喝水才是头等大事,几乎不知道“修饰”两个字是什么东西:能吃了点饥么?   沈奶娘看着皱紧眉心的锦宜,止住她跃跃欲试想要拔掉那珠花的手:“姑娘,你说夫人是不是不高兴了?”   锦宜抬头:“为什么不高兴?”   沈奶娘忖度:“夫人给了你这么多好衣裳首饰,你从来都不穿戴,今日桓辅国到了,你这一身儿,有些……”   “有些怎么样?”   “有些……失礼吧。”   锦宜的眼前却突然出现贴在桓玹腰下的那一抹雪痕,她吐吐舌头,心想更失礼的早就造成了。   她叹了口气:“奶娘,我不想见那桓辅国。”   “为什么?你要知道等闲的人还见不到桓大人呢。”   锦宜道:“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沈奶娘道:“怎么没有关系?如今见了人家,你该叫他……”沈奶娘想了想,道:“三叔公吧?”   锦宜眼前出现那张年青的脸,哈哈大笑:“三叔公?那是叫白胡子老头的。”   这个称呼简直跟叫桓素舸“母亲”一样令人羞耻。   沈奶娘却严肃地说道:“你没听说过‘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儿’么?辈分是不能乱的。”   锦宜嘀咕:“我只叫他桓大人不成么?”   沈奶娘道:“不能再失礼了!”她望着面前这张过分鲜嫩水灵的脸,又突发奇想地说道:“不如涂点口脂吧?”   “不要!”锦宜即刻摇头摆尾地表示拒绝,头摇的几乎把那珠花都甩下来。   ***   沈奶娘陪着锦宜出门的时候,地上的雪又厚重了一层。   走了会儿,锦宜发现自己的裙摆已经拖地了,织锦缎笔挺的边角跟扫帚一样扫起了一圈儿雪,又带了点潮湿,她格外心疼那昂贵的裙子,遂举手提了起来:“这是何苦来哉。”   沈奶娘见她提着裙子,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忙叮嘱:“放下,放下,叫人看见了不妥当。”   锦宜振振有辞:“若是我拖着裙子过去,见桓辅国的时候裙子都湿了,不是更不妥当?”   沈奶娘觉着这说法很有道理,于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她摆着这孔雀开屏的奇葩造型,横竖现在没有桓府的人看见,也就罢了。   谁知桓府的人还未一饱眼福,站在主人院外的郦子邈却先瞧了个新鲜。   只是他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大放厥词,反而目瞪口呆地盯着锦宜,像是头一次认得长姐。   锦宜怀疑这小子是在默默地嘲笑自己,就斜睨他:“看什么?”   子邈张了张口,果然不负所望地说道:“你、你……都不像你了。”   “那像什么?”锦宜想起先前没有报的雪球之仇,目光开始狰狞,并准备子邈一开腔就立即动手掐死。   子邈道:“像、像……”   子邈期期艾艾,目光在那半扇形的鲜亮织锦缎裙子上扫过:“像锦鸡!”   其实子邈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自从他会开口说话以来,已经嘲笑了锦宜足足六年,这会儿突然改口赞美的话,似乎显得谄媚,于是话到嘴边,憋出了这样一句。   锦宜抓到了把柄,心里立刻判了子邈死刑,放开裙摆张手掐向子邈的脖子:“受死吧你!”   毕竟是从小儿斗智斗勇,子邈跟锦宜心有灵犀,所以他话音未落就机智地扭头跳进了门口。   锦宜不容许自己二次失手,奋勇地跳上台阶。   正要入内,脸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地方。   有些软,又有些硬……脸感却还不错,也并不觉着大疼。   锦宜懵头懵脑,勉强住脚抬头看时,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双睥睨着俯视过来的星眸。   刚要出门的桓玹,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女,他天生身形高挑,而锦宜尚未长成,勉强只到他的胸口,此刻又是上台阶的姿势,这一撞,连他的胸都达不到,只在胸腹之间。   她呆呆地睁大双眼,滴溜溜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满是他的影子在摇晃。   桓玹眉峰微蹙,乌沉的双眸里看不出什么动静。   然后,他有条不紊地伸出右手,慢慢地拢到了锦宜的头顶。   就在锦宜不知所措、更不知他想干什么的时候,眼前那同样美不胜收的手微微合拢,最后只留下了一根修长养眼的食指。   这根出类拔萃的食指缓缓靠前,最终落在了锦宜的额头上。   食指点在锦宜的眉心,稍微用力推去。   锦宜身不由己地往后仰头,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根手指的用意,修长的手指君明明是在倨傲地警告她:“——离我远点。”   作者有话要说:   锦宜:敢戳我?!   三叔公:你想怎么样?   锦宜:我……我默默地诅咒你! 第9章 提亲事心如鹿撞   锦宜万想不到,桓玹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她回去换衣裳不过才用了一刻钟功夫,桓辅国见了侄女,少说也得寒暄个一刻钟以上,谁会料到他能这样速战速决。   先前因为子邈已经失礼了一次,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又在同一个地方摔倒,而桓玹这微妙的动作,更是让锦宜无地自容。   就像是被一阵飓风吹动的细嫩花枝,锦宜身不由己地随风往后飘摇,那重重叠叠繁琐的裙裾摇摇晃晃,她又是退下台阶,几乎站立不稳,随时跌倒。   可那刮起飓风的始作俑者却并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意思。   桓玹目不斜视地拾级而下,挥挥衣袖,从锦宜身旁擦肩而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   沈奶娘在吃惊之余急忙扶住锦宜,锦宜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雪松居然跟在桓玹后面,这会儿正忙不迭地冲下来。   雪松捉住她的肩头,低头问道:“没事么?怎么这么冒失?”   锦宜既惭愧于自己的行为失当,又惊愕于桓玹的突兀举止,心情介于羞跟愤之间,一时无话可说。   桓玹人高腿长,也不见他如何行色匆匆,但这眨眼间已经去的远了。   雪松不敢耽搁,忙又道:“待会儿回来再说,我先送辅国大人。”他拍拍锦宜的手,转身撒腿就跑,追着桓玹去了。   “阿弥陀佛,”沈奶娘这会儿才敢出声:“今儿这是怎么了,一而再地撞在这位大人手里。”   锦宜也觉着颓丧,低低道:“也许是流年不利。”   “呸,不要乱说。”沈奶娘忙啐了口,“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锦宜努了努嘴,突然发现罪魁祸首子邈的脑袋出现在门后。   但是这会儿锦宜已经没了跟他殴斗的心情,她叹了口气:“以后别再让我跟辅国大人照面了,大概我跟他八字不合吧。”   沈奶娘虽然又喝止了她,可心里也暗暗地想:幸而锦宜一个小小地女孩子,以后不至于跟桓辅国有什么交际,不见也就罢了。   桓素舸让锦宜回去换衣裳,本是要她庄而重之地来“拜见”桓玹,没想到既没有庄也没有重,反而阴差阳错地又丢了一次脸。   锦宜灰溜溜地,越发觉着浑身的打扮让人很不自在,她暗忖,是不是因为老天爷也看不惯自己穿这么一身儿,所以特意来惩罚自己。   要见的正主既然已经走了,她似乎不必再这样为难自己,正想着原路返回换下这身偷来的衣装,就见伺候桓素舸的一个丫鬟走了出来,向她行礼道:“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   锦宜只好拎着那沉重繁复的裙摆迈步入内,子邈因为也没料到会引锦宜冒犯了桓辅国,此刻有些愧疚,便抻着颈子道:“姐姐,刚才我不知道辅国大人出来了。”   锦宜摆了摆手,倒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没有心情去理他。   ***   屋内,桓素舸以一个极为优雅的姿势坐在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串圆润光滑的红色玛瑙珠串,她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皮,不言静默的样子像是一幅笔触细腻的曼妙仕女画。   锦宜行了礼,桓素舸才抬眸看过来,瞧着她一身鲜亮的模样,桓素舸微微倾身,换了个姿势,含笑点头:“这一身儿果然好,可惜迟了些,你三叔公才出门了。”   锦宜道:“是,方才在门口见过了。”   桓素舸:“是吗?”   锦宜不知道这个“是吗”是什么意思,也不能在这时候说自己又失礼于人,于是只说了声是。   桓素舸微微颔首,手指拈着珠串:“那也罢了。我方才还惋惜呢,装扮的这样好看,若见不到人,就如锦衣夜行一样,岂不可惜?”   锦宜觉着这句话听着有些奇怪,就像是她自己求着要见桓玹一样。   她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轻声道:“虽然是夫人的好意让我拜见辅国大人,也是我自个儿的荣幸,但我私心觉着,辅国大人位高权重,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本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且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的,想必没什么闲暇接见我,见不到人也就罢了。”   桓素舸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中听,只是,你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必一口一个辅国大人这般见外,你现在也该叫他一声‘三叔公’才是,亲戚之间,自然是该见一见的。还是说……你因为他突然走了,所以心里不高兴了?”   “不不不,”锦宜忙摇头否认,“我哪里敢,方才已经说过了,辅国大人……三叔公他老人家本就忙得很,不像我是个闲人,我怕打扰了他的正经事。”   “再忙,也有见家人的时候,”桓素舸的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左手握着珠串,右手一招,“你过来坐着说话。”   锦宜只得硬着头皮靠前,在桓素舸下手半挨着身子坐了。   桓素舸近距离打量着她,见女孩儿看着很乖顺地半低着头,眼皮微垂,长睫毛扑簌簌地眨动,水嫩的脸上白皙里泛出些许淡红,那是比最昂贵的胭脂更加诱人的颜色。   桓素舸道:“你不必过于自谦,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如此拘束。我三叔他……你虽然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是不是被他吓到了?”   锦宜抬眼,桓素舸轻轻掩口一笑:“初次见他的人,多半都会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天底下的人我不知,但总有大半个长安城的人是敬畏他的。只我从小儿跟着他,最是明白他的为人……以后,你若有机会跟他相处,自也知道,他并不是表面上看来这般冷而可畏,恰恰相反,他是个最……”   说到这里,桓素舸打住,她垂眸望着手上的珠串,专注的样子,像是她要说的话都在那玛瑙串子上,而她得仔细打量才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锦宜不敢打扰,她琢磨桓素舸那句“最”后面到底接的什么,跟“冷而可畏”相对的,似乎是“热而可亲”,但是……这可能吗?   她觉着自己的想象力实在贫乏的很,竟无法揣测那个用一根手指头就把自己推开的桓玹桓大人,会是怎么一个“亲”跟“热”。   桓素舸却没有把那半句紧要的话补上的意思,只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对了,你可知道他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不知。”   桓素舸道:“因为我成亲后,只回门的时候家去了一趟,府里的人惦记我,所以他来看一看。”   锦宜恍然,心想:“原来桓辅国是来探望侄女儿在郦家过的好不好的,可真是体贴啊,堪称‘热而可亲’了,只是他走的这么快,不知是满意而归,还是……”   想到桓玹离开时候那副不怒自冷的模样,锦宜感觉这个答案凶多吉少。   “为什么辅国大人这么快就走了?”锦宜鼓足勇气问。   桓素舸道:“就如你所说一样,他忙得很,立即要进宫去伴驾。坐了这会儿已经难得了。”   进宫伴驾……锦宜“哦”了声,无限钦敬。   桓素舸瞧着她又笑了笑,道:“对了,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说。”   锦宜道:“您说。”   桓素舸道:“你年纪这般了,如今虽还没聘人家,到底该开始考虑了……”   锦宜脸色微变,有些紧张。   桓素舸察觉她的不安,莞尔:“放心,我会留意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过在此之前,我想……”   她说话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平日里锦宜还能效仿应付一二,但这会儿关乎她的终身大事,锦宜不由忐忑:“夫人想怎么样?”   “你不要怪我多事,我心想,让我的教养嬷嬷,把些将来要留意的事体先教一教你。”桓素舸望着锦宜,眼中泛出跟她年纪很不相衬的和蔼,“你若是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好。若是不喜欢有人指点教导,那就当我没说这话。”   她如今是郦家的女主人,虽然郦家跟林家之间有过无契约的“默契”,而锦宜对林清佳的心意更是司马昭之心,全家皆知,可是这个“全家”里包不包括桓素舸,尚是个谜。   而且锦宜此刻没想到的是:就算这个全家里头包括桓素舸,那桓素舸答不答应这门亲事,还是个问题。   但虽然锦宜还没想的这么深远,却本能地知道桓素舸提出的建议,虽然看似很好商量,更给了她拒绝的余地,但是实际上她丝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自从桓素舸掌了郦家,她贴身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行事,锦宜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桓大小姐虽看着婉约温柔,不露山水,但桓府出来的人,哪里会是个等闲之辈,且看她身边那些精明强干的嬷嬷们,在她面前犹如训练的极好的猎犬般垂耳服帖,丝毫不敢欺瞒漏骗,就知道一二了。   于是锦宜立刻恭恭敬敬地说:“夫人这样的好意,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听了如此答复,桓素舸的脸上露出了“答案满分”的微笑。   ***   锦宜告辞出来的时候,恰雪松送了桓玹回来。   雪松拉着她道:“刚才到底是怎么?”   方才雪松陪在桓玹身后,桓某人的身形又高他若许,因此他并没看清桓玹的动作,只听见锦宜跟子邈打闹,以为冲撞了桓玹。   锦宜支吾:“没什么。我不小心撞到了桓辅国。”   雪松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可不要如此蹦蹦跳跳,对了,你母亲说要让人教你些规矩……”   这句触动了锦宜的心事,她也顾不得这是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拉住雪松问道:“爹,你可跟她说过了林……林家的事?”   “林家?”雪松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笑道:“哦,你是说你跟清佳啊,这个我还没说过。”   锦宜红了脸:“爹,得闲……你、你说一说吧。”   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一句,脸上早红的如涂了一整盒的胭脂。   锦宜不敢看雪松的脸色,转身急急忙忙低着头跑开。   雪松愣了愣,笑道:“慢点儿!留心地上滑。”   话音未落,锦宜脚下果然打了个滑,吓得她忙放慢了步子,犹如孔雀般一探一踱地去了。   ***   雪松入内,正见桓素舸斜倚在椅子里出神,见他进来,便起身道:“夫君送了叔父了?”   雪松道:“是,看了上车才回来的。”   桓素舸道:“可说了什么不曾?”   “没说别的,”雪松回想那人沉默少言的模样,有些担心道:“我总觉着,辅国大人似乎心情不快……只坐了那么一小会儿。”   “这话我方才也对锦宜说过,”桓素舸笑道:“叔父从来都是那样雷厉风行的脾性,夫君不必在意。”   雪松扶着娇妻,后怕地问:“夫人,我方才可有失礼之处?”   桓素舸微笑:“没有,夫君应答的很好。”   雪松方才同桓玹同坐一室,虽然是“有问必答”,但主导的都是那位大人,而雪松虽勉强命自己跟他对视,但目光就像是脱离了他的掌控,一旦跟桓玹对上,就像是走在极滑冰面的脚,总是不由自主地无声滑开。   幸而只坐了一刻钟,不然的话,雪松自觉贴身的里衣都要被汗湿透了。   当夜,雪松终于找了个机会,同桓素舸说起跟林家的事。   桓素舸听了,若有所思地说道:“怪不得白天我跟锦宜说起她的终身,她有些紧张不安呢,原来是早有了心上人。”   雪松笑道:“是早先我跟林侍郎的一句戏言,不过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很欣赏清佳那孩子,跟锦宜正是一对儿。”自顾自说了这句,雪松突然后知后觉,忙又用商议的口吻问桓素舸道:“不知夫人觉着如何?”   桓素舸忖度道:“那位林大才子的名头,我也是有些耳闻的,是个不错的青年才俊。倒是可以考虑。”   雪松顿时觉着心放下了一半儿,又想到林家在这场亲事里仗义之举,不由点头:“正是正是,林侍郎也是个厚道人,锦宜过去后一定不会受委屈。”   桓素舸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说的这样笃定……夫君都做主定了么?”   雪松望着小娇妻漾着笑意的双眼,色授魂与:“自然还得夫人做主才能定下。”   桓素舸轻轻地歪在雪松怀中:“那我可得好生想一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棉袄:我不要再跟那位老人家有任何交集!   三叔公:→_→等着 第10章 入桓府气若游丝   桓玹来郦家拜访的第三天,桓素舸回桓府小住两日。   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桓府的,还带了左右哼哈二将,两名不得力的将士分别是郦锦宜跟郦子邈。   这一趟桓府冒险刺激之旅,对子邈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他虽人小鬼大,但毕竟年纪小不通世事,只知道在父亲跟桓府结亲之后,在学堂里,不管是先生还是同窗,对自己的态度都大为改观,产生了极奇异的变化。   原本因父亲官职卑微,家道贫穷,先生对子邈向来是一副后娘养的模样,但自从跟桓府的亲事成了后,先生突然摇身一变,仿佛发现子邈是自己亲生的,后知后觉地疼爱有加。   昨日子邈默写《列子》,把题目的“两小儿辩日”写成了“两小儿便日”,引得同窗哈哈大笑,先生却仍笑眯眯地夸赞他极富有想象力,是个可造奇才,将来也许会成为桓辅国那样的栋梁,国之砥柱。   只不知道桓玹若知晓此事后,会不会老怀欣慰,觉着自己后继有人。   并且先生私底下亲切询问子邈是否见过桓辅国,这位英明神武的辅国大人是什么形容举止,有没有对郦家热烈关怀、是否询问过子邈的学业等等。   再加上自从桓素舸掌家后,子邈因暴食暴饮,脸蛋跟身材都随之圆润,所以子邈身心舒泰,快活之极,在得知桓素舸要带自己去桓府包吃包住数日游,子邈几乎立即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相比较子邈的欢悦雀跃,锦宜却是“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锦宜虽然自惭形秽,觉着自己的小短腿未必能迈得进桓府那高门槛,但桓素舸已经不嫌弃郦家的人会丢她脸面了,自己再推辞只叫人觉着矫情。   但一想到跟桓玹相遇的两次糗出天际的经历,锦宜担心这次到桓府去的话,会不会再节外生枝地发生点儿什么事打破那两次的记录,所以提心吊胆内心百般不愿。   像是窥视到了锦宜的忧虑,桓素舸安抚道:“放心就是了,这次只带你去见见后宅的夫人奶奶们,家里还有几个姐妹,跟你年纪差不多,你必然跟她们谈得来。”   锦宜心想:桓府的姑娘们,多半都是桓素舸这样天生高贵矜持的类型,跟她这种野生的只怕不大一样,谈得来就不奢求了,只要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相安无事就谢天谢地了。   桓素舸又笑吟吟问:“听嬷嬷们说这两天你学的很快,都夸你聪明伶俐呢,如何,还习惯吗?”   “嬷嬷们尽心,教得好,我也不敢偷懒,一切都顺利。”锦宜乖乖地回答。   皆大欢喜。   ***   往桓府去之前,雪松暗中又叮嘱了锦宜一番,让她少说多看,机灵一些,顺便再看着子邈。   锦宜一概应承,最后雪松道:“跟林家的事,我已经透给了素舸知道。”   锦宜脸上一热:“夫人她怎么说?”   雪松道:“她也称赞清佳不错,放心,这件事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锦宜像是吃了一颗大力定心丸:“多谢爹!”两只小手儿碰在一起快活地对了对,像是松鼠得到了心爱的榛果。   雪松笑道:“瞧你急得,就这么着急想离了爹吗?”   锦宜脸上大红:“才不是!没有!”   虽然自从桓素舸嫁了过来,家里一切事情翻天覆地,锦宜的确觉着有些不适,但之所以催雪松透林家的事给桓素舸知道,无非是因为锦宜深知桓大小姐是个看似温婉实则极有主见的性情,她既然主动提起了锦宜的亲事,只怕她心里也会为此谋划,倘若她真的一早物色了人选,难道到时候再拉林家出来?拂逆了新夫人的意愿,不管桓素舸答不答应,都是极大的麻烦。   如今听雪松调侃自己,锦宜道:“不说了,我收拾去了。”耸耸鼻头,转身跑了。   雪松在后看着活蹦乱跳的女儿,突然想到后天就是冬至,很快年底,而过了这个年,锦宜就十五岁了,的确是时候该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了,但是一想到她成亲之后就离开了自己跟郦家,心里居然生出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隐约地难受。   雪松敛了笑意,轻轻一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大当嫁……他的贴心小棉袄迟早是要离开的。   “算了,横竖是嫁到林家,又不是给那不知底细的人家得了去。”雪松叹了声,自我安慰。   ***   在这场亲事成真之前,锦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迈步进入桓府这高不可攀的门槛。   这日,她跟子邈陪着桓素舸回到她的“娘家”,马车才停在桓府门口,早得了信的管家便亲自带着十数个小厮,各自抬着轿子迎了过来。   锦宜跟桓素舸才下了车,就各自上了轿,子邈因年纪小,便跟锦宜同乘。   轿子穿过桓府大门往内,子邈咬着舌头,偷偷对锦宜道:“姐姐,他们家的规矩果然大,进门居然还要坐轿!”   锦宜道:“不要只顾着贫嘴,留心些。”   轿子走了一刻多钟才停,锦宜下轿,发现二门上站着一堆丫头婆子们,因桓素舸已经下轿,这些人都满面带笑,抢着上前行礼,口里纷纷说道:“大小姐回来了。”   桓素舸只是矜贵地微笑,扶着嬷嬷的手半是回头,眼睛看着落后一步的锦宜跟子邈。   锦宜这边儿其实也有丫鬟来接,只是这阵仗让姐弟两个有些不知所措,见桓素舸如此,锦宜会意,忙拉着子邈紧走几步,到了她的身旁。   桓素舸点点头,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内而行。又早有人入内去报知里间女眷们了。   穿廊过巷,不知又越过了几重房屋,那迎接的也又换了一拨人,之前的那些都退下了。   锦宜跟子邈早已经迷了路,才进了一重朗阔的院落,已有几个衣着打扮分外不同的女眷林林立立地站在一处,有几个年少小姐模样的,也有三名雍容的贵妇,身边各自陪着两名丫鬟。   两下相见,桓素舸矮身行礼:“二婶娘,容嫂子,苑嫂子。你们怎么竟在外头等,实在折煞我了。”   那细眉杏眼的贵妇早扶住了桓素舸的手,带笑说道:“快起来,老祖宗跟嫂子想你想的很,屡次催人出来探听到了没有,索性我跟你两位嫂子出来看着,你这些姊妹们也都是急性子等不及,就也跟着出来凑热闹。”   旁边两位奶奶也道:“总算盼了来,不然老太太要派人去郦家催了呢。”   桓素舸一笑,目光转动,打量旁边的几位姑娘,大家也纷纷上前行礼,都规矩地称呼:“姐姐。”   寒暄这阵儿,桓素舸的二婶娘毛夫人跟两位少奶奶早把锦宜和子邈看了个明白,桓素舸略跟姊妹们点头,便侧身道:“锦宜,子邈,过来拜见夫人,容大奶奶,苑二奶奶。”   有桓素舸这老马识途,锦宜跟子邈便成了伶俐的提线木偶,立刻上前行礼,规规矩矩地按照桓素舸给出的称呼叫人。   桓家的女眷几乎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也纷纷地夸赞锦宜“生得好”,子邈“有出息”等,略几句,毛夫人请众人入内,说老太太跟几位夫人都“等不及”了。   ***   虽然早知道高门大户的人多,规矩多,但这种阵仗仍是让锦宜叹为观止,她就像是突然坠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自己置身其中,显得这样突兀,格格不入。   众星捧月般簇着桓素舸入内,拜见桓府的老夫人,桓素舸的母亲莫夫人,家中其他几位夫人以及姊妹们等。   就算是提线木偶,锦宜都生出一种疲累,看桓素舸,却见她脸上的笑从进门开始丝毫未曾褪色,就像是一面完美无瑕的面具,游刃有余地同每个人寒暄对话。   桓老夫人招手让她坐在身旁,先看看孙女儿瘦了没有,并且下了结论:“可怜见儿的,脸上的肉略少了些。”   疼惜的仿佛孙女才从缺吃少穿的未开化之地返回。   莫夫人笑道:“我看着倒还好,老太太总是偏疼她的。”   桓素舸又叫锦宜过来见过,老夫人握着桓素舸的手,觑眯眼睛看不真切,便叫锦宜靠前些。锦宜往前一步,老夫人瞧了会儿,笑道:“倒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莫夫人就问锦宜:“多大了?”   锦宜道:“过年十五了。”   老夫人突然悄悄地对桓素舸道:“这孩子许了人家没有?”   桓素舸浅笑:“您问的正着了,我最近正替她琢磨呢。”   老夫人点头道:“这孩子看着是个乖巧的,给她找个好人家。”   “有您老人家的吩咐,我必然加倍斟酌,”桓素舸便转头对锦宜道:“可投了老太太的眼缘了,老太太喜欢你呢。”   锦宜想不到一见面居然讨论起这个话题,心里本能地有些怕桓素舸把林家说出来,但隐隐地又盼着她能说出来,听了这句,便把头低垂了。   莫夫人笑道:“这孩子羞了,咱们快别说了。”   ***   略坐片刻,桓素舸的二婶娘毛夫人起身,请锦宜跟子邈出外“走走”,锦宜知道桓素舸跟家里人见面,必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便起身随行。   桓府老太爷早就告老,近年来虔心修佛,不理家事。老太爷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   大爷桓琳在早先镇边一战中阵亡,膝下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就是桓素舸。   也正是在莫氏生桓素舸的那年,桓琳死在了边塞,英年早逝,尸首还是桓玹亲自护送回来的。   今日迎接桓素舸的容少奶奶跟苑少奶奶,便是她的两个兄长所娶的妻室。   二爷桓璟袭了老太爷的爵,贵为“平海侯”,却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妻毛氏,一个女儿已经出嫁,还有一个小儿子年方十岁。   三爷就是桓玹,就像是整个桓府的眼珠子一样的人物。   如今桓府内宅之事都是毛氏在打理,大房的两位少奶奶勉强算作左膀右臂。   毛氏请了锦宜跟子邈出外,见子邈有些无聊似的,就叫丫头领着他出去玩耍。毛夫人略陪锦宜坐了片刻,外头便有人找她,锦宜忙起身请她去忙,毛氏笑了几声让她自在,又命去请少奶奶来陪,就先去了。   毛氏去后,锦宜左顾右盼,身边没那么多人簇拥着,觉着自在多了,她松了口气,却仍觉着胸口憋闷,又担心子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想出去看看。   才要打起帘子,突然听到外头窃窃低语,依稀有什么“丢脸”之类的字眼,锦宜心一跳,忙止步。   门外却是两个丫头,正在闲话,一个道:“不知大小姐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放着尚书、将军那些体面人家的公子不选,偏选这样一户寒酸的人家。”   “早听说这人只是个员外郎,而且年纪还很大了,有儿女的,我还跟人家辩说大小姐是个最明白的,绝不会糊涂到这地步呢,今日见了才自打嘴巴。”   “那几个姊妹们,哪个不背地里笑话?老夫人先前都气病了,听说三爷也不高兴。”   “快别提三爷,还不都是三爷纵着的缘故?不然老夫人这一关就过不了。”   锦宜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不受用,正犹豫要不要咳嗽一声,突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叫道:“快来人呀,大事不好了,郦家的那个小子,跟小八爷打起来了!” 第11章 训顽童三爷动怒   且说锦宜听说子邈跟什么小八爷打起来了,当即不顾一切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那丫头正在院子里跳脚,锦宜冲过去问道:“子邈在哪里?”   丫鬟回头指着门外:“在听风楼外的亭子里!”   廊下两个丫头忙道:“郦姑娘哪里知道听风楼在哪里,你还不带她去?”   锦宜满心里惊急,却早那报信丫头一步出了门,想也不想就往右手边奔去,听到里头这一句话才蓦地止步。   她茫然回头看,心想:“我急得昏了头了,又不知那听风楼在个什么地方,怎么就胡走乱赶?”   正那报信丫头随着跑了出来,望着锦宜半是惊奇地随口说道:“姑娘知道听风楼在这边儿?快随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不多时,果然见一座亭子翼然立在湖畔,又有许多柳树沿着湖边婆娑,因是冬日,枯枝随风摇曳,显得有些寂寥萧然。   但是湖畔却赫然丝毫也不寂寥,相反,热闹非凡。   或近或远地围绕站着许多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孩子的叫声尤为突出,他嚷道:“他打我,哪里来的小无赖!敢这么欺负人,呜呜呜!”   这声音稚嫩,带着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锦宜听的分明,知道“被打被欺负的”这位,不是子邈,所以那颗心微微放下,但突然一想,是子邈跟那什么小八爷打架,若子邈没有被欺负,吃亏的自然是桓府的这位小爷……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的心又陡然一沉。   锦宜的心起起伏伏这瞬间,前方的人已经发现她来了,大家自动让出一条路,用看好戏的目光热烈欢迎锦宜通过。   锦宜的视线开阔,她畅通无阻地越过人群,果然看一个孩子滚坐在地上,身材矮小,看似六七岁的模样,衣着鲜亮,只是现在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尘草屑,小脸上也沾泥带睡,显得面目全非,凄惨狼狈。   有个丫头站在身旁,满脸焦急地想拉他起来,一边劝道:“小八爷,快起来吧,让紫鸢看看打坏了哪里?”   锦宜提心吊胆地寻找子邈,却发现子邈站在这孩子对面不远,愣愣地动也不动。锦宜叫道:“子邈!”   因先入为主地看清了那小八爷的凄惨模样,锦宜大为不安,知道子邈欺负了人家,她扑过去想要训斥,却发现子邈的衣裳微微地有些散乱,当然,比起那小八爷现在的样子,可是好的太多了。   锦宜一怔之下,跺脚道:“子邈你做什么了?你怎么、怎么跟人打架呢?”   还把人打成这个模样,他们是来做客的,自古以来虽然有“客大欺店”的说法,但是他们这些客人,偏偏至为渺小,居然也作出这种匪夷所思有违常理之举,怪不得雪松之前百般叮嘱,可自己还是没好好看住人。   子邈本满面错愕,抬头看锦宜来了,才忙叫道:“姐姐,不是这样的!是他、是他打我!”   地上那小八爷抽噎道:“你还不认,我要告诉三叔,你等着!”   锦宜听见三叔,危机感嗖地便升了起来,整个桓府,还有哪一个“三叔”?只怕就是那了不得的桓辅国大人。   锦宜见子邈愣愣地不动,忙回过身道:“我是子邈的姐姐,动手打人是他的不对,我本该好生看管着他的,我代他向小八爷赔礼了。”   子邈在身后叫道:“姐姐,不是的!”   那小八爷一愣,泪汪汪地眼睛乌溜溜地看着锦宜。   锦宜见他满脸满身的泥尘,人又比子邈矮小瘦弱,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便走到小八爷身旁,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蹲下身子给他擦拭脸上的泥:“抱歉的很。”   小八爷眨了眨眼,忽然乖巧地说道:“我自己来,谢谢姐姐。”他举手,是想接过锦宜的帕子。   锦宜见这孩子如此懂事,越发怜惜,便将手帕递给了他,又问:“打伤了哪里么?”   小八爷擦了擦脸,还未回答,身后子邈大叫:“姐姐!”声音里似乎有些气愤。   锦宜大为惊诧,子邈虽然在家里横行,但并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何况他也知道这是在桓府,不该出手伤人不说,更加不该这样不懂事,伤了人还不知悔改似的。   锦宜有些生气,正要训斥子邈,突然听见有个声音问道:“这里是怎么了?”   那些原本等看好戏的丫头婆子们,纷纷退后,却见桓素舸同几个姊妹迤逦而来。   锦宜越发无地自容,正要替子邈遮掩,桓素舸走到跟前儿,不待锦宜开口,就笑看着小八爷,和颜悦色地说道:“八纪,是不是跟子邈玩耍呢?”   小八爷见了她,捏着锦宜的帕子一言不发,把头撇了开去。   锦宜道:“夫人,其实……”   桓素舸一抬手,笑吟吟地对锦宜说道:“你才来府里,有所不知,八纪虽然年纪小,但他是跟着你三叔公学习武功的,听说十来岁的孩子还比不过他的好身手呢,子邈又不习武,他又怎会在子邈手里吃亏呢,你放心就是了。”   锦宜听得一头雾水,对桓素舸的话似懂非懂,似信非信,她回头看向小八爷,小八爷却撅着嘴,哼了声,拔腿跑了。那叫紫鸢的丫头面有难色,向着桓素舸行了个礼,转身追了过去。   桓素舸又淡淡地扫视周围在场的众人,道:“孩子们玩耍罢了,他们这个年纪,少不了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这也值得闹得惊天动地的。”   那些丫头婆子们,纷纷地低垂着头,口中称是。   桓素舸转头对锦宜道:“带了子邈回房,替他整理整理,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锦宜见她言笑晏晏,全不当回事,心里忐忑之余颇为感激,便答应着,牵着子邈的手去了。只听身后桓素舸又对众姊妹道:“好了,没什么大事,不过这样一闹,少不了又有些闲人嚼舌……罢了,不去管他们了。”   ***   只说锦宜带了子邈回房,自有丫鬟打水进来,让她给子邈打理。   子邈见屋里无人,着急地控诉道:“姐姐,真的不是我的错,你给那小子骗了!”   原来先前子邈在院子里闲逛,正觉无聊,就见到一个小孩子在前方,手里捏着根树枝,像模像样地挥来舞去。   子邈看的新奇,便跳过去道:“你在玩什么?”   那孩子正是桓府的“小八爷”,名唤八纪的,他见子邈出现,便停了动作,有些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子邈道:“我姓郦,叫郦子邈。你呢?”   “郦?”八纪不答,脸上露出奇异的神情,然后他哼了声:“我以为呢,原来是桓素舸找的那老鳏夫家的孩子。”   子邈本看他跟自己年貌相当,想跟他一块儿玩耍来着,突然听了这句,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八纪道:“你耳朵聋了吗?连小爷的话都听不见?”   子邈见他如此无礼,不禁气道:“你再说一次!”   “你想怎么样,想打架吗?”八纪眼珠一转,呵呵笑道:“跟桓素舸一伙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来啊!”   子邈虽然生气,但也顾念这是在桓府,何况对方看着比自己小,他便忍着气:“我不跟你打,我也不跟你玩了。”   他转身要走,冷不防背上刷地一疼,子邈回头,却见是八纪一树枝打在自己的后背,他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攥住树枝,扯了过来。   八纪顺势往前,小拳头握起,“咚”地一拳打中了子邈胸口,动作竟然极为快速。   子邈身不由己,噔噔后退两步,被打的地方隐隐作痛。子邈再也无法忍受,把树枝一扔,向着八纪扑了过去!   锦宜听到事出有因,一怔之下问道:“所以你才把他打成那样了?”   “那哪是我呀!”子邈大叫,又对锦宜说道:“我被他又打了几拳,还没等报仇呢,就有人来了,那小混蛋看见人来,突然不知怎么就一翻身倒在地上,撒泼打滚,叫的惊天动地,好像是我打了他一样!”   子邈在家里虽然横行霸道,但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小小年纪就演技爆发的货色,简直惊世奇才,诧异的他一时站在那里看的如痴如醉,无法置信。   莫说子邈,锦宜也听得如痴如醉,想到方才那个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模样,简直不敢相信。   可是……这会儿回味桓素舸在亭子外说的那几句话,再联系子邈所说,倒是有些明白了几分了。   锦宜不禁失笑:“这小八爷……”   子邈则咬牙切齿道:“姐姐,这小混蛋是什么人?”   ***   是日,桓府南书房。   这书房地在花园一侧,环境清幽,犹如世外桃源,乃是三爷桓玹专用之地,家里的人若无传唤,不得擅入。   书房中,“小八爷”八纪站在长桌之前,他已经好好地洗漱整理过,换了一身衣裳,重梳了头发,不再是先前那个可怜泥猴的模样,一张圆润粉嫩的小脸,两只眼睛乌黑晶亮,竟是个极俊俏贵气的小孩子。   此刻,八纪正伸长脖子,张望书桌后那人,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渴盼,似乎想那人看一看自己。   那人却不理他,只是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在写什么东西。   八纪终于按捺不住,嘟囔道:“三叔,我知道我错啦。”   沉默,桌后的人淡淡道:“错在哪?”   八纪道:“我、我不该跟郦家的孩子打架。”   “哦?”   八纪一阵心虚,小声道:“呃、是我不该……不该捉弄他。”   直到此刻,桓玹才停笔,他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小娃儿,小家伙立刻像是得到许可般,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两步。   他踮起脚尖,小手扒在桌子边上,讨好似的说道:“三叔,我只是看他好玩……没有恶意的。”   桓玹淡然地瞥他一眼,丝毫并不为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所动。   八纪放平双脚,垂头丧气道:“哼,我知道了,你不是怪我跟那孩子打架,你是怪我不给桓素舸面子嘛!”   “住口。”桓玹的声音仍是很淡。   八纪撅着嘴道:“我有说错吗?哼……郦家本就穷酸,那什么郦子邈,居然一点武功都不会,笨的要死,那个什么郦姑娘,也丝毫没看出来我是骗她们的。”   他自顾自说着,举手到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   桓玹目光微动,不由脱口道:“这是……”   “三叔看不出来吧?是那个郦家的女孩子给我的,”八纪没留意桓玹变化的脸色,自顾自将手帕提起来在眼前,嫌弃地啧啧说道:“这是什么烂东西,我擦脚的也比这个好!”   桓玹陡然色变,厉声道:“住口!”   就算是方才提到桓素舸,桓玹都是淡然冷漠的口吻,可是此刻,竟透出了震怒之意,这对向来得宠的八纪而言是极为少见的,他吓得浑身一哆嗦,那帕子从小手里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第12章 闯书房锦宜受惊   且说八纪吃了一惊,小孩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桓玹,脸色雪白。   桓玹早年跟随桓琳靖边,手底统领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里翻腾过来,身上有一种寻常朝臣没有的威煞之气,只是他城府深,涵养极佳,再加上一张脸隽秀雅贵的极富欺骗性,看着就像是个温文的儒士般无害。   但这会儿因动怒,双眼里透出了冰冷的寒意,令任何人见之都不寒而栗,何况八纪一个小孩儿。   八纪愣了愣,还未哭出声,泪已经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桓玹道:“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八纪抽抽噎噎,终究不敢放声大哭:“记得。”   桓玹看着他流泪的样子,眼底的锋芒迅速地收敛了起来,却仍是冷漠地道:“说。”   八纪哽咽着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孝悌忠信,人之根本,三叔、三叔是想让我记着这八个字,所以我才叫、叫八纪。”   “我如今只怕适得其反。”桓玹听着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出去吧,把今日所做所说,都好好地反省明白。”   八纪听他的声音终于重又变得温和,心里才安妥了些,小孩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答应:“是。”   他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块掉在地上的手帕。   八纪迟疑了会儿,心想:“三叔爱洁,那帕子都脏了,我把它拿走才好。”   当即重又回来,不料还未进门,就见桓玹站在桌边,似若有所思。   八纪目光下移,却见原本落在桌边的那帕子已经不见了。   ***   这夜,桓素舸结束了整日的周旋应酬,回到居处。   锦宜在房外,见伺候的那些人进进出出,走马灯般,知道桓素舸在内重新洗漱更衣。   终于瞅着众人都安静下来,桓素舸身边的嬷嬷来请她进内。   桓大小姐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雅致缎褙,云鬓整理的一丝不乱,重新梳理上妆过的脸很好地演绎了“花容月貌”这四个字。   她矜贵不失慈爱地望着锦宜:“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惦记着白天子邈跟八纪打架的事呢?”   锦宜正想如何开口跟桓素舸解释,不料大小姐果然目光如炬,心明眼亮。   锦宜忙道:“是有些不大安心,毕竟是第一次来,只怕给夫人丢了脸面。”   桓素舸摇头而笑:“脸面是自个儿的,要丢也是自个儿丢,轮不到别人。何况这件事我心里是最明白的,正如我先前在听风楼那边说过的,此事未必怪得着子邈。”   锦宜见她说开,顺势道:“我也听子邈说了,原来是小八爷先动的手,且明明他占了上风,却装的被打的模样……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也不大相信,小八爷他何必要这样呢?”   “那自是他的拿手好戏,”桓素舸一声冷笑,说完之后,她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语气有些外露,便又转作不动声色的微笑:“你只怕不知道八纪的来历吧?”   锦宜摇头。   桓素舸道:“这本是府里的事,又跟三爷有关,本不该对别人说,但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就也无所谓了。”   原来这八纪,其实并不是桓府里哪一个人的子嗣,说起这孩子的来历,阖府上下竟无人知晓,除了桓玹。   是在六年前,桓玹把在襁褓里的八纪抱了回来,只说是在路边上捡到的孩子,他将八纪交给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宝宁抚养,这等同于八纪是在桓老夫人的跟前长大的,一来桓玹护着,二来老太太又疼,几乎连几个孙子孙女都比不上,渐渐地府里上下都称呼八纪“小八爷”。   事实上,若非八纪的样貌跟桓玹完全不同,凭着桓玹如此护爱……一定又会有更多流言乱飞。   桓素舸把八纪的来历说了,道:“这孩子,是给老太太跟三爷他们娇纵坏了,只是我们都不敢说而已。”   锦宜心想:“这件事听着奇怪,桓辅国那样的人,竟会如此重视一个路边捡到的来历不明的孩子?”   桓素舸见她沉思:“罢了,我也没想到,一回府就跟着混世小魔王闹起来呢。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心里有数,横竖以后见了他,就远远地走开,别去理他就是了。”   锦宜忙答应,桓素舸看着她温顺的模样,突然笑了笑,道:“只不过今儿终究是招惹了那小魔王,从此之后,在三爷面前只怕就更加不讨喜了。”   “啊?”锦宜懵懂地看向桓素舸:不讨喜?是说的谁?子邈?还是……   桓素舸咳嗽了声,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多想。好了,时候不早,回去好生安歇吧。”   ***   锦宜回到房中,把跟桓素舸的对话又仔细想了一遍,最后注意力落在两个地方。   第一,是八纪的来历。第二,则是那个“不讨喜”的问题。   八纪的来历连桓府的人都不知道……可看桓素舸当时的神情,又像是她知道些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暂且不想。   那第二个……就让锦宜更加浮想联翩于心不安了。   原本招惹了八纪的是子邈,桓素舸这句乍听像是指的他,可子邈是个毛头小屁孩,按理说还不够分量让桓辅国“厌恶”,而且最重要的是,桓素舸又用了个“更加”。   想来想去,在桓玹面前原本就不讨喜的,恐怕首当其中的就是锦宜自己。   毕竟,挂在斯人腰下的雪球痕迹,以及那根修长的手指头君,对锦宜来说都是记忆犹新的惨痛经历。   锦宜经过缜密的推算,精确地得出了这个悲惨的结论。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不讨喜就不讨喜吧,我原本也没指望在他面前有多讨人喜欢……何况我又不住在桓府,以后再小心些尽量不跟他见面,那自然就天下太平了。”   她自暴自弃地做出总结,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睡着了。   ***   殊不知,人在夜晚入睡之前下的决心,就像是冬日河道上的芦苇一样,脆弱易折,摇摆不定。   锦宜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么快就自打了脸。   次日,锦宜陪着桓素舸依旧去跟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应酬,眼见要吃中饭了才得了空。   虽然昨夜跟早上都叮嘱过子邈,锦宜仍有些不放心,出来后即刻就询问子邈去了哪里。   一个丫头道:“小少爷之前在院子里玩,后来小八爷来找他,他们两个就一块儿出去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锦宜大惊,她一再叮嘱子邈不要去招惹这位混世小魔王,连桓素舸都如此吩咐过,子邈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人家一来,他就立刻上钩,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昨日的教训?   锦宜生恐又闹出更大的事来,急忙打听了那丫头两人去往何方,便匆匆地跑去找人。   一路沿着回廊往前,边走边四处张望,偌大院子,竟全不见子邈跟八纪两人的身影,锦宜只顾焦心,不知不觉穿过角门,眼见面前夹道狭长,却毫无动静,更无人声。   她有些担忧起来,正想再找个人来问一问,突然听见隔着墙有人道:“嗨!那里不能去!”   锦宜一个激灵,听出这是八纪的声音,她原先本有后退之意,听了这个却奋勇直前,她提起裙摆往前奔去,一边叫道:“子邈!”   一口气狂奔到了满月门,锦宜跳进去,气喘吁吁,胸口起伏,但放眼看去,仍是毫无踪影。   她正想再叫两声,从身侧的一丛花枝后钻出个小小的人来,圆圆的脸蛋,乌溜溜的双眼,瞧着粉嫩可爱……竟是小八爷八纪。   若不是知道了昨日的内情,锦宜这会儿一定要喜欢的摸摸他嫩豆腐似的小脸,这孩子只看外表的话,简直比子邈更玉雪可爱多了,但一想到“混世小魔王”的称号,锦宜的手脚都乖的像是被捆在了一起,不敢乱动,甚至舌头都有些拘谨地不肯灵活闪动。   “你在找郦子邈吗?”八纪还有些奶声奶气,可有了昨日的教训,让锦宜疑心他是装出来的。   “是……你看见我弟弟了吗?……小八爷。”她警惕地问。   “当然啦,我刚才就是叫他,”八纪噗嗤而笑,他小大人似的背着双手,昂头对锦宜道:“你来的正好,方才他硬是要闯到南书房里去,我拦也拦不住。”   “南、南书房?”锦宜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是呀,”八纪回头,小胖手一指身后的那连绵的一排屋子,“那是我三叔的书房,禁止闲人乱入的,三叔也最讨厌外人非许自入,我……”   像是大冬天起了蜂群,锦宜耳畔嗡嗡声不断:桓玹,又是桓三爷!   昨儿桓素舸的话言犹在耳:“……只怕更加不讨喜了。”   此时居然更像是一句预言。   但有她一个不讨喜就行了,可万万不能再加上子邈。   一念至此,锦宜重新提起裙摆,拔腿往前飞奔而去,纤弱的身影掠过冬日无花的枝桠,粉白色的衣裙随风飘动,看着就像是一只轻盈的小粉蝶,不怕寒冷地在冬日阴冷的空气之中穿梭。   八纪望着锦宜的身影在南书房门口一闪消失,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都是你那破手帕子才害我被三叔骂,哼……今儿看三叔怎么罚你,活该!”   ***   锦宜“救”弟心切,来不及多想八纪话中的真伪,便一径跑进了南书房。   院落幽静之极,却有好几棵粗壮的花树,几只鸟儿在院子里的一株老梅树上跳来跳去,被锦宜突然出现吓得刷地飞起。   锦宜踏上台阶,沿着廊下往前,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双手已经推开了其中的一扇门。   在眼睛看清屋内陈设之前,鼻端先嗅到一抹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淡香,这香气如此特殊,仿佛在哪里闻到过。   但锦宜又确认,她有生之年,去过的地方有限,更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在别的地方闻到这样奇异而令人受用的香气。   “子邈?”她蹑手蹑脚走进几步,低低叫了声。   锦宜心里渴望郦子邈赶紧钻出来,她发誓拉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后,一定要狠狠地打其屁股,是时候该给那个小子长长记性了。   没有人回答,锦宜有些后怕,她打量着面前的陈设,极宽阔的红木长桌,一张同样阔朗的圈椅在后,身侧一堵墙铺满了书架,形形色色地书籍琳琅满目,桌上叠放着许多的书籍、折子,文房四宝之类。   简明,朴雅,冷淡,沉静,昂贵,深不可测且高不可攀……这人的书房充满了这人的性格。   这是桓玹的书房,更像是锦宜想象中的虎穴。   可很快,书房里比别处更为明显的静寂让锦宜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上当了……小八爷,那个混世小魔王!   锦宜似乎能看见八纪那可爱的小脸上露出诡计得逞的笑。   细微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就像是沉睡的老虎终于被惊醒。   脊背上即刻有一丝凉凉的寒意悄然蔓延,锦宜猛地转过身。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这瞬间,连呼吸都像是被吓得逃之夭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锦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叔公:好啊,嗷呜~ 第13章 小霸王再当助攻   锦宜觉着老天爷必然是瞧她不顺眼,所以变着法的捉弄。   她最不想见的,偏偏一而再避不了地送到眼前,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后最不想见的一定是黄金白银……或者林清佳。   桓玹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似乎有些疑惑,但更多的仍是沉静跟漠然,他默默地看着锦宜,虽然一个字还没有说,却像是有千言万语向着锦宜扑面而来,逼得人窒息。   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舌头:“桓、辅国大人。”虽有些结巴,幸而舌头不负所望地发了声。   桓玹不言语,双眼盯着她,被这种光华内敛的眼神盯着看,仿佛能被透过双眸望见心里最深处去。   锦宜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觉着尴尬。   突然她发现桓玹往前走了一步!离自己近了很多,这就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锦宜本能地后退,这一步后退,开了个很恶劣的头,等锦宜发现自己收不住脚在一直退的时候,后腰被什么东西一撞,锦宜大惊失色,几乎弹跳起来,忙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快已经退到了桌子旁边。   “你在这里干什么?”桓大人终于开了金口。   噗通噗通的心几乎大乱,锦宜道:“我、我来找子邈。”   “来这里找郦子邈?”桓玹问。   “是……我以为他在这里。”   话音刚落,在锦宜眼前,桓玹那两道如墨画般鲜明的浓眉微皱。   “我……”锦宜知道自己的回答太过苍白,嘴唇动了动。   她本来想说是八纪误导自己过来的,但一想到那张可爱粉嫩的小脸,总觉着在这时候把他供认出来……似乎不大妥当。   她只好默默地低下头,情不自禁地捏着腰间一枚荷包,心乱如麻地想该如何才能快而迅速地从这里“逃走”,最好还能给自己留存一点点颜面那种。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抹淡灰色的袍摆闯入锦宜的双眼,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桓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前,两个人之间似乎相差只有……一步或者两步之遥。   她已经无法再后退了,除非把桓玹的桌子掀翻。   只可惜这红木桌又长又大,其重无比,没有给锦宜任何选择的机会。   “大大大……”太过紧张,不仅让她的舌头又开始打结,连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开始疼起来,锦宜噤声,手扶在腰间略紧了几分,虽然竭力隐忍,小脸上仍是流露出痛楚之色。   桓玹望着她微微弓身的动作,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为何随之握的紧了些。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仓促的脚步声,然后,伺候南书房的侍从闯了进来,一眼看见桓玹背对自己,而锦宜却靠在桌边,此人顿时面如土色。   “三爷!”急忙躬身,侍从道:“小人方才有事走开,没提防有人进来……”   对锦宜而言,此刻诚惶诚恐的侍从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她立刻接口道:“是我的不对,我这就走了,很对不住……请、请大人、请三爷原谅。”   锦宜扶着腰,脚步挪动,小心翼翼地绕过桓玹身旁。   这姿势,就像是一只入了网笼的螃蟹,正极为小心轻悄地斜行着急欲逃走。   “去拿一杯红景天。”就在锦宜要逃出生天的时候,桓玹突然发声。   锦宜惊心而茫然地止步,她呆呆地看向桓玹,不知道桓辅国是不是在吩咐自己……如果是吩咐她,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只稍微有点突兀而已。   还在掂掇是不是该答应,门口那侍从答道:“是。”急忙抽身退出。   咕咚,是锦宜咽了口唾沫:原来跟她没什么事了,脚下挪动,正要再继续自己的逃生大业,一只手突然横空出世。   锦宜睁大双眸,望着桓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虽然之前那手指君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记忆,但此刻,这只手的本尊的出现,显然刷新了那种记录。   “辅国?”锦宜惊慌失措,像是出逃的螃蟹将爬到了笼子口,又被一脚踹回了笼子底层。   桓玹转头看向她:“你为什么会认为,郦子邈在这里?”   他为何这么在意这个问题?   锦宜发呆。   桓玹俯视面前的女孩子,锐利的眼中透出探究之意:“或者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知为何,锦宜觉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虽然他丝毫怒意都没有。   肚子更痛了几分,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出了汗。   “我……对不住,我不该……擅闯进来。”锦宜无法猜透桓玹的心思,只本能地知道这位大人不高兴了,她忍着腹痛,低低道:“请您见谅。”   手挣了挣,却出奇顺利地挣脱了那魔掌。   就在此刻,那侍从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盏颜色淡红的茶,躬身献上。   桓玹举手接了过来,又淡声道:“自己去门上,领十板子。”   侍从抖了抖,却无怨无悔地越发低了头:“是。”后退数步,到了门口才转身离去。   挨打?锦宜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是因为……我吗?”   桓玹不答,只是回身走到长桌之后,打开一个抽屉,不知取了什么东西,悄然放进桌上那杯茶里。   在这期间,书房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显得窗外的鸟鸣声格外清晰。   锦宜甚至想索性就这样不管不顾跑出去算了……跟桓玹相处的感觉,就像是缓慢服刑,简直不如一刀致命来的痛快。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鼻端嗅到一阵暖馨香气,引得她不由地循着香味转头,却正对上桓玹凝视的双眸。   锦宜一愣,然后向着辅国大人露出了一个尴尬满分的笑,跟桓玹那沉静如水的脸色相映成趣。   就在锦宜忍无可忍,几乎想要把八纪供认出来的时候,桓玹道:“喝了。”   那根留给她恶劣印象的优雅长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锦宜越发愣怔,顺着手指君的示意方向看去,才领会,桓玹是想让她喝了那杯茶。   ——原来,这杯茶不是他想要喝的?是给她的?!   这是锦宜的第一个念头。   可是她并没有对此感激涕零,因为随之油然而生的第二个念头是:这茶里是不是下了毒?   脑海中顿时又想起了当初在郦家,跟子远子邈他们议论桓玹时候所提过的“桓辅国毒杀播种狗”那件奇闻。   哼,一个连狗子都会亲手毒死的人给的茶……   综上种种,锦宜不想喝。   桓玹的眉毛皱的紧了些:“喝了!”他提高了些声音。   “认命吧,别负隅顽抗了……”心里有个声音弱弱地提议。   锦宜浑身一哆嗦,身不由己地捧起那杯茶,送到嘴边。   也许,不出几日,坊间在桓辅国毒杀那只乱搞关系的小狗的奇闻之外,又会多一件奇闻,那就是桓辅国毒杀擅闯书房的……   锦宜眨了眨眼,垂死挣扎地求饶:“辅国大人……”   桓玹斜睨着她。   锦宜厚着脸皮又叫:“三叔公……”   好歹亲戚一场,饶命啊!   桓玹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一变。   “三叔公,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有心的。”   那张俊美如神人的脸上风云变幻的十分精彩,但锦宜没有那种仔细观望的狗胆,她低垂着头,心里为自己的命运哀叹。   本是抗拒着不想喝这茶的,但是在恍惚之中,鼻子被那奇异的香气勾引,也许是真渴了……锦宜满腹百感交集,在反应过来之后,茶盅里的水只剩下了一点。   锦宜不敢置信自己竟甘之如饴地把这东西喝光了?但平心而论,味道还不错,奇香之外又有些清甜,喝下肚子后,好像连腹痛都迅速减轻了,如果这世间的毒物都是这种滋味,大概寻死的人会成倍地增长。   ***   锦宜出了南书房之后,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奇妙。   她失魂落魄地出了院门,完全忘了自己跑进来是为了找子邈,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你怎么了?”   锦宜低头,却见八纪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正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八纪满意地说:“看你这幅模样,一定是被我三叔骂了对么?咦,你怎么没有哭?”   没有哭的满面泪痕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八纪略觉失望。   锦宜眨了眨眼:“哭?”   八纪得意洋洋地大笑:“三叔最讨厌外人跑到书房去的,之前桓素舸还可以,后来……哼,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那也是你能去的么?被骂还是轻的呢,方才阿青都去门上领了十板子,我也去围观了,打完了后,他走路都一瘸一拐,像是只鸭子!”   八纪才说到这里,突然叫道:“啊!你干什么!”   原来锦宜忽地伸手,捏住了他嫩豆腐一样的小脸,锦宜拧人的功夫是在郦子远跟子邈身上练出来的,炉火纯青,这会儿虽只用了三分力道,却正是八纪这小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又能令他疼不可当,又不至于真的伤了他。   在八纪的尖叫声中,锦宜道:“你这小魔王,明明是你撒谎说子邈在书房,是因为你,才害人家被打板子,也害我……”   害她怎么样呢?大概是害她虚惊一场吧,因为桓玹毕竟没有真的打骂她,反而……给她吃了一杯滋味不错的“毒茶”,挺好。   锦宜没有说完,八纪却误认为一切的确如自己所料,他逃离锦宜的手,捂着脸道:“你敢打我?还没有人敢打我呢!我一定要告诉三叔去。”   小孩子挨打说要告诉家长这种事,锦宜在子邈子远身上也是司空见惯,但桓玹跟雪松自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锦宜色厉内荏地说:“你敢,我如果把你骗我的事告诉三叔公,他老人家未必会偏向你。”   故意把自己跟桓玹的关系说的亲密些,也不至于让这小子太小觑了自己。   八纪揉着脸惊诧:“你没有在三叔面前出卖我?”   锦宜见自己的虚张声势似乎有效,便抱起双臂,再接再厉:“三叔公他老人家从来最英明神武了,要知道是你使坏,你……哼哼。”   八纪飞快地深思熟虑了一下:“三叔才不会信你的话呢,哼,他最讨厌脏丫头了,更加不喜欢郦家的人,先前我把你的手帕丢在了书房,即刻就给三叔扔掉了,他又怎会信你?”   当时八纪把帕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回头想捡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当然知道桓玹好洁,必定是看着碍眼,故而拎起来当垃圾般丢掉了,所以这会儿也是鄙夷自得的语气。   锦宜愣了愣,心里突然有一丝丝难以描述的疼。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内院。   高挑威严的身影立在烁烁梅树之下,目光涌动,桓玹心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第14章 熊孩子偷听墙角   锦宜本来明白,她那帕子又不是什么昂贵的布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棉帕,上头是她自己胡乱绣了点儿花。   因为这手帕的年纪也颇大了,所以那花也透着一股残花败柳的气息,若是不小心掉在别的地方,或许真的被人误以为是抹布扔了也说不定。   何况对桓玹来说,这人所用的东西自然是天底下最讲究的,至少在本朝来说,只怕皇帝第一他第二,若说他一脚将自己的手帕踹到垃圾桶里去,也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但是……   锦宜觉着自己的反应有些古怪,心里隐隐作痛,但又不是那种她习以为常的生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种摸不着想不清,隐隐约约,无法形容的疼。   突然锦宜怀疑:难道桓玹真的在那杯茶里下了毒,所以她的感觉才如此奇怪?   幸而她终于想通了自己不慎跑进书房的起因:“少废话,子邈呢?”抓住八纪的肩膀,摇一摇,像是要把真正的答案从他小小地身体里摇出来。   虽然八纪的外表可爱,但是嘴巴太毒辣,同时人小鬼大,子邈跟他一比,俨然都像是善良小甜心了。   八纪坚韧不拔,又抛出另一个烟、雾弹:“我怎么知道呀,也许他躲在书房哪个柜子里不敢出来,你再进去看看啊。”   八纪非常渴望看见锦宜痛哭流涕地跑出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八纪话音未落,两个脸颊同时吃痛,原来是锦宜探手,这一次用了五六分力道,八纪的小脸变形,嫩豆腐几乎被拉扯成豆腐皮儿。   在八纪发出杀猪般惨叫之前,锦宜见好就松手,提起裙摆风一样跑掉了。   八纪揉着有些红肿的小脸,气恼的跺脚:“你给我等着!”   ***   锦宜沿路又寻了会儿,遇到一个桓府的丫头,一问才知道方才子邈已经跑回去。   她回到居处,果然子邈正坐在桌边吃点心,无事人似的,锦宜恨不得上去打一个巴掌,忍气问他之前做什么去了。   子邈道:“小八爷叫我去玩,只是他骗我山洞里有好蛐蛐,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反而差点迷了路。”   锦宜叹为观止:“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跟他厮混在一起的吗?”   子邈将手中的糕点全部塞到嘴里,之前的上蹿下跳耗费了他不少体力,所以在努力补充。   “姐姐,”嘴里塞着点心,子邈含糊不清地说,“那小子诚心诚意地来叫我跟他一块儿玩,我不忍心呀。”   锦宜无奈:“你这是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再说,小八爷跟咱们不一样,换句话说,这桓府里的哪个人都不是咱们能招惹的……咱们只是跟着夫人回来走一趟,万万不能再惹事生非,你明白姐姐的意思吗?”   子邈愣了愣:“姐姐,这次我们没打架,而且他只是跟我开玩笑,并没有恶意。”   锦宜想不到子邈竟会为八纪说话,先前她情急之下擅闯书房,若不是桓玹突如其来的“高抬贵手”,只怕就算不叫她去门上领板子,也要闹个灰头土脸,这从八纪那副看好戏的神情里可窥知一二。   锦宜气:“你不听话是不是?”   子邈见她两颊涨红,便学着雪松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姐姐别担心啦,都老了好几岁,对了,你方才去哪里了,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   锦宜张了张口,又紧紧闭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   然而锦宜虽然瞒着子邈不说,却显然瞒不住桓府里知道内情的人。   阿青是负责伺候南书房的,向来体贴谨慎,很得桓玹的意,如今突然去门上领了十板子……此事自然非同一般。   何况桓玹虽然威重,但从来不会轻易处罚人。如此一反常态,自叫人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到傍晚,那郦家的女孩子无知擅闯辅国南书房,连累阿青被责打一事,便传遍了桓府上下。   入夜,桓素舸叫了锦宜进房,询问此事。   锦宜正忐忑不安,先是子邈跟小八爷打架,又有她闯南书房……若是换了自己是桓素舸,一定会为这两个不省心的主气恼。   可是桓大小姐到底不是锦宜,她仍是那种无惊无恼的神情,笑得和蔼。   “到底是怎么了?”半轻笑,半是好奇地问。   锦宜便把找寻子邈,八纪误导的种种尽数说了。   桓素舸挑眉:“我就知道你绝不会那样冒失,果然事出有因。”   锦宜低低道:“我本来不想再生事,谁知道终究免不了。”   不等她道歉的话出口,桓素舸摇头:“人家要害你,当然是防不胜防的,又怎能全怪你呢?”   此刻在锦宜面前,桓大小姐简直已经浑身金光闪闪,俨然如同那宽仁慈悲的菩萨。   桓素舸笑看着她:“好了,不碍事,我已经知道,此事就交给我料理吧。”   锦宜不晓得她这话是何意,又不敢贸然追问,见桓素舸并无继续交谈的意思,便欲退下。   才退两步,桓素舸抬头:“对了,只知道三爷罚了阿青,当时三爷看见你人在书房,他又是怎么反应?”   锦宜的眼前顿时浮现那杯茶,一转念,便道:“三爷……没多说什么,问了两句就让我退出来了。”   “问了什么?”   “问我怎会在书房里。我说是为了找子邈,他就……没为难我。”   桓素舸颔首。   ***   入夜。   午后天色就阴了下来,又起了一阵朔风,到了晚间,飘飘扬扬地竟下起雪来。   桓府上下众人都躲在屋里烤火,等闲不肯外出。   只是桓素舸却竟带了贴身嬷嬷出去了,也并未告诉锦宜去哪里,锦宜便留在房中等候,期间去子邈房中看过,丫头说他早睡了,锦宜便放心地又退了出来。   她坐在堂下,一边儿烤火,一边静等,有几片雪花随风从门缝中擦了进来,炉子上是滚好的补养汤水,等桓素舸回来后喝。   屋内散发着淡淡地汤药香气,锦宜嗅着那药气,眼前出现的却是白日在南书房的那盏红景天,她举手摸了摸踏实稳妥的肚子,却终究毫无头绪。   而此时此刻,一顶伞送着桓素舸袅娜的身影步入了南书房。   阿青恭谨的请安声响起的时候,桓玹抬头。   门吱呀开启,桓素舸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伞并没有将所有的雪花都挡住,有几片落在了她的鬓发上,被屋内的热气一烘便化成了水,水汽湿了乌发,却更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媚色。   桓素舸上前行礼:“三叔。”   桓玹未动,只是瞥了她一眼:“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让人传话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桓素舸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了:“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既然亲自来,自然是不能让别人传的事。”   “哦?”桓玹仍是面不改色。   桓素舸眼中带笑:“我正是为了白天锦宜乱闯书房的事,特来向三叔致歉。”   “原来是为这个,那就不必了。”桓玹垂眸,像是此事已告一段落,不想再谈。   桓素舸道:“如今阖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三叔大发雷霆,甚至罚了阿青,几乎把他的腿打折了,这都是因我而起,不亲自来向三叔致歉,我于心不安。”   “既然如此,我已经知晓了,天雪夜冷,你早些回去吧。”桓玹头也不抬地回答。   桓素舸有些意外于他冰冷的态度,可转念间却又明白过来,便道:“三叔……这是连我都讨厌起来了么?”   “何意?”   桓素舸道:“这件事虽是锦宜冒失,但她着实并无恶意,其实是八纪骗了她,连同先前子邈跟八纪打架,也是八纪先捉弄人在前的。”   书房里微微沉默,然后桓玹道:“果然不愧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到了郦家,就处处替他们说话了?”   桓素舸道:“我只是说实话,郦家的人其实都很……比如锦宜,她虽看着满面算计,实则毫无城府,三叔这样睿智,不该对她心存偏见。”   桓玹淡淡道:“我不想听这些,更跟我无关。”   桓素舸突然道:“老太太也很喜欢锦宜,让我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桓玹不言语,更不抬眸。桓素舸道:“雪松的意思,是觉着林侍郎的公子甚佳,不知道三叔意下如何?”   回答她的,是很轻的一声冷笑,桓玹道:“林清佳年少才气,品貌皆上。既然你这么体爱郦家的人,何不成人之美,让他们得偿所愿?”   桓素舸却深知他的脾性:“三叔是替林清佳不值,觉着锦宜配不上他么?”   桓玹垂眸望着面前的白玉豹子纸镇,沉默。   桓素舸道:“也许真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却觉着郦家的人个个都极好,至于锦宜,我原本觉着林清佳跟她倒也相配的,不过现在,我反而觉着,我该再仔细考虑考虑……”   未等她说完,桓玹冷笑出声:“难道你还觉着林清佳配不上那个丫头?”   桓素舸道:“若我是这么觉着呢?”   桓玹脸上的怒容似乎掩不住了,他喉头一动,索性转开头去:“那你想怎么样?”声音竟有些沙哑。   桓素舸想了想:“我想给她寻一个天下无双的好郎君。”   桓玹道:“就像是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天下无双的好郎君一样?”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桓素舸掩口一笑,眼底却全无笑意。   过了片刻,她抬眸看向桓玹,缓缓说道:“也许。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桓玹并没有回话,但握着镇纸的手在微微发抖。   桓素舸呼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向着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略微侧首,望着那灯笼旁边晔然如神的人:“横竖我知道,不管我挑的人是谁,三叔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   她并没有等桓玹答应,便一笑回身,出门去了。   ***   书房的廊下,偷听了很久的八纪强忍着要捏个雪球赏桓素舸后颈的冲动,咬牙切齿地目送她离开。   “这臭丫头到底想干什么?对三叔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八纪抓抓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跟桓素舸就像是“天敌”,得知她夜间而来,怕她生事,才冒险前来偷听,这会儿好奇心并未得到满足,反而越发勾起来,他偷偷摸摸沿着墙根到了窗户边儿上,犹豫要不要进去询问桓玹。   谁知抬头往内看的时候,却见桓玹仍是端坐桌后,只不过手中捏着一样物件,他垂眸盯着那泛白之物,目光里又是温柔,又是感伤。   顷刻,他抬起手来,将那物极轻柔地放在了唇边,似在嗅上头的气息……一副爱不释手很是珍惜的模样。   八纪眨了眨眼,等看清楚桓玹手中拿着的是什么的时候,小家伙大惊意外,再也扒不住窗台,“啪”地一声跌在地上。 第15章 太子妃惊心动魄   第四日上雪停,桓素舸带了锦宜跟子邈回郦家。   锦宜心里快活的将要生出翅膀到处乱飞,面上却还得强忍不露。   在桓府的这些日简直如同折磨,一来要按照嬷嬷们所教导的规矩行事,二来,因为自己跟子邈都闯了祸,所以此后她越发严格约束自己,生怕再做错了什么,丢了桓素舸跟郦家的脸。   因此除了子邈跟八纪打架、以及自己误闯书房那次,其他时间的郦锦宜,多半是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言谈温柔,举止娴雅……努力要求自己做小一号的桓素舸。   虽然锦宜自觉学的不像,也知道别人恐怕也会看出她是在效仿,但这才是闺门女子的典范,只要认真照着做,所犯错误跟背后的非议相应地都会少一点。   锦宜在马车里舒展筋骨的时候,禁不住又钦佩桓素舸,高门大户的女孩子也许从小就跟她这种野生的不一样,桓素舸做什么都显得得心应手,毫无压力,完美的想让锦宜顶礼膜拜。   回到郦家后,子邈被子远拉着询问见闻,主要是打听子邈是否见过桓辅国,在听说子邈并没机缘得见后有些失望。   子邈却已经心满意足,同时展望美好的未来:“下次去我定然是会见到的。”   子远嗤之以鼻,子邈突然记起来:“对了,姐姐见过!”   一句话冲口而出,又忙捂住嘴:原来锦宜在回来之前已经严密叮嘱过他,不许他回家后乱说此事。   可惜小孩儿嘴快,子远的耳朵又灵,急忙抓住他:“你说什么,怎么姐姐反而见到了?”   子邈逃不脱,被迫道:“你自个儿问她去,若给她知道是我多嘴,又要拧我的脸。”   两个人正在商议,就见仆人来福跑进来,对子远道:“大公子,林侍郎的夫人来了!”   子远一震:“是林伯母吗?”   子邈果然人小鬼大:“咦,林家终于来了个对的人,难道是为了姐姐的事?”   子远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   子邈本是胡乱猜的,听子远话里有因,就问缘故。   原来这几日他们随着桓素舸在桓府做客,这郦家却也并未清静。   相反,煞是热闹,因为有好些登门说亲的人。   其中,一多半的人是为锦宜,还有一小撮是为子远。子远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还有个是给你提亲的呢!”   子邈震惊:“我还小呢,着什么急?这些人是干什么,约好了么?”   “什么约好,你不懂。”子远瞥了子邈一眼。   这纷至沓来说亲的人,就像是在当初跟桓府结亲后,一窝蜂跑来郦家跟雪松攀交情的人一样,不过都是些顺风倒的墙头草罢了。   当初那些人因觉着可以借着雪松这条胳膊攀上点桓玹的大腿,才一意讨好,谁知道又风闻桓玹不喜这门亲事,于是又纷纷避之不及。   如今风头已过,打听着雪松跟这位小夫人感情甚好,郦家跟桓府的关系也见稳定,所以原本正在观望的那些人,就像是退潮后滩涂上的跳鱼,势头踊跃的叫人目不暇给。   子远叹道:“爹跟我说了,那些人全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冲着桓府的名头来的而已,真正值得信任值得交往、也值得给姐姐托付终身的,只有林家。”   但偏偏林家很沉得住气,自从雪松成亲之后,连日来竟然低调的很,这还是夫人第一次登门。   子邈道:“哥哥,这么说林夫人这次来,真的是为了姐姐的亲事了?”   “八九不离十。”子远回答。   子邈顿时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去看看!”   ***   正如雪松所说,先前那些登门提亲的人家,是瞅着桓素舸不在回娘家的功夫,特来先跟雪松探探底细。   大家也都知道雪松为人绵软好说话,若先摆平雪松,再过桓小姐那一关想必就轻松多了。   可是林家却选在桓素舸回郦家的时候来人,可见行事之光明正大。   堂下,桓素舸同林侍郎夫人对面而坐。   林夫人生得慈眉善目,是真正慈祥长辈的面容,又因为常年的养尊处优,气质极佳。   两人互相叙了好,桓素舸道:“早就听老爷说起府上,每每赞不绝口。两家原本世交,本该经常走动,且应当我先去拜访才是,只是近来事多繁杂,不免耽搁了。”   林夫人道:“快不必如此见外,既然是世交,谁先走动都是一样,横竖常来常往的。”   两人略寒暄数句,林夫人问起锦宜,桓素舸便吩咐人叫锦宜来见。   锦宜在听说林夫人来到之时,就已经心跳的几乎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沈奶娘早把她拉进房内,仔细地梳理打扮,又特意捡了桓素舸给的新鲜衣裙换上。   果不其然,才装扮妥当,便有桓素舸身边的嬷嬷来请去见人。   事到临头,锦宜反而情怯起来,她抓着沈奶娘的手道:“奶娘,我、我有点……”   并没有涂胭脂,她的脸上却晕起了淡淡地桃红色。   沈奶娘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笑道:“别怕,人家说丑媳妇迟早都要见公婆,何况姑娘可一点都不丑,体面的很呢。去吧,若是这件事真的就定下来,我才要念阿弥陀佛了。”   锦宜捏着手心的汗,便随着嬷嬷出厅,才转过廊下,就见子邈跟子远鬼鬼祟祟地贴近窗户,见人来了,便装作观天耽地的模样。   锦宜因为要去见林夫人,满心里紧张,无法分神对付他们两个。   子邈却忍不住瞟着她道:“姐姐,你擦粉了?”   锦宜一愣:“没有啊?”   子远撞了子邈一下:“蠢材,姐姐从不涂脂抹粉,那是脸红。”   锦宜全不知道,闻言忙举手摸了摸双颊,果然烫着掌心,锦宜着急起来,恨不得握一把雪将脸上的红擦下去。   偏那嬷嬷已经进内禀报,子远道:“姐姐快去吧,别叫林伯母等太久。”   锦宜只得低着头,小步入内去了。   两兄弟在背后看着,子邈道:“咦,难道林哥哥真的要成我林姐夫了?”   子远笑道:“便宜了那个小子。”   子邈一阵见血:“人家比你强多了。”   子远努努嘴,欲言又止。   ***   且说锦宜进内拜见林夫人,林夫人向来是极喜爱她的,等她行了礼,就请她到跟前,握住手仔细打量,越看越是喜欢,便连连赞美了好几句。   锦宜的心噗通乱跳,两耳轰鸣,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心里却塞满了忐忑的甜蜜跟未知的惶恐,好像是等待了很久的命运之谜底,即将揭晓。   几乎不记得林夫人跟桓素舸又说了什么,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林夫人起身告辞,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那个令锦宜惦记的话题。   这让锦宜略略有些失落。   这一夜,雪松跟桓素舸夫妻小别胜新婚,云雨之后,雪松问起林夫人来访之事,也把这连日来到府提亲的人家略提了几句。   桓素舸道:“那些门第里头,夫君可有看中的?”   雪松道:“据我所知,倒是有两个风评不错的少年,不过……有林清佳珠玉在前,其他的人则都是鱼眼睛了。”   桓素舸靠在他的怀中,抿嘴笑道:“老爷好像很中意林清佳,然而,焉知林家也同样对咱们有意吗?”   雪松正心惬神怡,闻言一惊:“这是什么话?”   “今日林夫人前来,虽盛赞锦宜,但半个亲事的字都不曾提,我观其言行,却不像是个有此意的,也许是我多心。”   雪松半起身子,一方面下意识觉着这绝不可能,但细细一想,却又有些惊心:“早先他们两个还小的时候,我跟林兄戏言过一句,后来……内宅里传开了,且我看锦宜跟清佳也是互有意思,他们两个正是一对璧人呀。这……”   桓素舸安抚:“您别着急,兴许是我多心,我虽然在内宅,却听说林侍郎是个最会审时度势的人,何况先前对府里也多有仗义之举……如今迟迟不开口提亲,也许是另有顾虑。横竖锦宜过了年才及笄,我们索性再等一等就是了。”   雪松很以为然:“改日我去探探林大人的口风。”   桓素舸温声道:“还是不必了,叫人听了像是什么,倒好像我们家的女孩儿嫁不出去,还要上赶着求他们呢。”   她的声音虽委婉,但透出一股矜傲,雪松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我想林家应该是能慧眼识珠,不至于愚钝到当面走宝的地步。”   ***   转眼到了年下,期间,林家也派人来走动过,桓素舸也去林府拜会过一次,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林家上下之人都好像是失了忆,虽然当面笑脸相待,一如既往,可“亲事”两个字,却守口如瓶,珍贵的半个字也不肯吐出来。   渐渐地,非但是雪松暗中着急,锦宜也察觉了异样,但她已经催问过雪松一次,这种事却不好一而再地出口。   只有桓素舸仍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这一天,彤云密布,锦宜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却听得廊下脚步声急促,不多时,是子邈小小地身影推开房门跳了进来。   他的脸上是一种恍惚的惊色,一眼看见锦宜便扑了上来:“姐姐!”   锦宜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他在外头受了欺负,忙扶着胳膊:“怎么了?”   子邈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刚听说了一件事!”   锦宜仔细打量他身上有无泥灰伤痕等,擦擦他的小脸问:“什么事?”   “我听说,”子邈才要说,又觉着这一句话太过沉重,一时竟无法从心底拽出来,他深深呼吸,才终于说道:“姐姐……兴许会当太子妃!”   锦宜正在给子邈整理衣领,这一句话入耳,手势顿时僵停,她无法置信地盯着小弟:“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某:近来有许多小主对辅国大人的所作所为提出质疑,请问您对此有何评论?   三叔公:╮(╯_╰)╭   某:那对于郦姑娘或成为本朝太子妃的消息~~   三叔公:叉出去!   某:我对辅国忠心耿耿,我为林才子写过花边新闻,我还可以为本文增加收藏跟留言……   三叔公:嗯……饶他一命吧。 第16章 好郎君天下无双   因为要过年,子邈的书塾也开始放假,这日,子邈正叫小厮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外头一个小童抻着脖子叫嚷:“郦子邈,有人找你!”   子邈出外一看,大为意外,原来来找自己的,竟是桓府的小八爷八纪。   毕竟在八纪手里吃过了两次亏,子邈瞪视着小孩儿:“你怎么在这儿啊?”   八纪道:“你干吗看贼一样看着我,枉我一得知机密大事就想着赶紧来告诉你。”   “机密大事?”子邈先是心头一动,继而醒悟:“什么机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八纪道:“的确跟你没有关系,跟你姐姐有关系而已。”   子邈闻听,忙跳过来。   八纪探头,在子邈耳畔低低说了句话,听的子邈脸色大变:“这、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是小爷亲耳听见的。”八纪嫩声嫩气地回答,口吻却是笃定不容置疑的。   ***   那夜在南书房目睹了桓素舸跟桓玹夜谈之后,八纪问带大他的宝宁:“姑姑,什么是‘天下无双的好郎君’?”   宝宁诧异他竟然问这样的问题,笑着说:“怎么了?”   八纪道:“你就告诉我嘛。”   宝宁垂眸想了想,道:“这个不好说。因为人的心有百样,所认为的‘好’自然也有百样,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所谓天下无双的好郎君,无非是相貌俊美,出身极佳……如果、如果再加上人物温柔,或者位高权重那种,那不但是天下无双,简直就是世间罕有了。”   八纪瞪大了双眼,乌溜溜地眼珠转了转:“姑姑,你觉着谁是这样的人呢?”   宝宁放下手中活计,低低问道:“你这孩子今儿怎么这样怪,是不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胡话?”   “才没有,”八纪摇头,低声嘀咕:“我就知道郦家的那个老家伙绝不会是什么天下无双的。哼,桓素舸多半瞎了眼。”   宝宁没听清他咕哝什么,便问,八纪不答反又道:“姑姑,我三叔是不是这样的人呀?”   宝宁掩口笑道:“三爷……当然算是。”   八纪挺了挺胸,面上露出骄傲之色,突然他又像是想到什么,惊恐地瞪圆眼睛道:“姑姑,三叔不会娶郦家那个笨丫头吧?”   宝宁面上的笑倏忽消失,她错愕地问:“你说什么?”   八纪道:“我、我担心呀!”   宝宁把针线放下,定定地看了八纪半晌,正色叮嘱:“你听好了,这种胡话可别乱说,三爷怎会娶郦家的女孩子?如今咱们家的小姐是郦员外郎的夫人,三爷便是郦姑娘的三叔公,再者说,就算是没有这一重辈分拘束,这也是绝不可能的。”   她斩钉截铁的口吻让八纪双眼一亮:“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宝宁哑然失笑:“我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幸而你这话是问我,若问别人,给三爷知道了,难轻饶你。”   八纪的眼前突然出现那雪夜所见,他心里劝自己:“一定是我自个儿眼瞎看错了,三叔那样爱干净的人,怎么会拿那臭丫头的旧帕子?何况那帕子早就丢掉了的。”   宝宁被八纪突如其来的几句话问的出神,她瞅了一眼小孩儿,心想:“这孩子也忒鬼灵精怪了,怎么竟问这样奇异的问题,三爷是何等样人物,岂是郦家的女孩子所能相衬的?纵然那女孩子生得不错,只可惜名声不大好……何况因为小姐的婚事,府里已经暗闹了一场,这真是……”   宝宁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突地八纪又问:“姑姑,那除了我三叔,还有谁能称得上?”   “还有?”宝宁歪头想了想,随口笑答:“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最能称得上这个的,想必就是皇宫里的皇上了……啊对了,太子殿下也算是。”   八纪双眸滴溜溜:“太子?”   ***   因此八纪对子邈说道:“那天晚上,桓素舸说了要给你姐姐找个天下无双的什么郎君,还说林家的公子不够格呢,你们都觉着那个林什么是极不错的了,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出色?我宝宁姑姑跟在老太太身边,最是见多识广,连她也说了,在这世间最能称得上这八个字的,只有太子殿下啦。”   八纪心里自动把桓玹剔除在外,当然不肯抬出他来。   子邈先是惊心,继而头摇如拨浪鼓:“这不可能,就算是这样,我们家也不够格出个太子妃,你一定是多心了。”   八纪道:“你们家原本是不够格的,但是现在跟桓府联姻,当然就很够格了。”   子邈虽然不肯轻信,却被他说的心虚:“但我一点都没有听说消息,家里头也没有人提起。”   八纪嗤之以鼻:“桓素舸做事鬼祟的很,一定不会张扬的所有人都知道的。”   子邈道:“你这么不喜欢夫人?”   “她也不喜欢我,”八纪道:“她当着三叔的面对我可好,但是三叔不在,她看我的眼神就很可怕,这个人心里坏着呢。”   子邈想象不到桓素舸“心里坏”的样子,同时也想象不到锦宜成为太子妃的样子。   他喃喃说:“我不信,何苦姐姐心里喜欢的是林哥哥,如果真当了太子妃,那林哥哥怎么办?”   八纪在旁啧啧说道:“你还挺长情呢,如果你那笨姐姐真有机会当太子妃,将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还要什么林哥哥树哥哥的呀?”   ***   房内,子邈将八纪跟自己透露的“机密”转述给锦宜:“姐姐,八纪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你说这件事是真是假?”   锦宜稍微松了口气:“原来是小八爷说的,他小孩儿最会胡思乱想,何况这是无凭无据的事,只是他的推测,难为你居然当了真!”   子邈道:“我可不敢耽搁,八纪还说……”   锦宜见他眼珠乱动,催道:“还说什么了?你快讲。”   子邈闷闷:“八纪还说,不管是不是当太子妃,只怕姐姐跟林哥哥是没戏唱了。”   锦宜紧闭双唇。   先前不顾脸面跟雪松提起终身大事,就是怕桓素舸不明究竟自作主张,可现在看来,事情仍不免要出岔子。   锦宜不肯全信八纪的话,毕竟那孩子口没遮拦,又精怪的很,难保他是编出来吓人的,可锦宜又清楚,八纪再人小鬼大,这些事关姻缘的话,若非亲自耳闻,他自个儿编不出来。   次日,锦宜总算找了个机会拉住雪松。   “爹,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同夫人说明白了?”见雪松不解,锦宜提醒,“林家的事。”   雪松想起那夜桓素舸提醒自己的话,顿时面有难色,却仍笑说:“不是告诉你了么,都说过了。”   锦宜道:“那爹……在外头有没有听说什么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雪松不解。   锦宜不想把子邈跟八纪卖了,便说:“就是有关女儿亲事的传言。”   雪松皱眉想了想,摇头:“没有呀。”   虽得雪松否认,锦宜却不敢放松,雪松是有名的后知后觉,在工部本部,一件新闻传来传去,到雪松耳中,那新闻多半已可以改叫“陈年旧事”了。   锦宜只得叮嘱雪松,再同桓素舸仔细商议。有什么消息即刻告诉她。   雪松的确跟桓素舸商议过,但是商议后的话,他却有些难对锦宜启齿。   眼见过了冬至,到了新年。   往年,但凡到了新年的时候,林家都会派林清佳来行礼。   雪松的避而不答,林家的讳莫如深,所谓“太子妃”的空穴来风,锦宜心里的疑虑犹如雪球般越团越重越大,又像是压在天空的阴云,沉甸甸地让她面上的笑都少见了。   锦宜也跟雪松一样,开始狐疑,他们后知后觉地醒悟,跟林家的这“亲事”本是出自两家的默契,但这份默契,建立在两个年青男子酒酣耳热之余的话,甚是不牢靠,这么多年来,林家虽逢年过节,殷勤备至,亲密如故,林清佳也时时登门,但催此事却并未提过半句。   反看郦家这边……当初一团心热从未细想,如今回头寻思,不由几许心凉,背上微微地泛冷。   这段日子锦宜过的极为煎熬,生怕耳畔跳出“太子”两个字,而自从那日子邈说过后,侥幸再也不曾听过有关这两个字的种种,也算是不幸中的唯一幸事。   新年这日,从清晨到傍晚,林清佳并没有出现。只有林家的管家,带了几个下人,送了些年礼。   晚上,锦宜来见桓素舸。   年底这些日子,桓素舸也甚为忙碌,先前又回了桓府一趟,只不过这次并未带郦家的人。   锦宜进门的时候,里屋养娘正在给桓素舸轻揉面霜,屋内散发着一股昂贵的清淡香气。   锦宜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里头才叫她进内。   桓大小姐精心保养过的脸越加容光焕发,她吃着煲好的燕窝,浅笑看锦宜:“我敷脸的时候,不能被打断,早叫人先让你回去,怎么,是有急事?”   锦宜看了看她身边的奴婢们,欲言又止。   桓素舸善解人意地挥手,众人默然而退。桓素舸道:“说罢,倒是让我好奇了。”   锦宜方道:“父亲前日跟我提了一句,说是这些日子有不少上门提亲的,他叫我放心,说一切都有夫人斟酌处置。”绷着头皮紧着脸说了这两句,身上已如近火。   桓素舸听她主动提起,却并未有其他异色,和颜悦色:“不错,的确有些个,本来想跟你商议的,……如何,你有什么看中了的人?还是有别的想法?”   锦宜道:“我……”她咽了口唾沫:“先前郦家跟林家曾有过口头之约,不过年岁长久,也不知还做不做的数,这数年林家对郦家很好,我心里想着到底要确认此事才好,免得人家当了真,咱们却撇开了,岂非是郦家失信于人。”   桓素舸含笑表示赞许:“你考虑的很周详,这是关乎郦家声誉的事,的确要做到仔细,免得落人口实……”   锦宜听她同意,心头宽慰地一摆,只是那口气还未吁出,桓素舸又道:“但你只管放心,林家不会怪咱们的。”   锦宜抬头,不解何意。   桓素舸眼底闪烁忧悯之色:“我本来想让你父亲告诉你此事,大概他有什么顾虑,或怕你……伤心,故而没跟你说明。”   锦宜仍旧不懂,却本能嗅到一抹不祥。   桓素舸叹息:“听说……林公子要跟吏部朱尚书家姑娘订亲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正在走万丈悬崖之上的独木桥的人,经受着狂风骤雨,提心吊胆步步小心翼翼,却突然横空出世来了一只手,将她用力推了一把。   “不,不会……”眼睛迅速泛红,锦宜如捉住救命稻草般做最后的喘息:“是不是误传?”   “怎会是误传?我得来的消息再确凿不过,”桓素舸凝视着她:“你可知道这门亲事的保山是谁?”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锦宜失神,她身不由己地听桓素舸幽幽地说:“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府里的三爷。” 第17章 酒楼上才子断情   这一夜雪松得知此事。   桓素舸见他愁眉不展,便道:“恶人都是我当了,老爷还在忧虑什么?”   雪松握握她的手,叹道:“我知道是为难夫人了。可是从小到大,锦宜都只喜欢清佳一个,心里只怕早就非他不嫁了,所以我实在不忍心亲自告诉她……唉,也都是怪我太大意了,该早个几年就跟林家挑明了问一问的,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岂不是让那孩子更伤心?”   桓素舸道:“事已至此,又何必追悔自责?何况天有不测风云,就算是老爷早几年跟林家说定了,也未必不会有别的变故。”   雪松本满腹自责,突然听了这句,诧异道:“夫人为何这样说?”   桓素舸嫣然一笑,摇头不答。   虽然才成亲数月,但雪松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娇妻虽看着婉约可亲,实则是个极有韬略城府的,虽然桓素舸并未刻意在雪松面前流露什么,但雪松下意识对她有一种敬畏,这种敬畏,却跟桓素舸的桓府出身无关。   雪松见桓素舸如此,知道她一定有内情不说,便忙又询问:“你我夫妻一体,还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   桓素舸道:“老爷怎么愚钝起来了,我跟老爷夫妻一体,但是……我跟我们府里的也不算太见外呀。”   雪松本仍糊涂,不晓得她突然怎么提起桓府。拧眉仔细一想:“你是说,是府里的三爷吗?”   桓素舸笑而不语,雪松浑身一颤:“是了,林家的这亲事保山是桓辅国,难道说、难道说……”   他联系桓素舸方才的话,甚是心惊,“如果说是桓辅国插手干涉,可是这、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吧,辅国何必这样做?”   “我又怎知道?”桓素舸长叹了声,“有时候,我觉着自己很了解三叔,但有时候……我觉着他实在是个可怕的人,叫人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   桓素舸这句,像是有感而发。   但是此刻对她来说,她自以为是知道桓玹的想法的——在桓府那夜她冒雪去见桓玹,探知他对郦家仍是一派恶感,而且觉着锦宜配不上林清佳似的,那么现在桓玹出面当朱林两家姻缘的保山,原因自然是桓玹在抢救林大才子,免得他不慎遭受了郦锦宜的荼毒。   桓素舸之所以不肯把这点告诉雪松,因为她心里正在有一个大胆的惊世骇俗的想法在蓄谋,若说出来,恐怕会破坏这想法的付诸行动。   只是桓素舸想不到的是,她方才搪塞雪松的那句话,却真正是歪打正着,一语成谶。   ***   正月初六。   林清佳跟一班同好在写意楼上聚会饮宴。   在座的都是些当时有名的青年才俊,有如林清佳一般的官宦子弟,也有书香门第出身的才子,还有洒脱不羁流浪五湖的侠士,因为意气相投,特在这佳节之时相聚畅饮。   酒过三巡,小二送茶进来,在林清佳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   林清佳面上略有几分诧异之色掠过,继而起身。   旁边一人拉住:“正吃酒呢,林兄哪里去?”   林清佳笑道:“没什么,家里有个小厮来找,怕是有事,我应付一两句再回来。”   众人听了,这才放了他去。   林清佳出了房间,将门掩起,往右手边看一眼,果然见一个少年立在廊下。   这少年并非别人,却正是子远。   林清佳微微一笑,走到子远身旁:“怎么找到这里来,可有要事?”   子远却并没有林清佳般笑容可掬,冷眉冷眼地像是见了仇敌,他冷哼了声:“你当我愿意来找你么?林公子已经今非昔比了,身份尊贵的很,能见一面儿可是我们的荣幸呀。”   林清佳无视他的横眉冷对:“又说玩笑话,对了,到底找我做什么?”   子远虽然对林清佳从来有些妒心加恨意,但却也跟父亲以及小弟一样,都认定他会是自己的姐夫,可从前一段时间终于知道了林家另选良妇,子远愤怒的像是自己被负心人抛弃了一样,那几日眼睛都是红的,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总盘算要找个机会去向林清佳讨个说法。   这会儿相见,子远满腹的鄙夷都从鼻孔里喷出来,他正要再刻薄几句,身后的房间门轻轻地被打开了。   林清佳回头看见门内站着的人,完美无瑕的笑容终于起了一点变化,他的喉头一动,想要说话,却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这意外遽然而来,一时之间八面玲珑如林大才子,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妥帖。   在门后站着的人,赫然正是锦宜。   两人乍然相对,两两无言,子远在旁看着,自觉着拳头有些发痒,他只得不去看林清佳,故意将头扭了开去。   这廊下人来人往,不时有客人、跑堂打这里经过,隔着门扇,还听见喝多了的醉汉在胡言乱语。   锦宜一个女孩子,居然能跑到这种地方来,而子远居然协助。   林清佳终于苦笑了笑,举手示意锦宜入内,他等锦宜退后一步,才也迈步走了进门,但并没有落座,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上。   锦宜也并没有坐,她立在桌边,从最初看见林清佳那一眼,脸就红了,但是两人沉默相对的这刹那,那脸上的红又飞快地转作了雪色。   终于还是林清佳先开了口:“你……妹妹怎么来这种地方?”   锦宜又怎会不知道这样行为不妥,但从冬至到新年,从新年到春节,她心里的雪球滚大到心底已经无法容纳的地步,明明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但是身体里仍是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似乎不见到林清佳一面,那雪球迟早会把自己压死,只要见了他……也许,才会冰消雪融。   但也许……正好相反。   其实起初子远也不愿意配合她做同党,锦宜无法可想,急得落泪。   子远见她如此,吓得慌忙答应。   锦宜虽看着娇弱,但从来不肯轻易在人前流泪,自子远懂事开始,就不曾记得锦宜曾这样无助地在他面前哭过。   当看着锦宜双目通红哭的肩头抽搐,子远心里生出一种想要好好保护长姐的责任感,他甚至觉着自己早该先找林清佳打一架,但他帮不上什么别的,如果姐姐想见那负心混蛋,那么他就只能义无反顾地成全。   ***   子远不敢离开,就守在门边。   里头房门也开着,只要略微留心,就能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   见不着他的时候,总有种一切还未了局的虚幻缥缈之感,心里似乎有无限的话要说明,但是这会儿见到了,却忽然钳口结舌,听了林清佳这问话,锦宜心里回答:“当然是因为要见林哥哥。”   但是这种亲密逾矩的话,自然是不能见天日的。   正在恍惚地想,就听林清佳又说:“妹妹还是快点回去吧,叫人瞧见了怕是不妥。”   锦宜听出他话语中的担忧之意,冲口道:“我不怕!”   林清佳一愣,刹那间,他的双眼里露出了一抹让锦宜陌生的神色。   或者……锦宜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她不敢去确信。   此时,屋外一道人影经过,旋即笑道:“子远?你怎么会在这里,前几天叫你出来吃酒你只推脱没空,现在又是怎么样,……是约了人?”   那人似察觉什么,要退回来侦查这开着门的屋内是何人。   子远忙将他拉回去,假意寒暄:“你在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跟人吃酒……都是你认得的,一块儿去吃两杯?”   “这个……”   “怎么,果然你另有应酬?”   “不不不,那就去吃一杯吧。”子远怕他贼心不死地发现屋内的两人,只得勉强拉着此人暂时离开。   屋内,那陌生之色在林清佳眼中一闪而过,俊美的脸上重又露出了那种模式化的笑:“妹妹也太贪玩了,既然这样,那就让子远陪着你……我去叫他回来。”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要出门。   “林哥哥你还记不记得……”背后传来锦宜急促的声音。   林清佳脚步一顿,终于回过身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静悄悄地隔壁房间里,圆桌上银吊炉里水咕嘟嘟翻腾着,长颈白瓷酒壶内上好的千日醉已经被温的滚热,酒气一阵阵散发出来,醺人欲醉。   酒桌旁边的那个人却毫无醉意,双眼内是令人不敢直视的沉静跟明锐。   隔壁的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正要去倒酒,就听见一阵喧闹吵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人霍然起身,将临街的窗扇推开,外头银装素裹,地上已然雪白。   不多时,就见一道纤弱身影踉跄从酒楼里奔了出来,因走的太急,又或者没看清路,才下台阶便扑倒在地,这个动作引得楼上观者沉静如墨的瞳孔陡然缩了缩。   等门外侍从听到动静敲门询问的时候,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冷雪从洞开的窗口飘飘扬扬撒入,跟暖熏的酒气不期而遇,又迅速化成了水雾。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大家发现了没有,标题基本是一二两章对仗的(当然,有时候难免对的一般),所以下章的标题,跟林才子对仗的应该是“辅国”吧,至于叔公在哪里干什么,请尽情想象填空~   子远:我猜是“大街上辅国耍牛氓”   小林:楼上吃点好的~ 第18章 雪地里辅国救美   锦宜仓促跑出酒楼,双脚踩入雪里,失了魂般往前扑倒在地,膝头一阵剧痛。   她挣扎着动了动,双手摁着厚厚的冷雪要爬起来,但是这一摔却仿佛把她的全身力气都摔散了,膝盖疼得麻木,双手也被雪冰的麻木。   她困在雪地之中,瑟瑟发抖。   酒楼之中,店伙计吃了一惊,正要赶出来扶着,脸颊边却有一阵冷风掠过,有道人影闪了出去,将地上的锦宜拦腰抱了起来,这动作,小心温柔的像是正好儿捡到了天降的宝贝。   是个极高挑的男子,他外罩黑色的大氅,头脸被帽子兜着大半,口鼻也被风兜遮着,只露出一双威严的双眸。   锦宜身子腾空,不知发生何事,她挣了挣,双足却只悬空轻轻地摇晃。   双眸里有方才遗留的伤,以及伤后随之而来的迷惘茫然,被泪跟雪迷了眼,一时看不清抱起自己的是谁。   也许……是子远吧,迷迷糊糊冒出这个念头,锦宜心里的各种感觉交集在一起,让她疲惫困顿的不想理会更多。   又或者这个怀抱甚是稳妥可靠,对现在仿佛被抛弃的她来说,最需要这样一个宽广踏实的怀抱了,所以等锦宜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在马车之中。   ***   马车有条不紊地缓缓往前,马蹄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踏实的印子,雪把长街都铺的满满当当十分均匀,看起来就像车行在旷野雪原上,在走一条从无人走过的新路。   锦宜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   那黑袍人抱着双臂,盘膝而坐,垂眸无声。   车厢里很温暖,锦宜觉着自己像是树上被冻僵的雀鸟,在暖气的熏裹下终于有了些还活着的迹象。   她抖了抖羽毛,大着胆子看了他半晌,用蚊呐般的声音低低道:“你……你是辅国大人吗?”   这人端坐跟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跟手,且又并未说过一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   桓玹抬眸,眼底掠过一道精光。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也同样的威严淡漠。   锦宜之前以为是不明身份的人把自己抱到车上,心里惊怕,突然确认是桓玹,心底那份惊怕却并未消散,反像是蓬松的棉花球遇到暖风,刷地又膨胀扩大了几分。   “我、我闻到……”锦宜低头,“你身上的味道……”   桓玹挑了挑眉:“味道?”   “是……那天在你的书房里,一样的气味。”锦宜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无奈的叹息。   那天误闯南书房,开门后闻到的气息,似麝似兰,乍冷而暖,绝非寻常的熏香可比。   从此这气息萦绕在锦宜心底,奇异而鲜明,以至于纵然此刻桓玹身上染着浓烈的酒气,但方才靠近他胸前的时候,从领口沁出的若有似无的一抹,仍是即刻唤醒了那日的记忆。   桓玹愣怔之余,举手将遮住口鼻的风兜摘下,露出底下极为完美的轮廓。   “你的鼻子倒是很灵。”他突然玩笑般说了这句。   锦宜瞥了一眼他放在膝上的手,傲慢的手指君无声地睥睨着她。   当然,除了气息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锦宜并没有说:那就是桓玹的手。   如果说桓玹身上有一个地方是锦宜无比熟悉的……那就是这曾在她额头上自由纵横过的手指君了。   先前被桓玹抱起来,慌乱中锦宜瞧见他露在外头的手,又嗅到他怀中那股独特的气息,这才起了大胆的猜测。   ***   虽然桓玹仿佛开了个玩笑,锦宜却并没有真的敢当这是玩笑。   定了定神后,她心虚地喏喏问:“辅国大人……怎么会在那里?难道……”她有个不好的揣测,难道桓玹也在酒楼里?怎么会这么凑巧?   “路过。”桓玹淡漠地回答,又反问:“你又怎么会在那里?”   “我……”锦宜听说他只是路过,稍微宽心,“我也是路过。”   他的双眸眯了眯:“我看见你从楼里出来。”   “我、路过楼里。”脸热。   这是个极为敷衍、而且敷衍到明目张胆的回答。简直放肆。   桓玹沉默,他的手指君蠢蠢欲动,想要再在面前这低头应答自己的人的眉心再来那么一下子,但只能强忍。   锦宜仿佛嗅到了桓玹身上散发的不悦的气息,她不敢看辅国大人的脸色,今日她所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很不必这位大人再来雪上加霜。   天啊,又何必是他来“救”自己,跟与这人同车相比,她宁肯在雪里打滚。   精神恍惚的刹那,锦宜想起在酒楼里的情形。   那时候她望着林清佳,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年纪还小的男孩子的形象。   “妹妹别怕。”他把小女孩儿护在身后,然后正气凛然地呵斥:“再敢乱嚼舌头欺负人,我便告诉父亲,把你们都打一顿赶出去!”   每次想到那一幕,锦宜的心都会变得很软。   此刻也是同样,锦宜道:“小时候,林伯母带我到你们府里去住,府里的大人们取笑我是没娘的孩子,我吓得只是哭,是林哥哥护着我,训斥了他们。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我。我……”   对那时懵懂晦涩的郦锦宜而言,林清佳是那样鲜明耀眼的存在,就像是会保护小羊羔的牧羊犬,英俊聪明,威武可靠。   可锦宜想不到的是,能将欺负羊羔的畜生们咬走的,有时候并不一定是牧羊犬,还有可能是别的闲着无聊的危险性动物,比如野狗,狐狸,狼等等。   林清佳目光微动:“妹妹原来还记得这个……”   然后他话锋一转,用一种让人无法挑剔而且绝对值得信任的语气说道:“其实,不管当时是什么人,我都会这样做的。”   这无懈可击的语气“说服”了锦宜。   她那没说出口的三个字,也被这句话死死地堵压个正着,再也说不出来了。   林清佳点点头:“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转身出门,却跟一个人撞了满怀。   原来是个跟他同桌的朋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大家说你是偷走躲酒了,没想到居然……”   林清佳阻拦不及,他已经看见了屋内的锦宜。   这人脸上的骇然在一寸寸放大,以至于林清佳担心,下一刻尖叫就会从这张大到极至的嘴里冲出来,然后迅速地贯穿全楼,引来所有人围观。   对锦宜而言,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心里的那个小男孩的形象,仿佛随着林清佳那句话而消散,消散。   这才是最重要的,让她无法接受。   锦宜先是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无视那人惊愕的眼神,她迈步出门,径直下楼。   出门后雪地里那重重一摔,好像把昔日珍藏在掌心的宝贝都给摔碎了,冰冷的雪落在头脸脖颈里,仿佛在冷酷地告诉她美梦该醒了。   ***   车厢内。   桓玹看着锦宜低头无语的样子,她显然在想她的心事,这心事还多半跟林清佳有关。   却浑然不在意近在咫尺的他。   这让桓玹有点难以名状的烦躁。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桓玹忽然开口。   锦宜一时反应不过来,缓缓抬头,眼里满是疑惑。   桓玹却不经意般扭头:“你家里不是在给你张罗亲事吗?”   锦宜愕然,然后觉着这种琐碎事情就不劳桓辅国操心了,而且她自己也更懒得再操心,于是应付般回答:“好像是。”   桓玹瞥了她一眼:“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锦宜眨了眨眼:“想法?”   桓玹不答。   锦宜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问道:“三叔公是在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吗?如果有的话,您也要为我做保山吗?”   桓玹浓眉一皱,然后淡淡回答:“不会。”   锦宜搓了搓发红的手:“真可惜。”   “可惜什么?”他的目光随着移动。   “可惜没有这种荣幸。”她举手揪着腰间的荷包,把上头绣着的牡丹花都扯的变形。   “荣幸?”桓玹嘴角一动,却又敛住,似笑非笑地:“会有的。”   “啊?”锦宜的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懵懂。   桓玹凝视着锦宜,已过了年,锦宜十五岁了,脸庞却还青嫩的很,她从来不肯涂脂抹粉,今日因要见林清佳,就特意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格外嫣红的唇,更显的脸色之白,因先前在雪里冻了一场,进了车内被暖气熏蒸,便是极动人的白里透红之色,吹弹得破似的。   可是在桓玹眼前所见,却并不只是十五岁的青涩未开的锦宜。   他看见的,是另一个郦锦宜:华服盛装,端然而坐的贵妇,膝上睡着一只鸳鸯眼的波斯猫儿,细嫩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猫儿背上,引得波斯猫喉咙里发出舒服的骨碌碌声响。她有着让桓素舸都望尘莫及的精致妆容,并且,貌似亲和的笑容里透出了恰到好处的冷淡疏离,睥睨众生般高高在上。   突然,桓玹握住锦宜正在蹂躏荷包的手,将她往自己身旁拽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公怎会知道锦宜会见林才子呢,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安装了追踪监控装置XDD 第19章 三叔公怜香惜玉   左手握着她的手腕, 右手在腰间轻轻一勾, 便把锦宜“请”到了身旁。   猝不及防,锦宜毫无反抗,轻而易举地就给他拽了过来。   “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锦宜下意识只觉着奇异之极。   她当然不会以为桓玹是要“非礼”自己, 一来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辅国大人,有些不入流的行径他绝看不上,也不会做。次要来说,这位可是她名义上的“三叔公”, 德高望重到可以刻成牌位摆在高台上礼拜的长辈。   但是这想法极快发生了转变, 因为锦宜发现桓玹的手在掀她的裙摆。   “辅国……三叔公?!”她瞪圆了眼睛,与其说是后知后觉地位自己的清白担心,不如说是完全不解桓玹为什么突然中了邪。   锦宜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桓玹为何举止失当,她甚至异想天开地觉着桓玹是想打自己一顿。   因为过于震惊,锦宜只是瞪大双眼想看桓玹到底要做什么,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来临奋起反抗的自觉。   那修长的手指君不是徒有其表的,他们非常有力,甚至……不似主人一样的冷, 掌心里反而透着暖意, 这只手坚定地握着她的脚踝,撩起她的裙摆,然后……   桓玹的手指轻轻按到锦宜的膝头, 然后他发现锦宜非常的安静, 她在叫了自己一声“三叔公”后, 就保持着怪异的沉默。   桓玹抬头,对上她瞪得如同波斯猫般圆溜溜的双眼。   “疼么?”桓玹沉声问。   锦宜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手上,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膝头。   ——先前从酒楼里奔出来那一摔,两个膝盖都疼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心里的痛太过巨大,所以身体上的痛几乎都被忽略了。   此刻被桓玹一问,才迟钝地想了起来。   “腿!”锦宜终于有了身为活人的自觉,嘶地惊叫起来:“我的腿好像断了……三叔公,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真倒霉,被林清佳打脸不说,还摔了个狗啃地,摔了个狗啃地不说,还被桓玹捉了个现行。   现在腿又生死未卜。   锦宜觉着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上面一定写着:诸事不宜。   此时她无所依靠,虽然知道桓玹不是个可以诉说的人,但仍是禁不住透出了惊慌失措的委屈口吻。   就像是真正的小孩子面对长辈一样。   “断不了。”桓玹似乎从锦宜呼痛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怯生生的依赖意味,嘴角悄然上挑。   ***   这边马车里波澜不惊,但那厢酒楼里却风云变幻。   子远本想稍微应付一下那相识即刻就回来,谁知那屋里足有七八号人,大家见他来到,齐声惊呼贵客,纷纷拉住子远,要敬他的酒。   就像是子邈在书塾里地位犹如清明节的纸鸢般扶摇腾空一样,子远在同学跟知交里的角色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之前爱答不理的那些,会主动过来跟他攀谈结交,先前跟他有过节的,也会一脸忐忑跟谄媚的示好……子远置身其中,俨然有众星捧月之势。   比如众人聚会吃酒,放在以前,郦子远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是今非昔比,子远已贵为“坐上宾”,能请到郦子远出席那是一种荣幸。   但子远比子邈清醒的多,他并不自大,反而觉着这些人只因桓辅国的缘故而对自己前倨后恭,实在叫人不齿。   但另一方面,子远心里又隐隐觉着喜欢,毕竟桓玹对他们这些少年而言,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祗般遥不可及,如今居然跟自己“沾亲带故”了。   虽然子远跟锦宜一样曾为父亲的这亲事忧心忡忡,但自从桓素舸进门后,所作所为,言谈举止,足足名门淑媛的风范,且这“小继母”竟也十分合格,所以子远对桓素舸的抵触就像是要逃之夭夭的八爪鱼的触须,刷地都收敛了回去,同时对于桓玹的仰慕,却渐渐地“高山仰止”般,越发高大起来。   而对子远那些相识而言,作为桓玹亲戚的子远,当然也是炙手可热,他们见不到桓玹的面,过来奉承奉承这位小爷也算是“望梅止渴”,就像是能透过子远单薄的身躯瞻仰到桓辅国的英姿一般与有荣焉。   子远好不容易从众人的争抢跟吹捧里逃了出来,到房中一看,锦宜却已不见踪影。   他心怀侥幸地一路下楼找过去,楼下却听那小伙计说,有个身份不明之人,把个小姑娘给“掳”了去。   这瞬间,天上的雪好像都变成了雪水,齐刷刷地浇透了子远全身,子远心惊胆寒地站了会儿,彷徨无措,猛地想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谁而起,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回身噔噔噔地上了楼。   楼上,林清佳正不知用什么法子镇压了那位受惊匪浅的朋友,一抬头,就见子远像是发怒的斗牛,尥蹶子往这边儿奔来,鼻孔喷火地叫道:“姓林的!”   林清佳一愣,见子远如此失态,突然也想起方才锦宜自个儿走了……他不大敢信,忙先问:“妹妹呢?”   子远已经奔到跟前:“你问我?你这混蛋!”不由分说,一拳挥了过去。   林清佳看着斯文一表,不料身手也竟不错,他一歪头,抬臂握住子远的手,皱眉问道:“她方才下楼去了,你没见到?”   子远挣了挣,气的红着眼叫道:“你去找!满大街连个人影都没有,说是被个不知道什么人带走了!”   林清佳的心凉了半截,满口伶牙俐齿也发挥不了。   子远愤怒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姐要是有事,我要你偿命!”   他拼尽全力将手腕抽了回来,转身狂奔下楼。   剩下林清佳眼睁睁看着子远背影消失,他回头瞧一眼仍在推杯换盏热闹非凡的雅间,略站了一站,终于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也急急地追着子远下楼去了。   而在林清佳去后,他那一班朋友见他久不回来,派人去找,却听酒楼伙计说林公子走了,大家瞠目结舌,不知究竟。   其中,那个窥知端倪的朋友,心痒难耐,几度想要泄露天机,话到嘴边,却又堪堪压下。   怀着有趣的秘密而不能告诉他人,就像是藏着一样稀世罕见的宝贝,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地想跟人炫耀,但一想到林清佳……这人只得牢牢地闭上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随嘴吐露出来。   ***   桓玹打量了一眼锦宜的双膝,显然是磕破了,冬日天冷,冻得地面僵硬,骨头却越发脆,难为她之前竟未察觉。   他的手动了动,目光顺着点缀着小绣花的粉白色裤脚往下,因方才被他唐突地撩起裙摆,露出了一抹玉白而纤细的脚踝。   桓玹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自己提起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回头向着身侧的匣子里翻找什么。   锦宜不知道要提什么,呆头呆脑瞪了会儿,迟疑地看着自己的裙子,然后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的衣衫不整。   于是,在桓玹找到两个瓷瓶回身的时候,发现锦宜已经整理好了裙子,且正在奶狗撒赖般往后蹭。   他才微微一皱眉,锦宜立刻后发制人地求道:“三叔公,你是要给我上药吗?不妨事的,我的腿既然断不了,那回家里上药也是可以的。”   她打破脑袋也想不通桓玹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尽心”,但正是因为这种反常才更叫人觉着可怕。   何况她早就下定决心绝不跟桓大人牵扯更多关系的,不管他是好意歹意,锦宜自觉自己是万万地“消受不起”。   而且虽然叫他一声“三叔公”,可他毕竟不是什么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是个当世无双风靡万千少女的美中年……不不不,是美青年。   虽然锦宜也决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桓玹有任何“轻薄”自己的意图,可毕竟男女有别。   自从锦宜过了十岁后,她的一切私事都是自理,外加沈奶娘协助,连雪松都不得亲近,虽然平日跟子远子邈打打闹闹,但也很有分寸,像今日这样当着一个男子的面撩起裙子,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你想回去上药?”桓玹扫她一眼,看着手中看似不起眼实则特制的药瓶。   锦宜点头。   桓玹道:“那若有人问你,是哪里摔的这样狠呢?”   “我……”锦宜心里回答:“我只要随便说是在院子里那处摔倒的就是了。”   但当着桓玹的面承认自己想说谎,还是有些难为情。   不料桓玹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意:“就算你谎称是在院子里摔了的,你觉着你这副模样,可以自己走回府里么?”   锦宜目瞪口呆,才要嘴硬说自己撑得住,桓玹却微微仰头,双眸微闭,似随口般说道:“让我猜猜看,你先是‘路过’写意楼,然后……你摔伤了腿,虽然你的腿一时半会断不了,但膝盖骨已经受创,按照我的经验你走不到十步,就会再度倒下动弹不得。所以你绝不会安然无恙地偷偷回府,你的谎言也没有发挥的机会。”   头头是道,逻辑缜密。锦宜越发瞠目结舌:“我、我……”   桓玹没有理她,继续说道:“然后,你大概会被郦家的下人发现,大家都觉着奇怪,大小姐不是人在府里么,怎么在府外倒地不起?于是将人带回府中,叫大夫一看,竟是双腿摔的重伤……剩下的事还要我说吗?”   直到现在,他才又睁开眼睛,瞥向锦宜。   跟桓玹相见的次数倒是不少了,但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又这样丝丝入扣,仿佛……是他亲眼所见,又像是真的会发生、或者真的发生过一样。   锦宜屏住呼吸。   是的,如果按照桓玹所说,这个谎言她连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甚至更糟。   如果她在外头摔伤,府里一定会追查她怎么出的府,那必然会追到子远,就算子远会维护她,但桓素舸何等心思缜密,必有法子查到他们两个人偷偷出府做了什么。   她的声誉……   锦宜心头惨淡:这件事的确瞒不住。   不过……瞒不住就瞒不住,虽然写意楼上跟林清佳一见,结果并不是她所想要的,但如果不见,她的心里始终过不去。   索性破罐子破摔,唯一放不下的是子远,大不了要跟父亲苦求,不要连累子远就罢了。   锦宜只顾乱想,桓玹道:“这瓶药是外用跌打最为有效的,尤其才伤之后便涂,不出三日就会大有起色……”   他缓缓收声:“你只要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今日的事,会瞒天过海。”   ***   锦宜提起裤脚的时候,偷瞥一眼桓玹,见他抱臂垂眸,仿佛已经睡着的模样。   有些奇怪,辅国大人的样子看着威严怕人,但是假寐时候的样子,却竟透出几分奇异的温润跟风雅,完全无害。   正诧异地盯着,桓玹道:“看过伤处了么?”   锦宜窘然,但当她垂首看见膝头伤的情形,忍不住又低低惊呼了声。   右边膝上被什么硌出一道颇深的伤,血把外裤都湿了,左边虽轻些,却已透出青紫红肿,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先把药粉撒到破损之处,再厚厚地涂一层药膏。”桓玹语气沉稳。   锦宜突然后悔,……去他的男女大防,倒不如让桓玹为自己上药,强如她现在亲自动手,目睹自己的伤口,心惊胆战,先怯的不行,那疼也趁机加倍作祟一样,恨不得撒手不管,再哭出来发泄。   但是方才是自己硬不许他动手也不许他看的,现在再回头求……锦宜咬唇,战战兢兢地料理起来。   等上好了药,额头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正想松口气,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锦宜抬头,却见桓玹举手入怀中,他似乎想掏什么东西,可迟疑了会儿却仍是抽手出来,反而又去袖子里掏摸片刻,这次终于成功地拿了方上好的素缎帕子出来。   双手微微用力,桓玹将帕子撕成了两片:“系在伤处。”   桓大人倒是个君子,此刻仍是不曾睁开眼。   锦宜将这一幕从头看到尾,惊讶之余,为这价值不菲的精美丝帕心疼惋惜,何必这样糟蹋东西。   锦宜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如法炮制,谁知目光一动,看见桓玹的胸口,因为方才掏手帕的缘故似乎带出了一物。   那洁白的一角物件儿不甘寂寞地从他胸口探出头来,倒也像是一方手帕,奇怪的是,质地似乎十分低廉,跟桓玹这人很不相衬。   最主要的是,看起来如此眼熟,就像……   “这是……”锦宜喃喃。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想把这东西拉出来看一看。 第20章 郦锦宜想入非非   就在锦宜将碰到那帕子的时候, 桓玹及时握住她的手腕。   锦宜抬头,同时也醒悟了自己的唐突,但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帕子上扫视, 就像是那物件在亲切地跟她打招呼一样。   桓玹却并没有给她尽情浏览的机会, 他左手一动,已经藏起珍宝般,重将那东西严严密密地塞了回去。   ……看样子那是挺珍贵的东西,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锦宜定神,却蓦地发现桓玹居然已倾身过来, 这个距离委实太近, 车厢虽然并不狭窄, 但是被他如此逼近,压迫力排山倒海, 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似麝如兰的气息也一个劲儿地从鼻端侵袭入心底,让她的心小鹿嗅到虎狼气息般噗通窜动,毫无安全感。   锦宜正想抬手推开他,桓玹垂头, 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锦宜愣了愣, 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桓玹注视着她的双眼:“记住了吗?”   位高权重的辅国大人加德高望重的三叔公两重身份, 重上加重, 重中之重, 让锦宜无法怀疑, 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记住了。”   桓玹看着她小白兔般乖巧的模样, 才想一笑,眼前却鬼使神差地又出现那似笑非笑的贵妇脸容,心头随之不合时宜地疼了一疼,于是那个还未展露的笑容便无疾而终了。   ***   马车停在了郦府的侧门。   因为郦家跟原本那兵部主事家的宅院合二为一了,后面改造的时候,拆除了隔开两家的大部分高墙,也剩下了一部分改为可通行的夹道,夹道的墙壁上也嵌了漏窗。   当初桓玹心血来潮而至,便是隔着那漏花窗,看见锦宜为林清佳陶醉地抱树之举。   桓玹抱着锦宜下车的时候,因为雪下的正大,街上也没什么人。   锦宜身形娇小,埋头缩在他的怀中,像是藏在老虎肚皮底下的一只小兔子,不仔细打量看不出来。   桓玹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进入,沿着夹道往前,转过院墙门。锦宜探头看了眼:“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大人将我放下来吧。”   桓玹仍往前又走了一段,拐过弯就是锦宜的卧房,这才将她轻轻放在廊下,让她靠着墙站住。   “可以吗?”他垂头望着锦宜,想看她脸上是否有痛楚之色。   锦宜试着走了一步:“药果然很灵,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疼了。”   桓玹看着她呀呀学步般,小脸上又露出欢容,突然爱心发作,很想抬手摸摸她的头顶。   锦宜道:“趁着没有人发现,三叔公快出府吧。”   桓玹正要答应,锦宜道:“我知道三叔公为什么这样帮我了。”   桓玹重又抬起双眸。   锦宜郑重道:“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不会给郦家跟桓府添麻烦了。”   桓素舸如今嫁做郦家妇,若她在外头闹出不好听来,自会连累到桓素舸,桓玹如此尽心竭力相帮,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锦宜是这样认为的。   桓玹不做声,在锦宜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一紧,以为她当真了解了,但听到最后一句,失落感像是涨潮的海水,突然就涌了上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点头。   桓玹转身而去,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茫茫地飞雪之中。   ***   桓玹离开郦家,纵身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回桓府,走到半路,原先跟随他在写意楼的侍从赶了来,禀告道:“您离开后,郦公子跟林公子闹了一场……”如此这般,详细说了一通。   桓玹听罢,重又靠在车壁上闭眸沉思。   半晌,他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方素净的帕子,正是先前锦宜瞧着眼熟的那方,同样也是当初锦宜落在桓府的。   桓玹看着上头已经褪色的绣花,眼神有些迷离。   他想起两人同车时候对话,历历在目,连同郦锦宜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小动作。   以及她上药时候忍着眼泪咬着唇的楚楚模样。   都落在他的眼底,一丝不差。   有关她的事,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其实本来,今天不该这样的。   他不该出现在写意楼,更加不该在锦宜摔跤的时候现身,不该警告她那些话,甚至不该送她回郦家。   但他无法按捺,尤其是知道的越多,他越无法容忍。   眼睁睁地看她重复走上让彼此都为之悔恨的不归路。   这一次,他不会允许。   ***   锦宜目送桓玹离开后,趁着廊下无人,一瘸一拐地回到房中。   屋内无人,锦宜偷偷摸到里间,坐在榻上喘息。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锦宜正有些紧张,就听脚步声近,是沈奶娘露面,一看锦宜,先念了一声佛:“小祖宗,总算回来了!”   锦宜道:“不是让奶娘在屋里帮我看着么,你去哪里了?可有人叫我?”   沈奶娘道:“侥幸没有人来叫,我见你还不回来揪着心呢,去后面打听打听小夫人睡醒了不曾。”   每天中午,桓素舸会睡上近一个时辰,锦宜正是捉住这个空暇,求子远带自己出府的。   沈奶娘见她神情还算正常,但提着的心还是不敢轻易放下:“这次出去,可都顺利么?”   锦宜因为之前跟桓玹的相遇,就把跟林清佳相见的那桩惨事给压下了,此时听奶娘提起,才低下了头。   沈奶娘毕竟最为知心,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好,才要打起精神安慰她几句,锦宜道:“奶娘,从此之后,不要再提林家了。”   沈奶娘见她神情黯然,慌忙安抚道:“不提就不提,其实也没什么可惦记的。咱们记得人家的情分,可人家的心跟咱们不一样,俗话说强扭的瓜也不甜,就不要去费心费力了。”   锦宜被她这两句话逗的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正在此刻,外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叫嚷道:“大少爷,你别着急……”   沈奶娘听是子远,正要去开门,门已经被砰地撞开,子远以一种悲怆的声音叫道:“姐姐!”反把锦宜吓了一跳。   沈奶娘道:“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子远冲进里间,一眼看见锦宜,两行泪刷地流了下来,他扑到跟前,半跪在地张手将锦宜一把抱住,带着哭腔叫道:“跑到哪里去了!你吓死我了!”   锦宜先前在车上想起子远,也问过桓玹,桓玹只说会有人处理。这会儿见子远急得如此,锦宜摸摸他的头:“我不是没事么?你多大了还哭?”   子远仰头望着她近在眼前的脸,这才又爬起身来:“我担心你知不知道?你到底……”   正要追问,突然想起还有人在,便猛地噤声。   这会儿沈奶娘已经出门将原先受惊的府内下人给驱散开了,子远便放低声音:“是谁把姐姐带走了?”问出这个问题,他的心重又提了起来。   锦宜正要告诉,蓦地想到桓玹的叮嘱,话到嘴边忙刹住:“你、你不知道?”   子远跺跺脚:“我发现你不见了后,找不到人,很想跟林清佳干一架,后来我想,一定要把你找到,就算找遍长安城也要找到人,若是找不到,我就再不回家……谁知才出写意楼,就有个人拦住我,告诉我姐姐回家了,让我悄悄回府就是。”   子远当时正忧心如焚,不敢轻信这话,又看此人面生,疑心是跟那掳走锦宜的神秘人一伙的,眼见此人传话完毕要走,子远便想拦下他,谁知这人身手居然极佳,子远完全不是对手。   但子远为锦宜之故,奋不顾身,正要叫楼上的伙伴一起围殴,恰林清佳也出来了。   林清佳的人面不是子远能够相比的,他一看见此人,心头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见子远要为难此人,林清佳反而上前拦住子远,那人瞧他一眼,也不道谢,并没说一个字就走了。   事后子远不免更加迁怒林清佳,林清佳却道:“此人是友非敌,你得罪他毫无益处,他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一语提醒,子远才勉强先奔回家来看看,心里想着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竟歪打正着了。   子远对锦宜控诉道:“那人藏头露尾,我怎知道是何方神圣,回来的时候心里想,若家里不见人,我立刻先回去跟林清佳拼命。”   锦宜知道那个向子远传信的必是桓玹的人,辅国办事果然缜密心细,连她起初都忘了子远还在写意楼。   经过了这一连串的起伏,心里的痛也像是被冲散了,锦宜强露欢容对大弟道:“已经雨过天晴了,放心。”   子远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泪:“还好平安无事,不然的话……”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到门外沈奶娘道:“夫人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吩咐派人来说声就是了。”   ***   锦宜忙向着子远先使了个眼色,自己慢慢站起身来,膝上还是有些疼,但比之先前已经好太多了,这自然是那两瓶子药的功劳。   两个人立在地上迎接夫人,桓素舸进门后一瞧这阵仗,笑道:“怎么了,我打扰了你们兄妹说体己话么?”   锦宜忙道:“并不曾。”   桓素舸落座,示意两人也都坐,子远的屁股还没沾到凳子,突然想起林清佳来。   虽然发现锦宜在家里他松了口气,也很想让林清佳多着急寻找一会儿,但若是消息不慎走漏出去,对锦宜最为不妥,因此子远找了个借口,便先退了出来。   子远去后,桓素舸问锦宜:“子远是不是有事?”   锦宜忙摇头。桓素舸道:“怎么眼红红的像是哭过,神情也不似平日……带着些心神不宁的张皇。”   锦宜捏了把汗,正不知如何回答,桓素舸又一笑:“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初九日那边府里宴请宾客,老爷跟我也在受邀之列,我心想着也带你跟子远子邈一块儿去,他们是男子,迟早是要顶起郦家的,趁机多认识些相识自然有利于前途,而那天去赴宴的女眷也多,正好儿你也多交际交际。”   锦宜最怕的就是“交际”,何况是去桓府交际,简直像是老虎尾巴上打秋千。   且她才答应桓玹不再生事一定要循规蹈矩的,如果再去一次桓府,那个地方的风水跟她八字不合,保不齐又横生枝节。   因此锦宜谦恭地说:“虽然夫人是好意,可上次在府里出糗,我实在没面目再去,夫人若有心,只管叫子远子邈跟着父亲一起就是了,我就不必了。”   “瞧你说的,”桓素舸笑起来:“总是跟我客套见外,如果是因为这个,那我便替你做主了,那天就随我一起去。”   一锤定音,锦宜心里发出一声悲泣。   但她哭的太早了,因为桓素舸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后日初八,本来咱们府里不是请客吗?”   这个锦宜知道,心不在焉地点头。桓素舸道:“原先以为你三叔公不会来的,不料方才又派了人来告诉,说是要来。这可是咱们想请也请不到的,我先跟你说让你也心里有数。”   ***   是夜,锦宜又给伤口上了药,然后平躺,回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听着外头风雪敲窗,心底一会儿是林清佳站出来“对任何人我都会如此”,一会儿是桓玹道“你不是小孩子了”。   林清佳本是她所爱慕之人,桓玹是她所敬畏之人,但如今时移世易,人心也跟先前不同,两者交错想起,反形成一种以毒攻毒的效果,锦宜在不知不觉中入了梦乡。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洞房之中红烛高照,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坐在床边静等娇客。   这幅貌似岁月静好的场景感染了锦宜,让她羡慕无比,可看着看着,身为旁观者的锦宜突然灵光一闪,不对呀,这新娘子本就是自己,而今天正是她的好日子。   哈哈哈,何须艳羡他人!锦宜的心因为这种莫名的喜悦而也随之荡漾起来,摇摆如春风里的花。   门开时,是新郎官移步走了进来,锦宜睁大双眸从红帕子底下看着那人向着自己走近,她莫名地认定这人就是林清佳,而白日所受的伤在这完美的梦境之中却是不曾存在过的。   一只手探过来,将帕子掀开,然后微微用力,抬起了她的下颌。   这动作虽然不算粗暴,但也并没有什么温柔可言,锦宜被迫抬头,第一感觉就是:他好高。   然后,新郎官俊美无俦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锦宜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终于“啊”地惨叫起来!   这站在她跟前的新郎,赫然正是桓玹。 第21章 惊春梦若幻若真   锦宜吓的从梦中醒了过来。   在此之前她只肤浅地以为可怖的鬼怪之梦会把自己吓醒, 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此后再给伤口上药, 握着那看着很不起眼的瓷瓶,锦宜都会觉着怪怪的,明明是自己的手在掠过伤处,感觉却像是那天在马车里, 给桓玹握住脚踝……   也许、也许梦中的那种经历,也正是因为那天受了惊吓,所以日有所骇,夜有所梦。   初八这日, 长安城靖安坊内的百姓们目睹了一场奇景。   向来“低调”的郦员外郎府门前, 车水马龙, 人潮如织。   这般喧闹繁盛, 想来唯有平康坊最有名的点心老字号“金福记”搞免费派送的时候的场景可以媲美了。   这来吃郦府年酒的人员大致可以分为几类, 有一部分是郦雪松的点头之交, 以往年下也会来泛泛登门道一声“春节安泰”的, 但是今年当然不仅是点头之交, 如果愿意,这些人甚至想做雪松的磕头之交。   还有一些人是平日原本跟雪松没什么交往的, 这些人里又分两批, 第一批是雪松的上司, 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们原本就没有义务跟雪松这种小角色有交际;另一批是雪松的下级, 他们虽然品级低下, 可眼光仍是力争上游的高远,所以以前也清高十足地不屑奉承雪松。   但是在今天这个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的好日子,这些人仍是不约而同,屈尊降贵不拘一格地来了。   其实原本雪松没想请这么多人来。   雪松虽然与世无争性情喏喏,可毕竟不是个傻子,经历过上次成亲被放鸽子的惨痛经历,雪松只简略地备了九桌酒席。   这还是桓素舸向他提议后才改的,原先他只预备了两桌,因为在雪松的心目中,当得起朋友的大概也就是上次来参加过婚礼的部里的宋大人跟秦大人……他甚至连林家会有人来的把握都没有。   毕竟林清佳突然撇下了锦宜另择了高门良妇,雪松表面上虽然不曾说什么,心里难免有些气恼,觉着自己蠢是一回事,但林家未免也做的有失厚道。   但雪松想不到的是,上回婚事,大家因为惧怕辅国不高兴才纷纷当了缩头乌龟,可是这一次不同,经过数月的冷静期观望,大家觉着郦家跟桓府的这门亲事还是颇为牢固的,可以放心大胆地探出脑袋跟郦雪松发展友朋知交关系,当然不会错过年酒这个大好机会。   也正是因为上次婚礼缺席,这一次就更要来吃年酒,至少……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除此之外,更风闻了桓玹要亲自来赴宴的消息,这一下,连原本那些矜持着不肯来贴雪松这冷大腿的,也势必要纷至沓来了。   ***   雪松成亲那天,满满当当十八桌的酒席无人青睐,部里的秦宋跟林清佳三人像是包了场,可是如今,却俨然倒了过来,成了典型的僧多粥少,不仅桌子上坐满了人,没有地方坐的各位亲好们,宁肯立在廊下做虚假的亲热寒暄,“今天天气哈哈哈”连说了几次,也不肯挪出郦家大门一步。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中,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小厮用兴奋敬畏过度的口吻叫了声:“辅国大人的车驾到了!”   皇帝在上朝之前,会鸣静鞭三下,示意众人肃静,但是现在,这小厮的禀告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原本众位大人们说话的声音嗡嗡不绝于耳,如同夏日里蜂蝶循着花香飞来采蜜发出的快活声响,这一句话过后,却赫然鸦默雀静。   雪松正在陪着本部的尚书大人寒暄,旁边坐着的一位也不是别人,正是“世交”林侍郎林嘉大人。雪松没有猜错,林清佳的确没来,今日是林侍郎亲自来赴宴。   雪松跟林嘉原本是情投意合,见了面从不欠缺话题,天南,海北,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什么都可以聊。   但自从林佳给他吃了个说不出的哑巴亏后,雪松心里也多了个结似的,何况今日在座的还有许多品级高自己不少的大人们,他不敢尽情地唠叨,所以只绞尽脑汁地“应酬”。   但大家的茶水灌了不少,话题却没有像是被浇灌良好的种子一样蓬勃发芽,仍旧冷硬干瘪地蜷缩着。   雪松无奈,眼睛瞥着厅外园木上那一点刺眼的白雪痕,正想把话题牵到今年的雪真他妈多上,大家突然奇异地静默下来。   雪松还没有反应,他的最高上司乐尚书活泼地站起身:“快快快,快出去迎接,辅国桓大人来了。”   桓玹现身,就像是自带了万丈的闪闪金光,让众位大人无形中都矮了一截。   但最令人震惊的是,今日桓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的右手边,是个小小地孩童,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正是八纪。   在桓玹左侧,却是另一个地位尊贵的客人,当朝的太子殿下李长乐。   ***   与此同时,郦府后宅。   锦宜坐在桓素舸身旁,第一次由衷的体会到有一个能干的“长辈”的好处。   姜氏早亡,郦老太太是个没脚蟹,无能不说还爱添乱,所以家里一应上下的事体都在锦宜身上,她的肩头像是随时随地都压着一座沉重的山,做梦都盘算该怎么应付一家老小的吃食。   但是自从桓素舸来到后,锦宜肩头轻松的像是一根羽毛都不沾,衣食住行全不必她操丁点儿的心,就连现在,被这许多眼神毒辣心思犀利的高门大户里的夫人奶奶们围着,都有桓素舸周旋妥帖,锦宜所做的只是含笑低头,做或矜持或婉约或娇羞状就可以了。   就连最好排场的郦老太太,面对这么多贵妇,一时也钳口结舌,不敢胡言乱语,生恐当着众人的面出乖卖丑。   直到外头报说桓玹来到,与之同来的还有太子殿下李长乐。   众位夫人们纷纷露出了不胜荣幸的神色,桓素舸却仍是淡然不惊,只对众人道了声失陪,回头跟锦宜道:“你跟我来。”   两人同走出廊下,桓素舸且走且说:“你之前是不是并没有见过太子?”   锦宜觉着这个问题问的奇趣,她笑道:“我哪里有这个荣幸。”   桓素舸笑道:“很快就有了,你要不要见见太子?”   锦宜问:“我……见太子殿下做什么?”才问了这句,猛然想起子邈转述的八纪的那些胡话,吓得笑都没了。   桓素舸凝视着她:“我跟你父亲说过,要给你找个天下无双的郎君,太子殿下我有幸见过两次,人物是极不错的。”   锦宜浑身汗毛倒竖,连上了药大有好转的膝盖都有些疼起来。   桓素舸又温声道:“不打紧,你就随我去看一眼,瞧瞧太子人物如何。”   锦宜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往后院去的,她几乎立刻止步,桓素舸却又回头,正色对她说道:“你总该知道,咱们这个家不比方才在里头坐着的那些太太奶奶们,他们如今纷纷来奉承咱们,只不过是看在我三叔的面上,但……难道要一辈子仰人鼻息?家里没有男孩子也就罢了,但如今,就算不为老爷着想,也该为子远子邈着想。”   锦宜突然明白了桓素舸的意思……是,如果她有这个荣幸成为太子妃,那么对子远子邈来说,自然就像是乘风成龙了。   此时此刻,锦宜又是惊心,又是惶恐。   ***   不多时,来到了夹道的花窗之旁,桓素舸止步:“你瞧。”   锦宜按捺心头忐忑,透过那光影流转的漏花窗往外。   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道已经变得“熟悉”的伟岸身影,恰是桓玹。   锦宜只看了一眼,忙转开目光。   桓玹身旁围绕着许多人,不管是尚书还是侍郎,将军,在桓玹面前,却赫然都变成了低人一等的听差似的,锦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父亲雪松也在“听差”之列。   但……有一个人,却不像是“听差”。   虽然身形比桓玹低些,可是气势上,却并没有一种“矮人一等”的感觉。   桓素舸在耳畔道:“看见了么?月白缎袍头戴金冠的。”   锦宜定睛看时,正那人一转身,映入锦宜眼中的,是张带着明艳笑容的年轻的脸。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生得如此俊秀。   锦宜的心一跳,正要细看,李长乐身旁的桓玹突然若有所思地回首,冷漠的目光一扫,不偏不倚竟望向此处。   随着他这淡淡一眼,梦中的情景无比清晰地又出现眼前。   桓玹居高临下地望着锦宜,沉静的双眸里光摇影动。   那只有力的手缓缓下滑,终于在她肩头轻轻一推。   盛装的锦宜身不由己地倒在花团锦簇的被褥之上,她反应过来,仓皇地试图爬起来逃开,却给他捉住双足,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了回来。   挣扎中,头饰坠落,衣物散乱,他的手不慎被跌在床边的一根钗子刺破,鲜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他却毫不在乎,将人抱在怀中,起手将所有钗环扫落地上。 第22章 拜太子如醉如痴   锦宜受惊匪浅, 猛然间往后一退,反把身后的桓素舸惊了一惊:“怎么了?”   锦宜定睛抬头,却见日影惨白,墙角的积雪泛着冷冽的寒光,再抬头, 透过光影斑驳漏窗,远处那一行人已经寒暄着进了厅内了。   锦宜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冷汗沾在指尖上, 被风一吹, 嗖嗖地像是要结成冰。   听着耳畔桓素舸的问话, 锦宜强行定神:“我……我刚看到窗上突然吊下来一只蜘蛛, 居然还是活的……吓了一跳。”   桓素舸往漏窗上扫了一眼:“一只蜘蛛有什么可怕的,何况是冬天,它大概不知道从那个缝隙里爬出来, 且又不会咬人。”   锦宜浑身极为不适,想到方才所见那一幕, 恨不得也跟那子虚乌有的蜘蛛一样, 找个缝隙默默地爬进去。   桓素舸也瞧见了那些人都已经进屋去了, 她轻轻地握住锦宜的手:“怎么样, 你方才可看清楚了?”   虽然锦宜觉着桓素舸为了自己的亲事“太”操心了,但人家这样一位高门千金,屈尊降贵地嫁了过来, 又不遗余力地为了他们郦家着想, 甚至还考虑到了子远跟子邈的前程……   尽管锦宜觉着子远子邈未必就得在朝堂上呼喝一方或者有什么太过“远大”的美妙前景, 但桓素舸都这般有头脑地开始谋划了,身为两人长姐的自己如果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锦宜点了点头。   两人出来已有段时候,恐怕众家夫人奶奶们等太久了,太过失礼。桓素舸同她往回而行,一边问道:“你觉着殿下人物如何?”   锦宜厚着脸皮回答道:“太子殿下自然是世间难得的。”   桓素舸会心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锦宜本来想再委婉地提醒桓素舸:自己毕竟不是桓府出身,跟太子殿下的身份相差太远,而且自己虽然觉着太子“世间难得”,可太子殿下是如何看待她的?   或许也是“世间难得”,当然,是世间难得之看不上的那种。   但另一方面锦宜又知道,桓素舸绝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做事自有章法,她既然主动跟自己说起了此事,那么多半是有能六七分、甚至七八分成的把握。   锦宜思来想去,便把心里的那些顾虑压下,横竖一切都有这位女中诸葛的小夫人去谋划,她还是自自在在地当一枚棋子的好,棋子被握在操盘者的手中,完全不必自己动脑,人家要往前就提着上前对阵厮杀,要丢弃就毫不犹豫地成为弃卒。   幸运的是,桓素舸这位棋手,好像是要把锦宜当作一枚举足轻重、能够冲锋陷阵的“将棋”,所以锦宜暂时不必考虑自己被丢弃的风险,只要安心地等待被指挥着往前冲就是了。   ***   两人将回厅内的时候,锦宜借口要更衣,先退了出来。   她带着个小丫头往回走,举手入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颊上残存的汗滴。   锦宜心里想:“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竟然做那种梦……难道是因为以前看过那几本书的原因?”   但是她所看的那些话本里头,也并没有那种详细的描写,所以话本表示,这黑锅自己不能背。   可既然并没有从书本里汲取到那些不可描述的“知识”,难道是她自己无师自通,想象出来的?   那这可太“天生慧根”了。   锦宜一想到这个,脸上不禁泛红,身子也逐渐热了起来。   突然她止步,捏着下巴想:“绝不可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会不会……是给什么邪魂色鬼的附身了?”   如果真的这样,那这“色鬼”也是个狗胆包天而且品味独特的鬼,居然会选择桓玹做自己的梦交对象,实在令人钦佩。   “呸呸!”锦宜越想越觉着离谱,情不自禁啐了两声。   她跺跺脚,又擦了擦发热的额头。   怪不得会有“欲火焚身”这个词,现在虽然是冰天雪地的大冬天,身上穿着的也并不怎么厚重,可是浑身的热气儿像是蒸笼里的蒸汽,刷刷地往外冒。   经过水池的时候锦宜止步,池子里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靠边儿的冰层上还浮着些许淡雪。   锦宜见左右无人,便小步跑到池子旁边,那丫头见她弯腰去掬水,吓得叫道:“姑娘,别这样冒失,留神冰了手。”   锦宜恨不得整个人跳进池子里去,闻言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碍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说话间,已经拨开薄冰,掬了一捧水,贪婪地扑在了火热的脸上。   那丫头又尖声嚷嚷:“沾了冷水再被风一吹,皴了脸可怎么办?”可见锦宜像是爱上了那池子冰水,对她的金玉良言充耳不闻,小丫头打了个寒噤,无奈地投降道:“那、那我去给小姐拿擦脸的巾子,唉。”   锦宜把脸跟半个脖颈都抹了抹,果然冰水对于欲火最有奇效,身上的热也迅速降了下来。   她略擦了擦脸上的水,正在仰头呵气成霜,就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小姐是在露天冷水池子里洗脸的。”   锦宜诧异地回头,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站着的,赫然是小八爷八纪。   锦宜因为已经略领受过八纪的“危险”,便敬而远之地问道:“小八爷,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跟着……”   她及时地收住了话头,八纪却已经走了过来,他看着锦宜捏着的手帕,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又骨碌碌地转了转,仿佛有许多心眼子也跟着在这明亮的眼睛里盘旋。   八纪道:“我是跟着三叔来的,对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来府里的还有另一个人?”   “什么人?”   “是太子殿下哦!”八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却因为人小,长的又粉妆玉琢,这笑也透出些可爱之意。   锦宜本来摸不着头脑,不知八纪为什么提起太子,可转念间想起子邈对自己转述的话……就知道这小孩子果然人小鬼大之极。   当时以为是八纪多心胡说,没想到是自己目光短浅,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心明眼亮。   锦宜不肯直面自己的驽钝,遂嘴硬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八纪道:“难道子邈没有告诉你吗?”   锦宜突然觉着脸又开始发热,于是假作把帕子沾水的样子回身:“不懂你在说什么。”   八纪蹭到她身旁:“不懂不打紧,子邈还不信呢,迟早让他服我。”   锦宜的心一跳,八纪忽探头探脑:“郦姑娘,你的这手帕挺别致,是哪里买的?”   锦宜一怔,转头笑道:“天底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人话?”   “这当然是我自己做的。”锦宜努嘴。   锦宜觉着,八纪这小子的长相显然跟他的性格是成反比的,长的越可爱,性子就越加倍的可恨。   八纪兴致勃勃地盯着那手帕,像是盯着什么宝贝:“给我看看。”   一块儿帕子而已,也不值什么。锦宜正要给他,心念一转又收了回来:“上次那块不是在你手中吗?”   八纪的大眼睛眨动,然后道:“那块……我丢在家里了,我就看看而已,你怎么这么小气?”   锦宜看看他无辜的脸,又看看湿了的手帕,虽然觉着这样一块薄帕子大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是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她正犹豫,八纪伸出圆乎乎的胖手,灵活地将手帕夺了过去:“这都舍不得,将来怎么当太子妃呀,太子殿下知道你这样吝啬守财,一定不会喜欢你的。”   锦宜惊愕跟羞窘交加,跺脚道:“你瞎说什么?”   八纪人小腿短,跑的却非同凡响地快,就像是人甚至连一只小老鼠都跑不过一样,八纪嗖地窜开数丈远:“我找子邈去了,不信你自个儿问啊。”   锦宜正觉着这小孩儿越发疯了,桓玹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居然教出了如此顽劣的孩子,可也算是“教导无方”了,就这样还去给太子当老师呢……八纪如此,可不知太子被教歪成了什么德行。   跟八纪闹了一场,原本的邪念也都烟消云散,整个人恢复了正常。锦宜正要回房,谁知一转身,却发现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站在身后的廊下,身形玉树临风,俊秀的脸上,两只眼睛笑的明媚弯弯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明朗可亲的人。   锦宜这才明白八纪那句“不信你自个儿问”是什么意思,原来这立在廊下的,正是太子殿下李长乐,可是看他站在这里的淡定姿态,也不知道看他们两个闹腾了多久。   锦宜瞠目结舌之余,耳畔听到八纪坏唧唧的笑声,渐渐远去。   “殿下……参、参见……殿下。”   锦宜在心里极快地回想自己方才跟八纪是不是说了很多没规矩的胡话……一边急忙低头,想要行礼。   可方才浸过冰水的手仿佛都僵硬了,连脸皮上仿佛也都起了一层薄冰,却又因为内心的羞窘,被迅速上升的体温烤的的渐渐融化,简直是介于冰与火之间的体验。   相比较锦宜的羞窘无地,太子殿下李长乐却自在多了,他笑吟吟看着锦宜:“你就是郦家大小姐吗?”   锦宜想去挠挠痒痒的脸颊,却又忍住:“不、不敢,正是小女。”   李长乐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跟他寻常见惯的女子相比较,眼前的这位,显然是个异数。   不管是她方才跟八纪的“说笑”,还是用池子里冰水洗脸的举止,以及先前风闻过的那些有关她的……   李长乐心里琢磨,眼光却落在锦宜身上挪不开。   锦宜天生肤白,虽还未完全长开,神情里有一股天然娇憨跟小荷初露的清丽。   这会儿因冷热相激,弄得雪肤反而透出薄薄地桃花红,竟显出几分令人心折的娇丽惊艳,又因为低着头,清新娇丽里更多些许楚楚可人的羞怯,让自诩品格甚高的太子殿下都觉着眼前一亮。   李长乐不禁说道:“你……看起来可跟传闻中的大不一样呀。”   “传……传闻?”锦宜诧异而懵懂,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李长乐负手,哈哈一笑:“抱歉抱歉,一时失言了。”   锦宜正疑惑地望着太子殿下,李长乐却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跑。   像是被人拽着线拉扯着的风筝,锦宜身不由己地随着牵线的太子,飞快地跑过月门。   李长乐止步,将身子贴在月门边上,同时对锦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锦宜正着急地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打量太子殿下的神情,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第23章 窥巾帕查问私情   原来是先前跟随锦宜的那小丫头, 拿了一块儿厚巾子回来,见院子之中无人,摸了摸头:“姑娘又跑到哪里去了?”张望了会儿不见踪影,只得先走了。   锦宜啼笑皆非,李长乐则笑道:“哎呀是她, 倒是让我虚惊一场。”   锦宜问道:“那殿下是在躲什么人?”   李长乐道:“自然是酒桌上那些人,实在是没意思的很, 我才跑出来的。”   忽然他又醒悟:“抱歉抱歉, 我忘了这是你们家里在办酒席, 我并不是说酒席不好, 而是说喝酒的人没趣。”   他满脸真诚笑容, 丝毫没有身为皇族的威严高傲,反而像是个认识已久的朋友。   锦宜大开眼界: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会认为是哪家随和的少年公子。   锦宜呆看了李长乐一会儿, 也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这里,她正要行礼告辞, 李长乐道:“啊……你会不会向太师告状呀?”   锦宜被这个太师的名号弄得糊涂, 李长乐善解人意地补充解释:“就是桓辅国。”   锦宜捶了捶自己的榆木脑袋, 这才想起桓玹还有这一重光环呢。   迎着李长乐等待答案的双眼, 这么简单的问题锦宜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努力思索该如何答复,一时就把要走的意图给淡忘了。   锦宜道:“我怎么会去向辅国告状,告什么状?”   李长乐摇头笑道:“我刚才只顾嘴快地抱怨喝酒的那些人没意思, 忘了太师也在其中, 实在不该呀。”   锦宜本想告诉李长乐, 自己跟桓玹并没有熟稔到可以去向他打小报告的地步,但大家毕竟是“亲戚”,多余解释似乎更显得欲盖弥彰,因此锦宜便说道:“殿下放心,这没什么,我也不至于多嘴到那种地步。”   说了这句,锦宜突然想起方才李长乐说的那句“你跟传闻里不一样”,她顿时有些头皮发麻:太子特意问她是不是向桓玹告状,难道在有关她的传闻之中,也会有诸如此类的不实之论?   偏偏李长乐笑道:“我一看妹妹,就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竟是个很可爱可亲的女孩子,方才是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在意哟。”   锦宜本是要走,听太子如此说,实在按捺不住心底那蔓延生长的疑惑:“殿下,到底外头的人说我什么?”   李长乐一愣,继而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嘴。锦宜道:“殿下,你能告诉我么?”   太子听她请求似的,才终于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想哪个人身后都会有人说些闲话的。比如……比如当初桓小姐下嫁的时候,我就听好些人议论,怕桓小姐嫁过来受委屈呢。”   “委屈?”   “是呀,”李长乐禁不住又笑了出声,才咳嗽道:“原先听他们说郦家有个姑娘,是极为……那些话不大好听,我也说不出口,还是不说了。”   锦宜哪里肯放过:“到底说什么?殿下,不要吞吞吐吐的。给我一个痛快。”   李长乐人如其名,听到锦宜说给个痛快,立刻又乐不可支:“那好吧,是你让我说,可不是我说的。”   锦宜才一点头,李长乐道:“他们说……‘郦家那个丫头,是有名的贪财吝啬,小小年纪最会算计’。”   除了最初“他们说”三个字,后面一句,太子殿下竟神奇地变作女人的声音,惟妙惟肖地演绎出一种有些尖刻高亢的口吻。   锦宜满眼惊艳,但李长乐的表演才开始,他又转头,变成跟自己方才效仿那人的谈话对象:“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她人可凶悍了,在家里把两个弟弟打的嗷嗷哭,又把郦大人约束的甚是厉害……对了,他们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整天给她刻薄的都要活不出来了。”   这一次,却是语调缓慢带些哀愁的女子,李长乐把这女人说话时候蹙眉叹息假惺惺的神态都表现的栩栩如生。   锦宜顾不上欣赏李长乐精湛的演技,因为太子殿下的话显然更有质感。   说自己贪财吝啬……似乎也没什么,以前因为苦恼于雪松那么单薄的俸禄养活一家人,锦宜恨不得跳进钱眼里,所以这个帽子她可以坦坦荡荡地戴起来。   但是……欺负弟弟,约束父亲,刻薄祖母?   大概是发现了锦宜变了脸色,李长乐同情心起,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演艺生涯:“其他的还有更难听的……算了,不说了。”   锦宜听见自己因为生气,牙齿在打战的声响:“还有什么?!”   李长乐脸上略有些忸怩,这个罕见的信号让人着实不安,锦宜的瞪视中,太子殿下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些胡言乱语,说你……性情豪放……跟、跟那个什么林家的……咳咳有些那个……青梅竹马嘿嘿嘿的意思。”   青梅竹马嘿嘿嘿。   李长乐牺牲了自己的演技,改用如此委婉纯洁的词语把那些最难听的话给形容了出来。   锦宜已经给打击的从内而外的颓丧,简直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这所有恶毒的言语压在她的头上,渐渐地把她压得蹲在了地上,幸好地上没有坑,不然还会往下沉进去。   怪不得太子殿下一见面就说自己跟传闻里不同……这传闻都要把她传成一个兼具凶悍无德跟放浪形骸、五毒俱全而一无是处的女子了。   ***   李长乐也随着锦宜蹲了下来,此刻便拍拍锦宜的肩膀:“你还好吗?”   锦宜举手握住脸:“说实话……没有比现在更差的了。”   李长乐道:“不要怕,以后会好的。”   锦宜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可能吗?”   “也许……”李长乐笑眯眯道:“……吧。”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从门外跳进一个人来,叫道:“太子殿下,您怎么躲在这儿啊,里头都找您呢。”   原来是太子的侍从找人来了,侍从话音刚落,看见太子跟一个美貌的少女头碰头蹲在地上,顿时惊愕的眼珠子往外弹出了数寸。   李长乐站起身来,低头整了整袍子:“别吵嚷,小心叫人听见。”。   锦宜揉了揉脸,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一张脸重新捏揉,变成焕然一新的另一张脸。   李长乐道:“妹妹,我先去吃酒啦,改天有机会再来瞧你。”   锦宜行了个礼:“恭送太子殿下。”   李长乐转身出门,在门口处跺跺脚,伸了个懒腰,太子殿下望着头顶飞过的一只鸟儿,喃喃道:“还好,今儿没白来,遇到了有趣的人。”   ***   这一天,除了从太子的口中意外得知了自己的风评到底多差之外,锦宜过的还算舒心。   过后她不免思量,李长乐既然在廊下站了很久,多半听见了八纪跟自己玩笑的那些话。   但是他同时又把那些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原汁原味地奉献给了她……锦宜不由寻思:太子殿下是因为无心呢,还是有意?   如果是无心,倒也罢了,若是有意,应该是李长乐想让她明白,这样的一位风评极差的郦锦宜,是无法跟当今的太子殿下匹配的,也许是让她趁早断了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念想。   锦宜当然不是癞蛤蟆,且最爱护小动物,对天鹅肉是万万不感兴趣的,但问题是桓素舸想让她做那只呱呱叫的东西,她又有什么法子推脱呢?   这夜,锦宜照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发现伤口愈合的奇快,她拿着桓玹给的那两个瓷瓶,简直爱不释手。   忽又突发奇想:“这种灵丹妙药,如果拿出去卖,那一定是供不应求。……也不知辅国大人……不不,我三叔公他老人家从哪里得来的。”   贫穷限制了锦宜的想象力,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貌不惊人似的瓶子里装着的,是千金难求的御用之物,这种东西拿出去卖,买不起的人还是有福的,若是买得起,那就得以私用御品而进监牢度日了。   正在感慨,外间有丫头来到:“夫人请小姐即刻过去。”   锦宜听传,顿时想起今日桓素舸让自己偷窥太子殿下之事,心想夜晚传见,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沈奶娘拿了披风来,小丫头提着灯,领着锦宜往后而去。   一路上锦宜盘算,桓素舸大概会跟自己说什么话,自己又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转述太子对自己的“看不上”,不知不觉到了夫人房中,桓素舸身边儿的嬷嬷跟丫头们一声不吭地先退了出去。   锦宜见这阵仗,越发确认心中所想,谁知桓素舸开口竟是:“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声音依旧是她素日来的温和恬淡,但入耳却又有些绷紧,底下似乎埋藏难以按捺的惊怒。   锦宜一愣:“什么?”   这两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就见桓素舸从袖子里抽出两样……不,其实算是一样东西——泛白细腻,灯光下似有贝珠的光泽,但上头却有些浅浅污渍残留,看来甚是可疑。   不是别的,居然正是那天锦宜在写意楼摔倒,桓玹拿出来给她包扎伤口的撕成了两截的丝帕。   “这怎么在夫人这里?”锦宜震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天她回来后,便把这帕子解了下来,但上头已经被血渍给玷污了,锦宜亲自努力洗了一番,但是这蚕丝是最经不起污染的,而且又不能像是棉麻一样大力揉搓,所以上头的血虽然给漂洗去了大半,但仍是有层层叠叠地痕迹无法消除。   锦宜自忖这种东西是无法再还给桓玹了,可以她“悭吝”的本性,又觉着扔了未免可惜,于是晾干后,便放在自己的梳妆台的匣子里。   那么问题来了——这帕子如何会落在桓素舸的手中?   锦宜问罢,桓素舸脸上浮现薄薄地寒霜:“你还问我?”   自从桓素舸嫁到郦家,从来温柔贤淑,虽然有时候不苟言笑,但也从没有露出这种肃然不悦甚至隐隐动怒的神色,锦宜的心一跳。   桓素舸道:“你先老实告诉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   最后两个字,她停了一停才说出来,仿佛这问题有千钧之重。   锦宜对上桓素舸凝视的眼神,心跳之余,想起了那天桓玹送自己回来的时候,在马车里叮嘱她的话。   那时候桓玹靠近过来,正在锦宜无所适从的时候,桓玹道:“你记着,回到家里后,今日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今天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也不曾送你回家,可记住了?”   大概是看锦宜懵懂不解,他又再语气加重地问了一句:“记住了吗?”   这一刻,面对桓素舸审视的眼神,这位小夫人如何得到的帕子……暂且不表,但她如此郑重其事地拿了出来,又摆出了一副秘密审问的架势,难保她不是知道了什么。   桓玹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桓玹要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自己,一定有极重要的原因,所以锦宜不想违背他。   但如果不说明实情,又该怎么在这位精明的继母面前瞒天过海?   心跳过速,锦宜有些晕眩。   桓素舸打量了锦宜片刻,她捏着那两片手帕,手指轻轻地在上头滑过,过了会儿,她掏心贴肺般地说:“这是男人的东西,你不用再瞒着我。现在我还并未告诉你父亲跟老太太,锦宜,你可别白费了我的苦心。”   锦宜的心一阵狂跳,然后像是到达终点一样,归于奇异的平静,此时她的眼前忽地又出现那天走廊外下着雪,桓玹送她回来,他站在面前,斗篷上都是点点鹅毛般的白色雪绒花,那双眼睛……   锦宜的唇动了动,终于用宛若蚊呐般的声音说道:“这、这是……是我三叔公的手帕。”   话音未落,桓素舸的手猛地一紧,五指攥抓着帕子,那保养的极好的长指甲都因而微微掀起,让这只纤纤玉手看起来有些凌厉狰狞。 第24章 布疑阵从容应对   手帕的起源很早, 先秦时候已经有所谓“巾”,到了东汉终于形成了完整的手帕。手帕的功能不必多说,主要是分很多种,譬如极其讲究的罗帕,用上好的蚕丝制成, 心灵手巧的闺秀们在上头刺绣出各色的花纹,是种贴身的私密的东西, 在锦宜所看的那些话本之中, 便常常有男女借用帕子私下传情的桥段。   但如果是男子所用, 自然不会如女孩子用的罗帕一样绣花, 而且款式也跟女孩儿们的不同。   所以锦宜卧房中找到的这残破的帕子, 一看就知道不是女子所用,而是男人的物件。   这已经算是惊世骇俗的了,何况对于桓素舸来说, 这手帕对她而言,更是有另一重的意味。   ***   初九这日, 桓府嘉宾如云。   如果说之前郦府的宴会是“人山人海”, 那比较而言, 桓府的人数可就相应的少了很多。   这当然不是说桓府的地位不如郦府, 恰恰相反。   简单而言,雪松的宾客形形色色,从比他高阶的官员到比他低的, 应有尽有, 仿佛跟雪松沾点关系的, 谁都可以来沾一沾光。   但是桓府的嘉宾们可就不同了,至少都要是四品官以上,这就先把雪松都给筛出去了。   用两个不同的词来形容,郦府的宾客“良莠不齐”,而桓府的宾客们,则都是“优中之优”,都是上上之选。   雪松因为沾亲带故的原因,便也同小夫人一块儿,携家带口地来了,这一次,居然将郦老太太也都带了来,老太太因为是第一次爬进桓府的高门槛,在家里便盛装打扮起来,将桓素舸送的衣物首饰等拾掇了满身儿。   满意地打量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老夫人,郦老太觉着自己一生都不曾这样体面过,这居然是沾了儿媳妇的光……可是儿媳妇是嫁过来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沾了自己儿子的光,但儿子是自己生的……所以郦老太太得出了结论:还是她自己最有福气。   郦家众人才下车,还未进门,自有迎宾接了,领雪松入内去跟各位早到的大人寒暄,子远子邈也都随着父亲。   桓素舸则带了锦宜,依然往内宅而去。   锦宜因为已经来过一次,吃过亏的,所以这次越发的谨言慎行,只是低眉垂眸地跟着而已。   郦老太太则完全相反,因为起初是坐轿进门,一路上她不甘寂寞地掀起轿帘子,死命地打量桓府的光景,满心膨胀地想着,回去要如何跟她那些相识的三姑六婆们吹嘘炫耀。   本来郦府因为兼并了兵部主事家宅,地宅的广阔度在周围的邻居里也算是鹤立鸡群了,但是今日进桓府,老太太才发现,原来扩充后的郦家,仍是不如桓府的一个角。   所以这段路对老太太来说,实在是极漫长的,终于下轿后,兜兜转转又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总算到了后宅桓老夫人的大房。   郦老太一路开了眼界,一下轿,又被面前的广厦大屋给镇住了,她忍不住对旁边的丫头道:“如果不是给人领着,我还当是到了皇宫了呢。”   桓素舸在旁边,细细地眉峰微微挑了挑,并没有言语。锦宜本要叫郦老太不要多嘴,但在整个郦家,最不入郦老太太眼的,除了子邈,就是锦宜,锦宜跟子邈两人的不被待见程度不相上下,根据锦宜从小到大的经验而言,此刻只要她一开口,郦老太即刻就会开启狂喷模式,绝不会因为人在桓府而有所收敛。   所以锦宜也一声不响,索性任由郦老太自由发挥去了。   而且另一方面,锦宜心里也有些疑惑:桓素舸毕竟不是才进门几天的小媳妇了,而且以她缜密的心思跟洞察,早该明白老太婆是什么品性,但是桓素舸竟然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也带了郦老太到桓府,难道桓素舸不知道这位老夫人口无遮拦的比子邈更胜一筹?她就不怕老夫人在桓府那些尊贵的女宾面前,更加丢自己的脸?   锦宜是想不明白了,所以索性也不去劳这个脑子,只是做好自己不出错就行了。   果然,锦宜的担忧成了真。等进了大房,见过了桓老夫人跟众位太太奶奶后,重又落座。   老夫人是高门出身,面上是一等的和蔼可亲,郦老太太的年纪又跟她不相上下,所以给予了很高的礼数。   郦老太太却显然把对方的客气,当成了自己体面,又见满座的不是尚书夫人,就是爵爷太太,大家都是笑脸可掬,放在以前,这些贵人们斜眼都不会扫自己一眼,但现在么……   荣耀跟光面齐齐膨胀,老太太单薄的身躯仿佛也因而涨大数倍。她当然不像锦宜一样觉着自己是山鸡坐在凤凰堆里般格格不入,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本就是尊贵的凤凰,先前只不过屈尊住在鸡窝里,如今这般的排列组合才是最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攀谈之中,桓老夫人问郦老太太平日在家里做何消遣,她便道:“不过是跟些老妯娌跟邻居们打打牌,做些针线之类。”   换老夫人赞道:“你这样年纪了还能做动针线?我的眼睛却早就不行了,若是看点儿好东西,必定得戴着眼镜子。”   郦老太太全然不知这眼镜子是什么东西,只听成了“眼睛”,她不太明白这句话,便自作聪明地笑说:“当然了,做不动也得做,我们家里毕竟不比府里,使唤的人手有限,那些小东西之类的,都是我自己做。”   这一句,引得桓素舸跟锦宜两人各自反应不同。   ——家里的奴婢人手不足,还得让老夫人自己亲自动手做针线活……他们这些当小辈儿的自然面上无光。   在座的那些奶奶太太们多半都听出了不妥,瞧在桓老夫人面上,却都假作一无所知,桓老太太呵呵一笑,回头对桓素舸道:“以后多给你婆婆派两个人,帮着她些,再说,针线活只是闲来无事磨手的,她若有什么要用的东西,你给她制备妥当就是了,何必亲自熬那眼睛。”   桓素舸笑着起身:“是。”   郦老太太总算后知后觉,便为她解释道:“我随口说的,素舸很孝顺,事事都给我想的很明白,都是锦宜太懒了。”   旁边的锦宜没想到,自己居然躺着也能中枪。   桓老夫人瞅她一眼,问郦老太太:“锦宜怎么了?我瞧着这个孩子很勤快,很伶俐。”   郦老太太不敢公开得罪儿媳妇,于是加倍不遗余力地贬低孙女儿:“她呀,看着还像是个人,其实……”   桓素舸带着笑打断:“茶都凉了。”   总算熬着吃了午饭,锦宜觉着坐在这偌大的厅堂里,自己却有点喘不过气来。   郦老太太因为觉着这是自己生平最为荣耀的一日,兴高采烈,忘情地多吃了几杯,喝的醉倒,早被人扶着入内休息。   锦宜很想出去透透气,正在打量,桓素舸起身,同时向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出了门,桓素舸道:“老太太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年纪大了,自然有些随心所欲,怪不得她。”   锦宜苦笑:“我都习惯了。先前还得多谢夫人,”   “你是个好孩子,”桓素舸叹了声:“我当然得护着你些。”   锦宜突然发现走的方向不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   南书房。   桓玹在外应酬了半晌,累了,又吃了两杯酒,心里有些乏闷。   侍从陪着他回来书房,又去沏了一壶清茶,桓玹正坐在圈椅里,仰着头闭目养神,才略坐片刻,外间阿青来报:“三小姐来了。”   桓玹皱皱眉,慢慢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果然见桓素舸自己一个人从外进来。   桓玹淡瞥着她,眼睁睁看她行礼,他道:“你不在老太太面前,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三叔。”桓素舸回答。   桓玹不语,桓素舸拾步往前,手在袖子里,此刻慢慢探出,把一样东西搁在了桌上。   桓玹目光转动,早把那物看的分明。   “三叔知道这是什么吧?”桓素舸悄然地问。   “这是我的手帕。”桓玹淡淡地回答。   桓素舸道:“那三叔知道我是从哪里得来的么?”   桓玹面沉似水:“我正要问你,我的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桓素舸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双眼:“锦宜,是个好孩子,她都跟我承认了。”   桓玹给的反应,仍是一丝近似漠不关心的蹙眉,跟毫无掩饰般的抬眼凝视。   两个人目光相对,桓素舸看不出这双眼睛里有任何的不安或者虚假,依旧明澈而深远。   “三叔……真的不知道?”她含笑问。   事不关己般,桓玹捏着茶盅盖子,轻轻撇那伏在水面的青芽。沉默。   桌上茶盏里的白雾袅袅而上,本极平静,却因这一番搅撩,那雾气摇来摆去,变幻各种形状。   桓玹道:“我知道什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跟我绕来绕去。”   无恼无惊,平静如水。   “唉,”桓素舸叹了声,她终于移开目光,后退一步,坐在了椅子上,“我今儿……其实是特地带锦宜来向三叔道歉的。”   桓玹挑眉。   桓素舸的目光在帕子上扫过,回头道:“你进来。”   随着这一声唤,锦宜从外慢慢走了进来。   桓玹的目光浮云流水似的从锦宜身上扫过,然后垂眸,看着面前那盏茶。   桓素舸道:“锦宜,你自个儿说。”   锦宜有些胆怯般走到桓素舸身旁,向着在桌后的桓玹行了个礼,才开口道:“三叔公,我错了。”   桓玹问:“你错什么了?”   选择相信锦宜   锦宜扭了扭腰间的荷包:“上次来府里的时候,我……我的手帕因为给小八爷拿了去,我找子邈的时候来到书房里,就看见……”   锦宜偷偷看了桓玹一眼,见他神情莫测高深,便忐忑地继续说道:“就看见三叔公您老人家的那帕子不知怎么在地上,我心想我的帕子丢了,索性就捡了去……”   桓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表情,听到最后,便“哼”了声。   桓素舸也是至始至终都打量着两人的反应,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锦宜努了努嘴,有些懊悔的委屈般:“可是后来,在家里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它弄脏了,我本来想撕碎了扔掉,却又后悔起来,于是放在了匣子里,谁知道仍是给夫人发现了,夫人质问,我知道瞒不过,就承认了自己私拿了您的东西……我、我真的错了,请您见谅。”   桓玹的手指在桌上散漫地敲了敲:“说完了?”   锦宜点点头。   “那你可以出去了。”桓玹冷冷地说。   “啊……哦……”锦宜答应,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她回过身:“三叔公,那帕子你是不是不要了?”   “怎么?”   锦宜怯怯道:“那……那可不可以仍旧给我?”   天光从窗棂纸上透进来,旁边花架上一盆玉白水仙开的亭亭,桓玹那无可挑剔的容颜,却仍是无可挑剔的冷淡。   但奇怪的是,锦宜竟从他沉寂的双眼里看出了一抹隐秘的笑意。   然后,桓玹冷冷地说:“这对我已没用了。你拿走就是了。”   锦宜却喜滋滋地上前,从桌子上握起那帕子,她就像是怕被老鼠夹子夹到手一样,攥住后就转身飞快地跑了出来。   剩下桓素舸笑了笑,对桓玹道:“既然事情都说开了,雨过天晴,我就不打扰三叔了。”   桓玹却语带讥诮道:“没打扰。我今天也是大开眼界。”   桓素舸垂首之时浅浅一笑。   就在锦宜跟桓素舸都离开南书房院子后,阿青来送换茶,人还在廊下,突然听见书房里传出一阵大笑声,听起来充满了喜悦明朗之意。   阿青惊的止步,几乎怀疑书房里还有别的客人,但是细听,却的确是桓辅国的声音。   阿青伺候桓玹数年,却从没有听过桓玹如此放声大笑,这……竟还是头一次。   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桓辅国如此开怀?   ***   且说锦宜先桓素舸一步跑出院子,把那两块帕子掖进怀中,拍拍胸口后怕:“吓死我了!万一三叔公没接上茬,以为我出卖了他,自己露出马脚……那我在夫人面前岂不是活不出来了?幸好三叔公他老人家冰雪聪明,果然不愧是辅国大人啊。”   锦宜佩服地点头不已,赞叹连连。   正在此刻,忽然看见子邈在一个丫鬟的陪同下从廊下来了,子邈对锦宜道:“怎么夫人又带姐姐去见辅国了?也不带我?”   锦宜道:“你不是要去找小八爷玩么?”   子邈道:“就是这个奇怪,我到处找都没找到八纪,跟人打听,他们都不告诉我……好像,八纪出了什么事。”   他身后的丫鬟闻言,便低下头,仿佛想要施展隐身功能,让姐弟两个视而不见一样,锦宜眼珠一转,道:“妹妹,小八爷出了什么事?”   丫鬟只是摇头不说,锦宜还要追问,身后桓素舸已经走了出来。   桓素舸的脸色,也是所谓的“雨过云散阴霾尽收”,她听见了锦宜的问话,道:“你们跟我来。”   锦宜跟子邈只得跟上,桓素舸边走,边对锦宜说道:“不必去打听了,小心又触动你三叔公的逆鳞。”   锦宜吃惊:“怎么又跟三叔公有关?”   桓素舸道:“可不是跟他有关么,这府里敢收拾八纪的,除了他还有谁?”   “八纪……被收拾?”锦宜无法置信。   子邈则叫道:“八纪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哩?” 第25章 护长姐二小联手   桓素舸说桓玹处置了八纪, 但并未说明原因。   子邈虽然问了,桓素舸也未回答他,只叫丫头领着,仍然把他好好地送出去。   两人往聚德堂而去,走不一会儿, 就见一个丫鬟匆匆地来到,说郦老太太醒了, 但好像酒力未退, 反而加倍发作起来, 在屋子里叫人。   当着桓素舸的面, 这丫鬟说的含蓄。桓素舸也当作风平浪静, 吩咐锦宜道:“我离了这半晌,怕里头找,你去替我瞧瞧老太太是怎么了。”   锦宜答应, 便随着那丫头往客房而去,才转到廊下, 就见前方门口聚集着好几个丫头, 一个个喜不自禁似的, 探头探脑地往内瞧, 一边儿捂着嘴偷乐,因为看的太过投入,居然没有发现锦宜已经来了。   锦宜心头一沉, 那带路的丫头大力咳嗽了声, 才把那些人惊动了, 大家纷纷垂首后退。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郦老太太在里头叫道:“我是桓府的亲家,桓府老太太见了我都要说一声‘请’,对我客气三分呢,你们这些蹄子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弄这样白水来糊弄我!”   门口的丫头忍着笑,却因为锦宜并不是这府里的主子,而是个身份奇异的“亲戚”,所以并不需要认真去忍,于是那看好戏般的笑影仍是明目张胆地从她嘴角跟眼里逃逸出来。   她对锦宜解释道:“方才老太太醒了,说口渴要喝茶,我们送的是上好的碧螺春,老太太吃了一口,却把茶杯都扔了,说什么淡而无味,怪我们怠慢拿白开水来应付。”   这碧螺春照例是口味清淡的,若是多放了,味道就苦起来,但郦老太太口味重,平日在家里喝惯了大叶浓茶,这会儿看茶水颜色浅淡,尝着没有滋味,心里便不乐意。   且她被桓老夫人以礼相待,且又趁着酒劲,整个人早膨胀到云端里。她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这会儿几乎分不清是在桓府还是自己家,便不由分说地撒起了酒疯。   锦宜知道跟醉酒的郦老太是没有理可说的,除非把子远或者雪松叫来,但是既然来了,又当着这么多丫鬟的面,自然不好就退回去。   郦老太正在里头叫骂的口干舌燥,突然见锦宜进来,愈发兴头:“我在这里受了半天苦,你却跑到哪里去自在了?还不给我倒水?”   锦宜叫了声祖母,低低道:“您老人家忘了么?这是在桓府,这茶是他们上好的,您还是喝了吧。”   郦老太听了“桓府”两字,心里略有几分清醒,但她欺压锦宜惯了,此刻哪里敢就低头?顿时越发跳脚:“什么桓府不桓府,桓府又怎么了,那是我儿媳妇的娘家,不是你的,你竟敢跟我犟嘴?”   她说的不尽兴似的,上前连连在锦宜身上打了两下。   锦宜后退两步,郦老太指着她道:“你不要拿桓府吓唬我,哼,我待会儿还要去告诉亲家太太,看看你是怎么联合那些丫头片子一起糊弄刻薄我的!”   “刻薄”两字入耳,让锦宜一震。   锦宜原本觉着,这是在桓府,不宜把事情闹大,且郦老太是长辈,所以惯了忍气吞声,但听到这一句,猛然想起方才在众人面前老太太说自己的话,瞬间,在家里听太子李长乐转述的那些不实流言也涌上心头。   锦宜一直奇怪,她一介小官之女,平日里也并不去外头兴风作浪,为何有关她的流言竟会传到太子的耳朵中?想来想去,应该是从桓府结亲开始。   郦雪松虽然籍籍无名,但堂堂桓府小姐下嫁,这消息一旦传开,闻风者自然会对下嫁对象大感兴趣,甚至挖地三尺地想得到有关郦家的消息。   他们所得的消息,因为来源渠道的差异而出现了很多版本,但郦家上下,从奴仆到主子……不可避免地都被波及其中。   锦宜作为待嫁的姑娘,自然是仅次于雪松的最具话题的一个。   可是说她刻薄祖母约束父亲虐待幼弟……这种话锦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谁在胡说八道,这简直是有刻意抹黑的嫌疑了。   锦宜定了定神,问道:“刻薄?我哪里刻薄过您?”   在郦老太太的眼中,锦宜是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忽然听了这句,一怔之下叫道:“你敢还嘴?”   锦宜道:“我哪里敢还嘴,只是想问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   郦老太被问的愣住,她想不出锦宜哪里做的不好,但只是一看见她……就觉得讨厌,就像是一见到子远就觉着喜欢一样本能天生。   她赌气道:“你哪里都不好!”   锦宜点点头,平静地说:“我觉着也是,不管我做什么,怎么样尽心去做,在您看来横竖都有错,都不对,如果我跟子远一样是个男孩儿,也许就算我什么都不做,我也是对的。”   郦老太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想否认,但是心里有个声音仿佛在认同锦宜的说法,这让她一时没有张嘴。   锦宜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正要走却想起一件事,她回头看着老太太道:“我听人说,外头有人传我刻薄祖母虐待弟弟们,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我担了恶名没什么,可是郦家如果真出了这样一个恶女,难道对郦家而言是很荣耀的事?您不为我着想,也该为了子远子邈,跟父亲着想。”   锦宜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背后郦老太叫道:“你放肆,你反了……”声音里却透出了一抹心虚。   郦老太在家里,常喜欢玩牌,她的那些牌友,无非是三姑六婆之类,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老太太的那些牌友们,素质也都出奇的跟她一致,都是性情尖刻,心窄嘴碎的,因为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所以在各自的家中都有一种皇太后似的自尊自大,聚在一起,贬低家中看不上眼的人物,譬如丫头婆子偷吃懒惰,儿媳妇忤逆怠慢,庶子不上进……等等。   轮到郦老太,郦家她最看不上的就是锦宜跟子邈,所以他们两个是中枪最多的。   比如在桓府跟郦家结亲后,有人奉承郦老太:“您老人家可真是个老福星,从此后,你们家子远应该会得一门好亲事,就连锦宜只怕也不会差……”   郦老太太听到子远,眉开眼笑,听到锦宜,却嗤之以鼻:“她呀,我可不管她嫁个什么人,能嫁出去就行了,省得在我面前碍眼。”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   锦宜拉开门,桓府那些丫头们在外头听得耳饱,有那些心里明白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免对锦宜报以同情的一瞥。   不理身后郦老太的大喝,锦宜沿着廊下快步走开。   锦宜其实知道祖母为何不喜欢自己跟子邈的原因,老太太不喜欢锦宜,是因为她是女孩子,不喜欢子邈,是因为他是庶出,幸好郦家还有个子远,不然都不知道郦老太太要如何安排自己的好恶。   在子远这颗明珠跟前,锦宜跟子邈都是不上台面的鱼眼睛,锦宜不肯去计较长辈的偏心,子邈还小性子又粗,每每报以满不在乎的鬼脸而已,可锦宜想不到,郦老太常年牌局上的瞎说八道,经过那些八婆们素质过硬的嘴,越发添加了五花八门佐料,把锦宜的形象包裹的奇形怪状,口味有毒。   锦宜心头恍惚,信马由缰地不知走了多久,才蓦地止步,她猛然惊醒这是在桓府……而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下人,因为方才走神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走到了哪里。   转头四看,果然是个陌生的院落,她忙退回方才钻出来的月门,却见月门后甬道狭长,更不知通向哪里,而她刚才居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正在紧张的时候,锦宜听到身边有人笑道:“咦,你在这里。”   锦宜听得声音熟悉,忙回头,却见昨儿才见过的太子李长乐,从前方那堂屋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笑嘻嘻地靠在身旁台阶上门口的廊柱边儿,望着她摇头笑说:“可惜呀可惜。”   锦宜见了他,心里稍安,心想这个人总比自己知道路,正想求他送自己回去,听了这句便问:“可惜什么?”又忙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李长乐不走寻常路,“噗通”一声,直接从台阶上跳落地面,他道:“当然可惜了,方才后宅里有一场好戏,你竟错过了。”   锦宜听到后宅:“什么好戏?”   李长乐琢磨了一下,手挠着下颌道:“这戏的题目大概叫做两小儿……”   一提到两小儿,锦宜就想起子邈闹过的“便日”笑话,心跟着一提,生恐子邈也又惹事。   幸而李长乐道:“两小儿舌战老妇,本太子袖手围观,哈哈哈。”   在太子护送锦宜往回的时候,锦宜终于知道了,自己方才走神的那一段时候,内宅里居然风起云涌。   ***   原来先前郦老太太因为被锦宜一番喝问,老家伙并没有产生一种愧疚反思的心理,反而因为自己的那一瞬间的心虚而恼羞成怒起来。   老太太因为没喝到茶水,更加口干舌燥,肝火上升,又见桓府的丫头们目睹了这一切,愈发老脸无光。   正前面桓老夫人派人来问她怎么样了,郦老太只得暂时忍气随那丫头回到厅内。   大家略坐片刻,桓老夫人问起锦宜怎么不在,郦老太太得了机会,哪里管什么分寸,便趁机道:“快别提她了,方才我在里头想吃茶,让她给我倒一杯,她反而教训我这是在桓府,不是家里……我略说她两句,她就又使性子,摔门走了,也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桓老夫人震惊,但这震惊并不是因为郦老太口中锦宜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郦老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桓素舸扫她一眼,不言语。   郦老太见众人都鸦默雀静,目瞪口呆,反而有一种在牌局上打出了致胜一记的感觉:“她从来任性惯了,但是我……”   她见老夫人愕然,桓素舸无话,正要见好就收地补充说自己大度慈祥,不会计较,就听到门口有个声音道:“姐姐哪里任性了?”   大家忙都转头,却见在厅门口,站着两个小孩子,略高的那个正是子邈,矮一些的却是八纪。   郦老太除了讨厌锦宜外,最讨厌的就是子邈了,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立刻就要跳出来痛斥,但她见众人都在,自己是万吃不了亏的,索性就让子邈“撒泼”给大家瞧瞧。   子邈快步走了进来,桓素舸仍是不出声。子邈正要开口,一直跟在身边的八纪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子邈愣了愣,忙先给桓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露出笑容:“你是子邈……你方才说什么呀?”   子邈道:“老夫人,各位夫人太太奶奶们,我姐姐并没有像是我祖母说的那样。”   郦老太阴沉着脸道:“那你是在说我胡说了?”   子邈转头看她:“祖母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天冷,姐姐连着熬了一个月的夜,给您赶制了一整套的棉衣裳?人都熬的瘦了,手上都给针刺了无处处伤?还因而病了一场。”   “你……”郦老太一愣,张了张口,终于嘴硬道:“混账,她病是因为受了寒……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她太操劳,又穿的单薄旧衣才受了寒,”子邈道:“父亲的薪俸少,棉花又贵,那一年只有您有新袄子穿,还有一点儿留下的,姐姐忙活着给我做了一件夹袄。”   子邈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他摸了摸眼泪道:“姐姐才不是坏人,她平日里跟我们打打闹闹,实则对我们也最好!还有一次……家里好不容易买了些肉食,姐姐说祖母年纪大了要补一补,爹在外忙公事也要多吃点,我跟哥哥正长身体……她自己一块儿都没吃,您不知道?”   这会儿厅内已经不是鸦雀无声,而是连呼吸稍微大些儿都能听出来了。   子邈哽咽道:“但凡有了点钱买了新衣料,都是先赶着老太太你,还有我跟哥哥做……从小到大我的衣裳都是姐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怎么说她不好?”   突然八纪在旁边补充:“没有良心的人才会说你姐姐不好呢,不过你姐姐也太笨了,难道她不知道吗?有时候她对那些没有良心的好,人家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习以为常,绝不会感激的。”   被两个孩子一唱一和,尤其是在八纪说完后,郦老太的老脸开始转红,正在她怒窘交加却无言以对的时候,桓老夫人叹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呀。”   在座的这些夫人奶奶们,不是世族出身,就是高门权贵,哪里经受过那种小门小户的苦楚。但是听子邈如此说,却都禁不住有些动容,听桓老夫人感叹,便随着点头叹息。   桓老夫人对子邈道:“你是个好孩子,唉……不比八纪这个顽皮小子。”又笑着吩咐八纪:“你看看你哥哥,多懂事?快带他去拿你那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给他,可不许藏私啊,吃完了用完了再给你买就是了,都拿出来给他!”   八纪乖乖地点头:“我正要去呢。”拉拉子邈,两个小孩儿行礼后,往外退了出去。   桓老夫人又看向郦老太,笑道:“童言无忌,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太过放在心上,所谓家和万事兴,有些事情说开了,明白了,也就妥了。今儿是我多劝了你几杯,原也是我的失当,好了,雨过天晴,这就行了。”   郦老太听这话说的体面,脸上的红才一点一点地往内收住了。   ***   且说八纪跟子邈走出来,八纪见子邈哭的可怜见儿,想给他擦一擦,翻遍了衣袖,没找到帕子,就老气横秋地叹息:“唉,我白收集了那许多帕子,关键时候,一个也找不到。”   于是抬起衣袖给子邈:“借给你擦泪,小心别把鼻涕也擦上。”   子邈听了,这才破涕为笑:“我才不用你的。”自己掏出手帕,把脸慢慢地擦干净了。   八纪瞅着他,一眼看出他的手帕是跟锦宜同款,只是没有绣花罢了,瞬间触动了八纪的心事:“没想到你们家真的那么穷啊,不过……桓素舸带了好多嫁妆过去,她虽然阴险,却不是吝啬的人,应该不会再苦了你们了。”   子邈被他说的忍不住又笑,又问:“方才我们这么做,成么?”   “当然成,”八纪拍拍胸脯,“这还是小爷转危为安的关键一步呢。”   子邈诧异:“什么?怎么又跟你有关了?”   八纪捂住嘴。   子邈皱眉:“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被关了起来的?”   八纪瞟着他手中的帕子:“我呀,是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子邈越发迷惑:“我还是不懂你说什么。”   八纪含混道:“总之,之前我自作聪明的做错了一件事……不过,我觉着今天这件事我应该是做对了……吧。”   子邈抓头:“你说没做错的,是指的咱们方才在众人面前驳斥我祖母的事么?那你做错了的是什么?”   八纪嘿嘿一笑,眼前却出现那块被他“强取豪夺”来的帕子。   八纪先前抢了锦宜的那块手帕,目的当然不仅是“收集”那么简单。 第26章 忆往事辅国伤神   那天自郦家回来, 桓玹去东廊书房见了几个等他决事的门客幕僚,又入内见过了桓老夫人等,便欲回南书房小憩。   进门之后,忽然看见书桌前的地上,有一块儿白色的手帕, 瞧着如此眼熟,桓玹一怔, 本能地加快步子到了跟前儿, 看清那帕子上的花纹之时, 他眉头一皱, 心想:“我什么时候把这个落在这里的?”他心里疑惑, 却早俯身要去捡起来。   与此同时,左手却本能地抚上胸口。   眼见手指将碰到那帕子的时候,桓玹停了动作。   左手贴在胸前, 隔着衣料,他能感觉到那块帕子仍在彼处安静地卧着, 并不曾因为他的大意而失落。   事实上他方才看见那手帕的时候, 就已经在怀疑——按他的行事, 绝不会出如此的纰漏, 但是因为那手帕千真万确是斯人所有,一瞬间竟迷惑了他的自信,且下意识地想要赶紧捡起来收好。   桓玹望着地上的手帕, 转念间, 耳畔突然听见极细微的呼吸声。   电光火石间, 心里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一场不可思议的由来。   桓玹缓缓起身:“出来!”   就在书架之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藏着一只极大的老鼠,然后,八纪探头探脑地从书架后溜了出来。   “三叔……”小脸上带着心虚跟讨好的笑,八纪望着面前的桓玹,又偷偷地瞥一眼地上的手帕。   桓玹冷哼了声:“这是怎么回事?”   八纪眨了眨眼:“啊?三叔……是说这手帕吗?”   他跳过去将手帕捡起来,一本正经地解释说道:“这是我新跟郦家姐姐要的。方才玩耍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掉在这里了。”   桓玹一声不响,缓步踱步走到桌后,他淡淡地瞥着眼前的小子——虽然八纪看着一脸无辜,且说的仿佛天衣无缝,但桓玹只相信他说的前一句。   这孩子才几岁,已经如此狡黠似妖了,连他也几乎上了他的圈套。   桓玹不疾不徐说道:“上次你把她的帕子丢在这里,嫌弃地说是你看不上的东西,怎么,突然你又转变了性子?何况家里难道没有给你帕子使用,要你去跟别人讨要你原本看不上的?”   八纪正在为自己完美的借口暗觉自得,没想到桓玹还牢记上次的事,他张了张口:“我……”   如果是面对别人,八纪或者信口捏造,或者撒泼抵赖,不管如何哄骗过去就是了,然而面对桓玹,他那一身赖皮的本领,却有些无法发挥,没有用武之地。   正有些心慌,桓玹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胡扯!还不说实话!”   八纪毫无办法,只得供认说道:“这、这的确是我跟郦姑娘要的,不过……我是想……”   桓玹心里隐约有些惊怒,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但八纪却已经察觉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悦气息。   他低下头,不敢再有隐瞒:“上次那帕子落在三叔这里,后来我、我看到您好像还拿着它,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毕竟那是个……是个不值钱的物件,所以我这次……”   八纪因为上次偷看见桓玹拿着锦宜那块帕子,且神色异样,仿佛极有内情的样子,把八纪吓得不轻。   他思来想去,从感情上来说,他得认定是自己看错了,拿着郦锦宜的那手绢儿“亲近”,向来爱洁净又品味极高的桓玹怎会做出这种事?   但是从眼见为实的角度,八纪又很难否认自己这双明亮的小眼睛会出现幻觉。   思来想去,八纪决定自己“试一试”,所以他从锦宜那半抢半骗地又得手了一块儿帕子,今儿又偷偷地潜入书房,特意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自己躲起来。   八纪想看看,桓玹将如何对待这块儿“突如其来”的手帕,桓玹的反应,将印证八纪心里的揣测。   如今把自己的图谋供认不讳,八纪觉着自己像是被洗剥干净了的鱼肉,要被送上砧板剁了。   同时,他的心里却又有一点儿希冀:看在他如此乖巧的份上,桓玹会不会帮他解除心头那个疑惑?他到底有没有藏起郦锦宜那手帕……对八纪而言是亟待解决的迷案。   桓玹却从来没有那种爱惜幼苗之心:“近来我听人说你各种顽劣行径,本念在你年纪小,不肯约束,如今看来,你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于是传阿青来,叫把八纪带走,关在琳琅院里禁足三天。   ***   风一样的八纪被关了起来,桓府上下表示世界一片清净。但是在这段时间内,八纪却也终于想通了一些事。   虽然关于那可疑的手帕桓玹一个字也没有提,但八纪已经认定了,桓玹跟那失踪的帕子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桓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爱上一块手帕,所谓“睹物思人”,这个道理八纪当然是懂的,故而八纪得出了一个让他觉着恐惧的推测:桓玹……对郦锦宜那个笨丫头,似乎……应该也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这种事,他当然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   穿过月门,子邈有些担心地抓住他:“之前我找到你的时候,他们说不能放你出来,还说是三爷的吩咐,为什么你说我放了你没事呢?”   八纪道:“你放心,三叔不会为难你的。”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这就叫做“爱屋及乌”,因为郦锦宜,所以手帕身价倍增,也因为郦锦宜,所以子邈不会被怪罪。   但八纪的心里仍是觉着怪,他拉拉子邈的衣袖问:“你姐姐……有什么好的?我的意思是,她有什么优点?”   子邈一愣:“优点?”   八纪道:“是啊,会让人喜欢的那种。”   子邈想了想,笑说:“我还真想不出来。”   子邈跟锦宜平日里互怼惯了,虽然在面对郦老太太这种奇葩的时候子邈会当仁不让地位锦宜说话,可一旦放松下来后,素日的本性又冒了出来。   八纪正好也是这么想的,见子邈跟自己“心有灵犀”,八纪嘿嘿笑说:“除了长得好看点,其他的确……”   两个小家伙正在信口开河,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熟悉的人声。   ***   是夜,众宾客都散了,桓府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南书房中,桓玹终于得了闲,他看着面前的八纪:“你真是越发能耐,我的话也不好使了么?”   “当然不是,”八纪认真地看着桓玹,诚实回答,“三叔,是郦子邈去找我玩,他把我放出来的。”当然是子邈放他出来的,只不过是他撺掇子邈如此做而已。   “他有这个胆量?”桓玹问。   虽然仍是往日那不动声色的模样,八纪却敏锐地察觉到桓玹身上并没那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这说明他并没有真的动怒。   于是八纪胆气略壮了些:“三叔,他跟我玩的很好,这次我也并没有捉弄他……三叔,我很少遇到个合适的玩伴,这次是例外,下不为例好不好?”   桓玹手指点在桌面,他瞥着眼前的小家伙,当然看出来这个孩子又在耍他的小聪明了,不过,这一次他的确并不怎么生气,原因也正如八纪之前跟子邈说过的一样。   桓玹沉吟不语,对八纪来说,却像是白天服下的那颗定心丸,这会儿正慢慢地融化、踏实起来,看着这会儿的桓玹,他终于确信,自己跟子邈在厅内公然怼郦老太太……的确是做对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公然违抗了桓玹的命令,这会儿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只怕还要实实在在地吃上一顿竹笋炒肉。   过了会儿,桓玹终于说道:“如果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以后指不定你还要翻上天去呢。自个儿回去,补上今日一天,仍旧禁足三日。”   虽然并没有因此而解除禁闭,但相比较以前,已经算是很轻的发落了,八纪暗松了口气。   八纪正要退出,又想起一件事,他回头问道:“三叔,是不是……郦锦宜她……真的会成为太子妃呀?”   “说什么。”桓玹皱眉。   八纪道:“我今日在府里,看见太子殿下跟郦姑娘一块儿走,我亲耳听太子说什么‘我愿意,你可愿意’之类的。当时郦姑娘还红了脸呢。”   放在桌上的手猛然拢起,桓玹直直地看着八纪,让八纪有一种自己又多嘴失言了的感觉。   “大、大概是我听错了!”他忙结结巴巴地补充。   顷刻,桓玹才道:“我瞧你是太闲了,所以常常自作聪明地生事。三日后,你就去族内的书塾受教,不管文武课,一堂也不许缺,以后所学的我还要时时检查。”   以前八纪都在府内打混,是桓玹亲自教导他习武学文,如今居然要打发到书塾里去,而且要被别人管束,八纪欲哭无泪,不敢反抗,低头耷脑地去了。   ***   夜深。   起了风,北风从窗扇缝隙中透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远处不知谁家还在放爆竹,爆竹就好像一个怕冷的人,不愿意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出来牺牲自我,如今被人勉强拉了出来,点燃后发出的响声,也显得沉重郁闷,被风一搅,又像是有人在哀叹。   白日在内宅厅内发生的事,桓玹都已经听说详细,若说他恨八纪每每自作聪明,但他跟子邈联手为锦宜正名的举动,却的确正合他的心意。   只是……打开抽屉,看着里头静静躺着的那“第二块”手帕,桓玹苦笑。   没想到,他的心意,竟差点儿被一个小孩子给看破。   这让他意外,恼怒,也有些惊心。   毕竟,现在还不是向天下人昭告自己心意的时候,而他的心意,也注定要紧敛秘藏,无法在此刻公之于众。   至少,要让事情走到他想要的那一步。   府外深巷中那零星的爆竹声响,仿佛也在桓玹的心底响起,从一声,逐渐连成片。   那是曾经对他而言,聒噪、烦闷,充满了令人讨厌的烟火气息的爆竹声,因为在那一天的爆竹声里,他要迎娶一个人。   一个他原本对其心存偏见,以为她是个自私,凶悍,势利,就如传闻中所说“刻薄祖母,虐待幼弟”的恶俗女子。   桓玹从来不曾表露对任何人的好恶,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可如果说着世间有一种他最讨厌的女子,那么郦锦宜,无疑可以在其中夺魁。   他带着那种牢不可破的偏见迎娶了她。可当时他不知道,那时候的桓玹对郦锦宜来说,也同样是个“凶狠,毒辣,为所欲为,只手遮天”的角色。   但锦宜有一点比桓玹清醒,她也无比清楚地明白:她只是敬畏桓玹而已,但桓玹,讨厌自己。   那一场亲事,对他们两个来说,曾都是身不由己。 第27章 上元夜赏月观灯   是夜, 郦府。   郦老太太把雪松叫了去,向儿子诉说自己今日在桓府所受的委屈,并痛斥锦宜跟子邈两个的不懂事。   雪松已经从子邈口中听说此事,心里有些埋怨自己的老娘如此不识大体,只是雪松绵软惯了, 刚硬的话说不出口,直等到郦老太太发泄完了, 雪松才说:“孩子们有什么不好的, 娘你回来在家里教训就是了, 那毕竟是桓府, 给人瞧见了, 丢的还是咱们郦家的脸。”   尽管雪松的声调已经很委婉了,郦老太太一听儿子并没有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白日的委屈变本加厉地成了怒火, 怒火裹着口沫横飞:“你说什么?竟说是我错了?要不是那臭丫头惹我生气,那浑小子又联合那小混蛋一起拆我的台, 哪里会丢咱们郦家的脸了?你不去骂他们, 反来说你老娘?!”   雪松被喷了满脸唾沫, 叹息道:“儿子没有说娘如何。只是觉着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要事事就计较……何况锦宜又哪里惹您老人家生气了?就算她不懂事惹您生气,您老人家大度些,回来再说她就是了。”   “说来说去, 都是我不对?”郦老太太举手拍着大腿, 嚎哭:“老天爷, 养大了儿子没了娘!没有天理!”   雪松最怕听她这泼妇骂街的腔调:“娘,小声些!叫人听见了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我这张老脸今儿已经在桓府里丢尽了,那两个小混蛋指着我鼻子尖骂的时候,那些贵人太太奶奶们,一个个把我当成那耍把戏的猴子瞧!你不体恤你老娘,反帮着他们来欺负我!”   雪松跟锦宜一样,都知道郦老太太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味地倚老卖老,蛮不讲理,但碍于一个“孝”字,雪松不得不低下了头,任由母亲咆哮。   忽听到外头有丫头进门,道:“夫人那里问,老爷可说完话了没有?”   郦老太一听是桓素舸派了人来,这才暂停,却又忍不住嘀咕:“有什么急事,一刻都离不了你,哪里有婆婆教训儿子,儿媳妇派人来找的?”   那丫头是桓素舸的陪嫁丫头,向来贴身的,闻言笑吟吟地说:“夫人怕老爷今儿在外头应酬,喝多了酒,对身子不好,所以早叫人备好了醒酒汤,想请老爷回去歇息呢。这也是为了老爷身体着想,想必跟老太太疼儿子的心意是一样的。”   这话若是府里的其他丫头说出来,郦老太太定要斥一声多嘴,可如今打狗也要看主人,她瞥了一眼那丫头,心里想起白日在桓府,自己落难的时候桓素舸并没有尽心地帮着解围说话,心里有气,便道:“疼自己的夫君当然是好,什么时候把婆婆也多放在心上些就更好了。”   雪松吃了一惊:“娘!”   丫头似乎并没有听出郦老太太的不善之词,仍是微笑道:“夫人还说,今儿老太太也格外劳乏了,让老太太早些歇息,明儿她也会晚些来跟您请安。”   郦老太太也不敢太过分,就哼了声:“你还不走?小心在我这里站久了会累坏了,又怪到我的头上。”   雪松无奈,只好行了个礼,后退出门,那丫头临出门瞥了郦老太一眼,眼底透出几分不屑。   ***   雪松去后,郦老太太气不平,到底叫人把锦宜跟子邈叫来,狠狠地痛骂了一场。   还是子远来岔了过去,锦宜跟子邈两个难姐难弟出来,子邈笑道:“姐,她老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   锦宜摸摸他的头:“别这么说祖母。叫人听见了不好。”   “还用我说么,府里头上下谁不知道?这下子只怕连桓府……还有其他府里也都知道了。”子邈想起白天的事,“真是多亏了八纪。”   锦宜在回来的时候就听他说起,知道今儿两个人闯入堂下,是八纪的主意,锦宜起初有些不能相信,毕竟跟八纪只见过几次,却总是非打既闹,锦宜因此还质疑过桓玹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所以很难想象八纪居然会如此仗义。   子邈迟疑了会儿,又问:“姐姐,今儿在桓府,太子殿下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锦宜一愣:“你小孩儿家,不要乱问。”   子邈道:“总不会是八纪上次跟我说过的话……要应验了吧?”   “胡说!”锦宜忙否认,又看看左右无人,才小声叮嘱:“这种事不能乱传,你记得,不许告诉一个人。”   子邈道:“我知道,八字还没有一撇,我哪里敢胡说?难道上次林家的亏还没吃够么?”   一提到那个“林”字,锦宜仍觉着心头一抽抽,就仿佛有个无形的小人儿提着鞭子,一旦想起林清佳,就会狠狠地在心上抽出个记号。   她若无其事地笑说:“行了,都过去多久了,还惦记。”   “哼,”子邈耸耸鼻头,“我当然记得,昨儿林伯伯居然还来赴宴呢,如果我是他,我可拉不下这个脸。”   被子邈这两句话搅扰,心底林清佳的样貌又浮现起来,锦宜只觉得眼底涨潮,脸上的笑几乎也保持不住了,她忙皱眉喝道:“还说呢!爹都没说什么。”   子邈也察觉到锦宜的异样,不敢再提“林”,眼见将到住处,子邈忽然低低道:“姐姐,如果你真的去做太子妃,倒是很好的。尽快嫁过去也好,省得在家里受气,而且你要是当了太子妃,老太太一定不敢像是今天这样再小看你,只怕还要巴结你呢!”   子邈说完,不知道锦宜是怒是惊,他也不敢看,扭头撒腿就跑,嘴里嚷嚷道:“我回去睡了,姐姐晚安。”   ***   锦宜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子邈小小地身影跑进院子里去,又听见里头他的奶嬷嬷接着他,嘘寒问暖的声响,这才放心地转身往回走。   夜深,风像是从冰上而来,透骨沁冷。锦宜缩了缩脖子,将冰冷的双手插拢进袖子里。   她一步一步往自己房中去,不觉想起子邈方才的话……啼笑皆非之余,竟又有些心酸。   子邈那句“省得在家里受气”,曾经,也是锦宜所想过的。   先前郦老太太隔三岔五的挑剔打骂,倒也罢了,并没有让她生出“恨嫁”之心,这想法的真正萌生,是在桓素舸来到之后。   以前都是她操劳家里的事,几乎逼得她没有闲暇去考虑别的。但自桓素舸接手所有后,锦宜放松是放松了,但随着这放松产生的……是一种隔阂疏离感。   有桓素舸坐镇了郦家,郦锦宜,真正地变成了郦家的女儿——一个待嫁的、终究会成为别人家的女孩。   那时候林清佳还没有跟别人订婚,所以对锦宜而言,惶惶然之余还是有个盼头的,如果嫁到了林家,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或许是每个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归宿。   但是,那个归宿,从写意楼前的一跪开始,化成了漫天的飞雪。   ***   锦宜在栏杆旁站住,池塘里的水结了冰,月光下反射着凛凛寒光。   抬头看着天上渐渐有圆满之势的月亮,锦宜站住,抽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跟脸颊。   白日在桓府,太子李长乐送她回后宅,在说完了子邈跟八纪的壮举后,望着锦宜吃惊的脸色,太子殿下道:“上次在郦府跟妹妹见了一面,我就觉着你不似传闻中那样,小孩儿的心是最真的,今日子邈口中所说的,才是真相对么?”   锦宜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摇头:她要说什么?一件一件地分辩么?   李长乐道:“别灰心,不管流言如何之盛,总会有人真心懂你的。”   这句话戳了锦宜一下:“太子殿下……不要安慰我了,我可不敢奢求。”   李长乐笑道:“为什么不敢奢求?你是觉着本殿下不会懂你么?”   锦宜脚下一顿,不由自主看向李长乐。   四目相对,太子突然问:“上次在你家,八纪说……‘将来怎么当太子妃’,什么‘不会喜欢你’之类……这是什么意思呢?”   锦宜忽然发现太子殿下的双眼里明晃晃地都是戏谑的笑意,她禁不住后退一步,后背几乎贴了墙。   “那……是八纪乱说的。”锦宜大力咳嗽了声,“我、已经记得路了,殿下不用送了。”   锦宜正要走,李长乐探臂在她腰间一拦:“八纪那孩子最鬼灵精,这种话他绝不会随口乱说的,除非有人透露过给他……”   “殿下!”   李长乐踏前一步,歪头靠近了打量她道:“我只是问问,你怎么脸红了?难道是真的?”   锦宜对上李长乐的双眼,心里却又想起那天桓素舸引他查看太子之时所说的话。   把心一横,锦宜道:“我在外风评不佳,殿下难道不知?何必……何必如此。”   李长乐道:“那若说我不在乎呢?”   锦宜心头巨震:“殿下!”   李长乐笑望着锦宜,欣赏她的羞窘惊愕,这女孩子的两只眼睛水盈盈地闪烁,清澈的勾人魂魄。   他情不自禁地举手,想试一试那桃花红晕的脸颊是什么手感:“所以……若此事是真,我不在乎,我……愿意,那你呢?你可愿意?”   话犹未落,“啪”地一声,是锦宜推开了他的手,她拎起裙子,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沿着夹道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忆戛然而止。   冲着天上的月,锦宜轻轻呵了口气,白茫茫地气息消失在眼前,看着像是在那月亮之前飘过一团朦胧烟雾。   ***   又过几日,上元节至。   若是在以往,但凡逢年过节,锦宜都忙的毫无空暇,她要指挥奴仆,收拾打扫院落跟屋子,还要负责准备祭祀的贡品,一家老小吃食,衣物等等,多半是从早忙到晚,只能抽空在院子里看一眼天空绽放的烟花,听着一墙之隔长街上的人声喧哗。   每一年的节日,都是锦宜最忙的日子。幸而今年不同。   天将暗,阖府吃了元宵,外间已经有爆竹声声,天空也开始有五颜六色的烟火之光闪烁。   每年的上元,都是子邈最快活的日子,因为他都会得到两样稀罕的烟花,还能让他亲自去放。   不管家里何等艰难,锦宜都会省出钱来买几个小孩子最喜欢的烟火让他过过瘾。   但是今年却一反常态地只放了一串爆竹,因为桓素舸不喜烟火气,所以虽然桌上的食物丰富的应有尽有,子邈最喜欢的压轴烟花火却一样儿也没有置买。   幸而今年子邈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上头,但是听着外头的爆竹连响,子邈也坐不住了,对着子远使了个眼色,便先跑了出去。   子邈在外头,等了不多时,就见子远握着锦宜的手,拉着她出了堂下。   子邈笑道:“成了吗?”   子远得意:“你哥我是谁呀。”   子邈道:“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大公子?我们家的眼珠子?”   子远跟锦宜大笑。   原来子远跟子邈商议好了,今年要带锦宜一块儿出门观灯赏花,锦宜向来在家里忙碌惯了,突然让她出去玩耍,竟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弟弟却不由分说,一个去拿了披风,一个拎了她的暖手,左右将军似的护送着她出门。   子远见锦宜脸上还有些紧张,便道:“怕什么,都跟父亲说过了。”   锦宜忙问:“夫人呢?老太太呢?”   子远道:“老太太早回屋睡下了。夫人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叫早点回去。”   锦宜松了口气,子邈笑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瞧你一脸做贼似的。”   锦宜喝道:“胡说!”手挥起,作势预打,落下来的时候却只在子邈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锦宜望着两个眉开眼笑的弟弟,心里的欢喜也慢慢地溢了出来,让她这一声呵斥出口,却更像是一声喜欢的嗔怪了。   ——八纪说,对于没有良心的人,不管锦宜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感激。可是锦宜又何曾想要对方的感激,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至亲,想要他们过的好些而已。   对锦宜而言,郦老太的苛刻误解,不算什么,因为毕竟还有子远,子邈,这是跟她打打闹闹却又真心明白她的不易跟她的好,且真心为了她好的弟弟们。   为了他们,锦宜觉着自己什么都可以承受,也心甘情愿地乐意承受。   ***   三人出了巷子,却见街头上人来人往,果然大家都选在这好日子里出来凑热闹,朱雀大街上更是灯火辉煌,一路望去,那街灯点点往北延伸,看着仿佛一路通往天上,化灯为星了,而穿梭其中的百姓,身影被那灯火之光笼罩,若隐若现,如真似幻。   如此繁盛绚丽,美不胜收,犹如梦境,锦宜一路目瞪口呆,惊叹连连。   她毕竟是头一次出来逛夜市,刹那间就像是误入了九重天界,目不暇给,生怕看了这个就错过了那个,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双眼睛。   谁知只顾贪看,不妨对面正也走来几人,锦宜一个不留神,便跟那来人撞了个满怀。 第28章 佳期会密意幽情   锦宜听见“咚”地一声, 她知道撞了人,忙冲口说道:“对不住!”   伸手捂住额头,猛抬头看时,方才那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热的身体,却像是被冷风扑了一样, 刷地凉了下来。   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位翩翩公子, 清俊的样貌, 出尘的气质, 正是曾经被视为郦家准女婿的林清佳。   锦宜仰头看着这似乎像是从天而降的林大公子, 虽然自那日写意楼一别, 已经当这个人跟自己没关系了,然而一看见他熟悉的脸,往日那些绮丽的念想, 就像是蜜蜂闻到了花香气,不由自主地就要从僵死状态复活。   然而心理的变化风起云涌, 可脸上能表达出来的, 不过万分之一。   就在锦宜发呆的时候, 林清佳退后一步, 双手在锦宜的肩头虚虚地一扶:“是我没有及时避让,惊吓到妹妹了。”   而在锦宜身旁,本来有子远跟子邈两个护花使者, 可子远正在欣赏路边上的字画, 子邈则拿着个皮影人在摆弄, 一时就没有顾得上。   听见动静,两个人才都急忙赶了过来,子远恰看见林清佳的手在锦宜的肩头虚晃一招,当即上来,用力在林清佳肩头推了一把,喝道:“姓林的,你干什么!”   子邈也站在锦宜身前,怒视着林清佳。   林清佳看看一大一小都对自己怒目相向,无奈一笑,他原本是郦家的座上宾,到了现在,却像是结了世仇。   但林公子家教跟涵养双佳,被子远如此粗鲁对待,他却仍是保持微笑,举手作揖:“子远,小弟。”   子邈毫不客气地嚷嚷:“谁是你的小弟!不要乱认亲戚!”   锦宜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见子远跟子邈剑拔弩张,正要解劝,却见林清佳身后钻出一个人来,道:“放肆,明明是你们不对,干吗要为难我林哥哥!”   郦家三姐弟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人,原来是个娇俏的小丫头,叉着腰站在林清佳身旁。   这女孩儿梳着小孩子惯常梳理的垂髫髻,这让她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要小了两三岁,额头上的刘海细细碎碎地笼着,她的双手卡在腰间,身子微微前倾,从造型上看来,像是被贵妇们精心打扮过的梳着同款垂髫发型的美丽精致的西施犬,正在忠心耿耿地保护主人。   林家虽然也有几个女孩儿,但眼前这位女孩子显然不属于林家的种类,因为林侍郎传家有方,林夫人又温柔慈爱,家里的孩子们一概类似父母的品性,除了林清佳这样出类拔萃的外,其他几位也都极有教养,绝不会当街做如此狺狺姿态。   林清佳看出了三姐弟的疑惑,他先微笑着对女孩子道:“静儿妹妹,这不过是误会,不必在意。”   又对锦宜等道:“这位是朱尚书家的小姐,静儿妹妹。”   这会儿对锦宜,子远子邈而言,今天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叫人吃惊的了。   锦宜在听说林清佳跟尚书之女定亲后,也曾想过,那尚书家的女孩儿,一定是个最温柔娴雅,甚至饱读诗书的女子,就像是桓素舸一样,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   如果自己是林清佳,或许……也会选择那样的女孩儿。   但是今夜不期而遇,什么温柔,什么娴雅……那不过是她的想象,原来朱静儿姑娘,竟是如此……天然不做作的一个人。   朱静儿歪头看林清佳,努着嘴道:“林哥哥,我刚才都看见了,明明是她先撞了你。”她指一指锦宜,“你干吗要向他们道歉。”   锦宜这会儿已经不想“恋战”,只想赶紧逃离现场,她咳嗽了声,对着林清佳跟朱静儿行了一个福礼:“的确是我不小心,向公子赔礼了。”   锦宜行礼后,挪开两步,从两人身旁走了过去。   在她身后,子远将目光从朱静儿身上收回,神情复杂地扫了林清佳一眼。   子邈则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惊愕,临走之前又认真地看了朱静儿一眼,仿佛想把她看的更清楚一点,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朱静儿见子邈瞪大眼睛瞧着自己,便突然西施犬附身,向着子邈做了个趣致的鬼脸。   子邈惊的咽了口唾沫,忙追着锦宜紧走几步,仿佛怕朱静儿真的上前来咬自己一口。   ***   三姐弟沉默地并行了会儿,子远才说:“那个……朱小姐,有什么好的?”   子邈不住地回想朱静儿方才那个鬼脸:“我一直以为,尚书家的小姐一定都跟夫人一样,没想到……居然比姐姐还凶……”   子远居高临下地在子邈头顶轻轻敲了一敲。   子邈立刻亡羊补牢地谄媚:“姐姐,我看这个朱小姐一点都不如你,林清佳嫌贫爱富的,活该他得一个凶悍的夫人。”   子远也忍不住喃喃:“没想到未来的林夫人是这样的……实在是……不可思议。”   锦宜明白两个弟弟的意思,他们跟自己一样震惊,因为朱姑娘绝对不是个合格的大家闺秀,看起来有些娇蛮,而且娇蛮的毫不掩饰。   但这又怎么样,林家还是选择了跟朱家联姻,也许他们看的本就不是媳妇本身,而是……媳妇的家世。   怪就怪……郦家的人一直都不怎么清醒,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她输得心服口服。   锦宜笑了笑,双手又不由自主地拎起了荷包,此时此刻她忽然没有了逛街的兴趣,眼前的景物也都因而虚浮,锦宜恍惚心神,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挪动着双脚。   “舞狮子啦!”前方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同时有激烈地鼓声响起。   子邈立刻拉住锦宜的手:“姐姐,去看舞狮!”   锦宜本想回家,可今夜是两个弟弟的苦心安排,又见子邈兴致勃勃,实在不忍扫他的兴,便同两人往前。   越是往前,人越多,最后几乎有些寸步难行,随着鼓声越来越激烈,又有烟花绽放,热闹绚丽地吸引着所有人往此处扑来。   锦宜左顾右盼,心跳突然越来越快,人影憧憧,摩肩擦踵,鼓声跟喝彩声,喧闹的震耳欲聋,这一切……突然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锦宜有些不安起来:“子邈!”   子邈因为心急,早撇开他们两人,小小地身子竭尽全力往前钻,锦宜的心极快缩成一团,拼全力推了子远一把,大叫:“快去拉住子邈!”   子远本顾及锦宜在身旁,如今见人潮越挤越厉害,子邈本就矮小,被人推来推去,几乎错眼不见了,子远也惊心起来,忙回头道:“姐姐你小心些,我拉他回来!”   锦宜道:“快去!人太多了……要留神!”   子远应了声,匆匆地钻了入内。锦宜一个人在人群之中,感觉身体像是在海浪里,随着波涛汹涌而身不由己地摆动,时而往前,时而往后……锦宜越发心慌,她本来想挤到前头帮着子远把子邈拉住,但这时侯竟有些自身难保,只能拼尽全力让双脚在地上站稳。   仓皇中,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只手,竟在锦宜的腰间摸了一把,锦宜震惊地回头,但身后都是无数陌生人的脸,又怎能知道是谁借机轻薄?   刹那间,泪几乎都涌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此刻的窘境,还是……因为预感到了不祥的未知。   锦宜手护着胸口,想要后退,她身后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却借机不怀好意地喝道:“乱挤什么?”肥腻的手却借机毫不犹豫地探向锦宜的身上。   眼看那只咸猪手将摸到锦宜腰间,却有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横空出世,将那人手腕无声无息地握住。   随着“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那只原本还性趣盎然的手往上翻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同时杀猪般的惨叫从这男子的口中传了出来。   但除了身边几个有限的人听见外,这一声凄厉惨呼却极快地给锣鼓跟喝彩声压的声息不闻。   锦宜虽然听见那男子叫的不似人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彷徨无措之时,身后一只手臂兜了过来,牢牢地将她的腰勾住,另一只手则将她的手臂带人一环,轻而易举地便将锦宜抱了起来,然后……   往肩头上一抗。   被人像是扛着麻布袋一样地搭在肩头,而这抱住锦宜的人生的又格外高大,锦宜一下子就“脱颖而出”,凌驾于众人之上了。   她本能地尖叫起来,同时不知所措地打量周围,原先差点儿把她埋了的人群此刻竟都在她之下,顿时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不知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又要把自己怎么样,锦宜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用双手在这人的背上用力乱打,但在这热闹喜庆的佳节,没有人多在意这一幕,只有几个好事之徒,起哄地打着口哨。   那人转身往后,所到之处,那本来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居然产生了奇异的松动,大家无不竭力后退,给这人让出一条路。   而锦宜叫了几声后,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身遭有人都在盯着她,一边窃窃私语,锦宜醒悟过来,当即也不叫了,只举手密不透风地掩住脸。   不多会儿,出了人群。   ***   那人大步流星又走了十数步,在拐角处的墙边上,将锦宜从肩头上轻轻地放了下地。   锦宜双足落地的瞬间,手仍紧紧地捂住脸,直到耳畔听到一声低低地笑,耳熟的很。   那干净有力的大手探出,握住她的手,将她们从锦宜的脸上挪开:“好了,没有人会看到你了。”   双手从脸上撤离,眼睛也自由地睁开,锦宜缓缓抬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了……桓玹。   “辅国?!”   猛地打了个哆嗦,之前遇险产生的“后怕”的感觉才涌上来,又被“新怕”给迅速地压倒了,锦宜颤声叫:“三、三叔公……”   双足仍有种虚飘之感,锦宜咽了口唾沫。   眼前的人的确是桓玹,仍是着昔日在写意楼相见时候的那身兜帽大氅,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帽檐低垂遮着他大半边脸,只露出形状完美的下颌,以及唇角细微挑起的弧度。   但从锦宜仰视的角度看去,却能看见兜帽之下,正熠熠生辉的双眸。 第29章 吃甜汤甜沁入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总算问出了一句话。   锦宜曾悻悻地许过一个愿望:假如老天故意要让她总是让她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跟物, 那她最不想见到就是金山银山,只可惜,老天爷太过吝啬,连金沙银沙都不曾赐给她一颗,这名为“三叔公”的东西么……却几乎到处都是。   锦宜已有些糊涂, 记不得自己已经见过桓玹几次了。   但是每一次的不期而遇,就像是身体有一种自动反应, 脊背上会“嗖”地爬上一股异样, 像是所有人面对辅国大人之时那种发自心底的畏惧产生的寒, 又像是面对着实力太过悬殊的对手, 油然生出了敬而远之的冷。   不幸中的一点万幸, 该是锦宜还有一个“三叔公”的称呼可以当做救命稻草。   那句话才出口,锦宜自觉冒犯,便忙又补充:“我是说……三叔公您老人家……也出来逛街吗?”   自惭自己的口拙, 锦宜低着头,右手抬起, 暗中狠狠地拧了左手臂一把:难道又被捉了现行?上次才信誓旦旦地表示, 绝不会再惹事, 不会给郦家丢脸从而让桓家丢脸的。   但是谁能想到, 她这多年以来第一次的佳节出游,居然会跟桓辅国撞个正着?想到这里,锦宜不由怀疑……是否桓玹是个游手好闲爱好玩乐的人, 他无处不在随时随地的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所以, 她有生以来唯二的两次“离家”, 都会跟他撞见。   要知道这可是在偌大的长安,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方寸之地,就算认真要去找寻一个人都艰难,何况恰好地两次都“偶遇”。   ***   锦宜恍惚的瞬间,耳畔传来惊呼声,这一声提醒了锦宜,她来不及顾虑害怕,猛然跳起来:“对了,子邈!”   情急之下,锦宜想绕过桓玹往那前方人群骚乱处奔去,桓玹默不做声地探臂,恰好将她挡住。   锦宜被迫止步:“三叔公!”她仰头看桓玹,突然又想起方才他把自己救了出来,当即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手臂:“三叔公,我怕子邈有事!”   桓玹望着她仰头望着自己的模样,两只眼睛在夜色里仍是水盈盈地,光影摇曳,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担心,双眸仿佛有些微红。   桓玹道:“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有事。”   “真的吗?”这双明眸陡然睁大了几分,目不转睛地等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桓玹很满意,灯影下这双眼睛里全是他的影子。于是那唇角上挑的弧度略加深了几分:“我向你保证。”   锦宜虽然很想去“眼见为实”,但却也深知桓玹的能力,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若是肯应你一件事,就算随口一句,也可称作“一言九鼎”,绝不会有任何赖账嫌疑。   锦宜终于松开手,心底的担忧得到了解放,方才遇险的惊恐经历便后知后觉地爬上来。   锦宜抓了抓胸口衣襟:“哎!方才吓死我了!多亏了……”   还未说完,突然醒悟自己的口吻实在是太过亲昵,于是及时打住,重新垂手做恭敬状,同时心里开始盘算如果桓玹质问自己为何夜晚出游的话,要如何回答才显得最合适。   两个人立在拐弯的墙角,桓玹身形高挑,偌大的黑色斗篷跟夜影融为一体,同时将锦宜娇小的身影遮的严严密密,行人们从他身后穿梭不停地经过,却没有人发现就在他们身旁咫尺,有两人正在“密谈”。   ***   听不到桓玹说话,锦宜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左右逡巡:“三……”   “别叫了。”   套近乎的亲戚称呼还没叫出口,就被人无情地拍飞了回来。   锦宜受惊地重又抬头,疑心桓玹生气了,那……她是不是要抓紧机会,主动承认自己不该出来乱逛?   桓玹并没有给锦宜“痛改前非”的机会,他突然握住锦宜的手,拉着她往深巷里走去。   “三、三叔公?”锦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本想停下来,但自己的力道跟桓玹相比,简直“轻如鸿毛”,只能身不由己地加快步子,生怕慢了一步就失去了直立行走的机会,而是横在地上被他拖动了。   “辅国……大人!辅国大人!桓大人!三叔公……喂!”   忍无可忍,苦苦哀求的声调,最后变成了带着愤怒而毫无礼数的一声“喂”。   桓玹回头瞧了她一眼。   只是这淡淡地一瞥,就足以把锦宜方才积攒的怒气跟勇气都打的灰飞烟灭。   她怂包地重又低眉顺眼,声音也都没有志气地轻了几分:“您……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桓玹并没有回答,锦宜却自己发现了那个答案。   “这种味道,”鼻子掀动,像是先前附身在朱静儿身上的西施犬突然又附在锦宜身上,她仰头像是狗一样地嗅着,然后叫道,“甜梨汤!”   就在两人身侧,是一条隐蔽的狭窄街市,四五步开外的摊位上,摊主正将锅盖打开,一阵热气腾腾地白雾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酸甜交加的气息。   不必桓玹示意,锦宜的双脚有了自主意识般,带着主人飞快地来到了锅子面前。   虽然已经跟那锅子做了亲密接触,锦宜却还嫌不够一样,探头深情地凝视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锅内:“好香啊。”   嗅着空气中酸甜交加的气息,口水已经先流了出来。   背后,桓玹一声不响,只是摆了两文钱在旁边。   摊主正疑心锦宜想用“嗅觉”代替“味觉”,吃自己的气味霸王餐,见状才放心,忙快手快脚地舀了两碗甜梨汤水。   仿佛是小孩儿得了朝思暮想的贪嘴之物,锦宜感激地看着桓玹:“谢谢三叔公!”   桓玹心里哼了声:“再敢叫一声三叔公,就不给你喝了。”   这句话在心里不满地响起,却不肯从嘴里说出来。   锦宜早捧着瓷碗,匆匆吹了吹,也不顾烫,就小心地啜了口。   甜香入喉,顿时喜欢的眉开眼笑。   “就这么好喝?”桓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捧碗,吃汤水,以及那满足的甜笑,虽然他一口也没有喝,却无端已经感觉到那沁甜入心,或许,不仅是入心,还入了骨,入了魂。   “是呀,”锦宜陶醉比眯了双眼,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甜香,“小时候我最喜欢喝了。”   后来长大,又要操持家务,只在家里有闲钱富余的时候才来买一碗,但是郦家闲钱富余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少到近似于无,这甜梨粥虽然便宜,但“吝啬”如锦宜,竟也不舍得出那区区一文钱。   “虽好喝,到底是寒性,不易多喝。”桓玹说,原来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锦宜已经迫不及待地连吹带喝,几乎把一碗都吃光了。   “是是,”锦宜猛地醒悟过来,忙收敛了一脸笑,把碗放下,讪讪道:“三叔公你喝。”   桓玹端起面前的汤碗,也学锦宜的样子吹了吹,想了想,放在她的面前:“我不喜这种甜腻之物,你喝了吧……只是喝多了对身子不好,下不为例。”   锦宜的眼亮了亮:“好。”她点头如啄米地答应,举起双手恭敬地把那一碗接了过去。   这一次她学乖了,慢慢地捧在掌心里喝,大概是因为那句“下不为例”,所以格外珍惜现在的每一口。   “上次……为什么对素舸说谎?”桓玹突然问。   他忽然在这个时候问起……锦宜一愣,继而答道:“因为,您叮嘱过,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曾见过您。”   桓玹当然知道桓素舸的手腕,她若想知道真相,一定会用各种方法“威逼利诱”让人招供。   但锦宜……以目前这种“低级段数”的她,居然并没有给桓素舸得手。   “你……这么相信我?”他凝视着面前的女孩子。   这本来是个拍马屁的好时机,何况才吃了甜汤,嘴里甜滑的很,此刻说两句哄死人不偿命的话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望着桓玹沉静的眸色,就像是有一只手把那些哄人开心的话给死死地按住了。   锦宜眨了眨眼:“那三叔公为什么也没有承认?”   锦宜指的,当然是在桓府的时候桓素舸套桓玹的话,桓玹却丝毫不为所动之事。   两个人的联手,才完美地瞒天过海。   “那是因为,”桓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   像是先前喝下的甜汤,突然在心里成了形,成了一只完整的甜梨,鼓鼓涌涌地塞着锦宜的心口。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   “我、我该回去了……”莫名地,锦宜有些心慌。许是喝了太多甜汤的缘故,“子邈子远……不知怎样了,他们也会担心我。”   桓玹看着她变得讷讷的神色,脸上的笑敛了几分。   正在这会儿,一人从桓玹身后的巷子里跑了出来,他张望片刻,本是转身要往左手侧去的,突然又停下步子,看向此处。   灯火阑珊,他仿佛看到那熟悉的半面,不假思索地,林清佳叫道:“妹妹!”   锦宜原本没发现林清佳,听到声音,本能地想探头出去,谁知身子才轻微地一晃,辅国大人不动声色地举手,大手拢着锦宜的头,将她摁向自己的胸口。   猝不及防,锦宜撞在桓玹怀中,缎袍温柔地擦过她的脸颊,从他领口透出的香气也在瞬间暗沁出来。   他的左臂也早勾住她的腰,把双臂也连着抱住,锦宜觉着自己现在这个形象,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被用棉被裹住了手脚,而且还用被角搭盖住了头。   手法如此娴熟而到位,看样子辅国大人很有育婴的潜质。   这会儿,如果桓玹身后的林清佳多走几步,转过桓玹身旁来到他跟前儿,必然会发现锦宜就被这人抱在怀中。   但是……不知为何,向来谨慎入微的林清佳却并没有多走这几步。   锦宜人在桓玹怀中,一只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咦,似乎有些急促?   或许那不是桓玹的心跳,锦宜怀疑,那是她自己的。   但另一只耳朵,却又警惕而担心地听着林清佳的动静。   这一刻,锦宜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林清佳过来,还是想他赶紧走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脚步声响……越去越远。   可桓玹并没有松手的意图。   “三叔公!”锦宜忍不住叫起来,“他已经走了!”   桓玹缓缓地将她松开,锦宜急急后退两步:“我、我也该走了。”   “你还喜欢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话。   今晚上,辅国大人的行为似乎有些失当。   锦宜赌气扭开头,却又醒悟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可任性的对象,于是她又蔫蔫地低头:“林公子是我家世交之子,而且他现在都定亲了,还是三叔公您亲自当的保山……什么喜欢不喜欢,我不懂您的意思。”   桓玹似乎笑了两声:“那就是不喜欢了?”   锦宜按捺不住,抬头有些疑惑又有些愠恼地望着他。   桓玹看着她有点儿倔强的不悦表情,面上却毫无恼色,反而带着一种类似宠溺的淡淡笑意:“行了,身为长辈,我问问还不成么?” 第30章 惧噩梦噩运已过   锦宜没有办法解读桓玹这种并无恶意的笑, 平心而论辅国大人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虽然年纪偏大,又是长辈,可在灯影月色之下,如此意味深长地一笑, 竟有种惊艳绝世之美。   但锦宜不敢细看,更加不敢细想。   因为因着他这似有意似无心的一笑, 竟然让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一夜诡谲的梦境。   想到这一点, 锦宜暗自庆幸, 幸而梦境不会被人窥知, 否则的话, 她可真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了。   偷偷地瞥一眼桓玹,却又跟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 锦宜的心狠狠地一颤:总感觉桓辅国似乎有一种能窥视人心,甚至连她的“梦境”也会窥探到的神奇能力……虽然理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我该回去了, 今晚上……着实多谢三叔公。”锦宜忙将手敛在腰间, 俯身屈膝行礼。   随着这声认真的道别, 笑意在桓玹的唇角消失。   明明只是暂别而已, 却真真切切地让他几乎无坚可摧的心,泛起了真真切切地难过。   ***   两人缓步出了夹道,依旧沿着先前那窄巷往外, 巷子里并无灯光,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是被桓玹拉着, 所以完全没留意路该怎么走,但是这一次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那一团漆黑的路,锦宜不由放慢了脚步,桓玹即刻察觉,他的脚步停了停,回头扫了她一眼。   然后,桓玹探手,悄悄地握住锦宜的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力道适中,被这只手握着,似乎天涯海角也可去的,但这毕竟是男人的手。   而“三叔公”的身份,是锦宜用来“套近乎”跟“挡箭牌”的两样法宝,毕竟不是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长辈,是隔着一层的……   锦宜挣了挣,想叫他放手,但不知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滚到了嘴边,却像是嗅到了辅国大人强势的气场而害了羞怯病,无论如何不肯出来抛头露面。   这条窄巷并不长,开始跑过来的时候甚至觉着是一眨眼的事。   但是往回的路,因为被他牵着手缓步而行,对锦宜而言,却漫长的像是每一步都苍老了一岁。   ***   等尘世的喧嚣重又入耳,鞭炮声,爆竹声,欢呼声,鼓乐齐鸣,外头的人群仍沉浸在上元佳节的欢喜气氛之中,回顾方才在内巷子里吃甜汤的一幕,几乎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锦宜看一眼前方憧憧不绝的人影,又忍不住扫了一眼身旁的桓玹: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之前明明很讨厌自己,那根留给她鲜明记忆的傲慢手指君,现在却“屈尊降贵”近乎亲昵地握着她的手指,哎呀,真是玷污了。   锦宜禁不住又抽了抽手。   这一次,桓玹并没有握紧,她如愿以偿地脱了身。   桓玹并未看她,目视前方,道:“你从这里往前去,在左手侧的风云小馆里,他们应该在等着你。”   “啊?谁?”锦宜想也不想,本能地出口问,但才问完,她又懊恼地捶了自己的头一下,“我犯傻了,是子远跟子邈吗?”   桓玹笑笑:“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锦宜终于高兴起来:“好的。”她迈步往前,脚步也因而轻快起来。   “等等!”   脚步陡然刹住,她回头看桓玹:“三叔公……还有什么吩咐?”   唇角动了动,桓玹缓声道:“记住,今夜的事,不……”   还未说完,面前的人眼珠一转,然后她狡黠笑道:“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对不对?”   锦宜的笑仿佛有传染的能力,感染的桓玹忍不住也要露出笑容,但今晚上他的笑显然已经超标,简直比过去一个月笑的次数都多。   于是辅国大人矜持地收起了自己的笑:“你说的对。”   锦宜的眼中浮起一丝疑惑,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乖乖地点头:“我知道啦。”这才转身又急忙往前去了。   身后桓玹望着她如风似的离开自己的身影,垂落腰间的空空的手指一动,却又按捺地收紧。   然而锦宜走到路中央,忽然停了步子。   就在桓玹心头一紧的时候,锦宜终于缓缓回过头来。   手抓了抓胸口衣襟,锦宜望着对面的桓玹,她仿佛有话要说,可就在桓玹半是心焦半是紧张地等待她开口的时候,锦宜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她慌张地转过身,拎起裙子,拔腿直接跑了过街。   她跑的那么着急,裙摆都随之往后飘了起来,这让桓玹觉着担忧:总怕她被地上的石头绊倒,被路边的残雪滑倒,被行人撞到……等等不可预知的其他。   但真正让人忧心的也许并不是锦宜目前的安危,而是他这份日益过分的思虑之情。   或者,只有尽快地将人护在他的掌心寸步不离……才是最妥帖的解决法子。   ***   锦宜低着头,匆匆地跑进了桓玹所说的那小酒馆,进门之后,却见满座空荡荡地,连掌柜伙计都失了踪,只有靠墙的桌边儿有几个人或坐或站。   子邈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子远在他跟前,俯身正不知说什么,而在两兄弟的对面,坐着的却是林清佳,他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察觉有人进门,林清佳抬眼看来,看见锦宜的时候,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锦宜蓦地想起巷子里的那一幕,没来由心虚,于是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不跟林清佳对视。   这会儿,子邈也发现了她,立刻叫道:“姐姐!”   子远蓦地回身,见锦宜跑进来,也立刻如释重负。   子远先跑了过来,子邈慢一步,下地的时候,动作似乎有些不灵便。   锦宜早发现了,跟子远握了握手,便道:“子邈怎么了?”   子邈抢先说:“不碍事,我绊了个跟头,把膝盖蹭破了点儿皮。”   锦宜不放心,立刻要眼见为实,子远道:“姐姐别担心,真个儿没什么。”他虽解释,眼里却有些迷雾不散。   子邈知道锦宜的性子,便大方地把里裤挽起来,露出了膝头,锦宜凑近了仔细看,果然只是皮外一点儿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三姐弟对话的时候,林清佳已经站了起来,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忙碌。   直到锦宜确认了子邈无事,林清佳才开口道:“既然如此,子远你尽快带他们回府吧,我也先回去了。”   子远“啊”了声,望着林清佳,犹豫了会儿,终于道:“今晚上有劳了。”   林清佳笑的淡:“说什么见外的话。”他的目光转动,蜻蜓点水地扫了扫锦宜,又向着子邈一点头,这才迈步出了馆子。   ***   锦宜不解子远那句“有劳”,子邈拉拉她的衣袖:“姐姐你之前去哪里了?”   子远也投过来探问的目光,但子远又立即看出了锦宜似有难言之意:“方才林公子帮着找了一番……唉,看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的冷血无心,知道姐姐不见了,是真心地焦急……”   子邈毕竟年纪小,对那些人情微妙理解不深,便只一针见血地说:“焦急又怎么样,他又不能娶姐姐。”   锦宜正因为子远那句话,想起先前巷子内惊鸿一瞥,心里不禁隐隐一动。   听了子邈这一句,那“动”的前面就自觉加了“不能”两个字。   子远看看空无一人的酒馆,对锦宜道:“咱们先回去吧,家去再细说。”   三人沿街往回,子远把自己这边的情形大略向锦宜说了一遍。   原来先前子远前去抢捞子邈,怎奈人山人海,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道,子远一个人无法抗衡,挤来挤去,竟完全失去了子邈的踪迹,他着急回头找寻锦宜,却惊见锦宜被人扛着往外……   子远几乎崩溃,厉声尖叫,他奋不顾身地想要往回营救锦宜,耳畔却仿佛又隐隐听见子邈的喊叫,原来前方有人被挤倒在地……引发了骚乱。   左右为难,子远急得几乎疯了!偏他自己泥菩萨过江,自保都难,正也随波逐流,却也有个人神奇地赶了过来,牢牢地扯住他的手。   像是漂流大江里突然探出了一支救命的船浆,子远紧紧地随着那个人,终于安然无恙地也出了人群。   锦宜也听得惊心动魄,子邈接口说道:“你们都是白担心,我可是个有福之人,是有神人相助的!哥哥你跟我沾了光了!”   锦宜诧异,跟子远对视一眼,子远苦笑道:“剩下的你问他吧。”   后来,据子邈所说,他也是被人群挤得毫无办法,几次几乎踉跄跌地,然而正在危急关头,有个人冲开人群来到身旁,不由分说把他抱在怀中。   起初子邈还以为是“拍花子”的坏人,便尖叫挣扎,怎奈他一个小人儿,力道有限,那人像是捞小鸡一样,拎着他,不多时却已经离开了险境。   而就在他们脱身之后,有官兵及时赶到,将现场控制住了。   子邈得意洋洋:“说了我是有福之人吧?那个救我的人武功很高,可惜他走的快,不然我要拜他为师了。”   子远横了他一眼,不去戳破他的美梦,他对锦宜道:“我不知道这些,只想尽快找你跟子邈,正好见到林清佳经过,他知道你不见了,不由分说立刻叫家人把朱姑娘送回府,自己吩咐手下一起四处找寻……唉,既然有这份心意,早干什么来着?”   锦宜不言语,子远又道:“不过,就在林清佳去找你们的时候,那个救了我的人把我带到了那小酒馆里,子邈已经在了,他让我们在那安心等着就是了。”   子邈说道:“高人就是高人,果然没骗我们。”   他并没有觉着今夜的事是一场危机,反觉着极为刺激,此刻摩拳擦掌,很遗憾自己没有抓住时机拜师学艺,白白错过了一个成为武林高手的大好机会。   子远却又凑近锦宜,小声道:“姐姐,我怎么看着这个人……就是那天在写意楼里,指点我回家找你的那人呢?你可知道……这人是谁?姐姐这段时间里,又去了哪里?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一阵冷风吹过,锦宜缩了缩脖子。   她抬头望天,原来是飘了清雪,有几点雪落入锦宜后颈,丝丝沁冷。   ***   三人回到府内,雪松早也听说了街头上出现踩踏之事的消息,正打发底下人出去找寻,自己在厅内着急地来回踱步,见三人回来,才总算放了心。   是夜,锦宜洗漱安歇之时,已过子时,她想到这一晚上的离奇故事,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朦朦胧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入了梦乡。   梆梆梆梆,外头更鼓响了四声,正好过了四更天,冬夜最冷的时辰。   睡在外间的沈奶娘,突然听见了里头卧室传出了低低的异样声响,她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但过了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竟像是哭泣之声。   沈奶娘忙翻身下地,披了一件衣裳入内查看,掀开床帘,发现锦宜躺在床上,显然仍是在睡着,可是人却在哭,而且不是那种幽幽咽咽的哭,而逐渐有放声嚎啕之意!   沈奶娘吓了一跳,知道她必然是被梦魇住了,忙握着她的肩头:“姑娘,姑娘!醒醒!”   连叫几次,锦宜并没有听见,更加哭的身子抽搐,沈奶娘慌得无所适从,外头的小丫头也听见了,进来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奶娘顾不上回答,只是拼命摇动锦宜,眼见无法奏效,奶娘把心一横,举手在锦宜脸上“啪”地打了一巴掌!   这发狠的一巴掌,终于将梦魇给挥走了。   锦宜从梦境里醒了过来,但她人虽然醒了过来,哭声却仍没有停,她坐起身,自顾自地捂着脸,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道:“子远,子远!”   沈奶娘慌了神,忙把锦宜紧紧地搂在怀中,不住声地安抚道:“到底怎么了,不哭不哭,是做梦了,现在已经醒了,姑娘别怕,别怕!”   锦宜听见“做梦了”,哭声才戛然停住,她挂着满脸地泪,睁大双眼:“梦?……梦?!”抬袖子擦擦泪,她转头四看:“今晚上……我做梦了?”   沈奶娘道:“是是是,是做梦了!”   锦宜呆了一呆,又着急问:“那子远呢?子远……”   沈奶娘愣道:“大少爷在房里好生的安歇着呢?”   锦宜颤声:“子远的……他的腿……”   沈奶娘一头雾水。   锦宜无法忍耐,她猛然翻身下地,鞋子不穿,外头的衣裳也不披一件,拔腿往外跑了出去!   沈奶娘愣怔之下,惊心动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张皇里随便抓了一件披风,撒腿跟着狂跑出去。   那小丫头呆立片刻,害怕地追到门口,却正有个夫人房里的丫头闻声赶来,问道:“值夜的说听见这里哭闹,是怎么了?”   严冬的夜风跟霜雪将地面冻的冷硬,赤足踩在上面,冰寒直透入心底,但这超乎寻常的寒冷,却仍比不过锦宜方才梦中所见。   锦宜梦见的,正是今夜的情形。   确切地说,时间的确是这一次上元之夜,但诡异的是……发生的事却有所不同。   而且,是大有不同。 第31章 桓辅国料事如神   上元夜。   锦宜仍是随着子远跟子邈两人逛街, 也仍是遇见了林清佳……以及那热闹非凡的舞狮子。   子邈兴冲冲去看,锦宜子远紧随在后,连那人潮的拥挤跟慌乱,也都如出一辙,纤毫不差。   事情的转折在于, 锦宜在人群之中挣扎的时候,桓玹并没有出现。   这也是整个事件的可怕之处。   被那只肥腻的手摸向腰间, 锦宜惊怒回头, 那男子却仿佛看出了锦宜一个姑娘家落单, 又因她生得美貌非常, 色欲攻心便加倍肆无忌惮:“看什么看!一个姑娘家在人堆里乱挤什么?”且说着, 那手就不规矩地又游走过来。   锦宜奋力撞开那人的手,这时侯人群却越发动荡,所有人都像是被裹在了海浪里, 一个个身不由己地随着摆动,连那色鬼也顾不上非礼了, 只竭力想稳住身形, 免得被推倒在地, 这样慌乱之时, 无数双脚踩上来,下场自然是非死即伤。   这会儿现场的人,人人恐慌, 都想尽快逃离这危险之地, 所有人拼尽全力地推挤, 便引发了更大的骚动,锦宜身不由己东摇西荡,耳畔似乎听见无数人的厉声尖叫,不知是否是她的幻觉,其中仿佛还有子邈的哭喊。   锦宜心急如焚地想找到子邈子远,但放眼看去,都是一张张惊恐到变形的脸,何况这会儿她自己也是动弹不得听天由命,就算找到了子邈子远又能如何?   突然前方一阵倒退之力推来,锦宜跟身遭的人齐刷刷地往后倒去,锦宜觉着自己就像是被拍在一个盛满了泥土的木桶里,密不透风,泥土将她压的严严实实,随时都会窒息或者粉身碎骨。   就在她一团绝望的时候,有个人从身后赶来,他抱住锦宜的腰,身手利落地把她从那灭顶之灾里硬是拉扯了出来!   那个人……那个人……   就在锦宜震惊懵懂的时候,耳畔那惨厉的哭叫声更大,锦宜想起了子远子邈,挣扎着想往前去,那人却抱着她不放手,直到远离了密集的人群为止。   直到人群四散,现场就像是退潮了的沙滩,遍地狼藉……许多伤者躺在地上,有人还在惨叫,有人却已经无声无息。   其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子远躺在地上,子邈跪在他的身旁,“哥哥”的尖叫声,刺破了锦宜的耳膜,让她眼前模糊,意识几乎也模糊。   锦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拼命往前跑去,随着快速靠近,眼前的场景也越发清晰,却也因为清晰而越发的残忍。   锦宜看见,子邈发疯般哭叫着,手上跟身上都是血迹,而子远躺在地上,他的左腿已血肉模糊,扭曲成一种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角度,鲜血把地面染红一大片。   子邈因受惊过度语无伦次,后来锦宜才知道,是踩踏发生的时候,子远拼命把子邈护在怀中,自己却……   ***   郦府。   子远正在熟睡之中,房门被猛地推开,冷风伴随一道娇小的人影一起扑了进来。   子远自睡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来,正要喝问何事,借着暗淡的灯光,一眼看见跑进来的竟是只穿着单薄里衣披散头发的锦宜。   子远震惊,正要下地,锦宜却已经扑了过来,她二话不说地掀开他的被子,瞧向子远的腿上。   子远叫道:“姐姐,怎么了?你干什么……怎么不睡觉……”   锦宜伸出手来,颤抖冰冷的手指探到子远的左腿上,她有些不相信地按了按,才确信这条腿有温度还很结实,这是真的,并没有任何的残缺!   “姐姐……”子远虽然被锦宜突如其来的突兀举动弄得满面疑惑,但也看见锦宜满脸泪痕,他正要询问发生了何事,锦宜却张开手,猛地将他抱入怀中。   先前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而血腥,血腥残忍的到了锦宜万万无法承受的地步,她在那个梦中的世界之中大哭,懊悔,痛心,愤怒……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子远子邈去逛街,为什么要放任子邈去看舞狮子,为什么身为长姐,竟没有保护好两个弟弟。   她痛惜子远失去的腿,一个青春正好前途无量的少年,突然残失了一条腿,这对子远而言意味着什么,锦宜无法衡量,不能想象。   那种伤心懊恨,如此深刻而真,以至于锦宜几乎模糊了梦境跟现实,就算被沈奶娘唤醒后仍是无法自拔,必定要亲自来看一眼才能确信。   子远察觉锦宜的身体冰凉而颤抖,又被锦宜哭的心慌,忍不住鼻子一酸,也涌出眼泪。   少年忍着哭腔问:“姐姐,到底怎么啦?”   锦宜听着他的声音,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欣慰的是那毕竟是梦,并没有成为真实,酸楚的是为什么那个梦竟如此之真,简直像是老天不怀好意的捉弄跟折磨。   姐弟两人抱头痛哭的时候,沈奶娘气喘吁吁地赶到,而在沈奶娘身后,是听见消息的雪松,也披着一件外裳跑了来。   雪松进门,看见如此“惊天动地”的场景,失声叫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   这个噩梦带给锦宜的影响,并没有因为夜晚的离开而消散。   次日,锦宜一直心慌不安,一旦心跳起来,就跑去看子远,非得看他给自己表演跳台阶,跃栏杆等等灵活的运动动作才肯罢休。   子远也听锦宜透露了点她的梦境中事,子远不当一回事,只笑道:“你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子邈也听说锦宜夜晚不睡闯入子远房中大哭的事,乐不可支:“姐姐,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做噩梦惊醒呀!我都说了,我是福星,有神人相助的,怕什么呀!”   子远却因为锦宜昨晚的反常而心有余悸,如果是换了别的事,他或许会跟子邈沆瀣一气地趁机嘲笑锦宜,但……这是事关自己,一想到锦宜哭成那样是因为担心自己,子远的心里浮起一种软软的温柔。   于是他化身正义使者,伸手用力点了一下子邈的额头:“省省吧,都是你贪玩才害姐姐做噩梦,你不道歉,还得意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锦宜呆呆地看着子邈,心里琢磨他那句“我是福星,有神人相助”。   如果……如果昨晚上……没有桓玹出现的话,是不是……   现实,就真的会如她梦中的情形一样?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锦宜就周身发冷。   她当然不肯承认这个最残忍的场景会成真,但是细细推想的话,昨夜桓玹若未现身,那还当真……无法否认其发生的可能性。   门上的来福在外头走了一遭,回来跟众人说:“昨晚上鼓楼那边可惊险了,听说差一点儿踩死了人,幸而巡城的禁卫及时增添了人手疏通,赶去的也是时候,不然的话……那可就危险了,好好地大节下要出大事呢。”   因为知道家里三姐弟昨夜也出去玩耍了,所以那些可怕的话来福并没有说出口。   子邈偏听见了,探头道:“小爷就没事,因为有一位高人相助……”   子远恨他这样招摇,便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撤了回去:“高人高人,你是不是要嚷嚷的满长安都知道?”   子邈道:“你跟我沾光了知不知道?啊……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子远哈哈大笑:“行啊,快点让你的高手神人来救你呀?”   两兄弟打闹成一团。   锦宜看着这一幕,那绷紧了一整夜直到现在还不敢放松的心弦总算缓缓放松,唇角也渐露出了笑意。   她走到窗户边上,这会儿,心里有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有现世安稳的微甜,因为这一丝甜,让锦宜忽然想到了昨夜吃的那两碗甜梨。   “辅国……三叔公……”手抚在胸前,锦宜心想:“难道他真的是那个神人……可以料事如神的吗?”   ***   虽然雪松下令不许把昨晚的事私下传扬,尤其是杜绝传给郦老太太听见,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郦老太又对这些事格外敏感,到底给她知道了。   老太太无事还要生非的,何况现成的把柄送上来,当下立刻发作,命人把锦宜叫了去,先是痛斥了一顿,说她不守礼数毫无规矩,然后罚去跪祖宗牌位。   锦宜仍是一声不吭地任由老太太斥责,这一次……却是心甘情愿的。   如果早得了那个梦,她是死也不肯跟子远子邈一起出去玩耍的,如今子远没事,也许是祖宗庇佑,她也很该去跪一跪。   只是,当跪在蒲团上,眼望着面前那些林立的牌位的时候,锦宜突然想:只是晚间闯入子远房中,就被罚跪,假如昨晚自己那个梦成真呢,郦老太太……会不会剥了她的皮?   虽然没有人回答锦宜,但锦宜自己心知肚明,答案是肯定的。   眼睛盯着排位上那一个个肃穆的刻字,是不是真的有祖先神明尚未可知,但对昨夜而言,或许桓玹……就是他们的神明吧。   锦宜只跪了半个时辰,罚跪事件就在子远的求情之下不了了之了。   锦宜的膝盖有些酸,可跟梦里所见的子远的腿的惨状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子远体贴地扶着她:“慢点儿,老太太糊涂了,这也罚跪,我才去跟她发了脾气。”   锦宜心里暖暖的:“老太太疼你,你干吗跟她发脾气呢。”   子远道:“她疼我,但我也疼姐姐呀。”   突然说了这句,子远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别开脸去。   锦宜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湿,两姐弟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将回房中的时候,锦宜忽然道:“子远,下午我想出门一趟……”   “啊?姐姐想去哪里?”   锦宜忖度说道:“我想去……去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绸缎庄。”   对子远而言,就算是子邈当真成了武林高手,在他面前飞檐走壁,也无法让他如此惊愕:“姐姐要去哪里?”因为贫穷而生性悭吝的郦锦宜,在桓素舸来郦家之前,莫说是绸缎,连一件像样的新衣裳都没有的郦锦宜……要去长安城最有名的绸缎庄?   子远突然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儿升起的,又联想到锦宜昨夜的反常举动,子远本能地探手,在锦宜的额头上试温度。   锦宜推开他的手:“我想去绸缎庄,要……要很贵的那种地方。”   子远呆看了她片刻,回头叫住沈奶娘:“快,快去请大夫!姐姐疯了!”   锦宜当然没有疯,她想去长安城最有名最昂贵的绸缎庄,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或许……才有可能找到跟那人身份相称的东西。 第32章 郦小妹反手耳光   开了春, 一切都有新气象,对于长安城来说,最新的一个气象,莫过于工部里那位十年不见升迁的郦员外郎,突然间有了一丝挪动。   郦雪松从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变成了正五品的工部郎中,对于其他的官员而言, 这种只差一品的升迁, 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对雪松这样一个原本准备在员外郎的位子上松鹤延年的人来说, 意义就大为不同了。   这是一个信号, 不管是对雪松,还是对朝中的其他官员。   其实早在桓府跟郦家结亲的时候,就有许许多多有识之士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幕, 这有识之士里,顺便还夹带着一个郦锦宜。   那会儿桓府派了人来为自己家里整修房屋的时候, 锦宜就已经明智地预测到下一步父亲可能就要升官了, 事实果然如此。   跟升官一起来到的, 还有雪松越来越扩大的朋友圈子, 以及越来越密集的酒席应酬。   放在以前,雪松不过是到点儿上部里办公,歇班后甩着衣袖回家, 时间富裕的很, 可现在他身价倍增, 成了众人争相延请的当红炸子鸡,时间也变得极其宝贵,尤其是年下这段时间,每天不是在自己家里吃喝周旋,就是在别人家里周旋吃喝,力争一团和气,宾主尽欢。   而随着应酬,又衍生了新的副产品,有来有往的礼品还是其次,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厚厚的庚帖。   因为雪松眼见将是朝中新贵,偏他家里还有两个即将适婚的孩子,锦宜跟子远,所以在酒席上,同僚以及上司们,在酒酣耳热意兴飞扬的时候,会趁着几分醉意,说起孩子们的婚姻之事,并且神乎其技地变出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带在身上的庚帖,递到雪松的手里。   他们多半会说两句:“跟家里的小姐的生辰八字合一合……当然,我已经算过了,这两个孩子的八字是非常适宜的,如果结成夫妇,一定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啊。”   有时候“小姐”两个字,会自动地换成“公子”,毫无违和感。   这天,请客的人身份有些特殊,居然是户部侍郎林嘉林老爷。   雪松对林家的感觉可谓复杂,原本以为两家是做定了亲家的,可是亲家一声不响地放了自己鸽子,雪松表面当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早埋下结。   这天在林家吃酒,雪松多喝了两杯,这些日子他的酒量本也随之大长,可是这次不一样,因为心里存着一点“闷”,酒力就酝酿的格外厉害,不出意外,雪松醉了。   也不知他在林家说了什么醉言醉语,但是林侍郎却仍一如既往地体贴入微,派了林二公子把雪松护送回家。   雪松被府里的丫头扶着,入内安歇,桓素舸叫人准备醒酒之物,雪松斜靠在圈椅之上,满面酒红,嘴里说道:“你让我很失望,非常失望。”他一挣,手指摇摇晃晃,竟直接点向桓素舸。   桓素舸站在旁边,本面不改色,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旁边的嬷嬷道:“夫人,老爷喝的这样醉,都说起胡话来了。”   桓素舸不做声。雪松却听见了:“谁说胡话了,林嘉,你对我好是没的说……可清佳跟锦宜,多好的一对孩子,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你让我生气,我生气……”   他嘟囔着,胸口翻涌的难受,便俯身趴在圈椅边沿,作势欲呕。   丫鬟忙拿了痰盂过去接。   那嬷嬷皱眉,才又要说,桓素舸淡淡道:“你还站着干什么?”   嬷嬷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出去催热水。   等雪松吐过了,擦过手脸,吃了醒酒汤,人却仍没有彻底清醒的迹象,桓素舸让丫头扶他去了床上,雪松四仰八叉躺着,眼睛闭起来又张开,大约是看见了桓素舸,他叫了声:“夫人。”   桓素舸坐在床边儿,手里捏着一方浸湿了的帕子:“老爷,还难受吗?”   雪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夫人,我难受。”   桓素舸道:“那先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雪松听话地闭了眼,却又喃喃:“夫人,锦宜那孩子从小儿太苦了,跟着我没过什么好日子,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去林家享点福,没想到……失望,生气,没有良心……不过、不要他们也行,这些日子,我得了多少庚帖,连定国侯的公子都在呢……夫人,我一定要给锦宜找个比林家更好百倍的……”   桓素舸见他眼角仿佛有亮亮地东西沁了出来,便拿帕子轻轻擦拭:“知道了,老爷放心,我也在留意,已经……有了很好的人选,保证比林大公子还出色百倍呢。”   雪松听了这话,猛然睁开双眼,果然,泪已经将他的眼睛浸透,又因为被酒力煎熬,眼睛显得红,竟透出几分脆弱之意。   雪松一把攥住了桓素舸的手:“夫人,你说真的吗?”   “我哪里敢骗老爷。”桓素舸微笑,温柔的令人融化。   雪松喉头动了几动:“夫人,你真是太好了。”   桓素舸只是笑看着他,雪松望着这张年轻貌美,又温柔入骨的脸,不觉动了念想。   再加上酒力作祟,往日的分寸暂时都抛在了脑后,雪松手上用力,将桓素舸一拽,拉的她扑倒在自己身上。   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雪松翻身而起,将桓素舸压在身下,他喃喃叫道:“夫人……”眼睛里的泪迅速被升起的火焰给蒸腾干了。   此刻屋里还有伺候的丫头跟嬷嬷,丫头们早识趣地退下了,那贴身嬷嬷还有犹豫之意,正在为难,却见桓素舸捏着帕子的那只手微微一摆,嬷嬷忙也退了出去。   这一夜,雪松趁着酒兴,大为尽兴,但他本是斯文之人,突然如此,未免有些粗暴,酒力催动的时候还不知道,等天明醒来,回想昨日种种孟浪,一面因为身体得到最大快慰而满足,另一面,却又觉着有些摧残了小娇妻,她身份尊贵,又不是青楼女子,只怕会不高兴。   雪松心虚,回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桓素舸,见她散着青丝,似乎还在沉睡,修长的脖颈上,隐约有几个很明显的青紫痕迹。   雪松吓了一跳,忙捂住嘴,他知道自己过分,没想到过分到这般地步。   正在发呆,桓素舸动了动,转过身来,雪松本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然而乍见娇妻容貌,却发现比平日的矜持不同,眼波荡漾,竟似满面春色,并无任何不悦怒容。   四目相对,雪松讷讷,桓素舸却笑了笑:“老爷酒醒了?”   雪松红了脸,同时也放了心。   ***   过了清明,下了几场雨,地气越发复苏。   转眼到了上巳节,又称作女儿节,花朝节,长安风俗,不管是高门权贵家的女孩,还是小门小户里的姑娘,都会在这日里踏春出游,城郊的渭水河畔更是出游圣地,每年的上巳,都会有无数的淑女名媛,在此处赏花游玩。   又有很多富贵闲人或者风流才子等,携家带口并各种酒食,在此盘坐同赏春光,或聚集吟诗作对,热闹的非同凡响。   锦宜因为之前受了那场惊吓,此后便极少出门,这种玩乐之事自然也不感兴趣,倒是桓素舸特意提醒,让她这日也随着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既然是陪着夫人,锦宜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三月三这日,锦宜同桓素舸同车出城。   路上,桓素舸道:“往日我在家里的时候,家里的姐妹们无不盼着这日呢。”   锦宜道:“夫人也是?”   桓素舸摇头:“那会儿我是个懒怠的性情,不愿意动。”   锦宜正想她为什么今日却愿意了,桓素舸转头,将车帘子稍微掀开了一条线,她望着外头过眼风景:“不过现在,倒是有些转了性子,出来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好,沾一沾春日的风光,人兴许也精神些。”   锦宜觉着这话有理,却又隐隐觉着这并不是桓素舸的本意。   路上有许多车辆,也同他们一样正赶往城郊,隐隐地还有女孩子欢快地笑声从车子里飞出来。   桓素舸放下车帘,回头笑看锦宜:“对了,今儿大概会碰见那府里的人。”   马车在渭水河畔停了下来,还未下车,就听见笑声连绵起伏,莺声燕语,比山林里的鸟雀更热闹百倍。   锦宜下车,抬头看时,被眼前这繁盛景象惊的呆了呆,却见前方林子里,人影闪烁,各种鲜亮颜色的裙摆摇曳其中,竟果然是无数的男男女女,老幼皆有,在此嬉戏玩耍。   桓素舸下车,锦宜忙来扶着,桓素舸握着她的手,放眼看了会儿,道:“咱们去那里。”   身后的丫鬟使女们,拿着各色器具,随两人行走片刻,就在一棵桃林之下,铺了毯子,摆放点心,又架起放风炉,烧水泡茶。   锦宜同桓素舸坐了,她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讲究做派,而周围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似也有些指指点点观望之意,锦宜头一次露天席地,未免局促,可见桓素舸意态悠闲,就仿佛在此地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只能也跟着尽量适应。   两人吃了杯茶,桓素舸见她东张西望,便道:“既然出来了,没有干坐着的道理,你去走一走吧。”   锦宜知道她一言一行都有深意,不敢拒绝,领命起身。   沈奶娘跟一个丫头随着锦宜走开一段路,锦宜心头一动,人往桃树底下走了两步,借着花枝的掩映,回头看桓素舸。   却见她坐在毯子上,正若有所思地仰头望着满树桃花……锦宜放下花枝,转身正要迈步,不防备从树后跑出一个女子,边跑边笑,猛地就撞在锦宜身上。   锦宜后退一步,几乎被撞翻在地,多亏沈奶娘从后扶住了。女子止步,嗔怪说:“你怎么不看路?”   身后的丫头道:“明明是你没看路。”   锦宜定睛一看,诧异的几乎叫出来,原来这跑出来的少女,竟然是上元节见过一面的吏部尚书之女朱静儿。   朱静儿也认出了锦宜:“啊,是你呀。”   锦宜行了个礼:“朱姑娘好。”   朱静儿瞪着锦宜,突然二话不说,举手就打了过来,锦宜毫无防备,“啪”地一声,脸上吃了一记。   锦宜平白吃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愣住了。   沈奶娘又惊又是心疼,叫道:“你干什么?”   朱静儿叉腰怒视锦宜道:“不要脸,明知道林哥哥跟我定亲了,你干吗还跟他酒楼私会?”   锦宜的脸上火辣辣地,本来非常恼怒,猛地听了这句,几乎停了呼吸。   朱静儿见她不言语,以为说中了,越发道:“你要是还想抢走林哥哥,这可是不能的,他只喜欢我,我可警告你……”   这会儿,树后也跑出一个女子,见状迟疑地不敢靠前。   而周围很多玩耍的女孩子也发现了这里的争执,顿时围了过来,或近或远地看热闹。   锦宜定了定神,心在狂跳,她看着面前的朱静儿,突然一扬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了对方的脸上。   朱静儿打出娘胎也没有吃过这样的亏,锦宜这一下子又用了些力道,朱姑娘往旁边一个趔趄,幸亏她身后的女孩子赶过来,及时扶着她稳住身形。   朱静儿抬头,无法置信:“你、你敢打我?”   锦宜道:“你先动手的,我这一下不过是还给你。”   朱静儿尖叫一声:“你不要脸,勾引林哥哥,还敢打我!”   锦宜冷笑:“一个大家子的姑娘,张口勾引闭口勾引,我都替你害臊。”   朱静儿道:“你做得出,还怪人说?”   锦宜道:“我不怪人说,只是恨人胡说八道!是谁告诉你那些混账话,你找谁问明白,问他们为何要造谣生事!”   朱静儿本理直气壮,又先给了锦宜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对方并没有给自己的气焰压倒,反这么快就给了自己一个回马枪。   她呆了呆,果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会儿众目睽睽,大家都在指点议论。   锦宜哼了声,对沈奶娘道:“我们走!”鼻孔朝天,迈步从朱静儿身旁走开。   锦宜趾高气扬地走开了,身后才响起议论的声音,有人道:“哎呀,那就是郦家的女孩子?果然跟传言一模一样……真是凶悍,尚书小姐也敢打……”   “那当然啦,谁让郦家跟桓府是亲戚呢,别说尚书小姐,就是公主也……”   锦宜身后,沈奶娘目瞪口呆之余:“姑娘……你……”   锦宜索性道:“让他们说去,反正我的名声本已经是那样了,何必再忍气吞声地吃亏。”   沈奶娘笑:“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觉着姑娘你方才那一下子,打的好!什么‘私会’‘勾引’,真难听,胡说八道!”   锦宜不答。   手因为才打过人,有些火辣辣地热疼,还略微发抖。   直到现在锦宜才隐约后悔当初写意楼的冲动莽撞,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时间倒回,只怕她仍是得当面见一见林清佳的。   可朱静儿是从哪得来的消息,既然连她都知晓了,保不准整个长安的人都也风闻了。   锦宜已习惯了自己在各种流言蜚语中被魔化的面目全非,何况就算没有酒楼的事,不还有太子转述的“青梅竹马嘿嘿嘿”吗?以朱静儿的脾气,迟早是要发作一次的。   所以此刻锦宜忧虑的不是自己,而是桓玹。   桓玹一再叮嘱,让她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日曾见过他,但既然这件事仍透了出去,那桓玹现身的事,会不会也被人知晓了?   锦宜心神不宁之时,在不远处的桃树之后,有两个人对面而立,其中一个说道:“若不是亲眼所见,真让人难以相信,这小丫头……还是挺厉害的嘛,她好像受惊了,你要不要去安抚安抚?” 第33章 应亲事三爷如愿   这人才说罢, 旁边那位道:“殿下说笑了。”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太子殿下李长乐,另一位则是林清佳。   李长乐道:“我可没有说笑,都传你跟郦姑娘藕断丝连呢,还说郦姑娘至为深情, 不惜酒楼相会……今儿给朱姑娘这么一闹,只怕芳心难过。”   林清佳微笑道:“我们家跟郦家因是世交, 跟妹妹感情很好, 只不过被有心人歪曲了事实而已。”   “那酒楼一事, 也是歪曲?”   “现在又不是那种不开化的世道, 男女同席又有何稀奇, 那夜上元节,我还陪了朱小姐出游呢,怎不见有人传我跟她的种种不堪?无非是觉着郦家软弱可欺而已, 拜高踩低,不过如此。”   林清佳面不改色说罢, 李长乐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的好。我也觉着锦宜是个难得的真性情的好女子, 却给传的那样混世女魔王般, 不过今儿看她的做派, 也并不是个真软弱的,敢情是外柔内刚呢。”   李长乐笑得欢喜,林清佳瞥他一眼:“殿下对妹妹的看法似乎不错。”   李长乐并不讳言, 直接便说:“当然, 我喜欢锦宜。”   林清佳微怔:“是吗?那……殿下难道……”   李长乐道:“难道怎么样?娶她么?”他整了整衣襟, 叹气道:“我可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锦宜也很合我的脾气,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好像没有这个艳福。”   “殿下为何这样说?”林清佳正色起来,满眼疑惑,“若殿下求娶,应该……不成问题。”   “问题可大着呢,”李长乐悠悠地叹了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呢,我近来听宫里头的人私下里说,父皇有意给我指派太子妃了,你猜猜看,花落谁家?”   林清佳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我如何猜得到,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极细微的一声轻哼,李长乐又笑起来:“这么简单你也猜不到,天底下能配得上皇族的,还有谁家的姑娘?不不不……也许我该说,能跟这家姑娘相配,才是皇族的荣幸。”   林清佳已经明白,他诧异地微睁双眸:“桓府?”   ***   “是啊,”太子殿下点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不是有些可笑?”   林清佳问道:“这是为何?”   李长乐道:“当年本来是定的桓素舸,结果……人家瞧不上我,非要嫁给名不见经传的郦大人,你可知道那一段时候,多少人背地里笑我,说我连一个微末小官都比不上,甚至还有人传我马上就要被废了……”   林清佳心头一凛:“殿下哪里听说这些话的,我竟不知道。”   李长乐道:“你哪里是不知道,你不肯跟我说而已,然而你放心,这流言蜚语的稀奇古怪我早领教过了,比如郦锦宜,多少传她忤逆不孝歹毒恶俗的,照我看,不过是个可爱的小猫……对了,你信过没有?”   这太子殿下真正随心所欲,想到哪里是哪里,林清佳问道:“信什么?”   “有关郦锦宜那些传言呀?”   “我?”林清佳一笑,目光转动,找寻前方那道身影:“我当然不信了。”   “也是,你们是青梅竹马……哦不,是世交。当然该了解她的为人了。”李长乐随着他看去,却见锦宜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仿佛在发呆,李长乐又转头,想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但重重叠叠地花树掩映,竟无从找寻,他道:“那你觉着,一向风评最佳的桓素舸是什么样的人?她……是名不副实呢?还是真正是个圣人?”   林清佳眉峰一动:“我怎么好随意点评郦夫人。”   李长乐笑道:“你的嘴可真紧,唉,桓家一个女孩儿不肯嫁我,另一个却要嫁给我,不知道这次那些背地嚼舌的人会说我什么……肯定的是这次不会废太子了,那么……会不会是立刻登……”   李长乐还没说出口,林清佳重重咳嗽了声:“殿下,谨言慎行。”   太子殿下瞥他一眼:“怕什么?我说的是登仙,又不是登基。”   林清佳啼笑皆非,李长乐却又左顾右盼:“跟你没趣,我还是找锦宜说话去吧。你既然不肯,少不得我去安抚安抚她,这个小可怜儿,又没了情郎,又挨了打,跟我一样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正好同病相怜。”   林清佳本要叫住他,可眼前突然出现在上元那夜,窄巷内的惊鸿一瞥,那个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身影……那时候他确信自己看见了锦宜,可是仅仅是一个背影,却让他心生警惕,不能再近前一步,后来越想越是后怕,若是当时他的反应慢一点,后果……   这瞬间,太子殿下已经摆出了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向着锦宜身后走去。   林清佳定睛看去,却见李长乐果然促狭,他蹑手蹑脚,悄然靠近锦宜,然后才出声,竟把锦宜吓得跳了起来。   林清佳正在为李长乐的顽劣而无奈苦笑,但看着锦宜瞬间流露的惊慌恐惧神色,又竟有些心疼。   ***   太子殿下的不期而至,打断了锦宜的沉思。   此处人多眼杂,太子又不是个以常理测度之人,锦宜怕相处太久更招致非议,便欲辞别返回。   不料李长乐主动要送她回去,锦宜一再推辞,太子殿下像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推辞并不领受。   这一路走来,吸引了无数或惊愕或妒恨的目光,才跟朱静儿闹了那一场,如今又跟太子并肩而行,今日渭水河畔最出风头的,莫过于她郦锦宜了。   李长乐送了锦宜回到桃树下,桓素舸正握着一杯茶出神,原来方才有几片花瓣落下,其中一片就落在她的杯子里。丫鬟想给她换一杯,却被她拒绝了。   见了太子来到,桓素舸放下杯子,起身见礼,李长乐笑道:“郦夫人免礼,今日好兴致。”   桓素舸道:“殿下也是雅兴不浅。”   李长乐道:“虽有雅兴,可回去了只怕又要得太傅一番训斥。”   桓素舸微笑:“责之深爱之切,那也是辅国大人为了太子好。”   两人说话的当儿,锦宜在旁边看着,总觉得李长乐跟桓素舸两个格外相衬,尤其是太子殿下的戏瘾没有发作,郎才女貌,浑然天成,应该……比跟自己父亲站在一起登对多了。   回城的路上,桓素舸道:“怎么听说朱家的丫头找你的晦气了?”   锦宜道:“一点误会,没什么的。”   桓素舸不看锦宜,望着窗外道:“你还想瞒着我?”   “瞒着……什么?”   桓素舸回头:“你在写意楼上私会林公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闹得那样,锦宜早有预料桓素舸会知晓,也许……早在今日闹起来之前,桓素舸已经风闻了,但她却一直都不露声色。   锦宜屈膝跪起,低头请罪:“请您见谅,我只是……我那时候只一心想问问清楚,所以才擅自跟他见面,其实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   桓素舸静静地等她说完,才道:“你想见他,为什么非要偷跑出去,你只要跟我说一声,难道我不会体恤你?我自有法子请他到府里,让你光明正大地跟他见面,现在,明明是简单的一件事,却闹得这样不堪。”   这话说的动听,细想却没什么可行性。   但如果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或许可以把心事倾诉一二,但桓素舸是继母,而且是个出身大家的身份矜贵的千金小姐,谁知道她的脾气如何,贸然给她说这些,若她觉着儿女怀有私情乃大逆不道,岂非自寻死路。   但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锦宜垂头:“您说的是,是我错了。”   桓素舸看了她片刻,却没有再追究的意思,只叹口气道:“罢了,事已至此,家里的人我已经约束过了,不许他们透半个字给老太太知道,你自个儿也警醒些。”   锦宜很意外,半晌才道:“是,多谢夫人。”   桓素舸笑了笑,过了片刻,马车将进城的时候,桓素舸道:“听你父亲说,你的生日正是端午节,也正是行笄礼的时候了,我会请几位夫人来帮你行礼。等行完了礼,就可以正式议亲了。”   锦宜的心一跳,以前她因为惦记着林清佳,一想起自己过了年就及笄了,心里只觉着甜蜜,现在林清佳落了空……一提起这个,心里只剩下了空落落的凉,并没有什么指望似的。   锦宜乖乖地低头答应:“是,全凭夫人做主。”   ***   锦宜的生日在雪松的生日之后,父女两个相差半个月而已,又要准备雪松的生日,还要兼顾锦宜的笄礼,所以这段日子,桓素舸相当的忙碌,幸而她是个心有丘壑的,身边的能人又多,是以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绰绰有余。   只除了一件事,有些打乱了桓素舸的计划。   那就是太子殿下的亲事,终于定了下来,对方正是桓府里四爷之女,比锦宜小两岁的女孩子。   雪松寿辰之前,他那些新旧知交们便开始纷纷地往郦家运送贺礼,其中不乏许多珍奇古玩,珠宝金器等,随便哪一件,都能顶的上雪松一年的俸禄。   雪松不知如何处置,一概都交给桓素舸料理,横竖自己这位贤内助无所不能,比他强上百倍。   雪松做寿正日,宾客们如期而至,这一次,锦宜可以悠闲地坐在后花园的栏杆上嗑瓜子看热闹,不用再事事亲自周旋,急得眼冒金星了。   那只肥猫拱到她的身旁,在她手上嗅了嗅,便眯起眼睛安稳地睡了起来。自从桓素舸下嫁后,这肥猫就在雪松面前失了宠,以前都可以在雪松腿上身上变幻各种姿态的睡,现在,因为桓素舸不喜欢这种品种不纯的猫,……也许她天生不喜欢这种动物,所以猫儿也无法再亲近雪松了,它对郦老太太又不感兴趣,只能在锦宜,子远子邈身边讨些安慰。   锦宜摸了摸这猫的毛儿,发现猫的毛油光水滑,可见猫儿虽然失宠,但伙食却反而得到了保证,不是以前那种动辄就毛发干枯的模样了。   一人一猫正在消遣,子邈在外头看饱了热闹,飞跑进来跟锦宜报告情况:“姐姐,那个跟林清佳定亲的朱尚书也来了……哈哈,猪上树。”   锦宜想到上次在渭水河畔跟朱静儿对掴一幕,心想朱尚书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但就算兴师问罪,应该是在那时事发之后,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尚书大人不会如此行动迟缓的。   于是锦宜放了心。子邈却又说道:“我听说今儿三爷也会来。”   锦宜吐着瓜子皮问:“哪个三爷?”   子邈道:“姐姐你真的傻了么?就是咱们三叔公,辅国大人呀。”   锦宜一骨碌坐直了,把猫儿也惊了一跳,锦宜问道:“我没听夫人说起过呀?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有可靠线报。”子邈笑的奇异,在锦宜看来,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邪恶感……   突然她醒悟,指着子邈叫道:“你怎么跟小八爷……”   子邈一呆:“你怎么知道?”   锦宜本要指责他笑的跟八纪一个熊样,突然听他不打自招,就把后半句换成了:“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子邈在外读书,八纪也被桓玹发配去学堂,八纪心眼多,但凡得了一点空儿,就跑出来找子邈,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极熟络了。子邈当然也“近墨者黑”,有了八纪的些许风范。   锦宜确认了这情报可靠后,把剩下的瓜子向子邈手中一塞:“给你吃。”她跳起身,撇下一人一猫去了,子邈叫了两声,她只不答应,子邈歪头看着,见锦宜是往她自己的卧房而去。   ***   午后。   有部分宾客已经告退,但前厅还有酒席未散,雪松仍在周旋。   此时此刻,那位最尊贵的客人,却正在郦府的后宅。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桓玹问。   “是,”桓素舸垂首回答,“我先前为锦宜选中的夫婿,正是太子殿下,本来想在她及笄之后就跟三叔提的。”   “那可真是可惜了,”桓玹道,“殿下的亲事才定下来。你大概要为她另外选人了。”   “三叔,”桓素舸蹙眉看向桓玹,“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比太子更合适锦宜的?且我已经跟锦宜透过风了,现在……让我情何以堪。”   桓玹起身,道:“我该走了。”   桓素舸道:“三叔是不想成全吗?”   “你叫我怎么成全?难道……让陛下放弃这门亲事?”   “别人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三叔请求陛下……”   “素舸!”桓玹的声音泛冷。   桓素舸却仍然请求般的望着桓玹,眼见后者不为所动,桓素舸想了想:“那好吧,我不为难三叔了,既然……做不成太子妃,那么,进东宫做个妾,总不为难吧?”   桓玹喉头动了动:“妾?”   “难道三叔觉着……锦宜不配当太子妃,连个妾也不配?总不至于吧。”   桓玹仿佛被她气的无语,顿了顿:“除了太子,满朝里的皇亲大臣,公侯伯爵,随便你挑。”   “随便我挑?”桓素舸重复了一句,“但谁能跟太子一样称得上世间无双?”   “我不管。”桓玹说着,拔腿要走。   身后,桓素舸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那……是三叔你呢?”   桓玹的脚步缓缓刹住,他没有出声,背影也是沉默而肃然。   顷刻,他才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三叔来当锦宜的那个天下无双。”   又过了会儿,桓玹道:“素舸。”他仍旧没有转身。   “是。”桓素舸望着他的后背,轻声回答。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我身上的。”   眼睛眨了眨,桓素舸道:“三叔方才说了,满朝文武随便我挑,我又答应了锦宜给她一个天下无双的郎君,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三叔最合适,也只有您,才不输给太子了……不知道您觉着呢?”   “我觉着?”桓玹念了声,道:“你究竟是在跟我商议,还是……就像上次你要嫁给郦雪松一样?”   “我实在觉着这是一门好亲事,锦宜那样难得的……”   “你相信你自个儿说的话吗?”   “为什么不?”   “那我的答案也是不。”   桓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桓素舸道:“如果是我求您呢?”   “你求我?”桓玹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扇,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几乎扣碎了那坚硬的红木,“那你可要想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沉默。   就在桓玹想要开门的那一刻,桓素舸道:“我已经想好了。请三叔成全。”   才开了一条缝的门扇,重重地又合上了。   可就在这瞬间,桓素舸心头一空,似乎……有一种惶惑的感觉在心底迅速地蔓延,她本能地想反悔,但同时又坚定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桓玹终于回过身来。   桓素舸急忙在脸上浮出一个笑。   桓玹的脸色很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怒。   他向着桓素舸走近,每多近一步,桓素舸都有一种自己将站立不稳的感觉。   终于,在两人一步之遥的时候,桓玹止步。   他俯视着桓素舸,脸上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探究。   桓素舸竟觉呼吸不稳,她向来引以为傲的笑容也有些破碎的痕迹:“怎么了,三叔……难道不答应?”   桓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有些奇怪地问:“舸儿,你现在真的快活吗?”   心狠狠地一抽,桓素舸条件反射般回答:“正如您所见,我很好。”   桓玹道:“自从上次……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桓玹深看她的双眼:“你,到底是不是因为当年……你父亲的死,一直在怨念我?”   桓素舸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血色也在瞬间抽离,她的双唇紧闭,仿佛怕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字会逃逸出来。   桓玹目不转视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然后他倒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他开门走了出去,转身右拐,面色仍然肃然冷漠地骇人,门外的侍女丫鬟们噤若寒蝉,齐齐地低头不敢直视。   直到桓玹穿过了月门,那原本冷酷淡漠的双眼里,才突然地燃起了一星火光。   他想大笑,也终于不必苦忍,便仰头笑了两声,幸而左右无人。   忽然桓玹止步,又把那一抹火色敛了起来,原来他看见前方八纪低着头走了过来,且走且不知嘀咕什么。   桓玹咳嗽了声,八纪一惊,猛抬头见是他,急站直了:“三叔!”   桓玹瞧见他手中拿着的,竟是一块儿看着眼熟的缎帕……八纪因是有前科的,瞧见他的眼神,忙把帕子举高:“这次不是骗的,是我方才过来,正看见那丫头、咳,我是说郦姑娘她,像是被鬼追一样跑的飞快,还撞了我一下,不小心就掉了这块帕子出来……我才捡了的!” 第34章 对手戏情潮涌动   八纪慌忙地辩解, 想到上次被惩罚的经历,生怕桓玹误会自己又抢骗了锦宜的东西。   于是忙把手中提着的帕子献上,简直要赌咒发誓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桓玹伸手接了过来,他垂眸打量手中的帕子。   这一次,不是那种低廉的用了很久的棉布手帕, 而是一方丝光水滑又绵密厚重的上好素缎,角上绣着的也并不是之前看管了的什么梅花杏花, 竟是一株极为雅致的兰草。   兰叶薇蕤, 兰花数点, 栩栩如生, 巧夺天工, 虽是刺绣功夫,却比描画出来的更加逼真,且嫩绿跟浅黄的颜色搭配, 说不出的清新可人。   “她……往哪里去了?”桓玹突然问。   八纪正担心桓玹要叱问自己,闻言忙回头指了指身后:“那边……”   桓玹拔腿要走, 同时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不要乱跑。”   八纪恭敬地对着他的背影说“是”, 等桓玹出了月洞门, 八纪才算松了口气, 拍拍胸口叹:“吓死我了。”   忽然八纪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帕子瞧着很贵,不像是那丫头的风格,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三叔把帕子拿了去, 又是想做什么?”   按照八纪的性子, 这会儿只怕要偷偷地跟着桓玹去一查究竟, 但上次已自作聪明了一次,这一回却不敢再造次了。   他正在原地发呆,子邈找了来:“你怎么跑了出来?我才见完了客人。”   家里请客,雪松准备的话题谈无可谈的时候,照例会叫子远子邈出来见客以拖延时间,方才八纪就是不耐烦等才先跑了出来。   八纪问:“你从哪里来?”   子邈道:“从前厅啊。”   八纪故意说:“你没看见你姐姐吗?”   “没有,她在后院。”   “我刚才遇见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她跑的那么快,还差点把我撞倒了呢。”   事关锦宜,子邈担心地瞪大双眼:“发生什么事了?”   八纪满面无辜:“我正疑惑呢!”   被八纪如此一挑拨,子邈担忧心起,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我去看看。”   机不可失,八纪道:“我跟你一块儿。”   子邈哪里会想到八纪肚子里装的什么,两个小的就拐角往后院锦宜的住所而去。   他们两人过了月门,踱过廊道,又绕过戒规厅,从侧角门穿院门,不料才一露头,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姿势似乎有些……   子邈几乎惊呼起来,八纪眼疾手快,捂着他的嘴,把他往后拉了出去。   ***   且说桓玹沿路而行,他当然是去找锦宜的。   虽然八纪语焉不详,但桓玹心里仍有个隐隐地忧虑——锦宜跑出来的方向似乎跟自己一致,又像是受了惊吓,她在自己的家中,又能受什么惊吓?除非……   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慢慢地结了一层霜。   他当然是如愿以偿了,但如果以这种方式给她知道,却并不像是好事。   桓玹大步流星,才过院门,一抬头,却见前方的池子旁边,锦宜俯着身子,头脸似乎都在冰冷的池水里!   锦宜正全心全意地在池子里练习憋气,手臂一紧。   那人微微用力,便将锦宜拉了起来!   锦宜踉跄起身,头脸上的水滴滴答答,又甩了那人一身。   她仓促地转头看,一看之下,就不仅只是头脸浸没冰水中了,仿佛刚才是整个人跳进了池水。   “你干什么?”桓玹皱眉。   锦宜呆了呆,对上他冷若寒星的双眼,蓦地想起方才无意中“偷听”到的话,舌头僵硬地探动:“我……”又忙抬了抬手臂,示意他松手。   桓玹察觉她神情里透着恐惧跟畏缩,便慢慢松了手:“你……”他才说了一个字,举手入怀,似要拿什么东西。   锦宜却趁机急忙后退,她一心要离他远点儿,却忘了自己人在池边,再往后退,就只能潜水逃走了。   果不其然,腿在池子边上一撞,身子便往后晃去。   眼见就要跟池鱼作伴,桓玹不慌不忙地探手在她腰间一勾,及时把人救了回来。   锦宜往前一扑,结结实实扑倒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子,头脸上湿淋淋的水,把桓玹胸前也湿了一大片。   锦宜却只想大声尖叫: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弄巧成拙,雪上加霜。   她的反应,不像是跟桓玹这个人做了亲密接触,反像是一下子扑倒在一棵荆棘横生的树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尖刺之类把她扎的体无完肤,所以才会惊愕恐惧到如此地步。   她几乎是狼狈地快速往旁边挪开。   桓玹不得不喝止了她:“别动!”   锦宜立在原地,瑟瑟发抖,因为才泡过水,在午后泛着淡金的阳光之下,脸色透出一种仿佛透明的脆白。   桓玹的手往前一探:“擦一擦。”   锦宜低头看时,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方手帕……原来他方才伸手入怀是掏此物。   但奇异的是,锦宜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作品,而且是失踪了很久的那个。   “这是……”她的注意力有所转移。   桓玹扫了眼:“这……是上次八纪抢了你的,回去后我……罚了他。”   这个解释,倒也完美。   只除了一点,八纪抢走的帕子,怎么在他身上贴胸不离?   桓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本来一直想让他还给你,不过,是我没教好他,所以想亲自还给你……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其实以锦宜现在的状态,并没有细致到可以想到先前那个漏洞,可听了桓玹的解释却似乎也合情合理。   “是,这其实没什么,”锦宜抬手接了过来,惊魂未定地擦拭头脸。   “你方才做什么呢,不冷?”桓玹问。   “我……”锦宜把那句“清醒清醒”咽下:“不、不……冷。”牙关打颤,手也抖个不停。   桓玹看着她抖的像是落了水的小猫,湿淋淋地似乎都站不稳了,偏偏却还强作无事。   “自讨苦吃。”他忍无可忍,将她手里的帕子拿了回来,仔细地给锦宜把额头,脸颊,以及下颌上不停往领口滑入的水滴擦拭干净。   这一招有一种神奇的附加效果,辅国大人的手所到之处,仿佛在点火,刷刷刷……引得底下的肌肤开始无声地起火,肌肤的雪白底下,也开始泛起淡淡地绯红。   “三叔公!”锦宜惊骇地发现热气从自己的脸上冒了出来,肉眼可见,她无地自容地叫:“我自己来就行了。”   桓玹却留意到她鬓边一缕发丝被水湿透,沿着脸颊往下,从领口滑进了衣裳里侧。   他不禁暗自有些羡慕。   ***   定了定神,桓玹问道:“你方才,跑什么?”   锦宜迟疑,不回答。   桓玹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神情变化,缓声道:“方才,素舸跟我在屋里谈话……”   锦宜果然心虚,脚下一挪,似是退缩之态。   桓玹立刻问:“你都听见了?”   “没有!”锦宜矢口否认,可迎着桓玹洞察秋毫的目光,她又懊悔地低下头,“我、我……听见了……”   桓玹虽看着面不改色,可心跳却俨然已经加速,他才要张口,忽然又觉着不太对。   于是他补充问:“你都听见了什么?”   尴尬,这简直是个至为尴尬的时刻,但偏偏没有办法逃开。   锦宜把心一横,终于说道:“夫人她……她那是赌气的话,并不是当真的!”   “嗯?”他的眸色悄然变幻。   “其实我并没就奢望嫁给太子,”锦宜鼓足勇气,抬头对上桓玹的眼神,两颊也随之更红,“至于、至于……三叔公,那当然也更是不可能的。”   “哦……”   桓玹模棱两可地应了声,心里大约已经确信:这孩子并没有听完他跟桓素舸的所有谈话。   果然,锦宜又道:“还是三叔公您老人家英明,并没有随着夫人胡闹……不不,我不是说夫人胡闹,夫人对我很好,她只是太为我着想了所以才……才着急之下开了玩笑。”   “你说我英明,是因为我没有答应?”因为笃定,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那当然!”锦宜点头。   “那如果……我答应了呢?”桓玹问。   “啊?”锦宜呆怔。   正如桓玹所料,锦宜并没有听完他跟桓素舸的话。   从子邈口中得知桓玹会来后,锦宜忙回房取了东西想趁机送给桓玹,吃了午饭后,她听说夫人请了辅国详谈,便兴高采烈地想来找个空子碰头。   谁知,却在门外听见桓素舸质问太子之事。   当听说要把自己送进东宫为妾,锦宜已面红耳赤万分窘迫,谁知这窘羞才惊鸿一现,就立刻被此后的话给打的枝叶不存。   ——“我是说,三叔来当锦宜那个天下无双。”   这已经不是区区“窘羞”所能形容的了。   三魂七魄都从呼吸里飘了出来,又随着呼吸的停止而烟消云散。   锦宜身不由己地,几乎连桓玹同桓素舸又说了什么都没听清,直到——   “我实在觉着这是一门好亲事,锦宜……”   “我的答案是……不。”   桓玹的这句话,像是救了灵魂出窍的锦宜,她发现自己的四肢终于可以动弹,于是急急忙忙,转身逃离。   ***   可虽然桓玹否认了,但带给锦宜的震惊却是无以伦比的。   正像是桓玹问桓素舸为何会起这样念头的时候,锦宜心里认为小夫人仿佛……是疯了,神智失常。   难道,是因为觉着自己无法嫁给太子,所以迁怒给了桓玹,一时口没遮拦吗?   此刻,听桓玹如此问,锦宜摇头如拨浪鼓:“不!这当然不可以,别的不提,您可是三叔公,如果……是那样,我该称呼您什么呀?”   她越想越觉着惊骇,因为太过骇然,惊极反傻傻地笑了起来。   桓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不知为何,虽然亲耳听见了他的拒绝,锦宜仍是被他这种眼神看的心慌。   有几只冬日的麻雀下来找水喝,就在两人身后的池子上跳来跳去。   这院子不算很大,墙角数点梅开,不时地有些冷香飘过。   那香气也荡入心底,桓玹道:“我,该走了。”   锦宜忽然叫道:“三叔公!”   桓玹复又回身,锦宜握了握手中的帕子,下定决心般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去找你的……”   “嗯?”   “我……”锦宜深吸一口气,“上次上元的时候,多亏了您,所以我、我想送……”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入袖子里。   摸来摸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但两边的袖子都找遍了,甚至胸口,裙角也都翻遍,锦宜仍是没成功地把那东西找出来。   桓玹负手在旁瞧着她动作,不动声色:“你想送我东西?”   “是,是啊,但是……找不到了,”锦宜几乎急出了汗,“哪儿去了?”   她跑到池子边探头,池水清澈,并不见有东西藏在里头。   桓玹看着她纤纤的背影,问:“是什么东西?”   “是一方手帕,”锦宜头也不回地回答,同时把怀疑的目光瞪向那无辜路过喝水的麻雀。   “怎么会想到送我手帕?”   “上次……把您的那块帕子给毁了,所以……”   锦宜找不到,急得跳脚:“啊,哪里去了?!”   “不打紧,手帕而已,丢就丢了,我还有很多。”桓玹云淡风轻。   “不是,”锦宜满面懊恼,不依不饶地叫道,“这个很贵的!我还绣了很久!”   如果锦宜在这时候仔细看桓玹,就会发现这个看似云淡风轻漠不关心的辅国大人,双眸却灼热的怕人。   只可惜她正在为自己人生之中第一件昂贵之物的丢失而肉疼心疼,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一定是方才在路上……”锦宜找到了线索,拔腿要往回跑。   手腕被桓玹握住。   “你看看,是不是这块儿?”   辅国大人好整以暇,负在身后的左手探出,一方流水般顺滑的帕子从他掌心展落,随着微风摇曳,上头栩栩如生的兰草,仿佛正在自在地随风起舞。   “就是这个!”锦宜又惊又喜,似天光乍现:“怎么在你手里!”   “是我的,自然就在我手里。”桓玹回答。   锦宜只顾为这种失而复得狂喜,完全没听出这话中的一语双关,她立刻拍马道:“您老人家说的是。”   “老……”桓玹蹙眉,“我很老么?”   “不不不,”锦宜双手交握,仰头表忠心,“这是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桓玹不置可否地一笑,锦宜忐忑地又问:“三叔公,您还喜欢吗?”   “喜欢,”他的目光仍是缱绻地在她身上徘徊,“喜欢的很。”   桓玹的回答让锦宜心安。   要知道,在绣帕子以及帕子完工后,锦宜暗中设想了不知多少次,——桓玹一脸嫌弃,而那手指君傲慢地挑起手帕,鄙夷地扔在地上,并伴随有“这种东西也出来献丑”之类的台词。   现在这样的场景,也许是皆大欢喜。   她讪讪道:“总之,您不嫌弃就好。”   桓玹唇角一挑:他喜欢这手帕,因为钟情亲手绣这帕子给自己的人,也得意于她的这份心意。   但他现在最想要的不是帕子,而是……   锦宜明澈的双眸在眼前忽闪,淡淡地香气在他鼻端跟心底萦绕撩拨,如果再留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做什么不可原谅的蠢事。   于是桓玹只点了点头,将帕子收起来。   他负手转身。   才走几步,桓玹回首:“称呼……总会知道的。”   锦宜眨眨眼:“什么?”   直到桓玹离开,锦宜仍未参透这句话的意思。 第35章 何德何能王妃避让   子邈要疯了, 八纪也在即将疯掉的边缘。   两个小孩儿像是看见了香蕉的猴子,又像是才出窝的奶狗,满地乱转,上蹿下跳。   子邈抓住八纪:“你刚才是不是也看见了,为什么三叔公他老人家抱着我姐姐?”   八纪觉着子邈问的太荒唐了, 这天底下,除了桓玹本人, 只怕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奇葩问题。   他有点后悔挑拨子邈去找锦宜了, 因为八纪怀疑, 如果桓玹知道了他跟子邈偷看了那一幕……会不会选择直接杀人灭口。   为了稳住场面, 八纪断然说:“别急!”   子邈被他小小年纪却极有气势的一喝镇住:“怎么了?”   八纪道:“不要胡思乱想, 据我判断,我三叔……你当时没看见吗?是你姐姐她好像、不太舒服,我三叔是在扶住她呢!”   子邈回顾当时, 果然想起锦宜的头发似乎湿了:“那我得回去看看姐姐。”   八纪急忙将他拦住:“有我三叔在,还用你吗?”   子邈眨巴着眼:“可是……”   八纪见自己的临场发挥居然奏效, 便再接再厉道:“你放心, 三叔会处理好的, 但你一定要记住,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最好也别问你姐姐。”   子邈问:“不告诉任何人倒是可以,为什么连问我姐姐也不行?”   八纪道:“她是女孩子, 总会害羞的。当然恨不得你没看见啦。”   子邈摸了摸下巴:“有点道理。”   两人说了一会儿, 有小厮来找八纪:“三爷要走了。小八爷快来。”   八纪拔腿要走, 又回头叮嘱子邈:“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忘了。”见子邈点头答应,这才跟来人去了。   八纪跟着那人往回,路过之前偷窥的院落,明知道桓玹已经走了,却仍忍不住又探头看了眼。   这一眼,却发现锦宜跟另一人对面儿站着,笑吟吟不知在说什么。   ***   且说锦宜目送桓玹离开,回想刚才偷听惊魂,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声。   在锦宜的心目中,桓素舸向来是最沉稳缜密,细致入微,无所不能的人了,仿佛什么事交给她都可以完全放心,但就是这样看着最聪慧的人,发起疯来,竟也如此别具一格,惊世骇俗。   锦宜侥幸地想:“得亏辅国大人英明理智,若是叔侄两人一起发了疯,那可真是天崩地裂。”   又想到自己顺利把帕子送了人……勉强算是抵了上次坏了桓玹一块儿手帕之罪,也好歹报了些许上元夜他的救助之恩,心里才又松快下来。   正要回房,却见子远走来,对她说道:“那帕子怎么样了?”   锦宜拍拍空空的双手,得意地笑:“给出去了。”   子远惊讶:“当真?先前不还说让我帮你送?”   锦宜笑道:“不用劳烦你啦。我正好遇见了三叔公。”   子远道:“方才我在外头,正听说他要走,所以我赶紧进来问问你送了没有……那可是典当了母亲留给你的镯子才买的一匹布,唉,这幸而是给桓辅国的东西……”   之前锦宜让子远陪着去逛绸缎铺子,因为子远大了,已经知事,如今见锦宜一反常态要买东西,不免会自家胡乱揣测。   锦宜怕他乱想,就也把上次瞒桓素舸的那番说辞提出来,说上次偷拿了桓玹的帕子,所以如今要还他一样才好,所以子远一早就知道锦宜绣这手帕,是为了给桓玹的,只不过锦宜又叮嘱他不可把此事告诉别人而已。   在绸缎庄子里,锦宜虽一眼就看中了这匹素缎,但因为价高,店家无论如何不肯拆开卖。   锦宜第一次要“挥霍”,没想到一匹布能够贵到把人卖了也抵不上这价钱的地步。   此后又看了几家店铺,却仍是觉着先前那一匹布最合眼缘,最为喜欢,当然也最贵。   那天回到家里后,锦宜想了一夜,终于将个压箱底的红木匣子拿了出来——那是姜氏留给她的一双玉镯,也是唯一的值钱之物,因为昂贵,也因为是母亲留的东西,意义非凡,锦宜一直都舍不得戴。   其实这会儿锦宜身边也有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但都是桓素舸给她的。如果随便拿去典卖,一来有些对小继母不尊重,二来,自己买的缎子是要送人的,若用别人给的首饰来买,这份心意就也显得轻浮了。   所以锦宜忍痛把这双镯子给典当了,这才抱了那无敌昂贵的一匹布回家。   子远叹后,怕惹动锦宜伤心,就又说:“而且是姐姐耗费了三个月的功夫精心绣成的呢,可不能白瞎了这番辛苦。”   锦宜哼了声:“知道我辛苦,那先前说让你帮我送给桓辅国,你怎么一脸为难不肯?”   子远陪笑道:“那是手帕子,我一个男的,送桓辅国这种东西……总觉着怪怪的。”   “那我送就不怪啦?”   子远眨了眨眼:“说起来……好像也有点怪。”   锦宜举手捶他,子远笑着缩了缩肩膀,却并未真的躲开,只又说道:“先前夫人叫辅国进内,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谈,姐姐知道不知道是何事?”   锦宜笑容一僵,偷听来的那些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何况这件事又给桓玹驳回、是不会发生了,何必说出来难堪呢,不仅她自己难堪,连带桓素舸也一样。   锦宜摇头:“我不知道。”   子远却说:“我其实能猜到几分。”   锦宜吓得瞪大双眼,子远道:“这些日子夫人一直在张罗你的及笄礼,我还听说她在为你择婿了,这不管是择哪家的夫君,我想一定要事先跟辅国商议的,今儿只怕也是为了此事。”   锦宜只得干笑:“你知道的还挺多。”   子远道:“事关姐姐的终身大事,我当然要上心些,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到底会定哪一家。”   子远说到这里,瞟了一眼锦宜,心想:“不管是选哪一家,只怕都不如林清佳那小子,都怪姓林的混账眼瞎。”   锦宜却也瞧了一眼子远,心想:“若是把今儿夫人所说的告诉子远,只怕他立刻就会被吓死。还好三叔公掌的住。”   两人彼此偷看,却偏偏撞了个对眼,一愣之下,颇为尴尬,姐弟两个各怀鬼胎,只得嘿嘿干笑一堆了事。   ***   又过了数日,风平浪静。   眼见将进五月,端午将至,天也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生日跟及笄礼双双来临,锦宜也越发地有些心神不宁,一连做了几晚的噩梦。   这一天,锦宜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拜桓素舸,请求道:“夫人,我想去庙里拜一拜。”   桓素舸正在吃燕窝,闻言笑了笑:“怎么了?”   锦宜萎靡不振,揉了揉眼睛说:“这两天老是睡不安生。”   上元夜锦宜自梦里哭醒闯入子远房中,桓素舸记忆犹新,她放下粥碗:“是身上哪里不好吗?”   “没有,”锦宜居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一……切都好。”   桓素舸托着腮,仔细地凝视着她,锦宜被她看的心虚:“真的没事,就是睡不着。”   在桓素舸没有嫁过来之前,锦宜日夜操持,殚精竭虑,有时候为了思谋如何省钱,或许会煎熬的无法入睡,但大多时候,因为太过劳累,通常是一沾枕头就睡得沉沉如猪,次日还得强撑着早起呢。   可最近无事一身轻,白天做些女红,撸一撸猫,吃茶嗑瓜子……再清闲不过,反而添了夜间多梦的毛病。   梦本是人之常情,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梦,各种各样,甜美的,诡异的,可惧的……但锦宜的梦,有点不一样。   桓素舸看了锦宜一会儿,除了眼睛有些发青,神情显得倦怠,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就说:“身子若有事,先看一看大夫妥当,待会儿我叫人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若真瞧不出什么来,你就去拜一拜也成,横竖求个安心。”   锦宜道:“是,多谢夫人。”   桓素舸道:“我这两天也觉着倦怠不爱动,不然倒是可以跟你一块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说到这里,纱窗上“彭”地一声,接着传来嗡嗡地声响,原来是一只蜜蜂被屋里的甜香吸引,没头没脑地撞了上去。   桓素舸望着这只似乎仍想钻进来的蜜蜂,笑了笑:“瞧这愚蠢的小东西,自以为找到好地方了呢……嗯,也许是因为天热了的缘故,人只是懒懒地想睡,这些虫儿鸟儿倒是高兴了。”   下午,大夫来了。   嬷嬷引着先去给锦宜瞧,果然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说是有些思虑过盛,内火上升,所以才导致精神不济。   大夫不肯走空,给开了两幅安神补气的药,让抓了每日煎吃。   离开锦宜的居处,那大夫本要沿路返回,嬷嬷道:“您随我往这边儿,还要再看一个人。”   大夫忙随着转道,一路往后,这大夫早听说郦家自从跟桓府结亲,就已经旧貌换新颜了,这次有幸进来目睹,果然见庭院气势非凡,透出些峥嵘气象来了。   走了半刻钟,大夫问:“方才看过的那位是郦家的姑娘么?接下来不知是哪一位病人?”   那领路的嬷嬷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您只管看病,说明了症候就好,其他的还是不要多管。”   大夫凛然,忙低头恭敬地回答:“是是是,我知道啦。”   拾级而上,进了院中,从青石甬道往前,才进中厅,就嗅到一股异香扑鼻,虽然有许多侍女丫鬟们在侧,满屋却一点声响也不闻。   这位大夫也算是小有名气,亦步亦趋入内,却见里头贵妃榻上躺着一人,探出一只藕臂,丝帕遮着手腕,有丫头送了个锦墩在旁边。   大夫上前坐了,举手诊脉,只听了片刻,脸色便一动,忙又换了个姿势,仔细又诊了一会儿,大夫松手,喜上眉梢之状,向着那嬷嬷拱手道:“恭喜,恭……”   这第二声“恭喜”还没说出来,就被里头一声咳嗽打断了。   嬷嬷也是满脸的肃然,并没有任何的“喜”可叫人去“恭”一样。   大夫不愧是见多识广,立刻识趣地把话咽回肚子里。嬷嬷则道:“请随我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外间,嬷嬷低低地同大夫耳语了一番,大夫则恭谨地连连点头。   正在商议之时,外间有人禀道:“老太太来了。”   紧接着,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嗓音响起,道:“听说请了大夫在这里?”   那嬷嬷眼神一利,向着大夫使了个眼色,大夫心领神会地低语:“您放心,我对谁也不会泄露的。”   此刻,郦老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伛偻着身子走了进来,一抬头看见果然大夫在场,便先发制人地说道:“我近来咳嗽,怎不叫这大夫去给我看一看?难道我还比不上那臭丫头的排场大么?”   里头,本已经有贴身侍女将帘子掀起来,里头,桓素舸正微微坐起来,本闭眸沉思,听到这般聒噪,便睁开眼睛,对身旁嬷嬷一摆手。   里间的嬷嬷就转了出来,道:“既然这样,就请这位大夫再随我走一趟,给我们老太太看看。”   郦老太太没看见儿媳出来迎接自己,觉着自己的排场的确受到了影响,又当着大夫的面儿,故意拿捏问:“素舸呢?”   嬷嬷见她不走,便道:“夫人正有些困倦,才睡下了。”   郦老太悻悻地念道:“婆婆来看,儿媳妇居然大喇喇地睡着……成何体统……”   两名嬷嬷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怒意跟不屑。   其中一个便含笑道:“您老人家中气十足,进门来更是半声咳嗽也没有,想必是已经好了,既然如此,就不必让大夫久留了。大夫请。”   老大夫急应了声,跟着迈步往外。郦老太忙道:“谁说的,我还要大夫仔细给我看看呢……回来!”   那嬷嬷只当没听见,老大夫虽然是第一次来,却也清楚的明白这家里到底该听谁的,早也脚底抹油飞快地跟着出门去了。   郦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反了,越叫越走,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素舸,素舸……你该管管你手底下的人了!”   郦老太边说边往里闯,其他的两位嬷嬷把她拦住:“老太太,夫人睡着了,您别高声大气的,留神惊吓了她。”   郦老太发怔道:“她不出来见我,反还怪我吓到她?叫她出来,我问问是什么道理!”   两个嬷嬷见她不知进退,越发皱眉,正琢磨要不要把她撵出去。里头传来桓素舸的声音,道:“先扶老太太回去,再派个人去工部,把老爷请回来。”   郦老太闻听,忙叫道:“去叫雪松干什么?”   桓素舸道:“我今儿身上不好,让老爷回来,替我向您赔礼。”   郦老太虽然并不惧怕儿子,且想在媳妇面前施展一下威风,但一想到还要特意把雪松从工部叫回来……传出去的话只怕对郦家不好。   于是她只好见风使舵道:“不用特意去请了,我也没什么事,也没有怪你……”   桓素舸没有再出声,门口的嬷嬷半是冷峭地道:“既然您不怪,天下太平自然最好,那您请快回,我们姑娘身上不好的时候最不喜欢人高声吵扰,她每天为了这个家操劳的已够辛苦的,您老人家就别再叫她心烦了。”   郦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出了门。   ***   晚上雪松回来,去拜见母亲的时候,不免听说白天请大夫的事,顺便又听了很多郦老太太单方面的愤怒指控。   雪松对母亲的话从来都是三分信七分醒的,他回来卧房,先问桓素舸身子有没有妨碍,桓素舸道:“我没事儿,是给锦宜请的。”   雪松又问锦宜怎么了,桓素舸道:“身子没什么,不过这孩子说自个儿心神不宁的,想去庙里拜拜,我已经答应了。”   雪松倒也不在意这个,只又为了郦老太的举止道歉,说她吵到了桓素舸,叫她不要在意。   桓素舸道:“老太太来的时候,我正因为天热而犯恼,所做也有些欠考量。”   雪松见她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神情也好像比平日显得憔悴,十分怜惜,便忙安抚:“不怪你,才为我操办了生日,还又有端午的礼,锦宜的生日跟及笄礼,唉……想想真是辛苦了夫人了。”   桓素舸微笑,才要说话,脸色一变,手拢在嘴边。雪松忙扶着:“怎么了?”   桓素舸垂下眼皮,片刻才说道:“天热,喝了几口粥,一直犯恶呢。不打紧。”   当夜,桓素舸说身上不好,怕影响到雪松休息,竟打发雪松去书房里睡了一晚上。   ***   次日早上,沈奶娘准备了出城上香之物,等锦宜去拜过夫人后,带了个小丫头,乘车出门。   路上,沈奶娘忍不住问道:“姑娘,从小儿到大我就没看见过您有虔心拜佛的时候……是不是,跟近来总是做噩梦有关?”   锦宜托着腮发呆,不肯回答她。沈奶娘道:“唉,姑娘真是越来越像是大姑娘了,以前有心事都会跟我说,现在就不一样啦。”   同车的还有一个丫头蓉儿,却是桓素舸来到府里后指派过来的。   锦宜努努嘴:“奶娘,我没有心事,我就是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沈奶娘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必然是为了择婿的事情在担心呢……今儿就到菩萨面前,求菩萨给你一个世间最好最能耐的夫君!”   连蓉儿也忍不住笑道:“就是呢,小姐,这有什么可怕羞的。”   锦宜翻了个白眼,索性不去分辩。   自从林清佳定亲后,似乎每个人都在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郦府里,除了一个郦老太太不管这件事,只怕从上到下都在为了锦宜的归宿操心。   只有锦宜自己知道,反正……又不是那个人了,所以不管最后选的是哪一个,也只是一个“不过如此”而已。   可很快锦宜就会明白,她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慈恩寺很快就到了,来喜来福两个小厮忙前忙后地开始搬东西,沈奶娘跟蓉儿陪着锦宜下车。   远远地打量慈恩寺,却见在山门边上立着一堆人,不知在做什么。   来喜来福两人挑着东西先走过去查看端倪,瞧着像是些来上香的人,被人拦住了,隐隐约约听到其中有人喝道:“都不许在这里啰嗦,今儿睿王妃要到慈恩寺上香,这寺庙已经封住了,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围着的香客们一听是王妃将临,吓得大半退散了回来。   锦宜跟沈奶娘等走的慢,那边来喜听见这话,把担子放下,飞快跑回来禀报,锦宜听说王妃把寺庙占住了,瞬间有些心凉,呆立无语。   沈奶娘知道她出来一趟不容易,何况这佛心十几年才动了一次,哪里有过山门而不入的道理,便安抚道:“虽然说王妃会来,但我想这王妃未必会在庙里呆上一整天,不如咱们在这里等等,等王妃拜完了走了,咱们再进去,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就成了?”   锦宜也觉着这样回去实在扫兴,便觉着奶娘的提议不错。小丫头蓉儿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姑娘怕什么?让来喜去告诉那些守门的人,说郦府大小姐要上香,他们必然不敢拦。”   锦宜跟沈奶娘两人谨小慎微地过了十多年,听蓉儿这样嚣张,不由都笑起来,蓉儿见她们不信,一时上了心气儿,嘟着嘴道:“姑娘您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呀!就算是睿王妃又怎么样?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不给郦家面子,还能不看在辅国的面上?”   锦宜听她声高,才要让她收敛些,不妨正有两人从身侧跑过来,把蓉儿的话听个正着。   锦宜一看那人打扮,心头突地一跳,有不祥的感觉。   这人虽看着是个奴仆打扮,但也不是寻常府邸的仆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着腰牌,显然王府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再往前,其中一人走过来,向着锦宜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姑娘是……”   锦宜暗暗叫苦,蓉儿却道:“我们是郦府的,这位是我们大小姐。”   “可是……工部郦郎中家的大小姐?”   “当然,这长安城里还有第二个郦府吗?”   “失敬失敬!”两人听罢,忙又行礼,其中一个却回身,重往回而去。   这会儿前方那些守住山门的兵丁中,有一名小统领打扮之人跑步下来:“王妃到了吗?”   那王府长随道:“王妃就到了,但……再等等。”   统领一怔:“怎么了?都已经布置妥当。”   长随看了锦宜一眼,把统领往后一拉,转头低语。   锦宜觉着这排场有些不对,很担心另生是非,便回头对沈奶娘说:“咱们不等了,还是走吧,改天再来。”   沈奶娘也正在小声地责怪蓉儿多嘴,三个人正要转身走开,却见那方才离开的王府侍从气喘喘地去而复返。   他急急转到锦宜跟前,躬身行礼道:“请郦姑娘留步,我们王妃听说姑娘想要进寺上香,特意吩咐小人转告:佛度有缘之人,必会知晓姑娘诚心,王妃也愿意成人之美,请姑娘不必迟疑,入寺祈愿就是了。”   锦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王妃……不是要来上香的么?”   随从跑的满头大汗,却满面笑容地回答:“我们王妃说了,她改日再来便是。如今王妃已经启程回府,姑娘请。”说着又回头吩咐那侍卫:“王妃有命,让刘统领仍驻留在此行护卫之职,不可让郦姑娘等受到任何惊吓。”   刘统领也忙躬身领命。   锦宜跟沈奶娘都瞠目结舌,连蓉儿也大为意外。   ——今日就算是桓素舸在此,以睿王跟桓玹的交情,王妃或许会同桓素舸一块儿进寺上香,这也是蓉儿之前设想的:报了郦家的名号,也许就不至于被挡在寺外了。   可……竟做到让睿王妃中途退回这种地步,这个……莫说是桓素舸,就算是桓老夫人在此,只怕也不能够。   她郦锦宜又何德何能? 第36章 有情有义皇帝赐婚   睿王妃竟然主动退让, 把整个慈恩寺让给了锦宜,这实在是旷古未有的奇闻。   围观众人的脸上挂满了震惊愕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有人开始猜也许是某位公主,甚至也许是……宫里的哪位得宠的妃子, 所以才会产生让睿王妃也恭敬避让的奇效。   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现在连旁观者都大惑不解, 作为当局者的锦宜就更加糊涂了。   她本来想推辞离开, 可现在要走的话, 却像是辜负了睿王妃的一片美意, 又恐怕被人理解为不识抬举。   ***   王府安排的那些卫士们,分列两队,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口, 铠甲鲜明,兵器森然。   锦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阵仗, 沈奶娘更是变了脸色, 不知道现在该立刻溜走, 还是勇往直前。   连蓉儿都没了方才的张扬, 有些不自在起来。   远远地,那些没有荣幸进寺庙的香客们,用瞻仰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莫测高深的姑娘, 一边暗暗猜测她的身份。   锦宜无奈, 她叹了口气, 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退无可退,反而定了心,拉了拉奶娘道:“咱们进去吧。”   沈奶娘抬头,却见锦宜神情淡然笃定,并没有任何小姑娘家遇事不知所措的慌张,反而隐隐地透出了……类似见惯了大场面所以浑然不惊,泰然处之的沉静气质。   沈奶娘一愣,身不由己地随着锦宜往前而行,蓉儿也忙跟上。   来喜来福两个见状,才也赶紧或提或挑,紧紧随行。   王府的侍从也并没有即刻离开,一面派人回去禀告王妃,一面留下来照应剩下的事,锦宜还未走到寺门,就有知客僧迎上来,领着两个小沙弥,恭敬地请了锦宜入内。   后来锦宜才知道,王妃今日是来还愿的,还准备了捐给慈恩寺的金银。   因为锦宜在此,就把金银留了下来,权当是锦宜捐赠的,那积善簿子上所留的名字,也是郦家锦宜。   锦宜之所以来拜佛,只因为要了却自己一宗心愿,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又生出这些事来。   被指引着上了香,跪在佛祖之前的时候,锦宜抬头看着那金光闪闪慈眉善目的佛面,禁不住又叹了声。   若佛祖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知,那是否会知道她今日的来意?如果真的能够触知她的来意,会不会耻笑她的……荒唐。   桓素舸问她为何要来拜佛,锦宜只说自己睡不安生,这睡不安生的由头,是因为做梦。   偏偏她的这些梦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因为那些梦,竟然都跟桓玹有关!   锦宜怀疑是不是因为屡屡跟桓玹接触的缘故,所以才日有所见,夜有所梦,但那些梦境之离谱已经远超过了她能想象的范围,如果还不能尽快把那些梦境全都消灭殆尽,锦宜觉着自己恐怕是要疯了。   自从那日将手帕送给了桓玹,一别之后,锦宜的确时不时地会想起那天在屋外偷听两人谈话的情形。   但奇怪的是,她的梦里从没有梦见过这一幕。   ——确切地说,桓玹跟桓素舸对话,这一段的确发生了,但是她郦锦宜……并没有在外间偷听。   虽然她并没有在外偷听,却仿佛开了天眼似的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对话。   且锦宜也发现,这开天眼所见的对白,跟自己那天偷听到的,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同样是父亲做寿那天,桓玹进门。   桓素舸起身相迎。   桓玹落座,问何事。   桓素舸垂首,回答正是为了锦宜的终身。   桓玹的神情冷漠而疏离,在锦宜的眼中,跟她所知晓的那个桓玹,仿佛不大一样。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没什么不同。都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辅国大人。   桓玹淡淡问:“听你的意思,是为她选好了人了?”   桓素舸道:“是。”   “何人?”   “是……东宫太子殿下,如今锦宜要及笄了,我想也是时候跟三叔说这件事。”   “太子?”桓玹的口吻里并没有惊愕,只是有掩不住的一丝冷笑,仿佛觉着此事不可思议,荒谬之至。   “我早先跟三叔说过,要为锦宜挑个天下无双的郎君,如今太子尚未婚配,岂非正是独一无二的良人?”   “素舸,”桓玹的眸子里含有怒火,意味深长地挑起一抹冷笑:“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室内一阵沉默。   梦中的锦宜,模模糊糊地也觉出了一丝异样……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太子殿下,明明是已经定了太子妃的。   为什么两个人的谈话里,竟没有提这一点,且说“太子殿下尚未婚配”。   梦境继续。   桓素舸微笑道:“那当然是应该的,锦宜那孩子十分之好,我自然要多为她着想。”   “有多好?”桓玹垂着眼皮,坐在那里俨然一座散发着寒气跟肃杀气息的冰山,“刻薄祖母,忤逆父上,虐待幼弟,行为不检……这就是你口中的好孩子?”   桓素舸抬头,微微睁大双眸:“那不过是外头的不实流言,三叔怎么也会被这些话误导?”   “我自己亲眼所见的,还不够么?”桓玹回答。   “亲眼所见?”桓素舸诧异。   ——以上,是锦宜所做的第一个梦。   那天她醒来之后,回顾梦中所见,越想越觉着骇异。   奇怪奇怪!这个梦明显是脱胎于那天她在桓素舸房外偷听的场景,但诡异的是,桓玹跟桓素舸两人的对话竟“南辕北辙”。   那一整天锦宜都在捶头。   她觉着自己的脑袋太古怪了,难道是觉着那天偷听到的两人的对白不够精彩,故而自己发挥,虚构了这一段出来?   可是当时桓玹说话的语气神情,桓素舸的应答,却都天衣无缝,宛若真实,而且丝丝入扣,毫无违和感。   锦宜把梦中所得,两人的每一句话都仔细回顾,几乎是一句一句地分解来思量,却始终百思不解。   不得其解之余,锦宜却又暗暗地生气。   可恨,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就罢了。桓玹居然也都信了,非但信了,听他的意思,居然还亲眼见过……   他哪里亲眼见过自己那四大罪名了?   她暗中生了闷气,但半天过后,却又醒悟过来那不过是梦而已,梦当然是不真实的,甚至有可能完全相反,所以桓玹应该并没有真的那么评价她。   然而虽然竭力如此安慰自己,心里仍有些禁不住的难过。   “如果早梦见这个,帕子就不给他了。”锦宜小气地想,“至少不给他那么贵的。”   如果只得了那一个梦,倒也罢了。锦宜不至于心神不宁到眼窝都发青的地步。   令人愤怒的是,这个梦境还会自动延伸,发展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后来”。   ***   敛了心神。   锦宜跪地,在佛前磕了个头。   耳畔一声清磬敲响,像是把她的心意传达给了佛祖。   锦宜复又双手合什,闭上双眼,在心底努力祈愿。   “佛祖啊佛祖,求你保佑,不要让我再做那些梦了,”想到这里,她张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流出来,无奈地哀求,“再做下去,我就要被折磨死了。”   锦宜上了香后,知客僧隆重地领着她参观本寺。   这慈恩寺因是长安城香火最盛、历史最久也最负盛名的寺庙,几乎满长安的百姓都来拜过,锦宜之前自然也曾来过几回。   但从没有像是这一次一样,享受如此殊荣。虽然这知客僧并没说什么,锦宜当然知道,自己是沾了睿王妃的光儿,想必这知客僧早从王府管事口中得知了什么。   锦宜转了一圈儿,大概是走了长路又拜过佛的缘故,有些乏累,便欲离寺。   正往回走,和尚们做完了早课,从廊外顺序而过。   又有一位身披斑斓袈裟,胡须雪白的老和尚,最后露面。   知客僧喜形于色,仿佛机缘千载难逢:“方丈大人主持完了早课,可跟小施主一谈。”   锦宜才要舒服的打个哈欠,准备去马车上补觉,一听方丈要跟自己谈话,荣幸得把那个哈欠都憋了回去。   慈恩寺的方丈名唤慧能,传说是个极有能为的得道高僧,明帝都曾几次传召入宫讲谈佛法。   老方丈迎面举手行礼,锦宜忙双手合什,深深躬身还礼。   方丈请了锦宜入内,传命奉茶,便问她的来意。   锦宜本只想拜佛,没想到误打误撞见了真神,当即打起精神,便把自己被梦魇所迷的苦恼说了,当然,半个“桓”字也没有提。   方丈微笑打量着锦宜,听罢她的诉说,笑道:“小施主不要过于焦虑,万事皆有所定,只需顺其自然就是了。”   锦宜虽然不想怀疑这位一看就佛法高深的方丈僧人,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好不足以解开她重若千钧的心结。   她鼓足勇气道:“可是大师,我真的……觉着自己有些怪,我身上会不会有什么邪祟?”   方丈仰头笑了数声:“小施主一身极为清净,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真的有?”   “不不不……我看小施主仿佛是……有些情孽而已,但并没有什么邪祟。就算是有,今日你一进山门,邪祟也都尽数消除了。”   锦宜似懂非懂,但听了最后一句,心理上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转头打量这窗明几净的禅房,以及桌上的经卷,木鱼,突发奇想:“对了大师,我听说寺里都有什么护身符之类的,不知道大师能不能给我一个?”   心理上虽得到安慰,如果再给些实质性的安慰自然更是锦上添花。   方丈并没有嘲笑锦宜的这种患得患失,他想了想,道:“护身符这种东西,多是半真半假的,这样好了,既然小施主如此担心,我便把我寺高僧晦善曾用过的一串佛珠转赠给你,晦善法师之物,一定会有趋吉避凶之效,比那些寻常的护身符要高明的不知多少。”   锦宜大喜过望,忙也双手合什:“那就太好了,多谢大师傅。”   方丈亲自相送,临出山门的时候,锦宜握着绕在手腕上的珠串,回头瞥了一眼大殿内若隐若现的佛面。   她心里想:“菩萨保佑,千万别再让我做那些梦,如果、如果真的要做,至少换一个人……”   只要不是桓玹,其他的什么人锦宜也认了。   至少没有那么可怕,似乎也更容易接受一点。   ***   那王府的长随仍旧毕恭毕敬地送着,一直请锦宜等上了车才止步。   回到车中,沈奶娘跟蓉儿总算如蒙大赦,便猜测起睿王妃的异常举止。   蓉儿因为缓过神来,便又坚定地认为睿王妃自然是看在桓府的面子上才如此避让,沈奶娘虽然不肯全信,但也没有别的原因可解释。   沈奶娘想问一问锦宜的看法,谁知锦宜因连日里被梦魇骚扰,今日总算了了心愿,上了车后便倒头就睡,对于两人在身旁惊疑的聒噪完全不理。   沈奶娘见状,只得示意蓉儿噤声,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锦宜只好生安睡了半个时辰多些,马车进城回到郦府。   揉了揉眼睛,被沈奶娘兜头把风帽戴了,整个人围的严严密密,下了车往内而去。   锦宜进门的时候,见来喜来福正兴冲冲地拉着门房,……一看他们的神情,知道必然是在说今日进香的事。   锦宜本想叫他们不要乱说,但是今天围观的香客不少,就算他们不说,也有无数张嘴在鼓噪,倒也罢了。   一路往后宅而行,才转弯,就见有个人垂首缓步往此处而来,他像是有什么心事,沉重的心事压低了他的头,也拖着他的双足,让他走的极为缓慢,甚至都没有发现锦宜一行人。   沈奶娘先出声:“这不是林公子吗?”   对面林清佳抬头,脸上却是一丝怅然悒郁之色,但在看见锦宜的时候,那怅然便消失无踪,仍是素日里那微笑自若的翩翩公子模样了。   锦宜调整好面部表情,两个人碰面各自行礼。   锦宜不愿久留,福了福后就仍要走开,林清佳见她将擦身而过,突然道:“妹妹留步。”   锦宜一怔:主动叫住她,这对林清佳而言,似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现在,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锦宜觉着自己或许该冷傲地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让林大才子也尝尝闭门羹的滋味。   可是……这样近。   两个人之间竟离的这样近。   写意楼那天,跌倒在满天飞雪里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锦宜不语。   这瞬间沈奶娘瞧了她几眼,然后对蓉儿道:“你先回去禀告夫人我们回来了,我陪姑娘稍后就回。”   蓉儿答应了先去,沈奶娘看看两人,走开了七八步远停住。   锦宜定了定神:“林公子有事吗?”   林清佳道:“我……今日是来送喜帖的。”   “啊……”锦宜一顿,然后醒悟:“是跟朱家的?”   “是。”   “恭喜林公子了。”锦宜向着林清佳微笑,并觉着自己先前没有睡足,眼前居然有些讨厌的迷离。   两人对面而立,林清佳望着她的双眸:“我……也恭喜妹妹。”   “恭喜我?”锦宜蹙眉,半是好笑,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难道……是该替林大公子得了好亲事而庆贺欢喜?他一个人高兴不够,还得所有人陪着他?哼。   “是啊,”林清佳打量她的脸色,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但是,居然忍不住。   那句话在心里就像是上元夜的舞龙,翻腾滚动,腾挪游移,林清佳道:“妹妹大概还不知道,我听说翰林院拟了旨意……皇上很快要给妹妹赐婚了。”   “赐……赐婚?给、给谁?……我?”锦宜没想到自己会有口吃的毛病,“和、和谁?”   “当然是给妹妹……”林清佳盯着面前这双惊疑跟骇异满满的明眸,“跟桓玹,桓辅国。” 第37章 双喜临门不由分说   锦宜原本极为紧张, 谁知听林清佳说是跟桓玹赐婚,她一怔之下,竟哈哈笑了起来。   林清佳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反应:“你……笑什么?”   锦宜道:“若你说的是别人,我大概就信了,辅国大人?这怎么可能, 他亲口否认过的!”   林清佳很意外:“辅国……亲口否认?”   锦宜嗤之以鼻:“那当然,我亲耳听他说的。还翰林院呢, 这种事也敢乱传, 小心惹祸上身!”   锦宜瞥了林清佳一眼, 旧憾带着新恼, 让她翻了个大大地白眼:“若无其他事, 我走了。”   林清佳满面惊愕:“妹妹……”   锦宜走开两步,闻言回头。四目相对,锦宜眨了眨眼, 下定决心:“我知道林公子喜事将近,你放心, 就算没什么劳什子的赐婚, 我也不会……不会再纠缠你的。”   林清佳转头:“我并没有这么想。”   上巳时候渭水河畔那一巴掌留下的残痛又自腮边泛了起来, 锦宜道:“你也许没有这么想, 可别人大概会这么想。”   就在写意楼之事前,眼前这人,从来都是锦宜的心头好, 珍贵喜欢的想起来就觉着甜蜜,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但是这张脸仍是这样好看, 曾魂牵梦绕,以为能相伴一生,如今,却也只是一个“高不可攀”。   可无法否认,林清佳,以及林家,对于郦家,除了婚事之上外,其他方面……并无任何亏欠。   历年来的照料,雪松成亲之时的雪中送炭,一点一滴,锦宜并没有忘记。   锦宜低低笑了声:“算啦,也是我自己做错了,怪不得别人……总之,以后我不会再……行为失当了。林哥哥,恭喜你将新婚了。”   认真地向着林清佳屈膝行了个礼,锦宜垂首,这才回身往沈奶娘身旁而去。   林清佳目送她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同沈奶娘胖胖的背影一起拐过了月门,他仰头长吁了声,一拂衣袖,转身往外,步子也从最初的缓慢,到越走越快,快的就像是要迫不及待地逃离这个地方。   ***   沈奶娘问锦宜:“林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锦宜道:“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胡话……”说了“胡话”两个字,心里突地有些虚慌,“没什么,我换一身衣裳去见夫人。”   匆匆地回到房中换了衣裳,锦宜便出来见桓素舸,来到卧处,却是房门紧闭。   张嬷嬷道:“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这会儿就不用见夫人了,先前夫人困倦,才睡下。”   锦宜答应了声,又问:“夫人是不是身体不适?”   张嬷嬷道:“没有,只是昨儿吃了点粥,弄得不相应,一点小事。”   锦宜本想把今日进香的奇事跟桓素舸说一说,桓大小姐一定会知道些什么,另外,锦宜也想把林清佳方才的话略提一提,虽然她确认那是传言而已。   然而桓素舸既然身子不适,锦宜也不敢骚扰。   这会儿子邈子远都在书塾,想来想去还是先回房,不料才低头出门,就见一个婆子走来,对锦宜道:“姑娘,老太太叫你过去。”   郦老太太向来不待见锦宜,先前锦宜略小之时,晨昏定省地去请安,郦老太却觉着厌烦,每每呵斥说见了她就犯心口疼,命她不许在自己眼前乱晃。   所以锦宜只尽量一天去一次拜见,而且是在晚上,希望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让自己的脸模糊些,对于郦老太而言不至于那么面目可憎,也减少她老人家的疾痛。   今儿还没到晚上,郦老太却主动派人来叫,着实稀罕。   锦宜当然不会奢望老太婆是突然转了性,猜测老太太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把自己叫过去骂着消遣的,古人有“彩衣娱亲”“芦衣顺母”,如今郦锦宜低头被骂,反正同样都是异曲同工,很该也被写入二十四孝大放异彩。   郦老太因沾了儿子的光得了个好儿媳,衣着也讲究起来,住处也改头换面,气派了不少。   但鄙薄的做派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不变,她照样是不肯拿正眼看锦宜,歪着头打量自己新做的墨青色织锦缎狐皮袍子,问:“你既然回来了,又去拜见了你继母,怎么也不来拜我?”   锦宜听她鬼扯,就也顺着鬼扯道:“正想过来呢,可巧您老人家就派人去传了。”   郦老太另有目的,不去计较这话:“你去拜见她,可见着面儿了?说了什么?”   锦宜道:“是嬷嬷拦着,说是夫人身子不适,才睡下,所以没有敢打扰。”   郦老太皱眉:“她那身子委实娇贵,从昨儿就说什么不适,但昨天有大夫去看过,明明没什么毛病,我看多半是装的!”   锦宜不肯附和这话,就只低着头。   郦老太问:“怎么,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锦宜道:“我听父亲说,夫人为了操持他的寿很是劳碌,且立刻就要端午了,她要周旋各家的礼,请客等,大概是累着了。”   “啐!”郦老太太啐了口,“你竟帮着她说话,这阖家上下都帮着她说话!”   锦宜不言语。   郦老太气恼地横了锦宜一眼:“还有,我听说要给你弄什么笄礼,哼,多事!谁让她做这些了?不过是白费力气!自讨苦吃。”   锦宜更加无言以对。   郦老太发作了一场,终于记起了正事:“你知不知道昨儿给你看病那大夫是哪里的?”   锦宜道:“是夫人给请的,我不认识。”   “蠢材!”郦老太喝了声,“那你底下的人呢?”   “他们也未必认识,不过我可以问一问,老太太是不是哪里不适?”   “你咒我!”郦老太太才呵斥完,又道:“我是有点心头憋闷,不过不是大碍,想找个大夫来看看,偏都找不到。”   锦宜道:“长安城里有名的大夫多着呢,再叫他们找别人就是了。”   “你懂什么,”郦老太太皱皱眉,想了会儿,又道:“你近来去见你继母,可发现她跟平日不一样了没有?”   “不一样?”锦宜茫然,“哪里不一样,没觉着呀。”   郦老太恨铁不成钢似的举手拍了拍小桌:“你……”突然她醒悟,“算了,你不懂这些,行了你出去吧……”   锦宜被她没头没脑地喝问了一番,反而勾起心里的疑惑,很想问明白郦老太是什么意思,桓素舸又跟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她却丝毫都没看出来。   不过郦老太向来有些异于常人,谁知道她嘴里的不一样是指的什么?   锦宜退出郦老太的院子,沈奶娘在外接了她,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锦宜把里头的情形说了,沈奶娘呆了呆,瞥了锦宜一眼,欲言又止。   锦宜道:“怎么啦?”   沈奶娘打量左右无人,拉着她的手快走几步,才低声说:“老太太问话的意思,我大概是知道的。”   锦宜没想到沈奶娘竟能读懂郦老太这无解天书,忙请教。沈奶娘道:“前一阵儿,我隐约听老太太跟人念叨,说是……新夫人进门已有段日子,怎么肚子还没有动静之类。”   锦宜大吃一惊:“啊!”   沈奶娘道:“昨儿请大夫,只怕惊动了她,我看老太太是在等新夫人有喜呢。”   虽然雪松娶了这小继母,锦宜却从来没有想象过郦家真的还会再添丁,主要是因为……在她心目中雪松已经是一个“年高”的父亲形象,就仿佛是一棵她以为年纪颇大的老树,并不是觉着他不可能开花,而是从来没想象过……   沈奶娘又说道:“不过这两天,夫人的举止似乎真的有些反常。”   锦宜捂住嘴:“难道,真的、真的是……”   沈奶娘“嘘”了声,脸色变得凝重:“咱们不要插嘴,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锦宜见她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不知何故。   沈奶娘道:“如果是有了身孕,昨儿大夫来一定能查出,如果是查了出来,为何竟一点声息都没透出来?”   锦宜道:“那必然不是有喜,当然不用张扬了。”   沈奶娘摇头:“到底怎么样,外人是说不明白的,咱们这位夫人,有一万个心眼,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老太太好像是疑心了,就让他们去……咱们不管。”   锦宜低声道:“她有什么打算呢?那是不是要跟父亲说一说?”   沈奶娘迟疑片刻:“我想,老太太既然疑心了,她一定会立刻跟老爷说,就不用你了。”   两人往回而走,锦宜突然又问:“奶娘,如果、如果夫人真的有喜,那么……会怎么看出不一样的?”   ***   起了晌,桓素舸那边儿派人来叫锦宜过去。   锦宜正在打量那匹昂贵的缎子,寻思着要用它再做点儿什么好……可又打心里觉着,这样贵价之物,就算能做成衣衫,有谁配穿?似乎皇帝可以。   正想到皇帝,就听丫头来请。锦宜忙把布匹收起来。   来到桓素舸房中,因为之前郦老太的特意询问,让锦宜心里也有些怪怪地,进门后,总觉着屋里不像是之前那样的淡香之气,而似乎,夹杂着一种奇异的药气。   上前行礼,桓素舸半靠在美人榻上:“听说你上午来找过我,怎么,进香可还顺利?”   锦宜不敢盯着她细看,仍垂头低眉道:“顺利的很,只是有一件事。”说话就把睿王妃成人之美的经过告诉了桓素舸。   桓素舸眉峰微动,她抬眸看向锦宜,盯了片刻,才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吗?”   锦宜道:“蓉儿说是因为王妃看在桓府的面上,我也觉着是。”   “桓府?”桓素舸轻笑,“应该说是桓辅国吧。”   锦宜笑道:“这岂不都是一样的。”   桓素舸摇头:“这可大不一样,你以为,因为你是桓府的亲戚,就能让王妃避让?”   这话让锦宜的心慌了起来:“不然呢?”   桓素舸淡淡一笑:“其实我本想后日你行笄礼的时候告诉你,也算是双喜临门,但王妃如此,只怕外头的人都已经听说了……”   “您,在说什么?”锦宜坐不住,缓缓站起身来,“我不明白。听说什么了?”   桓素舸道:“先前不是说要给你择亲么?现在已经都议定了,你……以后就是……辅国夫人了。”   像是目不能视物,眼前刷地起了一道白光。   锦宜的身子晃了晃,手及时地按住圈椅把手,勉强站住:“夫人说笑呢?”   桓素舸道:“这种大事我怎么会说笑?”   “不不,一定是说笑,”锦宜想起之前林清佳的转述,像是捉住最后一丝希望,她顾不得会暴露自己偷听的事实:“我明明听见辅国拒绝了的。”   “你听见?”桓素舸却如听了什么笑话,她仰头笑了两声,道:“傻孩子,你听见的怕只是一部分而已。”   一连串的炸雷在耳畔轰然响起,他们呼啸着从耳朵眼里钻到身体里,占据了锦宜的心肝脾肺肾,在身体里的每一处作祟,仿佛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肉身到魂魄,都被那一阵阵的惊雷轰击烟消云散,成了齑粉。   ***   “锦宜……”   “锦宜!”   “姐姐?”   锦宜艰难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许多人影摇摇晃晃,她仔细又辨认了会儿,才认出是雪松,子远子邈,以及奶娘。   沈奶娘忙伸手把她扶起来,锦宜昏头昏脑地问:“我怎么了?”   子邈快嘴道:“你下午在夫人的房里晕倒了。”   锦宜听到“夫人”两个字,眼睛又睁大起来:“我……”   她终于想起自己的噩梦,伸手死死抓住雪松:“爹,为什么夫人说,会把我许配给辅国大人,是假的对不对?”   雪松满面难色:“锦宜,你别急……听爹慢慢说。”   子远见状,拉了拉子邈,两兄弟先走了出来。   站在外间,子邈抓抓头道:“姐姐好像很不喜欢辅国大人。”   子远道:“怎么喜欢?那是辅国大人,又是咱们的三叔公。”   子邈道:“可是、我还挺喜欢他的。”   “那你去嫁给他啊。”   子邈:“我又不是女孩子。”   子远皱眉:“是女孩子你就真的嫁了?”   子邈想了会儿:“那我可不知道,也许吧。”   子远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小,不懂这些。”   他往内间走了几步,探头打量了会儿,见雪松似乎在低声安抚锦宜,于是又退了回来。   子邈想起上次跟八纪偷看见的一幕,喃喃道:“怪不得辅国大人会抱姐姐……”   子远没听清:“你说什么?”   子邈忙道:“我是说,我是说……辅国大人其实没有看起来那样凶,只要他对姐姐好不就行了?”   他毕竟年纪小,想事情没有那么多。   子远道:“那么,要是把老太太最小的妯娌嫁给你,是不是也行?”   这个要比跟他解释身份、辈分之类的东西要简单明了多了。   子邈窜起来:“什么?”但他很快明白了子远的意思:“辅国大人才没那么丑,还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呢!年纪也不大……比爹还小呢!”   子远啼笑皆非:“你快闭嘴吧,让姐姐听见这种话,更要气死过去。”   子邈听了这句,才忙捂住嘴。   白天他们两个都在书塾,只在下午回家才进门的时候,听仆人沸沸扬扬说什么大小姐晕倒了,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原因。   子邈无法想象,自己的姐姐心里到底对于“三叔公”有多大的恐惧或者心结,才会因为听见这个消息而直接吓昏了。   子远倒是有些明白锦宜的感受,他也觉着这门亲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比如其中牵扯的辈分就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   可圣上赐婚的消息已悄然传开,既然有了圣旨,谁还敢多嘴半分?   何况就算不是圣上旨意,假如是桓玹自己认定的这门亲事,也自然“不由分说”,完全不必理会旁人,而圣旨……不过是更加顺理成章,锦上添花而已。   可子远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题是:这门亲事到底是谁先提出来的……或者说,在这门亲事里,到底是谁先起了意的?   他突然想起了写意楼里那个气度沉稳指点他明路的人。   那会儿,林清佳对那人似十分恭敬忌惮。   然后,是上元夜……那人又及时伸出援手,以及那随之而来的禁卫。   这两次事情里,锦宜明明是被什么人接走了才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她竟连最亲密的弟弟都瞒着不说……   再加上后来给桓玹下大工夫绣的那手帕,子远似乎发现眼前的线一个个地被串联了起来。   答案直指向背后的:桓玹。   ***   里间,雪松好不容易安抚了女儿的情绪。沈奶娘又将煎好的宁神汤给锦宜端了,喝了一碗。   锦宜吃了汤水,原先被震碎的心神拼拼凑凑,回来了几分:“爹,这是为什么?”她明明听见了桓玹拒绝,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雪松道:“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好……相反……”   假如桓素舸不是锦宜的继母,又假如桓玹不至于大锦宜那么多……也许这的确是一门难得的姻缘。   可最近郦家所吃的从天而降的大饼已经够多了,而桓玹这一个,连雪松也内心恐惧,觉着实在吃不下了,光想一想,就已经有一种要被撑死的感觉。   雪松道:“我听夫人说,是辅国……是辅国他喜欢你。”   “这怎么可能!”从跟桓玹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他跟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来她所做的事似乎都也触犯到他的逆鳞,虽然他大人大量,不至于明晃晃地憎恶自己,但是“喜欢”两个字,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字眼。   雪松叹息道:“傻孩子,若不是辅国喜欢你,圣上怎么会下旨赐婚呢?”   桓玹跟明帝的关系自不必说,若非桓玹向明帝授意,九五至尊绝不会留意到长安城里一个素有恶名的微不足道的郦锦宜。   雪松看着锦宜茫然失魂的模样:“今晚上先好生休息……我回去再跟夫人商议商议。”他叹了声,叮嘱沈奶娘好生照看,自己起身离去。   锦宜望着父亲心事重重的背影消失,颓然往床上一倒:这会儿,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境之中,也许这不过是个长了些的噩梦,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未发生。   次日一早,锦宜坐起身来,手往腕上抚摸,摸到了一串金丝楠木的佛珠。   她直直地坐了半晌,翻身下地:“奶娘,让人备车。”   沈奶娘跑进来:“一大早儿要去哪里?”   锦宜俯身穿好鞋子,便去洗脸:“去桓府!”咬牙切齿,像是要找人火拼。 第38章 锦上添花情难自禁   锦宜匆匆洗漱完毕, 便催着要出门,沈奶娘道:“先吃点东西再走也不迟,是不是还要先去跟夫人请示一声?”   这句倒是提醒了锦宜,她站在门口踌躇片刻:“虽然说了未必有用,可毕竟……好吧。”   两人出门, 先往桓素舸房中而来,眼见将到, 突然发现有两个婆子趴在角门上, 不知道正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锦宜同沈奶娘悄悄走近:“看什么呢?”   两个婆子吓得跳了起来, 回头见是他们, 才忙行礼:“姑娘, 沈奶娘,没、没什么。”   锦宜早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嗓门格外高亢,竟是郦老太太。   难不成, 这一早上郦老太太在桓素舸房中有事?可听这腔调, 却不像是正常说话, 反像大吵大嚷。   沈奶娘便问那两人:“出什么事了?快点老实说。”   两个面有难色, 期期艾艾道:“这嚷嚷的这么大声,一听不就明白了吗?”   另一个道:“听说,是夫人有了身孕,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像是不想要, 老太太就在里头吵起来了。”   昨儿锦宜被沈奶娘点拨, 虽然对此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但乍然听了这种话,仍是大吃一惊,便斥责道:“胡说,若是真的有了喜,怎会不想要呢,必然是中间有什么误会,你们再要敢胡说乱传,我决不轻饶!”   那两个婆子吓得连连点头,沈奶娘便让她们去了。   锦宜惊愕问:“奶娘,真给你说中了,难道夫人真的有了身孕?但方才他们说什么不想要?”   沈奶娘叹道:“我昨儿给你说的时候,就担心这个呐,夫人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她的想法咱们谁也猜不透,罢了,今儿来的不巧,听里头六国大封相似的,咱们先走吧,别搅进去,留神又惹一身骚。”   锦宜知道她的意思,桓素舸心思深沉,郦老太太却蛮不讲理,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但是……桓素舸若真的有了身孕,哪里禁得住郦老太在此高声大气地吵嚷?虽然锦宜从未设想过郦家再添丁,但如果此事是真,那自然是值得庆贺的好事。   ***   昨儿雪松晚上回来,照例去见老太太,郦老太等了一下午,便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心里猜想都跟雪松说了。   郦老太叮嘱道:“我总觉着怪得很,横看竖看都是有喜了的样子,偏偏一声不响,你留心些,不要总是糊里糊涂的。”   雪松听了诧异:“若是真的,她一定会跟我说,不会瞒着的,必是娘你多心了。”   “她是不是干呕?昨儿你又是为什么去了书房睡?”   雪松本想回答那是吃的东西不相应,但被老娘的话挑起了疑心,且一想到又家门添丁,也觉着喜欢,便道:“您老人家放心,回头我问问就是了。”   “你可要留神,”郦老娘哼道,“白长了人家那么大岁数,被个丫头哄得团团转。”   当夜,桓素舸仍让雪松去书房睡,雪松应了声,回头看夫人面色微白,似显憔悴……   他始终没什么城府,忍不住问道:“近来我看夫人身体欠佳,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桓素舸道:“我向来耐不得天热,一到夏季就懒怠动弹也少饮食,无妨。”   雪松道:“无事就好了。”他迟疑了会儿,又问道:“对了夫人,你我成亲也已半年多,是不是,也该……”   “该怎么样?”   雪松踌躇,桓素舸道:“可是有人跟老爷说了什么?”   雪松正愁无法开口,闻言便道:“母亲问过两次,说是……也该有喜了。”   桓素舸微笑:“原来这种事,老太太比你我都清楚。”   雪松陪笑道:“老太太也不过是要抱孙子心切,没别的意思。”   桓素舸漫不经心道:“她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了吗?”   雪松被噎了一下:“咳,家门添丁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夫人觉着呢?”   桓素舸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数着玛瑙串子,过了半晌,才语出惊人地说道:“老爷,如果我不想生孩子呢?”   雪松被这句话惊得倒退了一步:“什么……?”   ***   次日,郦老太知道儿子又睡在书房,天不亮就跑去揪了起来,问昨夜是否探听明白了。   雪松辗转一夜并没睡好,天明的时候才略闭了闭眼,又被老娘吵醒,头昏脑胀之际,不觉说道:“您老人家别盼望了,没有……不会再生了。”   雪松向来喜欢孩子,所以在家里才任由三姐弟作威作福,如今说出这话,郦老太即刻明白事出有因。   雪松因为心里烦恼,又被母亲吵醒,索性早饭也不吃,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了工部。   郦老太回房想了半晌,越想越是不对,便鼓足勇气来质问桓素舸。   起初还不敢如何,郦老太只旁敲侧击地探问她有没有身孕,如何打算之类。   桓素舸漫不经心地回答:“这种事自然是顺其自然不能强求,老爷毕竟年纪大了,幸好家里已经有了子远子邈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可以为郦家继承香火家业,我也就不着急了。”   郦老太叫道:“什么?不着急?别的不说,你以后的终身,还得靠自己生养的儿子呀。”   桓素舸笑道:“是吗?多谢老太太为我操心了,不过不打紧,我的终身我自己有数。”   郦老太听这个意思,果然是“不想再生”了,一时气撞上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桓素舸没回答,她旁边的嬷嬷开口:“老太太,这是干什么,一大早找姑娘来吵架吗?”   郦老太喝道:“我跟儿媳妇说话,容得下你插嘴?”   嬷嬷道:“您若是跟姑娘好生说话,我哪里敢,若是要欺负姑娘,那可不成!”   郦老太怒道:“我欺负她?我哪里……”她转头看向桓素舸,“素舸,你也不管管你手下的人?”   桓素舸垂头,叹了口气道:“我管不了了。原先在那府里,他们还都听话,到了这府里,不知怎么,也都变得无法无天起来,老太太您能管您帮我管管,我多谢您啦。”   她说着起身,入内去了。   郦老太撒泼一世,自觉家里地位无比尊崇,以前儿媳妇姜氏也是百依百顺,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如此对待,气的跳起来,才要大骂,嬷嬷挺身立在她身前:“老太太,我们姑娘这几日身上不好,您别再生事了,闹出事来给那府里知道,只怕也没好果子吃。”   听抬出了桓府,郦老太先是缩了缩脖子,继而又叫道:“让那府里知道又怎么样,索性让他们知道知道,郦家的儿媳妇居然不想给郦家传宗接代,是什么道理!”   嬷嬷脸色一变,厉声道:“你撒泼也看看地方!不要倚老卖老!”   郦老太道:“这是郦家,我怎么没看地方了?”   鄙夷从嬷嬷的眼睛跟嘴角洋溢出来:“你也好意思说郦家?”   郦老太太猛地醒悟,原来这会儿她所站的是原先兵部主事家的那一处房屋,若不是桓府插手,的确轮不到她郦家。   老太婆一时语塞,正要再吵闹,锦宜赶了来。   锦宜只想息事宁人,不要让他们吵的这样难看,传出去又添笑柄。不料果然如沈奶娘所说,郦老太正值下风,一看锦宜来了,先是捉到出气筒,叫道:“锦宜你过来,把你继母叫出来问问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锦宜道:“老太太消消火,先回去歇会儿,这几天夫人身上不好,等她好了,自然万事好商量。”   “你不许跟她一起合伙欺负我,”郦老太太揪住她,“我不信连你这臭丫头都指使不动了!”   锦宜还没吱声,桓素舸身边那嬷嬷冷笑起来,道:“我劝您老人家还是别对姑娘大呼小叫了,难道您糊涂到这地步了?有圣旨下!她可是将来的辅国夫人!就算她不计较您老人家这样把她当奴婢牛马似的呼喝,辅国大人听到耳朵里,可未必会置之不理。”   郦老太正要把对桓素舸没撒出来的气撒在锦宜身上,那只手眼看就要打在锦宜身上,猛然听了这句,那手就像是害了鸡爪疯一样,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停在原地不动了。   嬷嬷瞥她一眼,冷哼道:“要摆老夫人的谱,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   撇下不理,拂袖而回,又命底下人:“关上院门,别放猫儿狗儿进来吵到夫人!”   ***   锦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猫儿狗儿其中一类,但郦老太显然是逃不脱被归于其中了,   郦老太身不由己地出了院门,欲要跳脚,又因为方才嬷嬷那一声,像是将她从梦中震醒了似的。   旨意虽然已经下了,但郦老太因为一心关怀自家的香火,且锦宜向来在她心中也毫无地位,因此竟然淡忘了此事。   这会儿重想起来,郦老太松开抓着锦宜的手,定了定神后问道:“你……那个圣旨上说的,是真的?”   锦宜也很想质疑那圣旨上所说是假的,但那得冒着杀头之罪。   于是她说道:“您老人家先回去歇着吧,我立刻也要出门呢。”本是要跟桓素舸请示一声的,看这个模样,自然是不成的。   郦老太问:“要去哪里?”   锦宜不肯跟她说去桓府,免得节外生枝,便说:“有一件小事。”   沈奶娘趁机道:“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姑娘已经耽搁了挺长时间。”   若是以前,郦老太太一定又要痛斥,且非要问明白去向不可,但是现在……她只得含糊道:“那去吧,早去早回。”   锦宜行了礼,随着沈奶娘离开。背后郦老太太望着两人身形消失,又回头看了看桓素舸的小楼,气的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个都是翅膀硬了的,完全不把老娘放在眼里,这世道都变了……不孝的人会遭雷劈!”   ***   锦宜上了车,沈奶娘忙着给她整理被扯皱了的衣裳:“叫你别去,非要去。”   “瞧过了我也好放心,”锦宜回答,又问,“不过给老太太这样一闹,以后家里只怕就不安宁了。”   沈奶娘道:“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操那心干吗?何况……”   虽然奶娘及时打住,锦宜仍是听了出来:“何况什么?”   沈奶娘咳嗽了声:“姑娘,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桓辅国?”   锦宜愣了愣。   沈奶娘又补充道:“如果说是因为他年纪大些……如今这个世道,是不在意这些的,年纪大点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懂得疼人……”   说到这里,沈奶娘想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雪松那样子倒是个会懂得疼人的,至于桓玹……上次大雪天他一根手指把锦宜推开的场景沈奶娘可也是目睹的,何况这人位高权重,竟是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有任何一丝会懂怜香惜玉的。   于是她别出蹊径地说:“而且人家长得好啊,你瞧那模样,身段,看起来比咱们老爷小十岁不至。”   锦宜正在竭力想象桓玹“疼人”的模样,虽然她自诩无法想象,可是……脑海中居然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天从写意楼里被他抱回府,以及上次在郦家后院给他帕子时候他浅浅一笑。   然后,梦中洞房夜的情景又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成功的让锦宜打了个寒战。   奶娘顿了顿,咳嗽了声:“如果你是觉着辈分会乱……那也无妨,做官做到人家那个地步,这些东西也不必太过在乎,何况又不是真的有血亲关系,我以前见过有嫂子嫁给小叔子,公公娶了儿媳妇的呢!”   锦宜瞠目结舌,同时再度体会到权贵的好处。   那一次因为锦宜嘲笑桓玹年纪轻轻就当了“叔公”,奶娘还一本正经地教训她“辈分的问题不能乱”,现在居然完全不当一回事了……真是个奇迹。   锦宜不由说道:“奶娘,你以前也是在我们家,我怎么没听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沈奶娘咳嗽了声:“我小时候听人传的。”   ***   马车停在桓府跟前,来喜儿去报了郦府的名号,只说是大小姐有事要求见桓府三爷。   桓府小厮一溜烟入内禀报。   不多时,有轿子迎了出来,请锦宜入内,后下了轿,丫鬟领着,走的却是先前没走过的路。锦宜问道:“这是去哪里?”   前方丫头道:“回姑娘,是去三爷的东书房。”   “辅国不在南书房吗?”   “今儿是在东书房。”   两个丫头似乎对锦宜十分忌惮,回话的时候恭谨的头也不敢抬,更像是生怕说错话一样惜字如金。   锦宜先前来过几次都没得这待遇,相反,通常是被明里暗里当天外来客一样围观的。   这一次如此,其中是何原因,隐约自然也猜的到。   渐渐地又进了一重院落,不像是南书房般二层小楼,除了单面进门的门墙,其他三处都是起立的屋宇,雕梁画柱,气派雅致,庭院中假山流水,数丛芭蕉。   两个丫头不敢再往内走,就在门口停了下来,锦宜迟疑着,里间一个侍候的书童迎了出来:“姑娘请随我来。”   锦宜这才也跟着迈步进门,书童道:“三爷现在不便见客,请姑娘略等一等。”   说着,把锦宜引到右手侧的一间房中,锦宜临进门,探头看了眼……这三面的房子从外观看布局完全一样,且都房门紧闭,看不出桓玹人在哪里。   书童请锦宜坐了,又送了几样茶点上来,请她享用。   锦宜看着那点心做的精致,仿佛很合自己口味的意思,她因出来的仓促更没吃早饭,正想尝一尝,又想起今天的来意,顿时食欲全无。   如此枯坐了足有一刻钟,里间外间俱鸦雀无声,锦宜忍不住问那小童:“辅国在做什么?怎么还没动静?”   那书童只陪笑道:“您请再坐片刻,辅国暂不得闲。”   锦宜只得又耐心坐了半晌,茶都喝了两盅,饥肠辘辘加忧心如焚,坐在这里的没一刻都显得煎熬而漫长,倒是长痛不如短痛。   锦宜起身走出门,左右瞧了一眼,便往右手侧走去。   ***   锦宜停在一扇门前。   门内仍是悄无声息,但锦宜知道,桓玹必在里头。   在那书童开口劝说之前,锦宜把心一横:“三叔公。”   桓玹明知道她来了,这般做派,竟是“避而不见”。   但那道圣旨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锦宜每一刻都艰于呼吸,无法忍受。   “三叔公,我……”她鼓足勇气走前一步,隔着门扇道:“我为什么来,您老人家应该明白,上次在我家里,您明明已经拒绝了那门……亲事。”   里头仍是鸦雀无声,锦宜深深呼吸,略提高了些声音:“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所以冒昧来面见您老人家,希望能够解决……”   正仔细斟酌小心出声,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锦宜提心吊胆,猛然抬头,入眼却看见一张绷紧的脸——此人气度沉稳,浓眉,大眼,还有一副络腮胡子,但,居然不是桓玹。   锦宜大惊意外,不晓得这位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身不由己后退了一步。   这满脸肃然不悦之人走出来,横了锦宜一眼,左手而去。   但这并不算晚。   在这络腮胡子身后,复又有一位年纪轻些的风度儒雅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瞧了锦宜一眼,也随之而去。   最后,又有一位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老臣,同一位年青贵气、竭力忍着笑的男子,前后去了。   锦宜头也不敢抬,依稀听到那忍着笑的青年低声道:“老、老人家……”   “哈哈哈……”   然后似终于忍不住,便化成了零零碎碎逃逸而出的笑。   身后那书童半是悚惧,半是无奈地说:“姑娘,我说了辅国大人不得闲,他正在里头跟各位朝中的大人议事呢……”   锦宜正无地自容,满面桃红,心想:“我怎么知道。”又想问:“你为什么不早说明白。”   书房里一声唤:“进来吧。”   事到临头,锦宜反有些迈不动脚了。   书童瞅她一眼:“三爷请您呢。”   锦宜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她吸一口气,又呼出来,终于迈步走进书房。   东书房的布置,跟南书房又不同,南书房偏清淡雅致,这里却一水儿的红木,书柜,花架,书桌,多宝阁,统一颜色,陈设着琳琅满目的珍奇古玩,名典古籍,色调威严而古雅。   锦宜面前,是两排桌椅,每一排设有三座两桌,正中间往前,是一张宽而长大的书桌,桌子后坐着的,便是桓玹。   如果锦宜不是刚才跟那些鱼贯而出的朝臣们碰了个正着,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蓄谋等了她很久。   想到自己方才的话都给那些人听见了,锦宜昏头昏脑地往前走了几步,在那松软的波斯毯上站住,低着头小声唤道:“三叔公。”   桓玹无声。   锦宜怀疑是自己声如蚊讷,所以他没听见,于是暗中清了清嗓子:“三叔公。”   “现在,”桓玹将手中的玉狮子镇纸轻轻转了转,眼底的笑意浅浅地荡漾,“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第39章 辞婚求婚互诉心意   今日来桓府议事的几位, 都是本朝内阁中人,朝中的栋梁之臣。   第一个走出书房的,是镇军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尉迟琳,第二位气质儒雅者,却是光禄大夫周悦, 领礼部尚书事。   第三位白发老者,是内阁次辅、户部尚书, 封廉国公的张莒张阁老, 他旁边那位笑得花枝乱颤的贵气青年, 却是张莒之子, 吏部侍郎张怀之, 也是众朝臣眼中,将来会继张莒之位入阁的前途不可限量之人。   这四人陆续离开书房,张怀之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转头对光禄大夫周悦道:“周大人可听见了?那小姑娘……叫辅国‘老人家’,哈哈哈……老人家……”   张莒见儿子如此, 咳嗽了声, 喝道:“放肆!你笑什么!”   周悦接道:“是呀张侍郎, 这有何可笑, 老人家并非指的人老,乃是尊称不可以么?我也常常对张阁老说‘您老人家如何如何’,但阁老老当益壮, 且精神智谋更是许多后生小子们望尘莫及的, 你敢说他老么?”   张莒笑着摇手:“周尚书的话我可当不起, 我的确是老迈不成了,又怎敢跟桓辅国相比?”   前头的尉迟凛回头:“你们还有闲心说笑,早就听说郦家的丫头有些刁蛮任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丫头着实大胆逾矩的很。”   周悦笑而不语,张怀之道:“然而我看辅国倒是喜欢她喜欢的很,不然的话,怎么方才明明听她在外说话,却丝毫恼色都无,反隐隐有喜悦之色,且挑来拣去了那么多年,突然就看上了这个丫头呢……且我瞧着像是个伶俐的,模样也干净。”   张莒忍不住又斥责儿子:“住嘴!那是未来的辅国夫人,也是你敢在这里评头论足的?”   尉迟凛却皱眉沉声说:“我怎么没看出辅国有什么他娘的喜悦之色,且那丫头竟叫他……咳,总之我是瞧不出这丫头是哪里入了辅国的眼了,当初陛下要把公主赐给辅国,他还不肯呢,难道这郦家的丫头,比公主还矜贵难得?”   周悦才笑道:“这叫做各花入个眼,缘分的事,强求不得。”   尉迟凛军伍出身,性情有些粗直,闻言啐道:“缘分个屁,我看辅国是被女色所迷了。”   张怀之笑道:“这话差了,郦家丫头的姿色虽是上上,却也没有到达祸国妖姬的地步,何况辅国又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岂会被什么肤浅的女色所迷?”   “不然呢?我可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偏喜欢上这丫头。”   张怀之摸着下颌:“也许辅国大人好的就是这口儿……娇蛮泼辣,清新可人,嗯……倒是别有意趣。”   张莒爆出了剧烈的咳嗽。   周悦却老神在在说道:“嗯,我也觉着自是因为郦姑娘身上有让辅国情难自禁的地方,所谓情有独钟而已。”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尉迟凛浓眉皱起,“如果真的这丫头有一种过人之处,把辅国给迷倒了,那么……以后如果她再在辅国身边吹些枕头风之类的,岂不是糟了?”   周悦大笑:“你真当那孩子是妲己、褒姒了么?”   “没准儿。”尉迟凛摇头叹息,“她的风评可不甚好。”   张怀之道:“就算那孩子是妲己褒姒,我还不信辅国是纣王幽王呢。”   张莒忍无可忍,愤怒地给了儿子一掌:“逆子!越说越过分了!是不是要我把你那嘴缝上!”   张怀之忙捂住嘴,嘀咕道:“我先听周尚书说,我才跟着说的。”   张阁老怒道:“周尚书说什么这王那王了吗?”   周悦微笑着瞥了张怀之一眼:“张侍郎,阁老也是为了你好,噤声,噤声。”   张怀之白他一眼:“哼……”   四个正要出门,迎面一人来到,远远地举手见礼。   原来正是桓府的二爷桓璟,大家一番寒暄,桓二爷笑吟吟道:“几位大人都议事妥了?今日却早。”   平日里这几位在府里聚会,或早或晚,有时候还走的参差不齐,毕竟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觉着满意,总会有一两位留下来再行商议的。   似今日如此轰轰烈烈一块儿出来,却是少见。   听了桓璟的话,尉迟琳鼻子里哼了声:“先行告辞!”翻身上马,带人而去。   张怀之又在窃笑,张莒生怕儿子又多嘴,紧紧地拉着逆子也向桓璟告辞。   只剩下周尚书走的慢些。桓璟问道:“这是怎么了,竟像是不欢而散?”   周悦笑道:“不不不,正是尽欢而散呢。”   桓璟不解,周悦也不跟他多说,拱手辞别:“改日再同二爷喝酒。”   两人拉了拉手,桓璟送别。   桓璟进府,才听说郦家姑娘今日来访。他本以为是来拜桓老夫人的,便随口笑道:“哟,这孩子倒是有些礼数,知道自己要嫁过来了,就巴巴地先来请安了?”   那随从道:“哪里是给老夫人请安,是去见辅国的。”   桓璟吃了一惊:“什么话?”   如果说是去见桓老夫人,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人家知礼,可是……来见桓玹?这似乎有些、有些太过大胆……太过着急了吧?   桓璟虽然听说过锦宜的名,却从未亲眼见过,又想到方才四位大人出府时候的情形,知道今日四人同出必是因为这个,不免好奇,就想过去看看。   眼见将到,桓璟不忙入内,抬眼打量,见房门紧闭,悄然无声,桓璟正凝神细听,隐隐传出女子低低惊呼。   桓璟是个天生风流的性子,闻听这声响,不由地由己度人,心想:“如果老三在里头做些不宜撞破的事,此刻我去岂不扫兴?也不知他怎么慧眼独具看中了郦家的丫头,还因此把老夫人又气的半死……不过,连老三这样的性子,也终究过不了美人关,所谓人无完人,我倒是信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转身离开。   ***   书房之中。   桓玹说罢那句话,锦宜本不解,然而心念一动,便想起那天在郦家,他留下的那句“称呼,总会知道的”。   难不成……   锦宜抬头看向桓玹,心里竟掠过一丝寒意。那天相见她一直以为桓玹是拒绝了桓素舸的,所以直到林清佳跟她说有旨意,她仍不信。   但现在回想当时,桓玹那句“如果我答应了呢”,这会儿回想,不寒而栗。   南书房,是桓玹消闲所在,但是东书房,是他议政事的地方。   也许是被那种肃穆的气氛感染,又或者是太过紧张,锦宜的手心开始冒汗,腹中也隐隐作痛。   她不敢看前方泰然自若的辅国大人,手微微用力,指甲狠狠掐了掌心一下,借着那丝痛楚,锦宜道:“方才、方才很对不住,我不知道……里头会有这么多大人。”   桓玹并没有回答,锦宜暗暗吸气,总觉着自己将气若游丝:“然后,然后就像是我方才在外头说的,您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我虽听见,却不太明白。”他终于矜贵地开口。   锦宜抬头:“怎么会不明白?那天……您告诉我是拒绝了的呀,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圣旨?”   “我告诉过你?”桓玹轻声问。   像是那天冰冷的池水又泼在脸上一样,锦宜怔了怔,再度回想那天的场景。   他找了来,问是否听见谈话,她说……   是了,一切都是她在说,而桓玹,他……从头到尾,并没有肯定她的说法,更加没有“亲口”告诉她自己拒绝了桓素舸的提议。   锦宜不禁倒退了一步:“难道、难道那天真的……”   “真的,”桓玹望着她,他的唇角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其实,我是答应了。”   锦宜几乎举手抱住脑袋,脚下踉跄。   眼前一团灰暗不知从哪里飘来,正在她几乎又站立不稳的时候,手臂被人一扶,锦宜抬头,对上桓玹近在咫尺的双眸。   一愣之下,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锦宜用力将他推开:“可是、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无法接受的答案,更加想不通原因,那时候她还庆幸,桓家只疯了桓素舸一个,桓玹还能掌大局,现在……让她情何以堪?   桓玹看着她,回答道:“为什么不?”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让锦宜啼笑皆非,她手扶着身后的客座扶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再清楚不过。”   “我……”锦宜张了张口,脑中飞舞凌乱的想法太多,争先恐后地想冲口而出,理智却在这狂乱的挤压下蜷缩在极狭窄的角落,“可一开始您也讨厌我的呀,我、我……我刻薄祖母……虐待幼弟……我……”   锦宜还未说完,就看见桓玹蹙眉,像是不悦。   锦宜又想起自己那个梦,在梦中桓玹鄙夷嫌弃自己,相比较现在而言,梦反而才像是真实的。   “这个你都知道的,你不是亲眼见过吗?!”锦宜冲口而出。   桓玹原本沉静不动,听了最后一句,突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锦宜一愣,这才醒悟自己居然把梦中梦见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喃喃道:“没、没什么,我只知道、辅国大人其实不喜欢我,之前三番两次帮我,也不过是……不想我惹事连累夫人,连累桓家,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答应,您跟我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您不喜欢我,我也……”   锦宜还未说完,就见桓玹朝自己走近了一步:“你……怎么样?”   锦宜生生地把那个“不喜欢”咽下:“我、我是说我也……只把您当成辅国大人跟三叔公一样敬重,所以……所以那门亲事根本是不相衬的是荒唐的。”   桓玹挑了挑眉,他高锦宜太多,只要微微扬首,就如同是在居高临下地睥睨人,也让人无从判断他心中在想什么。   锦宜心乱如麻,但是在这情形下,她也没有办法再调理分明地辩述其他。   并不是桓玹不好,而是就如锦宜所说,在她的眼中,他们从来都是两类人。   桓玹高高在上,也的确像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祗,冷漠而强大,令人琢磨不透。   跟他偶然相遇,因为他的身份,锦宜也可以偶尔的狗腿,谄媚,不开心装作开心,内心翻腾而表面乖巧,只求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但……嫁给他?试试看嫁给那些祖宗祠堂里高高供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刻字牌位。   锦宜可以想象跟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是桓玹?简直是个灾难。   连那天他答应了桓素舸都还滴水不漏,让她傻傻地自以为是到现在,这样的人,如何相处一世?   锦宜道:“所以求您……让皇上收回旨意,让您选更好的、那些高门大户里极有教养的女孩子去婚配,好么?”   这一次,桓玹回答的很快。   “不好。”   锦宜呆若木鸡。   这个人传说是最无所不能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居然这样想不开,还是说他有什么别的企图?   锦宜张了张口,如果换了别的什么人,她一定要大骂“榆木脑袋”,但是……如果骂了他,自己也许就没了脑袋。   锦宜瞪着桓玹:“你……”——你怎么能这么死心眼?   肚子里一阵抽痛,锦宜手扶着腰:“我……”——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过分的话不能说,好好说话他又听不懂。   她浑然不知道自己脸色泛白,额头冒出冷汗。   一只大手在她湿漉漉的额头上摸了一把,锦宜被他微微用力,往后跌坐在椅子上。   然后桓玹离开锦宜,他走到门口,不知吩咐了句什么。   锦宜正试着站起来,桓玹踱步而回,他沉声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选择。”   他边说边走到自己的书桌旁,打开抽屉取了一样东西,重回到锦宜身旁。   锦宜身不由己地看着,桓玹把那物放在她手旁的小桌几上:“打开看看。”   是一方水滑丝帕,里头包着什么东西。   锦宜迟疑地看了眼,举手缓缓地将帕子解开。   丝帕打开后,里面两只清光透亮的镯子赫然在目。   锦宜只觉得脊背上“嗖”地有什么爬过,酥酥麻麻,不敢置信。   “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睁大双眸,眼睛却又迅速地变得迷离。   不错,此刻在锦宜面前的,的确是姜氏留给她的唯一值钱的遗物,那一对玉镯,上次,因感激桓玹上元夜相救之恩,咬牙典当了……   他,他又怎会知道?又怎会……   桓玹探手,轻轻握住锦宜发抖的小手:“你也不必担心其他,你也可以不喜欢我……”   他的手温润而有力,双眸笃定而清明,桓玹缓缓俯身:“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第40章 低嫁高嫁彼此相安   桓璟因怕搅扰桓玹的好事, 便先回到房中,毛氏正在算账,见他回来,便问今日事办的顺不顺。   桓二爷答应道:“我已经跟吏部的丁堂官打好了招呼,多半没什么妨碍。”   毛氏道:“虽不算什么大事, 可记得万万别让三爷知道。”   桓二爷道:“老三那边……你就不用费心了,我不信能瞒得过他。”   毛氏色变:“瞒不过?那他会不会……”   “不会, ”桓二爷有些不耐烦, “他不会管这种琐碎小事, 何况又是我的面子。再者说, 这会儿只怕他也懒得理会这些了。”说着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邪笑。   毛氏听话中有话, 忙问缘故,桓璟歪头瞥她:“你在府里,难道竟没听说郦家的那个丫头来了?”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我正盘算要不要请她过来说话,可门上说她是来找三爷的, ”毛氏说着, 露出又疑惑又有些薄笑的表情:“还没正经嫁过来呢, 人就先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这种不上台面的小门小户教导出来的,能有什么好……”   “行了,别说这些胡话, 老三终于要成亲了, 难道不是好事?管他选的是公主还是小门小户呢, 横竖老三自个儿乐意。”桓璟不耐烦地说。   毛氏道:“我也没在外头说,只跟你说罢了,何况我不是为了老三叫屈吗?这么多年,就算是多娶几个公主都使得了,没想到最后竟是选了这样个人。”   桓璟想到方才在东书房听见的动静,笑道:“你懂什么?女人好不好,只有男人知道。也许那丫头就是让老三喜欢呢。”   ***   夫妻两人目光一对,毛氏兀自抱怨:“叫我说,这郦家像是有什么邪术,不然怎么引得桓家这两个宝贝似的人物都往他们家贴了过去?”   一句话让桓璟有些出神:“是呀,‘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要说老三娶郦家的丫头,完全可以说的过去,但是素舸那孩子是图什么呀……”   莫说是在郦家,在桓府,能解这千古之谜的也不过三人。   毛氏跟桓璟自也不知,不过桓璟一句“高门嫁女”,倒是触动了毛氏的心事。   她后退一步,坐在圈椅里,叹道:“我是万万没想到,老四家里竟有这福气。”   “怎么又说到老四了?”桓璟吃了口茶。   毛氏道:“就是先前太子妃一事,你还信誓旦旦说咱们家里的女孩不会嫁给皇族呢,唉,早知道如此,把咱们家珠儿晚点嫁出去就好了。”   桓璟几乎喷了茶:“胡说,珠儿大太子好几岁呢,就专等着留在家里定给太子?你乐意,太子还不乐意呢。”   毛氏自有主见:“太子乐不乐意又怎么了……最终那还不得看三爷乐不乐意?要不是三爷的意思,这老四家的秀儿……有那福分嫁给太子?”   桓璟沉吟不语,毛氏忍不住又道:“秀儿那孩子少言寡语,从来身子又弱,哪比得上我们珠儿,可惜可惜,珠儿嫁的太早,我们又只有冬哥一个小子。”   一时间毛氏竟不觉着“以子为贵”,恨不得自己年方十岁的小儿子是个女儿身,可以嫁给太子殿下。   桓璟的眼神一晃,索性道:“行了,别想些没用的,秀儿也不错,乖巧安静,也许老三正是看中她这样,珠儿那脾气?能当太子妃?”   “怎么不能?”毛氏大不服气,“论容貌品性,哪里不比秀儿强?”   桓璟心想:“那只能说是没当太子妃的命。”   但这话若一出口,必定又要掀起许多波澜,因此他憋住不提,只恰当地转开话题:“对了,郦家丫头今儿来,你到底请不请?”   毛氏果然被成功地挪转注意力:“请自然是要请的,可现在她不是在东书房么……说来也怪,这东书房是三爷用来议事见外臣的,从没有过女人进内的,今儿倒是破了例……”   桓璟自以为知道了桓玹的行事,心里得意:“郦家丫头又不是别的,她可是将来的辅国夫人,跟老三同床共枕,去个书房自是寻常。”   毛氏忍不住妒心又发,拍着桌子道:“早知道三爷的品味是这样的,先前我就不必费心找什么贵女淑媛,专挑那些……那些良莠不齐的就行了。”   桓璟笑道:“那也没用,没人猜到老三的心意。”   毛氏凑过来:“你说这会儿,他们在书房里干什么?”   桓璟咳嗽了声:“那你进去看看。”   毛氏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桓璟道:“叫我说,你要请的话,派个心腹可靠、会察言观色的人去盯着,若看她出来,先看看……看看神色,如果不大好,就干脆不要露面。若是寻常,那就请进来无妨。”   毛氏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睛渐渐睁大:“你是说三爷会跟她……”   桓璟立刻止住:“我可什么也没说!”   ***   沈奶娘在隔壁间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眼见将到晌午了,那书房的门还没有任何动静。   奶娘担忧起来,心里想到许多不好的情形,她没有锦宜那样的胆大包天,不敢跑去书房门口质询,于是只不住地问那侍童锦宜什么时候出来。   那侍童被她问的絮烦,忍不住说:“您老人家放心,我们辅国大人是何等样人?难道会是不知分寸的?必定跟姑娘说什么正经事呢,且是你们姑娘先来寻辅国的……您又何苦白担这份心。”   沈奶娘被软硬兼施的刺了一下,只能叹息一声。   其实她也明白这个道理,以桓玹的身份,不至于做什么破格逾矩的事,何况两人是赐婚的姻缘,一定……不会有事。   如此日影将中的时候,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但一直到出桓府回到车上,锦宜都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桓府的时候沈奶娘不敢多言,到了马车上,便忙握住锦宜肩头询问到底跟桓玹说了什么、他如何应答,有无吃亏之类。   锦宜只低着头不吭声,好像被勾了魂魄去了。   沈奶娘急得眼冒火星,忙拉住她的手,翻看衣裙,查看脸色,乱动之中,突然嗅到一股异样的香气在马车里氤氲,等她掀动鼻子细闻,却又消失无踪了。   直到锦宜按住她的手:“奶娘,我没事。”   沈奶娘道:“那怎么也不吱声?”   锦宜张了张口:“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就说在里头到底怎么样呀?辅国大人……对你好吗?”沈奶娘也不敢多说别的,只绕弯如此问。   锦宜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挺好的。”   “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我还以为……”沈奶娘止住,望着她有些红润的脸色,“是我多心了就好。”   她这句话,多是安慰自己的意思,但随着马车骨碌碌往前,她又越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可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要在里头待上这许久?”将近两个时辰,几乎整个上午了。   ***   ——“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锦宜不能相信,这种话,是从桓玹的嘴里说出来的。   在家里,雪松曾也这样转述过桓素舸的说法:辅国大人喜欢你。   锦宜非常怀疑这个说法,不仅是怀疑,甚至是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信。   事实上,若非此后两次的及时援手,在锦宜看来,桓玹对自己的厌弃之情可谓突破天际,何况还有梦境在栩栩如生地推波助澜。   她曾一度庆幸,就算桓玹再怎么不喜自己都好,反正她这辈子跟他不会有更多交际,现在还有三叔公的关系,将来她出嫁了,关系就更加远了。   所以当赐婚旨意成真后,对锦宜而言,就像是要把自己跟一头老虎捆绑在一起,若还想要她载歌载舞地高兴,那必然是因为她活腻了,或者疯了。   但是种种不可思议,偏偏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赐婚的旨意,以及桓玹说“我喜欢你”。   锦宜甚至怀疑自己仍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之中,或者说她那些残酷的梦才是真实。   她当然不肯相信桓玹的话,可他近在咫尺的眼神跟脸上的神情,却充满了不容人质疑的气息。   桓玹握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却搭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他是倾身俯视的姿势,因为身材高挑,这样的姿势,就仿佛把锦宜完全笼罩覆盖在椅子内一样。   “辅、辅国……”锦宜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三叔公……”   “还这么叫?”桓玹的眼中晃出了一丝笑意。   “那、那怎么叫?”   “是呀,现在似乎有些太早。”桓玹略有些遗憾的口吻,但仍笑的光彩照人。   锦宜其实不想说话,只是想逃,然而这个姿态……该怎么逃?   她一边支吾,一边将目光艰难地从桓玹脸上移开,左右逡巡了一下,最后看向桓玹腰下……手臂跟月牙扶手之间的那段空隙。   如果她从椅子上滑下去的话,也许可以从那个空隙里滑落地上,然后逃之夭夭。   只是姿势似乎有些太难看了,而且操作的难度也不小,她得让身体瘫软,极度柔软顺滑……似乎才有这个可能。   脑中还在思绪飞舞,双脚已经在地上蹬了一下,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实践一下这动作的可行性。   桓玹的目光也随着下滑,正在锦宜以为他察觉了自己的意图之时,桓玹道:“肚子……还疼吗?”   锦宜愣怔。   桓玹若无其事地:“我……听八纪说的。”   哦……原来是这样,必然是子邈那厮多嘴告诉了八纪,八纪又变本加厉地多嘴说给了桓玹。   锦宜道:“不……没事了。”   桓玹抬手,竟在她腰间轻轻一握,把她的坐姿调整了一下。   就在他的手碰到腰间的时候,锦宜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上的力气跟三魂七魄,仿佛也被他这一握而陡然离体。   她身不由己地尖叫了声:“三叔公!”   她紧张地缩在宽大的圈椅里,无处可逃。   ***   正在此刻,房门敲响,门口道:“三爷,东西都备好了。”   桓玹缓缓起身,负手道:“进来。”   房门推开,两个模样清秀的侍童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才要放在锦宜身旁的小几案上,桓玹道:“放在我的桌上。”   侍童们将东西端了出来,向桓玹行了礼,才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锦宜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正在她寻思是什么味道的时候,桓玹握着她的手:“跟我来。”   锦宜只得起身,桓玹带着她,来到自己桌边上。锦宜终于看见,在桌上放着一盏颜色橙红的茶,并一碗看不出是什么的热粥,一碟子雪白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桓玹引她来到桌后,见锦宜还站着,便摁着她的肩头,叫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来的这样早,是不是没吃早饭?”   “我……”锦宜仰头看他,却无言以答。   “先吃饭。”他简短地吩咐。   上次在他的小书房,他叫自己喝茶的时候锦宜怀疑有毒而迟疑不肯喝,但是现在,锦宜反而想……如果这些东西里有毒就好了,横竖一了百了。   “那您……以前不讨厌我?”锦宜扫过面前的食物,眼神又溜向前方几案上的玉镯。   他仍旧不疾不徐地回答:“我喜欢你。”   “那……就算是喜欢,也不一定要成亲的。”   锦宜心里佩服自己,这样居然也能把话题转回来。虽然声音仍是小了些,但她勇于发声,已经是极大的不易了,该给以人品嘉奖。   可对于郦锦宜的勇敢,桓玹报以的,是一声轻笑,而并非轻蔑等等,就像是看着小孩子耍赖似的溺爱之意。   桓玹吩咐:“吃了再说。”   “我不是来吃饭的。”锦宜颓丧地说。   “你不吃……”桓玹琢磨着,极为认真地问道:“是不是……要我喂你?”   耳畔飘来的一句话,让锦宜仿佛惊醒,她忙埋头端起粥碗,想也不想地就舀了一勺吞吃。   然后,在桓玹“留神烫”的提醒里,不负所望地烫了舌尖。   “怎么样?”桓玹举手捏着她的下颌,查看她的伤情。   樱唇被烫了一下,红的更加显眼,些许肿了起来,桓玹的手指揉在她小巧的下颌上,犹如捏着质地上好的温玉,偏偏又如此柔嫩,他想用力,又怕会捏坏了,想放手,却又爱不释手。   目光凝视着面前的人,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他自己并未注意的是,他的身体也正倾俯下去,距离锦宜越来越近,甚至似乎……能感觉到从她微张的樱唇里吐出的甜热湿润的气息,而他竟如此渴望。 第41章 继夫人说辅国之密   锦宜呆站着想了会儿, 唇上微微发痒,她无意识抓了一把,丝丝地疼,这才想起先前烫着了。   突然,在桓府吃下的东西, 此刻竟觉着淡然无味起来。尤其是想到桓玹当时一言一行,也许是因为……在他眼里, 看着自己如看着另外一个人, 他的“青梅竹马”。   心里竟有些闷。   纵然锦宜并不喜欢桓玹, 但没有人愿意自己是别人的替身。   抬脚, 把前方一块儿小石子踢了一踢, 那石子听话般骨碌碌滚开了。   锦宜心想:“如果桓辅国是这石子就好了,我就不用费尽心思,只需要一脚踢过去就好。”   她只顾踢那假想中的石子桓玹, 边踢边追边走,冷不防有人拐弯过来, 见了她道:“姐姐!”   锦宜抬头, 见是子远, 便站住了问:“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子远道:“下午老师有事儿, 放了我们,他们去吃酒了,我好不容易才脱身。”   锦宜见了子远, 心里仿佛记得有件事要问他, 一时又想不起来, 便“哦”了声,心不在焉地仍往回走。   子远跟着她问:“怎么我听门上说,姐姐先前去了桓府?有什么事儿?”   一提这个,锦宜才想起来:“对了,我是要问你,那个……你可跟桓辅国说过,我典当了母亲的镯子那事?”   子远诧异地睁大双眼:“没有呀,怎么,难道他知道了?”   “何止是知道了,”锦宜一顿,终于把实情告诉了子远:“他替咱们赎回来了。”   子远张大了嘴:“天啊,这这……辅国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锦宜摇了摇头:“谁知道,这人神出鬼没,心思又很难猜测……”   说到这里,锦宜突然想:“替我赎回镯子,是为了……让我喜欢他?唉,夫人说他们两人好的很,难道,为了个跟自己的青梅竹马相似的代替品,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辅国大人也不亏是辅国大人了,还那么认真地说喜欢我呢,我几乎都相信了。”   子远想了会儿,喜形于色。   锦宜道:“你乐什么?”   子远笑说:“我当然得高兴,这证明辅国对姐姐很上心,是喜欢姐姐呀。”   锦宜盯着他:“你记不记得有一年,爹的俸禄没有及时发,咱们欠了米店许多钱的事?”   “记得呀。”子远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这件事。   锦宜说道:“那会儿,那米店老板对咱们家也很上心,还隔三岔五过来嘘寒问暖呢,他是不是喜欢咱们家?你又是不是很高兴?”   子远被噎了一下,旋即笑道:“不会吧,这怎么好相比。”   “我倒是觉着是没什么不同,横竖都欠着人家的债。”锦宜哼了声,一扬头走了。   子远看着她骄傲地走开,噗嗤一笑,却忽地又觉出些不对。   他琢磨着想:“姐姐向来至为宝贝母亲留下的东西,交出去的时候还哭了呢,辅国大人帮着赎回来,她该很感动很高兴才是,怎么是这幅表情?”   ***   下午,锦宜正又抱着那匹昂贵的布长吁短叹,就听见外头小孩子唧唧喳喳的声音。   抬头看时,是子邈同另一个小家伙走进门来,这来者不是别个,正是八纪。   锦宜一看见小八爷,就像是看见了小对头,忙把布匹收起来,正襟危坐道:“子邈,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子邈道:“我们先生给我们放假了。”   锦宜皱眉:“你们的先生,是跟子远他们的先生约好了一起旷课的?”   子邈嘿嘿笑说:“是啊,我们先生据说跟哥哥他们的先生是旧交,今儿一起去庆贺什么……”   锦宜没想到歪打正着。旁边八纪却走过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口里叫道:“郦姑姑好。”   “你叫我什么?”锦宜唤了声,头皮发麻。   “郦姑姑”是个什么鬼东西?锦宜被这个新鲜出炉的奇特称呼震撼,疑心八纪喊错了称呼。   小孩儿却神奇地变出一个油纸包,双手毕恭毕敬地呈上:“我听子邈说姑姑最喜欢吃三鲜记的栗子酥,所以特意买了来孝敬姑姑。”   小八爷今日不当混世魔王了,反而有点类似狗腿的风范。   但锦宜顾不上惊诧,小家伙坚持不懈地叫自己“姑姑”,也治好了锦宜的疑心幻听病。   子邈喜洋洋地看了八纪一眼,却仿佛没听出他称呼上的错误,正忙着向锦宜解释:“八纪好久没来咱们家了,今儿就叫他过来走走。”   八纪道:“我也是想念姑姑啦。”   锦宜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模样,感觉就好像一只小狐狸在向你示好地抖动尾巴,但谁知道他下一刻是不是会跳上来狠狠地给自己一口。   “姑姑不喜欢吗?”见锦宜不接,八纪眨巴着眼睛问。   “我、我很喜欢……”锦宜瞪着八纪,终于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姑姑?”   八纪道:“以后姑姑就是我的婶婶了,我当然要提前把辈分摆正。”   锦宜就猜到大概是因为这个,她忽然想起桓素舸的话,于是仔细打量八纪的脸。   从第一次看见八纪的时候,就觉着这个孩子生得非常之好,假如锦宜曾设想过以后自己会生个孩子的话,如果能长的像是八纪这样粉妆玉琢又透着机灵气那就最好了……只是在知道他的小混世魔王本质后,这种看法才略有改观。   但时到如今,认识无法否认八纪长的很好,把原本还不错的子邈都比的略显笨拙。   但以前没往别处想,现在得了新的线索,锦宜细看八纪,也许是疑心作祟,越看越觉着……这孩子脸上仿佛有几分桓玹的风采……   锦宜心里暗搓搓地想:“以后是不是叫婶婶还不知道呢,也许就叫娘呢?”   八纪被锦宜盯着看的有些害羞:“姑姑,你怎么像是第一次认得我?”   锦宜只得说道:“没……我只是觉着,这段日子没见,你又长大了好些。”   八纪天真无邪地回答:“多谢姑姑夸赞。”   锦宜被这小孩儿的甜言蜜语吓得不轻,如果不是早知道这家伙的本质,只怕就真当他是个天真烂漫的小顽童了。   以前她还质疑过桓玹的教导能力,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桓玹的确教得好啊,至少八纪这演戏的本领是炉火纯青,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不对,假如桓素舸的情报有那么三五分真的话,或许这句话要改为: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个桓玹已经泰山压顶了,现在又多一个小号的,简直不给人活路嘛。   锦宜想抱头鼠窜。   锦宜想着想着,竟叹了口气,八纪问:“姑姑怎么啦,不开心吗?我听说您今天去过府里,是干什么呀?”   子邈也问:“是啊姐姐,你去桓府有事?”   锦宜道:“没事。”   八纪眼珠转动:“是不是见三叔去了啊?”   锦宜没想到他一猜就准:“你怎么……”   八纪道:“我知道的比这个还要多呢,我还知道姑姑对三叔是一片真心,不然的话又怎么会典当那么珍贵的镯子给三叔置办礼物呢?”   锦宜震惊,忙站起身来,见屋里并没有闲杂人等,才忙问:“你连这个知道?”若说是从桓玹嘴里听说的,但桓玹绝非那种多嘴之人。   八纪笑道:“上次我来做客,听见你跟子远哥哥说的呀。我就告诉了三叔了。”   这个不解之谜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给解开了。   锦宜本想问问她习惯肚子疼的事是不是也是八纪听子邈说起然后告诉桓玹的……但听八纪确认了这件事,心想那件必然也没有错了,于是意兴阑珊,不愿再问。   ***   次日,是锦宜的生日,也是她行笄礼的日子。   桓素舸为锦宜准备了许久,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来主持簪礼的,是内阁光禄大夫周悦之妻许夫人,许氏是靖国公家之女,出身贵宦,品性端庄,又是二品诰命,能请她来为锦宜主持,自然也是桓府的面子。   前来观礼兼为锦宜庆贺生日的也有许多贵妇,六部尚书的家眷就来了四位,林侍郎夫人也一早就到了。   经历了林清佳一事,又加上后来什么赐婚等,把锦宜对及笄的盼望消磨殆尽,只听从吩咐行事,内心却并没有什么波动。   毕竟她也知道,现在所谓的繁赫荣耀,不过是因为一个人而已,而这些来为自己庆贺的人,也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如自己一样在应付公事罢了。   只是,当许夫人将玉簪轻轻插在锦宜发端的时候,锦宜目光转动,越过含笑点头的各位贵妇人们,遥遥地看见在远处的姜家的祖母……锦宜的鼻子一酸,眼圈突然就红了。   假如……自己的母亲还在,她或许才是真心为自己的女孩儿成年而高兴的人吧……   酒席排开,大家都矜持地寒暄,客气地谦让,现场气氛隆重,一片祥和。   锦宜看不出有谁是真心在笑的,她坐在众人中间,无法想象以后自己也像是这些人一样……如同戴着假面,说着虚情假意的话,做着别有图谋的交际。   以前她曾经羡慕桓素舸的教养,手腕,但现在,这种想法赫然已经变了。   锦宜正端坐思量,桓素舸的贴身丫鬟走来,向着桓素舸低声说了句什么。   旁边许夫人问发生何事,桓素舸顿了顿,才笑道:“方才来说,外间有人在派放喜饽饽……”   众人面面相觑,许夫人道:“喜饽饽?可是为了锦宜的生辰么?”   桓素舸笑了笑,向着那丫鬟示意,丫鬟道:“方才门上来说,城里十数个坊地都在发放喜饽饽,还说……”   “说什么?”   “说……那些去领饽饽的人,都得说一声……”丫鬟看了桓素舸一眼,终于说道,“得说‘恭祝郦大小姐芳辰,祝大小姐多福多寿,喜乐平安’……如今大街小巷里,都在这样叫嚷呢……”   在场众人都诧异不已,或惊或笑。   许夫人笑问:“这……也是府里所为?”   桓素舸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并不是,不过……兴许是老爷别出心裁。”   吏部朱尚书夫人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府里,果然是别出心裁的大手笔,倒也好,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也沾沾锦宜的喜气。”   林侍郎夫人也说道:“这的确很好,锦宜这孩子从小儿就是个慈软性情,如今既布施周济了那些穷人,做了善事,又庆了好日子,不管是谁布置的,都是极有心了。”   雪松的顶头最高上司,工部乐尚书夫人最会算计:“这不仅是要有极巧的用心,可还得大笔的银子呢。就算是十几个坊如此布置下去,少说……怕不要花费数千两?”   大家伙儿纷纷议论此事,比方才轻声曼语的寒暄显得有人气儿多了。   ***   到了下午,各位夫人纷纷告辞。林夫人临去之前,握了握锦宜的手:“我也算是从小儿看着你长大,如今终于成人了,你母亲在天之灵,看你这样的好,一定也觉着欣慰……只可惜……”   林夫人眼圈红了红,见左右无人,终于道:“你有了更好的归宿,这也是好事。都怪清佳……没有福气。”   锦宜想不到林夫人会说这话,愣了愣道:“伯母……”   林夫人放开她的手,微笑道:“好了,我该走了。”   锦宜送了林夫人出门,看马车离开,这才转身往回。   门口处,来喜儿跟来福儿正嘻嘻哈哈不知说些什么,看见锦宜,就都停了。锦宜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这府里上下的人都知道锦宜的性情,知道完全并不是外头传的那样,所以也并不畏惧,来喜跑过来道:“姑娘,正想跟您说呢,这外头不知是什么人派喜饽饽,我跟来福儿不信呢,是小齐跑来告诉我们的,我们就赶紧也跟着跑去,果然领了两个,您看!”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雪白的馍馍,上头点着一个红点儿,蓬松圆胖,颜色可喜。   锦宜接过来打量,来福儿也过来道:“姑娘,这到底是谁家做的?还真的是……但凡是去领的,一定要说‘恭祝郦大姑娘芳辰,大小姐多福多寿,喜乐平安’,我亲眼见的,有个人他叫的格外大声,那派送饽饽的还给了两个呢!”   来喜儿也乐不可支地笑说:“可不是呢,引得后面的人一个叫的比一个大声。”   锦宜也想不通,把饽饽还给来喜儿:“你留着干什么,怎么不吃?”   这种上好的细粮饽饽,在以前他们家里艰难的时候,还吃不起呢。   来喜儿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饽饽:“我舍不得,多留着会儿,多沾沾姑娘的喜气。”   锦宜忧闷了一天的心情,因为这一番谈话,两个饽饽,突然有些从阴转晴的迹象。   她笑点了来喜的额头一下:“嘴里沾了蜜了。”   来喜捧着饽饽,笑得前仰后合,来福说:“这府里几乎每人都去领了呢,我们也都跟着姑娘沾了光了。”   正在这时,便听到一声咳嗽,来喜来福见了,忙敛了笑,退了往后。   锦宜转头,原来是内宅跟随桓素舸嬷嬷出来,此刻道:“夫人问姑娘怎么还没进去,让我来看看。”   锦宜点头:“就来了。”   跟着那嬷嬷往内而行,嬷嬷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方才你在门上跟那些小厮……有些逾矩了,以后可万万别再如此,叫人看见了,只疑心姑娘轻浮呢。”   锦宜垂着头:“知道了。”   嬷嬷道:“姑娘别怪我多嘴,只是为了姑娘好罢了……何况夫人先前吩咐让我们好生教导姑娘,现在这府里还是宽松的,一旦进了桓府,那可是处处都有人看着……那时候没有人教导姑娘,姑娘就得自己为难了。”   “嬷嬷放心,我感激呢。”   随着到了内宅,桓素舸也是为了外头派送喜饽饽的事儿,只是两个人说了半晌,并猜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且罢了。   锦宜回了自己房中,有祖母姜夫人陪着说了半晌的话,因为郦家如今今非昔比,祖母不便留宿,眼见时候不早,便带人出门去了。   这一日,眼见便到了傍晚。   八纪跟子邈像是两只好动的小地老鼠,沿着墙根刷刷地跑来锦宜房中。   锦宜因中午吃的东西噎在心里,晚上也不想吃东西,正拖赖身上不好卧着乱睡,身后探出了四只小手,拉着锦宜,一个叫“姐姐”,一个叫“姑姑”。   锦宜本想装睡,让这两个小子知难而退,可这两个,一个从小到大以擅长捉弄锦宜为乐,一个如今虽然不敢捉弄了,但鬼心眼儿却有增无减,哪里是好打发的?   锦宜终于抗不过他们的执着,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干什么?”   这若是在以前,八纪那超凡脱俗的嘴炮功力早就肆无忌惮地开喷,但现在居然乖乖地哑火。   只有子邈叫道:“姐姐,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干吗在这里装睡!”   “我困了,谁装睡了?”   “别睡了,出来看好东西了!”   锦宜歪头:“好东西?说什么?”   ***   八纪跟子邈一左一右拉着锦宜的手走出了卧房。   锦宜不知道两个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感觉自己被两只小耗子……或者小狐狸绑架了,她极不情愿地挪动步子:“到底去哪儿?”   两人拉着锦宜来到厅门处廊下,子邈问:“你说什么时候?”   八纪说道:“我看是差不多了。”   这会儿,夜色渐浓,外头街上早就花灯盏盏,逛街的行人涌动。   锦宜见八纪昂着头,她也百无聊赖地抬头,却见夜空就像是被黑色的幕布给遮住了,沉沉黯淡,连一丝星光月色都没有,那小风却一阵阵神出鬼没地吹,看样子随时都会下雨。   唉,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锦宜道:“你们不怕冷么?我可要进去啦。”她甩开两人的手,转身要走。   八纪道:“姑姑,姑姑再等等!”   锦宜俯身拧住八纪的鼻子,忍无可忍:“你再敢叫我……”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就仿佛黑夜突然变成了白昼,地上一团雪白的亮光闪耀。   锦宜一愣。   八纪转头,便跳了起来:“来了来了!”   子邈也仰头看着天空,呆呆道:“好……好美啊……”   锦宜缓缓地起身抬头,却见眼前的天空好像升起了四个炽热的太阳,日影冉冉地飘在天空,“啪”地齐齐绽放,溢彩流光。   突然子邈大叫:“是字,是字!那是……执……子……”   ——执——子——之——手。   锦宜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身后的天空也响起了一阵响动,八纪跟子邈先跳下台阶,然后在院子中央欢呼雀跃,指着北边的天空叫道:“快看,快看!”   锦宜好不容易收回目光,也跟着跑下台阶,她冲到院子中间转身,抬头之时,却见同样是四个极大的烟花字:——平——安——喜——乐。   天地都为之明光灿动,原本暗淡的天空,更是无数的流金四溢,熠熠生辉,像是原先消失的漫天星星都被汇聚在这里了,这景色美的不似人间所有,令人目眩神迷,心旌神摇。 第42章 三叔公送锦宜笄礼   桓玹这幅装束, 当然不可能是专门为了到这区区学堂来的。   他其实是才出宫不久。   早先在内阁议事,把工部呈报的关于南边修堤坝的款项定了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张莒捋着白胡子道:“这多亏了先前桓辅国的功劳啊,不然这回的钱哪里能这么容易拿出来。”   尉迟凛正要走,闻言回头:“工部修堤要紧, 我兵部换铠甲制作战车的款项还没着落,就劳各位大人也留心些了!”   他说完之后, 拂袖而去。张阁老指着他的背影道:“尉迟将军年纪也不小了, 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旁边周悦道:“张阁老, 今天是吏部朱尚书夫人的寿, 阁老怎么没去?”   张莒道:“我去做什么?再说还有正事要议呢, 不过,怀之向来爱凑热闹,他去就行了。”   周悦点点头:“只要他别贪嘴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   张阁老横了他一眼, 没做声。   周大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茂王殿下近来回京了,他跟朱家的公子交情不错, 大概也会去吧。”   张莒老谋深算, 知道同样老谋深算的周悦不会无感而发。他暗中看了眼桌子后的桓玹, 却见对方不动声色, 不知是否听见了。   张莒道:“茂王殿下一向性情有些激烈,不知道这在外历练了许多年,是否有所改观了。”   周悦笑道:“只怕难, 不然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呢。”   两人说到这里, 外间一名小太监来到, 面带笑容躬身:“辅国大人,两位大人安泰,陛下传辅国大人。”   桓玹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带:“我去去就来。”   两人都道:“不忙不忙,自在自在。”   ***   明帝跟桓玹也算是总角之交,有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感情在内,曾有史官评论说,若不是皇帝宠信桓玹太过甚,几乎有一种权臣只手遮天的其势汹汹感了……这一对君臣,可算是本朝最为相处融洽,配合无间,而且难得的帝清明,臣贤良的君臣了。   桓玹入内拜见明帝,皇帝正在听宫廷乐师演奏新曲子,外头的雨声并没有打乱丝竹的悦耳清响。   明帝见桓玹要俯身行礼,早举手向他招了一招。   桓玹会意,于是只遥遥地躬身俯首,并未出声,然后便迈步往前。   皇帝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两个人一块儿坐着,又听了片刻。丝竹鼓乐之声才停了,皇帝问道:“这新曲子如何?”   桓玹道:“倒是中听。”   皇帝失笑:“就这么不堪入耳?”   桓玹说道:“是陛下所做?”   不愧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皇帝拍手笑道:“你为什么猜的这样准?”   桓玹忖度说道:“我心想宫廷乐师们的水平……不至于是这样的不拘一格,别出心裁。”   皇帝笑得发抖:“你骂人也骂的不拘一格啊。”   底下的那些乐师们,有的被桓玹的话引得也露出笑容,只是不敢笑,一笑就等于承认皇帝的功力拙劣了。   正忍得辛苦,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吧。改日朕改好了,再来演练。”   大家这才躬身而退,皇帝示意桓玹吃茶:“你近来懒的很,我不传你,你就不肯进来看我了。”皇帝都自称“朕”,但面对桓玹,却一直都保持着少年相交时候的称呼。   桓玹道:“总是不请而入,会被人非议。”   “你几时怕过非议了?”皇帝将茶盏放下,道:“或者,是佳人有约,脱不开身吧。”   桓玹听到“佳人”两字,眼前浮现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半惶恐半无措地望着自己,他不禁笑了笑,皇帝挑了挑眉:“果然是这样?”   桓玹道:“近来内阁事务繁忙。”   “托辞托辞,”皇帝摆摆手,“上次你叫我不去修地宫,我都答应了,省出的银子也够使的了吧。除了用钱,内阁还有什么事繁忙你?”   桓玹道:“今儿兵部还嚷嚷着要换铠甲了。”   皇帝气的把龙袍掀起来:“你还想要什么?把我的衣裳也省下来给你们换铠甲成不成?”   桓玹笑道:“臣不过只是一说,陛下这把年纪了,怎么脾气还是这样急?”   皇帝瞥着桓玹:“地宫是我答应过皇太后的,为了你们用钱,我被皇太后骂了多久。不见你半声好,现在又来要钱……对了,你只管跟我要钱,自己花钱倒是花的顺手啊。”   桓玹道:“臣怎么花钱了?”   皇帝冷笑了声:“你当我在宫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上次端午节街上的喜饽饽,以及晚上那震惊了大半个长安城的烟花,是谁的手笔?”   桓玹咳嗽了声,没有回答。   皇帝倾身细看他:“怎么,无言以对了呢,还是准备抵赖?”   桓玹道:“不敢抵赖,的确是臣所为。”   皇帝啧啧不已:“看不出来,桓玉山你还是个情种呢,那个郦家的小姑娘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女子,把你迷得这样,你不是向来最讨厌烟花那种浮华不实的东西吗?”   桓玹泰然自若道:“是讨厌,但是那孩子喜欢。”   皇帝几乎把嘴里才喝的茶都喷了:“改天朕要传那郦家的姑娘进宫,我亲眼看看,到底是个怎么样不世出的绝色,才配得上我们的玉山。”   桓玹又咳嗽了声:“陛下,万万不可,这样会吓坏她的。”   皇帝咬牙切齿:“是啊,是啊,你为了美人一笑,居然动用朕工部的工匠高手,给你做那什么执子之手……你着实能耐啊,以后缺钱了别找我要,自己想想你为美人花了的那些再说。”   “陛下。”桓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明帝。   皇帝对上他的眼神,顷刻,才又叹了声,他举手在桓玹肩头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算了,这不过是戏言而已,你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我当然更替你高兴?如果你早跟阿羽成婚,这会儿孩子也都满地跑了……”   桓玹眉峰微蹙。   明帝笑道:“好好好,不说那些了,既然你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那就把婚期定的往前一些,赶紧成亲,生个娃儿让朕看看。”   桓玹脸色放晴,欣然道:“是,谢陛下金口玉言,臣会尽量。”   皇帝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急色之人!给朕滚!”   桓玹出宫回府,听着外头车轮碾过水声,想起内阁里周悦跟张莒的谈话。   他的心也像是地上肆意横流的水流一样,不停地变幻各种思绪,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外头有个小人儿的声音叫道:“三叔,三叔!”   桓玹掀起帘子一看,竟然是八纪,被侍从抱在怀里,满面焦急。   ***   外头的雨声变得密集。   锦宜突然记起来她叫子邈等在外面,这会儿只怕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也许还会得病。   “放开我!”才有些羞红的脸复又变白,锦宜用力将头转开,双手推在桓玹胸口。   “担心子邈?”   她停了动作,抬头看他,桓玹道:“放心,已叫人把他领走了。”   许是看出了锦宜的担心,桓玹握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窗户旁边。   那两扇雕花窗本就是虚掩,被他轻轻一推,院中的景致一览无余,依稀可见原先请自己进内的那位中年文士,手里撑着一把伞,领着子邈走到旁边廊下。   锦宜微微松了口气,转身之时,突然又想到,从这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所有情形都逃不过双眼,桓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屋子里的,方才她在外头暴怒殴打子邈,是不是也被他看见了?   她诧异地扬首看向桓玹。   桓玹微微一笑,这个了然的笑容让锦宜觉着害怕,他好像真的会看懂她的所有小小心意。   “方才你在外头……我都看到了,”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桓玹道,“你也不必再找什么教授先生,子邈的事,我已经处理妥当了。”   ……果然给他看见了。   锦宜心里突突乱跳:她方才发怒的样子,一定面目狰狞,自己也都嫌弃害怕,可虽然狠打子邈,却正是因为实在痛心的缘故。   可从外人眼里看来……这仿佛,正是她行凶虐待弟弟的直接证据。   可桓玹为什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愕跟嫌弃?   锦宜讷讷:“处理?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没教好他……何劳辅国大驾?”   桓玹道:“又一次叫错了,我给你数着呢。”   锦宜皱眉瞪向他,桓玹笑道:“好好好,我说就是了,其实你误会了子邈。”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三个孩子都受了伤,其中一个还……”锦宜的眼睛有有些湿润。   桓玹道:“打伤了他们的,不是子邈。”   锦宜惊的失声:“什么?”   “你当子邈真的有那种一个打三个的能耐吗?打伤他们的,是八纪。”桓玹叹了声。   锦宜从头到脚都绷紧起来:“八……八纪?”   桓玹点头:“不过,打伤他们的虽然是八纪,害那孩子破了头的却是子邈。”   锦宜糊涂了!   正如先前所说,八纪因终于得了个跟自己年龄相当的玩伴,又加上桓家跟郦家的关系……主要是桓玹跟锦宜的那点儿心思给他看的明明白白,所以八纪非常愿意跟子邈玩耍。   他两个的书塾本不是一个,今日他也如往常般偷偷地跑来找子邈。   因为下雨天,先生让孩子们自己背诵文章,满课堂里都是哇啦之声,八纪坐在子邈身旁,同他嘻嘻说笑,不亦乐呼。   旁边有几个孩子,眼见他们玩的开心,便欲一起玩耍,八纪懒得理会这些人,反是子邈怕冷待了同窗,便应付一二,八纪不耐烦,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出去玩吧。”   那几个小孩子,平日里在家里也是被捧在掌心里,如珠似宝的,见八纪年纪比自己小,派头却奇大,他们自不服气,便跳起来想把他拉住,教训一番。   谁知道八纪人虽小,却是经过桓玹亲手调教的,就算是十岁的大孩子也打不赢他,他哪里把这些小娃儿瞧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已经都打趴在地。   八纪笑道:“就你们也来显眼?去春华书塾打听打听我小八爷的名号。”   八纪在他自己的书塾里,已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好久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挑衅了,今天终于有孩子自己碰上来,正好练手。   子邈见他惹事,忙不迭推他往外,八纪兀自道:“怕他们做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被八纪气红了眼,从地上跳起来,趁着八纪要下台阶的功夫,想要袭击他的后背。   八纪没看见,子邈在身侧看的分明,他顾不得多想,一边用力把八纪拉回来,一边把那孩子用力推了一把。   不料就是这简单的一推惹了祸,那孩子踉踉跄跄,雨水打湿了台阶,站立不稳,倒下的时候就磕破了头,一时竟爬不起来。   其他孩子们见状,纷纷涌出来大叫:“郦子邈打死人了!”闹成一片。   子邈看是这样,也当是打死了人,吓得不知所措,八纪也没见过死人的场景,但他毕竟心眼多,拉着子邈就跑。   子邈身不由己随着跑了会儿,心里明白,如果真打死人,别的不说,锦宜是会极为恼怒失望的,他不敢跟八纪跑,便挣脱了他的手,慌不择路地退到了后院。   八纪听到身后喊声一片,心知道惹了大祸,这祸头是因他而起,不能连累子邈,如今能解决这件事的,八纪只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桓玹。   ***   听桓玹说罢,锦宜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桓玹道:“幸而那孩子只是外伤,并没有大碍,疗伤善后等事,你不必操心。我方才也同这书塾的教授先生说了明白,不用着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方才还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人快要窒息了,现在,却突然烟消云散。   锦宜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鼻子发酸,眼睛里也开始潮生,不知道是因为危机解除的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愫作怪。   “你……您是因为八纪才这样尽心的吗?”锦宜低低问道。   “你说呢?”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我怎会知道。”   桓玹惆怅般叹息:“看样子是我做的不够好。”   “不是!”锦宜否认,抬头看向他,却对上他漾着笑意的凤眼。   她的脸上开始发热,锦宜吸了吸鼻子:“你做这些,是因为……我?”   那一个“我”,咬的极轻,耳力稍微差一点的人便听不到。   “嗯,是为了……锦宜。”桓玹抬手,抚上锦宜的脸颊,因为被雨淋过,一路奔来外加惊怒,身上汗意蒸腾,又加流泪,这张脸在他的手底,格外润泽而娇嫩,像是初绽的花瓣的感觉,让他只想分外怜惜。   锦宜的泪却无端地流了出来:“你说谎!”她猛地起身,倒退两步。   桓玹一怔:“我……怎么说谎了?”   锦宜定了定神:“你不是为了、为了我,你……”   桓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说下去。”   锦宜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太僭越,太没规矩了……但是,也许她天生就是个没规矩的,不管怎么教导都学不会。   锦宜横心:“你是为了……跟我长的相似的那个人。”   桓玹果然变了脸色,通身透出肃杀之气。   锦宜看的分明,眼泪突然流个不停,那夜的烟花,什么“执子之手”,“我喜欢你”等话……以及先前屡次救护,实在是讨厌的很……竟是想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虽然、虽然其实她该感激桓玹这种心理,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兴许……他不会施加援手,而在上元夜那次,子远子邈……   锦宜无法再面对这样复杂矛盾的自己,她拔腿往门外跑去。   将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只大手从身后探过来,牢牢地抵在门扇上。   他宽大的朝服袍袖随之垂落,像是一面帘幕挡在她的侧面。   桓玹目不转睛地望着锦宜:“你方才指的……是谁?”   锦宜咬了咬嘴唇:“辅国大人心里清楚。”   “第二次了。”他的声音沉沉,“我心里并不清楚,你看着我,说明白。”   锦宜很怕他这种声音,像是锋利的兵器从鞘中抽出的感觉。   此刻门被他掩住,退无可退,锦宜深深呼吸,回过身来:“我听说,您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虽然我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我毕竟不是她,也实在是比不上不敢比的,可您不该……因为喜欢那个人,所以……也说来喜欢我。”   桓玹低头望着锦宜,随着她一句句说出,他脸上的冰雪之色也一寸寸地减退:“你……”他哑然片刻,似笑非笑:“让我猜猜,是素舸跟你说的?”   锦宜没想到他竟还会笑,她低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请你让我走吧。”   桓玹踏前一步,锦宜吓了一跳,忙后退,后背已经贴在了门扇上。   “你污蔑我这些莫须有的,就想走么?”桓玹深看她的双眼,“不过,我却也很高兴你能跟我说这些,也许……是因为锦宜心里也在意我,所以才……吃醋?”   锦宜没想到他的思维竟如此清奇:“我没有!”   “我该怎么罚你呢?”桓玹喃喃,一手仍抵在锦宜头顶的门扇上,一手挑起她的下颌,“不如……就这样……”   锦宜还未反应,眼前一暗,是他俯首,温润的唇瓣贴在了她的樱唇之上。 第43章 尚书府中茂王挑衅   锦宜愣神的功夫, 两个孩子已欢喜的乱蹦乱跳, 从躲躲藏藏的小耗子变成了偷到了鱼干的猫。   一些院中的丫鬟仆妇闻声也都跑了出来, 立在廊下仰头张望, 发出了惊艳的叹息声。   那八个烟花字在天际闪闪烁烁, 锦宜知道, 此时此刻只怕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在眺首以望, 但是……又有谁知道,这是为了郦锦宜的生辰加及笄而燃起的烟火呢?   而在郦家的后宅,正在房中闭目养神的桓素舸听见外头“砰砰”作响, 接着窗纸上一片通明, 她抬头看了看, 皱眉道:“外间怎么了,是在闹什么?”   嬷嬷走了进来, 道:“也不知道是谁家正放烟火呢, 好大的手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儿的……”向来冷静的老嬷嬷, 居然也带着一脸惊奇地笑意。   桓素舸有些不耐烦地蹙眉:“又放烟花, 这种浮夸没用的东西, 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嬷嬷这才忙敛了笑,低头道:“实在是、实在是有些新奇,不是一般的烟花, 是几个字……”   “字?”桓素舸缓缓抬头, 想了想, 却见窗纸上仍是泛着阳光般的淡金色, 她站起身,那嬷嬷赶紧上前扶着她的手。   桓素舸出了门,一抬头,就看见南边的天际是“执子之手”四个烟花字,飘飘漾漾,像是用整条星河在天空里挥洒而成。   桓素舸挑了挑眉,在诧异之余,轻声道:“不知是哪家的浮浪子弟呢……可笑的很。”   放眼看去,却见院子里,以及廊下,都站满了底下的丫鬟仆妇,还有人道:“那边儿也有!那是什么字儿?跟南边的似乎不一样。”   桓素舸本想喝止他们,心念一转,便也下了台阶,顺着众人所指,她抬头看去,却见北边的天空,是偌大的“平安喜乐”四字。   “呵……”桓素舸轻轻一笑。   嬷嬷道:“姑娘,是不是很少见?这种手艺,只怕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   桓素舸“嗯”了声:“今儿长安里有哪家姑娘的好日子?”   嬷嬷想了想:“这个奴婢一时真的想不出,不过不打紧,明天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成了。横竖闹得这样轰动,一定会知道的。”   “嗯。”桓素舸应了声,迈步往屋内而行。   这会儿,院子外,突然响起个小丫头的声音,说道:“这可奇了,白天有人派放喜馍馍给咱们大小姐庆贺生辰,晚上又有人放烟花,这想必也一定是给咱们大小姐的了?”   桓素舸正拾级而上,这话猝不及防地入耳,刹那间,就像是天空里那几个金色的字突然成了实打实的金子的字,而且狠狠地拍在了她的背上,害得她一脚踩空,猛然往前栽了过去,亏得嬷嬷在旁扶住。   惊魂未定,桓素舸来不及定神,回头扫向院外:“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   嬷嬷不知所措,只得喝道:“谁在外头乱说话?”   外间鸦雀无声,嬷嬷道:“姑娘别气,我去看看……”   这会儿,院子里鸦雀无声下来,每个人都惶惑地看着桓素舸,这位新夫人自从嫁过来,向来都是从容自若,从没有露出过恼色,今晚这是怎么了?   院落悄然,桓素舸却极快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复淡淡地说道:“这种话不要私下乱传,对锦宜的名声不好!你查查看,是什么人多嘴,教训教训就是了。”   嬷嬷忙答应了。   ***   这一夜,雪松过来慰问夫人一整天辛苦,略微寒暄,便站起身。   自从上次郦老太太过来闹了一场,此后几天,雪松都在书房里过夜,他知道桓素舸身体欠佳,又要操持锦宜的笄礼生辰,越发自觉的不敢劳烦,所以不等桓素舸吩咐,自己就要走开。   雪松才起身,就听桓素舸道:“铺床叠被。”   贴身婢女入内收拾,雪松顺势道:“那夫人好生安歇。”   他转身才要走,手臂便被人挽住,雪松回头,对上小夫人如花似玉的脸:“爷去哪呢?”   雪松道:“我去书房。”   桓素舸眼波盈盈:“睡了几日书房,还没有睡够么?”   雪松听这意思,是要自己留下,踌躇道:“我只怕扰了夫人好睡。”   桓素舸不言语,笑着将他引到里间,亲手给他宽衣。   最难消受美人恩,雪松本就怜惜这位小夫人,如今见她如此小意殷勤,更如同灌了一罐子蜜糖般:“多谢夫人,我自己来就好了。”   两人更衣歇息,雪松在外睡了几日,颇有点新婚小别的疏离感,躺在床上,一时不敢造次。   他心里转念,想了会儿,便故意找了个话题:“对了,今天外头有人派喜饽饽,说是给锦宜庆贺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样有心。”   桓素舸道:“爷也不知道?”   雪松笑道:“我再猜不到的,按理说跟咱们家里最好的,是林家,可我知道林兄是个谨慎内敛的性子,不会如此张扬的,其他的,我也更想不出来了。”   桓素舸不语。雪松道:“也许……是因为圣上赐婚,所以有人故意这样,好讨桓辅国欢心,夫人觉着有没有这个可能?”   桓素舸笑道:“这倒是可能的。对了,爷看过今晚上的烟花了么?”   雪松道:“看过了,实在精彩的很。也不知道今天京内还有什么贵人的好日子。”   桓素舸翻了个身,靠雪松近了些,手搭在他的胸口:“这是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您想没想过,白日的喜饽饽跟晚上的烟花,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为,都是为了锦宜呢?”   雪松正凝视趴在自己胸前的那只纤手,闻言吃惊地转过头来:“什么?”   桓素舸道:“不会么?”   雪松道:“这、这我可从没想到,如果说派喜饽饽还可能是有人为讨好桓辅国,那,那这烟花,可并非寻常之人能够制出来,我可更想不出是什么人了。”   “那会不会是那府里的三爷?”   雪松几乎要爬起来:“三爷?你是说辅国?”他愣了愣,然后摇头,“辅国之能,自然可以做成这些,但辅国绝不会做这些。”   “为什么呢?”   “辅国……辅国向来沉稳,且他日理万机,哪里会把心思用在这些儿女情长的琐碎小事上头。”   桓素舸嫣然一笑:“说的也对。”她将脸贴在雪松胸口,“他曾说过,最讨厌那些浮华而不长久的东西了……怎会自己也做呢?”   ***   锦宜的笄礼过了之后,她发现自己突然忙碌了起来。   几乎每天都有来请她赴宴的帖子,甚至忠勇侯爷家里新生的孙儿过百岁,曾侍郎家小女儿及笄礼,李将军的三小姐定亲……都要来请锦宜,似乎她成了宴会上的吉祥物,如果到了,会起到趋吉避凶的效果,如果缺席,就会大祸临头一样。   锦宜一个也不想去,但桓素舸替她把关,逐一分析哪个一定要出席,哪个可以托辞不去,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点明:比如雪松在官场上的地位,子远的将来……甚至子邈的成长都在其中。   让锦宜心服口服,自动产生了一种必须要听命行事的责任感。   这一天,却是吏部朱尚书来请,为的是朱夫人的寿。   朱尚书家的小姐朱静儿,正是跟林清佳订了亲而且婚期都定好了的那位,也是在渭水河畔跟锦宜有过一巴掌之缘的那位小姐,锦宜觉着很该避嫌不去。   桓素舸道:“上次老爷做寿,尚书大人亲自来到,这次你行笄礼,夫人也亲自来贺,若是咱们这次不去,显得咱们心地狭窄是小事,若给朱家觉着咱们对他们心有旧怨……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朱尚书管的是吏部,虽然有桓玹撑腰,就算锦宜不去的话,他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给雪松穿小鞋,但是在官场上搞好关系是必备,且人家堂堂一部之长请赴宴,若自己不去,很有还没嫁到桓府就已经恃宠而骄的嫌疑。   且经过上次的巴掌之缘,朱家难免觉着锦宜还在记恨他们,如果锦宜是单纯的郦家的女孩子,那随便她记恨多少,无关痛痒罢了,可若被将来的辅国夫人记恨上了……   综上所述,锦宜倘若不去,仿佛不仅关乎两家之间……甚至会极不利于朝堂的稳定团结,所以这一次,她竟是非去不可。   五六月,多雨。   锦宜出门的时候天色就阴沉不定,去朱家赴宴,酒席过半,外头一阵雷声轰响,哗啦啦地落下了急雨。   厅内的夫人奶奶们并不着急,横竖淋不到自己头上,而且朱家请的戏班子格外精彩,屋外雷声雨声,屋内锣鼓齐鸣,看白蛇青蛇跟法海斗法,小妖毕出,其乐无穷。   锦宜来到朱家之后,也受到了朱夫人的热烈招待,同时跟朱静儿见了面,比较先前两次的刁蛮,这会儿的朱静儿乖巧多了。   大家很有默契地对渭水河畔桃花林里的那场孽缘绝口不提,按照嬷嬷所教导的,锦宜称赞朱静儿衣裳的款式新颖,越发把朱姑娘衬得面若桃花美艳绝伦,朱静儿果然面红果耳,也讷讷地赞锦宜的气色很好,问用的什么胭脂。   幸而跟桓素舸相处过的,锦宜不慌不忙地报了“半分春”的名号,这是长安里最为昂贵的老字号。   不料,又成功地引来许多旁听的女孩子们的关注,其中两位显然是此中高手,询问锦宜是不是用的最新的那种“金边玫瑰”,锦宜本是鬼扯,她哪里涂过什么胭脂?但这会儿骑虎难下,便点头承认,于是大家又开始惊叹:原来这种最新的胭脂,现在还未在市面发售,锦宜居然能抢先用到,……实在是令人羡慕极了。   外头在下雨,锦宜急躁的身上也在冒汗,偏偏朱静儿因被家长教训过,大概又因为锦宜先前赞美她的时候表情太过诚恳,朱静儿竟有化敌为友之势,拉着锦宜谈天说地,不肯放开。   锦宜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摆脱了朱静儿,东张西望,发现有一位女眷起身告辞,她即刻像是找到榜样,便立刻跟随行的嬷嬷提议也跟着走。   嬷嬷表示赞许:“这也是做客之道,越是身份矜贵,越不会久留。”   锦宜大喜,没想到自己居然歪打正着,懂得了豪门应酬之道,当即向着朱夫人告辞。朱夫人盛情挽留,却终于亲自送了锦宜出二门。   锦宜一脚出门,先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一场雨把连日的憋闷扫清了大半儿,也把方才在里头饱受荼毒的耳目给荡涤一新。   锦宜只顾急着往外走,冷不防屋檐上一连串雨点随风吹来,有几滴打在锦宜头上,又顺着滑下来,在脸上滚动。   锦宜脚步不停,只微微地转头抬起衣袖擦拭,不料这一幕,却正给一个才出二门夹道的人看了个正着。   “那女孩儿是谁?”这人歪头,问身旁的小厮。   那小厮张望了会儿,因先前迎宾是认得的,便道:“回茂王殿下,那是郦家的姑娘,是未来的辅国夫人呢。”   这问话之人,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戴金冠,相貌清秀,只是双眼里透出些许戾气,原来这位正是明帝的第三个儿子,才被封为茂王的李长空。   李长空闻听一笑:“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她。”   他竟然不避嫌疑,迈大步走了出去。   锦宜正一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前走,有一滴水珠沁入眼里,湿湿地极为难过,她只顾眯着眼清理,耳畔听到有人道:“茂王殿下。”   锦宜还未反应,肩头就被人握住了,她一抬头,对上一双泛着嘲笑跟凶戾的眼睛。   茂王李长空望着锦宜,笑道:“咦,哭的这样伤心,是因为看见了朱家姑娘,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了吗?”   锦宜一愣:“你说什么?”   前方的嬷嬷忙道:“这是茂王殿下。”   锦宜才要行礼,李长空握着她肩头的手一紧:“我还以为桓玹看中的人是何等绝色,也不过如此嘛!”   锦宜一个踉跄,便走出了伞下,雨打在头脸身上,凉浸浸地让她打了个寒战。   随行嬷嬷叫道:“殿下,这是做什么?”那朱家的陪客也惊了,忙来劝阻。   李长空却不松手,他欣赏着锦宜被雨水浸润越发润泽鲜明的脸:“说说看,你用了什么法子勾引到桓玹的?”   锦宜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酒气,熏人欲呕,原先因知道他是茂王殿下,心里还有些悚怕,加上雨从脸上滑下来,越发迷了眼睛,正是狼狈无措的时候,直到听了这句……   锦宜皱皱眉,歪头看着面前的茂王,那双被雨水打湿的双眼,带着琢磨之色,光影迷离。   李长空却突然觉着,面前的人,身上的气息好似不同了,他握着锦宜肩头的手,竟不由自主地一松。   但就在此刻,身后有人道:“殿下,您喝醉了。” 第44章 学堂楼内辅国幽会   李长空陡然松手。   那朱家的陪客见了来人, 如见救星:“张侍郎!”几乎要顶礼膜拜。   原来这来者, 竟是之前跟锦宜在桓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吏部侍郎张怀之。   张怀之笑吟吟走上前, 先向李长空行了个礼,又把锦宜身后丫头的伞接了过来, 重给锦宜撑好。   李长空还未出声,张怀之笑嘻嘻道:“前头小王他们都在找殿下呢,您却躲在这里清净,酒桌上还没拼出输赢呢就偷溜了,那些人这会儿正嘲笑的起劲儿呢,您还不赶紧去看看?”   茂王哼了声, 瞪锦宜一眼, 转身去了。   嬷嬷向张侍郎道谢, 又示意丫鬟把伞接过来。   张怀之笑道:“不必, 我陪着郦姑娘走一段儿。”   嬷嬷正要说使不得, 张怀之已对锦宜道:“姑娘请。”   锦宜看了看这位张侍郎,这含笑的嗓音跟在桓府所听见的那憋着笑说“老人家”的声音合上了, 锦宜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张怀之撑着伞送她往外,嬷嬷跟小丫头同一张伞, 皱眉苦脸地跟在身后。   张侍郎步态悠闲, 垂眸看着锦宜, 居高临下, 却见她的发丝被雨水打湿, 贴在脸上, 两排长睫不时地抖一抖,似还沾着些细碎雨水,看着真是越发鲜明清丽,可人的很。   “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贵为茂王殿下,竟会对你如此粗鲁无礼?”张怀之问道。   锦宜淡淡道:“不正是因为他是尊贵的茂王殿下,才会对我粗鲁无礼的吗?”   张怀之一愣,继而仰头哈哈笑了两声:“不不,茂王殿下性子虽不大好,平日里还算是彬彬有礼,不然宫廷内的教授师傅都要羞愤自尽了。”   然后他道:“当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锦宜仍是不言语,身后不远就是嬷嬷,两人的说话应该都很清楚,何况自己跟这位张侍郎也并不熟络。   张怀之见她沉默,便道:“不要不开心,他其实不是冲你来的,你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罢了。”   锦宜这才好奇,她抬头问:“您说什么?”   张怀之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我就猜你不知道,茂王殿下,是曾经的苏贵妃的儿子呀。”   “苏贵妃?”锦宜仍是疑惑。   “想当年,贵妃在宫里可是相当得宠,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锦宜突然想起自己猴年马月听说的一个“流言”,她半信半疑地问:“冷……宫?”   “哈,你原来是听过的嘛,”张怀之笑了声,道,“那你必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从宠妃落入冷宫的?”   锦宜听说过此等八卦,但这会儿却紧闭双唇。   张侍郎略低了低头,悄声道:“你当然是知道的,就是因为苏贵妃当初在宫里闹小性子,说陛下陪桓辅国的时间比陪她还多……所以陛下一怒之下,便请她入住冷宫去了。”   锦宜咽了口唾沫:“茂王殿下就是苏贵妃的儿子?”   “当然了,所以他心里对桓辅国有怨,就发在你身上了。”   内情叫人目瞪口呆,锦宜恼怒地皱眉:“哼,有本事直接找正主,关我什么事。”   张怀之笑道:“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怕你平白无故受了委屈,自己心里憋气。现在你若是觉着讨厌,以后……大不了就对你那位‘老人家’去撒气……我想他一定会乐意接受的。”   锦宜愕然,扭头看向张侍郎,却见这位公子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极狡黠的样子。   ***   郦府的马车停在门前,张怀之撑伞送了锦宜上了车,目送马车走开,转身正要回府,突然发现伞望了还给人家。   张侍郎挑了挑眉,退回来往长街上看了一眼,却无意中看见有一人拦住了马车,不知说了什么,马车加速拐弯,却并不是往郦府的方向。   张怀之摸了摸下颌,撑着伞仍回朱府去了。   此刻在马车内,锦宜正心焦如焚。   原来方才来的那人,是子邈在书塾的跟班小厮,对锦宜说子邈在学堂里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自己也跑的不知踪影。   这小厮急得无法,先去工部找寻雪松,谁知雪松今日出城查看城郊的桥堤,子远也不知跟一干同学去了何处吃酒。   小厮本欲回府,但一想到桓素舸近来身体欠佳,竟不敢招惹,生恐夫人责怪下来自己先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先前府里的事都是锦宜操办,锦宜跟子邈最亲,对下人也十分宽容,综上所想,找锦宜竟是最好的,索性一路往朱家而来,恰好遇上了府里的马车。   马车来至学堂,锦宜下车之时,先看见一堆小学生跳跳蹦蹦,见了她,都瞪着眼睛瞧,锦宜问道:“看见子邈了吗?”   大家都摇头,锦宜又问:“他打伤了谁?”   小学生们齐刷刷地往身后的屋内指了指。   锦宜拔腿往前,嬷嬷跟蓉儿跟在后面,来到学堂门口,果然听到里头嘤嘤哭声,锦宜迟疑进门,正看见三名小学生在里间坐着,其他两个鼻青脸肿,身上沾着泥水,极为狼狈,但伤最重的一个,额头上鲜血直流,一名大夫模样的在给他处理伤处。   锦宜看着那刺眼的血红,以及那小学生痛哭流涕的惨状,双腿一阵麻软,竟不敢再看,忙倒退回来。   嬷嬷跟蓉儿走近看了眼,也各自惊讶的说不出话。   锦宜定了定神,望着身后那站着的小学生们:“这是怎么伤着的?”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说道:“他们在拌嘴,子邈推了魏陵一把,头在地上撞破啦。”   锦宜心惊胆战,这才留心到自己脚下的台阶处有些鲜红的血渍。   远远地,有几个学堂的杂役站着,有人指指点点,依稀说什么“仗势欺人”“小小年纪闹出人命”之类的话,眼神里是极刺眼的鄙夷。   锦宜脸色雪白,走开两步,大声叫道:“子邈,郦子邈!”   有一个小学生低低说:“我先前看他往后院跑去了。”   锦宜闻听,便也撩起裙摆,往后而去。   锦宜跑到了学堂的后院,放眼见花树青葱,此起彼伏,正前方是一座二层小楼,却看不见子邈何在。   “郦子邈!你给我出来!”锦宜又是惊心,又是担心,顿足大叫,竟不知往哪里去找。   片刻,身后有窸窸窣窣之声,锦宜转身,却见子邈从树丛里探出头来,有些神色畏缩:“姐……”   锦宜睁大双眼,冲过去把他揪了出来,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会儿,却见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只除了方才躲在树丛里,衣衫上挂了两片树叶。   “你……你……”锦宜先放了心,然后那怒火便窜了上来,“你混账,你为什么把同窗打成那样!”   子邈低着头说:“是他们先动手的。”   锦宜想到方才那满头是血的小孩子,眼睛潮热,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害死人了!你还犟嘴!”   她抓住子邈的肩膀,用力在他身上打了两下,怒骂道:“是谁教你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是谁教你仗势欺人的!你……你真是学坏了!”   平常姐弟虽有打闹,锦宜从来只用三分力道,现在盛怒之下,巴掌啪啪打在子邈身上,手儿都疼。   可毕竟是女孩子,力气有限,打在子邈的身上也不算很疼,但子邈知道她已经用了十分力了,这显然是因为她极为生气。   子邈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惹了锦宜动怒,他不由哭道:“姐姐,我不敢了。”   锦宜气的浑身哆嗦,倘若那小孩子因此死了,那子邈一生都要背着这一条人命,他的这辈子也算是毁了。   更加让她无法容忍的是“仗势欺人”四个字,虽然作出这种事的是子邈,但从小到大看着他长大、教导他最多的是自己,所以子邈的逞凶为恶,自然也是她郦锦宜的教弟无方,也是她的极大罪过。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背后一声咳嗽。   锦宜放开子邈,举手擦了一把泪,回头看去。   身后站着的,是个中年文士打扮者,脸色有些尴尬。   见锦宜回望,他便拱手行了个礼道:“是郦姑娘么?呃……我们、我们教授想见您,是……有关令弟的事。”   锦宜一听,忙把心里的悲愤压下:“好,好的。我就来。”   那文士举手,往身后的小楼处示意,锦宜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子邈厉声道:“你、你在这儿等着!”   子邈低着头,只是抽噎。   锦宜迈步往前,那文士退后一边,用有些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锦宜走到门口停下,掏出帕子仔细地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又深深呼吸,才推门而入。   ***   这是学院里的教授先生们平日里聚会歇息,温习备课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人。   锦宜进门后站定,左右看了会儿,不见人影,她迟疑地迈步往前,看到左手边还有个里间,帘幕影动,似乎有人在那里。   锦宜忙垂首转身,往那处走了几步,才站定了说道:“教授,我……我是郦子邈的姐姐,今天的事,是子邈不对……我为他所做……”   很眼熟的手指在那垂着的帘幕上轻轻地一撩,也打断了锦宜的话。   锦宜愕然地看着面前出现的人,长眉轻扬,凤眸幽沉,头戴御赐的进德冠,身着朱红色官袍,宽袖博带,让锦宜在瞬间生出一种这并非区区学塾,而是……在什么更隆重的地方,比如朝堂。   “辅……国?三叔公……”太过错愕,锦宜不知要唤他什么好。   桓玹拨开帘子缓步而出:“上次叮嘱你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锦宜愣了愣,心里记起了那两个字,同时耳畔也响起了桓素舸所说“青梅竹马”。   此时此刻,锦宜竟并不想如他所愿,她置若罔闻地转头回身:“教授呢?我……”   手腕被他轻轻握住,微微一用力。   锦宜身不由己往前一步,人已经被他圈住在怀中:“真的……忘了?”   锦宜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她低头不肯看这人,赌气般说:“忘了!”   那可恨的手指在她下颌上轻轻挑起,眸色却越发晦明难测,桓玹缓声道:“忘了,是要挨罚的。” 第45章 小施惩戒一吻定情   桓玹这幅装束, 当然不可能是专门为了到这区区学堂来的。   他其实是才出宫不久。   早先在内阁议事,把工部呈报的关于南边修堤坝的款项定了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张莒捋着白胡子道:“这多亏了先前桓辅国的功劳啊,不然这回的钱哪里能这么容易拿出来。”   尉迟凛正要走,闻言回头:“工部修堤要紧, 我兵部换铠甲制作战车的款项还没着落,就劳各位大人也留心些了!”   他说完之后, 拂袖而去。张阁老指着他的背影道:“尉迟将军年纪也不小了, 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旁边周悦道:“张阁老, 今天是吏部朱尚书夫人的寿, 阁老怎么没去?”   张莒道:“我去做什么?再说还有正事要议呢, 不过,怀之向来爱凑热闹,他去就行了。”   周悦点点头:“只要他别贪嘴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   张阁老横了他一眼, 没做声。   周大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茂王殿下近来回京了,他跟朱家的公子交情不错, 大概也会去吧。”   张莒老谋深算, 知道同样老谋深算的周悦不会无感而发。他暗中看了眼桌子后的桓玹, 却见对方不动声色, 不知是否听见了。   张莒道:“茂王殿下一向性情有些激烈,不知道这在外历练了许多年,是否有所改观了。”   周悦笑道:“只怕难, 不然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呢。”   两人说到这里, 外间一名小太监来到, 面带笑容躬身:“辅国大人,两位大人安泰,陛下传辅国大人。”   桓玹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带:“我去去就来。”   两人都道:“不忙不忙,自在自在。”   ***   明帝跟桓玹也算是总角之交,有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感情在内,曾有史官评论说,若不是皇帝宠信桓玹太过甚,几乎有一种权臣只手遮天的其势汹汹感了……这一对君臣,可算是本朝最为相处融洽,配合无间,而且难得的帝清明,臣贤良的君臣了。   桓玹入内拜见明帝,皇帝正在听宫廷乐师演奏新曲子,外头的雨声并没有打乱丝竹的悦耳清响。   明帝见桓玹要俯身行礼,早举手向他招了一招。   桓玹会意,于是只遥遥地躬身俯首,并未出声,然后便迈步往前。   皇帝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两个人一块儿坐着,又听了片刻。丝竹鼓乐之声才停了,皇帝问道:“这新曲子如何?”   桓玹道:“倒是中听。”   皇帝失笑:“就这么不堪入耳?”   桓玹说道:“是陛下所做?”   不愧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皇帝拍手笑道:“你为什么猜的这样准?”   桓玹忖度说道:“我心想宫廷乐师们的水平……不至于是这样的不拘一格,别出心裁。”   皇帝笑得发抖:“你骂人也骂的不拘一格啊。”   底下的那些乐师们,有的被桓玹的话引得也露出笑容,只是不敢笑,一笑就等于承认皇帝的功力拙劣了。   正忍得辛苦,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吧。改日朕改好了,再来演练。”   大家这才躬身而退,皇帝示意桓玹吃茶:“你近来懒的很,我不传你,你就不肯进来看我了。”皇帝都自称“朕”,但面对桓玹,却一直都保持着少年相交时候的称呼。   桓玹道:“总是不请而入,会被人非议。”   “你几时怕过非议了?”皇帝将茶盏放下,道:“或者,是佳人有约,脱不开身吧。”   桓玹听到“佳人”两字,眼前浮现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半惶恐半无措地望着自己,他不禁笑了笑,皇帝挑了挑眉:“果然是这样?”   桓玹道:“近来内阁事务繁忙。”   “托辞托辞,”皇帝摆摆手,“上次你叫我不去修地宫,我都答应了,省出的银子也够使的了吧。除了用钱,内阁还有什么事繁忙你?”   桓玹道:“今儿兵部还嚷嚷着要换铠甲了。”   皇帝气的把龙袍掀起来:“你还想要什么?把我的衣裳也省下来给你们换铠甲成不成?”   桓玹笑道:“臣不过只是一说,陛下这把年纪了,怎么脾气还是这样急?”   皇帝瞥着桓玹:“地宫是我答应过皇太后的,为了你们用钱,我被皇太后骂了多久。不见你半声好,现在又来要钱……对了,你只管跟我要钱,自己花钱倒是花的顺手啊。”   桓玹道:“臣怎么花钱了?”   皇帝冷笑了声:“你当我在宫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上次端午节街上的喜饽饽,以及晚上那震惊了大半个长安城的烟花,是谁的手笔?”   桓玹咳嗽了声,没有回答。   皇帝倾身细看他:“怎么,无言以对了呢,还是准备抵赖?”   桓玹道:“不敢抵赖,的确是臣所为。”   皇帝啧啧不已:“看不出来,桓玉山你还是个情种呢,那个郦家的小姑娘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女子,把你迷得这样,你不是向来最讨厌烟花那种浮华不实的东西吗?”   桓玹泰然自若道:“是讨厌,但是那孩子喜欢。”   皇帝几乎把嘴里才喝的茶都喷了:“改天朕要传那郦家的姑娘进宫,我亲眼看看,到底是个怎么样不世出的绝色,才配得上我们的玉山。”   桓玹又咳嗽了声:“陛下,万万不可,这样会吓坏她的。”   皇帝咬牙切齿:“是啊,是啊,你为了美人一笑,居然动用朕工部的工匠高手,给你做那什么执子之手……你着实能耐啊,以后缺钱了别找我要,自己想想你为美人花了的那些再说。”   “陛下。”桓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明帝。   皇帝对上他的眼神,顷刻,才又叹了声,他举手在桓玹肩头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算了,这不过是戏言而已,你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我当然更替你高兴?如果你早跟阿羽成婚,这会儿孩子也都满地跑了……”   桓玹眉峰微蹙。   明帝笑道:“好好好,不说那些了,既然你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那就把婚期定的往前一些,赶紧成亲,生个娃儿让朕看看。”   桓玹脸色放晴,欣然道:“是,谢陛下金口玉言,臣会尽量。”   皇帝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急色之人!给朕滚!”   桓玹出宫回府,听着外头车轮碾过水声,想起内阁里周悦跟张莒的谈话。   他的心也像是地上肆意横流的水流一样,不停地变幻各种思绪,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外头有个小人儿的声音叫道:“三叔,三叔!”   桓玹掀起帘子一看,竟然是八纪,被侍从抱在怀里,满面焦急。   ***   外头的雨声变得密集。   锦宜突然记起来她叫子邈等在外面,这会儿只怕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也许还会得病。   “放开我!”才有些羞红的脸复又变白,锦宜用力将头转开,双手推在桓玹胸口。   “担心子邈?”   她停了动作,抬头看他,桓玹道:“放心,已叫人把他领走了。”   许是看出了锦宜的担心,桓玹握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窗户旁边。   那两扇雕花窗本就是虚掩,被他轻轻一推,院中的景致一览无余,依稀可见原先请自己进内的那位中年文士,手里撑着一把伞,领着子邈走到旁边廊下。   锦宜微微松了口气,转身之时,突然又想到,从这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所有情形都逃不过双眼,桓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屋子里的,方才她在外头暴怒殴打子邈,是不是也被他看见了?   她诧异地扬首看向桓玹。   桓玹微微一笑,这个了然的笑容让锦宜觉着害怕,他好像真的会看懂她的所有小小心意。   “方才你在外头……我都看到了,”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桓玹道,“你也不必再找什么教授先生,子邈的事,我已经处理妥当了。”   ……果然给他看见了。   锦宜心里突突乱跳:她方才发怒的样子,一定面目狰狞,自己也都嫌弃害怕,可虽然狠打子邈,却正是因为实在痛心的缘故。   可从外人眼里看来……这仿佛,正是她行凶虐待弟弟的直接证据。   可桓玹为什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愕跟嫌弃?   锦宜讷讷:“处理?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没教好他……何劳辅国大驾?”   桓玹道:“又一次叫错了,我给你数着呢。”   锦宜皱眉瞪向他,桓玹笑道:“好好好,我说就是了,其实你误会了子邈。”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三个孩子都受了伤,其中一个还……”锦宜的眼睛有有些湿润。   桓玹道:“打伤了他们的,不是子邈。”   锦宜惊的失声:“什么?”   “你当子邈真的有那种一个打三个的能耐吗?打伤他们的,是八纪。”桓玹叹了声。   锦宜从头到脚都绷紧起来:“八……八纪?”   桓玹点头:“不过,打伤他们的虽然是八纪,害那孩子破了头的却是子邈。”   锦宜糊涂了!   正如先前所说,八纪因终于得了个跟自己年龄相当的玩伴,又加上桓家跟郦家的关系……主要是桓玹跟锦宜的那点儿心思给他看的明明白白,所以八纪非常愿意跟子邈玩耍。   他两个的书塾本不是一个,今日他也如往常般偷偷地跑来找子邈。   因为下雨天,先生让孩子们自己背诵文章,满课堂里都是哇啦之声,八纪坐在子邈身旁,同他嘻嘻说笑,不亦乐呼。   旁边有几个孩子,眼见他们玩的开心,便欲一起玩耍,八纪懒得理会这些人,反是子邈怕冷待了同窗,便应付一二,八纪不耐烦,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出去玩吧。”   那几个小孩子,平日里在家里也是被捧在掌心里,如珠似宝的,见八纪年纪比自己小,派头却奇大,他们自不服气,便跳起来想把他拉住,教训一番。   谁知道八纪人虽小,却是经过桓玹亲手调教的,就算是十岁的大孩子也打不赢他,他哪里把这些小娃儿瞧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已经都打趴在地。   八纪笑道:“就你们也来显眼?去春华书塾打听打听我小八爷的名号。”   八纪在他自己的书塾里,已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好久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挑衅了,今天终于有孩子自己碰上来,正好练手。   子邈见他惹事,忙不迭推他往外,八纪兀自道:“怕他们做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被八纪气红了眼,从地上跳起来,趁着八纪要下台阶的功夫,想要袭击他的后背。   八纪没看见,子邈在身侧看的分明,他顾不得多想,一边用力把八纪拉回来,一边把那孩子用力推了一把。   不料就是这简单的一推惹了祸,那孩子踉踉跄跄,雨水打湿了台阶,站立不稳,倒下的时候就磕破了头,一时竟爬不起来。   其他孩子们见状,纷纷涌出来大叫:“郦子邈打死人了!”闹成一片。   子邈看是这样,也当是打死了人,吓得不知所措,八纪也没见过死人的场景,但他毕竟心眼多,拉着子邈就跑。   子邈身不由己随着跑了会儿,心里明白,如果真打死人,别的不说,锦宜是会极为恼怒失望的,他不敢跟八纪跑,便挣脱了他的手,慌不择路地退到了后院。   八纪听到身后喊声一片,心知道惹了大祸,这祸头是因他而起,不能连累子邈,如今能解决这件事的,八纪只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桓玹。   ***   听桓玹说罢,锦宜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桓玹道:“幸而那孩子只是外伤,并没有大碍,疗伤善后等事,你不必操心。我方才也同这书塾的教授先生说了明白,不用着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方才还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人快要窒息了,现在,却突然烟消云散。   锦宜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鼻子发酸,眼睛里也开始潮生,不知道是因为危机解除的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愫作怪。   “你……您是因为八纪才这样尽心的吗?”锦宜低低问道。   “你说呢?”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我怎会知道。”   桓玹惆怅般叹息:“看样子是我做的不够好。”   “不是!”锦宜否认,抬头看向他,却对上他漾着笑意的凤眼。   她的脸上开始发热,锦宜吸了吸鼻子:“你做这些,是因为……我?”   那一个“我”,咬的极轻,耳力稍微差一点的人便听不到。   “嗯,是为了……锦宜。”桓玹抬手,抚上锦宜的脸颊,因为被雨淋过,一路奔来外加惊怒,身上汗意蒸腾,又加流泪,这张脸在他的手底,格外润泽而娇嫩,像是初绽的花瓣的感觉,让他只想分外怜惜。   锦宜的泪却无端地流了出来:“你说谎!”她猛地起身,倒退两步。   桓玹一怔:“我……怎么说谎了?”   锦宜定了定神:“你不是为了、为了我,你……”   桓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说下去。”   锦宜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太僭越,太没规矩了……但是,也许她天生就是个没规矩的,不管怎么教导都学不会。   锦宜横心:“你是为了……跟我长的相似的那个人。”   桓玹果然变了脸色,通身透出肃杀之气。   锦宜看的分明,眼泪突然流个不停,那夜的烟花,什么“执子之手”,“我喜欢你”等话……以及先前屡次救护,实在是讨厌的很……竟是想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虽然、虽然其实她该感激桓玹这种心理,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兴许……他不会施加援手,而在上元夜那次,子远子邈……   锦宜无法再面对这样复杂矛盾的自己,她拔腿往门外跑去。   将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只大手从身后探过来,牢牢地抵在门扇上。   他宽大的朝服袍袖随之垂落,像是一面帘幕挡在她的侧面。   桓玹目不转睛地望着锦宜:“你方才指的……是谁?”   锦宜咬了咬嘴唇:“辅国大人心里清楚。”   “第二次了。”他的声音沉沉,“我心里并不清楚,你看着我,说明白。”   锦宜很怕他这种声音,像是锋利的兵器从鞘中抽出的感觉。   此刻门被他掩住,退无可退,锦宜深深呼吸,回过身来:“我听说,您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虽然我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我毕竟不是她,也实在是比不上不敢比的,可您不该……因为喜欢那个人,所以……也说来喜欢我。”   桓玹低头望着锦宜,随着她一句句说出,他脸上的冰雪之色也一寸寸地减退:“你……”他哑然片刻,似笑非笑:“让我猜猜,是素舸跟你说的?”   锦宜没想到他竟还会笑,她低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请你让我走吧。”   桓玹踏前一步,锦宜吓了一跳,忙后退,后背已经贴在了门扇上。   “你污蔑我这些莫须有的,就想走么?”桓玹深看她的双眼,“不过,我却也很高兴你能跟我说这些,也许……是因为锦宜心里也在意我,所以才……吃醋?”   锦宜没想到他的思维竟如此清奇:“我没有!”   “我该怎么罚你呢?”桓玹喃喃,一手仍抵在锦宜头顶的门扇上,一手挑起她的下颌,“不如……就这样……”   锦宜还未反应,眼前一暗,是他俯首,温润的唇瓣贴在了她的樱唇之上。 第46章 看破三千唯你最好   雨声潺潺, 室内光线阴暗。   男子的身形太过长大高挑, 倾身亲吻的模样, 把女孩儿的身影都掩盖住了。   微淡的光芒从白色的窗纸上透进来, 衬着彼此交缠的急促的呼吸声,一时如天上人间,半真半幻。   ***   那天锦宜质问桓玹为何答应婚事的时候,曾说他亲眼看见过她种种恶行。   当时桓玹颇为惊心,他仔细寻思, 并不记得自己在今生说过这话。   但他的记忆里,他的确看见过……所谓“虐待幼弟”的郦锦宜。   地点,却并不是在书塾, 而是在郦家。   那天桓玹前往郦家, 无意中听见一团吵嚷之声,他隔着漏花窗, 正看见那个少女, 手中握着一根木条子, 狠狠地在往那小孩子的身上抽打。   一边抽一边怒斥:“还敢不敢了?你这混账东西,还留着做什么……我今日索性活活打死你!”   她咬牙切齿, 双眼微红,透着几分狠厉似的,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而是罪大恶极的仇敌。   其他的仆人丫鬟们远远地站着, 满面惊恐, 却没有人敢出声阻拦。   被打的小孩子自是子邈, 他似乎也被吓呆了,不敢大声求饶,只是缩着肩膀哭的哽咽:“姐姐,我不敢了!”   但就算他哭的再可怜,那木条子仍是狠狠地落在了子邈的身上,打的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桓玹从没有看见过这样凶悍的女孩子,他也知道郦家这个幼子是庶出,那妾又早死,这孩子很不受待见,本来桓玹只当那些传言太过夸张,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传言非虚!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教养,才会教出这种狠毒的女孩儿。   直到后来,桓玹才从一个郦家的老嬷嬷嘴里知道了真相。   当时隆冬,一个小丫头伺候郦子邈洗脚,竟粗心大意地忘了兑热水,冰着了小公子。   这小公子的鬼心眼多,报复心也强,骗那丫头来到后院的湖畔,趁她不注意,居然一把将她推到了湖水里。   他本是想惩戒这丫头,让她也尝尝被水冰着的感觉,但是那小丫头因为过于惊慌,挣扎中呛了水,整个人往水底下沉,如果不是仆人路过及时下水救了起来,那丫头就已经淹死了。   草菅人命,这才是惹锦宜大动肝火的原因。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但是对桓玹来说,双目所见,也有可能是断章取义,不了解前因后果妄下决断,是何等的荒谬。   就如同今日书塾中的这一场,倘若他不知道子邈差点儿推死了人,单单看见郦锦宜揪着幼弟,咆哮着动手殴打……再加上一直以来对她的偏见,他当然会深信不疑锦宜是个穷凶极恶的女子。   谁又会在意她为何动手,谁又会知道她也因此而痛苦落泪。   桓玹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软。   就如同他此刻的动作。   虽然有着无法描述跟不能穷尽的渴望,但他只能竭力让自己尽量克制。   唇齿温柔地碾压,身下这微微战栗的躯体他并不觉着陌生,但在吻下来的时候,仍像是开天辟地头一次般小心翼翼,并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樱唇上的甜就像是蜜糖,散发着诱人的甜美气息。   而他的理智突然变成了不停挥动小翅膀的蜜蜂,嗡嗡嗡地鸣叫着想要离他而去。   在反应过来之前,右手已经勾住锦宜的纤腰,把她往自己身上揽了一把,本能地想要她离自己近些,最好是……毫无任何的隔阂才好。   ***   桓玹的唇温温润润,才贴过来的时候有些淡淡的凉意。   锦宜的心慌的一荡,她只来得及抬手抵在桓玹胸口,但双手却再也使不上一分力气。   桓玹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香息也随之侵袭过来,像是什么迷药,让锦宜神志不清。   就像是她浑身的力气跟精魂,都被他从唇上给源源不绝地吸吮了过去。而他的身体也靠过来,紧紧地挨着她。   锦宜怀疑,如果背后没有门扇抵住,自己被被他压迫的倒退出去。   雨声连绵,像是催眠曲。   说话声穿过雨幕传了过来:   “姑娘跑到哪里去了?”   “小少爷也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是赶紧回去告诉夫人。”   锦宜听见,心里醒转过来:这是跟自己的范嬷嬷跟蓉儿。   但她还来不及细想,便觉着有什么挑开唇瓣,游鱼般滑入口中。   锦宜双手一挣,惊呼声被堵在了喉咙里。   背后的门扇也因她的挣扎而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你……可听见了,好像姑娘的声音。”   “似乎是从那边儿传来的。”   双脚踩着雨水,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动,向着此处逼近。   锦宜双眸睁大,满心只想:完了,完了!   像是听见了她擂鼓般的心跳,桓玹微微睁开双眸。   终于,这个吻在一次意犹未尽地深入之中告了暂停。   桓玹缓缓抬头的瞬间,锦宜看见他的唇上似乎有一抹水光,她无法、也不敢细想那是什么。   “姑娘!”外间的呼唤,惊雷似的,清晰仿佛近在耳畔。   锦宜吓得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桓玹微微一笑,抵在门上的手下滑,在她颈间轻轻一揽。   锦宜身不由己贴在他的胸口,此刻她浑身脱力,几乎站不住脚,若非被桓玹半抱在身上,只怕早就沿着门扇滑倒。   就在门外两人想要来敲门的时候,有人道:“这位嬷嬷,这边请。”   “您是……”迟疑。   “我是学塾的先生。”   “原来是先生。”释然,脚步声逐渐远去。   ***   书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锦宜才想是记起如何呼吸般,她张口喘息片刻,神智也慢慢回归。   猛地推开桓玹,锦宜仰头看着他:“你……你……!”   被轻薄了!   锦宜后知后觉地举手捂住嘴:这个登徒子,哪里有半分身为辅国的自尊,又哪里有半分、身为“三叔公”的自重?他怎么可以……又怎么能……   锦宜的脸涨的通红,但舌头却笨拙的出奇。   也许是因为先前被吸去了精气的缘故……念头一动,恼怒让她顿了顿足:“你太过分了!”   桓玹咳嗽了声:“我哪里过分了?”   锦宜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无赖无耻的话是从桓辅国口中说出来:“你你……你刚才对我……”   “对你怎么样?”他老神在在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锦宜突然不敢再说了。   她越来越猜不透辅国大人的心思,也不敢再猜,更加不敢再跟他“顶嘴”,看他老人家摆明了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甚至……还透出一丝的意犹未尽,如果再触怒了他……   锦宜觉着自己不该低估辅国大人。   她转头看看身后,决定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想当初韩信还曾受过胯下之辱呢,那样的大丈夫面对街头小混混都没有怎么样……她一个小女子,何必在这个危险的时候跟辅国大人论短长。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没……我、我得走了,嬷嬷在外头等我呢。”   “你不想知道……我的青梅竹马了?”桓玹望着她风云变幻的脸色。   锦宜气的心里叫骂起来:说心里话,她还真的对这个挺好奇的。   只可惜现在好像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桓玹极为善解人意:“她叫阿羽。”   声音里的笑意敛去了,锦宜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同时,这简简单单地开场白,也把她想要三十六计的心思给一下子拍飞了。   桓玹道:“我大略能猜到素舸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不要信。”   锦宜眨了眨眼:“为……什么?”   桓玹道:“就像是上次她询问你手帕的事一样,那时候你选择了相信我,这一次,也相信我好不好?”   这会儿的桓玹,没有任何戏谑之色,只是郑重地,认真地看着锦宜,仿佛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其实……我相不相信,也没什么要紧,”锦宜低头,“其实您根本不必对我解释的。就算真的是有……我、我也管不着。”   “你管得着,天底下……只有你管得着。别人说什么,我从不在意,但是我在意你心里想什么。”   桓玹不疾不徐地回答,似乎每一个字都有着说服人心的力量。   锦宜突然又有一种眼底潮生的感觉。   望着双眸泛红的女孩子,桓玹张手,缓缓地又将她揽入怀中。   顿了顿,他俯首,在锦宜的耳畔轻轻地亲了一下。   ***   雨幕连绵,雨点似透明的琉璃珠串,从屋檐上垂下。   书房的门猛地给拉开,一道纤弱的身影低着头,迈步跑了出来。   锦宜低垂着头,泪却无休无止地涌了出来,她只得捏着帕子死死地抵着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莫名而起的恸哭之声给镇压回去。   正匆匆而行的时候,却见前方廊下,有人探头出来,见了她便惊讶地叫道:“姑姑!”   这孩子正是八纪,而八纪叫完之后,忙跳出来:“姑姑你怎么哭了?”   子邈原本缩在里头不敢露面,突然听见八纪这样说,便也忙忙地跑出来,见锦宜双目通红,满面泪痕,竟像是嚎啕大哭过一样,吓得扑过来:“姐姐,怎么了,是不是先生骂你了?”   八纪正在发呆,听了子邈这话,脑筋转动不灵,竟跟着说道:“岂有此理,是什么混账先生敢骂姑姑?”   子邈拉着锦宜的袖子哭道:“是我的错,姐姐别哭了,我去求先生宽恕。”   八纪怒道:“不要慌,有我三叔在,我不信哪个先生敢这么没眼色……”   这会儿嬷嬷跟蓉儿也围在锦宜身旁,蓉儿道:“辅国大人?”   八纪毕竟机灵,猛地打了个哆嗦,他眼珠一转,叉腰道:“我是说,我要把三叔叫来,把这个破学塾给掀翻了!”   在座的偏就有书塾的教授先生,闻言只得苦笑。   锦宜见这么一大堆人在此,早擦干了泪,又听八纪这样说,便道:“你自己犯了错,还在这里大呼小叫,回头看三叔公、看你三叔怎么教训你。”   八纪心里的确是有点儿怕的,如果是他自己打伤了人,倒也罢了,如今把子邈也连累进来,他还真不知道桓玹将如何发落自己,此刻听锦宜如此说,便忙也上前拉着她的衣袖,求道:“姑姑,我也知道错了,姑姑……三叔这次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求姑姑给我说说情好不好?”   锦宜本满心地悲欣交集无法按捺,见八纪这样撒赖哀求,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举手摸了摸子邈的头:“先前姐姐太生气了……打的疼不疼?”   子邈忙摇头:“一点也不疼,姐姐打的对,我自己也想打自己呢。”   锦宜给他这懂事的话惹得泪又冒出来。   正泪汪汪地,八纪趁机也道:“姑姑,你也打我吧!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给您打。”   如果在锦宜这里受了罚,回去在桓玹那边儿……应该不至于会罚的厉害吧,何况锦宜那点子力气,打一百下又能怎么样?八纪心怀侥幸地琢磨。   嬷嬷在后笑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小八爷这么亲近人呢。”   蓉儿跟范嬷嬷都是桓素舸自桓府带到郦家的,两人都深知八纪的性情,这小家伙是连桓素舸都镇降不住的小魔王,没想到在锦宜跟前儿,却成了只撒娇的小猫儿。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万万没想到。   ***   锦宜带着子邈上车,马车缓缓离开学堂的时候,锦宜掀开车帘往外看。   细雨缠绵,雨声却遮不住那人说话的声音——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没有回答。”   唇在她的腮边蹭了蹭,桓玹垂眸,看见她的樱唇微微嘟起,颜色比先前更加嫣红。   那修长的手指君不由自主地就滑了过去,在上头轻轻摩挲,又竭力克制地收回。   他道:“因为你是郦锦宜。”   “你是你,一个真实的你,一个……世间最好的你。”   车轮甩着地上的雨水,快活地在街上飞驰,远远看着如一轮水车儿。   ——她郦锦宜,小官之女,是众人口中刻薄祖母,虐待幼弟,性情苛吝,恶俗凶悍的人。   从小到大,为操持家事,奉养祖母,照料父亲,看顾两个弟弟,她从来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也来不及去在意,从来都是她努力去照顾家人。   没有人对她说“我喜欢你。”   也从没有人说——你是世间最好的。   原来在这世间,也有人喜欢自己,看到她的那点儿光,了解她的好。   尤其是……做到这些的人,是桓玹。   锦宜觉着自己本该得意地开怀大笑,却不知为什么,靠在车壁上哭的泪流不止。 第47章 三爷登门敲定婚期   锦宜靠在车壁上, 哭的不可自制, 把旁边的子邈几乎吓死,凑过来抱着她道歉。   锦宜忙笑着安抚他,眼里的泪却像是外头的雨一样任性。   子邈为她所感, 又怕又愧,也随之大哭。   身心俱疲,大概又是因为痛哭了一场发泄过了, 锦宜抱着子邈,闭着眼睛困顿地睡了一觉。   回到府中, 锦宜换了衣裳,又重新洗过了头脸,便去见桓素舸。   嬷嬷早就把今日在朱府以及学塾的事同桓素舸禀明了, 锦宜拜过落座, 桓素舸又略问几句朱府的事,锦宜只说茂王殿下喝醉了, 并未多说别的。   桓素舸打量锦宜的眼睛道:“眼睛是怎么了, 竟肿的这样厉害?是因为茂王殿下?”   锦宜忙道:“不是,是不小心被雨水迷了,揉的。”   桓素舸笑了笑:“这位殿下才回京来,年纪又小,再加上吃了两杯酒, 难免举止有些失当, 算了, 横竖并未吃亏就好。”   锦宜答了声“是”。   桓素舸又道:“听嬷嬷说子邈在学堂里惹了事?”   先前锦宜虽怒不可遏, 但又生怕桓素舸会惩戒子邈,就忙道:“我方才去看过,事情已经平了,只是……失手伤了人……”   桓素舸点点头道:“小孩子爱玩闹,有个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何况我听说八纪也在那儿,我觉着,子邈的性子不像是会主动招惹人的,总不成是八纪惹出的祸头吧?”   锦宜虽明白嬷嬷会把八纪在场之事告诉桓素舸,但却想不到桓素舸这样快猜到其中关键。   她面有难色,桓素舸哼了声:“你也不用替他隐瞒,我还不知道他的性子么?我听说他最近总喜欢找子邈玩耍,可要留心,别让他把子邈带坏了。”   锦宜想到八纪哀求自己的样子,本能地想为他说两句话,但心想到今日毕竟差点儿闹出人命,于是就只低头称是。   傍晚雪松回来,桓素舸同他说了今日之事。   本来是子邈差点闹出人命,桓素舸只轻描淡写说:“孩子们玩闹,彼此都打伤了,幸而已经无碍。”   雪松听是寻常打闹,就也没放在心上。   桓素舸又道:“倒是有一件正经大事要跟爷商议。”   雪松便问何事,桓素舸道:“如今旨意已下,下一步自然就是下定送聘之类的,这些不必咱们操心,咱们要想的,是如何准备锦宜的嫁妆。”   “聘礼”,“嫁妆”这些词,像是小刀子一样刺过来,雪松呆若木鸡,回头看桓素舸:“是呀,我怎么几乎忘了?”   桓素舸笑道:“无妨,这些内事,我替老爷想着就是了。”   雪松道:“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夫人虽然足智多谋,但是,但是这家里……”   雪松面红耳赤,有些说不下去。   他如今虽升了郎中,但俸禄只比先前要多几十文,之前因为跟桓府的关系,招来了许多想要跟他结交之士,倒是送了不少东西给郦府,但雪松又不是那等贪财的蠹虫,主张有来有往,所以一来二去,也没剩下什么东西。   倒是在锦宜及笄的那天,那些来客们送了好些钗环首饰并衣物等女孩儿家用的东西,还好端端搁着呢。   但是正经的嫁妆……却着实叫人头疼。   上次娶桓素舸,是桓府送了那十八箱子的珍宝重器,都给雪松当作聘礼还了回去。姜氏去的早,她原本出身小户,嫁过来虽也带了些嫁妆,因为要养家,早也都用光了。   因此这回,着实山穷水尽。   桓素舸早知其意,笑道:“老爷不必着急,不是还有我呢?我虽不是锦宜的生身母亲,却是她的继母,这件事自在我的身上。”   “夫人的意思是?”   桓素舸身上散发圣光:“我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世也用不了的嫁妆,就给锦宜一些足够了。”   雪松大为震惊,他一则感激,一则愧疚,仰视小夫人道:“不不不,怎么能这样,又要动用夫人的东西。”   桓素舸道:“不然呢,你当父亲的,眼睁睁看着女孩儿光着身子过去?我们那府里的人,一个个眼毒的很,我可不舍的锦宜在那里被人指点受委屈。”   雪松一把抱住桓素舸:“夫人……”   先前因为桓素舸明说了不想生孩子,对雪松而言的确是受了些打击,再加上那几天被桓素舸赶到了书房里住,雪松自然有些难受,此后再看桓素舸,心里就像是隔着一层。   但现在,因越发见识了小夫人的善解人意,开明见识,雪松感激之极,先前那点儿夫妻间的小小隔阂,也因此而消失无踪了。   桓素舸被他抱住,身体一阵酥麻,忍不住低低喘息了数声,雪松嗅着她身上香气,在她颈间亲了两下,道:“下个月部里大概有外派的差使,不知会不会轮到我……”   桓素舸道:“得去几天?”   雪松道:“少也得一个月,多就不知道了。”   桓素舸愣了愣,然后探臂抱住雪松,呢喃道:“我可舍不得……”   雪松就势将她抱着,往后缓缓地跌入帐内。   ***   此后,雪松果然出了一趟外差。   一直到八月下旬才回,回来后,部里给了他两日的休假。   雪松在家整休休息,闲着无事便跟儿女们说了许多关于南边的见闻。   因为近了汛期,南边有些堤坝又因年久失修,产生了很多险情。有一次雪松去视察,正赶上上游下水,呼啦啦就把一座六孔桥给冲垮了,河水漫溢,几乎把河道上的人都卷进去。   当时自然是险象环生,也把雪松等一行人吓得不轻,但雪松给孩子们讲的时候却全无紧张之意,只当做了一件历险有趣之事。   锦宜听得期间便一直揪着心,好不容易听雪松说完,便说:“爹,以前你都不怎么出差,为何近来升了官,这些差使反而多了?”   雪松道:“正是因为升了官,所以肩头上担子要更重些。”   锦宜低头说:“那还不如不升呢,也没有这样危险。”   雪松笑她孩子气:“虽然当时怕的要命,不过回头想想还是有些意思的,总比之前在部里整日的鸭行鹅步、无所事事要好。”   锦宜努着嘴道:“那至少不会遇到大水冲桥,再说,现在都娶了夫人了,还整天出外差,像什么话?”   雪松若有所思地一怔,抬头打量锦宜。   平日里整天在家厮守,看不出来,如今他出去两个多月,回家后看着锦宜,子远,子邈,竟惊觉三个都长了好些。   尤其是锦宜,正是小荷亭亭,初绽芳华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不像是之前一样劳心劳力了,也许是因为……桓素舸的教导,比之先前竟又出落了好些。   原本还仿佛是个闲不住长不大的毛丫头,但现在,不管是容貌气质,都有些闺中少女的曼丽雅致,美而脱俗。   雪松自诩并不是“敝帚自珍”,而是打心里觉着,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出落了些……但这样好看出色,却又让雪松心里有些惶惶然。   自古但凡跟“绝色”挂上钩的,好像没什么好词儿,比如红颜祸水,天妒……   雪松正在胡思乱想,可突然间这种惶然却烟消云散了,原来雪松终于想起锦宜的终身已经有归。   眼前清晰地浮现桓玹的容貌,雪松心想:“我可真是杞人忧天,如果是桓辅国……又是亲上加亲,他自然是能够好好照料锦宜的。”   世事就是这般巧合,雪松心里才想到了桓玹,外间小厮一个箭步冲了进来:“老爷,辅国大人来了!”   这小厮身法也算是伶俐了,报完之后又急忙往旁边闪了开去。   锦宜正坐在雪松旁边,闻言忙站起身,正要往内躲避,就见厅外的月门口人影一动。   八月里的艳阳高照,太过浓烈的金色阳光从天而降,笼罩着桓玹,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清那道身影,高挑端肃,独一无二。   自从上回在书塾一别,已经足有近三个月不见,此刻乍然相逢,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锦宜愣愣地看了会儿,才醒悟过来,忙不迭转身往内去了。   此刻,桓玹人已经到了厅门口,进门之时目光一动,瞥见她纤弱婀娜的身形,翩若惊鸿般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   雪松跟桓玹相见,气氛有些微妙。   自从雪松娶了桓素舸后,对于以后相见桓玹时候的称呼,雪松破费了一番思量,后来,他痛下决心,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辅国大人”的称呼相呼。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无比英明的。   虽然当时雪松并没有未卜先知到桓玹跟锦宜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姻缘际会。   但倘若那时候他谄媚地也唤桓玹一声“三叔”而非“辅国”,那么这一会儿,倒要怎么改口才好?   桓玹进门,却仍是一如既往的神情举止,并没有两家的亲事而更显出什么异样来。   雪松拱手:“辅国大人,有失远迎。”   桓玹也难得地举了举手:“郦郎中,多礼了。”   雪松一伸手示意桓辅国上座。   就算如今又亲上加亲,雪松也断然不敢摆出丈人的谱,何况,若真的要讲究,桓玹也可以对他摆出三叔父的谱,但他从未如此,不管是在桓素舸嫁后,还是现在。   这样一如往常的模式化相处,却让雪松放松了不少,何况,他不必叫桓玹“三叔”,桓玹也不必称呼他“岳丈”。   彼此只以“郎中”“辅国”称呼,也算是扯平了。   雪松却不知道桓玹今日亲自降临,有何要事。   但他很快知道了。   桓玹先难得地慰问了雪松在南边的辛苦,便开门见山道:“我这一次来,是为了跟令千金的亲事。”   雪松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桓玹微微一笑,这个极具抚慰人心功效的笑容让雪松缓缓放松下来。   桓玹的手在袖子里动了动,掏出一方红色烫金纸笺,竟是双手递给雪松。   雪松赶紧起身,微微躬身双手接了过来。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桓玹道:“钦天监的周大人已经择好了几个好日子,都在上头,具体定哪一个,还要跟郦大人商议。”   雪松草草看了一眼,虽然看见了上头清晰的数字,心里却有些反应不过来。   桓玹见他呆呆地,便提醒道:“郦大人?”   雪松这才醒悟,忙倒退一步仍落了座,定神再看,当看见第一行的年月日之时,惊得叫道:“九月十四?这、这这这岂不是下个月?”   桓玹道:“是,正是如此。”   雪松叫道:“不不不,这太急促了,我府里还完全没有准备。”   他因为太过震惊,先一口决断地嚷嚷了出来,说完后才有些担心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冲了。   桓玹面色淡淡地:“我也觉着这个日子略显仓促了。”   雪松见他反应平淡,也松了口气,忙又扫了一眼,却见还有两个日期,心里一宽,又突地一紧。   这第二个日期,却正是在年下腊月二十二。   雪松仍旧觉着太过着急……只是因为方才已经叫嚷过一次,他不敢再吵,忙又看最后一个,那一个,却是在来年后的三月。   雪松盯着这个日期,心里突突地跳,这感觉不像是嫁女儿,像是有人来讨债,且这讨债的催着他,叫他越早还越好,而雪松虽然知道这债务自己一定要还,但他心里恍惚觉着该是在至少两三年后才还……完全没有想到,最长的期限也不过只有半年之久了。   怅然若失,呆若木鸡。   而那催债的淡声问道:“郦大人觉着其他两个日期如何?”   雪松捏着喜帖,鼓足勇气道:“小女过了年才十六……这,过了年除了三月,可还有别的黄道吉日?”   桓玹摇头:“钦天监说,明年是寡年,只三月初三的日子最佳,对新人往后的身体康健、夫妻和合乃至……子嗣等也极有好处。如果是其他日子……恐怕会有不详。”   雪松本能地觉着这一番话由桓辅国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顾不得多想了,既然有这许多附加的好处,又是这帖子上最靠后的一个,雪松皱眉道:“既然如此,这个似乎就是最好的了。”   桓玹立刻道:“那么就定了么?”   雪松一愣:“我……”他本来想说要跟锦宜或者桓素舸再商议商议,但是一抬头,看见桓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像是在商议什么成亲日期,却像是在拿捏什么重大的朝政决议,而且是要他郦雪松即刻,马上给出一个完美解决方案来的压迫威慑式眼神。   雪松的灵魂立刻无形中软了下来:“您的意思呢?”   桓玹慢悠悠道:“我觉着……腊月的日子不错。”   雪松的嘴刷地张大。   桓玹又露出了和颜悦色的淡笑:“不过既然郦大人觉着三月的日子最好,我自然没有二话。”   雪松的嘴终于又肯合上了。   听来仿佛是桓辅国给了自己天大的颜面,至少他没有坚持腊月,而是在“遵从”自己的意见……雪松心里竟有点儿小感激呢。   但桓玹接下来的话让雪松尤为感激了。   桓玹道:“日期已经定了,就再好不过了。另外还有些琐碎的事。”   雪松洗耳恭听。   长指轻轻一敲,桓玹道:“府里的情形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次嫁女,不必准备任何的嫁妆,聘礼我会让人照常送过来。”   雪松几乎又跳起来:“这如何是好?!”   “这很好,”桓玹转头,挑唇一笑:“锦宜人过来就可以。”   因为桓素舸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雪松正要大力谦让,却突然又看见了桓玹的眼神。   这一次,并不是压迫跟威慑似的眼神,而是……是不容拒绝的诚挚跟恳切,依稀似乎还有点儿……类似深情一样的东西。   ——锦宜人过来就可以。   ——我只要她的人。 第48章 美人在怀夜色迷离   雪松虽然年纪比桓玹大, 但不论见识, 经验,或者手段之类的,在桓玹面前, 却犹如婴孩般单纯,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乖乖钻了桓玹的套了。   假如是周悦张莒那种同样老奸巨猾的, 一眼就会看出桓玹这帖子里的玄机跟用意。   这帖子上的日期,彼此相隔不过数月, 就算是最后敲定的三月,也都是极仓促不宜的了,但桓玹偏有这种手腕, 竟让雪松觉着自己可以尽情选择, 而且最后还选了个中意的日期。   两人谈完了婚期跟聘礼嫁妆等“琐事”,雪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类似宽慰, 又类似空虚。   开始桓素舸跟他说“辅国喜欢锦宜”的时候,雪松其实也跟锦宜一样,有些不肯置信。   然而因方才桓玹说的那句“锦宜人过来就可以”,以及他说这句话时候双眸温和笃然之色,却一下子让雪松觉着……他真的是喜欢锦宜, 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质疑分毫, 就是对辅国大人人品的侮辱。   雪松又惊又喜, 又怅然若失,因为见日影西斜,桓玹又仿佛有告辞之意,雪松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随口说了一句:“晚上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其实这句是平日里雪松应酬的常话,作用就相当于“送客”,一般客人们在听了这句后,都会非常自如地接“不不不,多谢盛情,只是还有他事就不叨扰了”或者“改天一定”之类的客套话。   此刻嘴一秃噜居然也冒了出来,雪松微怔之下,略有些汗颜外,却也没当回事儿。   毕竟辅国大人日理万机,忙的分身不暇,哪里有空闲同他吃什么晚饭。   但他居然能在百忙之中亲自到家里跟自己商议婚期……也足见他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毕竟,当初雪松跟桓素舸的亲事确定,他想去桓府辞婚的时候,还连矜贵的辅国大人的面儿都没见到,只尽情地将桓府管事的鼻孔瞻仰了一番而已。   可见此一时,彼一时。   雪松心里认定桓玹会推辞,故而一边说,一边屁股离了椅面儿,欠身想起来寒暄送客。   不料,坐在旁边的桓玹眉峰一动,竟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雪松动作一僵,同时听见自己的老腰发出“嚓”地一声,仿佛虚晃之间被弄伤了。   ***   桓玹留府吃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郦家。   正值子远跟子邈放学归来,两个人听了这消息,也都是又喜欢,又激动,子远特意回房洗漱整理,换了一件新衣裳,子邈嘲笑道:“你又不是相亲,干吗打扮的这样。”   “去去去,”子远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把他推到了一边儿:“你当我是你这种毛头小子不知礼数么?不过也是……你年纪小,爹也不会让你上桌的。”   子邈大惊,觉着自己的尊严跟权利受到了侵害,他赶紧先去找锦宜,不料锦宜正被桓素舸叫了去,两人也正在谈今日辅国大人亲临的用意。   子邈进了夫人房里,不敢造次,先乖乖行了礼,便在锦宜身旁坐了,心里寻思该如何找机会开口诉说委屈。   只听桓素舸跟锦宜说道:“我猜这一次来,想必是跟你的事有关。老爷既然留吃饭,那必定相谈甚欢了,咱们也不能失礼。”   回头吩咐嬷嬷,去厨房里盯紧些,让把菜做的精致洁净些。   桓素舸回过头来,笑对锦宜道:“对了,还记得三爷爱吃的菜都有哪些么?”   这些都是嬷嬷之前谆谆教导过的,锦宜道:“三爷爱吃口味清淡的,不喜肉食,尤其忌膻,海鲜只能清蒸或者白灼,平日里最爱的菜……”   说到这里,心底一个恍惚,仿佛是桓玹的声音,极为冷漠地淡声道:“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以后就不必如此费心了。”   而桌子上那几样颜色清新的几碟子菜,好像开始旋转,让她眼前模糊,心智顿失。   原本烂熟于心的答案,突然就卡住了。锦宜愣愣地,半晌才道:“是……是……”   桓素舸诧异,笑说:“怎么这两个还不记得?也不过是翡翠玉扇,百子冬瓜,白灼秋葵……越简单越好的呀。”   锦宜低下头:“是。一时忘了。”   子邈在旁怔怔地,插嘴道:“辅国大人竟然不爱吃肉?听着只吃菜,这怎么受得了。”   桓素舸笑道:“是呀,三爷的口味跟常人的不大一样。”   子邈摇头,喃喃道:“我还想今天跟辅国大人一块儿吃饭呢,既然是这样,应该没什么我爱吃的东西。”   桓素舸道:“今晚上准备的不止是那些,还有别的,毕竟又不是他一个人用饭,还有你父亲跟哥哥呢。”   “那我呢?”子邈总算找到机会。   “你也想去?”桓素舸点头道,“你也越来越大了,也是该上桌了。”   子邈喜欢的几乎跳起来,桓素舸又笑道:“只有一件,你跟三爷同桌吃饭,可要规矩些,把平日里那些顽皮的把戏可都要收起来。不然以后你父亲只怪我轻许你过去陪贵客了。”   子邈乖乖地说道:“知道啦夫人,我会好好的。”   子邈因遂了心愿,兴高采烈,便又问道:“夫人,辅国大人的武功是不是极高的?”   桓素舸道:“这个我倒不太清楚,怎么问起这个?”   子邈道:“八纪说,以前是辅国教导他的,我也想学武功,变得武艺高强,如果能得一个跟辅国大人般武功高强的人来教就好了。”   桓素舸仰头一笑:“原来如此,到底是男孩子,天生喜欢舞枪弄棒,只不过,如今八纪也不得辅国教导了……听说从外头请了个武师,你如果也想学武,倒也不难,改日让你爹也去外头请个武师就是了。”   子邈先是眼睛一亮,继而道:“那可一定要请个好的呀。”他突然转头对锦宜道:“最好是元宵节那晚上遇到的高人!”   锦宜正在为方才那恍神间所听所觉有些不安,听了子邈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桓素舸吃了口茶,随口说道:“你是说那天晚上救了你的那什么高人么?长安城如此之大,人海茫茫的,倒是难寻。”   子邈因对那人心心念念,突然听仿佛找到此人就可以请来做师父,一时喜道:“若是有心要找,应该也不难,我记得哥哥曾说过那人眼熟,不知哪里见过的。”   锦宜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便看向子邈。桓素舸也有些诧异,把茶盏放下:“是吗?怎么没听子远说过?”   子邈才要说,锦宜喷道:“整天高人高人的,你是疯魔了,子远哪里说过这话?你如今胡说八道,为难夫人帮你找那人,给爹知道了,只怕武师也不给你请了。”   子邈本要辩驳,却被最后一句恐吓到:“好好好,许是我听错了,我不敢挑剔了,横竖只要给我请个武师,不管是高人还是低人都行,只是别不给我请。”   桓素舸看一眼锦宜,又对子邈道:“要请的话,自然不能请些不入流的,总要请个有些头脸名气的才好。”   子邈笑说:“对对对,八纪常常让我跟他对打,每次都轻易把我打败了,我总不能每次都输给他呀。”   锦宜有些担心子邈还知道些什么多嘴泄露,便想同他离开。   她起身告辞,桓素舸也并未留,只在姐弟两个将出门之时,桓素舸道:“对了,子邈你可还记得那个高人的样貌?如果照着去找,未必找不到。就算不是请做武师,也该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锦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可又觉着事情过去大半年,子邈未必会记得……就算记得,桓素舸也不会有通天之能对号入座吧……何况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她本来想拦阻子邈不让他再说,可也许桓素舸只是随口问问,她着急拦阻,反而会露了痕迹。   果然,子邈皱紧眉头想了会儿,道:“当时太乱,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中等身材,像是很年轻的人,又像是有胡子。”   锦宜松了口气,桓素舸笑瞥了锦宜一眼,道:“这可没处找去了。好了,你们去吧。”   姐弟两人便离开了夫人房中,才出了门,锦宜便揪着子邈往前快走,走出院子,才问道:“子远什么时候跟你说那人眼熟的?”   子邈道:“我只隐约不知在哪里听过的。大概是听错了。”   锦宜道:“那你当真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了?”   子邈摇头,又问:“姐姐,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锦宜顿了顿,本不想跟子邈透露什么,可毕竟又怕他人小灵精,万一又记起什么来呢?锦宜便俯身低声道:“你记得,以后夫人再问你有关那晚上的事,你只说不记得了……不大清楚,知道了吗?”   子邈虽不知为何,却用力点点头:“姐姐放心,我记得了。”   ***   锦宜把子邈送回房里,让他的奶娘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也整理的焕然一新,便让带着去见雪松。   锦宜自个儿回到房中,想到桓素舸先前询问之态,总有点儿心神不宁。   当初上巳节跟写意楼的事,锦宜起初以为桓玹不许她泄露,是怕她的名声有损,连累桓素舸以及桓府。   但直到如今,隐隐地觉着似乎不仅如此……尤其是那帕子事件后,如果真的是为了桓素舸的话……在桓素舸去南书房质问的时候,桓玹应该不至于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一力否认。   锦宜暗中叮嘱沈奶娘看着前头,留意雪松跟桓玹他们的酒吃到几分了,她突然有些后悔,在子邈去陪席之前,该叮嘱子邈暗中传递个消息之类……倘若怕子邈年纪小做不好,也该跟子远透露几分。   眼见将近中秋,夜风微凉,屋内却有些热气未散,也许是她心猿意马的原因,只觉着格外躁热。   锦宜出了房,靠在廊柱上,手扶在栏杆上乘凉。   今晚的院子格外寂静,因为辅国大人大驾光临,这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按捺不住地跑了出去,想要撞撞运气,看能不能一睹辅国大人的风采。   就连蓉儿也都跟着去凑热闹了,沈奶娘又被锦宜打发了去听动静,这院子从里到外,竟只剩下锦宜一个。   她孤零零地趴在栏杆上,望着头顶那一轮将圆的月,突然想到端午那天晚上的烟花,瞬间,眼前仿佛又幻化出那流光溢彩的“执子之手,平安喜乐”,以及门上来喜儿来福儿捧着喜饽饽,笑逐颜开的脸。   锦宜想的入神,歪头一笑。   思绪又飞到那天在子邈书塾里的奇遇……身上竟逐渐地有些燥热,似乎连秋夜的凉风也无法安抚。   锦宜沉溺于回忆之中,浑然没察觉的手已经按在唇上,轻轻地摩挲而过,感觉就像是那天……   突然,“腾”地一道黑影窜出来,把锦宜吓得几乎失声。   细看,竟是那只肥猫,窜上栏杆,在锦宜的手肘上蹭来蹭去。   锦宜失笑,摸了摸这老猫的毛:“你从哪里来的,把我吓了一跳?”那猫儿仰起头来,示意叫她挠自己的下颌,锦宜顺从地挠了挠,又摸摸它的肚子,觉得很大,“哈,你已经吃饱了?是不是去前头讨东西了?”   肥猫呜噜呜噜说了几句猫语,撒猫步沿着栏杆去了,锦宜羡慕地看着它:“我要是你就好了,也可以往前面去……”   才说了这句,就听身旁有人道:“往前面去做什么?”   锦宜猛然回身,简直无法相信,却见自己正想着的那人,居然正在身旁。   桓玹负手望着锦宜,夜色带着温存,把他的容貌浸润的无端多了几分柔和,竟流露出几许温柔。   四目相对,锦宜张了张口:“你……三、三爷怎么在这里?”   她忙跳下美人靠,敛手站好。   桓玹却走了过来,一抖袍子,坐在锦宜身旁:“我吃饭的时候,耳朵一直发热,心想一定有人念叨我,所以出来看看……”他转头望着锦宜:“是不是你?”   锦宜愣了愣,才突然想起先前自己心心念念记挂的事,忙走前一步:“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三爷。”   “你叫我什么?”他无辜地仰头望着锦宜。   锦宜突然有些口干,嘴唇动了几动也没叫出声来。   桓玹突然探手,将她的手腕一握,锦宜猝不及防地往前,被他轻轻地拥住,放在膝上。   “怎么不叫了?”大手拢着她的长发,如缎子般的青丝从他手指间滑过,这感觉无端地销魂蚀骨。   锦宜惊心:“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实在太大胆了,所有人都偷偷跑出去看他,他却偏跑到这里来……只是现在人在廊下,前面的院子门也是开着的,只要人走进来,立刻就会看到两人的情形……等等,他怎会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锦宜胡思乱想之中,那只拢着她长发的手已滑到腰间。   锦宜缩了缩身子,羞恼地抗议:“辅国!三……”   紧贴在她腰肢上的手悄然握紧,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像是在引火。   锦宜叫道:“玉……玉山!”   耳畔是他低低笑了声,淡淡地酒气弥漫,他喝醉了?   锦宜几乎不敢抬头,只想他快些放手:“我叫了,你快放手,我有事跟你说。”   “方才是在想我吗?”完全不理会她说什么,辅国大人开始自说自话。   “没有!”锦宜即刻否认,含恼瞪他一眼的瞬间,偏偏看见近在咫尺的他微微翘起的唇,就仿佛那天在书塾里的雨声穿透时空在栏杆外洒落,而她仍在小楼里……缠绵悱恻。   桓玹打量她脸上羞色:“今日,同你父亲定下了婚期……”他情不自禁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喃喃道:“但只有天知道,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他的呼吸粗重,怀抱炙热,眼神更是想要择人而噬。   锦宜慌了神:“你、你醉了!”   “我没醉,阿锦,”桓玹低头,同她脸颊相贴,他含住锦宜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道:“你是我的了,只是我的……不要逃走,也不许……”   ***   与此同时,小院之外。   小丫头挑着灯笼在前,身后,是范嬷嬷扶着桓素舸的手,道:“这样晚了,夫人要见姑娘,传一声就是了,做什么亲自去?”   桓素舸道:“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皎月,突然道:“嬷嬷,今儿在我房里,子邈说那个救他的高人的时候,锦宜那丫头,看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你留心到了没有?”   范嬷嬷怔住:“是吗?奴婢没有细看,竟没发觉。”   桓素舸笑了声:“也许是我多心了,总觉着……她像是有事瞒着。就像是之前……”   才说到这里,桓素舸止步,她转头看着旁边的院墙:“是什么声儿?”   众人忙紧走几步,桓素舸还未进门,抬头往内,当看见眼前情形之时,心头狠狠一颤,花容色变! 第49章 尽在掌握一切未晚   且说桓素舸听见隔墙异响, 便加快了步子, 到了院门口往内看时,却被面前这幕场景惊呆了。   锦宜所住的院子不大,仍是她从小到大所住的, 院子虽小, 却物尽其用地种了许许多多的花草……当然, 往常多半是菜, 春天的韭菜菠菜, 夏天的黄瓜豆荚, 秋天的萝卜,冬天的白菘。   左右手墙边都有手腕粗的香椿树, 每年春天,这几棵郁郁葱葱长嫩叶的香椿树俨然是郦家的圣树, 树上爬满了子邈跟小厮小丫头们。   虽然桓素舸下嫁之后,已经不必郦大小姐再在自己院子里努力开垦了,何况还有嬷嬷们日夜跟随,耳提面命地教导……渐渐地这院子里的花草的地盘便赛过了蔬菜的地盘,但锦宜仍是忙里偷闲, 叫奶娘偷偷地在花丛里种了几个青萝卜, 这几个萝卜大概明白自己的一枝独秀, 极为争气,长的圆胖讨喜。   此时此刻, 一个小小地身影站在垄头, 手里提着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青萝卜, 指点江山的语气得意道:“三叔公看,我是不是没有说谎?”   这孩子竟是子邈,而在子邈身前站着的,是桓玹。   桓玹的对面是锦宜跟沈奶娘。   听了子邈热情洋溢的推荐,桓玹回头,不疾不徐地扫了一眼锦宜:“我原本还不信呢,竟果然真的有这样大。”   锦宜只是低着头,仿佛没听见。   倒是沈奶娘忙打圆场道:“辅国大人若是喜欢,再叫人拔两个。”   听了这句,锦宜却猛然醒悟似的抬起头来。   “不必了,一个就足够。”桓玹望见她眼中流露的“吝惜”之色,笑微微回头,“多谢子邈。”   子邈提着那萝卜的姿势,倒像是个才捉了一个萝卜精:“难得三叔公喜欢,多拔两个也好。”   沈奶娘也附和道:“是是是,反正又不值钱,都是姑娘让我们种的,顺手的事儿。”   锦宜心疼自己的成果就被这样送人,忍无可忍叫道:“他又不吃这个!”   桓玹瞟了她一眼,脸色似疑非疑。   他却并未说话,因为已经瞧见了门口来人。   ***   桓素舸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迈步过门槛的时候,身形忍不住一晃。   嬷嬷忙道:“夫人留神。”   这会儿锦宜也看见了桓素舸来到,忙撇下桓玹,上前迎着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桓素舸看她一眼,又看向桓玹:“睡不着,出来走走……”   说着也向桓玹屈了屈膝:“三爷怎么也在此?”   桓玹道:“没什么,我正要走了。”神情淡淡地,仿佛刚才展颜一笑的那个,也是人的错觉。   桓玹说罢,目光转动,又看了锦宜一眼,便对子邈道:“你父亲该等急了。走吧。”   子邈提着那萝卜不放,此刻晃了晃问:“真的不要别的了?”   夜色暗影里他的唇角微挑:“已有了最好的了,何须其他。”   子邈似懂非懂,却也依稀知道这是好话,便对桓素舸道:“夫人,我跟三叔公回去啦。”又对锦宜道:“姐姐,我先去了。”   等子邈跟桓玹一前一后地离开院门,桓素舸还未曾如梦初醒:“这……是怎么回事?”   锦宜低头道:“是……子邈胡闹。”   桓素舸皱皱眉,想要斥责子邈,心里烦躁,又无从说起,只问:“那萝卜呢?”   沈奶娘苦笑道:“二公子硬是夸口说……满长安都没那么大的萝卜。所以拉着三爷过来看……不由分说就拿走了一个。”   桓素舸面上笑影乍现又消失,旁边嬷嬷道:“夫人,不如到里屋说话。”   锦宜也忙恭请夫人入内,垂首之时瞟了一眼空落落的院门口,心里却模模糊糊想:“我为什么说他不吃这个呢……”   ***   且说桓玹同子邈离开院子,子邈提不住那萝卜,索性抱在怀里。   男孩子不闻桓玹出声,便回过头来看他:“三叔公,姐姐真的没生气吗?”   桓玹抬眸:“哦……不会的。”   先前子邈同子远一块儿,随父亲陪席。   原本的确战战兢兢,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不敢乱说话,然而吃了几杯酒后,桓玹突然主动询问子远的学业。   子远也没想到辅国大人会主动地嘘寒问暖,忙搜肠刮肚故作镇定地回答了。   子邈正在嘲笑兄长的一本正经,却听桓玹又问起他在学堂的情形。   子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桓玹道:“我听八纪说,你的书读的比他强,是不是这样?”   子邈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这话虽是事实,但听辅国大人的口里说出,就像是被六月的大太阳照头晒了下来:“不不……是八纪他、他太贪玩……”   子邈本是想说八纪人比自己聪明,只是心思不在读书上,不料话一出口,竟像是告状。   连雪松也忙咳嗽了声制止,子远更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觉着这小子居然踩底自个儿的好友来炫耀自己,实在不讲义气。   子邈察觉,心里着急,一时也顾不上了规矩了,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两下:“三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八纪比我强的,他每次跟我比武都能把我打败……”   子远更加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背后插刀的小混蛋。   子邈已经放弃挣扎,几乎顺着椅子滑落地面。   桓玹却善解人意地笑道:“八纪性子还算聪明,只是年纪小,不定性,不知为何近来习武倒是勤快,原来是因为找到了陪练。”   这个笑融化了子邈的紧张,他忙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刚才也跟姐姐……和夫人说,给我也找个武师呢。”   桓玹道:“哦?你也想习武?”   提起自己的爱好,子邈更是兴高采烈:“那是当然!”   桓玹想了想:“我或许可以给你找一个教习师傅,不过习武是要耐的了辛苦的,只不知道你能不能熬得住。”   这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子邈已经不知所措,几乎晕过去。   子远的鄙夷也成了无尽的羡慕。雪松瞠目结舌之余忙道:“这个怎么好劳烦?”   桓玹道:“不麻烦,人是有的。”   子邈突然找到了人生信仰,他双手合什对着空中念叨:“谢谢菩萨成全我的心愿。”   酒席中半,桓玹起身解手,子邈因为突然发现辅国大人也并不难相处,主动自告奋勇地代替小厮的职责,要求自己领路。   两人走了片刻,桓玹道:“八纪跟我说,那次他打伤了人,害你被锦宜打骂了一场?”   子邈并没有在意他直呼锦宜的名字,只听他说的仿佛有些严重,便忙道:“是我的错,姐姐打的是对的……只恨我不争气,又害姐姐哭的那样厉害。”   “她……哭的很厉害?”   “是啊,”子邈叹气,揉了揉鼻子:“那天回来,姐姐哭了一路呢。”   桓玹止步,子邈回过头来:“三叔公,你怎么不走了?”   夜色里,桓玹的眼神变幻:“我……”   子邈仰头看着他,却听他说道:“你姐姐……近来还好吗?”   子邈听他的声音透着关切,心里又高兴起来,才要回答,桓玹突然说道:“今晚怎么没见到她?”   子邈道:“大概是爹觉着不便让她出来见客吧。”说了这句,却看桓玹凝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子邈顺着看去,忽地福至心灵:“前面不远就是姐姐的院子了……三叔公,你想见她吗?”   ***   先前书塾打人风波,当时子邈虽不知道,但此后,八纪仍是把那天桓玹在场……摆平此事的经过告诉了他。   所以子邈心里格外地感激,看待辅国大人的目光里,更是敬畏,爱戴跟信赖交加。   把怀中的萝卜抱的紧了些,子邈望着桓玹:“三叔公,你……喜欢姐姐吗?”   桓玹垂眸:“是啊,喜欢她。”   “您是辅国大人,说话一定算话,”子邈眼睛弯弯地:“以后会对姐姐好吗?”   桓玹俯身,承诺一般:“会对她很好。”   子邈满意地点头。   桓玹看着面前这天真而机灵的孩子,心底却浮现出另一个“郦子邈”的身影。   虽然模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典型的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形象。   不仅不学无术,而且极喜欢仗势欺人,时不时就有有关桓府的小舅子吃醉酒打伤了人的传闻传到桓玹耳中,频繁的令他心生不耐。   桓玹记得自己最清楚地看见郦子邈那一面,是在桓府。   ——他正恬不知耻地跪在地上,仍是笑着:“姐姐您不是辅国夫人吗?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只要让我姐夫跟京兆衙门打一声招呼……不过是一个贱奴的命罢了……”   到底郦子邈为何变成了那样,随着对郦锦宜越发了解,对郦家越发知情,桓玹能够揣测到。   幸而,现在一切未晚。   回到厅内,雪松跟子远已等的有些着急,桓玹落座,只又略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别,郦家的三个男人站在门口相送桓玹。   桓玹翻身上马,回头一瞥,看着面前三张面容,刹那间竟有百感交集。   拱手行礼,微微低头,桓玹打马而去。   门口处,雪松,子远,子邈,浑然不知辅国大人临去那一瞥,何等沉重而感慨深刻。   子远只是揪住子邈:“先前你带辅国干什么去了?”   子邈无辜道:“解手去了呀?”   子远道:“胡说,骗鬼呢!”   “你是鬼!”子邈冲着子远做了个鬼脸,“就骗你!”   雪松在旁边忙分开兄弟两个:“不要闹,这是大门口呢,给人看见。”   子邈趁机踹了子远一脚,转身往内跑去,子远叫道:“你这小混蛋,给我站住!”撩起袍子追了进内。   雪松呆在原地,望着两兄弟豕突狼奔,半晌却仰头哈哈地笑了两声,回头吩咐门上小厮们:“关门!”   ***   桓素舸在锦宜房中,把桓玹为何来此探问了明白。   等送走了夫人,沈奶娘才忙关了房门,握住锦宜的手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先前奶娘在外头等消息,因站乏了,便要回来跟锦宜说一声,谁知才进门,就见廊下站着两人,一个是锦宜,另一个自然是桓玹,后者的手抚在锦宜的脸上,看着……   沈奶娘吃了一惊,本能地止步,但这会儿退出去也不可能了,便站住了用力咳嗽了声,同时转过身去。   此刻,子邈从门外跑了进来,见沈奶娘立在跟前儿,便讪讪地叫了声奶娘,又飞跑到廊下:“三叔公,咱们走吧,我看爹叫人过来找了。”   桓玹点点头,下了台阶,子邈才要往外,突然看见旁边竖着缨子的萝卜:“看,我不骗你!”   桓玹转头,正要叫这小子不要理这些了,子邈跑过去,不由分说抱着一个萝卜往外拔,他因为先前常常帮锦宜做这种事,功力可谓炉火纯青,不一会儿就把个萝卜拔了出来,沾着泥向桓玹炫耀:“三叔公你看,多大!”   就在这会儿,桓素舸一行人来了。   锦宜垂着头,先前那些谎话骗桓素舸罢了,奶娘却是亲眼见到的。   奶娘坐在她身旁:“三爷怎么会来到这儿?子邈平日里……也没有这么大胆不知分寸的。”   锦宜知道她是担忧,便道:“奶娘,你放心,没事儿的。”   “没事儿?这夜晚里孤男寡女的……他还、还这样不知分寸……”   “真的没什么,您别问了。”锦宜红了脸,幸而奶娘回来的晚,不然只怕会看见更不知分寸的。   奶娘看着锦宜,灯影之下,少女两颊如染胭脂,眼中的水光潋滟,唇上更是异样的红润。半晌,奶娘叹了口气道:“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呀,这辅国大人也是一样。”   ***   是夜,桓素舸躺在榻上,雪松给她轻轻地揉着头。   桓素舸微微眯起双眼,望着雪松在上的脸容,半晌道:“老爷可知道,今晚上,三爷去了锦宜的院子?”   雪松吃惊地撤手:“什么?有这回事?”   桓素舸道:“是呀,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据说是子邈领着去的。”   雪松意外之余便要翻身下地:“怪不得子邈领着去了那么半晌,这浑小子!”   桓素舸握着他的手:“行了,别去问子邈,三爷那个人,他若不想做的事儿,谁也左右不了他……何况子邈一个小孩子。”   雪松怔道:“夫人这话……是说……是什么意思?”   桓素舸笑笑:“兴许,三爷心里仍当自己是长辈,所以不在意那些男女之防,又兴许,三爷是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雪松仍不大明白:“没把这些放在眼里,是什么意思?”   桓素舸道:“就是说……他压根儿不在乎,对了,当初锦宜跟林公子私下约见,老爷是怎么问的子远?”   雪松见她突然提起旧事,懵懂道:“我只是训斥他不该私下里帮着锦宜做这种破格逾矩的事……他也认了错了。”   桓素舸道:“但是我听底下人说,后来只看见子远独自一个慌里慌张地回来,进门还问锦宜是否在家,可却没有人看见锦宜回府……这事岂不是古怪?”   当初写意楼之事并不是即刻爆出来的,是后来才不知从哪一处透露,渭水河畔给朱静儿一巴掌惊起波澜。   雪松才暗中传问子远,因为事情已过去很久,子远又老老实实认错,雪松也并没有认真追究。   桓素舸当时,虽然也惊讶于锦宜竟如此大胆,但也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但是……   锦宜生辰时候的喜饽饽,当夜那似乎是巧合的烟花,她当然知道,那种品格程度的烟花,绝非民间作坊可以制出,另外……子邈口中上巳节救了他们的高人……   桓素舸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纱,背后遮住的,也许是个令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今夜她将进门之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桓玹,当时他正凝视着锦宜,虽然隔着远,又有夜色阻隔,但他面上眼底……不管那是什么,都绝不是厌弃!   桓素舸只顾细心寻思,肚子却突然疼了一疼。 第50章 忧心不绝亲自探接   桓素舸身子一抽, 微微蜷缩,雪松立刻察觉, 忙回身扶着:“夫人怎么了?”   肚子里似有什么弹动, 隐隐作痛,桓素舸皱眉忍受:“没什么……想必近来天冷, 前儿着了凉。”   雪松低头打量,下意识觉着夫人跟先前似有些不同, 他到底体贴:“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这深更半夜, 何必惊扰,又不是大毛病,倘若赶明儿给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该怎么嚼呢。”桓素舸低声劝止, “还是早些安歇吧。”   雪松只得笑笑, 也随着她躺倒, 此刻才得闲把今日桓玹的来意都说了。   雪松说明定下日期的事,又有些愧疚地笑笑:“夫人, 我本来想回来跟你商议商议再定……当时也不知怎么了, 一时嘴快就应承了。”   桓素舸道:“这日子的确是仓促了,不过既然是钦天监定下的, 对锦宜以后又好,那也就罢了。”   雪松又将嫁妆的事说了, 问道:“你看该怎么办?辅国说不必准备嫁妆, 但、但若那样的话, 是不是会有些不像话?”   桓素舸凝眸想了片刻:“三爷不是个肯跟人虚言客套的人, 他既这般定下,就是定下,索性就从了他,横竖以后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我先前说给锦宜准备,也是怕她在那府里被人低看,三爷开了口的话,他以后自然会给锦宜撑腰,就不怕她受委屈了。”   雪松心花怒放:“夫人这样说,我也真的就放心了。原先还怕辅国……不知将对锦宜怎么样呢,不过从今儿跟辅国相处,倒是觉着他……人不错,以后应该不至于亏待锦宜。”   “锦宜生得如花似玉,又小三爷一轮多,他难道会不懂得疼惜?”   过了团圆节,桓府果然隆隆重重地送了聘礼过来。   这一场热闹自然不必多说,在此之后,很快入了九月,几场秋风秋雨,渐渐带来了严冬将到的气息。   随着北风而来的,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锦宜的外祖母病倒了,送信的人只说外祖母病中想见锦宜,让快去。   锦宜正惦记着外祖母跟小舅舅一家,因今年不同往日,她手头宽绰了些,时间又充裕许多,便早早地亲手缝制了两件儿棉衣,又攒了些儿私房,准备抽空去给外祖母送去。   送信的人去后,锦宜心里慌得很,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几日过去,实在粗心怠慢的可以,又生怕老人家病的这个份上要见自己……会不妥当,急得忙先去见桓素舸。   桓素舸听说老人病了,安抚了锦宜两句,又命手下嬷嬷准备了些补品等物,让锦宜一并带了去。   锦宜虽然略有几文钱,但这些滋补之物却自然是可望不可得,见桓素舸如此体谅,感激的谢了又谢。   桓素舸道:“你去看看老人家的情形,这个岁数一定要好生保养才是。如果……不大好,就多陪老人家几日,不必忙着回来,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若有什么需要的,不管是人或者物,一时寻不到的话,就派人回来说声。”   锦宜连连点头:“是,夫人,我知道了。”   桓素舸又叮嘱她多穿些衣物,留意近来天冷风大之类。   锦宜退出来之后,慌张的心才安稳了几分。   不多时,沈奶娘收拾了要用的衣物等,同蓉儿一块陪着锦宜出门,来到了舅舅家里一问,甚是失望。   原来老人家如今但并不是住在儿子家里,而是住在大女儿、也就是锦宜的大姨娘那里,这大姨娘嫁的是一户富商人家,在城郊有庄园,每年都在庄园里猫冬,就把老夫人也请了去。   姜家舅妈一边儿请锦宜入内坐,一边儿说道:“你舅舅派人请了几次,姐姐只说你外祖母留在那里好,竟不肯放人。”一边儿催着让小厮去京兆衙门把姜绉请回来。   锦宜听说外祖母不在这里,心里不安,只得先把自己给外甥做的棉衣先拿了出来:“这是我抽空给勉儿做的,好久没见他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舅妈先拿着。”又取了给小孩子的点心等物。   本想把给外祖母的补品等也放下,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不在这里,便也罢了。   姜舅妈的脸色有些奇异,却仍是笑着接了过来,客气道:“你如今都将是辅国夫人了,竟还记得勉儿呢,真是他的造化。”   锦宜听着话不太顺耳,便没说什么。   顷刻,姜绉返回,问道:“那送信的人没跟你说明白么?必然是他错传了。”   锦宜道:“舅舅再叫人去说,说我回来看外祖母了。”   姜绉叹气:“她当然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们府里门高,本来不想去告诉你……是她这么说,说你外祖母想你了,只是如今身子不好,不便来回颠动,所以让你去看一看她。”   姜绉琢磨了会儿,说:“你想必不认得路,我陪你走一趟吧。”说着,叫小厮回去到衙门请假。   马车出城后,又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陆家沟。   沿着河堤又走了一段,便见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园,看着倒也有些气象。   车子才停,有小厮从里面缩头探脑地出来,询问何人。   姜绉下车,跟来喜儿报了名,小厮忙窜进去禀告,不多会儿,就有一名身着夹袄、上了些年纪的肥胖妇人,领着几个丫头嬷嬷,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   锦宜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在沈奶娘的指点下,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那肥胖妇人旁边的一位正是自己的姨娘。   这肥胖妇人正是姜姨娘的婆婆陆夫人,见她亲自出迎,锦宜忙紧走几步。   互相见过,锦宜便问外祖母如何,陆夫人仿佛才记起锦宜是为什么而来,忙带着她往里相见。   见了面儿,老夫人被两个丫头扶着起来,锦宜忙叫她躺着,握着老人家的手,却觉着依旧温和有力,脸色也不见什么颓败。   姜老夫人见了锦宜,喜悦之余,又皱眉道:“我不让他们去惊动你,怎么还是把你闹来了?”   大姨娘在旁边道:“娘,看你这话,你病了,难道锦宜当外甥女的不担心?她来看您,是她的孝心。”   陆夫人也随着道:“正是正是。”   沈奶娘替锦宜挡着那些寒暄,这些人才逐渐都退了出去。   姜老夫人握着锦宜的手道:“你舅舅也来了?”   锦宜点头,姜老夫人道:“那正好儿,我乘你的车,把我送回你舅舅家里去。”   锦宜见老夫人并不像是个病重的,便道:“外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老夫人欲言又止,只道:“没什么,回去京内再说。”   姜老夫人下地,就叫身边小丫头收拾东西。   正忙着,大姨娘来了,见状道:“娘,这是干什么?我婆婆已经叫人准备晚饭去了。”   姜老夫人道:“不用了,我回去京里吃就成。”   大姨娘忙道:“锦宜都跑了这样远的路,必定是累乏了,总要先歇歇脚,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呀。”   锦宜正不知这是什么情况,沈奶娘说道:“就不用客气了,我们姑娘看过老人家没事儿,赶在天黑前就回去了,饭就不必劳烦了。”   正在这会儿,陆夫人从外进来,道:“怎么才来就闹着要走?这天色都不早了,迟些又怕下雨,一路奔波叫人怎么放心?这里又不是没有房子住,就留下罢了。”   这些人如此殷勤,反让锦宜有些不舒服起来,又看老夫人一心想走,知道有蹊跷,便道:“舅舅呢?”   陆夫人笑道:“姑娘放心,舅老爷在外头,自有人招待他呢,他可比你们受用多了。”   姜老夫人气怔:“他在哪儿?叫他来!”   大姨娘无法,跺了跺脚:“娘,你这是干什么?你女婿在招待我兄弟呢,锦宜才来,你就催着要走,敢情是我伺候的您老人家不好?你叫锦宜怎么看我?”说着,竟掏出帕子,有流泪之意。   姜老夫人听了这句,才不言语。沈奶娘陪笑道:“姨妈不要这样说,想必是老夫人想家想儿子了,也是有的。”   陆夫人也道:“不打紧,反正舅老爷来了,想儿子就叫进来,明儿一起家去。只是这黑灯瞎火地回去,但凡有一点闪失,我们也担待不起呀。”   姜老夫人见女儿哭了,又听亲家母这样说,她看一眼锦宜,叹了口气。   锦宜见姜老夫人似有左右为难之色,不想让老人家难做:“想必姨妈也是一片孝心,既然这样,外祖母就再留一夜就是了。”   这会儿丫头们把锦宜带了的给姜老夫人的各种东西都送了进来,顿时引得陆夫人赞不绝口。   姜姨妈也忘了哭,瞪着眼看其中竟有燕窝鱼胶等贵重之物,一个劲儿地赞道:“娘,你看锦宜给你带了什么?到底是要当辅国夫人的人呢,我早说锦宜是个有福气的。”   姜老夫人扫了一眼那些补品,惊愕地问锦宜道:“你打哪里拿来的这些?”   锦宜说道:“这不是我带的,是夫人听说您老人家不自在,叫我带了来给您的。”   “我以为呢……”姜老夫人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包袱上:“这又是什么?”   锦宜忙拿来解开:“这是我给您老人家做的新棉袄。”   姜老夫人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忙拿出来打量,叹道:“还是我的阿锦最疼我。”   姜姨妈见状,也过来打量:“这针线活做的真好,只是这种杂活还用你亲自做?交给下人就行了,你这双手呀……可不是做活儿的呢。”说话间便握住锦宜的手,攥在掌心里摩挲。   锦宜觉着毛骨悚然,脸上的笑几乎也要分崩离析:当初姨妈嫁的是商人,自己的母亲嫁给了郦雪松这小官儿,有一次姨妈家里犯了点官非有事相求,结果可想而知,雪松是个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哪里能够拯救别人?因此姨妈从此就有些不待见雪松一家子,自从姜氏去后,两家的来往更是淡之又淡。   至于舅舅姜绉,原先郦雪松并未跟桓素舸成亲前,两人的官职也算旗鼓相当,都是清贫自顾不暇的闲职,所以姜绉对于自己这位没什么用处的姐夫也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谁又会知道往后的这些波澜起伏。   对锦宜而言,跟姜家唯一的联系,仿佛便是姜老夫人了,不管是雪松先前没用也好,姜氏在与不在也好,姜老夫人的眼里,从来只当雪松是自己的女婿,锦宜是自己的外孙女,而并不是“桓府亲戚”或者“辅国夫人”。   ***   虽然陆夫人说是“家常便饭”,但在晚上吃饭的时候,锦宜发现,陆家可实在是人丁兴旺的很,大家伙儿随便吃个家常饭,光是女眷们,就有四五桌子的排场,且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锦宜,好像所有的菜都在她脸上,只要盯着她看,就都吃饱了,这当然并不是什么“秀色可餐”的原因。   锦宜也很快知道,今晚上在座的这些,并非只有陆家的人,还有陆家老爷少爷的相识、亲友等等。   直到这会儿,锦宜才隐隐地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来,姜老夫人就立刻想走。   但幸而是曾给府里的嬷嬷们教导过的,而且跟在桓素舸身边耳闻目染,且又历练过几场宴席,故而应付这样的场面对锦宜来说已经算是小菜一碟。   只要把脸上挂起三分笑,惜字如金,别跟闲杂人等多说一句话,吃饭如同鸟儿啄食般缓慢,吃完饭的速度却如鸟儿腾空般,自始至终保持仪态,就已经是胜利了一大半。   再加上奶娘在旁周旋,只说锦宜挂心老夫人,很快就撇下那一屋子的女眷们,重新回房。   姜老夫人正担忧,见锦宜回来,才总算松了口气。   是夜,老夫人便跟锦宜说了藏在心里的话。   原来因为眼见郦雪松从籍籍无名突然青云直上,姜舅妈很有些心火上升,在家里屡屡地嘀咕说姜绉无用,也有些“指桑骂槐”,点姜老夫人的意思,毕竟锦宜及笄礼的时候,并没有带她前去,让她错过了出风头的机会。   老夫人一时气得病倒,恰好大女儿回去看望,便顺势接她来此“修身养性”。   当时姜老夫人在气头上,没有多想,来了之后才觉着不是味儿,直到姜姨妈说要通知锦宜她病了,老夫人才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对儿女,一个善茬也没有。   锦宜见老人家因忧虑气恼而唉声叹气,反而宽慰道:“这不算什么,您可知道我反而高兴?”   “他们这样捉弄人,你还高兴什么?”姜老夫人睁大双眼。   锦宜搂着她的脖子:“他们为了私利骗人是不对,但对我来说,没什么比看到您老人家没事儿最好的了。”   姜老夫人这才明白,一时红了眼眶。   沈奶娘在旁笑道:“可不是呢,听说您老人家病了,把姑娘急得,恨不得插翅飞过来呢。”   当夜,祖孙两人同榻而眠,姜老夫人问起锦宜家里的情形,锦宜一一都说了。   末了,姜老夫人问道:“那个……你真的……跟桓辅国大人定了亲了?”   锦宜害羞地把脸窝低,小声道:“都有圣旨了还有假,也……下过聘了。”   桌上的一点烛光摇曳,姜老夫人借着微弱的光芒打量锦宜的脸色,又听她说话的口吻:“阿锦……莫非喜欢那位辅国大人吗?”   锦宜暗暗感谢这会儿是晚上,老夫人应该看不见她脸上过分的红,她的手按在胸口,却听见自己的心仿佛在造反似的大跳。   过了会儿,锦宜才撒娇道:“您老人家问的什么……还不睡。”   姜老夫人举起有些苍老的手,摸了摸锦宜的脸,果然,手底下娇嫩的脸滚烫:“你呀,瞒不了人的……你喜欢他。”   锦宜偷偷也跟着摸了摸脸,便把头轻轻撞到老夫人怀中,嗔怪道:“说了不说了,怎么还不睡!”   姜老夫人把她搂在怀中,只觉着她的身子滚烫,老夫人拍拍锦宜的背,道:“你娘以前,总说你是她的小棉袄,又暖,又贴心……这会儿,小棉袄要给别人喽。”   锦宜羞得不成,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装睡。   姜老夫人笑了笑,又轻声道:“好了,好好地睡一觉吧,既然阿锦喜欢他……想必辅国大人,也不是他们传说里的那样凶……”   锦宜听见这句,也忘了装睡,便立即替桓玹分辩:“传言都是假的,他其实不凶的!”   姜老夫人一怔,哈哈笑了起来。   ***   锦宜原本以为次日一早就可以启程回京了,谁知陆家实在是“盛情难却”,又听说昨晚上姜绉在外喝酒,竟吃了个酩酊大醉,这会儿还没起来呢。   陆陆续续,竟拖延到了下午,姜老夫人忍无可忍,势必要走,陆家跟姜姨妈眼见老夫人要翻脸似的,才忙顺从了。   当下,便收拾了东西,出门上了锦宜的车。陆家的人一窝蜂似的送出了门口,姜姨妈更是握着锦宜的手,一再叮嘱让她以后务必多来探望她这位亲姨妈。   总算熬得上了车,马车缓缓往前,姜绉在前骑马而行。   走不多会儿,突然听见姜绉疑惑地道:“你们是……”   话音未落,就听“噗通”一声,紧接着,是姜舅舅战战兢兢道:“卑职……卑职不知道是辅、辅……辅国大人大驾……”   锦宜正因为马车突然停下,觉着奇怪,又听舅舅声不成声,生恐出事,忙打开窗往外看去,却见姜绉竟不知怎地跪在地上。 第51章 城外护妻宫内伴君   锦宜诧异地打量姜绉之时, 前头那来者数人却也瞧见了她。   路上不过是三匹马,头前一人骑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 身披着银灰色的披风,此刻正眸色沉沉看向此处。   当看见锦宜的瞬间,缰绳一抖,打马来到跟前。   锦宜双眸圆睁:“三、三爷……您怎么在这儿?”   桓玹人在马上,却比车中的锦宜更高出许多:“你……干什么去了?”   锦宜道:“外祖母病了,我去探望,您呢?”   桓玹唇角微动,终于道:“我……有件事出城。”   “啊……”锦宜点点头, 能劳动桓玹亲自出城公干的, 一定是正经大事,“那就不打扰了。”   桓玹却并未接口,他望着锦宜, 突然说道:“你是要回去?”   锦宜道:“是啊。”   桓玹竟无言以对,锦宜正疑惑他为什么还不走,身旁姜老夫人道:“阿锦, 是谁呀?”   锦宜忙回头道:“外祖母, 是……是……”她正犹豫要不要报桓玹的名儿, 毕竟这位并非等闲, 若直接告诉姜老夫人这位“传说里很凶”的大人在此,不知会否吓到老夫人。   不料桓玹在外却也听见了:“车里……是姜家老夫人吗?”   锦宜更加惊异, 不知桓玹怎么会知道。   这会儿, 地上的姜绉爬了起来, 大胆叫道:“娘,这位是桓辅国大人!”   车内的姜老夫人闻言,果然坐不住了,忙道:“阿锦,你怎地不早说?快,快扶我!”   锦宜无法,只得扶着姜老夫人,忙忙地下了车。   只是双足还未落地,锦宜就又吃了一惊——眼前桓玹居然早就翻身下马,在车边儿等候了。   姜老夫人握着锦宜的手,上前便要行礼,不料桓玹举手一扶制止了。   然后他退后一步,微微地垂首,拱手恭敬道:“不知您老人家在此,失礼了。”   姜老夫人惊疑地打量着面前英伟不凡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位气质高雅,态度谦和的青年便是传说中的桓玹桓辅国。   “您……就是辅国大人?”姜老夫人好不容易将目光从桓玹身上移开,问询似地看一眼锦宜,得到锦宜的点头示意后,姜老夫人又忙道:“快免礼,老身怎敢受大人的礼。”   “何出此言,您自然受得起。”桓玹微笑,还不忘看锦宜一眼。   锦宜脸上又有些微发烧,然而心里却又羞,又觉着小小地喜悦。   桓玹自然是个冷傲的人,但他也自然有冷傲待人的资本,可是此刻面对外祖母,他竟这样的谦和温柔,这下子,老人家心里“传说中那个有点凶”的辅国大人的形象,只怕要大大地扭转了。   锦宜不禁一笑,这笑却被桓玹捉了个正着。锦宜只得收敛,低头道:“您不是还有正事么?快请去吧,我们也回城了。”   桓玹“哦”了声,眼睛望着她,稍微后退了一步。   姜老夫人看看锦宜,又看看桓玹,突然问道:“辅国大人……是要往前面的陆庄去公干吗?”   桓玹道:“并不是。”   姜老夫人笑的温暖:“既然这样,我们正要回程,听说因为先前下雨,路上有些……不大好走,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大人送我们一程?”   锦宜大惊,外祖母向来善解人意,虽一把年纪了却从不肯为难人,今儿这是怎么了?她忙拉拉老人家的手臂:“外祖母,辅国是要去公干的,怕是没有时间送咱们。”   谁知桓玹道:“无妨。请上车。”   锦宜微微张口,看着这一老一少,老的够怪,这少的……也有些不正常,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因私废公吗?   锦宜不解地看着桓玹,却只看见他眼睛里淡然的笑意。姜老夫人则拍拍她的手,不由分说拉着上车了。   直到进了车内,锦宜心里仍是忐忑,她忍不住低低对姜老夫人道:“外祖母,怎么好耽搁辅国的事?”   姜老夫人笑看着她:“你这傻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往前,只有一家陆庄?”   锦宜摇了摇头,又问:“这又怎么了?”   姜老夫人道:“我问辅国是不是去陆庄公干,他说不是,那么……他为什么往这条路走?”   锦宜似懂非懂:“这……”   姜老夫人把她抱入怀中,笑着在耳畔低声道:“小傻瓜,人家哪里是来公干的,他是冲着你来的。”   ***   昨日锦宜出郦府的时候,桓玹人在宫中内阁当值。   这消息传到他耳边的时候,宫门已闭。   传信之人打听的甚是详细,把姜老夫人如今人在城郊陆家庄子上养病的事都交代的一清二楚,并也说明了暗中派了人随行保护,因他们出城时间太晚,今晚上恐怕要留宿在陆家庄了。   但就算这消息已算极为详细,且有备无患,看不出哪里不妥。但已足以让桓玹一整夜辗转难眠。   次日一早,一边儿派人去探听是否回来,一边面圣复命,请旨出宫。   不料因近来天气无常,明帝染了风寒,桓玹进见的时候,他正闹脾气不肯吃药,把御医送上的药碗摔在地上,指着跪了一地的奴婢跟御医们骂的狗血淋头。   外头伺候的太监们正也在手足无措,突然见桓玹来到,就像是天降救星,急忙打躬作揖,向内通传辅国大人到了。   地上那一堆战战兢兢唯恐大祸临头的太监宫女跟御医们,听了这消息,就好像看见阳光自云缝中透了出来,总算能够小小地喘一口气。   桓玹拜过了明帝,看着脚下湿淋淋地药汤,整个殿阁内都散发着苦涩的药气,他挥挥手,让御医们退下再熬一碗,又让宫女们快些把地上收拾妥当。   明帝原本不言语,听到他叫御医再熬药,便忍不住道:“你放肆!朕不想喝这些!治好病之前就会被毒死!”   桓玹不理,只道:“这屋子里满是药气,天也不好,陛下还是移驾到照夜阁吧。”   明帝转头看他,似有心动之意,顷刻却哼了声转开头:“谁要去哪里?天这样冷,是要冻死我么。”   桓玹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   这会儿明帝的近身太监未央上前,手里竟拎着一件紫貂的滚毛大氅,桓玹接了过来,抖开给明帝披在身上。   明帝愣了愣,继而笑道:“什么时候叫人拿来的?”   未央躬身道:“先前辅国来的时候就吩咐了,是奴婢们粗心忘了,陛下穿了这个,一定不会再冷了。”   明帝哼了声,未央又俯身为他将靴子穿了。   两个人离开了皇帝寝殿,明帝仰头看向远处,见阴云弥漫,不由叹道:“这种阴冷的天气,实在叫人讨厌。”   桓玹在他身后半步之遥,闻言道:“风霜雨露乃是天时,就像是四季一样,陛下该敞开心怀,必会发现其中各有各的好处。”   明帝回头:“我没有你那样豁达的胸怀。”   一阵风掠过,把明帝的罩帽掀的动了动,桓玹上前一步:“陛下。”   明帝站着不动,任由他动作,直到桓玹为自己整理妥当,明帝才道:“你一大早来见,是不是有什么事?”   桓玹见皇帝的脸上透出些憔悴之意,便道:“没什么,只听说陛下昨晚上没睡好,过来瞧瞧。”   “鬼话,”明帝笑了声,“还会有人巴巴地跑到内阁跟你说我没睡好?去告状我没吃药吧?”   桓玹道:“陛下明知道讳疾忌医的道理,怎么偏这样让人不放心?”   明帝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病不吃药也能好,又不是什么会……”   在皇帝说出不祥的话之前,桓玹咳嗽了声:“陛下。”   明帝横他一眼,却只是笑了笑:“好好好,不说了,免得刺你的耳朵。”   两人缓步而行,绕过寝宫,又走了半刻钟,才终于到了一座不大的殿阁,却是两层的楼,在假山石拱围之中。   桓玹亲自扶着明帝往前拾级而上,推开照夜阁的门,暖煦气息裹着淡香扑面而来。明帝先前被那种苦药熏得头疼心烦,骤然闻到这样的气息,不由惬意地微微闭上双眼,略觉受用。   他往内走了几步,脚下松软,是厚厚地波斯地毯,明帝看见四角跟正中都搁着暖炉,不由回头笑道:“又是你叫他们弄的?”   桓玹将将他身上的紫貂大氅解了:“一旦天气转冷,陛下的寒症就会发作,你为什么不明告诉太医院?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明帝自个儿在正中的那副《岁寒三友图》下的罗汉榻上坐了,闻言笑着啐道:“用你管,有本事你让他们也都事先准备。”   桓玹看他一眼,不言语。明帝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陈设,照夜阁并不大,是皇帝年青时候偷闲的地方,里头多是书,或整齐,或凌乱,又有一盘棋搁置在书桌上,棋盘上棋子凌乱,乍看似杂乱无章,细看便会知道,这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残棋。   明帝看着那一盘棋,良久才挪开目光。   不多时,太医院又呈上了汤药,未央转呈给了桓玹。   明帝嗅到了那股苦涩的气息,才回神似的皱眉道:“别把这里也带上药味,可厌。”   突然,他发现端来的药是两碗,顿时又恨恨嘲讽道:“好的很,这次还加了码了。”   桓玹将一碗放在明帝跟前儿,自己捧了一碗:“这样,陛下就当是在陪我饮酒,我先干为敬。”说着,便举了碗,竟果然一口气饮尽了,把空了的药碗给明帝看。   明帝目瞪口呆:“你、你竟敢……我……”   桓玹挑了挑眉。   目光相对片刻,明帝哑然失笑道:“你这小混账。好,论喝酒,我是绝不会输给你的!”   说着,果然也利落地端了药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明帝咂着嘴皱着眉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未央忙过来将药碗取下,又送上了漱口的水跟蜜饯糕点等物。   桓玹挑了一样糖渍玫瑰腌梅子给明帝,自己却只漱了口了事。   明帝含着梅子,半眯起眼睛,突然说道:“玉山……我不知道听谁说,你那个……那个没过门的小妻子,长的有点儿像是阿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桓玹眉峰一动:“陛下听谁说的?”   “不记得了,”明帝摆摆手,突然他说道,“过去这么多年,其实连阿羽长的是什么样子都有些不记得了。不如,什么时候你带她进宫来,让朕看看?”   ***   马车将到城门的时候,停了下来。   桓玹回到车边儿,却见锦宜把帘子掀起来,是姜老夫人和蔼地说道:“辅国恕罪,如此就进了城,人多眼杂的,劳烦了一路,且就送到这里吧。”   桓玹道:“老人家不必在意,请安心稳坐就是了。”   姜老夫人见他气度沉稳淡然,心也跟着一宽,略顿了顿,便点头道:“那好,老身就却之不恭了。”   锦宜放下帘子的时候,偷偷又看了桓玹一眼,却见他气宇轩昂,这般轻衣简从,可见是着急出城,可怎么又有闲暇护送她们?难道……   此时此刻,锦宜心里仍然对外祖母的话将信将疑。   车进了城,却径直地往西城而去。   终于到了姜家门前,这虽是姜门的老宅,却比先前郦家没修缮之前的门庭还要疏冷。   姜绉早翻身滚落马鞍,吩咐家奴快洒扫庭院,安置茶点。   锦宜亲自扶着姜老夫人下地,老夫人迎着桓玹道:“劳烦辅国大人一路了,若不嫌弃,请入内吃口粗茶,稍事歇息。”   桓玹道:“多谢老夫人厚意,只是我另有要事……就不叨扰了。”   姜老夫人也只是客套,知道他不会进门的,恰这会儿姜家舅妈得知消息,慌里慌张跑了出来,远远看见桓玹等人,便要跑过来,却给姜绉一把拉住,跟丈夫一起立在门口垂头恭候。   姜老夫人暗中握了握锦宜的手,回身扶着自家丫头的手转身往门口而去,那边儿姜绉跟妻子见状,才忙过来迎着。   剩下锦宜跟桓玹面面相对,锦宜便觉着大概是风扑了脸,竟有些痒痒。   “我……”她张了张口,终于说道,“我想在舅舅这里陪外祖母几天……”   说完了心里又嘀咕:自己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好,”桓玹答了声,却又道:“只是你记着,以后除非我答应,否则,别随意在外头过夜。”   锦宜觉着这话似是命令,便不禁嘟了嘟嘴,微微歪头看他。   桓玹望着她有些疑惑好奇的眼神,那原本规规矩矩垂在腰间的手突然有些不由自主。   “记住了么?”他追问了一句。   锦宜只得说道:“记住了。”   桓玹微笑:“那……你就好好地在这里,我改天得空再来看你。”   “好……”锦宜本能地答应,话一出口,突然发现他的话有两层意思,她只答应了好好在这里,可没想到后一句。   “乖。”桓玹却已露出了然的笑,举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锦宜惊得几乎倒跳出去,却又像是给他五指如泰山压顶,半分也动弹不得。   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这人也太大胆张扬了!   锦宜羞窘之余突然后悔,她从来不戴珠花,先前是因为没有,后来桓素舸送了她很多,她仍是没有仔细穿戴打扮的习惯,但是因桓玹这个动作,锦宜想把桓素舸送的那些全部都戴在头上,看他是不是还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下手。   她转身就要追外祖母,只是还未迈步,突然想起一件事。   锦宜回过身,缓缓抬眸:“你今天……真个儿是去出城公干的?”   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透明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桓玹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桓玹深看她的双眸,又像是直视她的心:“为你。”   锦宜虽隐隐知道那个答案,胸口涌涌,有一种类似叫做快乐的东西想要迫不及待地飞出来,但直到听了他亲口回答,耳畔仿佛听见花开的声响,锦宜又羞又是喜欢,忙将双手握在胸口,生恐给他看见自己心头花开的模样似的,低头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第52章 小儿泄密继母审讯   这日, 子邈带着八纪回家。吃了中饭,夫人那边来叫。   八纪拿着个青皮橘子在手里扔来扔去:“你自个儿去吧,我就不用见她了。”   子邈说:“你来都来了, 难道还怕见夫人吗?夫人又不会吃了你。”   “我怕她?”八纪一脸匪夷所思,又道:“我只是讨厌见她而已,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 去见见也无妨。”   两个小孩儿出门,沿着墙边而行的时候, 八纪道:“对了, 你到底跟我三叔说了什么好话, 他居然让丁满教你武功?”   子邈得意地抡了抡胳膊,那天晚上的事, 是他跟桓玹的秘密, 竟连八纪也不肯说。   “那当然是因为三叔公喜欢我。”子邈终于可以用睥睨的眼神打量八纪了。   八纪不甘示弱:“你瞎说,你……一定做了什么。”他摸了摸下颌,用研究的眼神打量子邈。   子邈年纪虽比他大,心机却是拍马也比不上,又怕他当真揣测到什么,便忙转开话题:“好了好了,你难道是怕我学了武功……你就打不赢我了?”   八纪道:“笑话, 丁满算什么?他只是三叔的侍卫,三叔有很多侍卫, 丁满只能排最末, 而三叔是最厉害的, 一开始是三叔亲自教我,现在教我的是谭六叔,他可比丁满高明多了,这样你若是也能比得过我,那你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奇才。”   眼见夫人的房间将到,两个人都不再做声。   有丫鬟出来迎着,见了八纪,便行礼道:“小八爷来了?夫人方才还记挂着呢。”   八纪嘴唇蠕动,子邈到底跟他相处了一段,生恐他一照面就说些噎人的话,忙偷偷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八纪才“嗯”了声,不咸不淡地说:“是吗?”   两人入内,子邈有模有样地请安见礼,八纪也道:“给夫人请安啦。”   桓素舸笑着让坐,又叫拿点心果子来给他们吃。   桓素舸对子邈道:“我听说你带了八纪过来,心想着也好久没见他了,有些想念,既然来了,晚上就留着吃饭吧。”   子邈看一眼八纪,却见置若罔闻,子邈只得说道:“多谢夫人啦。”   桓素舸道:“你姐姐现在在城西你小舅舅家里,她派人捎信回来,说是外祖母的病没有大碍,叫家里放心。”   子邈拍掌:“这太好了!”   “瞧你高兴的,”桓素舸宠溺地看着小孩儿:“对了,还有更高兴的呢,叫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儿,我看你又长了好些,便叫人给你又做了两套衣裳,你进去试一试合身儿不合身儿,长了短了的,立刻叫他们去修。”   子邈虽然觉着八纪在这里,自己跑去试衣裳有些不妥,但夫人记挂自己特做了衣裳,如此好意,子邈不忍拂逆。   他才要问八纪要不要跟着去,八纪道:“你去试吧,不要着急,我在这儿等你呐。”   子邈见他如此说了,只得先随着那嬷嬷去了。   子邈入内后,八纪就对桓素舸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说不就成了?”   这会儿室内只有个贴身的老嬷嬷立在桓素舸身后,并没有其他人了,桓素舸笑了笑:“你又多心了,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鬼心眼太多了。”   八纪道:“我要是鬼心眼少一点,真就成了鬼怎么办?”   “瞎说,”桓素舸啐了口,“小小年纪,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谁教你的?让三爷听见了,要打你板子的。”   “三叔才不会打我呢,他疼我还来不及,”八纪哼了声,“不正是因为三叔偏疼我,你才讨厌我的吗?”   桓素舸笑吟吟道:“谁跟你说的这些话?是宝宁?”   八纪道:“你当我是傻子么?谁对我好,谁想害我,我自个儿清楚呢。”   桓素舸笑着摇了摇头,打量着八纪的脸,道:“你总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当然,你年纪小不懂事,我不怪你……只不过你想错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毕竟姓桓,你呢?”   八纪一愣,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桓素舸漫不经心地说道:“正因为你……不知道姓什么,所以三爷多偏疼你些是有的,何况你又小,我却不一样了,我是桓家的人,现在又出嫁了,不会跟你争宠的,你放心就是了。”   八纪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我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   他跳下地,转身要走。桓素舸道:“只是我有点儿好奇,你无缘无故地怎么对锦宜跟子邈这样好,你是不是也像是先前对我一样存心不良呢?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存利用他们的念头,三爷可是真心喜欢锦宜的,你小心弄巧成拙……”   “呸!不要小人之心了,我难道不知?”八纪回过头来:“三叔喜欢谁不喜欢我,我比你清楚!”   “是吗,那倒是我杞人忧天了。”桓素舸道:“我还以为你又想捉弄他们姐弟呢,就像是以前捉弄我害我被三爷骂一样。”   八纪道:“姑姑才不像是你,她虽然笨些,却不会做那里一套外一套的。”   “你是说阳奉阴违?”桓素舸淡淡道,“锦宜什么品性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我喜欢她这单纯的性子,才撮合她跟三爷的,只是想不到……你竟也能看出来?”   八纪眨了眨眼:“哼,这算是你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吧。”   桓素舸道:“什么?”   八纪道:“给三叔找到他喜欢的人了呗!要不是锦宜姑姑,倘若是别的什么跟你似的人,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桓素舸沉默了片刻:“你是真心这样说?……我还一直担心三爷会不了解锦宜的好呢。”   八纪骄傲地说道:“这个你放心,三叔是世间最睿智聪明的,他哪能不知道,他要是不喜欢姑姑,怎会答应这门亲事?又怎会把她的帕子贴身不离地带着?”   桓素舸起先还镇定自若,听到最后一句,仿佛头发都根根竖立起来:“你说什么?什么……帕子?”   八纪只顾炫耀,谁知说漏了嘴,心里暗暗叫苦,待要狡辩,又知道桓素舸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   但当初桓玹跟锦宜并未定亲,这种事或许要秘而不宣,可如今已经得圣上赐婚,当然不必藏着掖着,八纪索性道:“你不知道吧?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桓素舸目光变幻,还要用法子再问,里间子邈试完了衣裳出来,行礼道:“多谢夫人,都很合身呢!”   桓素舸强笑道:“是吗?那太好了。”   八纪则趁机拉住子邈:“咱们走吧。”   子邈还要跟桓素舸辞别,八纪已经不由分说地拽着他,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   西城,姜主事家。   自从桓玹去后,迎了老太太跟锦宜进内,姜家舅妈就一直不住口地念叨:“怎么也不请辅国大人进来坐会儿?是亲自送你们回来的?”   姜绉道:“只顾唠叨,快叫人烧水。”   舅妈去的这会儿,姜绉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又在椅子上愣愣地坐了半晌,才总算神智归位。   他原先打量锦宜的时候,眼睛里是个跟自己不怎么亲近的关系一般的外甥女,是以目光也是淡淡冷冷的保持着距离。   但如今,在他眼里的,却仿佛“奇货可居”,所以看锦宜的时候,竟不自觉地带了三分仰视。   他一时不敢跟锦宜说话,只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道:“娘……桓辅国他……他怎么就亲自送咱们回来了呢?”   姜老太太知道儿子的性情,便道:“人家是见我老婆子年纪大,又有病,是尊老罢了。”   姜绉无奈苦笑道:“娘,跟亲儿子还说这话。”   老太太道:“有时候亲儿子还不如外人贴心呢。”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姜主事一定会表示愤怒不平,但是现在,他知道老太太口里的外人是“桓辅国”,竟然无比的心平气和,便揣着手陪着笑道:“这会儿了怎么还说外人,他是锦宜将来的夫君,也是我的……”瞥一眼前方的锦宜,到底没那么大脸面敢说出口。   锦宜在旁边坐着,听到这里,自觉好没意思,便起身往里屋去了。   老太太瞪向儿子:“你又在瞎说什么?”   姜绉讪讪说道:“怎么是瞎说?我只是、只是觉着荣幸罢了。”他在京兆衙门里,每天听得最多的都是辅国辅国,但却从来没机会面见过桓玹的面儿,只偶尔桓玹出门,远远地仰望上一眼罢了。   故而今日在路上不期而遇,姜绉慌得竟从马鞍上滚了下地,几乎摔着。   那会儿本该是寻常见过上司的拱手礼,但他摔下地的姿势太狼狈,一时又爬不起来,索性顺势凹成了跪地礼。   因见老太太不搭腔,姜主事又道:“娘,改天辅国、辅国会不会还来?”   “还来?你当这儿是皇宫?”   姜主事道:“这当然不是皇宫,却是辅国大人……亲戚的家里呀。”   “行了,”老太太不愿意多饶舌,“今儿的事不过偶然,你就不必挂念了,就算人家是顶了天的大官儿,那也是人家的事,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相干。咱们仍是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要紧,千万别痴心妄想的。”   姜主事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也生怕适得其反,便先“哦”了声,退了出去,不料才出门,就见自己的妻子立在门边儿上,正在偷听。   两人对视一眼,姜家舅妈拉着他出了门,道:“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辅国大人会来了?”   姜绉将路上偶遇之事说了,姜家舅妈拍掌道:“辅国这定然是为了锦宜呀!”   “就算这样又怎么,难道还蒙他提携,我也立刻升官发财不成?”   姜家舅妈想了想,笑道:“这可说不定。”两口子回到自己房中,姜绉一眼看见桌子上搭着一件儿孩子的新棉袄,便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姜家舅妈忙过去拿了起来:“哪里是我做的?是锦宜给勉儿做的……你说锦宜,都快是辅国夫人了,怎么还自己动手做这些粗活?不过也为难她这么疼勉儿了。”   才说了这句,外间小丫头进来道:“夫人,后厨曹妈的孙子已经八岁了,是可以穿这袄子的,我给她送去?”   姜绉一愣,舅妈红了脸,连啐带推地把丫头赶了出去:“胡说什么!滚滚滚!”   原来,先前锦宜来看望老太太,因不在,就把给勉儿的棉袄给留下了,姜舅妈当面没说什么,锦宜走后,却咬牙切齿地抱怨了好一阵子,责怪锦宜如今不同往日了,却还拿这些东西来搪塞,分明是看不起她的舅舅舅妈,她赌气之下竟要扔了这袄子,转念间,却又想不如送人还能卖个浅薄的人情,依稀记得后厨厨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孙儿,便让小丫头去问。   可方才因为目睹了桓玹亲自送老太太跟锦宜回来,这棉袄突然也身价倍增,好像用的不是寻常棉布,而是金丝银线,令姜家舅妈爱不释手。   ***   锦宜只在姜家住了一天,在第三日早上,便要回去。   舅舅跟舅妈一力挽留,老太太却私下里说:“这儿以后少来,我想你了,大不了就豁出这张老脸,亲去你们府里看望你。”   锦宜道:“我那祖母虽然也是个不省心的,幸而夫人很体谅,这次给您的补品都是夫人叮嘱拿着的,您若是去,她也一定会好生款待。”   姜老太太道:“人家是大家子的小姐出身,自然不会像是那些眼浅的人那样没城府了,就算她心里嫌弃,脸上也必定半分都流不出来,哪会让你看出来呢。”   锦宜笑道:“这话不错,有时候我也真猜不透夫人心里想什么。”   姜老太太想了想,又叮嘱锦宜道:“我虽然只跟桓辅国见了一面,却知道他是个把你放在心上的,只不过……”   “不过怎么样?”一旦提起桓玹,锦宜下意识就加倍紧张。   老太太迟疑着说:“他好像、好像对你太过上心了……”勉强说了这句,老太太又笑道:“定是我老糊涂了,未来的夫君疼惜爱护着,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锦宜心想:“我要是把他帮了我那么多次的事都告诉外祖母,不知道她老人家会怎么说呢?”但一想到桓玹叫她不许透露给任何人,便把这念头压下了。   ***   锦宜回到郦府,稍微整理了一番,便去见夫人。   桓素舸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她,一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此番出行的事。   锦宜一一作答。直到桓素舸问:“听说,你从城外回来的时候,是三爷一路随护的?”   锦宜也知道瞒不住,便道:“是,正好儿在路上遇见了。”   “三爷出城是干什么的,这么正好遇见?”   锦宜的眼前,即刻出现那日桓玹说“为你”的一幕,她心里一动,脸上即刻透出了几分青嫩的羞色:“他说……是公干,并没详说。”   “若是公干,就不会特意陪着你们回来了。”   锦宜一怔。   桓素舸目不转睛地盯着锦宜的脸,缓缓说道:“应该是三爷顾惜车里还有老人家,所以才如此吧……”   锦宜松了口气:“是……外祖母也是这么说的。”   桓素舸笑笑:“可就算如此,三爷对你也算是用心了。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你对他更用心的缘故呢?”   锦宜听出她话风不对,抬头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桓素舸虽仍保持着完美的笑,笑容却似绵里藏针:“你私下里不是也偷偷地送了他一块儿帕子……传情递意的吗?” 第53章 雨夜横抱阿锦别怕   听了桓素舸的话, 锦宜的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她猛然抬头望着面前的夫人。   桓素舸向来不动声色的眼中罕见地透出些恼色,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可叫我说什么好?我已经尽力替你谋一个好的归宿了, 又不是不为你着想,你又何必上赶着自己这样不自爱?之前写意楼的事才消停多久,怎么转眼间又做这种私下相送传递的事, 你当真以为自己所做的会密不透风,没有人知道?锦宜, 你是女孩子, 本该更加自爱自重些, 何况你还有两个弟弟,若是这事泄露出去, 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敢嫁进来?”   锦宜的心怦怦乱跳:“夫人, 我……我……我错了,但是……”   桓素舸道:“你认错,就是承认这是真的了?”   锦宜被桓素舸那几句话说的又是惊心,又是羞愧:“我……我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把三爷的一条帕子、弄坏了,我心想着要还给他一条,所以才……”   桓素舸闭上双眸, 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叫我是失望极了!”   这一会儿,桓素舸跟锦宜两个人, 却都不约而同地误会了。   八纪只说“把姑姑的帕子贴身不离”, 锦宜又并不知道桓玹私下里收藏自己丢失的手帕之事, 便误以为桓素舸所说的“私下传递”,是之前她高价所买布料、特给桓玹绣了那帕子的事。   而桓素舸因也不知这其中的纠葛,但却早知道锦宜曾从外头抱了一匹缎子回来,当时她只当锦宜自己想做点儿女红之类,并没当回事,因为八纪那一句话的缘故,才疑心到这里。   谁又能想到,八纪口中的那“帕子”,却并不是后来的这块儿新绣的呢。   所以这对锦宜而言,更是无妄之灾了,因为就算没有后来她特意送桓玹手帕的举动,桓玹怀里仍是静静地窝藏着她的那块儿不值钱的旧帕子呢。   屋内两人正说到这里,房门突地被打开,伴随着一阵冷风,郦老太太窜了进来。   锦宜还未抬头,身上猛然便吃了一记拐杖!连带右手臂也给敲了个正着。   锦宜疼得叫了声,举手捂着手臂,转头看向闯进来的老太婆。   郦老太手捏着拐杖,气急败坏地指着锦宜道:“你这败坏家门的狐狸精!谁教你的那些下三滥的招数?给你找了个高枝儿攀你还不足,非得自己亲身上去勾引?我打死你!”   锦宜后退不迭,又给郦老太太狠狠地打了两下。   桓素舸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顷刻才忙站起身来,劝止道:“老太太,不要动手!”   她身后的嬷嬷见状,也忙赶来阻拦,四个人忙乱做一团,又过片刻,才总算拦住了郦老太。   林嬷嬷道:“老太太何必发这么大火,要教训孙女儿说就是了,动手了打伤了人该怎么是好?”   郦老太被摁坐在椅子上,仍是瞪着锦宜道:“你可真是了不得了,未来的辅国夫人,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以后我见了你,是不是还得给你下跪呀!”   锦宜冷不防地挨了几棍子,身上阵阵地疼,泪都逼了出来,听了这话,便咬牙到跟前儿,双膝跪下:“祖母,我哪里敢。”   郦老太太冷笑道:“你不敢?我在家里病的半死呢,还不能劳动你大驾去看望我呢,怎么那姓姜的活蹦乱跳的,还得你上赶着去亲近?敢情我不是你的亲祖母,她才是!”   锦宜没想到她突然又冒出这些没头没尾的,忙分辩:“原来传的信是外祖母病重,才忙着赶去的,也不知道您也生了病……”   “你给我闭嘴!”郦老太不等锦宜说完,又道:“我知道你是要飞了的,以后未必会认得我是谁,你认得的自然都是姜家的那些人,至于这府里的,哪里能跟你沾半点儿光,你不来祸害子远跟我就成了!”   郦老太这股邪火,并不仅仅是因为方才在门外听见了桓素舸问锦宜“私下传递”的那些话,更是因为锦宜去看望姜老夫人的缘故。   她从来看不惯锦宜,虽然嘴里说锦宜不当她是祖母,可对郦老太来说,她却从不曾当锦宜是自己的孙女儿,反像是仇敌多些.   原先本想尽早地把锦宜打发出去,不拘嫁个什么人都罢了,没想到锦宜竟能定给桓玹……上次她在桓素舸这里闹不成,本想发泄在锦宜身上,偏被老嬷嬷一句“辅国大人不答应”给噎的半死,因此这心结更加重了。   别的人家里,孙女儿得了好归宿,兴许会替她高兴,但郦老太却如丧考妣,觉着“仇敌”将来会压在自己头上,所以竟生出一种阴暗心理:巴不得锦宜当不成辅国夫人呢。   尤其是知道锦宜去探望姜老太太,郦老太心里合计,觉着锦宜自小就跟姜家亲近,就算以后锦宜嫁了,也未必带挈郦家,只会去填补姜家那些人……故而更加恨憎了锦宜。   偏方才又听桓素舸的那些话,意识到锦宜的那些“胆大妄为”会连累到子远的择亲,先前种种毒火便聚集在一起,又重又狠地从那拐杖上头发泄了出来。   ***   锦宜跪在偏院中庭地上。   郦家原本地方不算宽敞,并没有大户人家专用的祠堂,因此只把个偏院开辟出来,正中的堂下陈列祖宗牌位,权当是个小祠堂,逢年过节的上香祭拜。   郦老太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先打后骂之后的第三步,便是罚跪了。   今夜偏偏如此凑巧,子远跟些同学们一块儿出外吃酒未归,子邈随着八纪留宿在桓府,而雪松则恰好也出了城。   是以此刻,郦老太可谓称王称霸,无人能挡,又因为自从桓素舸来到后,老太太的气焰始终比桓素舸低一层,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大发雌威,临去指着道:“谁也不去让她起来!就让她在这儿跪上一夜长长记性!”   桓素舸蹙着眉,流露出不敢苟同却又无法违抗的无奈表情。   恭送了老太太去后,桓素舸身边儿的林嬷嬷道:“夫人,要不要……叫姑娘到屋里去跪?如果真的跪一夜,这样冷的天,恐怕要出人命……”   桓素舸道:“忙什么,这是老太太的命令,怎么好她老人家前脚走,咱们后脚就偷偷纵容呢?”   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更深,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动,几滴雨点落在地上。   范嬷嬷出门口瞧了眼:“这雨越下越大,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呢。”   林嬷嬷也悄声道:“夫人,这若是给辅国知道了……”   桓素舸仍是不做声。   哗啦啦……雨水搅拌着夜色从天而降,就像是每一滴雨水都是浓墨染成的。   室内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想那个跪在祠堂院子里的女孩子,但却没有人敢出声。   眼见两刻钟过去了,林嬷嬷如梦初醒般道:“差点儿忘了夫人的燕窝粥……我去催催他们。”   她才要走,桓素舸道:“嬷嬷。”   林嬷嬷才止步,桓素舸召的却是范嬷嬷。   等范嬷嬷躬身听命,桓素舸道:“你去外头,叫个小厮……让他快马加鞭地往桓府走一趟。”   两位嬷嬷的脸上都露出惊疑的表情。   范嬷嬷迟疑地问道:“叫他们去做什么?”   桓素舸垂了眼皮,似笑非笑道:“先前不是说担心让三爷知道吗?如今,我正是要他知道。”   ***   秋夜的雨,来的又急又猛烈,密集的雨点从天而降,很快把锦宜淋了个落汤鸡。   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冷的牙齿打战。   心里只盼这雨快点停,夜雨却像是故意的跟人作对,又像是所有的雨都向着她而来,鞭子似的甩落在身上,打的之前给郦老太太拐杖留下的伤也丝丝地疼了起来。   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双眼被雨水浸入,迷离模糊。   锦宜握紧双手,咬着牙关,正想索性起身跑到祠堂里去,头顶“轰隆隆”又响过了一声惊雷。   锦宜受惊,猛然抬头,无意中看见被闪电照亮的面前祠堂里的那列祖列宗的牌位。   森然而冰冷,灵牌们冷酷地同她对视。   锦宜抬手抹了抹脸,旧的雨水从眼中被抹去,却又迅速被新的填满。   ——“你害了子远,你毁了他,我要让你偿命!”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郦老太太的嘶吼,在耳畔响起。   同时,冷硬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跟现在所经受的这场殴打相比,今天在桓素舸房里所受的一顿拐杖,实在是不值一提。   郦老太的拐杖毫不留情地落在锦宜的肩头,杖尾扫过她的脸颊,那柔嫩之极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锦宜却像是泥雕木塑一般,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如今跪在祠堂外一样。   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血腥气如此熟悉。   是了……是上巳节,子远断腿时候的气息。   “你这扫把星,该死的是你,是你!”   拐杖仍是劈头盖脸地打落,大概有一下撞中了头,锦宜眼前迅速模糊。   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样活活打死,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住手!”   有人快步冲了进来,硬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郦老太的拐杖,他护着锦宜:“老夫人别打了!是要出人命的!”   “让她死!她本就该死!”老太太仍张牙舞爪,怒不可遏。   那人皱紧眉头,他转身将地上的锦宜抱入怀中:“妹妹……”   血把锦宜的眼睛都染湿了,双眼又涩又疼,她竭力睁开双眸,血色里模模糊糊里看清来人的脸。   “林……哥哥……”锦宜喃喃唤道。   这宽阔的怀抱轻微地颤了颤。   而林清佳的脸,似镜花水月,迅速模糊。   雨水重又冲蔓上来,像是洗退了血色,也逼退了往事。   那来人沉默着,轻轻地将锦宜打横抱起,转身往外。   门口负责看守的婆子早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而在她身旁,是桓素舸跟两位嬷嬷。   桓素舸立在伞下,半是忧虑半是迷惘似地看着出门的这人——他并未穿戴任何雨具,甚至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家中常服,被雨水淋湿了的脸却越发地轮廓鲜明,双眸更是寒星般冷漠而威严。   一个小丫头走过来,哆嗦着把伞撑在桓玹头顶。   桓素舸柔声道:“三叔,我很抱歉……老太太在气头上,我只能派人……”   她还未说完,桓玹淡淡道:“你做的很好。”   虽然人在伞下,在这一刻,桓素舸却觉着那无数雨丝犹如无数冷箭,扑面而来。   桓玹道:“你无非是想看见你想见的,现在,你如愿了。”   对上他淡漠而了然一切似的的眼神,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怀中的锦宜似察觉了什么,试着挣了挣,哽咽地喃喃:“子远!子远!林……”   桓玹垂眸,看了怀中的锦宜一眼,温声安抚:“阿锦别怕,我在呢。”   这般情深,何曾得见?   这般情深,独独对着他怀中此人。   像是无形中有一只手用力在桓素舸身上推了一把,她竟不由自主踉跄后退出去,漫天的雨顿时迫不及待似的将她吞噬其中,像是坠入一个无形的冷酷而黑暗的牢笼。   桓玹则把锦宜往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出门而去! 第54章 亲与疗伤玉山倾情   桓玹仓促而来, 他生怕耽搁,便未备马车。   他抱着锦宜出门,二门上,来喜来福这些旧人正眼巴巴地看着, 来喜脸上也是未干的雨水,又因为心里难过, 雨水合着泪水, 不停地抬起袖子擦拭。   见桓玹抱着人出来,来福儿不敢出声,来喜忍着哽咽道:“大人,我们大小姐怎么样?”   桓玹瞥他一眼, 并未回答。   两个人六神无主地跟着桓玹出了大门, 目送他翻身上马。   这会儿雨还未停,虽然桓玹尽量把锦宜藏在自己怀中,仍是不免淋到了她。   来不及迟疑了,桓玹微微伏身, 打马迅速往前而去。   就在他离去不久,一辆马车停在郦府门前,车上有人笑道:“好了子远,你家到了,要不要我送你进去?”   车内, 子远喝的醉醺醺地, 还未下车, 就听见外头有人带着哭腔叫道:“少爷, 您总算回来了!”   子远的酒都给吓醒了。   ***   桓玹快马加鞭回到桓府,门口的家奴们见三爷匆匆而回,浑身淋透,还抱着个女子,一个个面如土色,神色各异。   桓玹道:“不许惊动里头!”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径直往南书房而去。   先前郦府报信的来到之时,桓玹人还在东书房,有个南边儿的封疆大吏今日上京,是他的故旧之人,预备明日入宫面圣,晚上便先来拜见叙话。   正相谈甚欢,常四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郦家原本就没几个使唤的下人,桓素舸下嫁后,多加了十几个,今儿送信的来喜,是郦家原先的老人,对锦宜雪松等忠心耿耿的,只是他们在外头,里面的事并不明白,只听桓素舸所派的丫头催他道:“快去桓府,找桓辅国,大小姐出事了。”   来喜先听找桓辅国,腿已经发软,又听见后一句,来不及害怕,慌得问:“大小姐怎么了?”   丫头道:“老太太发了疯似的打了大小姐一顿,如今跪祠堂呢,夫人劝都劝不听,老爷少爷又不在家,所以夫人叫你悄悄地去桓府找三爷来救命!你快去吧!别耽搁害了大小姐!”   来喜儿来福儿他们这些,都是很知道锦宜为人的,更明白郦老太是个性情狠毒惹不得的,听说锦宜有难,当即赶紧拉了一匹马飞奔桓府,找了门上。   桓府的门槛素来比其他的官宦府邸要高些,就算是有品级的官员来拜,都要对门上之人好言好语,看来喜打扮的寻常,又开口就说找三爷,大家都不以为然。   来喜起初还记得那丫头交代的悄悄的,所以不敢张扬,见他们不理自己,便顾不得地叫道:“我是郦家的人,我们大小姐是许给府里三爷的,我们小公子还在府里做客呢,耽搁了我的事,三爷怕是不会饶恕!”   来喜儿当然不知道对桓玹而言锦宜意味着什么,只是又气又急想要恐吓这些人正经些,快些传递消息进去,不料这些人听了,嘻嘻哈哈笑道:“郦家的人?知道你们大小姐许配了我们三爷,那可是你们家里祖坟上冒青烟呢,这会儿三爷正在会客呢,不得闲,再说你干吗晚上来,有什么记不得的事儿呢!”   来喜儿正急得要撞墙,里头有个管事出来问闹什么,那些人不以为然说郦家来人,这管事闻听,脸色大变,猛地把这些人喝退,把来喜儿叫到跟前儿。   郦雪松不过是个不上数的五品官,桓素舸又是下嫁,背后多少风言风语,如今锦宜又蒙赐婚,那些下人没见识的,底下自然没什么好话,他们当然不敢擅论桓玹,于是加倍地把些风言风语加在郦家父女的身上,所以听来喜来报信,反而以此为乐。   可只有桓玹心腹的一些人才明白,郦家的那位小姑娘,对辅国大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今夜这管事,也是因为从上面听了些消息……譬如那天,辅国大人从宫内出来后便急急出城,并不是为了什么公干大事,而是……   也得亏这人机警,不然锦宜就算有九条命也救不回来了。   ***   桓玹抱了锦宜快步回到了南书房,把人放在里间的罗汉榻上,见她小脸惨白,浑身显然都淋了个透。   桓玹将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冰冷沁凉,他本能地想给锦宜把湿了的衣裳都换下来,手已经解开腰间系带,却又猛然停下。   盯着面前这张双眸紧闭的脸,桓玹回头:“去里头,叫宝宁尽快过来,别惊动老太太。”   阿青答应了声,正要转身,桓玹又道:“准备热水,再去把容先生请来。”   阿青去后,桓玹先去衣架上取了干净帕子给锦宜把脸上的雨水轻轻擦去,又将她的手也擦干净,握着这只冰冷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桓玹不禁唤道:“阿锦,阿锦……”他俯身望着人事不省的锦宜,心里有一种深深地恐惧感。   “阿锦,你醒醒……”   桓玹轻轻捧住锦宜的脸,满眼忧虑极尽渴望地盯着她,雨水从他的鬓边晃落,打在锦宜才给他擦干了的脸上,看来就像是一颗很大的泪滴。   “疼……”锦宜皱着眉,嘴角模糊不清地逸出了这一声。   桓玹一愣之下,坐直了些,他低头看着锦宜的手,轻轻握住,把她的衣袖往上撩起,湿了的衣裳贴在她的手臂上,被雨水浸过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   当袖子卷到锦宜手肘的时候,桓玹看见一道青紫的肿痕,如此鲜明地横在她如雪的臂上。   这痕迹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双眸,以至于他原本有些微亮的眸色在瞬间转成了幽深的黑,而眼角的红却也在瞬间变得浓重。   ***   身为桓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这个时辰,宝宁正在里间伺候老太太安歇。   眼见老夫人有了些睡意,宝宁起身,还未出门,迎面一个手底下的小丫鬟过来,附耳低低说了句什么。   宝宁脸色微变,回头看了一眼打盹儿的老太太,拉着那丫鬟出门。   “三爷叫我这会儿去?”门口,宝宁低低问,“没弄错?”   “是,是阿青亲自来传话的。”   宝宁犹豫了会儿,把心一横道:“老太太这会儿还没睡安稳,保不齐过会儿又叫人,你去叫福安过来,帮我守着,若是老太太找,就说我去库里找白日老太太说的多宝珊瑚树了。”   吩咐好了丫鬟,宝宁想了想,只带了一个心腹谨慎的小丫头,便出了上房,加快脚步往南书房而来。   让小丫头等在书房外,宝宁敲了敲门:“三爷,是我。”   里头沉沉应了声,宝宁开门进内,扫了一眼,外间无人,她放轻步子入内,才看见桓玹坐在罗汉榻前,而在他面前的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宝宁一惊。   宝宁正在惊疑,桓玹回过头来,看清他的脸色,宝宁失声道,“三爷,您怎么了?”   湿透了的衣袍并没有换,也不是往常那种雍容端肃的模样,反透出几分慑人的肃杀,跟难以言喻的伤悒。   她身不由己地走前几步,这才也看明白:榻上的人,正是郦家的那位姑娘。   ***   宝宁是个最机敏利落的人,不必桓玹吩咐,已经快手快脚地为锦宜将湿了的衣衫脱了,又用热水极快地为她擦了擦身,回头却找不到替换的衣裳。   桓玹先前情急,也没叮嘱过她来的时候要带些女子的衣物,他这书房里更是没有那些。   宝宁道:“我叫燕儿回去取……”   桓玹面无表情地说道:“容先生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不能再耽搁,柜子里有我的衣裳,给她先暂时穿着就是。”   宝宁虽觉着不妥,见他神色举止大异于往常,便不敢多嘴,只忙去柜子里取了一件儿桓玹的里衣跟外罩袍子。   宝宁把衫子给锦宜换上,桓玹的身量极为高大,贴身的里衣在锦宜身上,就如同一件儿大的罩袍了,只巴掌大的小脸在外头,从袖口探出的手腕,更是纤瘦的可怜,那道伤痕也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宝宁叹了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被子将锦宜严严密密地裹住了。   这会儿桓玹已传了容先生进来,这先生早先在太医院就职,后来辞官游历天下,医术原本就上好,又因四方游历,自然越发地高明。   桓老夫人年纪大,时常有个头疼脑热,发作起来去请大夫十分不便,去年这先生回京,便给桓玹请了来。   容先生入内,扫了一眼榻上的人,被褥外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头发被打散,青丝如瀑,竟同脸色黑白分明。   容先生在她的手腕上搭了搭,很快便知其意:“这孩子……”停了停,容先生改了称呼:“这位姑娘是因为受了外伤,又遭了寒,内外激发的才导致晕厥,但她的脉息紊乱,照我看,倒好像有些……内郁之症。”   桓玹的手悄然握紧:“内郁?”   容先生早年饱读诗书,后来有行万里路,医术并不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先前府内的众人也没什么大症候,对他来说一切病症不过是信手拈来便会解决,可此刻,容先生却不似先前一样谈笑风生,而是透出一股凝重之意:“内郁比心疾更加难以处置,因为并非是真的心疾,而是俗称的心病了,或许还涉及……”举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头疾阴虚,三爷,这外症可以除,如果真的是内郁,就难办了。”   桓玹道:“这是……为什么会产生?”   容先生琢磨了会儿:“这姑娘今晚上……一定是受了苦,我虽不知究竟,但,也许是因此而刺激了她。”   桓玹道:“要如何才是最好的治疗法子?”   容先生道:“这个……很难,容我再三思。”   桓玹久久不曾开口。这会儿,便听到里头依稀又有声音传出,宝宁忙到里间查看。   容先生开了一副药方,回头交给了药童去抓来煎熬。又道:“三爷不要忧心,也许是我多虑了……待药拿来,先喝一副,把这姑娘身上的寒症先去了,另外,她大概有外伤,三爷也要留意了,需不需要我拿些外用的药膏?”   “不必,”桓玹摇了摇头:“劳烦先生……今晚就留在南书房,以备万一。”   “我也正有此意,虽然寒症并不难除,但这姑娘的情形有些复杂,不得不防。”   请了容先生出外,阿青领了先生往隔壁去,桓玹踱步入内。   宝宁起身迎着:“三爷,这是怎么了,郦姑娘……怎会……”   桓玹一个字也说不出,双眸盯着榻上的锦宜,半晌才道:“今晚上,劳烦你了。”   宝宁道:“三爷说哪里的话?只是我看她身上……有些伤,老太太那里有伤药膏,预备小八爷用的,我去取来给她……”   “不用了,”桓玹一摇头,“你出来很久,先回去吧。”   宝宁欲言又止,看了看桓玹的脸色,终于道:“三爷……郦姑娘会没事的。”   桓玹听了这句,才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他颔首:“你说的对,她不会有事。”   宝宁依稀看到他眼底有什么在闪烁,这瞬间,她的心头如轰雷掣电,竟不敢细看,忙低下头后退了两步,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桓玹又站了会儿,才转身回到书架前,他打开一个抽屉,顿了顿,发现自己开错了。   他又立了片刻,终于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自己要用的药膏。   转身回到榻前,慢慢地将被褥掀开一些,底下是锦宜纤弱的身子,缩在他的里衣之内,单薄的令他觉着手探过去……会扑个空,什么也握不住。   小心地握住锦宜的手腕,将里衣卷起,凝视着底下的青紫里几乎发黑的痕迹,将盒子里的药膏挑出一块儿,轻轻地涂在上头。   锦宜若有所觉,细细地抖了一抖。   桓玹的手势陡然停住,那原本沉稳的长指,竟也随着微微地发抖。   突然他松手,药膏的盒子跌在褥子上,桓玹俯身,不顾一切地抄手将锦宜抱入怀中。   她仍是一无所觉,只是也许因为感觉到了疼,眉头微蹙,口中含糊不清地又唤了几声。   她在郦府,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叫过子远的名字,也叫过一声“林哥哥”。   桓玹听得很清楚。   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也会听见这些。   但是,在锦宜呢喃的呜咽声里,他竟然听见了一个无比意外的名字。   ——“玉山。”   桓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通红的双眸微睁,无法相信。   “疼……”细碎的幽咽,又像是委屈地诉说,“玉山……我疼。” 第55章 难舍难离一夜过后   桓玹探手, 将锦宜放回榻上。   他解开她肋下的系带,宽大的里衣敞开,露出了底下少女纤弱的身体。   肤色依旧是如雪般晶莹,如玉般微温。   只是那一团团跟一道道的伤痕, 破坏了这种完美感,触目惊心地, 令人心生怜惜。   桓玹从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具身体, 后来虽然回心转意,但……已经晚了。   幸而现在不一样。   他定睛看了片刻,每多看一寸,心底的怜惜跟痛楚就加深了一分。   容先生医术高明, 只靠把脉就听出锦宜受过外伤, 但他毕竟是男子,无法细看她身上的痕迹。   宝宁虽帮她擦拭过身体,但她不懂医术,对伤更无了解。   桓玹仔细地查看每一处痕迹, 确认并没有因此而造成骨头的损伤以及内伤等。   ***   宝宁姑娘回到了桓老夫人上房,进内后,发现老夫人果然已经醒了,正在喝百合燕窝汤。   福安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出位子, 宝宁接了碗, 福安代替小丫头扶着桓老夫人。   如此吃了汤水, 福安同小丫头退了下去, 宝宁扶着桓老夫人躺下,才要盖被子,老夫人道:“先前上哪里去了?”   宝宁道:“啊……收拾白天您老人家说的那珊瑚树呢。”   “扯谎,”桓老夫人哼了声,道:“外头下着雨呢,你的性子,要在这雨天地滑的时候去搬那劳什子?你不怕失手打碎了?”   宝宁知道老人家向来心细如发,脸上一红:“真真瞒不过您。”   桓老夫人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竟还能立刻把你给拘了去。”   宝宁道:“您老人家先睡,明儿一早我就告诉您。”   桓老夫人皱皱眉:“啰嗦,快说!你不说我睡不着。”   “我还怕我说了您才睡不着呢,”宝宁无奈,凑近了老人家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什么?”桓老夫人起身,眼中透出惊愕之意:“你说的是真的?”   宝宁忙扶住她,点头道:“我回来的时候,容先生也正看过了,说若不是三爷去的及时,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就算这样,也得好好地看护一夜再说,容先生这会儿还在南书房。”   “不像话,这真是……”桓老夫人沉吟了会儿:“到底是谁打的?又是为什么?”   “这个还不清楚,”宝宁想了会儿,叹息道:“只是看着怪可怜见儿的,打的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的,按理说郦家……也没人这样凶狠,何况郦姑娘又是定给了三爷,谁还能这么不识做么?”   桓老夫人皱眉,心里想起了上次府里请客,郦老太太在这里的言谈举止。   “难道是她……”桓老夫人喃喃,“只不过,这样也太过狠毒了。”   宝宁心里其实也猜到了是郦老太太,只是不说罢了。   若说郦家上下能打锦宜的,雪松是一个,桓素舸也是一个,但雪松向来是个温吞之人,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桓素舸更不可能如此凶悍。敢这么蛮不讲理的,只有上次在这府里出过丑的郦老太太嫌疑最大。   桓老太太想了会儿,叹道:“那丫头倒也是个苦命的,之前虽然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不好的话,但照我看来,却并不是那种娇蛮不讲理的性情,竟是别人有意糟蹋污蔑似的……”   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可老三……他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只怕不妥当。”   宝宁道:“当时只怕情形紧急,三爷应该也顾不上了,只求保住郦姑娘的性命要紧。”   “有些道理,”桓老太太点点头,重又缓缓躺倒:“唉,我老了,横竖有心无力,有些事儿想管也管不了,比如素舸她当初那么想不开,如今又……罢了,让他们去折腾就是了。”   宝宁替她拉好了被子:“老太太只留意保养身子最要紧,不是有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么?”   桓老太太笑了声:“唉!也只能这么想了。”她合上双眼,过了片刻又道:“你明儿早再去南书房看看……那丫头的情形,再留心瞧瞧老三的眉眼高低,打听打听他要怎么安置,他如今虽然官儿做的大,未必肯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府里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新娘子没过门就睡在他那里,总是不好听。何况以后那丫头过来,也难做人。”   “是,我明儿赶早就去。”宝宁答应。   ***   这一夜,对桓玹而言是个不眠夜。   给锦宜把身上的伤处都查遍了,幸喜没有伤到筋骨,各处也涂了药,才又把自己的里衣给她穿好。   她浑然不觉自己被看了个遍,依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只是眉头仍是惹人怜惜地微蹙。   桓玹见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便叫阿青取了些丝帕来,一遍遍地给她擦拭头发,也不管自己身上的湿衣裳还没有换。   等锦宜的头发几乎被擦干了,容先生的药童熬好了药端进来。   桓玹把锦宜半抱起来,亲自喂给她喝。   她人仍是半昏半醒的,眼睛也不能睁开,被碰到了身上的伤,就会喃喃地哼痛,桓玹送了一勺药进她的嘴里,她模模糊糊地也含了,只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苦,于是皱眉不已,再喂她喝,就本能地闭紧嘴,不愿意张开了。   桓玹只得半哄半劝,几乎把毕生的温柔都使了出来,她才像是听了大人好话的小孩子,有些要上当的意思了,唇角微张,又吃了一口,却顿时苦的转头,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   容先生又来看了一遍,察觉她身上有些发热,便催桓玹快让她喝药。   后来,也不知桓玹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终于把这碗药喂给锦宜喝光了。   清晨,天还未亮,被夜雨冲刷了一夜的天地,充满了湿冷的气息。   窗纸上还泛着淡蓝色,房门吱呀一声响动,是容先生来查看锦宜的情形。   桓玹人在里间儿,闻声便坐直了身子,容先生入内行礼,抬头之时,意外地发现桓玹的唇上……不知怎么竟破了一块儿。   一怔之下,容先生觉着这种小伤……大概不必他嘘寒问暖,于是只再度落座听了锦宜的脉象,道:“寒热退了些,待会儿得再喂一碗药。”   桓玹道:“为什么她还没有醒?先前也是神志不清。”   容先生道:“往好处想,或许是因为热症所致。”   他谨慎地没有往下说,桓玹的心却咯噔一声,容先生看看锦宜的神情,又听了一会儿脉,终于忍不住道:“按理说也该醒了,……希望这姑娘早点清醒,拖的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说罢,到桌上打开药箱,取了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昨儿她高热,我不敢施针,这会儿总算好转了些,就试试看吧……”   桓玹道:“下针能叫她醒过来?”   容先生道:“只有四五分把握。”   桓玹屏住呼吸,见容先生起手,针尖所点的方向,竟是锦宜的太阳穴,桓玹一惊,不由往前一步。   容先生看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辅国这样着急一个人呢。不妨事,这种疗法我曾在几个病人身上试验过,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伤到人命的,可见辅国当真是关心则乱呀……”   桓玹正是因为相信他的医术跟为人才请他入府,当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刻就算是容先生把针扎在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锦宜对他而言,跟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才格外地系心。   这边儿容先生将锦宜两个太阳穴都刺了金针,顷刻拔出,便见一星血珠慢慢渗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容先生拿帕子擦拭过,道:“再等半个时辰看看。”   先生吩咐过后,才站起身,外间响起很轻的敲门声,是宝宁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容先生知道她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行了礼后便先退了出去。   宝宁对着桓玹屈了屈膝:“三爷。”目光在桓玹唇上的破损处一掠而过,假装并未留意。   “郦姑娘可好些了?”宝宁轻声问,又道,“我给姑娘拿了两件儿衣裳,本要拿我的,只怕玷污了姑娘的身份,想来想去,前儿老太太给四姑娘做了两套衣裳,四姑娘的身量跟郦姑娘差不多,少不得先拿了来用着。”   四姑娘就是桓府四房的女孩子,便是先前跟太子殿下定下姻缘的那位桓纤秀。   桓玹道:“费心了。”   宝宁道:“不费什么事。我给姑娘换上吧?”   桓玹点头,自己走出里间儿。   宝宁入内给锦宜换衣裳,解开那件男子的里衣,发现她身上受伤之处都已均匀地涂过药,有淡淡地药香气沁入口鼻。   宝宁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给锦宜换上了新的衣裙,又为她将头发稍微整理了一番。   宝宁忙完,身上隐隐有些发热,她喘息了会儿,望着仍昏迷不醒的锦宜,目光里又是怜惜,又隐隐地带着几分羡慕。   宝宁在榻边儿略坐了会儿,心里想着昨夜桓老太太的叮嘱,琢磨着该怎么跟桓玹开口。   正在沉思,只听身后桓玹道:“妥当了么?”   宝宁慌忙起身:“是。都好了。”   桓玹走了过来,见锦宜衣着妥帖,连头发也挽了个简单的发式,便向着宝宁道谢:“有心了。”   宝宁笑了笑,心头一宽,才又问道:“容先生怎么说?”   桓玹道:“先生说高热已经退了,但还要再吃一副药。”   宝宁迟疑片刻:“是一直都没有醒么?”   “担心的便是这个。”   宝宁心头咯噔了声,原本考虑的那些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顿,小心地又问道:“三爷,当真是郦家老夫人动手打的?”   桓玹“嗯”了声。宝宁先前早起,便命人传了门上的人来询问,昨夜那负责递话的管事便将来喜儿所说告知了。   宝宁道:“那……那三爷如何打算?让姑娘就在这里?不如……不如换个地方?”   桓玹早明白宝宁的意思:“是老太太说什么了吗?”   宝宁道:“老太太也是为了三爷跟姑娘着想,怕对姑娘的名声有碍,以后真的过来了……也有些难做。”   桓玹道:“老太太的好意我清楚。但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才害得她这样。就算要挪地方,也必要她醒了之后。”   宝宁听他话中另有玄机,不敢再问,只含笑垂首道:“是,我知道三爷心里明白,既然这样……”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旁边锦宜叫道:“子远!林哥哥……救子远!”声音充满了惊慌凄厉之意。   宝宁吓了一跳,桓玹比她反应快,一步到了榻前。   却见锦宜挣扎着双手,把被子都掀翻了,桓玹想着容先生的话,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唤道:“阿锦,阿锦醒醒!”   宝宁不知所措,又不知是否该退出去。这边儿桓玹唤了数次,锦宜奋力挣扎,双眸终于缓缓张开。   就在两个人都略微松了口气的刹那,锦宜望着面前的桓玹,原本惊慌的双眸里却慢慢地涌上了恐惧之意,她挥手一打,居然正打在桓玹脸上:“你……走开!”   宝宁吓得一哆嗦,无法置信。   桓玹先是一愣,继而道:“阿锦!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锦宜却并不看他,反而慌张地低下头,似要躲藏:“我不想见你!”   这接连两句话,仿佛将桓玹推入了冰窟之中,而锦宜浑身发抖,一边垂着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道:“子远,子邈……不要去,不要去!”   锦宜一边挣动,泪也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落在被子上,又飞快地洇开。   宝宁不明所以,忙后退一步:“我去叫容先生进来看看。”   宝宁走后,桓玹深深呼吸,他握住锦宜的手腕,沉声道:“郦锦宜,你听好了,郦子远他好好的!郦子邈也是……你方才做梦了!你给我醒醒!快点醒来!”   “做梦”“醒来”窜入锦宜的耳中,她果然停了挣扎:“梦……?”   桓玹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响,但他的声音仍然笃定而沉稳,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桓玹道:“不错,你忘了么?上巳节的时候,是我命人把子远跟子邈救了出来,子邈……还说要拜那位救他的高人为师,现在我让丁满教他武功,他高兴的很!他们都好好的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地咒他们!”   哽咽戛然而止,锦宜抬起头来。   眼中的泪还在打转,但眼中的骇然惊惧却正飞快地消散。   锦宜看着面前的桓玹,试探地叫道:“三……三叔公?”   桓玹的心跳突地停了停:“你又忘了该叫我什么了?是不是又想挨罚?”   眼中的迷惘涌上来,又慢慢地退下去,她忐忑而不安,苍白的脸上泛出他渴望的一抹羞色:“玉……玉山……”   桓玹眼中撞热,张开双臂将锦宜拥入怀中。   他情难自禁,力道难免有些失控。   锦宜身上的伤痕处处做疼,让她忍不住发出低声痛呼。   ***   郦家子远上巳节出事,桓玹自然清楚。   听说,郦家老太太把郦锦宜狠狠打了一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多亏了林侍郎公子不顾一切地护着,不然只怕要当场香消玉殒。   就算如此,在这之后,郦锦宜缠绵病榻,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有了些精神。   对此,听闻过此事的人,在起初的叹息后,竟都盛赞桓素舸,毕竟是因她的精心照料,不计成本地补品调养下,锦宜才捡了一条命。   只不过,又隐隐听说,郦锦宜性情从此大变,变得沉默寡言……总之跟先前大不一样。   但桓玹并不关心有关郦家的这些,不管是郦子远,还是郦锦宜,以及后来的郦子邈。   唯一让他烦恼不堪的,是为什么自己的侄女死活要嫁到郦家这个烂摊子里去。   所以郦家上巳节出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更懒得理会那个曾怯生生地叫过自己“三叔公”的小丫头。   她的生死,跟他何干。   但桓素舸也算是调教有方了,后来桓玹很快发现,郦锦宜俨然变成了小一号的桓素舸,可因为毕竟不是,所以又透出些东施效颦的意味。   而且神奇的是,她身上还自带着属于郦锦宜的那种令人天生的反感跟不悦。   这对桓玹而言简直是双倍的戳心。   在洞房花烛夜,桓玹掀起盖头,看了一眼那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张脸,的确绝色惊艳,无以伦比。   只是那时候……桓玹连丝毫的想要碰她的欲望都没有。   现在回想,真真恨不得当头棒喝,用力打醒当时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 第56章 爱护守护全都在我   桓玹只以为, 上巳节那一场灾祸已经给他消弭于无形,锦宜自然不会再遭受无妄之灾。   谁知……这场灾祸的确因他而解,但加在锦宜身上的劫难,却也同样因他而起。   因他一念私心, 藏于怀中的那块儿她的帕子。   这也让桓玹深为惊栗,他突然意识到, 就算他预知天命, 事先谋算,有些事情,却仍是无法尽数在他掌握。   但幸好……锦宜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烂漫天真的孩子,那个本该被捧在掌心好生爱护珍惜的纯真少女。   ***   紧紧抱着怀中之人, 桓玹心中悲欣交集, 竟没有在意宝宁同容先生已着急冲了进来。   宝宁猛然止步,然后又知机地转开头去避嫌。   容先生秉承救人之本,便刻意地轻轻地咳了声。   桓玹已知道两人跑了出来,只是这失而复得之感令他无暇他顾, 更不舍把锦宜放开片刻。   直到容先生出声提醒,桓玹才缓缓松手,他低头望着锦宜,见她神情怔忪,仍是似醒非醒一样。   桓玹道:“阿锦别怕, 让容先生来给你看一看。”   锦宜听见“阿锦别怕”, 身子一震, 抬起头来看向桓玹。   她突然想起来:夜雨从天而落, 她的身上又冷有疼,身体跟魂魄仿佛会随着雨点而融化,然后跟着遍地水流消失于天地之间,连最后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直到那个人走到自己身旁,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会儿,耳畔好像也有这样一句“阿锦别怕”。   锦宜出神之时,容先生上前,看着面前如玉至纯的女孩儿,容先生心中叹息,说道:“郦姑娘,恕我冒犯了。”微微欠身,便搭了锦宜的手。   室内重又悄无声息,容先生替锦宜诊脉,桓玹则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锦宜,在他身后,宝宁看看榻上的锦宜,又将目光投向桓玹。   就在这会儿,外头有小孩儿的声音稚嫩地叫嚷道:“让我们进去,阿青你让开!”   又有个声音哭着叫道:“姐姐,姐姐!”   宝宁早听出前一个声音是八纪,他看一眼桓玹,忙先抽身出外。   桓玹皱眉不语,又看宝宁去处理了,便仍望着锦宜。   偏锦宜也听出了子邈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喃喃道:“子邈?”   这会儿,外头是八纪的声音:“宝宁姑姑,我郦姑姑真的在里面吗?求你让我们见一见,子邈都急疯了!”   子邈也道:“宝宁姐姐,他们说姐姐受了伤,在三叔公这里养伤呢,是不是真的?”   宝宁本想劝这两个先回去,但看八纪焦急,子邈流泪,她心里也有些为难。   正强行拦着两个孩子,听到身后桓玹道:“让他们过来。”   宝宁回身,见桓玹立在门口。   子邈第一个跑了过去:“三叔公……”在桓玹面前,到底不敢放肆,怯怯地叫了声。   桓玹道:“你姐姐在里头,但是她没有什么事,你不许惹她哭,自己也不许哭,不然……你记住了吗?”   子邈的眼睛本来红红地润着泪,闻言忙擦拭干净:“我、我记住了。”   桓玹才道:“进去吧。”   子邈即刻便跑了入内,八纪却立在宝宁身旁不敢动,桓玹沉声道:“你过来。”   八纪只得挪步到了桓玹跟前儿,全没有了方才那样张扬的模样:“三叔……”   桓玹俯视着小孩儿:“哪里听说的?”   八纪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我无意中在门上听他们在议论。”   桓玹曾吩咐门上,不许把此事往里头泄露,他们倒的确没有这个胆子。   只宝宁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贴身得力丫鬟,既然问了,不敢不答。至于八纪,则因为他年纪小却偏偏是个神出鬼没的包打听,那些人私下里议论的话偏落在八纪耳中,略一逼问,就知道了。   八纪虽只打听了个大概,却吓得不轻,虽然他不知道事情从何而起,锦宜又如何了,却本能地想到了先前在郦家无意中跟桓素舸透露的那句……   他担忧心切,便跟子邈说了锦宜在府里的事儿,子邈慌了神,八纪便陪着他来南书房查看究竟。   此刻八纪虽承认自己偷听了别人说话,却没有胆子承认在郦家一节。   而桓玹听了,淡声吩咐阿青:“昨天门上值夜的都有那些,绑起来各打二十,打发去北边的庄子里。”   宝宁听得心头微跳,大着胆子道:“昨儿跟三爷报信的是于管事,他倒是个心细的,也多亏了他报的及时,三爷就放了他吧。”   阿青忙看桓玹,却见他点了点头。   八纪听了打二十板子发去偏远的庄园,更加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口。拼命祈祷这一次的事跟自己的泄密无关。   突然听桓玹道:“你呆站着干什么?”   八纪心虚地一抖,桓玹道:“还不进去看看你姑姑?平日里不是最会哄人么?去好生哄她开心,不许叫她哭!”   八纪如蒙大赦:“好的三叔。”忙也跟着跑进房里去了。   宝宁看到这里,心里知道里面不需要自己了,她便对桓玹道:“那我就回去老太太那边儿了,三爷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见桓玹颔首,宝宁便垂头转身走了。   ***   桓玹进了屋里,却见子邈坐在罗汉榻边上,眼巴巴地看着锦宜,八纪也趴在旁边,不知在说什么。   容先生正往外走,见桓玹入内,便交换两个眼神,两人往门口走了几步,容先生道:“恭喜三爷,姑娘的病症,目前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了。”   桓玹闻听,仿佛漫天阴翳消散,呼地吁了口气。   容先生看在眼里:“但还是要注意调养,尤其是别再……再激着她。我会再开一副宁神的方子,只是这药不像是除寒症的,得长期服用才有调养功效,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去叫人熬药了。”   桓玹答应了,送了容先生出门。   桓玹重又入内,还未进里间儿,就听子邈道:“可是他们说,是三叔公把姐姐抱回来的……如果不是出了事,怎么会抱回来?”   桓玹脚步一停。   八纪因牢记桓玹的叮嘱,生恐子邈惹锦宜哭,便道:“你傻呀,三叔喜欢姑姑,抱她回来又怎么样,以后还要洞房花烛呢,先练练手不成吗?”   子邈瞠目结舌:“可、可是你之前跟我说……是我外祖母打伤了姐姐的……”   “呸呸,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呀,”八纪赶紧否认自己说过这话,“再说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他们传的话里有三分真就不错了,你难道不知道?”   这般振振有辞,竟然把子邈都给问的无言以对。   锦宜因见了子邈,看着他活蹦乱跳,活泼可爱,心疾不觉也消散了大半儿,恨不得把他抱到怀里揉一揉脸。   此刻听八纪胡说八道,锦宜又羞又窘,却也觉着十分好笑,便掩着口,笑的眼睛弯弯。   八纪一眼看到,指着叫:“看,姑姑都笑你了!”   子邈原本极为担心锦宜,可进来后,发现锦宜衣着鲜明,头发也很整齐,又因为方才醒来给桓玹一抱,弄得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并不像是被打伤了的狼狈模样,子邈心先放下一半。   又因为桓玹叮嘱不许惹锦宜落泪,子邈就也逼自己不要露出害怕感伤的模样,此刻被八纪胡搅蛮缠,看锦宜笑的灿烂,子邈便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桓玹站在帘子旁边,望着锦宜坐在榻上,美人如玉,笑容却像是春日自在烂漫的花儿,如此清新而甜美,令人很想把她这种笑容珍藏起来。   他知道自己一旦进去,这种笑也许就会从她脸上消失,因此虽然极想靠近,却硬是克制着不肯挪步。   宁肯就站在这咫尺之遥,望着她微笑如花的模样。   ***   轻轻地敲门声从身后响起。   桓玹转身,却见是个小厮,垂手低声道:“三爷,外头郦……”   桓玹听了一个“郦”,即刻抬手制止了那小厮。   走到门口,桓玹道:“怎么?”   小厮才道:“是郦家大公子来拜,急着求见三爷。另外……是郦夫人也回来了,据说这会儿正在里头见老太太呢。”   ***   郦子远在厅内焦急地等候桓玹召见的时候,桓素舸已经入内见过了桓老夫人。   这会儿正是清晨,老夫人才刚刚起身,洗漱妥当。   见桓素舸进门,桓老夫人道:“你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吃了早饭了?”   桓素舸行礼落座:“哪里顾得上吃早饭,只是打扰了您老人家。”   老夫人摆摆手:“既然如此,就一块儿吃饭再说。”   桓素舸闻听,只得陪着吃了早饭,等丫鬟仆妇们撤了席。桓老夫人吃了茶,才问道:“你来的这样早,想必是有事?”   “是,”桓素舸欠身,“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昨儿晚上三爷把锦宜给带了回来。”   “这件事,我正好听宝宁丫头说了。你是为了这件来的?”   桓素舸面带忧色:“正是为了这件事呢,不知锦宜现在怎么样了?”   桓老夫人道:“说起来,着实叫人不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听宝宁说锦宜那孩子被打的很厉害,唉,怎么下手那么狠呢?连那容先生都说、说什么来着?”   宝宁在旁道:“说三爷若是去的迟了些,只怕就回天乏术了呢。”   桓素舸的脸色微妙地一僵:“我当时已经拦了,老太太在气头上,连我都骂了,说我不要多管闲事,她训自己孙女儿之类……我也着实没想到竟闹到这个地步,正因为自己管不了,雪松又不在府里,所以偷偷地叫人送信过来给三爷,唉。”   “是你叫人过来送信的?”桓老夫人有些惊奇。   桓素舸道:“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我也实在没法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锦宜受罪……”   桓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如此,你也已经是尽力了,毕竟你嫁了过去,凡事必要听婆婆的,不能直接忤逆她。也罢了,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那老太太如此大动肝火?”   桓素舸顿了顿:“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为了先前锦宜那孩子……在写意楼的事儿。”   这件事桓老夫人却也听说了,一皱眉。   宝宁在旁道:“这件事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快忘了,怎么这会子又提了起来?”   桓素舸沉默了会儿:“其实是还有另一件事,只是不好告诉老太太。”   桓老夫人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倒要听听是什么缘故,把个孩子打的半死呢。”   “原本……”桓素舸面露难色,终于放低了声音道:“我是无意中听八纪说的,说是……锦宜偷偷地绣了一块儿手帕子,暗中给了三爷。”   桓老夫人震惊:“你说什么?”   宝宁也没想到,睁大双眸看着桓素舸。桓素舸道:“我原本也跟老太太似的不信,所以昨儿才私下里询问锦宜,她竟承认了!我正教她不要再如此,免得再度落人口实……谁知道那位老太太偏听见了,不由分说就进来打人,那阵仗把我也吓呆了。”   桓素舸身后的范嬷嬷道:“可不是么,夫人叫我们拦着,那老太太却跟疯虎似的,差点儿把夫人也都伤着。”   桓老夫人跟宝宁都诧异的说不出话来,想到郦老夫人为人,那副场景却也能想象得出。   半晌,桓老夫人才道:“那你……今儿来是为了看望锦宜的?”   “是子远跟我一起来的,他如今大概是去看锦宜了,我呢,是想把这件事跟老太太您原原本本说明白,然后……”桓素舸叹了声,“顺便接锦宜回去。”   “你要带她回去?”桓老夫人有些怔,宝宁也愣了。   桓素舸又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儿,索性都告诉了您,昨儿晚上因子远回去,那孩子喝了点儿酒,知道了锦宜受罚又被三叔带走,就闹了起来,在老太太屋里吵了会儿,便要来这府里看望锦宜,老太太要拦着他,雨湿地滑的,一不留神竟跌倒了,如今把腿给摔坏了,昨晚上整个府里也闹腾了一宿呢。”   这真是一波接着一波,叫人目不暇给,惊讶连连。   桓老夫人忙问:“摔坏了腿?可要紧么?”   桓素舸道:“大夫给看了,说是扭了脚踝,骨头裂了,得静静地养一段日子了。”   桓老夫人呆了好一会儿,才咋舌叹息道:“幸而不是大伤损,也算是菩萨保佑了。”   桓素舸道:“所以我想尽快接锦宜回去,如今府里头鸡飞狗跳的,改日指不定又有什么流言蜚语,这件事虽然是郦老夫人做的有些过了,但毕竟是长辈,如今又有伤在身不能动弹,锦宜还不回家的话,更叫人说闲话了……老太太,您说呢?”   桓老夫人一时没有回答。   宝宁在旁看着这位滴水不漏的桓大小姐,心里暗暗地想:“这般行事手段,明面上叫人挑不出她的一点儿错……反要感激她的周到、体恤她的委屈似的,着实高明的很,如果她是好心对待郦姑娘,那就是郦姑娘几世修来的福气,但如果……”一念至此,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几乎与此同时,桓府的明德堂里。   上座的是桓玹,旁边椅子上坐着的是子远,少年脸色微白,半垂着头。   正如桓素舸所说,子远昨夜跟同窗吃酒,回到家中才知道出了事,他踉踉跄跄入内询问,桓素舸只说让他去找郦老太太。   子远冲到老太太房内,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郦老太太却一味地痛斥锦宜目无尊长,外带辱骂她的行为不检。   子远听她说什么“暗中私相授受,勾引男人”之类的话,忍无可忍,便吼道:“姐姐送辅国帕子,我是知道的,那缎子还是我帮着姐姐挑的呢!难道我也帮着她去勾引男人了?”   郦老太被他吼得一愣,继而道:“你、你说的是什么!可见我若是还不狠狠教训那臭丫头,她迟早地把你就连累带坏了!”   子远眼前冒出火星,往日假装的驯顺也都不见了:“我要是变坏,也是我自己的事,跟姐姐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您的心都偏的没边儿了!就不能对姐姐好一点儿?她怎么就成了你的眼中钉?”   郦老太太本是一颗心的偏疼子远,这却还是第一次被子远当面揭破,她老脸上挂不住,心里也更委屈:“子远,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祖母偏疼你不对吗?”   “不对!”子远本就吃了酒,这会儿酒力上涌,再加上担忧锦宜到底是怎么样了,便叫道:“我宁肯您把我们三个一样的看待,难道姐姐跟子邈不也是爹的子女?不也是郦家的骨血?”   “你给我闭嘴!你果然跟她学坏了,学会了忤逆我了!”直到现在,郦老太太还把所有都归咎于锦宜身上。   子远知道跟她说不通:“好,既然您看不惯姐姐,那我也走就是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吼道:“姐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永远都不回这个家了!”   这最后一句,才是致命的。   郦老太太一听,慌得不顾一切,大叫:“子远!”忙追了出来。   子远哪里理她,郦老太太只顾要把心爱的孙儿叫回来,冷不防雨水湿了地面儿,一下子把她跌倒地上,骨碌碌地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子远本怒恨交加,一心想去桓府探望锦宜,没想到老太婆竟摔的如此……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子远再怎么样也是郦老太太的孙儿,见祖母如此,当下顾不得怄气,忙先跑了回来,把老太婆抱回了房里。   半晌,郦老太太醒来,见子远守在旁边,便心肝儿肉地又哭又叫,且紧紧地攥着子远的手不肯让他走开,说是一走她就会立刻死了。   这样一闹,子远才并没有夤夜赶来桓府。   次日一早,子远便想到桓府探望,不料桓素舸叫了他去,说是要同他一起过来。   桓玹因怕子远贸然去见锦宜,又会惹得她伤心,所以截住子远,先同他说明了锦宜的情形叫他安心,又询问他的来意。   子远到底放心不下,道:“辅国,我能不能,先见见姐姐?”   桓玹见他眼睛红红地,哪肯答应:“不成,大夫说她现在不能受任何外物所激,你这样去,必会惹她落泪。”   子远听见最后一句,眼中泪涌,他强忍着眼泪,举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捶了两下:“没用,没用!”   虽然子远并未多说,桓玹却明白他的意思,道:“你若是在自怨自艾,大可不必。”   子远忍住泪:“辅国,那我该怎么做?”他喃喃道:“都怪我昨晚去吃酒,连姐姐都护不住……是我该死!”   ***   桓玹凝视着面前的青年。   自从上巳节断了双腿,郦子远整个人也算废了。   虽然有郦锦宜无微不至的照料关怀,但无法动弹的少年,却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废凋零下去,在他本该有所作为的年纪而彻底的黯淡陨落。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对于无法弥补大弟的愧疚心理,才让那时候的锦宜,对于子邈的所作所为,持一种“纵容任由”的态度。   但当时的桓玹,当然不会明白。   那时候,郦子邈犯下了人命官司。   桓玹看见他在锦宜面前嬉皮笑脸的求:“您是辅国夫人,我是您的亲弟弟,您当然要救我……”   回答郦子邈的,是锦宜卯足了劲儿掴过去的一巴掌。   桓玹都看在眼里,那会儿他还以为,郦锦宜总算有一点儿良心。   然而那夜,锦宜来到了南书房。   她为了救犯下人命官司的子邈,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   “三爷,求您了!我只有子邈这一个弟弟了!”   她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头磕在地上,青砖上沾了血。   他震惊极了同时也失望极了,只觉着这个女人实在愚蠢之极,到达了可恨可憎的地步,为了庇护一个禽兽不如的弟弟,竟然肯做到这种卑微屈辱的地步。   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明白当时处境下的锦宜的心情,她当然痛恨子邈,但是她大概更加痛恨她自己。   就像是那天在子邈的书塾里,他目睹锦宜痛打子邈,骂他“草菅人命”,那会儿锦宜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控,但是,桓玹深知。   ***   “你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么?”桓玹收敛回忆。   郦子远抬头。   “先保护好你自己,”桓玹凝视着懵懂自责的少年,“你总该知道你跟子邈在她心中的地位,你们两个所做的,就是保护好你们自己,不要有任何闪失,不要……让她为了你们有丁点儿伤心。”   子远愕然,同时又若有所悟。   桓玹站起身,转身之时又停了下来,他缓缓回头:“另外——”   “她不需要你们来护着,因为……”桓玹语气淡然,犹如天经地义,“守护她,这是我的事。” 第57章   桓玹教导了子远, 见他神色渐渐平静,不再像是先前那样急躁不安自暴自怨了,才许他去见锦宜。   今日他还有内阁的例会,偏昨晚一夜无眠。   当即极快去沐浴更衣, 才整理完毕, 便听阿青来报说:“老夫人那里传三爷呢。”   ***   先前桓素舸在老太太房内说罢郦家的情形, 又表明要接锦宜回去之意。   桓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既然是这样, 当然得按你的意思,息事宁人风平浪静的才好。”   听老夫人答应,桓素舸松了口气:“您说的是。”   可老夫人又道:“只是那丫头自被带来, 我还没见过面呢,现在也不知道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这样吧,我把你三叔叫来问问, 到底也该跟他说说一声。”   当即派人去请, 不多时桓玹来到, 进门后先见过老夫人。   桓素舸也早已起身, 向着他屈膝见礼。   老夫人见他穿戴整齐,问道:“你可是要出门?”   桓玹道:“内阁里有一次例会,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道:“素舸方才说, 昨晚上郦家老夫人伤了腿,她想带锦宜回家去呢,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桓玹道:“昏迷了一夜, 才略清醒些。”   老夫人皱眉道:“竟然这样严重?那容先生怎么说?”   桓玹道:“我正也想禀告老太太, 按照容先生的说法, 锦宜现在的情形需要静养,所以我想让她在府里多住几日。”   这话说的直白□□,桓老夫人一时无言以对,便看向桓素舸:“但是……”   桓玹道:“郦家老夫人伤了腿固然可悯,但我也知道,昨儿郦家生事,是锦宜那丫头惹了他们老夫人所致,所以这会儿就别再叫她先回去,免得那位老夫人看了更为生气,对两个人也都不好。等老夫人气消了,锦宜的伤也养好了,再让她回去赔罪不迟。”   桓老夫人听了这几句,不禁笑道:“老三,这人还没有过门儿呢,你就先这么爱护着了?”   桓玹面不改色道:“昨儿老太太若是看见她的模样,只怕比我更想爱护她多些,老太太连一只猫儿狗儿都疼惜的,哪里眼睁睁地能看着锦宜遭受那些苦楚,您老人家向来心慈,就发慈悲让那可怜的孩子多养几日吧。”   桓老夫人原本还惊笑于他的护妻,听了这两句,便缓缓地敛了笑,眼中透出惜悯之色。   她转过头看向一直站着静听的桓素舸,叹道:“素舸啊,你三叔已这样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桓素舸道:“我懂三叔的意思,但是……女孩儿还没出嫁就住下了,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呢,何况老太太又伤着,这会儿锦宜不在跟前儿,我生怕……”   “你要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就大可不必了,先前她的名声已经够不好听的了,”桓玹不等桓素舸说完,便将她话头当即打断,“何况,就算千万人在说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桓素舸面上的笑早就像是被飓风刮过一样荡然无存了,她抬头看着桓玹,脸色煞白。   就连桓老夫人也惊了一惊,宝宁忙陪笑道:“三爷,千万别说这些赌气的话,再说,也到不了那个地步,我前儿还听人说,郦家大姑娘最为心善,上次郦老爷成亲的时候,特意把喜宴上的酒席散发给城内的乞儿,自个儿及笄的日子,也发放了好些喜饼救济穷苦百姓,大家都感激赞扬着呢。”   桓玹点了点头,停了片刻,才转头看向桓素舸道:“你顾全大局的良苦用心,我已知道。我的心意你大概也明白,素舸,郦雪松今日傍晚就会回来,你不如先回府,好好思量该如何伺候丈夫尽孝婆婆,锦宜的事且不必你操心了,如果郦雪松跟郦家老太太觉着锦宜不尽孝道,让他们来找我,我替锦宜道歉赔礼,你说成不成?”   这一句句地仿佛钢鞭抽落,桓素舸觉着自己的脸都已经麻木了,身体也仿佛已经不复存在。   迎着桓玹的目光,她听见自己语声细微地说道:“三叔既然已拿了主意,我当然得听您的了。”   桓玹简短回答:“好。”   一锤定音,桓玹朝老夫人拱手行礼:“府里的事,就劳烦老太太多照应,我先出门了。”   桓老夫人勉强道:“知道了,你且去吧。”   ***   等桓玹出了门,桓老夫人怔了会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宝宁见桓素舸还站在原地,便示意她身后的嬷嬷扶着落座。   屋内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微妙。   宝宁命人去端茶,自个儿笑说道:“起先老太太还抱怨,咱们三爷怎么也不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难道满天下就没有一个女子入他的眼?没想到……这姻缘早就注定了的。”   桓老夫人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这门亲事……到底是……”   “当然是天作之合,”宝宁察觉老夫人的疑虑,笑道,“毕竟还是圣上赐婚的呢。”   桓老夫人叹息了声。宝宁只得低声宽慰道:“老太太莫惊,三爷这般年纪才好不容易得了个可心的人,多疼她也是有的。”   正说到这里,外头丫鬟道:“大夫人来了。”   桓素舸闻言,便又站了起来,原来这来的,正是她的母亲莫夫人,身边儿一左一右,是桓素舸的两位嫂子。   彼此见礼后,莫夫人对桓老夫人道:“才要来给老太太请安,路上就听说素舸回来了,正是赶上了。”   说着又问桓素舸:“怎么一大早儿就回来了?”   桓素舸见了母亲,脸色缓和了许多,勉强微笑:“本有点儿事,现在已经好了。”   莫夫人道:“有什么事儿得这么早来烦扰老太太呢?”   桓老夫人则道:“没有烦扰,她经常回来看望我,我心里也高兴。”   此刻旁边的容大少奶奶道:“怎么我隐约听人说,你们府里的那个姑娘……昨儿来了?我还跟你二嫂打赌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来了,怎么悄没声息的?”   桓素舸道:“这本有个缘故,不过……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大家看她意兴阑珊,跟平日里的八面玲珑周旋妥帖不一样,都有些诧异。   略坐片刻,便听人道:“二夫人来了。”   说话间,就见桓璟之妻毛氏飞快地走了进来,见满屋子的人,便挨个行礼:“我来的这样巧,怎么都在?”   莫夫人道:“你今天怎么来迟了?”   毛氏叹气:“我正要说呢,门上那些小子怎么得罪了三爷了?他吩咐将人绑了,挨个儿打二十板子,还要发去北边的庄子里呢,这些人如今都在门房里哭呢。”   这件事桓老夫人自不知道,当时桓玹发落的时候宝宁虽在场,却因心里想着别的事,一时疏忽没有及时告诉老夫人。   桓老夫人诧异问:“是为了什么,难道不知道?”   毛氏道:“正是没有说呢,其中有三四个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他们的娘老子还是在里头伺候的,有个是大嫂子身边儿的老嬷嬷呢,有没有向大嫂子求情?”   莫夫人笑道:“怪道我方才出门的时候,看见远远地有人嘀咕,大概是想来求情又不敢,毕竟是老三的主意,他们知道就算是求了我也是没用的。”   这会儿宝宁凑过来,在老夫人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桓老夫人皱皱眉,继而笑道:“又是那个小家伙惹出的祸?”   大家不明所以,桓老夫人说道:“不用猜了,案子已经破了,是八纪招惹出来的。”   毛氏问道:“是小八纪?这次他干了什么?”   宝宁道:“早上我见三爷在训斥八纪,然后就吩咐阿青去罚门上的人,之前因为八纪偷着出门闹腾门上的人不管,三爷已经呵斥过几次了,这次大概又是同样,三爷怕是气头上忍无可忍了。”   毛氏便笑起来:“八纪这两天跟郦家的子邈一块儿玩,怎么又惹祸呢。这小魔王的名头还真的没有白叫。只不过他惹的祸,倒要我给他收拾……底下那些叫苦连天的老妈子们,少不得我去打发了。”   众人说了会儿,毛氏见桓素舸比平日格外寡言,便道:“素舸的脸色不大好,是身上不好?”   桓素舸还未回答,桓老夫人忖度她是因为郦家的事儿多,方才有给桓玹不由分说噎了几句,心里必然不好过,便宽慰道:“是不是方才早饭吃的太急了?还是先到里头歇会儿。”   莫夫人起身:“还是别麻烦老太太,就到我那里吧。”   桓老夫人对桓素舸道:“那就去你娘那里,你们也是好久没见了。必有体己话要说。”   当即,莫夫人便领着桓素舸等去了。毛氏趁机问桓老夫人道:“老太太,门上那些人当真要全打发了?”   桓老夫人想了会儿:“老三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既然他开了口,必然也真的是无可忍了,就不要再违逆他,都打发了吧。”   毛氏讪讪地答应了。   ***   且说莫夫人陪着桓素舸回到自己院中,两位少奶奶略坐了会儿,知道母女两人或有话说,便知趣地告退了。   两人坐在炕上,莫夫人道:“你的脸色果然有些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听说昨晚上你三叔就把那郦家的姑娘带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底下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   桓素舸回想方才在老太太房里桓玹的言行,冷笑道:“我三叔说了,他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让他们只管说去。”   莫夫人一愣:“你……”   桓素舸举手抵着额头,垂首一声不吭。   莫夫人皱眉看了她半晌,道:“莫非、你跟三爷起了龃龉?”   桓素舸不做声,又过了会儿,莫夫人看见大颗大颗的泪啪啪落在小桌上,她慌地握住桓素舸的手:“到底怎么了?”   桓素舸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的哽咽:“他……不像是我的三叔了。”   莫夫人道:“说的什么胡话?他当然还是你的三叔!”   桓素舸猛地将她的手挣脱,叫道:“他不是!他早不是那个疼我爱我的三叔了!”   莫夫人怔住了。   半晌,莫夫人唤道:“素舸……”   桓素舸嚷出了那句,眼中的泪却并未因此而停,她掏出帕子擦拭眼泪,瞧见手中的丝帕,突然触目惊心,发狠般将手帕往地上扔去。 第58章   桓素舸一时情难自禁,扔了那手帕, 泪落的越发急了。   莫夫人忙起身, 挥手让门口的丫鬟退了出去, 走到女儿身旁将她扶住:“好孩子,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桓素舸垂着头,呜咽不止,却不肯做声, 只是死死地咬紧嘴唇。   莫夫人手贴在女儿的背上,不停地轻轻抚摸:“别哭了, 是不是在郦家里受了什么气了?难道……是跟昨儿郦家姑娘过来有关?”   桓素舸落了会儿泪, 人仿佛镇静了些,她忍住了心头的悲戚之意:“娘,没什么。跟那个无关。”   桓素舸从小到大是最贤德淑良的,简直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满府上下谁不赞扬,莫夫人不记得她有过这样落泪失态的场景,因此格外惊心。   莫夫人道:“好孩子,你别瞒着我, 你心里如果有苦楚,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能说,还能告诉谁去?闷在心底只怕要憋坏了。”   她体贴女儿, 起手倒了一盏热茶放在桓素舸的手里。   桓素舸吃了一口茶水, 垂头低低说道:“是我不孝, 不能让娘跟着光耀, 反还要叫你跟着操心。”   莫夫人道:“为儿女操心,岂不是天经地义的?”她细细安抚,一边打量桓素舸的脸,看了半晌,心里一动:“素舸,你是不是……”   桓素舸听她语气停顿,不知何意,转头问道:“怎么了?”   莫夫人道:“你嫁过去也要一年了,……现在还没有喜吗?”   桓素舸脸色微变,继而说道:“没有。”   莫夫人听她说的淡而坚决,本来还想再询问几句,却又有些问不出来了,只道:“那好吧,这种事强求不得,就顺其自然罢了。”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莫夫人便又问郦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桓素舸便把昨晚上自己询问锦宜手帕的事,郦老夫人无意听见闯进来打伤锦宜,自己派人请桓玹救人等等都说了。   莫夫人听罢,吃惊地说:“我的天,这位老太太竟这样厉害?”又道,“这郦家丫头的胆子也是太大了,怎么敢私下里送那种东西给三爷?”   桓素舸一声不响。   莫夫人把方才听了的经过在心底酝酿了一遍,兀自感叹:“这可真真是想不到的事。怪不得三爷对那丫头很是不同,难道……是因为那丫头有意的……哎呀!到底是小门小户里的,这种事也做得出。可你三叔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按理说该看不起这种举止才是,怎么就偏偏对这小丫头这样不同了?”   桓素舸似冷非冷地说道:“谁知道,也许这丫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呢。”   莫夫人想了想:“我先前就问过你,这门亲事跟你有没有关系,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如今总算该说了吧?”   桓素舸听了这句,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像是被人用力刺中了心头,索性一笑,并不回答。   莫夫人道:“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通,怎么突然间毫无预兆的,陛下就能下旨给这两人赐婚……这必定是因为三爷请求了的缘故,但是三爷无缘无故怎么会瞄到那小丫头身上去……”   桓素舸见母亲说到准了,便道:“不错,原先是我提出来的。”   “哎呀,你这是何苦?”莫夫人失声。   桓素舸一笑。   莫夫人又低声道:“你可知道老太太那里也在猜?这件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的话……”   桓素舸道:“我说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就算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瞧三爷现在的样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疼这没过门的妻子呢,你可知道,我方才要把锦宜带回家里去,三叔当面儿打我的脸,不许我带走,如今锦宜还在他的书房里呢。”   莫夫人目瞪口呆:“这……这成何体统,老太太没说什么?”   桓素舸摇头:“我看老太太也被吓呆了。”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简直是为所欲为了不成?没有过门,没名没分的……真的什么也不管了吗?脸面也都不要了?”   桓素舸眼神怅然:“是呀,他说了不在乎了的。”   莫夫人惊叹了会儿,突然又想到:“不过,话虽这样说,可是在老太太心里,毕竟是觉着这门亲事很不相衬的,如今又是这个情形,只怕老太太心里更有梗了……你可千万别透出去是你撮合的。”   “就算不相称,也拦不住三爷乐意呀。”桓素舸淡淡说道:“我现在回头想想,也许……就算不是我提,三爷也总有法子的……也许直接就去求陛下赐婚了也未可知。难道老太太能阻止他?”   莫夫人倒是无言以对了。   桓素舸虽然说着,心里却像是刀刮过般一阵阵地疼,又品着自己说的话,本有些像是气话,可回过头来想,又何尝没有道理?   “真不愧是三爷呀,把所有人都玩的团团转。”她喃喃地,手上几乎把个杯子都给捏碎了。   莫夫人眼瞅着,见女儿的脸上竟像是有些浓重的恨意,她不禁劝道:“素舸啊,你可千万别跟你三叔置气,他还是很疼你的,从小到大,这府里他可是最疼你的了,你要什么都是百依百顺的……只是你先前在跟郦家的亲事上跟他赌气,才伤了他的心……以后你可千万别再跟他对着干了,知道了吗?”   桓素舸道:“娘,你不懂。”   莫夫人道:“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娘比你看的透。听话,以后你稍微改改脾气,多顺着他些,我不信你三叔真的能绝情不理咱们娘两了……他如果真的这样,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不会饶了他的!”   桓素舸听到最后一句,身子猛地一颤:“他、他还能记得爹吗?!”   “他怎么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莫夫人微睁双眼,眼睛也有些发红了,“你爹是为了他死的!他要真的这样绝情,我也不放过他!”   桓素舸的眼圈也随着发红,她的帕子已经扔了,便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好了娘,不提这些了。”   她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在努力驱退脸上悲戚无助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以后的日子毕竟还长,我们还得好好地为自己打算打算。”   ***   桓玹的南书房,向来是他一个人消遣的地方,今日却格外地热闹。   同桓玹的那一番谈话后,子远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他进书房后,锦宜正因为八纪跟子邈斗口,抿着嘴笑,子远望着她恬美的笑容,心也顿时安了。   子远跟子邈不同,他是知道昨夜发生什么的,锦宜也怕他泄露给子邈,让小孩儿担心,就故意把子邈跟八纪打发出去。   子远这才暗问锦宜伤的如何,以及昨晚上……桓玹是如何行事的。   其实锦宜已经记不清昨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她最后的记忆,是在郦家祠堂里昏厥之前,倒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正将魂飞魄散的时候,有一双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阿锦别怕……”那声音透过雨声,直直地打入她的心底。   锦宜有一瞬间的恍神,这让子远觉着担忧:“姐?你怎么不说话?”   “你放心,”回过神来,锦宜握了握子远的手,“昨晚上,桓老夫人那边儿的宝宁姐姐过来陪着我,另外还有容大夫也在……”   说到这里,嘴里突然觉着有些苦涩,锦宜抬手摸了摸嘴唇,唇上温热绵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自心底一掠而过。   子远听有大丫鬟陪着,还有大夫,便笑道:“我就知道是我多虑了,辅国一定考虑的很周详。”   锦宜道:“是呀。”何止是周详,简直是体贴入微。   子远因被桓玹点醒,只字不提昨夜郦老太太摔断了腿的事,只宽慰锦宜。   两人说话之时,便听八纪跟子邈在外间唧唧喳喳。八纪道:“你今儿跟姑姑沾了光了,不然的话,三叔是不许人到这书房里来的。”   子邈道:“连你也不成吗?”   “我当然是例外了,我跟别人不同。”八纪重又得意起来,桓玹此刻不在,他又恢复了小霸王的本来面目,摆出了地头蛇的姿态,上蹿下跳,引着子邈参观。   突然,子邈趴在书桌上,指着底下压着的一张纸道:“这是什么?像是一张画。”   八纪本来不敢擅动桓玹的东西,但在子邈面前却不甘示弱,就说道:“你知不知道,三叔不仅字写得好,画更是一流呢。给你见识见识。”   他先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房门口,确认桓玹不会突然出现,便大胆地将镇纸拿开,把那张叠起的纸展开。   当看清上头所画之物后,八纪的嘴缓缓张大,连旁边的子邈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张口,两个孩子像是受惊了的蛤蟆,呆了片刻,八纪道:“这、这是什么?”   子邈道:“这不是个萝卜吗?”   八纪用力摇了摇头,不敢相信:有梅兰竹菊这些风雅之物桓玹不画,居然画了个萝卜出来。   他原本想炫耀桓玹的画技,只是这画上之物震惊了他,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倒是子邈,细细地打量着这画,突然又叫道:“这萝卜好眼熟呀!”   八纪越发觉着匪夷所思:“怎么,你跟它是旧相识吗?”   子邈眨了眨眼:“这是我家的萝卜!”   八纪的嘴巴张的比刚才更大了几分,子邈则一脸震惊,也不顾八纪瞠目结舌的样子,就把那张画抢了去,兴冲冲跑进里间儿,对锦宜道:“姐,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天给了三叔公的那个萝卜?”   锦宜听见他们两个在外头大呼小叫,本正不明其意,突然看见子邈手中的画,顿时也震惊无语。   这图上的萝卜,乃是寻常的工笔描画,并没有上色,但是线条细腻而流畅,画中之物栩栩如生,竟果然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萝卜,虽然锦宜没有办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子邈所说的那天晚上给了桓玹的那只……   因为那天晚上锦宜因过于慌张,并没有认真地打量自己被送出去的那人情萝卜,自然没办法描绘它的尊容。   但子邈不同,这萝卜是他亲自拔了,也是他抱着送给桓玹的,他确认道:“就是那个!”小孩儿挥舞着胖手摸头:“三叔公无缘无故画个萝卜做什么?不过画的真像啊,看……有一根缨子是我在拔的时候弄断了的,他都画出来了!”   子远在惊愕之余,不禁偷笑。   这会儿八纪也跑了进来:“你说什么那天晚上,我怎么不知道?”   子邈因为觉着此事是他跟桓玹的秘密,所以连八纪也没有告诉,见他兴师问罪,只得把那天晚上在自己家里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他们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时候,阿青送茶进来,一眼看见八纪拿着那张画,慌得忙跑过来:“小八爷,使不得,干吗乱动三爷的东西?”   八纪忙道:“不是我拿的,是子邈!”   子邈当了背锅侠,鄙夷地看了八纪一眼,阿青则小心翼翼把画拿了回去,一边儿道:“三爷不许人乱翻他的东西……这画儿是他新画的,想必是三爷的得意之作,珍贵的很呢,每天都要打量几次。”   八纪眼珠一转:“三叔干吗要画个萝卜?”   阿青将镇纸压好,做出没动过的样子:“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回来,不知从哪里带了个萝卜,就放在这屋里,搁在了盛了水的水晶盏里泡着,一连放了很多天……后来就画了这张画。”   阿青又笑道:“三爷的品味便是这样与众不同,别人都是在屋里放花瓶跟花儿,他放个萝卜……”   子邈的关注度与众不同:“那萝卜最后呢,三叔公吃了吗?”   阿青叹了声:“三爷不能吃萝卜,小公子不知道吗?”   子邈惊讶:“为什么呀?三叔公没告诉我过。”   阿青小声道:“三爷自小有这个毛病,吃萝卜的话会浑身发痒出红疹的。”   “这病症好古怪……”子远小声对锦宜道:“子邈这小子差一点惹祸。”   锦宜默默听着,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觉着意外,仿佛自己早就知道一样。   子邈则喃喃道:“怪不得姐姐说三叔公不吃呢,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子远一愣:“嗯?姐……你早就知道?”   锦宜忙摇头:“不是,我、我只是觉着……三爷大概是不喜欢那种土玩意儿的。”   八纪突然摸着下颌道:“我忽然想到,三叔的嘴唇磕破了,总不会是吃萝卜吃的吧?”   阿青笑道:“当然不会,是昨晚上才……”他才要为桓玹辩驳,不知为何卡壳,目光往锦宜的方向扫了一眼,低头道:“我先出去啦。”   剩下一屋子的人,莫名其妙,锦宜的手指在唇上扫过,心里涌出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正在这会儿,容先生带着药童进来,见大家都在,便先对八纪道:“小八爷,你又在闹什么?”   八纪道:“容大夫,我在陪我姑姑,哪里闹了。”   容先生笑道:“那最好呢,你不如再劝你姑姑把这药喝了吧。”   药童上前,将熬好的汤药放在桌上。八纪道:“姑姑喝药还要劝么?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容先生道:“这会儿大概不用,只是昨晚上姑娘一直昏迷着,我可着实担心了好一会儿。”   八纪极为伶俐,早小心翼翼地捧了药送给锦宜:“姑姑,你乖乖地快喝,病也好的快些,别让三叔跟我担心。”   子邈撇了撇嘴。   锦宜向着容先生道:“多谢先生操心了。”   她低头喝药,那种独特的苦涩漾入口中,心底奇异的感觉又涌出来,一碗药喝完,八纪道:“是不是很烫,怎么不慢点喝?”   “不烫。”   “那怎么喝的脸都红了?”   锦宜摸了摸脸,果然烫手。她低下头,过了片刻,小声对子远道:“我没事了……你方才说是跟夫人一块儿来的?还有别的事吗?”   子远忙道:“没、没有。”   锦宜道:“那……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回去吧。”   子远一愣,急忙道:“不着急,就在这里多养两天再回去也行。”   锦宜轻声斥责道:“哪儿的话,别胡说。”   容先生在门口听见,便道:“姑娘,还是多歇息会儿,你身上还有寒气没退,现在最需要静养。”   锦宜咳嗽了声:“多谢先生好意。”   锦宜当然不知道桓素舸的真正来意、以及桓玹驳回之事,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已经跟桓玹定了亲,昨晚上留宿了一夜,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如果还继续逗留下去,连桓府也要被卷入那些蜚语流言里去。   容先生却明白她的顾虑,点点头,退了出去。   ***   虽然子远苦劝,子邈跟八纪也跟着附和,锦宜仍是要走。   锦宜明白,昨夜她虽是身不由己被桓玹带进了府,却不好不告而别,当即略微正装,去跟桓老夫人请罪加辞别。   这会儿将近正午,府里人来人往,有看见锦宜的,纷纷驻足打量。   锦宜毕竟还害着病,身上又有伤,略走几步,便有些虚汗冒出来,低低地气喘,她靠在廊下栏杆上,只觉着头重脚轻。   八纪忙扶着她:“姑姑,你是不是不舒服?叫你不要出来的,你要是有个什么,三叔要骂我的……或许还会打我呢。”   锦宜强撑着道:“没事儿,快到了吗?”   终于到了桓老夫人上房,子邈跟八纪便留在外间等候。   而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们见锦宜来了,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珍禽异兽,虽不敢明晃晃地打量,但锦宜仍觉着所到之处,背后的目光几乎要引发一团火,把自己燃烧殆尽一样。   入内拜见老夫人,略一屈膝,几乎往前栽倒。   宝宁早留意到不妥了,向着旁边的丫头一使眼色,福安忙过来扶住锦宜。   桓老夫人见她果然神情憔悴,便道:“快别多礼了,你的身子还没好,怎么着急出来了?”   锦宜道:“为我惊扰了府里,已经过意不去了,请老太太宽恕,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该回家去了。”   桓老夫人很意外:“你想回去?”   锦宜道:“是,昨夜是不得已的,万没有再留的道理。”   桓老夫人沉吟地看着锦宜:“先前素舸也来说,家里的老太太摔伤了,想接你回去呢。”   锦宜一惊:“祖母怎么样了?”   桓老夫人见她眼中尽是惊忧之色,心里想:“这个孩子倒是个不记仇的,昨儿被打的那样,一提起老太太受伤,竟还这么关切呢。”   她原本因为桓玹一力宠爱锦宜,心里有些过不去,何况又听桓素舸说锦宜暗中给了桓玹帕子,更是有些疙瘩。   桓老夫人叹息道:“你也算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了。不过你放心,没什么大碍,何况……老三也说了,让你多留几日养养伤再说。”   锦宜红了脸:“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势必要回去的,没有祖母摔伤了,我却在外头的道理。”   桓老夫人觉着锦宜这番表态倒是颇识大体,也正合她的心意,毕竟无缘无故留人在府里,说出去很不好听。   只是碍于桓玹临去吩咐,便故意道:“话虽如此说,但……”   正在这会儿,门外有个声音道:“四姑娘来了。”   桓老夫人停口,不多时,有个身段纤弱的女孩子走了进来,生得却一派斯文秀气,正是桓家四房的姑娘桓纤秀,也是被许了太子妃的那位。   桓老夫人笑道:“四丫头你来的正好儿,快进来。”   桓纤秀进门,先向着老夫人行了礼,又转身看向锦宜:“这位定然是郦姐姐了。”   锦宜同她对行了礼,桓纤秀笑微微地说道:“姐姐虽然来了府里几次,偏我多病,竟始终没有见面,着实失礼,我心里一直惦记不安,今日有缘得见,实在喜欢的很。”   锦宜看着她神情恬和,容貌秀美,虽然年纪小,却透着温文可亲,极有教养的模样,心里也自生出三分好感来。   桓纤秀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姐姐果然跟我想象的一般。”   锦宜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想象的自己是什么样儿的,幸好她没说“如传说里一般”。   桓老夫人见桓纤秀如此亲近锦宜,便笑对锦宜道:“这四丫头因身子弱,平日里谁都不爱亲近,偏偏跟你投缘了。”   锦宜不知如何作答,桓纤秀却也对老夫人道:“老太太,我有个不情之请。”   桓老夫人道:“四丫头又有什么主意?”   桓纤秀柔声柔气地说道:“我一见到郦姐姐,心里就有亲近的意思,今日姐姐既然在这里,不如老太太就开恩让她多留几日,大家好生说话亲近。”   桓老夫人没想到桓纤秀竟会出言挽留锦宜,越发意外,她原本对这个孙女儿并不怎么上心,而桓纤秀素来也少言寡语,从不露头,是桓府姑娘里最默默无闻的一个,谁也想不到当初太子妃的人选会落在她的头上。   但既然是未来的太子妃,自是得高看一眼。   桓老夫人道:“你虽然是好意,但方才锦宜说她是要回家去,我也正想她留呢……正好儿你劝劝她。”   锦宜正要顺着推辞,便察觉桓纤秀握着自己的手悄然紧了紧。   小姑娘转头依依地看向她,两只眼睛里都是盈盈地殷切恳求:“姐姐就答应我好么?”   ***   桓玹回府的时候,天已黄昏。   他本打算着快些将正事办完,早些回府,谁知内阁的事才议好,宫里又传旨让他进宫伴驾。   伺候好了那位陛下,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虽然在才出宫就得到消息,知道锦宜如今还好端端地在府里头,心却只放下了一半儿,另一半就好像系在她身上,要赶快回去,见了才算完整。   才翻身下马,正好二爷桓璟从门里出来,两下碰见,桓璟一怔之下,笑的开心:“老三,唇上是怎么了?”   桓玹道:“不小心磕破了。”——这问题今日已有不少人旁敲侧击问过,如今回答,也是面无表情得心应手。   桓璟凑近:“是磕破了,还是被人咬伤了?”桓二爷不愧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双眼仿佛有透视之能。   桓玹咳了声,不理不睬地往前上了台阶:“我还有事,二哥自忙。”   桓璟笑着回头:“别那么心急,等着你呢!”   桓玹头也不回,置若罔闻,只是迈步进门的时候,原本淡如白玉的脸上,隐约浮出了些许可疑的轻红。 第59章   桓家四房的姑娘桓纤秀, 虽然年纪小, 却极为通情达理, 善解人意。   虽然明面上没有人说出口, 但私底下大家几乎都达成了一个默契:太子妃花落谁家, 这件事是由桓辅国来决定的。   尤其是当定下来的人选是桓纤秀之后,越发是板上钉钉地这样以为了。   只不过对于桓府里的人来说, 未免略觉古怪。毕竟之前桓素舸未出阁之前, 这位姑娘一直都被看做未来的太子妃人选。   而桓纤秀在桓素舸的映衬下,就像是在白天鹅身旁的丑小鸭, 羽毛黯淡而不起眼。   何况桓家四房里,四爷桓瑀是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镇守在北方朔州,一年里只有几天的时间在长安, 只有夫人跟一子一女同住府里,向来也不闹不吵,安静本分的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太子妃人选定了那日, 都说是桓家四小姐,大家还都诧异,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   下午,子远跟桓素舸便先回了府。   锦宜在桓纤秀的陪同下, 在四房屋里略坐了会儿。   桓纤秀的弟弟比八纪还要小两岁,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坐在原地发呆, 半晌都不出一声。   八纪素来知道他的性子, 当着锦宜的面儿也不敢去调戏,倒是子邈在跟前坐了半晌,但不管他说什么,阿果都不答应。   后来,八纪不耐烦,便先拉了子邈,两个人又跑出去玩了。   桓瑀之妻苏氏亲端了一盘点心上来,看锦宜的眼神带着安静的笑意:“姑娘莫要嫌弃这里简陋。”   大抵这人跟人之间有种奇特的感应,锦宜从小到大都是在困顿交加的环境里长大的,如今看这四房的情形,却也跟昔日的自己家里有些异曲同工的气息。   可见就算是高门大户里,各家之中过的日子也是不同的。   锦宜忙道:“多谢夫人。”   苏氏笑了笑,并没说什么。锦宜却瞧出这笑里的意思——将来她嫁了过来,就不能叫“夫人”了,称呼上自是大变。   苏氏道:“你们自在说话。”又叮嘱小儿子:“阿果,你随我出来,别扰了你姐姐跟姑姑。”   锦宜忙道:“不妨事,留他在这里吧。子邈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呢。”   小孩子仰头直直地看了锦宜半晌,仍是一言不发,也不动弹。   桓纤秀道:“小少爷真是聪明伶俐,怪不得能跟小八爷玩到一块儿去,阿果就不一样,这孩子有些怪,性子闷得很。”   锦宜瞧着小孩儿乌溜溜的眼睛,道:“他还小,再大些就好了。照我看这样反而讨人喜欢,我家的子邈总是跟我吵嘴,常闹得我头疼呢。”   桓纤秀笑道:“我想阿果跟我吵都不成呢。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说的话,他能不能听懂。”   虽如此说,桓纤秀转头打量阿果的时候,眼神里却带着宠溺之色。   这会儿,锦宜突然发现自己跟桓府四房的另一个相似之处。   两个人说了半晌的话,毛氏派了小丫头来,说准备妥了给锦宜的房间。   桓纤秀道:“姐姐一定是累了。你的病还没全好,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锦宜跟她虽没说很多话,却觉着彼此心里都是清楚明白的,竟似一见如故。   她的确是有些乏累,原先喝了药,只吃了两块儿点心,现在有些困饿之意,因此并没有推辞。   起身之时,锦宜特意躬身拉了拉阿果的手:“我改天再来看望阿果。”小孩仍是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道别。   ***   客房靠近后花园,也跟桓玹的南书房相隔不远。   锦宜回到房中后,容先生又叫药童送了另一份汤药,跟特意吩咐厨下准备的饭菜。   桓纤秀并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在旁陪着,直到锦宜喝了药,吃了饭,她年纪虽比锦宜小,照顾人却是一流。   直到外间传来吵嚷之声,听着是八纪跟子邈又摸了回来。   桓纤秀这才道:“姐姐就安心住在这里,且记得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其他的不必多想,我得闲也会来看你。”   锦宜欲起身相送,桓纤秀握着她的手道:“留步,不是外人。”   桓纤秀出门的时候,果然见八纪跟子邈打打闹闹跑了来,见了桓纤秀,两人站住,齐齐叫道:“四姐姐。”   等桓纤秀去了,八纪才道:“这个四姑娘,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没想到对姑姑还挺上心呢。”   子邈说道:“你小心说话,她将来是太子妃,也许……是皇后娘娘呢!”   八纪笑道:“是又怎么样,咦……莫非你是因为姑姑做不成太子妃了,所以瞪我?”   子邈听他又胡说,便道:“等我告诉姐姐!”   八纪不以为然:“你去说呀。”   子邈眼珠转动:“我告诉三叔公!”   八纪扶着额头,老气横秋地认输:“阴险,卑鄙,甘拜下风。”   两个小家伙跑到房间里,锦宜因吃了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实则听着他们在外头嬉笑的话。   不觉唇角微翘,昨夜在郦家的经历犹如身在地狱,但是这一刻……却竟像是偷到浮生半日之闲之静。   刹那间,生辰那日绽放在天际的烟火复又浮现: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心头砰然一动,像是心底的烟花也随之绽放。   真的能……执子之手,平安喜乐吗?   又或许是这一刻太过“喜乐平安”了,竟让锦宜生出了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   桓玹进门的时候,正八纪跟子邈坐在堂下,对着一盘棋像模像样地乱下。   两人虽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却难得地并没有出声吆喝,反而刻意地压低声音,间或手舞足蹈地斗狠,似打哑谜般。   桓玹起初不解他们为何要如此,直到八纪用压低的哑声警告子邈道:“你不要再赖账,不然吵醒了姑姑,我向她告状。”   子邈则道:“我不怕你,你敢跟姐姐告状,我就跟三叔公告状。”   “你告什么,我又没有赖棋?”   “你说姐姐当不成太子妃……”   八纪正要捂住他的嘴,突然身侧传来一种不祥之感,他下意识地探头瞅了眼,果然见桓玹站在旁边默默地正在望着他们两人。   八纪几乎要晕过去:“三、三叔?!”   子邈回头一看,也忙跳起身来:“三叔公。”   桓玹举手示意他们噤声,然后又轻轻地挥了挥手,竟是让他们走开的意思。   子邈还要再说,八纪忙拉着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拽了出去。   室内重又一片清静。   桓玹迈步往里间儿,两个丫头立在门口,见他进来正要行礼,却因见了他的手势,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床帐半垂着,桓玹走到近前,举手将床帘撩起来。   大概仍是余热未退,锦宜的脸色有些不太正常的红,又许是因为呼吸不畅,嘴角微微张开,睡得无知无觉。   桓玹悄悄地抬手,在她额头上按落,手底下果然仍有些过热,他禁不住心底叹息,恨为什么不是自己代替了她受苦。   他也不落座,只是默然立在榻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无邪的睡容。   直到他终于无法忍受,缓缓俯身,想要在那朝思暮想的唇上吻落的时候,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原来是容先生派的药童,又来送药了。   这孩子却并不懂什么忌讳:“三爷……”   只一嗓子,就把锦宜惊醒了。   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见了桓玹。锦宜忙要起身,却给他轻轻按住:“别动。”   他的手很热,贴在她的肩头,锦宜不敢动。   药童吐了吐舌头,将汤药放在桌上:“先生说一定要趁热喝了。”还算是有眼色,行礼后便蹦跶着逃了。   桓玹一笑,取了药碗回来。   锦宜扬首看着,面有苦色。   才喝了另一份的苦药,这么快又要灌,本能地有些抗拒。   于是只道:“三……您回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虽未曾叫他的名字,但这一句话,却有些亲熟之意。   “才来,”桓玹瞧出她不乐喝药,劝慰道:“先把药喝了,喝了病根儿才能除去,乖。”   锦宜突然察觉他像是要亲自喂自己,又惊又怕:“三、三爷,我自己来就成了。”   桓玹挑了挑眉,锦宜心虚道:“玉山……”   桓玹笑了声,这一笑便把唇上的伤给牵到,他不由嘶地一声,举手在唇上一抹。   这一整日在外头,也没怎么对谁露出笑容,所以并没在意这伤,没想到偏在此破功。   “怎么……了……”锦宜见他面露痛色,本能地要问,目光却又胶着在他的唇上。   因为那伤还未痊愈,更带的唇瓣有些肿,锦宜盯着看了会儿,突然心跳起来。   她忙转开视线,不敢问,也不敢再看他唇上的伤。   她假装喝药,低头望着碗里的药汁。但脑中却似着魔般回想那错乱的场景。   昨夜……仿佛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半昏半醒里嫌弃苦药,不肯喝,那伺候着的人便发狠似的自己喝了口,搂着她的肩膀,以嘴渡了过来。   她察觉,越发抗拒,他却分毫不让。   她挣扎不过,被他蛮横地闯入跟不由分说地侵略惹怒了,恍恍惚惚里用力咬了一下。   耳畔隐隐听见一声闷闷地痛哼。   于是,那无尽的苦涩里就多了一丝血腥气,但这并没有吓退这意志坚定的侵袭者,他停了片刻后,便以加倍的放肆跟压迫卷土重来。   那些影像仿佛有些模糊,但锦宜记得那种感觉,一寸一寸地回忆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把所有的苦药逼着她一口一口地咽下,但……却又不像是单纯地要喂她喝那仿佛是毒药的苦药汁儿,却像是趁机要搜寻什么他想要的甘泉琼浆一样,在她的口中侵略洗劫一空,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心跳,逐渐剧烈。   锦宜不知自己所感受的那些是真是假,又仿佛桓玹仍在盯着她瞧,目光里有些令她畏惧的东西。   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喝药,只顾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以此为逃避。   终于一口药将吞未吞,竟呛到了。   浓褐色的药汁喷洒出来,锦宜俯身大咳。   桓玹忙将她手中的碗拿走,抬袖子替她擦拭唇边的药水,又轻轻地给她捶背:“怎么样?”   幸而没呛的太厉害,锦宜嗽了会儿,渐渐停了,却猛地发现他素色的衣袖上也被染脏了。   她自责地看着:“对、对不起。”   桓玹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然后他微笑道:“不打紧。”想了想,又补充道:“上次你坏了我一块儿帕子,便亲绣了一方送给我,这下……你是不是得送我一件儿亲手做的衣裳了?”   锦宜顿时想到了自己珍藏的那昂贵的缎子,她原先正发愁那样高价的东西给谁才配用,此刻听他如此说,竟下意识地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然后她立即醒悟过来,低着头红着脸道:“三爷还缺衣裳穿么?我做的……自然粗笨不堪,配不上的。”   桓玹道:“我说配得上,就能……配。”   他不惜弯腰俯身,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要惜少年时,他现在已并非少年,但正因如此,才更明白珍惜有关她的一切的道理。   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像是把他心底的所有爱念都勾引了出来,桓玹举手抚上锦宜的脸颊,重又吻了上去。 第60章   当初郦锦宜嫁入桓府, 并没有轰动到皇帝赐婚的地步。   除了桓素舸, 以及当事的这两位“新人”, 没有人知道这门突兀而丝毫也不匹配的亲事从何而起。   似乎只有桓玹交代了一声,然后底下的人就满怀着震惊跟不信、按部就班地开始准备起来。   在所有人看来, 这一切完全就像是一场荒唐的演练,偏偏每个人都投入了十分认真。   成亲那天,本该是洞房花烛,桓玹来新房里走了一遭,看了眼自己的“新娘子”。   然后他就结束了本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良宵。   而且第二天就搬去了内阁, 仿佛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位鞠躬尽瘁,舍小家顾大家的国之股肱栋梁。   不过当时,也隐约有些八卦流言传播的。   虽然关于郦家那位大小姐的风评是有些差, 但是没有人指摘她的容貌。   本来郦雪松默默无闻, 却因为跟桓府结亲后名声大噪。而他的女儿……原本也是藏在闺中人不识,因为名声太差, 对于其容貌的期待度自然也相应地降低。   可是后来露面——尤其是在嫁了之后,桓府的几场应酬里, 但凡见过那新妇的, 无比惊愕于她的美貌跟气质, 并发出诸如“人不可貌相”之类的感叹。   郦锦宜并不是杨玉环,什么“杨家有女初长成”, “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玉环出生于宦门世家, 从小儿也算是千万宠爱, 长大又成为寿王妃, 乃至封为贵妃,从小儿的娇养,也滋润了贵妃的才艺跟容貌体态,而让唐明皇舍弃六宫粉黛的贵妃娘娘……其丰腴的体态跟锦宜相比,只怕要是两个锦宜才能比得过。   郦家原本家境窘迫,锦宜又操心家务,长到十四岁都不知脂粉跟装扮乃何物,虽有着天生的容貌,但不管是吃食补养还是衣着妆扮上都是十足欠缺,所谓人要衣装马要鞍装,所以除了雪松知道自家女儿丽质天生外,其他多是不知。   锦宜的快速长成,是在桓素舸下嫁之后。   但是这种“长成”的方式,对锦宜而言,却更像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拔苗助长”的催长仪式。   在所有人惊艳于新妇的容貌之时,桓玹连看那人一眼都觉着多余。   终于一日,大概是积攒的八卦心理无法按捺。   明帝打趣笑道:“熬了这多么年终于成了亲,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娇妻,怎么你居然舍得让人家独守空房,自己跑来睡这没有趣味的内阁板房?”   桓玹道:“不过是些儿女之事,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明帝道:“洞房花烛乃是古之周礼,也是男女大欲,你竟是要成仙了道了不成?”   皇帝眼中透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八卦之光,桓玹淡淡道:“臣也有红颜知己,只是不在家里。”   明帝发出长长地“啊”的声音:“我知道了,是那个什么……什么楼的什么来着?”   桓玹觉着这个诱饵可以暂时满足皇帝的好奇心了,不至于让他一直围着自己不住地刨根问底,于是当机立断地走掉。   打个可以诛九族的比喻——就像是有一条狗在自己身边汪汪乱叫,你只要往远处扔出一样东西,不管是木棍还是石块,它都会毫不犹豫地奔出去,快活地捡回来。   相比较明帝的直言不讳,内阁的同僚已经朝臣们,对桓辅国成亲后就抛下小娇妻的举止,却有着百花齐放的猜测。   其中的一个猜测也许就是……“不好使”。   这三个字,一方面意味深长,一方面不怀好意。   但还有另一个猜测是,断袖子之癖。   真相扑朔迷离,但无可否认,在那段时间,张阁老的逆子张怀之往内阁跑的次数明显地降低了,而周大夫也不敢像是以前那样卖弄风雅,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桓玹面前低调收敛了很多。   这大概也算是……意外收获。   直到桓玹在澄江楼里同花魁童姑娘过了一夜,内阁男人们的警惕心才略有些降低了。   ***   那天桓玹回到府里,也难得地回了自己房中一趟。   他发现桌上摆着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色,什么翡翠玉扇,百子冬瓜,他看一眼旁边的郦锦宜,却也猜得出她是为何会如此精准地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这种刻意的讨好让他更为恼怒,原本还想保持相敬如宾的姿态,但她仿佛总能触到自己的怒处,当即叫她不必费心,拂袖而去。   后来听说,她并没有怎么哭闹,也没有为难下人,只默默地叫人把饭菜撤去。   这让桓玹略觉意外。   他暗中略留意了几回,也隐隐地发现她不像是传言里所说一样,但恶感在心底早就生根发芽,一时却也无法拔除。   期间桓素舸回来过几次,他也见了两回。   对于这位侄女,桓玹是发自内心的怜惜,但正因为如此,在桓素舸不顾一切要下嫁郦家雪松后,桓玹疑惑不解,百般规劝,桓素舸却似铁了心。   桓玹起初怀疑雪松是不是暗中做了什么,甚至一度起过杀心,他勉强按捺命人详查,证实了雪松的清白,那原因只能是在桓素舸身上,可这孩子偏偏不说。   桓玹猜不明白,所以对她是又怜又恨。   那日,桓玹去拜见桓老夫人,老夫人请他落座,问了几句外头的事,便叫贴身的丫鬟嬷嬷们都退下了。   老夫人道:“我知道你忙于正事,但是你如今不比从前了,已经是成了婚的人,家里头还有个妻子盼着等着呢。你们已经成亲三个月,反弄得比路人还陌生,你可知道外头都传的什么?”   桓玹不语。桓老夫人道:“我知道你大概是瞧不上她,但再瞧不上,也已经娶过门的了,是你名份上的夫人,她年纪那样小,被你这般刻意的冷落,你可想过她是什么感受?”   桓玹方道:“可是她说了什么?”   老夫人摇头:“我也正觉着意外。早先听是那样刁蛮刻毒的性子,我还以为你娶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进门,现等着她作妖呢,可是这三个月来,我冷眼旁观,她竟是个很安静的性子,更是半句诉苦也不曾在我跟前儿说过。”   “老太太莫要忘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桓玹的意思,自然是郦锦宜是在做戏,掩饰了本来面目。   桓老夫人笑了笑:“我岂不知这个道理?我正是觉着她很不是那样妖骄毒辣的人,才肯跟你说这些话的。”   桓玹沉默。老夫人道:“另外,我也不全是因为她才跟你说这些,咱们这一家子,你是最出色的一个,可你不能总一颗心在朝政国务上头,总该为自己的后嗣着想。如今一把年纪了,连比你小的老四,都有了阿秀跟阿果,我还想着在我闭眼之前,也看到你能开枝散叶,为我们桓家传宗接代呢。”   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些,桓玹告退出来。   他缓步往回走,心里又是厌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中,却嗅到了一股药气,他也不做声,入内查看,却见他的小夫人卧在床上,竟是已经睡着,并不知道自己回来了。屋里头也没有什么丫鬟婆子在,空荡荡地,透着冷清清的意思。   桓玹本是因为得了老夫人的嘱咐,所以才回来,如今一看她竟然这般……登时不悦起来。   他心中恼怒,面上冷若冰霜,却并不吵她,只是沉默地转身要出门。   不料正将出门口,便听见门外脚步声响,透着窗有声音传来,低低说道:“这药我是请前街的表弟去买的,跟阿果之前用的一样,应该是好的,奶妈快熬上,免得这病耽搁下去不好。”   桓玹听了诧异,他记得这个声音,正是四房丫头桓纤秀,当即不忙出去,只往旁边退开一步。   另一个人道:“多谢四姑娘为我们夫人操心。”声音里带着一些悲戚,是郦锦宜身旁的沈奶娘。   两人在门口站了站,桓纤秀道:“不要说这种话,要不是为了阿果,夫人怎么会得了病?”   说到这里,桓纤秀又道:“这些人太过了,这么明目张胆的不把人放在眼里,都跑到哪里去了?”   沈奶娘擦了擦泪:“他们哪里肯靠前儿,我也不敢强留他们伺候,如果惹急了,他们还要去添油加醋地回禀老太太,只怕还要赶我们出去呢。”   桓纤秀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夫人……也太不容易了。”   沈奶娘忙道:“姑娘别哭,好了,我去把药熬起来,夫人不会有事的。”   桓玹在旁听着,心中恍惚,正要询问明白,耳畔听到一声咳嗽。   他回过头去,却见是郦锦宜,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此刻正扶着桌子,向着他行了个礼:“三爷……是几时回来了。”   ***   锦宜唇上略带苦涩的药香,带着熟悉的气息。   往日那些仿佛淡忘的记忆,也随着偷偷地发芽了。   “三爷!”锦宜趁着他发怔的瞬间,用力在他肩头推了一下。   桓玹回过神来。   锦宜扭头不看他,忍着羞窘悄悄地说:“你干什么……”   “我……”桓玹索性靠她近了些,心里涌动的东西将要蓬勃而出:“我想亲阿锦。”   锦宜没想到他竟如此厚颜,忙举手抵在他的肩头,本想将他推开,却因为身单力弱,蚍蜉撼大树一样,看起来反像是抓着他不放般。   她毕竟还有病在身,又且受惊,一时气喘不休,脸上红润之中泛出了汗意。   桓玹定睛细看:“阿锦……我……”   锦宜听他声音低沉,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心里恐惧:“你别!”就竭力又将头转了开去。   桓玹见她紧紧地贴在床壁上,仿佛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儿一样,便将她和臂抱住。   怀中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桓玹暗中调息,温声安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有本事你快些好起来,我一定不会这样。”   锦宜动弹不得,咬了咬唇:“好歹……也是辅国大人,怎么能……这样无赖?”   被赞“无赖”,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   桓玹甘之如饴:“是,只对你。”   锦宜面红耳赤:“你到底想怎么样?”   “让我守着阿锦,”桓玹不由在她发上亲了一下,“只要看着你好好的我就安心。”   “我又不会立刻死了!”锦宜忍无可忍,脱口而出。   他听见一个“死”字,脸上的笑忽地荡然无存,原本温暖的怀抱仿佛结了冰。   锦宜察觉到了这种明显的突变,惊愕抬头,见桓玹的眼角依稀流露一抹红。   “你……”她想问他怎么了,又有些问不出。   桓玹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终于缓缓说道:“以后不许乱说话了。”   锦宜眨了眨眼,怏怏地“哦”了声。   桓玹把她往怀中抱得更紧了些,让她又有种无法呼吸之感:“辅国!”   “叫我什么?”   “玉山,你放开我,我、我喘不过气儿来。”   他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些,又在她脸颊上亲了口:“阿锦,时候不早了,咱们安歇吧。”   锦宜的浑身火热,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俨然是老夫老妻的口吻。若传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真的不走?”   “不走。”   “那放我回家!”她徒劳无功地挣扎,却像是个被裹在蛹里的蚕,在他怀抱里,只能无望地摇头摆尾。   怀中的人虽然身单力弱,扭动起来倒是颇为生猛,两人又贴在一起,不免蹭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桓玹闷哼了声,脸色微变。   “你别再乱动了,不然……”他缓缓地说。   锦宜也有些累了,张着口喘息,怀疑他要发怒:“不然怎么样?”   视线所及,是他的喉结突兀地一动,双眸俯视着她,有条不紊而无比认真地回答:“不然我就把洞房花烛提前了。”   锦宜听了这句,仿佛被人吸去了魂魄,整个人软了下去,又希望自己彻底地小下去,最好化成蚊虫,芥子,在他怀里彻底消失得了。   正在屏息静气,不敢乱动乱说之际,听到耳畔桓玹幽幽地说:“等你大好了,亲手给我做件儿衣裳好么?” 第61章   锦宜觉着桓辅国真是疯了, 现在这个紧紧抱着自己温声低语的人, 跟之前在郦家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位。   但是,面对之前的那个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桓玹,锦宜还可以虚与委蛇周旋应对, 但现在他突然紧紧地贴过来, 还叫她怎么装?   既不能学他的“冷若冰霜”, 也不能再像是先前一样见面“三叔公”, 不见“桓辅国”。   因为现在他有了个新的身份, 她的夫君。   锦宜无奈, 本来想独辟蹊径的装死,但又自愧不是和尚道士,做不到物我两忘, 自然也不能把近在身边的桓玹彻底忽略,而且偏他又不安静, 时不时地会做些令她惊慌无措的动作。   晚饭也是在这客院子内吃的,桓玹似乎并没打算避着任何人, 直接就叫侍童将饭菜送了来。   这顿饭锦宜吃的提心吊胆,但有两个人却格外高兴, 这自然就是八纪跟子邈了, 他们两个蒙桓玹许可, 也在院子里陪着吃饭。   子邈因为跟八纪厮混熟络, 对待桓玹就也不似之前那样畏惧了, 只不过口头的称呼“三叔公”还是一时半晌没改过来。   锦宜心不在焉, 只略吃了两口,她一则病中一则有心事,实在没有食欲。   桓玹在外头陪着两个小的吃了会儿,便进来看她,锦宜早就翻身装睡,桓玹上前摸了摸她的脸,反比白日更热了很多似的。   又见饭没吃多少,就轻轻地摇她的肩膀,锦宜打算装睡到底,直到桓玹凑过来,在她腮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外间就是两个小家伙,锦宜翻身坐起,恼窘地望着桓玹。   桓玹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泰然自若地笑道:“怎么了,这些饭菜不合胃口么?我再叫他们做去,你想吃什么?”   锦宜道:“我不想吃,也已经饱了。”   桓玹道:“你正吃药,如果不肯吃饭,药力便发作不了,病也好的慢。”他亲舀了半碗糯米粥,又捡了一小碟的脆腌玉瓜,送到跟前儿。   锦宜听他说病好的慢,心想若是一直好不了,还不知得在这里耽搁多久,于是接了过来,终于又就着玉瓜吃了半碗粥。   桓玹递了水给她漱口,锦宜道:“我自个儿来,不敢劳烦三爷。”   吃了晚饭,外头暮色渐浓,因是深秋,纱窗下虫儿的鸣叫也带着瑟瑟之声,倒像是锦宜的心声。   突然,又隐隐多了些杂音,细听,乃是子邈跟八纪的吵嚷声。   锦宜担忧,桓玹走到窗户边儿,推窗看了一眼,安抚她道:“无妨,他们两个切磋呢。”   子邈因最近跟了丁满学武,自信心大涨,并立志要一雪前耻,是以抓着机会就跟八纪比试身手。   锦宜好奇,也走到窗户边儿上,桓玹本怕风透过窗来吹着她,正要关上,见状便退后一步,走到衣架前取了自己的披风,重回来给她披在身上。   锦宜正看见八纪一把攥住了子邈的手臂,她正要提醒两人小心,身上便多了一件儿披风,锦宜扬首,正对上桓玹俯视看她的眼神。   桓玹轻声道:“子邈年纪不小了,我想,最迟过了年,就安排他去翰墨学院,不知你觉着可不可行?”   锦宜本来想叫他离自己远些,听了这句,顿时忘了这件:“翰墨?那、那不是只有王孙贵戚才能进的么?”   翰墨可算是长安一等的学塾了,翰墨里的文学老师,都是自翰林院里退下来的大儒们,个个学富五车,出口成章,武师们也个个是名声在外的,但对学生的要求也甚是严格:譬如出身、资质之类。   几乎每年春闱秋试的前几名,都是翰墨的学生包揽。   子邈如果有幸去那里,自是求之不得的,但……   桓玹道:“只要你愿意,我就能送他过去。只是你该清楚,如果去了翰墨,是要在那里住宿的,不能经常回家,更不会每日都会来看你了。”   锦宜愣了愣,突然品到他的意思,最迟过了年的话……过年后三月她就嫁了,如果那时候子邈去翰墨,这个时机似乎选的很微妙。   “若是能去那里,是他的福分,只是怕为难三爷。”锦宜忐忑……他是不是做的太好了?   但锦宜不知道的是,桓玹之所以提出此事,并不只是为了锦宜高兴而已。   桓玹道:“你若是愿意就没有问题,郦郎中那里我自会去说。”   此刻外间八纪跟子邈也分出了胜负,八纪哼道:“我说了丁满不如谭六叔,你真是不自量力。”   子邈不肯服输:“丁师傅人很好,他说我很有天赋!”   锦宜听了,不由心里一动,就对桓玹道:“三爷,子邈……适合习武吗?”   桓玹笑了笑,温声道:“他的资质不适合习武,只是叫他学些招式,强身健体罢了,等他进了翰墨,多跟着先生读些书,以后走文官的路子,不去舞枪弄棒。”   锦宜本来是随口问的一句,没想到桓玹竟像是把子邈以后的路都想到了,口吻虽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似乎他所说的都会成真。   锦宜她愣了愣,心里异样,却说不出怎么样,只觉着桓玹实在是太……深谋远虑了。但他这样打算,应该是为了子邈好,这份心意却着实叫人动容。   ***   院门口人影一晃,有人来了。   这来者却是宝宁,带了两个心腹的小丫头。宝宁进门,先向着桓玹见礼。   锦宜知道昨夜多亏了她,认真地行了礼,宝宁兀自说“使不得”。   小丫头把托盘放在桌上,便退了下去,宝宁悄声道:“知道姑娘身边没带什么东西,我特找了些衣物日用之类的,预备姑娘用,有些简慢,姑娘别怪罪。”   锦宜屈膝道谢:“多谢姐姐心细照应。”   宝宁因见桓玹在这里,便又笑了笑,道:“三爷用过晚饭了?”   桓玹答应,宝宁带笑说道:“老太太叮嘱,姑娘有病在身,让她按时吃药,早些休息。”   桓玹怎会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乃是叫他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的意思,他点头道:“这是自然。”   宝宁并不啰嗦,又对锦宜道:“若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叫丫头去找二夫人,若她忙,就去跟我说。”   锦宜再度谢过。   宝宁去后,桓玹又多坐了会儿,眼见夜深了,他知道今夜府里一定处处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虽然不在意那些言语,只怕身边人会不高兴。   桓玹便交代八纪:“你今晚上跟子邈歇在外间,知道了吗?”   八纪果然是狡猾之极,拍着小胸脯道:“三叔放心,我会好生护着姑姑,我在,就等于三叔也在啦。”   桓玹因要离开,满心里不悦,听了这句,差点儿露出笑容,勉强忍住喝道:“行了,哪里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   桓玹答应要走,锦宜一颗心才总算安稳。她着实猜不透辅国大人心里的想法,却知道他所做之事,跟他这人一样,每每惊世骇俗,让人无法抵挡。   这一夜不比昨夜,昨夜病伤交加,昏昏沉沉,不知道是生是死,今晚上神智清醒,回想这一天一夜来的遭遇,百感交集。   翻来覆去,隐隐听见外间叽叽咕咕的声音,想必是那两个小家伙玩闹了一天,高兴的睡不着。   锦宜索性侧耳倾听,模模糊糊地听见八纪说道:“你看,三叔对姑姑多好,你总该放心了吧。”   子邈“嗯”了声,道:“我现在才放心了。”他又压低了嗓子,“他们虽然说昨晚上没什么事,但我明白,你打听的那些话多半是真的了,只是姐姐怕我担心才不肯告诉我的,你说是不是?”   八纪人比他聪明,当然明白这其中的蹊跷,只是怕承认了反而不好,就只支吾。   里外皆又沉默,连草虫的鸣叫都不闻了。   半晌,听子邈发狠般道:“八纪,我以后一定要有出息。”   八纪道:“那你想干什么?”   子邈想了想:“我……我想当能够带兵打仗的大将军。”   八纪道:“哈哈,我也想,那我们两一块儿去当大将军,一定天下无敌。”   锦宜在里头听着两个两个小家伙说悄悄话,心里又酸又甜。   可突然间想起桓玹所说让子邈去翰墨的话。   按照桓玹所说,他似乎打算好了,要让子邈以后做文官,若是如此,那子邈的“大将军”之梦只怕要无疾而终了。   虽然不忍戳破子邈的理想,但既然桓玹那么认真的说了,也许……子邈真的不适合舞刀弄枪吧。   罢了,横竖他现在只是说说,未必成真。   锦宜拉了拉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   这一夜,雪松从城外回来,在部里报了到后,回到府里。   其实在部里的时候,雪松就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只不过自从他娶了桓素舸,后来锦宜又许给了桓玹后,部里的同僚对他的态度也随着芝麻拔节,节节高。   所以对于今日大家的微妙态度,雪松也并没有格外在意,只在回府下轿的那一刹那,看着门上来喜儿来福儿的脸色,才知道真的有事发生。   听来喜匆匆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雪松撩着袍子飞奔往回,走到半路,便遇见了子远。   子远是特意吩咐门上,等着雪松回来的,当即把昨夜自己亲历、以及今日去桓府的种种同雪松先说了一遍。   子远又道:“爹也不用太过着急,不幸中的大幸是,昨晚上辅国来的及时,才救了姐姐一命,姐姐如今在桓府里被照料的很好。”   雪松听说锦宜真的被自己的老娘打伤了,心痛难禁,眼中就透出泪影来,恨不得立刻扭头去桓府见锦宜。   子远道:“只是爹还是多劝劝祖母吧,这种事情万不能再出第二次了。难道她想要在姐姐出嫁前就把姐姐折磨死吗?”   “不要乱说,”雪松本能地制止了儿子,却又叹了声:“放心,我会去见老太太的。”   子远又道:“今日夫人本想带姐姐回来,照我看,幸好没回来,不然的话,以老太太的脾气,若是又指使姐姐忙前忙后地伺候她,那可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一想到这里……我恨不得姐姐明儿就嫁了罢了,至少辅国……是真心对姐姐好的。”   雪松呆呆地看着儿子,子远道:“我不说了,爹快进内去吧,想必夫人也有话要跟你说。”   雪松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子远的肩:“好。”   别了子远回到卧房,进门见桓素舸斜倚在榻上,微微地皱蹙着眉头,听见声响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雪松道:“夫人怎么了?”   桓素舸道:“犯了头疼症,没有大碍,老爷回来了?”回头吩咐丫头们把饭菜呈上。   雪松虽然肚饿,却因为心底惊恼上升,此刻毫无食欲:“夫人,我不饿。我……有事问你。”   桓素舸回过头来:“是为了锦宜的事?”   雪松点头:“这到底是为何而起?”   子远曾从郦老太太口中得知,是为了锦宜私下送桓玹手帕一事,但如果单说这件事,仿佛不足以引发郦老太那万丈怒火。   桓素舸道:“这件事也是凑巧了。”便将自己暗中询问锦宜,郦老太太不知为何闻讯而来,不由分说大动肝火等说了。   桓素舸道:“是我一时大意了……忘了老太太这段日子对我这里格外留心,但我到底没料到她竟然能在外间偷听,且又能动这样大怒火,大概也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吧。”   雪松一怔:“夫人……”   桓素舸幽幽道:“若是放在以前,老太太就算再不喜欢锦宜,也不至于在我面前大打出手,而且如果我一规劝,她也多半会会听从,但这次却不一样。”   雪松明白了桓素舸的意思:“母亲不至于如此的。夫人多心了。”   桓素舸道:“这件事不仅伤了锦宜,也让我很是伤心。当时老爷跟子远都不在家,我也是吓怔了毫无办法,被逼的派人去请了三爷来……如今连桓府里也在笑话我呢,锦宜留在桓府里不肯回来,老太太那边还怪我张扬了家丑,我真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眼中便涌了泪。   雪松听了这许多,心里也又愧又怜:“夫人,委屈你了。”   桓素舸顺势靠在他的肩头,泪一时竟止不住:“老爷……我该怎么办?”   雪松抱住她:“对不住,夫人,别哭了。”他轻轻地为桓素舸擦去眼泪,又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现在就去见母亲,你放心,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桓素舸止住眼泪,似得了安慰般叹道:“你回来,我也就心安了。”   雪松握紧她的柔荑,万般怜惜疼爱,不禁举起在唇边亲了亲。   ***   这一夜,桓玹也有些难以入睡。   到了半夜,外间的阿青听到里头隐隐地有咳嗽声传来,忙起身入内查看情形,却见桓玹坐在床边。   阿青忙将蜡烛放在桌上:“三爷您怎么了?”   桓玹只觉着头重脚轻,喉咙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染了风寒,便道:“不妨事。”   阿青捡了外裳给他披了,手擦过他的臂上,已经察觉透着异常的热气,又听声音不对,忙道:“三爷是发热了!我,我去请容先生过来!”   桓玹抬手制止了他:“说了不碍事,你……去看看,不用惊动容先生,让他的药童把昨儿给郦姑娘的药再煎一副给我就是了。”   “药也是能混喝的?”阿青睁大双眼。   桓玹手拢着唇忍着咳嗽之意:“叫你去就去,多嘴。”   阿青这一去,一刻钟后容先生便飘然进门。   桓玹半躺在榻上,无奈道:“已吩咐了叫不要惊动你了。”   容先生道:“我的药童也是训练有素的,人的体质不同,开的药的分量自然也不同,难道辅国大人饱读诗书,经天纬地的,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他说着便在床前落座,举手给桓玹诊脉。   桓玹只得微闭双眸,默然由他。   容先生听了会儿脉搏,心里有数,看他闭着双眸微微扬首似在出神,容先生道:“这症状的确也跟郦姑娘起先的风寒病是一样的……”   桓玹唇角一挑,并未出声。   容先生乜着他唇上那一点暗色伤痕,大约也猜得到为什么向来身体强健的辅国大人这次染病的速度也异于常人的快:“我去开药方,三爷的身子跟郦姑娘不同,按时喝药仔细调养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好转。”   桓玹道:“有劳了。”眼见容先生到外间儿写字,桓玹迟疑道:“今日……郦姑娘醒来,并没有异常,先生所说的那种症状,会不会……”   “不会。”没等他问完,容先生便出言。   桓玹哑然:“先生知道我要说什么?”   容先生轻声道:“您是想问,这症状是否会就此消失?请恕我只能实话实说,照我看来,这恐怕才只是开始。”   大概是病症加深,桓玹觉着身上又一阵地冷意袭来:“开……始?”   ***   与此同时,花园一侧的汀兰院,寂静的夜被一声惊叫打破。   睡在外间的八纪反应最快,猛地爬了起来,叫道:“姑姑!”他身旁的子邈慢一些,只听见八纪叫“姑姑”的时候,才也打了个哆嗦,也急急跳下地。   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冲到屋里,却见锦宜双手抱头,如同魔怔。   八纪吓得小脸儿都变了颜色,跳上床叫道:“姑姑!”   子邈也叫道:“姐姐!”   锦宜大口大口地正在拼命喘息,听见两声呼唤,仿佛有些神智回归,她转动眼珠,看看八纪,又看看子邈,当看见子邈的时候,锦宜眨了眨眼,如梦初醒似的猛然将他抱入怀中。   “不要去!”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许学武,不要再舞枪弄棒……”   八纪仍不明所以,子邈却隐约有些明白,他松了口气,勉强把头从锦宜怀中拱了出来,眨眨眼:“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锦宜一愣。   子邈已挣扎起身,他对八纪道:“放心!没事儿的!我姐有这个毛病儿的,之前在家里比这个更厉害,大半夜哭着去找哥哥呢!”又转过头对锦宜吐了吐舌头:“怎么越大了还不改,羞不羞呀!”   锦宜看着他笑的天真烂漫,又看八纪也惊讶地瞪大双眼,举手摸了摸额头,一手的冷汗:“是、是啊……”锦宜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大概、是新换了地方。” 第62章   锦宜说着, 又呵呵笑了两声,仿佛要以笑来压下心里的不安窜动。   八纪抓了抓头, 对子邈道:“别瞎说,又不是只有小孩子会做噩梦, 大人也会。”他先前因为着急, 便窜上了锦宜的床,这会儿顺势跪坐在锦宜身边儿,无比乖巧而认真地说道:“姑姑别怕, 我陪着你睡吧, 有我在, 你一定不会做噩梦了。”   子邈诧异地瞪着他, 没想到他居然不跟自己嘲笑锦宜, 反而如此贴心, 小霸王竟也转了性子, 成了小白兔,这可真是绝世奇闻。   ***   自晚上因病而起, 喝了药后,已经过了四更天。   桓玹再也睡不着, 脑中思绪纷纷,勉强熬到了寅时两刻,披衣起身。   清冷的月光洒落地上, 看着像是铺了一层银白的霜, 桓玹徐步而行, 不时低低地嗽一声。   花园里还有着濛濛地晨雾, 在花树跟山石之间飘袅,因为绝早,一路走来竟然都没有遇见过人。   只有个早起去开花园门的婆子,一路走一边打着哈欠,竟没有发现桓玹。   桓玹仰头,遥遥地看见汀兰院的檐角。   耳畔响起开锁的声响,他想这会儿锦宜一定还在睡,只不知道她的病好些了没有。昨儿还想,该自己替她受了那些苦,如今果然如愿以偿地也染了寒热,但毕竟并没有真的全部替她分担了去。   忽然,他听见那婆子诧异的声音:“咦、你是……”顿了顿,又忙道:“是郦姑娘呀,怎么……这么早……”   桓玹一怔,不能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花园门口,那婆子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锦宜,身上披着件淡棠色的披风,细声细语地答了句什么。   那婆子便走开了,桓玹瞧见锦宜竟走进了花园,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往旁边移步,躲在了一株茂盛的红枫之后。   ***   秋日的晨风清冷,锦宜拉了拉披风。   转头打量这清晨的花园,所有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都浸润在淡墨微蓝的晨曦之中,看来朦朦胧胧,犹如梦幻。   花径地上有些碎枝枯叶,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响。   不知为何,锦宜仿佛觉着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她是因为做了那个噩梦,再也睡不着才起来的。   虽然子邈不以为意,八纪细心体贴,心底那股惶然,却总挥之不去。   前方有一道紫藤花架的长廊,因为是秋季,藤花早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棕色的叶子,像是毛茸茸的廊顶。   锦宜拾级而上,转头打量周遭,这种似曾相识故地重游的感觉更重了几分。   她吁了口气,低声喃喃道:“我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中邪了不成?”   右手腕上摸了摸,这才想起慈恩寺主持给的那佛珠串子,因那日回家后忙着洗漱整理去见桓素舸,就放在了屋里的梳妆台上……难道此后发生的种种,都是因为没戴那手串所致?   缓缓地在花廊的栏杆边儿坐了,锦宜扶了扶额头,苦笑:看样子,以后一定要保证那佛珠串不离身。   在昨夜的梦境中,锦宜看见了长大后的子邈。   只是,那会儿的子邈,竟然一身的铠甲,手持兵器,不停地在冲杀……锦宜不知自己怎会突然梦见这幕可怕场景,子邈身旁不停地有人断手残肢,血溅三尺,发出哀嚎。   锦宜想要把子邈叫回来,但嘴就像是被蒙住了,所有声音都在嗓子里滚动,却偏一声都不能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邈的身影越去越远,消失在了涌动如潮的士兵群中。   醒来后她百般寻思,心想也许是因为睡前听见了子邈跟八纪那番“大将军”的谈话,所以才梦见了沙场征战的场景。   这个想法,让她莫名地安心了不少。   倾身靠后,抱住蜷缩起的双腿,锦宜心中所想的,却是昨夜桓玹的那一番话。   当时她还诧异桓玹为什么竟未雨绸缪地替子邈把以后的路都规划好了……现在想来,倒真的要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才是最好的。   缓缓地又呼了口气,锦宜仰头看着头顶,透过错落的紫藤花架,她看见头顶淡蓝色的天空,一弯弦月散发着温柔而皎洁的光,似乎伸手可得。   锦宜抬起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手指好像真的触到了那一弯月。   不由莞尔一笑。   ***   枫树之后,桓玹怔怔地看着前方的锦宜。   他看着锦宜一个人缓步走过花径,看着她在紫藤花架下徘徊,听她喃喃低语,见她蹙眉苦笑。   他想告诉她,别去坐那凉石凳子,想出去陪在她身旁,不必让她觉着这样孤绝冷清。   但又知道他的出现,一定会令她不安。   眼见锦宜靠在石柱上怅然出神,桓玹终于忍不住,正要迈步出去,便听到有人叫道:“姑姑,姑姑!”   这是八纪,伴随着子邈的叫声:“姐姐?姐姐!”   锦宜也听见了这唤声,她双足落地,扶着柱子站起身来。   这会儿两个孩子边叫边找,八纪眼睛尖,指着锦宜道:“姑姑在那里!”   两人窜到身旁,一左一右拉住锦宜的手,子邈道:“姐,你不睡觉怎么跑出来了?”   八纪也道:“姑姑,你不会又做噩梦了吧?”   锦宜低头看着两张可爱的小脸,声音里有些歉意:“没有,只是想出来走走,你们怎么也都醒了?”   八纪道:“是我发现姑姑不在了的,我答应三叔帮他守着姑姑的,当然要警醒些,看见你不在吓了我一跳,生怕你丢了呢!”   锦宜不禁笑了笑,子邈也道:“姐,咱们回去吧,你的病还没好,别再吹了风。”   两个贴心的小孩儿簇拥着锦宜往花园外去了。   眼见这三人出了门,桓玹才从红枫之后走了出来:“噩……梦……”   垂在腰间的手微微握紧,桓玹想起了昨夜跟容先生的那一段话。   ***   吃早饭的时候,八纪跑来见桓玹,顺便将昨夜锦宜噩梦醒来之事告诉了她,还把子邈说锦宜在家里因噩梦哭醒闯入子远房中一节也都说了。   桓玹沉默。   八纪道:“三叔,姑姑这噩梦是不是做的有些怪?我以前也做过几次,但也没这么厉害呀。”   “嗯。”桓玹道:“你以后留心,若你姑姑还做这些梦,就打听打听,到底做的是何梦境。”   八纪虽然不懂他为何要知道锦宜的噩梦,却也认真地点点头,道:“这一次我虽没打听,却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桓玹看着他,八纪道:“姑姑醒来抱紧了子邈,还说不叫他去习武,这一定是跟子邈习武有关的噩梦了。”   桓玹先是一笑,继而皱眉。八纪道:“三叔,我猜的不对吗?”   摇了摇头,桓玹道:“没事了,以后……你记得留心就是了。”   才吃了早饭,门上报说郦郎中来见。   两人在厅内相见,彼此拱了拱手,宾主落座。   雪松见桓玹并不做声,面无表情地只是吃茶,便揣握着双手,道:“先前领命出城公干,昨夜才回来,回到家中才知道……出了点儿事。”   桓玹有颔首之意,并道:“请茶。”   雪松见他神情这般莫测高深,自己竟有些忐忑起来:“听说锦宜现如今在府里,不知她如何了?”   桓玹道:“她还在养病。”   咽了口唾沫,雪松道:“是吗?我……想见见锦宜。”父亲见女儿,还是未嫁女,明明是正大光明的要求,望着桓玹那张凛然无犯的脸,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难以出口。   桓玹轻咳了声,才道:“我能不能多问一句……”   “请讲。”   “郦郎中想对锦宜说什么?”   “这……”郦雪松哭笑不得,“我自是要看看她好不好,顺便,也好带她回去了。”   桓玹似早了然般地露出了一抹淡笑,他将茶盏放下:“这是郎中自己的主意吗?”   “当、当然。”雪松正色回答。   “那我有些不解,为什么您要这样决定。”   “这……我不懂辅国的意思。”   “锦宜病未痊愈,而府上后宅的火也未灭,锦宜这会儿回去,是想她病的更重么?”   “不不,”雪松摇头,“辅国……我会接锦宜回去好生养病的。再说,她一个未嫁女,留在府里,徒惹闲话。”   “没什么闲话可惹,”桓玹目光平静看着雪松,“是这府里的四丫头请了令爱过来做客的,四丫头也在我们府老夫人面前说过了,难道世人连这个也不许吗?”   雪松呆了呆:“但是……”   “郎中是想说,家里老夫人伤了腿,得锦宜回家伺候吗?”眼神有些利了起来。   雪松张大了嘴,继而道:“不是!”   “还是说令夫人身上不适,得锦宜回去端茶送水?”   “也不是!”雪松觉着再摇的话自己的头就要被摇下来了,他定了定神,“辅国……”   “这件事不是我蛮不讲理,郎中,容大夫已同我说明其中利害,何况,”桓玹不等他开口,道:“棍棒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单靠想象是不知道那种痛的。同理,那夜郎中不曾看见锦宜被折磨的惨状,所以你心里对她的体恤只怕也有限!可我想为人父母,必定该疼惜自己的儿女比疼惜自身更甚!若郎中要为了所谓颜面、或者其他原因要锦宜在身体未愈的情形下回府,我倒是不得不佩服郎中的铁石心肠了。”   雪松惊怔无言,双眸却微微泛红。   桓玹说罢,重恢复了那种淡漠神情:“锦宜现在在汀兰院里,会有人带郎中过去看望,要她留还是带她走,郎中自己决定吧。”   放下茶盏,起身拂袖,桓玹迈步往内走了。   背后雪松也跟着站了起来:“辅国!”才唤了声,身后有人道:“请郎中随我这边走。”   ***   且说桓玹撇下雪松,径直走开。   回到房中换了冠带,又吃了一次药,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心慌不宁。   不管是子远还是雪松,他事先拦着,说明利害,无非是不肯让他们开口请锦宜回去,因为他们一旦开口,锦宜势必是要听命的。   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至少她的病没痊愈之前,他不能放心。   所以事先要打消两人这念头。   因为这件事,这两日他一直在心里埋怨自己,当初一时的优柔寡断,把成亲日子定在了年后,若当时肯果决狠心些,这会儿早已结成夫妇,更不必横生这许多事端了。   咳嗽着往外走了几步,桓玹回头看向汀兰院的方向,正想着要不要亲自过去看看,便见侍卫谭六大步而来,禀道:“宫里来人了!”   桓玹心头一凛,忙先往外,来到前厅,却见宫内的传旨太监孙免抱着拂尘等候,彼此相见,孙太监拱手笑道:“辅国大人有礼了。”   桓玹道:“一大早,陛下有什么旨意么?”   “辅国料事如神,”孙太监笑呵呵地悄声道:“陛下有口谕给辅国。”   桓玹看着他微妙的笑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当即倒退一步,拱手道:“请旨。”   内侍将手中拂尘一挥,带笑扬声道:“陛下口谕,——桓爱卿速带郦家锦宜入宫进见。” 第63章   桓玹听了这种口谕,一时未曾应声。   孙太监笑着哈腰,低低地提醒道:“辅国大人接旨吧?”   桓玹道:“孙公公,陛下今儿怎么了?”   孙太监道:“没怎么呀?”说着又踏前一步,道:“昨儿辅国出宫后,陛下就念叨,说是他当了一回大媒人,还不知道到底给辅国定了一门什么样儿的亲事呢,今儿早上让奴婢来传旨,估摸着也是为了这件事。想亲眼看看呢。”   桓玹不答,看了孙太监片刻,就在孙太监忐忑地觉着他可能不想接这“口谕”的时候,桓玹道:“请公公稍坐吃茶。”   孙太监忙应了声,心里才有几分安定。   ***   桓玹入内,边走边琢磨明帝这突如其来的旨意。   锦宜在自己府里,明帝昨儿就知道了,他还特意询问自己唇上的伤从何而来,目光灼灼地,好奇之气息几乎要冲破紫宸殿的屋顶。   明帝也曾不止一次念过,问锦宜长的是否跟阿羽类似,桓玹对皇帝的性子再明白不过,他一旦起疑,必不罢休,定要亲眼目睹才会满足。   所以这道看似透着古怪的旨意,实则早就是意料之中。   桓玹来至汀兰院,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是负责伺候的小丫头的声音道:“姑娘,姑娘若这么走了,我们没法儿跟三爷交代。”   桓玹脸色陡然变了,迈步往内而行,将走到屋门口,就听锦宜温声道:“不必担心,我会去回禀老夫人的,只要老夫人应了自然就无事了。”   又有雪松的声音响起:“不要着急!你病未痊愈,不如就按辅国所说……”   还未说完,就见门口人影一晃,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场众人见桓玹亲自来到,纷纷行礼,丫头们识趣地退到门口。桓玹扫一眼雪松,淡淡道:“这里怎么了?”   雪松瞧他神情很像是不悦,心里无端先虚了三分:“我……”   锦宜见雪松嗫嚅,便垂头道:“我正想去回老太太,今日我该家去了。”   桓玹道:“人家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你还没好利索,就开始善忘了。”   锦宜不能回这话,雪松忙好言对她道:“阿锦,我并不是要催你回去,既然辅国都这样说了,你索性在这里多住几日,不是说是府里的四姑娘请你留下的吗?府里又没有别的事,不用挂念。”   桓玹因为一进门就听说锦宜要走,原本心里没什么,这下是真的对雪松动了几分怒。但他却是冤枉雪松了,因为雪松先前虽有带锦宜回家的意思,可在听了他那一番话后,却早已经打消了念头。   可锦宜本就觉着留在桓府里很不相应,名不正言不顺,虽有桓纤秀做掩护,她心里到底明白自己是因何在此的。   再加上桓玹对自己的态度亲近的“诡异”,如今见父亲来到,虽雪松半个字也没提“回家”,锦宜却早就想回去了。   锦宜知道父亲是忌惮桓玹,便只对桓玹道:“我已经好了,多谢四姑娘的美意,也多谢辅国大人的用心,但这里虽好,我毕竟住的不能安心,若辅国是为了我好,就请让我回家去吧。”   桓玹心里叹息了声,道:“只怕你走不了。”   锦宜的心一凉,雪松也吃了一惊,却听桓玹道:“宫里来人了,传陛下口谕,要我带你进宫面圣。”   桓玹说着转头,对上锦宜惊异的眼神:“还是说,你想抗旨?”   ***   桓府的马车缓缓地沿着朱雀大街往皇宫的丹凤门而去。   车厢十分宽敞,足可容七八人在内而不觉着狭窄,车中两人对坐,桓玹望着对面的锦宜,锦宜却垂头看着自己新换的褶裙。   所有一切,似乎自从跟桓玹认识开始,就向着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所有一切突兀而遽然,有不好的,但幸而……大部分是向着好的方向。   但她仍是觉着不安。   桓玹对自己的好,是太过的“好”,这种没有来由却太过猛烈的好意,让锦宜觉着心头惶惶,这份好,就像是无根之草,他可以来的迅猛,或许……有朝一日,也可以毫无缘由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宝宁身边叫福安的丫头亲自来为她梳妆打扮的,嫌弃昨儿给她的衣裙简薄,特意又把先前给四姑娘桓纤秀的过生辰的另一套裙子拿了出来。   如果是在以前,桓府四小姐的衣裙只怕也衬不起进宫的礼,阴差阳错的是,因为纤秀将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一次她过生辰的衣物首饰,都非同往日,虽不敢僭越,但毕竟也是等同太子妃的品格,竟正合适锦宜这次进宫。   手腕上还特意又戴着两个镯子,因锦宜的手腕纤细,滑在了手背上,看着却像是一幅精致的锁套。   锦宜正在发呆,一只大手沉默地探了过来,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锦宜挣了挣,抬头对上桓玹的眼神:“身子还撑得住吗?”   “没什么事儿,”锦宜不敢跟他对视,忙又垂下眼皮,“但是……但是皇上为何要见我?”   桓玹的手温润有力,如果不去胡思乱想,锦宜很愿意就被这样的一双手捉住。   “不用怕,我会陪着阿锦的。”他温声回答。   像是又回到了那夜,也是这样一双手把她从雨水遍流的冰冷地面抱起,也是他说“阿锦别怕”。   锦宜突然觉着鼻酸,眼中有泪随之晃动。   她不敢让泪落下来,一来不吉利,二来,今日因要面圣,福安给她上了淡妆,脸上涂了一层薄薄地粉,唇上也点了些许胭脂。   锦宜怕泪渍把粉都冲坏了,到时候自己顶着个大花脸去见皇帝,倘若皇帝一怒之下……   桓玹另一只手探过来,这一次拿着的,是一方眼熟的绣花的帕子。   锦宜吃惊地望着这棉帕,抬头看向桓玹:“这是……”   桓玹将帕子贴在她眼角,轻轻地将泪抹去:“你以为,这一次他们责怪你私下赠我绣帕,才惹出的是非对么……其实不是,是因为这个。”   锦宜心里恍惚,也记起了有某一次,也是跟他同行,他无意中自胸口露出了棉帕一角,当时她就觉着眼熟,但……   又怎能想到,的确就是她先前丢了的那块?   “怎么……在您手里?”   桓玹把八纪拿了帕子去说事一节跟她讲了:“那孩子只当我把这帕子丢了,后来又发现我贴身收藏……大概无意中跟素舸透露了此事。素舸却误以为是你后来送我的那个了。”   锦宜摇了摇头,似乎想把混乱的思绪摇清醒些:“但是……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贴身收藏这样的物件儿,要知道锦宜当初也以为这帕子被他当垃圾般扔掉了。   “大概是……爱屋及乌,睹物思人。”桓玹笑了笑,重把帕子又放回了怀中,“后来你绣那手帕给我,我也很喜欢,你是用了心在上头的,只是未免太精致了,我不舍得用,便收了起来,还是这一方最顺手合用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不是回答过你吗,因为锦宜好。”   “可……我没有那么好。”   “在我心里,锦宜是最好的。”   “那,如果有一天,您不觉着我好,不喜欢我了呢?”她终于说出自己的担忧。   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在得到了之后,重又毫不留情地失去。   “你要我起誓吗?”桓玹探出双手,将她的手握住,“如果负了锦宜,就让我……桓玹万箭穿心,死于非命。”   锦宜猛然一颤:“不要!”她抽出手来,忙捂住桓玹的嘴,不知为什么,小手一直抖个不停。   桓玹眼中也有薄薄地水光在浮动,他将锦宜的手握住,放在唇边重又轻轻地亲了两下:“这下你放心了吗?”   锦宜吸了吸鼻子,突然感觉有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偷偷滑落,她吓的忙低下头去擦泪:“一定糟啦。”   “什么糟了?”   “我的妆……粉一定花了。”   他哑然失笑,长指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挑,目光凝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桓玹笑道:“没有,这很好。”   锦宜道:“没花吗?”   “没有花,再说,就算是花了,锦宜也是最好看的。”   也许是桓玹的目光太温和,也许是他的口吻太亲甜,就像是偷喝了一整罐蜜酒的小熊,锦宜心里有个小人儿,也随着醉陶陶地东倒西歪,脸上也开始发热,幸而先前福安要给她拍胭脂给她拒绝了。   “皇上……会喜欢我吗?”她突然又担忧地问。   桓玹面上的笑收了几分,然后他说道:“不必担心,他会的。”   自丹凤门往内而行,皇城空阔,风极大,桓玹为锦宜整了整理风帽,又问她身上是否不适。   马车内那一番话后,锦宜心里也像多了颗定心丸,她向着桓玹笑了笑:“我很好,并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桓玹看着她沁甜和美的微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在这里、此刻吻她的冲动。   “好。”手抚在她的脸颊边,顷刻才又垂落腰间,隔着披风虚虚拢着她的纤腰,锦宜望了望他,并没有再拒绝。   ***   皇帝在含光殿内召见了锦宜跟桓玹。   一声宣,锦宜心底的紧张无法形容,只是低着头,随着身旁桓玹动作而动作,迈步进殿之后,身上的力气仿佛也都散尽了。   脚下突然地一歪,正在锦宜以为自己将倒地的瞬间,桓玹探手过来,及时在她腰间一揽。   锦宜顺势勉强站稳,仓促中转头看他,却对上他温和淡然的眸色,她听见他在对自己说:“别怕,我在。”   眼睛无端地又不争气地湿润了,但如果妆要花早该花了,倒也罢了。   只是大概在外间走了那么长的宫道,又被吹了风,进来殿内,被热气一熏,整个人有些恍惚。   到了丹墀之前,桓玹放开锦宜,朝上行礼,锦宜也随着跪地行礼:“臣女郦锦宜,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耳畔听到有个声音道:“郦锦宜,听说你有病在身,就不用多礼了,扶她起来。”之前宣旨的那孙太监才要上前相扶,脚步一动,却发现辅国大人早已替代自己做了这营生。   桓玹道:“多谢陛下隆恩。”   明帝呵呵笑了两声:“朕这耳朵被聒噪了数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人进殿以及没进殿前的情形,明帝或听或见,心明眼亮。   桓玹道:“不知陛下传我跟锦宜进宫,是有何事?”   明帝道:“怎么,朕做了你的大媒,还不能先看看新娘子是什么模样儿?不瞒你说,虽然听说了不少有关新娘子的传闻,但朕心里担忧,若是许了你一个丑妒之……那岂不是对不起爱卿?到底要眼见为实才好。”   锦宜因为才吹了风又被殿内的热气一激,呼吸有些困难,虽然竭力稳定心神,皇帝所说的话一句一句窜入耳中,虽然听得还算清楚,却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桓玹听了明帝的话,蹙眉看向皇帝:“陛下,锦宜第一次进宫面圣,切勿戏言。”   皇帝挑了挑眉,盯着锦宜道:“郦家锦宜,你抬起头来。”   锦宜听见唤自己的名字,茫然无措,桓玹道:“阿锦,陛下叫你抬头。”   锦宜同他目光对了对,终于又抬头看向皇帝,眼前光影浮动,依稀看见一位身着明黄的君王,像是菩萨端坐佛龛般在前方,一时却有些看不清脸色。   皇帝好像也没有再说什么,锦宜的耳畔却突然生出些嗡嗡的声响,脚下越发有些虚浮不稳,喉咙里却痒的很。   锦宜忍了几次,终于拢着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肩头一紧,像是被人握住,只听耳畔是桓玹的声音:“陛下!”   依稀听见明帝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的:“知道你心疼,扶她坐了就是。”又吩咐,“速传太医!” 第64章   锦宜头一回到这皇宫之中,又加上风寒未愈,神智恍惚,只得任由桓玹扶着自己,在太监送上的椅子上坐了。   虽然身子撑不住,但心里到底明白自己御前犯了错了,她还想站起来请罪,肩头被桓玹轻轻地一握:“不妨事,你安心歇会儿。”   锦宜茫然无措地抬头看他,却被他握着肩头,令她略靠在他的身上。   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但既然是他许了的,锦宜便也顺从。   正有些心安,耳畔又听明帝道:“这孩子……”顿了顿,道,“长的不错。”   不多时御医来到,给锦宜请了脉,向明帝禀告道:“郦姑娘是外感风寒,内有郁结,才得了这场病,偏又有外伤激了……”   明帝听了诧异:“说什么?外伤?”他看了桓玹一眼。   桓玹道:“只是小伤,已不碍事了。”   明帝同他目光一对,便吩咐御医道:“去吧,备最好的药材,要尽快把她的身体调养好。”   御医领命退下。   明帝才问桓玹道:“这孩子又哪里得了外伤?难不成是你打她了?”   桓玹被他调笑的无语,突然察觉锦宜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桓玹会意,便抬头对明帝使了个眼色。   明帝也早看见了锦宜的动作,吩咐未央道:“带郦姑娘去偏殿休息,等御医院奉药。”   锦宜起身,只望着桓玹,桓玹微微一笑:“跟着未央公公去吧。”锦宜听他这么说,才放心地跟着走了。   ***   锦宜去了之后,明帝换了个姿势,靠在桌上,手托腮盯着桓玹道:“瞧你这个样子,怕是没有你打她的份儿,只有她打你的份儿,没成亲就已经这般了,成了亲,朕想必还能看见河东狮吼的奇景呢。”   桓玹素来知道明帝的性情,听了这话,也是泰然若素:“锦宜不是那等悍性的女子,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明帝也点头道:“朕方才见了也是诧异呢。可知道自从你叫我点了她给你,我也让人暗中查访,却都说这孩子的种种不好,不过,因为说的太过太盛了,我反而有些不信了。今日一见,的确如我所料。你是开始就知道她的本性呢,还是另有奇缘?”   桓玹沉默了片刻,道:“也算是……另有奇缘吧。”   “我觉着也是,以你这性子,决不至于突然做这种飞蛾扑火为情所困的举止,定然是有常人不知道的奇缘才可能。”   明帝琢磨了会儿,道,“我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她跟阿羽相貌相似你才喜欢的呢。”   桓玹面不改色,恍若未闻:“皇上今日终于见着人了,不知觉着是不是跟霍姑娘相似?”   “你问我?”明帝笑笑,道:“如果说是样貌,乍看好像是有几分的,但细看,又觉着完全不像。”   桓玹道:“为了满足皇上的好奇心,非要把她传进宫里来,以后可不要再做这些突兀之事了。”   “你是怕惊到了那小姑娘,还是责怪我非要看你的心头好呢?”   桓玹道:“她的性子受不了惊激,何况如今身上还有病呢、。方才进宫的时候吹了风,好像又发热了。”   “不如此,怎么给你怜香惜玉的机会呢,”明帝眨了眨眼,“对了,她怎么还有外伤?朕可没听说这个。”   桓玹沉默片刻,才说道:“是郦家的老夫人。”   明帝“啊”了声,笑说:“我当还有谁敢动你桓辅国未过门的夫人呢。”   且说两个宫女扶着锦宜,随着未央到偏殿歇息,不多会儿,就听见悄悄地脚步声,似近非近。   锦宜因为身上难过,又没听见其他动静,就只伏在桌上不动。   耳畔便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有的说道:“这就是辅国大人没过门的夫人,原来是生得这个样子。”   又一个道:“都说是个凶狠粗俗的,怎么看着丝毫不像?”   突然有太监呵斥道:“谁许你们在这里偷看的?若打扰了郦姑娘,给皇上跟辅国知道,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锦宜本想看看是些什么人在,听了这话,便不敢睁开眼睛了,赶紧继续装睡。   那太监斥了两句,那些人想必走了,殿内重又悄无声息,只有淡淡地熏香的气息,弥漫缭绕。   锦宜因昨晚上的确没有睡好,趴了半晌,装睡就成了真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到有人唤自己,睁开双眼,才见到面前站着一堆人,其中依稀还有桓玹。   锦宜忙要起身,桓玹早过来扶着她道:“别动,是御医院送药,你先喝了歇会儿,咱们就可以出宫了。”   “真的?”锦宜听见“出宫”,心里一阵松快,又不禁担忧:“皇上……”   “皇上已经问完了话,如今也回去寝殿了。”   桓玹接了那太监呈上的汤药,先尝了一口,觉着温度合适,才又给锦宜喝。   旁边御医院的太医们跟内侍们见了,个个咋舌惊心。   锦宜喝了药,便想立刻出宫。   桓玹叫她停了会儿,散了散乍醒的热跟才吃了药的汗,才为她系了披风。   两人出了偏殿,抬头见一顶小轿放在殿前。锦宜不明所以,桓玹牵着她的手下了台阶,道:“你乘这个。”   锦宜虽从未进宫,却知道在宫内是不能随意骑马乘轿的,她曾经听雪松说起过,因皇帝念张莒张阁老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才特意赐了宫内乘轿,这也是宫里头一份儿,要知道就算是位高权重一手遮天如桓玹,都不曾有如此殊荣。   “我、我不能……”锦宜慌得忙要推掉。   桓玹笑道:“你要我抱你上去吗?”   先前进宫的时候,宫道长而遥远,风又大,才又把她的症候加重了几分,桓玹已极为懊悔自己的大意,之前特向明帝请示过。   锦宜对上他含笑的双眸,虽是在赫赫皇城里,他却是说到做到的,当下不敢再跟他争,只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上了轿。   桓玹却仍随行,又走了一刻多钟,才到了丹凤门前。   ***   宫内,照夜阁。   皇帝扶着未央的手,缓缓地拾级而上,太监打开阁子的门,请皇帝入内。   明帝扫了一眼这并不算很大的阁子,边走边道:“这会儿他们该出宫了吧。”   身后未央答应了声。   明帝负着手,走到那一盘残棋之前,俯身看了会儿,举手似乎想要再继续走一步,手指将拈到棋子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他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半晌,又直起身子往旁边书架上走过去,沿着墙边而行,皇帝浏览着架子上各形各色的书卷典籍,最后,他在末端书架旁边的一个大海缸边停了下来。   海缸内凌凌乱乱地斜插着许多卷轴,明帝举手当空,似乎在琢磨到底要拿哪一个,最终,他扯住了一个歪在最底的不大的卷轴,抽了出来。   缓缓地将画轴打开,明帝定睛看了会儿,突然道:“未央,你过来。”   未央走前一步:“陛下有何吩咐?”   明帝突然挥手,手中的卷轴随着飘甩出去,落在了未央的脚下,因褶皱堆叠,只能看见翩然的一角裙裾,像是人像图画。   明帝道:“你看看,今天的这位郦姑娘,跟这幅画里的人,像不像?”   ***   桓玹同锦宜上车而回,这一次他并没有放手,将锦宜揽在怀中,让她靠的更舒服些。   车走了一半儿,锦宜道:“我今天给三爷丢脸了对么?”   “胡说。”桓玹轻轻斥道。   脸贴在他的胸口,锦宜停了停,鼓足勇气道:“如果有下次,我一定做的好一点。”   桓玹低低笑了两声:“乖,你怎样都是最好的。”   也不知是因病,还是因为心,锦宜觉着身上跟脸上都轰轰发热,她将滚烫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道:“三爷……”   “嗯?”   她却又改了口:“玉山……”   “嗯,”桓玹几乎听见她砰然乱跳的心跳声,他忍着心底蔓延的欢悦,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阿锦。”   锦宜把脸埋在他怀里,过了会儿才说道:“我……我还是回家吧。”   桓玹原本正觉无限甜美,猛地听了这句,皱眉道:“怎么了?”   “不是为了别的,”锦宜轻声道,“我总不能一直住在你们府里,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不要紧,我、我会好好的。”   桓玹突然有些眼热:“你真的知道……我担心什么?”   “嗯,你担心我再有事。”   他没有话说:“阿锦……”   锦宜的手小心翼翼地伏在他的胸口,此刻便轻轻地抓了抓,似乎抓的不是衣襟,而是他的心:“我……不会再有事的,我知道你对我好,但……等成了亲,是一辈子的事,不用……在这一时半刻。”   她因为羞赧,话说的未免颠三倒四。   桓玹却尽数明白,喉头动了动,他沉声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就想跟你……长相厮守,一刻也不要错过。”   那种喝醉了蜜酒的感觉又涌上来了,幸而是靠在他的怀里坐在车上,不然一定会东倒西歪。   锦宜缓缓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人,他秀颀的颈,坚毅的下颌,以及那……带伤的唇。   她忽然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凑过去亲一亲他。   但是她仍然不敢。   可就像是看懂了锦宜的心思一样,桓玹同她目光对视片刻,慢慢俯首,在她的唇上轻轻一亲,然后便再度吻落。   这一回,并不像是吃药的那一夜,他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搜寻捕捉到那绵软甜滑的丁香小舌,与之缠绵悱恻,缱绻共舞。   良久,他有些气息不稳地说道:“我可以让你回去,但你……记得自己的话,一定得好好的,不许出任何差错。”   “我会好好的,”锦宜不敢抬头,她十分羞愧。   方才,当桓玹吻落的时候,她的心里隐隐地竟很期待这个吻,居然丝毫都不晓得抗拒。   可是理智好像已经完全地向着桓玹投降了,于是锦宜一边羞愧自惭,一边又厚颜无耻地多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你,也会好好的。”   这一句,她的声音低若蚊呐,或许也正是想让桓玹不得听见的意思,但他偏偏听得无比清晰。   才压下的情丝突然又化作情潮,猛然将他吞噬在内。   直到车外侍卫连禀了三次郦府到了,车里才传出桓辅国有些低哑的声音:“知道了。” 第65章   锦宜回到家里,里头沈奶娘闻讯,先一路颠颠地跑出来迎接。   那天晚上郦老太太发疯,沈奶娘着急阻拦,混乱中也吃了两棍子,后来郦老太又骂她没教好锦宜,只教的她去勾引男人之类的难听的话,命人把她关在了柴房里。   直到次日,桓素舸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便又叫人放了她出来。   她本央求桓素舸求带着她去桓府,却被驳回了,且当时沈奶娘知道夫人跟子远是要去接锦宜回来的,故而也安心地留在家里等候,谁知道竟白等了呢。   沈奶娘跑的气喘吁吁,一见锦宜,心里百种疼惜涌上来,只觉着锦宜这两日仿佛瘦了。   把锦宜接回了房里,沈奶娘一边询问锦宜这两日的遭遇,一边儿把家里的情形也都告诉了她。   原来自那天雨夜,郦老太摔断了腿,至今仍在卧床养伤,子远虽偶尔去看望,却只是照面儿就出来,并不亲热逗留。   之前雪松回来,知道了家里发生这些事后,本要去说说自己的老娘的,但见郦老娘脸色发青地躺在床上,因为腿伤不时哀叫,那“规劝”的话就有些无法出口,只得勉强地旁敲侧击了几句,饶是如此,郦老娘仍旧怒发冲冠,幸好她动弹不得,否则雪松又能目睹她一跳三尺高的奇功。   先前因锦宜被桓玹带走,郦老娘听闻后心虚,缩在房里不敢出头,后来因摔断了腿,这腿伤却反像是把之前的心虚给弥补回来了,她憋了一天后,又听说桓素舸跟子远两人前往桓府都没有把锦宜带回来,心里越发恼恨了,时不时在屋里暗暗地咒骂,无非是“狐媚”“不知耻”等话。   郦老娘身边儿的那些丫头婆子都是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的,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其他人,像是桓素舸身边儿的,便从来对她不搭不理,沈奶娘跟门上来喜他们这些锦宜的心腹旧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当然,这些话沈奶娘并不敢跟锦宜说,生怕她因而生气。   沈奶娘只道:“如今回来了就好,身上的伤怎么样?病呢?……唉,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也许是时气反常,连夫人也都病了呢。”   锦宜听说桓素舸病了,忙问如何。沈奶娘道:“人恹恹地,却没有请大夫,不知怎么样。”   锦宜在宫里吃了太医院的药,回来马车里的一番相处,整个人却像是又活了过来。   如今回到自己家里,更像是接了地气儿,便忙洗了洗脸,去梳妆台上把那串佛珠重新戴好了,先去见桓素舸。   ***   桓素舸果然是病了。   锦宜去见的时候,小夫人懒懒地靠在榻上,两只眼睛都是似睁非睁,心不在焉的。   也并没有询问锦宜在桓府如何,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就好,对了,你的病如何了?”   锦宜道:“多谢夫人记挂,已经好了。”又问:“听说夫人身上不自在?不知何症,可请过大夫了?”   桓素舸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大碍。”   她身后的范嬷嬷道:“夫人是因为那天晚上也受了惊吓,心里郁结不畅。”   锦宜道:“都是为了我的缘故,夫人身子要紧,还是请大夫看看妥当。”   “说了不必!”桓素舸皱眉,声音有些不悦。   锦宜一愣,桓素舸瞥她一眼,却又苦笑着一叹:“罢了,这几日只是心烦气躁,是心病,请了大夫也是没有用。不过,我的确有件正事要跟你商议。”   锦宜忐忑:“有什么事夫人吩咐就是了。”   桓素舸一笑:“你呀,我哪里还敢吩咐你什么?无非是这家里的家务事罢了。我这两日心里烦闷,身上倦怠的,不愿意打理事务,正好儿你回来了,我心想原本这家里就是你来操持的,索性你就代替我料理几天,可使得么?”   她虽是一派好好商议的口吻,但既然夫人开口,锦宜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有答应。   锦宜道:“我原先其实也只是一味地胡闹,其实不知做错了多少事,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为此父亲跟祖母都骂过我的,夫人来了后这个家才真正像个家,凡事也都料理的井井有条,我连夫人的万一都比不到,但为夫人身子着想,就再胡闹两天好了。”   桓素舸笑道:“嬷嬷们倒是没白教导你,说话这样动听起来。不过也是你自个儿的资质好,有些愚笨天生的,就从小儿教导到大,都未必有你这样的心思跟眼色呢。放心,横竖这家不大,人手也少,不至于怎么样……且将来你去了桓府,凭你的伶俐聪明,兴许还顶了二婶的差呢。”   她似笑非笑,说的也半真半假。说完之后,便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你去吧……对了,见过你祖母了?”   锦宜道:“还不曾,先来见夫人。又怕贸然去见了老太太,反惹她生气。”   桓素舸道:“去见一见吧,至少是个礼,不管如何,这回她总不至于再轮拐杖打人了。”   锦宜领命,起身行礼后退了出来,果然又去了郦老太太房中请安。郦老太躺在床上,正不耐烦之极,见她进门,先哼道:“舍得回来了?我还当一直都住在那儿了,连什么迎亲都省了呢。”   锦宜早就做足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准备,但劈面来了这一句,仍是让锦宜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郦老太倒是不敢大声叫骂了,只暗暗地说:“这么大女孩子了,一点儿羞耻都不知道,被男人这样抱出门去,还没嫁人倒是先过去了,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干了什么……我可是管不了了,郦家的祖宗都替你害臊!”   锦宜原先还有些脸红,听到最后,反镇定下来,想到这两天跟桓玹的相处……感觉竟不像是只有两天,而像是二十年一样的亲近熟悉。   她听着老太太不堪的咒骂,心里却想起在汀兰院,皇宫里,马车上等的相处情形,心底眼前一时闪烁的都是桓玹温柔的目光,那动人心弦的说话声似在耳畔,郦老太太的聒噪反而一丝也进不了耳中了。   郦老太骂的唾沫横飞,但看锦宜,却见她面带红晕,唇角有一抹恬和的笑,老太太一惊之下,拍着床边大叫:“你、你还笑?到底知不知道羞耻!”   锦宜回过神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如涂了胭脂,她屈膝行礼,微笑垂首:“老太太说的都对,我知错了。您好生歇息,我稍后再来探望。”   这样柔声细气面带微笑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郦老太太大力夸赞了她什么呢。   郦老太太张口结舌,眼睁睁地看她倒退两步,转身出门,蹁跹地去了。   仿佛方才所有撒出去的怒气跟怒骂重又被人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来,尽数塞在了郦老太的嘴里跟胸口,老太婆怒盛而力竭,气得几乎倒仰。   ***   桓玹并没有下车相送锦宜,因为他那会儿的情形实在有些尴尬。   车内的耳鬓厮磨,把他一向没时间理会的七情六欲皆都勾了起来,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意。   这幸而是在车上,倘若是在什么其他的便宜地方,只怕就不是这样容易撒手了。   车轮滚滚,桓玹正襟危坐,合眸调息,想让自己奔涌难禁的心绪跟情潮退压下去。   当怀抱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娇香温软,如何能再忍受空寂孤冷,孑然一身?   他闭眸端坐,看似入定,心中幻象却飘摇而起,那些本似遗忘的种种,又浮现于眼前。   ——那天,他无意中发现卧房之中只锦宜一人卧病在床,惊恼欲去之际,碰见沈奶娘跟桓纤秀两人回来。   两人进门,发现三爷竟然回来了,顿时震惊,恰锦宜醒来,扶着桌子,咳得肝肠寸断。   沈奶娘忙过去扶着,桓玹看一眼她主仆二人,对桓纤秀道:“四丫头,跟我出来。”   桓纤秀垂头随着他来到外间儿,桓玹便问到底发生何事。   原来之前四房的阿果在花园里玩,不知怎地失足落了水,多亏了锦宜从旁边经过,因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她竟自己下水去救那孩子,幸而那池子的水并不深,一番挣扎后,锦宜把阿果抱了上来。   但也因受了寒凉,两个人相继害了病,阿果是小孩子,最先病倒,锦宜起初还强撑着,忍了两天后也倒下了。   因桓玹向来对屋里不闻不问,上下人等都也鄙夷锦宜的出身,竟也都不肯靠近,沈奶娘催了几次要请大夫,这些人都置若罔闻,冷嘲热讽或能躲就躲,背后看热闹而已。   桓纤秀忍着泪把来龙去脉跟桓玹说了,桓玹一则惊,一则怒。   他直接去找了二爷桓璟。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很快,毛氏亲自带人赶到,连陪笑带叱骂的,向锦宜问了好,又把原本伺候三房的人都撤走。   听说大半都被打了一顿发卖了,重又挑了一批新的伺候人手上来。   大夫倒是不必他们请,宫内御医院来了一位太医,给锦宜跟阿果分别把脉看过了。   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仔细看顾调养,锦宜的身子才算好转,但也落下了点儿咳嗽的病根。   因为这场病,郦锦宜因而憔悴了好些,原先不可方物的美色稍稍减退,腰肢也都纤瘦好些。   却因如此,一颦一笑间,偏多了一种朦胧超逸、若隐若现的动人风姿。   后来桓玹回想:到底是因为一病让她的样貌气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从那一病开始,他开始正视自己的这位“小娇妻”,看她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而桓府的人也都敏锐地发现,桓辅国回府的频率……相应地多了起来。   三房伺候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察觉,三爷对待夫人的态度虽仍是冷冷的,但跟先前却有所不同,比如以前都是目不斜视,现在,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落在郦锦宜的身上。   桓玹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有时候他察觉自己竟在出神地打量锦宜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单纯的观察,对于“未知事物”的“暗中观察”。   那天,春雨霏霏。   他原本在南书房里看书,突然听见雨中传来蛙鸣鼓噪。   半夜三更,这青蛙多半是不怀好意的,鼓噪声惹的他没了看书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出门,回到了三房。   已是子时,又且下着雨,这会儿各处的门都已上了锁,阿青喊了人起来,才为三爷特开了门。   他回到三房的时候,底下的几个丫头婆子都早睡下了。   可自己的卧房里却亮着灯。   桓玹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她在等自己?   原本正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进内的脚,因为这个想法的缘故,往内踏入。   可在进门之后,辅国大人才发现了自己是何等的自作多情。   屋内的确是点着一盏油灯,而在微弱的光芒之下,锦宜跟沈奶娘两人对面坐着,竟是在做针线活?!   外间的雨声细密,把桓玹的脚步声跟开门声都遮的严严实实,两个人谁也没有发现门口多了个人。   沈奶娘劝说:“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点歇息,明儿再做。”   锦宜道:“奶娘快去睡吧,我再做会儿,把这袖子缝起来就好了。”   沈奶娘笑道:“大少爷看了一定会很高兴。”   锦宜笑的甜美:“其实家里也缺不了他的衣裳,只是他虽不言语,我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他穿惯了我做的,穿外头的会不自在。”   桓玹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退出去,还是咳嗽一声打断他们。   但目睹她这般天真娇美的笑,却又像是有人在心头拍了一掌,瞬间竟无法反应。   风从他身后吹来,桌上的油灯晃了晃,锦宜抬头看时,吓得一颤,手上的针顿时便扎破了指头。   她疼的抖了抖,一颗血珠儿极快地从伤处冒出来。   锦宜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了嘴里吮吸,双眸却仍闪烁惊惶、朦朦胧胧地望着桓玹。   桓玹突然觉着,那只在自己书房外鼓噪的青蛙必然成精了,此刻它竟然在他的心底鼓噪,搅的他心猿意马,无法冷静自持。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子,腹中竟生出了一团莫名之火。 第66章   这日子远回来,兴冲冲地来找锦宜。   原来子远在外头听说了皇帝召她进宫的事,正不知怎样,小厮又说锦宜已经回府,子远这才放心。   锦宜只当皇帝是真的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又丑又悍妒的女子,免得真是那样的话……玷污了他的辅国大人。   见子远追问,锦宜便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召见三爷,顺便也带上我。”   子远很是兴奋:“姐,你连皇上也见到了,唉!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锦宜笑着在他额头点了一下:“你只管好好读书,以后去考试,如果考得好,皇上当然也要召见你的。”   子远嘿嘿笑了两声,锦宜突然发现他领口上似乎沾了些尘灰,举手掸了掸道:“哪里弄得这样脏?”   子远一怔,举手掩住:“大概是树枝蹭到的。”   锦宜心头一动:“你这件儿中衣,是我做的?”   “是啊。”子远拉了拉衣袖,“向来我的衣裳不都是你做么?怎么又问?”   锦宜笑道:“自打夫人接手了后,这针线上我也惫懒了,你这件儿衣裳眼见旧了,等我再给你做两件。”   子远道:“这当然是好,只是别累坏了姐姐。”   锦宜道:“赶明儿给你找个好媳妇,以后这些东西就不必我了。”说到这里,突然伤感。   子远也看了出来,便故意逗她道:“姐姐以后嫁过去,成了辅国夫人,只怕也没空儿给我做这些,何况就算你有心,辅国大概也不舍得你做这些的,少不得趁着你还在家里的时候,多给我做几件儿。”   锦宜又窘又笑,举手在他肩头捶了两下:“叫你胡说!哪里学的混话!”   “何尝是胡话了?”子远跳起来,“现在还没嫁呢,辅国已经护的什么似的,以后哪里舍得你再辛苦?”   锦宜追打过去:“你还胡说?!”   追打了子远半晌,锦宜累了,靠在桌边歇息,子远突然看见柜子里那匹缎子:“姐,这个你打算做什么?”   锦宜抬眸看去,那素缎有着珠光般的润泽,这会儿,锦宜突然想起那日在汀兰院,桓玹道:“等你大好了,亲手为我做件儿衣裳好么?”   锦宜走过去,将丝缎抱在怀里,手抚过那绵密顺滑的昂贵料子,扭头道:“我、我还没想好。”   ***   马车回到了桓府,桓玹下车,并没有按照往常一样去南书房。   他往自己的卧房而去。   他一直下意识地躲避这个地方,这里带给了他太多无法形容的欢喜,也留给他很多难以忘却的伤痛。   他甚至不许人擅自闯入,只派了几个心腹的仆人,每天打扫。   院子依旧的整洁干净,从他踏步进院门的那一刻,就仿佛两个时空在这瞬间交汇了。   明明是日影和煦的秋日午后,却变成了夜雨霏霏的春朝夤夜。   遍地流水,满目的夜雨沁凉斜织,无边深沉的黑暗之中,独有一盏小小地油灯光,像是在默默地等他回来。   那会儿没有人发现他回来了,因为大家都习惯了三爷在南书房或者内阁休息,何况已经是这个时辰,于是都放心大胆地去睡下了。   不像是此刻,院子里的仆妇乍然看见他,纷纷地后退行礼。   桓玹扫了一眼,拾级而上,进了里屋。   他站在门口,一如当日他悄然进门,心里略有一些小小地得意跟动容,因为他认定里头的人,一定是因为在等他,所以这般深夜了还没有睡。   但是……   桓玹负手不动,凝视着前方。   ——锦宜跳起身来,愕然而无措地看着桓玹。   她的这种眼神,在桓玹看来,完全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夫君,而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夜闯闺房意图不轨的登徒子。   他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眉峰却极细微地皱了皱。   锦宜后知后觉,把伤了的手指抽出,垂手道:“三、三爷……回来了……”   一声“三爷”,叫的颤颤巍巍,“回来了”几个字,则气若游丝。   沈奶娘早也转过身来,忙不迭地行礼:“爷回来了。”   桓玹在觉着自己像是登徒子的那一刻,心里自然是不悦的,想拔腿就走的心意一闪而过,却不知为什么,双足仍是不由自主地地立在原地。   沈奶娘毕竟是有年纪的人,经验丰富,见桓玹不言语,也不走,心里一动,忍着惊惊喜喜,忙对锦宜道:“爷回来了,我叫人去伺候。”   锦宜还不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沈奶娘已经行了礼,先退了出去。   桓玹瞧见这仆妇退下,才又迈步往内。   他假意不看锦宜,目光在别处扫视,实则将她的一举一动,各种反应都捕捉在眼底。   他看的清楚,当他将走到桌边儿,距离她近些的时候,她居然本能似的往后退去!   脸色无形中冷了几分,桓玹越发不去瞧她,目光在桌上掠过,突然发现地上散落着一物。   白色的料子,这……想必就是她先前忙着缝制之物,也就是给郦子远的衣裳。   桓玹正要看的仔细,锦宜也发现了,她上前一步,忙将衣裳捡起来。   桓玹没办法认真去看,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半淡半冷地问:“这是什么?”   锦宜正将衣裳卷起来,闻言道:“是、是一件儿中衣。”   “哦?”他没多说别的,但简单的一个字里,却有明确地“给我看看”的信息。   锦宜也听了出来,只得将那没完成的衣裳双手捧了过来。   桓玹并没有接,只是借着她的手扫了眼,这中衣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若非方才亲眼所见她在缝制,这般绵密顺匀的针脚,一定会以为是成衣店里所制。   又看见在中衣的袖子上果然挂着一根绣花针,桓玹目光停了停:“手怎么样?”   “啊?”锦宜的心正怦怦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看衣裳,猛然听见问手,却有些搭不上线。   眉峰又蹙了蹙,桓玹探臂握住她的左手,轻轻一拉。   锦宜本隔着三两步远,如此便踉跄地往前过来:“三爷?”她不知所措地叫。   桓玹的手极大,在她腕子上一握,半个手掌也覆盖了手背。   他的掌心沿着那娇腻如玉的手腕往前,握住她的手指。   指如春葱,说的便是这个了,五指纤柔,并没有留长指甲,也没有涂什么蔻丹,暗淡的油灯光下,原本的粉嫩色泽加深,指甲却盈盈地有些珠光流转。   他的眼神一晃,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   锦宜被他不由分说拽住了手,才明白他的用意,忙道:“没、没什么,已经好了。”   桓玹被这一句,才想起了自己的初衷,他当即不动声色地把手往自己面前更拉的近了些,仿佛是告诉她自己还没看清楚。   同时他故意说道:“怎么是用的油灯,没有蜡烛么?”   “不、不是……”锦宜不知他今儿是怎么了,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不说,且都问这些有的没的,她猜不透桓玹的用意,一时没细想便道:“油灯……能省一些。”   虽然她语声轻柔说的也婉转,桓玹仍是一震:“这屋里缺你的钱用?”   锦宜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回答错了,她抬头看着桓玹,待要否认,说出去的话又怎能轻易收回。   桓玹心里隐隐地有些震怒,倒不是为了锦宜,经过上次的患病事件,他知道有些事大概不是锦宜能掌控的,如今她夜间用油灯,必然也有个不得已的缘由,想必是她晚上做女红,有些人私底下会说些什么,所以才逼得她如此。   桓玹向来不管内宅的事情,但他心思缜密深沉,又常年经纶朝堂上的种种,只要稍微用心,就能想通底下的曲折微妙之处。   在些许的震怒之外,心底却又泛起了一些怜惜,尤其是看着她的双眸,这眸子里似乎浮着一层水光,灯影下看着越发朦胧,竟有些……动人心魄。   桓玹好不容易将目光挪开,却发现她的左手食指上,果然渗出了一个小小地血珠。   “原来是这里……”他喃喃,想起方才她的动作,不由地想也不想,依样施为地……拖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张口便含住了!   锦宜惊呼了声,想将手抽回来,手指被他含在嘴里,力气就像是血珠一样,源源不绝地都给他吸了去。   她的身体有些发软,桓玹重又探臂,在她腰间一揽。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一个女子……心里却像是有一把火在驱使,舌头在那娇软的指腹上碰了碰,察觉手底下她的颤抖,那股快意陡然放大到无边无际。   ***   桓玹迈步往前。   他想靠近,又止步。回忆在眼前栩栩如生,他生怕太靠近了,反破坏了当时那太过美好的场景。   那一面圆桌仍在原处,他的手指在上面掠过,抬头。   他的眼前,也看见那两个对面而立的人,他果真如登徒子一般,禁锢着她的手腕,口中含着她的手指。   从没有想到那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会做的如此、如此……   就在此刻,底下那些早偷懒睡下的丫鬟因得沈奶娘的吩咐,忙不迭地进来伺候。   见状,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幸好反应的还算快,只略站了一会儿,便又慌里慌张地退了出去,顺便把门给轻轻地带上了。   因为这一刻的打扰,桓玹终于将那根被欺压的手指给释放了。   锦宜也红着脸后退,只是再退就是拨步床的雕栏,于是忙又止步。   但是背后的床仿佛提醒了她什么,那桃花般的脸上红晕很快退却,脸色反显得格外的白。   锦宜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桓玹看出那目光里似乎有些惧意。   可直到现在,她手里还是没有把那件中衣放下。   那个桓玹上前,握住那件衣裳,料子是丝缎的,手感还不错。他瞅了眼,随意放在桌上。   锦宜抬了抬手似乎想拿回来,却又缓缓放下。   因为桓玹已经走到身旁,他的呼吸声似乎有些粗重,也明显地在提醒她……他想干什么。   “三爷……”她只觉着害怕,好像想拒绝。   成亲将五个月,她习惯了独守空房,突然间要发生改变,她慌得只想要躲起来逃过去。   但身后只有一张偌大的拨步床,她总不能逃到那里去,只能忍着慌张跟恐惧,搪塞地说:“我叫、叫人来伺候三爷。”   “不用别人,”桓玹开口,声音也仍是平静的,底下却暗潮汹涌:“只要你就行。”   那一夜的回忆,仔细回想起来,其实算不得太美好。   大概只是因为一时冲动,他有些心急,又不习惯怜惜人,把她弄得……受了些苦。   她哭了几次,却不敢大声,只是小声哀求,求他打住。   但当时他像是中了邪一样,从子时足足折腾到了寅时,等他停了,锦宜早就承受不住,半昏半睡过去。   他只记得那漫天匝地似的淋漓雨声,以及她在身下若有似无的低吟,宛若天籁,比宫廷最高妙的乐师奏出的曲调都动人。   那会儿桓玹觉着,自己之前空出的数月实在是可惜了,但现在也不晚。   事后他仍是不肯撒手,把锦宜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一刻……明明是想珍惜来的。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67章   桓素舸让锦宜暂理家务,又叫了个嬷嬷做她的帮手,说明了一应开销都仍旧从她哪里拿就是了。   锦宜原本还在担心这个问题,听嬷嬷说了后,倒是有些惭愧自己的心思狭隘。于是越发仔细打起精神,力争把般般件件的事都弄的清爽妥当。   幸而的确如桓素舸所说,郦府并不算大家子,繁杂难办的事儿毕竟要少。   只除了两件。   过了九月,家里有郦老太的寿辰,外头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林清佳的婚期将到了。   先说头一件儿,因为郦老太太伤了腿脚,行动不便,锦宜的本心是从简来办,但又隐约猜到郦老太未必答应,毕竟这老太婆是最好排场的。   锦宜先同桓素舸商议,夫人只叫她自己拿主意。锦宜无法,退而跟父亲商议。   雪松也担心郦老太的腿不便,所以不想哄闹,锦宜便撺掇叫他去问郦老太,由雪松出面,总比她去凑这个没趣的好。   雪松倒是答应了,是日便去询问老太太的意思,果不其然被狠骂了一顿回来。   锦宜在外头听着动静,又见父亲如丧考妣似的脸色,便猜到了意思:“老太太怎么说?”   雪松叹道:“罢了,照常办就是了。”   锦宜明白仍是要大操大办,她点点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爹,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你曾说过家里在城外还有二三十亩地的,有没有这回事?”   雪松诧异:“有是有,只是现在……怎么又问起来?”   锦宜忙道:“现在怎么样?”   雪松眨眨眼,无奈地叹了声。   原来郦家祖上原本也有些资产的,在城郊里也有百多亩的田地,后来零零散散变卖,除了山南一个小庄子外,还剩下了二三十亩在外头租着。   那会儿郦家老太爷早亡,郦老太又只是个窝里横,雪松是斯文读书的性子,不屑理会那些家务琐碎,所以只有家里有个年高的老仆人负责四季收租事宜。   只是有一天,那老仆人在出城收租的路上突然发病死了,身边儿所带资财等也不知被什么丧尽天良的路人给偷摸了去。   雪松因颇为敬重这老仆人,所以当时只十分伤心,又张罗着给他处理后事,反而把那二三十亩地的事儿都给忘了。   直到过了整整一年,郦老太念叨说好像这一年还有地租没有收上来,雪松才记得还有这件事,可最清楚此事的只有家中那老仆,倒是来福曾跟着去过那庄子几次,雪松便打发来福去收租。   两日后来福回来,租子没有收回,人反而被打的鼻青脸肿。原来那庄主并不承认来福是郦家的人,骂他招摇撞骗,并且口口声声要拿地契来才作数。   雪松见有这样无理的人,便叫人去翻找地契,但过去这样久,也不知那仆人把地契放在何处,竟找不到。   后来陆陆续续又派了来喜等几个仆人去,那庄主却仿佛知道了郦家拿不出地契,也知道他们没什么依仗能耐,气焰越发嚣张,竟一个子儿也收不上来。   雪松气不过,本想自己过去一趟,仆人们都劝,说那些人实在凶悍,不值得为这些人冒险。雪松从小儿只知道读书,不折不扣的一个秀才,他心里也隐约明白自己是干不过那些刁蛮凶性之人的,憋了口气写了张状子去衙门,不料衙门里却也是要证据的,只说要查问详细,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查办的……总之拖来拖去,竟是无疾而终。   雪松把此事略跟锦宜说了,道:“这会儿只怕连地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呢,就算想找都没有地方找去。”又问锦宜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锦宜因为接手了家里的事,桓素舸什么都不避着她,把手里的账簿甚至都交给她翻看。   锦宜才知道桓素舸名下还有两个大庄子,每年收上来的租子就够一个中等之家一年的花费了,怪不得小夫人平日里从不把“钱”放在眼里。   也正是因为这个,锦宜才想到自己家里的这块儿地,从小儿他们只靠雪松的俸禄,还有那个山南的小庄子,日子过得饥寒交迫,如今虽然有能干的夫人下嫁,但……到底用的是人家的嫁妆,这几日来每一笔开销锦宜都用的于心不安,心里琢磨着还是得自家想些法儿,至少……多一份薄产,对于子远子邈以后也好。   锦宜道:“爹,你再派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法子把地拿回来?”   雪松最头疼这些“俗务”:“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爹……”锦宜嘟了嘟嘴:“不管过去多少年,是咱们的始终是咱们的,哪里能不明不白落在别人手里?再说,现在吃穿用的都是夫人手里拿的,爹……”   雪松听到最后一句,才有所触动,不错,当初桓素舸要拿自己嫁妆养家的时候,他还颇为惭愧,很是不安,可日复一日,居然心安理得起来,此刻听了锦宜这样说,雪松皱眉想了想终于说道:“那好吧,我再叫人去探查探查。”   雪松按照自己以往失败的经验,以为这件事多半也是不了了之的,只是被锦宜的话刺了一下,所以想要死马当作活马医,至少要试一试。   谁知此事却比想象中的顺利百倍,郦家的人往城外走了一趟,并没有多费什么口舌,只说是工部郦郎中的家人询问租地的事,那原先霸王似的庄主即刻露出一脸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在声泪俱下的自我检讨之后,又将地契以及账目分明的账簿献上,并且将此前每一年欠下的地租子也尽数双手奉还,外加利息。   雪松听说此事,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思来想去,叹道:“唉,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   虽然这一笔钱银数目并不算大,但至少田地找了回来。   转眼间到了郦老太生日这天,除了些近来交往的内眷夫人外,郦老太那多年没走动的远亲都也到了,这些人跟郦老太臭味相投,倒显得十分热闹。   锦宜知道郦老太的口味,也早早地安排了她喜欢的戏班子,点了她爱看的热闹戏码,准备了大寿桃,金寿星等浮夸耀眼之物,果然郦老太太显得十分满意,就算今日桓素舸也是病恹恹地未曾出面,却也无损郦老太盎然高涨的兴致。   桓府并没有来多少人,只二夫人毛氏带了几个嬷嬷来贺了寿,也略坐片刻,就借故告辞了。   锦宜好久不曾这样忙碌,只顾张罗底下的事,中午略吃了几口饭便也退出。   来到廊下,锦宜回头问沈奶娘道:“之前子邈来给老太太贺寿,怎么却没看见子远?”   奶娘道:“许是在外头被人绊住了喝酒?”   锦宜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道:“叫丫头去看一看,叮嘱一下跟随他的人,别让子远喝多了。”   奶娘便唤了个小丫头去探看,不多时这丫头回来,说道:“外头不见大少爷的影子,问了问来喜他们,也说没有回来。”   锦宜一惊:“怎么还没回来?”   今儿早上子远仍照例去学塾,但锦宜昨儿已叮嘱过叫他早些回来的,没道理是郦老太的寿辰他却在外头耽搁。   锦宜正有些心神不宁,里头郦老太贴身的一个婆子出来催道:“姑娘,老太太问怎么没见到大少爷,让他进去呢。”   子远向来是郦老太太的心肝肉,且子远越大越出息,并不像是雪松一样面相柔和儒雅,反透着年少的俊朗潇洒,十分出色。   在这种亲戚们都在的好日子,郦老太太当然要拉他出来显摆。   锦宜忙搪塞道:“已经派人去催了,待会儿就去。”先把婆子打发了,回头立刻叫两个丫头来,让到外头去派底下的小厮去学塾看看。   丫头们去后,奶娘见锦宜脸色不好,便劝道:“大少爷近来认识了好些人,每天也有些应酬,这次大概也不知被哪个同窗拦着了,但大少爷是个有分寸的,必然会回来的。”   锦宜应了声,来到中门上专等,如此过了两刻钟,外头倒是没有什么消息,有个里间的小丫头跑来,道:“有人看见大少爷跟一个人从侧门进来了。”   锦宜听说回来,先放下大半儿的心,顾不上问是跟谁回来的,便匆匆往后院夹道去,正将到了花园,依稀看见前方两个人并肩走来,其中一个的确正是子远。   锦宜忙叫了声,才要迎上去,却看清了子远旁边那人的样貌……生得清雅俊秀,气质斯文出众,竟然是林清佳。   唇动了动,锦宜心里错愕。   ——今日林家并没有任何人来,只派了个管事嬷嬷送了寿礼而已。   锦宜自知道这一点儿,所以在这会儿看见林清佳出现,才觉着惊讶。但是她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因为在这会儿,她看见子远仿佛……   锦宜皱眉凝眸,而子远也已经看见了她,但他并没有亲热地迎上来,反而手在脸上一拢,躲藏似的转开头去。   他一边转头,一边却加快步子,仿佛要不理锦宜,自行走开一样,可走路的姿势却有些异样。   锦宜脚下顿了顿,旋即高声叫道:“站住!”   林清佳看看锦宜,又看向子远,不知他说了句什么,子远果然站住了脚,却仍是不看锦宜。   锦宜快步上前,越走近,越觉着心跳。   子远的脸上有伤,嘴角破损,青紫地肿起,身上的衣衫多处污渍,看着就像是被人扔在地上然后踩了几脚一样。   子远虽比她小,身量却比她高了半个头,锦宜仰头望着,把他拢在脸上的手用力拉下,子远“嘶”地痛呼出声,锦宜才发现他不仅脸上带伤,手也不知为什么破损多处。   “这是怎么了?”锦宜触目惊心,焦急地叫道,“是谁打的不成?”   子远向着她一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那笑便显得透出了几分苦涩,他安抚道:“姐,没事儿,什么大惊小怪的,是我……不小心摔着了。”   大概觉着自己的说法不足以取信,子远拉了林清佳一把:“林公子,你告诉她。”   林清佳咳了声:“是,是他贪玩骑马,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的。”   锦宜疑惑地看看子远,又看向林清佳:“骑马?好端端地去骑什么马?”   子远道:“我为了早点回来,所以跟人借了一匹马,谁知道……实在是太心急了,就摔成了这幅模样,姐姐你放心,以后我可再不敢这样了。”   锦宜的心怦怦跳,总觉着这话不大可信,但林清佳偏也这样说。   她看一眼林清佳,后者扫了一眼周围,提醒道:“有话到屋内去说吧,这儿人多眼杂,被人瞧见了,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   锦宜这才反应过来,忙先陪着子远回房。   子远百般的解释,咬定了说自己贪玩,并指天誓日以后再不敢了。   锦宜憋着满腹的话,仔细看他脸上的伤,越看越惊心,嘴角的伤口绽裂,左眼下面儿也有一团青紫,如果是从马上掉下来,怕不皮开肉绽,骨头断裂?   锦宜上下扫了会儿,想到他之前走路的姿势似乎也有些一瘸一拐,……盯着他腰间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脚印似的,便逼他把衣裳脱了。   子远捂着肚子,嬉皮笑脸道:“我如今大了,怎么好意思?林公子都作证了,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锦宜见林清佳立在旁边,这才并没勉强,只出来叫奶娘悄悄地去请个大夫,叫从后门进来,别惊动任何人。   打发奶娘去了后,锦宜看一眼子远,对林清佳道:“林公子借一步说话。”   林清佳一点头,随她出外,子远面有不安之色,看着林清佳笑说:“有什么还得避着我?”   锦宜同林清佳来到外间,便问他怎么跟子远一块儿回来。   林清佳道:“我有事经过,路上正看见……子远他伤着了。所以才送他回来。”   锦宜道:“他真的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林清佳略一低头,没有立刻回答。   锦宜道:“林……林公子,你不要瞒着我……”   林清佳喉头动了动,抬眼看向锦宜,目光相对,他抿着唇,并没有开口说话,锦宜突然却有些心慌。   就在这会儿,里间却传来子远的叫声:“哎吆,好疼!”   锦宜听见他呼痛,一时顾不上询问林清佳,忙转到里间,却见子远撩起了袖子,手肘上竟是破了皮,血把衣裳都染了多处。   锦宜痛心疾首,忘了继续追问。   ***   大夫来到后,给子远查看了身上的伤,给了些外伤要用的药,也说没有大碍。   奶娘领了出去给了钱,依旧悄悄从后门送了出去。   这会儿林清佳早也借故告辞,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锦宜也不便就直接逼问他,只由得他去了。   回头她在问子远的时候,子远仍咬紧牙关地只说自己没事,并责怪她多心。   子远这幅模样,自然不能再去给郦老太太祝寿了,否则寿宴上定要有一场风云变幻。   偏郦老太太那边又催的紧,锦宜绞尽脑汁编了个借口,只说子远在外头喝醉了酒,已经回房睡了,要晚些才去给她拜寿,这才勉强地搪塞过去。   郦老太太因今儿高乐了一天,也随着多吃了两杯酒,醉醺醺地,晚上也早早地睡了,就把要见孙子的心忘了。   子远歇了一夜,次日把脸收拾收拾,去见郦老太的时候,只说自己昨儿喝醉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   郦老太丝毫也不疑心,只是百般心疼,问请了大夫没有,又说:“这家里的风水大概有些不好,先是我摔断了腿,又是你这样……”打量着子远的脸,唉声叹气道:“可万万别破了相呀。”   说完了,又要处罚跟随子远的人,又顺带抱怨了几句锦宜没有照看好大局……等等。   子远对于自己受伤这件事,对锦宜和雪松等,只说坠马,对郦老太,只说喝醉酒。其他的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锦宜暗中审问跟随他的人,那些人却都按照子远的说法,不然就说不知道。   锦宜又问子邈,子邈却也一无所知。   如果是在以前……跟林家关系好的时候,锦宜大可仔仔细细地询问林清佳,也不信林清佳会瞒着她。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个谜题,直到林清佳成亲的那天,才得以解开。 第68章   林清佳成婚,对锦宜来说原本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本来郦家有桓素舸理事,这些外头的交际,也有她挡着,锦宜不露面也是应当。   可桓素舸自把家务交给她之后,便在院中休养生息,上回郦老太太寿辰她就未曾露面,这一次林家的婚事,她自也是不可能去的。   只曾交代锦宜道:“不必为难,横竖你父亲跟子远是会去的,你若怕尴尬不去,他们也未必怪罪,不过,记得准备些丰厚的贺礼过去,免得叫他们以为咱们是有意冷落。”   是夜,雪松也对锦宜说起此事:“当初林家送来的银子,咱们就借这个时机还回去吧。”   锦宜点头,踌躇又问:“夫人不去,使得么?”   雪松想了想:“罢了,反正做不到两全。”   锦宜道:“夫人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为什么竟也不肯请大夫?”   雪松见问,也有疑惑之色,却安抚道:“她既然说没什么,那应该无碍,我猜她是因为……心里闷,毕竟咱们家不比他们府里。”   这数月来桓素舸的言行举止跟先前就有些不同,对雪松时而亲密的无法描述,时而流露不耐烦之色,雪松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却也不知缘故。   雪松暗中揣测,倒是想到一个原因,桓素舸毕竟是个高门大户里的小姐,起初下嫁过来,因为有些新奇之感,倒是没怎么样,可是时间一长,难免觉着日子乏味,又跟她以前的生活很是不同,所以心里郁结也是有的。   雪松一念至此,自然对桓素舸越发体恤爱护,她要是高兴了,便竭力逢迎让她喜欢,她若是恼了,就哄劝几句,自己却并不敢惹她生气,更不曾为她的反复无常而着恼。   ***   锦宜送雪松离开,两人各怀心事,只是默然而行,并未说话。   将走到院门口,突然听见外间有人道:“老爷今儿过来,怕是商议明日去林府的事吧?也不知姑娘能不能去。”   另一个说道:“林家的帖子都送来了,再三再四地请过,夫人病了不能动,姑娘怎能不去?”   “你忘了?当初咱们都一门心思以为姑娘会嫁到林家,如今各有了归宿,只怕是要避嫌的。”   “这有什么可避的,当初咱们老爷成亲,那些人都怕惹祸上身躲着不肯来,林家公子却还不避嫌疑的来了呢。如今姑娘又许给了桓辅国大人,这会儿不去,还叫人觉着是拿乔看不上林家了呢。”   “唉,也是造化弄人,林公子跟姑娘,看来何等的般配。”   “不敢说这话了,上回姑娘被罚,辅国大人冒着雨过来抱了她去,可见是真心疼惜姑娘的……”   “说的也是……对了,夫人到底是什么病?”   锦宜跟雪松两人在里间儿,身不由己地听了这几句话,雪松扭过头来看向锦宜,嘴唇动了动:“不如……”   锦宜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一刻犹豫,也终于说道:“爹不必为难,明儿我去就是了。”   这两个婆子虽然嘴碎,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向来林侍郎对郦家就格外关照,夫人对锦宜也一向的慈和,林清佳成亲这样的大事,郦家的女眷一个也不露面,当真说不过去。   锦宜心想:“毕竟是我错喜欢了人家一场,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桓玹的影子在心底转了两转,一想到他,就连心胸也仿佛宽阔起来,原先那点儿为难早烟消云散。   雪松还略有些迟疑,锦宜释然笑道:“不妨事,如果不去,反而显得我跟林哥哥还有事一样,爹放心吧。女儿早想开了。”   从写意楼一别,锦宜当面背面,称呼林清佳的时候只用“林公子”,如今突然改口,雪松一愣之下,隐约明白,他心里宽慰,便点头道:“那好。既然如此,你早点休息。”   锦宜送了雪松出门,见门口空荡荡地,原来两人在门内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两个婆子早听见动静,吓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次日一早,锦宜梳妆打扮,去辞了夫人,便出门乘车,随着雪松子远一块儿往林家而来。   事实证明,锦宜这一趟是来对了。   虽然林家的人一概没言语什么,可是林清佳跟锦宜……的确曾经是被看好的一对儿,怎奈郦雪松常年的“原地踏步”,但林侍郎却是个要力争上游的人,儿女的姻缘对林家来说,自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甚至跟“两情相悦”无关。   假如林清佳是个顽愚不堪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他少年成名,盛名在外,将来若是走仕途,必然前途无量,但……如果有个极好的岳家扶持,那前途无量的把握,才算是十足的。   可是看郦雪松,实在无法指望他扶持林清佳一把,只别拉下水就成。   虽然之前有了桓素舸的下嫁,但林侍郎的反应能力比其他官员要敏锐很多,当初下嫁的消息传来,所有人一窝蜂往郦家跑的时候,独他不动如松,当桓玹不喜这门亲事的消息传开,大家都离雪松三尺远的时候,他却能打发林清佳去吃喜酒,不过分谄媚,也并不弃之不理,足见他的平衡之术,炉火纯青。   但从林侍郎的本心来说,跟郦家的关系,就保持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上,已经足够。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注定了林清佳不会娶郦锦宜。   所以当把请帖送到郦家后,侍郎夫人又亲自到过郦家两趟。   他们原本以为桓素舸会来赴宴,但桓素舸身体欠佳,显然是来不了的,故而林家暗中也是忐忑,毕竟他们没怎么指望锦宜会来。   表面说不出口,心里却都人尽皆知……郦锦宜,是被他们林家弃了的家妇人选啊。   没想到锦宜偏偏来了,林夫人意外之喜,听到门上报后,忙带人亲迎出来,两下相见,锦宜屈膝行礼,林夫人则抢先一步过去,俯身握住锦宜的手,久久无法放开。   对锦宜而言,所谓“一笑泯恩仇”,如此而已。   她对林清佳原先的那点儿芥蒂,也已经释然了,如今他们各有所归,她现在,就像是一个做妹子的心情,看着兄长娶亲的热闹,希望他跟自己以后的日子都能“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   吃过了喜宴,锦宜便暗暗叫蓉儿出去打听,看看雪松跟子远什么时候走。   不多时蓉儿回来,在锦宜耳畔低语了一句,锦宜诧异地看她一眼,便站起身来。   林夫人正陪几个老诰命说话,遥遥看了一眼,见她没有告辞的意思,心想大概是暂时外出,便未留意。   锦宜来到外间,便问蓉儿:“你说真的?”   蓉儿道:“我听林家的丫头说的,说大少爷喝醉了,已被扶到里间休息。”   锦宜又是疑惑,又有些担心:子远向来很有分寸,何况这是在林家吃喜酒,怎会这样快就醉倒?   这会儿里间林家二小姐、早嫁给太常丞为妻的林韵出来问询,锦宜只说听说子远醉了,林韵见她担忧,安抚了几句,因见锦宜不放心,便要陪着她一同前往。   两人才走不多时,林韵的丫头跑来到:“小少爷睡醒了,吵着找奶奶。”   锦宜忙道:“姐姐先回去吧,横竖我知道路的。”她以前也来过几次林府,自不陌生。   林韵担忧儿子,又见她有丫头随身,便只得先回去了。   事有凑巧,就在林韵走后不多时,锦宜过中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得意的大笑声传来,蓉儿忙道:“姑娘,这想必是有人喝醉了,等会儿再去吧。”   锦宜听这笑声有些熟悉,只记不起是在哪听过,她也有些担心会遇到醉了的人,便也站住了脚。   不料正所谓“狭路相逢”,锦宜避嫌的当儿,就见迎面有个人转了过来,边走边放肆大笑,看样子是要打旁边的甬道往前面去的,谁知蓦地看见了锦宜,便转过身来。   这人竟正是茂王李长空,他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满面得意之色,见了锦宜,那得意便越发放大了几倍:“是你呀,郦家锦宜。”   锦宜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李长空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你这是要去哪?……哦,是不是要去见郦子远?”   因上次跟他闹的不快,锦宜也不愿跟这位殿下啰嗦,行了个礼淡淡道:“是,告退了。”   “站住。”李长空突然叫了声。   锦宜退开一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长空挑了挑眉:“郦子远……没跟你说过?”   锦宜一怔:“殿下在说什么?”   李长空对上锦宜疑惑的眼神,突然仰头一笑:“怎么,你果然不知道?”   锦宜虽不知怎么,身体却仿佛正在变得僵硬:“殿下你……什么意思?”   “不过也是,那么丢脸,怎么好意思对你说呢?”茂王凑近锦宜,以一种不怀好意的戏谑语调道:“你那个弟弟,倒是个不错的硬骨头,不管怎么折腾他都不肯求饶,他都没跟你说么?”   浑身的血似乎都冷了:“你说什么?!”   “哼……”茂王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还以为,他会向桓玹求救呢,又或者告诉你,你去对桓玹吹枕头风……毕竟,现在满长安谁不知道,桓玹极至疼爱他没过门的小妻子……你那一身勾人的本事无处施展,倒是可惜了。”   李长空深看锦宜一眼,哈哈一笑,负手转身。   锦宜直直地看着茂王,似灵魂出窍。   这瞬间,郦老太寿宴那天子远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样子又出现眼前,他嬉笑着说是从马上摔下来,又抱怨锦宜多心咒他。   ——“姐,我发誓以后再不敢了。”   ——“你放一百个心,年纪轻轻总是这样操劳,留神会长皱纹。”   子远恍若无事地笑,似乎并不是挂着一脸的伤,又似乎那些伤一点儿都不疼。   或者,今日子远这么快喝醉,也跟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   身后蓉儿怕起来:“姑娘、姑娘咱们……”   锦宜不理她,反而缓步往前,一边说道:“殿下请留步,”   李长空已走开一步,闻言脚步一停,他回过头来:“怎么?”   锦宜本目视正前方,此刻目光转动,看向茂王。   这会儿她离茂王只有一步之遥,因此李长空看的很明白。锦宜的双眸有些泛红,眼睛里浮着薄薄地一层水光,她轻声细问:“殿下方才,是说我勾人的本事无处施展……可惜了?”   她的表情似嗔似喜,粉色的唇角缓缓扬起。   就像是纤纤素手在琴弦上一挑,让茂王的心跳乱了一节。   “你……什么意思?”茂王听见自己的声音,疑惑,而带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这个贱人,是在……勾引他吗?   “我的意思……”锦宜再度挪步靠前,同时垂眸,目光从茂王的腰间,一寸一寸往上。   就像是她的目光是有什么有形的东西,从身上缓慢地抚过一样,李长空身子一震,陡然屏住了呼吸。   眼前这张脸上的笑意越盛了几分,锦宜温声道:“殿下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吗?”这声音丝毫的不悦都没有,反而极为温柔绵软。   ……为所欲为。   茂王咽了口唾沫,不知不觉中竟有色授魂与之意:“不然……你又能怎么样?”   “我……”锦宜目不转睛地看着茂王,唇角那一抹恰到好处的娇袅浅笑叫人骨酥筋软,她轻声道,“想要……”   就在李长空愣怔之时,脸上“啪”地狠狠吃了一巴掌,隐隐地还有些火辣辣地疼!   这一巴掌,把茂王方才心里的那点儿绮念扇的粉碎。   李长空却无法置信:“你、你敢……”他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那股火燎般的感觉让他痛的叫了出来,看看手指,竟然已经沾了血。   这段时间锦宜并没有正经干活,养了一把好指甲,这会儿倒是排上用场了,茂王殿下的脸上多了三道鲜亮的血痕。   蓉儿在锦宜身后,此刻已经吓呆了,无法反应。   “贱人!”李长空却彻底醒悟过来,“你敢放肆!”   不管如何,他都是皇族,锦宜就算是未来的辅国夫人,这也是犯上。   他抬手上来便要捉锦宜,蓉儿总算也回过神来,怯怯上前半是哀求地阻拦:“殿下……”   “贱婢!”李长空怒红了眼,不由分说举手一个巴掌,把蓉儿打的天晕地旋,往旁边跌倒地上。   他正要顺手再拿下锦宜,锦宜却冷冷地看他一眼,突然厉声尖叫道:“来人呀,救命!”   茂王惊的一怔:“你干什么?!”   锦宜并不回答,只是叫嚷着拼命乱挥乱打,冷不防又在茂王腮上抓了一把。   李长空怒极,用力将她一推:“你疯了吗!”   锦宜踉跄往旁边撞开,正好碰在墙上,只听到“咚”地一声,锦宜伏在墙上,发髻随之散乱,头上一枝珠钗摇摇坠地。   茂王见她仿佛受伤,心惊肉跳,本能地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从左手侧的花园门口有几道人影匆匆走了出来。   当看清面前情形的时候,其中一人喝道:“茂王!”   另一个则失声叫道:“锦宜!”两人不约而同往这边急奔过来。 第69章   这来者两人,一个是太子殿下李长乐,另一位却正是今日的新郎官林清佳。   在这二人看来,眼前的场景实在是惊心动魄,丫头蓉儿狼狈地跌在地上,锦宜则撞在墙边儿,竟不知怎么样。   太子李长乐先冲了过来,一把拦住茂王:“你干什么!”   林清佳见锦宜将跌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将她拦腰扶抱住,一边叫着“妹妹”,转过身来一看,吓得浑身血冷:原来此刻锦宜珠钗斜坠,发髻微乱,最骇人的是额头竟受了伤,大约是方才撞在墙上所致,鲜血沿着额角蜿蜒下滑,在如雪的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锦宜双眸微闭,气息微弱,察觉有人来了,便紧紧地揪住来人,喃喃道:“三爷,三爷救我……”   蓉儿也踉跄自地上爬起来,跪在身边,惊慌失措地哭道:“姑娘,姑娘!”   林清佳身子微微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旁边茂王没想到锦宜竟伤的这样,一时呆住了,太子怒视他一眼:“你是疯了吗?!”   李长空忙道:“不是我!是她……”待要分辩说锦宜先动的手,却又从何说起?且李长乐也不想听他多言,只喝道:“你惹祸了,赶紧悄悄地先回去!”   茂王咬紧牙关,终于说道:“我怕什么?大不了,我……”   “你给我滚!”李长乐忍无可忍,待要给他一巴掌,他脸上却给锦宜抓破了数处,有些无法下手,就指着门口,“是不是要我即刻叫人,先把你拿下再问?你还不走?!”   茂王忍着心口的气恼,却也的确担心锦宜被自己那一推有个三长两短,又看林清佳眼中带恼地看着自己,虽然没有说话,却透出了浓浓地不解跟愤然。   李长空道:“林兄,我不是……唉!”他没法儿解释,扭身快步地出门去了。   林清佳见李长空去了,抱起锦宜转身就走,太子殿下瞪了茂王的背影一眼,上前一把抓住林清佳:“且慢,你带她哪里去?”   林清佳道:“自然是请大夫来看。”   李长乐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这件事切勿闹出来!不然的话……”   林清佳不禁道:“那要怎么样?妹妹伤的这样重,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你就算想遮掩也遮不住的!”   李长乐道:“你听我的。”他凑近了,在林清佳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林清佳拧眉,终于没有做声,抱着锦宜去了。   李长乐跟着走了几步,回头见蓉儿趔趔趄趄地仿佛要追上去,李长乐喝道:“你站住。”   蓉儿勉强站住,李长乐冷冷地问道:“你跟我说明白,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   林清佳抱了锦宜,避开人多之处,找了个偏僻客房把她放下,又叫自己心腹的小厮去悄悄地请个大夫。   一番颠簸,锦宜慢慢醒了过来,睁眼看见眼前人影晃动,她辨认了好一阵,才认出是林清佳:“林……林哥哥?”   林清佳看她这般模样,不觉心头隐隐作痛,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只道:“妹妹躺会儿,大夫一会儿就到了。”   锦宜欠身要起来:“这是哪里?”   林清佳道:“这是我们家的客房,先前你来过的。”   锦宜觉着额头上疼痛,还不知道伤的厉害,举手要摸一摸,林清佳忙拦住她:“别动。”   锦宜一怔,目光转动,看着林清佳握着自己腕子的手,林清佳也察觉了,便缩了手只道:“你头上伤着了,别乱动。”   锦宜怔了怔,却并不惊讶,只挪了挪身子:“我、我不能留在这里,得回家了。”   眼见那血滴将滑到她眼睛上了,林清佳掏出一方手帕,放轻了动作给她擦了去,帕子上一抹血痕格外刺眼,林清佳还要再擦,竟下不了手。   他黯然说道:“这个模样怎么走?你待会儿,大夫片刻就到。”   锦宜想摇头,又疼得皱紧了眉:“今日你是新郎官,必然忙得很,不用在这里照看我……”她顿了顿,道:“你放心,我会悄悄地,不会在这里闹出来,坏了你的好事。”   林清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两句,心里原本那隐隐地三分疼便绞动起来:“说什么话!”   锦宜苦苦一笑:“林哥哥,派个人送我回去吧,……父亲跟子远那里,只说我多喝了几杯就行了。也不用惊动伯母,求你了。”   她额头的伤还绽着,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难过,眼圈发红。   林清佳揪着心:“你这样子,我是万不放心你走的。”   锦宜又疼又急,觉得头越发昏了,正在此刻,外头人影一晃,却是太子殿下过来了,拍拍林清佳肩头道:“前面找你了,你要不回去,这件事瞒不住了,不如你听我的,待会儿先让大夫看一看,我便悄悄地带郦丫头走,保准万无一失,怎么样?”   林清佳抬头,李长乐道:“放心就是了,若她有个什么,都在我的身上。”   这会儿,外间果然又有找新郎的响动。林清佳看看锦宜,终究忍不住在她手上一握:“妹妹,我待会儿再回来看你。”   锦宜已说不出话,头上又冷又疼,阵阵地发昏,连林清佳握自己的手都没有察觉。   林清佳却察觉她的双手冰凉,心焦如焚,便把被子拉起来,将锦宜身上裹住。   李长乐在旁望着,道:“好了,你快去吧。”   林清佳退后一步,把心一横拉开门去了。   李长乐坐在床边,望着锦宜,锦宜靠在床壁上,似昏似睡,两个人都未曾说话。   还好那小厮办事利落,不多时那大夫来到,战战兢兢地给太子殿下请了安,便来看锦宜的伤,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只叫蓉儿帮手涂药,偏蓉儿心慌,手忙脚乱,李长乐见状,便把她喝退,自己亲自动手,给锦宜将伤口敷了,又用纱巾裹住伤,免得冒了风。   李长乐叫人取了一领披风,给锦宜披了,便命小厮带路,自己抱起锦宜,悄然地从林府后门而出。   林清佳早命人备了车在后门处等候,太子上了车,小心翼翼地把锦宜放下,掀起风帽看看是否碰到她的伤了,蓉儿畏畏缩缩地爬上来,不敢靠前,只跪坐在车门口。   伤了头的人最忌惮颠簸,虽然太子殿下已尽量放轻了手脚,锦宜仍觉难过加倍,她靠在车壁上,轻声道:“多谢殿下。”   李长乐道:“不用谢我,你不怪我就罢了。”   锦宜勉强睁眼看了他一眼,李长乐会意:“茂王毕竟是我的兄弟。”   锦宜抿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她每说一个字,都牵的头疼,这一句更是声音细微。   李长乐一怔,又见她蹙眉,满面痛楚,便靠近了些:“别说话了,疼的厉害吗?”   锦宜不答。李长乐见她双眸微闭,长睫在眼底投下浅浅地阴影,再加上此刻面无血色,更显得脸色异样的苍白,李长乐低低叹了声,心里痛恨李长空为何竟如此不知分寸。   车内无声,只听得车轮轱辘轱辘地滚动往前。   半晌,太子殿下道:“郦丫头,今天是茂王的不对,改日,我叫他给你赔罪好么?”   锦宜不言语,李长乐又道:“你是个最懂事识大体的,对不对?”   锦宜慢慢睁开眼睛:“殿下是……不想此事对外传出去吗?”   李长乐道:“我只是担心若传扬出去,又会引发些不必要的……”   锦宜道:“殿下……是怕我的名声更不好,还是……在疼惜茂王,怕他出事呀。”   李长乐微微一震,锦宜闭上双眼,喃喃道:“手足情深,这是天性,当然了……谁不是这样呢?”   太子竟不知她是何意思,他只得退了回来,心里默默地出神。   马车又走了片刻,拐过朱雀大街,便到郦府了,却就在这会儿,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李长乐不知何故,正要询问,只听外头有人说道:“车内何人?”   外间随行的有太子的跟随,却不知为什么这来人敢拦路,不多时,随从靠前,隔着窗子对李长乐道:“是辅国大人的轿子。”   这可真是怕什么便遇到什么。李长乐无奈之际苦笑出声,回头看锦宜,却见她仍是靠着车壁,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长乐只得放轻了手脚,下了马车,对面轿子里,桓玹也正躬身走了出来,两下见了礼,李长乐道:“辅国大人怎会在此?”   桓玹并不回答,只是问道:“殿下今日不是在林家吃酒席么?”   李长乐苦笑道:“有点儿事,便先走一步了。”   桓玹望着他:“不知是什么事?”   李长乐知道是瞒不过去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郦姑娘在车里。”   目光相对,桓玹的眼神暗沉,似乎并不为这一句觉着惊讶,而是在等他下面的话。   李长乐道:“是茂王一时……冲动。”   桓玹点了点头:“多谢殿下维护。”   这句“维护”,却不知道是指的对茂王呢,还是锦宜。   李长乐有些心乱,他深深呼吸:“不用再换车马,她现在也不适宜被颠动。”   桓玹已经走到车边,闻言道:“那就委屈殿下乘我的轿子好了。”   桓玹上了马车,蓉儿垂头行礼,瑟瑟地越发不知如何。   桓玹没有理,只一眼看见靠在车壁上的锦宜。   她的风帽早滑落下去,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渗出血来,一张脸却丁点血色都没有,原本嫣红的樱唇现在只透出一抹脆弱的淡粉。   她双眸紧闭,乍看过去几乎难辨生死似的,桓玹原先绷紧的心弦突然就乱了,他匆忙掠到锦宜身旁,想将她抱入怀中,盯着额头伤处,又不敢动。   “阿锦?”桓玹单膝半跪,张手轻轻地握住锦宜的肩头。   锦宜并没任何反应,桓玹又叫了声,换了个姿势,让她小心靠在自己怀里,又避开她额头的伤。   手顺着肩头滑落,在她的纤纤柔荑上握了握,入手竟然冰凉,桓玹微微用了些力,不由提高了声音:“锦宜!”   怀中的人颤了颤,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桓玹此刻才终于呼了口气,他低头看去,正对上锦宜缓缓睁开的双眸,但她只是呆呆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一时不认得是谁。   桓玹被她这眼神看的又是心疼,又有些心惊,不由唤道:“阿锦?阿锦……是我。”想大声点唤醒她,又怕反而吓到了她。   如此反复唤了几次,才仿佛把锦宜从梦中惊醒一样,她还未答应,眼中两颗极大的泪珠先滑落出来,锦宜道:“三爷?三爷……”叫了两声,突然扑在他胸口,“你怎么才来!”   她再也没有原先面对李长乐时候的冷静沉默,反而毫无掩饰地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先前所有的委屈跟痛楚都随着眼泪一块儿滚滚而出,瞬间几乎把桓玹淹没了。 第70章   锦宜像是看见了救星,哭的梨花带雨,哽咽难禁。   桓玹竭力安抚,又亲自把纱布揭开,仔细查看了底下的伤处。   当看清底下的磕伤之时,伤口上那未干的血迹就像是即刻渗入了他的眼中。   桓玹定了定神,先打开车窗吩咐了几句,才又再度把锦宜揽入怀里:“好孩子,别哭了,别哭。”   锦宜大哭了一场,似乎累了,才缓缓停了下来,她窝在桓玹怀里,像是睡着了,手却始终紧紧地抓着他胸口衣襟,像是只有这样才会安心。   不多时马车到了郦家,桓玹尽量放轻了动作抱锦宜下地,门口的人见是林家的马车,还在猜是雪松或子远喝醉了,所以林家又派了车送回来,谁知出来的是桓玹,一时吓得都跪在地上。   桓玹抱了锦宜入内,径直送到她的小院之中,沈奶娘正在里屋做针线,听见动静跑出来,瞧见这个架势,慌得不知要行礼还是询问。   桓玹已走到里间儿,才要把锦宜在床上放下,锦宜便醒了过来,手在桓玹衣上紧紧一扯,颤声叫道:“三爷救我!”   桓玹正俯身,见状便握住锦宜的手,温声道:“阿锦别怕,现在没事了。”   “三爷,”锦宜重看了他一会儿,带泪的眼眨了几眨,像是回想到什么,她小声地说道:“我……我好像把茂王殿下打了。”   桓玹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摸了摸她的脸:“没事,不用担心这些。”   “可是……”锦宜吸了吸鼻子:“他欺负我。”   眼泪从眼角刷刷地流了出来,锦宜重复说道,“他欺负我。”   那好看的眉峰蹙了蹙,桓玹望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了,你乖些不要说话,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眼中的泪光浮动,锦宜仿佛还要再说什么,却又咬紧了唇。   桓玹眼睁睁地看到那樱唇被咬的泛白,忙抬手在她唇边抹了抹:“阿锦松开,不许!”   她松开牙关,却转开脸去,流着泪低声嘟囔:“他欺负我。”   不多时,容先生被请了来,入内检查了锦宜额头的伤,出来站了会儿,隐约听见里头桓玹安抚锦宜的声音,又过片刻,桓玹才走了出来。   容先生便低声跟他说道:“幸好没伤着骨头,但这也太危险了,姑娘本来就有内郁阴虚的症候,倘或再动了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是怎么回事?好好地又伤着了?”   桓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她受了惊吓,先生要不要再开两副宁神的药?”   “自是要的。”容先生回头吩咐了药童几句,那童子便跑去拿药。   ***   桓玹来到郦府的消息,这会儿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府上,郦老太太跟桓素舸自然也都知道了。   郦老太太因上次打伤了锦宜,听说桓玹亲临,未免有些心病,便缩起头来不敢露面。   桓素舸正午睡之中,似醒非醒之际听到外头有人低声说“桓辅国”如何,便问端倪。   嬷嬷入内道:“不知怎么,方才三爷抱了小姐回来了。”   桓素舸怔了怔,半惊半笑地说道:“怎么又有新鲜事了?”懒懒地起身,梳妆打理了一番,便往锦宜的房中而来。   桓素舸进门的时候,正桓玹跟容先生说话,沈奶娘在内看着锦宜。   她盈盈地行了礼:“三爷怎么这时侯来了?容先生也在?”   容先生拱手行礼,桓玹道:“有点事。”   桓素舸道:“锦宜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跤。”   桓素舸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有妨碍没有?”   桓玹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去看看她。”桓素舸说了声,往内去了。   剩下容先生跟桓玹在外间,容先生疑惑地目送桓素舸入内,突然对桓玹道:“上次三爷跟我要的那个……”   话未说完,就被桓玹以眼神制止。   且说桓素舸到了里间儿,见锦宜头上带伤,叹息了两声,见她已经睡着了,便回头对蓉儿道:“你是怎么看着姑娘的?好端端地竟摔伤了?”   蓉儿低着头:“是奴婢、奴婢没看好姑娘,奴婢该死。”   “说这些没用的话,”桓素舸又问:“老爷跟少爷呢?怎么没有一个陪着回来的?”   “老爷跟少爷……大概还不知道呢。”   桓素舸皱眉,吩咐嬷嬷道:“去,派人请老爷回来,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怎么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会儿容先生已经走了,桓玹在外头听到这里,便说:“今日是林家公子的好日子,锦宜伤了后也并没有声张,只悄悄地回来了,如今她也没什么大事,就不必派人去了,免得又惊动起来,让林家不安。”   那嬷嬷即刻止步,桓素舸微笑叹道:“我看着锦宜伤了,一时情急,竟然失了周全,多亏三爷提醒。”   桓玹没有搭腔,桓素舸见锦宜未醒,便站起身走了出来:“三爷今儿不是没去林家么,怎么这么凑巧接了锦宜回来?”   桓玹道:“正因为凑巧才接到的。”   桓素舸被噎了一下:“哪里有这许多凑巧,必然是因为三爷对锦宜向来留心的缘故吧。”   桓玹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桓素舸又站了会儿,只觉得冰冷无味,便哼地笑了声,道:“没想到我撮合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天上地下,哪里找这样可您心的人呢。”   桓玹道:“看时候,郦郎中跟子远也快回来了,听说素舸你近来身上不好,还是回去歇息吧。”   桓素舸点了点头:“那好,我便不打扰了。”她向着桓玹一笑,转身出门,那些随身的嬷嬷丫头也跟着一块儿走了,屋里仍只剩下了沈奶娘跟蓉儿。   当着桓玹的面儿,沈奶娘不好逼问蓉儿到底出了何事,正守着看护锦宜,听外头药童回来了,奶娘忙亲自出去接。   蓉儿见她去了,忙跟着出来,战战兢兢,小声道:“三爷……”   桓玹扫了一眼里屋,问道:“太子殿下问过你了?”   蓉儿点头:“是。”   “你如何回答的?”   “当时奴婢、奴婢被吓呆了,”蓉儿吞了口唾沫,“当时本陪着姑娘去见少爷的,谁知道茂王殿下突然出现了,还出言不逊,姑娘大概气不过,打了他一巴掌,殿下就发疯似的来打姑娘,我要拦着,也吃了一巴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姑娘已经受了伤了……奴婢也是这么跟太子殿下说的。”   蓉儿泪眼汪汪:“三爷,奴婢没用。”   桓玹“嗯”了声,还未说话,沈奶娘捧着药回来,吩咐蓉儿,哪些是外用的,哪些要去熬等等。   趁着这会儿桓玹重走到室内。   锦宜的眉头仍是微微地皱着,桓玹坐在床边,伸手在她的眉心轻轻地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小小地褶皱给推平。   锦宜察觉,便摇了摇头,一动却又牵到伤处,长睫抖了几下,便又睁开双眸。   两个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锦宜张了张口:“三爷……”   桓玹抬手在她小脸上抚过:“嗯。”   “你还在?”   “在看着你。”   锦宜笑了笑:“三爷对我真好。”   桓玹也冲她笑了笑:“有多好?”   眨了眨眼,锦宜道:“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很好很好的。”   桓玹没有再说什么,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上,滑过眉角,在那伤处周围徘徊。   锦宜道:“我撞破了头,是不是破相了。”   桓玹莞尔一笑:“是啊。”   锦宜道:“那就更不好看了。三爷……会不喜欢吗?”   “喜欢,”桓玹轻声回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我都是喜欢的。”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又浮现了朦胧的水光,锦宜的嘴唇蠕动,却似乎说不出话来。   桓玹静静地注视着她,突然缓缓地俯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锦宜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犹如淡血色的一点儿微红:“别……”然后又皱眉,“疼。”   桓玹看她撒娇似的嘟了嘟嘴,实在是可怜而可爱。   这一个“疼”,唤醒了他很多记忆。   “真的疼吗?”桓玹轻声问。   “嗯。”锦宜应了声,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桓玹目光沉沉。   锦宜突然感觉不安:“你、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她眨了眨泪眼,“我是真的疼。”   像赌气一样,她故意转开头去不看他。   他的大手抚过来,在锦宜的脸上轻轻一握:“阿锦,”令锦宜重又正面对着自己,桓玹顿了顿,才又开口道:“阿锦……你听我说。”   “说……什么?”眼里有一抹紧张涌出来,又急忙藏下去。   “我想告诉你,”桓玹直直地看着她:“我会给你讨回公道,会让你心满意足,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锦宜听见“讨回公道”“心满意足”,心里微微一宽,眼睛亮了亮,又问:“什么事?”   桓玹沉默片刻,才沉声道:“以后,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可以选择任何做法,只有一点,不能再让自己受伤,听到了吗?”   锦宜的瞳孔在瞬间缩了缩。   但她很快地垂下眼皮,小声道:“知道了……”   在方才那一瞬间,锦宜几乎以为桓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苦肉计”了。   在茂王承认他针对子远的那一刻,锦宜几乎气疯了。   她有一种想要即刻杀了面前这人的冲动,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好,只要打死他!……可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该怎么办?她周围的人都指望不上,父亲,继母,甚至……其他什么人,唯一能够为子远讨回这口气的只有桓玹。   诚然,桓玹喜欢她,甚至好像无比看重她,但锦宜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会为了她的兄弟,去跟一个皇族对抗。   他毕竟是举足轻重的权臣,就算再一手遮天,也不能做到如此随心所欲地针对一个王爷。   而她现在只是个待嫁之女,就算知道了子远受了欺负,难道她能直接就去跟桓玹诉苦、让他主持公道?   桓玹又会不会答应?或者……是适得其反,桓玹会觉着她的诉苦是无理取闹,小题大做?   必须得要一个师出有名并且让桓玹无法拒绝的“缘由”。   本来茂王不主动凑过来,锦宜还不知道这些事,以后就算知道了,未必也有今日这么凑巧……但茂王偏偏是太过得意忘形,有恃无恐。   因为他知道,就算说明了自己所作所为,锦宜不过是个毛丫头,难道能吃了他?   他欺负郦子远欺负的那么狠,郦子远都没跟郦锦宜说过,这不仅是怕丢脸,只怕更是在忌惮什么。   故而茂王更加肆意张扬,谁知这么快便现世报般乐极生悲了呢。   那会儿锦宜在心底飞快盘算的时候,隐约听见花园里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还有些熟悉。   虽然一时无法确认是哪一个,但那一定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一个会及时赶来,目睹一切,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只是锦宜没想到,老天在今日大发慈悲,一次送来了两个。   除了有点儿意外,茂王毕竟年少气盛,那样大力地一推,让锦宜伤的重了些……但如此一来,这戏自然更真了十分,正合她所愿。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李长乐本想息事宁人,但有人未必乐意,在路上桓玹现身的那一刻,锦宜就知道自己这一步已经胜利了大半儿了。   她虽然没有多话,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欺负我”,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今桓玹果然答应了为她“主持公道”,顿时之间,连额头上的疼都消失无踪。   她当时是气急了,豁出一切,拿自己在桓玹心目中的地位来做赌注,赌这一次输赢。   看样子,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在欣慰之余,锦宜心里又有些不安。   桓玹方才打量她的眼神,总让她有种他已经洞察所有的错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   何况他已经答应了自己,他是言出必践,绝无反悔的。一想到这里,锦宜又放松下来,甚至在桓玹的手抚过她脸颊的时候,主动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 第71章   半个时辰后,雪松跟子远才自林家而回。   子远因为喝多了,直接便被送回了院子,雪松听说桓玹在府里,慌忙来见。   这会儿锦宜因去了心事,终于肯安分守己地睡着了。   桓玹并没有跟雪松提别的,依旧说锦宜不小心摔伤了,雪松毫无疑心,只忙窜到里头看了看锦宜的伤势,又蹑手蹑脚地出来,对桓玹千恩万谢。   道谢过后,雪松才突然记起来:“辅国今日不曾去林家赴宴,不知在哪里救了锦宜的?”   桓玹道:“锦宜怕搅扰了林家的喜事,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正巧我在半路遇见。”   雪松怔了怔,隐约也觉着这也的确太“巧”了,到底是辅国知道锦宜负伤那么巧,还是无意中遇见后才发现她负伤?雪松认为多半是后者。   ***   暮色将至,子远闷闷地睡起来,才听下人说锦宜受伤的事,顿时把剩下三分酒意都吓退,忙跑过来看。   锦宜也正睡了一觉起来,一问沈奶娘,才知道桓玹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走了。   想到今日经历种种,直到这会儿锦宜才有空后怕。   当时一股血涌,居然敢跟茂王动手,现在想想,锦宜拍拍胸口,咋舌地自言自语:“好吓人啊。”又问蓉儿伤的如何,幸而也只是膝头跟手掌有些擦伤而已。   锦宜正回想今日所做,子远闯了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头上还裹着纱布,子远呆了呆,上前道:“这是、这是怎么弄的?”   锦宜见他脸上还有些酒力未退的晕红,被风一扑,越发红的异常,便拍拍他的手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子远因为有心病,狐疑地望着锦宜,心里并不能全信这话。   锦宜反笑道:“怎么了?”又摸摸他的脸:“今儿是林哥哥的大好日子,你怎么一去就喝醉了?着实没个分寸,看你这脸上红的,必然是才醒就跑出来了,也不知多穿件儿衣裳,若是害了病可怎么办?”   她只顾念叨,竟浑然不在乎自个儿的伤。   子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姐……”想要开口问,却又怕她真的是自个儿摔倒,这样贸然询问岂不是自曝消息?   子远心底犹豫,无法出口。   锦宜问:“喝了醒酒汤了没有?”子远本能地摇头。   “我就知道,不是我说,就没有人给你做这个了,”锦宜吩咐沈奶娘:“奶妈,叫他们给大少爷去熬些醒酒汤,多加点儿生姜。”   子远听着她温声软语,便将那想要询问她的心思抛开了。   他心事重重地低头寻思了会儿,握了握锦宜的手,认真正色地说道:“姐,上回……辅国跟我说,让我好生照料自己,只要我好,姐姐就安心了……可对我跟子邈来说,也要姐你、你安然无恙的我们也才能安心。虽然辅国说他会守护姐姐,但他毕竟不是每一刻都在姐姐身旁,姐,你也要像是照看我跟子邈一样的照看好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锦宜有些怔忪:“他……辅国什么时候对你说的这些话?”   子远道:“是上次姐姐被老太太打伤,我去探望那一次。”   锦宜垂首,眼中突然泛出些淡淡泪光。   过了会儿,锦宜才道:“所以,你被茂王欺负了,也不肯告诉我?倘若你是怕我担忧才隐瞒,那可是大错特错了。”   子远的心猛然一跳,知道自己担忧的终于成了真,他霍地起身,变了脸色:“你、你的头……难道……”   锦宜拽住他的手:“这是我自己弄伤的,跟人无关。你先回答我的话。”   子远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终于垂头道:“是。”   因为郦家跟桓家关系匪浅,子远在书塾里自然也是身价倍增,有一日,大家聚会之时,茂王殿下突然出现,他表现的十分平易近人,仿佛有要跟子远结交之意。   因为知道茂王跟林清佳的关系素来不错,子远对这位殿下便也没什么戒心。郦老太寿辰那天,茂王又约子远,他是王爷之尊,子远自然不敢不从,只想去碰个面儿解释一番再回家,谁知前去赴约之后,迎接他的,却是一群恶奴的拳打脚踢,言语奚落。   子远不知为何这位前些日子还笑脸迎人的殿下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挣扎之中,茂王却踩着他的腰,嘲笑道:“跟你那个不知羞耻的姐姐一样,都是痴心妄想的下贱货色,还以为本殿下会跟你交朋友么?”   子远彻底心凉,这才明白是中了圈套。   茂王人多势众,又摆明了以势压人,子远听他的语气,竟跟锦宜有关,知道茂王是故意来找他晦气的。因此越发不想让锦宜知道这件事,只是自己默默忍受。   林家酒席上,茂王故意越过一堆人过来敬他的酒,子远知道这位殿下的意思,本着息事宁人之意,尽力吃了两杯,果然大醉。   当着众人的面儿,茂王只冷嘲热讽两句了事。   此刻,子远将事情经过跟锦宜说了,锦宜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也非因我而起。我听张阁老的公子说过,茂王的母妃被打入冷宫跟辅国有关,所以茂王才迁怒你我。”   锦宜说罢,又微笑道:“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三爷已知道这件事,他会料理的。”   ***   锦宜想不到的是,桓玹处理茂王这件事,比她想象中更快,且势若雷霆。   不仅是锦宜意外,满朝文武都为之呆若木鸡。   林家之事后次日,朝堂之上,便有御史上书弹劾茂王三大罪名:一是纵王府恶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二是仗势欺人,借口与人比武行凶打死人命,三是茂王属地,有个林城县令因不肯阿谀茂王,被他无故罢官,并在县令归乡路上命人暗中刺杀。   这三大罪状皆都有鲜明人证物证,比如被茂王比武打死之人的家属,以及林城县令的遗书,家属的血状,令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   明帝龙颜大怒,当场拍案命人将茂王推出去斩首,还是在太子殿下跟睿王殿下的请求下,才命暂时将茂王打入天牢。   明帝因为一怒之下,犯了头疾,怒而退朝。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面儿惊讶于茂王小小年纪便戾气如此之盛,另一面儿有暗中诧异……是什么人敢把茂王殿下的这些罪状一鼓作气地揭露出来。   答案却昭然若揭,试问还有谁敢在凤子龙孙头上动土?   在文武百官往外而行之时,太子殿下却一反常态地留在了最后。   “辅国请留步。”殿下望着被群臣簇拥着往外的桓玹,垂手相唤。   臣子们见状,纷纷行礼,先行一步。   李长乐则走到桓玹身旁:“这一次御史弹劾,想必……是太师的手笔吧?”   桓玹面不改色:“何以见得?”   “明人不说暗话,老师又何必瞒我,”李长乐无奈地苦笑:“昨日茂王才伤了锦宜,这么巧今日御史就齐齐地上书了。”   桓玹不言语,目光沉沉地只是望着李长乐。   太子殿下点点头,又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就算您想给锦宜出这口气,又怎么可能在这样段的时间内收集这许多罪证,还是说,您早就……”   桓玹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笑意:“殿下说的不错,我早有准备。”   李长乐喉头动了动。   “殿下也不必惊心,”桓玹淡淡道:“如果茂王殿下没有这许多的罪状把柄,我再做准备,也无济于事,对么?”   李长乐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我不懂,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茂王并没有对锦宜动手,您……是不是也仍是要弹劾茂王?”   “对。”桓玹竟没有否认。   太子殿下挑眉,他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但桓玹没有给他再问下去的机会。   桓玹只扔下了一句:“我现在只是后悔,毕竟迟了一步。”   他深看一眼太子,转身去了。   李长乐凝视着他魁伟高挑的背影,琢磨了半晌,才知道这一句的意思。   ——如果桓玹早一天弹劾茂王,茂王自不必在林府里动手,锦宜……也自然不会受伤了。   那个人,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何等的矜傲,何等的……放诞,狂妄……为了一个女子?!   太子殿下忍不住又呼了口气,他将手揣在袖子里,仰头看了看深秋的天际,提前感受到了一丝严冬欲来的寒意。   ***   朝服的大袖飘摇,桓玹出了宫门,躬身上轿。   轿子有些微的起伏,桓玹端坐轿中,心境却极平静。   正如李长乐所说,今日的殿上发难,他早有预谋。   茂王第一次挑衅锦宜,便已经是个警示,但这还并未触动桓玹的底线。   而后他又对子远动手,桓玹知道,不能再忍了。   子远虽然并没有告诉锦宜真相,但锦宜最终一定会知道,一旦她知道了子远给人欺负,那……桓玹想不到“这次”,她会做出什么来。   不错,他是曾见识过锦宜的手段的。   那得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圆房后说起。 第72章   那夜桓玹留宿,缠绵一宵,次日一早,此事便传遍桓府。   虽然上次因锦宜的病,桓玹发作过一次,但毕竟并没有真的跟锦宜“夫妻恩爱”起来,所以仍有不少人暗中不怀好意地等着看好戏。   毕竟若是正常的夫妻,谁会在成亲之后半年之久毫无床笫之事。   然而那一夜,桓玹的架势,却像是要把之前欠缺的那些都补回来一样。   从没见过三爷这样……呃……英伟勇猛,因为太过惊异,屋里伺候的人都憋不住地透出此事,而听说一二的人也都无比好奇地尽量探听。   这自然让无数人目瞪口呆。   幸而桓玹从来都是那淡淡冷漠的神情,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洞房花烛”过的不同,看着就像是跟以前一样……仿佛没发生过什么。   至于心里是不是也如此冷静自持,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不过在此后两天,桓玹又回了院中。   但让他意外的是,锦宜竟然病着,或者,与其说病,不如说是身上不适。   他到内室,看见锦宜卧在床上,大概是听见他回来,便要起身相迎。   谁知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她瑟缩起来,下意识地把被子往面前挡了一挡。   那刹那她眼里的恐惧是无法掩饰的。   桓玹知道这是个拒绝的意思。   心头一刺。   他不动声色,没开口,也没任何不悦怒容,只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便放下帘子,转身往外。   背后,听到她含糊低弱地叫了声“三爷”,仿佛呜咽,让他瞬间想到那一夜春雨良宵。   桓玹脚步放慢,疑心她会下床来挽留自己。   如果是那样,他应该……或许会转过身……   但令他失望的是,只有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并没有其他声响,以至于让静静等候后续的桓玹觉着,先前听见的那声“三爷”,许也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幻觉。   这一次没有办法做到不动声色,他的眉峰皱蹙起来。   沈奶娘察觉出他身上气息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低声道:“请三爷原谅,夫人、夫人……这两日病了,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没什么大碍,静静地再养个三五日的就好了。”   既然没有病,又说什么养三五日。   桓玹满腹的不悦几乎要化成一声轻哼从鼻端冒出来。   后来他回到南书房,肚子里的火气却没有地方消化,生平第一次动了怒,把手边的书都给推在地下。   只是冷静下来后,桓玹隐约也明白了锦宜为何而病。   那天晚上他的确有些……太过冲动,又凭着自己意气用事,多半是把人弄伤了。   这方面他没什么经验,又不能跟人去切磋,只能靠自己琢磨。   但虽然模模糊糊找到了这样一个理由,心里仍是不高兴。   这些年来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很少吃这样的闭门羹,隐隐地有些挫败感。   一怒之下他几乎立刻又搬去内阁,只是……心里又隐隐有个念头,也许真的如沈奶娘所说,过个三五日,就好了……也许她还会亲自来请。   那就再给她一个机会吧。   怀着这种念想,才在府里逗留下来,不料,三天过去了,他忍,五天过去了,那边仍旧没有来请的动静。   桓玹又一次摔了书,这一次真的搬去了内阁,住了足足一个月。   心里的那股所欲被排山倒海的政事压下,偶而想起来,便觉着女色而已,不过如此。哼。   ***   入了夏,蝉声格外鼓噪。   明帝又开始旁敲侧击,这一次竟询问他是不是很不喜欢这位夫人。   明帝甚至表示,如果桓玹愿意,自己可以赐几个美貌过人且善解人意的宫女给他当姬妾。   桓玹听见“姬妾”两个字,皱皱眉。   兴许他心里压着些许“贪恋”,但一想到别的什么女人近自己的身,只觉得污秽不堪,无法想象,也绝对不能接受。   当时他忙的很,随着入夏,南边水患频发,沿海又有水贼作乱,各地的紧急奏折飞来京师,明帝看折子看的虚火上升,索性把所有折子都扔给了内阁,让跟太子商议着见机行事。   太子殿下甚是谦虚,只听内阁的示下。   桓玹忙的没工夫去想家里的那个夫人……直到皇帝提出了要赐宫女的话,那股念想就像是被石头压在底下的苗儿,石头搬开了,那稚嫩的苗芽就又开始摇曳生长。   就在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府去的时候,府里突然派人来请。   而且……还是锦宜所派的人。   借口虽然是说老太太的寿快到了,但仍是让桓玹心里有些松动,就好像在这场没来由而起的冷战里,她终于向自己低头了。   当然,这都是辅国大人心里不为人知的隐秘幻想而已。   他故意又拖了两天才肯答应回府,免得让人以为自己这样迫不及待……事实上,应该没有人这样认为。   收拾了一番,这日他回到府里,依旧拜见老夫人。   桓老夫人打量着他,慰问了几句后,叹道:“怎么竟比没成亲之前更忙了,上个月锦宜的生辰都没有回来。”   桓玹一惊,有一种脑后发凉的感觉:她的生日?他……竟然一丝也不记得!   桓老夫人叹息说:“我本要让人把你叫回来的,偏偏锦宜懂事,说近来朝廷事多,你必然劳心劳力的,不必要让你再为这点小事操心。还劝着没让我为她大操大办呢……如今你总算回来了,可要记得好好地对她呀。”   桓玹起身答应,震惊之余,心底掠过一丝惘然。   老太太并没多留,略说了几句就打发他回屋了。   ***   桓玹回到了自己房中,心里的讶异并未完全退散,面上倒仍是纹丝不露。   锦宜当然早就知道他回府了,桓玹才进门,就见她盈盈地立在桌边儿,屈膝行礼。   月余不见,她似乎……比先前又消瘦了些,身着藕荷色的纱织长褙子,底下是浅绿色的褶裙,微微屈身之时,纤腰似倾非倾,褶裙随之些许绽放,就像是一支新荷随风倾斜,风姿殊绝。   刹那间,就像是这重帷深帐、沉闷无趣的房中都为之明瑞动人起来。   桓玹脚下顿了顿,瞬间有些失神。   连沈奶娘在旁边说些什么几乎都没有听清,只是本能地又将目光转开,淡淡地走到桌边儿。   “三爷……还没用饭吧?”锦宜问。   她的声音也很绵软温柔,他“嗯”了声。   锦宜顿了顿,用询问的口吻道:“我先前吩咐了厨下,准备了两样您爱吃的……现在叫他们送过来可好?”   桓玹心不在焉,瞥了她一眼,却仍答了个“嗯”。   手在腰间一扣,是要更衣的意思,旁边的婢女们忙围了过来,看着这些突然挡住了自己视线的闲杂人等,桓玹突然不快:“你们都退下。”   大家不知所措,只好遵命退了出去,锦宜也有些无措,不知道他又为什么忽然露出恼色。   “三爷……”她疑惑地,还未问完,就听桓玹道:“帮我更衣。”   微怔,然后松了口气,锦宜忙走上前。   往日都是丫鬟们帮他做这种事,上次……迷乱之中,是他自己胡乱地扯掉,这还是锦宜头一次伺候他更衣。   走近身旁,锦宜陡然有些心跳,很少跟他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站着,此刻一比,才发现他竟然这样高,就算她大胆抬头,也只不过到他胸口而已。   莫名地有些慌张,竟不知要先做什么,锦宜顿了顿,才抬手去解他的衣带。   她低着头,只顾压着心慌忙碌,纤细的手指轻轻地颤抖。   桓玹一动不动,暗暗地垂眸打量面前的人。   今日她依旧并没有格外地盛装,也没涂什么脂粉,只是唇上大概上了些口脂,就像是上好的樱果,看着便不由自主地令人想起那种甜美诱人的滋味。   乌黑的发鬓旁边,小巧的耳垂上缀着两个珍珠,润泽的珠光衬着她欺霜赛雪的肤色,一举一动熠熠生辉,自有万种风情。   因为正俯身低头帮自己解肋下的系带,便露出一段白腻如玉的后颈,桓玹记得上次自己的手抚过这里,那是何等的……   销魂。   喉头动了动,身体突然起了变化。   锦宜却并没有立刻发现,她好不容易解开了腰间系带,又伸手臂去解他领口的纽子,因有些看不清,也有些慌乱,她略踮起脚,仰头之际,润润的气息自樱红的唇角逸出,扑在他的下颌上。   鬼使神差地,桓玹举手握住了她的纤腰。   腰肢几乎不盈一握,他的双手搭在上面,几乎正绕了一圈儿。   他没有办法再忍受,在她发现自己的窘状之前,猛然将人抱起,往内室走去。   “三爷!”锦宜低呼。   桓玹一声不响,把人往床上一压,顺便堵住了她没出口的话。   那一夜他用了点儿耐心,不再像是上回一样一味着急,手指不疾不徐地按住那白玉般的纤腰,望着上头浮出了淡淡地晶光,那是一层薄薄地汗意。   他把人紧紧地拥在怀中,似乎想揉碎到骨子里,嗅着她身上淡淡地香气,不是脂粉的气息,是一股天生的令人心安而销魂蚀骨的馨香。   那一夜桓玹没有用晚饭,也许已经把锦宜当作了自己最美味的一餐。   也直到抱着她的时候,桓玹才确认自己这月余其实都在想这个人,到达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事后,他看着怀中再度昏睡过去的人,抽了块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的汗。   今晚上他很尽兴,他似乎也察觉,锦宜在有意地屈就他,桓玹意外之余,觉着她终于开了窍……这倒是一件好事。   那晚上他终于睡了个好觉,临睡前他轻抚着她的背,手指在那不盈一握的腰间徘徊流连,心里莫名地想起了这样两句: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73章   次日桓玹早早醒来,肚子自然是有些饿的,但不妨碍他先吃个人。   锦宜朦朦胧胧里,咬着唇被他摆弄,不知道这位爷哪里来的这许多精力,闹了半宿难道还没够么?   事后她伏在被褥里,手指都无法动弹。   桓玹侧身打量她似睡非睡的容颜,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突然他发现锦宜的手腕上戴着两个镯子,只是看起来水头一般,很衬不上她。   桓玹记得上次欢好的时候,她也戴着这一对儿,此刻瞧她仍戴着这个,不由动疑。   先前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并没欠缺郦家的聘礼,桓素舸却也发付了些嫁妆回来,他依稀知道,却懒得过问。   锦宜过来,每个月府里应该也都会给她钱使唤,他也有些听闻,老太太跟一些长辈曾送给她些首饰物件儿之类的,那必然都是些稀罕珍贵之物,没看见有这种中下品。   又因上次她生病无人理会的事,这回竟也怀疑这府里的人还在苛克她。   手指在那镯子上转了一圈儿,桓玹问:“这是府里的东西?”   锦宜累极了,说句话都觉着费力,却仍竭力睁开眼睛瞅了眼,半晌才道:“回三爷,这不是。”   桓玹道:“哪里来的?没有好的戴?”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叫人给她多备几件儿玉器,听内阁里最爱风雅的周大夫说过,他给夫人在朱雀街的琳琅轩里买了两样不错的镯子钗子之类,改天得叫管事的过去瞧瞧。   不,他们眼界一般,大概挑不出什么好花样子,只怕买的是些粗俗不堪的,须得他亲自过去,才能挑到适合她佩戴的东西。   他正想着,锦宜道:“这是……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因为极乏累,声音也低低的,听起来有些惆怅感伤之意。   桓玹这才明白:“哦……”他应了声,没再说什么别的,也想不到该再说什么。   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底悄悄生出了几分名为怜惜的东西。   ***   次日一早,按照惯例桓玹得去早朝,但这次他一反常态,命人去告了假。   他在房里极慢地吃了一顿早饭,身边儿是锦宜作陪。   桓玹一边吃一边暗中打量,却见她并没吃多少东西,举止里隐隐约约透着拘束,眼睛极少跟他相对。   他想起上次锦宜给自己准备的那些饭菜,其实的确都是他平日里习惯吃的菜色,但却并不是因为喜欢,纯粹是因为他懒得挑剔更多,一来二去,常吃的几样简单的菜就被人误以为是他的最爱。   那时候他恼锦宜这样“处心积虑”地要讨好自己,可是现在……   桓玹望着锦宜小口吃粥的样子,突然在心里猜她爱吃什么东西。难道这满桌的菜都是她不喜欢的?极少看到她动筷子夹菜。   “怎么,不合口味?”他突然开口。   对面坐着的人手一颤,一勺粥几乎泼出来。   桓玹哑然:他真的很像是凶神恶煞么?让她如此害怕?他也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吧?   心里有点不大高兴,眼神就透出了冷意,他又不想过分吓到她,就垂下眼皮:“若不合口味,让他们另做。”   锦宜怔了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不是……这很好。”   “那为什么不吃?”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答复这话。   昨晚上他折腾了半宿,一早上又不肯消停,她没有办法说自己身上已经没了力气,什么也不想吃,精神困顿的只想要倒头睡过去。   另一方面,心头上压着事,沉甸甸地让她喘不过气来,一面要留意桓玹,一面要分神琢磨事情,所以方才他突然出声才吓了她一跳。   “是……”她只好以一声简单的应答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同时举手去拿筷子。   细嫩的手指在筷子上拨弄了两下,一时拿不住那镶金的红木筷子。   桓玹不由自主地瞅着她,见她因为着急,原本泛白的小脸隐隐地透出几分焦急的红晕,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刹那间觉着诧异,又有些好笑。   “都出去。”他淡淡地一声吩咐,屋里头的丫头们都忙退了出去。   锦宜才把那筷子握在手中,听了这一声,不知所措。   桓玹道:“你过来。”   锦宜双眸微睁,继而明白他也许有什么吩咐,忙将筷子放下,缓缓起身。   双腿乏力,腰肢酸软,这都是拜他所赐。   她不得不在桌上扶了一下,小步挪到他的跟前儿。   桓玹忍不住心里的笑:“怎么这样娇弱?”   正在锦宜以为他是要责怪自己,桓玹抬手在她腰间一搂,竟轻轻地把她抱在自己腿上。   锦宜吓得趴在他的胸口:“三爷?!”   他带着三分笑意地看着她,举手夹了一片儿蒸云腿,竟慢慢地送到她的唇边。   锦宜明白了他的用意,脸上那原先的一抹轻粉顿时化作了霞红:“三爷……这、使不得。”   桓玹道:“我说使得,是谁说使不得?”   那松软的云腿片几乎碰到了唇,闻起来倒是香的很。   锦宜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桓玹道:“还是说,你不领情?”   她只得忍着无限羞窘,张嘴将那云腿含了。   桓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种恶趣,想来他对这些闺房之乐,实在是无师自通的很,见她悄然无声满面含羞地把云腿吃了,便又扫了一眼满桌菜色,终于又选了一块儿胭脂鹅脯。   他夹着那鹅脯,将要送到她嘴里的时候突然停了停,回过手来自己先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软嫩,又有一丝甜香,便将剩下的把那块儿送了过去。   锦宜看着那咬了一口的鹅脯,无地自容,红着脸讷讷地央求:“三爷,放我下来吧,我、我自己能……”   他望着怀中的人,突然也觉着满桌的饭菜都不合胃口,只有这人,才是色香味俱全,令他饥肠辘辘。   结果是,那一场早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几乎要临近中饭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桓辅国,并没有在意府里的人会说什么。   只是偶尔他想起明帝说要给他什么宫女的话,不禁略有几分得意,皇帝当然会很快知道他偷闲这半日是沉浸在闺房之趣中,这下子皇帝该无话可说,心服口服了吧。   下午他索性也不去内阁,带了两个贴身的侍卫出去逛了一趟。   他心里惦记着周悦炫耀的那个琳琅轩,一路走来终于找到地方,奈何眼前所见的都是俗物,对于他向来见惯上品的眼睛来说简直不堪入目。   那掌柜瞧出他身份不凡,又见桓玹对眼前这些都瞧不上,为了自抬身价,便特意拿出了一个玉镯,跟他夸耀说是礼部尚书周悦周大人为夫人选中的,因为银子一时不凑手,所以还没来拿。   桓玹瞧了会儿,觉着周悦这自命风雅的家伙倒是还有些眼光,这镯子的确是上上之品,水头极佳,天青色酝的恰到好处,举在眼前,就仿佛看见了雨过天晴的颜色,令人心情都豁然开朗。   当即不由分说,横刀夺爱。   掌柜的虽看出他极有来头,但却不敢猜他的真正身份,只苦着脸说是周阁老的东西,怕是没法儿交代。   桓玹因得了心头好,心里畅快,便随口对那掌柜说道:“周悦若找你,你让他去内阁里要就是了。”   身后谭留道:“这是桓辅国,还啰嗦什么!”吩咐那人把东西包起来,又派一个小厮留下领着去桓府里取钱,掌柜的早吓得软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要银子,那桓府家丁无奈,生拉硬拖地拽着去了。   这日晚间,桓玹回来,正经吃了晚饭,正锦宜沐浴回来,桓玹见她手腕上空空地,明知道她是因为洗澡才摘下的,却故意问:“你的镯子呢?”   锦宜果然道:“因为要洗澡,就放在梳妆匣子里了。”   桓玹道:“快拿了戴上吧。”   锦宜虽觉着不着急,但他居然意外地吩咐……只得答应,便挪步去梳妆台前,才打开匣子,就见一物被丝帕包着,先前她放镯子进内的时候却没有发现有这东西。   锦宜回头看了桓玹一眼,他却偏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书出来,仿佛全神贯注地在看书。   又看屋里,奶娘跟丫头们也都不在。   锦宜只得将那东西拿出来,打开看时,却见素净的缎子中间,裹着一抹水色通透的镯子,看着不像是玉镯,就像是把一节清溪流水摘了出来制成的,脉脉地水光在眼前浮动。   锦宜看的怔住:“这……”   她定了定神,回头看向桓玹:“三爷……这个……”锦宜当然不傻,方才桓玹无缘无故催她戴镯子,这屋里更也不会突然有别人望她匣子里放东西,这自然是他所为了。   桓玹把书放下,淡淡瞥了一眼:“哦,你说这个,今儿出去有人送的,左右我拿着没用,你就戴着玩吧。”   锦宜有些疑惑,桓玹道:“你若不喜欢,扔了就是。”   锦宜忙道:“喜欢的……就是……太贵重了。”   桓玹才露出几分笑意:“什么贵不贵,戴上我瞧瞧。”   锦宜望着他,眼神犹豫,桓玹索性起身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亲自给她轻轻地戴了。   原先他不由分说拿了这镯子的时候,只图中意,并没考虑镯口大小,没想到竟也能正好戴上,只不过锦宜到底体态纤瘦些,镯子戴上还是有些大的。   但这仍无损其美,皓腕如雪衬着那水色天青,美不胜收。   桓玹道:“以后记得好生按时吃饭,再瘦的话,这镯子是要滑下来的。”   锦宜闷头不语。   桓玹见她没什么其他反应,便道:“怎么了?”   锦宜缓缓抬头:“三爷……”   桓玹突然发现她的双眸微红,眼睛里好像有泪光浮动,他不由一惊。   锦宜仰头望着他,眼中像是有万语千言,无限的话要说。   “你……”桓玹本以为她是因为得了这镯子而动容,但锦宜的眼中却明明还像是有什么难言的痛楚,他不由地敛了笑:“你怎么了?”   他不笑之时,俨然又是先前那个极有威势,冷漠无情的辅国大人了,锦宜忙低头:“您、您对我真好。”   桓玹愣了愣,本能地觉着她有什么事在隐瞒自己,但锦宜这句话却仿佛填在他心坎里,令他一时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   “是吗?”他抬手撩了撩她才洗过的长发,青丝如水,顺滑地从指间滑过,他不禁撩起一缕放在唇边,缕缕香气沁入心脾,撩拨着他的所欲。   ***   第二日,他终于去了内阁。   桓辅国向来是一副鞠躬尽瘁,唯有国事最先的忠耿之臣的形象,极少缺席内阁会议,更加不曾有过缺席早朝的记录。   没想到一举之间就打破了两项纪录,而且在此之外,更有周尚书哀怨地诉苦,说是自己给夫人看中的一件儿难得的玉镯竟给桓玹横刀夺了去,害得夫人河东狮吼,把他的耳朵都揪红了。   大家一合计,真觉着如太阳从西边升起,桓玹拿走这玉镯,自不可能是给什么外头的相好,难道他终于发现家中娇妻之妙了?   当桓玹来到内阁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暗中窥视,周悦忍不住询问那玉镯的下落,桓玹道:“我听说周尚书的夫人略丰腴,只怕戴不进吧?正好内人喜欢,便送给她了。”   毫无掩饰的炫耀,偏偏是轻描淡写的口吻,把周悦气的半死。   正所谓:乐极生悲。   就在桓辅国春风得意的时候,却突然得到一个令他震怒不已的消息。   锦宜在望慈恩寺上香的路上,遇到了茂王李长空,茂王殿下竟然出言不逊,并试图非礼。   等消息送到他跟前儿的时候,此事早已沸沸扬扬地在长安城传开了! 第74章   桓玹得知此信,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往内而去之时,所遇的家奴仆人,丫鬟婆子尽数避之不及,面有惶然之色。   他快步回到卧房,进门就见沈奶娘正在拭泪。   心一沉,桓玹转头,看见里间儿的锦宜。   锦宜正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桓玹来到跟前儿,一下子便看见她脸上的伤痕,像是被人用力打过,指痕交错,唇甚至破了一处,渗着血渍。   他无法相信自己所见,又看她衣领散乱,颈间仿佛也有些印痕,忙往下一拉领口,果然看到几道青紫。   锦宜虽看见他进来了,却并没有像是往常一样恭敬地起身,她只是很慢地转过头来看了桓玹一眼。   眼中的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随着动作流了下来,然后,她嘴唇翕动,微弱地颤声道:“三爷……”   桓玹心中突然大痛,有一种想要立刻将茂王碎尸万段的冲动。   锦宜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哭出声,只这样凝泪看着他,道:“对不起……三爷……”然后,她就又转开头朝里,再也不看他了。   比之嚎啕大哭,这种看似淡淡的泪眼凝视,却让桓玹在瞬间体会到锦宜的哀伤欲绝。   当时,桓玹以为这句“对不起”,是锦宜因为她被茂王非礼,对于辅国夫人的名节有损,又连累到桓玹,所以才这样说的。   这其中的另一层真正的意思,直到一切都重来一次,桓玹才总算明白。   ***   那时候他离开桓府后,一面派近身侍卫即刻去宗正司通知拿人,一面即刻入宫。   桓玹第一次在明帝面前失态,他直闯到明帝跟前儿,无视他身旁半裸的宠妃,冷冷地说道:“茂王李长空对我夫人无礼,陛下,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儿子做出了这种事,明帝脸上也过不去,皇帝下旨拿茂王的时候,桓玹的侍卫跟宗正司的人早把茂王殿下给看住了,旨意还没到门口,人已经捆绑妥当。   明帝虽然憎恨茂王干出这种老虎头上拔毛的事,却也生怕老虎一怒之下真的把自己的儿子咬死,毕竟,明帝的确是听说了桓玹突然盛宠这位小夫人的故事,前天还在赞叹他铁树开花后发制人呢,今日就出了这种不堪的事。   但凡是男人,都会将此事看做是奇耻大辱,无法忍受。   于是明帝故意叫太监陪着桓玹,到监牢里欣赏了一场毒打茂王的戏码。   茂王殿下在被打的遍体鳞伤后,桓玹显然是没有消气,结果是三天后,御史台不知从哪里收罗了茂王殿下的几件罪状,什么草菅人命欺男霸女……如果不是顾忌茂王殿下是皇帝陛下的亲儿子,只怕要口诛笔伐到祖宗三代。   于是,明帝不得不削除了茂王李长空的王位,贬为庶人,并命他离开长安,若非宣召不得擅自回来。   对茂王的这种严厉惩罚,震惊朝野。   但桓玹每当看着面容憔悴的锦宜,都觉着就算如此,仍不解恨。   早先读史的时候,对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典故,桓玹常常嗤之以鼻,觉着只有昏君跟好色无德之辈才会做出这种荒谬之事。   但是在这件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这种潜质。   可桓玹并不后悔,只要为自己的夫人出一口气,茂王又算什么,就算是太子……   然而,让他后悔之人,偏偏正是太子殿下,李长乐。   ***   就在茂王带着一身的伤离开长安后,有一日,太子殿下找到了桓玹。   之前太子也曾为茂王求过情,如今尘埃落定,事情已经定局,桓玹不知这次他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彼此行了礼,李长乐道:“太师的气可消了些了?”   桓玹挑了挑眉,一笑不语。   李长乐道:“不知道师母如何?”   桓玹脸色冷了几分。在发落茂王的旨意降下后,锦宜就向他恳求,要回娘家住上几天,他已经答应了。   虽然锦宜并没有哭闹之类,桓玹却明白她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受了这种欺辱,心里一定难过万分,一想到那日她凝泪说“三爷,对不起”,心里痛惜之余,仍有一股杀气在涌动。   假如她回了郦家能够好好休养妥当,那也罢了。   李长乐见桓玹仍不言语,便道:“其实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师母回了郦家……”   “殿下说这些做什么?”桓玹淡淡地问。   李长乐顿了顿,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前段时间郦家的子远出了点事儿,不知好了不曾,也许夫人这次回去,两人彼此照应,会好些罢了。”   桓玹心中一怔:“郦子远?他怎么了?”   桓玹一向忙于朝政,后来虽上心了一个郦锦宜,却也只是她而已,至于郦家其他的人……对他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品,从来无暇分神。   李长乐见他果然不知道,便说:“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三弟、李长空他原先在的时候,据说跟郦子远闹了些不快,我以为夫人会告诉辅国,大概她并不想您烦心吧。”   太子殿下说话的方式极为高明。   当然,这也是因为聪明人之间谈话不需要啰嗦。   对于桓玹而言,有些事情只需要旁敲侧击地点一点,说的太透了,只怕反而适得其反。   桓玹凝视着李长乐,太子殿下亲自过来,当然不会是无聊到要跟他闲话家常。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字字诛心。   刹那间,桓玹虽仍是眉睫不动,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子殿下凝视了他片刻,知道自己所来至意愿已经达成,当机立断起身告辞。   就在李长乐走后,桓玹叫了自己的侍卫丁满进来。   丁满是个包打听,长安城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即刻把茂王跟郦子远之间的事说了个详细。   郦子远因为双腿断了,当然也断了进入仕途的路,从那以后便并没有再去书塾。   只是他镇日在府里头闷着,整个人更容易发病,大概是半个月前,郦家的人陪着郦子远出外散心,偏偏就遇到了茂王李长空。   李长空因为自己母妃的关系,暗中憎恨桓玹,因又知道郦子远是桓玹的小舅子,如今更看他是个残疾之人,那作弄之心便无法按捺。   丁满道:“说来也有些惨,他们把郦少爷的推车给扔开了,让郦少爷在地上爬……甚至让他学狗叫,因为他不肯,便肆意殴打,还……”   桓玹虽然对郦家其他的人漠不关心,但听说这种事,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还怎么样?”   丁满叹道:“还在郦少爷身上撒尿……郦少爷被作弄的,回家后就病了,听说差点儿救不回来。”   桓玹压着惊心,暗中算了算时间,正是自己赌气在内阁的时候。   他又问了丁满详细日期,……郦子远有所起色之后三天,锦宜就派人去内阁请自己回府了。   他双眸微闭,身子后仰。   他想起那夜锦宜的言行举止,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曲意逢迎……   难道?难道!   非礼之事发生后,茂王只对他破口大骂,且对锦宜极尽侮辱之词,这当然更加重了桓玹的愤怒。   所以就算太子李长乐对他解释过,茂王并没有真的非礼锦宜之事,桓玹心底火上浇油,回答太子殿下的,是一声冷绝的轻哼。   其实,他也曾有些疑心,茂王就算再恨他,也不至于狗胆包天到光天化日之下想要非礼自己的夫人,难道李长空会想不到什么后果吗?   但事实在眼前,一想到锦宜凝泪的双眸,他怎能忍心有半点儿疑虑?只恨不得立刻铲除茂王而已。   可到头来,竟然……是她来利用自己?   所有的温柔体贴,小意逢迎,以及那日痛苦欲绝的泪眼,触目惊心的伤痕,都只是演戏,都只是借他的手来给郦子远报仇的算计?   桓玹无法相信,那个看似简单纤弱的犹如一掐就断的新荷般脆弱的郦锦宜,会有这样深沉可怕的心机。   刹那间,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有关她的所有不好的流言记忆,重又在他脑中呼啸而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被一个女孩子轻而易举耍弄在掌心而觉着愤怒,还是因为、自以为得到了某个人最真最好的心意,结果却发现那人只是在跟自己虚与委蛇!   ***   回忆在桓玹的脑中,犹如狂潮涌过。   他不得不抬手在额头上抚过,像是要把所有缠绕不去的记忆都挥退。   睁开双眼,纱窗已黄昏。   他仍有些沉浸在回忆中无法清醒,本能地翻了个身,抱向旁边。   双臂却扑了个空。   他怔了怔,整理思绪,这才明白过来这辈子锦宜还没有嫁过来,方才他所以为的在床榻上的淡淡馨香,也不过是他记忆里的错觉罢了。   回想那天,马车里她撞入自己怀中,哭着说“你怎么才来”,虽然有上辈子的经验,他却仍是再一次地为她疼的心颤。   送她回郦府,她委屈地攥紧他的衣襟,嘟囔“他欺负我”,他望着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小脸,仍是难分真假。   但是理智明明在提醒他,真相是什么。   可如今对桓玹来说,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在乎锦宜是不是在骗他,利用他,他在乎的,只是她的伤。   只要她别再对自己也那么狠,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这辈子,因为从一开始就暗中插手了郦家的事,也越发懂了锦宜的心。   上一世设计茂王后,那时……她含泪对自己说“三爷对不起”,不是因为觉着她名节受损连累于桓玹,而是因为,觉着自己在利用他而愧疚吧。   当时她眼中透出的哀绝之色,一是因为要替子远报仇不得不选择如此,二是……她选择这样做,辜负了他。   他终于明白了当时她的无助跟绝望,所以并不在意她的欺骗。   也选择了跟前世截然相反的对待方式。   ***   前世,在太子提醒,又查明事情经过后,桓玹亲自去了郦府。   闯入后院之时,锦宜正半蹲在地上,给坐在木轮椅上的子远整理衣襟。   她的笑还是那样温柔恬和,刺痛了桓玹的双眼。   他竟无法再往前多走一步。   直到锦宜自己看见了他。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对,笑从她的脸上消失。   她又柔声对子远说了几句什么,起身走到桓玹身旁:“三爷……”   桓玹只得让自己硬起心肠,他冷冷问道:“李长空的事,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我?”   出乎意料,锦宜没有否认。   “对不起,三爷。”她低下头,轻声回答。   之前命人打在茂王身上的鞭子,好像加倍地甩回了自己身上,脸上,以及……心头上。   无法遏制。   “我、我本来想跟三爷说……”锦宜低着头,泪打落在她不安交握的手上。   那会儿桓玹忽然心里发凉:她现在是不是又在演戏?   按捺怒意,他冷然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突然发现她手上戴着自己给她的那个镯子……   回想自己买下镯子时候的喜欢跟得意,跟周悦炫耀的一切,那一切就像是绝大的讽刺。   桓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   在锦宜惊疑的目光里,他引着她的手,往旁边的墙上,轻轻一磕。   那价值千金的玉镯铿然碎裂。   玉碎,他清楚地看到锦宜眼中的骇然,也许还有别的……但当时盛怒之下,他拒绝去懂。   ***   纱窗上的颜色更深了些。   外头的丫鬟仆妇们不知道三爷在里头做什么,又不敢擅自打扰。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桓玹自怀中掏出一个水色通透的镯子,是前天琳琅轩里从周悦手中截出来的。   桓玹放在眼前看了半晌。   他收集了她的帕子,她的镯子,现在……就差她的人了。   那明净无瑕的天青迷离了桓玹的双眼,他突然迫不及待,想亲手给锦宜戴上,想立即看到她的笑容。   一念至此,桓玹猛地从床上起身,疾步往外。   玉碎已是过往云烟,如今他桓玉山——想要玉成。 第75章   茂王殿下被下狱后,很快被削除王爵,贬为庶人,罚即日离京,若无宣召终生不得返回。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乃至天下。   子远对这处罚结果大为震惊,这日回家,忙忙地去找锦宜。   锦宜正在房中,坐在桌子边上,举着手在眼前不知打量什么,子远叫道:“姐!”上前坐在她的身旁,“你可听说了茂王的事没有?外头都在说!”   锦宜道:“刚才奶妈告诉我了,说他被贬为庶人要赶出京城,既然这样一定是真的了?”   子远道:“可不是么?学堂里大家也在议论,疯了一样……”子远顿了顿,小声问道:“姐,这一切……都是辅国大人所为吗?”   锦宜眨眨眼:“我也不知道,辅国大人没跟我说过。”   子远忙的抓住她的手:“但你那天跟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锦宜低下头去,抿嘴一笑:“管他做什么?反正坏人得到了惩治,再说我也没见过三爷呢,如果见了他,一定问问明白好不好?”   子远点了点头,目光在她额头上的伤处掠过,原先还用绸子挡着,现在好了一半,但因结痂,看着仍有些吓人,更何况锦宜生得娇嫩,花容月貌上多了这样一块儿痕迹,简直叫造物也叹息暴殄天物。   虽然容大夫一再保证绝不会留下疤痕,可这疤痕却仿佛印在了子远的眼底,他怕自己会无法控制情绪,便转开头去,也并没有再追问茂王的事了。   沉默中,子远看见那匹素白缎子放在桌边:“姐,你想好做什么了?”   锦宜“啊”了声,点点头:“刚才把指甲剪了呢,怪可惜的。”   子远盯着她:“这次该不是做帕子了吧?”   “这么一整匹布,我要做多少块才能做完,”锦宜笑道,“是要裁衣裳。”   子远立刻问:“给谁的?”   锦宜打了个愣怔,然后哼道:“你管给谁的。去去去,不赶紧去读书,在这里磨牙干什么。”   子远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多半是给我未来姐夫的。”   锦宜的脸上一红,抬手在子远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再嚼舌?”   子远笑着求饶:“好好好,看破不说破,是我多嘴了,该打。”   两人说了这会儿,子邈从外头回来,进门就问道:“你们都在这里呀,门外的马车是谁的?”   子远这才又看锦宜:“我倒是忘了,刚才还想问你来的。”   锦宜说:“你们怎么不问问来喜来福?那是祖母的什么远房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今天突然来了。”   子远因为茂王的事情太过震惊,只急着进来问锦宜,哪里在意别的事。   子邈却道:“我问过,因为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人,我才又问姐姐的。”   奶娘进来,给他们兄弟一人倒了杯茶,子邈一边喝一边问:“姐你要裁衣裳了?给谁的?”   子远笑而不语,锦宜咳了声:“你近来跟丁师傅学武功学的怎么样?能打得过八纪吗?”   子邈满面疑惑:“我学的还不错,师父也常常夸我,可不知为什么老打不过他。”   锦宜道:“这都是让你强身健体的,不要老想着去打败别人。还是读书是正理,知道吗?”   子邈眨巴着眼:“我跟八纪都说好了,我们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   锦宜顿时想到那个梦,心底一颤,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不能舞枪弄棒,是要当文官的,三爷也都说过了的。”   “是……是吗?”子邈有些发呆。   子远问道:“姐,辅国真这么说过?”   锦宜点头:“我骗你们不成?”   子邈突然叫起来:“这一定是因为姐姐那天在桓府做了噩梦,你跟三叔公说了,所以三叔公才不许我舞枪弄棒的是不是?”   锦宜一愕:“瞎说。”这明明是桓玹先提起来,然后她才做噩梦的,没想到子邈这小家伙把顺序颠倒了。   但虽然锦宜否认了,子邈仍是认为自己发现了真相:“唉,我就知道三叔公最听姐姐的话,这可怎么办,难道我当不成大将军了?”   锦宜愣愣地听着他感慨,不禁又抬手在他腮上拧了一把:“就你嘴多?”   子邈正在求饶,门外有丫头来,道:“老太太那边叫姑娘过去。”   锦宜松手:“叫我过去,一定是要见那些亲戚了。”   子远看她有怏怏不乐的样子,便道:“理那些闲杂人等干什么,十年八年的都不交往的人,突然间上门,谁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吗?”   锦宜道:“话虽如此,到底远来是客,还是去照个面儿吧,何况老太太都传了。”   子邈嗤了声:“老太太的亲戚还能有什么好的?要我就装病不去。”   子远笑道:“你快闭嘴吧。”他对锦宜道:“不用烦恼这些小事,我陪姐姐去就是了。”   ***   由子远作陪,两人便往老夫人房中走了一遭,进门果然见到两个男人,一老一年轻的,坐在郦老太太下手。   两个穿着倒还体面,长相有些相似,都是尖嘴猴腮状,眉眼里透着几分猥琐,区别只在于年老的这位养了一把山羊须。   子远一看这个情形,心里就不高兴,这种外头的不认得的男人,叫锦宜来见做什么?幸而是自己陪着她来,不然何其尴尬。   郦老太太见子远来了,却满面喜欢,忙着说道:“我正要催人去看你回来了没有,既然回来了就正好,快过来见过你伯伯,跟表哥。”   子远分不清自己那里跑出来这么两个亲戚,便直接问道:“这是从哪里论起的?”   郦老太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样无礼,赶紧叫人。”   原来这两位,是郦老太太原先的本族里的,这年纪大些的,七转八转算起来,勉强算是郦老太的堂弟,早年搬去了外地,原先还有些家财,这数年经营的一般,近年听说了昔日的这位不好相处的堂姐得了势,忙带着小儿子巴巴地过来探访。   那两人见子远少年俊朗,人物出色,又看锦宜生得娇美明丽,早就看呆了,听郦老太太吩咐见人,便双双站起身来先一步躬身哈腰地行礼。   山羊须的老者便起身,恭维道:“公子真是出息呀,又听说读书读的很好,如今又得了顶天的靠山,将来考试,一定可以中状元的。”   子远跟锦宜对视一眼,子远道:“什么靠山?”   山羊须把腰挺直了几分,脸上露出光耀的表情:“这还用说,那当然是桓玹桓辅国了!叫我说,是郦家的这宅子风水好,所以桓府的小姐前头嫁过来,如今咱们的小姐也要嫁到桓府里去,可不是一步登天吗?风水好,也是祖宗庇佑!”   子远觉着耳朵都被弄的污糟不堪:“行了行了,什么祖宗风水乱七八糟的。”   锦宜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子远回看她一眼,顺着她示意,突然发现那什么“表哥”正盯着锦宜瞧,身子歪歪地,仿佛脚都站不稳。   子远心头一怒,喝道:“你看什么呢!”   那年轻人身形偏瘦,一副被什么玩意儿淘空身子的猥琐气息,此刻颤了颤,忙站住了低下头:“初次见到表弟表妹,心里高兴的了不得,所以有些失礼了。”他说话间便十分恭敬地做了一个深揖。   郦老太太老眼昏花地赞道:“看看你表哥多有礼数?”   子远跟锦宜只得也行了礼,锦宜没说话,子远心里不快,直接问道:“老太太,既然是远房的亲戚,又不是女眷们,怎么还叫姐姐出来见人?这不合规矩吧。”   “自家亲戚,说什么见外的话。”老太太瞪他一眼,却因疼爱孙儿,不忍责备,便冷对锦宜道:“叫你出来,是让你认认自家的亲戚,免得以后见了还不知道,既然这样,你先回去吧。”   锦宜正觉着不自在,闻言也顾不得在意什么“以后见了”之类的,忙答应了,先退出来再说。   子远也不想跟这两位打交道,随后找了个借口也走了。   子远出了门,见两个婆子在廊下窃窃私语,他也没理会,只在走出院子后才觉着不大对,心想:“眼见天就黑了,难不成要留他们两个在府里?不过既然是亲戚,立刻打发出去似乎也不妥。但是这冷不丁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两位活宝?”   其实倒不是冷不丁,这登门的两人姓王,去年桓素舸嫁过来后,王老爷立刻发信给郦老太,单方面宣布恢复了两家的正常交往,只是时局不定,他还要再观察观察,到锦宜的婚事定了后,王老爷吃了定心丸,不惜亲身前来交际。   父子两竭力奉承了郦老太一番,出了院门后,王二按捺不住地对父亲说:“早知道我这表妹长的是这样,以前父亲跟我提的时候,就该立刻定下来,如今倒好,白白地把个天鹅给飞了。”   王老爷也是不可思议:“这要怪你娘,眼界浅,当时不知听了什么混账人的话,说锦宜这样凶悍那样不好,还以为是个长相丑陋的母老虎,怕她配不上你,唉,谁知道竟然……”   见儿子满脸失魂落魄,王老爷安抚道:“行了,也不用太懊丧,毕竟她将来是辅国夫人了,巴结的好了,以后仗着她飞黄腾达都使得呢,还怕没有漂亮的女人?”   两人悄声商议,随着婆子回到了客房住处。   不多时,又有人送了晚饭过来,两人吃过了饭,那王老爷满腹盘算该怎么奉承郦老太开心,又异想天开地幻觉着从此抱上了桓府大腿,几时也把家中那一堆人也都重新搬迁回京城。   那王二却全不在意这些,翻来覆去,只是想着白天跟锦宜相见的情形,心里极至懊悔:“这样仙女似的人物,我居然白白放过了。但他们说,这个表妹是有名的凶悍……这显然不像,又说她品性浪荡,之前跟什么侍郎家的公子好,后来又跟辅国大人……难道……”   他心里有邪念,想到锦宜白天因不喜他的视线曾轻轻瞪了他一眼,便总觉着锦宜是在对自己使眼色,横竖睡不着,竟把个竹床压得不堪忍受,吱吱大叫。   ***   这晚上雪松不在家,次日才回来,听桓素舸说起此事,过去见了这位“亲戚”。   王老爷是经商之人,阿谀奉承的话信手拈来,又频频打躬作揖,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初自己鄙夷雪松一穷二白时候是何等鼻孔朝天。   趁着雪松见过两人,子远拉着父亲:“爹,让他们住在家里是不是不妥当,打发外头住吧。”   雪松道:“你祖母说家里有的是空房,非得安排他们留下。”   子远皱眉:“我瞧他们两人眼神不正,贼溜溜的。”   雪松想了想:“勿要着急,我回去跟夫人商议商议。”   雪松回到房中,同桓素舸说起这件事,桓素舸沉吟片刻,道:“子远大概是为了我跟锦宜着想,这孩子倒是有心了,不过,人家远道而来投奔亲戚,他们没说往外头去住,咱们开口说,显得太无礼小家子气了。何况家里原本有空闲房屋,不如让他们暂住一两日,吩咐下人照看着,比如后宅这里,不许他们乱闯,等闲彼此不得照面,应该不至于另生事端,老爷觉着呢?”   雪松听了这安排,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妥的,加上他不大愿意跟郦老太硬拗,便顺水推舟:“夫人言之有理。我明日还要出城督查,家里的事就由夫人多留心照应了。”   桓素舸叹道:“之前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了锦宜,我也懒怠了,锦宜做的很好,且由她去吧,何况以后她去了桓府成了辅国夫人,只怕也有的忙呢,就先拿这里练手,到时候不至于成了那无脚蟹。”   雪松大为感激她的深谋远虑,当下再无二意。   次日是个阴天,渐渐地起了北风,彤云密布。   天一冷,锦宜的手脚就冰凉,午后无事,奶娘便给她烫了一壶黄酒,让她喝两口暖身。   锦宜吃了两口,心窝里有些热了起来,搓搓手皱着眉心道:“这天一日冷似一日,我今年偏偏也懒,竟没有给子远子邈做棉衣了。”   沈奶娘笑道:“谁叫今年不同往年,事情多呢?且省了你的力可不好么?先仔仔细细地把手上这件儿做起来再说。这可不比从前,要尽十万分的心思呢。”   近来锦宜开始琢磨着裁那昂贵的素缎,因为实在太贵,弄得她不敢轻易下手,剪子绞落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唯恐弄错了一寸,那可真是要心疼死了。   且心里又担忧另一件事……所以现在连裁都还没有开始裁呢,只姑且先拿着别的练手。   虽然要做什么她谁也没告诉,但奶娘又怎会不知道?连子远都猜到了。   大概是吃了酒的缘故,锦宜脸上发热,嘀咕说:“哼……奶娘也学的油嘴滑舌了。”   奶娘笑道:“这不是油嘴滑舌,这是贴心的话呢。”因见她脸上微红,便道:“其实也不用这么赶,天儿这样冷,不如先睡会儿,起来再做。”   锦宜正也有些发困,便打了个哈欠道:“那好吧,我只睡一小会儿。”   虽然说是一小会儿,但对锦宜来说,这一觉,却着实漫长的很。   等她醒来之时,眼前朦朦胧胧,仿佛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怎么睡死了,忙要起身,又觉着头疼发昏,身上也软软地没有力气。   锦宜呻吟了声:“奶妈……”   抬手在额头上一挡,眼前有个人影隐隐约约靠近,却绝不是沈奶娘,看着竟似个男人的样子。   “你……”瞬间惊怔,锦宜发觉自己声音带哑,喉咙干渴难耐。   “醒了?”那人温声回答,同时靠近过来,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扶。   他身上的气息令人安心,手掌温暖有力,锦宜也终于看清了那双明耀如星的双眸,她不由叫道:“三爷?” 第76章   锦宜以为自己看错了,擦了擦眼睛再看,的确是桓玹无疑。   “你……三爷怎么在这儿?”锦宜诧异,待要坐起身来,仍是没什么力气。   桓玹在她背上扶了扶,道:“我来看看你,不成么?”   锦宜扶着额头:“我是怎么了?”   桓玹道:“你不胜酒力,怎么竟乱吃酒呢,当然是喝醉了。”   锦宜歪头看他,小声分辩道:“黄酒我是能喝两杯的,而且没喝多,也从来没有醉过。”   桓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他靠锦宜近了些,低声道:“这里的酒不好,改日你去了那府里,我给你准备上好的冻寒春,绝不会让你头疼。”   锦宜听他声音温存语气体贴,不由露出笑容,又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桓玹握着她的小手,在掌心揉捏着,道:“是江南地方上供宫里的御酒。”   “原来是御酒,那我可不敢喝。”锦宜心里本有些茫然惶惑,被桓玹几句话引开了,眼中也漾出笑意。   桓玹看着她微红的腮,很想凑过去亲一口:“不喝不成,到时候……就叫你不醉无归。”   他声音里的亲昵像是引火的火苗儿,让锦宜脸颊发热,心也怦怦跳快了几下。   她怕给桓玹看见自己透红的脸颊,便深深低头:“怎么只有你在屋里,其他人呢?你不是……又偷偷跑过来的吧?”   桓玹知道她指的是上次来定婚期的时候,晚上那孟浪之举,因笑道:“我几时偷偷摸摸过?”   锦宜也不提别的,只是转头往外看。   桓玹道:“你想找谁?”   “我口渴了,”锦宜道,“想找奶娘。”   桓玹扶她坐着,拿了个枕头给她垫在身后,自己去桌边儿。   探手摸了摸茶壶,还是热的。先前因他在这里,奶娘在这茶水之上自然不敢怠慢,桓玹倒了一杯水回来。   锦宜抬手要接过来,桓玹并不给她,只将杯子送到锦宜唇边,锦宜无奈看他一眼,只好微微俯身,就着他的手上吃了半杯,仍然不够:“还要。”   桓玹又给她倒了一杯,锦宜偷看他的脸色,见没有任何的不耐烦,才又放心地吃了一杯。   桓玹将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唇边的水滴,道:“好些了么?”   喝了水,锦宜的精神也恢复了几分,道:“好多了,多谢三爷。”   桓玹捏了捏她的脸,锦宜晓得,便又低低唤道:“……玉山。”   这会儿到底不知什么时辰了,只看见窗扇上越发暗了,又听到北风呼啸,越来越猛烈,突然有一扇窗户被风拱开,“砰”地甩在墙上。   锦宜吓得心颤,不由地一躲,桓玹拢着她肩头护了一护,又转身要去关窗。   外间奶娘早听见里头的动静,只踟蹰着不敢擅自进来,听见窗户开了,才顺势赶了进来。   奶娘一边关窗,一边说道:“这风突然就大了。”   窗户将掩起的时候,一阵狂风卷着数声叫嚷传了过来,锦宜听不真切,只疑心是风吼,便道:“这风果然大,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大叫。”又问奶娘道:“是什么时候了?”   奶娘道:“已经酉时三刻了。”   突然,桓玹对锦宜说:“外头风大,你才醒来,别随便出去,风吹了又病倒了可不是好玩的,方才八纪跟子邈在一块儿,怕他们又胡闹,我去看一眼。”   说完后看向奶娘,沈奶娘忙低头答应道:“是,我也会照看好姑娘的。”   ***   目送桓玹出了门,锦宜问道:“奶娘,三爷是几时来的?他怎么、怎么来我这里了?”   沈奶娘道:“三爷……他先前是有事来同老爷商议的,因为你喝醉了酒,他心里担忧,就顺便过来瞧瞧。”   奶娘从小照看锦宜到大的,锦宜的性情她自然最熟悉,但相反,她的一言一行,锦宜也极为了解,当即看出奶娘面色异常,仿佛有惴惴不安之态。   自从姜氏去后,奶娘是锦宜身边最心腹的人了,从不曾对她有什么欺瞒哄骗之类的,这会儿见奶娘是这个光景,却让锦宜心头有些微寒似的。   北风扑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有个人在外头挣扎叫嚷着,想要冲破窗棂闯进来。   身上发冷,锦宜缩了缩肩膀。   奶娘忙上前来把被子给她拉高了些,又道:“三爷都吩咐了,让你好生休息,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的叫人担心了。”   锦宜模糊答应了声,突然又问:“爹今儿不是不在家么?三爷来商议什么事?”   奶娘一愣:“我、我是说……”她支吾了两声,终于道:“老爷下午又回来了。”   “回来了?怎么会,说明儿才回来的呀。”   沈奶娘无言以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锦宜索性推开被子跳下床:“奶娘,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支支唔唔的,是不是有事发生,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沈奶娘被她逼问的倒退了两步,脑门上火星乱窜,终于道:“是三爷吩咐不许说的!”   猛然冒出了这句,她又紧紧地捂住嘴,似乎极后悔自己的失言。   锦宜闻听,越发逼问起来,沈奶娘虽然惧怕桓玹,但毕竟锦宜是她从小儿看到大的孩子,虽然知道这件事瞒着她比较好,但却又禁不住她一再的追问。   “其实我、我现在也仍糊涂着呢。”奶娘没有办法,叹了声,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了锦宜。   中午后锦宜吃了那两杯酒后,便上床休息,沈奶娘就在外间做针线活。   小丫头蓉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里外都静悄悄地,只有风从门缝里透进来,森冷刺骨。   沈奶娘心道:“姑娘从小儿不耐寒气,天儿再这么冷下去,就要生炉子了。”   突然,有人在门外拍了两下,是个丫头将门推开,道:“您老人家快去看看,姑娘的猫把夫人身边范嬷嬷给抓伤了,嬷嬷命人把那猫捉住了掐死呢。”   那只肥猫也算是郦家的镇宅之宝了,年纪几乎要跟锦宜一样大,可算是郦家的常住人口之一,如果弄死了它,三个孩子一定会伤心不已。   沈奶娘一听果然着急,又怕惊动了锦宜,忙把针线活放下,起身出外:“在哪里?”   丫头领着她,便出院子去救猫。   ***   沈奶娘道:“我跟那黄丫头过去后,果然见夫人院子外头,一堆人在上蹿下跳地追猫呢,慌得我忙过去求情。”   当时范嬷嬷手背被抓了一把,疼得她脸色发白,怒不可遏地想把那猫铲除。。   嬷嬷见奶娘为那猫儿求饶,便说:“今儿只是抓了我一把,赶明如果把夫人也弄伤了,可怎么说?”   沈奶娘少不得表明这猫年纪大了,是家养的,极有感情舍不得的。   范嬷嬷道:“那我们姑娘还是这府里的夫人呢,是猫要紧,还是夫人要紧?”   这会儿那猫已经被擒住了,被麻布兜子蒙着,兀自挣扎。   奶娘生怕他们一言不合真的把猫弄死了,百般给那猫求情,闹哄哄的惊动了夫人房里的人,是林嬷嬷出来,轻声劝道:“不要吵了,夫人正午觉呢,一只猫罢了,以后看着点儿别让它往这院子来就是了,不可再闹了。”   范嬷嬷气哼哼地说:“它抓的不是你,你当然不知道疼了。”   林嬷嬷倒是好性儿,陪笑道:“既然伤着了,还不赶紧进来敷药?别再上火吵闹,对伤更不好。”   被林嬷嬷一打岔,那猫才终于又得了一条命,从麻布袋下钻出来,刷地跑出门去了。   奶娘松了口气,又百般地对范林两位道了不是,才随着出来。   她一路叹息这猫的命大,将到院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道陌生的男子身影在拐角处一闪消失了。   奶娘愣了愣,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后来像是想到什么,便提心吊胆地往回跑。   她跑回院子,见房门是开着的,心几乎已窜到了嗓子眼儿,踉踉跄跄地闯进去,嘴里叫着“姑娘”,到里间儿一看,又惊又怔。   卧房内室,锦宜仍躺在床上,可在锦宜床边儿已经多了一个人……居然是子远。   ***   锦宜听奶娘说到有个陌生身影消失,心里一阵茫然,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   待听奶娘说到这里,也不禁脱口道:“子远?他怎么在这屋里?”   子远白日是在学堂的,按理说不会在家里。所以锦宜才这样问。   沈奶娘点点头:“是呀,当时我也是惊住了。”   当时奶娘呆呆地看着郦子远,子远正望着锦宜,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奶妈……你去哪了?”   沈奶娘待要说自己去找猫了,却又想到方才那个陌生身影,便不管那些小事,只忙问道:“少爷,你几时回来的?怎么在这儿?方才我在外头看见……”   两人说话间,已经从里间儿走到了外面。   奶娘本想说看见了个陌生男人,话到嘴边有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子远。   子远望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似的,说道:“哦,你是不是看见了来禄?”   “来、来禄?”沈奶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子远一笑道:“是啊,您是不是忘了,前一阵儿府里门上新收了两个仆人,一个叫来寿,一个叫来禄,我刚才回来,是来禄陪着进来的,你想必是看见他了。”   原本郦家因贫穷,没那么多可使唤的佣人,门上走动的小厮只有来喜跟来福两个,如今多了“寿”跟“禄”,福禄寿喜可谓都凑齐了。   沈奶娘这才明白过来,同时也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又放回肚子里了:“我当呢,哎呀,可吓死我了。”   子远笑笑:“您老人家又吓个什么,难道还能有什么……”说到这里,眼波闪烁。   子远咳嗽了声,对奶娘道:“对了,姐姐中午吃了几杯酒?”   沈奶娘道:“只像是以前一样,吃了两杯烫黄酒。”   子远“嗯”了声:“我看她脸红红的,怕是有些醉了,让她多睡会儿也无妨。奶娘,您在这儿看着姐姐,……可不要再出去找猫了。”   沈奶娘想到方才被来禄惊出的一身冷汗,苦笑道:“别说猫抓人,就算狗咬人我也不去找了。”   子远点点头,又入内看了会儿锦宜,便说外头还有点儿事,就出去了。   等奶娘想起他这会儿本该在学堂、为什么又会回来的时候……子远早就走的不见踪影了。   ***   奶娘把这一段交代了,锦宜仍是大惑不解,就问:“那三爷怎么会来呢?”   沈奶娘摸了摸头,道:“我按照少爷的吩咐,一直就在这屋里做针线,你也没有醒,我心想你先前也的确够劳累的,趁机多睡会儿也成,就也没有唤……谁知,大概是一个时辰后,外头好像有吵嚷声,听着像是老太太那边传来的。”   沈奶娘本想出去看看发生何事了,又记得子远的话,便没有动。   过了会儿,蓉儿回来了,也带回了一个消息,原来郦雪松跟桓玹一块儿回府了。   “爹……跟三爷一块儿?”锦宜睁大双眼,只觉着这件事越来越有些离奇。   沈奶娘叹了口气道:“你且听我说完,还有更古怪的呢,我叫蓉儿再去打听,过了半天,蓉儿才回来说,老爷去了老太太的房里,老太太似乎又痛哭大骂的不知道闹什么,老爷一直都在里头没出来过呢,但是三爷……”   锦宜忙问:“三爷怎么了?”   沈奶娘道:“蓉儿说,三爷是去了咱们夫人的房里,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院子外的人不敢靠近,只远远地听见里头动静不大好,倒像是夫人在哭,可再听,又像是夫人……在笑,到底不知道怎么样呢……”   锦宜张口结舌。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得外间门响,有人进来了。 第77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进门的却是子远,见锦宜跟奶娘两人对面站着,子远一怔,继而道:“怎么起来了?”   他边说边快步走到锦宜身旁:“可还好?”   锦宜道:“吃醉了酒睡着了,说什么好不好?”   子远愣了愣,笑道:“正是因为你居然喝醉了,我才问的,怎么也学人家贪杯起来了呢。”   锦宜心里早就起疑:“你跟我进来。”   子远看一眼奶娘,奶娘早迅速地闪开了。子远只得跟着锦宜进了里屋:“怎么了?”   锦宜在桌边坐了,突然觉着胸口一阵翻涌:“水……”   子远快手快脚地给她倒了一杯,锦宜又喝了半杯,才又觉着松快些:“你今儿不是上学去了吗,怎么半道回来了?”   子远道:“先生有事,给我们放了假。”   “胡说!”锦宜拍了拍桌子:“还跟我扯谎?以为真的能瞒着我?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要不跟我说明白,我自个儿出去问……”   锦宜说着,起身就要往外,子远忙拉住她:“姐!”   ***   子远今儿的确是在书塾,只是有些心神不宁。   先前跟雪松提醒了这两位亲戚来的突然,但因雪松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此事自又不了了之。   子远虽不喜欢这两人,但父亲没说什么,自己却也不能就赶人家出去,于是作罢。   偏今日雪松又出城公干,不仅白天,晚上也不会回来,子远下意识地觉着别扭。   这一家子里三个男人,子邈在学堂,雪松在公干,自己也不在家,家中只剩下了些女眷,偏偏还有两个看着来路不正的亲戚。   想到王二那会儿打量锦宜的眼神,就算身为男子,子远都觉着有些呕心。   台上教习先生正摇头晃脑地讲论语,说到一句“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远琢磨着这两句,心里却一直都想着王氏父子。   早上出门的时候,无意中听见花园门口两个丫头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个说:“新来的那王少爷很不规矩。”另一个也道:“总是问东问西的,令人讨厌。”之类。   当时子远只觉着原来自己对于王氏父子的讨厌并不是偏见,连丫头们也这么认为,所以只了然而鄙夷地一笑而过。   可现在想起来,慢慢地竟有些心惊肉跳。   子远的同窗很多,也是良莠不齐,他认得那种贪酒好色的人是什么形状的,这王二恰巧就是这一类。   府里的丫头,在子远看来长相多是一般,没什么格外出色的,如果这王二对丫头们都不规不矩,那天他看锦宜的那种眼神……   又想到他“问东问西”,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会不会……   忽然一阵狂风,把窗户甩开,满座皆惊,连老师都惊的住了口。   子远回头看着那窗户开处外头阴沉沉的天色,再也无法按捺,起身疾步地跑出门去!   ***   子远对奶娘其实说了个小谎。   门上的确多了来寿来禄两名仆人,但是今日,来禄并不是跟着他进内宅的。   恰恰相反,是子远回府后,直奔锦宜的院子,还未进门的时候,就看见来禄拖着一个人,如拖死猪般地拽了出来。   这会儿满府的人都去围观范嬷嬷打猫,此处里外悄然。   子远惊得住脚:“你……”他本要喝问来禄为何在此,细看,却见他手中拉着的那人,正是亲戚王二,那尖嘴猴腮的家伙现在闭眼耷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来禄见了他,却波澜不惊,只说道:“大少爷回来的正好,且请入内好生看着姑娘。”   子远见他说话不卑不亢,心中震惊:“发生何事了?你……”   来禄道:“此人意图不轨,我先带走了,稍后辅国会来,在此之前,请大少爷留在此处。”   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也分毫不像是仆人对待主子的态度,子远震惊之余恍然大悟:“你原来是三爷的人?”   来禄一点头,也没多话,仍旧拖着王二,转身极快而去。   子远在原地呆了呆,事情突如其来,让他几乎无法反应,但只记住了来禄的那两句话“此人意图不轨,入内看着姑娘”,子远不知锦宜如何,才忙奔到了房中。   ***   听子远说完,事情总算是有了头绪。   锦宜没想到桓玹竟会在府里安排他的人,而且……   她为王二的胆大无耻觉着惊愕跟恶心,同时还有些后怕。   但另一方面,又意外于桓玹的算无遗策事先提防,同时还有无限的感激。   想到方才自己醒来,他温柔凝视的眼神,因乍然知晓王二的丑陋带来的那股不适感才因而冲淡。   子远却又道:“姐……”   锦宜敛了思绪:“嗯?”   子远道:“还有件事。”   锦宜忙叫他说,子远道:“后来,辅国果然来了,而且是跟父亲一块儿回来的。”   锦宜已经从奶娘口中知道此事,便你问:“对啊,然后发生了什么?”   子远迟疑地说:“辅国……去了夫人房里,我没有办法跟着,我就悄悄地跟着爹,随着他去了老太太房里。”   那会儿子远偷偷跟着雪松,才到了老太太的院子外,就见原先伺候老太太身边的一堆人都给撵了出来。   随着一块儿滚出来的,还有王老爷。   王老爷脸上讪讪地,带着些许惊恐,但是他并没有滚多久,因为有两个桓玹身边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来,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地揪着王老爷,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什么。   子远大胆进了院子,还没靠近屋门,就听到里头郦老太太叫道:“这是在干什么!是要你老娘的命不成?”   雪松低低说了句什么听不清,郦老太太道:“胡说八道!是谁在造这种谣!”   雪松又答了一句,郦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又道:“呸!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呢,许是她自己不知道检点,之前做出来叫人笑话的事儿还少么?偏偏他们当个宝……”   “娘!”这一次,雪松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子远因为跟来禄照面过,又得了他几句话点醒,已经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此刻就算没听见雪松说什么,但听郦老太太回了这几句,也猜到她的所指,顿时脸上喷血,几乎要自己冲进去。   只被雪松这一声呵斥似的叫声,才阻住了他的脚步。   但郦老太绝非善类,被儿子斥责,先是一愣,继而又变本加厉地大叫:“你疯了?敢这样对你娘大呼小叫?”   雪松定了定神,终于说道:“好,王家的事我不提了。”   子远一惊,急得手捏成拳。   郦老太自以为儿子屈服,才要得意地再训斥几句,就听雪松道:“儿子另外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母亲说。”   子远在外急得几次要跳进去,又不知父亲要说什么,便只竖着耳朵听。   只听郦老太太道:“什么?你说。”   雪松道:“儿子我,想要辞官。”   “什么?”郦老太太的声音尖利的要刺破屋顶,让子远也觉着自己耳膜受创。   雪松因从小儿被母亲的魔音穿脑荼毒,早是练出来了,置之不理,继续又道:“另外,在辞官之后,儿子想举家搬离长安,就回到郦家原先的南边老家去安居。”   子远彻底惊住了。   里头,郦老太太一口气几乎吊不上来,她张大了嘴,仿佛一时找不到致命的语言从嘴里发射出来,半晌她才叫道:“你真疯了?”   托桓玹的福,郦雪松如今正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这王家的人之所以巴巴地上门,也正是看在这点上,现在正是雪松扶摇直上的时候,他却要辞官隐居,这对郦老太太而言简直如天方夜谭,外加晴天霹雳。   “我不答应!”不管儿子是真心还是假意,郦老太一口咬死。   “儿子势必要如此的,”雪松的脸色像是一潭死水,“母亲若是不答应或者觉着我做错了,大可去官府告儿子忤逆,是死是活,儿子我甘心情愿领受。”   最后这一句,本是郦老太的必杀技,但是突然被雪松自己说了出来,就像是手里的武器反被别人夺了去,戳向了自己的身上。   郦老太呆了,如此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你、你跟我这样,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的事?为了那个臭丫头?”   雪松笑了声,这笑里却像是带了泪:“我也不仅是为了锦宜,是为了整个郦家,今儿那王家的人所做之事,母亲虽然否认……好,我们就当这是假的。但是,桓辅国认为是真的!”   雪松停了停,继续说道:“娘你大概还不知道辅国是什么样的人,你只以为素舸嫁到我们家,我们家就有了免死金牌了?那么茂王怎么样?”   “你又说、说什么茂王?”   “前一阵被贬为庶人流放出长安的茂王殿下李长空!您以为他是为什么落到这个下场的,不是因为御史弹劾的三大罪状,是因为他在林家伤了锦宜!”   郦老太彻底惊呆了:“你说什么?”锦宜去林家赴宴,回来就头上带伤,对外自说是跌伤的,郦老太还不以为然,私下里贬斥:“指不定是怎么弄伤的呢。”没想到歪打正着。   雪松再也忍不住,索性跪在地上,流着泪道:“娘您如果觉着咱们郦家能比皇帝陛下的亲儿子还矜贵,那您就尽管再不把锦宜当回事儿,继续不知深浅的闹腾吧!儿子也迟早晚会被您害死,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地带着子远子邈,远离这是非之地!”   ***   在雪松去郦老太太院落的时候,桓玹正迈步桓素舸房中。   桓素舸缓缓起身,一如既往地行礼:“三叔。”   望着她仪态端方的笑容、举止,那会儿,桓玹真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相而已。   桓素舸见他不应,微笑让座:“三叔今儿有空?”   桓玹并没有坐,他走到桌边:“素舸,我有话跟你说。”   桓素舸道:“好呀,前日才得了武夷山的云雾茶,我叫人……”   “让他们都出去。”不等她说完,桓玹吩咐。   桓素舸略有些意外,但只有一点儿而已,她看一眼身旁的嬷嬷,一应的婆子丫头们就都退了出门。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现在能说了吧?”笑吟吟地问道。   桓玹垂眸:“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打锦宜的主意。”   她的眼睛痉挛似的,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却仍是带着不解的浅笑:“三叔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桓玹抬眸:“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素舸,你是我的侄女儿,我始终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两人目光相对,桓素舸无奈般一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三叔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是有关锦宜?锦宜不是好端端的吗?”   桓玹淡淡道:“她是很好,因为我派了人暗中保护。”   桓素舸的手一颤,疑惑地问:“你……派了人?派了什么人?为什么要……”   “从上次她被打伤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护着她,”桓玹看向桓素舸,“你不该那么算计她,她现在还相信你,也仰仗你,别叫她对你太失望。”   桓素舸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索性冷哼了声:“我算计她什么了?”   桓玹举手入怀,拿了一块儿东西出来:“你不是说她私相授受吗?你看清楚。”   他手上拿着的,是块儿再普通不过的棉质帕子,像是已经用了很久,棉线似乎都松散了。   桓素舸皱眉,不解。   桓玹凝视着这块儿帕子,眼中带了淡然笑意:“这是当初在桓府,八纪捡去的,八纪丢在我的书房里,我又捡了来,从此,日日不离身。”   他像是诉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口吻平淡。   桓素舸却觉着这每一句话,都像是电闪雷鸣,在她身上头上脸上狠狠地劈落。   “你说什么?”她有些呼吸不稳,又像是大梦初醒。   “我说……”桓玹笑笑,坦然道:“在所谓的‘私相授受’之前,我就私藏了她的帕子。”   “你!”像是所有的言语在瞬间都消失无踪,她只顾惊魂未定地看着桓玹,“你、你……”   “我喜欢她,我喜欢锦宜。”桓玹沉声说。   “可那天、那天……”桓素舸有些语无伦次,“我跟你提起要把她嫁给你的时候……”   他温声回答:“我很高兴,你向来很懂我的心意。”   桓素舸禁不住,踉跄后退两步:“你果然、果然早有所图,我……”她想说什么,又牢牢地闭了嘴,只是胸口起伏不定。   “素舸,你最清楚我宠起人来是什么样儿的。”桓玹看着她。   桓素舸春葱般的手指握紧:是的,她当然最清楚,毕竟当初她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他宠起人来,是可以把人捧在手心里,仿佛整个世间都要向她低头让路的。   但她太贪心地渴求更多。   “对锦宜,我不仅只是宠爱而已,”他残忍地打碎她的旧梦,“故意挑破她送我帕子的事害她受罚,以及……今日的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桓素舸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她有些失态地仰头笑道:“荒谬,难道郦锦宜有任何不妥,都是我算计?”   淡声冷笑,桓玹道:“你推波助澜的手段的确很高明,但你能瞒得过世人,瞒不过我,今天的事,只需要一点调虎离山,跟一点加了料的黄酒。”   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话已至此,桓玹站起身来。   “三叔!”桓素舸盯着他,深深呼吸:“如果我真的这样处心积虑的想害她,为什么我还要撮合她跟三叔你?”   桓玹回答的很快:“因为你以为我讨厌她。”   笑容僵至崩溃边缘,桓素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变得尖利:“这可奇了!为什么我要让三叔你娶一个你讨厌的人?”   他波澜不惊地回答:“这就要问你自己。”   良久,桓素舸叫道:“我不知道!”几乎是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承认也好,抵赖也罢,”桓玹面沉似水,“我心里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这样沉静而冷漠,她却几乎溃不成军。   举步之前,桓玹道:“我不会允许你伤害锦宜一分一毫,假如再让我发现你如今天这样不择手段,就算你是我的侄女儿,我也绝不会再姑息。”   他的声音冷漠而残酷。   桓素舸收回凌乱的目光,扭头盯着那道背影,厉声叫道:“桓玹!你为了那样一个丫头,不肯相信我?”   桓玹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这句话,他停了下来。   桓素舸怔怔地望着他。   桓玹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抬眸,低低说道:“我曾经相信过。”   也付出了令他后悔莫及的代价。   他走出了卧房,背后传来桓素舸的大笑声,将出院门的时候,身后那笑声被北风席卷,却变得诡异幽咽,听来像是大笑,也像是痛哭。 第7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锦宜听子远说罢在老太太房外偷听到的话,姐弟两个面面相觑。   子远道:“我猜,爹这是为了让祖母安分些的法子。并不是真的要辞官退隐吧。”   锦宜想了想:“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爹怎会想到这样叫人意外的法子?”   子远叹了口气:“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啊,爹想必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   子远嘴里虽然说着这只是雪松的权宜之计,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倘若郦老太太仍旧屡教不改,也许……雪松真的会走这条路的,原因也许不是他自己想走,而是,背后的那位辅国大人在盯着他呢。   两人说了这半晌,各自在心里消化了会儿,锦宜道:“为了这王家两个禽兽,爹去跟祖母摊牌,那么……三爷去找夫人是干什么呢?”   恰巧子远也正在想这个:“也许,是跟夫人透透风?让她以后防备着点?”   锦宜道:“奶娘不是说听见夫人在房里哭哭笑笑的,不知怎么样么?如果只是说祖母的事,怎会如此?”   子远百思不解:“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三爷的人匆匆找他,两人就又往夫人房里去了。真不知道什么事这样神秘。”   锦宜想到方才桓玹突然离开,便拉拉子远的衣袖:“我们出去看看吧?”   子远吃惊:“你难道想去瞧?快别了,三爷不许我们把这些事告诉你,你一出去,他岂不是就知道了?你要还想去探听他跟夫人说了什么……给三爷发现,万一大发雷霆怎么办?”   锦宜道:“他不会的。”   子远笑道:“他不会对你大发雷霆吧?对别人只怕没那么客气。”于是坚决地摇头:“何况院里院外一定有人看着,咱们靠不近的。”   ***   桓玹再次踏入桓素舸的房中。   他的心里百感交集,有无尽的冰冷的失望,也有即将按捺不住的愤怒。   ——这里面的,曾经是他爱如亲生女儿般的小侄女,他一度以为桓素舸是世上最可爱温柔的女孩子,曾想代替兄长,尽心竭力地保她一世平安荣宠来着。   到底为什么会出现今天这样丑陋不堪的局面。   屋内本有许多伺候的下人在,见桓玹进来,不等吩咐,都陆续退了出去。   桓素舸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屋里有一股极大的酒气弥漫。   桓玹望着桓素舸,并没有立即上前,他走到她的对面儿,在桌边坐了。   心里有些乱。   因为桓琳的缘故,他直到现在,还是做不到对桓素舸的彻底绝情,他永远无法忘记兄长是怎么死的,桓琳临死前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该以万分的耐心跟爱护之心对待哥哥最放不下的小女儿。   假如今日这般算计锦宜的是别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就像是那永远消失在世间的王氏父子,以及永远没机会再回长安来的茂王殿下。   但是桓琳在看着他。   桓玹抬手,手指抵在额心,无声而笑。   “素舸,”良久,桓玹终于开口叫了一声。   对面的桓素舸动了动,却仍是埋首在臂弯里,并没有抬头。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失望。”也不知桓素舸听到了没有,桓玹望着桌上跃动的烛光,轻声道。   桓素舸依旧没有动。桓玹道:“我本来不相信,你会跟今天的这件事有关,直到我不得不信,你所做的事,就算跟锦宜无关,也是无法被容忍,无法被原谅的。”   屋内寂静悄然,只有他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如果是换了其他什么人,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但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这已经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女儿。”   “你从小儿就是个聪明懂人意的孩子,不管是在府内还是外头,一旦提起你来,人人交口称赞。我也曾经一度觉着,我没有辜负大哥的期望跟所托,我帮他,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教养的非常好,我没有女儿,但我曾十分自傲,我把你当做自己最出色的女儿看待。”   烛光之中,桓素舸发端的一支珠钗微微摇晃,像是被透窗风所吹的缘故。   桓玹的眼底,也染了一层淡淡地微红:“可是为什么,你会变得这样,还是说……我之前所骄傲的一切,也不过是假相,你一直都是这样?”   轻轻地笑了笑,带了几分自嘲。   “素舸,”桓玹慢慢地吁了口气,“我突然觉着,这一切也许……”   回想往日种种,看着这女孩子一天一天长大,越发的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像是个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他心里也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欢,但是……   “也许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桓玹定睛看着桌上的烛光,“我毕竟不懂怎么教孩子,你父亲叮嘱我,让我替他照顾你,我就想尽力的宠你爱你,想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也许这种所谓的宠爱,并不是真的对你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也正是我一味的纵容,反而害了你。”   心里突然绞痛,浓眉微蹙,桓玹垂眸。   他以为自己培养了个天下无双的好孩子,结果,真相在狠狠地打他的脸。   如今懊悔,痛恨,愤怒,皆都无济于事。   他心里竟有一丝茫然。   ***   忽然烛影摇曳,桓玹抬眸。   对面桓素舸爬起身来,她的脸颊通红,满眼之中也全是泪光。   静静地看着桓玹,桓素舸突然哑声说道:“我不懂。”   桓玹温声道:“你不懂什么?”   桓素舸的声音沙哑,丝毫没有平日里温柔淡雅:“你为什么会喜欢她,你明明很讨厌她的,她有什么好,让你这样……这样不顾一切的喜欢她?”   提起锦宜,桓玹眼底因为自责伤感而起的痛楚消散了些许。   “锦宜……”就算念出了这个名字,心里都会觉着欢喜,“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儿。”   “你说谎!”桓素舸双手用力,猛地拍在桌子上,人也随着站了起来。   桓玹一怔。   桓素舸盯着他,叫道:“你明明不喜欢她,当初我想嫁给郦雪松的时候,你亲口警告我的,你说郦家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说雪松无用,子弟没出息,你说那老太婆顽劣难伺候,当然,最要命的是那个郦锦宜……”   她喝多了酒,嚷了这几句,身子微微摇晃。   桓素舸按住桌面:“那个郦锦宜……更是个恶俗毒辣的女孩子,不仅苛待家人,而且小小年纪便行为放浪,简直是世间无耻之最,这些都是你说的,你都不记得了?”   桓玹脸上发红。   当时因为桓素舸一心要嫁给郦雪松,桓玹早听说郦家名声一般,命人私下里查了查,更是火上浇油,他一则是盛怒之下,另一方面是想让桓素舸知难而退,所以故意地把话说的很难听。   桓素舸看他默然不语,便呵呵地笑了两声:“现在又怎么了?偷偷地藏起她的手帕,明目张胆地亲来抱去……甚至说自己喜欢她?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这么快?你说谎!”   桓玹道:“我没有。”   桓素舸蓦地抬手指着他:“你是!你是想骗我,你知道我……是因为你讨厌锦宜才想撮合你们,你没有办法,所以你以退为进,故意装作喜欢她的样子,你想瞒天过海,想诓骗我……让你解除跟她的婚约!”   桓玹在惊愕之余,有些忍无可忍:“素舸,你喝醉了。”   桓素舸仰头长笑了数声:“我没有醉,再说,酒后吐真言不是吗?三叔,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桓玹沉默片刻:“你听好了,我跟锦宜是皇上赐婚,这门亲事绝不会变。”   “对别人来说不会,皇上不是最听你的话吗?只要你去求,自然就可以呀!”   “素舸!”他有些动了真怒。   桓素舸道:“我说的不对吗,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儿?你当初不是曾叫皇上降旨,定了让我当太子妃吗?因为我一求你,我说我要嫁给郦雪松,结果呢?你果然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践,而皇上的旨意就变了呀!你怎么会做不到?”   放在桌上的手也随之握紧,桓玹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郦雪松,难道太子不好吗?太子……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如意郎君的人选吗?”   “是啊,太子当然是了。”桓素舸抬手在胸口抚了抚,酒力涌动,让她几乎无法自控,所有平日里不能说的话,齐齐地涌到了嘴边。   他问:“那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跟郦家的婚事?”   桓素舸凝视着桓玹:“你当然想我嫁给太子,你觉着为我选了天下最好的归宿,从此就可以放心了……我偏不,我嫁给雪松,因为、因为……因为我不想你好过,我要你时时刻刻想着我,为我担心,不能丢了我……”   桓玹再睿智,也没有办法理解这话,他几乎觉着是桓素舸真的醉了说的胡话而已:“素舸,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还很清楚呢,”桓素舸大笑道:“当时我说要嫁给雪松,我看见你脸上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选的是对的,你果然不放心,是啊,这种地方……你怎能放心?你若真的那样……又怎么对得起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桓素舸索性撒开手,她倒退两步离开桌子,原地转了个圈,似乎无比惬意。   因为喝了太多酒,脚下站立不稳,踉跄着几乎跌倒。   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笑道:“三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对我发怒的样子……”   突然她扶着额头,好笑般地说:“对了,还有……锦宜对么?我原本没想把她嫁给你的,我原本真的想把她嫁给太子,如果将来的一国之母品行不端,这皇后还是郦家那个你最憎恨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有趣?不过,我当时看你那一脸嫌恶的拒绝模样,突然就变了主意,你既然不想锦宜当太子妃,那不如你娶了她,从此你跟她朝夕相对,相看两生厌的时候……当然也会记得,在郦家还有……”   桓玹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彻底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费尽心思的养育,教导出来的是这样心机扭曲的女孩子,这一切,让他在无比的震惊之余,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也许他真的很不适合教导小孩子,这瞬间他甚至无端想起了八纪,也许,该早早地把八纪跟子邈一起送去翰墨,离他远一些才适当。   可就在这时候,有个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桓玹一惊,扭过头去看向身侧的窗户。   他凝神之时,隐隐约约又听见说话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传入他的耳中,却仿佛惊雷。   桓玹蓦地起身。   此刻,桓素舸因为酒力发作,已经站立不稳,她摇摇晃晃想要走到桓玹身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往旁边跌了出去。   桓玹举手将她扶了一扶,桓素舸却趁机抱着他的手臂:“三叔……别丢下我……”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郦大人,你怎么在此?”   没有人回答。   桓玹看着旁边烂醉的桓素舸,缓缓吐了口气。   他扬声道:“郦郎中,请进来吧。”   外头又静默了会儿,房门打开,果然是雪松站在门口,脸色雪白,失魂落魄。   桓玹无视身旁的桓素舸,道:“尊夫人醉了,就有劳郎中了。”   雪松沉默地垂头走了进来,把桓素舸接了过去。   桓玹迈步欲走,又回头:“方才……郎中跟谁在外头?”   雪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昔日自带的畏色,反而是无尽的黯然:“是锦宜。” 第79章 衣带渐宽终不悔   先前,锦宜撺掇子远跟他一起出来,子远怕给桓玹察觉,竟然不肯答应,又说外头风大,劝她好生留在房内。   锦宜醋道:“平日里爹跟我叮嘱你一件事,你都没这样乖乖遵从呢。”   子远笑说:“你们又不是辅国,这自然是不一样的。”   锦宜气的又拧了他一把。   子远跳起来:“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其他的……如果辅国想告诉你,他自然会自己说,你就别操心了。何况,他把什么事都想到了,唉,我今日才算信了我这姐夫。”   子远想到白日赶回来的时候,来禄淡定拖着王二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之际,却更服了桓玹。所以更不肯跟着锦宜去“偷听”,见锦宜面有恼色,他便往外退了出去,道:“我去看看八纪跟子邈,没人管他们,别真的闹翻了天。”   子远去后,锦宜仍心神不宁,正想出门瞧一瞧情形,雪松却又来了。   锦宜见雪松眼睛发红,知道方才在老太太房里毕竟不好过,便忙请雪松坐下。   雪松定定地看着她,他从桓玹口中得知今日种种惊险,且造成此事的“元凶”,偏偏又是自己的母亲。   雪松痛定思痛,知道不管再怎么痛心疾首或者苦口婆心,都无法打动自己那位独断而专横的母亲,才想出了辞官隐退的法子,无非是想让郦老太太知道这事并非玩笑,此后做到真正的收敛。   这会儿见了锦宜,虽知道她有惊无险,但望着自己懂事的女儿,想到她所受的委屈跟差点儿遭受的荼毒,心里的愧疚跟自责却更重了几分。   雪松握住锦宜的手,还没开口,泪已经掉了下来。   锦宜见父亲哭了,顿时也慌了神,反而急忙安抚宽慰雪松。   父女两人相对片刻,雪松才道:“我已经跟你祖母说了,她以后行事不至于再不知轻重。”顿了顿,又道:“幸而你过了年不多久就要嫁了……唉,罢了。”   锦宜更不愿见父亲这样感伤,何况跟老祖母有关,她也不想多嘴,便问:“爹,夫人又是怎么了?”   雪松道:“不知道。”   锦宜道:“那怎么三爷他又去了夫人房里?”   雪松迟疑地说:“我刚才本来想去,因为听那些人说,夫人她喝醉了,但是……外头有辅国的人,我……”   锦宜心里生疑,又有些不平:“夫人喝醉了,爹不能去看,反只有三爷能去?到底是怎么了?”   雪松正情绪低落,方才又无法去见桓素舸,更是雪上加霜的沮丧。   锦宜想了想,偷偷在雪松耳畔低语了几句,雪松起初摇头,锦宜推了他两把,央求了几句,雪松这才动心。   原来在雪松跟桓素舸的卧房之后,有个小小地后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雪松贴身的小厮手里倒是有一把钥匙,预备着雪松在工部忙,回来的晚的话就不用前头叫门再惊动人了,这是图方便之意。   锦宜是最清楚的,当即撺掇着雪松,两人去讨了钥匙,悄悄地从后门拐了进去。   当听见桓素舸逼问桓玹为何喜欢自己的时候,锦宜略觉来的冒失,心头忐忑。   谁知桓素舸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父女两个双双地白了脸。   锦宜自觉有人往自己的心头上扔了一把冰棱,又冷又疼的,可又立刻想到父亲心里只怕也不好过,她反而并没有什么悲戚之色,只假作无事般对雪松道:“爹,风大,又冷,也听不清里头说什么,咱们先回去吧。”   雪松茫然看了她一眼,锦宜假装的太好,加上雪松心神不属,几乎真的以为她没听见:“刚才,夫人她说……”   锦宜不等他提起,便道:“大概没什么要紧的话,我的手都冻僵了,走吧。”   雪松耷拉着头,脸色是掩不住的差,锦宜因为刻意地不去想桓素舸所提的那些话,自觉地心硬硬的反而无事,又看父亲如此,想到他对夫人百般疼爱,如今听见里头那些……一定难过。   锦宜拉了雪松两下,竟没有拉动。   这会儿,桓玹的侍卫终于发现了此处有人,雪松强打精神对锦宜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料理。”   锦宜虽然有些不放心,但她再怎么镇定,也不过是假装的,心里实则没有什么主意,被雪松一催,又见桓玹的人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不想跟这些人照面,似乎跟他们照面,就等于见到桓玹一样,而她这会儿,不知自己该怎么面对那个人,也不想面对他。   于是默默地转过身走了。   ***   锦宜出了后门,后门只有两个小台阶,却因为没有灯,下台阶的时候几乎往前栽过去。   她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形,抚了抚胸口:“阿弥陀佛,你难道也讨厌我到这地步了?”愤愤不平地抬脚踢了过去。   那台阶似乎知道她在迁怒,回以冷硬的岿然不动,锦宜踢疼了脚,觉着自己实在是欺软怕硬的厉害,桓玹就在里头,她连敢闯进去质问的胆气都没有,反而冲着这不会说话的哑巴台阶撒气。   她叹了几声,心里索然无味,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风从廊下吹过来,猛烈的像是要把人吹成扶摇直上的风筝,锦宜贴着墙根儿往前蹭,脚上的疼,身上的冷,额头上似乎也有些沙沙作痛,是那没有愈合的伤口在向她抗议。   她突然就不想动了,索性贴着墙边,慢慢地蹲坐在地上。   脸有些僵麻,抬手去揉一揉,才知道还在,只不过满手心里湿湿冷冷的,这才知道流了泪。   “这有什么可掉泪的。”锦宜不以为然的嗤了声。   她本来就觉着桓玹实在对她太过好了,简直不像是真的,今晚上桓素舸的一席话,又如醍醐灌顶,如果把这所有都理解为是桓玹在演戏……那就好解释多了。   虽然她不大肯信这世上会有人把戏演得如此逼真……可是……   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很合适的安慰理由,但心却还是活蹦乱跳地在疼。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锦宜一愣,本能地要站起身来,突然想到那或许是桓玹,整个人便呆在了原地。   她尽量地把头埋在臂弯里,身子缩成一团,希望他不会发现自己。   脚步声错开了,像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去了。   锦宜无端地松了口气,又知道他可能是去自己的院子找她了,现在回去只怕碰个正着。   于是,仍保持着鹌鹑的姿态缩坐着,又过了会儿,察觉刮过身边的风小了,桓玹在屋里不见自己,应该也走了……可以这时侯回去。   才抬起头,就看见身边竟站着一个人。   锦宜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冰封,借着廊下微弱的灯笼光,她瞧见那缎袍底下玄色的云纹宫靴……她也知道这是谁。   锦宜不敢抬头,她的第一选择是避退,既然现在已经无法避退,自然地站起来向这位大人行礼,可她在这里缩了这半晌,腿都僵了,竟动弹不得。   锦宜只得讪讪地说道:“见过辅国大人,我、我的腿麻了,请恕我没法行礼了……”   桓玹缓缓地俯身,盯着她看了片刻,便探臂,似乎要将她抱起来。   锦宜忙要推开他:“大人!”   桓玹捉住她的手,她的手腕也像是冰一样冷:“你叫我什么?”   锦宜道:“辅国……大人。”   桓玹道:“素舸在里头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锦宜呼了口气,想了想,只能承认:“不小心就听见了,请您恕罪。”   身子突然腾空,是桓玹到底将她抱了起来。   锦宜一惊之下,明白推让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桓玹抱着她往回,一路送到了里间儿的卧房。   借着灯光,发现锦宜脸色已经冻得发青。   奶娘忙去准备姜汤热水,桓玹看着锦宜嘴唇发抖,便拉起棉被,将她裹在里头,又紧紧地抱在怀里。   锦宜觉着自己给裹成了一个蚕蛹,又或许是个粽子。   她看了一眼桓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这时侯还要演,是不是也太敬业了。”   于是锦宜道:“辅、辅国大人,请、请放开我吧。”   外头受的寒气,被暖意包裹,冷热交激,身体里的寒意打骨子里渗透出来,牙关打颤。   桓玹对上她的目光:“你相信了素舸的话?”   锦宜无奈地一笑。桓玹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别相信她。”   锦宜道:“我只是……只是觉着夫人的话……合情合理的。”   桓玹喉头一动:“怎么个合情合理?”   锦宜眨了眨眼:“我原本就没有那么好,您……本就该讨厌我才对。”   “闭嘴!”桓玹有些恼怒。   锦宜果然乖乖地闭嘴,本来还想把眼睛也闭上,但是这会儿在辅国大人面前装死,似乎太无礼了,于是她垂眸看向别处。   “我的确曾讨厌过你,”浓眉皱起,桓玹道:“但那是以前,以前……我没见过你,不了解你,更因为当时我恼恨素舸一心要下嫁,所以故意……故意的在她面前那样说。”   锦宜的心一动,仍是闭嘴不语。   桓玹道:“既然你都听见了,我无妨……再告诉你多一点。”   奶娘先送了热茶进来,猛然见桓玹把裹着被子的锦宜抱在怀里,她浑身只露出了一个头,又惊又有些好笑,只好低着头把茶递上。   桓玹接了过来,吹了吹,送到锦宜嘴边,锦宜却只斜睨着他,不肯张口。   桓玹嗤了声:“张嘴,喝茶。”   锦宜这才啜了口,垂了眼皮,慢慢地喝水,热热地茶水滑入腹中,整个人才似有了几分暖暖的生机。   桓玹让她喝了半杯茶,又说道:“世人都知道我宠爱素舸,你大概也知道,对么?”   好一句废话,锦宜“嗯”了声。   “但你可知道我为何宠爱她?”   锦宜想了想,觉着这个不需要理由,桓素舸是桓府出类拔萃的小姐,自家人,看着又是那样完美无瑕,不宠她宠谁?这个还要问吗?   “因为,”桓玹的眼神黯淡了许多,“因为,我要补偿她。”   补偿?锦宜疑惑。   桓玹把她抱紧了些:“当年我随着兄长靖边,有一天遭到敌人偷袭,兄长他……以命换命的,把一线生机留给了我,那年,素舸才出生。”   锦宜微微震动。桓玹的大哥桓琳死在边疆,她是有耳闻的,但……是为桓玹而死?   桓玹道:“我曾对着兄长发过毒誓,要帮他照看素舸,不会让长房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只是我……好像做的很失败。”   目光里透出了些无法形容的伤悒,桓玹道:“我曾经怀疑过,素舸的举止反常,是因为她父亲的死而迁怒我,所以当初才故意违拗不嫁太子……”   没想到……竟听了这样的恩怨内情。   半晌,锦宜忍不住道:“当初,您真的让皇上改变了旨意?”   桓玹点了点头。   锦宜小声道:“那现在,你也可以让皇上解除我们的婚约。”   他淡淡道:“你妄想。”   锦宜瞪向他,桓玹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相信素舸的话,以为我在跟你演戏。”   锦宜转开目光,假意不看他。   桓玹道:“你更加不明白,我既然早已经喜欢你,为什么那次在她提出要把你许我的时候,会显得很憎恶似的表示反对?”   锦宜咽了口唾沫,按捺住想问的冲动。   桓玹也没有立刻回答她,锦宜暗暗焦急。   被他的言语转开了注意力,身上的冷在此刻已经散离开的差不多了,又被棉被裹着被他抱紧,竟然又有些燥热。   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桓玹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长叹一声:“当年,素舸懂事之后,常常因为自己没有父亲暗中落泪,我看的心疼,她八岁生日那年,我送了她一个礼物——我,许了她一个承诺。”   锦宜双眸微睁。桓玹道:“我告诉她,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她开口要求,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得答应,这样的机会,有三次。”   锦宜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然地又跳乱了,她生怕自己听漏了一句话,忙屏住呼吸。   桓玹道:“后来,她果然求了我,第一次,她当年就用了……是要我给桓泯一个爵位。”   桓泯是桓素舸的二哥,论资质其实一般,当时桓玹觉着奇怪,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果然不多久,皇帝就颁旨,封了桓泯安乐伯,这件事突如其来,府里尽数震动。   而对外头的人来说,也无非是皇帝对于桓辅国的宠信已经到达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连其侄子都要封个爵,为此,有些素日跟桓玹有些不太对的朝臣,私下里还议论说:照这样下去,桓府的狗应该也可以裂土封王了。   后来桓玹有些明白,这要么是桓泯或者莫夫人知情,跟桓素舸求的,要么,就是桓素舸不信他真的会践约,所以拿来试探的。   锦宜目瞪口呆。   桓玹笑了笑,“第二次,就是要嫁给你父亲。”   锦宜耳畔嗡嗡乱响:“那、第三次……”   “第三次,就是要我娶你。”桓玹说着,不禁露出了略带苦涩的笑,“当时她以为给我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却不知,我为她这一句,忍的何其辛苦,等的何其煎熬。” 第80章 桃花李花斗红白   次日早上,桓素舸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隐约想起昨晚上的事,神情渐渐冷肃下来,问道:“老爷呢?”   旁边林嬷嬷过来道:“老爷一早儿去部里了。”   桓素舸皱皱眉:“有没有说什么?”   林嬷嬷摇头。桓素舸又问:“昨晚上……三爷什么时候走的?”   林嬷嬷道:“听说是亥时中走的。”   桓素舸扶着额头又想了会儿,突然觉着这屋里有些空,她琢磨了片刻,才问道:“怎么只有你?”   桓素舸身边儿常用的有三个嬷嬷,范,张,林三人,这会儿林嬷嬷脸色有些异样,终于低头道:“昨晚上,范嬷嬷给三爷带走了。”   “你说什么?”桓素舸坐直了身子。   林嬷嬷道:“昨晚上,范嬷嬷跟三爷承认,说是她……自作主张,做了些恶事,连累了夫人的名声……”   桓素舸怔了半晌,无声地笑了笑,片刻才又问道:“这件事老爷知不知道?”   林嬷嬷道:“是知道的。”偷眼看了桓素舸一眼,道:“夫人,时候不早了,不如先点东西吧?”   吃过了早饭,桓素舸道:“派个人去工部看看,若老爷在那里,就请他回家来。”   林嬷嬷答应着,出去传人了。   ***   嬷嬷出去不久,门口的小丫头道:“姑娘来了。”   桓素舸抬眸看时,果然见锦宜从门外走了进来,向前行了个礼:“听说夫人昨日身上不好,今天可好些了?”   桓素舸见她额头的伤虽未痊愈,但精神尚好,也许是因为先前嬷嬷们的教导,她的举止比先前文雅很多,但容貌竟也像是更出落了,这自然不是□□所能教出来的。   桓素舸一笑:“我没什么大碍,你也还好?说来我跟你也算是同病相怜,昨儿竟都喝醉了。”   锦宜点点头:“是呀,我也不知怎么了,只喝了两杯就醉倒,到了晚上才醒过来……夫人喝了多少就醉了?”   桓素舸见她只是一味好奇天真地盯着自己,心里烦闷,又听她如此问,便道:“不记得了,但显然不止两杯。”   锦宜抿嘴一笑:“夫人也有贪杯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她笑的时候无意中抬了抬手,右手的皓腕上,一抹水色盈盈闪烁。   桓素舸即刻发现那是一枚水头极好的镯子,她当然也曾给过锦宜几样东西,可却不记得此物。   一时便问:“那镯子,是新买的?”   锦宜见问,忙把手放低,拉了拉袖子遮住,脸上有些羞色道:“不是,我哪里买得起这个。”   “怎么买不起……”桓素舸刚一笑,却又打住,“既然不是买的,是……谁给的不成?”   锦宜虽是满面含羞,嘴角却喜悦地上扬:“是呢。”   桓素舸心里已经猜到了,正因为猜到,才不愿意承认,只想叫她说出口来才确信。   “是谁这样大手笔?”   锦宜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夫人又要骂我了。”   桓素舸虚与委蛇长袖善舞的功力在这时候已经完全地破功了,她淡淡道:“我骂你什么?”   锦宜仿佛没看出她突变的脸色,左手在镯子上轻轻抚过:“这是……是三爷给的,我本来不敢要,他硬是给我戴上了,还、还……”   “还怎么样?”   “还不许我摘下来。”锦宜嘟了嘟嘴,像是觉着委屈。   桓素舸盯着她道:“他不许你摘,你就这样戴着了?上回手帕的事儿都不记得了么?”   锦宜道:“我也是这么跟三爷说的,他说……”   桓素舸恨不得跳下地,揪住锦宜让她快些说不要吞吞吐吐。   暗中深深呼吸,桓素舸皱眉道:“又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在我面前不必这样扭捏。”   锦宜果然说道:“三爷说,如果夫人或者祖母责怪,就找他就是了,跟我没关系。”   桓素舸抬手,一掌拍在桌上。   锦宜睁大双眼,忙站起身来:“夫人,您真的生气了?”   桓素舸瞪着她,待要骂她几句,她却又是一脸的无辜,且桓玹也说了跟她无关。桓素舸冷笑出声:“我可真真想不到,三爷是这样的喜欢你。”   锦宜却好像听不出她话中的冷意,喜滋滋地低下头:“是呀,我也没想到呢。”   像是有人往自己嘴里塞了个极大的核桃,桓素舸噎住:“你……”   锦宜却又道:“其实之前赐婚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不乐意,毕竟那是辅国大人,他怎会看得上我呢?可没想到,他竟然……竟然是这样、对我这样好,对了,有一件事夫人大概还不知道,但我也不想再隐瞒夫人了……”   桓素舸只觉得头一阵阵地疼,就像是锦宜说的每一句话都钉入了自己的脑中,她想让她住嘴,最好赶紧滚出去,但是却又情不自禁地问:“什么事?”   锦宜道:“当初……我约林哥哥在写意楼相见,后来出来的时候磕破了腿,那会儿,也是三爷他及时出现,把我送回来的。”   “嗡”,桓素舸的双耳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锦宜道:“我本来不敢瞒着,可是三爷叮嘱我,不叫我透露给任何人,我心想他一定是怕夫人知道了生气,所以也不敢说,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了……横竖夫人也不会过分的责怪我,我跟三爷的亲事说来还是夫人的美意呢。”   桓素舸站起身来:“你、你……”   锦宜诧异:“夫人,咦,夫人你怎么了?”   桓素舸眼前一花,站不住脚。   门外林嬷嬷跟张嬷嬷进来,双双扶着她回了贵妃榻,林嬷嬷道:“快去请大夫。……夫人的脸色很不好,不如去桓府请容先生过来!”   ***   趁着院子里一团乱,锦宜悄悄地退了出来。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落,轻轻哼了声,步伐轻快地往回走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雪松从工部回来,几乎跟雪松一块儿进门的,却是桓府来的容大夫。   两人回到院中,桓素舸已经醒来,却不愿睁开双眼,容大夫上前请脉,雪松便立在身后。   半晌,容大夫挑了挑眉,他看了会儿榻上的桓素舸,回头又看了眼雪松,便面露笑容,起身向着两位作揖,道:“恭喜恭喜。”   雪松诧异:“大夫何出此言?”   桓素舸也疑惑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容大夫笑道:“自然是要恭喜的,夫人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胎息极好,不过以后还要注意补养呀!”   雪松的脸色顿时白一阵红一阵,半是疑惑半是惶然地问:“您、您说的……”   这消息突如其来,而且来的时机如此微妙,若是在以前,雪松自会乐不可支,但是这会儿,那狂喜之情俨然给折了一半。   桓素舸则直直地看着容先生,就仿佛面前的不是妙手回春的大夫,而是抱持利刃的刽子手。   半晌,她挺身坐起,语气坚决地说道:“不,不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   容先生笑容可掬道:“这怎会看错呢?夫人是不是有几个月的月信没来了?”   桓素舸脸上的血色渐渐地褪去,她张了张口,手在肚子上摸了摸,竟说不出话来。   雪松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昨夜惊闻的真相,颓丧的心情极快地收拾起来,只忙上前扶着桓素舸:“夫人,你怎么这样大意?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发觉?”   现在是十月中,容先生说是五个月之前,那就是端午左右,雪松记得很清楚,端午前夕,在自己的生日之后,他的确是曾跟素舸欢好过几场,大约就是从那时候有了身孕的。   但桓素舸向来是个最缜密细致的人,又怎么会在这种大事之上如此糊涂?雪松想不明白,但是一想到她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孩子,且已经五个多月了,喜悦之情渐渐苏醒过来,竟把之前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可这只是雪松的感觉而已。   对桓素舸来说,这简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上浇落,她如在梦中,无法相信。   桓素舸当然不会如此的糊涂大意,她只是有心病而已。   这几个月的月信没有来,桓素舸清楚的很,只是她以为,是另一个原因。   所以不曾对任何人声张,更加不肯请大夫来瞧,因为怕被大夫看出了蹊跷。   这次林嬷嬷要请容先生,因为她心里烦乱,所以才不曾阻止,谁知竟诊出这惊天消息。   当初端午前夕,锦宜因为总是被噩梦困扰,桓素舸便叫了个大夫来给她看,顺便因为自己身上总是疲乏,就也让那大夫看了看。   不料那大夫起身,便也似今日容先生一般的要“恭喜”。   桓素舸忙叫嬷嬷们止住,并警告那大夫封了口,不许对任何人张扬。   不错,当时郦老太太的怀疑,以及沈奶娘跟锦宜所说,都并非虚无缥缈,而是真的。   那会儿,桓素舸有了身孕。   但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在送走那大夫之后,桓素舸便命贴身的嬷嬷准备了堕胎的药,煎熬了之后服下……那段日子她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调养。   当时,那药也的确是起了效果,但同时也会时不时地让她身上难受,据说是药效的作用。后来的两个月,她的月信没来,且总感觉肚子里仍像是有什么,但嬷嬷说,这都是正常的。   她并不肯再请大夫,只因怕大夫又断出自己小产过。   又因为令她心烦的琐事太多,一味沉湎思虑之中,并没十分在意身子,不知不觉竟蹉跎到现在。   桓素舸正在惊愕,肚子里却像是有什么踢了自己一脚。   她吃了一惊,低头盯向那处,终于,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的,但眼前却阵阵发黑,一阵晕眩突如其来。   终于,在雪松连声呼唤之中,桓素舸晕了过去。 第81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雪松见桓素舸晕了,忙请容先生再看,先生略一诊脉,道:“不妨事,夫人应该是太过惊喜了导致一时的晕厥。”   用银针刺了几处穴道,桓素舸便幽幽醒来。   容先生道:“夫人留意小心,且不要太过大惊大喜,会对身子不好的。”说着,又吩咐药童去拿药,以及叮嘱嬷嬷跟雪松平日里的注意事项等等,便告辞而去。   桓素舸一言不发,隐隐觉着肚子里的孩子在跃动一样,这数月来她偶尔也有这种类似之感,却以为是自己因为小产之后每每生出的幻觉,起初还跟嬷嬷们说了几次,后来就连提也不提,只狠心地不让自己多想。   却又怎么想到……竟是真的呢。   之前才嫁过来的时候,每次跟雪松行房,都会喝些避子汤,直到那天雪松喝醉了,一时尽兴而忘情,便没有喝,倒也没什么事儿。   此后又有几次未免也懈怠了,直到那天大夫诊了出来。   但她明明已经喝了那汤药,堕了下来的!   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了,已经这几个月了,就算自己不知道,身边这几个老嬷嬷竟然也一无所知……一念至此,桓素舸看向外间的林张两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桓素舸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却居然不敢细想。   ***   夫人有身孕的事儿,很快传遍了郦府,而容先生这回去桓府,那边的老太太们自然也都即刻会知晓。   锦宜听说之后,出了会儿神,没有说话。   沈奶娘道:“我就说嘛,一定是前几个月那会儿了,只不知道怎么夫人竟瞒着不说,就算是前三个月要定一定,那也不用瞒的这样久。”   锦宜听到这里,笑说:“奶妈先前也说过,她有她自己的打算。这次兴许是凑巧了,要不是容先生过来,爹又在场,谁知道是不是又像是上回悄无声息的了呢。”   奶娘愣了愣:“这到底图什么呢?”   锦宜嘟了嘟嘴:“谁知道她图什么呢。”   沈奶娘见她低头浅笑,心里略有些疑惑,这若是在之前,锦宜只怕会先高兴起来,毕竟家里又要添个小弟或者妹妹了,但这会儿她虽脸上含笑,却并不像是真心喜欢的样子。   奶娘忽然看见她手上戴着的那个新镯子,便道:“这个是昨儿三爷给的?”   锦宜抬手看了眼:“是呀。”   奶娘笑道:“三爷也真是有心了。是了,昨儿他来了一趟,也委实忙乱,竟没空闲给他量一量,好做那件衣裳呢?”   锦宜本正在捡针线簸箩里的碎布头,听了这句手势停了停。   奶娘见她低头不语,便道:“总要赶在年前做好了才是,到了年后,就要筹备婚事,只怕没那个空闲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锦宜说道:“三爷家里的衣裳都穿不完,想必不缺我这一件儿,就算做好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还是不用做了。眼见天要冷了,我给子远子邈做两件棉衣裳才是正经。”   沈奶娘万没想到会听见这句,呆了呆。   她疑心锦宜是害羞所以才故意这样说,便笑道:“都起了意了,练手的那件都做了一半了呢,怎么中途又说这话?两位少爷的衣裳才是缺不了,再者说,那缎子那样贵价,不给三爷做衣裳穿,又有什么人配穿?放在那里倘若又有个虫儿之类的啃咬,那岂不是要心疼死了?”   锦宜见她说了这一串话,才抬头笑着回答:“好了,知道了,瞧您这迫不及待的劲儿,倒像是认定人家是您老的孙女婿一样。”   沈奶娘忙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简直是折煞我了,我可是几世也修不到这样的福气的,是我们阿锦福气大。”   “福气?”锦宜念了声,一笑:“是呀,我是有福气的。”   这一整日,雪松破天荒地没去工部,只留在家里陪着桓素舸。   郦老太太在院子里听了消息,当真也是欣喜欲狂,昨儿她被雪松训斥了一顿,心里总算是有了些惧怕,也没了昔日的气焰,本想在院子里畏缩几日,突然听说儿媳妇有了喜,且已经五个月了,便兴头的忙叫人扶着,一瘸一拐地也出来探望。   桓素舸最是烦她,这会儿因为身孕的事,连昔日的假意笑脸也做不出,听见她的声音,便不耐烦地皱眉摆了摆手。   不等嬷嬷们开口,雪松便已出去拦住了老娘,只说素舸身体欠佳,大夫吩咐要静养,绝不能大惊大喜的。   郦老娘为着孙子的缘故,倒也十分体谅,就站在外头,仰头张望了会儿,又吩咐底下人好生伺候,叫雪松也多陪陪媳妇儿,就仍喜喜欢欢地回去了。   昨晚上被雪松训后,郦老娘还像是斗败了的公鸡,无精打采,这会儿就把心思都放在了没出世的孙儿身上,她回到屋里后,就嚷嚷着让底下人找子远当年穿过的衣裳,突然又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那些衣裳也早老旧,这新孙子又格外娇贵,便又一叠声催人去找好料子,她得亲手给孙儿做衣裳。   这一天,便如此波澜不惊的过了。   次日,林侍郎家里来了人,原来是林夫人,陪着过门的儿媳妇朱静儿来探访兼回礼了。   林嬷嬷跟张嬷嬷两个,本以为桓素舸身心欠佳,是不愿意在这时候会客的。正要领着小丫头出面去辞了,桓素舸却偏吩咐把人请进来,顺便,再请小姐过来。   两人面面厮觑,只好从命,一个在里头帮着梳妆整理,一个出外命丫头们分头行事。   锦宜房里,奶娘先听说林家来人,夫人命过去相见,便有些为难地看锦宜。   原先奶娘当然也认为林清佳是锦宜的良人,但是……这写意楼里几乎摔断了腿,渭水河畔吃了耳光,去吃喜酒又打破了头,这林家仿佛跟锦宜犯冲一样,所以这会儿只看锦宜的意思,她要去就去,不去自然也好。   锦宜正拿着那练手的中衣打量,听了消息,像是听了什么令人惊奇的有趣之事,她思忖片刻,便起身更衣,又重新整理妆面。   沈奶娘心里惊讶的很,见锦宜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子里自己的脸,又喃喃道:“我这里没有眉黛,胭脂也少,稍后叫管事再置买一些才好。”   奶娘愣了愣,锦宜从来都素面天生,对于涂脂抹粉敬谢不敏,什么胭脂眉黛,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今儿却是怎么了,她迟疑地叫了声:“姑娘……”   锦宜也一怔,望着镜子里自己朦朦胧胧的影子,忙坐直了身子:“没什么,好了奶娘,咱们过去吧,别叫人等久了。”   起身的时候,她举手轻轻一撩鬓角。   虽然是随手的动作,姿势却如此曼妙,纤纤手指好像是一朵玉白的花儿,腕子上的玉镯被窗外的一丝微光照到,水色流转,投影在锦宜的脸上,那只上了一点儿胭脂的唇角恰到好处的上挑,眼底艳光潋滟,倒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临水照花之人。   ***   锦宜来到夫人房里的时候,林夫人已经带着儿媳落了座,正在跟桓素舸寒暄。   见了锦宜,林夫人虽是长辈之尊,却也不由地站起身来,朱静儿更是不消说,而已起身相迎。   锦宜向着夫人行了礼,跟朱静儿对行过礼,又见过桓素舸,才又落座。   桓素舸上下打量她一眼,看见她仍戴着那枚镯子,一时恨不得立刻给她摔成粉碎,免得刺眼。   脸上打点出两分笑意,桓素舸道:“锦宜是越发知礼了,昔日叫她出来见客,都是小丫头似的跑出来,今儿倒是特意妆点了些,夫人你看,是不是比平日里更好看了?”   林夫人的目光掠过锦宜额头那一点儿伤,也含笑道:“姑娘从小儿就丽质天生的,略施脂粉就更出色了。何况毕竟是大姑娘了,过了年也要嫁人的呢。”   锦宜听了这句,似乎脸红了红,羞赧地低了头。   桓素舸道:“是呀,嫁了人,就更安定了。”   林夫人总觉着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又不确定,只随笑着点点头。   朱静儿在旁坐着,因成了亲,换做了妇人的装扮,她心里记得当初跟锦宜的不快,如今就想尽量弥补昔日的恩怨。   正愁插不上话,突然见锦宜手上那镯子,因比她的手腕宽大的缘故,竟滑到了手背上。   朱静儿一愣,脱口说道:“那个镯子……”   锦宜瞥她一眼,林夫人转头看向儿媳妇:“怎么了?”   朱静儿抿嘴笑笑,道:“这镯子看着有些眼熟的。”她便问锦宜:“姐姐这镯子哪里得来的?”   锦宜道:“人家给的。”   朱静儿怔忪道:“是吗……我、我还以为是从琳琅轩里得的呢。”   锦宜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朱静儿道:“早听说琳琅轩里有个镇轩之宝的,当初……”   当初朱静儿置办嫁妆的时候,也想再添点好东西,听说了有这个物件儿,便过去看,谁知那店老板死活不肯卖,说是周阁老给夫人看中的,早交了定金,所以如今只是“展览”而已。   如今朱静儿看着眼熟,便笑道:“想必不是那个,听说周阁老的夫人厉害,她看中的东西是万万不会让给别人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家虽然也是尚书府,却仍旧得知难而退。   锦宜原本浅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笑容收了收。   桓素舸见她竟然不言语,便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大概是没看错的,这个镯子,是桓府里三爷给的。周阁老别的人不肯相让,如果是辅国,自然是得拱手奉上的。”   朱静儿吃了一惊:“真、真的是那个吗?怪不得我看着一样,心里还诧异,那本是个独一无二的宝物,怎么竟又跑出个一模一样的来了呢?”   她因为只顾震惊这镯子竟然易手的事实,居然没听出桓素舸底下的意思。   林夫人倒是听出了一点儿,却只装作不知道,反而笑说:“不愧是桓府,到底是比别人底气足呢。锦宜许了这样的好人家,也是叫人欣慰。”   桓素舸却又看向锦宜,因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在长辈之前,可能终于生出一点羞耻之心了。   她略觉得意,正要再旁敲侧击几句,肚子突然疼了疼。   桓素舸“哎呀”了声,举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皱紧眉头。   林夫人吃了一惊:“夫人怎么了?”   桓素舸仔细听着肚子里的动静,那小家伙却又无声无息了。她心里恼怒,一时没了再挑拨的心思。   身后林嬷嬷却忙上来问询:“夫人是不是觉着身上不适?要不要去叫大夫来看?”   “不用!”桓素舸忍不住喝道。   突如其来的恼声让林夫人跟朱静儿都惊了惊。   锦宜却缓缓抬头,微笑说道:“夫人还是别大意,叫人看看最妥当,可知从昨儿得了喜信儿,我就高兴的一夜都睡不着,总盼着夫人快些给我添个弟弟妹妹呢。”   桓素舸满胸气闷,恨不得当面啐她一口。   林夫人却惊动起来:“夫人是有喜了?哎!……我竟不知!”   朱静儿也忙道:“夫人真是大喜呀。”   桓素舸突然觉着脑袋被吵的疼,暗中瞥锦宜一眼,却见她正低着头似乎在看那个镯子。桓素舸勉强一笑:“嗯,同喜,同喜。” 第82章 帘外春寒赐锦袍   林夫人见桓素舸脸色不好,精神欠佳,便忙起身告辞。   桓素舸因为身子不适,也并未挽留。   锦宜陪着林夫人朱静儿出了院门,林夫人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道:“头上的伤,还疼不疼了?”   原来那日锦宜匆匆走后,林夫人毕竟起疑,打听起来,便问到了林清佳身上。   林清佳知道母亲心细,不敢隐瞒,便简略告知。林清佳又道:“妹妹怕扰了喜宴,也不让我惊动母亲,如今太子殿下送她回去了。”   林夫人听后,又是惊心,又是感叹。若这件事在府里闹出来,只怕这喜事就不知要变得怎么样了,锦宜却这样懂事识大体,声息不闻地悄悄去了。   要知道……在这之前,还有一些不怀好意爱看热闹的人,暗中嘴碎嚼舌,说锦宜将成了未来辅国夫人,指不定为如何的难林家,且以她那种性情,兴许还会在宴席上闹事呢,谁知这帮人竟全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锦宜一笑道:“早就不疼了,都快好了。”   林夫人问:“不能留疤?”   锦宜摇头:“并不是什么大伤,不会的。”   林夫人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好。”心里自然有很多话,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则对锦宜有些愧疚,二则她又将是辅国夫人,林夫人便很有分寸地停口:“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去了,你不要送,留神风扑了。”   才要松手,锦宜突然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林夫人一愣,锦宜却又缓缓松开,只行了个礼道:“您老人家也保重身体。”   林夫人心中大为感动:“好孩子……”轻轻一叹,欲言又止。   朱静儿过来行礼,婆媳两个便往外走了。   锦宜一直目送林夫人的身影消失眼前,才转身回到屋内。   到了中午,外头丫鬟叫嚷小少爷回来了。锦宜抬头看时,果然见子邈跟八纪一前一后跑进门来。   锦宜见他的脸红红的,举手摸了摸,果然冰凉:“怎么也不知道避风?”   子邈道:“不打紧的。”   八纪上前道:“姑姑!”自己爬上锦宜身边的椅子上坐了,又问,“姑姑在做什么?”   锦宜道:“给子邈做件棉衣。”   子邈满不在乎地说道:“姐,我衣裳够多了,不用给我做了。”   锦宜只是一笑,也不理他。八纪在旁羡慕的看着:“几时也能给我做一件儿呢?”   锦宜回头看他一眼:“你要这个做什么,你们府里的不比这个强上百倍?”   八纪道:“姑姑亲手做的,那当然不一样啦。”   锦宜瞥他一眼,不禁笑道:“小小年纪就这样油嘴滑舌,怪道……”说着便深深低下头去。   子邈喝了几口热茶水,突然说道:“对了姐姐,前天家里到底怎么了?”   锦宜道:“什么怎么了?”   子邈道:“那讨厌的王家两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三叔公还跟爹一起回来,还叫我们在屋里不许出来……八纪说一定有事发生。”   八纪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什么我说的,你怎么又卖人。”   子邈摸摸头,讪笑:“是是是,不是八纪说的,是我猜的。”   锦宜道:“问我干什么,我那天睡了大半天呢,你们怎么不去问你三叔公呢?”   子邈吐吐舌头:“我可不敢去。”   锦宜哼了声:“柿子捡软的捏是不是,再跟我乱打听,我告诉他去。看怎么罚你们两个。”   两个小家伙才忙消停了,又央求锦宜不要向桓玹透露。   奶娘又送了些点心果子进来,两个小家伙吃吃喝喝,过了会儿,八纪捅捅子邈,道:“你还不快说那件事?”   子邈一怔,旋即想了起来:“对了姐姐,有一件正经大事。”   “什么大事?”锦宜问。   子邈道:“下个月,我跟八纪就要去翰墨读书啦。”   锦宜正在往衣料上均匀地铺棉花,闻言,手上那一簇棉絮便飘摇而落:“下个月,不是说过了年么?”   八纪道:“姑姑,你果然知道了?是我无意中偷听到三叔跟翰林院陈学士说的,所以才先透露给子邈,不会有假的。”   子邈则问:“姐姐,三叔公果然提前告诉你过?”   锦宜回头呆呆地看着两个人,无法回答。   八纪叹道:“你也就算了……我想不通的是,怎么连我也要去?我还想在府里跟着三叔多混两年呢。”   子邈幸灾乐祸道:“多半是三叔公烦了你,所以早早地打发你过去的。”   八纪叹了口气,小小地年纪居然流露出大人般认真的惆怅:“说起来,我还真舍不得三叔呢,赶明我再好好地求求他,兴许他改变主意呢。”   子邈忙拉住他,一脸惊恐:“你要是不去,我岂不是一个认识的也没有了?你……你不跟我作伴啦?”   锦宜在旁看着两个小家伙低声商议,半晌无声地笑了笑,仍回去掸铺棉花去了。   ***   转眼间进了腊月,子邈果然跟八纪一块儿去了翰墨,这翰墨地处长安郊外,据说原先是个有来历的道观,后改成了学塾,足容纳四五百号人。   之所以地在城外,就是要让学生们远离闹市的繁华喧闹,安心地读书修习,有所大成。   这其中读书的孩子们,出身多是非富即贵,跟子邈自然不是一路人,幸而有个八纪在身边陪着,子邈才不至于太过凄惶,也慢慢地习惯了学院的生涯。   学生们因为在翰墨住宿,每个月有两天的时间回城返家探望,锦宜正有些担忧,毕竟天气更冷了,怕子邈的棉衣不够,吃饭上也不知怎么样,   上个月他回来的时候,因为去了新鲜地方,又有八纪陪着,精神倒是不错,如今眼见腊月中了,锦宜日夜盼望,子邈还没回来,桓府却派了四个女人过来。   原来桓府的四小姐桓纤秀生辰将到了,特意差这两人来请桓素舸跟锦宜到时候过府饮宴。   桓素舸笑了笑,道:“给四丫头做寿,这是老太太的主意?”   其中一个婆子道:“是二奶奶的主意,老太太也正有这个意思。这才凑到一块儿了。”   桓素舸点头道:“我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就曾说过四丫头太低调了,每年过个生日都悄然不闻的,这下倒是好了,可以好好地热闹热闹。”   婆子笑道:“三小姐跟郦姑娘若去,就更是锦上添花的热闹喜庆了。老太太听说您有了身孕,恨不得自己亲身过来看看,因为天冷,众人都劝阻着,饶是这样,一天在家里还念叨几次呢。您这次回去,就可以好生地多住几日了。”   这些来请的人去了后。桓素舸便叫林嬷嬷去告诉锦宜此事。   林嬷嬷自去锦宜房中,却见奶娘不在屋里,也没有丫头伺候,里外都静悄悄的,林嬷嬷叫了声:“姑娘。”   转到里间,却见锦宜手里握着一件儿素白色的里衣……虽惊鸿一瞥,也能瞧出是男子的制式。   锦宜听见动静,忙站起身来,手随着把那件衣裳拢了起来扔在身后。   林嬷嬷见她眼睛微红,不知何故,便假意没看出来的,只陪笑道:“姑娘,方才桓府里派了人来,三天后是四小姐的生日,他们来请夫人跟姑娘过去吃酒呢。夫人那边儿已经答应了。”   锦宜道:“我也要去?”   “那是自然了,”林嬷嬷笑道:“本来那来人还要亲自过来请呢,是夫人给一并应承下来了。”   锦宜点点头:“那好吧。”   林嬷嬷道:“既然这样,我回去回复夫人了。”   ***   桓府来请的女人回去后,次日,子邈从翰墨回来了。   锦宜在里头,听说了这消息,忙不迭地就跑出来,才跳出二门,迎面就见子邈,八纪两人说说笑笑进门,锦宜叫了声,正将扑过去抱住,便见另一人从两个身后走出来。   一眼瞥见那道身影,锦宜一下子便站住了脚,左脚甚至往后悄然挪出了一寸。   此刻子邈跟八纪却争先恐后地向着她跑了过来,一个大叫“姐姐”,一个大嚷“姑姑”,一左一右,把锦宜的手给抱住了。   这会儿那人也正含笑看着锦宜,跟他目光一对,锦宜忙低下头,只装作打量两个小家伙的样子。   但是子邈跟八纪两个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却几乎无法传到锦宜耳中去。她只是本能地露出笑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陪着八纪跟子邈回来的,自然正是桓玹,就在三个人纠缠一团的时候,桓玹走到跟前儿。恰子邈道:“三叔公去接八纪,顺便就也送我回来了。”   在忙忙地混乱声响中锦宜听明白了这句,她点点头,垂着眼皮,向着桓玹行了个礼:“三……辅国……呃……”   这两个奇异的称呼在嘴边上转来转去,终于道:“三爷好。”   桓玹挑了挑眉,却又温声道:“外头冷,快进去说话吧。”   锦宜抬头向着他一笑,便转过身,顺势在子邈头上摸了一把:“……这一个月不见,似乎长高了。”   八纪忙跳起来:“姑姑,我呢?”   锦宜仔细端详了八纪一会儿:“你也长高了不少,只是好像比先前瘦了些呢?”   他们三人在前方走,桓玹不紧不慢地随在身后,双眼却始终都在锦宜的身上。   锦宜在八纪跟子邈的簇拥下进了门,又听两人说在翰墨的种种,说了会儿,又叫嚷饿了。   奶娘忙催厨下做两碗面来给他们点饥,又忐忑地询问桓玹是否也要吃饭。   等面做好了,奶娘便拢着两个小家伙到桌子上去吃饭。锦宜正也要过去,桓玹起身,不偏不倚挡在她身前。   锦宜脸色微变,继而垂头道:“三爷坐会儿,我去看着他们……”   桓玹道:“他们又不小了,噎不着的,不用你看着。”   锦宜抬头瞥了他一眼:“是了,还没谢您送子邈回来呢。”   桓玹笑笑:“你知道我不是为送他回来的。”说着,便握住了锦宜的手,“我心里想一个人,总要找个借口来看她才好。”   锦宜深深呼吸,却像是那吸进去的一口气都变成了晕红,尽数出现在脸上:“你、你怎么……”   “我怎么?”   锦宜咬了咬唇,转开头去,又试图把手抽回来,桓玹握的紧紧地,突然看见她手腕上戴着的玉镯,便笑道:“看你还戴着我就放心了。”   锦宜悄悄看了一眼八纪跟子邈,见两个人如两只饿昏了的小猪,埋头在饭盆里吃的喧天的响。   她又笑又略觉心酸,便悄声道:“你怎么放心了?”   桓玹道:“还戴着,就是说你不讨厌它,东西虽不算名贵,好歹是我的心意。”   锦宜想转开头去,但不管如何,都似逃不脱他的目光,何况手还不肯放开自己的。锦宜定了定神,问道:“对了,这个镯子……是哪里得了的?”   桓玹道:“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突然在身上带着这个……难道,是什么人送给你的,你就随手给我做个顺水人情了?”她说着,便又瞟向桓玹,似笑非笑,娇俏狡黠的模样,宛如在开玩笑。   桓玹笑了笑:“不瞒你说,原本我是打算这样说的。”   锦宜的心一跳,桓玹道:“不过既然你把这蹩脚的借口都抢先说了,我也不好再用这借口来搪塞了。”   锦宜无端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懂你说的话。”   桓玹道:“这个东西,是从人手里抢来的,因我觉着这更配阿锦,所以才特意拿来给你。”   锦宜想到那天朱静儿的话,唇角的笑有片刻的凝固。   桓玹道:“怎么了?”   锦宜低头道:“又何必这样呢?夺人之美总是不大好的。”   桓玹道:“既然夫人这样说了,下次我改就是了。”   锦宜猛地一颤,继而用力撇开桓玹的手:“谁是你……”才说了三个字,便只压低嗓子道:“不要乱叫,给我惹得麻烦还少么?”一跺脚,扭身进了里屋。   身后传来嗤地一声笑,依稀是八纪。桓玹回头淡淡一瞥,八纪忙把脸又埋进面碗里。   桓玹站了会儿,迈步跟着到了里间,却见锦宜背对自己,立在床边上。   桓玹默默看了她片刻,目光转动,却瞧见桌上的那叠起来的一件白色的中衣,他走过去拿了起来,抖开看了看:“这个……”   锦宜闻声回头,忙过来抢了去:“别乱动我的东西。”   桓玹问:“这是……谁的?”   锦宜道:“是子远的。”   “子远穿这个,似乎有些太大了吧?”   锦宜一愣,继而道:“是给我爹的。”   桓玹笑道:“我看郦郎中只怕也撑不起这个。”   锦宜无言以对,便只用两只微睁的眼睛瞪他,桓玹一径走过来,将衣裳拿来手上:“是给我的?”   锦宜嗤了声,微微转身,似乎想否认,但又找不出合适的借口。   突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探过来,竟将她拢在怀中。锦宜猛地一跳:“你……”   桓玹的手缩紧:“怎么一个月不见,你待我反而生分了很多?”   锦宜本要挣开,听了这话,便不再乱挣:“我……哪里有,只是三爷你……你怎么这样没规矩的。”   桓玹索性俯首,在她泛红的耳朵尖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同时也看见她猛然抖了一抖,桓玹道:“我的规矩都是对外人的,不是对夫人的。”   “你、你……”锦宜仿佛气结。   桓玹不再言语,复压下来,贴在她腮边上,像是鱼儿翕食般细细地浅吻不止。   锦宜颤声道:“别……”刹那间,从耳朵到颈间,都已经泛出了淡润的微红。 第83章 信流引到花深处   这不过是里外之隔,门扇洞开,外间八纪跟子邈边吃边说的声音隐约可闻,桓玹却如此胆大妄为。   既不能大声呵斥,也无力抗拒,锦宜无法呼吸,他炙热的气息近在耳畔,自己也都像是要被他融化了一样。   感觉他的唇不知何时已滑至颈间,似乎用了点儿力,有一丝微痒跟小小地刺痛,锦宜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低低道:“三爷……我、我真的要恼了。”   桓玹的动作一停,他的手在锦宜的腰间贪恋不舍地又揉了几回:“抱歉……”这才缓缓地松开。   锦宜往前一步离他远了些,此刻羞恼交加,早已面如桃花,那愤怒的眼神就也没什么威慑力,看在桓玹眼里,倒像是娇嗔多些。   他咳嗽了声,又道:“别那么看着我。”   锦宜愤然:“三爷还不出去?在这里像什么话?”   桓玹倒是振振有辞:“有什么不像话的,奶娘,八纪跟子邈都在。怕什么?”   锦宜又是愕然,又是钦佩他的脸皮:“是,三爷当然胆气过人,无所畏惧的,是我胆小如鼠好么?”   桓玹发现自己竟十分喜欢她这般赌气使性的模样,看着别有一番风味,便道:“阿锦又怎么胆小如鼠了?难道有人敢欺负你?”   锦宜哼了声,低头看着手上的镯子:“托您的福,只是给骂了几句,并没有像是上次一样被打个半死。”   桓玹目光一动:“是……素舸骂你了?”   锦宜捏着腰间的荷包:“也不算是骂,是为了我好,所以叫我检点些,可是……我觉着这些话很该对三爷你说才对,跟我说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曾随便跑到男人的房间里去。”   桓玹笑道:“是,是我跑到阿锦房间里来的。她很该说我才对。”   锦宜哼了声:“她正是不敢说你,才来说我的,三爷若没事儿了就快些走吧,不然我又不知要背什么罪名了。”   桓玹走到她身旁,低头,猝不及防在她额头上亲了口。   锦宜吃惊地仰头,疑心他又要来轻薄。   桓玹见她额头上的伤都已愈合,原先的一点结痂也都退了,只剩下一处看着有些鲜嫩的痕迹,不仔细打量却也瞧不出来。   桓玹深看她的双眸,道:“等你真的嫁了过去,就轮不到他们说什么了,倘若还有什么罪名,也都是我的。”   ***   这日,启程往桓府赴宴,本来郦家是两辆马车,桓素舸却叫锦宜跟自己同车,其他的嬷嬷丫头们另坐一辆。   因为月份大了,肚子也显了出来,不像是以前那样不打眼了,桓素舸微微歪着身子,手却托着腮,仿佛在想事情。   锦宜总忍不住打量她的肚子,桓素舸察觉,回头道:“怎么了?”   锦宜道:“没……只是觉着,觉着很奇异。”   “奇异?”桓素舸失笑,“是什么意思?”   锦宜也随着笑笑:“十月怀胎,会生个小宝宝,那孩子也会长大……只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   她的眼中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怅惘。   桓素舸凝视着锦宜,虽然以她对锦宜的了解,觉着她并不是故意在刺自己,多半只是蠢的外露罢了。可听在耳中,仍是有些心虚似的抵触。   桓素舸便道:“是呀,女人不都是如此吗,将来你……”她才要说“你也会如此”,突然觉着这句话更加扎心,便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   桓素舸虽没说完,锦宜却早猜到她没说出口的那句。   锦宜竟不置可否似的笑了笑:“提醒我什么?”   桓素舸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三爷的那青梅竹马么?”   “是,记得。”   “就算以后嫁过去,只怕你也不是三爷心头上的第一人。”   “夫人是说,是说那个叫阿羽的姑娘?”   桓素舸诧异道:“你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了?”   “是,三爷告诉过我。”   桓素舸眼神变幻:“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锦宜道:“也没说别的,只惋惜那女孩子短命。”   桓素舸琢磨了会儿:“我还当他会告诉你什么机密呢。”   “又有什么机密?”锦宜笑问。   “比如,八纪的来历呀。”   锦宜满面好奇:“八纪真的可能是三爷的儿子不成?”   桓素舸道:“如果是跟自己不相干的孩子,为什么要宠的那样儿?满府里没有敢招惹那小魔王的,对了,连我都要让着他……若是个外人,需要连我也让路吗?”   锦宜道:“是呀,有些奇怪。不过,若真是那样,为什么不干脆恢复八纪的身份?”   桓素舸哼道:“恢复了身份,岂不是毁了那女孩子的名节?”   “原来如此,”锦宜道:“那八纪有点可怜,没名没分的,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可怜?”桓素舸失声,“你是不是……”“失心疯”三字,终于没有直接冒出口,桓素舸道:“你还有心思说八纪可怜,不如多想想自己。”   锦宜道:“为什么?我又怎么了?”   桓素舸道:“三爷既然提到了那女孩子,难道就没有告诉你你跟那女孩子长的相似?唉,在你之前,府里不知给他物色了多少名门淑媛,一度连公主也考虑在内,他却都看不上……如今却一反常态的如此喜欢你?也许是把对那女孩子的心思移到了你身上呢。”   锦宜皱眉沉思。   桓素舸道:“还有八纪,现在他小不懂事,等长大了,兴许会听见什么风声,又是一个麻烦,你还有闲心替他觉着可怜呢。”   锦宜突然说道:“如果三爷真的把我当作阿羽姑娘,好像也不错。”   “你……你说什么?”桓素舸大惊。   锦宜思忖着,脸上又有些许晕红,她娇羞地说道:“如果三爷真的那么喜欢阿羽姑娘,那三爷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一定会很喜欢我,而且还会很长情专情呢,我就不用担心以后到了府里,他又纳妾又收房之类的了……”   她说到这里,又喃喃地道:“何况,那些出身高贵的公主啊,名门闺秀啊之类的,想嫁还不能够呢,我也发现了,三爷年纪虽然大些,其实、其实是很疼人的……夫人就不用为我担心了,我也会尽心竭力伺候好三爷的。”   她羞且喜欢地低头掩口而笑,非但丝毫沮丧都没有,反而觉着自己又聪明、又幸运一样,得意之情在车厢里飞快地蔓延,令桓素舸窒息。   桓素舸瞪着眼看锦宜,这时侯竟不知她是真的恶俗愚蠢到这种出类拔萃的地步,或者是故意拿话来刺自己的……   桓素舸本还想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范嬷嬷被桓玹带走的事,顺便好探听探听她对那日的事知道多少,但锦宜只字不提,她就也不想主动的打草惊蛇。   这月余她曾对雪松旁敲侧击过,雪松只说锦宜不知,倒也罢了。   桓素舸盯着锦宜天真娇憨的脸,额头又嗵嗵地跳着疼,呼吸也有些阻塞。   她没有办法再面对这张花容月貌的脸,好像多看几眼,就会无形中在自己身上多几倍伤害一样,最终只得转过身去撩起车帘。   ***   到了桓府,乘轿而入。   锦宜下车的时候已经看到门口上停着许多马车,想来都是给四小姐贺寿的。   往年桓纤秀生辰,却没有这么大的排场,最多是老太太记起来,吩咐给她张罗,老太太若一时想不到的,那只有四房里自己过而已。   这一次之所以弄得如此轰动,自然是因为四姑娘是将来的太子妃的缘故。   桓素舸跟锦宜进内拜见桓老夫人的时候,堂下已经坐了好些一早儿赶来的夫人奶奶们,桓素舸的两个嫂子,以及二房毛氏的两个已出嫁的女儿也特意回来了,济济一堂。   桓纤秀自也在座,今日也换了一件儿略鲜亮的衣裳,把她素日看着略显清秀寡淡的脸映衬出了几分明丽。   见了桓素舸跟锦宜进来,四小姐便起身,极为乖巧规矩地行礼,桓素舸因有孕在身不便还礼,就被嬷嬷们扶着上前参见老夫人,而后落座。   锦宜跟桓纤秀对行了礼,四小姐上来挽着她的手,同她挨着坐了。   众人寒暄了一阵儿,老太太正跟桓素舸说完了话,抬头看着他们两人坐在一块儿,十分高兴,道:“四丫头跟锦宜倒是很投缘。”   毛氏笑道:“可不是?叫我看是郦姑娘人见人爱,天生的讨人喜欢。”   桓素舸看她一眼,毛氏又对她笑说:“当然,我听说素舸曾命嬷嬷们教导锦宜,这必然也有你的功劳了。”   桓素舸笑道:“这个我可当不起,嬷嬷们也只教导了些皮毛,是她丽质天生,自个儿领悟的好。”   桓纤秀的这场生辰办的十分之轰动隆重,就像是要把昔年冷落她的那些都加倍补偿回来。   中午吃了饭,又安排了戏,一干女眷移步到了后院戏台,桓老夫人跟莫夫人,以及那些上年纪的诰命等在第一层,桓素舸因身子的缘故,也在其中,锦宜,桓纤秀这些年纪小的,便在二楼暖阁。   桓纤秀因跟锦宜格外投缘,两人坐在一块儿,时不时地说些闲话,评点一下戏台上的曲目,桓纤秀又问她喜欢看什么,锦宜随口便说道:“我喜欢听《窦娥冤》……”话音未落,忙掩住嘴。   左右并没有人留意,只有桓纤秀却仍是听见了,但见锦宜似有自残失言之态,桓纤秀便假意没听见的,道:“什么?”   锦宜支吾道:“我是说……《白蛇传》。”   桓纤秀笑道:“可巧了,我看过曲目,等会儿就有这一出呢。”   锦宜见她谈笑自若,暗中松了口气,转头随意打量片刻,突然问道:“对了,怎么不见阿果?”   桓纤秀道:“阿果……在房里,有奶娘看着他。”   锦宜打量她的神色,猜测也许是因为阿果内向的原因,所以并没有让他露面。   锦宜便道:“我很喜欢那孩子,今儿这么热闹,他一个人在屋里岂不孤单?不如我们去看看他。”   桓纤秀听她主动这样说,倒是高兴,当即两人起身,便悄悄下楼,沿着廊下往四房院落而去。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半路,迎面见一个婆子匆匆走来,桓纤秀立住脚:“奶娘怎么出来了,不是在家里看着阿果的么?”   原来这婆子正是四房里的嬷嬷,此刻道:“先前我去给少爷端药,回头就不见了人,我心想前头听戏,他必然是听见热闹跑出来了……姑娘没看见他?”   桓纤秀变了脸色:“什么话,我们正是从那里来,何尝见到人了?”   婆子忙道:“姑娘别急,兴许又跑到其他地方了,我再往别处找看看去。”   桓纤秀吩咐她多叫几个人去找,却不想让锦宜跟着着急,便又回头对锦宜道:“阿果寻常不肯自己乱走的,只是他若是要藏起来,得找好一会子呢,想必这孩子又是闹着玩呢。我们先回家里看看去,兴许他躲在哪个柜子里。”   锦宜一边听,心却忍不住嗵嗵地跳,一阵快似一阵。   桓纤秀才要同她往家里去,锦宜道:“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帕子丢在楼上了,四姑娘,你先回房去,我拿了帕子立刻就来。”   桓纤秀虽然诧异,却因为也着急找阿果,便道:“那你快去,我家里等你。”   锦宜同她作别,退后几步,却并不往戏楼的方向去,反而扭身往右手边的月洞门口奔去。   她提起裙摆,越跑越快,眼前景物变化,她却无心观看,跑了近一刻钟,面前出现了一片不算大的湖泊,湖泊中央有个精致的水阁。   因为天冷,池边的水已经结了薄薄地冰,一些枯荷乱枝垂在湖畔,显得十分萧瑟。   锦宜奔到湖边,目光仓皇地掠过湖面,虽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仍忍不住叫道:“阿果!”   她生恐自己看漏了,忙不迭地绕着湖边转了半圈,终于确认湖水里没有自己担心看见的阿果的身影。   正在锦宜略觉心安的时候,背后“吱呀”一声。   锦宜听动静不对,便忙回身。   却见是那湖上水阁的窗扇被推开了,有个人靠在窗户边儿上,遥遥地望着她。 第84章 更新更新更更新   锦宜转头看时,便见那暖阁子里头靠窗一人,只露出了头,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   这孩子却正是遍寻不着的阿果。   锦宜看的清楚,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忙向着他招了招手。   阿果虽望着她,却并不动弹,就好像不懂她的意思般,锦宜只得提了裙子,从湖面桥上走过去,进门后,见阿果仍静静地立在窗口边儿。   锦宜走过去,弯腰握住他的手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姐姐着急找你呢。”   阿果只是看着,也不言语。锦宜又摸了摸他的头:“你乖,我带你回去了。”   领着阿果的手出了阁子的门,锦宜低头又问他:“阿果怎么跑到阁子里去了?”   小孩儿照例不回答。   脚下的木长桥发出了吱呀的响动,透过缝隙,看见桥底下的水都结了冰,反射着凛冽的白光。   这凛凛的光刺得人眼睛疼,锦宜想了想,叮嘱道:“阿果,以后不要一个人到水边来玩,失足掉进水里不是好玩的,听见了吗?”   阿果置若罔闻,锦宜也不管他听见与否,又懂不懂,便又说:“阿果听话,以后就算要过来玩,也要叫人陪着你,知道吗?”   锦宜一边叮嘱,一边领着阿果往回去找桓纤秀,她匆匆扫了眼这院子,见除了自己跟阿果外,寂静无人。   只是将出门的时候,总觉着身后仿佛有一种如锋芒在背的感觉。   锦宜迟疑地止步回头,目光所及,仍是没什么人影踪迹。   锦宜定了定神,领着小孩儿出门去了。   ***   锦宜带着阿果回到四房,桓纤秀正急得掉泪,四房里的人都给打发出去找阿果了,只是怕虚惊一场会惊动了桓老夫人,所以还没有往外面透露。   众人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见锦宜领着阿果回来,顿时一个个如蒙大赦,桓纤秀跑过来,把阿果紧紧抱住,问他去了哪里,他仍是不言语,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中。   锦宜说道:“我回去找帕子的时候,半路看见阿果一个人在溜达,这才忙带他回来了。”   桓纤秀不疑有他,只是满怀感激:“真真多亏了姐姐。”   锦宜见她两眼带泪,将心比心,便拉她到里间,低声说道:“以后多叫两个可靠仔细的人陪着阿果,别叫他一个人往外头走动,并不是为别的,他毕竟是小孩子,我弟弟子邈这个年纪的时候,顽皮爬树,差点摔破了头。”   桓纤秀连连点头:“多谢姐姐,我记住了。”   两人在屋里略坐了会儿,又入内看了看阿果,却见他背对门口坐在桌边上发呆。桓纤秀多看两眼,禁不住有些心酸,眼中含泪。   锦宜拉她出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总是哭。我知道你是觉着阿果不像是其他孩子一样爱说爱动,可他现在还小,等长大些自然就好了。”   安抚了她一阵,外头有丫头来,说:“老太太找四姑娘跟郦姑娘呢。”   桓纤秀便又密密叮嘱好生看着阿果,两人才出了四房,又回戏楼去。   这一日看了戏,桓老夫人果然留桓素舸跟锦宜住下,桓素舸依旧回大房里去住,锦宜却得桓纤秀所邀,到他们四房里去安歇了。   夜晚的时候,锦宜跟四夫人苏氏,桓纤秀,阿果一桌儿吃了晚饭。   晚饭后,苏氏便去了老夫人那边,让她们两人自在说话。   桓纤秀跟锦宜对桌坐着,阿果却也极为安静地坐在两人中间,他也不言语,只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扭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锦宜见他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虽不能开口,却透着一股可爱灵动之意,便抓了一把榛子,栗子等物,慢慢地剥了给他放在面前,让他吃,阿果打量了会儿,也都乖乖地吃了。   两人闲话了会儿,桓纤秀说道:“对了,有件事我本不敢问,幸而跟你一见如故,想必不会怪我多嘴。”   锦宜道:“什么事?你说。”   桓纤秀见屋里无人,压低了声音问:“怎么素舸姐姐……突然就有了这样大月份的喜?之前瞒的滴水不漏的?那天容先生回来一说,我们都以为是诊错了,今天见了才信。”   锦宜见问的是这个,便道:“你问我,那时候我也吃了一惊呢。其实五月的时候,请过一次大夫,奶娘曾跟我说起过……因为一直没消息,就也没理会,听奶娘说最初三个月有个不能说的忌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桓纤秀道:“如果为这个,那也不至于五个月都不透一声啊。”   锦宜笑道:“我们这位夫人,最能运筹帷幄的,她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也不敢猜。”   桓纤秀看一眼阿果,见他低着头,正捡着锦宜给他摆在跟前的榛子果仁吃,桓纤秀便道:“你说的很对,素舸姐姐原本就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我常常听他们说,素舸姐姐若是对人好起来,那可真是好的无微不至,贴心之极,但若是那人不顺她的眼,那么可就糟了……”   锦宜听出了桓纤秀话里的意思,便抬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两人目光一对,桓纤秀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便又笑道:“幸而至今像是没什么刺她眼睛的,我是白饶舌了。”又见阿果只顾吃果仁,就倒了一杯水给他。   眼看时候不早,阿果的奶娘带了他去,桓纤秀送锦宜到了隔壁房中,看了看铺盖跟暖炉,一切无碍,才自去了。   这一夜,锦宜大概是换了地方,又翻腾到半夜才睡着。   梦中却像是挣扎在冰冷的池水中,拼命地抱着那小孩子往岸上爬。   浑身冰冷,似乎没了知觉,也不晓得到底跌了几次跤,费了多大力气,总是爬不上那并不高的岸边。   正在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问:“你在干什么?”   声音似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锦宜回头看时,见身后水阁的窗户打开,里头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人。   她起初以为那是桓玹,仔细再看,却竟是阿果。   锦宜惊愕地低头看时,却见怀中不见了之前被自己救起来的阿果,而且人也不在水里,而是在岸上好端端地站着。   这般混乱地扑腾了一夜,直到次日起身,发现窗纸上一片明亮,一问,才知道是下了雪。   桓纤秀来叫她,两人梳妆打扮,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一路上见许多丫头婆子们正忙着扫雪。   两人到了老太太房里,还没进门,就听见笑声传了出来,门口的嬷嬷迎着她们说道:“四姑娘跟郦姑娘来了,先前三姑娘也来了呢。”   桓素舸虽嫁到了郦家,桓府的人一时仍改不了口,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进了门。   老太太的房中和暖如春,正亲热地握着桓素舸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她两人来了,便招呼着到跟前。   桓老夫人笑道:“我最爱看你们和和睦睦的了。本来素舸正在跟我说,今儿要回去,可外头偏下了雪,正是人不留天留,索性多住上两日倒好。”   锦宜昨晚上睡得很不安稳,一则是因为做的那个梦,二来,之前她留宿桓府在汀兰院的时候,桓玹就堂而皇之地去扰过,昨日虽然一整天都没见他的影子,谁知道今日会不会又故态萌生,锦宜忍不住地担心,总觉着他会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   是以锦宜本心不愿意在这桓府里多留,只想要快走。   她听了桓老夫人这句,正要请求,桓素舸笑道:“我急着走,并不是为了别的,我倒是也想多住几天,又怕扰了老太太的清净。”   “真真是胡话,”桓老夫人点了点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懂事太过。以后也很快就是当娘的人了,倒要改改这个动辄见外的性子。”   说着,老夫人望着她的肚子,叹道:“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呀。”   桓素舸勉强地笑了笑:“有老太太的疼爱,他自是有福。”   锦宜见她们居然就这样定下了……心里着急,便道:“老太太,下雪路滑,让夫人在这里住着倒是妥当,我还是回家去吧。”   桓老夫人回过头来:“我才说了素舸,怎么你又吵起来了?”   锦宜道:“我们家里不比这府里,往常是夫人照应着家事,后来夫人有了身孕就交给了我,家里的祖母,父亲……都要侍奉呢,如今我跟夫人都在这里,我只担心那些下人们不妥当。”   桓老夫人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体谅你的孝心,你放心,待会儿我派两个婆子过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又不是让你们住到过年,才这两三天,不会有事。”   她又点头笑道:“何况过了年,少不得你也是这家里的人,难道那时候你也还要时时刻刻惦记着你们府里?”   锦宜没想到老夫人竟会如此玩笑,一时红了脸。   桓素舸瞧着她说道:“这孩子的确是能干的很,如今家里的事儿都是她操办呢,不劳我操半点心,做的事又很可人心,等她嫁了过来,必然也是二婶婶的好帮手呢。”   正毛氏从外进来,闻言一怔,继而笑道:“咦,怎么你们在说我呢?”   锦宜跟桓纤秀起身见礼,桓老夫人说道:“可不是?因为想着你今儿迟到,所以素舸特意念叨几句,看你这顺风耳是不是会听见,果然灵验的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毛氏忙躬身请罪,又笑道:“我本是要早来的,只是算了一会儿账,又督促着他们扫雪,不免迟到了,请老太太恕罪。”   桓素舸道:“才还说锦宜能干,明年过来,二婶子就不用这样忙的分身不暇了。”   毛氏望着锦宜道:“可知我恨不得她这会儿就嫁过来?往日有素舸你帮手,现在虽多了你两个嫂子,但他们两个都是懒怠动心劳神的,我也不敢过于催促,只盼着你三叔快些把锦宜迎娶过来呢。”   桓纤秀笑道:“婶子只管嘴快,看锦宜姐姐都羞成什么样儿了?”   大家都看向锦宜,却见她低垂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好像真是羞的很了。   桓素舸道:“这孩子果然是人多就怕羞了,来的路上在车里,还喜喜欢欢地跟我说嫁了三爷的种种好呢,怎么这会儿就害臊成这样……”   她说了这句,突然咳嗽了声停住了,自忖失言般低下头。   这次,换成锦宜面红耳赤,心里想把桓素舸的嘴堵上了。   桓老夫人看锦宜一眼,又瞅着桓素舸,微笑点头道:“不妨事,横竖这里坐着的都不是外人,难道还会笑话她不成?只不过就不要再说这个了,女孩子毕竟脸皮薄,当着这许多人,禁不住是有的,叫外头的人听见了,也不像话。”   ***   于是这日,又在桓府住下了。期间,锦宜不免悬心,除了要在老夫人面前陪坐,其他大半天时间都在四房里,半步也不肯挪出去。   桓纤秀见她跟阿果两个守着一张桌子对面而坐,两个都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或者各自出神似的……心中诧异,不禁笑道:“难道姐姐也染了阿果的习性?”   却不知锦宜是因为担心出去乱逛,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或者……撞到什么不该撞到的人,宁肯这样跟阿果面面相觑。   这一整天倒是平安无事,休说桓玹的人,连他的声也没听见。   只是到了晚上,桓纤秀突然说:“一大早儿三叔就进宫去了,按理说这会子该回来了,怎么竟毫无声息。”   苏氏道:“是不是又留宿在宫里了?这会儿宫门也早关了,今晚上只怕不会回来。”   锦宜也不以为意,更不肯插嘴,得知他晚上没回来,反而安心不少。   这一夜,她没有再做什么噩梦,睡得十分恬静。   次日早上,锦宜人还没有起身,桓纤秀就奔了进来,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摇醒。   朦胧中,锦宜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了?”   桓纤秀道:“姐姐快起来,三爷出事了!”   这一句话,却像是一盆冰水,把锦宜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她猛地睁圆了双眼,又是震惊,又且意外:“什么?” 第85章 二更二更二更君   锦宜匆忙起身,极快地盥漱,只换了衣裳,稍微整了整发鬓,便同桓纤秀往外走。   “昨儿不是说在宫里么?又有什么事儿?”锦宜的心突突乱跳,又发现因为没仔细梳理,一缕头发垂在鬓边,她忙举手撩到耳后。   纤秀道:“我才起来,就听见外头的人沸沸扬扬在说,三爷在宫里出了事,府里二叔跟长房的两位哥哥绝早儿就进宫去了,究竟如何还不知道。我娘吩咐我赶紧来叫你,她已经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宫内……”锦宜念了声,竭力叫自己定神细想,却想不到宫里会有什么事,但如果桓璟跟长房的两个男人都进了宫,那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他们一行说,一行往桓老夫人的上房而去,远远地看见院子门口围了无数的人。   桓纤秀脸都白了,情不自禁握住了锦宜的手,仿佛要从她手上得些力气,好让腿有力支撑着自己走过去。   锦宜道:“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却觉着自己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中气不足的样子。   门口的人看见她们来了,忙都闪开两边儿,桓纤秀跟锦宜两人到了桓老夫人房中,见老夫人眉头紧皱,完全不是昨儿笑逐颜开之态,桓府的女人们几乎都在身边儿围着了,连一些锦宜之前没见过的偏些的亲戚都在。   大家见了她们两个来到,便让着往里,两人行了礼,看桓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便不敢贸然开口说什么。   桓老夫人似乎也没有心情多说话,只不住地催促:“去门上看着,怎么还没有消息?再派几个人多去宫门口守着!”   毛氏忙又出门,派小丫头出去传信。   毛氏的二女儿桓钟灵昨日留宿在府中,这会儿正站在桓纤秀身旁,桓纤秀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二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桓钟灵小声道:“究竟如何还不知道,只听说……三爷在宫里受了伤,惊动了大半个太医院的人……”   “什么?”桓纤秀失声,几乎站不住脚,往锦宜身上靠了靠。   锦宜在旁边也听见了这句,忙扶着桓纤秀,心里又是狐疑,又有些未知的恐惧跟惊忧。   此刻莫夫人等便劝解桓老夫人,却因为不知端地,那劝说的话也都轻飘飘的毫无信服力,听了只叫人更加忧虑烦躁。   桓老夫人挥挥手叫她们停口,一眼看见锦宜站在桓纤秀身旁,便招招手:“你过来。”   锦宜正在发愣,却没听见这话。   桓纤秀忙推了她一把,锦宜才反应过来,忙走到桓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却并没有开口。   锦宜见老夫人满面愁云,也想宽慰几句,思来想去,只勉强地说道:“老太太不要过于忧虑,三爷是个福星高照的人,一定是无碍的。”   桓老夫人听了这句,转头看了她半晌,抬起右手在锦宜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好孩子,你说的对。玉山的劫难早就过了,老天爷不会这样无情还要再折腾他一次的。”   锦宜听了这句话,不由地隐隐惊心,又过了会儿,才明白老太太所说的,是当年在战场上的那一桩生死劫。   如此又苦苦地等候了两刻钟,外头终于有报信的小厮回来,桓老夫人等不及,只叫快些进来回报。   那小厮被丫头们引着,跪在房门之外,道:“二爷打发小的回来告诉,让老太太夫人们都安心,三爷只是不慎受了点伤,太医院的太医们看过了,没什么大碍……稍后就回府来了。”   桓老夫人听说“没大碍”“回府”,总算是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先念了一声佛,又问:“好好的怎么伤着了?”   小厮道:“老太太恕罪,二爷没说,小的们也没打听到。”   虽然没有答案,但毕竟得了确切消息,既然桓玹今儿会回来的,这自然是说伤的并不十分严重。   桓老夫人松了口气,众女眷也随着点头念佛,毛氏先道:“还是锦宜说的对,三爷是个有吉星高照,福星相随,满天神佛照护的,自然会逢凶化吉,倒是让老太太先白白担忧了这一场。”   桓老夫人点点头,稍微露出了些许笑影:“虚惊一场也就罢了,没事最好。”   ***   锦宜本来想钻个空子,今儿好回家去,却因为突然生出这件事,一时无法开口。   将近中午的时候,长房的桓沐跟桓泯都回来了,两个人入内拜见桓老夫人,说的也跟那小厮的传言差不多,也没提半个太医院惊动的事儿,只说道:“二叔说三叔先前服了药,太医嘱咐要休息会儿,所以要下午才能回来,让老太太不要着急。”   桓老夫人虽然盼见桓玹心切,但又不想他带伤乱动,便道:“到底得听太医的,其他不必着急。”   老太太因忧心过度,午觉也没有睡,中午只吃了一碗粥,又干等了半晌,未免困乏起来。   宝宁趁机小声对锦宜道:“姑娘也歇会儿吧。”   锦宜悄悄退了出来,桓纤秀却一直都等在外头,这会儿接了她,问道:“老太太睡了?”   锦宜点头,桓纤秀拉她走出门口,还没开口,眼圈已经红了。   锦宜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你知道什么?”   桓纤秀又走开了几步,才低低说道:“方才我听二哥哥说,宫里出了件大事儿,三叔也并不是回来报信说的那样没什么大碍,那是为了哄老太太安心的。这会儿不回来,是因为太医吩咐了不能动的,皇上也不肯放,怕有个万一。”   锦宜心中咯噔一声。   冬日天短夜长,才过了申时,天就有些阴沉,也越发冷了,仿佛是冰冷的暗夜迫不及待地要涌出来似的。   昨儿桓府还热闹非凡,今日却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并没有任何的欢声笑语,连门口的家奴们也都坐立不安,频频地跑到街头上打量,看有没有三爷的车驾返回。   终于,在申时已过,酉时将半的时候,终于看见一辆车驾,极其缓慢地出现在街头上,家奴们瞪着眼看了半晌,一叠声地叫道:“三爷回来了!”又有小厮飞也似地往里传信。   里头听了消息,桓老夫人不顾天阴落雪,扶着宝宁的手走出门口,身后莫夫人毛氏苏氏等少不得也随着。   桓素舸因为下午的时候腹疼,老夫人命她好生在屋里保养,这会儿却并没有出来,只桓纤秀跟锦宜跟在最后。   才出了门,老夫人又寻思桓玹既然负伤,便不想让他再往这里来,当即吩咐人,让把三爷扶回房内去就是了。   这边桓老夫人便要亲去探望,正走到半路,就见二爷桓璟亲扶着桓玹,两兄弟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好些随从,见老太太带着女眷们露面,便忙都止步。   桓老夫人紧走几步,借着灯笼的光,看桓玹的脸色极白,老人家心疼不已,一把扶着他的手臂不许他行礼,问道:“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桓玹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出声,这会儿桓璟在旁忍不住抱怨道:“我叫他自管回房,他非要来见了老太太再回去,太医叮嘱不许他动,本来今晚上都不得回来的……”   桓玹扫了他一眼,毛氏身后听了,急忙叫人把那肩舆抬了出来,老夫人命桓玹坐了,抬回了房中。   桓老夫人也跟着去到桓玹房中,坐了半晌,桓玹只说无碍。   老夫人察言观色,见他不过是强打精神,心中忧虑,便问伤到哪里,意思是想看一看。   桓玹只说没事儿,桓璟跟御医们也都过来劝老夫人安心,好歹把老夫人劝了回去。   莫夫人等人原本都跟着老夫人,只是不好进到桓玹的房间里去,如今见老夫人出来,大家也只得随着去了。   剩下毛氏问桓璟道:“有什么吩咐,还要用些什么?”   桓璟道:“皇上开恩,还随派了两个太医回来呢,如今只把容先生再叫来,跟太医们再参详参详……”   毛氏点头,又小声问道:“伤的如何?”   桓璟眉头紧锁,眼神里透出焦心之意,毛氏即刻便知道了:“好端端地在宫里头,又怎么竟然……”   桓璟示意她住口,毛氏只得先退了出来。   ***   且说锦宜原本跟桓纤秀两人,跟着桓老夫人,她们却位在莫夫人毛氏等后面,加上天黑人多,当桓玹进门的时候,她们两个只遥遥地看了一眼而已。   桓纤秀见桓玹尚能站稳,略有些心安,便拉了拉锦宜,让她细看。   锦宜在人群中,歪头打量,却依稀瞧见桓玹那毫无血色的脸,她不由吓了一跳,身不由己地盯着他瞧,桓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往这里看一眼,只被老太太催促,又上了肩舆去了。   而锦宜则随着大众,身不由己地蜂拥到了桓玹房里,又不由自主如退潮般退了出来。   桓纤秀始终握着她的手,出了三房的门,莫夫人毛氏等簇拥着老太太去了,两人一时落在后头,桓纤秀便道:“你觉着怎么样?”   锦宜道:“看着……倒还好。”   桓纤秀道:“也许三爷真的是吉人自有天相,转危为安的。”   锦宜“嗯”了声,见桓纤秀满面担忧之色,她想了一回,便拉着站住,问道:“我看你对三爷格外的不同,跟对二爷都没有这样,是为什么?”   桓纤秀微怔,继而笑笑:“你不是这府里的人,自然不知道……”   这会儿廊外又有些细碎的雪片飘落,桓纤秀转头看着,顷刻说道:“你大概听说过我们府里大爷的事,我父亲向来最敬重大爷,那年大爷跟三爷同去戍边,却只有三爷回来……自此父亲就一直跟三爷不对,经常喝醉了吵闹,我娘百般劝说都不听,终有一日,父亲喝醉后跟三爷打了一架,从此就自请驻扎在外去了。”   锦宜点了点头。桓纤秀道:“那会儿阿果才一岁呢,后来他大了些,渐渐地发现跟别人不一样,请了很多大夫看,也吃了不少的药,花了好些钱,你当我们这一穷二白的四房,要不是三叔一直照看着,怎么能挨到现在?又可知,当初父亲跟三爷大闹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得罪了三爷,所以这一家子都算是死人了。”   锦宜低下头去。   桓纤秀又道:“然后,是你也知道的了,就是太子妃的这件事,我知道都是三叔的意思……不管如何,我的命……是三叔的。”   锦宜一震,目光微微涌动:“你……”   桓纤秀笑笑,转头看向她道:“不瞒你说,起初我也听信了有关姐姐那些流言蜚语,以为你是个不可交往之人呢,然而三叔那样喜欢你,我就知道别人的话一定不真了。果然如我所料。”   锦宜哑然。   眼见风大了起来,两人正要回房,身后却有个人急匆匆地赶了出来,一眼看见他们站在廊下,忙过来道:“四丫头……郦姑娘。”   桓纤秀一怔,忙行礼道:“二叔。”   来者果然正是二爷桓璟,桓璟匆匆地抬手示意桓纤秀免礼,便对锦宜道:“劳烦郦姑娘随我来。”   锦宜道:“何事?”   桓璟见她不动,便拽着手腕,拉着她往回走,锦宜极为诧异,手又被他握的生疼,便叫道:“桓二爷!”   纤秀不明所以,也忙紧赶了两步:“二叔?”   桓璟头也不回地说道:“四丫头你先回去,我带她是去见你三叔的。”   桓纤秀听了这句,戛然止步。   ***   且说桓璟拉着锦宜,径直到了桓玹房中,这会儿两名御医以及容先生都在里间儿。外头则有许多心腹的下人环绕,等候吩咐,见桓璟带了锦宜过来,却都仍是垂头静立,仿佛没看见一样。   锦宜紧闭双唇,随着桓璟到了里间儿,才用力挣脱。   她恼怒地皱眉:“桓二爷!”   桓璟挥挥手,示意身边的丫头们都退下,锦宜也随着后退了一步。   桓璟道:“郦姑娘,是我冒失了,不过你最好留在这里。”   锦宜把头转开,忍着愤怒道:“我不懂这话。”   桓璟见她转身,一时提高了声音:“郦锦宜!”   锦宜听他声音里似乎带着不耐烦,心里也窝着火,转头道:“桓二爷你想怎么样?!”   两人怒目相向这刹那,容先生从里头出来,喝道:“不要吵!”   两人一怔,容先生瞪着他们,素日淡然的脸色竟有些狰狞,咬牙道:“伤口又流血了!还吵什么!是要把人吵死了么?”   桓璟身子颤了颤,不由分说又拽住锦宜的手腕,拖着她往里而去。   锦宜还来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拉到了里间儿,没等站稳脚,扑鼻一阵血腥气,她愣了愣,本能地转头看向床上。   却见桓玹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衣衫半褪,露在外头的右肩血肉模糊,一时竟只有满眼通红刺目的血色,几乎看不出究竟伤在哪里,却不必问伤的是轻是重了,因为是人都会看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锦宜绝不能信,她抬手死死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第86章 三更三更三更君   锦宜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根儿才算站住了。   因桓纤秀的提醒,她知道桓玹的伤并没有小厮向老夫人禀报时候的“无大碍”,但他明明又可以行动自若,想来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且又有那许多人看护着,又何必她多此一举,避嫌还避不过来呢。   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伤势竟是如此可怕狰狞。   那边儿两个太医并容先生忙着给桓玹止血,桓璟转来转去,皱眉叹息,拂袖跺脚,几乎要上蹿下跳。   容先生正举着根金针,眼见被晃的烛光乱摇,便回头瞥了他一眼:“二爷且消停些,叫人拿水。”   外头早听见了,把预备的水送了进来。   桓璟讪讪地退后一步,一眼看见锦宜,他怔了怔,瞧见她的小脸儿也极苍白,便问道:“你还好吗?”   锦宜不去看他,也不去看桓玹,因实在眼睛受不了,就像是看见了那情形,自己的心里也跟着是那样血肉模糊地颤了起来。   锦宜垂着眼皮:“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桓璟张了张口,却又道:“等他好一些,叫他自个儿告诉你吧,我说却是不便。”   鬼使神差地,锦宜问道:“三爷他……会不会有事么?”   桓璟眼睛一瞪,似乎想斥责她乌鸦之嘴,又忙压下去:“放心,老三不是这么容易就……他福大命大着呢!不过,你要是也尽点儿心,好好地看护着他,他能好的快些。”   锦宜的心里不知道是何滋味,有些凉凉的,又微微地颤的疼,她喃喃道:“我又不是大夫。”   桓璟看看里头三个大夫忙的不可开交,便往锦宜身边走了几步,道:“郦姑娘,方才我是一时情急造次了……对你多有无礼,请你莫要见怪。”   二爷如此前倨后恭,令人不解。   锦宜茫然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语。   桓璟道:“不过,我也是没法子……”他顿了顿,道,“我今儿在宫里,蒙圣上开恩,是在老三身边儿守着的,我看了他一天,最知道他的情形,有几次都疼得晕厥了,清醒的时候反而少,他清醒那两次,就紧着叮嘱,叫我不许告诉家里,免得让家里担忧……”   锦宜呆呆地听着,直到这会儿,仍觉着很不真实。   桓璟道:“但你可知道,他昏迷时候是什么情形的?”   锦宜眨了眨眼,却像是没有力气抬起眼皮,只有耳朵身不由己地仍在尽忠职守。   ***   入了夜,这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御医立在外间,低低商议什么,容先生靠在床边坐着,时刻打量桓玹的反应。   原来先前在宫里的时候,伤势已勉强控制住,只因为桓玹坚持要回府来,一路颠簸,又入府强行走了那几步,便弄的伤口迸裂,幸而及时给止住了血。   桓璟坐在外间的桌边上,听着太医们的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这会儿,锦宜立在入卧房的门边上,悄悄地向里头床上打量,却并不肯进这卧房的门半步。   桓璟看在眼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横竖她不再执意要走就是了。   容先生坐了会儿,瞥见门边的锦宜,他思忖片刻,站起身来,也没吱声,就来到外间。   先生低低同桓璟说了句什么,二爷皱皱眉,悄然看了锦宜一眼,终于站起身来,出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锦宜回过神来,这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下着雪的冬夜,格外寂静,这屋内更是连一丝呼吸声都不闻。   锦宜心底无端惶然,目光所及,却见屋中的陈设等物,一样样撞入眼中,先前还没心思仔细打量,这会儿猝不及防地都跳出来,令她惊心无措,本能地后退两步,便要转身跑出去。   却正在这会儿,里间似乎有些响动,锦宜遽然止步,隐隐像是桓玹说了句什么。   心里想起桓璟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锦宜紧紧攥了攥拳,迟疑着回过头去。   桓玹身上的伤只略微做了简要包扎,因为毕竟还要继续上药,容先生只象征性地给他披了一件中衣,棉被也只盖到了腰间,免得碰到他肩头的伤处。   所以锦宜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桓玹以及他身上的伤看的很清楚。   他伏在那里,无知无觉,俊美可堪入画的脸隐约透出了一丝憔悴。   他不笑的时候,威严的模样可以把胆怯的孩子直接吓哭,但是睡着的时候,隽逸的五官里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温柔。   他受了伤,又是这种完全无害的容颜,锦宜像是受了蛊惑,双脚不由自主地往里屋走了进来。   等反应过来之前,锦宜发现自己已经神奇地坐在了床边,就像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失了忆,而是另一个人指挥着她做了这件事。   可锦宜知道,那“指挥”自己做这些事的,是什么。   不是别的,只是这一具身体、或者说灵魂……曾经的本能而已。   ***   桓玹仍旧沉睡……或者说昏厥之中。   里外无人,似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锦宜定了定神,此刻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用有些复杂的眼神。   就算受伤这样重,被人用肩舆抬回来,此刻又是以一种有些狼狈的姿势卧着……但这张脸仍是好看的犹如神祗,眉目间依旧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跟高贵。   锦宜听见自己的心“砰”地跳了跳,带着一丝痛楚。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发现在他的颈间,有两滴没有被擦去的血渍,看着是这样的碍眼。   锦宜举手入怀,掏出了自己的帕子,将要擦过去的瞬间,却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个价值不菲的镯子,刹那间,手势停顿。   下一刻,锦宜把帕子又塞回了怀中,并下意识地狠狠咬了咬嘴唇,唇上有一股刺痛感,这是她在提醒自己。   那天晚上,桓玹把这玉镯送给她,并握着她的手,亲自给她戴在腕上。   “不许摘下来,我要阿锦就这样戴着,一生一世。”当时他不肯放开她的手,握着在唇边亲了又亲。   他是那样温柔而坚定,让人无法怀疑,以至于在他得陇望蜀地封住锦宜的唇的时候,锦宜都没有办法抗拒。   当天晚上,在桓玹走后,锦宜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睡着的时候,唇角有一抹偷偷满足的笑意。   但是睡梦里的她显然不这么想。   在锦宜的梦里,这玉镯显然也是主角。   但是桓玹给她的方式,跟今晚完全不同。   在锦宜的梦中,两个人似乎已经是“夫妻”,同居一室。   桓玹假装在看书,实则暗中把玉镯放在她的梳妆匣里,他看似漫不经心说是“有人给的,所以随手转送给你玩”,却因为她没有立刻表示欣喜之情而焦急恼怒,又很快因为她表示感激而展颜而笑。   如果梦境直到这会儿结束,锦宜第二天,一定也会高兴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   她看见了那玉镯真正的结局。   ——“铿”,只是很轻的一声响,就足以让这镯子从中碎裂,原本毫无瑕疵的玉色从中冰裂!自她的手腕上分成两半,坠地之后,又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摔碎,成了令她无法接受的四分五裂,无法挽回。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在她的眼前,像是定格了似的放慢,放大,慢的足以让她看清楚那玉从无瑕到碎裂,如何脱离了自己的手腕,又如何在地上迸散,每一个跳跃跟细微的响动都刺进她的眼里,耳中,虽然她确信,就在玉碎的瞬间,自己的心也跟着裂开了一道痕。   桓玹放开她的手,走了。   “姐……”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唤自己。   锦宜怔怔回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子远。   子远疑惑地看着她:“辅国……走了吗?”   她悄悄地把手放回身后,迅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是呀,他、他还有事呢。”   子远略显得失望,他喃喃道:“既然来了……怎么、都不多坐会儿呢?”   锦宜只得说道:“他很忙的,只是抽空路过才来看看,不过没关系,他说改日再特意来探望你呢。”   “真的吗?”子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抹红润之色。   他先前遭受茂王的折辱,九死一生,后来锦宜设计茂王,子远并不知情,虽隐约听闻,却只以为茂王更加得寸进尺而已。   这些日子,茂王的下场人尽皆知,桓玹毫不掩饰是自己的手笔,子远本就仰望桓玹,因为此事,越发钦佩敬慕。   当时,锦宜看着他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般的喜悦点点头,感觉有什么顺着喉咙往下滑落,苦涩无比。   桓玹……   她曾经畏他如鬼怪,后来又一度以为他是能救自己于水火的天神,但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鬼怪,还是神祗……她无法分清,也不想再纠缠,精疲力竭的只想敬而远之。   ***   此刻,锦宜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   是的,她记起了很多。   那些原本被她惊恐地以为是噩梦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她不记得,她只是拒绝记住而已。   因为那实在是太沉重了。   如果承认那些不幸跟波折都是真的,或许,足以让人崩溃。   “哥……”一声唤,打断了锦宜的回忆。   她忙凝神,疑心桓玹要醒过来了,……她该以怎样的一副面目来面对他?   但桓玹并没有醒,他只是喃喃地唤了几声。   先前,桓璟跟锦宜说,桓玹在宫里昏迷的时候,叫过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他的大哥桓琳,另一个……   锦宜不由自主凑近了些,打量桓玹。   就在她的眼前,桓玹的长睫抖了抖,他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锦宜窒息,几乎要跳起来之时,却听桓玹唤道:“阿锦……”   锦宜直直地瞪着他,屏住呼吸。   “阿锦……别走,别走……”桓玹喃喃低语,若不是锦宜离的近,只怕难以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本来正在考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桓玹的目光却又开始涣散,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他又像是一个困极了的人般,无力地合起了双眼。   锦宜发愣。   身后突然响起了容先生的声音:“他并没有醒。”   锦宜心头凛然,忙站起身来。   容先生上前,在桓玹脉上重又细细一听,又看了看他的伤势。   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却知道这里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锦宜正要退出去,忽闻容先生道:“我是大夫,不懂那些情爱之事。”   锦宜莫名:“先生在说什么?”   “我不懂那些儿女情长,所以只能说医者的话,”容先生回过身来,深深看她:“这会儿三爷在昏迷中,人在这种失去所知所感的情况下还能心心念念惦记的人,一定也是……跟性命相关的至关重要之人了。郦姑娘,你是吗?” 第87章 楼船夜雪瓜洲渡   锦宜愣怔的功夫,外头一位御医亲自捧着药入内,有些惶然地对容先生道:“这个药务必要给辅国喝下去……不然今晚就……”   容先生瞅着那碗褐色的苦药,想了想,对锦宜道:“先前试着喂他喝药,都是一口没进。三爷现在这种情形,兴许……会相信他他所信任之人。”   锦宜隐隐猜出容先生的意思,却对此表示怀疑。   御医掩不住满面愁容:“先前在宫里,皇上亲手喂他,都没喝一口呢,二爷之前也劝了半天,都没法儿。”   容先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锦宜呼了口气:“我不是想拂逆先生的意思,只怕我也不管用。毕竟,我……”   容先生已看了御医一眼,对方忙将药碗奉上:“只要能让辅国喝了药,身子好转,就是救了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了。”   锦宜心中重重地嗐叹了声,捧着药,转身瞧见那人仍是昏迷不醒的样子,着实为难,待要放弃,身后容先生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拉着那御医出去了……这种随时都要溜之大吉的态度,简直不知道谁才是大夫。   ***   重新在床边坐了,锦宜有些为难,如果桓玹是仰头躺着的,那或许可以直接把药灌到他嘴里去,现在是伏着身子,倒要怎么灌。   锦宜打量了半晌,又怕药再凉了,便勉强舀了一勺,送到桓玹唇边。   他自然是岿然不动的。   锦宜略用了几分力,反把药给洒了出来,她忙掏出帕子擦了擦,这一动作,突然间便想起了当初自己被郦老太太打伤,在桓府住着的时候,也是他来喂自己吃药……   目光瞬间便有些迷蒙了。   锦宜看着药汁,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这人,无声地一叹。   重又舀了一勺,锦宜道:“三爷,吃药了。”   温声连唤了几声,他的长睫似乎抖了抖,却仍是固执的不肯张口,洒出的药汁把枕头都湿了大半。   锦宜有些焦躁:“你不喝药怎么会好?”   如果他是醒着的,也许可以赌一赌气,使些小性子,但现在却像是对着一块儿石头,不对……石头倒没有这样有些温度,虽然伤着,但仍能看出极好的肌理,倒像是玉石……不对,岂不正是应了他的字:玉山?   锦宜呆呆地胡思乱想,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便又舀了药汁,在他嘴上拱了拱:“三爷,玉山?玉山,喝药了。”   如此说了两次,那嘴唇终于大发慈悲地有了些松动的迹象,锦宜心里一喜,越发哄孩子般道:“玉山,你听话,把药喝了……”   桓玹的嘴唇微微张开,锦宜忙将药汁送进去,睁大双眼,见他果然把药汁啜了。   这时刻,她早忘了先前自己抵触不肯喂药的时候,像是要急于完成任务般又舀了一勺:“你做的很好,玉山,再吃一勺。”   不知不觉中,桓玹竟已经吃了半碗,锦宜越发再接再厉,连哄带劝,把剩下的一碗也都喂他吃光了。   她看着手中的空碗,又看看他赫然无知的样子,唇上还沾着一丝药汁。   锦宜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心里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酸楚。   把碗往旁边放下,锦宜见桓玹仍是没醒,便把他搭在身上的中衣掀开了些,低头往伤口上瞧,却见那裹着伤的纱布上已经透出了些许血色,且在这片大伤之外,旁边也有些零星细碎的伤口。   锦宜看了半晌,心里又惊又疑,突然听见身后似有脚步声,这才忙又放下衣裳。   进来的正是容先生,见那药碗空了,脸上也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意思,又道:“多谢郦姑娘了,你不仅救了三爷的命,可知两位御医在外头急得要上吊呢,他们一家子的命也都在这里了。”   锦宜道:“先生,这……这不像是刀剑兵器的伤,是怎么了?”   容先生点头道:“这的确不是兵器伤,是被、”他微一迟疑,声音越压低了几分,“是被太湖石砸伤的。”   锦宜心头一揪,想到了方才怀疑的一件事。容先生却又道:“今晚上毕竟不得消停,外头还有药呢,就劳烦姑娘在这里多守着会儿,多喂三爷喝几碗了。”   锦宜张了张口,却也罢了,容先生诊了诊桓玹的脉象,又向着她认真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   倒是无怪锦宜惊疑,她原本不记得,桓玹曾有过这场大劫,更且是在宫内出的事。   若是桓玹在宫里出了这种大事,莫说是桓府,天底下也会传的沸沸扬扬,但锦宜却偏一点也不知道,方才她守着桓玹的时候,回头细想,倒是隐约记起了一件事,只是吃不准是否跟桓玹这次伤着有关。   前世也是腊月,下了场大雪,桓玹原本不在宫里。   自从那天他到了郦家,摔碎玉镯后,锦宜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势同水火”,或者“相敬如冰”,总之两不相容、只怕再没有好的一天了。   她竟有些不敢立刻回到桓府的心虚忐忑之感,于是在郦家多住了三天。   直到桓素舸问她怎么还不回去,锦宜只是搪塞,但这三天里,她在子远跟众人之前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那股憔悴黯然却有些藏不住。   锦宜记得,当时桓素舸笑道:“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对,比才回家的时候差了很多……对了,我才听说先前三爷来过,怎么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是为了何事?”   锦宜那会儿从来当她是个好人,并不知道这话里藏着的玄机,但她自然不会告诉桓素舸真相,就只按照告诉子远的那一套来说。   桓素舸却并不说破,只说道:“三爷的确是太忙了些,改日得闲,倒要让老爷好生请一请才好。”   说着扫了一眼锦宜的手腕,却道:“先前你戴的那个镯子呢?”   锦宜抖了抖,手抚在空落落的腕子上,这次就算是想扯谎,竟都无法忍心。   桓素舸见她不言语,便道:“那镯子委实是好,我都想要一个呢,所以想再看一看,最好按照这个的模样再寻一个去。”   锦宜暗中深深呼吸,才道:“我前儿一时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   桓素舸大惊:“摔碎了?实在可惜的很,那种品相,可是世间难得的,我要还不能够呢……不过,若是碎的不厉害,是可以镶补的,能不能补回来?”   那样四分五裂,就算最高明的匠人只怕也不能够。何况就算镯子能修,人心呢?   锦宜黯然摇头。   桓素舸又连连叹了两声可惜,便没有再问下去。   锦宜极不想回桓府,但她知道这位小继母的心思极深,又怕子远看自己总不回去也跟着担心,第七天上,就强打精神,带了奶娘回府去了。   她知道桓玹把人冷落起来是什么样儿的,早就做好了半年不见人的准备。   却没想到,竟是错想了。   锦宜回到桓府的第三天,桓玹就从内阁回来了。   那时节已是夜晚,锦宜正在里间做衣裳,因为笃定桓玹不会理会自己,便穿着家常的衣裳,也没有任何装扮,只在发鬓上斜插了一支嵌珍珠的银钗而已。   听见外头丫头报,锦宜无法置信,匆忙起身的瞬间,就见桓玹果然迈步走了进来。   “三、三爷……”仓促中,锦宜忙屈膝行了个礼。   桓玹瞥了她一眼,与此同时,锦宜突然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她本是不敢瞧他的,因闻到酒气,不由多看了两眼,果然见他眼神有些许微微晃,神情却还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   奶娘见是这般情形,有些担忧,暗暗对锦宜使了个眼色,便出外叫丫头进来伺候。   里间,锦宜低低地问:“三爷喝了酒么?我叫人去准备……”   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门“砰”地一声,竟是给关上了。   ***   “阿锦……”喃喃地呼唤在耳畔响起。   锦宜猛然回神,此刻身子正微微后仰,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下地。   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形,锦宜看着眼前的桓玹。   这刹那,她几乎无法分清,到底现在眼前所见的这个是真,还是……她回忆之中的那个人是真。   从那之后,桓玹倒是隔三岔五的回来。   满府里的人都在说,三爷盛宠夫人,连桓老夫人等也是这样认为,老夫人甚至特意吩咐宝宁,让厨下留心多熬点补身子的汤水给桓玹。   但对锦宜而言,却只有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那天夜晚,桓玹歇在家里,照例折腾了半宿。   锦宜模模糊糊中,听见窗棂上似乎有些响动,她还以为是风吹所致,不料身边桓玹却极快地翻身坐起了。   锦宜听见他喝命更衣的声音,忙随着爬起身来,睁眼看时,窗纸上还是漆黑一团。   桓玹如风般出门而去,这日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锦宜不知何事,也不敢贸然打听,不料此后,他连着三天没回府。   桓璟照例去打听,却也没听明白,只隐约听人私底下说,宫里的有个什么……阁子还是大殿的突然塌陷了,三爷进宫多半是为了此事,其他再想多打听些,却一无所得。   回忆就像是一幅漫长的画卷,巧夺天工,每打开一处,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面前。   喜,怒,哀,乐,还有很多干脆无法形容的情绪,皆都随着每一幕场景而也逐渐清晰。   容先生说桓玹的伤是太湖石所伤,可见……十有八九是跟锦宜记忆里的那件宫内塌陷事件有关。   但前世他明明不曾伤到,虽一连数日不曾露面,但以后两人床笫之间的时候,锦宜也很明白,他身上没有伤。   这一世,却又是怎么了?   锦宜打量着桓玹,回头又看了一眼,屋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   她突然促狭心起,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如玉般的脸上戳去。   她试着戳了一下,桓玹并没有任何反应,神情依旧的温柔端然,锦宜便又加了几分力道,戳来戳去,看着他有些泛白干裂的唇,手指却有些落不下去了。   锦宜将自己喝水的杯子拿了来,想了想,手指沾了沾水,便在他的唇上润了过去。   随着动作,手腕上的那枚玉镯也跟着轻轻地摇曳,晃动,光润影动,水色氤氲。   锦宜看着看着,突然觉着眼中湿润,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这怎么可能,老天怎会如此捉弄人?   多少回,她记起那天玉碎的情形,都会难过的心头绞痛。   可以的话,她真的想当那天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不是被她偷偷藏在匣子里的那碎裂四散的玉镯时刻地提醒着,锦宜只怕真的要自欺欺人的以为……那日他去郦府摊牌,只是她的一场噩梦而已。   但是现在,这本已经无法弥补的玉镯子,却又好端端地在自己的手腕上。   锦宜抬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正要赌气把水杯放下,那人突然细微地咂了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   这一夜,锦宜伺候着桓玹,足足喝了四五回的药,两个太医跟容先生有给他的伤上了几回。一夜都是没怎么合眼。   天还不亮,那边桓老夫人早起了,先催着桓二爷过来看情形,自己又到底不放心,就扶着宝宁的手过来查看。   不料才一进门,就见里头床边儿,桓玹依旧是卧着,脸色虽仍苍白,却不似昨日才见到般的惨然,隐约透出了几分人气儿。   在床边,却有道纤弱的身影,坐在圆背杌子上,伏着身子,枕着手臂靠在桓玹的腰侧睡着了。   桓老夫人止步,正在震惊,旁边桓二爷满面感激,小声说道:“昨儿晚上多亏了这个郦丫头,老三才肯吃药呢,若没有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陪着熬了一夜,听容先生说,寅时过了才合眼。”   桓老夫人明白过来,忙道:“那别吵醒这孩子,且让她多睡会儿。”又问:“玉山的情形怎么样?”   容先生道:“昨晚本是最凶险的一夜,若三爷不肯喝药,只怕就要高热,发了高热就难熬了,幸而安然度过,老太太放心,三爷会无碍的。”   桓老夫人揪心了一夜,此刻才总算是神魂归位,双手合什先念了声佛。   桓璟走到床边又看了会儿,突然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忍着笑回头招手。老夫人不解,宝宁扶着她走到床边看了眼,却见锦宜虽是枕着双臂睡着的,但桓玹搁在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第88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桓二爷乐不可支,桓老夫人点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造次。   宝宁扶着老夫人转身退了出来,桓璟又瞅了几眼,到底也怕惊醒了锦宜,怕她恼羞成怒的,不自在起来反而坏事,便也蹑手蹑脚地出到了外间。   桓老夫人连连点头:“亏了这孩子正好儿在这儿,也是玉山跟府里的福了。不过她脸皮薄,你可仔细看着点儿,切记不许叫底下人浑说。”   桓璟垂手答应着。老夫人又对容先生跟两位御医道:“其他的还劳乏三位多多尽心了。”   众人忙都行礼,毕恭毕敬地送了桓老夫人出去。   桓老夫人正回上房,就见莫夫人跟桓素舸两人走了来,老夫人缓缓止步,对素舸道:“你身子不便,这雪地上又滑,怎么还出来乱走?”又责怪莫夫人道:“你也不多照看着她?”   莫夫人道:“何尝没有叮嘱,只是素舸心里惦记着三爷的情形,早早地就要出来瞧,还是我劝了许久,才这会子出来的。”   桓素舸也道:“老太太去看过三叔了?他怎么样了?”   桓老夫人露出一抹笑意:“放心,他没什么大碍了。御医跟容先生正也紧紧盯着呢。”便叫她们两个一并入房里说话不提。   ***   且说那边,锦宜盯了桓玹整宿,又加上人在这最熟悉不过的卧房里,面对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看一会儿,就神思恍惚地想上一会儿,却也熬的力倦神疲。   到天明的时候,又喂了桓玹吃了一次药,实在累的要晕过去,便在这床榻上勉强地趴了下去。   本心想只闭一闭眼,谁知她困乏的实在厉害,眼皮才一搭,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人低低地说话,依稀道:“可要叫人来扶回去?”   另一个说:“不必。”又不知吩咐了句什么。   这话说完后,突然又响起一阵阵窃窃地笑声。   锦宜本睡的糊里糊涂,听到这笑声奇异,依稀觉着像是二爷桓璟……不觉睁开双眼。   懵懂地抬头看时,立刻就看见桓玹搭在腰间的中衣一角,甚至可以看见他底下半裸的身子,锦宜大吃一惊,忙忙地挺身坐起。   此刻她有些睡糊涂了,瞬间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眼前所见,却竟是已经坐起身来的桓玹,身上披着一件浅栗色的缎袍,正也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脸色仍未完全恢复,透着些许苍白倦淡,但比昨夜已经好了太多。   锦宜也蓦地醒悟过来,昨夜是在伺候他喝药来着。   “你……”有些惊讶他居然醒来了,同时又不解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察觉,“三爷你……”   忙忙地一句话还没说完,锦宜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自己的手仍搭在床边,却不知为何竟给桓玹握在掌中。   锦宜一颤,急忙要抽回来,动作太过着急,把他的手也跟着拉了一拉。   桓玹不由自主轻轻抬臂,嘴里发出一声低低地痛呼。   锦宜忙停下动作,吃惊地瞪着他:“三爷?”   却也惊动了身后的人,容先生上前一步,将桓玹肩头的袍子轻轻掀起,仔细看了看伤处,又忙道:“务必要留神,已经裂开一次了,再有什么不妥,就不是我们大夫能管的事儿,只能去求神拜佛了。”   锦宜暗暗懊悔自己太鲁莽了,但论起缘由,却是这个人。锦宜也顾不上容先生还在身边,便皱眉道:“三爷,你的手……”   “不妨事,没有伤着,阿锦不必担心。”桓玹微笑。   锦宜正要解释,自己并非在担心他的伤。   桓玹却凝视着她又道:“我已经听先生说了,昨晚上,多亏了阿锦在这里寸步不离地悉心照顾,我才白捡了一条命回来。”   锦宜怔了怔:“我……”她可没想要他在这会儿表达感激之情,总归先放开她的手就是了。   桓玹叹道:“阿锦,你对我真好。”顺便把她的手握紧了些,仿佛是在以此表达自己的满怀感激。   锦宜简直无法置信,她呆若木鸡地看着桓玹,目光往旁边飘去,容先生那强忍笑意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眶。   “你……”深深呼吸,锦宜轻声道:“三爷,请你放开我的手。”   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他受了重伤,自己现在该是体贴关怀的,类似暴跳如雷的角色却很不适宜。   桓玹遗憾地松开那只小手,又道:“你一定是饿了,我方才叫他们准备了些吃食。”   锦宜觉着手麻:“既然三爷已经醒了,我就不必再呆在这里了,何况、我……得去盥漱。”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奶娘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水都备好了。”   锦宜回头,却见沈奶娘跟蓉儿都在身后。   正在愕然,桓玹温声道:“别去其他地方,整理妥当,回来陪我吃饭。”   这也太过自作主张了,锦宜猛地起身,谁知双腿却酸麻无力,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又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容先生在旁道:“姑娘坐了整宿,一定是腿麻了。”   奶娘跟蓉儿上前,忙给她轻轻揉捏,锦宜腿上麻痒难当,想走又走不了,虽然刻意地不去看桓玹,却知道他一定在瞧着自己,这般窘态又给他看个正着,不觉越发脸红如火。   怏怏地出来外间盥漱,心里盘算该怎么走开,奶娘趁机小声地问道:“姑娘,三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昨晚上人心惶惶的,加上姑娘又没回去,吓得我不知怎么样呢,魂都要没了。”   锦宜道:“受了伤,不知是因为什么……”说到这里,心头一动,是啊,还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突然间遭受这飞来之劫的。   奶娘悄悄问道:“我来的时候,三爷正醒了,那脸色也不好……吓得我还以为……幸好三爷福大。”   锦宜道:“你来的时候他已醒了?”   沈奶娘道:“可不是呢?容先生正要叫他动一动,免得那手臂麻了,三爷只说无碍,那会儿姑娘压着他的手呢。”   锦宜大惊:“什么?我哪里有?”   沈奶娘道:“我亲眼见着的,姑娘抓着三爷的手压在脸上。”   锦宜摸了摸自己的脸,觉着该适时地维护自己的脸面,于是辩解说:“明明是他捉着我的手的。”   这会儿容先生打身后经过,闻言道:“起初是三爷捉着姑娘的手,后来姑娘就把他的手拉了过去当枕头了……最后么……就不知道到底是谁捉谁的。”   锦宜的印象里,这位容先生是个医术高超且不苟言笑的正经大夫,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也有这样不太正经的一面,也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产生了突变,实在叫人惊讶。   锦宜本想借洗漱的时候溜之大吉,但心里记挂着桓玹受伤的真相,便仍乖乖地回来了。   这期间,果然有人送了一桌子的饭食,锦宜也才知道,这会儿已经不早了,眼见巳时将过,要正午时分了。   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样久,摸了摸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毕竟从昨夜开始到现在都没沾水米。   锦宜坐在桌边儿,打量着桌上的饭食,两碟素的笋尖,白菌,四碟荤的是玉簪鸡,蒸云腿,夜合虾仁,百花酿鱼肚,除此之外,还有两盏官燕。   锦宜不由地有些饥肠辘辘,却知道这些东西里,桓玹能吃的只有那两样素菜,云腿对他而言都有些太油腻了,何况带伤,不能吃虾仁鱼肚,这些都是她的口味。   锦宜愣了会儿,突然又想起来,那一次她还没记起往事之前,闯入他南书房的时候,他吩咐人送了糕点跟茶,也都是很合自己口味的东西,那会儿还窃喜竟如此凑巧呢。   她不由地抬眼看向桓玹:“……三爷要吃什么?”   锦宜说完就立刻后悔,该叫他的丫头来问才是。   桓玹却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他又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立刻回答:“不拘什么都好。”   锦宜撇了他一眼,拿了个碗,提起筷子要去夹两片笋,突然之间却又改变主意,反而夹了一片云腿在碗里,又捡了两块儿上好的鸡肉:“我不知三爷爱吃什么,就随便挑了两样儿,这样使得吗?”   桓玹目光流转:“多谢阿锦,这很好。”   他的表情太过诚恳,锦宜一时有些心虚:“三爷要是不爱吃,我再换两样。”   桓玹一笑,举手要去接过来,才一动,眉头又皱了皱,流露痛楚之色。   锦宜忙道:“三爷别动。”只好夹了云腿喂给他吃,本以为他会面露嫌弃之色,谁知竟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整片。   “能吃吗?”锦宜费解。   “嗯,很软糯,这应该也很适合你的口味。”桓玹认真地应了声。   锦宜盯着他看了会儿,怀疑他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体力耗损太大,到达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她无奈地悄然叹息,低头耷脑地自又去夹了些笋尖跟白菌,桓玹一一吃了,又喝了半盏官燕,便说饱了。   锦宜没了再作弄他的心思,看着他唇上那一点干裂,道:“三爷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桓玹道:“你先吃了饭,我再详细跟你说。”   锦宜答应了声,神不守舍地回到桌边,幸好东西果然合她的口味,锦宜各样都吃了些,不觉有些吃撑。   魂魄虽然还在飘荡,身体已经满足,锦宜吁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醒悟,忙抬头看向桓玹,生怕他仍在盯着自己看。   不料却见他微微仰头,似在闭目养神。   沈奶娘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同丫头们一块儿把饭撤了,容先生却又送了一碗汤药进来,不由分说递给了锦宜:“劳烦郦姑娘了。”   锦宜瞥他一眼,容先生一脸正气地说道:“姑娘伺候三爷喝比较妥当。”   不多会儿,人又都退了个干净,桓玹服了药,忍不住喃喃道:“这药真苦。”   锦宜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桓玹笑笑:“那不知心病需要什么药?”   锦宜瞟他一眼:“三爷这样无所不知的人还不懂,我们这种鄙俗之辈自然就更望尘莫及了。”   桓玹笑的大声了些,一时又牵动了肩头的伤,锦宜皱眉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伤的这样重了,还能笑的出声。”   桓玹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见了阿锦,心情就好了,伤都要忘了。”   锦宜转开头去,过了会儿才说道:“我以为我只会刺人的眼,给人心里添堵呢。”   桓玹沉默下来。   锦宜的心有些乱,便咳嗽了声:“三爷不是要跟我说为何受伤的么?我问过二爷,二爷说他不便告诉我,要三爷亲跟我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   桓玹道:“这个怪不得他,如今宫里头也禁传此事。”   锦宜愣怔:“禁传?为什么?”   桓玹道:“你过来我身边儿坐。”   锦宜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要在杌子上坐了,桓玹在她腕上拉了一把,没想到他受伤后还能有这样的腕力。   锦宜身不由己在他旁边儿坐了,两人手臂相碰,她忙稳住身形,生怕碰到他的伤处。   “你靠在我身边儿,我才觉着安心,”桓玹垂眸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昨晚上你守了我一夜,可知我……何其高兴?”   两人挨在一块儿,他只披了中衣跟单薄的外袍,身上的热气都透出来,锦宜本想离他远些,闻言屏息:“不是、要说宫里的事儿么?”   桓玹抬手,把她按在褥子上的手又握住了,锦宜挣了挣,却知道是徒劳。   桓玹握了握她的手,道:“这是昨晚上的事儿,昨儿……宫里的照夜阁,突然塌了。”   锦宜猛然想起自己记忆里那件事,果然?!   “当时三爷在那里么?”她疑惑。   “不,我不在,”桓玹否认,然后沉声道,“但是,皇上当时在。”   锦宜先是一愣,听了桓玹后一句,身上嗖地掠过一丝寒意。   “皇上?”她诧异地望着桓玹,“可……”   还没有问出口,心头突然似白光闪过。   锦宜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桓玹夤夜得知消息后便立即离开,此后三天都不曾回府,为什么宫里对此事秘而不宣,宫外大部分人甚至都不得而知。   如果只是殿阁塌陷的话,这本不是什么可大肆忌讳的,且桓玹也不必苦守多日并未离宫,除非……是真命天子也随着出了事。   一些浮光掠影的传闻在锦宜心中翻腾而起……似乎是那件事后,渐渐地,朝野传言,明帝沉迷酒色,不肯离开后宫,更加拒绝上朝,所有朝政大小,一应交给内阁跟太子共同处理。   朝野臣民都在抱怨明帝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不过这位皇帝原本身体就有些弱,所以大家议论归议论,不满归不满,却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锦宜看向桓玹。   两人目光相对,桓玹轻声道:“放心,皇上没事儿。”   是的,这一次……皇帝或许没事儿。   所以他出了事?!   桓玹凝视着她的双眼,慢慢地俯身,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低低地问道:“阿锦……担心我么?”   锦宜突然失语了似的,一声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轻敲门扇,道:“三爷,太子殿下前来探望。” 第89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锦宜听说太子李长乐来到,忙站起身来,要往外避退。   桓玹道:“阿锦。”   锦宜回头,桓玹凝视着她的双眼,道:“若有人觉着你刺眼或者心里添堵,那他一定是个无知肤浅,有眼无珠的蠢人。”   目光交汇,锦宜莞尔一笑,而后屈了屈膝,转身出门去了。   锦宜出门的时候,跟太子几乎打了个照面。   李长乐挑了挑眉:“郦姑娘?”   锦宜点头:“太子殿下。”   “你……咳,”李长乐看看里间,又看看锦宜,笑道:“辅国没事了吧?”   锦宜看着面前这张看着十分明朗和善的脸,却不再像是先前跟他相遇时候一样喜乐无心,便低头道:“殿下进去看就知道了。”又行了个礼,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李长乐回头瞧了她一眼,一笑进内。   桓玹人在床上,见太子殿下入内,只是单手拄着床沿,微微垂了垂头,代替行礼:“殿下,请恕我不能见礼了。”   太子早先一步上前,双手虚虚在桓玹肩头拢住:“辅国万万不可多礼。”   他仔细打量了桓玹半晌,松了口气:“今日毕竟比昨天要好的很多了,今天一早我进宫去,父皇一直催促让我快些来看,我看父皇的意思,倒是恨不得自己过来一睹究竟。”   桓玹道:“陛下可好么?”   李长乐道:“父皇无碍,只是略受了些惊吓而已。另外就是太担心辅国了。”   桓玹道:“臣也没什么大碍了,请陛下跟殿下放心。”   李长乐道:“让我看看您的伤。”   一名御医上前,为桓玹把肩头的袍子轻轻拎起,李长乐只看了一眼,虽然那最严重的伤已经被包扎起来,但周围还有细碎的伤痕,斑斑件件。   他脸色一变,忙举手遮在眼前,闭上双眼道:“哎……”   御医忙将袍子放下,桓玹道:“让殿下受惊了。”   李长乐定了定神,再看向桓玹的时候,眼圈已经发红:“我真想不到,辅国的伤是如此之重。”   桓玹见他眼中闪闪烁烁地有些泪痕,不由道:“殿下安心……容先生跟太医都极为尽心,皮外伤的话不日就可痊愈。”   “这本该是我们当子女的该为父皇受的,”太子殿下喃喃了一句,“可是,又伤的如此之重,若是我……还不知能不能熬过来呢,且我听说了照夜阁塌陷时候的情形,我扪心自问,就算在场,也绝对做不到辅国这种地步的,怪怪父皇忧心难安,这次若不是辅国,只怕……后果我真是不敢细想。”   桓玹道:“这种事不是靠想的,不管事先想多少次只怕也没有用,非得要事情临头,才知道怎么做,又该做什么。所以,假如当时太子在场,以太子纯孝的天性,兴许做的比我更好呢,殿下就不必妄自菲薄了。”   李长乐满目钦敬,还有些感激之色,望着桓玹道:“多谢太师教诲,我一定会谨记在心。”   桓玹道:“对了,不知道照夜阁的后续查的如何?到底为何突然塌陷?”   李长乐神色微变,过了会儿,才低低说道:“工部跟大内的人都仔细看过,倒是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发现,只说是因为年岁久远,再加上数年前长安曾地动过一次,兴许是摇动了地基,这次雪又下的格外大些,所以才会突然塌陷的。”   桓玹道:“原来如此,那想必是凑巧了。”   “是啊,”李长乐皱眉道,“我知道辅国在担忧什么,但……想想还是很不可能的,毕竟,谁又会想到那么晚,父皇居然会临时起意的去照夜阁呢?若说有人蓄意,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桓玹道:“殿下言之有理。”   李长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还有话想说,外间容先生道:“殿下,三爷,该换药了。”   太子殿下忙站起身来,容先生跟御医上前,又小心地请桓玹卧倒,把衣衫除去,将纱布轻轻地揭开。   李长乐忍不住瞥了一眼,便见他肩头似乎被什么凿出了一个大洞似的,虽然旁边的伤口多数已经被缝合,可仍是极为骇人。   太子殿下忙抬手捂住嘴,退后了几步,在瞬间脸色都变白了许多。   ***   桓玹并没跟锦宜说的太过详细,只是叫她知晓了事情的脉络而已。   事实上,桓玹的确记得宫内照夜阁塌陷之事,其实事先他也曾安排过心腹,以不露痕迹的方式检查过照夜阁上下,正如太子所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记得前世之时,那夜近身侍卫将他从梦中惊醒,出来后才得知宫内出了事,他忙快马加鞭进宫,才知道照夜阁无端塌陷,当时皇帝偏人在阁子内安歇着。   照夜阁建的特殊,是在假山石环绕之中,拱立而上,看来就如同一座山上的小阁子而已。虽然极小,对皇帝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有时候明帝心浮气躁无法安稳的时候,便会来此躲避消遣。   当桓玹入宫之后,才知道情形比自己想的更加糟糕,照夜阁几乎全毁,皇帝被压在乱石之中,就算太监侍卫拼命救驾,皇帝却仍是受了重伤。   桓玹命紧闭宫门,封锁所有消息,太医院的精锐御医们都在殿内听命。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才重新将明帝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桓玹在这几天里一时也没有合眼过,一边命人抢救明帝,一边命内务司跟大理寺联手详查,他不信平白无故照夜阁会自己塌陷,且正是皇帝在里头的时候。   足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牵涉其中,审讯拷打,严刑逼供,有多少法子就用了多少法子,总之,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但,事情却仍然不了了之。   事后,钦天监秘密呈上了一份奏报,说是当天夜晚,长安城里有一次极细微的地动……也许正是因此而导致了照夜阁之事。   但这地动,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皇宫都毫无感觉,也并没有任何一间房屋塌陷,为什么偏偏是这阁子?   桓玹知道,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会引起什么样的流言。   每一次天降异象,民间随之而生的,众口一词所指最多的,无非是“天子无道”。   如今一次“地动”,弄得照夜阁塌陷,天子重伤,这岂不正是“上天”对于天子的“警示”或者“惩戒?”   事已至此,桓玹所选择的是亡羊补牢,秘而不宣。   所以就连锦宜都不知,那看似很小的一宗传闻里,竟藏着如此的惊天之秘。   ***   这一次,为了免除前世的灾难,桓玹用了点儿手段。   他把一份来自钦天监的奏报提前给明帝,说明了在这三天之中,皇宫西南方向将有一次小小的地动,一干人等最好不要往那里走动。   照夜阁正在西南。   同时为了怕另生意外,桓玹提前一日便进了宫,以伴驾为名,“看着”明帝。   本来一切都有备无患,他做的不露痕迹,却极为完美。   只是桓玹毕竟低估了明帝这无常的性情。   那夜,桓玹格外戒备,他也怕明帝突然哪根筋儿不对地跑去照夜阁,便故意要跟他对弈以消磨时间。   明帝的棋艺不算太精,桓玹却得照顾他的心理,不敢过分赢他,免得他恼羞成怒,也不能露骨地输给他,免得他觉着没趣。   两人对弈了五六局,有输有赢。   明帝十分尽兴,中途休息之时便笑道:“难得你有这种兴质过来陪我,是怎么了?我可是听说了,你那位心上的小姑娘,今儿可是在你们府里呢,你竟肯舍了佳人,跑来宫里过夜?到底是跟人家生了龃龉故意躲避冷落呢,还是怎么着?”   桓玹道:“陛下多心了。我跟锦宜……好着呢。”   明帝嗤了声:“既然好着,你更不会跑下这样好的亲近机会跑来跟我下棋。你当我不知道呢,我看你是巴不得把成婚的日子提前吧。”   桓玹诧异:“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明帝笑道:“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你府里的那个小孩子……叫什么来着,你不是把他跟郦家的那个孩子一起送去翰墨了吗?上次你还巴巴地去接,我可不知道你是这样看重那两个毛头小子,无非是为了借机多见那丫头一面。”   桓玹当真的钦佩起来:“陛下实在是明见万里,竟连这个也知道?”   明帝得意洋洋道:“我什么不知道?”   桓玹一笑,低头又布棋局。明帝却没了下棋的心思,突然对他说道:“那丫头的确长的有点像是阿羽啊,你是因为这个而格外喜欢她的吗?”   桓玹愣了愣:“锦宜……真的像是阿羽?”   明帝道:“难道你没看出来?”   桓玹拈着一枚白子,前生今世的种种在心底泛起,他摇了摇头:“我实在并没有察觉。”   “你自以为不曾察觉,其实你心里无形中早就承认了,”明帝俨然像是个很懂男女之情的神棍,“不然,你怎么在她之前冷如冰,在她之后就热如火了?”   桓玹忍不住一笑:如果明帝说的是真,那么前世他在娶了锦宜之后,就该立刻不由自主地扑上去,也不必默默地在心里抵厌了她那么久了。   那一句话,他本来藏在心里,但是今夜,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桓玹捏着棋子,抬头看向明帝道:“陛下,锦宜不是阿羽,我喜欢她,更不是因为她身上有阿羽的影子。”   “呃……”明帝微怔,仍要坚持己见,“情不知所起,你又哪里知道……”   “我知道,”桓玹的目光清明,他轻声道:“因为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阿羽。”   他轻轻地吐出这句,把棋子按落。   垂眸那刻,他自然没有看见明帝微微收缩的瞳仁。   两人谈笑对弈,不觉将到子时。   明帝挥手推了棋盘:“困死了,我可不像是你,可以三天两夜不合眼的,睡了睡了,明日再大战三百回合。”   桓玹只得从命,送了明帝回寝殿,将走之时,又俯身小声地叮嘱了一句:“陛下,今夜只怕会有地动,记得不要出外。”   “好啰嗦,外头还下着雪呢,这样冷出去干吗?我又不是疯了。”   明帝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又道:“都怪你非要缠着我下棋,我竟忘了今晚上答应了罗美人让她来侍寝,明儿又要听她哭哭啼啼的抱怨了。”   桓玹嗤地一笑,放了心,自回了偏殿去安歇。   约略半个时辰后,有内侍匆匆进门,桓玹恰觉着一阵心潮涌动,惊而起身之时,正那内侍跪地:“陛下在一刻钟前拐去了照夜阁了!”   桓玹大惊,顾不得说话,忙往外奔去,那内侍在后面,兀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原本说是去罗美人宫里的,谁知道突然就改道了!” 第90章 西城杨柳弄春柔   桓玹往照夜阁赶的时候心里同样懊悔,他为了万无一失,临睡还叮嘱皇帝,却忘了皇帝实则是个何等不羁的性情。   他在寝宫也安排了心腹的人,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本来就算是明帝偷偷跑出去,他也会第一时间知道,奈何明帝也不知是过于狡黠,还是突然起意的,最初明明说去罗美人宫里,中途忽然就转道了,等桓玹的人发觉不对跑回来报信,这人早已经到了照夜阁。   桓玹给明帝的那一份奏报,之所以并没有特意把照夜阁画出来,是因为就算再精细的地动仪,也无法做出如此明确的推算。   如果说的太详细,未免便暴露了他“未卜先知”之能,会招致不必要的猜疑。   这阴差阳错的种种,便形成了一个让明帝有机可乘的空子。   这一夜的雪下的极大,落在空旷的皇宫之中,踩在地面上,松且厚软。   空气十分清冷,北风卷着飞雪,撩到人的头脸上去。   桓玹穿过长廊,遥望照夜阁的方向,黑暗中果然见一串微弱的灯光,绵延而上。   “陛下……”他盯着那处,瞬间觉着心凉,寒意自脊背上爬起。   在这时候桓玹所想到的,不仅是现在皇帝所遇到的险境,其中竟还有……他跟锦宜之间。   他本来安排的万无一失,保证皇帝不会遇险,却仍是百密一疏,眼睁睁看着明帝重又走上了照夜阁。   那么,他跟锦宜呢?   桓玹早知道,就算预知一切,也未必所有的事情就能如自己所愿,所以他缜密地尽心安排,但……   他深深呼吸:难道一切真的不可避免地要走上老路吗?   熟悉的雪影在眼前晃动,让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像不是在皇宫之中,而是在那一年的边疆。   放眼看去,是一片白茫茫,无边无垠的雪原。   ***   桓玹赶到的时候,明帝正俯身看着桌上的那盘残棋。   今晚上三输四赢,让皇帝有了一种自己或许可以纵横无敌的想法,但他凝视着棋盘半晌,竟仍是无法让黑子再走半步。   直到身后有人道:“辅国赶来了!”   明帝怔然,旋即戏谑般笑道:“这个人是疯了,半夜不睡,敢情是汉子戴了绿帽,迫不及待出来捉奸的么?”   正桓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叫道:“陛下!”   明帝见他脸色很不对,一怔道:“怎么了?你……”心里有些怕桓玹动了真怒,便笑道:“别着急,朕只是过来看看,即刻就要走的。”   桓玹上前攥住他的手腕,转身拉着往外,明帝叫道:“你……玉山,怎么了!”   桓玹不答,只沉声吩咐门口侍卫:“护驾!”   明帝脸色一变,将出门之时突然又道:“等一等!”   他竟然还想回身往里,桓玹道:“陛下!”   明帝却不顾一切地叫道:“等等,我有东西忘了!我拿了东西再走……”   两人目光对错瞬间,明帝用力推开他,回身到里间儿,把棋盘旁边放着的一卷画轴握住,他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转身往外。   就在这瞬间,耳畔响起轻微的一声“咔”。   明帝还以为是错觉,但脚下已经站不住了。他一时忘了所谓“地动”,不知发生何事,但桓玹反应最快,早冲了过来,拽住明帝,拉着他脚不点地地冲出了照夜阁。   将出门的瞬间,明帝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桌上的那一盘棋突然跃跳起来,黑白子像是癫狂了一样乱颤乱抖,离开了原本安静所持的地界,相互混乱,难分难解。   耳畔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响,明帝忙中回头,陡然震惊,却见先前安静矗立的太湖石就像是突然被妖魔鬼怪赋予了生命,一个个摇摇晃晃,似乎能够站立起来自由行动。   这会儿侍卫们也都惊慌失措,只有桓玹仍是坚定地拽着皇帝沿着几乎扭曲的石阶往下,一边喝道:“护驾!”   ***   在太子殿下亲临之后不久,陆陆续续,睿王殿下,内阁的几位大人,诸位朝中大臣等也都相继而来。   睿王妃跟这诸位大臣们的内眷也都亲来拜访,入内慰问桓老夫人,陪坐寒暄。   锦宜自从离开桓玹房中后,那未足的睡意让她忍不住仰头打了个哈欠。   奶娘道:“先回四房哪里好生歇会儿吧。”   虽然昨晚上还下着雪,今日却是个大晴天,屋顶上绵绵的白雪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刺目。   锦宜仰头看了会儿,道:“老太太怎么样了?”   奶娘道:“先前听说睿王妃来了,这会儿正在说话呢。”   锦宜喃喃道:“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家去。”   奶娘忙说:“着什么急,自然是要看三爷好多了才走的。”   锦宜笑道:“都说三爷福星随身呢,没事儿的。”   蓉儿在身后说道:“姑娘,不能大意,我之前在外头,偷偷听那些御医们说,给三爷缝伤口的时候,疼得好几次都晕过去了。这可是好玩的?我想也不敢想。”   锦宜低下头去,奶娘叹息道:“就是,那么重的伤,三爷毕竟又不是真的神仙,怎么会不疼,他只是不想姑娘担忧罢了。之前我来到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满是汗,容先生给他擦都擦不迭。”   锦宜眼底黯然,摸了摸自己的手:“咱们走吧。”   正往后去,迎面见桓纤秀领着阿果走来,两人各自紧走几步,握了握手,桓纤秀道:“我想带阿果去看看三叔,……不知他怎么样了?”   锦宜想到奶娘跟蓉儿方才的话,那个“好”竟有些无法出口,便道:“想必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太子殿下去了。”   桓纤秀微怔:“是吗,那我待会儿再去。”   锦宜笑道:“这有什么,若是碰见了,正好见一见。”   桓纤秀脸上浮出一丝微红:“姐姐怎么拿我打趣。”又问锦宜是否吃过饭。   奶娘道:“饭是吃过了,就是听容先生说,昨晚上没好生歇息,正要回姑娘家里睡会儿呢。”   桓纤秀忙道:“那我陪姐姐回去。”   锦宜拦住她:“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路,阿果好不容易肯出来一趟,你就带他去看看三爷吧。”   桓纤秀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沈奶娘笑道:“四姑娘自便,我们陪着姑娘回去就成了。又不是外人。”   桓纤秀目送锦宜去了,低头看看阿果:“真的想去看三叔吗?”   阿果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她,桓纤秀叹了声:“那好吧,咱们往那边走一走,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咱们就不进去了,今儿来的人只怕多,听说睿王爷待会儿还要来呢。”   姐弟两人往三房而去,走到半路,遥遥地也看见有几个人从廊下而来,细看,竟是莫夫人陪着桓素舸,带了两个小丫头。   桓纤秀迟疑地放慢了脚步,知道他们必然也是去看望桓玹的,那边却也瞧见了她,桓素舸道:“秀儿。”   桓纤秀只得上来行礼,又叫阿果行礼,阿果却仍像是没听见,低着头不理不睬。   莫夫人道:“四丫头也是来看望三爷的?”   桓纤秀道:“是,夫人跟姐姐也是?”   莫夫人道:“是啊,我陪着你姐姐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坐了半天,她因为身子重,老太太催着叫回去歇了会儿,但她到底是不放心,非得过来瞧一瞧。”   桓纤秀道:“我听锦宜姐姐说,太子殿下才来探望三爷了。”   “是吗?”莫夫人诧异,“方才只顾陪你姐姐,竟没听说。既然这样,咱们待会儿再去才好。”   桓纤秀点头。莫夫人对桓素舸说了两句,两人转身,桓纤秀领着阿果也要走,阿果却不动。   纤秀道:“阿果,咱们待会儿再来好么?这会儿三爷屋里有客人。”   那边莫夫人跟桓素舸回头看过来,桓素舸见阿果立在原地不动,便笑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不见你赖皮的,乖,听话。”   她微微俯身,抬手向阿果的额头上抚去。   ***   锦宜回到四房,苏氏正也在老太太上房那伺候,屋里的丫头接了她入内歇息。   只来得及把外裳脱了,才上炕窝着,却竟无法立刻入睡。   翻来覆去只想着在桓玹房中的情形,以及他所说的宫里出事的经过。   当锦宜确信自己那些噩梦不再只是单纯的梦境之后,她同时也明白,面前的桓玹,只怕也跟自己一样,不只是这一世经历单纯的这人、此身了。   锦宜明白。   从一开始桓素舸下嫁消息传开,在锦宜子远等的撺掇下,郦雪松去桓府求退婚那时候,事情就跟锦宜的记忆有了偏差。   第一件是——前世,桓府没给那十八只箱笼。   第二件,雪松成亲那日,并不似今生一样门可罗雀,因为那时候,并不曾有过桓辅国不喜这门亲事的流言传播,所以依旧的宾客如云。   相对来说,那些锦宜精心准备好的酒宴,自然都入了来赴宴的众人口腹,不曾因此而散发给城中的乞儿们。   再往后,就更加触目惊心了。   写意楼里桓玹突然现身。   上巳节解开了子远子邈的劫难。   这是两件让锦宜尤为刺心之事。   也正因为桓玹做了这两件,尤其是上巳那夜……如今的锦宜,对桓玹可谓是心情五味杂陈。   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的回心转意,想对她好吗?   锦宜皱紧眉头,缩着身子,强命自己不去想他,赶紧安生地睡觉养神。   朦胧之中,才刚刚有了几分睡意,就听见窗外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依稀有人道:“了不得!”   锦宜还没睁眼,听到这个,猛然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想到桓玹。   难道是伤势突然恶化了?   刹那间睡意全无,她急忙掀开被子,双足落地的瞬间,听到外头有人忙忙地问,那跑来的丫头回答道:“听说咱们三小姐不慎摔了一跤,人已经出血昏厥了,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保不保得住呢。” 第91章 长安为甚便归来   锦宜听了这话,因并不是桓玹出事,心里一宽。   可转瞬间,又立即揪心起来。   这会儿沈奶娘也赶了出去询问,正在跟丫头们说,锦宜便从里头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报信的丫头慌里慌张的,说的并不十分清楚,锦宜忙先去洗了把脸,稍微整理了一番,便往外去。   还未出门,就见桓纤秀领着阿果匆匆地跑了回来,女孩子的脸上涨红,隐隐可见泪痕,阿果却耷拉着头。   锦宜只当他们在外得了消息,便问道:“是打哪里来?怎么听说我们夫人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桓纤秀抬头看向锦宜,还未开口,两只眼睛里已满满地闪出泪来,锦宜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是默认,心里一凉:“这么说是真的了……”   桓纤秀却颤声道:“姐姐,对不住……这、这是阿果惹出来的祸事。”   锦宜正在心里思忖,闻言一时无法转圜,不明白桓素舸出事又跟阿果有何干系。   她本要急着出去查看情形,见桓纤秀神情大变,说的话又古怪,便忙拉她姐弟进门,细问端倪。   纤秀先叫阿果的奶娘来领了他到里屋去,才把经过跟锦宜说明。   原来先前两人去探望桓玹,遇到了莫夫人跟桓素舸也去探望,因说起太子殿下许在里头,大家便想稍后再去。不料阿果不知为何,竟不肯挪步。   桓素舸温声抚慰,抬手在阿果的头上轻轻抚过,道:“阿果听话,跟我们走吧。”   却就在这猝不及防的时候,阿果突然伸手向着桓素舸一推,桓素舸猝不及防,受惊般身形往后一晃,脚下站立不稳似的,多亏了莫夫人跟林嬷嬷在后面,双双扶住。   但到底因为事出突然,桓素舸几乎半跌在地上,她一手抚着腹部,满面痛色。   桓纤秀万想不到阿果竟会突然如此,吓得忙把他拉了回去,又叫道:“三姐姐……”   桓素舸闷哼了声,道:“没、没事……”挣扎着似要起来,却听林嬷嬷惊叫道:“血!”   莫夫人却也发现了,自桓素舸裙摆之下,血色蔓延出来。   大家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此刻,从前方桓玹休养的院落里,有几个人走了出来,当前一个,身着金冠华服,赫然正是太子殿下李长乐。   太子本正在跟身边相送的御医说话,一抬头正看见此处乱做一片,李长乐忙奔了过来:“怎么了?”   莫夫人急得哭道:“不、不知道……”   李长乐双眸圆睁,冲到桓素舸身旁将她扶住,叫道:“三姑娘!”   桓素舸手扶着肚子,细细地眉头紧皱,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虽已看见了太子殿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无法出声。   莫夫人跪在旁边,似乎吓呆了,只是哭。   桓纤秀紧紧地攥着阿果的手,情知闯了大祸,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桓素舸裙子底下血越来越多,李长乐一眼看见,来不及犹豫,他将桓素舸抱入怀中,转身竟往桓玹的院落而去。   那御医愣了愣,只得也跟了进去,太子将人放在堂下的罗汉榻上,里头容先生跟另一名御医听见哄闹都也跑了出来,一看是这个情形,各都惊住了。   容先生到底是经验丰富,一愣神之下,忙回头对身边的宋御医吩咐了几声,老宋便重又回屋里去。这电光火石间,容先生又喝叫外头的仆妇们快些去请稳婆,这些人被一语惊醒,忙派人去了。   桓素舸起初还在挣扎呻吟,渐渐地那声音就小了,李长乐立在旁边,他原本一尘不染的淡黄色袍服上被血色所染,他却丝毫都没有注意,只是盯着桓素舸,又催问容先生:“到底怎么样?”   容先生道:“我只能暂时施针缓一缓,可看夫人这个情形……得产婆到再说了。”   李长乐呆若木鸡,又问:“三姑娘可有事?”   容先生道:“不好说。”又道:“这里不是地方,得将夫人挪出去。”   太子这才忙道:“我先前只急着救人,知道先生在这里才把她带来的,倒是忘了……但是现在可适合挪动么?”   容先生道:“我知道殿下救人心切,但……三爷毕竟也有伤在身,何况这屋子……罢了罢了,不说这些,只想法儿就是了。”   桓玹毕竟还没有成亲,虽人命关天,但若是孕妇要生产,风俗上是说有“血光之灾”,却是大不相宜的。   可桓素舸现在这种半生半死的样子,就算是好生抬着,只怕都是极大的伤害。   两人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里头桓玹说道:“不必了,让她在这里吧。”   众人忙回过头,见宋太医扶着桓玹,竟从里间儿走了出来。   桓玹道:“我还能动,现在去书房,就劳烦先生在这里看着点儿,务必……最好是母子平安。”他仿佛还想说什么,闭眸想了想,又一摇头。   容先生紧锁眉头,有心不让他乱动,但这俨然不是个能两全的局面。只得叮嘱宋太医:“务必看好了三爷。叫人备肩舆吧。”   桓玹缓步往外,突然,罗汉榻上桓素舸叫道:“三叔!”   桓玹止步,回头微微看了一眼,见桓素舸满脸的汗,拧眉盯着自己。   桓玹默默地望着她,终于道:“素舸,这孩子已经快八个月了。”   桓素舸疼得叫了起来,想说话都碎不成声,桓玹闭了闭双眼,又道:“你父亲在天之灵都看着,你争气些,千万别叫他失望。”   ***   桓玹出门的时候,正锦宜同沈奶娘匆匆赶来,两下照面,锦宜忙问:“三爷,夫人在里头吗?怎么样了?”   桓玹吁了口气:“不会有事的。”   锦宜一呆,这才意识到他是重伤的人,怎会跑出来?急忙又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淡淡地回答:“女人生孩子,难道我还得留在里面?”   锦宜张了张口,无法反驳这话,只好说道:“那、那我进去看看。”   锦宜正要往里,桓玹道:“你别去。”   锦宜愣了愣:“啊?”又说:“不成,我得看看。”   那毕竟是父亲的继夫人,怀着的是郦家的骨肉。   “你是没出嫁的姑娘,看这些做什么?”桓玹的声音仍是很淡漠。   锦宜目瞪口呆,虽在院门口,却仍能听见里头桓素舸痛苦大叫的声音,就算她心里不喜这位小继母,但听着那声声哀嚎,仍是忍不住心颤……   何况,桓玹不是最疼爱关护桓素舸的吗?难道他不知道女人生孩子何等凶险,何况桓素舸的月份还没有到,是因为出了意外……   “三爷……”   锦宜还没说完,桓玹的肩舆到了,他不说话,只是突然紧锁眉头,手在胸口按了按,流露痛楚之色。   旁边宋太医叫道:“三爷?是不是伤口不适?我说了不该挪动的!”   锦宜一听,忙轻轻扶住他的手臂:“怎么了?那你为什么要出来呀?”   桓玹冲她微微一笑:“你少跟我犟嘴,别跟我对着干,我保管是无事的,你若真心担忧我的生死,就别去理会别人,只跟着我,好不好?”   ***   桓玹乘了肩舆,回到南书房,锦宜随着入内,心神不宁。   宋太医仔细给他查看过伤处,确认并无大碍,终于松了口气,桓玹见锦宜立在门口往外张望,便道:“那边儿有了消息,会有人即刻过来告知,你就别在那里看着了。”   锦宜忖度了会儿,走了回来,喃喃问道:“三爷,你知道这次夫人是怎么……突然出事的吗?”   桓玹道:“想必是有什么意外。”   锦宜见他果然不知道,便道:“我才从四姑娘那里来,按照四姑娘的说法,是、是阿果推了夫人一把。”   说了这句,锦宜便定神打量桓玹的反应,却见他只是眉尖微动,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恼怒之色。   锦宜忐忑问道:“您……怎么不说话?”   桓玹道:“你要我说什么?”   锦宜道:“四姑娘……很过意不去,担心的哭个不住呢。”   “阿果还小,这件事未必真是他的原因,”桓玹顿了顿,“如果真的出了事,这……也是素舸跟那孩子的命。”   锦宜愣愣的。   桓玹看向锦宜,问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   “比如,你觉着那孩子的命运将如何?”   “三爷指的,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桓玹点头,锦宜不知他为何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但心里暗暗一想,又似乎有些明白。   前世,桓素舸虽嫁给了郦雪松,但……她从没有过身孕。   至少对锦宜来说,从没听说过继夫人有何喜讯。   所以说桓素舸肚子里的孩子,本来是该不存在的。   锦宜想通了这点儿,心也随着跳快了些。   “我……”手拢在腰间,肚子似乎隐隐绞痛起来,锦宜深深呼吸,道:“我当然希望……那孩子能安然无恙。”   这是一种飘渺的期许,虽然知道吉凶参半,甚至希望渺茫,却仍愿意这样祈愿。   “既然如此,”桓玹笑了笑,道:“你放心,老天……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锦宜不言语,茫然地看着他。   桓玹微微欠身,探臂握住她的手,却发现锦宜的小手冰凉。他将这只手团入掌心里,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起来:“阿锦,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   整个桓府,因为这件事,有些人仰马翻。   桓老夫人原本在同睿王妃等说话,突然听见桓素舸出事,惊愕非常,忙同众人过来探望。   此刻稳婆也已经请来,容先生跟御医便退了出去,太子殿下也随着到了外间儿。   稳婆查看过后,说明这孩子月份虽不足,但已经成形,少不得尽力一试。   直到晚上掌灯时分,终于有消息传来,桓素舸产下了一个男婴,只是那孩子因不足月,体型十分瘦小,现在的情形仍是很危险,不容乐观。   而桓素舸也因为失血过多,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稳婆跟太医正在看护。 第92章 为君扶病上高台   锦宜被桓玹禁在书房之中,倒也不敢闹腾。   因为下午陆续又来了几位大人,同他在外间慰问寒暄之类。锦宜生恐给人知道里头还藏着一个人,所以格外乖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幸好那些来者都知道桓玹伤着,不敢过分叨扰,略坐了会儿就去了。   只有睿王爷留了两刻钟,因问道:“先前听说太子也来了,莫非是已经去了?”   桓玹道:“应该还在府里,被另一件事绊住了。”   睿王爷奇道:“殿下他不是特意来探望辅国的吗?又为了什么别的事?”   桓玹道:“也没什么,太子仁心罢了。”   桓素舸突然出了意外,睿王进门的时候隐有耳闻,却不便在此刻说起,于是只微笑颔首道:“您说的是,太子殿下自来是这样,不仅至孝,且手足友爱,最为重情的人了。”   桓玹一笑。   到了傍晚,听说桓素舸诞下一个男孩子,锦宜急着要去探望,桓玹道:“你只答应我一件事,看完了后,便回来这里。”   锦宜道:“为什么?”   桓玹笑而不语,锦宜只得又问:“三爷不回你屋里了?要在书房这里歇息?”   桓玹淡声道:“不回去了,以后也不回去了。”   “啊?”   桓玹笑说:“怎么,莫非你喜欢那里?你若是喜欢,咱们再回去也无妨,全凭你的意思。”   锦宜想狠狠地白他一眼,到底没怎么敢,就轻轻哼了声,转身走了。   临出门,桓玹叮嘱:“早些回来,那药我等你回来再喝。”   仗着他在里头看不见自己,锦宜回过头,耸着鼻子做了个嫌恶的鬼脸。   ***   那孩子一生下来,就给稳婆抱了去。   莫夫人因担忧桓素舸,无心理会,只瞅了一眼,便又含泪瞧女儿去了。   林嬷嬷忙小心接了过去,又抱给桓老夫人去看。   老夫人瞧着那襁褓里十分小弱的一个婴儿,只觉得仿佛才有巴掌大似的,连哭声也是极低弱,有气无力地,听的人心都给揪着,仿佛觉着这声音随时都会被从中掐断。   老夫人怜惜的无法,只说了句:“可怜见儿的。”把头扭开,眼中含泪。   宝宁小声提醒道:“这孩子实在体弱,但越是如此,越要好生照料,当务之急是先让他喝些奶,如此才好……”   林嬷嬷抱着小婴儿,焦急道:“先前本已经找了两个稳妥的奶娘,只是没想到……生产的日子提前了这么多,这会儿又去哪里找?”   桓老夫人道:“不拘哪里,一定要找到,快去!”   之前桓素舸挣扎吊命,更加上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希望渺茫,所以谁也没考虑过奶妈的问题,如今听宝宁提起来,底下婆子才忙出去寻人,幸而到底是大家子行事,人手既多,动作便快速,不多时就找到了一个有奶水的妇人进府。   只可怜那小家伙,体质实在太过虚弱,衔着乳的时候连吸的力气都没有,大家只好又挤了些出来,试图喂到他的嘴里。   锦宜赶到的时候,里头莫夫人等几个在围着桓素舸,外间林嬷嬷等在想法儿给这孩子续命。   锦宜先到里头瞧了瞧桓素舸,见她昏迷不醒,便又出到外间,一眼看见那小家伙脆弱的样子,像是有人在心头插了一刀一样,顿时几乎也同桓老夫人一样不忍再看。   林嬷嬷见她来了,忙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锦宜心惊肉跳,振作精神又看了那孩子一眼:“他、他……”却不敢问出口。   林嬷嬷安抚她道:“姑娘别怕,才出生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只不过、只不过小少爷格外娇弱些罢了。”   锦宜只觉得鼻子酸楚,却不敢在这个时候落泪,便回过头去。   桓老夫人在旁看见,便招了招手,锦宜吸吸鼻子走了过去:“老太太。”   桓老夫人听出她声音里压着意思哽咽,便道:“你从哪里来?”   锦宜被那小孩子的脆弱所动,不能细想别的,直接回答道:“原先在南书房里。”   桓老夫人道:“也罢了,我还担心你也跑了来呢,你们闺阁里的女孩子,见不得这些。”   锦宜不知说什么好,只又转头,呆呆看着林嬷嬷怀抱着的那个襁褓:“老太太,这孩子……”   桓老夫人道:“不要担心,我起先说过的,这孩子也是个有福的。既然他能够争一条命的出来,一定可以再争一口气的活下去。”   老夫人明明是在说那小孩子,锦宜却突然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只能举手紧紧地捂着嘴,任由泪水奔流而下。   桓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张手将她抱入怀中。   ***   这一夜,桓府里几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桓素舸身边儿,自有莫夫人,两位少奶奶看护,外头,是桓素舸的两个哥哥守着。   锦宜同林嬷嬷等倒是围着那小孩子,一直忙到了子时过半。   桓老夫人因这两日里担惊受怕,下午又熬了很久,便被宝宁等扶着回去安歇了。   而在子时之初,桓素舸也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仍不能动,声音都不能出,莫夫人又端了药碗喂她吃药。   两个稳婆出来之后,跟林嬷嬷低低耳语了一番。林嬷嬷皱眉:“不会吧……”   稳婆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锦宜只听了一句“只怕以后再也不能……”   她的心猛然一颤,忙低头去看那小孩子了。   这孩子虽然纤弱的仿佛一只初生的幼猫崽,但仿佛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在照料着他,希望他好好的,所以就算是连吃奶的力气都微弱,却仍然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在锦宜用小小地银勺子喂他挤出来的奶汁的时候,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吃了。   锦宜一颗心都在这小家伙身上,等终于让他吃足了奶,林嬷嬷说他睡着了后,锦宜才记起自己离开南书房的时候,桓玹说的那句话。   林嬷嬷也道:“姑娘放心,这里有我们看着呢。这孩子吃足了,一定会睡得很好,他只要安稳地多睡会儿,身体就会长的快些。”   虽然如此,锦宜仍是也叫奶娘留了下来,自己从小儿就是沈奶娘喂养大的,且奶娘是自己的心腹人,总是多一重保险的。   又打听桓素舸也睡着了,才退了出来,往南书房而回。   ***   书房之中,仍旧灯火通明。   锦宜竟有些不太敢入内,站在门口,见侍从阿青在廊下,便叫他过来问道:“三爷睡着了吗?”   阿青沮丧道:“不知道,三爷不许我们打扰。”   锦宜道:“那总该吃药了吧?”   “都不许我们进去打扰了,怎么吃药?”阿青奇怪地看着她,仿佛觉着她才是该吃药的那个。   锦宜抓了抓头:“三爷平时不这样儿啊。”   阿青觉着这句话倒是实话:“是啊,自从我见到姑娘出现在书房后,三爷就有些不一样了,梅兰竹菊的不爱,萝卜也画上了,还用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那种廉价的帕子,品味着实大变。”   锦宜斜睨着他,觉着这家伙是在趁机羞辱自己。   她一直觉着阿青是个有些呆头呆脑的侍从,他多余的话从不说半句,只知道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尽心伺候主子。   大概是近墨者黑,阿青仿佛也沾染了桓玹那种冰冷跟不近人情,前世锦宜虽来过南书房几次,印象里跟他照面的机会却少的可怜,几乎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儿。   这会儿倒是看了个仔细,阿青人如其名,是个颇为清秀干净的年青人,如果他没有诋毁自己亲手栽种的萝卜跟手帕,或许还可以称之为清俊。   阿青却又叹了口气:“姑娘,宋太医都跟我哭了好几次了,三爷若有个不妥当,太医院一半的人都要跟着脑袋搬家呢。”   锦宜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喂他吃药啊?”   阿青不睬她,抬手轻敲门扇:“三爷,郦姑娘回来啦。”   锦宜瞪向阿青,他却目不斜视地走开:“我去叫宋太医来送药。”   蓉儿机灵地跳出来:“阿青哥哥,我跟你去拿。”   房门被轻轻推开,锦宜在门口叹了又叹,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她先探头看了眼前方的长桌,见那边儿空空无人,又放轻脚步,往里间儿去,果然见桓玹人坐在罗汉榻上,手里还握着一本书。   素白的纱罩灯笼下,光芒浅浅淡淡,映着他很隽秀出色的侧脸,长发皆用玉冠束在顶心,露出明朗的天庭,长眉斜飞,长睫低垂,鼻子修挺,着实无可挑剔。   又因为见过外客的缘故,衣衫十分整齐,领子一丝不苟地交叠掩在颈间,外头却还披着一件儿家常的银灰色肩头绣团纹的袍服。   锦宜愣了愣,疑心他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正要退出去,就见那长睫跟蝶翼般抖了抖:“怎么才回来。”   像是被他凌空一记点了穴道,锦宜无端心虚,保持着那种鬼祟提着裙摆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真是见了鬼了,凭什么竟有种对不住他的错觉?   锦宜把裙子一放,挺了挺腰,下巴微微扬起。   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间又想到自己现在的角色似乎不适合如此高傲,于是又很没有骨气地把肩头往下塌了几分,下巴随之收缩。   锦宜道:“我、我去见了那孩子……”一提起那个小小的婴孩,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很小……才有……有三爷的手掌大小。很可怜……”   最后三个字,喃喃犹如耳语。   桓玹将手中握着的书卷放下,他转头看向锦宜,灯影之下目光如星:“你可怜那孩子?”   锦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桓玹挑了挑眉:“或者……你是喜欢那孩子?”   锦宜不言语了。   桓玹叹了声:“阿锦,你过来,我半宿没见你了,伤口也都没有换药,如今疼的厉害,不知道有没有恶化了。”   锦宜听到最后,早忘了初衷,忙小步跑到跟前:“你为什么硬撑?容先生不是也在吗?怎不叫他给你换?这种大事竟也赌气?”   她本是着急想赶紧瞧一瞧他的伤的,不料桓玹将她的手轻轻一握,又在她腰间略用力一揽。   锦宜身子一歪,等回过神来,人已在他的怀中了。 第93章 好鸟迎春歌后院   这夜,锦宜毕竟又回了四房歇息。桓纤秀之母苏氏,先前在桓素舸身旁陪了大半宿,一直等那孩子睡着,桓素舸也没了性命之忧,她才回来。   虽不敢责骂儿子,到底自己伤心地又哭了一阵子。桓纤秀是懂事的女孩子,知道母亲心里难过,也自觉着先前没好看弟弟,哭的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只有阿果仍看着呆呆愚愚的,独自一个人坐在室内,对着墙壁,一声不响。   锦宜伺候了桓玹,半夜回来,桓纤秀仍是没睡,强打精神接了锦宜,问外头的情形。   锦宜一一说了,见她眼睛红肿,便知道仍是为了阿果推桓素舸一事,便道:“大可不必如此,如今不是……不是母子平安的么?何苦格外地自伤?”   桓纤秀忍着哽咽道:“姐姐不知道,这幸而是没事,若是三姐姐有个万一,或者那孩子有个万一,我……竟不知将怎么样呢。”   锦宜温声安抚:“你听我说,我今日已经跟三爷说了,我本以为三爷会惊怒,不料他竟没有,只说了各安天命的话。可见三爷丝毫也没有怪责谁。”   桓纤秀愣了愣,继而道:“那是三爷的心胸,他就算心里不痛快,难道就会责怪我跟阿果么?”   锦宜道:“不是的,他若真的有不痛快,我当然会看得出。我知道他是真心没有芥蒂。你总该明白,三爷是最见识通透能掌大局的,他既然是这个态度,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淌眼抹泪的,伯母看见了,心里更不好过了。还有阿果,他虽然不言语,只怕心里也更难过呢。”   桓纤秀听她说的句句贴心在理,方点了点头。   锦宜见她面有迟疑之色,知道她仍有话,便问道:“怎么了?还是闷闷抑郁的?”   桓纤秀低垂着头,悄声道:“今儿……今儿事发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好在,看了个正着。”   锦宜即刻明白她所指:“你莫非是觉着,太子会因此事不高兴,甚至迁怒……”   桓纤秀忙否认:“不,太子倒是没别的表示,他只是、只是……没理会我们而已。”   锦宜笑道:“那是当然了,那种情形下,太子一时没顾上也是有的,不必在意。”   桓纤秀勉强一笑。   实际上她并没有跟锦宜说实话,当时李长乐其实是有看他们的,在护住桓素舸的瞬间,太子那惊鸿一瞥,眼神里却是充满了恼恨责怪之意。   这夜,两人一处歇息。锦宜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只有一件奇怪,为什么阿果无缘无故的要去推搡夫人?”   “我也问过阿果,他也不说话。”桓纤秀回答。   锦宜道:“之前阿果也曾有过如此举动么?”   桓纤秀想了想,摇头:“我实在不记得有过。姐姐你知道的,这孩子,别人跟他说话,主动招惹他,他还不理不睬呢,又怎会去招惹别人。”   锦宜叹了声:“罢了,不早了,咱们先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   这一夜,锦宜做了个梦。   当初上巳节子远出事后,锦宜被郦老太太痛打一顿,病了数月,连笄礼都未曾正经操办。   在她的端午生辰之后,郦家姑娘便仓促地嫁到了桓府,时候上算来,比今世提早了将近一年。   那一场痛打跟惨病把她昔日的活泼跟明艳似乎都折磨的消失殆尽了,只剩下了一个规矩的、类似桓素舸般的郦锦宜。   但同时产生变化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就是子邈。   就像是锦宜把子远出事的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一样,小小的郦子邈,在目睹了子远的惨状后,也认为哥哥如此的遭遇,跟他脱不了干系。   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曾任性地离开子远跟锦宜,不曾自己过去要看什么舞狮,那子远就不必为了救自己而奋不顾身,以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因为郦老太太把怒火尽数都发泄在了锦宜身上,一时顾不上他。   郦府全家,一则是抢救奄奄一息的锦宜,一则是照顾生死关头的子远,子邈反而像是会了隐身术一样,没有人理会他。   但子邈没有觉着庆幸。他目睹了子远断腿,也目睹了锦宜挨罚,但他这个罪魁祸首,却神奇地免于责难跟惩戒。   他觉着这世道荒谬的可笑。   在锦宜出嫁之后,郦家里众人的关爱照顾就都加在了子远身上,子邈的隐身术更加炉火纯青,出入郦家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想去见哥哥子远,也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看着他的残腿,子邈觉着那坐在轮椅上的,本该是自己。   有时候想的忍不住,就偷偷地找个人发现不了的角落远远地看一眼。   他幻想以前姐姐没出嫁,子远腿完好的时候,那顿无忧无虑的岁月,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锦宜,跟子远互怼,闲着时候追追老猫,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外加无人关爱,郦子邈就像是野外路边上一棵小树苗,胡乱而肆意地疯长,长成了一副令他自己深恶痛绝,也让别人都嫌憎厌弃的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份,不再是郦家的二公子子邈,别人提起他来,通常都会说“辅国大人的小舅子”。   起初子邈对这称呼还颇为抵触,后来,他渐渐地发现了,这几个略带嘲讽意味的字,作用却相当于“免死金牌”,别人想得还得不到呢。   他渐渐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且变本加厉地利用起来。   那天,子邈在桓府里,因在学堂跟人斗殴的事向锦宜诉苦:“都是那人先挑衅我的,真不是我先动的手,姐,他可是周尚书的侄儿啊,我被人骂的像是缩头乌龟,实在忍无可忍才还手的。”   锦宜淡淡地问:“他骂你什么?”   子邈哼哼叽叽道:“他骂我是小畜生,骂我们郦家都是吃软饭的软蛋,父亲没出息,哥哥又断了腿……”   “行了!”锦宜拧眉。   子邈看见她的手握紧了一串晶莹的琉璃珠,指骨泛白,就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   上了眼药,子邈心里松快多了,这才想起自己只顾来讨情面,中饭都没有吃。   见桌上有些点心果子,便过去拿了往嘴里送。   他嚼吃了会儿,拿了个橘子扔着玩儿,突然道:“姐,你们四房里的那个小子,真的是个傻子?”   锦宜皱眉:“不许胡说!阿果只是内向罢了。”   子邈撇撇嘴:“什么内向。上次我好心给他个橘子吃,他却突然跟发了疯一样推打我,幸亏我躲得快。”   锦宜愕然:“你是不是欺负阿果了?”   “天地良心!”褪去了孩子的稚嫩,小小的少年已经初露纨绔子弟的气质,他昂着头认真辩解,“我真是好心好意请他吃橘子,何况他就算真是个傻子,那也是桓府的人,我欺负他?我又没有疯了。”   这一梦沉酣。   被桓纤秀摇醒的时候,望着窗户上透进来的淡色的阳光,锦宜有一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畏惧,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会沉溺在这种噩梦中,无法醒来?   这种惶然的感觉,竟叫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梦中所见,只是茫然地随着起身,收拾打扮。   两人草草地吃了早饭,里头奶娘也照顾阿果吃饭,恰苏氏已经回来,对她们道:“三姑娘醒了,也进了些燕窝粥,眼见比昨日好多了。”   锦宜忙问那孩子,苏氏笑道:“那孩子果然是个小福星,已经能自己吸着吃奶了,虽说只一会儿,可见他是没妨碍的了。”   锦宜双手合什,感谢神天菩萨,便要拉纤秀出门。   苏氏又道:“先前是老夫人吩咐,说是留在三爷房里到底不妥当,就叫用罗汉床抬着,蒙着被子,到底挪到了长房去了。你们别走错了地方。”   两人一路往长房而去,桓纤秀突然问道:“伯父若是知道又得了个小少爷,不知喜欢的什么样呢,怎么昨儿没听说他来?”   锦宜道:“我听家里来人说,又外派了,出了城,哪里会知道这些呢。”   桓纤秀点点头:“伯父这个差事也不轻松,寒天冻地的,倒要往城外跑。”   锦宜道:“是啊,凡是气候不好的时候,正是父亲忙碌的时候……”说到这里,心里咯噔响了声,便立在了原地。   桓纤秀见她突然止步,问道:“怎么了?”   锦宜想了想,又一摇头,待要走,手便扶着额角,电光火石的,心底闪出许多幕场景。   锦宜抬起头来,问道:“我倒是忘了,阿果他……他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没有?”   纤秀诧异道:“特别讨厌的?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纤秀看了锦宜一眼,两人低头又往前走,纤秀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心里默默思量,想了会儿,道:“是了,有一件儿的,我竟忘了。”   锦宜忙看向她。纤秀道:“阿果不喜欢橘子,看看还成,一旦闻到那股味道,就会失控似的,更是尝都不能尝。”   锦宜的心嗵嗵地跳起来:“竟然有这种怪事,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纤秀满面黯然:“起初我们也不知道,还只以为是小孩子怪癖,后来……”   后来才知道,从小照料阿果的一个奶母,原本是苏氏的一个亲戚,本是因为信任她才留她照顾阿果,谁知却是个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   她嫉妒同是小门小户,苏氏却能嫁在桓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又因为小孩子常常哭闹不休,她心里厌烦外加嫉恨,就趁人不备,把些没熟透的青皮橘子切开,也不剥皮便塞在阿果的嘴里,小孩子尝到了酸涩味道,又被橘子堵住嘴,叫嚷不出来,憋得只是流泪挣扎,那奶母却以此为乐。   有一次阿果哭的噎住,昏厥过去,这种恶行才被发现,那妇人被狠狠打了一顿,桓老夫人做主,将那妇人一家子都给逐出了长安。   这件事已过去两年,四房里照例日常不备橘子,连桓府也常避忌着,大家也不提起,所以几乎忘了。   纤秀说了,便问锦宜:“姐姐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锦宜不回答,只是盯着她,纤秀本不明白,目光相对,她忽然抬手紧紧地捂住嘴,双眼却随之睁大。   原来,就在这时候,纤秀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跟莫夫人桓素舸母女相遇,桓素舸抬手摸阿果的时候,她似乎嗅到一阵柑橘之气,只不过以为是错觉,事情发生的又快,所以并未在意。   此刻想了起来,着实惊心肉跳。   两人呆立在廊下,面面相觑之时,廊外有个婆子经过,见状道:“四姑娘郦姑娘,怎么还愣在那里呢?先前郦大人跟郦家少爷来到,见了孩子都欢喜的了不得,现在正抱了过去南书房给三爷看呢!”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那婆子将走,又笑吟吟地说道:“这会儿可算是雨过天晴,皆大欢喜了,对了,先前听他们说小八爷跟郦家小少爷也回来了,这会儿应该也在南书房呢。”   锦宜一怔,跟纤秀对视一眼,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把先前那惊心的猜疑压下,纤秀道:“姐姐家里的人都到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锦宜点头笑道:“我突然想起来,倒该带上阿果,这些小家伙们就都齐了。”   纤秀转忧为喜,笑说:“的确应该的。”   两人便转了道,并肩往南书房而来。   才进院门,就听见朗朗地笑声,锦宜听出那是雪松,也许还有子远,夹杂着小孩子唧唧喳喳的叫嚷。   锦宜轻走几步,在游廊下歪头打量。   隔着庭院,见到那开着的书房的门,桓玹坐在宽大的圈椅上,右手边站着的是雪松,怀里抱着那小婴儿,俯身给桓玹打量,子远站在雪松背后,负手而立,也是满面喜色。   八纪跟子邈两人趴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八纪似在跟桓玹说着什么,子邈瞅瞅他,又踮着脚仰头去看那小家伙。   每个人都如此的鲜活。   每个人都在眼前,只要触手就能碰到。   锦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突然变得极为柔软,非但不禁碰触,连最细微的感觉都承受不起一样,但所有的画面透过眼睛,所有欢乐的声响透过耳朵,一点点传到她的心里,却又一波波地涌动,化成了闪闪烁烁的泪层,自眼底浮起。   这瞬间锦宜竟不敢靠前,反而想要即刻离开,她有一种本能的恐慌,似乎太靠近,那完美就会瞬间破碎。   就在锦宜踟蹰之时,里头被环绕中间儿的桓玹,轻轻抬眸。   刹那间目光交汇,桓玹微微一笑,雅淡温柔,被这种暖而笃然的眼神注视,锦宜自觉就像是被漫天阳光笼罩般,无处可逃。 第94章 飞花送酒舞前檐   桓玹冲锦宜一笑,八纪最为机灵,当即发现了锦宜来到,他迫不及待地跳出门,叫道:“姑姑!”   子邈转头看见,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跑了出来,两人赛跑似的奔到跟前儿,又向四姑娘行了礼,便一左一右拉住锦宜的手。   锦宜怕被小家伙们看出异样,赶忙调整心绪,在面上露出三分的笑意。   八纪雀跃道:“姑姑,我才问三叔你在哪儿呢,可巧你就来了。”   锦宜问:“你们又怎么回来了?”翰墨一个月只放他们归家一次,这次却还没到时候。   八纪道:“我告诉姑姑,姑姑可别卖了我呀。”   锦宜知道他人小鬼大,便忍笑道:“你是不是又惹什么祸事了?”   原来八纪自从去了翰墨,简直如鱼得水,对子邈而言,面对那许多权贵子弟,且又多半比他们大,未免从心里打怵,但这对八纪来说,却仿佛到了自己的地盘,任凭他飞跃纵横。   一来,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特殊,所以很多人都不敢招惹,只对他敬而远之或者唯唯诺诺。   但另一方面,有些暗中敌视他的,本想给他个下马威,谁知八纪年纪虽小,身手却不输给十岁的孩子,他的心眼又多,且又机变,那些想教训他的孩子,每每被他趁其不备地偷袭,所以又给他打服了一部分。   还有剩下的一小撮,属于八纪打不过的,这时侯,他并不硬抗,反而不走寻常路地抛出桓玹的金字招牌,连哄带吓地让对方跟他“结盟”。   横竖这学院里虽也有几个皇亲国戚,论身份也比八纪尊贵,但论手段却比他差多了,何况放眼满朝文武,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比不过桓辅国的地位身份,久而久之,这小家伙众人都不敢惹他,俨然竟成一霸。   桓玹受伤那天,正怀仁公主派了家奴给在学院读书的小公子送棉衣,不免透露了些桓玹负伤的话。这小公子正跟八纪打的火热,回头便火速同他说了。   八纪听后,不问真假,哪里还坐得住,连带子邈也如热锅上的蚰蜒,因身边并无家仆,就算想回长安都无法成行,八纪索性去找教习先生,要求休假回家。   如果是其他学生,一定会被痛斥一顿赶出去,也许还会被罚站等等,但八纪竟有这种本事,就在子邈提心吊胆在廊下等候的时候,老师已经吩咐学院的侍从,即刻备车,送了两人回城。   锦宜听到这里,笑问道:“你到底跟人家师傅说什么了?是不是又恐吓人家了?”   八纪正色道:“才没有,我只跟他说我三叔病了,我得回来见他,如果见不着他,我一辈子都会不得安生的。”   那教授虽饱读诗书,贵为翰林,却哪里见过那么会演的孩子,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让人心都软了,觉着拒绝乃是一大罪过,且他又的确听说了些许有关桓玹的消息,也担心有个万一,便破例特许了。   子邈却问桓纤秀道:“四姑娘,阿果呢?怎么不见他?”   纤秀道:“他在家里,小少爷若是想他,我带你过去吧。”纤秀见郦家的两个男人都在里头,便不好意思再去,顺势如此说。   子邈点点头,又对锦宜道:“姐姐,那孩子可真是丑的厉害,像是个没有毛儿的红皮猴子。”   锦宜在回想前世种种可恨可叹的时候,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对两个弟弟和颜悦色,加倍珍惜,如今听了这话,忍不住举起手来,在子邈头上推了一下:“胡说八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比这个还丑呢。”   子邈虽然不信,却也心有余悸,跟着纤秀往四房去的路上,便对八纪道:“唉,真是造化,幸亏我现在越长越好看了。”   八纪笑道:“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姑姑还见过你出生的样子呢,我……只怕没有人见到过哩。”   锦宜听了这句,回头目送八纪小小的身影,心竟随着嗵嗵跳了几下。   但她来不及感触,八纪又得意洋洋满怀自信地说道:“可就算没有人见过,小爷也一定比你跟那小东西好看很多啦。”   锦宜微怔之下,摇头一笑。   ***   过了正月,慢慢地雪融冰消。   桓素舸先前在桓府里住了一个月,直到过了年才回到郦府,在这期间,因为大夫跟嬷嬷们照顾妥当,桓素舸的身体也极快有了起色,而那原本小猫崽似的孩子,终于也有了点儿小小婴孩的样子,不像是才看见时候那样瘦弱的令人心惊了。   起先桓素舸在桓府住着,这孩子自然也要随着母亲的,锦宜虽已经回到郦家,但因打心里疼惜这孩子,就也隔三岔五地跑过来探望。   终于等到安生过了年,桓素舸带了孩子回来住,才终于不必总往桓府里去了。   不过,据锦宜冷眼旁观,虽然伺候着的林嬷嬷张嬷嬷甚至奶娘等,都对这孩子疼惜爱护有加,桓素舸却并不很上心,虽然也时不时地抱一抱,但其神情里并没有什么关爱怜惜之色,让锦宜暗中心惊。   这日,锦宜在房中做了会儿针线,心想着该过去瞧瞧,便同奶娘一起往夫人的房中来。   将到院门口,就听到那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夹杂着似有人声吵嚷。   锦宜不知怎地,忙加快步子,进门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桓素舸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些把他抱出去,吵得我头疼!”   是林嬷嬷道:“小少爷是找您呢,夫人好歹抱一抱他,他必然就安生了。”   桓素舸声音里带了怒:“我已经抱过了,手臂都酸疼起来,还要我怎么样?”   林嬷嬷无话,只得躬身道:“是……”   锦宜正进门,跟林嬷嬷打了个照面,见她怀中的孩子哭的满脸的泪,一时心疼的颤了起来,忙接过来:“嬷嬷给我。”   林嬷嬷忙把孩子小心地递给她,锦宜轻轻抱住,道:“奶娘呢?快叫来,兴许是饿了。”   林嬷嬷面有难色:“才吃过了。”   锦宜抬头,正对上桓素舸淡看过来的眼神,锦宜想了想,陪着笑道:“夫人不要焦恼,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他哭闹着,不过是想跟娘亲亲近罢了……”   桓素舸皱着眉,揉着眉心叹息道:“我的头都要被他吵的裂开了,还要我伺候到什么时候?”   这会儿小孩子哭的越发大声,仿佛是听见了母亲的嫌弃而委屈起来。   锦宜背过身去,轻轻地摇动臂弯,婴儿却毫不领情,张着嘴大哭不已。   锦宜只得又软和地球道:“夫人……您就抱他一下,哄一哄就好了……”   “把他抱走!”桓素舸提高声音,显然已极不耐烦。   那孩子猛然听见如此高声,也不知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如何,一时就停了下来。   锦宜心里又冷又寒:“夫人,这是您的亲生骨肉呀。”   桓素舸道:“既然知道我所的骨肉,就不必在这里多嘴了。”   锦宜道:“任凭他哭的这样,都不理会,这是为人母亲能做出来的?”   “锦宜,”桓素舸冷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出了嫁,是辅国夫人了,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现在……还是郦家的女孩儿呢!”   听她略提高了声音,锦宜忙护着孩子,生怕他又受了惊。   那孩子却只睁大含泪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锦宜想了会儿,轻轻笑了笑:“是呀,我是郦家的女孩儿,但夫人还把自己当是郦家的媳妇吗?”   此刻林嬷嬷张嬷嬷,甚至那乳母跟锦宜所带的沈奶娘都在屋里,众人听两人突然针锋相对,都惊呆在原地,竟没有人出声。   沈奶娘本想劝住锦宜,可瞧着她怀中的婴儿,又紧紧地闭了嘴。   “你是什么意思?”桓素舸眯起双眸,冷冷看着锦宜。   “我的意思?夫人想知道吗?”   “笑话。”   两人互不相让,目光相对,锦宜深深呼吸,道:“先前夫人被阿果推倒,被太子殿下抱入三房的时候,容先生曾给夫人诊过脉的。”   “那又如何?”桓素舸嗤之以鼻。   垂眸看一眼那孩子无邪懵懂的脸,锦宜小心地将包袱的角掩住他的耳朵:“后来据容先生说,当时他给夫人诊脉之后,曾嗅到手指上有一股类似柑橘的味道。当时他只觉着奇怪,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曾碰过橘子。”   桓素舸瞳仁收缩,坐姿几乎也流露出几分僵硬。   其他郦家的人,虽然听见,却都不解何意。独林嬷嬷跟张嬷嬷两个桓府老人听了,各自面露骇然之色。   锦宜索性走前一步,继续说道:“其他还有些猜测无根据的话,比如,容先生说按照夫人的体质,那一摔本不足以导致滑胎早产,除非有人用银针刺穴或者药物之类催产,不,兴许不是催产,而是想……”   她顿了顿,终究不忍把那一句残忍的话说出口,“当然,这些没有凭证,应该……只是先生随口说说的。”   桓素舸的脸色微微泛白,放在小桌上的手缩紧了些。   终于,她微微扬首:“锦宜,你真是越发能干了,这些话,你若不是有心去跟容先生打听,他又怎会主动碎嘴呢?”   锦宜并不否认:“是,的确是我去打听的,我只是太关心夫人……以及这孩子了。”   直到现在,她才又轻轻地放开拢着那孩子小脸的襁褓一角。   桓素舸点头道:“我原本就觉着你是个有心机的,先前装的那样蠢笨,连我都骗过去了。是不是……三爷也栽在你这些心机上了?他可知道你原本是这样的?”   锦宜沉默了会儿,突然莞尔一笑,低声道:“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蠢蠢笨笨的女孩儿,对我怜惜的了不得呢,却有些对不住夫人了,三爷那么精明的人,却被我瞒的团团转,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谁叫他真心喜欢我呢?人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很容易变成瞎子,傻子,甚至疯子的。夫人你说是不是?” 第95章 池塘水绿风微暖   锦宜说罢,桓素舸的脸从白转的铁青,向来的伶牙俐齿心思细腻竟然无从说起,只怒意勃发:“你、你怎么这样不知廉耻……”   锦宜淡淡道:“我在外头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夫人不是早就深知的吗?”   其他的丫头们,一声不敢出。   林嬷嬷张嬷嬷,以及沈奶娘听到这里,再也无法任由下去,两个上来劝桓素舸,劝道:“夫人只保重身子,这会儿生不得气。”   沈奶娘也过来拉着锦宜:“姑娘,不好再说了。”   桓素舸一口气噎在心里,无处发泄,眼见林嬷嬷上前,不由分说一个巴掌先打过去:“混账,她现如今跟我顶嘴,你们不去为我教训她,反来劝我?”   林嬷嬷捂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桓素舸索性指着她跟张嬷嬷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虽然是跟在我身边儿,只怕早就不是我的人了!你们为谁效力,别以为我真的不明白!”   两人微微变了脸色,却只仍旧躬身请罪道:“夫人息怒。”   锦宜听了这两句,心里一动,刹那间隐隐地也想明白了一事:为什么前世桓素舸并未有过身孕,但是这一世……   桓素舸骂了她们,又指着锦宜道:“不看看你的身份!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跟人家有三分相似,他会那么脂油蒙了心似的喜欢你?你且留神,赝品终究只是赝品!等三爷明白你是何等样人,有你受的时候!”   锦宜拢着孩子,仍是淡淡然的:“我的身份原本不敢高攀,不是夫人求着撮合的么?我还谢过夫人来着。”   桓素舸只觉得心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这件实在是她平生最大悔恨之事。   锦宜似乎怕她不够悔不够恨,不疾不徐地继续又道:“其实……赝品也有赝品的好,反正真迹都不在了,赝品就是独一无二得宠的那个。我见识浅眼光短,不知说的对不对,夫人帮我品品。”   桓素舸无法出声,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把自己曾做过的蠢事彻底清洗干净,却偏偏不能,生生地堵在心头上,让她无法喘息。   眼前阵阵发黑,摇摇晃晃,往后坐下。   林张两位嬷嬷虽被训斥,此刻仍是上前将她扶住,桓素舸却连把人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这会儿,门外传来了郦老太太的声音,道:“这是在干什么?吵什么?”   锦宜抱着孩子,往旁边退出了一步,桓素舸被她顶的脸色难看,几乎晕厥。   郦老太进门,先迫不及待地过来看望孙儿,那孩子却是天赋异禀,在锦宜跟桓素舸两个的争吵中,不知何时安静地睡着了。   郦老太太先亲热地念了两句“好孙儿”,又皱眉道:“没进门就听见响动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因先前被雪松那一次辞官退隐吓到,郦老太对锦宜的态度比先前收敛了好些,若此刻是在以前,早劈头盖脸先骂了起来。   锦宜道:“没什么,这孩子原先哭闹,正劝夫人抱一抱他呢。”   郦老太疑惑:“这有什么可值得争吵的?”   桓素舸微微抬头,望着锦宜冷冷地一笑:“你这么疼惜他,你索性带了去,你一直就抱着如何?”   锦宜皱眉,心想她是不是给气糊涂了,当着郦老太太的面儿,却不言语。   果然,锦宜没开口,郦老太太已经叫道:“这是什么话,她一个没嫁人的闺女,哪里懂得带孩子,快,把我的宝贝孙儿给素舸!”   锦宜抱着婴儿,缓步上前,桓素舸只是斜睨着她:“你把我气的半死了,还当着人装模作样,我倒是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厉害。”   郦老太不知她们两个怎么了,只见桓素舸不接孩子,正要开口,桓素舸轻哼道:“老太太,这家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您方才若是来的早一些,就能看的明白,你的好孙女,是要生吃了我呢!”   郦老太大惊,扭头看向锦宜。   在郦老娘看来,桓素舸自然是个难以对付的狠角色,但锦宜,却是个一推就倒不中用的,她难以想象锦宜会把桓素舸生吃的场面,但既然桓素舸这样说了,想必锦宜又做了什么令人恼怒的事儿,这她倒是很能理解,毕竟,锦宜就算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也时常觉着刺刺的不痛快呢。   郦老娘本能地认为,孙女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而儿媳妇是嫁过来的,所以是自己人,如今两个人对着干,她理所当然要站在儿媳妇这边。   何况长久以来锦宜都是属于被她欺压的一个,秉着欺软怕硬的本性,也要帮着桓素舸的。   于是郦老太微怔之下,即刻三分克制地对锦宜道:“你这冒失的丫头,你是怎么又气人了?还不快点儿赔礼道错儿?”   锦宜倒是没理论,只望着桓素舸,微微躬身:“是我一时说错了话,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桓素舸仍是冷笑:“你不是说错了,你是故意的。你敢不敢再把方才所说的,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再说一遍?”   “何必浪费唇舌呢,”锦宜低头,“各自心里知道就好了。”   桓素舸抬手一拍桌子,“啪”地响动,惊得锦宜怀中的小婴儿一惊,他睁开茫然的双眼,不由分说地又大哭起来。   郦老太太也吓了一跳,见状忙围过来:“哎哟我的好孙儿,别哭,别哭,奶奶在这里。”   那孩子乍然看见郦老太太的脸,仿佛觉着这东西不甚美妙,便越发惊恐委屈地大哭。   郦老太太见哄劝无效,忙对桓素舸道:“素舸,你快来哄哄孩子。”   桓素舸闭上双眼,缓缓吐气:“不是有人抱着她么?”   郦老太忙推锦宜:“快把孩子给你继母。”   锦宜顺势上前,一边儿哄道:“好孩子,不哭了。”小心探臂把孩子递过去。   桓素舸眼睁睁看着,只觉着那孩子尖利的哭声一阵阵地刺入耳膜,冲入心底,就像是锦宜方才那些刺心的话,瞬间竟觉着眼前这些人……都是跟她对着干,都是冤家!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将孩子推开,勉强接过来,那哭声更是格外高亢尖锐起来。   桓素舸皱眉闭眸,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想要让这孩子停止啼哭,手压在婴儿的嘴上,哭声似乎小了些,她索性真的压下去,那孩子察觉有东西压过来,本能地停了停,然后大概是发现不是什么好的,于是又要哭,偏生嘴被堵上,顿时脸都憋得红了。   锦宜在旁边看的分明,当下不顾一切上前来把孩子抢了过去:“你干什么!”   郦老太太还未反应,只当媳妇是在哄孩子,见锦宜抱了孙子过来,才隐约觉着不对。   桓素舸回头看向锦宜,漠然道:“怎么,我只是让他小声点儿而已。”   锦宜心极乱,回头道:“去叫老爷回来,去!”   外头丫头们听了,不知所措,锦宜怒的咬牙喝道:“都是死人?还不快去!”   那些人才忙往外跑去。   郦老太听锦宜说要叫雪松回来,本要拦阻,谁知还没开口,就听锦宜怒喝。   她打了个冷战,细看锦宜,却见她拧着柳眉,眼中竟透出凛凛的杀气,她原本想象不出桓素舸所说“锦宜吃了她”之类的话,但此刻见锦宜如此怒容,郦老太心里透冷,竟是一声儿也不敢出。   雪松人在工部,因为才过了年,天下太平,总算不似先前般忙碌。   先前因他升了官,雪松自己知道是因为“裙带关系”才有了这种机会,也知道别人背地里说自己什么,但他倒不是个真心甘于庸庸碌碌的人,既然坐在了这个位子上,自要尽心竭力。   因此在去年,雪松屡屡外派公干,倒的确做出了不少的成绩,近来,同僚之间传说雪松又要高升,有交好的便提前来祝贺,看待雪松的眼神越发多了几分敬畏了。   雪松正在侍郎那里寒暄了半晌,才出了门,就见外头有人来禀告,说是家里派了人来,像是有急事要叫他回去。   雪松心头咯噔一声,本能地有种不祥之感。   原来自从桓素舸生下小孩子后,素舸对他便一直都是淡淡懒懒的,不管雪松如何谨慎温柔,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   雪松知道她生产的时候遭了极大的罪,又经过生死关头,当时自己偏在公干,且又替不了她……夫人年纪小,身体又娇贵,经过这一场折磨,自然得要人格外体恤,好生保养,因此雪松只想加倍的体贴以补偿素舸。   但凡雪松在家,小婴儿有什么哭闹,雪松都会第一时间冲去看,跟嬷嬷和乳母们商议这抚慰之类,所幸先前年下,事儿都忙的差不多,如今年后,公务也清闲,他倒是有大把时间在家里抱孩子。   此刻雪松忙忙地告了假,骑马返回。   进了门,见奶娘抱着小孩子在喂奶,锦宜立在旁边。   郦老娘则坐在堂下椅子上,一脸沮丧,犹如没斗就已经颓败的公鸡,她见了儿子回来,本能地想告状,看一眼锦宜,又心有余悸般紧紧闭嘴。   而桓素舸早被扶着到里头歇息去了。   雪松看不准这是什么情形,只得去问锦宜:“是怎么了?派人把我叫回来。”   锦宜见那孩子专心吃奶,便走开几步,对父亲道:“爹,我有件事想跟您商议。”   “什么事?”雪松看看里间儿,“夫人怎么了?”   “父亲别忙,这件事正是跟夫人有关。”   雪松一怔:“嗯?”   旁边郦老娘也拼命竖起耳朵听,只听锦宜道:“爹,你跟夫人……和离吧。” 第96章 晓日窥轩双燕语   雪松的脸一下就白了。   他没有说话,只想是被人狠狠地给了致命一击似的,呆立在原地,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锦宜。   郦老太太则不由自主地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这……这丫头,是不是失心疯了?”   锦宜看着雪松,倒是有些知晓父亲的心情。   毕竟,桓素舸看着是那样的完美,当初锦宜初见,都不禁感叹这女孩子之高贵美丽,无可挑剔,不管对任何男人来说,像是桓素舸这种千金小姐,都应该是梦寐以求的。   雪松又清苦孤冷了那么多天,突然天降了个美貌矜贵且善解人意的娇妻,雪松没有像是范进中举般欣喜若狂,已经算是极有分寸了。   可惜的是,锦宜终于后知后觉的知道,桓素舸绝非雪松的良配,但虽然她已经彻底清醒,只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也明白这个道理。   也许……雪松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想面对,毕竟美梦成真,或者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只怕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选择醒来面对冰冷的现实。   郦老太叫嚷过后,因不敢去招惹锦宜,便又推了雪松一把:“你叫我不许说她,你倒是说话呀?”   雪松定了定神,才问道:“锦宜……这又是……怎么说的?突然就这样?”   锦宜轻声道:“爹,当初还没娶亲的时候咱们就说过了,人家是金凤凰,停不到咱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地方,就算是一时昏了头钻了进来,到底还是要飞走的。与其让情形越来越难看,不如及早决断。”   郦老太瞪着两只圆眼,一会儿看雪松,恨不得把千言万语反驳的话从儿子嘴里扒拉出来扔在锦宜脸上。   如果换了以前,她早亲身上场,今日不知为何,气焰极低,战斗力荡然无存,只能让雪松替自己出面。   “可、可……”雪松支支唔唔,仿佛不懂老娘着急的心意,“可是她来了后,一切都很好呀,把家里照料的井井有条,对子远子邈跟你也都很好。锦宜,你……是不是哪里错会了意思?或者跟她……有什么误会?如今又新得了平儿,正是该好生把日子过起来的时候呀!倘若你们吵了嘴,别恼,等爹去说和就是了。”   慢慢地说到这里,雪松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不等锦宜开口,又忙道:“对了,眼见你就要成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再另生事端?说出去也不好听也不好看啊……还有桓府那边儿……”   “只要爹答应,桓府那边儿,我去说。”锦宜目不转睛地看着雪松,像是要逼他立刻表态。   雪松心头凛然。   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平日里仗着她孝顺懂事,不管自己跟郦老娘说什么,她多半都会应承顺从,但一旦她拿定了主意,那才是灭顶之灾,只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雪松脊背发凉,垂死挣扎地搏一搏:“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哪里有才生了孩子,就要和离的?你让……你让夫人她情何以堪?让外人看了,像什么?”   “爹,外人的看法重要,还是自个儿的日子重要,”锦宜慢慢说道,“自从生了孩子,夫人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只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雪松猛然一震:“她……因为生孩子遭了很多罪,心里有些怨气自是应该的。当初你娘生你跟子远的时候……”   “爹!”锦宜没想到他会提到姜氏,顿时提高了声音打断。   雪松也忙噤声:“阿锦,你不要生气,你向来、向来都是爹的贴心小棉袄,很知道爹的心意的,怎么……突然提起这种事来,你叫我怎么招架呀,明明一切都安泰顺利……”   锦宜微微仰头,暗暗调息定神,片刻,她转头看向堂下。   张嬷嬷跟两个丫头,在内室照看着桓素舸,外间,是林嬷嬷跟两个丫头,还有奶娘,在照看着那孩子。   只是林嬷嬷时不时地抬头看她,眼里带着掩不住的忧虑。   在锦宜身后,是沈奶娘,奶娘毕竟从小儿养大她的,知道她的性子,虽然觉着这决定突兀,却仍是一声也不插嘴。   在锦宜跟雪松身旁,是郦老太太,郦老娘像是失去了嘴巴,只剩下了眼睛跟耳朵,等着两人的谈判结果。   锦宜想了一想,道:“爹,我还有几句话,咱们外头说。”   郦老太太大惊,似乎也怕锦宜突然变身把自己的儿子也生吃了,忙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   雪松没有安抚老娘的心思了,低着头走了出去。   锦宜正也要随着出去,见郦老娘一副即将上蹿下跳的模样,便止住脚步。   她回过头来,看着老太太道:“祖母,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的态度似乎还是一如往常的和顺,但郦老太却仿佛看见了一只老虎在自己面前溜达,忙挺直了腰:“什么、什么事?”   锦宜低声细气地说道:“方才夫人怎么对待小平儿,您老人家是亲眼看见的。您老人家总不会以为,夫人会真心疼爱小平儿吧。我们都在跟前儿,她还是这个样呢,倘若我们都不在跟前儿,小平儿本就不足月,一不小心……会有什么情形,您老人家总该明白,倘若真到那时候,不管再怎么挖心掏肺,也是无济于事了。”   郦老太太愣愣怔怔地听着,听到最后,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头慢慢地渗透到了脚后跟:“你、你……你你……”   “您要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者无缘无故地咒骂挑拨之类,我也没有法子,但……”锦宜将转身的时候,轻声道:“我奉劝您老人家一句,好好地多留意着小平儿吧,最好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他……若您还想要这个小孙儿的话。”   郦老太太的脸,在瞬间色如死灰。   锦宜却不再瞧她,转身缓步出了门。   ***   锦宜出了门,雪松正站在墙角的栏杆前。   最近春暖花开,面前的一棵金黄色腊梅更是开的郁郁馥馥,有两只雀儿在上面跳跃。   雪松却觉着自己的心中正是冰雪覆盖,有凛冬寒天之感。   “你想对我说什么?怎么……还得出来说呢?”强打精神,雪松问。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锦宜道:“因我说的这些话太惊世骇俗了,不便叫别人听见。”   雪松转过身去,复深深呼吸,才道:“什么话?我不知道的、大事?”   锦宜点头:“我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是背后说人的坏话。只是让父亲……别再被蒙在鼓里。您听了我说的这些后,到底要不要跟夫人和离,您自己做主,我不会再理论了。”   雪松微微一震:“你……”那句“真的”生生地又咽了下去,勉强定神道:“那好,你说。”   锦宜道:“第一件儿,是之前王家那两个亲戚被撵走的事。”   雪松瞳仁微微收缩:“这件事不是了结了么?那两人都走了,我也已经训斥过你祖母了,眼见她也有些收敛。”   “我知道,是三爷告诉您这件事的,是吗?”   雪松点头:“当然。多亏了他提醒提防。”   锦宜道:“但这件事还牵扯了一个人,是三爷不便启齿,无法告诉您的。”   雪松猛然屏住呼吸,他似乎猜到。   锦宜果然道:“那天,是夫人身边的范嬷嬷引开了奶娘,也是她叫人把我喝的酒加了东西。”   雪松不言不动,手却忍不住微微发抖:“阿锦,你……”   “您若不信,直接去问三爷就是了,他虽然不好主动开口告诉您,但若是您自己去问,他一定不会隐瞒。”   雪松生生咽了口唾沫。   锦宜不想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继续说道:“这第二件,是小平儿早产之事。”   雪松睁大双眼:“这、这又是怎么了?是桓府四房里的阿果推到夫人的呀!”   “阿果不会无缘无故推人,”锦宜把阿果碰到柑橘就会失控的事告诉了雪松,“容先生是大夫,嗅觉最为灵敏,当时他为救夫人给她诊脉,手上便沾到了那种味道。这个您也可以向他求证。”   雪松脸色惨白。   半晌,他跟没了力气般后退一步,背抵在了墙上。   “我……”他哆嗦着,缓缓举手,抱住了头,喃喃道:“我不信,我……夫人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她难道不知道……这样也许会连带她也没命吗?不……我不信!”   锦宜道:“这法子的确是九死一生,我也很难揣测夫人的心理。但是,事发的当时,太子殿下正在三爷的房里,他恰好出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在夫人生产的时候,太子殿下又一直不曾离开,直到母子平安后,才离开了桓府。”   雪松想大叫,也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但是……喉咙里又像是梗着什么,令他窒息。   桓素舸当初是热门的太子妃的人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说太子殿下对这位才貌双全的桓府三小姐有什么倾慕之心,也是意料之中。   但如果锦宜所说是真,桓素舸故意激怒阿果,故意在太子面前如此,那桓素舸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雪松竟有些站不稳,眼前一阵阵发黑,腊梅的香气太浓,引得他一阵阵胸口翻涌地想作呕。   锦宜道:“父亲,我本来不想让您知道这所有,如果夫人是一条心跟父亲生活度日,我兴许一辈子也不会说,但是我冷眼看夫人的举止,竟是个离心离德的,她连小平儿都不愿理会……我担心若再这样下去,会伤人害己,所以才……”   “不要说了!”雪松突然大叫,他终于叫了出来,便立刻又道:“我是不会相信的,这些都是……都是无凭无据都是胡乱猜测!你住口!我不许你再胡说!”   生平第一次,雪松对锦宜疾言厉色,厉声痛斥。   生平第一次,锦宜才知道向来温和的雪松,也会面色狰狞,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把自己打死。   雪松虽然无用,但从来疼爱儿女,从不曾高声大语的责诘训斥。   一阵鼻酸,眼中有东西在涌动,锦宜强忍着:“父亲,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   “你滚,你滚!”雪松不想再听见一个字,厉声大喝之后,举手一挥,“给我滚!”   叫声惊动了堂下,沈奶娘,林嬷嬷,乃至郦老太太纷纷跑了出来。   锦宜再也忍不住,她举手捂住嘴,泪已经滚滚落下。   在沈奶娘“姑娘”的大叫声中,锦宜迈步往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第97章 流水无限似侬愁   锦宜本想回自己房中去,转念一想,却仍是转身往外。   沈奶娘追的慢了一步,且她有年纪的人,不免气喘,耽搁了片刻,锦宜早出门去了。   锦宜极少独自出门,今日这种情况下却也顾不得了。   她着急往外的时候,来喜正坐在门口上跟人闲聊,见她自己出来,忙站起来:“姑娘。”   锦宜也不理他,自己一个人走出门去,来喜又叫两声,心里惊愕,又急急地回身叫道:“禄哥!”   里头来禄出来,询问何事。来喜道:“姑娘一个人出门去了,不知怎么。”   正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来喜忙又问是怎么了,奶娘只喘着催:“快,快……叫个人跟着。”   这会儿,来禄早往外出去了。   且说锦宜出了大门,在门口上略一踌躇,便往西边而去,才走出了十数步远,身后有人道:“姑娘!”   她回过头去,却见是来禄追了上来。   来禄垂手行礼,问道:“姑娘要去哪里,我叫人备车。”   锦宜瞅了他一会儿,还没回答,就听见有个声音惊喜地叫说:“大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锦宜转头一看,却见是认得的,原先在福满楼做跑堂的小齐,这两年没见,他竟是出息了,衣裳穿着比先前体面了好些,正从一辆车上跳下来。   锦宜几乎有些不敢认了:“小齐?”   她看看面前的青年,又看向他身后的马车,小齐行了个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摸头,道:“大小姐应该不知道,我去年成了亲了,丈人在城郊种了些菜地,我便把菜送到城里酒楼里,这刚已经送完了。”   锦宜打量着他,心中生出些沧海桑田的感慨,当初第一次见小齐的时候,他冻饿交加地昏睡在门口,几乎以为救不活了,后来他去福满楼做跑堂,父亲成亲的时候还见过……可现在比先前,人也魁梧健壮了好些,且境遇也大为不同了。   锦宜忙道:“我竟然不知道,你怎么也没到家里送个信呢?”   小齐脸上红了,郦家此刻自跟从前不一样,他哪里还敢上门,便道:“原本是想过的,只是……”   锦宜问完了后,也明白了他的顾虑,便笑道:“你大约是怕我们去吃你的喜酒呢。”   小齐越发结巴的说不出话来。只涨红着脸又问:“大小姐怎么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两人说话的时候,来禄在背后听着,看这小子一身土气,手上还沾着些泥尘似的,锦宜却跟他如此毫无隔阂。他心里又觉不适,又有些啧啧称奇。   等小齐问了这句,突然听锦宜道:“你从哪里出门?我想去西城外祖母家里,可不可以送我?”   小齐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听了这话忙道:“当然可以,只是……我的马车龌龊,怕脏了大小姐的衣裳。”   锦宜笑道:“你必然是心疼你的马儿,怕它多拉一个人会累坏了。”   来禄见那车半敞不敞的,简陋非常,忙拦阻:“姑娘,还是乘府里的车吧。”   锦宜道:“我不用。”她忍着委屈,心里默默地想: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这样对她发火,竟叫她滚,她才不用家里的东西呢。   锦宜随着小齐往那马车旁走去,来禄焦急非常,不知如何是好。   正里头来寿大步赶来,两人一碰头,来寿便转身走了,来禄仍旧追上小齐的马车。   那边儿小齐小心翼翼请了锦宜上车,自己也坐在车辕上,将赶车的当儿,来禄追来。   来禄轻轻一跳,也坐在车辕上,冷冷道:“走吧。”   小齐见他身手绝佳,仰慕地笑问:“这位哥哥是府里新来的么?我先前没见过的,不知怎么称呼?”   来禄道:“我叫阿禄。”   小齐笑道:“好极了,我以前都跟来喜来福玩笑,说着府里只有喜跟福两个,如今又多了个来禄哥哥,是不是还有个来寿哥哥呢?”   来禄板着脸,很想让他专心地驾车,却道:“嗯。”   小齐越发开心,回头对车中锦宜道:“大姑娘,怪不得老爷的官儿也越做越大,家里的福禄寿喜都全了,自然时运也更好了。”   从郦府到西城的路不算近,幸而小齐健谈,一路把自己的些家长里短几乎都跟锦宜说了,来禄虽觉着聒噪,锦宜却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小齐不免有些小小地苦恼,但日子却也算是平安顺遂,听得锦宜竟生出了几分羡慕。   眼见将到了地方,锦宜摸摸身上,她不惯带钱,摸来摸去,只有荷包里两个铜板。   锦宜探头出去,拉了拉来禄的袖子。   来禄回头,不知她想怎么样,锦宜道:“你有没有钱?”   来禄看了她一会儿,在怀里掏了掏,竟掏出了零零散散几块碎银子,看的锦宜两眼放光,大为羡慕:“阿禄,你一个月的月银多少啊?”   来禄波澜不惊地说道:“记不得了,大概是十几文吧……”   锦宜感慨他的深藏不露,从中捡了一块儿拇指大小看着似有一两的攥在手中,其他的又还给了他:“我先借你这个。”   来禄不置可否。   等到了姜家门首,来禄先跳下车,小齐又扶着锦宜下地。   锦宜举手,把那一两银子给他,小齐大惊之下拒不肯收。锦宜道:“你可千万别当我是给的什么赏钱,你总该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大方的,这是给你成亲的礼金,是个喜气的意头,不好不收。且你方才说你娘子又怀了身孕,改天我若得了空……”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我若得空还要亲自去探望呢,快收着吧,可别当街推让的难看。”   小齐听这样说,两眼微红,便双手接了:“谢谢大小姐。”   锦宜笑道:“快去吧,耽误你出城了。”   小齐点点头:“大小姐进去吧。”到底目送锦宜进了姜家的门,才抬起衣袖擦擦泪,上车去了。   ***   且说马车一停,姜家门口的仆人便留意到了,看这马车简陋的很,本不知是谁,仔细一看,才见下来的是锦宜,当下忙不迭入内告诉。   锦宜几乎是才进门,外祖母跟姜家舅母就迎了出来,老夫人才一照面,就看出锦宜眼睛微红,却假装不知,寒暄了两句后,领了进里屋。   姜家舅母见了锦宜,就像是看到了吉星天降,满面欢喜,又催丫头拿上好的茶具来沏茶,去门外买些新鲜的点心来给她吃。   舅母陪坐着,亲热地说道:“从过了年也吃过一次酒后,怎么都没有再来?我几次三番催你舅舅,叫人去府里看看情形,他只说公事忙,竟一直没去,家里一切可都好?你父亲,夫人都好么?”   锦宜一一回答了,只也说忙,舅妈还要再亲近几句,见老夫人瞧着自己,便只得起身道:“我去看看晚上的菜,多准备两样你爱吃的。”也向着老夫人使了个眼色,想让老夫人开口留锦宜而已。   舅妈去后,姜老夫人才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丫头奶娘都没有一个跟着,就这么跑了来,敢情家里出了什么事?”   锦宜见问,不由自主地又鼻酸了。姜老夫人起身坐到她的身旁:“是谁给了你气受?”   锦宜静了静神,摇头道:“并没有人,不过……都是不得已儿罢了。”   姜老夫人端详着她,心里已经明白,若是子远子邈惹锦宜生气,锦宜不至于这样隐忍,大可痛斥起来,若是桓素舸跟郦老太太有什么不妥,也绝不是这个无奈的模样。   姜老夫人会意:“可是你父亲怎么了?”   锦宜见她一猜就着,便苦苦一笑:“不怪父亲,是我太心急了。”   姜老夫人就问缘由,锦宜想了想,便把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老夫人听罢,也是又惊又急,又恨有气,却不敢过分流露焦忧愤怒之色,只拧眉道:“真真想不到,那样一个金玉一样的人,怎么却这样狠心毒辣呢,可见这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   说着又难压怒火,道:“你父亲那个人,从来心慈耳软,那夫人又手段了得,他一时不信也是有的,只不过怎么能呵斥你呢?又叫你一个人跑出来,他怎么竟放心!实在是糊涂太过了,为了个蛇蝎心肠的新夫人,就不要女儿了?你娘虽不在了,你还有外祖母呢,他敢就这么欺负人不成?等我去府里骂他!看他怎么说!”   锦宜忙拉住她:“外祖母别去。”   姜老夫人回头看她,锦宜道:“外祖母别生气,我知道是我太心急了,父亲从不知这些事,我如今全盘对他托出,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不过父亲不是个糊涂的,他回头……一定能想明白的。”   姜老夫人叹道:“但你父亲那个绵软的性情,就算他能想明白,他真的能狠下心来跟那女人和离吗?”   锦宜低头,无法回答。   姜老夫人握住她的手:“说起来,你也说你心急,既如此,为何不慢慢地想法子,非要这样给你父亲一个冷不防呢?”   锦宜垂下眼皮:“我……”   那句话在心里转来转去,到底不能说出口。   正在这会儿,小丫头送了新买的糕点进来,锦宜便转开话题:“舅舅舅妈近来可好?勉儿也好?”   姜老夫人一笑:“好着呢,勉儿现在还没放学,你舅舅过年升了官儿了,虽然比先前大不了多少,但你知道的……因为你的缘故,如今衙门里的人都高看他一眼,他不知多高乐着呢,前儿吃酒醉了回来,还说连京兆尹也都对他十分客气,唉。”   锦宜喃喃道:“又是因为三爷……”   姜老夫人细看着她,却见她并没喜色,眉宇间反有些忧郁若隐若现,姜老夫人道:“阿锦,你怎么了?桓辅国……对你……”   “他对我很好,”锦宜低下头,“是极好的。”   姜老夫人松了口气,又问:“那为什么你好像心事重重?”   锦宜不答,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姜老夫人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泪,又问道:“好端端地,又是怎么了?”   锦宜索性扑到老人家怀中,抱着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做了。”   老夫人愣了愣:“有什么解不开的?你跟我说,我帮你参详。”她想了想,手轻轻抚过锦宜发颤的脊背,“难道你不喜欢桓辅国?”   锦宜一时失态,知道老人为自己担忧了,她勉强止泪,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我该如何,不知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姜老夫人打量着她,望着她发红带泪的眸子:“我想你是因为家里的事杂乱,连带也扰乱了心神了,又或者是因为婚期在即,所以你就越发心神不宁起来,这是常有的事儿,别怕啊,我瞧着辅国对你是极好的……放心,我的眼看人是不会错的。”   锦宜怔怔道:“我有时候觉着他很好,甚至……很感激他,但有时候……”   她的眼前出现那日在桓府,望见雪松抱着婴儿,子远立在身后,八纪子邈绕在桓玹膝头的场景,对她来说,那简直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幕景象了,她所喜欢的人都在那里,一个也不缺。   手不由自主地拢在腹部,锦宜喃喃:“但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我怕,怕一切再出变故。”   锦宜的舅舅姜绉得到舅妈传信,早早地便请了假,又顺便把勉儿也接了回家。   过不多时,子远却也突然来了。   正舅妈在张罗饭菜,见大少爷也到了,更加喜不自禁,连连道:“好的很,我叫人再加菜,今晚上都留着吃饭。”把勉儿乐得直拍巴掌。   子远满面气恼,顾不上跟他们寒暄,只对锦宜道:“姐,今儿……”   锦宜制止了他,两人来到了里间儿,锦宜道:“你怎么这时侯来了?不是该在学塾里?”   子远气哼哼道:“是奶娘让人把我叫回来的。姐,爹真的打你了?”   锦宜一愣,啼笑皆非:“胡说,哪里听来的。”   “真没有?”子远狐疑,又道:“我听底下丫头说的,我本想找爹理论,他却不在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岂有此理……”   锦宜不禁担心,忙问:“可派人找去了?”   子远道:“那么大人了,谁理他?难道还能走丢了不成,何况他干吗要那样对你?真的没打你?”   子远把她往窗边拉了拉,仔细打量她的脸,看是否有什么痕迹。   锦宜将他推开:“没打过。正经快派人去找一找爹。”   子远不以为然:“不用管,他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多半是在同僚家里,或者……在什么锦云楼之类。”   锦宜忙道:“不至于,他很久不去那种地方了。”   子远瞥她一眼:“不说这些了,你只告诉我,今儿到底出了何事?”   锦宜打了个顿儿,终于低低地叹了声:“我……我劝父亲跟夫人和离呢。”   桓素舸不是郦家的人,这个问题,锦宜已经算是后知后觉了。   她之所以快刀斩乱麻地跟雪松提出这件事,一则是因为她忍无可忍,想要尽快完结这件事,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知道的有关前世的真相。   ——桓素舸是嫁来了郦家不错,一直也没有身孕不错。   雪松爱她如性命,不错。   但是……两人成亲后一年多时候,雪松在一次外差之中,因公殉职。   又过了两年,桓素舸改嫁。   这一次,她嫁的,十分的“门当户对”。 第98章 冬雷震震夏雨雪   桓素舸的门当户对,自然正是当时的太子殿下李长乐,虽是侧妃,但太子一旦登基,自然也同样会是荣宠无双。   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锦宜在记起前世的种种之后,曾一度以为,桓素舸的改嫁,是因为雪松去了才不得已的如此。   但是从桓素舸处心积虑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开始,这个想法动摇了,直到今天看到她那样冷待小平儿,她终究忍无可忍。   她想起那天晚上听见的桓玹跟桓素舸的对话,也许对桓素舸而言,郦家只是她的一个跳板而已,她也注定只是一个过客。   但雪松……却哪里知道这些,他已经沉迷太甚。   锦宜本以为子远听了自己所言,会大跳起来,谁知子远的反应,却远比她想象的要冷静很多。   子远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锦宜见他脸色平静,并没有解释其他,只言简意赅地说:“夫人跟郦家早就离心离德了,长此下去只怕会有祸事。”   子远转身走开,来回踱了片刻:“这样也好。”   锦宜吃了一惊:“你……觉着我说的对?”   子远点头:“当初结亲的时候,本就是齐大非偶,只不过咱们无法拒婚罢了。夫人本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如果她真的离心离德,那便长痛不如短痛。只是……小平儿怎么办?”   锦宜愣了片刻,才黯然道:“我担心的,一是父亲,二就是这孩子了。”   子远想了想:“对父亲而言,难过是免不了的,但父亲只怕也早有所察觉了,连我都感觉到自从生了小平儿后,夫人的态度比先前越发疏离,先前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是有笑容的,这会子……”   桓素舸现在毕竟还是郦家的夫人,子远便不再说下去,只又一想,道:“虽然姐姐不跟我说,但我心里也有几分的,上次王家那两个不肖的事,后来我暗自思忖,总觉着疑惑,为什么三爷竟能洞察明细到这地步?竟像是知道你会出事一样……但那也罢了,毕竟人都知道三爷上心你,何况先前又有茂王那件事,他多派些人保护着你也是有的。只是另外,夫人那样缜密有城府的一个人,怎么就能答应让那两个明显心术不正的人留下来?呵。”   锦宜越发震惊,同时又有些许欣慰,子远果然是大了,竟能想的这样深远。   子远却不再提那个,只轻轻握住锦宜肩头:“姐,今儿让你受委屈了,只是你别急,反正这层窗户纸是捅破了,接下来如何继续,就看爹如何行事,倘若他真的舍不得夫人……那就随他吧,勉强不得的,横竖你也要嫁了,唉……你可知,我盼着你嫁过去呢,你为这家操心劳累的也太久了,在桓府里,至少三爷会好生护着你,不至于让你受什么委屈。”   锦宜呆呆地看着他,突然说道:“子远,假如、假如我……”   “什么?”   “假如我……”锦宜终究说不出那个“假如”,只道:“没、我一时胡思乱想,对了,将春闱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子远狐疑地看了她片刻,才说道:“姐姐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只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若我得了好名次,就当是给姐姐成亲的贺礼,你说好不好?”   锦宜的眼睛有些湿润:“那自然……是极好的。但你务必要勤学上进,可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呢,还有,子邈还小……以后你还得多教导他。”   子远奇怪地看她一眼,突然又想到她立刻要嫁了,子邈可不就落在自己手里了?因又笑道:“这个不成问题,管保把那小子教导的妥妥帖帖,不过他如今在翰墨,倒是轮不到我去教训了,前儿我们学里还有人说呢,从翰墨出来的小子们,一个个至少得是五品官起步的,唉,兴许这小子将来会压在我头上呢。”   锦宜微笑道:“就算他官儿做到一品又怎么样,他仍旧是郦家的老幺儿,还是要乖乖地尊你一声哥哥的。”   “哈哈,”子远大笑,甚是开怀,“不过你说错了,郦家的小幺儿如今是小平儿啦。”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是姜老夫人带笑道:“你们姐弟两个别只顾着在里头说的欢实,好出来吃饭了。”   ***   锦宜虽然人在姜家,心里记挂着家里头,尤其是郦雪松跟小平儿。   所以跟子远出来后,并不许子远留下来吃饭。   子远也会意,干净利落地告辞,临别对锦宜说道:“我会派人去找爹的,小平儿那边也会好生看顾,姐姐放心就是了。”   锦宜点头:“务必仔细。”   这一夜锦宜在姜绉家里吃了晚饭,舅妈让勉儿给锦宜背诵书塾里学会的诗歌,倒也朗朗上口。   锦宜夸了勉儿两句,姜家舅妈顺势道:“这孩子聪明是有的,只是这书塾的先生实在一般,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怕把个孩子教坏了,倒是听说子邈在那什么……翰墨?啧啧,听说那是王公大臣家的孩子们才能入读的尊贵地方,勉儿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勉儿道:“娘,我们先生也很好。”   锦宜知道她的意思,便不言语。姜老夫人道:“行了,叫勉儿洗漱了去睡吧,我还有话跟锦宜说呢。”   姜家舅妈意犹未尽,却给姜绉拉了去了,勉儿也向锦宜道了别,自己乖乖去了。   老夫人便宽慰锦宜:“她就是那样的,你别理会,只当没听见就是。”   锦宜笑笑,曾几何时,她对这些亲戚们的所求,几乎就像是纵容子邈一样的尽力满足,似乎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利用桓玹的权势……去给变坏的子邈平祸端,去为势利的亲戚们求高攀……种种种种。   但是现在……   一切都只是过往云烟,罢了。   锦宜才吁了口气,外头道:“郦家的人来接姑娘回去了。”   姜老夫人诧异:“怎么这会儿来了?”便吩咐:“你去告诉他们,姑娘在这儿住一夜,明儿再回。”   那丫头去了半晌,重又回来:“郦家的人说,已找着老爷了,让姑娘快回去。”   锦宜本还有些赌气,也不想今夜回去,听了这话,生恐雪松有什么不妥当,忙道:“外祖母,我还是回去吧。”   姜老夫人道:“可惜了你这有孝心的孩子,不然,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免得你爹不识好歹。”   锦宜怕老夫人年高,见了雪松若再一言不合,岂不是糟了?便笑道:“您老人家放心,真没什么事儿,何况家里还有子远呢。”   老夫人这才许了她去,那边姜绉也得了信,跟舅妈一直小心把锦宜送出大门。   果然见郦家马车停在门口,锦宜对舅舅舅妈行了礼,舅妈兀自遗憾地叮嘱:“说好了歇一晚上的,怎么这样见外呢,锦宜,可别忘了改天再来呀!”   锦宜一边儿答应着,一边儿上了车,她心中有事,也没留意这来接自己的居然没有沈奶娘,也没有蓉儿等丫头。   手才要推开车门,车门却自己打开了,里头一只手臂探出,在她腕子上轻轻握住,往里一拉。   锦宜身不由己扑了进去,正好落在那人怀里。   车门在身后关上,马车沉静缓慢地徐徐往前。   锦宜本正惊疑,待那人身上的气息包围而来,心才又平稳下来。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桓玹垂眸注视的眼神,他微微笑说:“你心不在焉地想什么?也不看看有谁来接就敢上车,若是个坏人把你劫走了呢?”   锦宜想要向他露出一个笑,今日的笑却仿佛固执地不愿意出席。   于是她只是呆呆愣愣地仰头看着桓玹:“你……你……怎么在我家的马车里?”   桓玹道:“自是不放心,所以来亲自接你。”   锦宜眨了眨眼:“那方才……说什么我父亲……”   “那倒是没有骗你,”桓玹轻轻抚过她的脸,“下午我的人找到了你父亲,已经把他好端端地送回府里去了。”   锦宜在微微松了口气之余,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便并没有将他推开,反而顺势卧在了桓玹的腿上:“你怎么……什么都能想得到……”   桓玹道:“跟你相关的我才想的周详,其他的事,不想也罢。”   他的手掠过锦宜的发端,锦宜望着这只干净修长的手,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候的尴尬情形浮现眼前。   她笑了笑,不由捉住桓玹的手,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桓玹道:“傻丫头,你看什么?”   锦宜道:“……真好看。”   桓玹一怔,继而笑道:“又说傻话了,一只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锦宜摸了又摸,这只手干净,温暖,有力,手指修长,堪称手中的美男子了,锦宜不由握着他,把他拖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亲了一口。   桓玹颤了颤:“你……在干什么?”   锦宜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略闭了双眼:“三爷,你喜欢我吗?”   桓玹喉头动了动,望着她娇软地窝在自己膝上,神态慵懒的样子,眼神竟有些迷离:“喜欢。”   锦宜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眼中的迷离在瞬间消失,桓玹忙又定神:“是……从很久以前。”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喜欢我,是什么时候?”锦宜似在撒娇。   桓玹略有些窘色:“你这丫头,怎么刨根问底的。”   锦宜轻声说:“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极讨厌我的。”   “阿锦……”桓玹无言以对,突然他问:“那阿锦喜欢我吗?”   “喜欢的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他把同样的问题抛出来,却是屏住呼吸等待那个答案。   “大概是从……”锦宜抬起手腕,轻轻地晃了晃,“三爷送这镯子给我的时候。”   桓玹的心彭地响了一声,竟无法形容是什么感觉……是高兴?是惊心?   锦宜却并没有让他多想,她翻了个身,顺势张开双臂,从桓玹肋下将他环腰抱住,她将脸埋在他的腰间,喃喃低语:“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   虽不曾看见锦宜的神色,桓玹却无端地知道,她流了泪。 第99章 逢郎欲语低头笑   桓玹想安抚锦宜,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没有言语能够表达他此刻的滋味。   他的左手拢在锦宜的腰间,手指触过那纤柔不盈一握的腰肢,突然生出一种想法,他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   或许,该告诉她,自己不仅只有这一世,且还活了上一世,有着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他已经明白过来他该如何做……   “阿锦……”手在她腰间微微缩紧,握住了那一抹纤腰,仿佛这样会让他觉着安心些,“我,我想告诉你,我其实……”   锦宜突然问:“这是要去哪儿?”   桓玹静了半晌,那瞬间涌起来的念头犹如疾风中的落叶,飞快地被卷走消失,他才默默地回答:“自然……是送你回家的。”   锦宜道:“我……不想家去。”   他有些意外,却仍温声问道:“那也好,你想去哪里?”   锦宜道:“只要不回家……也不要去桓府。”   桓玹轻轻笑了两声:“好,就依你。”   他打开车窗,往外轻声吩咐了几句,又将车窗掩起。   锦宜仍是伏在他的膝上:“三爷,你下午接了我父亲,你……是不是也知道了今儿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桓玹道:“是知道了。”   “我想让父亲跟夫人和离,你也知道了?”   桓玹怔了怔:“这倒没有。”锦宜跟桓素舸争执的事他知道,雪松呵斥了锦宜的事他也知道,但却不晓得为何父女两人会闹得如此,这会儿听锦宜亲口说了,这才知情。   “那你现在知道了,”锦宜放开他,翻了个身,又抬头看向桓玹,“三爷是怎么想法的?”   桓玹对上她凝视的双眸,锦宜的眼睛里仍有些许泪渍,看来有几分朦胧,又多有几分楚楚。   桓玹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又过了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最和善体恤的,何况那小孩子才只几个月大,按照你素日为人,是绝不肯做这种事,但你既然如此决定,必然素舸有什么令你无法忍的地方,所以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明白,也都答应。”   两个人彼此相看,锦宜慢慢地靠向桓玹胸口,他顺势也将锦宜抱住:“我还在想,为什么郦郎中竟会对你发脾气,原来是因为这个,只是他不高兴是情理之中的,毕竟素舸是他的夫人,你父亲一时受不了也是有的,你若早跟我说,让我出面便是了,就不必在今日受这场委屈。”   锦宜怔怔地听着:“你肯替我去说?”   桓玹道:“当初素舸嫁过去便是因为我之故,先前我是不由分说要成人之美的霸道恶人,如今不由分说地再棒打鸳鸯,又有何妨?”   锦宜笑着点头:“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恶霸么?”   ***   马车停在东城别院。   桓玹接了锦宜下地,同她往内而去。   早先在他吩咐的时候,侍从已经快马来到报信,所以这会儿别院的仆从早又忙着将卧房整理洒扫了一遍,厨下也开始忙碌。   西风细细,夜影沉沉。   室内,锦宜道:“三爷,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他们和离?”   桓玹道:“为什么?”   锦宜道:“夫人不喜欢小平儿。”她顿了顿,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她不止是不喜欢,是……是讨厌,是恨不得不见到他。”   桓玹的心底窜过一阵寒意。   锦宜道:“我实在想不通。”   “嗯?”   “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桓玹想了片刻,道:“人跟人的品性不同,别说是人,就算是兽类,一面有那虎毒不食子的俗语,但同时,也有因饥饿或者别的缘故,吞食或咬杀自己子女的。不能一概而论。”   锦宜跟容先生打听那柑橘的事,桓玹自然立刻知道了。   事实上,就算没有容先生告知,桓玹也明白,桓素舸那日不会无缘无故摔倒,所以那天桓素舸喊他的时候,他才那样回答,后来锦宜想去探望的时候,他才故意阻拦。   只是他以为,生下了属于自己的孩子,至少会有些疼惜爱怜的骨肉天性。只是他仍是对桓素舸太过高估了。   锦宜皱眉思忖着:“是啊,唉。”   桓玹微微苦笑,道:“可笑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肯相信。”   锦宜道:“三爷听谁说的?”   她凝视着桓玹,突然想起今日桓素舸指责身边老嬷嬷们的话。锦宜道:“真的是……林嬷嬷张嬷嬷他们?他们是三爷的人?”   桓玹并未否认:“是。”   锦宜点点头:“怪不得夫人那样恼怒,你、你是一直都在算计她?”   桓玹抱紧了她:“我若是一直都在算计就好了,我是后来才……不过也算是亡羊补牢。”   这会儿,锦宜以为桓玹指的是前世。   但桓玹所指的,偏偏只是今生。   ——那日,当他重新醒来,发现自己并不在那冰天雪地的北境边疆,周围也没有一望无垠的茫茫雪野,他摸了摸胸口,抬头惊而四顾。   这显然是在桓府的他的南书房,他人安然地坐在圈椅里,桌前的地上,火炉子烧得旺旺的,隐隐能看见那通红的一线火光。   桓玹以为自己是濒死之际产生的幻觉。   直到门扇叩响,是阿青进来。   阿青道:“三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什么……工部的郦员外郎,您是要见,还是不见?”   ***   灯笼的光有些幽暗。   桓玹回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锦宜,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此时此刻,似乎只有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体温,心才是踏实的。   桓玹道:“还是不用理会这些了,何必只想这些不好的,不如想些好的,对了,我听子远的先生们说,他的文章做的很好,这次春闱,一定会有不错的名次。”   锦宜呆了呆,忙道:“你、你有没有……”   桓玹起初不解,望着担忧的眼神,方会意地笑道:“你放心,我绝没有插手,何况卷子都是封了头题名号批阅的,我还不至于去做这种龌龊的事。且我看过子远的文章,他的文采是很好的,一定可以不负所望。”   锦宜松了口气。突然又暗笑自己:是她杞人忧天了,她一时因想到了前世,但前世桓玹不管是答应对子邈的罪行网开一面,还是对亲戚们的升官……都是她去求的。   他虽然答应,却显然是答应的极不情愿。   如果不是她插手,就如桓玹自己所言,他是绝不会做那种不上台面的事的。   桓玹道:“……等金榜题名,到时候一定又有很多到郦家提亲的,你现在最操心的,不如是提早给子远寻一房贤惠淑德的妻室,对了,你有没有看中的人家?”   锦宜心中一阵欢喜,同时又微微地恍惚:前世子远残了双腿,虽然她也曾要给他寻觅一房好妻室,但子远早已灰心,不愿再连累好人家的女孩。   但这一次不同了,春闱在即,子远也可以如同其他考生一样一展所长,以后,也可以意气风发地娶妻生子……且桓玹居然也为他把私事都想到了。   也许,她应该很满足了。   “在想什么?”桓玹见她不吱声,手在她的颈间摩挲着,悄声问,“今天晚上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我是多久没跟你见面了?还怕成亲前都见不到了呢,好不容易见到,你可别人在心不在的。”   锦宜抬眸看向他:“三爷……你的伤怎么样了?”   桓玹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容先生说,有一处伤到了骨头,所以还得再养一养,总之不妨事。”   锦宜道:“真的吗?那……让我看看。”   桓玹本不想再让她担心,毕竟伤虽然好了,身上还有些疤痕未退,可转念一想,便道:“看是无妨,只是样子有些难看,你可别吓哭了。”   锦宜却没有跟他玩笑的心思,固执地催:“让我看看。”   “好好好,”桓玹低头要去解衣,突然心动:“阿锦帮我。”   锦宜愣了愣,却果然缓缓地站起身来。   桓玹极为意外,心里又生出一种狂喜。忙站直了等她亲自“伺候”。   两人对面儿站着,锦宜望着他,他仍是那样高,就像是……像是前世的某些记忆。   锦宜清楚的记得,那天春雨连绵,悄然深夜他突然回到房中,身上似乎带着外头湿湿冷冷的雨意,也不知雨丝有没有沾到他的脸上,那俊美犹如天神的脸上似有些晶晶微光,两道浓眉却越发乌黑,凛然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意。   她吓得慌了神,针扎破了手指,虽然疼,却又不像是真的疼,反而呆呆的。   那鲜明的血珠儿却像是预兆着什么。   所有人、乃至天地在一瞬间都消失了,他走到身旁,问那件儿给子远做的衣裳,她浑浑噩噩地,也不知回答了些什么。   直到他将自己的手指含入口中,那时候,就像是整个身体,甚至三魂七魄都给他含在口中,吮吸而去,隐隐战栗之际,又是那样酥软,温暖熨帖,无法自禁。   深深呼吸,锦宜解开他的腰带,桓玹的身段儿很好,腰身修挺,端的是“玉树临风”这四个字的最好演绎。   锦宜将衣带放在桌上,又去解他肩头的纽子,这就有些费力了,脚尖情不自禁地轻轻踮起,身形一晃,就被他轻轻抱住了。   桓玹笑了声:“怎么还是这么着……”他在这刹那想起了前世锦宜为自己解衣的场景,却又忙噤声。   幸而她没有留意,在他胸口微微一伏又将他推开:“三爷别动。”   桓玹呼了口气,重又松开锦宜,锦宜小心为他将外衫褪下,又将里衣解开,一寸寸地往下,露出肩头的伤痕。   因为习武,他的肌理完美而有力,完全不像是文官一样软绵无力,就像是上好的玉质,摸上去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安全感。   只是,肩头的伤破坏了这种“玉山”似的完美无瑕。   锦宜绕到他的身后,仰头仔细打量着那伤痕。   桓玹无法回头,却察觉她在细看,无端竟有些不安,便道:“这个有什么好看的……”话未说完,锦宜的手自腰间抱了过来,背上也是她贴靠过来。   她的身量毕竟矮他很多,脸贴在背上,竟还够不到那伤处,锦宜低低道:“以后可别这么着了。”   桓玹怦然心动,摸摸她的手:“阿锦是心疼我?”   “嗯。”   桓玹拉着她的手,把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前儿:“你放心,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了。”   他俯身,手指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地亲了下去。   唇瓣厮磨,浅尝辄止。   桓玹知道自己这会儿衣衫半褪,看着很不像话,不敢放任下去。   但就在他打住的瞬间,锦宜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儿,主动吻了上来。 第100章 春从春游夜专夜   桓玹本还能克制,不料锦宜自己亲了过来,倒是让他忍无可忍。   当下就像是火上浇油一般,唇齿相接,却不管如何的相濡以沫,都不能餍足,满心里只想要更多。   “阿锦。”他好不容易令自己停下来,声音有些喑哑。   锦宜的脸已经红了。   桓玹暗中调息,因衣衫已尽滑到了臂弯里,便刻意慢慢地整理妥当。   “不着急,再过十几天而已……”他喃喃地,又迫不及待把人拥入怀中。   “谁着急了。”锦宜低下头,声音也很小地辩解。   桓玹笑道:“我当然是跟我自己说的。”   锦宜一怔,被他抱紧,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叫人不适,她想了想,脸白了又红。   桓玹想要调息,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鼻端跟口中都是她的味道。   他本该降温,怀中又像是抱了块儿炭。   这所有种种虽然是他所渴望的,他也曾一度想过,但……并不是在这种情形下。   上辈子他没有做好,这一次,一定要万事俱备。   他只得尽量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桓玹终于记起来,笑道:“等成了亲,咱们……会住自己的府里。”   “啊?”锦宜诧异。   “我已经求了皇上,他会赐宅给我,让我自己开府。”桓玹忍不住又在她额头上亲了口,“你说好不好?”   锦宜愣了愣:“好……啊。”   桓玹笑道:“到时候,虽没了那些闲杂人等搅扰,但我却又怕你会不习惯,只怕你会嫌冷清呢。”   锦宜不言语,只是低下头去。   桓玹想着,突然又笑道:“我怎么忘了,你那么喜欢小孩子,不管是子邈,八纪还是阿果,都跟你玩的很好,再加上你们家的那个小东西,以后倒也不会太冷清。”   锦宜的脸又白了几分。   桓玹看出她有心事,便在她腮上亲了一下:“如今你要做的,就是不管其他,只专心等我们的大婚。”   锦宜心乱如麻,轻轻在他手臂上一推,转身走开。   “怎么了?”桓玹将衣裳微微拢起。   锦宜走到桌边儿,背对着他站住,过了会儿才说道:“三爷,假如父亲、不愿意和离呢?”   桓玹没想到这种旖旎时刻她竟然又想起此事:“他愿不愿意是其次,只看你的主意,你若一心想他们分开,这件事我来做就是。”   锦宜道:“若不是父亲自愿,他只怕会伤心。”   “长痛不如短痛而已,何况他是男人,总有消愁的法子。”桓玹的口吻有些不以为意。   锦宜似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心里微微一寒。   却又忙压住,只道:“那……如果真的和离了,小平儿会如何?”   桓玹道:“他自然是会留在郦家的。”   锦宜松了口气,又问道:“夫人会不会要带着小平儿走?”   桓玹想了一想,摇头:“她不会。”又怕锦宜再担忧其他,便道:“就算她真的想带着,也是说不通的,按法典得归郦家。”   只要桓府不以势压人,按照当下律法,小平儿的确是归郦家的。   而且平心来说,桓素舸只怕还真的不愿意要那小孩子。   得了桓玹允诺,锦宜却并没有十分安心之感。   桓玹见她仍旧面有愁容,便问:“怎么了?才说了不叫你想这些,如何又开始操心?你还有什么担心的,索性一并告诉我,我为你开解。”   锦宜愀然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要父亲跟夫人和离,虽是为了小平儿着想,但是对小平儿来说,夫人始终是他的生身母亲,不管如何,孩子都是想跟随生母的。所以我觉着这孩子实在可怜。”   桓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幸而这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又有奶娘照料,倒也罢了。”   锦宜看他一眼,转身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扇打开。   院子里暗影沉沉,廊下的灯笼安静地散着微光。   桓玹走到身旁,从后面将她拢住:“你心里的其他事呢?还有没有了?我还听着呢。”   锦宜靠在窗户边儿上,目光从院中收回,她慢慢地打量着屋内,突然问道:“三爷到底还有多少幽居别苑……是我不知道的?”   听了这句,桓玹又是意外,便笑答:“你当我是狡兔三窟么?除了这里,临宫外还有一处,除此就再也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还是说……有什么是我不便知道的?”   桓玹本不解她的意思,心头转念,便皱眉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想到他方才所说“消愁的法子”,锦宜歪头看他,莞尔一笑:“我不信三爷……这么多年的,没有个什么金屋藏娇,红颜知己之类。”   前世,桓玹不肯沾她的时候,也有些风声传入锦宜耳中,什么……某某楼的某花魁姑娘之类。   桓玹明白,虽知道她是在玩笑,但这玩笑里,只怕也藏着些半真半假的试探。   他不由笑道:“你说的红颜知己,是类似郦郎中惯常去的什么锦云楼里的那位吗?”   锦宜见他竟拿雪松出来做比,啐了声,推开他要走。   桓玹把她拉着,重抱了回去:“只怕要让阿锦失望了,我一个那样的知己都没有。”   前世因皇帝总是问,加上群臣无处不在的八卦目光,他便在花魁娘子楼里下了半宿棋,童花魁八面玲珑,对外瞒的滴水不漏。   锦宜微微抬眸:“真的?”   桓玹道:“我这一生的心思,都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也只想她是我的知己,想把她仔细的金屋藏娇起来。只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三爷放手,”锦宜转开头去:“我不爱听这些怪肉麻的话。”   她脸上微红,却垂眸转头地不肯看他,这种似无情偏而有情的样子,却更叫人魂动。   桓玹觉着今晚的锦宜有些怪,似乎……比先前要主动的多,而且这会儿旁敲侧击的,仿佛是在吃干醋。   但是却又如此可爱。   桓玹笑道:“你不爱听也得听,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终究要回答我。”   那樱唇的唇角微微一挑:“我偏不说,再者,我说了有用吗?”   心里突然有一股火燃烧起来。   桓玹深深呼吸:“你再说这话,我可又要亲你啦。”   锦宜沉默了会儿,才小声道:“谁怕你不成?”   桓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锦宜哼了声:“我没说什么。”   桓玹将她的身子转回来,却见因方才那一场拥吻,眼前的樱唇格外嫣红润泽:“真不怕吗?”   锦宜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瞟了他一眼,这简直是在引火。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桓玹发现,不知何时人已经给他推到了榻上。   两人的衣衫都有些凌乱。   他稍微惊醒,手撑在锦宜身侧,俯身望着她。   桓玹仍有些许迟疑:“阿锦……”   锦宜听了这声,定睛看了桓玹一会儿,眼底也掠过一丝惧意,只是很快地,她像是清醒过来一样,举手在他脸上轻轻抚过:“三爷。”   桓玹本是想问她的意思,如今见她并无拒绝之意,心中狂喜,几乎如在梦中,但隐隐地又觉着这梦太过美了,好像有些不真。   他迟疑着,仔细打量锦宜脸色,锦宜见他只顾瞧,脸上的红越发浓了,便抬手挡在眼前,转开头去。   “三爷……在看什么?”锦宜轻声问。   桓玹见她满面含羞,情意自然不言自明。   ***   这一次的欢爱,并不比从前那次。   他用了十万分耐心,并非一味的索取,占据跟贪得。   兴许也是想让她真心觉着喜欢。   却也正因如此,反而让锦宜反而觉着,这一场的欢好,比前世第一次更加叫人难以承受。   并不是因为痛苦,恰恰相反。   这一世初次见面留给她不小阴影的手指君,像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另一种技能。   把他留在锦宜心底的阴影再度难以启齿地刷新。   ……   所有的隐忍统统都消失不见,只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起伏,沉沦,或魂飞魄荡。   只不过,过程虽然大相径庭,结局倒是一样的。   锦宜半昏不醒,却仍给他搂在怀中。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酣,多半是因为精疲力竭。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窗户上的光提醒她,这已近中午。   锦宜伏在锦裘之上,看着从窗缝中射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地上,欢天喜地的样子。   窗外有鸟雀清脆的叫声,胜过世间最动听的乐曲。   锦宜突然有种想要在这睡到地老天荒的念想。   一道水色在眼前漾过,定睛看时,望见搭在眼前的手腕上的那个镯子。   正微微一笑,搂在腰间的那只手收紧,把她往怀中揽的更紧密了些。   “醒了?”桓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锦宜的羞耻心后知后觉地发作:“嗯……”   他打量着她脸上的一抹晕红,笑问:“还记得先前,你叫我什么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叫我三叔公,”他挑挑眉,盯着她忽闪的长睫,“还叫我……老,人,家。”   一字一顿,带着湿润的热气,顽劣地钻到她的耳朵眼里去。   像是秋后算账似的,桓玹悄声:“这会儿……还是不是老人家了?” 第101章 美人赠我金错刀   这一天,一直到下午黄昏时候,锦宜才回了郦家。   桓玹同车而行,送锦宜到了门首,只是在她的要求下并未露面。   锦宜进了家里才知道,今日雪松并没有去工部。   沈奶娘接了锦宜,告诉她:“老爷从昨儿被送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大醉了,在房里跟夫人又哭又闹,不知吵了些什么,一直到了很晚才消停。”   锦宜吃惊不小:“吵架?”   “像是吵架,又像是……”沈奶娘也没法子说,只摇头道:“老太太来劝,老爷都没听,只是大声叫嚷个不停,我也不敢过去,只听见老爷说什么‘你们都走’‘休了你’之类的话。”   锦宜听到前一句,还罢了,听到后一句,倒是真的意外了。   父亲竟能说出这种话,就算是借着酒力,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沈奶娘道:“早上老爷酒醒了,天不亮就过来咱们房里,问你昨儿回来了没有。”   锦宜略有些心虚:“哦……”   “他神情有些闷闷的,”奶娘道:“我说昨晚上是歇在舅爷家里的。老爷也没说什么,转身要走的时候,撞见大少爷,大少爷同老爷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出门了。后来,老爷一直坐在后面花园里,像是在发呆,中午饭都没吃呢。”   昨晚上桓玹虽则已算是“手下留情”,但锦宜身子乏的很,又自觉十分不适,一路思忖,便想先回房歇息。   可听奶娘如此说,顿时便放心不下。   只得匆匆地先回去,换了一套衣裳,便往花园里来。   进了院门,锦宜放眼看去,不见雪松身影。   又走几步,才看见雪松背对着门口,独自一人坐在那个小小地亭子里,那只肥猫趴在他身侧的栏杆上,雪松正举手一把一把地抚摸那猫。   锦宜呆了呆,望着父亲有些孤单的身影,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酸楚。   定了定神,沿着□□走向亭子,正想叫一声,就听到雪松喃喃地说:“我知道不该那样……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锦宜一愣,雪松又叹了口气:“你从来最知道爹的心意,总不能因为我一句气话,就真的不回来了啊。”   锦宜听到这里,顿时忍不住,那泪便涌了出来。   那猫闭着眼睛低着头,被雪松抚摸的十分舒服,所以也不在乎被雪松认作了干儿子干女儿的了,只盼他多伺候自个儿两下,于是在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地应和声音,似乎在跟他说什么。   雪松吸吸鼻子:“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说的有理,但、但我……我怎么狠得下心来……”   正在这时侯,雪松听见身后有人唤道:“父亲。”   雪松一惊,忙站起回过身来。   锦宜低着头,勉强一笑:“您自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雪松见了亲生女儿,就不理干的猫女儿了,忙走出亭子。   那猫见干爹不告而别,很不满意地叫了声,从栏杆上跳下来。   它踱步走到锦宜身旁,在她腿上蹭来蹭去,突然……像是闻到什么异样的气息,便掀动鼻子警惕地嗅。   这猫也算是从小“看着”锦宜长大的,凭着过猫的直觉以及嗅觉,本能地觉着这丫头外头似乎有了人了,便仰头冲着锦宜喵了声,又回头对雪松喵喵叫。   只可惜雪松听不懂来自猫儿的告密,他只忙着问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锦宜道:“我才回来了。”   雪松正惦记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别的,只道:“回来了就好。对了……你外祖母舅舅他们都好么?”   他无话找话,因为下意识地不想面对昨日发生过的事。虽然敢于跟猫儿吐露心声,可面对锦宜,仍是自觉有些难堪。   锦宜道:“都好,舅舅舅妈也叫我向父亲问好。”   雪松百感交集,连连点头。   雪松心内愧疚,无法启齿,锦宜想了想,却道:“我昨儿……一时失了分寸,说了些过分的话,是我的不对,父亲别怪罪我。”   雪松见她竟然告罪,眼圈顿时红了,期期艾艾说:“阿锦……这不干你的事,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子远也已经训过我了……我只是……”   他结结巴巴的,满面窘迫,为难跟愧悔。   锦宜道:“父亲别说了,我知道了。横竖,要如何处置,还是您说的是。做儿女的不会再忤逆父亲了。”   她说完之后,笑道:“我听奶娘说,您中午都没吃饭?好了,不管怎么样,难道就不过日子了?我方才已经叫厨下煮了粥,又叫来喜去买永寿记的八宝野鸭,卤汁猪肚,给您下酒怎么样?”   雪松心里快慰:“你一说我就真的饿了,只是不敢再喝酒了。”   ***   春试考了三场,每场三天。   最后一场结束于二月二十八日,也正是在这天早上,锦宜乘车出门,往慈恩寺为子远拈香祈福。   因为正是春闱之时,内阁也忙碌异常,礼部尚书周悦担任主考官,阁老张莒从旁协助。   去年担当主考的不是别人,正是桓玹,毕竟每次春闱所选出的都将是未来的朝中之臣,而主考官便会是他们的恩师,将来是可以当做门生弟子对待的。   但这一回桓玹主动退让,原因正是因为有郦子远参与科试。   中午时候,明帝留了桓玹在宫内吃了御膳。   明帝见天色不错,便叫桓玹陪着往御花园里去散心,两人走了会儿,明帝道:“先前照夜阁里那一场,可知我心里何其担忧?生恐你损了元气从此留下病根儿或者一蹶不振之类……没想到近来见你竟是容光焕发,反比先前更觉精气神充沛似的,不知有何妙招?也教一教我。”   桓玹道:“陛下又来说笑,什么妙招,兴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罢了。”   明帝哼道:“不要瞒我,我岂不知?你好事将近,将娶娇妻才如此的。”   “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别的?”   明帝见他眼神明晃晃地泛着笑,妒恨交加:“别太过得意,叫人心烦。”   桓玹便不言语了。   明帝踏上台阶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上次照夜阁的事,真的查不出什么来?”   桓玹摇头。   明帝道:“难道你心里一个怀疑的都没有?”   “有是有,但不能说。”   明帝深看他片刻,却知道他的意思:“你说的对,这种事,只靠怀疑是不行的。”他突然语出惊人道:“朕只有三个儿子,现在没了一个,总不能再……”   桓玹忙道:“陛下!”打断了明帝的话。   明帝笑道:“你怕什么,他们都在远处呢。听不见。”   桓玹道:“这种话说也说不得。”   明帝竟冷冷地一笑:“说不得,哼……若真给朕查到,不管是谁,朕是做得出的。”   桓玹听他语气阴狠,便假装没听见。   明帝瞥他一眼,瞬间又转作一团和气的样子,笑说:“又没说你,你干什么低头耷脑?朕只是突然感慨,当年该趁着身子还行,多宠幸几个妃子,生他十几二十个皇子,那就可以遍地挑了。”   桓玹无奈:“陛下。”   明帝道:“难道你不是这样觉着?”   “一点也不。”   明帝哈哈大笑:“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说到这里,突然饶有兴趣地说道:“今天会试最后一场,郦家那个孩子怎么样?”   桓玹道:“是周尚书主管,我并不知情。”   “迂腐,”明帝瞥他一眼,“不过让周悦去当主考也成,他不是那种私心重的。”   明帝负手仰头,看着天际白云苍狗:“对了,郦家那小公子如今是在翰墨……跟你府里那个小家伙一起读书?”   桓玹道:“是。”   明帝眨了眨眼道:“近来我只觉着在宫里无聊,改天……不,就明天吧,你把他们两个带进来,让我瞧瞧。”   桓玹微怔:“您想见八纪跟子邈?”   明帝点头,又念了声:“八纪,八纪……这名字倒是怪有趣的,是什么来历?”   桓玹道:“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八个字。”   “哈,”明帝笑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这个名字很好,可见你对这个小家伙是寄予厚望啊。据说这孩子是个路边弃婴,你当初是怎么把这孩子捡回来的?连他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吗?”   桓玹听着明帝所说,眼前竟慢慢浮现一双含泪的眼睛,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道:“……这是你的孩子,记住,这是你的孩子!”   桓玹从来都想不到,这样纤瘦的手,竟有这样大的力道,捏的他的骨头都隐隐生疼。   明帝的贴身太监未央拾级而上,俯身道:“陛下,宫门外有桓辅国的家人,说是家里出了急事,请辅国尽快回去。”   这也得亏是桓玹,若换了第二个臣子,又怎能把消息递送进来。   桓玹微怔,明帝也愣了愣,继而道:“这不知是怎么了,既如此,你且快回府去,有什么事叫人回来禀报。”   桓玹行礼辞别,一路如风般出宫。   还没到丹凤门前,远远地见宫门口立着一人,却并不是寻常桓府里使唤的,竟是他派在郦家的来寿!   桓玹原本还脸色如常,看清是来寿后,心底升起了一股可怕的直觉。   他无端地头重脚轻起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厚厚地雪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兴许有哪一步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悬崖。   这短短地到宫门的几步,却漫长艰难的像是耗尽了他半生力气。 第102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桓玹其实……早有一种类似不祥的预感。   只是他太过大意了,也许并不是大意,他被锦宜所外露的种种给蒙蔽了。   按照他的为人心性,要骗过他本极难,但偏偏锦宜给他的,是他所梦寐以求想要的。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大意,只是不愿意细想,不愿去面对那个事实,相比较而言,原先锦宜要他相信的那一面,就美好的多了。   他宁肯相信锦宜是真的喜欢了自己,虽然比不上他对她的心意,至少……一半该是有的。   也正因如此,那天晚上在东城别苑,她也才没有拒绝,非但没有拒绝,甚至……   何况他最知道锦宜对于家人的重视。   她的父亲,一直呵护保全……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地步的两个弟弟,她的外祖母,还有那个才出生不久就被她十分关切的小婴儿,他们都在长安。   桓玹曾想过锦宜会用点手段,推拒他,为难他,给他出些让他意想不到的难题,这些都行。   因为他丝毫也不会担心自己处理不了。   如果真是那样,或许他也会是放心的,毕竟锦宜心里对他有情意,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他乐见。   好歹让她发泄发泄,对她,对自己……兴许都好。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   他没想到,锦宜一个女孩子,竟有这种勇气,会……   逃之夭夭。   ***   今日是春闱最后一日,也是子远在考场的最后一天。   借着给子远祈福,又不影响他考试,她这个日子选的实在极佳。   今儿一早,锦宜仍旧带着沈奶娘跟蓉儿一同前往慈恩寺。   春闱开始之初,锦宜就来拜过,这后三天更是重中之重,昨儿跟前天都来过,一切不过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头几天的时候是来禄跟随,平安无事。   后面这三天,来禄跟来寿换班,来寿跟来喜来福并一个马车夫随行,来禄则在府里照看。   一切也仍顺利,锦宜甚至在慈恩寺遇见了林侍郎夫人跟已经朱静儿。   她们也是为林清佳来祈愿的。   众人碰了面寒暄了会儿,锦宜才知道,原来她们也都来过三天了,之前竟都没有遇见。   上了香,大家闲聊了会儿,却又有些京中相识的人家,因都是有考生的,纷至沓来,有认得林夫人的便过来攀谈,又有认得锦宜的,故意来套近乎,彼此才分开了。   锦宜因为早起,并没吃早饭,这三天里且又忙碌异常,见时候尚早,困饿交加,就到后面斋房里稍事休息。   来寿跟来喜来福在外间,看众家女眷如云而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这一阵子他们对这幅场景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觉着惊奇,只是耐心等待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来寿见时候不早,催人进去询问,奶娘打发蓉儿出来说:“才看过,姑娘睡得正香呢,让她多睡会儿,不要打扰了。”   来喜就感叹说:“说起咱们大小姐,可真是没的说,咱们老爷少爷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了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上伺候老的,下照应小的,里里外外的事都操办了,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来福道:“可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小姐,那得擎等着父母疼爱弟兄照顾的,哪里能像咱们姑娘这样。先前老爷娶了位夫人进门,夫人接手家里事后,我还以为姑娘终于可以安生当千金大小姐了呢,不料夫人偏又娇贵,如今更加甩手不理,仍是得咱们姑娘操心,啧啧,这眼见要嫁人了,还要起早贪黑的,又是管理家事,又是出城烧香……难为她挨这每日的颠簸。早上又没顾得上吃饭,身子怎么受得了。”   来寿在旁边听着他们嘀咕,想了想,便也没说什么。   大家又在外头等了近一个时辰,来喜来福两个无心鬼,早去找寺内相熟的小和尚玩耍去了。   来寿见日影转西,实在是有些心焦,又叫人进去催了会儿,蓉儿说:“姑娘醒了,整理妥当了就出来。”   于是,又不紧不慢地拖了半个时辰,来喜来福都跑回来了,里头仍无动静。   此刻来上香的姑娘小姐们早走的差不多了,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显得格外寂静。   来寿踱了会儿,终于觉着异样,便不动声色地进了寺内,打听着往后面斋房里去。   他到了地方,听着里间儿静悄悄地,大胆推开门,却只见沈奶娘坐在屋里桌边,低着头擦泪。   来寿已经知道不好:“姑娘呢?”   奶娘忙站起身,却不应声。   来寿入内一看,里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桓玹难听了来寿所说,脸如霜雪,问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来寿道:“奶娘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的哭,我看她也并不知道详细。如今已经把慈恩寺周围都查了一遍,暂时没发现踪迹,我来的路上已经传信,这会儿谭六哥应该在查今日往慈恩寺上香的人等,看有没有异常。”   郦家的马车还在,锦宜不可能独自徒步离开。   来寿第一反应就是锦宜坐了别的什么人的车马去了,所以要统计明细,询问妥当。   桓玹见来寿有些迟疑,便问:“怎么?”   来寿低着头道:“今儿姑娘遇见了林侍郎夫人,跟儿媳妇一起,也是给林公子祈愿的。说了很长时候的话,后来……林夫人就先走了。”   桓玹心头微微一震。   桓玹当然明白,以林嘉那种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让夫人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中,但是林清佳……   对桓玹来说,那可是一个无法忘记跟忽略的刺。   “去查仔细。”声音有些微微地冷意。   “是,”来寿应了声,忍着心头战栗问道:“先前没得三爷的意思,不敢过分惊动,所以只调了十几个府里的心腹人,现在……”   桓玹道:“有多少人,就派多少,不够的话就去大理寺,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御林军里调,不管是慈恩寺,郦家,林家,城郊,各地关卡,统统的加派人手……”   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只想要掘地三尺,翻天覆地的把人找回来。   “三爷,”来寿低垂着头,声音极低:“是要大张旗鼓的找人吗?”   一股火遮住了双眼,桓玹回身喝道:“废话!”   来寿倒退两步,正要请罪,桓玹皱皱眉,终于道:“且慢。”   他轻轻地闭了双眸,默默想了片刻,道:“不要张扬,就说……参与春闱的考生突然有个不见了,要去找……去吧。”   如果大张旗鼓的找起来,郦锦宜的名字,只怕很快就要传遍天下。   难道,就真的把她婚前逃走的事,也随之张扬?   再加上一些无聊下作的唇舌鼓动,不知道又将衍生出多少的流言蜚语。   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来寿去后,桓玹靠在圈椅上,身体好像都随之空了。   但这会儿不是他黯然自失的时候,眼睛闭了又猛地睁开,桓玹道:“来人。”   ***   沈奶娘低着头,小步地挪了进来。   满面泪痕,双眼红肿。   她又是畏惧又是伤感地看了前方的桓玹一眼,便屈膝跪在了地上,手中拿了个小包袱,随着跌在旁边。   桓玹吩咐阿青将她扶起来。   等阿青退了出去,桓玹道:“想必你心里明白,这会儿为何会在这里。”   奶娘哆嗦着点头,无法出声。   桓玹道:“这会儿消息还没有透出去,郦家的人也不知道,倘若子远出了考场,郦雪松又得知消息,你觉着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奶娘的眼中滴下泪来。   桓玹道:“你是从小儿看着锦宜长大的,所以在我这儿,也高看你一眼。但是,你怎么能帮着她做出这种糊涂事?天下虽然太平,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好的,居心叵测的随处都是!她一个女孩子,派人紧紧看着我尚且不放心,你竟然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是想害死她!”   奶娘听到这里,举起手掩着脸,想要放声大哭,却又不敢,泪把手掌都湿透了。   桓玹道:“你要是不想她出事,是真心疼惜她,那就跟我说实话,她究竟去了哪里?”   奶娘摇着头:“辅国大人,我、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不知道呀。”   桓玹一顿,这实在是最坏的一面了。   桓玹定了定神:“你连她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肯帮着她逃走?”   奶娘哭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舍不得姑娘,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我更没法子看她那样难过……”   “什么难过,”桓玹的声音几乎也都在颤,“有谁为难她了不成?还是说……是因为,不愿意嫁过来,所以才……她就、厌憎我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不信昔日的种种娇声软语,都是假装的,不信那夜的缠绵入骨,也都全是假装的。   他的确曾给郦锦宜骗过,但他不信,这些也都是做戏。   他不信,但是心却忍不住绞痛。   “我不知道,可、可是,”奶娘重又跪在地上:“我知道阿锦没有厌憎过辅国,她、她……她是不得已的。”   “她有什么不得已?她有什么不得已!”桓玹的双眼极红,眼神虽厉,但更多的是无法宣泄的隐痛。   “锦宜没有跟我说过,但这几天,她没有一天好过,”奶娘哆哆嗦嗦,把旁边的包袱抓起来,“她看着这件衣裳,哭的很伤心。”   桓玹不动,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身体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奶娘颤抖着起身,把那包袱送到桌边去。   桓玹低头打量着,竟有些不敢打开。   过了良久,他才抬起手来,那包袱系的并不紧,却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当看到里头的东西的时候,像是有人当胸推了他一把,他不似还坐在椅子上,而像是已经往后跌了出去。   那是一件做好了的中衣。   是用极上乘的素缎裁减而成的,缎子绵密细腻,透着珍珠般的润泽,就算不去用手触碰,也能感觉到那上好的触感。   桓玹不用打开,已经知道,这是他的衣裳。   这是锦宜专门给他做的。   曾经他弃如敝履的。   这一世他亲口向她讨要。   如今终于如愿出现在眼前,却是以这样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局面。   ***   将入夜的时候,总算有消息传了回来。   丁满提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才松手,那人就跌在了地上,又忙爬起来跪好,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参见、参见辅国大人。”   桓玹抬眸看了眼,不认得。 第103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桓玹不认得此人。   旁边丁满低声禀明:“这人原本是福满楼跑堂,之前就跟郦家的人相熟,大家都叫他‘小齐’,后来他成亲,丈人在城外种着菜地,他便往城里的酒楼,道观寺庙等里送菜。”   丁满等人奉命查找,把当日来往慈恩寺的一干车马行人都查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幸而来寿跟来禄两人因在郦家这许多日子,跟小齐是认得的,何况那日来禄护送锦宜去外祖母家里,也坐过小齐的马车,一看当日小齐曾往慈恩寺送过蔬菜,顿时就发现了蹊跷。   ***   小齐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丁满道:“你如实把跟我们说过的都跟辅国禀明,一丝也不要疏漏!”   小齐哆嗦了会儿,才道:“小人,小人……跟大小姐是以前就认得的,当年我……沿街乞讨,差点冻死,是大小姐叫人把我抬进屋子里,才得以活命……”   丁满见他啰嗦,才要喝止,却见桓玹默然而听,并没有什么不耐。   小齐说到这里,终于像是缓了口气,又道:“前些日子,又遇到大小姐,后来,我心里念着郦家的好,抽空就往郦家送了些青菜,总算是个心意,沈奶娘却说不能白吃我的,又给我钱……”   他不知不觉就说出这些来,总算自个儿察觉到什么似的收住了,改说:“那天送了菜,说了几句闲话,奶娘叮嘱我叫我改天再来一趟,第二天我……我就去了,见了面,奶娘问我二月二十八日那天,都往哪里送菜,我就说了,奶娘就叫我那天把车子停在慈恩寺的后门处,她有点事要托我去做。我当然一口答应了。”   那天,小齐因不知道奶娘有什么要紧事,早早地把酒楼的菜送完,就特来了慈恩寺,送了菜后,专心等着。   等来等去,就见沈奶娘同一个少年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戴着斗笠,打扮的很是朴素。   小齐也并没在意,只笑问奶娘:“您老人家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奶娘却不像是平常一样笑脸相对,反而眼中蕴泪,显得极为难过。   小齐正吃惊,旁边那男子抬起头来,虽然改做男人的装束,但一抬头,便露出那底下的花容月貌。   但小齐从没有见过锦宜这样的打扮,上眼一看,还以为是个过分清丽的少年,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吃惊的差点叫出来:“大……”   锦宜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齐的心怦怦乱跳,知道她绝不会无缘无故乔装改扮的这个模样,但他又不敢问。   锦宜回头,握了握奶娘的手,自己上了车。   小齐兀自不知是什么情形,只看着奶娘。   奶娘含泪道:“姑娘要出一趟门,你……替我好生送她,好生照看着……”   小齐愣怔着,慌里慌张地答应,也不敢细想“出一趟门”究竟是什么意思。   ***   桓玹面前,小齐结结巴巴,把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丁满在旁边听得大不耐烦,可是见桓玹并没有喝止这人的意思,倒也罢了。   桓玹听他住口,便道:“然后呢?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小齐道:“我在路上问大小姐是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叫人跟着,她只不回答,让我送她去了郊县的云来客栈。”   桓玹一抬眼,丁满立刻说:“先前找到这小子的时候,谭六已经亲自带了人去了郊县。”   桓玹凝眸,沉默片刻又问道:“她可还跟你说什么了?”   小齐忙道:“大小姐还说,说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哦?”   “但是,”小齐急又补充,“但如果有人去查问起来,就让我照实跟来人说,不必隐瞒。”   桓玹挑了挑眉。   小齐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便小声嗫嚅道:“辅国大人,大小姐她、她到底出了何事?”   丁满心头凛然,喝道:“你犯下弥天大罪,死到临头了,还敢问什么!”   小齐吓得匍匐在地:“小人,小人……”   桓玹默默地看着他慌张的样子,突然轻声道:“她把你拉进来,就这么跑了?她不怕我杀了你吗。”   小齐先是浑身颤抖,像是怕极了,可过了会儿,又哆嗦着不成声地说:“我、我的命是大小姐救的,为了、为了大小姐死……也没、没……”   丁满待要把他踹倒在地,桓玹却突地一笑。   桓玹似笑非笑,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想不到,竟也会有人愿意为了她死,到底是小看了她啊。”   他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这件事里,没有人该死,一个人也不会死。”   他的口吻淡淡的,又仿佛带着无限的难以形容的怅然,伤悒跟落寞。   桓玹一摆手:“别为难他,带他下去吧。”   小齐愣了愣,他虽不怕死,但若不死,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忙趴在地上磕头:“多谢辅国大人,多谢辅国大人!”   丁满很是诧异,却当即领命,正要领小齐出去,小齐突然又叫了起来。   丁满怒道:“你怎么了?”   小齐忙又低头:“还有一件儿……我、我差点忘了。”   他忙探手进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大人,这是大小姐叫我给您的。”   桓玹拧眉,小齐毕恭毕敬地把东西给了丁满,丁满忙又呈给桓玹。   小齐则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会儿,道:“姑娘在把这个给我的时候,还念了一句诗,叫什么……明珠什么泪,相逢……什么成亲之类的。”   桓玹把那帕子打开。   其实才一上手,他已经有所预知了。   果然,躺在帕子上面的,是那一枚他从琳琅轩里买下的镯子。   锦宜那天晚上,说喜欢上他的时候,戴在手腕上晃动的玉镯。   丁满催促小齐:“快好好想想!”   小齐心虚地说道:“姑娘自言自语的很小声,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一句……也没听明白,真的、真的记不得。”   突然,桓玹轻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丁满怔住。   小齐愣了愣,却惊喜交加道:“就是这个了,再没有错的,大人怎么知道?”   丁满望着桓玹沉默惘然的样子,拉住小齐,把他给拽了出去。   桓玹盯着面前的那枚镯子。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世上,只怕只有他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你果然……已经都记起来了啊。”   他握紧那玉镯,微微后倾倚在椅背上,苦笑。   ***   这日,宫里明帝派了内侍出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桓玹没有任何说明,只道:“公公请回,明日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   打发了内侍去后,桓玹知道今晚上那位陛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因为他要应付的当务之急,是郦家的人。   眼看要入夜了,郦雪松要从工部回府,郦子远也会从科院回家。   正如桓玹跟沈奶娘说的,他无法料想郦家的人知道了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桓玹思忖是不是要派人把雪松跟子远叫来,还是他亲自去郦家一趟的时候,阿青来报:“郦家大公子来了。”   桓玹笑了笑,示意请进来。   不过是,子远快步而入,行了礼道:“三爷,我姐……可能出事了。”   桓玹脸色平静:“你为什么这么说?”   子远见他一点儿也不觉惊讶,定了定神道:“早在我去赴试之前,就觉着姐姐有些怪,我只当她是担心我的考试,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方才我回到家里,一问才知道,姐姐去了慈恩寺上香,至今未归。都已经是这会儿了,她不可能还不回去……我以为她兴许去了外祖母家里,或者是这边府里,来的路上已经打发人去外祖母家里问,果然没有人,方才进来的时候也问过了门上,也说没有见着……”   桓玹听少年说罢,点了点头:“你的心思缜密,就算遇变,行事也还算周详,也不亏她对你寄予厚望,一心为你们着想打算。”   子远愣怔:“辅国,您到底在说什么?”   他突然心怀侥幸,笑道:“哦!我知道了……难道……难道姐姐在辅国这里?”   如果是桓玹行事把锦宜偷偷带进来,或者……留在别的地方,旁人都不知道,那也是有的。   子远那颗心还未放下,桓玹淡淡道:“我也盼着这样。”   子远呆住了:“三爷,您、您的意思,我不懂。”   两人才说到这里,门扇敲响,是丁满匆匆进来,行礼道:“谭六哥传了消息回来,郊县的三个云来客栈都找过了,都说没有见过……”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子远,及时住口。   子远怔怔问道:“三爷……在找什么人么?”   桓玹没有开口,也没回答子远,沉思了会儿:“谭六知道怎么做。”挥手示意丁满退下。   丁满退下之后,面对子远逐渐张皇起来的追问,桓玹道:“还是让沈奶娘跟你说罢,我也是听她说的。”   当即便命人把奶娘带来。   两人相见,子远总算明白过来桓玹这会儿忙的也跟锦宜有关,而他那不妙的忖度也成了真。   子远不肯相信,拉住奶娘的手,又急又气,流着眼泪追问:“这是为什么啊!奶妈,你怎么……怎么如此糊涂!”   奶娘也哭个不停。   桓玹道:“这不怪她,你总该知道你姐姐的性子。”   子远已经不知所措。   原先他出了考场,满心欢喜,自觉题目答的不差。他第一个想法竟是,若告诉锦宜的话,她一定会高兴。于是急急地跑回家,谁知竟扑了个空。   直到现在,那满腹的欢喜尽数变作了悲伤,就像是滚烫的一颗心兜头浇了冰水,非但难以承受,那种难过痛苦的感觉更加超乎想象。   子远虽然不肯放声大哭,两只眼睛里的泪却流个不停。   桓玹从旁看着,少年躬身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这一幕……竟是似曾相识。   只不过子远所哭的对象换了人。   ***   前世,在茂王之事后,桓玹同锦宜“相敬如冰”,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之多。   面对锦宜,他很少流露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多半只是淡淡冷冷的一张脸。   因为一想起被她利用的那件事,就如同锋芒戳在心里,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对这个女人太好。   那一年,雪松升了工部侍郎。   新官上任三把火,雪松去了南边巡视。   他走了四个月后,一个噩耗传了回来。   雪松一行人乘车赶往青川县的时候,遇到山石塌方。整辆马车给乱石砸的四分五裂,雪松也因而殉职。   桓玹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他望着那八百里加急的信,看了又看,几乎不相信。   倒不是因为雪松的突然身亡,“郦雪松”三个字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淡淡的“意外”。   桓玹不肯置信的原因是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消息,对郦锦宜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她的打击,又将有多大。   不错,他表面上对她淡冷疏离,但……但同样无可否认,他不想让她伤心。   更加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是这消息毕竟瞒不住。   桓玹不想让锦宜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在内阁过了一夜,一整夜反复思量,彻夜难眠。   次日早上,他回到府里。 第104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那天桓玹回到府里,才进门,谭六就向他禀报:“八纪跟郦家的小少爷打架了。”   桓玹一怔,奇怪为何这种小事也要告诉自己。   等见到八纪后,桓玹才算明白,原来八纪原本粉妆玉琢的脸上,眉骨跟眼下两处都挂着伤,更不知为何弄得眼睛通红,像是哭了几天几夜,小孩儿皮嫩,这样的伤看起来就更骇人。   八纪见了他,委屈的无法可说:“三叔,郦家的小东西欺负我!”   桓玹先是极为心疼,幸而容先生已检查过,并未伤到骨头跟要害,皮外伤养个月余就可痊愈。   但八纪的武功是桓玹亲教的,对付寻常孩童不在话下,虽然郦子邈大他两岁,也不至于就被打的到这地步。   八纪道:“如果是正经的比试拳脚,我才不怕他,他用的是阴招。”   桓玹听他连比带划地说完,才知道,八纪跟子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子邈不消说是给打败了。   八纪正得意洋洋,不料那被打倒在地的郦子邈冷不防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死命地往八纪脸上一扬。   八纪双眼顿时被沙子打中,又迷又疼,只顾拿手去揉,子邈趁机爬起来,仗着身高优势,往前一扑,就把八纪直直地往后推倒了。幸好没有跌到后脑勺,但他因为躲避的缘故,侧脸撞在地上,不免挂了彩。   幸而郦子邈并没有趁机下死手,大约也是见八纪脸上流血,便一溜烟地跑了。   ***   等桓玹回到房中,才进门,便见锦宜垂手立着,屈膝行礼:“三爷回来了。”   桓玹看她一眼,在桌边坐了。   锦宜在旁边,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桓玹心里惦记着雪松的事,没留心其他,等发现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锦宜才道:“今儿……子邈跟小八爷打架了。”   桓玹微怔,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想这件事,怪不得神情忐忑,莫非是以为他会因为八纪被打伤了而去为难子邈吗?   可转念一想,如果今日不是有那天大的噩耗压着心底,看着八纪被打的那样凄惨,只怕真的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虽然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小孩子,但至少得训斥锦宜几句,让她好好地看管自己的弟弟。   但现在……桓玹道:“不碍事,只是小孩儿门寻常的玩闹罢了,不必理会他们。”   锦宜没想到他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意外之际,竟而不知说什么。   先前听说子邈打伤了八纪,那些丫头又说八纪头破血流,受伤极重,锦宜不知到底如何,同沈奶娘赶去打量,远远地看见了八纪脸上的伤跟红肿的吓人的双眼。   八纪在府里的地位殊然,甚至胜过桓老夫人的正经孙儿们,哪里曾受过这种待遇。如果真的是孩子们玩闹也就罢了,但差点闹出人命……   更加上听说桓玹回来了,且又立刻去探望了八纪,锦宜心里越发忐忑,本以为他回来势必要有一场雷霆之怒的。   她本想向桓玹解释,替子邈认真的道歉,可却想不到,桓玹竟浑然地不在意。   桓玹兀自出神,等见她仍然站着,便道:“怎么了?还有事?”   锦宜忙道:“不,没有了。”   桓玹颔首,终于把心一横:“阿锦,你坐着,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锦宜因蒙他不计较子邈伤人的事,心里宽慰,便在他身旁坐了,含笑看他:“三爷有何事?”   桓玹看着锦宜近在咫尺的温柔笑颜,突然有一种愧疚跟负罪感。   他着实想让这笑长长久久地留在她的脸上,但却不得不亲自毁掉。   ***   桓玹隐隐觉着,雪松的死跟自己……多少有些关系。   如果不是素舸下嫁,郦雪松此刻只怕仍在工部,万年不动地做着他工部员外郎的闲职。   他不会因为升迁而忙碌,更加不会屡屡外派。   若不是因为新升了侍郎,又怎会特意往南边去,从而遇到这回事?   雪松的后事,是桓玹知会了桓老夫人跟桓璟,把桓府的人手拨了近百人过去,这才将所有都料理的隆重妥当。   对郦家来说,雪松的逝世,实在是雪上加霜。   前两年郦子远才残了腿,如今郦家的顶梁柱又去了……郦老太太哭天抢地,死去活来。   锦宜却极少哭,只是跪在雪松灵前,呆呆的样子。   桓玹怀疑她的泪是不是都直接咽到心底里去了,亦或者在她身上发生的不幸之事太多,已经将她的眼泪都耗干了?   他宁肯是后者。   雪松下葬之后,锦宜病了月余。   这月余煎熬的时间,桓玹的态度比先前有所改观,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原先因李长空带来的那厌憎跟恼恨,跟他心里涌动的怜惜跟爱顾交战,最终输的逃之夭夭。   他吩咐底下人好生照料,又特意叫容先生给她诊治,仔细调养。   他不想让她继续消瘦下去,握着那盈弱的纤腰之时,几乎让他有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本来他的爱顾是可以生根发芽,生长壮大的。   六个月后,除了仍少言寡语的锦宜,长安城里似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个不幸殒命的郦侍郎。   甚至连郦老太太,都开始了新的盘算。   那一天,郦家到了两个客人。   是姓王的父子俩,据说是郦老太太的亲戚。   当时桓玹并没在意此事。   直到后来,他才得知,原来郦老太太留这两人,是有用意的。   十分龌龊而荒唐的用意。   ***   那几天锦宜回了郦家,毕竟父亲没了,但还有子远跟子邈,尤其是子远。   桓玹理解她的心情,这数月来两人的感情比先前近两年还要好,越是同她相处的多,感觉越是异样。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心里那叫“怜惜”的东西,生了根,却在不知不觉中,结出了一种滋味古怪的果实。   而锦宜设计茂王的那一件事,他也渐渐想开了,毕竟,当时他们的关系不算很牢靠,锦宜不敢跟他求也是有的,而且他自己对自己的性情也很有数,在那种情形下,他还真的未必会答应为锦宜出头,就算肯,也不会对茂王下狠手。   最重要的是,桓玹记起来,在他给锦宜镯子的那天晚上,她的神情异常,当时她分明是想告诉自己真相的。   他想来想去,不知不觉就把那根原本会在心底天荒地老的刺给磨平了。   但是那天,他自内阁出门,还未上轿,丁满飞马来到。   下马俯身低声禀报,说是郦府出了事,让他赶快亲自前去。   到底出了何事,连丁满这样的近身侍卫都不肯说,这让桓玹心头惊跳。   郦府的柴房里,两个男人捆绑的结结实实,犹如粽子。   正是先前给郦老太太留在府里的王氏父子,两个人的嘴都被堵得死死的。   丁满上前,狠踢了两脚,才命人将堵嘴的烂布头扯了下来。   原来,这王氏父子原本是来投靠郦家,谁知等赶来后,雪松早就没了,他们本无计可施,谁知郦老太因为雪松殁了,子远又残了腿,猛然间见到两个“亲人”,像是见了救星,便又生出了荒唐的主意。   郦老太想认王父为自己的儿子,王二则为自己的孙子,让他们从此留在郦家,继承家业。   这老太太的算盘打的很“精明”,桓素舸是桓府的人,郦家先前之所以有飞黄腾达之势头,也全靠了桓府,如今雪松没了,桓素舸又没有孩子,又这样年轻,迟早晚是要走的。   所以这老太,就跟王父商议了一个下流的法子。   谁知道,老的有老的的打算。小的也有小的打算。   那王二本就是个色中饿鬼,因为见了锦宜,便神不守舍,他偷听到父亲跟老太婆的谋划,心里也有想法。   毕竟锦宜的名声很不好,先前又有被茂王殿下欺凌了的传闻,自己却是亲戚,如今亲上加亲,真的沾一沾只怕也无妨。   于是,老的还没有开始下手,小的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不过,就在王二用掺了迷药的酒迷晕锦宜想要行事之时,子远却不知为何察觉了不妥,前来查看。   可惜子远腿脚不便无法动弹,争斗之中,被王二推倒地上,踢打的受了伤。   子远虽然负伤,却仍拼命死死抓着王二不肯放手,一边大声呼救。   王二百般毒打,见子远喘气都微弱了却还抱着自己的腿,他无可奈何,又怕惊动人,便只好拼命踢开子远,逃了出去。   子远则撑着最后的力气,生生地爬出了院子,才惊动了外头的下人。   所经过的地方,血迹从屋里一直斑驳淋漓地到了院门外,落在石头台阶上的那些,久久不曾消退。   ***   桓玹查明真相后,命谭六将王氏父子暗中料理。   郦老太在屋里哀嚎了几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对于此事,桓玹虽然震怒,却不想闹大,毕竟这涉及了锦宜跟桓素舸两人的名声,而郦雪松才去,又出这种事……那郦家就彻底完了。   让桓玹意外的是,锦宜似乎另有打算。   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只是隐隐地有一种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可就算是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谋算深沉如他,也绝想不到锦宜想做的是什么。   那天,被安插在郦家的来禄向他禀报。   “郦家老太死了。”来禄说。   桓玹略觉突然。   但比起雪松跟子远来,郦老太的存在,可谓是活生生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说句不应讲的话,她早该死了。   可来禄接下来的一句让桓玹毛骨悚然。   “她是被人毒死的,”来禄低下头:“动手的是夫人。” 第105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明帝因为始终不知道桓府里到底有何事竟要立刻送信到宫里,派人去打听,桓玹偏又不说。   这一夜,皇帝果然反复难免,只盼着天早些放明。   次日,明帝盼了大半天,正要叫内侍去传桓玹,他却终于来了。   桓玹将锦宜失踪的事说了,明帝大惊,先问是不是有人作祟。   桓玹道:“多半不是外力所为。”   明帝停了口,打量了桓玹几句:“那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丫头……自个儿跑了的?”   桓玹没有回答,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帝变了脸色,眼神越来越凌厉,最后怒道:“混账!如此放肆,难道她不知道这是赐婚,如今中途跑了,这是抗旨吗?朕可以让她一家子都……”   “皇上。”桓玹轻轻地叫了声,打断了明帝将说下去的话。   明帝打住,却仍旧惊怒非常:“这丫头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竟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就算她不乐意,难道她不肯好好跟你说?如今婚礼在即,就这样跑了,非但你的脸上过不去,连朕也没脸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桓玹沉默:锦宜只怕是觉着,跟他……好好说是说不通的。   明帝飞快地想了想,当机立断一挥手道:“先把她的家人都拿下,下狱,昭告天下,这臭丫头如果有心,听见了消息,看她回不回来。”   明帝雷厉风行,说到这里,便叫内侍传旨。   桓玹道:“陛下。”   明帝转头看他:“怎么?你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桓玹道:“我……不想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那要怎么样?她既然跑了,你总不会以为她会回心转意,再自个儿乖乖地回来?”   “并不是,”桓玹想了想,道:“我只是不想用这种法子逼她回来。”   “我看你一遇到这丫头,就变得优柔寡断了。”明帝来回踱步,似乎比当事人还要焦躁恼怒,“你要不狠一些,她现在不知流落藏躲到哪里,平安还好,一个女孩儿又生得那样绝色,时候再耽搁,若有个三长两短呢?”   桓玹低头不语。   明帝提高声音道:“怎么不言语?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句话,你要是没主意,朕就要替你做主了。”   ***   浩渺的烟波,在湖上缓缓动荡飘摇,跟清晨的雾气融为一体。   一夜扁舟慢慢地破开静谧的湖面,往雾气深处摇去。   水面如镜,扁舟带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推出去。   锦宜坐在船头,仍是一身黛青的男子布衣,乌发挽做一个单髻,斗笠上跟发丝间被清晨交织的雨雾浸润,凝着一颗颗细小的露珠。   这雾实在太大,放眼看去,只能瞧见茫茫然一片,三丈开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这船就像是飘荡在充满了云雾的天际,让人疑惑它到底会去向何方。   但是从没有像是现在这样,锦宜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眼前却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她眷恋的,不舍的,忌惮的。   她摇了摇头,最后留在脑中的,只有一句:   桓玹……会怎么做呢?   这一路上,在她心中想过最多的,是这件事。   发现她的离开,桓玹一定会失望,甚至惊怒。   他也许会派人四处找寻,也许此事很快就会在天下哄闹起来,再度引发众多匪夷所思的猜测。   但他也许……   锦宜隐隐猜到桓玹的反应,也揣测过无数次他的做法。   他毕竟不是前世的那个人了,兴许,正是因为看穿了他已并非前世那个孤高自傲的三爷,所以……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是真的喜欢她,虽然会因为发现“被骗”而恼恨,可……因为这份柔软的喜欢,他的行事一定会极有分寸。   今世茂王李长空的那件事,跟他做戏的时候,锦宜还没想起前世的情形。   但等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以后,她回想那天桓玹来接她的种种,心里已经有数。   桓玹的确是看破了她的“诡计”。   毕竟,前世同样的手段她已经用过了一次,这一次的经验且比前世还少,做戏也做的肤浅,见识过她所作所为,熟悉她手段的桓玹,怎会被轻易骗过?   但他却没有戳穿,相反,他并不介意似的,反加倍的对她好。   回想起这些情形,锦宜甚至觉着自己的心都随着柔软了。   也许就这样……被他疼惜宠爱着,就真的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辈子跟前世,已经大不一样。   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将他的冷然傲骨收敛起来,在她面前,只是一派的温柔呵护。   夫复何求。   ***   雨雾交织,眼睛里有些刺刺的。   如果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她就会是那个天真烂漫,甚至被宠的有些任性的郦锦宜。   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宠爱。   但是,今生所经历的一切,虽然经过跟结局跟前世大相径庭,但毕竟……也残留着那些类似的轨迹。   比如王家那对龌龊父子的事。   事发之后,那两人销声匿迹,虽然桓玹没说,锦宜知道,那两人再也不会在世上出现。   但这无法消除她心头之恨。   因为这件事,子远被伤的极重,当望着他本就孱弱的身体上那一处处的淤青跟伤口,锦宜心中的恨就多加了一分。   她突然恨桓玹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把那两人带走了。   她得亲手给子远报仇,她得有一个发泄的途径。   生平第一次,想尝试双手沾血的滋味。   那段日子,锦宜留在郦家照顾子远。   桓素舸反而回到了桓府,她作为一个未亡人,又被婆家的猥琐亲戚觊觎,实在也是无妄之灾,可怜之极了。   虽然这件事未曾张扬出去,但面对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桓府的亲人自然不愿她再留在这冰窟似的地方受苦。   昔日热闹的院落,显得如此寥落,甚至透出些死寂的气息。   锦宜无微不至地照顾子远,子远昏迷的时候,还不住惊悸地叫着“姐姐”,醒来之后,反微笑着安慰锦宜。   曾经疼爱子远如同性命的郦老太,也来看望过几次,但一看到子远残破的身躯,苍白消瘦带着伤的脸,也不知是因为想到自己那两个无疾而终的亲戚,还是疼惜老郦家的根儿要断了,郦老太只匆匆敷衍似的询问了几句,便片刻也不愿多留似的去了。   锦宜从奶娘嘴里听说,这老太太心思不死,最近正托人给自己的那些亲戚写信,想再弄一个“过继”的子嗣。   毕竟桓素舸虽然飞了,郦家还有个辅国夫人呐,瘦死的驼骆比马大。   子远残的如此,显然已经不中用了。   子邈虽然活蹦乱跳,奈何从小就不入郦老太太的眼,所以他的活蹦乱跳就成了刺眼的东西,郦老太常痛恨地骂:“怎么残废的不是你!”   那天,郦老太院中的婆子说燕窝吃没了,过来讨要。   锦宜想了想,燕窝是没有了,让奶娘拿了根给子远补身体的老参跟两颗养荣丸给了她们。   次日,婆子们清早伺候郦老太起床,却发现那恶毒的老虔婆已经冰凉了,脸黄如金纸。   请了有经验的大夫来瞧,问了问生前如何,吃过何物等,大夫道:“老夫人原本就心火上升,肝火极旺,又吃了过补的老参汤,体内炙火过盛,才至如此。”   此事就此作罢。外界甚至传说,是因为思念不舍儿子,又疼惜孙儿……郦老太太才抑郁成疾,最终死掉了的。   但是私底下,桓玹知道,郦老太是被毒死的。   桓玹以为,锦宜是因为愤怒之下,忍无可忍,所以才选择这种方式结果了郦老太。   事实也是如此,锦宜的确对郦老太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那老虔婆可以欺负自己,甚至把她打的重伤,锦宜可以不在乎,但是……   父亲死了就要过继别人,子远残了就成了无关紧要的废物,甚至想让王二那种垃圾来取而代之……   这老虔婆真的,对自己的家人没有了一丝丝的亲情怜爱,甚至只有无穷的祸害。   这样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锦宜想要大笑,她一直忍让退让,现在已经没处可退,也不用再忍了。   只是,虽然想除了这老太婆是事实,但有一点跟桓玹所知道大有出入。   锦宜送给老太婆的那养荣丸,原本不是给老家伙特制的。   这是她一直都给自己留在身边的。   这种大补之物,若跟参汤同服,相当于服下了一味火热的剧毒。   锦宜本来想,在她终于无法承受所有的时候,就选择这样的一种结果。   但是为了子远,子邈,她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没想到倒是成全了老家伙。   ***   雨似乎大了些。   锦宜吁了口气,觉着脸颊有些凉,她抬手试了试,湿湿润润。   “小哥儿,到船舱里来吧,留神湿了衣裳,害了病。”摇船的艄公回头,笑着说道。   锦宜道:“不妨事,正好清醒清醒。”   “好好好,不过年轻人火力旺盛,这点儿小雨倒是无妨,”艄公仰头长笑:“小哥儿,你去东极岛,是投亲呢,还是访友?”   锦宜定了定神:“是投亲,也是访友。”   “哦?东极岛的人我几乎都认得,你找的是哪一家?”   锦宜笑了笑:“我找的是一位姓叶的先生。”   “叶先生?难道是叶峥叶先生吗?”   “是呀。当年……在翰林院任过大学士的叶先生。”   艄公吃惊地盯着她,面上多了几分敬意:“原来小哥儿是叶先生的亲戚呀。失敬啦。不过,你见了先生可不要提及他当官的事哦,他常说自己已经隐居,世间的事已经是前世的事,他都已经淡忘啦。”   “前世的事……是啊。”锦宜点头,一笑道:“多谢伯伯提醒,我记住了。”   叶铮叶大学士,除了人品正直,博学多才,性情豁然之外,在翰林院任职的时候,还曾有另外一个身份。   那就是……他曾教出了一个天下无双,闻名遐迩的学生。   那人,就是桓玹。   前方,东极岛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角峥嵘。   锦宜不觉笑了笑:桓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来投靠叶铮吧。   他当然不会想到,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因为桓玹……恐怕连锦宜知道叶铮隐居东极岛的事都不知情。 第106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郦老太太死后,又过了半年,子远终究也离她而去。   子远离开的时候,锦宜没流什么眼泪。   这一次却如同桓玹所愿,她的眼泪大概是已经要流干了。   从此后,对锦宜来说,郦家留给她的唯一亲人,只有子邈了。   但是子邈偏偏是个不消停的。   锦宜也才发现这点。   原先雪松跟子远在的时候,锦宜竟没有留意,也许是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子远身上,所以尽管常常听说子邈跟人打架的事,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甚至于那次子邈打伤了八纪,锦宜狠狠地骂了他一场,本想打几下……却也罢了。   直到子远也离她而去,身边只剩下了子邈。   锦宜突然发现,子邈已经不像是过去那个子邈了,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所惹出的祸事,也开始变得不止是跟人打打架那么简单。   一个孩子的变坏其实是有累积过程的,如果及早发现给予纠正,也许会不至于出现最坏的局面。   但对于子邈,郦家的人显然是疏于管教了,毕竟,唯一曾负责看管子邈的是锦宜跟子远。   锦宜也曾大怒过,痛斥过,但最后也只能妥协。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她无法做到狠心地惩戒责罚。   而子邈似乎也在跟锦宜的拉锯之中,知道了她的弱点所在,每当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便痛哭流涕,百般哀求,甚至抬出子远来。   后来,锦宜也有些麻木。   子邈所惹出的最后一件坏事,是害了人命。   那天,锦宜去求桓玹,桓玹却不予理会。   她跪在南书房之外,苦苦哀求,最后赌咒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其实她明白桓玹的感受,她跟他一样,都痛恨极了子邈,也不相信如果这次饶了子邈后,他会是最后一次闯祸。   但锦宜没有选择。   直到入夜,天开始下雨。   那夜的雨,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洞房花烛的时候,细细密密,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也越发冰冷彻骨。   锦宜自暴自弃地跪着,心里想,如果这会儿死在这里,也许是幸事一桩。   直到南书房的门打开。   她看到桓玹缓缓地走出来,来到身旁。   她仰头望着他,笑了一笑。   她想说话,却实在是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想:“对不住,三爷。”   似乎锦宜总觉着自己在亏欠桓玹。   不管是当初设计茂王,还是现在利用他为为子邈平事。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桓玹会不会答应,会不会如她所愿。   但他真的……都如她所愿了。   ***   那次醒来之后,锦宜发现自己仍在南书房。   她心里一惊,本能地就要起身。   却听见外间有隐隐地说话声传来,是桓玹……在跟不知什么人说话。   虽听不出是谁,却的的确确是个男子。   锦宜不敢动,忙又轻轻躺回去,闭了双眼。   起初还有些慌乱,慢慢地凝了神,耳畔才听得清楚了些。   只听那人道:“没有错的,霍光姑娘……的确是在当初跟叶先生分开后就已经病死了。”   桓玹没有回答,那人叹了声:“所幸的是,先生早已隐居东极岛多年,从来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绝不会知道这件事平添伤心的。”   桓玹道:“我本还想着找到霍光,把她送去东极岛,也算是了却老师一个心愿,也不至于让他一人孤苦……却怎能想到如此。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我在钦州城里找到了当初陪着霍姑娘逃走的一个老嬷嬷,那老嬷嬷将死才跟我说了实话,那时候她独自带着年幼的霍光姑娘,的确是极为难的……”   桓玹沉默。   这人叹道:“当年阿羽突然离世,已经让先生悲伤欲绝,他虽没说为何执意离开长安,但总归跟此事脱不了干系。真想不到,姐姐如此,妹妹竟也早夭了,不过,阿羽当年好端端的,怎么就……”   “好了,”桓玹打断他,道,“既然此事已经无疾而终,从此就不必再提了。就当从没发生过,免得透了出去,横生事端。记住了吗?”   “放心,先生隐居后,跟我们这些弟子都断了书信联系,你是他最得意的人,尚且不得见呢……更绝不会知晓此事,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启程返回蜀中了。”   锦宜无意中听了这些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外间两人说罢,那来者告辞而去,桓玹便进来查看。   锦宜不敢露出醒来的样子,仍是装睡。   桓玹大概有心事,也没有细看,只见她兀自闭着双眸睡容平静,便又出去了。   后来,锦宜才又隐约得知,那位“叶先生”就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翰林院大学士叶铮,叶铮学富五车,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而且性格极为端肃清正,但他又绝非一个迂腐的人,许多见解都极为独特,甚至惊世骇俗。   叶铮虽出身名门,自己却一生未婚,原先抚养着一个女孩子,叫做霍羽,据说是世交之女,生得聪明伶俐,从小儿文思敏捷,且又容貌出色,只可惜身子弱,多病。   因霍羽这个名字,在桓府里隐隐地有些忌讳不能提及,锦宜也是多方探听才知晓的。   那日来访的人,也是当初叶先生的弟子,桓玹故交,如今在蜀中任知州的一位大人。   锦宜在知道那些内情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山重水复,隔世的自己,竟会跟这位传说中的叶先生真正的见上面。   可见世间玄奇,超乎凡人想象。   就像是那次她拼了命的求桓玹对子邈网开一面,但事实上,却恰好真正的害死了他。   ***   不知桓玹是如何料理的,苦主答应了撤告。   那之后,子邈的确是低调收敛了好多,锦宜本来都有些不抱希望了,见他果然似有真心悔改之意,心里毕竟还是有点儿宽慰的。   那天子邈来找她,突然说:“姐,我不想留在长安了。”   锦宜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又忙问,“你不想留在长安,要去哪里?”   子邈道:“我、我想……入行伍!”   锦宜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这些年来子邈练得脸皮极厚,撒赖之类的手段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就算做了再恶的事,脸都不会觉着热一热。   但是这会儿,却罕见地露出腼腆窘羞之色。   子邈说道:“这府里的那个小八爷,比我还小两岁呢,现在已经在禁卫营里跟着历练了,前几天我见过他,他的个子都快赶上我高了。”   锦宜啼笑皆非:“个子高不高的,有什么要紧?”   “他的身手也比我好。”   “那是当然了,他是三爷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也跟着教习师傅们学了不少拳脚功夫啊,小时候那次……我还把小八爷打伤了的?”   “你那是……”锦宜见他口不择言地把这件坏事都提起来,本要反驳回去,但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禁问:“子邈,你到底想说什么?”   子邈道:“姐,我也不比他们差,我……我想好了,我也要有一番作为,我想进军营!我……我想……”   他憋红了脸,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锦宜看出子邈是真心要改好的,虽然她有些不放心,怕子邈受不了从军的辛苦,但子邈像是下定了决心,软磨硬泡。   锦宜心软了,好歹子邈要奋发向上,也许入了行伍,真的会另有一番出息。   她抽了个空,向桓玹透了这个意思,不料桓玹却当即拒绝了。   桓玹道:“他不过是觉着长安没什么好玩的了,所以一时性起想了个新的玩法罢了。军营里不是他玩乐打闹的地方,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是,别跟他一起胡闹。”   锦宜只得好好跟他说,只说子远是真心改好了,想桓玹给他一个机会。   这次桓玹却似铁了心似的不理她。   锦宜因为不愿让子邈失望,只能自己令想他法儿。   因为二爷桓璟在京内交际甚广,人脉也多,锦宜便通过毛氏,同桓璟说了此事。   二爷却是个痛快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很快地就替锦宜办好了,把子邈塞到了南衙禁卫营,当一个小小地司卫统领。   这件事不多久,桓玹就知道了。   锦宜心里略有忐忑,也暗暗做足了准备受他的骂,谁知桓玹并没有格外惊怒,只淡淡地说:“只怕他连头三个月都熬不下来,白白丢人现眼。”   其实锦宜心里也有些担忧,不料,子邈在南衙的两个月,跟禁卫们同起操练,任劳任怨,连原本一些质疑他的禁卫也都刮目相看。   他忙的分身不暇,偶然来桓府看望锦宜,锦宜便发现他的人比先前壮实了很多,已不像是惨绿少年,而透出一个能保家卫国的战士的模样来了。   锦宜欣慰之余,又疑惑子邈怎会性情大变如此,是子邈告诉她才知道,原来,当初林清佳找到子邈,把锦宜恳求桓玹的事跟他说了明白,也许还说了些其他的话。   子邈说过了这些,期期艾艾道:“当年哥哥出了事,我……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当时也想,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加上后来,姐姐也不理我,我以为姐姐也怪我,我、我更怪自己……”   锦宜鼻酸:“我没有不理你啊。”   子邈忙道:“我知道,我也知道错了,这些年来给了姐姐不少委屈受,以后、以后我会……”   他的脸又憋红了,没有说出口。   但锦宜已经极为欣慰。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北疆戎人突然犯境,也许郦家会真的重振家声也不一定。   子邈是瞒着锦宜,偷偷地自愿报名去了北疆的,临别只对锦宜说要去城郊驻扎几个月。   锦宜也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锦宜做了个梦,他梦见子邈来向自己告别,他说:“我想好好的做人,我一定,一定会给姐姐争气!让姐姐为我觉着……”   他身着戎装,手按兵器,显得英姿焕发的样子,丝毫不像是个纨绔子弟。   更像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锦宜在梦里笑的好开心。   但也只有那晚而已。   ***   在那之后,锦宜跟桓玹大吵了一架。   子邈身份跟别人不同,他毕竟是桓辅国的小舅子,他可以瞒过锦宜去北疆,但他绝对瞒不过桓玹。   那桓玹怎么会答应让他去?   人死不能复生,锦宜本已经无力争吵,也不想跟谁争吵,但,似乎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质问桓玹为何允许子邈前去,为何瞒的她风雨不透。   桓玹起初只是默默地任由她询问,直到锦宜说:“我知道你向来讨厌他,看不起他,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你怎么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桓玹似乎忍到了极至。   “是我害死了他?”他淡淡地开口,“是谁宠溺的他娇纵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谁瞒着我用手段让他进入禁军的?”   锦宜道:“你恨我自作主张,所以你……”   “不,”桓玹打断她的话:“有一件你猜的不错,在他主动请缨要去北疆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找过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我本来想拦下他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桓玹望着她的眼睛:“他对我说,他不想做废人,不想成为一个笑话,他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他想要去凭自己的双手建立军功,他想让你觉着荣耀,而不是耻辱!”   锦宜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但在那一刻,她突然看不清桓玹的脸。   像是过了百年那么漫长,锦宜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说:“三爷。”   她像是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精疲力竭:“和离吧。”   ***   “小哥儿,已经到了。”艄公的叫声从船头传来。   锦宜匆匆擦了擦双眼,抬起头来。   水波在眼前动荡,摇曳生光,恍若隔世。   岸,近在咫尺。 第107章 清江一曲柳千条   那艄公小心地扶着锦宜,送她上岸,又叮嘱说:“往右手边走一段路,有一座院落,都是青砖瓦屋,门前栽着三棵柳树的,那就是叶先生的住所了。”   锦宜道了谢,背着包袱往艄公指点的方向而去。   果然,走了半刻钟不到,在阵阵缭绕的白雾之中,便看见一堵雅致的白墙青瓦院落,院墙边上种着三棵垂柳,柳枝婆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叶芽,在雾气笼罩中更见曼妙风致。   锦宜摘下了斗笠拿在手里,且看且往前走,好奇地打量着。   却见那正门并没有何等的威武气派,只是寻常中等人家的门首罢了,门前竖着两个鲤鱼荷花纹的石鼓。   锦宜正站着瞧,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那紧闭的两扇大门被打开了,还没看见人,就听见苍老的声音吩咐:“先生得再睡半个时辰,等他叫人的时候就赶紧把汤给他端上,另外,那个新来的丫头很不伶俐,昨儿给先生擦桌子,生生把个端砚给打翻跌碎了,给些钱,仍旧让送她来的贾老二带回去吧。”   那跟着的人说道:“这岛上能找的丫头实在有限,之前那个岂不是挺好的?怎么也打发了?”   先前那个气哼哼地说:“还问呢,之前先生画了一幅泼墨山水,十分得意,不料一转头的功夫,那丫头就以为是一张不用了的烂字纸,给先生揉烂扔了。问她,她还振振有辞,说什么……一团乌黑的纸怎么还那么珍贵……留着她,难道要把先生活活气死?”   锦宜只顾听的有趣,不妨那两人越走越近。   眼前的雾气散去,彼此冷不防,就瞧了个对面儿。   在锦宜面前的,左手是个灰色衣袍的中年人,他旁边那位,却是个圆圆脸的老者,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在头顶撮了个小小发髻,五短身材,挺着个略胖的肚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那中年人诧异地打量锦宜道:“你……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面生?”   锦宜还没回答,那圆脸的老者鼓着同样圆圆的双眼瞪着她,却像是发现了天外来客。   锦宜见他脸色惊慌,不知何故。   老者鼓着圆眼,把锦宜从头看到脚,突然转过身往门口就跑,跑了两句,又忙止步回身,指着锦宜道:“你……你别走!”   他的身材虽然圆润,年纪又大,跑起来却十分敏捷,刹那间就消失在雾气弥漫的门口了。   那中年人是这府里的执事之人,人称王叔,这跑掉的圆润老者,却是跟随叶铮身边的老管家,认得的通常都称呼他老叶伯。   这会儿王叔见老叶跑了,摸不着头脑,就回头看着锦宜,仍是问道:“你莫非是才来岛上的?”   这一路走来,锦宜时刻留意,并不流露女孩儿之态,这也因她从小在郦家无人约束,又对着雪松,子远子邈三个男子,行事最是大方自在的,不像是那些自小在高门大户里教养出来的闺阁女子,没有那一股天生的娇态,如今只要处处留心,学做男人的举止,一时倒不怕给人看出来。   这王叔虽觉着锦宜生得过于清秀,但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又不知道老叶伯伯怎么跟见了鬼似的窜了回去,于是讪讪地立着,又问:“你从哪里来的?来岛上是干什么的?”   锦宜知道自己的口音瞒不过人,便说道:“我原先是开封府人士,因为家贫就跑出来讨生活,但世道实在艰难,无意听说这岛上最是民风淳朴,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王叔听了,呵呵笑道:“你果然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岛上的民风是最好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正是因为我们叶先生坐镇,所以大家都受了他的教化,最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随便欺负生人的习惯,除了要比那大县大府要清贫清冷些,其他都好。”   锦宜笑道:“那我果然是来对地方了。”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见老叶伯伯的声音道:“先生您快,快来。”   另一个声音有些隐忍的说:“一大清早的,你不是又喝酒了吧?发的什么疯!”   说话间,就见老叶伯伯去而复返,却还拉着另一个身形略高挑的人,那人头罩着乌纱方帽,身着灰白鹤氅,通身散发着高人雅士的气息。   锦宜也看了清楚,这被老叶拉出来的人,是个两鬓泛白,下颌三绺长髯的文士,神情肃然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皱着眉头。   这人自然就是锦宜先前听说过的叶铮了,本以为会是个苍然白发伛偻腰身的老者,不料看着却竟十分风神矍铄。   老叶则指着锦宜道:“先生您瞧!”   叶铮有个习惯,早上必要多睡一个时辰,如今平白给人吵醒,只想发脾气,闻言十足不耐烦地转开目光,当看见锦宜的时候,却突然定了眼神。   老叶看看锦宜,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铮,当看见叶铮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数了,忍不住说:“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先生,她是不是跟羽姑娘很像?她是不是……”   “你是……女子?”叶铮没理会老叶,眉头越发皱紧盯着锦宜。   锦宜没想到,才一照面就给看穿了身份,不由地微微脸红:“是,先生。”   叶铮又问:“你叫什么?”   锦宜踌躇,继而道:“小、小玉……”   叶铮继续问:“姓什么?”   锦宜一路上用的是捏造出来的假名字,无非是王三李四之类,如今一下子给叶铮看穿女儿身,这谎话便只有现编:“姓木。”   “木小玉?”旁边的王叔跟老叶伯伯两个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都觉着这个名字实在是……独特之极。   叶铮倒是没什么讶异,只是一阵见血地问:“这是真名?”   锦宜看一眼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想了想,低声道:“我上岛之前听人说,先生自云隐居于此,外头世间的事,就如同隔世一样,不必提起了。”   王叔不懂,老叶伯伯隐约听明白。   叶铮却笑了出声:“你倒是机灵,知道用我的话来堵我。”   老叶伯伯则探着头趁机问:“你原来是不是姓霍?”   锦宜一怔,忙摇头。   老叶露出失望的表情,想了一想,不死心地又问:“真不姓霍么?那你的亲戚里有没有姓霍的?”   ***   从锦宜上岛的第一天,她就留在了叶府之中。   这比锦宜原先设想的要顺利的多。   她本来打算先上岛,找个地方住下,安安静静地度日,毕竟她身上带着的银子还算够用,省吃俭用的话,能支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之所以要选择在东极岛,一则对桓玹而言,这是灯下黑。   二来,就像是王叔所说,东极岛因为有叶铮坐镇,民风淳朴之极,如果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锦宜生恐会有各种不便,但如果是在这岛上,遇到歹人的几率自然大大降低,麻烦也都少很多。   至于锦宜身上这银子的来历,却要多谢林清佳了。   那天林清佳因事来到郦府,将走的时候,却见锦宜鬼鬼祟祟的,竟问他有没有钱。   林清佳虽然莫名,却也并没问缘故,只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了出来:“够么?”   锦宜没想到他随身竟能带这许多银子,足有十多两,却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欠别人一两银子,不过……这些都给我行吗?”   林清佳道:“拿去无妨。”   锦宜咽了口唾沫,本想说有机会就还他,但心里却知道这还的“机会”只怕很小,于是招财猫一样握着银子拱手行礼:“林哥哥,多谢你,我祝你这次春闱金榜题名,蟾宫夺桂。”   林清佳向着她笑了笑:“知道了,我会的。”   见锦宜转身要走,林清佳叫住她:“妹妹……”   锦宜止步,林清佳却又道:“我也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他拱手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   正叶铮身边缺个端茶送水的伶俐丫头,却因为这岛上的小姑娘都过于天真烂漫,一个个不得叶铮的意思,锦宜的出现,却正好填了这个缺。   但据锦宜看来,叶铮似乎……把她当作了那个桓玹所说的早就死了的“霍光”姑娘。   有时候她照照镜子,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是那霍家姊妹,但桓玹明明否认过的。   真是奇怪。   东极岛的日子,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简直就如同桓素舸下嫁之前郦府的日子,但锦宜终于不必为了开销从哪里出之类的问题头疼了。   不知不觉里,已经从三月里到了夏末,很快,便是“蟾宫折桂”的时候了。   这段日子里,锦宜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半真半假的消息。   据说,这一次殿试,金榜题名状元独步的,正是户部林侍郎的公子林清佳。   这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毕竟林公子的才名早就名扬天下,而在伺候叶铮这段日子里,锦宜也多次听叶铮赞扬过林清佳,能得叶先生称赞,那自然非同一般。   但锦宜关心的自然是子远,可这飞来传去的消息里,并没有郦家子远的名号出现。   倒是听王叔说,每一年的殿试之后,京内都会快马急件地送一份上榜名单卷宗给叶先生过目。   锦宜却比叶铮更心急火燎地等这份卷宗。   入秋的时候,除了才结束的大考,流传于天下最著名的事,倒也还有一件儿。   据说,皇帝陛下许桓辅国开府,在原来的桓府旁边新造了一座毅国公府让他安居。   同时,皇帝还很贴心地赐给了桓玹二十个貌美如花的宫女。   至于桓辅国先前的那位赐了婚的郦家姑娘,说来就更离奇了。   因为钦天监突然观察到天象异变,按照郦姑娘的八字近日来竟都不适合成亲,所以如今,这位不幸的郦姑娘给送去一座神灭的道观里当女冠去了,希望她能虔诚地诵经参道,赶紧把这厄运驱除干净,再妥妥当当地回到尘世间成亲嫁人。   秋风渐冷,柳叶落地的时候,京内送卷子的人终于来了。 第108章 强将手下无弱兵   自从探听到长安会派人送科考卷宗后,锦宜就时时留心,但凡空闲,便去门口张望看是不是有人来。   叶铮比想象中要容易相处的多,他少言寡语,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每天最常做的几件事无非是:读书,喝茶,赏花,游湖,兴之所至,吟诗作画。   锦宜瞧得出他是个寂寞的人,只不过对叶铮来说,他大概很享受这种寂寞。   除了时不时地会看着锦宜发会儿楞,或者两人必有的“先生喝茶”“墨研好了”之类的话,叶铮很少跟她闲言。   锦宜虽然曾管过上上下下的杂事,也曾给雪松……跟桓玹磨过几次墨,但毕竟并不是专门的丫头,她生恐自己做的不好,偏偏叶铮也不多话,令她忐忑。   只是据老叶伯伯说,锦宜算是这一年多来做的最好的“丫头”了,他甚至称赞:“小玉啊,你来的太及时了。自从先生贴身伺候的书童出岛回了乡下后,我找了再多的人,都不合先生的心意,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怕先生气出病。”   锦宜略得安慰。   老叶又说:“唉,只可惜你不是霍家的人……你要是霍光姑娘,那先生……不知道得多欣慰呢。”   锦宜见左右无人,就偷偷地问这霍光的事。   原来叶铮年轻时候,喜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天下,一日到了蜀中,跟一位当地姓霍的名士一见如故,那人也很仰慕叶铮的才学,两个人竟像是李白跟汪伦一样的情谊。   霍先生招待叶铮盘桓许久,陪他把蜀中大好河山都看了个遍,两人约定此后再聚。   但当数年后叶铮再去蜀中的时候,却发现原本显赫的霍家已经成了焦土,他这才知道四周流寇作乱,霍家因是富豪之家,首当其冲,霍先生跟夫人已经蒙难。   叶铮痛心彻骨,又记得先前霍先生去信,说自己小女儿也出生了,当即忙打听霍家遗孤。终于给她找到了被好心邻人收留的霍羽,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不知所踪。   从此叶铮收留了霍羽,但这件事也成了他心头之憾,他常怪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步去蜀中,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霍先生一家的遭遇还有变数。   而自从收留了霍羽,霍先生亲自抚育教导,当亲生女儿般对待,也仍时不时地派人去寻霍家另一个小女孩儿霍光,只是至今没有消息而已。   老叶说了这些,叹气道:“羽姑娘是最聪明伶俐的,先生也疼爱非常,偏偏她天生体弱多病,后来……竟然一病不起终究去了。”他神情黯然,看着锦宜的脸说道:“偏偏你的长相又有几分像是羽姑娘,所以我心里盼着你是霍家的人呢。唉。”   锦宜想起八纪,又不敢直说,就问:“可请医调治了没有?我听说长安很多名医的。”   老叶道:“几乎大半个长安的大夫都请过了,太医院有点儿名气的也都去瞧过,又有什么用?”   锦宜不能言语,老叶却又挠挠稀疏的头发:“后来实在是没有法子了,羽姑娘自请去了妙常寺里带发修行,希望菩萨保佑……谁知病越发重了,在那住了一年后就殁了。那之后,先生不愿意再留在长安那个伤心地方,就辞官隐退到了这里了。”   锦宜心里跳了两下:“我在外头的时候,曾听人说,现在那……那鼎鼎有名的桓辅国大人,也是先生的弟子呢?”   锦宜本是想打听桓玹跟霍羽是不是有些什么,但这话怎好透露。   老叶说道:“这是当然了,原本也是先生最青眼的弟子啦。不过……”   锦宜几乎失态:“怎么?”   老爷皱眉,显得忧闷:“我想那位辅国大人……不知做了什么触怒了先生,当初先生要走他还来送行过,先生却大发雷霆,连见也不肯见他一面。后来先生隐居,他写过两次书信,先生连看也不看就丢在旁边了。”   锦宜生生咽了口唾沫。   ***   这日下午,天有些冷,没办法去游湖,也不能赏花,叶铮在书房里睡了。   锦宜负责的只是照应叶铮在书房里的杂事,其他洒扫庭院,做饭之类,都有专人负责,她的日常其实十分清闲。   如今叶铮睡了,锦宜蹑手蹑脚地出来,到门口往湖边的方向张望。   从外头到东极岛,只有水路一条路,然而此刻湖面水平如镜,连一只船都不曾见。   锦宜正打量中,却听脚步声靠近,有人高高兴兴地招呼:“小玉姑娘!”   回头看时,却见是岛上一名叫贾小五的小伙子,虽然是深秋,他仍穿着单薄的麻布衣裳,露出了大片结实的胸膛,浓眉大眼的脸上透出了憨憨的笑容。   幸而这数月来,锦宜已经习惯了,当即道:“小五哥哥。”   贾小五听她轻声呼唤,一时骨头都软了几分,受用的不得了:“小玉姑娘,你在等人吗?”   锦宜道:“没有,先生睡了,我出来走走。”   贾小五忙道:“我现在要去湖上打鱼,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几个月,贾小五一旦有所收获,定会送一条鲜鱼给锦宜,锦宜自然不肯收,他就扔到叶府,或者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让锦宜不知所措。   如今听他邀请自己去湖上打渔……锦宜心里倒是一动,她从小在内陆长大,没见过这种水乡情形,倒是极为好奇。   她正在内心挣扎,突然目光所及,望见前方的湖上出现了舟船的影子,锦宜往前走了几步,确信是船来了,除了掌橹的艄公外,隐隐地似乎还能看见陌生的人影。   锦宜忙道:“小五哥哥,改天再说。”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府里去了。   贾小五在后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的身影离去,低头看了看自己壮实的手臂,喃喃道:“我先去打渔,再来给小玉姑娘送鱼,她应该会喜欢我的吧?”想到最后,他兴高采烈地往湖畔走去。   ***   锦宜一溜烟跑回府里,心里暗暗祈祷这是来送榜的人,只是这人毕竟来自长安,虽然不至于就这么巧认得自己,自己却不敢就这样贸然露面。   她去厨下讨了些糕饼,书房的院子里喂猫,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外间王叔走了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就问锦宜:“先生还睡呢?”   锦宜答应了:“什么事?”   王叔说:“京里送榜的人到了,想问先生见不见。还睡着这可怎么办?小玉,你去叫一叫。”   大家都知道叶铮最讨厌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打扰,但锦宜也一心想看看子远有无上榜,当下勇于背锅地去叩门请叶铮。   过了会儿,才模模糊糊听叶铮问何事,锦宜便说了,叶铮不耐烦道:“把东西留下,人走。”   王叔向锦宜露出了无奈地表情,锦宜掩口一笑。   大家都知道叶铮的脾气,王叔不敢勉强,出来外间,对老叶伯伯耳语了几句。   老叶便含笑说道:“先生身上有恙,正睡着,不便见客,但来意已经知道了,请留下所带之物便是。”   那来者不以为忤,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也罢了,劳烦管事了。”   老叶见他十分随和,便道:“没什么,你风尘仆仆,想必劳累,还请略坐了吃茶。”   “多谢,对了,”来者将桌上的一个看似朴实无华的匣子推了推,又笑道:“除了今科的名榜之外,还有一方歙砚。”   叶铮的爱好中便是吟诗作画,所用的砚台自也颇有讲究。老叶自然很懂,一看这物,有些喜欢,便问:“这个……可是辅国大人所送?”   “正是,不过辅国交代,不必说他的名号。”   “也是有心了……”老叶半晌无语,过了会儿才轻轻一叹:“对了,听说辅国大人本该三月成亲,如何却没了音信?”   来者面露为难之色,却仍笑笑:“这个小人就不甚清楚了。”   老叶知道他们是不愿私下嚼口,就并没有多问。   这人吃了茶,不敢多留,便起身告辞。老叶跟王叔往外相送,将走到门口,便见贾小五提着一条鲤鱼,兴冲冲地正要往里。   迎面相见,王叔不禁笑起来:“小五,你又是来给小玉送鱼的?”   贾小五道:“是啊王叔,小玉呢?”   “她在书房那里。不过我劝你不要再送了,小玉又不肯杀生,先生也吃不了,之前水缸里养了几条,陆陆续续又放生,你这会儿捉的这个,保不齐还是我们放生了的呢。”   贾小五摸摸额头:“王叔,要不然以后我打了鱼,做好了鱼汤再送来。”   王叔大笑:“我看你是更想把小玉弄回家去吧?我可告诉你,先生好不容易得了个可心意的丫头,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王叔同贾小五说话的当儿,老叶陪着来者下了台阶,来者闻言笑道:“先生换了新的丫头了?”   “是啊,”老叶随口答道,“总算得了个不错的。”   来者道:“能入先生青眼的,必然不错。”   老叶得意,不禁笑道:“那是当然,唉,如果姓霍那就锦上添花了。”   来者一怔。   老叶却自忖失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还好,若起了秋风,船都走不得了。”   来者笑说:“辅国怕先生等这名榜,叫我快马加鞭不得耽搁呢。幸而天时照应。”   两人在湖畔泊船的地方停了,拱手作别,来者上了小舟,艄公撑船,飘然而去。   走到湖中央,来者看一眼渐渐离开的东极岛,突然问艄公道:“阿叔,叶先生身边那个新来的丫头您知道叫什么吗?”   艄公笑道:“怎么不知道?她来的时候还是我亲送的呢,她姓木,叫木小玉,虽然名姓有些怪,人却是极好的。那会儿送她来的时候,还是个俊俏哥儿的打扮,谁知竟是个极好看的女娃子。”   “是吗,”来者也笑了笑,随意般问道:“听说很合叶先生心意,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第109章 暂分烟岛犹回首   锦宜在里头听说老叶跟王叔送了来人去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前厅,果然见桌上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长形盒子,旁边则是一个系着的灰色包袱。   锦宜上前瞧了会儿,吃不准哪个是科考的榜名,又不敢自己翻找,于是只眼巴巴地盯着看。   正在打量,外头王叔先同贾小五走了进来,王叔一见锦宜,乐不可支:“小五正要找你呢。”   锦宜看见小五手里提着鱼,心里一紧,可毕竟这是他的好意,又不好流露什么,忙笑了笑:“小五哥哥,这么快回来了呀。”   贾小五满面泛红:“我今日碰见了小玉妹妹,运气也格外好,第一网就捉了十几尾鱼呢,捡了这尾肥的给你,小玉妹妹,你要嫌麻烦,我借府里的厨房给你熬鲜鱼汤好不好?”   王叔越发高兴:“好啊,天凉了,我也正想喝点儿鲜辣鱼汤呢。”   “不,不必,”锦宜惊的忙拦下:“小五哥哥,以后也不要总是送鱼了,吃不了,每天白承你的情。”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没什么。你要吃腻了,改天我送别的!”贾小五倒不是个木讷的人,拍着结实的胸膛表示,似乎锦宜要天上的月亮都会给她摘了。   锦宜头大:“不不不,什么都不用送。”   王叔在旁看戏看的津津有味,锦宜正跟贾小五推让,老叶伯伯从外回来,问锦宜道:“先生还没醒吗?”   锦宜见问,借坡下驴的说:“我去看看。”转身嗖地就跑进里屋去了。   王叔把鱼接了过来,拍拍贾小五的肩膀说:“你小子倒是有眼力,行啦,我替你给她。”   小五这才高高兴兴去了。   老叶看看那鱼,道:“这小子虽好眼力,只是别叫他盯着小玉啦,你没看小玉最近都躲着他吗?定是看不上的。”   王叔道:“小五是这岛上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了,我倒是喜欢他们凑作对。”   “不可乱点鸳鸯,”老叶过去把桌上的包袱跟匣子拿了,捧着往里头去,“就算要点,也得先生过目。”   ***   锦宜跑回书房,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才要凑过耳朵去听,门扇却自己打开了。   叶铮耷拉着眼斜睨她一眼:“一阵阵只管来敲,干什么?”   锦宜垂头:“先生,那人走了。”   叶铮不理她,挥着袖子转身去椅子上坐了:“茶。”   锦宜忙去取炉子上的水,泡了一盏清茶。   叶铮慢慢地端着喝,那边儿老叶伯伯已经把榜卷跟那匣子都拿了来,入内后放在叶铮的桌上,道:“除了今课的榜名,这匣子里的是一方歙砚。”   叶铮原本爱答不理的,听了这个才道:“哦?给我看看。”   老叶忙把那匣子打开,果然见里头是一方通体流畅圆滑质地润泽细腻的歙砚,古色古香,只是一看就知道是不凡上品。   叶铮果然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见上头妙手雕着一株斜探着枝桠的老梅,枝头所向的地方就是砚池,如果在砚池里添上水,就如同一个小小湖泊,衬着这梅树,意境大妙。   叶铮笑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错,不错。”   老叶见他爱不释手,趁机说:“这也是桓三爷让送给先生的。”   叶铮听了这句,脸色就冷了几分,好像没了把玩的心思:“拿走吧。”   老叶低下头接过,正要再放回盒子里,叶铮道:“放在桌上。”   老叶才松了口气。   锦宜在旁听说是桓玹特送了这砚台给叶铮,心里一跳,突然见叶铮收了喜色,又有些纳闷。   不过趁早收起了也好,毕竟还另外有事呢。锦宜道:“先生,看名榜吧?”   叶铮点点头,锦宜忙过去桌上,把那包袱打开,里头一个大大的纸包,裹得整整齐齐,锦宜怔了怔,将纸包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纸笺,上头写着简单的五个字:叶先生尊鉴。   并没有落款,但锦宜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桓玹的字迹。   她望着这几个端正清隽的小字,瞬间竟有些恍惚,似乎那人就随着这字一样立现在眼前。   老叶在旁看她发呆,不知为何:“小玉?”   锦宜竟没应声,老叶又道:“小玉!”   锦宜这才回过神来,忙抬头:“啊……好了。”退开一步。   叶铮将茶杯放下,转身来到桌前,将上头的那“叶先生尊鉴”一指头弹到旁边去,只看下面的卷子。   锦宜见那“尊鉴”在桌子边摇摇欲坠,忙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   叶铮扫了一眼名榜,又取了底下的一份来看,原来这送来的不仅仅是名榜而已,还有本科三甲以及一些或文采可观或立意新颖的考生卷子,当然,都是誊抄本。   叶铮先看了林清佳的,边看边点头,道:“这个林清佳倒不是个浪得虚名之辈。”   锦宜听夸奖林清佳,略有些“与有荣焉”,下巴都高昂了几分,几乎想说当初自己是祝过林清佳“蟾宫折桂”的。   只没想到林清佳这样争气,说到做到。   叶铮又翻看了几分,或点头,或看一眼就扔了。   锦宜在旁左顾右盼,见叶铮不留意,就拿起他方才扔在旁边的名榜,迅速地找子远的名字。   她因为太过紧张,从头看到尾,竟没有找到……吓得心怦怦乱跳,心想难道子远落榜了?又是为了什么落榜?那他一定很失望吧!   老叶问道:“小玉,你看什么呢?”   锦宜道:“我、我认一认人名……这些人……都很厉害啊。”   老叶笑说:“这是当然,能在这上面的,以后可都是国之栋梁了。”   锦宜支支唔唔道:“是、是啊……”眼睛乱扫乱看,终于在茫茫名册之中看见一个“郦”,她几乎大叫起来,忙屏住呼吸细看,终于确认是“郦子远”,却是在三甲第二十六名上。   虽然不算太显赫,但总归是有个名次,上了榜的。   锦宜一颗心总算放平,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等她回过神来,却见老叶伯伯跟叶铮两人正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看。   锦宜一惊,老叶问道:“小玉,你看个名榜怎么看的这么高兴?”   暗中咽了口唾沫,锦宜道:“我、我因为看这个人……他的名字可真奇怪,叫什么‘王旺’,听起来有些像是小狗在叫……”   老叶哈哈一笑,也探头来看,叶铮瞄了她一眼,没吱声。   锦宜把名榜放下,问叶铮道:“先生,这些卷子里都有那些做的好的?”   叶铮道:“除了状元的很可观,其他了了而已。”   锦宜震惊,这选来的已经都是精粹,居然只是“了了”,那子远这没选上的呢?   “那没送来的那些会不会有好的?”   叶铮似觉着这话可笑,便哼哼了两声,不屑回答。   锦宜转念一想,好歹子远是得了名次的,这已经足够了。   可高兴之余,突然又莫名地涌出心酸之意:如果是在家里,先前一定会陪着子远开心,但现在……   锦宜把手里的卷子放下,低头默默地出门去了。   叶铮见她沉默离开,有些诧异,便对老叶道:“把名榜拿来。”   老叶忙又递给他,叶铮在上面扫了扫,目光落在其中某个名字上,突然问老叶:“跟玉……跟桓玹定了亲的那个女孩子姓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只想着那是个很稀罕的姓……”老叶皱了皱眉,拍了拍脑门叫道:“是了,是‘郦’!先生当时还说过,是汉高祖身边儿那个死的很惨的谋士的姓!”   叶铮低头。   他的手指所点之处,赫然正是:郦子远。   ***   九月,郦雪松同桓素舸自愿和离。   长安城中的臣民百姓对此众口纷纭。   有人说这门亲事本就透着邪门,先是桓素舸,然后又是桓玹,多半是郦家的人会什么法术,想借此攀龙附凤,如今法术失效,桓姑娘也不再鬼迷心窍,自然就不能再在一起了。   不然的话,先前明明皇帝已经给桓辅国跟郦家姑娘赐婚,本是天家作保再无更改的,却突然弄出个天象有异,一定是借口,本质上是因为桓辅国也终于恍然大悟,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抗旨,所以才用这个法子来取消婚事罢了。   也有那些不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头头有道的分析说,明明是郦雪松年纪且大官职且不高,难以满足桓姑娘才惨遭抛弃。   但不管是何种猜测,大家都一致地觉着桓素舸实在太过可怜了,毕竟才九死一生地为郦家生下了个孩子,如今却又要和离,以后也跟孩子分开了……可谓人间惨剧。   何况已经嫁人生过子的,以后可怎么办?   想想真是可怜悲惨的无法形容。   但这些想法,又何其的肤浅。   正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桓府的小姐,就算是嫁人生子的,也照样是许多人想娶还不能得的呢。   桓素舸回到府里后,便在长房里跟母亲同住。   才回来不多久,她两个嫂子就受人之托的来暗中跟她通信,说某家官宦子弟最好,某家大人欲求之类。   桓素舸一概不理,只说自己无心于此。   两个妇人摸不着头脑,先前虽然各自忙着想让小姑子从自己的意思,但如今双双碰了软钉子,背地里不免同心协力地开始抱怨桓素舸。   容少奶奶叹道:“如今这般情形下,不知姑娘还想要挑拣出什么好的来。”   “你不懂,”苑少奶奶小声笑说:“既然姑娘不肯,那不如我们就别瞎操心了,上回看中了个郦雪松,这次谁知道又会看中什么我们想不到的人呢。”   容少奶奶会意,抿着嘴道:“这话有理,人家眼光高,怪不得瞧不上我们替她选的呢。对了,你有没有听说……”   两人头耳相错,容少奶奶低低一句,苑少奶奶色变,失声道:“这……这不能吧!”   这一天,院子里金菊开的最好,桓素舸在屋里倦闷,一时兴动,便出来花园里赏菊。   正要过桥,却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像是些闲聊的话。   桓素舸也不在意,正要往前去,却偏那人叹了声:“咱们三姑娘,好狠的心,撇下不足一岁的孩儿跑回来,若是我,只怕要哭死了。”   桓素舸皱眉之际,另一人道:“这算什么,你没听过更狠的呢。”   两人窃窃私语,隐隐似有“阿果,不要命”之类的话。   身旁的丫头见她脸色不对,正要去喝止那两个人,桓素舸早望假山后走去。   果然见两个偷懒的丫头,竟还是二夫人毛氏身边儿的,只顾交头接耳说的认真,竟没发现来了人。   直到桓素舸道:“在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那两个丫鬟吓得跳起,脸色都吓白了,忙后退跪地:“姑娘!”   桓素舸淡淡笑道:“我不在家这些日子,二婶子是怎么管的家,养出这许多嚼口的贱婢来了。”   她面上虽未有狰狞之色,心里早就生了杀意,吩咐丫头:“去叫门上人来,把这两个贱人绑了,给我先打烂她们的嘴!”   两个丫鬟知道大事不妙,拼命磕头:“三姑娘,我们再不敢了!”   正在这会儿,突然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道:“这里是怎么了?三姐姐,是谁惹你生气了?” 第110章 梅雪争春未肯降   四小姐桓纤秀面带微笑,缓步走到跟前儿,似乎并没有发现现场这剑拔弩张的情势。   桓素舸见是她来了,脸色才又缓和了几分:“这两个奴才背地里嚼舌,说的很不中听,传出去也败坏府里的名声,不严惩只怕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呢。”   说着又瞥了身边丫头一眼:“你还不去?”   这贴身丫头忙答应,正要去传命,跪着的两个已拼命磕头:“我们再不敢了,三姑娘饶命……”   桓纤秀道:“且慢。”   那丫头才走出两步,闻言迟疑地站住,桓素舸眉头微皱:“四妹妹,怎么了?”   桓纤秀笑盈盈地看着她:“三姐姐向来都是最和气仁慈的脾气,怎么今日这样大动肝火的?奴才们背地里嚼舌罢了,只在这里打他们两下子,让他们长长记性便是,何苦再惊动门上的人,传了出去,恐怕会说咱们家的姑娘厉害,容不得人。为两句话就要打要卖的了。”   桓素舸见她突然拦挡,又说了这一番话,心里讶异,又有些不悦:“我原本也不至于要严惩,只是他们说的太不像话而已。”   桓纤秀颔首,转头看着那两人:“你们到底说什么了,惹得三姑娘这样生气?”   那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说。   桓素舸想想方才听见的那些,一则气恼,另一面却有些心头虚空:“妹妹,我方才已经说了都是些不堪的话,难道你还想打听明白?”   桓纤秀笑道:“我当然知道姐姐是好意,是怕那些话真不中听脏了我的耳朵,但我想总有个‘赏罚分明’的说法,姐姐既然听了,我也不妨听听,若真不妥当,就把他们打出去也不迟。”   桓素舸见她语气随和,实则句句顶撞,心中愠恼异常。   桓纤秀道:“你们还不肯说?”   这跪在地上的两人,本是二奶奶毛氏身边的,毛夫人从来手段玲珑,她手下的人自然也不差,原先因多嘴之故偏给桓素舸撞见,本以为性命不保,如今突然见桓纤秀露面,拦着不叫发付她们,且说的话柔中带刚,两人对视一眼,已经明白该怎么做了。   其中一人道:“是奴婢们该死,方才私下里嚼说三小姐的私事。”   另一个丫头掂掇片刻:“还有……有些人私底下说,那天三小姐滑胎,原本是因为三小姐无意中吃过了橘子,小少爷闻到那橘子的味道才突然推人的。”   桓素舸的牙关都咬的死紧,如今听他们说了出来,反把心一横:“四妹妹,你可听见了?这些人是不是该死?”   不料桓纤秀听了,却掩口反笑了起来。   这一笑,把桓素舸给笑愣。   桓纤秀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件儿,不过三姐姐生气是有的,你毕竟才回来不久,不知道,可知我先前也听说过此事?不止是我,这会子府里的人多半都知道了。”   桓素舸浑身的血几乎都冷了:“什么?”   桓纤秀微蹙眉头:“其实那时候我也隐约闻到了橘子的味儿,但想来是姐姐怀着孩子,嘴馋吃了橘子忘了洗手也是有的……”   桓素舸脸色微变,厉声喝道:“秀儿,你说什么!”   桓纤秀忙道:“三姐姐恕罪,我并不是有意提起的,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且当时的情形是何等的凶险,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终于菩萨保佑得了个母子平安,我已经默念阿弥陀佛感念天下太平了,毕竟如果当时姐姐或者小平儿有个万一,我跟阿果就也活不出来了。”   桓素舸的心突突乱跳:“你难道是在说我是故意的?”   “这是万万不敢的,”桓纤秀忙道:“我只是庆幸这件事儿已经揭过而已。至于私底下这些人嚼口的话,随他们去就是了,横竖没有人相信姐姐会自己去沾染橘子的味儿,故意惹阿果发怒的,毕竟姐姐那时候也是九死一生,怎会做这种傻事呢。”   四姑娘如此绵里藏针,不动声色,桓素舸竟有些无言以对。   桓素舸本知道自己该息事宁人,然后再慢慢地想处理的法子,但面前这两个奴婢还在,桓纤秀偏说闻到了橘子味……这一盆水泼下来,以后要洗可就难了。   且四姑娘从来都是个闷葫芦似的,如今竟给她暗亏吃。   桓素舸忍不下:“你当我听不出来么?你夹枪带棒,指桑骂槐,说什么闻到橘子味,你也太居心险恶了。”   “姐姐误会我了,”桓纤秀委屈地摇头,“我只是实话实说,可虽然如此,我也没说姐姐是故意的,也没有任何责怪姐姐的意思,姐姐怎么反而怪我?何况当时最靠近姐姐的是容先生……对了,还有太子殿下,虽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我想……他们也许会记得比我更清楚……”   桓素舸冷笑:“好啊,你不如去问问他们两个,查个水落石出?”   桓纤秀道:“容先生那边儿,我记得有什么好事之徒去问过的,先生的确说曾闻到过,至于太子殿下……罢了罢了,为了件陈年旧事兴师动众,倒显得真有其事一样,何苦来哉。”   明明知道她在装模作样,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   桓素舸微微头晕。   桓纤秀叹了声,回头对那两个丫头道:“你们也是可恶,怪道三姑娘生气,这次就算了,以后再敢背地里嚼舌根,就没有人救得了你们了,还不快去!”   那两个丫头闻听,哪里还敢耽搁,忙起身逃走。   “好的很,”推开要扶着自己的丫头,桓素舸道:“你这是要拿出太子妃的款儿来了吗?”   纤秀原本垂头微笑,这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唇角笑意丝毫不改,眼神却逐渐冰寒。   “姐姐,”仍是柔柔地叫了声,纤秀道:“姐姐可知道,为什么先前家里的人都奉承你,齐声赞扬你好吗?”   桓素舸不知她为何突然转开话题,挑眉不语。   “当然,姐姐才貌双全,的确是比寻常人好上百倍,这是不错的。”纤秀停了停,又微笑说,“只是也不至于人人都要高看你一眼,连二嫂都要紧着奉承呢?”   “你想说什么?”   “原因你当然知道,”纤秀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府里的人都知道,是因为三叔在照看你,照看着大房。但凡下雨之前,地上的蚂蚁都懂往高处去,连卑微如虫豸都知道趋吉避凶,今日这些丫头们私底下如此放肆的议论姐姐,姐姐就没感觉到什么吗?”   “这不过是二婶子管家不严罢了,你要是不拦着,我教训了他们,管保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多嘴。”   纤秀的口吻里透出了一丝嘲弄:“姐姐如今还当自己是先前那个说一不二的三小姐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桓素舸那丫头早退了出去。   冷风里送了菊花的香气,那独特的气息隐隐地竟有些熏人窒息。   纤秀却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头道:“近来,我父亲从边城送了一封书信回来。”   桓素舸不知她又怎么提这个。   纤秀说道:“原来这几年父亲在外,一直在追查当初大爷之死的真相,果然给他找到了当初跟随大爷跟三爷的心腹人。姐姐,你知道大爷是怎么死的吗?”   “难道还有不同的说法?”   “据那人说,当初被敌方围困,是三爷想要带人引开敌人,这无异于送死,但临行前,大爷硬是将他制住,自己带人去了。这绝不是什么三爷贪生怕死,他们兄弟至死都是手足友爱!”   素舸不语。   纤秀道:“可是,为什么大娘一直都跟我父亲说,是三爷害死的大爷,是三爷种种软弱不对?父亲当年跟三爷打架,也是因为听信了大娘的话。三姐姐,不知大娘又跟你是怎么说的?”   素舸眼皮乱跳,她试图稳住呼吸:“所以你现在,是在翻这些没用的旧账?”   “谁说没用,”纤秀道,“这些年来,三爷隐忍不说,念在手足之情,把大房照看的妥妥当当,但有的人偏生生在福中不知福,从你下嫁郦家,到那天你利用阿果,在太子面前演那场戏,真的以为天衣无缝吗……你把人的心都寒了!”   桓素舸突然有些冷意:“你想必是疯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转身要走。桓纤秀探臂挡住她:“你为什么嫁给郦雪松,大家都不解,但是你瞒不过我,那天我无意中见了郦大人一面,奇怪的是,总觉着他的侧脸看起来,竟有那么一点儿像是三叔呢?”   桓素舸猛然后退,如见蛇蝎般看着纤秀。   “郦家发生过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我隐约能猜出来,郦姐姐是个没心机的,只怕被你玩弄在掌中吧……”带着嘲讽的笑,纤秀道:“内宅的事,三叔不屑理会,姐姐又是他曾那样疼顾的亲侄女儿,要他下狠手只怕是不能够的,不过,别人就不同了。”   “就凭你?”   “你当然看不起我,有人背后说我是病秧子没福,说阿果天生呆愚,最近更说我就算嫁给了太子,怕也会生出个跟阿果一样的孩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桓纤秀唇边的笑几乎变成了另外一种意味,那是……怨恨跟狠厉,忍无可忍:“我能不能生出好孩子是不知道,但我确信,三姐姐是没法子再生了。”   桓素舸面无血色。   从想不到纤秀的心思如此深沉口才如此了得,杀手锏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令素舸无法反应。   “三姐姐,本来这些我都可以忍,我也的确拿你没有办法,因为我一直尊敬三叔,只要他护着你跟大房的一日,我就不会计较这些,但是现在……连下人都开始背后嚼舌了,你不觉着有趣吗?三叔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他不再照看你跟大房,你且看看以后是什么光景。我保证,桓府大房跟姐姐你的好运算是到头了。”   纤柔长长地吁了口气,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突然神清气爽。 第111章 星戴环佩月戴珰   纤秀说完,突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叫道:“四姑娘!”   纤秀回头,见是大丫头宝宁身边的一个人,满面笑的走过来,向着两人行礼:“四姑娘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纤秀方才还满面杀气,此刻却已是浅笑温和,浑然没什么发生似的笑问:“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这丫头道:“方才是英国公府的两位诰命夫人来了,老太太那边儿立等你说话呢。”   纤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劳烦你去告诉,我现回去换了衣裳立刻就去。”   丫头又向素舸行了礼,这才先回去回禀了。   纤秀回头瞧了素舸一眼,也屈膝道:“改天再陪姐姐尽兴,告辞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桓府里来了贵宾,都是三姑娘出头,谁知道“四姑娘”是个什么?如今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素舸身不由己地立在原地,望着桓纤秀离去,满心里的惊雷声阵阵隐隐,却竟不知道哪个雷声更重些。   那跟随桓素舸的丫头,眼见纤秀走了,才敢上前来扶着,见素舸脸色惨白,不敢言语,只小声说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素舸也不言语,扶着这丫头的手,不知走了多久,果然便回了大房里。   正莫夫人在同她两位嫂子里头坐着闲话,苑二奶奶道:“方才英国公府来了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容大奶奶道:“这还用说?太子殿下跟纤秀的大婚立刻就到了。这会儿老太太只怕已经叫了纤秀过去了。”   苑氏道:“这可真真叫人意外的很,没想到秀儿那丫头,有这般福分。”   容氏偷笑道:“我听说二婶子心气儿很不平呢,懊悔两个女孩儿都早早地嫁了,不然哪轮得到四房。”   莫夫人听到这里,道:“行了,这些话少在这里说,横竖都是桓府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什么可夸耀,又有什么可败坏的。”   两位少奶奶一则是在说桓纤秀,但底下却自然是把素舸给比出来了,没想到婆婆这样厉害。   两人就忙陪了笑道:“说的是,我们也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左右都是桓府的人,不管谁是谁不是,都一样的。”   说到这里,就听外头道:“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素舸已经迈步进了门,两位少奶奶满面含笑起身相迎。桓素舸理也不理,只道:“我有体己话要跟母亲说,两位嫂子先请回吧。”   莫夫人一愣。   两位少奶奶见她脸色不对,口吻也冷冷的,虽然诧异,不敢如何,忙退了出去。   里头莫夫人道:“素舸,你的脸色很不好,这是怎么了?”   桓素舸走到里间儿,也不坐,转身问道:“娘,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莫夫人怔了怔,道:“无端端怎么又提起这个……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素舸道:“打我记事开始,娘就一直暗暗地告诉我,爹是给三叔害死的,娘让我牢牢地记着我们大房之所以孤儿寡母的,就是因为三叔,所以三叔多疼我,都是应该的,都是他心虚愧疚才这样的。”   莫夫人敛了笑:“这难道不真么?”   “这的确不真。”素舸的双眼泛红,立刻回答。   “怎么不真?”莫夫人皱皱眉,“你这孩子说的什么?”   素舸道:“三叔没什么心虚的,因为爹不是他害死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品,我一早就该知道,只是不肯怀疑娘罢了,你对我这样说,只怕对大哥二哥也是这样说的,他们也都相信你?还是说,他们在外头走动来去的,只怕早知道了真相,不像是我这样蠢。”   莫夫人皱着眉头,不言语。   素舸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她颤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骗我们?”   莫夫人突然怒声喝道:“我没有骗过谁!我说的不过是实情罢了!难道不是兄弟两人同去,却只有一个人回来?当时我还怀着你,你知道我听见消息的时候,好几次都自觉活不出来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你爹!偏偏留下我们这群孤儿寡母,他凭什么活下来……他又没有家世,一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子,他为什么不干脆死在那里!”   素舸望着母亲,眼前的是一双充满了仇恨跟怨毒的双眼。   一阵头晕,素舸抬手扶住额头,知道跟莫夫人是再说不通了,她的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就像是自己对桓玹的爱慕跟怨恨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心了,再也拔除不了,大概要结束的话……除非是死。   “好啊,”素舸放下手,神情变得平静:“现在母亲想怎么做?三爷已经出去另外开府了,我那两个哥哥,应该也是指望不了吧,莫说他们知道真相,就算不知道真相,难道他们敢跟三爷相抗?”   她仰头笑了笑:“原先母亲还有我,现在呢,现在……这大房只怕真的就剩下了孤儿寡母了,母亲还想怎么样呢?”   莫夫人盯着她,过了会儿:“当初你若是听我的劝,不要去下嫁那劳什子的郦家,现在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你自己任性,却来质问我?”   “是啊,母亲当初也想我嫁给太子,将来好拿捏三爷嘛。”   “你是不肯如我的愿,所以才嫁给那个姓郦的?”   素舸低低笑了两声:“我不知道。”   莫夫人想了会儿,神情缓和了几分:“那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平白让秀儿那个丫头捡了个便宜,不过,幸而如今你已经脱出来了,以后未必没有法子东山再起,何况,桓玹也不会真的不管咱们。”   想到纤秀的话,素舸笑了笑:“他不会再管了。娘,你别再做梦了。”   桓纤秀虽然可恨,但有一句话说的明白透彻:她们把人的心都寒了。   ***   这一日,桓府的马车停在了郦府门口。   来喜跟来福两人听说,忙窜出来,当看见来人下车,才都又露出笑容,迎着说道:“是宝宁姑娘。”   大丫头宝宁下了车,笑道:“小崽子们,怎么见了我就像乌眼鸡一样的。”   “原本没想到是宝宁姑娘。”两人陪笑哈腰,又忙问:“您怎么这时侯来了?”   宝宁身后有两个贴身丫头跟着下车,又有几个随后的婆子,手里抱着些包裹箱笼等物。   来福不由打趣道:“难道宝宁姑姑要在这里常住吗?”   宝宁不语,她旁边的小丫头芸香啐了口:“你敢再跟我们姑娘无礼,看不打烂了你的嘴!”   来喜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嚷:“打他打他!姐姐若嫌手疼,我帮你!”   原来自从桓素舸回到桓府之后,桓府里,宝宁来过了两回,多是奉了老太太的命看望那小孩子。   所以来喜来福都认得,见宝宁衣着气质都不输给大家姑娘,又知道她是桓老夫人身边儿的体己人,比寻常的奶奶小姐还体面呢,所以都极为恭敬。   但宝宁人物随和,又没有架子,所以他们都暗暗喜欢,虽然十分恭敬,却并不格外的畏惧。   宝宁带了丫鬟婆子往内,正今日雪松休沐在家,闻讯忙亲自迎了出来。   宝宁行了礼,雪松见带了许多东西,不解。宝宁道:“我今日来的唐突了,只不过过两日是我们府里四姑娘大婚,要伺候老太太照顾各家夫人奶奶们,就更不得空了,所以趁着这个时候来瞧一瞧小公子。”   雪松道:“姑娘有心了,也替我多谢老太太的意。”   宝宁看他虽然彬彬有礼,可神情里仍有些悒郁不退,便又含笑道:“这些箱笼包袱里的,都是小孩儿用的东西,大人不必惊讶,您该知道,我们府里小八爷,是三爷交给我养大的,这些东西都不是新的,却是八纪他小时候用过的,我心想俗语里说,给小孩用些旧东西,会保他平安康健,当初养育八纪的时候,我还特意给他搜罗别的孩子用过的东西呢。你们府里虽然未必缺,但总算是个意头,能用则用,还望您不要嫌弃。”   雪松虽然有些精神不济,但听宝宁笑语晏晏,说的又如此贴心知意,心里极为感激,便躬身行礼道:“说什么嫌弃,一向多蒙照顾,实在是感谢不尽的。”   宝宁吩咐丫鬟捧了东西,送到后宅去,里头林嬷嬷跟乳娘和沈奶娘,蓉儿丫头迎了出来,却不见郦老太太。   先前雪松和离后,老太太暗中咒骂素舸不绝,又要把小平儿抱去抚养,是子远当机立断的,借口她年老,一则照料不便,二则自己劳神,所以坚持把小平儿交给沈奶娘抚养。   亲孙子发话,雪松也深知自己老娘的性情,生恐不知道会教出个什么东西来……便也同意子远所说。   幸而那乳娘是林嬷嬷所请,因此也留在这里照料小平儿,更有一件好的,是林嬷嬷也并没有因此回到桓府,反留了下来。   沈奶娘温和,林嬷嬷缜密,再加上乳娘跟蓉儿丫头,有这几个稳妥的妇人照料,把小平儿照管的无微不至,这几个月里,小家伙被静心照料,长的飞快。   宝宁入内瞧了一阵子,见这孩子玉雪可爱,白白胖胖,也是喜不自禁,她因养过八纪的,似乎很得孩子喜爱,小平儿见了,也咯咯地笑个不停。   如此玩乐了会儿,见时候不早,宝宁便要起身离开,不料正在这时,蓉儿从外进来,神色慌张说道:“了不得,我在二门上听说,去翰墨接子邈的人回来,说不知什么人把子邈跟小八爷带走了……”   宝宁闻听,吓得色变:“说什么?八纪也被带走了?什么人这么大胆?”   蓉儿只是摇头:“老爷在那里问他们呢。”   宝宁忙起身往外,径直往前面而来,果然见雪松满面愁云,正指着地上跪着的小厮道:“你实在糊涂,光天化日下就从你们眼皮底下把人抢走了?难道你们都是死人!”   小厮道:“我们本好好地等着,谁知两个小少爷出来,那边的人正好来到,只叫了一声,小少爷们就奔着去了,竟没跟我们说话!”   雪松气的说不出话来,宝宁忙出来问道:“是什么人,看清楚了不曾?”   两人道:“是穿着青色衣衫戴披风的,都面生的很,其中一个长着一副大胡子!一看就凶狠霸道的,像是个强盗。”   宝宁一怔:“大胡子?那八纪没叫嚷?反冲他们跑过去的?”   “正是,却像是认识,他把两个小少爷抱上马就跑了,我们追不上,赶紧就回来报知老爷了。”   宝宁咳嗽了声,对雪松使了个眼色。   雪松见有异,便走到身边,不知如何,宝宁悄声道:“大人别急,我有个想法,这也许不是强盗掳人,是三爷身边的谭六爷。”   雪松正想赶紧叫去京兆府报官,听了这话,更加诧异:“什么?”   正半信半疑,外头道:“大少爷回来了。”   子远大步进了厅内,见小厮趴在地上,挥手叫退了出去。   雪松忙道:“你回来的正好,子邈……”   “爹不要着急,我正是为此事回来的。”子远见宝宁在,先拱手行礼,口称:“宝姑姑好。”   宝宁见他急急而回,又是欲言又止的,便先退了出去。   这边儿子远上前,在雪松耳畔低语了一句,雪松惊的瞪大了双眼:“真的?”   子远道:“三爷的人亲去跟我说的。所以我赶紧回来,让爹安心别急。只静等就是了。”   雪松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眼睛里就涌出一层泪光来。   他缓步后退,最后跌在椅子上,又出了会儿神,雪松抬手掩面,遮住眼中涌出的泪:“那也罢了,要是真的……我就是立刻闭眼,也能心安了。”   ***   且说宝宁入内略坐片刻,便起身离开郦府。   在桓府门口下车入内,到了内宅,却有福安的人忙忙地迎出来拉住她:“姐姐快进去,老太太生气呢。”   宝宁诧异:“是谁惹了动气的?”   “是三爷先前来过,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当时就不高兴了,姐姐快进去劝劝。”   宝宁蓦地想起在郦家的那件事,忙换了衣裳,入内探望究竟。 第112章 东船西舫两相对   宝宁入内,果然见桓老夫人坐在榻上,垂头皱眉,像是生了闷气的样子。   福安见她来了,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宝宁上前行礼,桓老夫人抬头见她回来,竟哼说:“以后不要再去那郦家了。”   宝宁听出声儿就是不对,便陪着笑上前道:“我才去了这一会子,是谁惹了老太太不痛快了?”   桓老夫人皱紧眉头,片刻才说道:“你打外头来,可遇见了老三没有?”   宝宁道:“没见着三爷。”   桓老夫人哼了声,说道:“方才他过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了?”老夫人当然知道宝宁不可能得知,便抬手在褥子上捶了一下,自顾自道:“他竟然说,这两日他有急事,得出城一趟,兴许四丫头成亲的时候也回不来呢,你听听,这可像话?”   宝宁早在郦家听说八纪跟子邈都给人突然接走了,心里就有些掂掇,猛然听老夫人如此说,便忙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许是……什么紧急的朝中之事?或许是皇上特派三爷去料理什么棘手的事务?这也是没有法子的。”   “我也正是跟你一样的想法,怕他匆匆忙忙的有什么凶险,所以我还问他呢。”桓老夫人重重叹了声,道:“但我看他的样子,分明不是为了公务。”   “不是为了公务,那……”宝宁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桓老夫人叹道:“你也是个最清楚的,总会明白,这天底下能叫他这样招急忙慌、把太子殿下的亲事都给抛下不理的私事,还能有什么?”   先前对外传说的什么……锦宜的八字犯冲之类的话,不过是瞒着悠悠众口的。   而桓老夫人老于世故,又怎是那种轻易被瞒住的?她特叫了桓玹到跟前儿询问,又问是在什么道观里,桓玹无言以对,只是磕头请罪而已,桓老夫人看着他隐忍的模样,虽未曾紧迫追问,心里早已经有了数。   宝宁听老夫人说完,强打精神安抚:“前儿老太太不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的,怎么转眼又恼起来了?三爷这样的年纪身份,不至于行事不知轻重,您老人家就安心地在家里等着罢了。”   桓老夫人冷笑:“我看倒不是为他们做牛马,而是当老糊涂来欺哄呢,本以为他成了亲,我总算有眼等抱三房的孙儿了,这下子……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许两眼一闭进了棺材,他还在穷追猛找死不悔改呢。”   宝宁又惊又笑:“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赌气的话,何况家里头眼见就有大喜的事了,老太太往好处想,兴许这次三爷……就遂了心愿了呢。”   “哼……我也想呢。只不过,”桓老夫人眉头又皱紧:“倘若他是平日里往外跑,我也不至于这样动恼,眼见是四丫头的大日子,多少人还盯着他呢,他就甩手跑了,叫别人怎么想,又叫太子,皇上怎么想?”   宝宁温声说:“皇上那边儿,多半三爷已经有了交代的,老子那边交代了,儿子这边儿就差一点儿不妨事,至于四姑娘,她是个最明理的,断不会在这上头有什么想法儿……”   正软语劝慰开解,外间道:“四姑娘来了。”   桓老夫人一怔,宝宁笑道:“真是白日不可说人。”说着便起身来迎接。   宝宁才起身,那边桓纤秀领着阿果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姐弟两人拜见了老太太,桓老夫人叫他们过身边儿坐。   纤秀坐了,阿果依偎在她身边。   桓老夫人看看她,又看看阿果,见这孩子虽然仍旧沉默不语,但眉清目秀,细看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愚钝的样子。   老夫人便叫宝宁拿点心给阿果吃,阿果捡来捡去,拿了一块茯苓糕,转身双手举着递给桓老夫人。   桓老夫人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又是意外又是欣慰:“这是给我的?阿果真是孝顺。”忙接了过来,又道:“好孩子,到我身边来坐。”   宝宁握着阿果的手叫他在老太太身旁坐了,笑道:“阿果也知道老太太喜欢吃这个,真是有心了。”   纤秀笑道:“这孩子……就是有点少言寡语太过内敛了,实则心里是明白的。”   桓老夫人吃了口茯苓糕,觉着细腻清甜,一时叹道:“说的是,倒是比许多嘴上会说,心里不知怎么样的人强的多呢。”   福安送了茶进来,宝宁亲自捧着,先给老夫人一盅,又给纤秀,纤秀忙站起身接了,   宝宁顺势看着她笑道:“四姑娘你来的正好,我先前正愁呢。”   “姑姑愁什么?”   宝宁道:“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呢。”   纤秀便看向桓老夫人,不知何故。   老夫人笑斥宝宁道:“你倒是会向四丫头告我的状了吗?”   宝宁笑道:“毕竟这事儿也跟四姑娘有关,与其让您老人家自个儿生闷气,不如也告诉四姑娘,让她帮您老人家也骂上几声消消气儿是好的。”   桓老夫人笑道:“你这可是胡说了,岂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最懂事的?”   两人说了这几句,纤秀笑道:“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像是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怎么了。”   宝宁这才把桓玹有事出城,兴许在纤秀成亲的时候也不会回来一节说了。   桓纤秀听罢,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时并未开口。   桓老夫人先前还责怪桓玹,如今见纤秀如此,却忙安抚道:“四丫头,你三叔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事,只不过……只怕他必须要出去一趟,所谓不能两全,你心里千万别不自在……等他回来,我再训他。”   纤秀忙道:“老太太,这可千万使不得,我万不敢责怪三叔,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我只是、只是突然想到,父亲在外不能回来,一切都是三叔帮着辛苦照料……”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他既有事,我只盼着他行事顺利,早些平安归来就是了,怎么会那样不知人意去想别的?”   这几句话说的点到为止,桓老夫人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一片孝心敬重桓玹,更加没有半分责怪之意。   老夫人欣慰地将纤秀抱在怀中:“无怪你三叔高看你,你果然是个真正懂事的好孩子。”   ***   东极岛。   渐进了腊月,临湖更添了一种入骨的湿冷,叶铮的书房里早就备了炉子。   锦宜因反省自己在岛上的日子过得未免太清闲了,自惭不像是个丫头,倒像是个小姐,又因为不必操心府里的开销嚼吃等,简直比先前在郦府当家的时候还要自在。   偏偏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又因上次看过了那科考名榜,想象如果自己在家里的话,跟子远他们一家子又是何等的高兴,所以倍加了一份感伤。   这一天,老叶伯伯叫王叔命人把库房打扫打扫,找出了好些积存的布料,有几匹因为没有留心保养,竟都烂了几处破洞。   锦宜路过的时候看见,心疼的捶胸顿足,原来这些料子都并不是一般料子,多是些名贵的,居然放着霉烂……   老叶伯伯见了满院子乱窜,看这个,摸那个,大呼小叫,痛心疾首的,便笑说:“先生又不挑剔穿什么,所以也懒怠找人去做,一年年的就忘了还有这些东西了。”   锦宜吝啬惯了,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布料在这里“年华空老”,于是捡了一匹极不错的,琢磨着先给叶先生做了一件儿鹤氅。   她也没十分下功夫,不料叶铮十分喜欢,连穿了几日。   布料老叶伯伯瞧得眼热,就也托锦宜给自己做了一件儿。   王叔见老叶伯伯穿的十分体面,羡慕不已,于是也来求。   待锦宜给他做了一件儿外衫,王叔自觉玉树临风,外头炫耀,很快给小五知道了,贾小五找了个空儿,也期期艾艾地问锦宜是不是能给自己也做一件儿。   锦宜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吃了人家半湖的鱼,终于有了点儿东西还回去,于是欣然答应。   最后幸而是叶铮不耐烦,严禁她再给别人做,不然的话……只怕整个东极岛的人都要穿上“木小玉”出品了。   这天,阳光晴好,湖上没了风,太阳照着湖水,波光粼粼,显得犹如阳春三月。   贾小五摇着船,回头望着船边的锦宜,美滋滋地说道:“小玉妹妹,你小心别只顾盯着水,那光把眼睛刺坏了。”   “不打紧的。”锦宜正眯着眼扫那湖面,望着湖上倒影的天光云影,美不胜收,且舟船在水面飘荡,如梦似幻,简直逍遥自在的如在天上云端。   贾小五邀了她几十次,次次被她推拒,终于今日撞了时运,高兴的也不想打渔了,摇着撸满湖里乱窜,又给锦宜指点山光水色。   两人转了会儿,锦宜见距离岸边有一段了,便道:“小五哥哥,出来有一阵了,我怕先生会找我,咱们回去吧。”   贾小五心里很不舍的,只盼在湖上就这样永远都不停歇就好了,但又不敢违背锦宜的话,忙答应了,把船往回摇,只是偷偷地将速度放慢下来。   锦宜却也很喜欢这样在船上的感觉,有点儿像是做一个轻松自在的美梦。   湖面的风徐徐吹来,被阳光晒得熏暖,几乎让人忘了这是在冬月。   正几乎真的睡着,突然听贾小五自言自语道:“噫,朱伯又接了什么客人来拜访先生了?”   锦宜听说来了外客,本想看一眼,但身子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几乎沿着船头软了下去,更不想动一动。   贾小五张望了会儿,喃喃道:“好像人还不少呢。”   锦宜勉强半睁开眼睛,懒懒地往湖上瞄了一眼。   这一眼,依稀看见那一叶扁舟上,有道身影负手立在船头,皎然如玉树临风。 第11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之前派来给叶铮送名榜的那位,原先是桓府一名老嬷嬷的孙子,因他机灵能干,被丁满看中了扔到内阁做个司记,虽领俸禄,却是不上品级的末流小吏。   除了平日在内阁库房做些琐碎之事,他每年所做的最重要的差事,就是给叶铮送名榜。   郦家姑娘去“修行”的这种事,外头虽众说纷纭,但桓府里自然能透出些许内情。   何况这人本就就是机灵的,那天锦宜“失踪”,桓玹身边的谭六在瞬间调动了府里的精锐,后来甚至动用了京兆府的人,虽然打着“找寻失踪考生”的幌子。   随着时光流逝,而桓玹也仍继续地派人去找寻锦宜,有些内情自然就更明朗了。   起初在听王叔跟贾小五说起小玉的时候,这人还并没觉着什么,直到老叶伯伯无意中说了那句“如果姓霍就好了”。   谁不知道当初府里流传过桓玹同霍羽姑娘感情甚笃之类的传说啊。   谁不知道郦家那姑娘似乎长的跟霍家姑娘相似啊。   再加上那艄公所说的种种可疑……   要不怎么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呢。   送信人回去之后,并不着急忙慌去找桓玹。   他每年送榜之后,本来都会把详情跟丁满禀报,但今年丁满事忙,没顾上理他。送信人不屈不挠地盯了两天才拦住丁满。   他生恐如果有差错的话会惹祸上身,就只仍假借回禀之意,草草说罢之后,笑道:“听说叶先生身边多两个新的丫头很合心意,叫什么……木小玉。”   丁满起初还以为他是随口说的:“是吗?合心意就好。名字倒是有些怪。”   “是啊,”这人抓抓头发,“管家老叶还跟我说什么……如果这姑娘姓霍就好了。”   丁满因为一直没有锦宜的消息,正心烦意乱急着要走,闻言顿时警醒起来:“你说什么?”   忙着问了一遍,丁满的心怦然乱跳,即刻把送信人带到桓玹跟前儿,让他将当时的种种巨细靡遗地都说了一遍,包括他在回来的船上打听艄公的话。   当桓玹听罢后,回味着“木小玉”三个字,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闭了双眼,长长地吁了口气。   “木……小……玉。”喃喃自语,却像是回味无穷。   自锦宜失踪后的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他的唇边挑起了一抹笑意。   丁满把那人带了出去,望着他仍有些忐忑的脸色,拍着肩膀道:“好小子,你立大功了,若真的找见了人,我保你青云直上!”   ***   桓玹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尽可能周详的安排。   进宫去跟皇帝禀明,回府见老太太,同时派人去翰墨把八纪跟子邈接上,去京兆府告知子远让他安抚雪松,等等。   之所以带着八纪跟子邈,自然不是因为带了两个聒噪的猴子会让路程缩短一些。   这也是桓玹的细致入微之处。   叶铮跟自己有隔阂,离京之前甚至连见都不肯见他,隐居后更是一概上下旧识都不见。   桓玹隐约猜到是因为什么。   但是那种事,两个男人之间,很难明说。   可也不是不能说,也许……只缺一个契机而已。   桓玹很懂叶铮的性情,所以每年打包科考名榜跟挑选卷宗的事,都是他亲自所做。   他知道叶铮不肯见人,却不会错过那些天下风流才情蕴集的出色好文章。   遁居孤岛,虽算是闲云野鹤,但其中孤苦寂寞,自不能向别人说。   送名榜,收集叶铮喜爱的文房四宝等投其所好,也算是桓玹的一点儿尊师之心。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坚韧至善的心意,竟又歪打正着地成全了他。   他的契机也终于到了。   ***   他站在舟上,遥望不远处的东极岛,思绪万千。   他也瞧见了那靠近岛边儿的一只渔船,却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十分留意。   艄公跟那人显然是认得的,一边摇橹一边招呼:“小五,打了多少鱼了?怎么看你只顾闲逛呢!”   远远的,贾小五看看他,又低下头,突然用力划了划水,离他们这艘船远了些。   艄公愣怔,贾小五为人豪爽热情,平日里一旦看见他载客前来,都会主动靠过来攀谈,今儿却是反常。   艄公诧异之余,大笑道:“小五,你闹什么?怕我把你的鱼吓跑了?”   那边儿贾小五支吾了两声,含糊不清,最后终于大吼了声:“是啊,我改天再来!”   两人说话的时候,桓玹不由也瞟了一眼那边儿。   阳光下,他隐约能看清那渔家青年的脸,见是个方脸膛的小伙子,脸跟胸膛都泛着健康的栗色,就是那一身衣裳似乎……   八纪跟子邈趴在船头,子邈因头一次坐船,晃得吐了半路,这会儿听见有打渔的,就抬起头来想看,眼光瞟过去,模模糊糊叫了声:“姐姐。”   八纪摁着他的脑袋:“你吐糊涂了!”   桓玹听子邈叫姐姐,心里却莫名地忐忑起来。   虽然自从听送信人带了消息,又得了“木小玉”的名字,让他确信了是锦宜在此无疑,所以才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小杀手锏也带上,可如今近了东极岛,却反而生出一种莫名惶恐——倘若不是呢?倘若一切都只是巧合呢?   这会儿,那青年的渔船已经快靠了码头,但不知为何,却又生生地往旁边飘了过去,最后竟远远离开了那码头,转到远处的柳树下去了。   艄公也好奇地一直看,见状啧了声:“小五这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总不成……是船里藏了人了呢?”   八纪问道:“船里还能藏人?我怎么没看见?”   子邈趴在船舷上,喃喃道:“姐姐,我看见了……”   桓玹看看艄公,又看看子邈,突然觉着心跳都停了。   他自个儿是站着,子邈却是趴在船板上,当时日影太烈,从他这个角度,对面船板上也都泛着光看不清,但子邈的角度……   吱呀吱呀,这会儿船已经快靠了岸边,却还隔着一段距离。   桓玹回头:“八纪,你带着子邈去叶府等我。”   八纪还没答应,桓玹踏上船头,一撩袍摆,往前跃出。   那艄公正要惊呼使不得,眼前一道人影就如同寒塘渡鹤似的,自水面掠过,大袖飘扬,轻轻落在码头上,又脚不点地地往那边儿柳荫下掠去。   ***   锦宜看见船头站着的那道影子后,就像是看见了命中的克星突然天降。   她本来被太阳晒得浑身暖软,这会儿身体却不由自主开始发僵,趁着彻底不能动弹之前,锦宜慢慢地令自己低头,伏低再伏低。   “小五哥哥!”她觉着自己像是一条才被钓上水面的鱼,呼吸都困难,只压低了嗓子示意小五:“快走,我们快走!”   她做贼似的指挥着小五靠了岸,脸色已经惨白。   猫着腰起身的时候双脚发软,突然……她想到桓玹既然已经来了,总不会是为叶铮,毕竟叶铮不见他多年。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如果是这样,那这会儿她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倒不如再乘着小五的船赶紧逃之夭夭出岛去。   可又一想,如果桓玹来了,自不可能是一人前来,岛外也许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这会儿真是进退维谷。   贾小五见她失魂落魄,忙扶着:“小玉妹妹,你是不是被日头晒的头晕了?”   锦宜的确正晕,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搭了搭:“小五哥哥,劳烦你……你送我回去。”   突然锦宜又想到:叶铮毕竟是桓玹的老师,如今好歹算是在叶铮的地盘上,桓玹总、总不至于强行如何,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回府,抓住叶铮这个靠山。   锦宜扶着小五的手臂,往前一跳上了岸。   然后她看见前方五六步远,柳树下站着一道本该还在船上的身影。   桓玹望着她,又看看小五,又看看她。   锦宜分不清他眼睛里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怎么做,整个人像是瞬间放空了。   贾小五却吃惊地看着桓玹:“你不是刚才在朱伯船上的客人吗?你……你……好快啊!”   桓玹不再理他,只是一步步走向锦宜。   锦宜本能地转身要跑,却见背后是一片浩渺的湖水,她只能讪讪地止步。   但虽然停下来,却实在没有勇气再转身。   贾小五看看锦宜,又看看桓玹,面对这种“尴尬”的场景,他总算有些会意,试着问:“小玉妹妹,你……你们认识吗?”   锦宜还没回答,腕就被那熟悉的手轻轻握住。   他微微用力,已叫锦宜身不由己地撞入那久违的怀抱。   “喂……”贾小五瞪大双眼,立刻要抗议。   “这位小兄弟,我们不仅认识,”桓玹环抱着锦宜,笑的温和内敛:“这是内子,我,是她的夫君。”   明明没有风,小五却突然打了个寒战。 第114章 彩丝穿取当银铮   且说桓玹突然掠身上了岸,剩下那艄公惊叹不已,又好生地送了八纪跟子邈站上码头,指了叶铮府门的方向,就又撑船去了。   因为这载船不大,每次只能运送两三人,何况叶铮又是老师,带些随从过来反觉着冒犯,所以桓玹只带了八纪跟子邈两个。   子邈吐的头晕,走路摇摇晃晃,八纪紧紧扶着他:“你好些了没有?没想到你这样晕水,刚才都发昏叫起姑姑来了。”   子邈听见,就含混说道:“我真的看见姐姐了。”   八纪才要嘲笑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小地眉心一皱,就没了言语。   两人且说且走,眼见就到了叶府门首,正王叔扛着扫帚出来,见两个小孩儿走来,又不认得,就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儿?”   八纪道:“请问这是叶府吗?”   王叔道:“是啊,怎么?”   八纪说道:“我们是来拜访叶老先生的,劳烦通报。”   王叔见他年纪不大,说话脆成利落,不由又惊又喜,转头看子邈,生得也清秀可人,就是蔫蔫的精神不振。   八纪道:“我哥哥晕船晕的厉害,刚才都吐了呢。”   王叔闻听,忙让他们进府,又叫住一个丫鬟,让去拿些热水,毛巾,热汤来。   子邈坐在椅子上,却仍像是在船上,头重脚轻,一时说不出话来,八纪却精神十足,背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不停地打量。   王叔问道:“小少爷,你们难道是自己来的?”   八纪道:“当然不是,是跟着我三叔来的。”   “那……你三叔呢?”   “他有点事情耽误了,很快就来。”   王叔笑道:“那不知这位先生姓甚名谁?”毕竟叶铮不是谁都会见的,一年里来拜访的没有数百,也有几十,他肯见的却屈指可数。   八纪眼珠一转,早跑回子邈身旁,轻轻抚他的背:“你是不是还难受?可千万别在先生府里吐了啊。”   王叔不知道这是八纪避而不答的高明方式,忙也跟过来,摸摸子邈的额头,却觉着手心发烫,王叔一惊:“小少爷,你哥哥这不是晕船,他像是得了风寒。”   八纪也没想到:“真的吗?那该怎么办?”   王叔忙又叫个小厮来,让快去请岛上的大夫。他本不敢擅自留人,但看八纪跟子邈是两个半大孩子,子邈又染病,便道:“我先抱这小少爷到偏院休息,等大夫来看过了再说。”   八纪极有礼貌的躬身道谢,王叔心想:“这孩子长的这样好,举止有礼,他的三叔应该也不是俗人。”   王叔才安顿好子邈,老叶从外头回来,闻讯赶来。   子邈果然发起热来,脸色通红,嘴里却时不时地喃喃叫“姐姐”。   八纪没想到他病的这样厉害,又被他触动心事,眼圈也红红的。   老叶跟王叔站在门口,老叶说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王叔道:“虽不知道,瞧着不像是歹人家的。”   老叶啼笑皆非:“每年来拜先生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风流雅士,哪里有什么歹人家的。”   幸而大夫来看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吃两副药就能痊愈。   八纪才又放了心,又见桓玹竟还不来,他便跑到门口张望。   老叶揣着手过来道:“小少爷,你家大人呢?”   八纪道:“爷爷,我三叔就在外间,一会儿就来了。”   “你这位叔叔……”   八纪早已经猜到他又要问名问姓,却不等他开口,反而说道:“爷爷,叶老先生在不在家里啊?”   老叶顿了顿,笑道:“在是在的,怎么?”   这一路上,披星戴月,早出晚歇。桓玹却并没有向两个小的解释为何如此。   子邈暗中问八纪,八纪搪塞说是桓玹出来办事,带他们两个跟着长长见识。子邈想不到别的,就也信了。   殊不知八纪年纪虽小,心眼最多,一路上见桓玹时常的怅然若失,似喜似伤……又不肯跟自己说原因,且跟随的谭六叔也对此讳莫如深。八纪就猜到一定是跟锦宜有关。   也只有是跟锦宜有关,才会带着子邈,只是八纪再聪明也想不到,为什么还带着他。   他暗中琢磨:难道是带着自己给子邈作伴?   八纪知道这位叶铮先生是桓玹的老师,但两人关系却不怎么融洽,叶铮甚至对桓玹避而不见。   因此在王叔打听自己家长叫什么的时候,八纪就多了个心眼儿不肯告诉,生怕桓玹还没有到,自己跟子邈就给人扫地出门。   八纪就天真无邪的笑:“我听说叶老先生是最有才学的,我心里仰慕,很想见见他。”   老叶哈哈笑道:“是吗?不过我告诉你,见了先生,可不能叫他‘老先生’,他不喜欢人家这么叫他。”   八纪眨眨眼,双眼闪着惊喜的光:“爷爷,那我是能见到叶先生啦?”   老叶呆住。   ***   子邈已经睡着,有丫头跟王叔在旁看着。   八纪等桓玹不到,自己沿着廊下且走且看,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小院儿。   这院子格外雅致清幽,房门紧闭,八纪扫了眼,正要听过,却听见那紧闭的房门内有人叫道:“小玉,小玉!”   八纪听了这声,忙又退回来,那门内却又鸦雀无声了。   小孩儿想了会儿,便放轻脚步,上台阶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往内张望。   他依稀看见里头地上放着个炉子,旁边白墙边儿上,一盆兰花葳蕤,并几排书架,却不见人。   八纪心想:“这个会不会就是三叔想见的叶先生?不知道长的什么样儿。吓不吓人。”   正在琢磨,门突然在面前打开了。   八纪惊愕抬头,却对上一双审视的严肃的眸子。   但凡是学生,在老师面前都会自发的生出一种畏惧,何况面前的这人,是桓玹的老师,所以也算是八纪的太师傅。   “你是谁?”叶铮皱着眉,望着八纪。   八纪张了张口:“我……”心里暗叫要糟:第一印象就要坏了。   幸而他天生的随机应变,顿时眨眨眼,流露委屈的神情:“我先前去找茅厕,迷了路了。”   叶铮瞥着他,似信非信:“你哪里来的,跑这里找什么茅厕。”   八纪见瞒过了一半儿,便道:“我是来拜访叶老先生的,我哥哥路上染了风寒,多亏了王大叔跟一位老爷爷,把他安置在府里。”   叶铮没想到如此复杂:“什么?”   八纪却不等他再问,就道:“您是不是就是大名鼎鼎的叶先生啊?”   叶铮仍是蹙着眉心:“我是叶铮,你跟谁来拜访的?你家大人是谁?”   八纪突然叫道:“啊……那是什么?”他一低头,从叶铮抬起的袖子底下钻进了书房。   叶铮想不到他竟如此,忙回身:“你干什么?”   八纪撒腿跑到桌子旁,原来这桌上搭着宣纸一角,上头画了半幅的画,八纪道:“先生,这是你画的?画的真好啊,比我三叔画的都要好。”   叶铮板着脸走回来,揪住他的后领:“谁让你擅自跑进来的?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   八纪一本正经地自吹兼拍马:“我三叔教我教的很好,不过我看先生的画画的着实出色,这才情不自禁过来瞻仰的。”   叶铮嗤地一笑:“你才多大,就知道画好不好?”   八纪道:“我三叔的画最好,我也是‘近朱者赤’。”   叶铮慢悠悠道:“我看你这样顽劣,却像是‘近墨者黑’。”   叶铮虽如此说,却不再驱赶八纪,只转到椅子后面,又皱眉喃喃:“怎么还不回来,墨都干了。”   他才嘀咕了一声,却突然见八纪从旁边拖了个圈椅靠近桌子。   “你干什么?”叶铮皱眉。   八纪早就动作利落地爬上圈椅,撩着袖子,往那老梅歙砚的砚池里添了点儿水,竟举手开始研墨。   叶铮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动作竟极小心,并没有把墨汁撒出一点儿,虽比不上锦宜研的细致,却比之前的大多丫头都强。   叶铮才露出些许笑意:“你这孩子倒也机灵。看你的手法,莫非经常干这些事?”   八纪道:“我以前常帮我三叔研磨。”   叶铮提起墨笔,蘸了些许墨汁,问道:“你三叔?”   八纪忙假装细看那画:“先生,你这山水画的真好,跟我刚才见过的一模一样。”   叶铮瞥他一眼,八纪有指着边沿空白的地方说:“这里是不是还得有一只船的?”   叶铮暗暗惊异,原本这幅画他还没画完,就没了墨水,他自己懒怠动手,所以急着让锦宜回来研墨,而八纪所指的地方,按照他所思,的确是有一艘小舟,如此便是泛舟烟湖的意境。   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我只是觉着该有……就像是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见的那只。”   “哦……你看见的必定是小五的船,”说到这里又皱眉,“这小子太过分了,下次不许他带小玉去游湖了,竟不知回来了。”   “小玉?”八纪双眼微睁,“那船上……有个叫小玉的女孩子吗?”   “你没看见?”叶铮疑惑。   八纪突然想起子邈喃喃叫“姐姐”,又想到艄公所说小五的异样举止,以及桓玹不等船靠岸就飞步而去……他的手一颤,几乎把墨汁泼了出来。   叶铮倒是没责怪他,见他手小腕细,心里实则怜惜,故意淡淡道:“行了,已经够了。”   八纪忙跳下地,跑去洗手。   叶铮瞟着他的背影,问道:“小孩儿,你叫什么?”   “回先生,我叫八纪。”   “八纪?”叶铮琢磨着,眉头扭了扭,摇头,“这不会也是你三叔给你起的吧?”   八纪因想通了桓玹的来意,也终于确信他为何走开的原因,心神不宁,借着洗手的机会竭力镇定,回过身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副乖巧天真的样子:“先生猜对啦。”   叶铮哼了声:“方才我问你三叔是谁,你避而不答,那不如我猜一猜?”   八纪突然有点儿不妙之感:“先生能猜得中?”   叶铮冷飕飕看着他:“你那三叔,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也许是这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对不对?”   八纪虽不知叶铮是怎么看出端倪的,但他是桓玹的老师,当然是不容小觑的,于是八纪识趣地乖乖闭嘴。   叶铮道:“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心机了,他既然都来了,怎不进来见我?”   八纪低头。   叶铮瞧了他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了书房。   八纪本不知他要做什么,转念一想:“不好!”忙也转身跟了上去。 第115章 赵瑟初停凤凰柱   外头老叶正跟王叔站在门口说起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突然见叶铮负手走出,忙停了口。   身后八纪紧紧跟着,一边儿叫:“先生,先生!”   叶铮也不理会,径直往门外而去,两人不晓得如何,忙也跟上。   叶铮出了大门,放眼往湖上一看,朱伯载人的船已经远去,却不见小五的船,再转头往右手边看去,却见那柳树之下,对面站着两个人。   ***   原来先前,桓玹揽着锦宜的肩,向贾小五说“这是内子”的时候,小五并不知道什么叫“内子”。   直到他说“我是她的夫君”,这一句就明白了然多了,但也更显得惊悚。   小五几乎跳起来:“什么?”两只眼珠也仿佛要从眼眶里直接跳出来,却不知要跳向锦宜,还是要跳向桓玹。   “小玉妹妹……”最终,小五瞪着锦宜,“这、这是真的吗?你……”   他无法相信这样可爱的小玉妹妹竟然是已婚妇人。   锦宜本想立即否认,然而桓玹虽然不动声色看似温和地笑着,浑身却已经明显地透出了某种类似危险的信息。   于是锦宜轻轻地一点头。   小五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裂成两半的声音。   他看看两人,后退一步,突地转过身,撒腿往前飞奔。   他边跑边大声叫嚷,明明是七尺大汉,却这瞬间却像是个放羊的孩子,而且是猛然间发现自己心爱的小羊羔已经被野狼叼走、吃了个皮毛不存。   那种痛苦难当,无法描绘。   锦宜见小五去了,才想推开桓玹。   桓玹顺势握住她的手。   在船上的时候,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思扑了个空,如今终于把人捉在手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想到方才她跟贾小五那样亲密的模样,便想质问她两句,可望着面前久违恍若隔世的容颜,却又无法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候先飞吃起干醋来。   桓玹定了定神:“你好啊,竟然知道躲到我老师这里来。”   锦宜再想不到这样隐秘的地方他竟也会寻来,这天底下还有哪里是他找不到的?还是说她原本就不该到叶铮这里。   锦宜也竭力稳住心神:“三爷是特意找我来的?”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没有勇气,又本能地心焦畏惧。   桓玹道:“不然呢?”   来的路上他也回想过很多次,锦宜怎么知道叶铮在东极岛,他也想起前世书房里跟自己同门师弟的那一场谈话,多半那会儿她已经醒了,故而偷听到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锦宜轻声:“这么久了,何必。”   桓玹拧眉:“你以为一走了之就算了?你……”他想责问她,想问她为什么要抛下自己,明明先前还让他以为两个人蜜里调油,从此再不能分开的,转眼间就冷冷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忍了又忍:“你就算不念在我,你竟也能忍心把子远子邈……你爹他们都扔下?”   锦宜道:“三爷你跟他们不同,你知道、知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会一走了之。”   桓玹将她下颌一抬:“你也说是‘曾经’,现在他们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就跟我也好好的行不行?”   猝不及防,对上他质问的眼神,锦宜猛地推开他的手,断然地说:“不行!”   桓玹愣住了。   原先因天生畏惧引发的躲避心理,在这会儿神奇地消失了。锦宜原本柔和明亮的眼神,透出了冷厉的怒色。   她毫不退让地瞪视着桓玹,眼神就像是锋利的刀子,把他心里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切断了。   隔了会儿,桓玹才问:“为什么不行?”   许是因为看出了锦宜的决绝,他的声音里也泛出了几分微微冷意。   锦宜回答他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你知道。”   她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拦下。   “是因为……”桓玹望着近在咫尺的锦宜。   不知为什么,明明她就在眼前,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先前遍寻不着的时候,那种不知隔着千水万山的疏离惘然感。   他停了一停:“因为那次和离?”   锦宜闭了闭双眼,眼里酸胀的很。   桓玹见她不语,又道:“你难道不知道,那以后我有多后悔?我本以为……”   “三爷!”锦宜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记起。”   “那你又何必去想着,就当是……没有发生就是了。”   “我不能!不能!”锦宜红着双眼,咬牙回答。   桓玹心里生出些寒意。   他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锦宜的决心跟恨意。   他原先还以为找到她,不管用什么手段,先带她回到长安,但谁知她藏身的地方实在太过特殊,如今,又像是真的绝不回头的情形。   当初子邈在北疆出事后,两个人起了争执,锦宜灰心之故,提了和离。   “三爷,我们和离吧,”她轻声说,“或者,你休了我也可以。”   桓玹心头极为冷怒,但想到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何况自从子远去后,她从来都疼惜子邈如同性命,如今子邈也再不可复生……   桓玹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你好好休息。”转身去了。   但桓玹没想到,接下来,锦宜竟跟桓老夫人说了此事!   那天,老夫人亲自叫了他去,将这件事告知,又道:“如今她身边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也实在不忍她孤苦伶仃。不过,我看她的意思,像是执意要走似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不如……”   桓玹道:“老太太,现在让她去,郦家的人又都死绝了,她去哪里?”   桓老夫人顿了顿:“你怜惜她是好的,但就算你强留她,她心里也未必痛快,你没见她近来瘦的那样了?”   这倒是真的。桓玹无言以对。   桓老夫人又低低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也知道,你们成亲了这四五年,虽也同房,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按理说也早该有一子半女的满地跑了。就算你不考虑和离的事儿,那总该……也要为了子嗣着想,假如你执意不肯和离,那也罢了,不如顺势收几个丫头,或者纳几个妾吧。”   桓玹懂老夫人的心意,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当夜他回到三房,质问锦宜为何要跟老夫人提和离的事。   锦宜垂着头:“三爷如果答应,我自然就不必去跟老太太烦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要我怎么样?”桓玹心中已渐渐地大怒,自己房里的事,他自己竟管不了,还要闹到老夫人面前,让老夫人出面说教自己。   他又不是非女子就活不下去人,只是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想好好地呵护她……但她偏偏不领情。   这几年来他们虽然有好有坏,但他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个,几乎她所求自己的种种,他也都满足了,他自思已经做到了极至,为什么居然挽不回一个人的心?   锦宜默默地看着他:“我不求三爷别的,只求你……让我走吧,和离也好,休书也罢,我都接受。”   桓玹似乎看见自己的心被扔在地上,然后被郦锦宜双足无情地踩了个稀烂。   他想珍视的人,偏偏嫌他弃他如敝履。   “你……就这么想离了我?就这么讨厌我?”他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张脸,极至的失望甚至绝望,让他的声音也冷到毫无感情可言。   锦宜不答,只是转开头去。   她漠然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他简直想把她咬碎吞了,事实上那一夜,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留下了好些失控的痕迹。   那夜过后,桓玹终于答应了和离。   和离后,锦宜回到了郦府。   正如桓玹所说,郦府已经像是一座空府,幸而锦宜的外祖母还建在,听说消息后,老人家一个人雇了辆车,赶到府里陪锦宜。   这些事,桓玹一一从心腹禀告里得知。   他本来不想再知道有关这个女人的任何事,也许并非不想,而是……太难以接受。   从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成为一种折磨,他宁肯自己回到当初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冷心冷情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无法开解的苦痛之下,他心里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想法。   ——郦家的确没有人了,锦宜又是那样倔强任性,先放她回去冷静些日子,倒也好。   等到她不再沉湎于过去的痛苦里了,或许……他可以再……   他怀着这一点微渺的想念。   但世事难料,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天下大事,却无法精准地拿捏一人之心。   那天,病中的明帝召他进宫。   自从照夜阁出事后,明帝就无法再行动自若,长时间的缠绵病榻让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但性子却越来越暴戾,已经有好几个宫女太监因无意中触怒皇帝而送了性命,连后妃们都战战兢兢。   天底下,能劝止明帝的似乎只有桓辅国了。   所以桓玹进宫的时候,是宫中众人觉着最值得庆贺的时刻,简直恨不得辅国能常驻宫内。   但那一天,却成为桓玹最不想面对的日子。   未央扶起皇帝,两人闲话了片刻,皇帝道:“你如今也像是朕一样成了孤家寡人了,想没想过再娶一房贤妻?”   桓玹摇头,明帝笑道:“咦,难道你还旧情难忘,念着那个郦锦宜?”   桓玹心里刺痛,面色却更加冷峭:“陛下切勿说笑。”   明帝瞧着他冷漠无情的神色,挑眉:“你真的对她没了念想?你如果还想吃回头草,那可要趁早了。”   桓玹不语,转身去斟茶。   就听身后明帝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回头是对的,大丈夫何患无妻?难道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成了?”   桓玹只当他又是在调侃,便没有理会。   “你能想开我也就放心了,”不料明帝道:“先前太子来给一个人求亲呢。你猜猜看是谁。”   他的手势一停,回过身来。   明帝道:“林清佳的原配夫人去年染病亡故了,他也一直未娶,这次太子是给他求的,他想娶的是郦锦宜。”   林清佳自出仕后,从最初低微的奉议郎累迁到正四品的正议大夫,一路可谓扶摇直上。   且因他人品才貌皆优,行事端方,深受朝臣们喜欢,也很得皇帝陛下青睐,近来又被封为太子詹士,可谓是朝中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渐渐地已把其父林嘉给比了下去。   因为锦宜身份毕竟特殊,所以太子出面询问明帝。   但桓玹知道,林清佳胆敢对郦锦宜起了念头,这绝不仅仅是他“儿女情长”太过而已。   这还是一个信号。   但当时的桓玹更加在意的是——李长乐都已经出面向明帝求婚了,那么,锦宜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虽然他心里隐隐知道,林清佳不可能在锦宜没答应的情况下就把此事张扬出来。   可他下意识地不肯承认。   那一世,他像是活在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里。   自以为掌控大局胜券在握,谁知道,绕来绕去,终于也把自己绕了进去。   那这一世呢?   ***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   桓玹抬头,蓦地发现叶铮在前方七八步远。   他的身后是八纪,小孩儿已经看见了锦宜,不由自主大叫:“姑姑!”飞快地跑了过来。   再离开远些,是老叶同王叔。   见了老师来到,桓玹收手。   他定神,端正地向着叶铮躬身见礼。   也就在这一刻,锦宜离开他身边儿。   锦宜才走几步,就被八纪冲上来抱住:“姑姑,姑姑你果然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想死你啦!”   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瞬间哽咽不已。   锦宜低头看着这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家伙,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会儿叶铮也瞥了过来,锦宜心头乱跳,低低唤道:“先生……”想解释几句,叶铮却不等她开口,就淡淡道:“你在干什么?墨都干了!”   锦宜一愣,又有些明白,忙答应了一声“是”,待要走,八纪却仍不撒手。 第116章 蜀琴欲奏鸳鸯弦   锦宜摸了摸八纪的头,轻声道:“快松手。”   八纪何等的机灵,虽然跟锦宜骤然重逢情绪激动,却飞快地明白过来。   当即紧紧握住锦宜的手:“我不离开姑姑。对了,子邈受了寒,多亏了王大叔跟爷爷,现在在府里头躺着呢。”   锦宜之前只顾惊慌着避逃,却没看见子邈跟八纪,猛然听八纪这样说,心里张皇起来,迈步要走。   又担忧地看向叶铮,他倒是淡淡的没说什么。   锦宜屈了屈膝,拉着八纪忙忙而去。   八纪且走且回头看桓玹,见他向着自己,似轻轻地颔了一下首,八纪心里就有数了,安安心心跟着去了。   那边儿王叔也陪着他两人回去,老叶是认得桓玹的,却留在了原地,并不靠前,只远远地等着。   ***   剩下叶铮瞥着桓玹,轻声道:“辅国大人,向您见礼了。”   桓玹仍是低眉垂首,闻言忙道:“我知道来的唐突,请老师宽恕,但我是情非得已的。”   叶铮哼了声:“你已经是权倾天下的辅国大人了,自然是来去自如,谁人敢说什么?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桓玹道:“请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我向您详述。”   叶铮却道:“你之所以来,我也猜到几分是为了什么,这真是沧海桑田,活久才见……”   叶铮半是嘲讽地感慨了这句,突然脸色一变:“但我没空理会你们的儿女情长,也不想听你说什么东西,你要来则来,要走就走,为所欲为,请便就是了,横竖我是管不了阁下的。”   他说着拂袖转身,突然又停住。   叶铮缓缓转身,望着桓玹,冷冷哼道:“如今你终于也懂儿女情长了,可喜可贺啊。”冷冷地哼了声,不由分说地去了。   桓玹跟着走了两步,老叶等叶铮自身边走过,便对桓玹恭敬行了个礼道:“三爷好。”   桓玹微微止步:“叶叔。”   “不敢不敢,”老叶忙连连地点头,又瞅叶铮一眼,小声道:“三爷怎么突然就来了,好歹先报个信儿,让先生有个准备。”   “因为一件迫不得已的急事。”   “是为小玉?”   “她并不叫小玉,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哦……”老叶发出了长长的感叹,又道:“怪不得呢,看她的举止言行,并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丫头。”   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长叹了声:“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先生接了三爷送来的名榜,她着急地在上头找什么似的,那会儿先生还问我跟三爷定亲的那户人家姓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郦家也有孩子那次参考,莫不是那时候先生就知道了?”   桓玹道:“我知道瞒不过老师。”   老叶心里啧啧称奇,又道:“三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小玉……这姑娘怎么就跑出来了呢?”   桓玹道:“这也是一言难尽的。”   老叶道:“三爷这次是专为她来的?”   桓玹点头,老叶笑道:“我可真想不到,三爷也能……”话将出口,又忙止住,转说:“怪道先生大不高兴。”   两人在这儿说着,那边叶铮已经走远了。老叶不敢耽搁:“三爷知道先生的脾气,不打紧,既来之,则安之,只未免要委屈三爷暂时在别处歇息,等先生的气儿稍微消了些,再仔细说话不迟。”   桓玹明白他的照应之意:“多谢叶叔。”   老叶拱手行了礼,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回头问:“跟着三爷来的那两个孩子,那发病了的是郦家的孩子?那另一个呢?”   桓玹道:“他叫八纪……我稍后会跟老师亲自说,在此之前,请叶叔多照顾他两个。”   老叶呆了呆,答应了声,转身要走,才走了三四步,突然想明白他话中藏着的意思,猛地就止住脚步。   老叶回头盯着桓玹,张口想问,但那话有千金之重,怎能轻易说出口来?生生地忍着,又转身去了。   ***   且说锦宜先领着八纪回到叶府里,八纪拉着她去见子邈。   子邈吃了药,已经睡了。王叔在旁说道:“不打紧,是路上劳累,又晕船所致,吃一副药就好了。”   锦宜望着子邈,见比先前自己离开的时候又长了好些,顿时泪流不止。   八纪在旁边就问:“姑姑,你好好地怎么一声不响就不见了人,当时子邈都要疯了,学也不上了,只顾想到处找你,子远哥哥也是,急得都大病了一场。”   锦宜心痛如绞,不能回答。   八纪道:“多亏了三叔照应着,一边叫人找姑姑,一边安抚郦大人跟子远哥哥,还叫我陪着子邈……就连你们家里的那个小孩子,三叔也派了林嬷嬷照料,不然要天下大乱呢。”   锦宜听了这几句,呆呆的。八纪道:“姑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非走不可呢?我心里想,会不会是因为桓素舸那个臭丫头,她可不是好人,如果是她得罪了姑姑,你不要理会,她如今已经跟郦大人和离了,回到桓府了呢。哼,以后有她难过的时候。”   这短短的几句,把锦宜离开后的情形几乎都说了明白,锦宜心里百感交集。   正说着,就听王叔道:“先生回来了。”   锦宜忙站起身来,叶铮在门口站了一站,对锦宜道:“你跟我来。”仍旧负手去了。   八纪跳起来,拉住她悄悄地说:“姑姑,这老头怪得很,他有没有欺负你?我跟你一起去!”   锦宜忙道:“先生待我很好,你留在这里看着子邈,待会儿我回来再跟你说话。”   锦宜出去后,王叔回头笑道:“小八纪,小玉是你姑姑?那刚才在外头那个人是她什么人啊?”   “我姑姑要嫁给三叔的!”   不理王叔吃惊的样子,八纪心里惦记叶铮叫锦宜去的事,很想去听听叶铮说什么,原地徘徊了会儿,便找个借口出门。   他溜溜达达来到叶铮书房外,正想窜过去偷听,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小爷!”   八纪抬头见是老叶,还以为被捉了现行,正要扯谎,老叶俯身仔细打量他的脸,眼神惊疑不定,看了半天,眼圈却又无端红了。   八纪疑惑:“爷爷,你怎么了?”   ***   书房之中,叶铮仍在桌后坐了,看看先前那幅画,却没了再继续画完的心思。   锦宜不知该怎么跟叶铮开口,也不知叶铮会是什么想法,终于把心一横:“先生大概知道了,我、我其实不叫小玉……”   叶铮淡淡道:“你是郦锦宜,我早知道。”   锦宜一愣。叶铮道:“那天你着急接榜,在上头乱找一气,那会儿我就留意到你看的是哪个名字。”   锦宜知道叶铮是个外淡内敏的人,却想不到这样洞察细微:“先生……早就知道,那……”   “你倒是胆大的很,是皇上赐婚,你也敢逃?”   “我……我是不得已。”   “他也说自己追来是不得已,”叶铮哼了声,“你们两个可也是有趣的很。”   锦宜不言语,叶铮想了想,道:“‘桓’拆开一半是‘木’,他的字是玉山,你就叫‘小玉’,你心里明明有那个人,旧情不忘的,又逃来我这里,倒是什么意思?”   锦宜的眼中顿时涌了泪出来,当时照面,叶铮一眼就看出她是女子,原先准备的张三李四名字用不上,仓促中就想出这个名儿来,后来反省,却不知为什么自己在那种时候本能地想到了桓玹。   叶铮见她不言语,揉了揉眉心:“算了,不说那些,以后你打算怎么样?他既然亲自找来,怕是不肯罢休的。你索性随他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锦宜本能地回答。   叶铮挑了挑眉,突然感慨道:“我真是遁世已久了,都不知世间人情大变。原本那冷漠薄情的人,也变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哼,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锦宜心想他是在说桓玹,似懂非懂。   叶铮又哼了声:“那就随你,你若不肯回去,他未必敢进来抢人。”   锦宜半是放心。   叶铮手托腮,突然问道:“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锦宜道:“病着的是我弟弟子邈,另一个是……是八纪。”这刹那,突然想起有关八纪身世的传闻,但叶铮把霍羽当作亲女儿看待,如今霍羽去后这么久,突然说她或许跟人有了个“私生子”,也不知叶铮会怎么反应,锦宜不敢再多言。   “八纪,”叶铮嗤了声,“真是什么人就教出什么样儿,鬼头鬼脑的,真叫人讨厌。”   锦宜更加不敢说一句了。   叶铮问完了,锦宜退了出来,才出门,就见老叶站在门口,呆呆的。锦宜道:“伯伯?可是有事?”   老叶抬头:“啊……你们说完了?”   突然院门口有人叫道:“姑姑,姑姑!”   锦宜转头,见是八纪正迫不及待地招呼自己,老叶笑道:“你快去吧,那孩子看着很不放心你呢。”   老叶进了书房,叶铮道:“你是来给他说情的?我不耐烦听。”   老叶迟疑:“先生还是见一见三爷的好。”   “什么好?多受他点儿气?”   老叶拧眉,低头想了会儿:“先生,那个叫八纪的孩子……”   叶铮瞄了他一眼:“他惹祸了?”   老叶忙摇头:“不是,先生有没有觉着,这孩子……”他不敢贸然,“先生还是见一见三爷吧,他这次来,只怕不仅是为了小玉。”   叶铮本不以为意,听了这话,便抬头看向老叶。   老叶道:“当初……当初阿羽……”   “还敢提阿羽!”叶铮紧锁眉头,“若不是因为他,当年阿羽也不会黯然失望遁隐庵院,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伤心的抑郁而终?那会儿他不知道‘情’为何物,放着那么好的阿羽不管不顾,到现在,却肯为了个女人不远千里过来见我?还要跟我提阿羽?”   老叶不敢出声。叶铮哼哼笑道:“小玉不跟他回去正好儿,就让他一辈子空等,让他也尝尝阿羽当年被冷落漠视的滋味,呵,当初他放着阿羽不珍惜,现在却喜欢上跟阿羽相貌相似的小玉,这可真是风水轮流,天理报应。”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咣”地一声,像是有人在门上踹了一脚,把老叶吓了一跳。   门被撞开,一矮小的人影站在门口,原来是八纪,他指着叶铮叫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叶铮大为诧异,继而怒道:“反了,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都是这样顽劣混账,快把他赶出去,不许他在府里。”   八纪道:“我才不愿意留在这里呢。姑姑我们走!”他用力一拉,把锦宜从旁边拉了出来。   老叶忙出来拦阻:“小爷!”   叶铮拍桌叫道:“即刻叫他走,快离了我这儿!看着就讨嫌。”   八纪只管用力拉锦宜,大有顺势把她带走之意,老叶则忙去拦八纪,叶铮只管痛斥,这样一团乱中,老叶大声叫道:“先生!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这句话如有奇效,院子里跳脚的八纪,书房里拍桌的叶铮,顿时都安静下来。 第117章 锦帐重重卷暮霞   叶府书房外,八纪呆呆地看着锦宜:“姑姑,我长的像谁呀?”   锦宜仔细打量他的脸,却看不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   八纪又问道:“那你说,为什么爷爷一说那句,那个老家伙突然就不吵不闹的,还叫了三叔来了……你说这会儿他们在说什么啊?”   先前老叶在跟叶铮说话的时候,八纪因为不知道叶铮的心思,便并没有立刻走掉,只躲在外头偷听。   当听见叶铮说了那些话后,八纪知道,情况如此糟糕,锦宜只怕更不能走了,于是索性闹出来,想干脆拉了锦宜就走。   谁知老叶那一声叫嚷打断了所有,随后,叶铮就吩咐人,把桓玹“请”了来。   八纪正在苦思冥想,王叔跑了来,说是子邈醒了,两人闻听,也顾不上在这里蹲等,便先跑去见子邈。   ***   书房内。   桓玹站在叶铮的对面:这一天他等了好久,有时候甚至觉着这天永远也不会来临,不仅是因为没有机会,更是因为他从心底就不想面对,因为那个秘密,关乎一个女孩子的清誉,一个父亲的颜面。   但现在,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阿羽,并不是因为要静心休养,才去庵庙的。”   叶铮的喉头动了动:“那又是因为什么?”   桓玹沉声道:“是因为她当时没有选择了,她……心里喜欢一个人,却知道跟那人是不可能的。”   当老叶问桓玹八纪长得像谁的时候,叶铮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现在听桓玹如此说,便觉着像是有针刺入自己的耳朵。   他心里暗恨:霍羽喜欢的人不就是桓玹吗?这小子却在这里假惺惺的。   若是换了以前,他一定会痛斥大骂,或许会立即将桓玹赶出去。但是现在。他听见自己哼哼地笑了两声。   叶铮一生未婚,完全把霍羽当作了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本就是当世大儒,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加上霍羽聪明伶俐,叶铮闲之所至,便将自己所知所学都教给了她。   霍羽时常往桓府走动,跟桓玹又算是有层“师兄妹”关系,桓府上下一度以为霍羽将来是桓府的三房夫人了。   但只有叶铮最清楚,霍羽的确对桓玹跟对别人不同,跟他甚至极少讲究那些闺阁的避忌,一团和气亲昵。   叶铮猜测霍羽是真心对桓玹有意,同时也明白她一个女孩子绝不会主动如何。   然而评心而论,叶铮从为人父亲为人师长的角度观察,又本心觉着桓玹为人冷酷淡漠,并不算是如意郎君的最佳人选。   他曾经旁敲侧击了几次,想给霍羽另选佳婿,霍羽虽并未拒绝,但每每郁郁寡欢,只有在见到桓玹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欢容,完全是个单相思的架势!   叶铮不忍霍羽失望,暗中找了个机会,跟桓玹隐晦地示意了此事,可不知是方式太隐晦了还是怎么,桓玹对此竟无动于衷。   后来叶铮想通了,桓玹那样的人,又怎会看不懂自己的想法,他既然不肯表达,就已经是婉拒的意思了。   叶铮虽然觉着桓玹不是佳婿人选,但霍羽对他来说是最弥足珍爱的女孩子,他自觉只有自己嫌弃别人的份儿,如今桓玹竟“看不上”,简直像是奇耻大辱一样,恨不得大骂桓玹有眼无珠,从此也赌气不提此事。   后来,霍羽以多病为由遁去庵庙,连家里的人也渐渐地不肯多见。   叶铮后知后觉发现她竟有遁世之意,又是心惊又且心疼,可看桓玹仍是一副冷冷漠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后来隐约听说桓玹去探望过霍羽几回,才稍微有些气消,虽赌气不提,心里却暗暗盼望桓玹能够开窍,劝解霍羽回来,成就一对伉俪。   但在叶铮还痴痴盼望的时候,最坏的事发生了。   霍羽病逝。   叶铮没有办法接受,悲痛的无法言说,顺便把桓玹当作了罪魁祸首,都怪他不解风情,如果霍羽嫁给了他,也断然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抑郁早夭了。   所以才离开了长安,遁世于此,并发誓绝不再见桓玹。   ***   桓玹道:“阿羽从没告诉过我她喜欢的是谁,但我知道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当初老师想把她许配给我,我是明白的,但一来我从来当阿羽是妹妹,二来,也知道她的心之所向。所以才假装不懂。”   叶铮怒喝:“你说什么?阿羽心里从头到尾不是喜欢你的吗?”   桓玹道:“老师,阿羽跟我几乎无话不谈,除了没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她的心意她从来没瞒过我,有时候老师想给她择婿,她闷而不乐就会对我诉说。”   叶铮彻彻底底地懵住:“你胡说,如果是真的,阿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她明知道不管是世间任何人,我都会为她做到。”   “我也不知,大概是她不想为难老师吧。”桓玹回答。   叶铮张了张口:“那……那八纪又是怎么回事?”   桓玹道:“我也是在那孩子出生后才得知消息的,阿羽没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荒唐!”叶铮愤然而起,指着桓玹道:“你不要跟我瞒上瞒下,你是不是……是不是做出来了又不敢承认?对了,一定是如此,不然的话,八纪真的是阿羽的孩子,你为何不敢告诉我?”   “老师,”桓玹面色平静,“我是不敢。因为阿羽临死的时候,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她只让我记住一件事:孩子是我的。”   叶铮被气糊涂了:“你!那你还……抵赖?”   “老师。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阿羽是想让我把八纪当作亲生孩子对待。”   ***   那年,大雪皑皑,正是腊月。   霍羽派人请他即刻去庵庙。桓玹不知如何,放下身边事务,忙不迭地赶了去。   霍羽把所有人都遣散,只叫他一个人进了里屋,桓玹才发现她脸如死灰,气息奄奄,而在她身旁,竟有个未足月的襁褓中的婴儿。   桓玹心惊肉跳,霍羽捉住他的手道:“三哥,别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桓玹不得不问:“是谁?至少我……把他找来。”   霍羽道:“我不想见他。”   “是他不认?还是……”桓玹紧紧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这件事不能这样算了,到底是谁!”   “求你了,不要追问,也不要追查。”泪如大颗大颗的珠子,从她的眼中滚落:“是我自愿的。”   她挣扎着抱起那孩子,道:“三哥,我知道你从来当我亲妹妹看待,我也当你是亲哥哥,所以向来跟你无话不谈,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这孩子给谁我也不放心,唯有你。”   桓玹道:“不许胡说!”   霍羽道:“三哥,求你答应我,从今以后,就把这孩子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好么?当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好不好?”   桓玹忍不住双眼湿润:“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许说丧气话。”   霍羽道:“我只是想让自己走的心安而已。我去了后,你不可立刻把孩子带去,隔个一年半载的再带他露面。”   桓玹知道霍羽是在担心什么:“你要我瞒着这件事,难道……连老师也不能告诉吗?”   “不能,尤其是他,”霍羽的泪落得更急了,“父亲他……从来当我如珠如宝,我不能……做让他丢脸的事,不能临死都要让他蒙羞。三哥,求你,不然我死也不会安生。”   桓玹答应了霍羽,同时他也明白,她是个没嫁的女孩儿,若有了孩子,就算死也白担了污名。所以就按照霍羽要求的,把孩子暗暗在外头又养了一年才带回去,年纪也做了更改。   叶铮听完,如在梦中,直直地望着桓玹,想要否认他所说的一切,却知道如此只是徒劳。   “是谁?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到底是谁?”叶铮心中又冷又怒。   桓玹道:“我原本也不知道。”   “那现在你知道了?”叶铮即刻听了出来。   虽然书房里无人,桓玹仍是上前一步,同叶铮只隔着一张桌子,他垂眸道:“是皇上。”   叶铮蓦地睁大双眼,他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当初霍羽才名极盛,当时最受宠的贵妃娘娘曾几度宣召她入宫,听说明帝也对霍羽大加赏识。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桓玹明白叶铮心里的震惊跟疑惑:“我当时其实怀疑过,但只是不敢深想,数个月前,皇上突然说要见八纪。”   自从那天明帝提起要见八纪跟子邈……却被锦宜失踪的事打断后,又过了两个月,明帝终于如愿以偿。   当皇帝笑吟吟地望着面前那粉妆玉琢的小孩子的时候,那个长久以来埋藏在桓玹心里的疑惑也由此解开。   这一大一小站在一处:明帝的相貌,跟八纪……在某些角度实在是太像了。   甚至那种“讨人嫌”的跋扈任性气质,也几乎如出一辙。   那一刻桓玹知道,看着这样的八纪,明帝心里只怕也是相当有数了。   当明帝叫人领着八纪跟子邈出外后。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也印证了桓玹所想。   挥退了左右侍从,明帝走到栏杆前,望着那被地动毁了的照夜阁的方向:“这孩子……是阿羽的,对么?”   桓玹不语。   “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也不是八岁,而是九岁,他出生的时候,应该是腊月……中旬左右。”   桓玹抱八纪回去的时候,故意把他的年纪少说了一岁。   连他去庵庙发现襁褓中的八纪的时间,也跟明帝所说相差无几。   明帝看桓玹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他竟问:“那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吗?”   桓玹反问:“皇上知道吗?”   明帝道:“实不相瞒,在没见到这孩子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你。”   “那现在呢。”   明帝只是笑了笑,低头走开了几步,突然他喃喃说:“朕,对不住阿羽。”   就算是现在,想起那一刻,桓玹仍有种想要冲过去打明帝一顿的冲动。   “那个人……真的是陛下吗?”他凝视着明帝,双眼微红。   “哪个?”明帝回过头,“你是说阿羽心里喜欢的人,还是八纪的父亲?”   桓玹怔住了。   ***   “竟是皇上,”叶铮举手扶住额头,突然他无法容忍:“就算是皇上,为什么阿羽不肯告诉我?”   ……入宫为妃,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啊,就算他做不到,桓玹应该也是能做到的。   桓玹没有把明帝的那句话告诉叶铮。   随着八纪生父是明帝的秘密揭开,另一个秘密对桓玹而言也不是秘密了。   霍羽心中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喜欢而不能说,甚至只能远远地避开的那个人。   以前在倾听霍羽心事的时候,桓玹只是倾听,丝毫的念头也没有往那个人身上去想。   但是在明帝承认自己就是八纪的生父之后,以前那些所听见的那女孩子的心事,一件件地就跟他的记忆契合了。   怪不得,她要躲开,怪不得,死也不说。   所以,桓玹宁肯叶铮永不知道,因为这样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同时,对霍羽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她活着的时候选择带着这个不能说的秘密而去,在她死后,桓玹也要为她保守住,这才是最公平的。   叶铮以为霍羽喜欢的人是明帝,这就足够了。   他把这些年藏着的秘密说了出来,把另一半选择遗忘。   心头在瞬间有些空荡荡的。   望着叶铮黯然伤神的样子,桓玹突然记起了霍羽的容貌,那个娇弱多病的女孩子,气质超逸,才华过人,被许多的少年公子倾倒,甚至明帝也对她一见倾心。   明帝跟叶铮都以为霍羽喜欢的人是桓玹,殊不知两人情同兄妹,毫无邪念。   他们也都觉着锦宜跟霍羽容貌相似,可奇怪的是桓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起初的时候太偏见了,后来的时候则太偏爱了,郦锦宜早已成了他心中的独一无二,又怎能把她跟别的人有丝毫的混淆? 第118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桓玹离了叶铮的书房,外间老叶接着,一边陪着说话,一边引他去见锦宜。   到了客房,入内却见子邈窝在锦宜怀里,八纪则坐在旁边,三个人不知道正说什么。   原来先前子邈已经醒了,见锦宜在面前,如梦似幻,百般焦急,又抱头大哭了一阵,才都好了。   此刻正拥抱着,喃喃地说些离开后的话等。   老叶见是如此,料这里没自己的事,就悄悄退了出去。   那边锦宜转头看见桓玹来到,就站起身来。   八纪早迎了过来:“三叔,那老头……那老先生为难你了没有?”   桓玹低头瞧了他一眼,抬手在他头顶上摸了一把。   八纪年纪虽不大,但心思却比一般大人都要机敏,桓玹也曾想过该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毕竟就算不说,只怕他自个儿也有所察觉。   譬如先前领他进宫的时候,他就曾追问桓玹皇帝好端端地怎么要见他之类。   而跟明帝相见……皇帝虽然算是个城府深沉界的高手,可耐不住八纪也是个无孔不入的精细鬼,一大一小两强相遇,很难判断谁技高一筹。   八纪又是听说过霍羽的事的,先前老叶那一句“看他像谁”,他心里只怕更加疑云重重了。   桓玹叮嘱:“你在这里守着子邈……不可乱走,现在我有几句话要跟你姑姑说,待会儿再跟你说话。”   八纪见他看自己的眼神跟往日似乎不同,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竟有些莫名惊惧,乖乖答应:“那好吧。”   他回头看向锦宜,又一本正经道:“姑姑,我跟子邈在这里等你,你快跟三叔去吧,有什么话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啊。”   子邈也跟着频频点头。   锦宜把子邈抱了一把,又也跟着摸了摸八纪的头,这才往外去了。   ***   两个人出了这间客房,桓玹带门的时候,锦宜就听见里头八纪对子邈说道:“你不用担心了,三叔一定会劝姑姑回心转意的,何况咱们都来了,若姑姑不肯回去,咱们也不走了,就跟她住在这里就好了。”   子邈道:“那是不是也要把小平儿也抱来?还有哥哥……”   门扇掩起,桓玹看锦宜一眼,将心绪稳了一稳,问道:“你在这儿,是住在哪里的?”   锦宜想了想,便带着他又往后而行。   桓玹且走且打量,见白墙翠瓦,铺地的青砖间还生着浓绿色的苔痕,有些白墙根儿上,也因为过于潮湿,而洇出了斑驳的痕迹。   桓玹问:“你从来没到过南边儿,在这儿住的可习惯?”   锦宜垂头说道:“先生跟伯伯、王叔都很照料我。”   这岛上人口稀少,又多是淳朴简单之人,平时也没什么繁琐的事务烦心,若不是因为时不时地牵挂长安的家人等……却果然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了。   宝瓶门口,一丛苍苍翠竹随风发出簌簌之声,锦宜指着里头的那几间屋子道:“我住在左手的那一间。”   桓玹瞥她一眼,迈步往前,锦宜只得跟上。   这院子在锦宜入住之前,是空闲的,所以显得格外老旧,桓玹拾级而上,走到那房门前,将门扇推开。   纵然外间是大日头,但里头的光线却有些暗淡,桓玹定了定神,才看清了里头的简单陈设。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拐到房中,看了看面前那张圆桌,往里一瞧,里头才是卧房。   桓玹迈步走了过去,锦宜似想拦阻:“三爷!”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锦宜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桓玹进了里间儿,打量了会儿,终于却在床边上缓缓坐了。   这房间自然是老旧而逼仄的,然而床褥间,却似乎有锦宜身上的淡淡馨香。   这种熟悉的香气他追随了两世,此刻失而复得,让他的心在瞬间又有些酸胀,又有无限欣慰。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神道:“阿锦,随我回去吧。”   锦宜并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桓玹瞥着她,又道:“阿锦,你过来。”   锦宜没有动。   桓玹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打量这颇为窄小的床铺,手在枕头上抚过,又随之滑下,正要挪开,手指却碰到枕头下的一样东西。   像是什么纸片之类。   桓玹怔了怔,下意识地摸了摸。   不料锦宜猛然看见了,想也不想就跑过来:“别动!”   这慌里慌张的一拦,反把个枕头给撞开了,也露出了底下那一张端端正正的字纸,只是折叠着,看不出什么。   但桓玹却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惯用的淡云笺。   他心里疑惑,见锦宜忙要去扑那字纸,他举手轻轻一拂,将那纸捡了起来,单手揭开看时,却见里头是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字:   叶先生尊鉴。   这……桓玹心头轰然雷动。   锦宜却满面的无地自容,脸上又红又窘,不由分辩道:“这是那天在地上捡到的,想必是先生无意中丢了的,我本想还给他,一时忘了。”   之前叶铮接到了桓玹所送的名榜,对这张附加的字纸却不屑一顾,将其弹开。   后来锦宜发现的时候,这张纸已经在废纸篓里安了家。   锦宜那会儿正打扫,瞥了几回,那清正俊逸的几个字若隐若现的,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呼唤她的良知。   所以锦宜鬼使神差地便将其捡了回来,偷偷地让他们在枕头下安了家。   却又怎会想到,竟被正主撞了个现行。   ***   桓玹的手一松,那纸便飘然落地。   像是在这么多夜的朝夕相对里,对这字纸产生了感情,锦宜竟本能地俯身去捡。   只是却来不及了,桓玹在她腰间一揽,已紧紧地把她搂入怀中。   “阿锦……”桓玹低低唤道,轻轻地用脸颊蹭着她的发鬓:“你也想我,是不是?”   锦宜突然觉着心头酸楚:“我没有。”   “你有,不然的话,何至于一张纸,你也要这样珍惜。”   她耻于承认:“我不是!”   桓玹已不想再听她任何的口是心非,他低下头,在锦宜的脸上亲了两下,顺理成章地吻住了她的嘴。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桓玹所有的感情就像是埋藏在山底下的熔岩,发出了按捺不住的沸腾的轰鸣。   直到锦宜慌的叫:“三爷,三爷!”   桓玹才发现,他已经将人压倒在床铺上,锦宜的衣衫已给他揉扯的凌乱,发鬓也微微松散。   他定了定神,本想停手,但又不愿离开:“阿锦……”   锦宜有些恐惧地望着他,呼吸慌乱:“别……三爷,别这样!”   桓玹望着她以及她眼底似曾相识的恐惧,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求过自己。   ——前世两人和离后,林清佳请太子殿下李长乐出面许婚。   本来桓玹是可以阻止的,只要他开口跟明帝说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就可以。   但是,他自诩已经为了锦宜做足了一切,如今,竟要连最后的一丝尊严都要不顾了?   方才还在明帝面前做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转眼间就要自己打脸?   明帝说的对,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不仅只有她郦锦宜。   但桓玹很快发现,什么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   从那天开始,到林清佳成亲,他没有一天安生,本以为可以趁机将锦宜彻底的遗忘,但她像用了什么邪术一样,几乎无处不在地困扰着他。   那一天他在宫里陪明帝喝酒,不觉酩酊大醉。   他只是想借着皇宫的高墙,压下那令他身心不适的鼓乐声。   但是那鼓乐声明明是在他的心里,眼见天色将暗,他再也忍无可忍。   无视明帝惊疑的眼神,他匆匆地冲出皇宫,打马直奔林府!   有人想拦住他,却给他推开,隐约有人慌张地低语:“快、快去告知爷……还有太子殿下!”   他不管不顾,长驱直入冲到后宅,闯入那本该是新郎官才能进入的洞房。   里头的喜娘们吓得避逃,沈奶娘上前见礼,给手下随从拉了出去。   他把红盖头扯下,望见底下那张令他痛不欲生的脸。   那一刻他突然想杀了锦宜,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给他如此深的伤害跟如此难受的折磨。   他捏着她的下颌令她面对自己。   锦宜道:“三爷!”她想强装镇定,却又哀求:“别这样……求你……”   下一刻,他已经将人推倒。   她头上的发钗跌落,刺破了他的手掌,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   虽然看见了鲜红的血。   那刺眼的红跟洞房的颜色,她身上的喜服一起,像是在嘲笑着他,挑衅着他。   ***   此时此刻想起,桓玹的眼底不禁也泛起了一抹红。   都说前世今生,但有些伤痕,仿佛可以穿过时空而栩栩如生,无法消退甚至变本加厉。   “恨我吗?”手指抚过锦宜的脸颊,桓玹喃喃地问。   “你……放我起来。”锦宜虽然不说,但桓玹明白,这一刻的她,必然也想到了前世那一场不堪。   但,如果一定要沉湎前世,那么此刻……他们早就死了!   既然现在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一定还要困扰于所谓的“前世”!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规避,也对她奉上他所有的心意……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弃。   眼底的红慢慢地退散。   桓玹凝视着锦宜:“那天晚上在别苑里,你为什么要那样,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眼前的樱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桓玹回头,他望见飘落在地上的那张纸:“不管你如何回答,我只认定,你是真的。”   他的眼里漾出笑意:“既然是真的,又何必抗拒我?”   锦宜的眼中朦朦胧胧,原本的惧意却已消退。   桓玹温柔地抚过那微散的发鬓,这一次没有珠钗刺破他的手,只有三千青丝,渐化作绕指之柔。 第119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先前桓玹带了锦宜前去,剩下八纪跟子邈两人在里屋,子邈本仍忧心,然而八纪巧舌如簧,子邈被他安抚,也终究把心放下,又吃了一回药,闷头睡了。   八纪守在旁边,心里却想着桓玹临去那句话,正自忖度,老叶进门探了眼,见子邈睡着,便招呼他道:“小爷。”   八纪起身:“爷爷,叫我干什么?”   老叶真是越看越爱:“先生叫你去呢。”   八纪回头:“我得看着子邈,那先生叫我有什么事?”   老叶道:“放心,我会叫王叔看着这孩子的,你随我来,去了就知道了。”   当即八纪随着老叶,来到了叶铮的书房,入门后,见叶铮在桌后坐着,见他进来,就抬起双眼望了过来。   八纪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先生好。”   叶铮望着面前玉雪可爱的孩子,先前因知道是桓玹带大的小孩儿,先入为主的觉着可厌,然而这会儿谜题解开,再看这孩子,越看却越有些惊心,隐隐地又觉感伤。   八纪见他不做声,便又正正经经道:“先生,我先前多有多罪,请您不要见怪。”   叶铮知道是说他踢门一节,当即微微一笑:“你的脾气倒是挺大。”霍羽自是那种善解人意,温柔内敛的女孩子,八纪自然没占了半分。   八纪忙正色解释道:“先生见谅,我倒不是真的发脾气,只是当时听先生说要留下姑姑,所以才想赶紧带她走开。”   “哦?你叫小玉姑姑?”   “姑姑迟早要嫁给三叔,所以我提早改口,免得到时候辈分转不过来。”   叶铮哈哈笑了出声:“是你自个儿要这样的,还是别人教你?”   八纪道:“没人教我。我自己想通了的。”   叶铮敛了笑,默默地看了他片刻,道:“你过来。”   八纪依言往前走了两步,叶铮道:“你又会磨墨,又这样通人心,桓府里……该没有人欺负你吧?”   “谁敢欺负我,我不去欺负他们就不错了。”八纪到底还是个孩子,得意洋洋说完后,才觉得有点不对。   叶铮问:“你听着很敬畏玉……你三叔的,他待你可好?”   八纪有些回味过来:“三叔待我当然是最好的了。”   从原先的抵触,到陌生,到现在……心里的那层偏见跟防备早就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怜惜。   叶铮望着八纪粉妆玉琢的小脸,看着他懵懂而精灵的眼神,突然间想到当初自己从蜀中把霍羽带回的情形。   他的眼里有些难受,忙转开头去,假意打量面前那张画。   八纪探头看了眼:“您还没画完啊?”   “嗯,”叶铮应了声,“对了,我看你倒是有些懂画似的,桓玹……你三叔都教你什么了?”   “三叔教我习武,读书写字,倒是没有教我画画。不过我现在跟子邈在翰墨读书,所以也学过些画。”   叶铮笑了声:“翰墨……倒是不错的。”   八纪眨了眨眼:“其实我在那里也曾听过先生您的大名,他们一旦提起您来,口吻那是极为尊重的。可见先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这马屁拍的信手拈来,天衣无缝,毫无生硬痕迹。就算机敏如叶铮竟也没察觉,他呵呵笑了两声:“虚名薄利,过往云烟罢了,有何可说的。”   老叶因不放心,此前一直在外偷听,听到两人谈笑风生,这才放心的离去。   那一边,一对鸳鸯久别重逢,情难自禁,缠绵不知。   这边儿一老一小,在书房里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天色暗淡,外头渐渐地掌了灯。   这夜桓玹便歇在了叶府里,种种详细难以尽述。   只是在第二天,锦宜来到叶铮书房。   叶铮打量着她,道:“先前我问你是要留还是要走,你的想法,如今可还跟先前一样吗?”   锦宜低下头,不能回答,脸颊上却浮出了淡淡地晕红。   叶铮沉吟片刻,道:“你来了这岛上也有段时间了,应该也去过西边的望妻石吧。”   锦宜点点头。   这望妻石据说原本是个深情男子,因跟妻子吵架,妻子便离开了他,他虽然想挽回,又怕妻子不答应,于是只好每天站在湖畔远远地望着对面,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石头。   叶铮道:“这人最蠢的一点是,他的妻子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也一直等他来找自己回去,他所要做的只是乘船过去见面而已,他却偏偏没有。”   锦宜似乎明白叶铮所指的是什么,还未答言,叶铮又道:“ 虽然只是传说,但世上却不乏这样的蠢人,这个故事最讨厌的一点在于,这人在岸边张望的时候,她的妻子也在对面看他,直到有一天她的妻子病了没有出现,后来再也没有来……再后来,他竟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妻子已经死了。”   锦宜若有所思,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乱窜乱跳。   “我先前对玉山心存偏见,直到昨日才知道,竟是委屈错怪了他,之前以为阿羽喜欢他,我还觉着他性子冷淡内敛不是良配,可从他对你的所作所为看来,这些年来他显然已经跟先前不同了。他着实变了不少,可见他是真心喜欢你,才能有如此改变,对他来说也实属不易了……”叶铮长长一叹:“算了,你跟他回去吧。”   锦宜想要道谢,但又不知究竟谢叶铮什么,是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是在她无有依仗的时候为她撑腰?还是现在的这种恰到好处的慰解?   她只能认真地行了个福礼:“多谢先生。”   正要退出的时候,叶铮突然又说:“等等。”   锦宜抬头,叶铮望着她:“这样放你走了,我却有些舍不得,以后不知道又有谁能够研好磨,还能做好衣裳了。所以……假如他对你不好,你可以随时再回来。”   锦宜一怔,继而笑道:“是。”   ***   这天,他们乘渡船离开了东极岛,贾小五闻讯也来送行。   桓玹拜别了叶铮,八纪跟子邈也乖乖行了礼,四人分乘坐两艘小舟往外而行。   朱伯的船上,是八纪跟子邈,小五这里,却是锦宜跟桓玹,小五时不时地打量两人,眼神中仍透出牵挂不舍。   送两人上岸的时候,小五从船舱里拎出一条鲤鱼:“小玉妹妹,这是我一早儿捉到的,你去了客栈里,让伙计给你做碗鲜鱼汤,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了……”   锦宜大为感动,八纪早跑过来,机灵地接了过去。   小五的眼睛微红,仿佛不胜离别将哭出来,他摸了摸胸膛,依依不舍地说:“这件衣裳我一定会好好穿,小玉妹妹,以后有空就再回来。”   桓玹始终都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日来的时候,看见贾小五就觉着有些不顺眼了。   他盯着小五身上的衣裳,目光里似乎有火光闪出来,要给这衣裳上烧出几个洞。   锦宜本来也有些感动,可听小五说衣裳,就嗅到不好,忙道:“好的小五哥哥,再会啦……你也多保重。”   她转过身走开,身旁桓玹轻哼了声:“好的很,我想你给我做衣裳,还左求右求的,他是求了几回?”   锦宜道:“小五哥哥送了好多鱼去府里,总不能白吃人家的。”   “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吃鱼了?”   锦宜扫他一眼,忽地笑道:“鱼我是向来爱吃的,倒是不知道三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醋了。”   桓玹向来自负心思口才都不输于人,此刻被锦宜这样一句,堵了一堵。   顷刻他举手在她腰间略用力握住:“好的很,不过你总该知道,我吃的醋就像是喝的酒,是会有后劲的。”   锦宜原本还得意抢白了他一句,听了这句,又觉着那手在腰上暧昧的摩挲,便红着脸转开头去。   岸上谭六等人早早地过来等候,此刻接了桓玹,见这位爷的脸色不似旧日一样冷肃,所有人也随着松了口气,知道总算是皆大欢喜了。   桓玹因是撇开京内各种大事急匆匆赶来的,幸喜天道人情,事情做的如此顺利,竟是分毫也没有耽搁。   一则拜见了恩师,也把累年来的心结给去掉了,二则迎回了娇妻,这几乎一整年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子邈的病也早好了,跟八纪两个,高兴的将要翻了天。   先前他们来的时候,因不知缘故,连八纪也不敢肆意闹腾,如今阴霾散去,又是头一次出门,顿时情形跟来的路上完全不同,简直一个是天寒地冻死气沉沉,一个是春暖花开莺歌燕舞。   锦宜心里本还惴惴不安,但桓玹早知道她担心什么,百般的劝慰开解,又有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的引逗,便把心里的那点儿不安给压下了。   这一路紧行慢赶,倒像是游山玩水,难得的痛快自在。   不知不觉中,长安在望。   这夜因时间不够,便早早地歇在客栈里,预备明儿一早回城。   刚落脚,谭六便来敲门,原来是京内送了紧急消息过来。 第120章 黄金百战穿金甲   锦宜才陪着两个小家伙桌上坐了吃饭,桓玹走到外间,问什么事。   谭六低语了几句,桓玹倒并不见惊讶,只说“知道了”。   他回到里间,同桌子坐了,泰然无事地举筷。   锦宜频频打量他,他便笑说:“怎么不吃?是不是白日里太劳累了?”又道:“连日来车上怕颠簸坏了,明日便到长安,不如换了轿子可好?”   八纪向着子邈使了个眼色,子邈嘻嘻地笑。   锦宜红了脸,道:“我没那样娇贵。”   八纪跟子邈吃了饭,锦宜照例送他们去睡觉。   两个孩子正是最顽皮好动的年纪,虽然连日赶路,马不停蹄,对他们来说反而像是一场大幸事,白天玩的兴高采烈,吃饱了晚饭,仍不肯就睡,唧唧喳喳说了半天。   锦宜在旁陪着,反觉着困倦,守在床边,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桓玹自在屋里等了半晌,按捺不住,亲自过来探望,才进门就见两个小家伙睡在床上,锦宜却伏在床边睡着了。   桓玹哑然失笑,过来轻轻地把她抱住。   锦宜因累的狠了,心里又惦记着事,睡得有些沉,竟没发觉,直到听了关门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桓玹道:“别动,就这样睡吧。”就抱着她放回榻上。   下人把热水送了来,桓玹浸湿帕子,给她轻轻擦脸,锦宜模模糊糊爬起来,又被他摁住。   锦宜呆呆地坐着,只拿眼睛瞧他。   桓玹脱了她的鞋袜,果然双足冰凉,他又试了试水温,便道:“泡一泡就睡,不耽误时候。”   锦宜这会儿困意已去,见状颇为羞耻,忙坐直了:“三爷,我自家来。”   桓玹揉了揉她那莹白精致的双足,笑道:“这会儿还怕羞么?”   一时洗了脚,才上了床,桓玹搂着锦宜:“还冷吗?”   锦宜摇了摇头,往他怀里钻了钻。   先前赶路的时候,还是分开来睡,或者锦宜陪着八纪子邈,后来不知不觉里,挨不过他的软磨硬施,只得答应。   倒也不是桓玹心急难耐,毕竟是失而复得的人,总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瞧着,生恐一个错眼不见的,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桓玹轻轻抚着她的背,在脸上亲了亲:“那就早点儿睡吧。”   锦宜隐隐“嗯”了声,只是过了会儿,才问道:“方才谭六爷跟你说什么了?”   桓玹沉默,片刻道:“没说什么,不是大事。”   锦宜道:“你别瞒我,我最恨你瞒我。”   桓玹愣了愣:“阿锦……”   锦宜的心噗噗跳,方才的睡意似乎不知跑到哪里游玩去了,再不肯回来,她不觉伸手握住了桓玹的衣襟:“是不是……北边出事了?”   桓玹将她有些发抖的小手握住:“是。”   锦宜抬头,看了桓玹半晌,又轻声问道:“三爷,你不会去的是不是?”   桓玹的唇动了动。   他这样的人,对事情胸有成竹,绝不会有答不上人家所问的时候。   唯一的缘故,只怕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说出来的话,会让提出问题的人……不满意。   锦宜也明白,所以她用力推开桓玹的手,猛地坐了起来:“你要去?”   桓玹忙也随着起身:“阿锦,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   “我当然知道,”锦宜望着他,满眼的急切:“但也不必非得你去,让别人去就行了,不成吗?”   桓玹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明白你是为我担心,但是这次……我向你担保,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你胡说!”锦宜睁大双眼,心慌意乱,“你、你既然要去,为什么又要找我回来?”   她的双眼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了下来。   锦宜低头,猛地咬牙:“我不跟你走了。”   桓玹见她扭身,忙上前把她紧紧抱了回来:“不许说这种话!想也不要想!”   锦宜于他怀中动弹不得,却仍挣扎着,叫道:“三爷从来只顾自己的打算,从不肯为了我想一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先生说你改了,我也以为你是改了,但你终究没有,你骗我,你送我回去!”   此刻已经夜深人静,锦宜带着哽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沉睡的旅人们虽听不见,谭六他们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桓玹又恐惊动隔壁那两个小鬼头,便忙温声抚慰,但不管他如何轻声软语,锦宜只是不答应,吵嚷要走,最后桓玹无奈,索性吻了上去,才暂时令她停了下来。   ***   锦宜清楚北疆的事。   刻骨铭心。   前世,就在锦宜嫁给林清佳的那年,北疆的战事激化了。   连就近的边城驻军都紧急调往,但却仍然难以抵挡悍勇的戎人,北疆四城连续失守,据说桓玹的四弟桓瑀也因而受了重伤,生死不知。   上回桓玹随桓琳征边的时候,因跟戎人之战,桓琳殉国,这件事始终是桓玹心中之痛。   北疆四城是天朝在边疆的屏障,这么快就被攻破,如果再越过秦关,戎人就可以长驱直入,到时候长安也就危殆了。   在锦宜成亲后不多久,桓玹便亲自带军前往北疆。   起初战事还算顺利,在跟戎人几度交锋之中,连连取胜,把戎人牢牢地挡在了秦关之外。   直到最后,戎人联合十六部族,宣称要跟天朝决一死战。   锦宜清楚的记得那个冬天,格外的冷,滴水成冰。   将近二十年的繁荣盛世,让长安城的百姓们习惯了安居乐业,繁华鼎盛。   战事对他们来说似乎是极遥远的,虽然边境偶有零星骚扰,却也不成气候,不以为然。   百姓们也向来不喜欢谈论战事,但在那一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场跟戎人的生死之战,连茶馆里说书先生都不再讲那些传奇志怪或才子佳人,而是专注连载北疆战事。   甚至已经将近年关,城中放爆竹的也屈指可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自德胜门出入的兵部传信军马,因为每一个消息,不仅仅关乎前线战事跟秦关存亡,甚至也决定着天下每一个人的生死。   那天,太子妃桓纤秀来到林府。   林夫人善解人意,陪着略坐片刻,便借故告退。   锦宜同纤秀彼此打量,心中各自感慨万千。   桓纤秀先前本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因为桓瑀重伤的消息传来,惊悸之下,竟导致滑胎。   她的身体本就病弱,好不容易才怀了身孕,又经过这种挫折,元气大伤。   四姑娘比原先看着更憔悴百倍。   此刻,纤秀凝视锦宜的肚子,眼神里伤感而惆怅:“这是几个月了?”   锦宜勉强一笑,却并没回答,只说道:“你比先前清减了好些,为什么不好生保养?”   桓纤秀垂下眼皮:“昨日传了消息回来,我爹已经……去了。”   心一痛!锦宜放在膝上的手一紧,张了张口,却觉着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   她也是失去过父亲的人,当然知道那股无人可诉无人安慰的痛苦。   她终于说道:“可是你总该……好生保重,毕竟你还有阿果要照料呢。”   纤秀笑了笑,轻声道:“姐姐大概还不知道,在三叔离京的时候,我已经叫人送了我娘跟阿果出京了。”   锦宜果然不知,震惊的无法言喻:“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纤秀只又轻轻说了八个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神忧郁而伤感。   她的三叔桓玹是权倾天下的辅国,她的夫君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太子殿下,世间再无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了,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锦宜觉着这句话充满了不祥之意:“你说什么?绝不至于如此,我听人说北边的仗打的很好,三爷……辅国他一定可以凯旋归来。”   纤秀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突然间她举手捂着脸,竟痛哭起来。   锦宜惊心动魄,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三叔不会回来了,”纤秀泪落如雨,靠在她身上哭道:“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不是他回不来,也许……是他根本不想回来了!”   那会儿锦宜抱着纤秀,心惊肉跳,肚子里似乎也不安生,像是那小家伙也听明白了纤秀的话,在里头踢踢打打地闹腾。   隐隐作痛。   锦宜抬手在肚子上轻轻抚过,一边拼命深深呼吸,自我宽慰。   “你必然是……多心了,”锦宜强行镇定,掏出帕子给纤秀拭泪,“这场战事关乎举国生死,三爷他……殚精竭虑心无旁骛是有的,你千万别多想。”   纤秀痛哭之中,望见她隆起的肚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彻底流露软弱的一面,她很快地忍了泪。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渍,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大概是因为先前……那孩子也突然没了,我一时有些失了神。对不住姐姐,让你也跟着担心了。”   锦宜见她这样快冷静下来,却更是不安。   两个人明明各怀心事,彼此的脸上却偏都尽量平静和蔼。   顷刻,纤秀笑了笑,道:“对了,昨儿宝宁姐姐去府里,跟我说了一件事儿,倒是有些古怪的。”   锦宜道:“什么事?”   纤秀说道:“三叔当初启程的时候,八纪一直吵嚷跟着,闹了很久,近来好容易消停了。但是前天不知怎地,宫里有人传旨,叫了八纪进去,至今还没回来呢。”   当时锦宜也觉着意外:“可说了为什么?”   “据说是陛下想念三叔,又见不到,所以叫八纪进去伴驾。”纤秀说到这里,又道:“但我听太子殿下说,陛下的病可是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甚至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第121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那天,自打纤秀去后,锦宜心神不宁。   本想亲自去桓府一探究竟,但她的身份实在特殊之极,自和离后再不曾进过桓府大门,跟昔日那些人几乎也都断了联系,唯有纤秀时不时地还常往来。   何况……对锦宜而言以前种种,恍若一梦,宁肯再不相见倒是好些。   尤其是加上在她跟林清佳成亲那日,桓玹趁醉冲了进来,意欲胡为……   虽说最后并未如何,但林府的来宾等都知晓了此事,而且很快也传遍了长安。   锦宜本以为林清佳一定会勃然大怒,毕竟,任何男子也受不了这种犹如明晃晃羞辱般的行径,听说事后太子向着明帝告了桓玹一状,虽然最终无疾而终。   但林清佳却并没有因此流露出什么羞恼或者不满,赶到的时候,只先照料锦宜的安好,如此而已。   此后……虽然也曾有些飞短流长,但林清佳对锦宜却始终彬彬有礼,老夫人也如同母亲般宽和相待,“夫君”跟“婆婆”都相待甚好,又明里暗里的呵护,其他的人再多嘴也无济于事,也正是因为林家母子如此,才让锦宜本似冰冻的心有些和缓之意。   可就算林清佳看似对桓玹心无芥蒂,锦宜也从不曾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桓玹。   自打桓玹去了边疆,几乎长安城家家户户都在讨论战事,说起桓辅国这个人。   可在林家,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回避,不大提这个名字。   而且边境有战,朝中官员也并不轻松,尤其是皇帝病重,政务交付内阁跟太子,作为太子的左右手,林清佳也忙的不可开交。   这种状态,却让锦宜想起以前才嫁给桓玹时候的情形。   不过这次不同,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在陪着她……不管林清佳是真的忙的分身乏术还是有意回避,对锦宜来说,不去面对他也许会更轻松自在一些。   那天,林清佳难得地回来,去见了老夫人后,便回到房里。   锦宜近来身体沉重,爱睡懒动,正坐在桌边上,缝制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听外头说少爷回来,才将东西放下,扶着桌子站起来。   两人照面儿,锦宜问道:“哥哥吃了饭没有?”   林清佳在桌边坐了,一转头,看见那没做好的小衣裳,目光便有些怔。   锦宜忙把那小衣裳拿起来,放回柜子里去了。   林清佳才道:“我在外头吃了,不用费心。”又道:“我听母亲说妹妹近来身子倦,就不要紧着劳神了。”   锦宜讪讪答应,也问:“近来外头还是很忙么?”   这本是随口搭讪之意,若是往常,林清佳只会适当地说些“忙”或者“不算太忙”之类的回答。但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地皱了眉。   锦宜在他旁边坐了:“怎么了?”   林清佳挥挥手,沈奶娘跟几个丫头都退了出去。   锦宜见还要避着人,心里无端有些慌张。   林清佳看看她:“妹妹,你可听说近来的边疆的战事了?”   他从来不肯主动跟锦宜说此事,毕竟一提起这个,就避免不了桓玹。   锦宜低头:“听了些,不知道真假。”   林清佳的声音低了些:“近来,又有个消息,说是桓辅国他……他正暗中跟戎人接触。”   锦宜的心一跳:“是……因为战事所以进行谈判吗?”   “不,边疆有人弹劾辅国大人……暗中勾结戎人,有通敌卖国之嫌。”   “不会的!”锦宜脱口叫道。   林清佳望着她,锦宜张了张口,又低头道:“这绝不可能。”   “你这样相信他?”林清佳问。   过了会儿,锦宜才说道:“林哥哥你总也该知道,他的确有很多不好,但绝不会做出这种辱没祖宗背叛家国的行径。”   林清佳的眼神幽幽暗暗,锦宜竟不知他是作何感想,直到他说:“虽然我……私心里讨厌桓玹,但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我也绝不认为他会做出那种事。”   锦宜松了口气:“这一定是有人谣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意图。”   林清佳道:“意图大概已经有了。”   “什么?”   原来当时戎人部族联合,势必要拿下秦关,两方人马起初彼此交战,戎人勇悍,遇挫而不退,便在城外围困。   先前秦关里的食物粮草,还可自给自足,但时间一长,兵马又多,就有些支撑不住,起初秦关之后,还有并州廉州作为后援,运送军需辎重等,但戎人多次搅扰袭击,所需辎重竟无法及时送达。   而且并州廉州也都是穷地方,很快也有不支之像,便向朝廷求救。   朝廷得了消息,连送了四次军需,但奇怪的是,两个州一直还不停地催促。   林清佳道:“现在有人说,是桓玹拥兵自重,跟戎人勾结,不停地索要军需,不过是想掏空朝廷的辎重储备罢了,一则能满足他跟戎人的私欲,二则他若是趁机带兵反叛……自然是无人能挡了。唉,据我所知,如今兵部的那点儿家底都已经空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几位阁老争执不下,周阁老跟张小阁老是主张加派兵力跟辎重的,但其他两位……”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持平……太子呢?”   林清佳望着她,还未开口,眼神已经流露出令人失望的信息。   “我虽然……劝过太子,但太子觉着此事十分可疑,如果桓玹真的叛国,反把天朝百姓的民脂民膏送过去……”   锦宜听到的身心皆冷,隐隐觉着大事不妙,心里却着急想找个救命的法子。   突然她问:“那、那皇上呢?”   林清佳摇头:“上次太子妃不是来过么,你总该明白,皇上如今好一阵儿歹一阵儿,据说清醒的时候倒是极少。能正常理事的时候就更少了,而且……你知道从北疆到长安八百里加急也要走七八天,一来一去的耽搁,这样的寒天,秦关守军缺粮少衣,只怕……”   两人面面相觑,锦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惨白。   这一刻,纤秀所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从一个声音变成了千个,百个,在她耳畔回响。   直到林清佳唤:“妹妹。”   锦宜抬眸,林清佳伸手,在她的手上轻轻握住:“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   顿了顿,他说道:“不管结果如何都好,都跟咱们无关了。以后……咱们就好好的,你说好么?”   他的手有些微凉,却很有力,这种力度,让锦宜想起她拼命遗忘的那个人。   锦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把手抽回来,她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个笑:“知道了。”   ***   次日,锦宜去了太子府。   大约半个时辰后,太子妃桓纤秀乘车驾进宫探望明帝的病,同行的还有太子詹事林清佳夫人郦锦宜。   就在当日,原先病重而昏迷不醒的明帝,突然奇异地清醒过来,下了两道旨意。   其一,是废太子,让睿王殿下暂时同内阁商理朝政。   其二则是……   皇帝命令内阁即刻发兵运粮草,就算以举国之力,也要即刻支援驻守秦关的桓玹军马。   传旨到内阁的,是原先跟随桓玹身旁的小八爷八纪,他亲自带旨随着援军前去北疆。   这件事实在太过轰动,所以,另一件事就显得有些不引人注意了。   太子妃桓纤秀的车驾,当天夜晚才离开了皇宫。   但陪着她进宫的郦锦宜,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只有在麟德殿前的白玉阶上,还有一抹猩红的血渍,虽被水冲过,却仍未散去,腥寒的鲜血沾水,被冰冷的夜风吹过,结了一层琉璃似的冰。   ***   深夜。   突然响起一阵嚎啕大哭的声音。   八纪被隔壁的痛哭声惊醒,即刻反应过来是锦宜!他来不及叫子邈,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去。   谭六等人也早醒了,却立在门外,不敢擅闯。   八纪不管那些,用力将门推开:“三叔……姑姑!”   床榻上,桓玹抱着锦宜,似乎正拼命抚慰,锦宜却嚎啕而哭,像是永远都无法停止。   八纪冲到跟前儿:“姑姑怎么了?姑姑!”此刻谭六等人回避,而子邈也终于跑了进来。   桓玹急得两眼发红,无法回答。   先前锦宜质问他是不是去北疆,哭骂的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也正朦胧中,却察觉锦宜身子猛然一颤,就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大挣了一下,然后就痛哭起来。   子邈跟在八纪身后,手足无措之余,突然想起来:“姐姐一定又是睡迷了!一定又是给魇住了!快打她一下!”   桓玹一愣,哪里舍得下手,八纪叫道:“我来!”   抬起手要甩下去,看锦宜哭的伤心断气,那手立刻软了,忙握住锦宜的肩膀,拼命尖声大叫:“姑姑,姑姑!”   他本是没有办法才如此的,谁知叫了两声后,锦宜竟真的停了哭。   她骇然地看着八纪,突然厉声大叫:“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去,快去呀!快去传旨!去传旨救三爷!”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锦宜抚着腹部,喘息不定地说:“你莫非……是要我死也死的不安心吗?” 第122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客栈之中,半夜深更锦宜突然痛哭,又说出这些令人惊魂动魄的话,八纪跟子邈虽然不明白何意,却都无端地心慌肉跳。   桓玹深深呼吸,把锦宜抱入怀中,又道:“阿锦,你好生看看我,是我,我没去北疆,这不是在你身边儿吗?”   锦宜听到“北疆”两个字,才又收敛哭声,慢慢地抬眸看向桓玹。   泪影迷乱,桓玹替她将眼角的泪渍轻轻拭去,锦宜终于一点一点看清了面前的人:“三……三爷?”   桓玹道:“是,是我,我没有去,你做了梦了,你瞧,八纪跟子邈也都在呢。快醒醒,你吓坏他们了。”   锦宜好不容易把目光从他脸上转开,看向身旁,八纪向来顽劣,却因锦宜方才的话,惊动之余竟也流了泪,子邈就更不消说了,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锦宜。   锦宜伸手,摸了摸子邈的脸,温热的脸,因带着泪渍显得湿润,又摸摸八纪的脸。   八纪道:“姑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锦宜蓦地发现他的脸孔尚且青嫩,身量也未曾长开,这才隐隐明白过来。   低下头去看着肚子,手又摸了两回,心里虽明白,却更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   “阿锦……”身后桓玹轻轻唤了声。   锦宜回头,见桓玹近在身畔,这人望着自己,眼中光动,却微微一笑,笑容暖煦而笃然。   四目相对,锦宜缓缓地靠向他的怀中:“三爷……玉山……”手摸着平平的腹部,重又泛起一股心酸。   ***   打发了八纪跟子邈回房后,这夜下半宿,桓玹跟锦宜都不曾再睡。   虽然不曾再睡,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桓玹有些话想同锦宜说,但又总觉着会触到她不愿提及的痛事,因此瞻前顾后,不敢就说,只是抱着她,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想让她安心。   直到锦宜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去北疆吗?”   他微怔之下道:“自然是怕我出事。”   “我不仅是怕你出事。也怕我出事,怕我们的……”   她的头极低,桓玹无法看清她的脸色:“什么?”   锦宜的身体有些发抖,像是拼尽全力般问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去林家?”   桓玹起初不解,突然醒悟她可能是指她跟林清佳成亲那天发生的事。   “我、我放不下你,也许是因为……嫉妒。”   “既然已经不要我了,又有什么放不下?”   “我没有不要你,是……”他想解释,但就算和离是锦宜自己提出来的,最终却也是得自己首肯的,倒是没什么可推卸的。   桓玹沉默片刻,道:“这话说来虽然可笑,但的确是我当时心里的想法,那会儿我气不过你非要和离,便赌气答应,心里却还想着,等过一阵你气消了,就再想个法儿让你回心转意……没想到,林清佳竟然趁虚而入……”   锦宜的呼吸声有些急促,突然她说道:“你说林哥哥是乘虚而入?”   桓玹道:“我并不是怪罪谁的意思,只是命运多舛罢了。”   锦宜抬头:“我实在不懂,既然你心里还想着我,为什么我叫人去桓府请你,你不答应就算了,还叫人痛打了来喜?”   桓玹一惊:“这是什么话?你几时派人去请我了?”   锦宜愣了愣,望着他茫然无知的样子,低声道:“和离后,三个月我发现……”她的手在肚子上拢了拢,声音越发低了:“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好……奶娘也劝我,所以我想跟你见一见,至少商议商议,让你知道。”   桓玹听得迷迷糊糊,但心里却似乎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他按住呼吸,尽量镇定:“阿锦,你慢慢说,三个月你发现什么了?”   锦宜的眼中浮出了一层泪光:“我发现……我有了身孕啊。”   桓玹猛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   和离后,锦宜搬回了郦府,偌大的府邸,人去楼空,简直用一个“凄凉冷清”不足以形容。   幸而外祖母姜老夫人不顾儿女反对,前来陪侍照料,至少有个家人在身旁,才让锦宜并没有万念俱灰走上绝路。   当初她跟桓玹在桓府的一场争执,她质问桓玹为什么要放子邈去边疆,但与此同时,她又何尝不知道,亲手害死子邈的,是自己,跟桓玹毫无关系。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绝望了。   她知道桓玹说的是真的,他说的都对,向来是她的百依百顺推子邈走上了绝路,桓玹一早就警告过她,她只是不肯听而已。   桓玹大概以为,提“和离”,是因为她心里恨他,殊不知,她心里最恨的那个人是自己,若当初元宵节不曾出外,没有那桩祸事,郦家的灾难或许就不会如此的彻底。   但在提到“和离”的时候,她连心中的恨意都消散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空茫。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她也愿意在此放下所有。   姜老夫人雇车赶来的时候,郦府之中,锦宜正对着那颗养荣丸发呆。   若老夫人进门晚一步,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也多亏了老人家及时雨一样来到,日也不理地陪着锦宜,说话解闷,才熬过了最初的两个月。   期间锦宜始终身子不适,却以为是心情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姜老夫人跟沈奶娘虽然老于世故,可却也并未往那处去想,因此竟两岔了。   直到那日,锦宜去慈恩寺烧香,无意中跟寺中一名老和尚照面,老和尚并不认得她是何人,但看她清瘦孱弱,便特意止步,行了个礼道:“夫人还当宽心些,保重贵体,若仍是劳心耗神,对腹中孩儿也并无好处呀。”   这一句话,把锦宜跟奶娘都说的懵住了。   当即才细细回想,果然这三个月来的种种似是个有了喜讯的,且在她跟桓玹和离前夜,他的确曾经……   只不过他们成亲这数年来都毫无消息,几乎都忘了还有此事了。那成想造物偏偏就是如此捉弄人呢?   ***   客栈之中,暗夜无声。   孩子……那个孩子……   桓玹听得浑身冷彻。   锦宜道:“我不知如何是好,跟奶娘和外祖母商议,就写了封信,叫来喜送到桓府给你。我在信上约你来郦家一谈……”   她咬了咬唇:“来喜回来后,说已经送到了。我们便苦等了连日,没有消息,奶娘偷偷打发来喜再去问,却给人骂了回来,说、说……”   来喜再去探听,却给一个桓府的管事带人围住,拉到僻静地方把他打了一顿,又骂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   来喜当然没把那些话跟锦宜说,只是自己在外头哭着叫骂,说桓府欺负人,不是东西之类……给奶娘听见,奶娘跟姜老夫人偷偷说,两人唉声叹气,却给锦宜听见了一二。   当即就死了心了。   锦宜其实并没有起过林家的主意,但林夫人却意外地来探望过两回。   有一次,林夫人便试探着说出了那层意思。   锦宜自然是立刻拒绝了。   一来,锦宜无心再许别人,二来,毕竟她是桓府下堂之人,身份特殊,不管嫁给谁都会尴尬。   何况她已经有了身孕呢。   奶娘跟姜老夫人倒是觉着这件事不错,但锦宜铁了心不肯,倒也没有办法。   直到那天,林清佳亲自前来。   他们两个原本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阴差阳错的,各自遭遇离奇。   再相见,竟有沧海桑田之感了。   林清佳见锦宜脸容苍白清瘦,道:“母亲回去说妹妹清减了许多,我还不信。你如何瘦成这个样子?”   锦宜笑了笑:“没什么。”看一眼林清佳,道:“哥哥倒是比先前发福了。”   林清佳近来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甚至有人暗中断言,说林公子是继桓辅国之后,第二位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了。   林清佳也随着笑笑,他在官场上浸淫了这几年,行事心性跟先前更加不同,只略一停,就单刀直入:“前日母亲大概已经向妹妹转达了……我有意林郦两家再许秦晋之好的意思吧?”   锦宜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红:“是。”   “但是你不想如此?可有缘故?还是……单纯的讨厌我?”   锦宜想不到他不似以前一样说话婉转留三寸余地,竟是如此直白,叫人无法招架。   她只得说道:“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是这个身份,你非但不能起那个念头,连来见我都得避嫌的。”   林清佳一笑:“哦?你是哪个身份?我只知道你跟桓府和离了,从此跟他们也毫无瓜葛,不是吗?”   锦宜垂眸:“话虽如此……”   林清佳不等她再说,便道:“如今郦家没有人了,你无依无靠的,难道是想外祖母跟奶妈陪你一辈子?她们终究年纪也大了,竟要让她们操心到什么时候?”   锦宜一怔,林清佳又道:“我心里有妹妹,这句话埋在心里很久,本以为一辈子也不必说了,只是你我各有际遇,倒像是上天安排一样,我现在想娶妹妹,是真心的。”   锦宜耳畔轰然,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现在的林清佳已不是往日那清俊如仙的翩然少年了,身上竟有种……令她似曾相识的沉稳冷静气息。   但这个人,毕竟是她曾真心喜欢过的,也许当初若是嫁了他,一切就不同了。   只可惜正如他所说,造化弄人。   林清佳道:“我既然主动向你开口,你总该知道我的心意。桓府那边儿,你也不必担心。妹妹,你好生想想。”   他站起身,便要告辞。   锦宜道:“林哥哥。”   林清佳止步,锦宜道:“有件事……世人都不知道。”   林清佳怔了怔:“你说。”   锦宜抬手在腹部轻轻抚过:“我有身孕了。”   当时锦宜告诉林清佳这件事,本是想干净利落地让林清佳知难而退。   但谁成想,恰恰相反。 第123章   当时锦宜只当桓玹对自己绝了意,便不想再跟他告诉怀有身孕的事,但郦家又的确没了别的亲戚,她只身一人,虽能吃苦,要抚养一个孩子到底不便。   也正如林清佳所说,沈奶娘跟姜老夫人年纪都大了,又能陪她多久?何况还要带累老人家为她担心忧虑。   告诉林清佳自己有了身孕,本想让他死了那条心。   林清佳果然并没想到,愣了愣,回来问道:“这件事桓辅国可知道?”   锦宜摇了摇头,轻声说:“他心里厌我,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了,免得他为难。”   林清佳皱皱眉,坐在桌边思忖片刻,道:“妹妹,你可想过以后?”   锦宜道:“以后怎么了?”   林清佳道:“你这会儿不告诉辅国,但辅国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你觉着他会不会不理……这个孩子?”   锦宜心头一惊,林清佳道:“你该比我更懂辅国大人的性情,有些话我不便多说,妹妹你只管细想。”   锦宜不能言语。   林清佳临去之前道:“我的心意不改,妹妹若愿意,以后我来照顾……你跟这个孩子,绝不叫你跟他再受任何委屈。妹妹,你好生想想,我三日后再来。”   锦宜思来想去,虽然林清佳说她最懂桓玹性情,但一旦涉及孩子,锦宜实在也无法预想桓玹将是如何反应。   他不理自己的信,甚至叫人打了来喜,可见是恨极了自己。也是,他向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和离这件事上却被迫答应,想必忍不了这口气。   倘若这会儿不告诉他有身孕,以后月份大了,甚至生了孩子,谁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如果他因为恨自己,连带讨厌孩子,一概不理他们,倒是两下相安无事。   如果看在孩子的面上,容了自己……大家都忍气吞声各退一步的,也是罢了。   但最可怕的是,倘若他想要桓家的子嗣,却讨厌不想见到她,那么……岂不是让她跟孩子生生地分开?   本来锦宜未必会有最后一种想法,所以先前才有过想“重修于好”的念头。   但来喜被打,桓玹不肯赴约……却又让她不得不多想。   郦家没了人,肚子里这小家伙就像是冥冥中老天派来的救星一样,如果有朝一日连他也失去……锦宜不寒而栗,只是略想一想,就觉着比死还要难过。   ***   锦宜同桓玹说罢此事,有些不太放心,便道:“你不要怪林哥哥,他也是为了我好。”   桓玹抱紧她,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在去北疆之后,才辗转得知锦宜怀了身孕。当时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冷静安详之感。   桓玹自己觉着,他跟锦宜成亲五年,她始终都没有身孕,没想到才嫁给林清佳,就得了喜讯。   也许是他的问题,又或许是因为老天也不看好他们这桩姻缘,毕竟……这本来就是起自混乱的一门亲事,起初连他自己也很不看好。   既然锦宜有了身孕,那么……   应该就证明了,她跟林清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吧。   也许,她终于得了个好归宿,这对他而言也应该是件好事,毕竟他曾经发誓要对她好,要倾尽全力的呵护她,但他却什么都没做到,反而几乎成了一对怨偶。   可林清佳做到了。   虽是遗憾,也非遗憾。   被戎人的部族围困,城中已经粮草皆近,若不是他亲临坐镇死守,如今秦关只怕早就沦为戎人屠戮之地,连带他们身后的两州也会望风而降。   但桓玹不知道自己还能守多久,也许……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守下去。   毕竟秦关一破的话,就等同天朝的北门大开,戎人应该很快就会直奔长安城外。   部属跟秦关守军们,都以为他是八风不动无坚可催的辅国大人,兵马元帅,只要有他在,秦关就有主心骨,戎人就没办法迈进秦关一步。   但只有桓玹自己知道,他常常徘徊在极度无望的黑暗渊薮边沿。   援军久久不至,粮草都已用尽,连他也数日只喝米汤度日,比先前出城时候的样貌,更显出形销骨立,更多添了几分锐杀威肃之气。   可他知道,城中更多百姓甚至连一粒米都见不到,每天都有兵马跟百姓冻饿交加而死。   他都知道。   在无数崩溃的边缘,他会每每想起锦宜。   他算计着她怀孕的月份,心想……至少得坚持到她的孩子出生,应该让那个孩子看一看这繁华世间的景象……   他甚至可以想象锦宜抱着孩子温柔而笑的样子,在那段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就像是唯一的神光在照耀着他。   终于那天,援军赶到。   让桓玹意外的是,随援军跟粮草一块儿赶来的,还有八纪。   两军合围,还未发动进攻,城外也同样苦守的戎人们就也支撑不住了,在这场耐力跟勇毅的交锋中他们最终输了下来,在秦关城门打开的瞬间,已经丢盔弃甲地纷纷逃窜而去。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几乎兵临长安的危机,终于在这一刻结局了。   满城军民,欢呼雀跃,如同隔世为人。   而那小小少年翻身下马,将手中沾血的长枪扔在地上,上前半跪着扑倒在桓玹的怀里,放声大哭。   满目都是欢呼叫嚷的人群,连日里心弦绷紧的桓玹,在勉强带了八纪回房后,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已一声不响地晕厥。   再醒来,八纪向他讲述了长安发生的事。   那连日来皇帝病的半昏半醒,八纪也不明白皇帝叫自己进宫是干什么……但他隐隐听说边疆战事危急,宫里甚至有人偷偷地传说,之把八纪留在宫里,是想他做“人质”。   八纪焦急不已,几次试图冲出宫去,都给侍卫们拦住。   若是在别的什么府邸,他总有法子脱困,但这是九重深宫,防卫森严。   那天,太子妃桓纤秀同郦锦宜一块儿进宫探视皇帝的病。   八纪听了,忙赶了去,侍卫倒是没有拦阻。   当初锦宜嫁到了桓府,八纪就不是很喜欢她,毕竟她跟桓素舸的“关系匪浅”,姿态似乎也有些类似。   后来因为桓玹对锦宜的改观,八纪才也随着对她改观了。   但因跟子邈的“交恶”,所以这种改观也是非常有限,总是敬而远之罢了。   直到锦宜跟桓玹和离,八纪震惊,本以为是桓玹提出的,谁知对宝宁旁敲侧击,竟得知是锦宜跟老太太说的。   直到锦宜又嫁给林清佳,八纪心中简直出离愤怒,他自觉着这个女人实在是不识抬举的很,竟敢这样羞辱他的三叔。   所以在听说锦宜进宫,八纪便飞奔而来,当然是不怀好意。   但就在八纪赶到之后,却震惊地发现,原本昏迷不醒的皇帝,不知为何竟清醒过来,虽然仍倦怠憔悴,却的确是醒了过来,且正在提笔写一道旨意。   顷刻,旨意成,明帝道:“内阁……怎么还没来?”   又声音微弱吩咐:“不了,未央你亲自去,送……到内阁。”   近身太监接旨,正要出门,旁边桓纤秀一眼看见八纪:“小八爷!”   八纪忙奔入,纤秀瞥一眼内侍,对八纪道:“这是一道紧急送往内阁的旨意,关乎着辅国跟秦关……所有人的安危,你一定要陪公公亲自送过去,命他们即刻行事,看着内阁签发了粮草调拨了军备再回来!”   八纪又惊又喜:“好,我去!”   两人接着旨意,往外正要走,却见太子殿下李长乐迎面而来,忙道:“公公哪里去?”   未央举起圣旨,说明去意。   李长乐道:“我正为此事而来,公公莫去,待我禀明皇上再说。”   偏这会儿,因已写了旨意,明帝劳累的又晕厥过去。   八纪跟未央面面相觑,太子扫向纤秀跟锦宜,惊讶而不悦。   “你太大胆了,这是在干什么?”   纤秀并没有素日的柔弱,反极淡定:“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但这不仅仅是三爷一个人的性命,那是秦关满城军民的性命,且秦关失守,后面两州显然也就不保了,太子为何还要迟疑?”   李长乐道:“我岂不知?这些军国大事,又哪里需你们妇人插手!”   八纪在后说道:“太子既然知道,也非妇人,怎么迟迟地不发兵?”   李长乐道:“桓玹有通敌叛国之嫌,我已派人前去核实。”   八纪嘲讽:“这是在交战,生死关头,却要质疑己方将领,太子你也太谨慎了。”   太子的随侍齐声呵斥,八纪拉住未央:“公公,不用理会,圣旨在手,咱们只管去传旨就是了!”   未央迟疑,李长乐喝道:“你反了不成?”   八纪扬眉:“放着圣旨在此却阻拦不去宣旨,到底是谁反了?”   太子身边的侍从道:“皇上有名,病重之时让太子跟内阁兼领事务,你不必多言!何况皇上病的神志不清,又怎知这旨意是不是真?”   八纪气急,冷笑道:“好的很,皇上这还活着呢,就有人质疑他的旨意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先陷害辅国,再挟天子令诸侯吗?”   “大胆,把这混账拿下!”   一声令下,侍卫均都围了上来。   纤秀叫道:“殿下!”   李长乐皱眉凝视八纪,眼中透出怒色,慢慢道:“把他押入大牢。”   八纪哪里理会这个,见未央不动,索性一把将圣旨抢了过去。   将圣旨一挥,八纪道:“别说押我入大牢,就算杀我,也凭你们,但在这之前,得先宣了这道旨意!到时候要杀要剐都随便处置!”   八纪说着,纵身跃起,踢翻两个禁军,往外奔去。   李长乐见他如此不由分说,便喝道:“拦住他!”   纤秀叫道:“别伤了他!”   锦宜扶着肚子走到殿门口,忍着不适道:“殿下!”   李长乐回头看见她,眼里透出失望之色:“你不该在这里。”   锦宜轻声问:“殿下难道不知道……军情如火吗?还是殿下真的私心要辅国死呢?”   李长乐皱眉:“够了,我也不过是为了社稷安稳着想。”   两人说话之际,禁军跟太子的侍卫已经开始跟八纪交上手,更有许多禁军远远赶来,见情形这般激烈,不知如何,张弓搭箭对准八纪。   锦宜屏息:“殿下,你还不叫他们住手?”   李长乐道:“是他逾矩在前,怪不得我了。”   锦宜深深看他一眼,迈步下台阶,竟往前方而去。   太子一怔,纤秀叫道:“姐姐!”   锦宜下了台阶,李长乐还在发怔,纤秀抓住他手臂:“殿下,还不叫他们住手?”   太子还未出声,锦宜探手扬声道:“都住手!”她莹白的手掌心,托着一样物件。   就近有侍卫发现锦宜,不由自主停下刀兵避开,为首一名统领猛地看见她手中之物,失声叫道:“是玉玺!”   当即纷纷退避三尺。其他侍卫闻声也都退开。只有远处的弓箭手,仍是戒备中。   锦宜走到八纪身边,沉声道:“这是皇上的玉玺,皇上方才交给我的,谁敢再碰这孩子一下,就是死罪!”   她将玉玺放进八纪手里,低低道:“别耽搁,快去。”   八纪看着手中那玉白无瑕的国玺,望着锦宜坚定的眼神,此前对她的种种成见,在此刻都消散无踪了:“姑姑……”   锦宜点点头:“去吧。”   八纪抓住国玺,转身飞奔往前。锦宜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透出一丝欣慰。   但就在这时,只听李长乐厉声叫道:“住手!”   锦宜回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利影飞快而来,冷箭破空,却并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她身后的八纪。   那一刻,已经来不及有任何的思索,锦宜张开双臂,本能地往旁边闪身挪出。 第124章   锦宜先前之所以哭醒过来,正是因为梦回了这一幕。   那样无依无靠,无有希望,当箭冰冷地钻进胸口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来……   她绝望而震惊地低头看向肚子,双手慢慢地拢住。   耳旁听见李长乐跟纤秀的惊声大叫,似是太子的暴怒:“是谁,是谁!”   又像是纤秀撕心裂肺地叫:“姐姐,姐姐!”   锦宜依稀听见八纪叫“姑姑”的声音,她却已无法回头。   不知又是谁扶住了自己,锦宜看不清。   像是黑夜突然提前降临,她只能用最后的力气跟理智道:“走,快走……去传旨,救三爷,救……”   那是她前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   那一夜后,重新启程。   所有人发现队伍的气氛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笑语欢声一派轻松,八纪跟子邈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笑。   所有人都悄然看向一个人,桓玹。   看起来,桓玹跟之前并没什么两样,只是略少言寡笑而已,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一股冷冽的气息,仿佛自骨子里透了出来,就算他含笑看人的时候,都让人有种肃然生栗的感觉。   八纪早嗅到不对,竟不敢到跟前招眼,只拉着子邈背地里说:“这定然是跟姑姑昨晚上梦迷了脱不了干系……不过,姑姑这真是梦迷了吗?”   子邈道:“是啊,从以前就有过,你也是知道的。”   八纪当初被桓玹叮嘱特意留心锦宜“做梦”的事,所以会时不时地向子邈旁敲侧击,子邈毫无防备,有什么便说什么,所以八纪也最为清楚。   八纪看着子邈,回想所知道的种种,又想昨夜的那一场。   锦宜红着眼含着泪,抓住他喝骂“快去传旨,救三爷”的那种悲怒,那绝非只是梦魇而已。   心头竟有些寒意动荡。   子邈道:“你怎么了?”   八纪忙笑了笑:“没什么,我想三叔是担心姑姑这样……会伤身。咱们别去扰他们,且让他们两个静静地多多相处。”   子邈答应了声,八纪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马车,惦记着那句“叫我白死了”的话,口干舌燥。   这日将近中午,一行人终于回到了长安,车驾还没进城,就有桓玹的一干近侍出面恭迎。   桓玹并未露面,只叫谭六吩咐各色事宜。   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拢着锦宜未曾放手,话却极少。   锦宜明白是因为昨夜,也许是因为那个不幸的孩子。   在记忆慢慢恢复后,这始终是锦宜心头的一根刺。   当初她知道,桓玹跟前世……的确是不同了,但是锦宜同时也明白,就算真的能掌握一切,也未必可以避开所有前世的不幸。   所以在看着桓素舸生小平儿的时候,她才茫然无措,因为想到了自己。   本来不该出现世间的婴儿出现了,这对锦宜来说,像是一种慰藉,也许……她的那个孩子,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诞生。   然而一回想当时的种种感觉,锥心刺骨,无法忍受。   当时桓玹的冷漠拒绝,同样也是一根刺,扎的她无法安生。   诚然,这一世的他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而且对待她……似乎有万般耐心,那些种种的柔情蜜意,疼惜入骨的宠爱,让锦宜心中宽慰,身心受用。   但这又怎么样?   那个孩子,仍是曾经活生生地跟着她一起没了。   没有人能够体会那种感觉,没有人明白她的感受,只有她自己,无法忘记,不能释怀。   一旦想起这个,她就有一种快些离开这人的冲动。   家里的事都已经妥当了,元宵节那天,子邈幸免于难,一家子的轨迹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子邈入了翰墨,又有了小平儿……锦宜知道,有桓玹在,雪松也必然会无事。   所以家中已经没有她再操心的了。也许,是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远离无处不在提醒着她前世梦魇的所有。   锦宜只是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找到的隐居之所,却也终究避不过他执着的无处不在找寻。   叶铮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仍是坚决地不想回去。   但同时锦宜心里又明白,她是喜欢桓玹的。   当桓玹发现她偷偷收藏的那字纸,问她在别苑的时候是真是假,锦宜很想回答:是真的。   她恨他,却也喜欢他,马车里抱着他的时候,说的不仅是前世的喜欢,而且是今生。   他看的这样通透,且又势在必得,不仅带了子邈还带了八纪,虽然不知叶铮跟他之间密谈了什么,但叶铮的心结仿佛因而解开。   在叶铮第二次问她是不是还想留在这里的时候,她迟疑了。   而叶铮所讲的望妻石的故事,同样又动摇了她的心意。   她恨桓玹,又喜欢桓玹,恨跟喜欢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不知输赢。   可当在东极岛那窄小的竹床上,他让两人的十指紧紧交握,凝视着她的双眼,温声抚慰她的不安,反反复复说喜欢她的时候,锦宜悲欣交加的流泪。   而他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给她将眼角的泪渍吮去,在她耳畔说:“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他细致温存地吻遍她的全身,无所不用地入骨缠绵。   ——“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锦宜的眼前又出现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天际那璀璨美丽的烟花,像是绽放在眼前,也像是在身体里,在心上。   但虽然离开了东极岛,是真正的解开心结,却是在昨夜梦魇醒来之后。   ***   来喜去桓府报信,桓玹多半是不知道的。   当时锦宜虽然也有些怀疑,但却不敢低估桓玹的狠绝,也不敢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但现在,他果然是不知情的。   到底是什么人从中作梗……许是桓家的任何人,桓素舸,桓玹手底下看不惯她的人……甚至……   当跟桓玹说起那个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让锦宜开始后悔告诉他真相。   也是从那时候起,桓玹开始少言,可虽不说话,却总是紧紧地抱着她,片刻也不肯放手。   锦宜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只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   马车轻轻地颠簸着,她坐在他的膝上,每次颠簸,贴在一起的身体就多一份摩擦,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体,结实的双臂牢牢地环着她,大手时不时地在她腰间轻轻抚过,这让锦宜觉着奇怪的心安。   第一次,两个人不说话,却像是卸下了心里的包袱,真正毫无隔阂的心灵相通。   马车在抵达长安的时候停了下来。   锦宜不解,桓玹在她发端亲了一下:“咱们换一辆车。”   锦宜转头看他:“为什么?”   桓玹向她笑了笑:“我的夫人接回来了,总不能悄无声息的就这么回来。”   锦宜还有些疑惑,外间有人打开车门,桓玹抱了她,慢慢出了车厢。   此刻正是近午,进出明德门的百姓熙熙攘攘,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   阳光炽热地从头顶洒落,锦宜猝不及防地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才发现,桓府的马车停在城门口上,前后三辆,不偏不倚,前方对马开路,侍从举牌,后有侍从随护,整个车驾足有百人。   周围进城出城的百姓们被城门卫拦住,都纷纷地在打听发生了何事。   锦宜一惊,本能往他怀中躲了躲,又反应过来,自己该下地。   桓玹双手一紧,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锦宜只得作罢。   桓玹就这样抱着锦宜,在千万眼睛的注视下,换乘了桓府的七宝香盖大车。   前头的随从鸣锣开道,车驾有条不紊地进了城门。   锦宜先前羞得不敢抬头,这会儿进了车里,隐约听车外有人道:“原来是桓辅国接了郦家姑娘回来了,先前说是在哪里修道,这已经是功德圆满了么?”   “是啊,既然亲自接回来,自是功德圆满,只怕即刻就要成亲了。”   纷纷扬扬,果然已经开始议论。   锦宜红着脸问道:“你干什么这样张扬?”   桓玹道:“自得叫天下人知道,我不是没夫人的孤鬼儿了。”   锦宜微怔,眼中又有些湿润,伸手抱住他:“玉山……”   桓玹亲了亲她的嘴:“怎么了?”   “对不住……”锦宜忍着泪,把脸埋在他怀中,小声道:“其实我知道,先前……我也是太任性了。”   桓玹再想不到会听到这一句,眼圈不由微红。   “胡说,”他笑了笑:“任性又怎么?难道我宠不起么?”   锦宜笑了声,桓玹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却也有句话想跟她说,又实在是太重了,竟一时说不出口。   马车煊煊赫赫地过朱雀大道,往郦府而去,桓玹虽身份超然,平日却极少用这样张扬的阵仗。   今日这一出,这一路不知多少人在打听是出了何事,只怕立刻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桓辅国把未来妻子接了回来了。   车驾正将拐弯,就听到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车外有人道:“三爷,是郦家大公子到了。”   锦宜一听,忙探身掀开帘子,却看不见,这会儿那马蹄声已经到了跟前儿,远远地听见子邈叫道:“哥哥!”   子远道:“姐姐呢?”   子邈道:“车里!”   锦宜这会儿已经开了车门,车驾也慢慢停下来,子远从马上跳下,下的太急,整个人踉跄往前,几乎栽倒。   锦宜吓得叫道:“子远小心!”   子远抬头看见锦宜,满眼是泪,忙扑到马车旁边,探身将锦宜抱住:“姐姐!”   她姐弟两人抱头痛哭,又引了许多人围观,子邈也在旁边跟着流泪,八纪哼道:“没出息!只管哭什么,大喜的日子。”自己偷偷吸了吸鼻子。   等锦宜重又上车,眼见将到郦府,锦宜从车窗口看见奶娘跟林嬷嬷在门口,林嬷嬷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而雪松也因得了消息,正快步迎了过来,子远先迎过去同他说话。   锦宜按捺不住,便要下车,桓玹突然拉住她:“阿锦。”   锦宜回头,桓玹凝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说道:“阿锦,那个孩子会再来的。”   这一路上他惦记着这件事。   原本以为,在他最无望黑暗的日子里给他所有慰藉的,是锦宜跟……她和林清佳的孩子。   但纵然如此他也认了。   可谁能想到,那是他的……是他的骨血。   当时八纪哭这把宫里的事告诉他,他只觉着天晕地转,这段日子被他死死压制的所有绝望跟苦痛,在一瞬间都迸发出来,心仿佛被千刀万剑戳着,想要呕出来才痛快。   这会儿知道真相中的真相,更几乎又呕出一口心血。   他尚且如此伤心难过,不能禁受,可想而知锦宜所承受的苦痛,更是他无法想象的。   目光相对,桓玹道:“这次,他一定会好好的。”   锦宜含泪带笑,点了点头。 第125章   锦宜回到郦府, 上上下下,从最初的错愕中醒转过来后, 便是无尽的喜悦。   继而桓府派了人来,帮忙筹备成亲事宜。   原来钦天监择了腊月二十三的黄道吉日,时间十分急促。   幸而桓府的人手极多,人脉且广,同心协力操办起来,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担心郦家暂时没有女主人, 锦宜又才回来, 很怕她自己操劳,便派了几位可靠老成的嬷嬷们,过来帮着沈奶娘跟林嬷嬷操办。   而姜老夫人, 林侍郎夫人等,也都纷纷赶来帮衬照料,原本冷清了大半年的郦府,突然间便热闹非凡起来。   自打锦宜去后,雪松回想昔日她种种好处,内心悔责不已, 虽锦宜并非因他而去,但他心里想到那天自己对锦宜的种种, 暗中也悔的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而对桓素舸, 从最初的万般不舍, 到终于想明白,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加上锦宜不知所踪,雪松的心逐渐淡到了极致。   之所以拖了数月才和离,却是因为毕竟才生了孩子,不想让小平儿才出生就没了娘,虽然这娘亲并没把他放在心上。   原先一想到会跟素舸分开,雪松都觉着心如刀绞无法忍受,然而经历了这几个月的冷静相对,心境早就不同。   那天素舸回桓府,雪松亲自送出郦家,淡淡地行礼送别,犹如送别任何一个前来府里的“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这才是“一别两宽”,各自淡然呢。   家里越发空旷,雪松也越发想念锦宜,之前父女儿女们厮守贫寒,取笑打诨的种种,更是弥足珍贵,千金难买。   因不知她流落何方,是好是歹,好几回想的潸然泪下,情难自禁。   本以为会过一个凄凄惶惶的年节,却没想到桓玹亲自把锦宜送了回来,简直就像是迎接了从天而降的宝贝,雪松死而复生似的,满心的感激喜欢,那天父女两个见了,又抱头大哭了一阵,紧紧地攥着锦宜的手,带了回府。   又因这大半年来,女儿“修行”不见,夫人和离,郦府跟桓府的关系简直有些“名存实亡”的意思,已升为工部侍郎的雪松,也见识了更多人情冷暖。   所以这次锦宜跟桓玹大婚,雪松只写了十数份请帖,相请的都是他冷眼瞧着人品可靠,或素日里跟自己踏实相交,而不是冲着桓府这金字招牌来的同僚们。   在锦宜回府的次日,太子妃桓纤秀来见。   在桓玹离开长安的这段日子里,纤秀同太子李长乐大婚。   纤秀这次登门,却还带着弟弟阿果,那小孩子也长了些个头,见了锦宜,便不声不响地跑过来拉着手,足见亲近。   锦宜摸了摸他的头,同纤秀见了礼,彼此落座。   纤秀打量着她,还未开口,眼圈先一红,锦宜因自己这次冒失走了,谁也不知内情,且又导致桓玹错过了纤秀的大婚,心里不安。   锦宜赔礼道:“按理说,本是我该去拜见太子妃的,倒是劳你先来探望,实在失礼。”   纤秀笑着点头:“怎么去静修了这一阵子,却还是没修明白,反更加客套见外起来了?”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了然。   纤秀并没打听锦宜离开的这段日子去了哪里,好不好之类,只道:“婚期在即,家里人手可足么?”   锦宜红着脸一点头:“听说也要派那府里的人过来。”   纤秀微笑:“倒是我白操心,这些事三叔自然会斟酌的十分妥当。”   锦宜道:“这是你的友爱之情。我心里明白。对了……你一向可好?”   在回来的路上,起初游逛闲行的时候,锦宜隐约听人传说北疆有事,后桓玹又接到了急报……这是前世不幸的转折。   而当时桓玹去后,也是纤秀来跟自己说破那些话的,纤秀虽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是个格外能洞察先机心思细腻的人,前世锦宜因听说明帝昏迷不醒,那天去太子府同纤秀说想进宫探病,纤秀便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不由分说就带了她去了。   听了锦宜敲问,纤秀笑着垂头:“太子性子和善,对我很好。”   锦宜见她面上含羞,只是眉宇间似另有心事。   果然纤秀又道:“只是……”   锦宜问:“怎么了?”   纤秀笑道:“就是这太过和善了,反倒让我担心呢。”   锦宜不解。   纤秀对阿果道:“阿果,叫嬷嬷带你去看看小弟弟好么?”   身后贴身的嬷嬷上前,领着阿果去了。   锦宜道:“是有什么事么?”   “倒是没什么大事,”纤秀忖度说道:“就是太子的性子和,所以耳根软,心也软些,别人说什么都听信,不舍得怀疑谁去。”   “你指的是……”   纤秀想了想,道:“这件事说来可笑,当初三姐姐被阿果推倒的事,我本以为是过眼云烟了,谁知前几日,太子突然跟我说起来,说什么……他听了些风言风语,都是别人浑说,三姐姐必不是那样的人,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之类,你说可笑不可笑?”   锦宜皱眉:“太子无端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是有人对他提起来?”   纤秀道:“我从未提过此事。不过听人说,太子那段日子,跟那府里的二哥哥一起吃过酒的,多半是二哥哥不知哪里听了风,跟太子说了?”   纤秀所说的“二哥哥”,自然是说桓素舸的二哥,曾托桓玹求过爵位封了安乐伯的桓泯。   锦宜道:“过去这么久,安乐伯提这个做什么?还是说怕你跟太子告状,所以先在太子面前抢白?”   “我也正是这么想呢,”纤秀笑笑,“这倒是有点儿恶人先告状的意思。”   桓素舸到底曾是郦家的主母,如今纤秀却毫不避忌这般形容,锦宜心里明白纤秀已经看破桓素舸是什么人了。   锦宜便说:“咱们觉着是‘恶人先告状’,太子未必这么觉着,只怕还当善人一样的怜惜呢。”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已经明白对方是跟自己一样想法了。   纤秀笑道:“姐姐大概还不知道,你不在长安这段日子,好些人家去向大房提亲,但都给三姐姐拒了,现在府里头上下都在猜,三姐姐将来会得个什么了不得的好归宿呢。”   锦宜故意想了会儿,才说:“桓府已经出了个太子妃,终不能再出一个?那似乎有些不成体统了。”   纤秀抿嘴笑道:“姐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三叔向来照看长房,我想……”她迟疑看向锦宜。   锦宜哼道:“他如今自己开府,正经府里跟朝上的事都忙不过来,还有闲心去管什么别的,何况,该操的心他早操完了,以后若还要闲插手,我也断断不依。”   纤秀释然,却望着她笑了出声。   锦宜脸上一红:“你笑什么?”   纤秀颔首:“我笑姐姐说的好,你原本就该这么着……”说到这里,因毕竟涉及桓玹,就含笑不再说下去。   ***   腊月二十三日,夜间飘了几片雪花,把地面染的白绒绒的。   清晨却又出了大太阳,晴空万里。   国公府娶新妇,迎亲的队伍绵延十数里,仿佛倾了半城之力。   城中百姓,摩肩擦踵,扶老携幼,来看这场大热闹,幸而朱雀大街足够宽阔,容得下这许多人。   近百的乐手们吹吹打打,同举牌打伞的侍从们在头前开路,后是皇帝赐的宫女内侍们,挑灯的挑灯,捧盒的捧盒,迤逦而过,半刻钟,才见到中间簇拥着一顶煊赫宽敞,华美非凡的新妆喜轿。   后又有家丁奴仆们,抬着各色箱笼嫁妆等物,以及各种依仗人员,有条不紊地鱼贯随行。   前头的队伍到了毅国公府门口,后面的队尾还在朱雀大街上没有撤出呢。   国公府这边儿,万事停当,来贺喜的太子妃,王妃,各家诰命等,陪着桓老夫人坐定等候。   锦宜身着一品诰命的袍服,蒙着盖头,按照规制照办行事,隔着那晃动的穗子,听着外头喧天的锣鼓声,竟有种惶然不真之感。   下轿入内,将迈步进门槛的时候,眼前恍惚,竟有些不能动。   正在身僵迟疑,腰间被那只熟悉的手轻轻一揽。   锦宜抬头,虽隔着喜帕看不见桓玹的脸,却心里陡然踏实:他在这里。   那只力道适中握在腰间的手,也在温声提醒她:我在这里。   等拜了天地父母行完了礼,送入洞房,才算远离了那些喧嚣的锣鼓跟谈笑声。   桓玹才跟锦宜坐下,外间就有内阁的周尚书跟小张公子过来讨酒,桓玹在锦宜的手上捏了一把,出去打发两人。   这是在桓玹自己新建的府邸里,并不是桓府,锦宜偷偷地从帕子底下张望,连床的式样都跟以前的不同。   她不由抿嘴笑了笑,就听奶娘道:“姑娘饿不饿?”   喜娘立刻提醒:“该叫新夫人啦。”   沈奶娘喜滋滋地笑道:“说的是。该改口啦。”   锦宜轻轻摇了摇头,头上的钗环,盖头上的穗子随着微微晃动。   她并不饿,只是……桓玹竟还未回来。   又过了会儿,连其他人的说话声响都不闻了。   锦宜的心怦怦跳急了几分,忍不住道:“三爷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说完了就有些羞窘,心想这些人一定要笑自己了。   正红着脸低下头,就听耳畔有人悄悄说道:“阿锦是想我了吗?”   锦宜一愣的功夫,红盖头已被人轻轻地掀了起来,她不禁抬头,正对上桓玹含笑凝视的眼神。   “你……”锦宜没想到他竟悄无声息回来了,再一看,沈奶娘跟其他嬷嬷们不知何时也已经消失,“奶娘他们人呢?”   桓玹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只想跟夫人相处,就叫他们都出去了。”   锦宜红着脸:“你也太不讲规矩了。”   “刚才不是还急着盼我回来?”桓玹她下颌上轻轻一抬,“现在又跟我讲规矩?”   锦宜望着这双如星空般璀璨深邃的双眸:“三爷……”   “嗯?”   “玉山……”脸上已然红霞晕绚。   “阿锦,夫人……”桓玹喃喃唤了声,目光在那诱人欲滴的樱唇上掠过,倾身压下。   双手环抱那纤袅的腰身,嗅着她颈间淡香,感觉她略有些生涩的回应……   前生今世,他终于心满意足,如愿以偿。 第126章   诗云:   映雾尽迷珠殿瓦, 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这天晨起, 桓玹陪了锦宜去拜见老夫人,跟几位“妯娌”等,大家彼此相见,气氛略有些微妙。但大家都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面上看来,仍是一片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让人意外的是, 桓素舸居然也露面了, 随在莫夫人身边,以晚辈的身份见礼。   猛然照见,锦宜怔了怔。   素舸却恍若无事般行礼, 泰然自若的令人钦服。   锦宜原先对任何人都是温言笑语,此刻看着桓素舸,却敛了笑,良久都未出声。   以至于满堂的人都悄悄地看过来,不知将会发生何事。   原来若桓素舸跟雪松依旧“相亲相爱”,桓郦两家, 辈分虽有些不好说,但却可以称得上“亲上加亲”, 但先前素舸跟雪松和离, 满城纷纷扬扬, 说了不知多少闲话, 无非是说郦家白巴望了一场,如今落得一场空,毕竟上不了高枝之类。   暗地里那些世交的人家却都知道,若非桓家开口和离,区区郦府自然没这个能耐,所以这一定是桓府的主意,也多半是三小姐自己的意思。   然而毕竟才生了小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竟要在这个时候分了?难道连那孩子也狠心不管了?所以大家都在暗中揣摩叹息。   如今锦宜嫁了过来,素舸却没了郦家主母的身份,算来确确实实是“侄女”了,可身为郦家长女的锦宜,又将怎么对待这位昔日的“继母”。   莫说别的人想不明白,桓老夫人在旁看锦宜不言不语,也竟有些不安。   两个人有些僵持似的,直到锦宜终于淡声说道:“不必多礼,请起。”   素舸才终于缓缓起身,后退了一步。   桓老夫人松了口气,笑呵呵道:“锦宜,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锦宜起身到了老夫人身旁落座,老夫人握着手,打量着她,同她闲话,又问那府里的人手够不够用,丫头们伺候的好不好之类。   锦宜一一回答。   眼见将中午吃饭,老夫人正要命在堂中摆饭,锦宜起身告退,道:“请老太太恕罪,想必是因为前几天太过忙碌,从早上开始身子就不适,怕搅了老太太的兴致,请恕我先告辞了。”   老夫人一愣,在座众女眷也都怔住了。   毛氏夫人反应最快,忙笑道:“怪道早先看你的脸色不大好,我还吩咐丫头们赶紧煮补血益气粥呢,想必是之前在家里的时候操劳太过了,如今横竖无事,赶紧歇息歇息补回来是正经的,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桓老夫人终于反应过来,缓缓道:“说的不错,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歇息吧,改日再细细说话。”   锦宜谢过,毛氏夫人亲自送了出门,又笑道:“待会儿我叫人把熬好的粥给你送去,记得吃一碗,快点儿把身体养起来才是。”   锦宜笑着谢过,便自出桓府,乘轿回国公府了。   那边儿桓玹本在前头应酬,听说这消息,进来拜见桓老夫人。   老夫人只说不妨碍,又道:“你不要贪杯,略坐一坐,应酬了众人,就也家去瞧瞧,锦宜年纪还小,趁着这个时候快些把身体补养妥当了,知道吗?”   桓玹领命,也随着退了出来。   屋里众人又略坐了会儿,见老太太意兴阑珊,便渐渐地识趣散了。   待众人都走后,桓老夫人便对宝宁唉声叹气道:“这是怎么说?连顿饭也不吃就走了,就算她如今是辅国夫人了,可当着众人的面儿,这也太没规矩了。”   宝宁道:“老太太先别恼。她又并不是冲老太太的。”   桓老夫人道:“说什么?”   宝宁不回答,只问道:“今儿三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桓老夫人一愣:“你提起这个我才想起来,我昨儿原本也想过这件事,本想跟长房说声让她避一避,又觉着素舸本是个伶俐的孩子,只怕自己早就懂了,我若再派人去特意提醒,她脸上只怕过不去,没想到今儿偏来了。”   “老太太都说三姑娘是个伶俐的人了,难道她当真想不到要避忌些么?”   桓老夫人有些诧异:“你说素舸是故意的?”   宝宁叹了口气:“老太太,这件事倒也不怪新夫人心里不痛快,好好地他们要成亲的节骨眼上,家里却和离了,又扔下那样小的孩子在那边嗷嗷待哺的,她才回来,就忙着料理婚事,虽然咱们府里派了人过去,但毕竟时间这样短,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假如家里还有个主母在,自然不一样了,如今平添许多事端。”   桓老夫人紧锁眉头。   “且在郦府的时候,新夫人跟三姑娘之间……也难料有没有其他事。”宝宁忖度道:“新夫人其实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不过照现在这样子看来,您可要好好想想了,总不能以后为避尴尬,一步也不往咱们这府里来啊。”   桓老夫人不语。   宝宁悄声道:“叫我看,太子妃那天跟您说过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   ***   桓玹在前头略应付了阵儿后,回到国公府。   锦宜已经退了钗环,倒在榻上。   桓玹过去板着她的肩头:“没吃饭就睡了?”   锦宜道:“困,别理我。”   桓玹笑道:“那也要吃了饭再睡。”回头吩咐奶娘去准备些她爱吃的菜。   奶娘见他这样,顺势也把屋里伺候的人都带了出去。   桓玹便坐在床边,见锦宜懒懒的,俯身问道:“是不是在那府里有什么不痛快?或者是谁惹了你?”   锦宜半睁双眼:“那又怎么样?你能替我出气么?”   桓玹笑道:“都是女眷,我怎么替你出气?只是我绝不信有人敢在今日招惹你。”   锦宜哼道:“你不去给人家撑腰,就是替我出气了。”   桓玹挑了挑眉,锦宜又低低说道:“何况,她又何须做什么?只要在我面前晃眼,就已经是招惹我了。”   桓玹已经明白她说的必然是桓素舸,当即也敛了笑。   锦宜不见他言语,便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说到你最疼爱的侄女儿,你心里不受用了?”   桓玹道:“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锦宜白了他一眼,转过身道:“先前在郦家的时候,我就是个傻子,被人怎么算计都不知道呢。她算计我算计的那样狠,你只不管,轻轻地放纵过她……且世人都知道你最疼侄女儿的,我哪里说错了?”   桓玹见她咄咄逼人,微笑道:“那好,阿锦想我怎么做?”   锦宜道:“真是没意思的话,要我说了你才做,像是我强逼你似的。我也不戴这恶名,随便你们叔慈侄孝的。”   桓玹听她带嗔含怒地发起小性子,却是先前从未见过的爽脆娇嗔,不觉心动,俯身抱住她。   锦宜挣了挣,捂着口鼻道:“你才吃了酒,离我远些,熏的难受。”   桓玹这才醒悟,忙起身叫丫头,拿了漱盂漱了口,又把外间的衣衫换了,洗干净手脸,才又回来。   锦宜本是一时犯恶,信口乱发了两句,没想到他这样忙忙地去做了,倒是有些心里不安,便半坐起身来看他。   桓玹重坐回了床边,举手搂住她肩头:“你肯对我发脾气,倒是很好,只别呕在心里就成。”   锦宜瞪了他一会儿,终于叹了声,慢慢地顺势靠在他胸口:“三爷……”   桓玹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其实……”   他停了停,才又说:“本不想跟你说,横竖迟早会有人告诉你,不过你既然提了,索性……前日吏部外派了几个官,有一个是去潮州上任的,听说前几日来府里求过亲,因他官职卑微,又要远赴岭南,所以长房自瞧不上。”   “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今儿宝宁大概会跟老太太说这件事。”桓玹笑了笑,“偏你又不吃饭回来了,我想,老太太该会答应吧。”   锦宜诧异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把桓素舸嫁给这人,远去潮州?”   潮州地处岭南,是有名蛮荒瘴疠之地,自古以来,官员被贬的话,才会发往那个地方,但凡做官都视岭南如畏途,自诩九死一生。   桓玹点头,锦宜飞快一想,摇头道:“她肯答应?我看未必。”   桓玹淡淡道:“他们答应自是最好。”   锦宜追问:“不答应呢?”   “不答应,”桓玹抱住她,“就跟我不相干了。”   “什么意思?”   “……之前四丫头不是已经知会过你了吗?怎么还问我?”   锦宜眨眨眼:“纤秀……”想起那天桓纤秀去郦府的情形。   “四丫头会料理妥当的,所以……就别恼了好不好?”桓玹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一个翻身将她压住,“现在专心些,不许再想别的了。”   锦宜红着脸推他:“青天白日的,你干什么?”   “夫人知道……” 桓玹埋首在她颈间,低笑:“干什么……”   窸窸窣窣一阵,刚穿好的外衫又给扔了出来,顺势一抬手,把床帐的帘子撩了下来。 第127章   这日吃了午饭,锦宜已是倦累的不成, 若不是桓玹逼着她吃了两口, 只怕连饭也不愿吃就要睡了。   桓玹见她如此, 便吩咐奶娘嬷嬷们好生守着照看,自己出门去了。   先去了内阁, 张阁老因时气不好, 休病在家。   周大夫迎着恭喜,道:“辅国怎么这会儿来了,不用在家里陪夫人?”   桓玹道:“多谢大夫关切,我夫人向来体贴, 从不管我外头的事,而且最明大义, 听说我还有公务,便只管催我让我以公事为重。”   周大夫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桓玹:“是吗?”   旁边尉迟将军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 还只说你们那点子内宅的事,他的夫人好,你的也不差……简直就像是坊间的轻薄之徒斗口。”   周大夫拢着手, 嘿嘿笑了两声,道:“人家好不容易有了夫人, 难道不兴得意得意?”   尉迟斥道:“扯你的淡。”   桓玹面不改色走回桌后。   尉迟将军追到跟前:“辅国你到底看没看过紧急军报?北边四城已有两城被戎人攻占,剩下两城也岌岌可危,若四城都归了戎人, 接下来就是秦关, 秦关一去, 戎人长驱直入……”   桓玹道:“我已经看过了。”   尉迟凛怔了怔:“那……不知辅国有没有什么对敌良策?我们兵部连夜商讨,觉得应该先就近调拨周围京州的兵力前往支援,务必要先报住剩下的掖、川两城,等戎人打到秦关的时候,只怕为时已晚了。”   桓玹道:“将军不必着急,待会儿我要进宫,等向陛下禀明战况,再做详细商议。”   说着又将桌上堆着的公文一一看罢,批了几份。   尉迟凛忍不住催促:“辅国,军情如火,戎人又是豺狼性情,从来悍猛,就这耽搁的时候,只怕前边军情又有变化,还要从速决定。”   桓玹这才把公文推开,吩咐备马进宫。   尉迟凛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事:“辅国一定要请陛下及时示下……要不要我陪着你进宫?”   “不必。”桓玹一笑,披了大氅出门去了。   尉迟凛目送他离开,回头看一眼周悦:“我怎么总觉着,桓辅国有些怪。”   周悦道:“怎么怪了?”   尉迟凛道:“边关的战况如此紧急,他怎么一点也不急?”   “辅国才成亲,难道不许他高兴两日?”   “是亲事重要,还是军情重要?内阁里有个河东狮吼的阁老还不够,还要再来个沉湎女色的首辅?那这朝廷可是完了……”尉迟凛叫了起来。   周悦侧目。   尉迟凛一时口误,迎着周悦的目光,嚅嚅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想要告我的状?”   周悦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辅国昨儿新婚,今儿就来了内阁,难道这不是因为他心系朝政国事的缘故?你怎么好那么说他老人家呢?”   尉迟凛瞪大双眼,果然有些愧悔自己方才一时激愤失言。   周悦回味着“老人家”三个字,突然突发奇想:“是了,好好地这么快就回来了,总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什么不妥?”尉迟凛问道。   周悦摸着下颌道:“辅国这么多年没近女色,又是‘老人家’,会不会……”两根手指在一起轻轻撞了撞,“那方面有些不谐?”   尉迟凛起初还不解,过了会儿总算回味过来:“你可真是……我不跟你这样龌龊的人为伍。”一甩袖子,大步出门去了。   且说桓玹进宫拜见明帝,因近来天气转冷,明帝的寒疾又犯了,寝宫里一阵清苦的药气弥漫。   桓玹上前见过,询问了明帝的身体状况,明帝道:“按规矩,你今儿不是该带了你夫人进来见朕谢恩的么?怎么自己来了?”   桓玹道:“陛下身子不好,还是不用那些繁文缛节了。”   明帝哼道:“我看你大概是在防着我呢。”   桓玹望着明帝,并不否认。明帝对上他的眼神,蓦地急急咳嗽起来,身子前倾,颤个不住。桓玹上前几步扶住明帝:“陛下保重龙体。”   又有太医上前,诊脉听息,半晌才住了。桓玹趁机就把尉迟凛所说军情跟明帝都详述了一遍。   明帝半闭着双眼,慢慢听过后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桓玹道:“尉迟将军想调拨京州兵马先去救援剩下掖川两城,但……”   “怎么样?”   “但臣觉着,戎人这次是有备而来,先前攻占边疆二城的时候,迅若雷霆令人防不胜防,以这种作战之能,我担心,就在这会儿……掖川两城只怕也不保了。”   明帝闻言,俯身重又大咳起来。   太医吓得上来扶着:“辅国……”示意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桓玹等明帝又消停了些,才说:“尉迟将军催着要陛下示下。”   明帝拧眉不语,半晌气息微弱说道:“入冬以来,朕……自觉体虚更甚,且时常莫名头昏,精神倦怠,如今也管不得这些了,至于如何对敌以及一应朝中的大事,暂时就交给内阁跟太子共同商榷决定吧,一应决策,都不必来回朕了。”   桓玹沉默片刻,终于躬身行礼:“臣领旨。”   ***   且说国公府里,锦宜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半时辰才醒,见窗纸上隐隐泛红,原来已将是黄昏时分。   没想到自己睡了这样久,锦宜打了个哈欠,仍觉着懒倦非常。   她本不想动,却觉着口干舌燥,正想叫奶娘,突然听见隔着窗扇,有人窃窃私语。   锦宜且不忙着叫人,只侧耳细听。   隐隐听说什么“骂了一场”,又说什么“闹得不像话”之类的。   锦宜听不明白,便又叫人,外间蓉儿跑进来:“夫人醒了?”   “我口渴,倒杯茶来,”锦宜说着又问:“奶娘怎么不在?”   蓉儿道:“多半是去听热闹了。”   “什么热闹?”锦宜闻言便要起身,这会儿奶娘正从外间进来,忙过来扶着她。   蓉儿将热热的茶送过来,又说:“厨房里给夫人炖着燕窝粥,不如吃口茶润润嗓子,我去拿来。”   锦宜先前只略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大概是歇了过来,却也饿了,便点头应了。   蓉儿去后,锦宜就问奶娘看的什么热闹。沈奶娘才说道:“先前林嬷嬷抱着小平儿来了,因你正睡得好,就没叫他们进来,我陪着在外说了会儿话。”   锦宜忙问:“他们现在呢?”   奶娘笑说:“刚才送了家去,不着急,横竖后天回门就见着了。”   锦宜略觉失望。   原来先前林嬷嬷以为锦宜必然在桓府,所以同小平儿一块前去,去了才知她中饭居然都没在那里吃。   只是毕竟来了,少不得去见见桓老夫人,谁知还没进门,就给老夫人的丫头福安拦下了。   福安逗了逗小平儿,对林嬷嬷道:“这会儿不是时候,还是别去见了。”   嬷嬷忙问究竟,福安拉她到了侧边耳房里:“方才老太太跟大夫人说话,不知怎么就发了怒,指着大夫人痛骂了一阵子,大夫人是哭着走的,你这会儿带了小平儿去,岂不是不好?”   林嬷嬷又追问详细,福安迟疑片刻,才悄悄说了原委。   原来先前桓老夫人叫了莫大夫人过去,正是为了商议桓素舸的亲事,因提起那个要奔赴潮州的小官。   莫夫人闻听,面有苦色:“这个……实在是太远了,若嫁了,以后莫说我们母女,就算是老太太要见孙女也是难了。”   桓老夫人道:“那人倒是可靠老成的,我看着甚好,没什么比给素舸选个可靠人家更好的了。其他倒也罢了。”   莫夫人听她的口吻竟像是已经决定,忙道:“老太太还要三思,我就这一个女孩儿,不管嫁个什么人,横竖留她在我身边就是了。”   “先前倒是嫁了郦雪松,倒是在身边……可现在呢,”桓老夫人皱眉,“连生的孩子都因此骨肉分离了,当初素舸要嫁的时候,我就不同意,耐不住她死心要嫁,如今你瞧瞧?可见这婚姻大事,还是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才跟你商议。”   “大爷去的时候,素舸才出生,”莫夫人不由流了泪,“我也没个可商议的人,多数都是三爷帮着做主的。上次跟郦家的亲事,也是三爷帮着选的,我心里其实也跟老太太一样,都是不喜欢的。”   “你倒是说老三!”桓老夫人不悦地紧锁眉头,“若不是素舸求着他如此,他肯答应么?现在你却只推他,都是原先他太纵了素舸,才闹得如此,如今我也不许他再沾手了,省的又闹出事来!”   莫夫人早站起身来:“老太太……我并不是抱怨三爷,都是素舸那孩子命苦罢了,但如今……到底还要再给她选个好的,万万不能打发到潮州去。”   老夫人道:“去潮州正是因为选了个好的,你怎么就想不通呢,还是说你心里头已想到了什么好的?你且说出来,大家参详。”   莫夫人迟疑,低头道:“我心想这件事急不得,毕竟才和离了几个月,慢慢地再找不迟。”   “这段日子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总不见你瞧上什么人,可见没有好的。”桓老夫人道,“你若做不了主,就我来帮着做主就是了。”   莫夫人心惊,呆怔问:“老太太……这件事三爷可知道?”   桓老夫人道:“我方才说了不叫他沾手,这件事也不与他相干。他毕竟只是个叔叔而已,兜揽的好,那也罢了,兜揽的不好,白惹是非。”   莫夫人不禁哭道:“这是怎么说,难道从此竟不管我们孤儿寡母了不成?”又流泪道:“如果大爷在,我何必这样凄惶?”   桓老夫人听了这两句,抬手在桌上一拍,瞪着说:“凄惶什么?你哪里凄惶了?从琳儿去后,你们长房哪一点儿不比这府里其他人强?”   莫夫人一怔。   “你倒是还抱怨老三不管,”桓老夫人气涌上来,不禁说道:“照我看,倒是老三太管你们了!若不是他,沐儿跟泯儿能得现在的富贵?别打量我老糊涂了不知道,沐儿倒是个老实不惹事的,桓泯在外招惹了多少事端,别人若不瞧他是桓辅国的侄子,能轻易放过了?你们长房老大继承了他们爹的爵位,老二也得了安乐伯的爵位,长房总共这两个男丁都封了爵,这种荣宠,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有?这是因为谁才得了的?”   莫夫人忍住泪,张了张口又无声。   桓老夫人道:“当初素舸嫁给郦雪松,老三起初难道没阻止?想让她当太子妃难道不好?他竭心尽力地照应你们,无非是为了他死去的大哥,你不把这当作他弟兄间的恩义,反而当作了挟制他的本钱,你的心也太贪了,这样还仍旧不知足,还说自己凄惶,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莫夫人咬着唇,忍不住说道:“当初若大爷回来,我也不必无依无靠……”   “战场上生死无眼,那也是他的命,”桓老夫人浑身发抖:“他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不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们兄弟彼此照应,我却更加欣慰……你要真敬重自己的夫君,就该以他为荣,你要是觉着自己守寡熬的辛苦,当初就该离开这家里!别在这里委屈了你!”   等莫夫人去后,桓老夫人忍不住对宝宁道:“我今日才知道,这混账老婆是迷了心了,大约总觉着是玉山亏欠他们的,若真有骨气,就该分毫也不受玉山的照拂,如今又得他的好处,又不住的抱怨他,有这样不知好歹的老娘,能教出什么好儿女?唉!”   ***   桓玹晚间回来,锦宜已经吃了晚饭,就歪在榻上看他吃。   “对不住三爷啦,我先前不知怎么饿得厉害,就忍不住吃了些。”锦宜望着桓玹,笑眯眯地说。   桓玹且吃且打量她,美食虽好,美人更妙,忍不住食欲都好了很多。   他举杯吃了半口酒,心里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想必是早上跟中午都没好生吃,不用管我。只别饿坏了夫人。”   锦宜哼了声:“你今日去哪里,做什么了?”   桓玹道:“去了内阁……又进宫了一趟。”   “可是有事?”锦宜虽仍是不经意地问,身子却略微绷紧。   桓玹手势一停,继而道:“没什么大事。”   “真的?可别瞒我。”   桓玹望着她似嗔四喜地瞥着自己,咳嗽了声道:“我哪里敢瞒夫人。”又说:“你要不要陪我再吃些?”   锦宜摇头:“这会儿都吃饱了,再吃不下别的。”   “真的?”桓玹放下筷子,慢慢漱了口。   走到锦宜身旁,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锦宜对上他的双眸,烛光似乎都在那幽深的眸子里跳跃。   桓玹倾身:“那我呢?”   锦宜疑惑:“你怎么了?”   “能不能……吃得下我?”   锦宜这才明白,咬着唇忍笑,晕红满脸:“又来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是真话。”他抱着锦宜进了内室,把人轻轻放下。   锦宜见他是真的,忙着求饶:“三爷别,我身上还累得很。”   桓玹已不由分说吻着脸颊,喃喃道:“那……这可怎么办?”   锦宜又羞又笑,躲闪挣扎,不由也气喘吁吁。   桓玹正要解下衣带,锦宜突然一挣,举手掩着口,把桓玹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怎么了?” 第128章   锦宜突然翻身坐起, 掩着口, 胸口翻腾阵阵作呕。   桓玹甚是吃惊,便问缘故。   锦宜按了按胸口,扭头道:“没什么, 大概是贪嘴吃坏了东西。你别看, 叫奶娘来给我倒杯水压压就好了。”   桓玹望着她白里润红的脸, 以及眉眼间那一星淡淡的慵意, 心里突然一跳。   他轻轻拢着锦宜肩头,回头叫人倒水, 又吩咐把容先生请来。   锦宜忙道:“吃的不相应而已, 叫先生干什么?”   桓玹望着她,勉强一笑:“别急, 让先生看看妥当,我也……放心。”   锦宜无奈, 就只低头打量, 又说:“你把我的衣裳都弄乱了。”   桓玹笑笑,给她把衣裳稍微整理了一下,锦宜红着脸道:“不用你, 我的头发必也不像样,让奶娘帮我。”   桓玹本要起身,突然不知为什么又坐了回来, 伸手将锦宜轻轻抱入怀中, 却不说话。   锦宜只当他是因为方才的事给打断, 所以心有不足, 便靠在他胸口微微一笑,低低道:“眼见要晚间了,又忙什么。”   桓玹听在耳中,不知为何心里却拧出一股酸楚。   锦宜见他不言语,怕他性子上来又按捺不住,便推了推:“衣裳又乱了,别闹啦。”   待容先生赶来,隔着帘子一听,突然挑眉,又细细听了听,转头看向旁边的桓玹。   对上桓玹的眼神,容先生忍下将脱口而出的话,垂头又格外认真地诊了一会儿,才起身来到外间。   桓玹随着出外,容先生向着他笑道:“恭喜三爷了。”   桓玹心里本已有数,但真的听见这句,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刹那间的惊悸跟怅然。   容先生笑道:“夫人的的确确是有了身孕。不过……”   “不过怎么样?”   “看起来像是一个多月了。”   “哦……”桓玹应了声,想起在东极岛时候的情形,算来正是那个时候。   只是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会挑时候。   而且从东极岛一路颠簸回来,先前又没料到竟会这样快,所以并没有格外避忌……这孩子居然仍是如此倔强顽强的来到了。   桓玹心里万千感叹:“夫人的身体如何?”   容先生笑了笑:“身体没有大碍。”   桓玹见他仍像是有话要说,便问:“先生可要仔细,可还有其他事么?但说无妨。”   容先生回过神来:“这脉自然是喜脉,但似乎还有些异样,要等再过段时间诊了才知道。”   桓玹悬心:“什么异样?”   “三爷不必担心,未必是坏事。”   桓玹直直地看着他,容先生笑道:“好了,三爷还是入内陪陪夫人吧。”   劝了桓玹入内,容先生思忖着往外而行。   早在很久之前,桓玹突然叫他配了些补血益气,驱寒养宫的药,也没说是给谁用的,也没说方子从何而来,只叫他照做。   容先生很是纳闷,但也不便过问其他,就照做了。   后来……因为锦宜被郦老太太打伤来到桓府过夜,容先生给她诊过,竟发现她的体质过于阴虚,又看桓玹如此上心这女孩子,他心中暗暗忖度,之前桓玹叫他准备的那些红景天之类的东西,竟很合这女孩子所用。   但是容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桓玹会留意到这郦家的女孩子,而且那药方……实在是怪异的很,简直就像是自己亲手开出来的,跟郦锦宜的体质分外契合。   这女孩子原本体质阴凉带虚,有手脚冰凉,动辄腹痛,月信不稳的毛病儿,如果按照那方子长期服用调养,一定会对体质大有改善,简直高明之极了。   容先生简直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问问桓玹是从哪位高人手中得到那方子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高手知己呢。   但容先生自想不到,这所谓的高手知己,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个儿。   锦宜原先就有腹痛的毛病,前世嫁到桓府,两个人起起落落,阴差阳错的,待桓玹知道她有这毛病后,请容先生配药后,已经有些晚了。   ——那天他在南书房里“醒”来,正听说郦雪松上门赐婚。   他忖度再三,既然已经答应了桓素舸,那就索性不必再反悔,横竖就算按照前一世的轨迹,锦宜依旧都是会嫁给自己的。   叫管家打发了雪松后,他到底按捺不住,此后找了个机会到了郦家,正林清佳也在,他看着锦宜抱着树诉说衷肠,心里又是悲凉,又是欢喜。   他隔世相见,却是她对着别人表露真心,但毕竟还有隔世相见的机会,她这样天真娇憨,玉雪无瑕,让他恨不得立刻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   那天她无意中撞到自己怀里来,他只能强自按捺将她推开,因为若不如此,只怕真的就要下意识地将人抱紧不放了。   后来无意中看见她腹痛的样子,才想起前世的方子,就照样写出来,让容先生去配。   容先生自知道是给女子用的,桓玹也明白他心里必然疑惑,但……他也顾不得了。   桓玹知道,今生许多事都跟前世不同了,郦家众人在他的插手下,命运翻天覆地,两个人的纠葛也更大为不同,甚至……连北疆那突如其来的战事也因而提前。   这其中一定有个奇妙的因果牵连,虽然看似绝对牵不上任何关系,但桓玹知道,其中一定有一处神秘的相关,只是他还没有发觉。   就像是蝴蝶翼翅会引发风雨。   而他跟锦宜的这个孩子……却也迫不及待的提前来到了。   这兴许跟今生的际遇大不一样有关,又或者是家人均安在,锦宜的心不似先前一样郁结难解。   也或许跟他早一步让锦宜喝那药茶有关。   这样也有些说得通了,前世他们和离之前,他才把容先生配好的药拿给她吃了将两个月,所以在两人和离前那一夜的一场云雨,便也可能由此萌了芽。   可笑他当时还以为林清佳才是经手之人。   ***   桓玹回到屋内,锦宜见容先生默默不语地就出去了,也终于有些察觉。   正在忐忑,桓玹进来,将她轻轻地抱入怀中。   “玉山,”锦宜惶惶然道:“先生说什么?”   桓玹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下,挨着耳畔道:“那孩子……回来了。”   锦宜猛然一震,仰头看向桓玹,一瞬间两只眼睛里都已满含了泪光。   “你说……真的?”   “真的。”桓玹不由低头,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千真万确。”   锦宜低低地呜咽了声,张手将桓玹抱紧:“三爷!”   此刻,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心里虽然惊喜的难以言喻,但却偏偏有种想要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   当夜,两人早早安歇。   十指交握,另一只手把她揽在怀中,桓玹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喜欢了两世的女孩儿就在怀里,如今更还悄悄地多了一个小家伙。   他原本以为无缘得见的孩子,他的骨血相关,这样慷慨而顽皮地来到了。   桓玹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见到那孩子的心念,想亲口告诉那孩子,他的爹爹跟妈妈是多么喜欢他,渴望他的到来。   这种感觉让他心跳加速,像是被极至的欢悦给催发着,无法入眠。   锦宜却因为乏倦,早早地便睡了。   桓玹不敢乱动,怕吵醒了她,只能默默地在夜色中,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面前这张他百看不厌的脸。   次日,桓玹便过来桓府,入内见老太太。   桓老夫人因昨儿被莫夫人一气,先前服了药,如今还歪在里头。   桓玹不忙见她,只请宝宁出来。   宝宁见他一大早过来,不知何故。   桓玹踌躇:“有件事。”   宝宁见他脸色跟往日都不同,心中正忖度,桓玹低声道:“阿锦她有了身孕了。”   宝宁惊的“哎呀”,继而喜的合掌道:“这可是大好事呀!”   说着又忙放低声音。原来毕竟两个人才成亲,突然这样快有了身孕,说出去总不好听的。桓玹倒是无妨,却要顾忌锦宜的脸皮。   宝宁定了定神,笑道:“三爷特跟我说,是不是想让我转告老太太?”   桓玹道:“我本想自己告诉老太太,但……”   宝宁掩口笑道:“三爷不必说,我知道您想什么,放心,这件事我跟老太太说……老太太从昨儿正恼着,正想个天大的好消息让她老人家开心儿呢。”   才送桓玹去了,宝宁入内,正桓老夫人因听见了些动静,问道:“怎么似乎是老三的声音?他来了?”   宝宁道:“可不是吗,三爷见老太太睡着,不敢打扰,先去了。”   桓老夫人心里闷着气,便嗐叹了声,默默地问:“可是有什么事吗?”   宝宁抿着嘴望着她笑,桓老夫人瞅她一眼:“你又只管笑个什么?”   福安带了丫头们出去,宝宁上前跪在榻边,轻轻捶着老夫人的肩膀:“我是在笑,老太太昨儿还又气又骂的,说什么都是些不孝子孙,又抱怨天抱怨地的说三爷至今没个子嗣,也不给人争气……说的伤心还掉了几滴泪呢,感情昨晚上送子观音娘娘听见了老太太的抱怨,就即刻显了灵?”   “你、你说什么?”桓老夫人猛地转头,瞪大双眼。   宝宁笑道:“方才三爷来,正是来说这件儿的……一来因老夫人没醒,二来……这会儿毕竟不大好张扬,所以只先告诉了我。”   桓老夫人吃惊:“可是,这不是才成亲?怎么就……”   “嗨,”宝宁含羞笑道:“老太太怎么还问这个?三爷亲自来报信的,他没有错儿就行了。”   桓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想到桓玹先前急急忙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又是这个年纪,对锦宜又格外不同,必然是在外头做出了事了。   又听宝宁这样解释,惊讶之余不由笑出声来:“你这丫头别哄我,这可是真的?”   宝宁道:“这种事,我怎么好说谎的?”   桓老夫人又怔了会儿,方拍着膝头大笑道:“哎吆,这果然是有神佛的,我昨儿还怨的不成呢……这、这可好喽,实在是真遂人的心意呢!”   老夫人大笑了这两声,把满心的怨气闷气都笑没了,她扶着宝宁的手道:“走走,咱们过去那府里去。”   “这一大早,干什么去?”   “当然是去看看我的好孙……好儿媳妇,还能干什么去?”老夫人大笑,迫不及待地拽着宝宁的手便往外走,急得宝宁忙叫福安等拿毛衣裳,拐杖等物,老夫人只管催,欢声笑语,忙的不可开交。   且说桓玹离开老夫人房中,满眼里也是禁不住的粲然欢喜,正疾步往外而去,却见有个老嬷嬷赶来,远远地行礼拦住。 第129章   桓玹止步相看, 那嬷嬷垂着手恭恭敬敬道:“三爷,三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桓玹皱皱眉:“我正忙着,就不见了。有什么事派人到府里说一声就是。”   嬷嬷不敢相拦,低着头后退了两步。   桓玹正要走开, 目光微抬。   却见在前方门首,桓素舸静静地站在那, 向着他屈膝行礼。   桓玹微一迟疑, 往前走了数步。   素舸道:“三叔近来好生忙碌,自打我回来, 就未曾照面了。”   桓玹淡淡道:“可有事?”   素舸含笑:“三叔就这样避忌,长房也不去了?”   “我即刻要出府去内阁。”他转头看向远处。   素舸笑了笑:“是我不知好歹,扰了三叔了。不过我心里明白, 就这一回就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厚颜。”   桓玹道:“有事且说。”   素舸道:“听母亲说, 老太太给我做主,要我远嫁潮州,这件事三叔是知道的?”   “有所耳闻。”   “我不想去的那么远,能不能叫我留下来?”   桓玹道:“你若不想去, 可以去求老太太。”   “老太太心里已没我这个孙女儿了,还得三叔做主。”   “我做不了主,”桓玹望着素舸, “当初你想嫁郦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做不了主了。何况潮州也没什么不好,民风淳朴, 远离是非,你若安心去往那里,未尝不是幸事。”   桓玹说完,不再看她,迈步往前头也不回地去了。   桓素舸站在原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泪从眼中无声地流了下来。   ***   这日桓老夫人亲往毅国公府里去,探望了锦宜后,回到这府里,跟宝宁商议,选了几个可靠能干的丫头跟婆子送了过去,随身伺候。   三日回门,郦府里姜老夫人也一早来到,又是一团热闹。   只是锦宜因为有些反应,不能久坐,幸而家里没什么别人,奶娘就陪着她入内歇息去了。   姜老夫人跟着入内,奶娘就悄悄地把有喜的事告诉了她。   老夫人大喜,奶娘又道:“那府里空旷,没什么闲杂人,老夫人若是得闲,也请过去,跟我们做个伴儿才好。”   姜老夫人也有此意,只是毕竟那是国公府,等闲不大好开口,又见锦宜也求:“外祖母过去吧,陪我一陪。”姜老夫人即刻满口答应。   大家便围着小平儿逗他玩耍,那小孩子已经能被人扶着走几步,呀呀学步的模样甚是可爱,锦宜瞧在眼里,笑得开心。   更加上子邈跟八纪都在身边儿围着,上蹿下跳,没个老实,显出一片年下喜悦气象。   今日却是没看见郦老太太。   听子远说老太太病了,锦宜本要过去探,子远拦着:“听三爷说姐姐身上不太舒服,那屋里都是药气,索性别过去,有我替你尽心就是了。”   锦宜也不大想见郦老太太,何况如今怀着身孕,多有不便,顺势答应了。   这日晚饭后回到府里,突然听底下人说,桓府那边儿,素舸将头发铰了,在老夫人面前自请要出家当姑子去。   这件事闹得纷纷扬扬的,这府里都知道了,只怕明日长安城里也会传开。   锦宜本不想提这件事,但毕竟是桓府里的人,晚上安歇的时候,便跟桓玹提起来。   桓玹安抚她道:“不必理会这些,素舸已经大了,早有自己的主张,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去,且我看,这只怕也不是她的本心,只不过因为老太太要把她远嫁,她不愿意所以闹罢了,老太太那边会料理的,跟我们不相干。”   锦宜道:“假如老太太压不住,她真的去当了姑子,你也不管?”   桓玹道:“我该怎么管?我也是管不了的,原先因受了大哥的托付,总想把他们都照料的妥妥当当的,不可有丝毫欠缺才好,谁知道竟用错了法子。大哥秉性正直,在天有灵看着如此,只怕也要心疼。”   停了停,桓玹道:“正如你所说,素舸做了那些错事,我却毕竟下不了手,能远嫁是她的福气,若真的能入佛门,又未尝不也是她的造化,若真心为大哥念几卷经,也算是件好事。”   锦宜揽着他的腰:“当年在边疆,到底是怎么样的?”   桓玹听她提起这个,心也随着一跳,沉默片刻才说道:“当时我们被戎人围困,无法突围,我那会儿年纪小,跟着大哥本是历练的,那时刻反成了拖累,何况大哥还有家室,我却一无所有。因此我想假扮主帅,带几个兵,作为声东击西丢卒保车的诱饵,引开戎人。我知道大哥不会答应我去冒险,所以并没有告诉他,只跟两个心腹说了,正准备筹谋行事,谁知道……大哥不知怎么竟知道了……”   桓玹说到这里,颇为难过,把锦宜抱紧了些,才道:“他知道我不肯,便把我绑在马上,叫属下保护着,自己却带了人去了……”   桓玹大哭,桓琳便狠心将他打昏,等桓玹醒来,他们已经突围,而那场战事已经结束,桓琳所带之人,全军覆灭。   桓玹忍着悲痛,带了几个侍从,到底偷偷地又潜了回去,将桓琳的尸首找到,远远地带了回来。   锦宜心头一颤,似也能想到桓玹那时候的悲伤绝望,便低低声:“怪不得你对长房那样照料,大爷……实在是个恩义无双的人。”   桓玹道:“所以自发现素舸是那样后,我心里着实惊悔,倘若大哥还在,或许……他会把素舸泯儿等都教导的很好吧。我生怕把八纪也教坏了,索性叫他跟子邈一块儿去翰墨。”   锦宜想了想,摇头道:“这或许不关教导的事儿,毕竟还有所谓天性相关。”   桓玹笑笑,低头道:“以后这孩子出生后,我是不肯教的,你来教他,横竖你们那子远子邈都是你看着长的,必然会教的极好。”   锦宜听他提到孩子,心里甜丝丝的,便抱着说道:“八纪从小跟着你,不也很好?”   “他若很好,府里就不会叫他小霸王了。”桓玹忍不住笑出声。   锦宜笑道:“虽然有时候古灵精怪,心地却是好的。”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锦宜却并无睡意,依偎着桓玹,又问道:“那……那后来那一场……是怎么样的?”   锦宜说的含糊,桓玹却知道她问的是最后那一场跟戎人之战。   “没什么,”他笑了笑,只说道,“援军跟粮草及时赶到,后来……咱们就赢了。”   锦宜关心的却并不是这个:“那……你呢?”   她有些害怕问,却又不知他最后到底如何……两人又为何竟会重活一世,这简直是个谜。   桓玹抬手,在她手腕上摩挲了会儿,那枚镯子先前已又给她戴好,手底光滑圆润,带一点温。   桓玹握了握那皓腕,笑道:“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今日怎么也不困?”   锦宜见他有意回避,也不想再问,便打了个哈欠:“那好吧,我睡了。”   桓玹摸摸她的脸:“睡吧。”   ***   次日,桓玹早早出府往内阁而去,锦宜因有些贪睡,又过了会儿才起。   才梳妆妥当,就听外头道:“桓府里大夫人来了。”   锦宜一怔,抬头看向奶娘,当即起身迎了出来。   莫夫人进了门,道:“三爷不在家里吗?”   锦宜道:“早上就出门去了,大太太有事?请坐。”   莫夫人微微一笑:“三爷果然是个忙人,家里朝里都缺不了他,这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人像是三爷这般能耐了。”   锦宜早瞧出她似乎有些恼色,便道:“给大太太看茶。”   莫夫人望着她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府里的事儿了吧?”   “什么事儿?”   “素舸想铰了头发当姑子去。”   “啊,是这个,”锦宜颔首:“昨儿回来的晚,虽听了几句,却没当真,想必是什么人信口乱传的胡话。想三姑娘向来最端庄大方,自是不会如此的。”   莫夫人道:“你说素舸端庄大方?”   “难道不是?”   莫夫人道:“那日你在府里没吃中饭就走了,可只老太太心里只怪是素舸冲撞了你?毕竟她曾经是你们郦家的人,你见了她,兴许会有心结。”   锦宜微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竟不知从何说起?”   莫夫人眼神微冷:“不然的话,怎么你前脚走了,后脚老太太就要把素舸嫁给那什么潮州来的小官?自然是要早早地远远地打发了素舸,免得她碍你的眼。”   锦宜敛了笑,淡淡问道:“大太太今日是来找我理论的吗?”   莫夫人道:“本不是找你,不过三爷既然不在,找你也是一样的。”   锦宜道:“这话是真的。内宅的事儿,做什么要去找三爷,只找我就是了。那不知大太太是个什么意思?”   莫夫人咬牙道:“老太太因为你的缘故要打发了素舸,我只这一个女儿,是不能放她去的,如今素舸更要出家……堂堂国公府的小姐,像是什么!这种事传出去,难道三爷的脸上会有光不成?”   锦宜轻描淡写道:“虽然三爷脸上不会有光,但如果素舸真的遁入空门,在神佛的照看之下,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你说什么!”莫夫人蓦地站起,怒视她道,“桓玹也是这样想的?一帮没心肝的!当初他大哥为了他死了,如今竟眼睁睁看着侄女被逼的去当姑子却不管,他真的是丧了良心不成?你派人去叫他回来,我要当面问一问他怎么能这样狠心!不然的话,我就去内阁,去朝廷问个明白,也让天下人明白知道,看看辅国大人是什么样禽兽不如的德行!”   外间奶娘听见动静,同嬷嬷暗中担心,却突然听见锦宜笑了声。   锦宜轻笑道:“原来大太太也知道良心啊。”   莫夫人一愣,锦宜微微倾身,盯着对面的莫夫人,轻声道:“你这无知妇人,你又懂什么叫天地良心,又懂什么叫手足情深。当年大爷一片爱护幼弟之心才甘愿赴死,就如三爷本想自己去送死为大爷得一条生路一样,这样的弟兄友爱,互相周全,却成了你嘴里的不堪。呵呵,三爷先前倒是一心为了长房,只可惜一片心都扔在了水里,你们但凡是个知道好歹的,府里头彼此照应,而不是总想着给别人挖坑添堵,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却来翻旧账,说良心,不觉着可笑,不觉着太迟了吗?”   “你!”莫夫人气极,几乎要抬手打人。   奶娘一颤,锦宜反轻笑道:“好啊,你只管来打我试试,我不妨告诉你,我正愁三爷对你们下不了狠手呢,有了这巴掌,胜过我千言万语,正好儿。”   莫夫人猛地握紧了手。   锦宜瞥着她,冷冷说道:“三爷惦记着兄弟之情,才放纵你们到现在,但我不一样,我敬重大爷,但我厌恶你们,你最好别再指望能要挟三爷半分,倘若再给脸不要脸,你就会知道,潮州也好,姑子庙也罢,那都是享福的地方……大太太,你听明白了吗?”   不去理会莫夫人铁青的脸色,锦宜转头喝道:“来人,送客!” 第130章   是日, 东宫。   时值正午,太子殿下自外匆匆回来,入内见太子妃。   纤秀起身迎了,叫人备饭。   婢女们伺候太子殿下更衣洗漱过后, 纤秀问道:“殿下神色匆忙,可是有事?”   李长乐道:“兵部今儿又有紧急军情回来, 边疆的四城已经全都沦为戎人之手了。”说着, 嗐叹了声。   纤秀吃了一惊:“这样快?那接下来戎人岂不是要挥师秦关了?朝廷可有应对之策?”   李长乐皱眉:“内阁在商议,先前父皇让我跟内阁商榷料理, 本要调拨京州的兵力前往救援,没想到晚发了一步回信,边疆的事态就更加恶化了, 真是瞬息万变啊。”   纤秀心一跳,她的父亲桓瑀先前就调到了京州任职, 若这次调拨去驰援掖城的话,这会儿指不定会怎么样。   李长乐叹了数声,纤秀只得劝慰:“殿下不必太着急,先吃了饭再说。”   说话间, 厨下已经将饭食送来,两人对面坐了吃饭。太子殿下向来是个豁然自在的性子,但因为这军情实在紧迫, 吃饭之时尚且愁眉不展。   纤秀看在眼里,心中忧虑。   李长乐只略吃了几筷子就停了下来,纤秀见状自也停住, 叫人收拾了去。   漱了口,太子突然问道:“对了,我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怎么听人说什么,府里的三姑娘,像是要出家去?”   纤秀闻听,道:“我也听说了此事,先前打发人回去问,老太太那边只叫我不必担心,说没什么大碍。”   李长乐道:“到底是你的三姐姐,得闲倒要回去看看才是。我又听说,桓府似乎想做主把她嫁到要远去潮州的一个小官,这自然是委屈了她,兴许这次她一时想不开就是为了这门亲事。”   纤秀眉端一挑,却仍不动声色地笑道:“这个该不至于的,先前郦大人也不过是个官职卑微的,三姐姐都并没有瞧不起他呢,这次绞头发之类的,也必然跟这个没什么关系。”   李长乐愣了愣,旋即说道:“这个不一样,郦大人毕竟是在京内,那个若嫁了,这一辈子再见面只怕难了。”   纤秀掩口微笑,声音和缓:“殿下实在是仁心慈和,这些事我祖母自然也都想到过了,她既然肯应这门亲事,必然是那求亲的人有可取之处,三姐姐嫁了他兴许会夫妻和合,祖母大概是为了三姐姐着想,所以也不必惦记着能不能时时刻刻相见了。倒是难为太子殿下替他们想的周到。”   李长乐望着纤秀,他先前那一句“这辈子”,其实并不特指的桓老夫人等,也许还有他自己在内。   可纤秀却像是没听出来,反这样满怀感激似的,倒是让李长乐有些无从开口。   “其实,那小官我也见过,实在不算出色。”李长乐想了想,“三姑娘那样的人品性情,该配个更好的才是。”   纤秀看他:“难道太子殿下有更好的人选?”   李长乐停了停:“我……”他犹豫地看着纤秀,心里那个想法翻翻滚滚,终于无法再忍,“阿秀,我、我想……能不能也让三姑娘到东宫来?”   纤秀闻言,心里一凉,同时大怒。   纤秀自然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对桓素舸的那份心意,先前太子旁敲侧击,她只装愚不知罢了。如今听太子终于说出这句,一怒之下就要发作起来。   然而……   转念一想,纤秀又生生压下心头怒火:“殿下……是厌弃我了吗?”她的眼睛红了,原本是因为愤怒。   “当然不是!”李长乐忙否认。   “既然不是,怎么又突然这样说,桓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如今,连三姑娘也要到东宫,当个侧妃吗?”   纤秀声音柔柔的,说的话却绵里带针。   李长乐咬了咬唇:“我只是觉着,三姑娘那样的人物,竟要远嫁,竟逼得她要遁世……于心不忍罢了。”   纤秀含泪点头:“太子殿下先前本该娶三姑娘的,偏偏取了不起眼的四姑娘,如今是后悔了。若真的怜惜三姐姐,那不如就休了我,再另外娶她,免得就算这会儿娶进来,也不过是个区区侧妃,岂不是委屈了人家。”   李长乐忙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这个?我没有那个意思。”   纤秀道:“殿下虽没说,我却……”说到这里,突然弯腰,捂着肚子面露痛色。   李长乐起身道:“怎么了?”   纤秀慢慢抬头,眼中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含泪说道:“本来想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先前见您为军情焦急,不敢就说出来……没想到您不只是为了军情着急,还为了人……”   李长乐低头:“到底是怎么了?”   “早上因觉着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才诊出来,”纤秀吸吸鼻子,忍着哽咽:“我有了身孕了。”   李长乐瞪大双眼:“这、这是真的?”   纤秀道:“这还有假么?可如果太子不待见我跟这个孩子,那……”   “不要乱说,我哪里不待见了。”李长乐忙安抚纤秀,又见她眉头微蹙,想到她竟有了身孕,心里格外喜欢,感慨之余便道:“我、我先前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别着急,好生养身体最要紧了。”   纤秀轻轻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叹道:“殿下也要好生保重身体,虽然国事要紧,殿下的身子也最要紧,我跟孩子的性命,可都在殿下的身上呢。”   李长乐拥着纤秀,拧眉点头。   ***   这日桓玹入夜才回来,期间锦宜担心,派人去看在何处,起初是在内阁,后来听说进了宫。   锦宜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直到他带了一身寒气回来,看见他的人,才算放心。   桓玹更衣洗漱,听说今日莫夫人来访之事,便问起来,锦宜也如实说了。   锦宜笑道:“我没给你们这位大太太脸,她也还毕竟是大嫂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桓玹的脸才洗过,明净如玉,微笑的模样顾盼生辉:“我不高兴的是,她竟找上门来,有没有叫你生气?”   锦宜越看越觉着喜欢,便哼道:“我才不气呢,气坏了正合他们的意了。找我比找你好,她那样胡搅蛮缠,若缠着你哭天抢地的,像是什么样儿,且有些话你是不好说的,我却不管那么多。”   桓玹走到跟前儿,拢着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   锦宜舒心地靠着他,又缓缓说道:“我就是讨厌,你敬她是嫂子,她却把你当作了债主。只要她的心不足,这债不管你怎么还,也终究还不上的,以后可别这么着了,做尽好心的事,反落了无限抱怨。”   桓玹听了这句话,心头却如同雷驰电掣,细想“债主”两个字,入骨三分。   他原本可以为了桓琳死,所以为长房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没想到反让人错会了意,的确,大概对大太太来说,得是他替桓琳死了,才算是终于还了债。   桓素舸所做的种种,多半也有莫夫人教导之功,如果做母亲的自小在耳畔屡屡教导,说她的父亲是给桓玹害死的,那桓素舸心里对他这个三叔会是怎样的怨恨?行事那样扭曲不可理喻,大概也有这个缘故。   锦宜知道这对桓玹而言毕竟是一桩心病,便不再提这个,又问:“你今儿去外头干什么了?”   这本是随口的问题,谁知桓玹看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锦宜不由心动,抚着他胸问:“怎么了,不能说么?”   桓玹方道:“今儿兵部又有两份急报……所以朝中的人都有些着急。”   锦宜忙问详细,桓玹只得说了。锦宜听罢心惊:“该怎么办?这一次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早呢?”   东极岛返回路上,她隐约听路人议论过两句,只是也不大相信,直到谭六跟桓玹禀报的时候才明白是真。   桓玹道:“我也正在想这其中的症结。阿锦,今天……”   桓玹犹豫了会儿,把她抱起来到了里间儿,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虽然说,我早就对这件事做了预防,却想不到他们来的比预料中快这许多。你虽不懂国事,但这种打仗军情,是瞬息万变的,就算我做了筹谋,也难保万无一失,而军情又关乎着国家安危……”   锦宜默默地听着他说,听他耐心地说了这许多,心里更加觉着不安:“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桓玹停了停,道:“我是想说,我、我必得亲自过去一趟。”   “过去哪里?”锦宜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就认,非得他亲口说出来才确信。   桓玹道:“我得去北疆一趟。”   锦宜听了这句,猛地将他推开:“你说什么!”   桓玹道:“阿锦你别生气。”   锦宜瞪了他片刻,站起身来,转身往外就走。   桓玹忙转过去,不敢强拉她,就拦在她跟前儿,张手挡住。   锦宜走不出去,便道:“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去哪儿?”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别赌气使性,小心动了胎气。”   锦宜举手在肚子上一拢,却又不禁动恼:“你还记得这个?你关心他什么?你都要去了,又要扔下我们了!你倒是放心!”   说着说着,眼睛不觉湿润了,忙转开头去不叫他看见。   桓玹道:“阿锦……”   锦宜推开他的手,赌气仍说:“你既然要去,那我就回郦家去。”   这会儿沈奶娘正进来送汤,见状一愣,不知如何,锦宜索性道:“奶娘,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奶娘吓了一跳,不敢答应,只看桓玹。桓玹向门口示意,奶娘忙悄悄退了出去。   锦宜皱眉:“你还拦着我干什么?现在你不是得忙于国事?又何必回来?就像是以前那样住在内阁,一住几个月的岂不干净?”   桓玹见她突然又翻起旧账,又有些笑,又是心酸。   锦宜原本并没想过前世种种,突然这会儿碰到她的逆鳞,那种种便又猛然浮现,锦宜道:“你更加不用跟我说要去这里那里,三爷决定的事,从来不必跟别人商议的,你从来都是想做就做,无法更改的,不是吗?你走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桓玹见她发作起来,索性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   锦宜原本十分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觉着安稳而牢靠,但一想到他要去北疆,仍让她面对那生死未知,两地牵挂,这怀抱自然也不可得,便挣道:“放开!”   桓玹突然说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在秦关,粮草断绝,城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民众兵马饿死。”   锦宜一愣。   桓玹声音沉缓:“那次我在城内巡视,我看见一个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妇人没有吃食所以没有奶水,那孩子已经饿的……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锦宜不禁屏住呼吸。   桓玹停了下来。   他深深呼吸,才又说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什么?我当时……想到的是你,我竟突然觉着恐惧,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陌生妇人,而是你,我绝不能让那种情形出现。”   锦宜咬着唇,泪却从眼中滴落下来。   桓玹道:“阿锦,现在也是一样,军国大事不是儿戏的原因,因为不仅关乎了国家的存亡,更关乎其中每一个臣民的生死安危。我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   锦宜无法回答。   她知道桓玹说的都对,但仍是无法面对他离开的事实。   “阿锦,”桓玹最后道:“相信我,这次,咱们一家都会安然无恙。”   ***   虽然桓玹说的十分透彻明白,锦宜却仍是不想理他,本是赌气要回郦家,因被他拦着不放,就回到里屋,上床向内卧倒。   桓玹见她生气,晚饭也无心去吃,随着进了里屋,到床边看了会儿,唤了两声,锦宜也不回答。   桓玹转身到了桌边,缓缓落座,却见面前的针线簸箩的旁边搁着一个裹起来的布包。   他信手拿来,轻轻打开看时,整个人心头猛然一震。   这里头的,竟是一件没做完的婴儿的小衣裳,精致细巧,针脚绵密,正是锦宜的手工。   桓玹眼睁睁地看着这件衣裳,就像是心头最软的地方给猛然击中。   他愣愣地望着这小衣裳,想到前世,想到今生,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什么军国大事,他不要再离开,横竖一刻也不想离了她身旁。   桓玹起身到了床边,从背后将锦宜轻轻抱住。   “阿锦……”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我、我不走了,我不管那别的……”他嗅着锦宜身上的淡淡香气,不顾一切地说:“我只守着你,守着你跟孩子。”   锦宜原本冷冷地闭着双眼装睡,也不想再跟他说话。   突然听了这句,才蓦地睁开双眼:“你……你说真的?”   桓玹应了声:“真的。”   锦宜动了动,桓玹会意地松开手,锦宜就翻身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锦宜看他眼圈微红,心里一怔,微微起身,果然看见了桌上的小衣裳。   桓玹重将她搂入怀中。   锦宜本能地往他怀里贴了贴:“三爷,我做的好不好?”   桓玹温声回答:“好的很,这孩子一定会喜欢。”   锦宜心底喜悦而酸楚,就哼了声:“我做什么你都说好。”   他理所当然地口吻回答:“那当然了,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锦宜偷笑,过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真的愿意留下了?”   “愿意。”   “真的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真的。”   思忖半晌,锦宜抬头:“那你告诉我,前世……在北疆,到底是怎么了?” 第131章   锦宜的一句话, 让桓玹的眼前,又出现那茫茫地雪原。   似乎他并不是在长安这裘暖玉香的锦帐之中,而是身在那一季永不会结束的寒冬。   透骨的北风每次扑面吹来,都像是无形的锯齿钢刀, 要把人的精气神、甚至肉身刮割干净。   他的耳畔响起了北风呼啸而过的声响,马车缓缓而行, 马蹄声跟车轮骨碌碌的声响似乎永不会停。   而前路似乎也永无尽头。   从在秦关听八纪说了宫里的事后, 桓玹吐了血。   那口心血像是也汇集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魂,自此后整个人便沉默异常。   大概是因为先前缺粮, 习惯了水米不沾,如今就算米粮已经运到,桓玹每天也只不过喝两口米汤而已。   这段日子的苦守本就已经熬得形销骨立, 如此下去,更是瘦脱了形, 早不是当年那个绝代风华皎若玉树的辅国大人,若这会儿明帝照面看见,只怕都不会认出是谁。   边疆的事交付兵部跟内阁所派的人料理,八纪陪着桓玹回城。   一路上桓玹只字不发, 也并未恢复饮食,八纪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都没有效用。   那双眼睛也不似原先般顾盼神飞, 暗淡的像是星陨之后的晦暗死寂。   包括八纪在内,所有近侍死忠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八纪甚至想让车驾停下来,因为一天天地靠近长安, 就好像桓玹的生气也随着一天天地散开。   不知有一股什么力量撑着他,而最可能的是,在到达长安的那一刻,这股力量就会消失。   八纪的预感在那一天成了真。   那会儿,车驾距离长安城们已经不远,睿王殿下已经亲自带了亲卫跟满朝文武出城迎接。   突然却传来消息,辅国大人的车驾转道了。   ***   他背负着这段不堪的记忆。   如今锦宜再度问起,桓玹却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只是笑笑,浑然无事地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咱们打赢了,天下太平……”   除了她当时已经不在了。   那所谓的“天下太平”,仿佛也跟他再没了关系。   在双目潮生之前,桓玹将锦宜揽入怀中:“我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陪着阿锦。”   他不能再有任何大意,若她再有丝毫闪失,只怕没有天机让他再重来一回。   前世他已完成了自己对于明帝跟天下的责任,却永远地失去了锦宜。   今生,他得倾尽全力,把他错过跟辜负了的这个人好生照护妥帖。   锦宜被他摁着头贴在他肩窝里,心噗噗地跳:“玉山……”   “嗯。”   “你说的……那个妇人跟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桓玹一怔。   “他们没事,”桓玹微微一笑,“援军来后我还特意看过他们,那孩子……已经能冲着我笑了。”   当时桓玹命人把自己跟一些军官府官的口粮减半,将城内所有的妇孺孩童看顾起来。   听说援军来到之时,那妇人抱着孩子在他面前磕头,哭的无法直身。   那会儿桓玹还以为这是个很不错的预兆,就仿佛他的坚守……也保住了锦宜跟她的孩子一样。   但很快八纪的话,就将他最后的那一丝脆弱的念想给打的粉碎。   锦宜探手在他胸口抚了抚:“我就知道三爷是最能耐的。”   桓玹的眼中有泪光浮动,他握住那小手:他能守住城池,保卫家国,却唯独失去了她……他不肯承认这样的自己是“最能耐的”。   “其实,我相信三爷。”锦宜回握住他的手。   “嗯?”   “我相信三爷,这次会不一样,我们一家子,都会好好的。”   “阿锦……”   “你去吧,”锦宜抬头,双目中也是泪光盈盈,“如果你不去,我不知道秦关会是怎么样,天下会是怎么样,你若不去,那些可怜的孩子怎么办?”   桓玹身心一震。   锦宜低头:“我当然不愿意你离开我,但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也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我这一辈子,也未必就会安稳喜乐。”   锦宜探臂,摸索着抱紧他:“三爷……你只答应我一件事。”   桓玹说不出话来。   锦宜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衣襟上,顺势将泪擦去。   “你得……好好地给我回来,知道吗?”   ***   桓玹只告诉锦宜自己今儿去了内阁跟宫里,但没提过,他今儿还另外见了一个人。   那就是林清佳。   林清佳在殿试之后,便被授予翰林修撰,太子府侍读,虽然还只是小官而已,却已无人敢小觑这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林公子。   那会儿桓玹自桓府南书房醒来后,慢慢想起前世,他曾经并未把林清佳放在眼里,虽然的确欣赏他的才情,但又觉着林清佳似有些聪明太过,这种过于机敏的少年他不是太喜欢。   当然,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锦宜喜欢。   其实倒也不怪锦宜喜欢这林才子,两个人原本就算是“青梅竹马”,桓玹还没跟锦宜照面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指腹为婚了。   何况林清佳才貌双全,正是锦宜这种无知少女所倾心的那种翩翩少年公子。   而且……上巳节那夜,是林清佳及时救了锦宜,而且在此后郦老太太因子远断腿差点打死锦宜的时候,也是林清佳赶去护着,不然的话……恐怕锦宜真的会被狂怒下的老太婆打死。   所以在两人和离后,明帝告诉桓玹,太子来替林清佳探路的时候,桓玹知道锦宜必然是答应了。   那会儿他并不解此中还有许多隐衷跟不得已,他只是觉着愤怒,同时却又明白锦宜的心意,毕竟那是她年少就倾心的人啊,跟自己这种“仇敌冤家”似的,完全不同。   可林清佳的心理就有些令人难以琢磨了。   当时林清佳声名鹊起,俨然成为继桓玹之后第二位炙手可热的大人,想必林侍郎的威风罩不住儿子的私心,也是有的。   又或者,因为林清佳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故意来娶锦宜,正是为了刺探跟挑衅桓玹。   更或者根本就是一举两得。   桓玹是内阁会见林清佳的。   对于辅国大人突然召见,林清佳依旧是不卑不亢,打量着这少年清俊的眉眼,想到锦宜那无知少女曾真的喜欢过此人……桓玹心里仍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酸意。   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桓玹道:“先前内阁命满朝文武写一份对戎人策略,林修撰所写的我已看过了。”   林清佳拱手:“请辅国赐教。”   桓玹道:“修撰所指出屯边兵力不足,训练不当,边疆四城之间联系松散等问题,皆都直指弊端要害,写的很好。”   林清佳道:“是。但这些都是陈词滥调,若我没有记错,头两年兵部就曾提过要整修屯边……不知何故一直懒怠至今,想必辅国早也心里有数。”   桓玹颔首:“你说的不错。然在对敌策略上,你说戎人这次有备而来,势若破竹,士气必然高昂,秦关军力虽雄厚,但士气跟战力都大不如,短期内尚可支撑,时间一久必然危殆。若不急调得力干将跟兵马粮草驰援,将来戎人恐会挥师长安。你可知道这番言辞,激怒了很多朝中的大人们?”   林清佳道:“如果秦关撑不住,到时候再说别的也都于事无补了。”   桓玹道:“那依你之见,你觉着这会儿派哪位将军去最合适?”   林清佳道:“要振作秦关的士气,让边疆将士百姓知道朝廷是跟他们一道的,所以所派之人,要有将才,能辖制边关将士,且最好能够……”   林清佳顿了顿:“有天子之威。”   桓玹道:“兵部尚书尉迟凛将军可否?”   林清佳道:“尉迟将军虽合适,经验丰富,但年事已高,怕不能胜任鞍马劳顿,守城之苦。”   “那……太子殿下呢?”   林清佳仍是不慌不忙:“太子殿下身份倒是适当,但对军务一概不知,更无实战经验,去了秦关,跟地方守军怕是不能谐和,只怕于事无补。”   桓玹问道:“那你觉着何人合适?”   林清佳看他一眼:“有一个人,曾去过边疆,跟戎人交过手,且位高权重,也能代表天子之威。”   桓玹轻笑出声。   前世,林清佳也上了这样一份书谏,但在当时,是太子殿下李长乐自动请缨。   那时候,桓玹因锦宜嫁给林清佳之事,黯然销魂,何况明帝病重,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再放任太子前去,那成什么体统。   何况林清佳此刻所对答的种种,他心中岂会不知?不管是尉迟凛还是李长乐都不是最佳人选。   只有他。   “看样子,林修撰说的是我。”桓玹吁了口气。   林清佳顿了顿:“军情如火,辅国也有对戎人的经验,该如何对敌,其实不必问满朝文武,辅国心中自有主张。”   桓玹道:“还有一点你没说,如今朝内我是首辅,边关之患虽是突然,但也到底是我的过失。”   林清佳忙道:“这个不敢。就算是盛世天子,也无法真的明见万里,也无法处处防患于未然,只能尽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那……”桓玹望着面前的青年,“我还有一个问题。”   “不知辅国想问什么?”   “林修撰分析缜密,见识远超他人,你不如帮我预测一下,我这一去,胜负各占多少?”   “有辅国坐镇,秦关至少可以守三个月不在话下,等开了春,戎人也不会恋战,这一场倾国之危应该可以解除。”   “这么说,纵然不能全胜,也不至于落败?”   “按理说是如此。”   “那……会不会有什么突发之情?”   林清佳一怔:“辅国指的是?”   “战场上刀枪无眼,”桓玹笑笑,“你既然知道我跟戎人交手过,总该知道,我的命也差点丢在北疆,若这一次也有不测情形发生,林修撰觉着……会不会呢?”   林清佳无言以对。   桓玹道:“林修撰怎不回答?”   林清佳垂眸:“辅国心中已有数,又何必再问。”   “那如果,林修撰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林清佳想了想,沉声回答:“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   桓玹凝视着面前的林清佳。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雪花,把青年清俊的脸给遮的有些迷离。   那日,他在锦宜的墓碑前,从清晨直到黄昏。   自中午时候突然起了风,风裹着雪花从天上飘落,不多时山川都已素白。   八纪在旁边哭的声音都沙哑了,谭六等本也陪跪着请他回城,甚至睿王听到消息,也亲自赶来相劝。   桓玹只说道:“你们都请回吧,我要陪着夫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耳畔那些嘈杂,不知何时,渐渐地消退。   西天边竟突兀地闪出一抹夕阳残照,通红一抹,犹如血色。   偏偏空中还有雪片飞舞。   雪地上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   “辅国大人。”   不难听的一声唤,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桓玹并未动,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林清佳站在他的身旁,目光从桓玹身上转开,望着前方的墓碑。   那冰冷的墓碑上,并没有写林氏的字样。   不知为什么,林清佳觉着,锦宜是不喜欢自己被称作林氏夫人的。   林清佳陪着桓玹站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丝天光都将隐没了。   “我有一样东西……是锦宜妹妹的遗物,要交给辅国。”   桓玹的眼睫动了动。   林清佳的手中握着一个不大的匣子,他慢慢俯身,端端正正将匣子放在桓玹的面前:“这是锦宜妹妹珍藏之物。”   林清佳说了这句,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他并没有开口。   后退两步,林清佳转身走开。   桓玹探手,将面前那匣子打开。   有一物猝不及防撞入眼眶。   那是一枚曾被摔的支零破碎,如今却给拼凑在一起的……玉镯。   泪从本已经干涸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伴随而出的,是心头最后一捧滚烫的鲜血。   偌大的鹅毛雪片寂寞清冷地坠落,偏偏给那一抹血色夕照映的晶莹微红,显得伤悒而又温柔。 第132章   在除夕来到之前, 桓玹已领旨,率军三十万代天巡边。   临行那天,锦宜并没有前去相送。   这天下之大,却只有她跟桓玹两个人才明白, 这一场分别到底意味着什么。   锦宜不敢去送,只是怕自己会无法自持。   这是要去出征, 若是儿女情长的哭个不住, 怕是有损士气。   她更加不想在这别离的时候,让桓玹看见自己痛哭流泪的样子。   只是在大军出城往北而去的时候, 锦宜乘着马车,悄悄地出长安,在十里坡的长亭之上北望, 远远地似能看见那象征着主帅的大纛,在万军丛中显得格外打眼。   大纛飘摇之下, 是桓玹于马上的端然身影,背后的红褐色大氅犹如一面旗帜在风中烈烈。   他并没有回头。   也许两个人心里都知道,他们不能在此刻见面。   若是这会儿相见,所谓的“送别”, 也许就无法成行了。   手帕都给泪浸透了,锦宜扶着柱子哭的浑身无力。   直到看着队伍消失在目力所及,奶娘跟姜老夫人并几个嬷嬷们围着, 边劝边扶着她出了长亭。   锦宜回到府中,恰桓老夫人也来探望,彼此相见, 老夫人见锦宜双目通红,心疼不已,上前拥入怀中,彼此又哭了一阵。   还是锦宜强忍伤感,道:“只是暂时别离而已,他日三爷必会凯旋归来,是我的不是,倒是惹得老太太也掉了泪。”   桓老夫人道:“你们才新婚燕尔,这会儿分开,若还不掉泪,那也不是亲热夫妻了。我的儿,我只是怜惜你太过懂事。”   两人携手入内,说了半晌的话,老夫人百般抚慰,又叮嘱锦宜不可过于想念,只好生地养着身子就是。   老夫人因又说道:“这府里本就人少,玉山这一去,又是大过年的,你孤零零地岂不凄惶,不如去我那里,让我守着你。”   锦宜道:“老太太虽是好意,但三爷才离了府,我若再去了,这府里就真的空了,我只想着要好好地留在这府里,直等到三爷回来才好。”   老夫人不住点头:“难为你有心。那好,只是你若是觉着孤单了,就常常过去走动,可记住了?”   锦宜答应。   很快便是除夕,爆竹声中,万家灯火。   只因为先前辅国带兵巡边,且三十万大军里也有不少长安的青壮子民,这一年的春节便有些别样的肃然意味。   ***   除夕这夜,在桓老夫人相邀下,锦宜夜间便去了桓府。   因桓玹巡边而去,府内人心各异,桓老夫人故意要大操大办,免得桓玹一离,就透出一股凄惶气息,因此看起来倒要比往年更热闹些,戏酒等一应不缺。   桓氏族人老幼齐聚府上,陪着老夫人守岁。   只是并不见长房的莫夫人跟桓素舸,锦宜只隐隐听说大夫人病了,素舸正在跟前伺候。   长房的两位少奶奶倒是在席间起坐伺候。   一直到了子时,外间鞭炮齐鸣,哄闹非凡。   桓老夫人将锦宜抱入怀中,生怕惊吓了她。   门外,几个小幺儿蹦蹦跳跳,看放烟花炮仗的热闹,八纪这个平日里最爱闹的,这一次反而异常的安静,只在门口站了一站,就回到锦宜身边儿来静静坐着,偶尔同阿果说几句话,竟像是寸步不离似的。   锦宜不想在桓府留宿,吃过了团年饭,便乘轿往毅国公府而回,幸而两府之间相隔不远,不多时便已经到了。   今夜姜老夫人也并没有回去姜主事家里,只也跟奶娘一块儿陪着锦宜,并蓉儿丫头一块儿,同车而回。   车外,却是丁满跟八个侍卫骑马,并六个随从小厮,另外却还有一个人,竟是八纪。   一行人回到国公府,小心伺候着锦宜下车往内,八纪同丁满说了几句话,便陪着锦宜奶娘一行人入内。   锦宜毕竟觉着身上有些劳累,倒不是在桓府应酬的累,而是因为桓玹不在,就仿佛也把她的一半神魂也分着去了,虽然一心要回府来,但想到回到房里也不会见到他,那种疲累几乎把她拍倒在地上。   直到进房,锦宜才反应过来八纪还跟着,因回头道:“你不在府里陪着老太太开心,怎么跟着来了?”   八纪笑道:“老太太跟前儿又缺不了人,索性我跟着姑姑过来。姑姑别嫌我就是了。”   锦宜见他笑嘻嘻的,心一软:“又胡说了,谁嫌你?就是怕这里冷清,你觉着无聊罢了。”   八纪道:“只要跟着姑姑,哪里会无聊?对了姑姑,今儿阿果弟弟还说也要过来呢,我怕你嫌烦,你若不嫌,改天我叫他过来如何?”   锦宜对奶娘道:“听听这话,说的我跟万人烦似的。”   又回头吩咐嬷嬷:“叫厨下准备些宵夜,就要醍醐饼,南瓜酥,鸡肉馅的烫面饺子,还要两碗鱼汤。”   八纪道:“怎么姑姑的口味跟我一样?”   锦宜笑道:“这就是给你的,我也喝半碗汤。”   八纪呆问:“姑姑怎么连我爱吃什么都知道?”   “我连你爱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白蒙你叫一声姑姑?”   八纪却也正是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先前在府里头并没有好生吃什么,如今到了这府里,不知为何心胸有些敞开之意。   不多时厨下送了饭上来,八纪便呼啦啦地吃了,锦宜在旁陪着吃了半碗鱼汤,又吃了两块南瓜酥,倒也有些困了。   当即叫嬷嬷们安置八纪的下处,自己盥漱过了,上床歇息。   ***   从初一到了十五,这期间八纪几乎都在府里头混,不仅如此,也把阿果召了来。   期间锦宜也自回过郦府,八纪却也颠颠地跟着前往,这一去,又把子邈也叫到了府里。   这几个聚在一起,这府里自然便有了声响,竟比往日还热闹。   加上林嬷嬷跟奶娘也带了小平儿过国公府来住了几日,因此这大节下,锦宜倒也没怎么空闲去牵肠挂肚愁肠百结的。   只是过了上巳后,翰墨开了学,八纪跟子邈不免都要回学堂里去。   先前阿果在读家里的学塾,但因他性子从来都古怪,且又有了个当太子妃的姐姐,所以先生也不敢过分约束他,任由他要来则来,要去则去。   奇怪的是,阿果虽然不似八纪子邈一样能说会道,但只要他静静地坐在旁边,就算什么都不说,锦宜都会觉着心中格外安稳些。   不知不觉中过了正月,有消息报说大军已经将到秦关,而戎人也纠集了先有的十八部族,形成联盟之势,开始围困秦关。   可以说,朝廷的援军来的正当其时。   就在边关之战如火如荼之时,桓府之中,也发生了一件事。   先前因桓素舸自剪了头发誓要出家,因碍于年关将近,所以老太太叫压着这件事不许人张扬。   年下大夫人跟素舸没有露面,大夫人病了是真,但素舸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打剪了头发后,她便执意要出家,因为桓老夫人未曾答应,她便开始绝食。   正莫夫人在锦宜那里碰了个钉子,见素舸如此,更是心焦气恼,又不敢再去老太太面前哭诉,只得百般地劝慰开解。   不料素舸竟像是绝意求死一样,自此果然水米不进,不管是两位哥哥,嫂子,还是母亲劝说,都毫无效果。   在桓玹领旨出城的那日,素舸也没怎么……就晕死了过去。   趁着她昏迷之时,大家才忙给她灌了些燕窝,水米,汤药之类。才又把命抢回来。   这样生生死死,缠绵之间,终于熬过了十五。   桓老夫人听宝宁说了长房里的情形,无奈道:“既然她如此意志坚决,那也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勉强不了,就送她去净月庵吧。”   大夫人听了,虽不能舍,但桓素舸俨然求死之态,无法强求。当即便将老太太的话告诉了素舸。   素舸闻听,这才开始进水米,又养了三五日,才有几分生气。   出了正月,在二月中旬,坊间开始传说桓府三小姐遁入空门之事。   桓素舸原先才名贯天下,本是太子妃的人选,偏嫁给名不见经传的郦雪松,谁知产下一子后便和离,如今又要出家为尼。   这简直是一处极为离奇的玄妙故事,有一些好事者,竟说桓素舸遁入空门,是为了给在秦关的桓玹念佛祈福。   又说桓素舸本就非凡人,只是注定跟郦雪松有一段情缘,所以在历劫之后,便大彻大悟,重又皈依佛门,终究会成正果。   除了这些听起来超凡脱俗的,自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也不必详说。   然而在桓素舸出家净月庵后,那原本清净的佛门地方突然就有些是非闹了出来。   净月庵向来都只是女尼修习之所,平常也并不接待男客,向来也并没什么纷扰,但自世人知道三小姐是在此处出家后,庵堂外便多了许多游手好闲之人,隔三岔五地在寺庙外探头探脑,不怀好意。   主持无奈,便向府尹递了状子,府尹派了些差役守了几天,也捉拿了些闲人,本想杀鸡儆猴,但也只是权宜之计,过一阵后,仍有些贼心不死的在外瞭望打探。   毕竟,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桓玹巡边去了,听说桓府里自己都乱了起来,如今这原本高高在上见一面都难的千金小姐近在眼前,让这些天生心邪的人如何能不起意?   突然一日,竟有几个地痞大胆爬进庵堂,见了尼姑们就拉扯,幸而给来上香的施主给及时拦住了,不然恐怕要闹出大事。   这天,东宫来了一位稀罕的访客,正是桓府长房夫人莫氏。   莫夫人是特来求见太子妃的,桓纤秀因有孕的缘故,妊娠反应的厉害,正心里不爽快,听说大夫人求见,勉强传令进来。   莫夫人行了礼,瞧了瞧纤秀的身子,嘘寒问暖地说了几句。   纤秀早从锦宜口中听说大夫人去毅国公府里兴师问罪之情,也越发明白这位夫人的伪善本相,此刻相见,处处戒备,留神看她的来意。   果然,略说几句,大夫人问道:“太子殿下近来可还忙于朝政?”   纤秀应了,大夫人殷勤谨慎地说道:“听说皇上病重,事务一概都交给太子跟内阁,太子肩负重任,实在不易。这府里上下的事却又要太子妃来照看,也着实辛苦了。”   纤秀三分冷淡地应付:“身边的嬷嬷们十分能为,不必我勤劳亲为,不算什么。劳您记挂了,若是没别的事,我身上不适,就不陪了。”   大夫人忙道:“四姑娘。”   纤秀扫了她一眼,大夫人站起身道:“娘娘,是这样的,不知您是否听说了,素舸她如今人在庵堂,她本是一心向佛求得清净的,但最近,那寺庙也十分的不安稳,最近更出了被人乱闯掳人的事……”   “这些是京兆府管理,您跟我说做什么?”   大夫人道:“那主持已经报了官,只是不顶用的。何况那也不过望梅止渴罢了。我来见娘娘,不过是想您看在素日跟你三姐姐的情分上,拉扯她一把。”   纤秀皱眉:“不知要我怎么拉扯?”   “好歹……你或许可以劝劝她回心转意,脱离了那个是非苦海。”   纤秀冷笑道:“我怎么记得,当初老太太是给她选了门好亲事,是她自己不愿,非得去庵堂的,如今难道是反悔了?那也不必来寻我,只跟府里老太太说就是了。”   大夫人愁云密布:“若跟老太太说管用,我又何必来找娘娘您呢,如果当初老太太体恤她的孙女儿,也不会放素舸去庵堂了。”   纤秀揉了揉额头:“这种话是不是过了?老太太岂有不为了孙女的道理?只是当孙儿辈的,就该听从祖母的话,三姑娘一意孤行的,怎么竟怪到老太太头上?三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选择如此,就该知道会面对什么,何必多言?”   大夫人哀苦地叫道:“娘娘,难道您也这样铁石心肠吗?”   纤秀心里不悦:“我只是爱莫能助罢了。”   大夫人流泪道:“你们好歹也是姊妹一场,我又着实走投无路才来找你,你竟也这样……也罢,就让素舸死在那里也罢了。”   纤秀听着这话有些奇怪,心中一动,忙转过身。   果然,目光所及,却见太子殿下李长乐皱着眉,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瞬间,纤秀竟觉着腹内微微有些抽痛,她忙按捺心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133章   大夫人手扶着桌子, 向纤柔声泪俱下,隐忍恳切。   纤秀一则因为身子的缘故,一则又着实不愿再同她纠缠,不免语声冷怠。   这种种, 却都落入了太子李长乐的眼中。   纤柔看见太子现身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妙。   而听见太子殿下进门, 莫夫人回身, 先是一惊,又忙行礼。   李长乐倒是微微俯身, 探臂将莫夫人虚扶:“夫人莫要过于伤感。你方才所说,我也已经听见了。”   莫夫人抬头看向太子,拭泪道:“殿下, 我因无处求告,事关素舸性命, 一时情急……还请殿下恕罪。”   李长乐道:“为人父母之心都是如此。只是太子妃身怀有孕,近来又颇不自在,一时懒怠操劳,何况此事又是府里的私事, 她只怕也是有心而无力。”   纤秀静立旁边,听了这句,有些诧异。   莫夫人愕然而焦急, 还未再开口,李长乐道:“夫人且先请回,此事我跟太子妃商议后再做决断。”   莫夫人听如此, 不敢再言语,只得告辞。   纤秀回到房中,静坐调息,道:“殿下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莫夫人才进门不多久,太子正好回来,正好撞见这场面,这未免有些太过凑巧。   李长乐道:“先前在内阁议事,出来后遇见安乐伯,说是夫人寻我……这才忙回来看看。”   纤秀了然地笑了声:“我想也是如此,不然哪里这样正好呢。”   李长乐道:“其实今儿她不来,我也正想跟你说此事,净月庵那边闹得有些不大像样,如果不管,势必会出事。”   纤秀不等李长乐说完便道:“三叔如今虽不在府里,但府里也有老太太理会诸事,又何必殿下操心?”   “方才夫人也已说了,老太太未必会管。”   纤秀拧眉:“殿下,这种话您竟也信?老夫人是何等慈和的人,怎会不管桓府的事?如果真的不管,自然有个不管的道理,今日大太太来求我,我心里就很不受用,这让老夫人知道是该怎么说?难道我做了太子妃,就可以凌驾在老太太头上,替她去管那些杂事?我到底是桓府的人,还是东宫的人?”   李长乐被问的哑口无言,顷刻赌气道:“那好,你不管,我管。”   “殿下,”纤秀叫了一声,半晌才说:“你终究对她不死心,对不对?”   李长乐低下头去。过了会儿:“秀儿,我知道这样不该,只是当初,从传言定她是太子妃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三姑娘,后来错过便错过了,知道她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后来娶了你,你这样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我也没什么不足,可是她偏偏……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于心何忍。”   纤秀见他吐露心声,眼中便滚下泪来:“殿下果然是余情未了,那好,照您的意思,是怎么样,难道要纳她为妃么?”   李长乐沉默片刻:“我只是不想看到三姑娘如此凄惨的境况,至少,要有个好的归宿。”   “当初是她不想嫁到潮州,一心求佛门清净,这种种是她自己选的,她自己一心如此,为什么要别人跟着她下水?”   “到底是你的姐姐,何必说的如此狠绝……”   “是我狠绝,还是她先狠绝?”纤秀按捺不住,“当初怀着身孕就能那样狠绝,不惜嫁祸给阿果,太子难道真的不知道?还是假意宽容她?且以她那种看似无辜实则蛇蝎的心性,一旦到了太子身边,以太子你的耳软心软,到时候只怕要让我灰飞烟灭了!”   “秀儿!”李长乐着急,“何必说的如此。”   “殿下是觉着我危言耸听么?是了,我一个人的说辞自然做不得准,那太子不如去问问锦宜姐姐,你问问在郦府,三姑娘曾对她做过什么!”   纤秀同李长乐说了这半天,身上更觉着不适,便忙敛了怒意,她看一眼李长乐道:“我三叔跟我爹,如今都镇守边疆,日日苦战,殿下却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愁肠百结瞻前顾后。”   李长乐一愣,纤秀深深呼吸,忍不住又落了两滴泪,她摇摇头,转身入内去了。   ***   锦宜也听说了净月庵的事。   只是她还不知道莫夫人找上东宫,直到从容先生口中得知最近太子妃胎息不稳。   锦宜震惊之余,忙叫备车,这日便往东宫而来。   纤秀正卧床,听说辅国夫人来到,忙又更衣起身,锦宜入内见她果然容色憔悴,便握着她的手道:“怎么几日不见,竟瘦的这样?”   纤秀抚着肚子:“近来不知怎么,这小家伙折腾人折腾的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说着又打量锦宜,因笑说:“姐姐的气色倒是很好,这孩子可见是个乖巧懂事的。”   锦宜笑了笑,这倒是真的,除了开始的时候略有些反应外,多半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竟像是知道自己的爹爹出征去了,所以不肯给母亲更添辛苦。   两人略说了几句,便叫身边伺候的都退了出去,锦宜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弄得如此,必有外因缘故。”   纤秀听了,才把那日莫夫人来到,以及跟太子所说一一告诉。   锦宜紧锁眉头:“这无知蠢妇实在作死,她明知你有孕在身还来吵嚷,可见居心不良,你怎么反中了她的圈套?”   纤秀苦笑:“我哪里是中她的圈套,她做什么,我可以不理,只是……太子的态度,未免叫我心寒。”   锦宜想了会儿,这毕竟是夫妻间的事,倒是不便插嘴,于是问:“那太子的意思,是想接桓素舸进东宫了?”   纤秀道:“姐姐,我是有些看透了,太子对她……始终的旧情难忘,只怕是拦不住,终有一日……”   锦宜想到素舸先前的手段,这样的人若在身旁,行事必得处处提防,保不准她何时发难坑人,何况太子又是那样暧昧的态度,怪不得纤秀憔悴至此。   纤秀见锦宜沉吟,却不敢也让她过分替自己忧虑,就问道:“姐姐可听说近来秦关的情形?”   锦宜道:“半个月前,听说跟戎人的战事正胶着中……近来就没有消息了。”   纤秀道:“我隐隐听说,从秦关到京州,路上都设了关卡,严禁无关人等随意通行,只怕战事越发紧张了。”   锦宜也知道桓瑀也在京州,但前世桓玹还未动身的时候,桓瑀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既然桓玹已经去了,自然绝不会出事。   锦宜就安慰道:“不要担心,有三爷在呢。”   纤秀听了,不禁抱住了她,低声哽咽:“姐姐。”   锦宜见她突然失态,不知为何。   纤秀却低低道:“三叔若在这里,会不会也跟太子似的心疼三姑娘?”   锦宜哑然:“胡说。他敢。”   纤秀破涕为笑:“三叔真的很服听姐姐的辖制约束,可见三叔对姐姐一味真心,不像是……”   锦宜见她又有些感伤,正要宽慰,突然外间有人道:“有急事告诉太子妃娘娘。”   纤秀跟锦宜对视一眼,拭干了泪。道:“是谁?”   门外一名嬷嬷快步进来,道:“娘娘,外头有一件事发生。”   “你说。”   “听说净月庵那里出了事,有几个登徒子闯了进去,似乎、似乎是把桓府三姑娘掳走了。”   纤秀诧异:“什么?”锦宜也惊住了:“然后呢?”   那嬷嬷道:“正巧太子殿下前去,殿下大为惊怒,命人将在当场的所有人都拿下,命严加审讯。外头已经传开了,说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给打伤了。”   锦宜听着不妥,才要喝止嬷嬷停口,纤秀已大咳起来。   ***   这日将近天黑,太子殿下李长乐才返回东宫,一并带回的,却是被大氅裹得十分严实的桓素舸,太子殿下亲自抱了回来,安置在偏房。   因为纤秀身体不适,锦宜一直陪着不曾离开,听了下人禀告,心中不禁动怒。   纤秀先前喝了些汤药,正睡着休养。外间婢女说太子回来了。   锦宜想了想,命众人不许吵醒纤秀,她自己起身来到外间。   正好李长乐迈步进来,锦宜屈膝行礼,李长乐忙叫奶娘扶着,道:“不必多礼。”   原先锦宜并未恢复记忆前,对风趣健谈的太子殿下印象甚佳,但自从茂王之事后,两人便起了一层隔阂。   最后更因为锦宜记起了前世最后种种,对于李长乐,更多了一份敬而远之。   锦宜淡淡道:“殿下日理万机,忙到如此时候才回来,若陛下知道,必然十分欣慰。”   李长乐忙了这大半天,自然不是为了所谓日理万机,锦宜也自然知道。这会儿听她如此说,也明白是在揶揄嘲讽自己。   李长乐一笑,在桌边落座道:“你大概听说今日外头发生之事了,那我就索性直说,桓辅国虽然不在京内,桓家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排挤长房。”   锦宜皱眉:“排挤?”   李长乐道:“又是要远嫁潮州,又是要皈依佛门,是不是得让素舸死了,才肯罢休?”   锦宜本来不想立刻就提这些,没想到李长乐居然先发制人。   锦宜不禁仰头笑了出声:“原来在太子殿下心目中,三姑娘果然是个清清白白毫无差错的好姑娘,她如今所遭的一切,敢情都是桓府……甚至包括我们郦家的人迫害所致了?”   李长乐垂眸:“今日我去净月庵的时候,正有几个不法之徒,掳劫了三姑娘离开了净月庵,若不是我及时叫人追缉,三姑娘会遭遇些什么,你可知道?”   锦宜道:“我本不知道,听太子的口气,倒是我该知道一样。”   李长乐道:“我也不愿意以恶意忖度,但我先前才同太子妃透露了要接三姑娘回来的话,突然就有人如此狗胆包天的要把三姑娘劫走,甚至……毁她清白,我想不通还有谁这样胆大,以及……这样仇恨她。”   锦宜听到这里,才彻底明白了:“太子莫非觉着,这是我做的?”   李长乐道:“未必是你,但我想,跟桓府是脱不了关系的。”   锦宜心里有一股冷火,正要腾腾地烧起来,肚子里忽然动了动。   她的手在腹部拢住,知道是小家伙在担心自己。   锦宜深深呼吸:“殿下,你既然把疑心放在无辜众人的身上,反去维护最该怀疑的人,我也不必跟你多说了。但是,既然殿下觉着我等是如此歹毒的人,我也不妨实话跟殿下说一句……今日的事,我分毫也不同情桓素舸,就算真的是歹人掳走了她甚至毁了她的清白,我也只能说是‘报应’。”   李长乐脸色都变了,似是惊讶,又像是失望,恼怒:“你,你这话太过了!”   锦宜淡淡道:“我郦锦宜问心无愧,苍天在上,看的明明白白,我这话究竟是咒她,还是有因有果有理有据的,老天有眼,不像是太子殿下这般,早被美色迷了心智,分不清好歹。”   李长乐动了怒:“哼,不管怎么样,你方才的话也太过歹毒了,她一个弱女子,何至于被如此诋毁!”   “诋毁?歹毒?”锦宜冷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但她却是真的做的出来,当初在郦家,如果不是我命大些,早就在她的圈套里死了不知多少次。今日她所经受的不论真假,我早就经受过!”   锦宜说到最后,却想到前世……这辈子虽然有桓玹护佑着没什么大碍,前世,子远的遭遇,她无法忘记。   两只眼睛也泛了红,锦宜盯着李长乐道:“我可以体谅殿下的贪爱之心,但作为人,首先要有是非之心,得懂得黑白正邪,殿下若还是我最初认识的殿下,就不至于蠢笨到因为一个‘贪爱’而忘乎所以,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锦宜正说到这里,便听到外头有人叫道:“姑姑,姑姑!”听着竟是八纪的声音。   锦宜侧耳听了会儿,却又回头看着震惊中的李长乐,“太子妃已经有了身孕,她是个重情之人,对太子殿下更是真心一片,太子若也是个有知有心的人,就该懂谁才是最值得珍惜的。殿下最好不要把方才那些黑白颠倒的混话跟太子妃说,她的身体经不住折腾,至少,再鬼迷心窍……也该为了您的孩子着想。”   锦宜说完,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八纪跳进门来。   一眼见两人对面站着,八纪定了定神,先向太子行了个礼,又忙跳到锦宜身旁:“姑姑,不声不响的怎么来了这半天,我跟子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见不到你,子邈都急疯了,快跟我回去。”   锦宜拍拍他的手背,回头对李长乐行了个礼:“殿下,方才的话多由失礼放肆之处,但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还请殿下宽恕。”   出了东宫,锦宜吩咐道:“立刻去桓府送信,说是出家的三姑娘遇了事,如今在东宫多有不便,让他们或接回家,或送回庵庙!”   一名随从应声,飞马前去。   锦宜将上车的时候,锦宜看见丁满立在马儿旁边。   丁满是桓玹身边最精变的,所以桓玹留他在京内服侍。   丁满见锦宜打量自己,便迈步上来,行礼道:“夫人可有吩咐?”   锦宜略一沉吟,终于问道:“丁爷该知道今儿净月庵发生的事?”   丁满道:“已听说过。”   “可知道动手的是什么人?”   “因三爷并未叫留心那府里的事,所以并不知情,夫人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查。”   原本桓玹上心桓素舸的时候,又怎会不派一二手下帮忙照看着?丁满既如此说,可见现在果然是彻底撇开手了。   锦宜点头:“好……以及先前在净月庵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劳烦都查一查。” 第134章   八纪也不骑马, 跟着跳到车内:“姑姑,怎么突然跑来东宫了?”   锦宜道:“太子妃身上不大好,我过来看看她,你不是说跟子邈一块儿回来的?他呢?”   八纪笑道:“先前他回家里看望小平儿去了, 我那样说,是为了让姑姑尽快地跟我走呢。”   锦宜点了点他的额:“从小就是这样鬼灵精怪。”   八纪嘿嘿一笑:“对了姑姑, 太子殿下是不是疯了, 怎么把桓素舸带回东宫了?他已经有了秀姐姐当太子妃,还要再弄个太子妃不成?”   锦宜默默地叹了声。   八纪又问道:“姑姑, 方才在东宫里,你跟太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锦宜看着他满面疑惑,便解释说:“今天的事闹的这样大, 是皇上龙体欠佳才并未过问,若是皇上大好, 一定要召太子问话。但如今皇上因病不理朝政,只交给内阁跟太子,太子先入为主,别人的话一概不听, 甚至视为敌人……若再被有心人挑拨,那就糟了,所以我同太子分辩了几句, 只不知他听不听进去。”   八纪眼珠转了转:“三叔不在,内阁只怕也压不住太子,不过我听说睿王最明理, 又是太子的兄弟,他说的话太子总会听进去的,不如找睿王殿下主持?”   锦宜想了想:“这倒是个法子。”   八纪见她仍旧默默出神似的,不由道:“姑姑,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锦宜抬眸,八纪正色道:“我会好好保护姑姑的。”   锦宜不禁笑道:“好。”   ***   这一夜,桓府虽派了人去东宫,太子却以三姑娘受惊过度不宜挪动为由拒绝了。   次日,丁满探到了消息,入内禀告锦宜,原来昨日行凶的那两个贼徒,是外地的人贩子,听说三姑娘貌美,便想偷偷地劫了去,到外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入青楼。   没想到正赶上太子前来,撞了个正着。   昨日太子一怒之下,命随从狠狠打死,是以那两人被带到京兆府后,都已说不出话了,只在次日才勉强招认了几句,其中一个因为伤重,吐血而死。   别说是这两个,昨儿因李长乐到达净月庵的时候,也看见寺庙外三三两两闲逛的那些地痞无赖,李长乐大怒之下,命随从尽数拿住狠狠地打,顿时又打伤了许多,均都送到了京兆府叫详细审讯,但凡有什么前科的,一概锁在牢中,不许纵放。   锦宜询问:“只是如此?”   丁满沉默片刻,才说道:“这些话本不好告诉夫人,但……夫人听归听,可千万别生气动怒,不然的话我也就万死莫辞了。”   “我叫你查,心里本就有数,你说就是了。”   丁满这才说道:“那活着的一个人,含糊透露说他本不敢行事,是有个长安的一个闲汉百般的挑唆他们,说保准无事,他们才敢的。幸而我认得的朋友多,按照那些人描述的模样竟真的找到了那闲汉,只一恐吓这厮就招认了,原来是安乐伯命人他去找两个人,选在某日某时动手。”   锦宜本只是猜测:“真的是安乐伯吗?”   丁满道:“千真万确。何况三小姐在净月庵出家,此事本来无人知晓,又怎会那么快传了出去,起初引去的那些浮浪之人,只怕也是他们故意而为。”   锦宜叹了声:“虎毒不食子,竟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是,毕竟已是做过一次的,倒也不稀奇,只可叹太子仍被蒙在鼓里。”   丁满道:“夫人想如何处置?”   锦宜道:“如今皇上不理事,朝政只交给了内阁跟太子,我今日在东宫的话,不免得罪了太子,倒不好再公开跟他作对,毕竟……三爷……”   丁满点头:“您说的是,昨夜桓府去请,三姑娘却仍留在东宫,如此逾矩胡为,可见太子已经被色所迷。”   锦宜问:“太子妃呢?”   “亦在东宫。”   “难为她。”锦宜蹙眉。   纤秀身怀有孕,这时候最好的法子便是即刻回到桓府,这样一来,坊间必有所议论,太子为了桓府三姑娘,反把正经的太子妃给冷落了,自也能站得住理。而且避开目前是非,对纤秀跟肚子里的孩子也好,但纤秀却并没如此,她所考量的自然也有桓玹在内。   若她再一走了之,只剩下桓素舸在东宫,却不知她是个什么心思,对太子又有什么影响,越是这种情形,越不能赌气,必得有个人跟她扛着。   锦宜思忖片刻:“昨儿八纪提醒我,说是睿王向来明白正直,是不是可以同他接触一下?”   丁满道:“可以一试。睿王妃前几日还来府内拜访过,夫人或许可以回拜。”   ***   东宫。   安乐伯桓泯扶着莫夫人进门,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桓素舸,头发散着,一张脸比先前清减了好些,下巴都透出几分尖来了。   只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如此消瘦,反更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尤其是素舸的脸上还带着伤,自然是昨日那两个贼人留下的。   莫夫人一看,先“心肝肉儿”地扑过来抱住,安乐伯也揣着手,唉声叹气。   等莫夫人消停了,桓素舸示意屋内的其他婢女退下。   莫夫抚着她的脸,望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处:“那些贼徒……有没有把你……”   桓素舸不回答,只叫道:“哥哥。”   安乐伯忙揣着手上前,俯身道:“妹妹要说什么?”   桓素舸抬手,“啪”地一掌在他的脸上落下。   桓泯吃了一惊,捂着脸道:“干什么?”   莫夫人也吓了一跳,忙握住桓素舸的手:“素舸,这是做什么?”   桓素舸握着拳,咬牙道:“昨儿在寺里的事,你敢说跟你无关?”   桓泯想笑,又有些笑不出。   “素舸你说……”莫夫人皱眉回头看向桓泯:“这怎么可能?”   桓素舸不理莫夫人,只盯着桓泯道:“我跟你说过了,切勿胡作非为,我不用你们做什么,只要我在那里,终究会有翻身的时候……你却做出这些不堪来,差点坏了大事,你到底是助我还是害我?”   桓泯讪讪道:“我不是着急么?你瞧,昨儿这一闹,不是直接到了太子府过来了?若天长地久地熬下去,谁知道得过多久,何况又有四丫头从中作梗,只怕太子把你忘了也是有的。”   “闭嘴!”莫夫人终于喝止了桓泯,她回过头来,握着素舸的肩头安抚:“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幸而……幸而只是虚惊一场。你也不要过于怪他了,他也是为了你着想。”   素舸道:“委屈?只是委屈跟虚惊而已?若太子认为我失了清白,还会怎么待我?”   桓泯低低地陪笑道:“你都嫁过郦雪松生过孩子了,太子还是这样喜欢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松手了,男人的心思我是最明白的。我做事有分寸,绝不会害了妹妹的。”   素舸气的咳嗽不已。莫夫人回头:“你还不滚出去?在这里是要气死你妹妹?”   桓泯这才忙退了出去。   莫夫人在内百般安抚桓素舸,又道:“四丫头有没有为难你?”   素舸道:“我并没见过她。”   莫夫人道:“那丫头心思很深,指不定会想什么为难你的法子,再加上那个郦锦宜,要在东宫站稳脚可不易呀。”   素舸道:“府里怎么样?”   莫夫人道:“又能怎么样,表面上都不敢说什么,私下里什么都敢说罢了。”   素舸不言语,过了片刻,又问老太太如何,莫夫人道:“之前病了,也顾不上理会这些事,你放心。”   素舸长长地叹息一声。   莫夫人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你哥哥跟我说,叫你得空就跟太子说说,外头传的那些事……”   素舸道:“什么?”   莫夫人伸出三根手指头,又指了指北边。   素舸皱眉:“这话不会有人信的。”   莫夫人冷笑:“没听过三人成虎,你一个说不信,外头都在说,就算不信,也会生疑?”   素舸摇了摇头:“这是真的要逼死他么?”   莫夫人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巴不得他就死在那儿!你爹的阴魂就在那等着他呢!”   素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本还想说什么,却实在心力交瘁,就只轻轻地叹道:“我累了。”   莫夫人才忙起身:“既如此,我改日再来看望,你可要事事留心才好。”   莫夫人跟安乐伯去后,中午时分,太子殿下回来。   素舸已又睡了一会儿,精神略好些,见太子进门,便欲起身相迎。   李长乐扶着素舸,看着她脸上的伤:“还疼吗?”   素舸摇摇头:“多谢太子关怀。已经不疼了。”又说道:“这里并非我久留之地,太子还是及早把我送回净月庵吧。”   李长乐道:“这幅模样,叫人怎么放心?还是说,东宫里有人说什么?”   素舸苦笑:“殿下误会了,上下都相待极好。只是……”   “怎么样?”   “听说太子妃身怀有孕,怕听了这件事后心里会有芥蒂。”   李长乐笑道:“不碍事,我同秀儿都说过了。她也不是那种善妒之人。”   素舸微微一笑:“秀儿从来就极为善解人意的,可正因如此,我也得多替她着想……”   “你又何尝不是善解人意?”望着那楚楚可人的笑,李长乐心头一动,不觉握住素舸的手。   素舸忙轻轻挣开:“殿下……”   李长乐这才醒悟,依依不舍地松开道:“我一时忘情,抱歉。”   素舸双眼微红,泫然欲滴。   李长乐忐忑:“怎么了?我……我真的并非故意无礼。”   “殿下,”素舸垂头打断他的话:“我并不是怪责殿下,何况我如今,还有什么清誉可言……本以为会死在庵堂里的,更不承望殿下还能如此深情厚谊。”   两人目光相对,白天锦宜所说的话,此刻早就在素舸的目光中被融化殆尽了。   太子禁不住重握住了素舸的手,低声说道:“不管如何,你从来都是我心底的桓府三小姐。”   素舸目光一变,却终于缓缓地靠在了太子胸前。   ***   四月初。   长安虽已草长莺飞,但在北疆,却仍是冰天雪地。   秦关守军跟戎人部落对峙的战况仍然源源不断地传回兵部,但与此同时,另外有一则毫无根据的流言,却在长安城里弥漫扩散。   这正是前世所说的桓玹同戎人暗中勾结,似有叛国之势。   原先因为战事激烈,百姓们的心情也甚是焦灼,听了这种话,更添了惶恐。   这流言虽然并无来源,但在这种复杂的情势下,却最能煽动人心。   一天晚上,有几个歹徒竟试图冲入毅国公府,多亏了丁满的手下训练有素,把几个人捉了个正着,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那为首的人虽然害怕,仍旧嘴硬说道:“桓玹卖国投敌,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并没做错!”   丁满的手下上前,一巴掌便将那人打的口鼻流血,牙齿都打脱了几颗。   其他的人不敢言语,次日,就扔到了京兆府的大牢里。   但接下来几天,小股骚扰不断。   莫说是毅国公府,连桓府,郦家都遭到了牵连。   前世锦宜人在林家,这些事都被拦在林家高墙之外,下人们也从不同她说,因此竟全不知情。   可见前世纤秀及早把四房送走是何其明智。   锦宜本想回郦家去看望小平儿,都给丁满制止了,说如今出外并不安全。   还是子远来了一趟,安抚锦宜说家中无事,睿王殿下早派了人前去看护照顾了,锦宜这才放心。   正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宫里贵妃娘娘突然降职,请锦宜进宫。   接到旨意后,锦宜不免有些心跳加速。   因为她突然觉着,现在的这种情况,俨然跟前世大同小异。   桓玹遭受流言质疑,皇帝陛下病重神志不清,太子府危机重重……   她略微犹豫,便更换了诰命服色,也并不叫奶娘服侍,只叫了一个小丫头跟随,便出门登车而去。   马车缓缓而行,锦宜的手抚在肚子上,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什么,轻轻地撞了她两下。   锦宜忙轻轻抚过,喃喃低语安慰。   眼见到了宫门,停车下地。   丁满过来行礼道:“夫人,我不能陪你入内了,你且见机行事。”   锦宜点了点头,正要入内,就见一匹马飞奔而来。   等看清楚马上来人后,锦宜心头竟然生出一股寒意。 第135章   这来者竟然正是八纪, 锦宜呆呆地望着他翻身下马,赶到跟前儿:“你怎么来了?”   八纪跺跺脚道:“姑姑,早跟你说过了不要进宫的,怎么不听?”   先前八纪陪着锦宜从东宫而回, 曾含含糊糊跟她说过此事。   锦宜当时追问他为何这样说,八纪只道:“那宫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 尤其是三叔不在长安, 你自个儿可千万别去。”   那会儿锦宜也没当回事,毕竟经过前世之事, 她自己是不肯主动进宫了,而军情方面,桓玹也告诉过她自己早有安排。   如今贵妃降旨, 倒是想不到的。   此刻宫内已经有太监来请,锦宜心有余悸, 本想劝八纪回去。   八纪哪里肯,抓着她的手臂道:“我既然来了,自要陪姑姑一块儿。”   那太监倒是认得他,因笑说:“是小八爷呀, 且请同辅国夫人一块儿入宫就是了。”   当即两人便一同进了宫,却并非是去见贵妃的,皇帝的近侍未央迎出来, 道:“辅国夫人跟小八爷随我到寝殿面圣。”   锦宜跟八纪对视一眼,随着前往。   明帝的寝宫里有一股熟悉的药气弥漫,未央领着两人上前, 却见明帝半歪在龙榻上,双眸似开似闭。   八纪扶着锦宜行了礼,未央看一眼明帝,示意两人免礼,又小声提示道:“且上前几步,陛下未必能听得见。”   两个只得往前靠了几步。   又过片刻,明帝终于缓缓睁开双眸,望着锦宜道:“你……是何人?”   锦宜道:“陛下,妾是桓辅国之妻。”   “桓……哦,是桓玹啊。”   一声桓玹,锦宜竟觉着宽慰。   前世她拜托纤秀领着自己入宫后,明帝已经昏睡的唤都唤不醒,还是金针刺穴之后才勉强睁开双眼。   在看见锦宜的时候,那浑浊不堪的双眼才逐渐明亮起来。   但那时候……明帝眼中所见的自不是锦宜。   此刻,锦宜大着胆子抬眸看向明帝,突然她心中一惊。   原来,这会儿明帝虽仍是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但是目光深邃,光芒内敛,竟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而且毫无锦宜印象中的浑浊之色。   她一震之下忙又低下头去。   而明帝也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皮,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锦宜道:“是贵妃娘娘召见。”   “是吗……”明帝似无精打采般道:“有什么大事?”   锦宜正犹豫要不要把如今内阁跟太子一团混乱之情说明,或者趁机替桓玹申诉……又怕表述不当反而不美。   谁知旁边八纪已经按捺不住地说道:“陛下,您怎么病的如此了?可知外头已经天下大乱了?”   明帝仍是浑然不惊的样子:“乱?什么大乱?”   八纪说道:“首先太子自己便行为不检,这也罢了,我还听说太子不愿往北疆发粮草军备,这岂不是昏聩之极?”   “昏聩……”明帝喃喃,似乎不懂何为“昏聩”。   锦宜要拦着八纪已经晚了,内心惴惴。   不料就在此刻,身后有人道:“郦锦宜,八纪,你们在做什么?”   锦宜回头,惊见太子殿下从外疾步而来。   锦宜还未行礼,李长乐眉头紧皱,满面不悦,喝道:“你们在父皇面前进些什么谗言?”   八纪道:“谗言?我说的都是实话!太子你难道敢否认你没把桓素舸藏在东宫吗?好得很,先得了一个桓府的太子妃,如今又得了个三小姐当侧妃,左拥右抱美得很呢,自然无心去理会正经事了,改天戎人打过来,你怎么向祖宗社稷交代!”   李长乐喝道:“无知小儿,你又懂什么!”   他回头对明帝道:“父皇,请勿听他信口胡说。桓辅国将在外,行事多有可疑,儿臣正命人查明实情再作打算。”   明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趴在榻上,合着双眼。   八纪道:“等你打算好了,只怕国将不国。”   锦宜忙将他拦住。   李长乐却已经给气的色变,走近一步,瞪着八纪:“殿前胡言乱语,你真的还当是桓玹只手遮天的时候吗?”   八纪浑然不惧:“你身为太子却胡作非为,难道我不能说?天下兴亡还匹夫有责呢!”   锦宜忙道:“殿下,八纪不过是小儿口没遮拦罢了,何况他所说的,都是在外头听人口耳相传,正如殿下也是听人传言说辅国种种之类,殿下若要处罚八纪,殿下自己呢?要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李长乐一怔。   突然明帝咳嗽了几声:“咦……谁在吵嚷?”他仿佛又糊涂起来了。   李长乐深深呼吸,低低对锦宜道:“你管束好此人,不可再胡说,父皇龙体欠佳,不许再妖言惑心,惹他不安。”   说罢,又朝上道:“父皇,没什么大碍,有些许小事,儿臣跟内阁自会料理。”   正在此刻,外间内侍道:“睿王殿下到。”   除了明帝外,众人转头。   李长乐有些意外,锦宜不动声色,不多时,就见睿王李长宁缓步而入,他向着明帝行礼,又向太子见了礼,才微笑道:“今儿好热闹。”   李长乐的声音和缓了些:“睿王怎么这会儿来了?”   睿王道:“殿下,我先前本是要去廉国公府的,不料走到半路,突然被人拦了驾……才中途转而进宫。”   李长乐不解:“说的什么话?”   睿王不答,只是拍了拍手。   殿外有四名禁卫,押了两人缓缓进内。   李长乐认得其中一人正是安乐伯桓泯,另一个却不认得,他惊道:“睿王,你这是在干什么?”   睿王爷向他一点头,又对明帝道:“父皇容禀,太子殿下容禀,我今日路过街口,便听见轿外有人吵嚷,说什么‘那两个兄弟都死了,原先说好不是这样’之类的话,我觉着事情蹊跷,叫人一问,却没想到竟是意外收获。”   那闲汉跪在地上,此刻战战兢兢道:“求皇上饶恕,太子殿下,睿王殿下饶命,这件事不关我事,是安乐伯吩咐我做的。”   李长乐竟不明白,急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这闲汉却正是丁满找到的那人,奉安乐伯之命找了那外地两名人贩的,当即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李长乐脸色发白,待要斥责这人胡说,又见安乐伯在场,气的催道:“桓泯,你说!”   安乐伯当然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说是绝不会承认的。   但不知道睿王殿下用了什么法子,安乐伯竟不敢反口,见太子殿下询问,便趴在地上,哭道:“这件事是我脂油蒙了心了!求殿下开恩!”于是就把庵堂设计,博取同情一节都说了。   这一下,不由太子不信了。   李长乐身形微晃:“你、你竟作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睿王轻声道:“太子,你不如问问,桓府三小姐知不知情。”   太子心惊肉跳,却竟然无法问出口。   安乐伯道:“妹妹原本不知情,只是想以退为进,殿下迟早是会去探她的,是我禽兽不如,才想了那样下作的法子。”   李长乐听到“以退为进”,抬手扶额,后退一步。   明帝轻轻咳嗽了几声。   刹那间满殿悄然。   直到明帝道:“碍眼睛的东西,还不拉下去。”   睿王才忙命人把这两人带了下去。   明帝咳嗽道:“太子。”   李长乐低头应声,脸色已然惨白。   明帝道:“你几时……这般儿女情长了,朕竟不知……”   李长乐的眼中有泪坠下。   睿王从旁道:“这种琐碎心机,令人防不胜防,太子也是一时大意……”   八纪冷哼:“大意?我看是被女色所迷而已。”   锦宜忙又拉了他一把。   李长乐闭口不言。   睿王抬头看了一眼明帝,突然道:“不过,倒是另外有一件事,想求父皇示下。”   “何事?”明帝不耐烦般地揉着眉角,仿佛随时又要昏睡过去。   睿王沉声道:“内阁正在商榷要不要运发军需粮草往边疆,儿臣觉着此事不能再耽误了。”   太子转头看向睿王,眼中颇为惊疑,似乎没想到睿王会这样说。   明帝换了个坐姿,双臂张开,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很不像话。   他断断续续道:“不是说……桓玹……叛国之嫌么?”   睿王摇头:“儿臣斗胆,儿臣觉着桓辅国向来忠心耿耿,这必然是有心人的谣传,如果因此而阻断粮草,这何异于自断长城?”   李长乐盯着睿王,半晌竟笑了笑,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八纪忍不住嘀咕道:“睿王殿下英明,比有的人强多啦。”   太子殿下自始至终未曾出声,仿佛是因为方才安乐伯所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让他心神涣散,无法再理会别的了。   明帝的头歪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一时也没说话。   就在大家觉着他可能睡着……或者可能“断气”的时候,明帝闭着双眼,喃喃自语般说道:“太子啊,你可太让朕失望了……”   今日寝殿一会,太子被明帝遣送回府,命禁足府中,不得外出。   朝中之事,暂时由内阁跟睿王殿下一块儿同理,睿王领旨。   明帝吩咐了这些后,又半抬眸看向锦宜:“你……”   锦宜重又鼓足勇气看向皇帝。   不错,皇帝的样子虽看着懒洋洋病歪歪的,可是这双眼,完全没有那种病入膏肓的浑浊!   这一刻,锦宜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隐约窥知了什么,但又触不可及。   甚至分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锦宜已经不由自主地抬头,向着明帝身后望了一眼。 第136章   锦宜抬眸张望。   隐隐地仿佛也有人也在瞧着自己一样, 但她扫了一眼明帝身后,却并未看见什么可疑。   睿王则道:“父皇,您想说什么?”   却听明帝咳嗽了几声,右手无力一挥, 喃喃道:“无事就退朝吧。”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睿王躬身:“儿臣等告退。”   众人鱼贯出了寝殿, 睿王先是询问了几句关于明帝龙体相关, 又刻意叮嘱过内侍跟太医等,十分尽心。   他回身, 看着身边的锦宜跟八纪,含笑道:“先前本王因事耽搁,来的迟了些, 让夫人受惊了。”   锦宜道:“何出此言,该多谢殿下鼎力相助而已。”   睿王微笑:“这也不过是我该当做的, 先前犹豫,只是顾及同太子殿下手足之情,委实不忍。然而事已至此,若束手不管, 将来边疆若是有事,甚至危及社稷臣民,我等岂不都是罪人?因此痛定思痛, 才不得已如此。”   锦宜道:“殿下实在是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睿王点头道:“若非先前夫人跟王妃推心置腹的一番详谈,我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啊。”   八纪插嘴:“殿下, 内阁这下能准往北疆的粮草军备了吧?”   “这是自然,”睿王笑看着八纪,见他虽然身量未足,但生得金头玉角,气质非凡,大有派头,便赞道:“真不愧是辅国身边教导大的,英雄出少年,以后必然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三人往外而行,一直出了宫。   睿王谦让了会儿,终于等锦宜上了车,自己才也上轿而去。   车内,八纪笑道:“姑姑,今日可算是有惊无险,看那蠢太子吃瘪,可真有趣。”   锦宜望着他灿烂生辉的笑脸,也总算是徐徐地松了口气:是,幸而有惊无险。   她摸了摸八纪的头,道:“你又是怎么从翰墨跑回来的?你老是这么着,那里的老师要不高兴的。”   八纪道:“我昨儿就想回来呢,我的眼皮老是跳,总觉着不安生,果然给我猜中了吧?先前若不是我陪着你,蠢太子肯定会更嚣张。”   锦宜笑道:“别那么说太子。”   八纪嘟嘴:“难道他不蠢么?”   锦宜道:“他……他倒也不能算是蠢,只是……死心塌地的痴恋了一个人,未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那这还不是蠢?”八纪嗤了声,“尤其是喜欢上桓素舸那种人,我小时候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还有人喜欢她呢。”   锦宜叹道:“可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是有人喜欢白,有人喜欢红,有人喜欢吃甜的,也有人喜欢酸辣的。”   八纪笑道:“姑姑是想说,也有人天生喜欢坏女人,对不对?”   锦宜点头道:“很对。”又道:“八纪现在年纪还小,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   八纪愣了愣,突然脸上一红,扭头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   这一扭头的功夫,锦宜发现他脖子上似乎红了一块儿,忙靠近细看,却见竟是一道血痕,竟有手指长短,虽然伤的不重,但伤在脖子这样的要紧地方,却不是好玩的。   锦宜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八纪忙拉拉衣领:“没什么,被树枝划了一下子。”   锦宜自然知道他在扯谎,八纪无奈,只得说道:“翰墨那里有几个人混说八道,乱传有关三叔的那些胡话,我气不过,跟他们打了一架。虽然受了点小伤,但那些人却都爬不起来了。哈哈哈。”   锦宜本想怪责他两句,然而听了如此,却也罢了。只叮嘱说道:“你三叔不在长安,你可要万事留神,最好少跟人争执打架,不能只逞一时意气,知道吗?”   八纪道:“姑姑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马车走到半道,突然听到外头有人沸沸扬扬地说:“郦侍郎家里出事了,打死人了!”   锦宜恰巧听见,忙推八纪:“哪个侍郎?”   八纪探头出去,正丁满也过来,悄悄说道:“是夫人的家里,可究竟死没死,死的又是谁……七嘴八舌的说不清楚,我已经派人去查问了。”   八纪本不想让锦宜知道,谁知她已经听见,当即色变,催着马车改道。   不多时来到了郦家,还未下车,就见无数的禁军押在街道两边,门口上也有京兆府衙役服色的人走动,见了国公府的马车忙两边闪开。   在门口停车,八纪跳下地,小心接了锦宜下车,里间儿早有子远迎了出来。   锦宜抬头先见子远无事,心放下了一半,忙又抓着手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   子远的神情还算平静,安抚道:“姐姐别急,是老太太出了事。”   锦宜诧异之极:“什么话,是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只听见“打死人”,锦宜本能地就想起当初自己差点儿被郦老太太打死的可怖经历。   但又想子邈不在家,老太太也没什么眼中钉,又能去打死谁?   子远?雪松?还是小平儿?锦宜最担心的自然是小平儿,毕竟郦老太太那人,情绪十分不稳,若突然发疯,谁也料不准的。   如今听子远这样说,简直世界颠倒,无法反应。   子远跟八纪一左一右,小心扶她进门,一边儿把家里的情形同她说明。   这连日来不是有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们,因听说桓玹叛国的消息,义愤填膺,四处挑衅生事。   毅国公府虽是众矢之的,但丁满等人防护的密不透风,那些大胆敢闯都是有去无回。   所以剩下桓府跟郦府就成了聚集目标了。   桓府毕竟也是侍从众多,郦府虽有睿王安排的禁军看管,毕竟不像是那两处看管的严密。   这一天,也有几个人在墙外逡巡,突然听到里头有些动静。   大家抬头,却见一只肥猫蹲在墙头上,正向着他们张口喵喵叫。   这几人见了,大笑:“这是在向我们挑衅不成?我们找不了郦家人的晦气,难道还打不死这猫吗?”   于是回头,搜罗了几块石头,砖块之类的,纷纷向着那猫扔过去。   谁知连扔了几下都没有打中,那猫向他们呲了呲牙,有恃无恐地转身跳进院子里。   这几人大为沮丧,其中一人索性从墙边上抽出半块砖头,略掂量了一下,用力扔了进去。   只听得依稀像是一声凄惨的猫叫。   众人大喜:“这还打不死这贼畜生?”   正在拍手庆祝,便听到里头叫道:“不得了,打死人了!”   这些人正兴高采烈,听了这声,皆呆若木鸡。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打猫,竟成了打死人。   原来,因为外头有人不停地侵扰,向来跟郦老太太交好的那些邻舍妯娌等也敬而远之,连日里没有上门的。   郦老太太闷极无聊,家里偏又没给她撒气的,只能念念叨叨,自己柱了拐杖出来。   不料正看见那猫从墙上跳下来,郦老太太是习惯了的行径,举起拐杖就要打猫撒气,冷不防外头一块儿转头飞来……不偏不倚,正中脑袋,顿时天晕地旋,倒在地上。   锦宜进门的时候,正请了大夫来瞧,但看那模样,已是救不回来了。   子远说罢,又对锦宜道:“我本来不想先惊动姐姐,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锦宜才把去宫里的事说了,子远道:“罢了。那扔砖头的人先前已经在京兆府投案自首了。至于老太太……这也是……也是无法预料的,姐姐不要太过感伤。你若想见,则过去看一眼就罢了。”   锦宜叹道:“看一看吧。”   当下大家一块儿往后宅而来,外头丫鬟婆子鸦雀无声。   正大夫从里出来,叹气道:“预备后事吧。”   雪松含泪答应,同大夫出去了。   子远跟八纪陪着锦宜,掀开帘子入内,见郦老太太闭着双眼躺在榻上,似乎还在呼气儿。   子远靠近道:“祖母,祖母……姐姐来看您了。”   郦老太太原本还无声,听了这句,突然挣扎了一下,口中求饶似的叫道:“别、别再打了……走,走……我不要去……”   子远后退一步,又拦着锦宜不让她靠前。   锦宜道:“这是怎么了?”   子远说道:“总是说有人打她,想必是因为那块飞石的缘故。唉!”   八纪素来不喜郦老太,又不愿锦宜在此久站,便拉拉她的衣袖:“姑姑,看也看过了,在这里也帮不上,咱们走吧。”   这郦老太太从来对锦宜没什么好儿,但看到她落得如此境地,毕竟是祖母……倒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锦宜也不愿再看,便同八纪退了出来。   子远则仍留下来照应。   锦宜跟八纪才出了院子,就见里间婆子跑出来,匆匆地说:“大少爷说,老太太咽气了,让快去找老爷。”说着便又跑走了。   八纪啧了声,无话。   锦宜则想到前世郦老太的结局,这转来转去,竟像是冥冥中自有因果道理。   ***   郦家这里忙做一团的时候,东宫之中,却也有一场令人惊心动魄的好戏。   太子殿下李长乐被宫内的两个内侍跟禁军们,半是陪同半是押解地送回了东宫。   进门后,太子茫然四顾,一时竟有些恍惚,记不清先前发生过什么了。   他不由自主地迈步往内,走了半晌,发现自己是往内室而去。   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李长乐本能地问道:“太子妃呢?”   东宫内侍道:“娘娘先前……才去了梧桐院。”   自打把桓素舸带了回来后,便将她安置在东宫梧桐院里。   李长乐站了会儿,便也转身往梧桐院而来。   东宫自有拨过来伺候的一应人手,如今,这些人却都远远地站在院外,未曾在里头。   见了太子来到,纷纷行礼。   李长乐不理会,径直入内,到了屋门口,想了想,自己打起门帘。   堂下无人,可见纤秀跟素舸是在里间的。   太子殿下静静呆呆地站了片刻,正要向内去,却听到有个声音从里间传出来,道:“我只问你,殿下对三叔起了疑心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长乐听了这句,像是有人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拳,那探出去要掀帘子的手就停住了。 第137章   在太子殿下才进门不久, 纤秀就来到了梧桐院。   经过这许多日子的细心调养,桓素舸已不似才到东宫时候的憔悴可怜了,再加上她气质极佳,虽然出身跟来历太过一言难尽, 但只要她肯尽心待人,人便再也挑不出她的不好。   是以虽只是这月余, 东宫里但凡是接触过三姑娘的, 没有不说她好话的。   纤秀自然明白,三姑娘的手段, 她在桓府就早见识明白。   但自从素舸进门,纤秀便并未去见过她一次,倒不是为了别的, 单纯的逞口舌之利已经没什么意义,何况她如今并不只是一个人了, 肚子里还有一个,倒要为孩子着想。   何况对于桓素舸而言,她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她自能豁出一切。   纤秀明白这时候不该跟她斗气争锋。   素舸因要养伤, 这段日子倒也并未来打扰。   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终于一日,两人是要对上的, 而当她们两个真正对上的时候,恐怕就是分出高低胜负的时刻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素舸身着一袭浅藕色褙子, 乌发挽的松松的,并没多少首饰,只簪了一支银钗。   手腕上有两个镯子,脸颊倒是白里泛着些红润,她起身迎接纤秀,行礼口称:“参见娘娘。”   纤秀笑了笑:“三姐姐不必多礼。”   素舸起身,微笑凝视,纤秀在桌边坐了,略打量了一下这屋子:“三姐姐住的可还习惯?”   “多亏娘娘跟太子殿下照料,都甚是妥当。”   “我不想留也不成呀,”纤秀笑看素舸,“都因为三姐姐生得惹人怜,让太子殿下放不下,就算拼着被人非议也要把姐姐留在东宫呀。”   素舸仍带浅笑,低头道:“我原本想去见娘娘的,只怕你见了我反而生恼,对娘娘的贵体有碍,所以才并未过去,还请恕我失礼。”   纤秀道:“你不去,就是很体谅我了。”   素舸低头笑而不语。   又过了片刻,纤秀扫了一眼窗上,悠悠然道:“不知,三姐姐可知道这段时候外头那些传闻?”   素舸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纤秀道:“都说桓辅国拥兵自重,跟戎人暗中勾结,有投递叛国之嫌疑,难道三姐姐没听说过?”   素舸摇头:“听是听说了,只是不大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纤秀凝眸看她,“你只告诉我,殿下对三叔起了疑心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素舸听了笑说:“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殿下疑心与否,自然是因为在外头同那些大人们商议才有的,我又知道什么,又怎肯在这种大事上多嘴?”   “你毕竟也是桓府的人,有人污蔑三叔,你难道不替他正名?”   “这个我倒是提过两句,太子留没留心就不知道了,何况又是国家大事,我也不敢多说。”   纤秀轻轻地吁了口气:“三姐姐倒是推脱的一干二净,也罢。那我还有一件事不解,我听太子说,他问你当初为什么舍了他而下嫁郦雪松,据你回答,是因为三叔做主你拗不过的缘故?”   桓素舸停了停,道:“这件事您不是也知道吗?”   纤秀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告诉太子殿下,此事本是你执意要求,三叔没有办法才答应你的,但太子竟只信了你的说辞。”   素舸道:“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你这话,只能骗骗太子而已,”纤秀摇了摇头,“满府里谁不知道三爷最照料长房,凡好的东西,除了老太太外,都要先给长房,把你定给太子殿下,是因为大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提过,老太太告诉了三爷,三爷才给你张罗太子的,这件事,老太太跟她身边的人都很清楚。后来因为什么突然换了郦侍郎?不过是因为你跟三爷哭闹,说不想嫁太子,他因为不愿意让你失望只好答应……三爷哪里亏待过你们一点儿,你不是也‘喜欢’他吗?为什么竟要恩将仇报?”   纤秀的“喜欢”两个字,在说的时候,脸色很是奇异,素舸自然分辨的出。   但是在旁人听来,却又丝毫听不出不妥,就如同一句极平常的话。   素舸的脸涌上一抹淡红,听了听周遭毫无动静,知道侍女们都给撵了出去。   素舸一笑,对上纤秀双目,温婉和蔼的气质变的凌厉:“恩将仇报?真正恩将仇报的是他吧,当初父亲因为他死在了边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欠我们的。也正是他害的我到了这个地步,哪里是我恩将仇报了?”   “三爷害你?”纤秀笑了声,“他怎么害你了?因为他……不够‘喜欢’你吗?”   素舸拧眉:“你住口!”   纤秀道:“三姐姐,我没说错吧?原本是你自己错了想法,是你们长房把三爷的恩义当成了债来讨。当初你舍弃太子嫁给郦大人是为了为难三爷不让三爷好过,如今你又千方百计来到东宫,无非也是更不想他好过对么?但显然我像是低估了你,你大概,还想让三爷彻彻底底地死在边疆呢,不然也不会跟太子殿下枕边吹风了是不是?你的心实在是太歹毒了!”   桓素舸仰头一笑:“歹毒?是谁先对我不闻不问,任凭我去死活不理的?他受了郦锦宜的挑唆,当我是仇人一样,不,连仇人都不如呢,那天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什么……”   回想那一幕,屈辱跟愤怒涌上心头,素舸咬牙:“难道,还指望我像是先前般敬爱吗?如今太子听了我的话,也因而仇视他,也不过是他的报应!”   纤秀不敢置信般:“三爷先前待你不薄,你竟这样恨他,这果然是生米恩,斗米仇。”   素舸挑眉:“我是恨他,恨不得他死,又怎么样?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太子妃?若不是我当初不要的,有你来捡的份儿?”   纤秀握紧了手,叹道:“你真是无可救药,你可知道三爷现在不仅是一个人在守城,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将士,甚至关乎整个社稷存亡……你却为了一己私仇,兴风作浪……”   “我不管那些,”素舸笑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   纤秀不再说话,只是抬眸看向门口处。   一只手挑起帘子,是太子殿下李长乐缓步走了进来。   素舸脸色瞬间惨白,她看看纤秀,又看看太子,似乎意识到什么。   但她又飞快地镇定下来:“殿下……”但方才被纤秀挑动了心中最痛,想立刻恢复到平日那种柔情似水端庄大方的样子,着实有些困难。   纤秀起身迎接太子。   李长乐冲着她点点头,突然道:“你身子可好?”   纤秀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却还“镇静”,只是有些太冷静了似的。   她心里竟有些不安:“我很好,殿下从哪里来?”   “从宫里。”   纤秀还要再说,李长乐道:“若是没事儿,你先回去歇息罢,我有几句话要跟素舸说。”   纤秀眼神变幻,最终只是屈膝略行了个礼:“是。”   素舸退后一步,纤秀转身,从李长乐身旁走过。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两人。   素舸起初还心怀侥幸,希望李长乐没听见几句,但心里却仿佛明白:大事不妙。   “殿下,”她只能把心一横,半是试探般说道:“方才,方才太子妃引着我,我一时情急恼怒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你……”   李长乐点点头道:“我知道,不用在意那些。”   素舸松了口气:“殿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从宫里来……不知可是有事?”   李长乐在桌边坐了:“我正要告诉你,的确有一件事。”   “是什么?”因见桌上茶水都冷了,素舸扬声叫人。   李长乐道:“我……睿王告了我,父皇一怒之下,命我在府内禁足了。”   素舸一惊:“睿王无缘无故的告殿下什么?”   李长乐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是小看了他,也一直错估了他……”太子黯然销魂地笑了笑,“今日才知道他的厉害。”   素舸摸不着头脑,正要再问,太子道:“我心里烦闷的很,叫他们备酒席,你陪我喝几杯可好?”   素舸自然答应。   厨下不多会儿就将酒席送了来,太子坐了,神情仍有些恍惚。   素舸原先担心纤秀在这里引自己说的那番话,会给太子听了去从而横生枝节,没想到见他仿佛另有心事,便亲自倒了酒,说了两句宽慰的话。   太子吃了一杯酒,突然道:“素舸,你可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你?”   素舸一怔,继而笑了笑:“我怎会知道?”   太子面上流露回忆之色:“辅国也是我的老师,我从小儿就常常跟着去桓府,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那天……我偷偷地跑去瞧你,还真的给我看见了。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   素舸愣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由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我竟一点也不记得。”   太子道:“那天……是纤秀的弟弟阿果给奶娘带着,那妇人十分凶悍,不知往阿果嘴里塞了个什么,阿果很难受,只是流泪。”   素舸惊心的几乎站起身来。   太子望着面前的酒杯,道:“你当时看见了,不知为什么笑的好开心,我本来很生气,但是你笑的那样好看,我……就忘了生气。”   素舸胸口起伏不定,勉强笑道:“殿下……那、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年纪也还小,不懂事,也都不记得了。”   李长乐微笑望着她:“是啊,毕竟只是小事,不记得了也是有的。”   素舸见他杯子空了,便举手又给他斟满,实则是不敢对上他的双眼。   “素舸,”李长乐望着她的动作,“你……可喜欢我吗?”   素舸手一颤,酒几乎都洒了出来:“殿下……”   太子似乎有了几分酒意般,追问道:“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   素舸抬眸:“我当然是敬爱殿下的,怎能不喜欢?”   李长乐盯着她的双眼,半晌一笑:“这我就放心了,你可知道,今日父皇命我禁足,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开始?”   “现在跟戎人的战事十分危急,所以父皇才只是命我禁足,让睿王代理朝政。我想,一旦局势稳定下来,父皇接下来,就会废太子了。”   素舸震惊:“什么?”   “素舸,如果我被废,甚至被贬离长安,你……应该也会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李长乐问道。   桓素舸愕然地望着太子,脸上的笑像是开始捉迷藏似的,时隐时现:“殿下,我当然……但事情未必就会如此。”   太子殿下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脸,良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素舸提醒:“殿下?”   李长乐才反应过来:“是了,喝酒。”他举杯才要喝,突然探臂,一把将素舸抱了过来。   素舸身不由己贴在他的肩头,感觉太子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心里莫名地惊悸:“殿下……”   半晌,太子殿下将她放开,道:“横竖不管去哪里,是太子还是庶人,只要有你陪着我,我心里是安乐的。”   素舸竟有些笑不出来了。   太子举起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杯中酒,对素舸道:“陪我把这杯干了可好?”   素舸先前被纤秀以言语激怒,又被太子带来的消息惊动神魂,再伶俐机变,此刻竟也无计可施。   她方才只是陪着李长乐浅酌了几口,闻言便举起杯子:“那好,我就陪殿下这杯。希望……能够百愁尽去。”   李长乐笑了两声:“你说的是。来……”   素舸深吸一口气,索性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心里也是满腹的思量重重叠叠,如果真的能够一醉解千愁,倒也甘愿。   “素舸,”李长乐看着素舸喝了酒,捏着杯子道:“其实我早知道,你兴许不是传说中的好,可是……我喜欢你,就算你一点也不好,我还是喜欢你。”   素舸笑道:“我何德何能,得殿下这样厚爱。”   李长乐却盯着她:“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你,就算是死了,也一样的喜欢。”   素舸觉着这话古怪,便道:“好端端地,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李长乐笑看着她,举杯。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纤秀的声音:“殿下!”   帘子打起,桓纤秀从外冲进来,素舸诧异地望着她,李长乐却目不斜视,只管饮酒。   纤秀冲过来,一把挥了过去,将李长乐手中的杯子打落。   酒杯滚落地上,却仍有半盏已经进了太子殿下的口中。   纤秀的手指发抖,对上太子镇定的眼神,脸色大变,眼中的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捉住太子的肩膀:“殿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吐出来,快吐出来!”又回头大叫:“快叫太医,快去!”   对面素舸本不明白何意,突然间,腹部猛然一抽,却像是被人刺了一刀的感觉。   素舸捂着肚子,闷哼出声,眼前隐隐发黑。   李长乐深深呼吸,伸手捉住她的手。   桓素舸像是明白了什么,用力推开他,厉声叫道:“你、你做了什么?”因为剧痛,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缕腥红的血沿着唇边缓缓流了出来。 第138章 完结中的一更君   纤秀见素舸质问李长乐, 举手“啪”地一个耳光甩过去,流着泪骂道:“你这贱人!”   这会儿外间伺候的众人都涌了进来,见状都不知是怎么了。   纤秀命太子的近侍抱了李长乐出去,回头又看一眼素舸, 见她已疼的倒在地上,发出哀叫。   有婢女嬷嬷们上前想扶起素舸, 纤秀喝道:“不许碰她, 都给我出去!”   众人噤若寒蝉,忙都退了出来。   最后只有纤秀跟素舸留在了屋内, 纤秀盯着挣扎的素舸,低低道:“我真恨我的心不够歹毒,若是提早下手, 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素舸吐了口血:“你……”忍痛往门口挪步,却仍是无力跌在地上。她翻了个身, 哑声叫道:“太子!”   “现在叫他不觉着晚了吗?”   纤秀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她:“你千方百计地要来东宫,那……以后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吧,三姐姐。”   素舸依稀只见人影一闪, 门在面前关上了。   与此同时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太子因只吃了那半杯酒,就给纤秀冲进来打断了, 又救的及时,一时虽然危殆,却到底还保住了性命。   纤秀在旁看着太子灰败的脸色, 泪流不止,又是伤心,又是后怕,又是懊恼。   先前太子还未进门,纤秀就已经知道了,虽然她不知今日宫内发生了什么,但她选着这个时间去见桓素舸,自然是有意为之。   她料到太子一定会即刻也去梧桐院。   只是纤秀想不到,李长乐会选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场荒谬的纠缠。   最令纤秀心惊肉跳的是,李长乐所用的药,是从纤秀这里拿到的。   而纤秀原本想用它来对付桓素舸,只毕竟……心里虽恨她,想到要亲手结果了她,却仍是有些狠绝不下。   先前太子回来,淡问几句叫她回来休息,纤秀吃不准太子的反应,往房中回去的时候,才听说太子被皇帝禁足东宫的消息。   这消息,就似一个征兆。   纤秀的想法却跟李长乐不谋而合,知道此刻非常时候,皇帝才不愿意引发动荡,只要时局稳定些,只怕距离废太子就不远了。   怪道太子进门的时候脸色那样古怪。   纤秀回到房里略坐了片刻,总觉着心神不宁。   思来想去,便打开柜子,想看一眼先前备下的东西。   不料一看才见那东西已经不翼而飞了,纤秀头皮发麻,忙问下人。   侍女们却都说这屋里却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只有太子方才进门,自个儿在里头呆了半晌。   纤秀心惊肉跳,不知李长乐将要如何,便忙又悄悄地返回梧桐院,隔着门隐约听到李长乐说那些话,她心里已知道不妙。   太子为何要服毒,纤秀想不明白。   太子本是个豁然通透的人,当初纤秀在桓府第一次遇见这人,就已经知道。当时她还只是个内向羞怯的娇弱小姐,如阳光清风般的太子殿下,从第一眼相见,就印在她心底牢不可破。   但这样的太子却偏喜欢上那样阴郁的桓素舸。   可看着太子被折磨的白里泛青的脸色,所有的失望,怨念,都变成了满心的痛惜。   直到入夜,才有嬷嬷悄悄地来回报梧桐院里没了动静了。   纤秀的目光直了直……最后只是冷冷的一笑。   ***   锦宜是在次日,才知道桓素舸死在了东宫的。   只是太子殿下也病倒这件事,倒是不曾给流传出来。   毕竟皇帝陛下身体欠佳,太子若又不好,在这个敏感时候,恐怕又会引发波折。   纤秀只自己悄悄地进宫了一趟,询问着明帝略清醒的时候,把府里的事向皇帝启奏了,但半个“毒”字也不曾提,只说太子因自责后悔,伤心病倒了而已。   明帝大概精神欠佳,也未多问,只交代让她不要操劳,好生保养身体。   纤秀出了宫,略松了口气,眼前阴云密布,似将有雨。   但想到东宫正在痊愈的李长乐,又摸了摸肚子,似能感觉那小家伙还妥妥地呆在那里,纤秀心里,却反比往日更觉着轻松。   她知道锦宜定然担心自己这边的事,早在她出门前,就派了个心腹往毅国公府报了信。   只说太子病倒,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倒是桓素舸,大概是吃了不相应的东西,竟不幸离世,如今一切都仍在掌握,让锦宜不必慌张担心。   锦宜也派了人到东宫,传她的话,多事之日,让纤秀仔细身子要紧。   两人虽不曾照面,彼此的心意却是相通的。   只不过另有件事,因桓素舸之死,桓府大夫人跑来东宫哭闹,说女儿不明不白死在了府里,必要有人给偿命的。   对此,纤秀倒是早有提防,只叫内府司跟大理寺的人来跟大夫人说。   那差官道:“事发后,太子妃便叫人去报了官,因事关皇家,所以不可对外张扬。我们都验明仔细,三姑娘确是给毒死的。”   大夫人惊怒,正要再叫嚷吵闹,内府司的人说道:“且不要忙,当时三姑娘在陪太子殿下饮酒,两个人都中了毒,酒太子殿下如今还在救治,太子妃怀疑是三姑娘毒害太子,叫我们暗中查明呢。”   大夫人想不到李长乐竟也中了毒,一时惊呆。   又听说纤秀怀疑素舸下毒,更加愤然:“这是胡说,怎不说是她下毒!”“她”,自然是指的太子妃纤秀。   差官咳嗽了声:“备酒席的都是伺候院中的人,当时太子妃在房中半分不曾沾手,你这话可要小心,若是诬告,留心性命!”   内府司的人也说:“太子妃因念三姑娘也是桓府的人,所以才不许哄闹,不然一一追究,牵连不小。我劝夫人也偃旗息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大夫人无法接受。   但先前长房的桓泯不知为何竟也给睿王的人拿了去下在狱中,本拜托了二爷桓璟去奔走,谁知二爷偏偏近来出城去了。   只能让自己的长子桓泯出面,但桓泯偏偏向来看不惯自己这个胡作非为的二弟,又因事关睿王,所以竟不肯听大夫人的话,不愿沾这个手。   是以莫大夫人身边竟没了可用奔走之人,她原先还想来求太子,谁知素舸偏偏也出了事,大夫人焦头烂额,痛心绝望,整个人怔然无措。   ***   这连日来,因长安事多,八纪跟子邈一直都未曾去翰墨。   子邈在郦家,随着父亲跟哥哥料理郦老太太的后事,八纪则仍寸步不离地跟着锦宜。   丁满在外打探的消息,内阁跟睿王早准了给北疆的粮草军备,而北疆发来的军情却也令人精神一振,说戎人见久攻不下,有渐渐退去的迹象。   长安城的百姓们憋了半年的心情,终于有些松缓下来,又因军情回报,也知道桓玹仍好端端地守在秦关,先前那些流言,竟是别有用心的谣传,居心险恶之极,若是朝廷也听信了这样流言为难桓玹,那可真是自毁长城,愚蠢至极了。   锦宜悬着的心也才放松下来。   渐渐地将近五月,也快到锦宜的生日了。   只不过因为桓玹不在长安,郦老太太又是新丧,且桓府里还有桓素舸的事,便觉着不宜操办。   虽如此,桓老夫人那边儿却还惦记着,早叫宝宁过来跟她知会过,说在五月端午那日,就在毅国公府里跟她过一场家宴生日,也不必请什么客人,只姜老夫人,郦家之人,桓纤秀,以及桓府老夫人跟毛氏等几位。   锦宜见如此盛情,又也知道桓玹这一去半年,老太太心里怕也憋闷坏了,借机略微怡情倒也罢了,便不忍拂逆。   生辰未到,这日纤秀来访,两人入了内室,锦宜问起近来太子的情形。   纤秀说道:“好多了,已经能起身走动。”   锦宜宽慰了数句。见纤秀若有所思,便问她是不是另有心事。   纤秀迟疑:“我这次来的确是另有一件事。姐姐只听听,若觉着不相干,就当我没说过。”   原来先前太子毒发,昏厥了许久,醒来后也精神萎靡,始终的不言不语。   纤秀在榻前时常开解劝慰,百般的温柔体贴,太子到底并非铁石人,渐渐回心转意。   纤秀因怕触及他的痛楚,便不提那天的事,太子也始终没有说起,直到昨日,太子被人扶着,出花园闲步,走了片刻,到底身体大不如从前,便在亭子里坐了。   纤秀陪在身边,此刻已经显怀,动作也格外谨慎缓慢,太子看了半晌,道:“阿秀,你恨我吗?”   纤秀微笑道:“夫妻两个,怎么说这话?”   太子道:“那天,我在宫里被父皇呵斥,又听安乐伯说了素舸的事,我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殿下别说这些了。”纤秀怕惹他想起此事又伤及身体,忙阻止,“横竖都是过去的了,如今殿下在,还有……我们的孩子,这就已经足够了。”   太子抬手,在纤秀的肚子上轻轻地摸了摸,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外头的人,常说皇家冷血,没有真情,但有谁知道,我向来挚爱手足同胞,只可惜到现在才知道,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阿秀,你是真心对我好的,这孩子……应该也不至于跟我隔阂起来吧?”   纤秀笑道:“殿下说哪里话,你是这孩子的父亲,父子怎会隔阂。”   太子的眼神十分惆怅:“但是我跟父皇,便是十分的疏离冷淡了。”   纤秀的笑容一僵。   太子顿了顿:“这段时间我不理政事,睿王……跟内阁都做的妥当吗?”   纤秀道:“听说诸事皆都妥当,而且北疆也传来捷报了。殿下不必担心。”   “唉……我果然差点鬼迷心窍的误会了桓辅国,差点铸下大错。”   纤秀正欲安抚,李长乐叹了声,握住纤秀的手:“那天你跟素舸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是素舸在我耳畔吹风,其实……她真的没怎么说这件事,倒是有个人,原本谆谆告诉我说桓玹不可信的。”   纤秀疑惑:“何人?”   李长乐神色黯然:“是……睿王。”   那天在殿上,睿王先提安乐伯,让太子知道自己错爱了素舸,接着又说要信任桓玹的话,也正是那时候,李长乐才知道自己给人捅了一刀。   那日在寝宫里,太子殿下意识到所爱的女子背叛了他,他所珍惜的兄弟背叛了他,他所敬爱的父皇也对他很失望。   而李长乐自己也知道,他差点做了千古罪人。   一时万念俱灰。   纤秀把太子的话转述给锦宜:“睿王殿下向来聪明睿智,为什么一面唆使太子叫不要相信三爷,一面又在皇上面前卖好呢。”   锦宜道:“说来我也有些奇怪,我先前去跟睿王妃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就提别那证人的话,毕竟事关桓府,生怕把桓府也牵连进来,只想让睿王出面点醒太子,不料睿王竟大张旗鼓地在御前闹出来……看着竟像是准备万全。”   纤秀道:“姐姐,你说睿王殿下为何如此?这样闹出来后,太子势必得不了好,但是安乐伯是桓家的人,倘若皇上真的昏聩了,一怒之下命人追究,只怕桓府也得不了好。”   两个人越说,越觉着细思极恐。   纤秀又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东宫去了。   锦宜独坐思量,突然想起已经几日不见八纪了,便叫人把丁满传来。   丁满道:“这连日来翰墨那边儿正武试射猎,明儿还有一天呢,明天完了,小八爷定然会飞回来。”   锦宜道:“原来是这个,早先八纪还念叨,要夺个魁首给我做生日贺礼呢。”   这一夜,锦宜独自睡着,到了半夜,毫无预兆地,竟突然梦见了前世在宫内的最后一幕。   当时八纪拿了玉玺转身速离,一支冷箭破空而来,仓促中锦宜以身挡住。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且又是深入骨髓之痛,连回忆都无法忍受。   锦宜紧皱眉头,听见纤秀大叫自己的声音,听见太子叫“住手”的声音。   也听见她自己的呼吸正一寸寸停止的声音。   眼前像是水波纹浮动,渐渐地,显出那日在场众人的脸。   纤秀大叫着,从前方往自己身边奔来。   太子李长乐举手挥舞,向着弓箭手的方向,示意他们将箭放下,一边大叫:“混账……是谁!”   弓箭手们惶惶然,面面相觑。   禁军们表情各异,有人想上前扶住,又有人后退。   锦宜身子后仰,天旋地转之时,目光掠过前方明帝寝殿的兽头飞檐。   她突然看见,在寝殿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锦宜猛地睁开双眼,惊魂未定之时,却突然发现近在床边上,的的确确有个人在。 第139章 完结中的二更君   京郊, 翰墨学院。   百余名参与此次射猎的学生们整装待发。   大家都是统一的服色,个个身着白衣,外罩锁子玄铁甲,头上系着黑色抹额, 着实的英姿飒爽,少年意气。   八纪原先还是个粉妆玉琢的孩子, 经过这两年的砥砺磨练, 已经透出小小少年勃勃英气,腰间佩剑, 手中持弓,竟像是个气势十足的小小将官。   八纪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子邈:“你才自家里回来,这几天都没演练过, 记得跟紧我,好歹我还照应着你。”   子邈还没答话, 八纪身边怀仁公主的小公子萧立道:“小八哥,那我呢?”   八纪道:“去去去,叫八爷。”   萧立捂着嘴嗤嗤地笑,子邈对他说道:“横竖咱们别散离开太远就是了, 这次去的是先前没去过的梁齐河谷,听说地势复杂的很,横竖大家彼此互相照应。”   说到这里, 子邈瞟了一眼左手边。   八纪跟萧立都领会了,同往那处看了眼。   也有几个翰墨的学生骑在马上,隐隐往这边瞧来, 为首的这几位,却是先前跟八纪打过架的,也都是权贵皇戚子弟,廉国公府的子侄,太子母舅家的小少爷,以及尉迟将军家的小孙儿。   这些都是少年子弟,心性激烈高傲,原先还算相安无事,后因桓玹出征,谣言满天飞,又结下了梁子,虽如今谣言已退,却也仍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演武场的门口上号角吹响,众学生们一涌而出,天朝的少年精锐尽汇于此,龙腾虎跃,意气洋洋地往梁齐河谷而去。   翰墨的武试,顾名思义,比的是骑射,所以衡量谁夺得魁首的条件共有两个,第一,要评判在梁齐河谷猎到的猎物多少,第二,要比谁先翻过河谷,到达对面的次演武场,摘下金箭射响挂在百尺旗杆上的铜锣为止。这两个条件,既要比试箭法,又考验了谁的骑术高明。   而且本次比试的梁齐河谷地形复杂,还要考验少年们的观察能力,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其中,半天转不出来。   子邈跟萧立等人向来跟八纪要好,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并没有那么高明,所以都想助着八纪取胜。   少年们呼啸着策马奔过长道,马蹄引得尘土飞扬,树林跟草丛中的飞禽走兽受了惊吓,纷纷远遁飞逃。   八纪一马当先,子邈跟萧立一左一右,忙着跟紧。不多时已经穿过一片树林,冲入了山中。   ***   时近五月,正是满山碧翠,草木葱茏的时候,已经有早蝉伏在枝头,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   八纪勒着马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一边仔细观察周围。   突然,前方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八纪忙止步张弓,正在瞄准,就听到旁边“咻”地一声,有一支箭先飞了出来,歪歪地射入前方草丛里。   这支箭并没射中猎物,但却将那原本躲在草丛底下的兔子给惊的跳了出来,兔儿蹦了两下,逃之夭夭。   八纪回头,却见尉迟小公子笑看了他一眼,八纪也不恼,只也笑道:“尉迟贞,你这箭法不行啊,叫你爷爷看见了,定要把老头子气死。”   尉迟贞瞪向他,旁边张小少爷赶来道:“走了,不要白嚼口,这儿又没好东西了,冯朗不知哪里去了,咱们找他去。”   两人双双打马离去。   八纪嗤了声,身后子邈赶过来道:“尉迟贞是故意的,倘若这一路上他们都用这法子,倒是不妥。”   萧立道:“这有何难,他盯着咱们,咱们也盯着他,看看谁先投降。”   八纪笑道:“才开始呢,急什么。”   众人你追我逐,都是些热血少年,丝毫不觉着疲累,只想奋勇争先,不知不觉中,萧立跟子邈都给八纪撇开了,两人一合计,决定分头去找。   且说八纪仗着骑术高明,又知道尉迟贞等盯着自己,便有意甩开众人,果然,在山林中穿行片刻,身后左右已经无人跟随。   八纪连续打了一只獐子,两只灰兔,心想要再得一头鹿就最好了,便把猎物挂在马鞍旁边,仔细搜寻。   正一路往前,却听见又细微的动静从身侧林子里传出来。   八纪止步回看,张望了会儿,依稀看到一抹白衣影子,八纪不由笑道:“尉迟贞,都看到你了,别藏了。”   那边却仍是不动。   “你倒是追的快,让我看看你打了什么好东西?”八纪拨开一根树枝,才要去戳穿他,冷不防“嗖”地一声,竟是支箭迎面射来!   距离太近,叫人无法反应,正在紧要时刻,旁边一道人影冲过来,拥住八纪,把他扑倒在地上。   八纪在地上滚了滚,看清了替自己挡箭之人:“子邈!”   子邈脸色煞白:“你怎么样?”   八纪握着他的肩膀:“我没事,你呢?”   子邈还未回答,身后又有一支箭追着射了过来。   八纪拉着子邈往旁边躲开,那箭便射入了身前地面,八纪一眼看到地上的箭翎——这次比试箭翎上都标记着各人姓名,免得猎物射中了却不知是谁的。   八纪一把拔了起来,喝道:“冯朗,你疯了吗?”   冯朗正是太子殿下母舅加的子侄,这箭上赫然竟是他的名号。   突然旁边有人叫道:“他不是冯朗!”   与此同时,一支箭向着“冯朗”所在的方向射了出去,是尉迟贞张弓搭箭,打马出来,厉声叫道:“那不是冯朗!”   八纪拉着子邈站起来,浑身不寒而栗,尉迟贞翻身下马,站在他们身旁。   这时侯“冯朗”自马上跃下地,把手中弓箭往地下一扔,自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腾身跃了过来。   ***   这日,应毅国公夫人邀请,睿王同睿王妃到府中做客。   席间子远陪坐,锦宜先是谢过了睿王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解了北疆之困的恩德,又赞他劳苦功高,代理朝政也都处置的井井有条,大有章法。   睿王笑道:“这不过都是本王该当做的,若论辛苦,还是远在秦关的辅国大人辛苦,我等着实不算什么。”   子远便道:“睿王殿下不仅仁德英明,而且如此谦逊,可知朝野之中尽是对王爷的赞颂之声?我在京兆府里,便听众人常常说,陛下有意改立太子。”   睿王忙肃然道:“不不,如今太子殿下只是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他其实并无大错,改日陛下气消了,自然也就好了。”   子远哼道:“照我看,太子殿下虽然性情仁慈……可到底有些太过懦弱无主见了,之前听信谗言误会了桓辅国,又为了一个女子,弄得东宫不宁,坊间多少引为笑谈的,将来如何能为一国之尊?”   锦宜道:“子远,怎可在殿下面前胡说,殿下跟太子乃手足同胞,你可留神。”   睿王妃道:“这些道听途说的话,大公子不过转述罢了,不必苛责他。横竖不管是皇上,殿下,还是太子各自心中明白,不会怪罪的。”   锦宜道:“我弟弟生性直率,口没遮拦的,幸而殿下向来宽厚仁德,未必肯计较这些,只不过……”   睿王妃道:“不过怎么?”   锦宜皱眉道:“前日太子妃来过,说了几句话,我倒是有些不信。”   睿王妃又问,锦宜便道:“据太子妃说,太子殿下告诉她,之前睿王殿下,似乎劝过他让他不要相信三爷……说三爷有反叛之心等话……”   说着她抬眸看向睿王。   睿王不动声色:“这是从何说起,那日我在殿前如何向父皇禀报的,夫人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   锦宜道:“正是如此我才觉着疑惑,殿下绝不可能是那种两面三刀的才是。”   睿王妃道:“太子先前为情所伤,多半是太过失意了,所以……神思恍惚,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锦宜道:“太子向来性慈,先前因为我跟茂王殿下不合导致茂王被驱出长安……他还一直记恨我呢,按理说不该这样对待睿王爷?”   睿王跟王妃对视一眼。   睿王一笑:“我先前确实被人所误,以为辅国心存奸诈,也许曾无意中跟太子说过几句,幸而后来及时醒悟,但太子却越陷越深,我劝谏不听,无奈才在父皇面前禀奏的。”   锦宜点头:“就算如此,安乐伯一事,似乎也不该在皇上面前闹出来,殿下背地里劝说太子,仍旧兄弟和气的岂不好?当日那么一闹,不仅太子失利,皇上也禁不起这样惊恼啊,睿王殿下考虑事情从来周详,怎么会想不到这点?”   睿王爷听到这里,笑了出声。   王妃低下头去。睿王道:“夫人是想说什么?还是……在怀疑本王什么?”   子远才要开口,锦宜按住他的手。   昨夜梦中,锦宜本来没有看清那人的脸。   只依稀是个模糊的影子。   可如今望着睿王身着蟒袍,头戴王冠的模样,竟跟回忆中那惊鸿一瞥的影像如此相合。   当时在宫里,能下令弓箭手动手的,不过是明帝跟太子罢了。明帝在寝殿昏厥,太子殿下明显不是下令之人。   那还有谁能够做到?   睿王对上锦宜的双眼,吁了口气道:“夫人觉着,太子殿下是合格的储君么?”   锦宜轻轻地摇了摇头。   睿王道:“父皇只这几个儿子,太子若不是,谁还能是?”   “难道是殿下你么?”   睿王笑笑:“许多人也这样认为,除了父皇。”   子远嗅到一丝不对,转头看向锦宜,却见她脸色淡定,毫无张皇之色。   锦宜道:“所以,睿王殿下该让皇上觉着你成?”   睿王道:“是啊,只是该用什么法子呢?太子不仅是父皇看中的,还是桓玹看中的,有他们两人保驾护航,我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殿下先前不动声色的……是在韬光隐晦?”   “不然又能怎么样?稍微露出异样,像是茂王般被贬为庶人还是轻的。”   子远忍不住道:“殿下,您有意于储位?”   睿王道:“子远觉着我当不起?”   “但……”子远错愕,匪夷所思。   锦宜道:“虽然陛下此刻病重,但三爷迟早要从边疆回来的,王爷的如意算盘似乎……”   “桓玹,他回不来了。”   “为何这样说?”   “我虽然下令往北疆运送粮草,但实际上所有军需都会在京州停住。”   子远大怒:“殿下!”   锦宜静静道:“子远,你让殿下说。”   睿王见她神情淡冷,心里啧啧称奇。   但这件事始终埋在他心底太久,这会儿眼见大事可成,倒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睿王笑道:“太子生性软弱,父皇却偏看中他,桓玹只手遮天为所欲为,本朝竟俨然姓桓了,这叫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锦宜缓缓吁了口气:“所以要用这种法子?殿下难道不知道若秦关破,长安也会不保?”   “我早有预备,戎人破秦关后就会退去,绝不会危及长安。”   “这么说,难道戎人这次来犯,也跟殿下有关?”   “戎人早有犯境之意,只不过并没合适时机罢了,”睿王长叹了声,“桓玹势大,连皇上都给他蛊惑控制,我自然无法跟他争锋,只能被迫出此下策,幸而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桓玹竟为了你倾心,而你竟逃了,他受这打击,大有一蹶不振之态……虽然不算最好时机,却也千载难逢。”   锦宜听到这里,心中震动……是了,桓玹一蹶不振,千载难逢……   今世的“逃婚”引出了这个“千载难逢”,但更加千载难逢的,自然是前世她同桓玹和离,继而改嫁给了林清佳!   那对桓玹而言何止一蹶不振,简直是致命打击。   锦宜心里突然有点恐惧:“林……”她想问,又忙止住。   是了,今世跟前生不一样了,前世林清佳或许……跟太子甚至睿王有什么牵连,但今生……没有,林清佳没有参与其中。   睿王倒也没留意锦宜这欲言又止的一句,只长叹道:“我如此苦心孤诣,不过也是为了朝廷社稷罢了。一除掉权臣,二选一个有利于本朝的太子,难道不好吗?”   锦宜道:“睿王殿下这话,何不去问问被戎人抢掠奸淫的边疆四城的百姓呢?他们难道不是本朝的子民?”   “成大事者,必有舍弃。”睿王昂然决绝。   “为了成大事,殿下舍弃的可不少啊,边疆四城,秦关将士百姓,甚至……是自己的亲哥哥太子殿下。对了……皇帝陛下的病会不会也跟殿下有关?还有先前照夜阁被毁……”   睿王的脸色一变,继而笑道:“夫人知道的可真不少啊。但自古以来,聪明人可都有些命不久长。”   子远从头到尾听着,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殿下,你居然、居然如此……”   睿王道:“反正桓玹是死定了,你们既然也一心求死,就怪不得本王了。”   子远喝道:“你想杀人灭口?”腾地站起身来。   锦宜见子远激动,忙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子远则把锦宜挡在身后:“此事陛下一定会知道,还有太子……”   睿王道:“太子被桓家三小姐下毒,神志不清,继而迁怒整个桓府甚至国公夫人……下令诛杀,本王来救不及,实在惋惜。”   子远又惊又怒,突然觉着锦宜拉了拉自己的手。   子远微怔。   就在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叹道:“好好好,这个真是精彩极了,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朕真是养了个精明强干,冷血毒辣的好儿子呀。”   随着这一声叹,门口人影晃动,最先现身的,竟是原本病的半死的明帝。   而在明帝身旁的,却是个再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第140章   这突然现身之人, 长身玉立,神情淡漠肃然。   竟然正是睿王殿下方才口中信誓旦旦所说“他回不来了”的桓玹。   子远双眼一亮:“三爷!”忙拉了拉锦宜的手,回头看时,却见锦宜并不十分惊喜, 只是在脸上略露出了几许笑意罢了。   ***   睿王殿下被带走之时,问了明帝一句话。   “父皇当真觉着, 太子比我更能胜任?”   明帝道:“太子或许会是个没主见的帝王, 但他绝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因为被欺骗背叛,又明白自己被人利用几乎误国误民, 李长乐万念俱灰下宁肯以死谢罪,这就足以可见他的品性不至太坏。   而睿王殿下的确是做到了“成大事者至亲可杀”,但一个连城池百姓都能轻易舍弃的人, 又怎么能指望他能成为开疆僻壤,定国安邦的明君?   睿王笑了笑, 看向桓玹:“辅国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北疆的一切……并不是内阁所得知的那样吧?”   桓玹道:“让殿下失望了,戎人早就退了, 原先丢了的边疆两城,在我回来之时,也已经收回。”   “两城?”睿王震惊。   桓玹一笑:“是。”   半晌, 睿王凝视着桓玹的双眼:“辅国真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我败在你手里, 也不冤枉。”   两人对视片刻,桓玹道:“我也有一件事不解,想请教殿下。”   睿王道:“何事,辅国请说。”   桓玹道:“殿下因何要对八纪下手?”   睿王挑了挑眉,道:“霍家姑娘当年进宫,父皇每次都要亲见,照夜阁里又有他亲笔所绘的霍姑娘的画像,那盘残棋,也是他跟霍姑娘没下完了,竟不许任何人动。”   明帝听了这两句,眉头微蹙,低下头去。   睿王道:“我原本也跟众人猜的一样,以为八纪是辅国私生的,可后来……父皇传八纪进宫,我看他们站在一起,两个人的气质样貌,自然就不用多说了。”   “原来如此。”桓玹颔首,“多谢殿下给我释疑。”   睿王哈哈大笑,离开了客厅。   明帝回头看着,眼里升出了一丝惋惜:“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身边一空,是桓玹走开,往前走去。   子远忙行了个礼,桓玹含笑一点头,却走到锦宜身旁。   “阿锦……”锦宜瞥了他一眼,淡淡行礼:“三爷。”   子远有些诧异。   前方明帝倒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锦宜又向着皇帝屈膝:“见过陛下,恭喜陛下龙体康泰。”   明帝笑道:“同喜同喜。”   锦宜道:“妾身身子不适,若陛下不怪,先行告退了。”   明帝有些失望:“朕才来,何不再坐片刻?”   桓玹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帝无奈地挥了挥衣袖:“去吧,都去吧,朕准了。”   ***   正如桓玹回答睿王的,这一次戎人进犯,除了最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边疆两城外,再无所获。   其中原因,却是因为桓玹早有准备。   从那日南书房里“南柯一梦”似的醒来后,桓玹所筹谋的,不仅仅是锦宜,更有前世那一场惨烈的跟戎人的对峙战事。   但他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暗中行事。   他精心挑选可用之才,安排心腹陆续前往北疆四城以及秦关,京州等地,一应的军需粮草,也在紧锣密鼓的悄然增加。   可虽然他未雨绸缪,毕竟不知戎人进攻的原因契机,所以时间上仍然算漏了。   先前从东极岛回来的途中,所接到的边疆四城中失去两城的军情的确是真。   但是从此后的种种,则都是在桓玹授意下伪造的了。   因为戎人的步伐在攻打掖城的时候,就已经给反应过来后,迅速纠结整顿起来的屯军们给牢牢地挡在了关外。   兵力强悍,训练有素,加上粮草充沛,背后秦关又屡派支援,天朝守军有恃无恐,戎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十八部族联合起来,就已经被打的节节败退。   而锦宜他们在长安城里所听到的前往北疆的路上防守严密,设立关卡之类的,自然不是因为军情紧急,而是怕有人知道了北边的真实战况,泄露给了长安的人,从而毁了计划而已。   桓玹是故意把所有场面都弄得像是前世一模一样。   因为他早就在怀疑,前世幕后的黑手另有其人。   毕竟,如果真的是太子从中作梗的话,在八纪传旨,锦宜身亡后,以明帝当时的身体条件,纵然震怒,也未必就能清醒地下令废太子。   而且就算他能下令,倘若太子早存心不良,自然也不会乖乖地就范,他若能杀锦宜,对自己的父皇又怎会手软?   最重要而关键的一点是,太子被废后,是谁从中得了利。   那个在整件事件里似乎一直处于神隐状态的睿王殿下李长宁,便悄然地浮出水面。   桓玹虽然暗中对睿王有所怀疑,但睿王行事极为缜密,竟毫无任何把柄。   桓玹也怕自己错怪了人,且先前已经处置过茂王了,若没有十足的真凭实据,绝不能轻举妄动。   但若放任不管,只怕有朝一日,那幕后之人防不胜防遽然发难,反而限于被动。   所以在接到北地传来的戎人进攻的消息后,桓玹知道,机会来了。   虽然自诩安排的万无一失,但毕竟这是关乎朝廷命脉的军国大事,且军情如火,稍微有一丝差池,就会引发异变。   桓玹再成竹在胸,运筹帷幄,几乎埋好了可用的每一颗棋子,算好了战况的每一步……也不能说一定会赢。   何况,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戎人,还有藏在身边的黑手。   他得让那人,自己浮上水面。   所以不管是因为战事还是内事,都需要他再往北疆走一趟。   ***   因这件事太过重大,而且变数又多,所以桓玹在起初只隐晦地告诉锦宜自己已经早有安排,让她不需担心。   但锦宜万万想不到,他的计策竟是这样“调虎离山”“瞒天过海”。   昨夜她从噩梦里惊醒,猛然发觉帐子旁站着一人,正惊疑,却突然心有灵犀。   那人轻轻地将帐子撩开,如梦似幻,眼前站着的,竟然是桓玹。   就在昨夜,桓玹抱着她,安抚她的不安,又把自己先前计划的种种皆都告诉明白。   因为如今太子被罚禁足,睿王也顺利地接手内阁,所以只剩下了最后一关。   桓玹打算用“引蛇出洞”,便是锦宜今日的宴请。   而锦宜果然完成的极好,顺利地以言语机锋引得睿王按捺不住,自己吐露了实情。   当然,这也是因为睿王一时自大的忘了形,毕竟在他看来一切都已成定局:皇帝病的昏聩,桓玹在北疆无法回来,太子也已给禁足,而内阁的事务也尽在掌握,京内只他独大……索性痛快说明心中得意的筹谋,横竖锦宜跟子远在他看来,都已经是死人了。   谁知却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大事已谐。   桓玹见锦宜入内,忙也跟着去了。反把明帝撇在外间。   子远觉着十分尴尬。   早听说皇帝陛下病重,精神昏沉,别说走路,说话都是困难。   但今日一见,明明是精神矍铄,神采焕发的依旧叫人不能直视。   子远又想到方才经历的睿王变身,桓玹现身等等……觉着这毅国公府……乃至长安都实在是太危险了。   明帝看了看子远。   虽然皇帝对着亲近的人会谈笑无忌,毫无架子,但是同子远毕竟还生疏了一层。   子远重新见了礼,束手恭立。   明帝淡淡望着面色忐忑的年青人,自己也觉着没趣,何况又知道桓玹这一进去,一时半会儿只怕是出不来,难道要他皇帝陛下在这里干等不成?   正想着不如回宫,外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内侍阻拦的声音,然后又是少年的叫嚷:“怎么不许我进去?”   明帝听了,精神一振,忙道:“快叫他进来!”   一声令下,有几道身影争先恐后地从外头闯了进来。   子远早听出那是八纪的声音,见纷纷地进来了这许多小少年,不由意外。   为首的自然是八纪,然后是子邈,萧立,再往后则是尉迟凛的孙子尉迟贞。   他们身上统一穿着射猎的服色,一个个满头大汗,眼神焦急。   猛然见明帝在前,大家纷纷跪地行礼。   明帝乍然见了这许多英姿焕发的少年们,精神更好了几分,笑呵呵地叫免礼。   八纪环顾室内,不见锦宜,忙问:“皇上,我姑姑呢?”   明帝道:“不急不急,辅国方才陪着夫人入内了。”   八纪的眼睛直了一下,身后子邈等也都呆若木鸡。   八纪呆呆地问:“皇上说什么?我三叔回来了?”   明帝笑着打量他,见少年满头的汗,把黑色的抹额都给湿透了,而且脸颊上似有伤痕,手上还有血渍。   明帝敛了笑,上前细看:“你这是怎么了?伤着了?”忍不住拉起八纪的手,小心擦了擦上面的血渍。   “不是我的血,皇上别担心,不是大事,”八纪道:“但我三叔……真的回来了?”   “嗯,”明帝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回头吩咐:“快叫太医!”   子远因为皇帝在场,不敢插嘴,如今见皇帝拉着八纪说话,自己悄悄挪到旁边,对子邈使了个眼色。   子邈正也一肚子话要问他,忙跟着退了出来。   两人退到廊下,子邈问:“三爷真的回来了?”   子远点头:“方才我亲眼所见,陪着姐姐入内去了。”   子邈蹦了起来:“太好了!”突然又捂着肩膀,皱眉哎吆了声。   子远吓了一跳:“怎么了?”忙查看他肩头,却见黑甲旁边的白衣上沾着些许血渍,翻了翻,见肩头上果然有一处伤!幸而细看之下并不严重。   子邈怕哥哥担心,忙安抚:“只是被箭头擦伤了,没有射中要害。”   子远已经变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忙嘱咐,“千万别给姐姐知道!”   “我当然明白,”子邈笑笑,又问:“三爷怎么突然从北疆回来了,不是在那里督战的么?”   子远笑说:“我方才在旁边听着,这会儿已经平了戎人了,连先前失了的城池也都夺了回来。”   “嗷!”子邈高兴的又要跳,被子远按住,便询问他到底是怎么伤着的。   原来先前子邈跟八纪摔在地上,尉迟贞赶来点破那人不是冯朗,而那人果然从马上跃下,提刀冲上前来。   这人身形高大,黑巾蒙面,刀法十分厉害,幸而这三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倒也不觉着十分害怕,正要迎战,只听“咻咻”连声响动,密林中又有箭射出,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向着这蒙面人。   蒙面人挥刀挡下冷箭,而这一刹那,两道人影迅速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横刀挡在八纪三人身前。   子邈道:“原来后来出现的那两个人是皇上派人暗中跟着保护我们的,可杀手虽然被拿下,却立刻服毒自尽,竟不知是什么人派的,八纪就带着我们回城来了。”   八纪心思玲珑,因见有人刺杀自己,不免头一个想到了锦宜的安危。   桓玹当初离开的时候,虽安排了丁满等人外围跟随防护,但又知八纪心思玲珑,跟锦宜又亲密不同,所以千般嘱咐让他好生照顾姑姑。   八纪几乎把这句刻在心头上了,自然分毫不敢怠慢,但桓玹仍是担心八纪人小性急,怕有个言差语错之类的泄露风声,所以整个计划仍是守的严严密密,非但没跟锦宜说明,也不曾向八纪透露。 第141章 情人节的完结篇   子邈跟子远说明林中遇险情形之时, 里间明帝拉着八纪,问长问短,又见萧立跟尉迟贞也在,便询问他射猎的情形如何, 少年们便眉飞色舞地跟皇帝描述梁齐河谷种种。   萧立不禁叹道:“先前我们八哥已经得了一只獐子跟两只兔子,照八哥的骑术跟箭法, 一定可以在这次比试中夺魁, 可惜遇到了那不长眼的刺客。”   尉迟贞大不服,当着皇帝的面儿也不敢如何, 就小声嘀咕:“八哥儿,八哥儿……哼……”   八纪忍不住喝道:“叫八爷!”   萧立吐吐舌头。   明帝看看这帮小小少年,不禁大笑。   国公府前厅如此热闹, 后宅之中,却另有一番光景。   方才睿王被带下, 锦宜就也顺势告退。   桓玹当然知道锦宜心中定然有气,毕竟这件事他瞒天过海,让锦宜暗中担心煎熬了这许久。   当初决定离开,他又何尝不是极难舍弃, 但既然选择如此,一切便只能为大局着想。   他往边疆的时时刻刻,在边疆的日日夜夜, 但凡有暇,一定会想起在长安的她跟腹中的孩儿,只不过这一次, 比前世的凄楚心情自然大不同了。   在盼念之外,更多了一份纠缠着甜慰的归心似箭。   可正因为这份盼念,他想更得按捺心境,力争不出一丝错漏的料理处置所有。   直到今日,这一场瞒天大局,才终于如他所愿的落幕。   ***   锦宜离开厅中,往后而去,只因为身体日渐沉重,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所以走的不免极慢,只转出廊下,就有些气喘吁吁。   正止步调息,肩头被人一握,是桓玹从后面转到跟前。   锦宜瞥他一眼,又转开头去不看。   桓玹笑道:“怎么不理我了?”   锦宜不言语,桓玹道:“昨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夜,就不认得了?”   锦宜闻言,脸上微热,待要骂他口没遮拦,又觉着一骂出口的话就泄了气了,所以索性哼了声,转头走开。   桓玹缓步相随,目光不理她脸上身上。   昨夜相见,因是夜晚悄然而来,也无灯火,现在回想,恍然若梦。   如今立在灿然日色之下,却见锦宜的脸比先前并未怎么变,依旧是青眉如黛,樱唇如珠,眉目生辉。   一时也忘了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   锦宜本打定主意堵一堵他,不料他竟只是默默跟着,也不做声,锦宜倒是按捺不住,悄悄地瞥了他一眼,不料正对上桓玹的目光。   锦宜的脸上更红,心里羞窘,索性站住脚:“你跟着我干什么?”   桓玹道:“跟着夫人回卧房。”   锦宜心头软软的,却仍道:“你还知道你还有个家?”   桓玹道:“不知道。”   锦宜吃惊,怒视看他。   桓玹温声道:“横竖阿锦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罢了。”   锦宜愣怔,四目相对,不知不觉,心里的恼恨都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丝丝消散,不见了踪影。   眼中却又有一层浮泪涌了出来,锦宜转开头:“现在又说这些,先前怎么那样狠心?”   桓玹轻轻地揽着她的腰:“我只得狠心,如果一早告诉你我的安排,怕你的反应会露出破绽,给睿王等看出来……阿锦,我心里也不愿这样,你消消气,别闷坏了身子,就连这小家伙……也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倘若知道你怨念他们的父亲,以后也随着你怨念我,可怎么好?”   锦宜听了这一番话,所有的委屈、抱怨,便彻底的无影无踪了。   她实则也知道桓玹安排的极妥,实则也隐晦地告诉过自己他早有安排……只是不便寸寸详说、她又是过分担心他的安危罢了。   如今真凶伏法,他又安然归来,自己也好端端的,又有什么不足?   锦宜长叹了声:“以后……该不会再这么着了吧?我可再经不起了。”   桓玹握住她的手:“以后绝不会再这样,要寸步不离地好好守着阿锦。”   锦宜破涕为笑:“你别跟我说这话,我是不信的,纵然没有边关的事,难道你不上朝的?”   说了这句,锦宜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八纪呢?他可安好?”   桓玹道:“你放心,皇上早派了人暗中保护。”   锦宜道:“这么说,这所有种种,都是你事先跟皇上通过气,设下的局?也只有皇上跟你知道这计划?”   桓玹点头。   从东极岛回来后,他思忖再三,这一场以天下为赌的棋局,一定得有明帝的配合才成。   照夜阁无端坍塌,也一直都是明帝的心病,听桓玹说戎人进犯也许跟内奸有关,并想借着这场战事设计让背后之人浮出水面,明帝几乎想也不想,即刻答应。   两人里应外合,演了这场好戏,也正是因为知道明帝会掌控京内诸事,所以桓玹这次也才能放心的离京。   陪着锦宜回到卧房,奶娘又送了一盏燕窝,知道他们夫妻久别重逢,不敢打扰。   锦宜吃了两口,问道:“你饿不饿?先前可吃过东西了?让他们做些吃食过来可好?”   桓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看见阿锦我便心满意足了,并不觉着饿。”   锦宜抿嘴一笑,便把燕窝推给他:“天热,我不爱吃这个了,三爷喝了吧。”   桓玹果然捧了碗,自己把剩下的燕窝粥都喝了。   锦宜怕他不足,正要再要一碗,突然“哎呀”一声,手抚着肚子。   桓玹忙站起身:“怎么了?”   锦宜皱着眉心,抬头苦笑道:“踢了我一脚。”   桓玹诧异,他走的时候锦宜还不显怀呢,这会儿却已经如此了。又着急问:“踢得疼不疼?”   锦宜笑道:“哪里就疼了,只是觉察到了罢了。”   桓玹抬手在她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果然感觉到一丝轻颤。   锦宜笑道:“小家伙一定是知道他爹回来了。高兴的手舞足蹈。”   桓玹望着她笑面如花,眼中湿润。   想到前世,细品今生,桓玹不语,只是轻轻地将锦宜揽入怀中。   ***   五天后,三十万大军自北疆凯旋而归,两千禁军侍卫簇拥着辅国大人的车驾从明德门威武煊赫而入。   两边街道上站满了来观礼的长安百姓,车驾所到之处,众人拱手躬身,甚至跪地拜迎,高呼千岁。   又有许多女孩子,将手中的花朵扔到随车驾而回的侍卫身上,引得阵阵欢声笑语。   皇帝在宫门口亲自迎了桓辅国,为他凯旋归来,接风洗尘,设宴庆祝。   此后数日,太子殿下李长乐自上奏疏,自陈两大罪状:听信谗言质疑重臣几乎误国,沉迷女色招致东宫不宁,请求辞去太子之位。   当时满朝哗然。   虽然太子殿下所做这两件事人尽皆知,但……茂王殿下一早被贬为庶人,先前睿王殿下又不知为何暴病不起,在宫内养病无法露面,李长乐虽然不算十全十美,但他不为太子……皇位又有何人为继?   内阁之中,周大夫对尉迟凛窃窃私语:“自古以来好像没有将皇位禅让给大臣的,不然……”   尉迟凛猝不及防地听见这句,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周尚书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请不要拉上我!”   周悦摸着下颌道:“这又非我的首创,外头都在说这件事呢。对了,上古有尧舜禅让的典故……难道说我有生之年竟能看见如此奇迹?”   尉迟凛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他,在内阁凶案发生前,紧紧地捂着耳朵走开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太子殿下的错误似乎……也值得被原谅,何况这场战事仍是取得大胜,而且那引发东宫不宁的女子也已经身故。   在群臣们一片“不可不可”的声音中,皇帝下旨,准了太子的请求。   满朝文武听了这消息,不能相信,一时如丧考妣。   许多人惶惶然往东宫而来,又有御史言官们在朝上向着明帝哓哓争辩,还有少许……探的是桓玹的意思。   渐渐地秋风乍起,到了八月中旬,翰墨休假。   八纪跟子邈,萧立,还有不打不相识拉过来自己这边儿的尉迟贞,冯朗等人,一干少年先去公主府拜过,又去郦家探了一头。   接下来是尉迟将军府,冯御史家里,最后才到桓府拜见老夫人。   八纪又拉了阿果,这一帮少年骑着马儿,呼啸着过了长街,齐齐来到毅国公府。   连向来少言寡语的阿果,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忍不住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国公府里,锦宜正同奶娘、嬷嬷们在逗弄小平儿,那孩子已经能在地上乱走,甩手挪步,走的像模像样,犹如小大人一般,又时不时地指东指西,只可惜还不会说话,但如此却更加有趣,引得锦宜等大笑。   锦宜也早知道今日是八纪子邈他们回来的日子,也叫厨下准备了一应的点心果子之类。   这起子小家伙一拥而入,却都乖乖地跪地向着锦宜行了大礼,锦宜不便动身,只叫嬷嬷奶娘们忙把他们扶起来。   八纪又说了些在翰墨的趣事,正要跟伙伴们出外,就听外头丫头来传:“三爷回来了,请小八爷过去书房说话。”   八纪一愣,寻常桓玹回来,必定先来探望锦宜,却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要把自己叫去。   忙想想最近有没有闯祸……自觉着十分清白,这才对锦宜道:“姑姑,我待会儿再回来。”   八纪去后,锦宜隐隐地有些担心,她虽知道桓玹将对八纪说什么,但却吃不准八纪是何反应。   虽然八纪从小就聪明过人,但此事关乎他的身世,只怕他承受不住。   锦宜等了会儿,心内焦急,坐立不安,频频打发奶娘去书房外探听,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   不料那边还没消息,锦宜起坐之间,突然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时,裙子都已经湿了一团,锦宜直了直眼睛,身子一晃,忙按着桌子叫道:“奶娘,奶娘……”此刻脑中已经一团空白,只本能地又嚷:“三爷,三爷呢!”   ***   是日,毅国公府传出喜讯。   夫人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宝宝,次女比长男要慢了半个时辰出生,体质也较弱,幸而母子平安,并无大碍,阖府大喜。   又过数日,明帝下旨,追封叶铮叶翰林之女霍羽为诚孝端肃弘仁顺天育圣敬皇后。   并册立霍羽之子八纪为皇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明天发这章,就提前发了吧,保住二更君的地位。   写到这里,这段故事终于落幕了。   我看大家的留言也变得很少,难道是因为都去过节玩耍的缘故?扎心/(ㄒoㄒ)/~~   这本从最初尝试的轻松搞笑风格,慢慢地仍是转到了正剧上。的确不太完美,主要是开始几章因为总想着“轻松”,有些偏离了我一贯的风格。另外就是剧情仍是有些过于复杂了,比如前生今世的穿插,虽然我自觉总是恰如其分,但毕竟这是个快节奏的阅读时代,一不留神的话就悲剧了。   但我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   喜欢三爷的执着,从一个高冷自傲的权臣,到肯为了所爱的人学会忍让,体谅。喜欢锦宜的真挚跟善良,当然她也有缺点,就像是有小伙伴评论的,太过‘扶弟魔’,但那也是形势所逼的缘故,而且锦宜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这是两个并不完美的男女主角遇到一起,互相磨去身上的棱角,互相包容,融合的故事。   感慨万千。   对了,一应剧情正文里该交代的应该都交代妥当了,我一时没头绪,所以应该没有番外,如果有好的建议,也欢迎大家提出~   这本从最初一无所有的起步,到现在收藏过万,评论过万,营养液过万,都离不开所有小伙伴们的支持,鞠躬感谢所有一路陪伴的小伙伴们,也感谢曾有共同的感动!   最后,祝大家春节快乐!万事如意!人人都有红包拿~(づ ̄3 ̄)づ╭?~   对了,明天《九重天,惊艳曲》入v,记得去领红包~   满床笏暂定本月十九号开文,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先收藏起来~希望我也能像是三爷跟锦宜一样,磨去尽可能多的不足跟缺点,继续,新年加油!更希望你们也能像是三爷对锦宜一样……会一如既往的喜爱,包容,支持(脸红) 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