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克夫:皇上请回避》 作者:梦中说梦   文案:   天下皆知,南越国太后苏轻鸢,是个妖孽。   命硬的女人有很多,却从来没有能克死皇帝的,她做到了!   封后当日皇帝驾崩,新帝赐她毒酒一杯。   她手捧凤印据理力争:本宫是太后!   新帝面沉如水:要活命可以,除非——   ***   一日之内,   她从一个皇帝的手里接过了凤印金册,   却同另一个皇帝在那红绡帐中、百子被上,度过了她的花烛之夜…… 第1章 赐死   “来了!娘娘,朝乾殿的李公公来了!”小宫女淡月慌里慌张地从门外闯了进来。   苏轻鸢霍然站起身,又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坐了下去,稳稳地吐出一个字:“传!”   话音刚落,李全忠已走了进来,在外殿正中央昂然站定:“圣上口谕!”   苏轻鸢正襟危坐,沉声开口:“李公公,‘圣上’是谁?”   李全忠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除了临川王,还有谁堪承大统?”   苏轻鸢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许久才涩声追问:“不是有太子么?”   李全忠“嘿”地一笑:“奴才是个内臣,不敢过问天下大事——苏四小姐一介女流,似乎也无权干涉政事吧?”   淡月柳眉一竖,站了出来:“李公公的称呼是不是错了?我家主子是有凤印金册在手的皇后!即使临川王即位,也该尊我家主子为皇太后,这‘苏四小姐’四个字从何说起?”   李全忠不屑地横了她一眼,甩一甩拂尘尖声宣道:“圣上口谕:‘上将军苏翊第四女苏轻鸢,性情乖戾、德行有亏,不堪为天下之母!念其祖、父之功,特赐毒酒一杯,留其全尸,以嫔妃之礼下葬,钦此!’”   苏轻鸢坐着没有动。   一个小太监捧着个小小的茶盘走了进来。茶盘中那一杯清酒,倒映着满屋子鲜红的颜色,像血。   “苏四小姐,上路吧。”李全忠的语气轻飘飘的,拖着长长的尾音。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他:“陆离当真希望我死?”   旁边的小太监立时白了脸色。   李全忠沉下了脸:“竟敢直呼当今圣上名讳——只这一条已是死罪了!”   苏轻鸢起身接过那杯酒,顺手泼在了小太监的脸上:“叫陆离自己来见我!”   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忙抬起袖子在脸上乱擦乱抹。   李全忠冷笑:“苏四小姐,老奴劝你还是识时务的好!大行皇帝在你进宫当日驾崩,这可是亘古未有之怪谈!圣上但凡心狠一点,给你定个妖孽祸国的罪名,抄家灭族也不为过!如今将军府无恙,你自己还能保有全尸,这是天大的恩德,你还不知足吗?”   “恩德?哈哈……”苏轻鸢哑声笑了。   这时,那个被泼了一脸毒酒的小太监忽然“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脸色迅速变黑,凡是能看见的地方都长出了骇人的黑色血泡,腥臭的气味很快便在殿中蔓延开来。   殿中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   苏轻鸢呆站了好一会儿,勉强扯了扯唇角:“他说要给我留下全尸,就是这样的‘全尸’?”   李全忠无言以对。   苏轻鸢回到窗前坐下,抬手撑住额头,“呵呵”地笑了起来:“陆离,我竟不知道你这样恨我……”   李全忠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差事,狠狠地咬了咬牙:“苏四小姐,既然你自己不肯要体面,可就别怪老奴冒犯了!”   说罢,他抬头向门口招了招手,立刻有四个小太监冲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白绫,极其麻利地套在了苏轻鸢的脖子上。   淡月、疏星两个丫头忙抢上来跟小太监们厮打,别的小宫女却依然低眉顺眼地站着,仿佛泥塑木雕。   苏轻鸢拼命护住脖子,发狂一般地对着小太监们乱踢乱咬。   “都麻利点,圣上等着回话呢!”李全忠沉声喝道。   苏轻鸢昂起头来,厉声嘶吼:“陆离,你不得好死!”   “目前看来,不得好死的似乎是你。”门外响起一声阴沉的冷笑。   苏轻鸢一呆,护住脖子的手下意识地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小太监们狠狠地拧住了她的手臂,绕在她脖子上的白绫骤然收紧。   梦中说梦 说:   新坑已挖,请让蠢梦看到你们热情的双手! 第2章 求我   陆离抬脚跨进殿门,看见眼前的场景,目光立时冷了下来。   李全忠躬身迎着,小心地开口:“皇上……”   眼前只见白影一闪。   随后,四个小太监几乎同时被摔了出去。其中一个人手里还紧紧地抓着白绫,连带着苏轻鸢一起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苏轻鸢觉得自己的脖子几乎要被勒断了。   疼。   但最疼的地方并不是脖子。   她艰难地仰起头来,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笑:“你此刻过来,是要亲手了结我吗……”   陆离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苏轻鸢扯着他的衣袖坐了起来,很不客气地把刚才疼出来的眼泪尽数抹到了他的袖子上。   陆离低头看着她散乱的青丝,神色复杂。   这个女人,倒也不算太傻。   这会儿,她脱下了册封大典上穿的九凤后袍,摘下了凤冠、拆散了发髻,身穿一袭竹青色纱裙,依稀还是从前那副恬淡温雅的少女模样。   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她有心了。   陆离冷哼一声,甩手推开苏轻鸢,皱眉看向地上那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扶着桌角站起身来,努力地挺直了胸膛,看着他:“你一定要我死,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我不想死成那个样子,太难看。”   陆离眯起眼睛,危险地看向李全忠。   后者“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皇上,奴才叫他们预备的是鹤顶红,许是小猴儿们弄错了!”   “斩了。”陆离沉声道。   李全忠微微一愣:“这毒酒也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哪里还查得出是谁搞错……”   他的话尚未说完,门外已冲进几个侍卫来,将他本人连同先前的四个小太监一起拖了下去。   李全忠这时才意识到需要“斩了”的人也包括他自己,立时吓得尿了裤子。   那个枉死的小太监的尸体也被带了下去。苏轻鸢依然盯着地上的那摊污血发呆。   陆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怕了?”   “如果我说‘怕’,你会放过我吗?”苏轻鸢幽幽地笑了一声,将目光移到了陆离的身上。   对视之后,她的目光越发黯淡下来。   眼前这个人,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曾经以为这个人的心里是有她的。直到三个月前,这场美梦才蓦然惊醒——   那一天,立后的圣旨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突然降到了将军府。她让疏星拿着书信去向他求救,换回的却是一封贺表。   他祝贺她即将飞上枝头,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的用意,她至今不懂。想必以后也没有机会懂了。   如今,他已是这天下的主人,而她……   就在她接过凤印金册的那一刻,皇帝忽然昏倒,不到半个时辰便已龙驭宾天。   这顶“妖孽”的帽子,她是甩不脱的了。   新皇帝要杀她以平天下物议,也是理所当然。   今日在殿中呆坐了一整天,苏轻鸢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将目光移开,涩涩地叹了一口气:“我很怕疼,能不能帮我选一种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我不在乎全尸不全尸……”   “你就那么想死?”陆离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苏轻鸢昂起头看着梁上的雕花,语气冷淡:“如果我没记错,刚才的毒酒和白绫似乎是你叫人送来的。”   陆离抬起手来,托起了她的下巴:“我让你死,你就肯乖乖去死?你不是喜欢荣华富贵吗?皇后的位子才坐了不到一天,你真的甘心?”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她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荣华富贵?   陆离低下头,气息拂在她的耳边:“求我。我非但可以不杀你,还可以让你继续做南越皇朝最尊贵的女人。”   苏轻鸢疑惑地看着他。   她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   陆离显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苏轻鸢理出头绪之前,他忽然伸手将她抄了起来,疾走几步闯到珠帘之后。   那里有一张朱漆描金的龙凤拔步床,上面挂着大红的纱帐,铺着为今晚帝后洞房花烛而准备的百子被。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苏轻鸢发现自己已躺在了百子被上,睁眼便看见鲜红的帐顶。   她的意识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后猛然惊醒过来:“你,你不能这样……”   陆离伏在她的耳边,声音沙哑而冷厉:“你也可以选择死。” 第3章 岂止不能见人而已!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   她怕死。   可是,现在这算什么啊?   她不敢哭,更不敢推拒挣扎。她渐渐地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中憋闷得厉害,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他那双铁索一般的手臂。   陆离像是某种猛兽,残忍地在她的腮边、颈下撕咬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是我的,最终仍旧是我的……”   苏轻鸢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她只知,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眼前仍是大红的轻纱,亮得刺人的眼。   不是梦。   昨夜那些荒唐的事,都是真的。   一天之内,她从一个皇帝的手里接过了凤印金册,却同另一个皇帝在这红绡帐中、百子被上,度过了她的花烛之夜。   这件事若是传到外面去,苏家……   苏轻鸢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疏星。”她的声音沙哑得好像刚刚吞下了一把沙子。   “娘娘可是要起身梳洗?”疏星在外面躬身请问,语气平淡。   苏轻鸢迟疑不语。   淡月走进来挂起了纱帐,往苏轻鸢身上看了一眼,又慌忙别过脸去。   苏轻鸢见她眼角犹有泪痕,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苦。   疏星沉声道:“热水已经备下了,娘娘快起身梳洗吧。刚刚有人送来了丧服,叫咱们尽快到前头去。”   苏轻鸢抬了抬手。淡月立刻上前来扶她起身,眼中却又掉下泪来。   “咱们不用死了,你还哭什么?”苏轻鸢咬牙下了地,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淡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他怎么可以那样对你……”   苏轻鸢低头看着脚尖,缓步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   疏星跟过来帮她穿好了中衣,低声道:“昨晚殿中的宫女,我已经训诫过了。只是……”   苏轻鸢冷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算把她们全杀了,外面也未必就不会知道——何况还有朝乾殿的人!”   淡月哭出了声:“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娘娘今后还怎么见人?”   苏轻鸢看着镜中的自己,凉凉地笑着:“秽乱后宫,那是要满门抄斩的,岂止不能见人而已!”   疏星脸色微变,许久才低声劝道:“娘娘且放宽心。如今还不到那个地步。”   苏轻鸢在淡月的背上拍了两把:“你好好学学疏星,别只顾哭!在宫里混日子,就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再说这会儿泰山不是还没崩吗?”   “泰山没崩,可是皇上……”淡月站直了身子,拼命擦泪。   苏轻鸢垂下眼睑,许久才发出一声若无其事的轻笑:“‘崩’了的那个要叫‘大行皇帝’,现在的皇上是陆离。你嘴上注意点,称呼可不能再错了。”   淡月不敢再多说,忙叫进几个小宫女来帮苏轻鸢梳头洗面,穿了丧服便急急地出了门。   此时,宫城之内已是一片素白。   苏轻鸢顿住脚步,向疏星道:“我和淡月先走,你回去把殿内那些喜庆颜色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尤其是床帐被褥,都换成素色的吧。”   疏星低头应了,快步退了下去。   苏轻鸢同淡月一起匆忙往朝乾殿去,身后却传来一声断喝:“前面是哪宫里的奴才?见着娘娘也不行礼,还敢跑?”   淡月挺起了胸膛,回过头去:“大胆!这是皇……”   苏轻鸢怕她失言,忙截住她的话头,淡淡道:“我们是芳华宫的。”   那宫女脸色一变:“你就是那个扫把星?”   苏轻鸢回过头去,眯起眼睛向那宫女的主子打量了一番:“昨日大殿之上并未看见你。想必你就是那个装病不肯出门的沈贵妃吧——今后怕是要改称‘沈贵太妃’了。”   沈素馨将细细的眉梢一挑,发出一声冷笑:“新帝仁慈宽厚,当然不会亏待了我们这些长辈。不过你嘛……”   苏轻鸢听到“长辈”二字,觉得分外刺耳,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见。   沈素馨顿了一顿,又道:“钧诺刚刚在前头哭昏过去了。你好歹是他的亲姨娘,还不快去看看?” 第4章 妖孽必须尽快除之   朝乾殿外乌泱泱一片,不知跪着多少人。   苏轻鸢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道道利刃似的目光刺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就地凌迟一般。   “扫把星”、“妖孽”之类的尊称不住地飘进耳朵里来,苏轻鸢也顾不上理会。   她快步闯进殿中,逮着一个小太监急问:“太子怎么了?人在哪里?”   小太监未及答话,旁边已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何人在此胡言乱语?圣上尚无子嗣,哪里来的‘太子’?!”   苏轻鸢自知失言,心中不免有些发慌。   说话的这个人是崇政使薛厉,一向与苏家不睦的,她自然认识。   此刻也算是狭路相逢。苏轻鸢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薛大人不是崇政院的么?什么时候调到礼部当差了?”   薛厉认出了苏轻鸢,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原来是苏四小姐——怎么,你苏家还惦记着扶那黄口小儿登基不成?”   苏轻鸢脸色微变,身后已有人替她斥道:“薛大人慎言!钧诺是大行皇帝的血脉,即便不是太子,少不得也要封个亲王。你为人臣子,对天家贵胄出言不逊,似乎不太妥当吧?”  薛厉冷哼一声,不情愿地拱了拱手:“原来是定国公世子。你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不好好在灵前跪着,却巴巴地跑过来替一个妖女解围!”   程昱掸了掸丧服衣袖上沾到的香灰,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薛世兄不在灵前跪着,却跑到殿中来为难当朝皇太后,又是什么缘故?”   “皇太后?”薛厉大笑:“她算哪门子的皇太后?一个无福无德的妖女罢了!死到临头,还在做母仪天下的春秋大梦呢?”   “何人在外喧哗?”殿内传出一声喝问。   苏轻鸢往后退了小半步,深吸一口气涩声开口:“薛大人,我确实无福无德,受你欺辱责骂也无话可说……可是在大行皇帝梓宫面前,你这般大说大笑,是何道理?天子驾崩,日月同悲,你却这般得意洋洋……”   她的声音越来越干涩,终于哽住。   薛厉看到她极力忍泪的模样,禁不住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猛然转身快步闯到灵前,扑到供桌上呜咽起来。   程昱下意识地跟过来,试图伸手扶她。   内殿门口响起一声清咳。程昱如梦方醒,慌忙退后两步屈膝跪下:“皇上。”   陆离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薛厉。   后者忙在程昱身边跪了下来:“皇上,如今天下物议纷纷,民心不安,长此以往必生祸乱!此等妖孽必须尽快除之,以平民愤!”   苏轻鸢扶着桌角,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泪眼盈盈地看向陆离:“天下百姓果真当我是妖孽吗?”   陆离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轻鸢心头发颤,慌忙移开目光。   她今日之所以敢到朝乾殿来,是因为相信陆离会有分寸,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露出什么痕迹。可是他……   陆离缓步走到苏轻鸢的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5章 难洗今朝满面羞   苏轻鸢大惊失色。   她本能地甩手想要逃离,陆离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地卡在她的腕上,使她完全动弹不得。   一抓一甩之间,苏轻鸢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陆离的眼中闪过一抹戏谑,手指缓缓地滑到她的手肘处,变换成搀扶的姿势。   他的语气十分正经,甚至微微有些沉重:“民间确实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毕竟昨日事出突然,父皇的龙体一向又没什么大碍,也难怪百姓们揣测。”   苏轻鸢稳住自己的声音,看着他道:“若是杀我一人可换得天下安宁……”   “不管能不能换来天下安宁,你都必须死!”薛厉冷声接道。   苏轻鸢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陆离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一直在苏轻鸢的手臂上不急不慢地画着圆圈。   苏轻鸢心中难堪,偏偏又不敢表现出半分不妥,脸上早已僵了。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不仅薛厉和程昱忍不住抬起了头,就连旁边伺候的宫女内侍都在悄悄地拿眼神往这边瞟了。   苏轻鸢心如汤煮,几乎崩溃。   她用力掐住陆离的手,颤声低吼:“你们到底想怎样!”   陆离的眼角闪过一丝笑影,语气却是十分严厉:“我南越皇朝的天下,不是一两个‘妖孽’所能撼动的。愚民无知,难道国之栋梁也尽是些人云亦云的无知之辈吗?薛卿,你这两日的言行,实在配不上你崇政使的身份!”   薛厉死死地盯着苏轻鸢的手臂,欲言又止。   程昱在旁朗声道:“圣上英明,流言自会不攻而破,哪里就到了需要用一个女子的性命来安抚民心的地步!一朝国母若是当真为流言所杀,那才真是贻笑天下!”   陆离缓缓地放开了苏轻鸢的手臂,淡淡道:“程世子所言,深得朕心。”   程昱担忧地看着苏轻鸢,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苏轻鸢脚下悄悄地后退了半步。   这时,陆离却忽然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放心吧,母后。”   这本是极正经的一句话,可是他偏偏伏在苏轻鸢的耳边来说,不免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苏轻鸢的双腿一阵发软。   羞耻、愤怒、悲凉……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此时此刻,当真是“纵使借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了。   她不明白陆离为什么要这样刻意羞辱她,就像不知道他当日为什么不肯阻止她入宫一样。   可是她不敢问。即使问了,只怕他也不会说。   苏轻鸢努力站稳身形,垂眸低问:“钧诺怎么样了?我听人说他昏倒了。”   陆离语气淡淡:“无妨。太医已经看过,说是哭得急了,气息不继的缘故。这会儿已经醒了。”   “我去看看!”苏轻鸢忙道。   “朕同你一起。”陆离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   苏轻鸢的脚步立时僵硬了。   陆离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抗拒。他甚至仍然坚持“搀扶”着她的手臂,一派坦然地同她一起回到了内殿。 第6章 母后一定乖乖的   陆钧诺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今年只有五岁,生得十分聪慧灵秀。此刻他正坐在屏后的罗汉床上发呆,看见苏轻鸢进门,立时便跳了起来:“姨母!”   苏轻鸢快步迎了上去。   这时陆钧诺却又瑟缩了一下,不安地向苏轻鸢的身后看了一眼。   苏轻鸢弯腰将他抱回床上放好,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没有不舒服?”   陆钧诺摇了摇头,抱住苏轻鸢的手臂靠着,却不说话。   苏轻鸢只好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柔声安抚:“别怕。你父皇虽然走了,姨母却还在宫里。你还有外祖父护持,旁人不敢欺侮你的。”   陆钧诺抬起了头:“可是旁人说,哥……皇上要杀了姨母,还要杀我……”   苏轻鸢正要说话,陆离忽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距离之近,几乎要贴在她的背上。   陆钧诺吓得小脸都白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抬头四下张望一番,却见内殿之中服侍的都是陌生的宫女和嬷嬷,也不知道是哪边的人。  她心中恐慌,忘了安抚陆钧诺,那孩子的眼中立时便有了泪。   陆离抓住苏轻鸢的手,眼睛却看着陆钧诺:“说这话的人,你就该叫人打死他。朕与你虽不是嫡亲兄弟,这几年却也与亲兄弟无异。只要你不生异心,朕自然不会残害手足。”   “真的吗?”陆钧诺将信将疑。   陆离的另一只手悄悄地揽住了苏轻鸢的腰,语气轻佻:“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和你的姨母都‘乖乖的’,朕必定会‘好好’对待你们,绝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陆钧诺这两天被吓坏了,听见这话慌忙用力点头:“钧儿一定乖乖的!”   陆离勾了勾唇角,看向苏轻鸢:“你呢?”   苏轻鸢的心中一阵羞耻。   “乖乖的”这三个字,暗藏着的那一重不可言说的含义,她自然听得出。   她从不敢反抗他,他却一定要逼她当着钧儿的面,把那样可耻的话说出口吗?   她不肯开口,陆离的手便在她腰间不安分起来。   这时陆钧诺却吓坏了,牵着苏轻鸢的衣袖急道:“姨母,你快说啊!你快说‘姨母一定乖乖的’,皇上就不杀咱们了!”   苏轻鸢心中一动,硬着头皮低声开口:“好,姨母一定……”   “等一下!”陆离忽然沉声打断。   陆钧诺急了:“怎么了,不作数吗?”   陆离正色道:“钧儿,你记得昨日的册封大典是做什么的吗?”   陆钧诺点了点头。   “所以,还叫‘姨母’吗?”陆离循循善诱。   陆钧诺皱眉想了想,试探着问:“应该叫……母后?”   陆离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苏轻鸢紧紧地揪住衣角,双手发颤。   陆钧诺像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母后别怕,你只要说‘母后一定乖乖的’,皇上就不杀咱们了!”   苏轻鸢捏住那只小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陆离在她耳边轻笑:“怎么,很难出口?”   “母后!”陆钧诺急得哭了出来。   苏轻鸢自己也落了泪。她瞪大眼睛乞求地看着陆离,缓缓摇头。   陆离的唇角带着几分笑意,玩味地看着她:“钧儿毕竟曾经是太子,朕又不是父皇亲生的,母后若是不肯让朕放心——”   后面的长音,威胁意味很浓。   苏轻鸢并不相信他当真会为了一句话而置她于死地。可是陆钧诺信了,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青了。   苏轻鸢记得长姐曾经说过:这孩子有心疾,不能久哭的。   她心下一急,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道:“母后一定乖乖的——请皇上开恩,高抬贵手!”   陆离的手臂忽然收紧,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腰肢。   苏轻鸢泪如泉涌,耳边却听到他意味深长的低语:“说过的话可一定要作数哦,母后……” 第7章 别怪为父心狠手辣   一个时辰之后,苏轻鸢终于牵着陆钧诺的小手出了殿门。   宫女和内侍们依然低眉顺眼,可是苏轻鸢总觉得身后有无数道异样的目光追随着她,如芒刺在背。   上将军苏翊快步迎上来,郑重地行了大礼:“臣苏翊参见娘娘!”   “父亲免礼吧。”苏轻鸢攥紧了双拳。   “娘娘,如今……”苏翊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苏轻鸢回头向殿内看了一眼,涩声道:“暂时无事。皇上承诺会封钧儿为亲王,以后就由我照顾他。”   苏翊听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么说,他是打算保下你了。”   苏轻鸢低头看着脚尖,冷漠地道:“午间举哀的时辰快要到了。父亲若无别事,就请到后面去跪着吧。”   “鸢儿,你可是在怨恨为父?”苏翊叹息着问。   苏轻鸢冷笑:“父亲多虑了,女儿不敢。”   苏翊面露苦色,唉声叹气:“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个不盼着儿女好的?我一心想着扶你位主中宫,保你一世荣华无忧,谁知……大行皇帝正当盛年,先前又不见有什么疾病,怎会忽然就驾崩了?!”   “许是有人下毒谋害也说不准。”苏轻鸢冷冷地道。   她本是信口胡言,苏翊却正色道:“为父也正是如此猜想!此事重大,你今后定要细细查访,一有进展就立刻告诉我,万万不可轻忽!”   苏轻鸢瞟了他一眼,不肯应声。   苏翊又叹了一口气:“鸢儿,你的心事,为父不是不知道。只恨为父非神非妖,不能预知今日之事,否则又怎会弄巧成拙!”   苏轻鸢牵着陆钧诺的小手,沉默地从苏翊的身边绕了过去。   苏翊忙转身追了上来,低声急道:“事已至此,你恨我怨我都无妨,但眼下的局势,你心里必须掂量清楚——他如今已是皇帝,你万万不可再像从前一样放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更要尽数收起来!你若敢做什么出格的事连累了苏家,可别怪为父心狠手辣!”   “说完了吗?”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   苏翊换上了温和的语气:“鸢儿,为父是真心为你好!你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定要事事小心,千万保全自己。你是大行皇帝亲封的皇后,当今皇上只要不杀你,就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钧儿是你长姐的儿子,也就如你亲生的一般,你也算是余生有靠了。将来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时辰已到,举哀——”小太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亮开嗓子尖声喊道。   苏轻鸢牵着陆钧诺的小手,一语不发地在台阶下面跪了下来。   苏翊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阴沉着脸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叩首,哀哭,起身,再跪……   苏轻鸢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僵硬的动作,心里也早已同脸上一样麻木了。   身边的小钧诺一板一眼地照着规矩磕头,居然也没出什么差错。   苏轻鸢的苦笑声,淹没在了一片虚情假意的哀哭之中。   余生有靠?靠谁?靠这个朝不保夕的孩子,还是靠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将军府? 第8章 青鸾   几轮举哀结束之后,苏轻鸢已累得头晕眼花。   旁边有人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苏轻鸢以为是淡月,便压低了声音道:“快走,别等他又过来!”   “四姐姐。”那人怯生生地开了口。   苏轻鸢定了定神,回过头去:“青鸾,怎么是你?”   苏青鸾细声细气地道:“我不放心你,所以一早求了静敏郡主带我过来的——马上就该出宫去了。”   苏轻鸢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你一向怕见外人,又何苦为我费这番周折?我在宫里,境遇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苏青鸾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总要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先前外面的传言很吓人,我真害怕……幸好你没事。”   苏轻鸢安抚地拍拍她的肩,露出笑容:“既然放心了,就快些回去吧!这些日子父亲要在兵部值守,你在家要好好帮着姨娘料理家务。记得嘱咐府里的人尽量少出门,遇事能忍则忍、不能忍的要尽早告诉父亲。”   苏青鸾一一应下了,又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塞到苏轻鸢的手里:“这是上次从你那里借来的,我看完了。”   “你收着就是了,一本闲书也值当特地带进宫来还我?”苏轻鸢有些哭笑不得。   苏青鸾嗫嚅道:“若是寻常的书也就罢了……这一套《风尘豪侠传》,原是你花了许多心思才淘来的……若是残缺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苏轻鸢侧过身子遮住旁人的目光,把书塞进了袖子里:“也罢了。如今我身份有些尴尬,不便送你,叫淡月陪着你出去吧。”   苏青鸾点了点头,一直挂在眼角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四姐姐,你千万要保重……”   “放心吧,”苏轻鸢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姐姐我的命硬着呢!”   苏青鸾低头敛衽,郑重地行了个礼,跟着淡月退了下去。   苏轻鸢目送着二人离开,嘴角缓缓地垂了下去,眼中又是一阵酸涩。   将军府中值得她牵挂的人不多,苏青鸾正是最让她放心不下的那一个。   青鸾这丫头心眼实,性子又怯懦,往常没少受那些世家小姐们的闲气。从前好歹还有她这个皮糙肉厚的姐姐挡一挡,今后她困在深宫,怕是再也照拂不到了。   苏轻鸢叹息一阵,再次把书往袖筒里塞了塞,低下头浑浑噩噩地向外面走去。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双银灰色长靴,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轻鸢抬起头来,脸色立时就白了。   “母后要到哪里去?”陆离微微勾起唇角,玩味地看着她。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攥紧了陆钧诺的手:“钧儿累了,我带他回宫歇一歇。”   陆离十分自然地牵起了陆钧诺的另外一只小手:“既然已经累了,回内殿休息就是,何必去芳华宫那么远?御膳房刚刚送来了午膳,母后和钧儿陪朕一起用吧。”   苏轻鸢下意识地想逃离,眼角却瞥见沈素馨和几个女子在不远处站着,正看着这边窃窃私语。   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实在不成样子。   苏轻鸢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这样也好。”   陆离露出笑容,又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尊奉母后为皇太后和册封钧儿为亲王的圣旨,朕已经叫人去拟了。今后这宫中诸事,还要劳烦母后多多费心。”   苏轻鸢心烦意乱,只管看着自己的脚尖,并未留心听他说了什么。   身后,沈素馨等一众女子却已经变了脸色。   梦中说梦 说:   大家周末愉快哦!冬天的周末最适合缩在暖呼呼的被窝里看小说啦!书荒的亲们可以到姊妹站“若夏文学网”搜索蠢梦的笔名“梦中说梦”,有几篇完结文可看哦^_^ 第9章 圣旨   朝乾殿的午膳十分丰盛,苏轻鸢却吃得味同嚼蜡。   并不是说陆离待她不好——问题恰恰就在于,他待她太好了。   好到任何一个视力正常的人,都能从他温柔的言语和动作之中,看出那么一点两点的不寻常来。   照这样下去,新的流言应该很快就会传遍宫闱,甚至传遍天下!   想到那样的后果,苏轻鸢便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粘糕,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去。   可是陆离往她的碗里夹了很多菜。她若是不吃,那一大碗菜高高地堆着,实在太显眼了些。   苏轻鸢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像从前一样重重地拍一下桌子,怒吼一声:“你要撑死我啊?!”   可是她不敢。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她已不是他心尖上宠着的阿鸢了。   冒犯他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她只能忍着喉咙里一阵阵泛上来的酸苦,咬牙把那些完全尝不出味道的菜咽下去。   每咽下一口,就像是咽下了一柄利刃,从喉咙到胸口,疼得撕心裂肺。   胃里几次要翻腾上来,苏轻鸢都只能拼命忍着,不敢表现出半分不妥。   陆离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吃多少,他就往她的碗里添多少。于是苏轻鸢碗中的菜,始终没有要少下去的迹象。   最后,苏轻鸢终于认命地选择了放弃。   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她的脸色早已疼得发青,额头上也不知出了多少冷汗。就连那双乌木筷子上,也已留下了清晰的汗湿痕迹。   在陆离玩味的目光中,苏轻鸢努力地仰起头,把眼中那股酸涩憋了回去。   陆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很快又恢复如初。   他有些不满似的向苏轻鸢面前的那碗菜看了一眼,悠悠开口:“母后胃口不好吗?要不要叫小厨房再做些点心?”   “不必了,”苏轻鸢涩声道,“我很好。”   这时,秉笔太监小英子过来回禀,说是几道圣旨都已经宣下去了。   陆离伸手将一卷明黄的卷轴接了过来,面露微笑:“这是尊奉皇太后的圣旨,母后要不要看一看?”   苏轻鸢迟疑许久,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那道圣旨上的内容关系到她的生死荣辱,也关系到苏家和陆钧诺的前程。   所以,她不得不看。   可是看完第一句话之后,她便像是被人从背后刺穿了心脏一样,整个人僵在当场,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自古人伦之重,孝道为先……”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了那一行字。   果然,即使是照规矩尊她为皇太后,他也不忘在圣旨上羞辱她一番。   人伦之重?她倒想守住人伦,可是他肯吗?   她的人伦之念、廉耻之心,早已在昨夜的红绡帐中,被他荼毒到底了。   纸里是包不住火的,那件事只怕迟早有一日要东窗事发。到时候,这道圣旨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怎么了?母后不满意吗?”陆离一边微笑着低下头询问,一边将手放到苏轻鸢的腿上,肆无忌惮地摩挲着。   苏轻鸢一颤,闭上了眼睛:“很好。”   “母后满意,朕就放心了。母后坤元表德、懿范流芳,朕自当以天下奉养,将母后的嘉言懿行,倡为天下典范。”陆离低头凑到苏轻鸢的耳边,语气轻浮地道。   苏轻鸢攥紧那卷圣旨,哑声道:“你是天下之主,你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你!” 第10章 儿臣送您回宫   午膳之后,苏轻鸢的劫难并没有结束。   小英子把今日的奏章搬了过来。陆离开始批奏章,而堂堂皇太后竟被当成小宫女使唤,在旁边给他端茶倒水、摊纸磨墨。   内殿之中服侍的宫女和太监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仿佛这些差事原本就应该是皇太后的职责。   只有在朝臣过来议事的时候,苏轻鸢才可以坐到陆钧诺的身旁,假装哄他睡觉或者陪他玩耍,像个真正的端庄稳重的皇太后一样。   等到大臣离开之后,她又不得不丢下陆钧诺,乖乖地回到陆离的身边去。   每当这个时候,陆离总会意味深长地瞅她一眼,显然是嘲讽她在人前道貌岸然的模样。   苏轻鸢心中恨极,却毫无办法。   她毕竟不能像他一样肆无忌惮——她可以不要颜面,却不能不要性命。   陆离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越来越放肆。奏章批完之后,他竟干脆当着殿中小太监的面,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苏轻鸢非但不敢声张,反而要竭力掩饰,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   每当她费尽心思遮掩的时候,陆离却总是越发变本加厉,必定要逼得她手忙脚乱糗态百出才肯罢休。   如是几次之后,苏轻鸢已经精疲力竭,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酉正时分,外殿的小太监进来提醒,说是晚间举哀的时辰快要到了。苏轻鸢如逢大赦,跳起来拉着陆钧诺便往外面跑。   陆离“好心”地叫住了她:“你打算就这样出去吗?”   苏轻鸢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宫中注重仪容,她需要照一照镜子。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狼狈:这一下午,她的后背上不知被冷汗浸湿了多少次,白惨惨的丧服上出现了许多脏兮兮的汗渍;发髻也早已松了,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地垂落下来;最不能见人的是那张惨白的脸——以及那双黯淡无神、布满了红丝的眼睛。   苏轻鸢几乎已经认不出镜中的自己了。   陆离却忽然向她笑了笑:“也好,就这样出去吧。若不这样憔悴,怎么能显得母后为父皇驾崩而伤心欲绝呢?”   最终,苏轻鸢只是重新抿了抿头发,便牵着陆钧诺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迎接她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礼遇。   当然了,“皇太后”这个身份,在外人面前还是很有用的。至于这个身份是用什么方式得来的,反倒并没有那么重要。   陆钧诺已经封了定安王,虽然没了“皇太子”的身份,但毕竟仍是天家贵胄,朝臣们的态度重新恭敬了起来。   举哀过后,大行皇帝的后宫嫔妃们又过来向苏轻鸢行礼,算是补上今日的“规矩”。   这些女人之中,最大的足足比苏轻鸢年长十六七岁。这会儿要向苏轻鸢行礼问安,她们的脸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属沈素馨无疑——也不知陆离是有心还是无意,颁下去的旨意之中,沈素馨的尊号是“太妃”,而不是“贵太妃”。少了一个字,便是结结实实地降了一级位份,让她如何能不气恼?   苏轻鸢跟这些陌生的女人并没有什么话说,胡乱打了招呼就叫她们散了。   眼看朝乾殿这边已经无事,苏轻鸢便打算带着陆钧诺溜回芳华宫去。谁知刚一转身,陆离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母后,儿臣送您回宫。” 第11章 不要丢下我   苏轻鸢的双腿立时僵住了。   她站在原地呆了很久,终于强笑道:“不必了,我打算今晚留在朝乾殿守灵。皇帝若不嫌麻烦,顺路替我带钧儿回去歇着吧。”   陆离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母后在此守灵,做儿子的又岂有回去休息的道理?今夜朕也留在朝乾殿,同母后一起陪伴父皇。”   “不行!”苏轻鸢不受控制地喊了出来。   “为何不可?”陆离眉心微蹙,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苏轻鸢紧紧地绞着手指,许久才颤声道:“你要处理国事、主持大局,自然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朝乾殿有我和几位太妃守着就好,皇帝不必太辛苦了。”   “为父皇尽孝是做儿子的本分,”陆离语气坚定,“母后不必再劝了。”   苏轻鸢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脚下几乎已站立不稳。   陆离不由分说地替她作出了决定:“小路子,你好生送定安王回芳华宫休息。顺便告诉芳华宫的淡月、疏星二人:不必在朝乾殿外守着了,回去照料定安王要紧。”   陆钧诺仰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苏轻鸢:“母后,我怕……”   苏轻鸢紧紧地攥着他的小手,不肯放开。   陆离在陆钧诺的面前蹲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母后还有正事要做,现在不是你撒娇的时候,懂吗?”   陆钧诺不懂。可是在陆离的威慑下,他不敢不点头。   于是,苏轻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路子把陆钧诺带了出去。   无能为力。   陆离站起身来,挡住了苏轻鸢的视线:“天色尚早,母后先回殿中休息吧。”   苏轻鸢的双腿似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挪不动步;胸腔里更像是装了一块冰疙瘩,彻骨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僵冷、牙关打颤。   小太监们已经在旁边催了,周围的朝臣和太妃们也在看着。苏轻鸢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敢在外人的面前表现出来。   她实在不能不害怕——很显然,陆离今晚依旧没有打算放过她!   他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就注定跑不掉。不管是回芳华宫还是留在朝乾殿,结果都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苏轻鸢还是不得不垂死挣扎一下。   于是在回到殿中之后,她便寻了个话头,找到一个同样打算留下来守灵的太妃,攀谈起来。   要说这位太妃,其实从前也是相识的——正是定国公之妹,也就是程昱的姑母,程淑慎。   此刻在灵前叙起往事,程太妃感慨万千:“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和昱儿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私心里总盼着你能做我们国公府的世子妃,谁知……”   “是我没福,这也不必提了。”苏轻鸢神思恍惚,涩涩地接上了这一句。   程太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生死祸福,真是谁也无法预料。我们这些老的也罢了,可怜了你年纪轻轻的,刚一进宫就是这个局面,以后可怎么好!”   苏轻鸢眼角瞥见陆离进了内殿,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脚下立时便撑不住了。   程太妃忙过来扶住她:“累坏了吧?今儿一早我就看着你精神糟得很……你又何必一定要跟着受这份罪?你是太后,没有人能说你什么的。”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   程太妃闻言禁不住湿了眼眶:“也真是难为你了——一个小姑娘家,乍离了娘家门,就遇上这样的事!”   苏轻鸢脸上发烫,心里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程太妃揽住她的肩,叹道:“这会儿时辰还早,旁人都还没过来呢。你先眯一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不要丢下我,我害怕……”苏轻鸢前面硬着头皮说了那么多话,为的其实只是铺垫这一句。   程太妃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我守着你,睡吧。”   殿中弥漫着蜡油和檀香燃烧的气味。苏轻鸢毫无睡意,只得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时辰,盼着这一夜快些过去。 第12章 到此为止吧   夜色渐深,殿中渐渐地冷了下来,守灵的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小路子从外面跑进来,说是后面佛堂里已经预备下了祈福的法事,请诸位太妃太嫔即刻前往。   苏轻鸢心头一凛,忙站了起来:“既如此,我们快些过去吧。”   “太后请止步,”小路子躬身拦住了她的去路,“归一大师说了:佛堂里在做法事的时候,灵堂之中须要留下一位身份最贵重的女眷坐镇——那自然便是太后您了。”   苏轻鸢听他说完,脸上立时褪尽了血色。   程太妃攥着她的手,一时不忍心放开。   苏轻鸢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道:“程太妃留下来陪我,你带其余的人过去吧。”   小路子恭敬地弯下了腰:“太后恕罪:归一大师嘱咐过,灵堂只准留太后一人。事关天下福祉,奴才不敢擅作主张。”   苏轻鸢明知是陆离在搞鬼,却苦于不能揭破。   他连“天下福祉”都搬出来了,她还能说什么?   程太妃见状,只得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不要怕,殿中还有宫女太监们服侍,不会当真只留下你一个人的。”   苏轻鸢没了法子,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眼睁睁看着程太妃同众人一起走了。   小路子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招招手便带着殿中的宫女太监们一起退了下去。   顺便带上了门。   眼看着最后一线月光被挤出门外,苏轻鸢的心脏紧紧地揪了起来。   殿中烛光昏黄、檀香袅袅,显得幽寂而阴森。梓宫下面的冰块融化了许多,寒气从屏障后面冒了出来,丝丝缕缕地渗进人的骨髓深处。   苏轻鸢闭上眼睛,面向梓宫的方向,蹒跚地拜了下去。   再直起身子的时候,后背便撞进了一个熟悉的胸膛。   苏轻鸢立时僵住,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劳母后久等了。”   “我没有……”苏轻鸢下意识地反驳。   陆离收紧双臂缠住她的腰,揶揄地笑着:“一个女子,深夜被人从后面抱住却不惊不乍,还说没有在等人?你若不是等我,又是在等谁呢?”   苏轻鸢无言以对,只好抬起头来,看着供桌上方的大行皇帝灵位。   “你喜欢那儿?”陆离在她耳边笑问。   苏轻鸢还没来得及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忽觉身子腾空,竟是陆离将她抱了起来。   随后,她的后背接触到了冰冷的桌面——正是那张半人高的紫檀木供桌。   苏轻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陆离,这里是灵堂……”   “我知道。老东西的阴魂正看着咱们呢。”陆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苏轻鸢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陆离欺了上来,在她的耳边哑声笑道:“你选的这个地方,朕很喜欢。”   苏轻鸢徒劳地逃避着他的狎媟,哭着哀求:“陆离,到此为止吧!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清楚……”   “‘这样做’指的是哪样做?朕不太明白,母后请说清楚些。”陆离的语气很温柔。   苏轻鸢知道他在戏弄她,心中愈发屈辱愤懑,便不愿再说了。   陆离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她丧服的衣带:“母后这一身重孝,看着格外楚楚动人呢。父皇在天有灵,必定也是心动的。”   “陆离,不要这样了……”苏轻鸢用尽仅剩的力气,试图挡住他不安分的手。   陆离低笑:“佛堂里的法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你若是再耽误时间的话,咱们恐怕就只能在太妃们的面前表演了。”   苏轻鸢的手上立时松了。   陆离趁机攻城略地,分毫也没有跟她客气。   苏轻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他喉咙里低低地道:“乖乖配合我,否则——你知道后果的,母后。” 第13章 定情信物   陆离说了谎。   苏轻鸢盼了一整夜、怕了一整夜,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也没有等到太妃们回来。   次日,她是在内殿的床上醒过来的。   陆离正在窗前看书,熹微的晨光映着他的侧颜,一如既往地棱角分明。   那张脸,从前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苏轻鸢的梦里,如今却成了她的噩梦。   喉咙里火烧火燎似的疼。苏轻鸢强撑着酸痛的身子,坐了起来。   陆离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可怕地阴沉着。   苏轻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只得披衣下床,给自己倒了碗水。   茶碗还没有来得及送到嘴边,忽然有一物横空飞来,“啪”地一声准确地砸到了她的手上,溅湿了一大片。   苏轻鸢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看清楚那件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风尘豪侠传·巾帼篇》。正是昨日苏青鸾还给她的那一本。   原来陆离刚刚在看这本书——可是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陆离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苏轻鸢的面前,居高临下:“一本野记杂谈有那么好看?竟值得你随身带着?”   苏轻鸢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宫外送进来的东西,按规矩都是要经过层层审查的,书册信笺等物查得尤其严谨。苏青鸾虽是她的亲妹妹,但背着外人私相授受,仍然难免被有心之人抓到把柄!   青鸾胆子小,这种事怎么能把她牵扯进来?   思前想后,苏轻鸢最终选择了沉默。   陆离怒极反笑:“不说话?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这套书是程昱帮你淘来的,对吧?”   苏轻鸢急道:“不关耀之的事……”   一开口,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原来她的声音竟变得十分嘶哑,听上去简直像是拿着锉刀在锉一块生了锈的铁板。   陆离眉头微皱,随后又冷笑了一声:“耀之?叫得还真亲热!”   苏轻鸢见他发怒,越发不敢多说了。   陆离冷冷地看着她:“你对他倒是有情有义,可惜你时乖运蹇,没有福分做国公府的世子妃!怎么,他竟没送过你一件像样的定情信物,以致你只能揣着一本书睹物思人吗?如今你身在囚笼,不能像这书里的女子一样与他生死相随双宿双飞——这滋味不好受吧?”   苏轻鸢没有办法解释,只得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书上沾的水,哑着嗓子道:“你想多了。”   陆离看见她重新把书揣进袖中,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苏轻鸢随手把发髻挽了起来,涩声道:“你若没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   “朕何时允许你走了?”陆离粗暴地拧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抬起头,黯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想不到你还有招蜂引蝶的本事,朕素日倒是小瞧了你!”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你想的那样。程世子与你是生死弟兄,你纵然不信我,总不能不信他。”苏轻鸢的声音低得几乎完全听不见。   陆离嘲讽地勾起了唇角:“那倒也是。程昱好歹也是诗礼之家的子弟,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种……要说是你纠缠他,倒很有可能。”   苏轻鸢一刻也不想同他共处,整了整衣衫便要出门。   陆离在后面沉声道:“若是不想让他死,你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梦中说梦 说:   今天两章哦(*^▽^*)   最近几天暂定每天更新两千字,分一章还是两章看心情,更新时间仍然在零点,如有变动另行通知,嘿嘿(*^▽^*) 第14章 若是有了身孕……   苏轻鸢回到芳华宫,陆钧诺立时扑进了她的怀里:“母后,你昨晚为什么不回宫睡?”   苏轻鸢费力地把他抱了起来,哑声道:“昨晚……母后去为你父皇守灵了,所以没有回来。”   “那,母后今晚不去守灵了吧?”陆钧诺仰起头,满怀期待地问。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回头向疏星问道:“服侍钧儿的嬷嬷们呢?”   疏星忙道:“都跟过来了。其中有两个刁钻刻薄的被我撵出去做杂役了,如今剩下的几个里头是朱嬷嬷主事——娘娘要见她们吗?”   苏轻鸢摇头道:“既然你已经安排过,我自然放心。昨晚钧儿睡得好不好?”   疏星未及答话,陆钧诺已摇头道:“不好!钧儿不要嬷嬷陪,要母后陪!”   淡月见苏轻鸢神色倦怠,忙叫嬷嬷们把陆钧诺带了出去,回头叹道:“这孩子也真是可怜。前不久刚刚没了母亲,一转眼父亲又驾崩了……听嬷嬷们说,他确实经常睡不好的。”   苏轻鸢没有接话。她劈手撩开珠帘,一头扎进内殿,重重地扑到了床上。   “娘娘……”淡月立时抹起了眼泪。   苏轻鸢把脸埋进枕头里,双手攥住被角,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她仍在竭力忍着胸中的酸苦——宫中人多口杂,即使是在自己的宫里,她也不敢放声一哭。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淡月倒先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姐这是作了什么孽,为什么要受这些苦楚……”   疏星沉下脸来,一把将她拽到了后面:“自己把嘴堵上去!宫里是你能哭的地方吗!”   淡月委屈地瞪了疏星一眼,果真咬住帕子,强把哭声忍住了。   疏星在床边坐下,握住了苏轻鸢的手:“娘娘,宫中生存不易,您纵有千般委屈,也只能一一忍下来!”   苏轻鸢伏在枕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疏星咬牙道:“我知道此时说这句话会让您更难受——可是娘娘,有些事情是万万疏忽不得的,您心中要早拿个主意才好!”   “你有什么糟心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没见娘娘心里正难受吗!”淡月气愤地嚷了起来。   苏轻鸢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又出什么坏事了吗?”   疏星显然很为难,一张清秀的小脸几乎皱成了一团。   “你说吧,我撑得住。”苏轻鸢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苦笑。   疏星担忧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不要忘了,您如今的身份是皇太后!若是有了身孕……”   苏轻鸢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淡月转身便走:“我去太医院叫人配药,应该还来得及!”   “你给我回来!”疏星一把拉住她,急得脸色都白了。   淡月大为不解。   苏轻鸢苦笑:“这种事哪敢让太医院的人知道!你还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吗?”   “那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淡月的眼泪又下来了。   苏轻鸢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睑:“去准备浴桶,叫底下人多烧些热水来吧。”   “这样有用吗?”疏星迟疑着不肯动。   苏轻鸢仍然紧攥着被角,许久才涩声道:“我知道没用,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第15章 杯弓蛇影   苏轻鸢在滚烫的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上午,刚刚出浴没多久,就有小宫女报说程太妃来了。她只得强装出笑脸,起身相迎。   程太妃一进门便攥住了她的手:“听说你病了,传太医了没有?”   苏轻鸢茫然地摇了摇头。   程太妃叹道:“你就是太要强了。身子不舒服就该好好歇着,你偏跑到朝乾殿去守灵……那殿中阴气森森的,你心里又有事闷着,哪有个不生病的!”   前边的话,苏轻鸢并没有十分在意。唯有“心里有事闷着”这一句恰恰戳中了她的心事,竟吓得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程太妃见状只当她身上发冷,忙回头去呵斥淡月:“你们都是死人吗!主子病成这样都不去传太医?”   苏轻鸢忙道:“我没事的……”   程太妃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叹道:“你也不必瞒我,我都知道。”   “不会的……你怎么可能会知道!”苏轻鸢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发颤了。   程太妃皱了皱眉头,神色有些疑惑:“我自然知道。你这么要强的性子,若不是实在撑不住,怎么会误了早上举哀?”   苏轻鸢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程太妃所“知道”的,并不是她所担心的那些内容。   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会杯弓蛇影了。   苏轻鸢勉强扯扯嘴角,坐了回去:“今日已是第三天了,我以为早上不用举哀的……偷了个懒而已,倒让太妃担心了。”   与她刚才的慌乱相比,这个笑容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所以程太妃的脸上仍是写满疑惑。   苏轻鸢心虚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许久不敢抬头。   “叫个太医来看看吧。”程太妃思忖良久,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再次劝道。   苏轻鸢想了想,吩咐一个小宫女去了。   程太妃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叹道:“你年纪虽轻,以后却也是这宫里老一辈的人了。这天下是属于新皇帝的,皇城是属于下一辈后妃们的——咱们自己若不心疼自己,还有谁会心疼咱们呢?”   苏轻鸢细细品味着她这番话,心中一阵哀凉。   程太妃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忙又小心地劝慰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当今皇上贤孝仁慈,你身边又有钧儿,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的。”   “他……贤孝仁慈?”苏轻鸢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下最荒唐的笑话。   程太妃叹道:“你年纪轻,可能不知道——本朝规矩,皇帝驾崩之后,没有子女的嫔妃都要到宫外镇国寺出家为尼,曾经受过盛宠的甚至要殉葬……可是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废除活人殉葬旧俗,改以陶人代替……”   苏轻鸢头痛欲裂,费了很大力气才理出头绪,哑声追问:“所以,咱们将来都是要削发为尼的?”   程太妃笑道:“用不着了。皇上已经下令,梓宫请入皇陵之后,便着手在宫城西北角兴建寿康宫,专门奉养我们这些老一辈的嫔妃——在寿康宫建成之前,我们也可以搬到南边兴庆宫去住,不必削发出家的。”   “兴庆宫……”苏轻鸢默念这三个字,心里隐隐地生出了几分希望。   大行皇帝留下的嫔妃甚多,兴庆宫住着必定不算宽敞。她若是搬到那里,陆离应该不方便再纠缠了吧? 第16章 你居然还有“心”?   “娘娘,余太医过来了。”小宫女落霞在门口低声禀道。   程太妃皱了皱眉头:“你这宫里,称呼还没改吗?”   苏轻鸢怔了一下,苦笑道:“多亏太妃提醒,我竟忘了这件事。先前拿不准皇帝的主意,不敢随意叫她们改口;昨儿才得了圣旨,却又被旁的事给混忘了。”   程太妃语重心长地道:“在这宫里住着,说话做事可要加倍小心,莫要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去。”   苏轻鸢连连称“是”。   忽听陆离的声音在廊下笑道:“程母妃也忒小心了些。天下臣民提到母后,谁不称一声‘太后娘娘’?不单母后,就是太妃们的宫里,奴才称主子作‘娘娘’,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何必改口?”   说话间,陆离已经自己掀帘子走了进来。   程太妃忙站起相迎,苏轻鸢却如泥塑木雕似的呆呆坐着,浑身僵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陆离走到殿中来,躬身行礼:“母后万安。”   程太妃看见陆离身后跟着余太医,忙过来扶着苏轻鸢道:“别讲规矩了,快来给太后看看脉——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苏轻鸢终于稳住心神,缓缓地抬起了头:“皇帝又何必亲自过来……”   陆离起身给太医让出了位置,正色道:“母后凤体不安,朕岂有不关心的道理?”   程太妃在旁笑叹道:“皇上仁孝,天下皆知的。”   苏轻鸢咬住唇角,迟疑许久才艰难地伸出手来。   余太医跪着诊了脉,又抬头看看苏轻鸢的脸色,拱手请问:“太后近来是否胸闷气短、目眩身困,常有盗汗惊梦之症?”   苏轻鸢点了点头。   余太医便躬身禀道:“太后凤体本是极康健的,只是从脉象上来看,怕是近数月来饮食失调、忧思多虑,以致郁结于内……”   程太妃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因为这两日哀伤过度的缘故?”   余太医道:“太后肤色暗淡、脉象虚浮,绝非一两日便得如此。这两日哀恸劳苦自然是发病之因,但病根只怕数月之前就已经种下了。”   陆离眉心微蹙,探究地看着苏轻鸢:“数月来饮食失调、忧思多虑?”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夏日炎炎,闺中长日无聊,不思饮食也是常有的事。”   陆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程太妃面露忧色:“这病症……不要紧吧?”   余太医忙道:“微臣给太后娘娘开两剂药喝着,或可疏解几分。但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后还要放宽胸怀、善自保养才是。”   程太妃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反而淡淡地笑了:“我就说没什么大病,太妃如今可放心了吧?”   程太妃见她强颜欢笑,心下反倒越发酸楚。   陆离叫小宫女带了余太医下去开方子,又向程太妃道:“快到午时了,朝乾殿那边怕是正等着母妃过去带头举哀呢。”   程太妃忙道:“正是呢,我这就过去。淡月,好生服侍你主子喝药,闲时多陪她说话解解闷,不要由着她胡思乱想。”   苏轻鸢忙站起身来:“我也去吧!”   陆离抬手按住了她的肩:“母后凤体违和,还是在宫中将养身子的好。您的心意父皇必定是知道的,那些繁文缛节就请程母妃辛苦代劳吧。”   程太妃闻言,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苏轻鸢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门,脸色立时苍白了。   陆离在苏轻鸢的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来轻佻地摸着她的脸:“郁结于心?真有趣,你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有‘心’?” 第17章 暖床丫鬟   苏轻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谁叫你跟太医一起来的?你在这儿,金口玉言说我病了,太医自然就不敢说我没病。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才编出个名目来,你只管假装相信就是了,何必刨根问底?”   陆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嘲讽地笑了:“你这话,倒让人无可辩驳。”   苏轻鸢低下头,咬住了唇角。   陆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按倒在软榻上:“你最好不要耍花招。‘装病’这种粗劣的手段,在朕的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   苏轻鸢下意识地紧攥着衣角,面上却十分平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从未说过我生病了。倒是你先误导了程太妃,我才被她逼着传来了太医。”   陆离皱了皱眉头,忽然将另一条手臂也压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把苏轻鸢压在了身下。   看到苏轻鸢眼中再也掩不住的慌乱,他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今日你的胆子大了不少。为什么?”   “我没有……”苏轻鸢又开始害怕了。   陆离用小指将她的衣带勾了出来,绕在手指上把玩着,神态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苏轻鸢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陆离看着她越来越苍白僵硬的脸,笑得格外邪气:“这样才对。刚才那种盛气凌人的模样,真的不适合你。”   苏轻鸢悲愤欲死,却不敢反驳,只好睁大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陆离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朕在人前给你留一分颜面,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你最好懂得感恩,否则——”   “我已被你逼到这个地步,你还要警告我什么?”苏轻鸢牙关打颤。   陆离淡淡地笑着:“朕怕你记不住,所以好心再提醒你一次:你这个‘皇太后’的身份是给外人看的,私底下你不过是朕的暖床丫鬟罢了。你没有生病撒娇耍脾气的资格,只要你一天没有咽气,就必须随叫随到,随时随地服侍朕满意——懂吗?”   苏轻鸢闭上眼睛,冷笑道:“这么说,我死后你就肯放过了?看来你还确实挺仁慈。”  陆离忽然将手移到她的颈下,用力收紧:“不许再用这种语气跟朕说话,否则朕不介意尝尝死人的滋味!”   苏轻鸢一动不动地躺着,权当自己已经死了。   陆离见她不言不动,便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你该不会妄想程氏可以为你撑腰吧?劝你最好早点死了这条心!等过几日葬了老东西之后,程氏就得搬到兴庆宫去,你指望不上她的——她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外臣,你想让她替你给程昱带信,更是断无可能!”   苏轻鸢忍不住又睁开眼睛,急问:“兴庆宫……难道我不需要搬过去吗?”   “当然不需要,”陆离悠悠地笑着,“你是高贵的太后娘娘,岂能跟那些下等的太妃太嫔们挤在一起住?这芳华宫精致而不失清雅,你就在这里颐养天年,不是很好吗?”   “陆离,你是一定要逼死我……”苏轻鸢的眼睛红了。   陆离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她:“朕从未说过让你搬去兴庆宫,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了。”   梦中说梦 说:   蠢梦冒泡~   看到亲们送的钻石啦,么么哒(づ ̄3 ̄)づ   钻石满百加更哦!   话说,这几天的更新都是分两章的,为啥子每次最后一章的点击量都比多呢?亲们是不是都在跳着看吖???? 第18章 顺便接手他的女人   芳华宫外,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倚靠在树干上,嘴里衔着一片苇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陆离沿着台阶走了下来。   那男子听见动静,满面笑容地转过身:“哟,您还舍得出来呐?我本来以为要在这儿等到明天早晨呢!”   “不许乱说。”陆离面色阴沉。   对方完全没有被他吓住,脸上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笑容:“怎么,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陆离站定脚步,脸色彻底黑了下来:“段然,你若是再管不住你的嘴,朕不介意让你永远闭嘴!”   段然贼笑着举起双手作认输投降状:“得得得,我不说就是了!真是——你都为了她跟朝堂上那帮老东西磨了多少牙了,谁还不知道她是你的肉儿小心肝!”   陆离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段然快步跟了上来:“喂,你就不问问我查出什么来了?”   陆离并不打算理他。   段然只得自己说道:“苏翊那只老狐狸一行一动都十分小心,简直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你说,他该不会是早知道你要查他吧?”   陆离沉默地走出好长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他一向小心谨慎,倒不是近日才忽然如此。不过,既然是狐狸,他就一定有尾巴。你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以后也就不必来见我了。”   “喂喂喂,做人不带这样的!兄弟我为你出生入死,你说抛弃就抛弃啊?”段然委屈地大叫起来。   陆离缓步走到映月池边站定,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然不敢再卖关子,只得不情愿地道:“倒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昨日傍晚,我安排的眼线在将军府外截获了一只鸽子。”   陆离转过身来。   段然从袖中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老狐狸书房里那些看不懂的怪书,我先前琢磨了几个月都没有头绪,直到见了这封信——我想,这上面的数字和符号,就是那些书里面藏着的秘密了。”   陆离展开那张纸看罢,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果然……”   段然咧开嘴角,重新露出笑容:“老狐狸心怀不轨,已经是确然无疑的了。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陆离淡淡道:“不着急。以后你只管继续留意他与人往来的书信便可,旁的事不必多管。”   段然立刻窜了过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惦记着你的江山,你居然‘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我看你还是老实交代吧:你不着急动那老狐狸,到底是因为时机不成熟,还是——舍不得芳华宫的那个女人?”   陆离甩开肩上的那两只爪子,目光冷了下来。   段然露出一个“我都懂”的笑容:“知道了知道了,不爱江山爱美人嘛!你刚把那美人儿吃到嘴,一时心慈手软也是难免的!照我说,这件事你也不用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承认就是了!虽说她现在名份上是你的母后,但你那个便宜老爹不是死了嘛,你接手了他的江山,顺便接手他的女人也是情理之中。大家都理解,理解!”   在傻子面前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陆离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段然却并不打算闭嘴。他贼笑两声,又扯住了陆离的衣袖:“喂,能不能透露一下,禁忌之恋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格外刺激,比逾墙钻穴偷香窃玉还够劲儿?先前你跟那个女人眉来眼去好几年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成了‘母子’,怎么反倒一转眼就睡到一块儿去了?到底是那个女人不甘寂寞,还是你偏好这一口?”   陆离攥紧拳头,对准那张可恶的笑脸砸了下去。   段然尖叫着躲开,大笑道:“不至于这就恼羞成怒了吧?你们俩的事,瞒得过谁啊?我今日可听说程昱那小子忽然急痛攻心,病倒了——你敢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程昱,急痛攻心?”陆离拧紧了眉头。   段然大笑道:“哟哟哟,好大的醋味啊!我说,你也别太计较了!那个女人虽然有点儿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可是程昱那个书呆子必定没胆量碰她,你这顶绿帽子戴得还不算很实落,所以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陆离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他:“太常寺卿昨日又向朕聒噪了。他说活人殉葬是祖训,不可贸然废除,建议朕从世家子弟之中择一两人入住皇陵,随侍大行皇帝左右。”   段然听见“入住皇陵”四个字,立刻就怂了:“大爷饶命,当我什么都没说……” 第19章 你不需要太懂事   芳华宫内,苏轻鸢仍旧坐在那张软榻上,心神恍惚,目光茫然。   陆钧诺从外面跑进来,重重地跪在了她的脚下。   苏轻鸢忙伸手扶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陆钧诺哭道:“钧儿向母后请罪!嬷嬷们说,母后心里正难过,钧儿不该任性撒娇,惹母后烦心……”   苏轻鸢费力地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本想安慰两句,未曾开口却先湿了眼角。   她这一落泪不要紧,陆钧诺心里一慌,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殿中的宫女和嬷嬷们谁也不劝,竟齐齐退出门去,任由那一大一小在殿中对哭。   苏轻鸢强忍住喉头的酸痛,拍着陆钧诺的后背涩声道:“钧儿,你还小,真的不需要太懂事……五岁的时候不任性不撒娇,等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便是想任性撒娇也没有人疼了。”   陆钧诺并不懂她这番话的意思。   他只懂得努力忍住哭声,抬起小手帮苏轻鸢擦泪。   苏轻鸢不想哭,眼泪却分外不争气。   陆离同余太医一起过来的时候,她隐隐存了一丝奢望,竟以为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她多么希望他肯关心一句,问问她是不是累了、是不是怕了、是不是想家……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明知她是真的病了,却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还要变本加厉地威胁她、欺辱她!   她仍然想不通,昔日那个疼她爱她、连她的手指被草叶划破一层皮都会心疼好几天的男人,怎么会转眼间变得这样冷漠无情?   他口口声声说她没有心、说她罪有应得——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她前面十五年的生命里,他是唯一的阳光,是唯一一个肯疼她宠她、把她当金珠宝贝一样捧在掌心里的人。   可是如今,却也正是这个曾经赠她以阳光的人,亲手把她推到了见不得人的境地!   苏轻鸢想不通,也没有力气去想了。   陆钧诺踮着脚尖,抬起小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替苏轻鸢擦着眼泪,哭着问:“母后,你这么难过,是不是因为……皇兄欺负你了?”   苏轻鸢心中一凛,忙擦泪笑道:“不许乱说!你皇兄仁孝,怎会欺负我?我不过是想着你父皇没了,咱们今后的日子……”   “母后别哭,等钧儿长大了就好好保护母后,谁也不能欺负你,皇兄也不行!”陆钧诺攥着小拳头,郑重其事地道。   苏轻鸢攥住他的小手,深深地看着他:“钧儿,你听着:你皇兄是君,你是臣。在你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之前,不要说你皇兄半句不好。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坚信他是对的——哪怕他打你骂你,你也只能说‘谢主隆恩’,知道吗?”   陆钧诺想了好一会儿,认真地问:“如果我说错了话,皇兄就会杀我,对不对?”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钧诺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话……我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保护母后!”   苏轻鸢看着他严肃的小脸,心里酸涩不已。   这时疏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迟疑道:“沈太妃来了,太后要不要见她?” 第20章 无事献殷勤   苏轻鸢想起沈素馨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便觉得有些头疼。   正打算回绝,对方却已经来到了门口:“妾身沈氏,请太后娘娘安。”   苏轻鸢端起药碗,极不情愿地说了声“请”。   沈素馨快步走了进来,笑得十分殷勤:“妾身刚从朝乾殿回来,听说太后凤体欠安——太后这会儿可好些了?”   苏轻鸢一面喝药,一面淡淡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就好了的?倒有劳沈太妃挂念了,请坐吧。”   沈素馨侧身坐下,看见陆钧诺窝在苏轻鸢的怀里,便笑道:“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小王爷素来不肯亲近我们这些人,在太后面前倒是亲热得很呢。”   苏轻鸢看着她黏乎乎的笑容,越看越觉得瘆人,便只管低头盯着桌角,淡淡道:“钧儿年纪小,从前若有言语冲撞的地方,太妃多担待些吧。”   沈素馨连连称“是”,又笑道:“我一见太后娘娘便觉得面善,竟比自家姐妹还要亲近几分。我虽比娘娘虚长了三五岁,但尊卑有序,斗胆想称您一声‘姐姐’,还望太后娘娘不弃。”   苏轻鸢坐得久了,觉得头皮一阵紧似一阵,身子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   这会儿,她实在没有心力跟人绕弯子,只想速战速决:“太妃还有什么话,一并直说了吧。”   沈素馨的笑脸僵了僵,很快恢复如常:“既然太后姐姐问了,做妹妹的也没有隐瞒的道理——我是想着,咱们这些老姐妹里头,只有我跟姐姐年纪出身都相仿,咱们自然应该多亲近几分。日后移居兴庆宫、或是将来迁居寿康宫的时候,我若能傍着姐姐住,那日子也就不算十分凄苦了。”   苏轻鸢心思微动,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沈素馨见她不答,忙笑道:“我跟姐姐相识未久,姐姐心里有些疑惑也是应当的。左右移宫也不在这几日,只盼姐姐先不要回绝我,过些日子再作决定也不迟。”   苏轻鸢皱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有这个心思,我自然高兴。只不过……听皇帝的口气,我似乎是不必迁居兴庆宫的。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太后姐姐……不必移宫?”沈素馨大感诧异。   苏轻鸢敏锐地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惊喜。   沈素馨定了定神,面上露出了几分忧色:“芳华宫地处东六宫正中央,将来新君的嫔妃们住进来,这周围只怕太热闹了些,不像长辈寡居清修之地了。”   苏轻鸢叹气道:“我也正为此事发愁,不知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你若能帮我劝转了他,咱们倒是两全其美。”   沈素馨重新露出了殷勤的笑容:“皇上一片孝心,想让姐姐住得舒服一些,姐姐又怎忍拂他的好意呢?依我看,姐姐倒不如留下几个姐妹过来同住,这样既全了皇上的孝道,又不会落人闲话——我是第一个自荐来陪着姐姐的,另外大前年才进宫的于太贵人也是个极沉静和善的人,姐姐若是缺人作伴,倒不妨把她叫上来……”   苏轻鸢淡淡笑道:“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可惜我年纪轻,管不得事。你若有此心,便把刚才的话一并回了皇帝去吧。”   沈素馨十分欢喜,又随口敷衍了几句,便扭着柳腰匆匆忙忙地走了。   淡月送了她出门,回来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疏星面露忧色:“咱们自己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她算计的?”   苏轻鸢用力揉着眉心,冷笑道:“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也忒沉不住气了些,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呢!” 第21章 夜访   这一晚,陆离没有来。   苏轻鸢好容易哄睡了陆钧诺,自己回帐中躺下,却辗转难眠。   这几日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地在她的心中煎熬着,让她苦不堪言。忆起昔日曾经有过的美好憧憬,再想想将来可能遇到的种种不堪……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寸心如割”。   如此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她干脆披衣起身,从桌上拿起苏青鸾还回来的那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却是看不进去的。那些细细的蝇头小楷,在她眼中似乎变成了一只只长了腿的蜘蛛,爬来爬去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离。   她只能认出这两个字,不管这两个字中间隔着多少行、隔着多少页。   陆离。   她怨他、恨他,却又偏偏不能不想他。   他今晚竟没有过来。是因为有事绊住,还是正在酝酿新的手段来折磨她?   心神恍惚的时候,苏轻鸢常常听到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唤:“阿鸢,阿鸢。”   可是,她知道那都是她的幻想。   那个人……他再也不会那般温柔地待她了。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那样折磨她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高兴吗?   看到如今的她,他是否还会记起从前的温情缱绻、岁月静好?   应该不会吧?   如今,苏轻鸢甚至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那些模糊得如隔云雾、已记不清细节的往事,会不会只是她闺中无聊时做的一个漫长的美梦呢……   三更过后,苏轻鸢终是丢下那本书,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了黑暗。   而此时在朝乾殿,午夜的举哀已经结束,夜里的正差事算是完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太妃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随侍的宫人们自然乐得清闲,谁也不会多事去叫醒她们。   内殿还亮着灯。   陆离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只做工十分粗糙的荷包,掌心早已攥出了汗。   门前的竹帘“叮叮”地响了两声,十分轻微。   立在桌旁伺候的小路子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又慌忙躬身行礼:“沈太妃……”   沈素馨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小路子迟疑着看向陆离,后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此时陆离的手中空空如也,那只荷包早不被他知藏到哪里去了。   小路子低着头倒退出去,体贴地掩上了门。   沈素馨注意到这个细节,眼中亮起了异样的神采。   陆离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沈母妃有何吩咐?”   沈素馨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叹道:“国丧期间事务繁多,也亏皇上年纪轻轻的,竟能把事情处理得这样周全妥帖……这些日子,皇上一定很辛苦吧?”   陆离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她:“这是朕分内之事。母妃夤夜前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向朕道一声‘辛苦’吧?”   沈素馨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手足无措,竭力装作悲伤的唇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鬓角,低声道:“皇上慧眼如炬。我确实是有所求而来——我年纪轻,跟同辈的姐妹们都聊不到一起去,若是搬到兴庆宫,以后的日子只怕难熬,所以我想……”   陆离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淡淡道:“这也容易。等父皇梓宫奉入皇陵之后,朕会下旨将不愿留在宫中的母妃和宫人们放还母家。将来母妃若要再嫁,朕也不会阻拦,只不要太张扬就是了。”   “不,我不出宫!”沈素馨闻言竟然脸色大变。   陆离拧紧了眉头。   沈素馨偷眼看看他的脸色,试探着道:“我想留在太后姐姐身边作伴——太后已经答应了的。”   “她答应了?”陆离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沈素馨心中害怕,许久才大着胆子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陆离终于冷笑道:“好,朕知道了。”   “那我……”沈素馨有点不太敢继续追问了。   陆离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母妃当真是好兴致,深夜守灵,居然还不忘脂粉敷面、熏香染衣。” 第22章 陆离,我想杀了你   芳华宫内殿,轻纱半掩,寂无人声。   苏轻鸢沉沉地睡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素白的纱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她自是浑然不觉。   梦中,眼前的光影忽然凌乱起来。她的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缚住,又像是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她喘不过气。   正无助间,却有无数猛兽冲上来向她撕咬,身下某处剧痛如割,似乎有什么东西残忍地钻了进来。   被征服、被掌控的绝望感压在心头。此时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她只得拼尽力气,抵死挣扎——   蓦然惊醒,苏轻鸢的视线对上了一双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   “你,还是来了……”她定了定神,涩涩地叹了一声。   陆离气喘吁吁,一面动作,一面在她耳边冷笑:“怎么,不装睡了?”   苏轻鸢偏过头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噩梦还在继续,痛苦有增无减。   苏轻鸢紧紧攥着被角,暗暗祈祷他快些结束。   几番昏沉欲死之后,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讽意十足:“刚才不是叫得挺好?这会儿又想装死,算是什么招数?忽然想起立牌坊了?”   “陆离,我想杀了你!”苏轻鸢咬牙嘶吼。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陆离的语气依然轻飘飘的。   苏轻鸢反而有些无措。   这句话,她说过?   刚才?梦里?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原来,短短数日,她竟已恨他入骨!   苏轻鸢转过脸来,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我确实会杀你的——你若不想死,就先杀了我吧。”  “母后说什么呢,儿臣怎会做出‘弑母’那样悖逆人伦的事来?”陆离停止了撕咬,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笑道。   苏轻鸢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陆离大为兴奋,双臂蓦然收紧,喉间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结束了。   苏轻鸢忽然张开嘴,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肩头。   血腥味很快在口中蔓延开来,她仍是不肯松口。   直到,陆离的手掌压在了她的颈下。   她不得不张嘴呼吸,陆离也就放开了手,向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苏轻鸢看着他肩头蜿蜒下来的那道血痕,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嘴角:“你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到‘人伦’,究竟是想恶心我,还是想恶心你自己?”   陆离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解:“母后何出此言?莫非儿臣做过什么有悖人伦的事不成?是哪一件?烦请母后细细说与儿臣知道……”   说话间,他重新将苏轻鸢搂进怀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颈下、胸前那些深深浅浅的咬痕。   苏轻鸢努力偏过头,试图避开他的气息。  陆离偏又凑到她的耳边,哑声道:“……或者,母后想演示给我看,也是可以的……”   苏轻鸢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有时甚至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但颈边属于他的气息,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折磨着她。   从他口中吐出来的那些字句,如同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将她的尊严、她的信念,一点一点地砸成了碎片。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具完全没有廉耻心、没有道德感的行尸走肉——那样的她,还算是个“人”吗?   苏轻鸢可以预见到未来,却无能为力。   因为那是陆离想看到的。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为了摧毁她。看着她崩溃、看着她绝望,他便高兴了。   苏轻鸢没有再闭上眼睛,可是她的目光也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视线的尽头似乎是陆离的脸,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陆离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听沈氏说,你想邀她与你同住?”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努力在脑海中把这些字音串起来,试图的理解它们的含义。   陆离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苏轻鸢终于理出了头绪,眉头却没有舒展:“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昨夜。”这两个字音,陆离说得很轻,意味深长。 第23章 她比你懂事多了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陆离凑到她的耳边,轻笑:“沈氏可比你懂事多了。你要跟她一起住也好,顺便——让她好好教教你。”   说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等着看苏轻鸢的反应。   苏轻鸢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崩溃绝望。   她只是很艰难地皱了皱眉头,微微扯了一下唇角:“果然……”   看到她异乎寻常的平静,陆离反倒迷惑了。   他以为苏轻鸢是把沈素馨当作救命稻草的,所以他很乐意把那根稻草夺过来压在她的背上。   他相信,这件小事,差不多可以成为将她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可是,苏轻鸢没有垮。   陆离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或许早已看透了沈素馨的算盘!   既然已经看穿,为什么还要纵容?难道她是想——   陆离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他抬起手来狠狠地捏住了苏轻鸢的下巴,唇角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微笑:“你这个红娘,做得相当不错——我该如何报答你呢?再疼你一次,如何?”   说着,他的手指缓缓放开,轻柔地抚过苏轻鸢的唇瓣:“这么可人疼,难怪老东西那般急不可耐!”   苏轻鸢猛然推开他,坐了起来。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陆离竟被她推出老远,险些撞在墙上。   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他立即反扑回来,狠狠地将苏轻鸢压回了枕上:“现在才想起贞节烈女这一套把戏,是不是太迟……”   他的嘲讽尚未说完,苏轻鸢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嫌恶地侧身避开,正要发怒,却忽然呆住了。   素白的枕上,红了一片。   “阿鸢!”陆离脸色大变。  苏轻鸢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漠然地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陆离怔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别装死,我知道你没事!”   苏轻鸢闭目叹道:“我确实没事。你若还有兴致就请继续,否则请自便,我累了。”   陆离深锁眉头,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手指伸到苏轻鸢的唇边,尚未碰到又愤怒地缩了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离下床穿好了衣裳,向屏外侍候的小宫女冷声吩咐:“传太医来!”   小宫女答应着去了。外面随后传来淡月带着哭腔的质问:“我家小姐怎么了?”   陆离没有回答。   他坐回床边,冷声道:“你那套小把戏还是收起来吧。除非你死,否则休想朕放过你!”   这一次,苏轻鸢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陆离迟疑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幸好,指尖还能感觉到轻微的跳动。他定了定神,甩开那只手,站起身来。   “皇上,礼部尚书在朝乾殿候驾,说是有要事启奏。”小路子在窗外低声禀道。   “叫他等着!”陆离沉声怒吼。   小路子不敢多言,在窗外急得直跺脚,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陆离忽然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太医院的人,走路都是用爬的吗?”   梦中说梦 说:   亲爱的们,圣诞快乐!(*^▽^*) 第24章 拭目以待   在陆离把那张桌子拍烂之前,余太医终于拖着两条跑软了的腿及时赶到了。   淡月趁机跟了进来,看见枕上的血痕,立时吓得掉起了眼泪。   疏星忙把她拖出去,自己进来站在屏风旁边伺候着。   诊过脉后,余太医擦了擦汗,躬身回道:“医书有云:‘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太后娘娘并未添病,脉息却比昨日弱了许多,必是因为哀伤太过之故……”   “你只说妨不妨事就好,谁要听你背书!”陆离黑着脸道。   余太医的神色有些为难:“如今是不妨事的,只是……太后若一直不能放宽心,再这样煎熬下去,不出数月必然伤及根本,那时只怕就难说了。”   陆离皱了皱眉头,又问:“咳血是怎么回事?”   余太医道:“太后应当并无咳血之症。适才想必是急痛攻心之下,一口血撞上来呛了嗓子,没有大碍的——其实吐出这口血倒是好事,若是郁积在心头,反倒大为不妥。”   “急痛攻心?”陆离咬着牙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余太医努力回想了一下,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陆离支走了余太医,盯着苏轻鸢那张苍白的脸看了一阵,目光缓缓移开,落到了枕下露出的那一角书册上。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倒真是心有灵犀,连病都病成一样的!”   这时,淡月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梗着脖子哭道:“你要是实在看她不顺眼,不如就干脆杀了她!这样零碎折磨人算什么?好歹你如今也算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了,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没等她说完,疏星已冲过来捂住她的嘴,按着她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淡月忧心太后凤体,情急之下多有失言,请皇上恕罪!”   陆离低下头来,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淡月,你跟着你主子,有七八年了吧?”   疏星迟疑着放开了手,淡月便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冷笑道:“是又怎样?你至多连我一起杀了!淡月孤身一人,没有亲人让你威胁、更没有九族给你株连!”   “瞎说什么呢,”陆离笑得似乎很和善,“朕为何要杀你?太后视你亲如姊妹,朕——自然也一样疼你。”   淡月呆了一呆,陆离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她的腮边,缓缓勾出一道暧昧的弧线。   回过神来的淡月毫不客气地扬起巴掌,狠狠地拍在那只手上:“恶心!”   陆离缩回手,笑容渐渐淡了:“真巧,你主子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淡月向苏轻鸢看了一眼,眼泪又落了下来:“你只管逼死她吧,我打赌你迟早会后悔的!”   “该后悔的人,不是朕!”陆离的脸色恢复了阴沉。   淡月愤怒地瞪着他:“没错,最该后悔的是我家小姐自己!谁叫她当初眼瞎……”   疏星看着陆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急得又来捂淡月的嘴:“别说了!你是要害死主子吗!”   淡月用力甩开她的手,跌在地上痛哭起来。   陆离微微眯起眼睛,沉声吩咐:“落霞,把淡月带出去——”   “陆离……”昏睡着的苏轻鸢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陆离打住话头,略一迟疑,缓步走到了床边。   苏轻鸢却没有醒。   她紧紧地拧着眉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陆离,我迟早会杀了你……”   陆离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阴沉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朕,拭目以待。” 第25章 她就是个灾星   朝乾殿。   陆离进殿落座,冷眼向下方扫视了一圈:“定国公、何尚书、葛侍郎、崇政使、太常寺卿……不错,该来的都来了。”   定国公第一个站了出来,躬身道:“皇上,山东一带突发蝗灾,短短数日间已是赤地千里,若不能尽快妥善处置,灾民必然生乱啊!”   陆离漫不经心地轻敲着手边的青玉纸镇,神色淡然:“朕已责成当地道府多拨兵役人夫扑捕焚烧,并令督抚查访催捕、安置灾民。户部也已着手拨发粮米赈灾,其余诸项杂事要待布政使查访之后再行安置——定国公认为还有何不妥之处吗?”   定国公正在迟疑,礼部尚书何正儒已朗声接道:“陛下思虑周全,并无不妥。只是……除害抚恤固然重要,民心安定也不得不虑。大行皇帝刚刚龙驭宾天,山东一带又闹了蝗灾,天下流言四起,难免人心不安。陛下初登大宝,‘民心’二字重逾千钧,不可轻忽!”   “何尚书的意思是,朕需要下诏罪己,为国祈福?”陆离沉声追问。   何尚书忙跪了下来,正色道:“万万不可!天下灾祸连属,百姓往往抱怨君王无德,此乃亡命之徒兴风作浪之良机。陛下若在此时下诏罪己,只怕正中奸人下怀,难保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煽动作乱!”   这时,葛侍郎和太常寺卿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葛侍郎接着何尚书的话头继续道:“天降灾祸的缘由除了‘帝王失德’之外,更有可能是‘国有妖孽’!臣以为,如今只要将‘妖孽’除去,妥善赈灾,天下百姓必然同心感戴,此乃陛下立德立威、取信于民之契机,不可错失!”   陆离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   他虽早已猜到了这些人的来意,此时却仍是禁不住胸中怒气翻涌。   太常寺卿叩首道:“皇上,太卜署日前重新占卜过太后娘娘的生辰八字——其命格诡谲,曲折多舛,恐大不利于国啊!”   崇政使薛厉立刻接道:“她一进宫,大行皇帝即刻便龙驭宾天,随后山东一带就闹起了蝗灾,显见得她就是个灾星,还用得着算什么八字、什么命格?此时不杀那妖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够了!”陆离拿起纸镇重重地敲在了案上。   薛厉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却不肯低头。   陆离冷笑道:“命格诡谲?不利于国?既然太后命数曲折,当初大行皇帝册立皇后之前,怎不见太常寺出言阻止?”   太常寺卿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他总不能明着说当时是苏将军施加了压力吧?这些年太常寺在朝中的地位渐渐式微,一直都在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容易吗他!   薛厉见无人接话,便跪直了身子,粗着嗓子大声问道:“大行皇帝被那妖孽蒙蔽了双眼,难道皇上也要步其后尘吗?”   此话一出,非但殿内服侍的宫人胆战心惊,就连殿门外的内侍也吓得齐齐跪了下来。   陆离站起身来,缓步走到薛厉的面前,站定。   薛厉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居然硬是直着脖子没有低头。   对峙许久,陆离发出了一声冷笑:“掌管仪典的礼部、负责天象历法的太常寺、执掌中枢机要的崇政院、还有个多年不问政事的定国公——你们这么多人凑到一块儿,就是为了逼死一个与你们的职责毫不相干的女人?你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事关天下兴亡,每一个南越子民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薛厉高高地昂着头,理直气壮。   定国公叹了口气,躬身道:“皇上秉性仁孝,必不忍加害太后,但……苍生无辜,请皇上为了南越天下,勉为其难!”   陆离回到原处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或跪或站的几人,微微地眯起了眼睛:“若是朕执意不肯呢?”   梦中说梦 说:   今天份的更新来啦!谢谢兰怀恩亲爱哒赠送的巧克力,甜甜哒,么么哒!(づ ̄3 ̄)づ╭~ 第26章 母后不要死   苏轻鸢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陆钧诺那双红红的眼睛。   她定了定神,缓缓勾起唇角,笑了:“好端端的,怎么哭成小兔子了?”   “母后,你不要死好不好!”陆钧诺大哭着爬上床,搂住了苏轻鸢的脖子。   苏轻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你听谁说母后要死了?”   陆钧诺在苏轻鸢的脸上蹭了蹭眼泪,哭道:“我听见红儿说,那些坏蛋又在劝皇兄杀了母后,还说母后是妖孽祸害……”   苏轻鸢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竟不知芳华宫里还有那样轻嘴薄舌的奴才——红儿是哪个?”   朱嬷嬷忙道:“是从前在苏贤妃娘娘那里伺候的。娘娘仙逝以后,身边服侍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红儿如今在于太贵人那里,没少挨打受骂的。这两日她时常往咱们这边走动,想必是惦记着重新回小王爷身边来服侍呢!”   陆钧诺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往苏轻鸢的怀里缩了缩。   苏轻鸢沉下脸来,冷笑道:“背后嚼舌根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个背主求荣的东西?长姐容得下这种人,我眼里可容不下!落霞替我往于太贵人那里走一趟去,就说红儿丫头传谣作乱,犯了宫规,打发到掖庭去吧!”   落霞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忙赶着去了。   陆钧诺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把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红儿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母后不会死对不对?”   苏轻鸢揉揉他的小脑袋,笑道:“母后自然不会死——我是本朝皇太后,岂是那些人说杀就能杀的?”   陆钧诺闻言立刻破涕为笑。   苏轻鸢随口安抚了几句,便推说精神倦怠,叫朱嬷嬷把那小家伙带了下去。   看着帘子垂落下来,淡月立时扑到床边,抓着苏轻鸢的手急道:“那个红儿说话的时候,我也听见了!她说什么礼部尚书、什么崇政使,还有定国公都掺和了这件事!他们口口声声说你是‘妖孽’,皇上耳朵里听得多了,会不会……”   苏轻鸢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才涩声道:“他不会杀我的——我若死了,他今后再折磨谁去?”   淡月呆坐了一阵,又掉下眼泪来。   苏轻鸢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叹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比钧儿还爱哭?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如今……我已经习惯了。”   淡月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来强笑道:“我去看看炉子上的粥好了没有!”   说罢,没等苏轻鸢答应,她已捂着脸跑了出去。   疏星进来放下珠帘,劝道:“娘娘心里虽然难过,也该自己想开些……再这样煎熬下去,没病也要熬出病来了!王爷年纪还小,青鸾小姐也还没有出阁,您这会儿若是倒下了,谁来给他们撑腰呢?”   苏轻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素白的帐顶:“你放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陆离也不会轻易让我死。他是个重情恋旧的人,哪怕我只是一个玩物,他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玩腻了的。” 第27章 母后可曾想我?   在这之后的几天,陆离都没有到芳华宫来。   陆钧诺渐渐地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本性,每日缠着苏轻鸢陪他玩耍嬉闹,全然忘记了前些日子的恐惧和苦恼。   苏轻鸢本来也是个爱玩的。可是如今,她常常笑着笑着就发起呆来,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飘到哪里去了。   又或者,人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说。   淡月疏星二人每日忧心忡忡,却也渐渐地不太敢劝。她们甚至隐隐觉得,自己从小服侍到大的这个主子,如今竟变得有些陌生了。   苏轻鸢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只是忽然没了玩心,开始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了。   有了“生病”这个极好的缘由,芳华宫闭门谢客,着实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沈素馨每日都来请安,程太妃也遣人来问候过好几次。苏轻鸢完全没有见人的兴致,就都叫落霞她们打发了。   这些日子,宫里很热闹,宫外更加热闹。而苏轻鸢对那些热闹一无所知。   作为父亲的棋子、陆离的玩物,她是不需要有任何好奇心和行动力的。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活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有六七天,陆离终于又出现了。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苏轻鸢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陆钧诺更是一头扎进了苏轻鸢的怀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苏轻鸢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仰头看着陆离,一语不发。   陆离伸手把陆钧诺拎出来,丢给了朱嬷嬷。   然后,弯腰抱起吓呆了的苏轻鸢,直奔内殿。   朱嬷嬷呆了一呆,惨白着脸抱着陆钧诺躲到偏殿去了。   淡月疏星二人眼看着殿门关上,却什么都不敢做。别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屏息敛气,照旧把自己伪装成泥塑木雕,连眼皮子都没有多动一下。   内殿,帐中。   陆离解开了苏轻鸢身上的衣衫,轻柔地抚摸着她肩上、胸前那些已经结痂的咬痕,面露微笑:“多日未曾疼爱母后了,母后可曾想我?”   苏轻鸢闭上眼睛,装死。   陆离吻着她的鬓角,轻笑:“今日御史台有几个聒噪的家伙联名上书,弹劾上将军苏翊拥兵自重、横行不法。儿臣心里很为难,母后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苏轻鸢很想装作不在意,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露出惊慌的神色来。   陆离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他放开了手,叹道:“上将军既然是母后的父亲,儿臣自然要竭力保全。只是——为了这件事,儿臣心里烦闷得很,母后可有法子帮忙纾解一下?”   苏轻鸢看着陆离微微勾起的唇角,心尖已剧烈地颤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缓缓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然后,努力地抬起头,用牙齿解开他的衣带,将自己生涩绵软的吻,印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陆离伸手拔下她的发簪,哑声轻笑:“不错,继续。”   苏轻鸢手指微颤,惶惑无措。   陆离极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指导着她,语气是久违的温柔而耐心。   苏轻鸢落泪的那一刻,陆离笑了:“别哭,你做得很好——母后在这方面的天赋,真的很让人惊喜。” 第28章 玉碎   “禀太后、皇上:上将军府如夫人和五小姐前来请安。”落霞的声音隔着窗子传了进来。   苏轻鸢立刻变了脸色,抬手抵住陆离的胸膛,便要挣扎起身。   陆离重重地将她压了回去,哑声怒斥:“专心一点!”   “青鸾在外面……”苏轻鸢急得声音都发颤了。   陆离紧紧抱住她的身子,扬声向外面道:“朕有些要事正在同母后商议,请苏孺人和五小姐稍待!”   落霞在窗外低声应了,陆离便伏在苏轻鸢的耳边笑道:“现在可以继续了。母后可要低声些,万一被外面听到——”   不用他说,苏轻鸢早已咬紧了牙关,连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再发出来。   陆离见状却有些恼怒,忽然张嘴吮住她的耳珠,狠狠地咬了下去。   苏轻鸢闷哼一声,疼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陆离舔了舔沾血的唇角,低声笑问:“你家里人在外面都等急了,想不想快一点?”   苏轻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领悟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在他玩味的目光中,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软了身子,按照他先前的指点,笨拙地缠上了他的腰……   几番魂散魄荡之后,苏轻鸢已是遍体酸软,昏昏沉沉,几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甚至险些忘了殿外还有人在等着见她。至于殿外的人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她更是早已顾不上了。   陆离神清气爽地起身穿好了衣裳,向苏轻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要不……我去跟青鸾她们说你不方便见人,叫她们改日再来?”   “不必。”苏轻鸢咬牙坐起身来,在床边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地清醒了几分。   陆离在妆台上找到苏轻鸢的玉梳,坐下来替自己束好了发冠。   这时苏轻鸢正在开箱翻找衣裳。陆离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在苏轻鸢穿好衣裳走过来的时候,陆离却又瞬间沉下了脸,一语不发地起身便走。   “喂,我的梳子……”苏轻鸢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他。   陆离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那枚玉梳一直在他手中攥着,密密的梳齿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排整整齐齐的印痕。   他的胸中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怒意。   玉梳从陆离的手中飞回来,“啪”地一声砸中了妆台上的菱花镜,然后掉到地上,碎了。   苏轻鸢呆了一呆,缓缓蹲下身去把碎玉捡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陆离在屏风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苏轻鸢若无其事地从妆奁中另找了一把梳子出来,他才阴沉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珠帘声响,苏轻鸢缓缓地停下了梳头的动作,看着手边那只碎成了几截的玉梳,苦笑起来。   那个人大概忘了,这枚玉梳正是他顺手买来给她的。   他当初送得那样随意,多半并不知道赠人梳子意味着什么吧?   又或许他知道,所以他今日才会故意“失手”将它打碎,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他的心思,又岂是她能猜到的呢?   苏轻鸢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略一迟疑,绕过屏风缓步走了出去。 第29章 青鸾及笄了吧?   在外殿之中没有看到陆离的影子,苏轻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唤落霞道:“请阮姨娘和青鸾进来吧。”   “可是,”落霞的神色有些为难,“皇上已经送苏孺人和五小姐出去了。”   苏轻鸢怔住:“什么叫‘出去了’?”   落霞低头道:“皇上说太后病中虚弱,不方便见外人……苏孺人和五小姐在殿外磕了头,皇上亲自送她们出宫去了。”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一阵,脸色渐渐变了。   陆离到底还是不许她见家人……可是他什么时候变得那样热心了?两个没有品级的女眷,竟能劳动他一国之君亲自相送?   事有反常,她不能不忧心: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轻鸢心烦意乱地走到廊下站定,却渐渐地只觉得头重脚轻,心里更是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了。   “母后站在这里做什么?”长廊尽头忽然响起了陆离的笑语。   苏轻鸢本能地绷紧了身子,竟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   陆离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是在等朕回来吗?”   廊下服侍的小宫女们见状,齐齐低头退了下去。   苏轻鸢紧紧抓住栏杆,强打精神不许自己倒下。   如此过了许久,她终于勉强鼓起勇气,涩声问:“阮姨娘和青鸾,是不是你召进宫来的?”   “母后何出此言?”陆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轻鸢咬牙道:“若不是你召她们来的,落霞怎敢在……怎敢随意替她们通报?”   陆离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不错。确实是朕请她们来的,也是朕允许落霞在咱们‘办正事’的时候替她们通报的——母后不喜欢吗?”   “为什么?!”苏轻鸢猛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陆离微笑不语。   苏轻鸢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你是故意让她们知道,我跟你……”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必瞒着她们?”陆离的双手放在苏轻鸢的腰间,肆无忌惮地乱揉乱摸。   苏轻鸢渐渐地被他拖着离开了栏杆,只能被迫靠在他的怀里,心中越发惶恐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牙,继续问道:“既然叫她们来‘探病’,为什么又不许她们见我?”   陆离依然淡淡地笑着:“见了面,你要跟她们聊什么?聊你刚刚进宫就克死了父皇的‘丰功伟绩’,还是聊你这几日如何在朕的身下婉转承欢?”   苏轻鸢喉头一阵发堵,险些喘不上气来。   她虽然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被他羞辱,可是听到他这样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她仍觉得浑身滚烫,耳中轰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轻鸢已完全软倒在了陆离的怀里,脚下连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陆离拥着她回到殿中,忽然将她抵在了靠墙的屏风上:“朕记得青鸾只比你小几个月,今年春天已经及笄了吧?”   苏轻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心中一凛,脸色大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离笑得意味深长:“先前一直没仔细瞧过她,今日细看了看,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虽说看上去病弱了些,可是纤腰楚楚、弱不胜衣的模样,更容易令人心动呢,你说是不是?” 第30章 你会害死她的   他的笑容很温和,苏轻鸢却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觉寒意彻骨。   原来这才是他召青鸾进宫的原因——他毁了她还不满足,竟然连青鸾也不打算放过!   苏轻鸢紧紧地揪住了陆离的衣袖,颤声道:“你不能动她!”   “吃醋了?”陆离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苏轻鸢的眼圈早已红了。她扯着陆离的袖口,拼命摇头:“青鸾太单纯,胆子又小……你会害死她的!”   “你如何知道朕不能保护她?”陆离戏谑地笑问。   苏轻鸢急得连害怕都忘了:“若你心里有她,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你……你不是青鸾的良人!我已经……”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了。   “你已经怎样?”陆离沉声追问。   苏轻鸢迟疑许久,咬牙道:“青鸾对你没有用处,你就放过她好吗?她是个好姑娘,值得被人真心相待!我苏家三姊妹总不能都死在这宫墙之中,你有我……你折磨我一个人就够了!”   陆离的脸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了下来,目光更是冷得可怕。   苏轻鸢心里发慌,却不愿妥协,只好硬着头皮靠在屏风上站稳,底气不足地与他对峙着。   “你是想说,你已经毁在朕的手里了,不能让你的好妹妹也遭这份罪,是吗?”陆离冷冷地问。   苏轻鸢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可是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陆离见她默认,嘲讽地勾起了唇角:“落到朕的手里,很悲惨,是不是?”   苏轻鸢更加不敢应声。   陆离攥住她的手腕,狠狠地将她甩到了旁边的小供桌上:“别再作这副苦兮兮的鬼样子给朕看!进宫是你自己的选择,如今你遭遇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没有资格怨恨任何人!”   “我哪里敢怨恨你……”苏轻鸢强忍痛楚支起身子,苦笑起来。   陆离冷声道:“你想要朕放过苏青鸾,可以。拿出你的诚意来!”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咬唇不语。   她的手中实在没有任何筹码,如何能与他谈条件呢?   许久之后,陆离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勾唇冷笑:“朕没有那么多善心可以施舍给你。你若是拿不出让朕心动的筹码,就老老实实地闭上嘴,等着帮朕迎接青鸾进宫吧!”   “不要!”苏轻鸢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飞快地从供桌上爬起来,抱住了陆离的腰。   后者面沉如水,毫不怜惜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用力掰开。   苏轻鸢心下发慌,挂在他的腰上愈发不肯放手:“你放过她!我求你放过她——你怎么对我都可以,青鸾她太脆弱,受不得苦的!”   “怎么对你——都可以?”陆离低下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苏轻鸢咬紧牙关,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离微微勾起了唇角:“好,朕就准你所请,希望你不要后悔。”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陆离眯起眼睛,淡淡道:“明日早起,陪朕上朝。”   “上朝?可是……”苏轻鸢呆住了。   但她最终还是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敢多问。   看陆离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在同她打商量的。   他决定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先前没有,如今当然就更加没有了。   梦中说梦 说:   今天三章哦,快夸俺!   月底啦,亲们手里的钻石是不是快过期啦?蠢梦这里免费回收哦(*^▽^*) 第31章 太后高兴就好   次日早朝,殿中的气氛颇有些怪异。   只因御座旁边又设了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面端坐着的,正是被朝臣们诟病为“祸国妖孽”的当朝太后苏轻鸢。   没有垂帘、没有架屏,这个素衣银钗的女子,竟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坐在了满朝文武的面前!   惊诧之余,群臣由窃窃私语而至议论纷纷,最后竟然就在这朝堂之上,互相吵嚷起来。   苏轻鸢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窥察着陆离的脸色。   陆离偏过头来,在群臣看不见的角度,向她轻佻地眨了眨眼。   苏轻鸢慌忙移开目光,低下了头。   过得片刻,朝臣们的吵嚷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是那个一身正气的崇政使薛厉。   他草草地向陆离行了个礼,然后把目光转向了苏轻鸢:“敢问太后:您一介女流,出现在朝堂之上意欲何为?”   苏轻鸢下意识地看向陆离,却见他只管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纸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略一迟疑之后,苏轻鸢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哀家想来,所以就来了。‘祸国妖孽’的罪名都担着了,难道还怕再多担一个‘牝鸡司晨’吗?”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礼部尚书何正儒迈步出列,痛心疾首:“自古内外有别,不容逾越。陛下并非幼主,太后更未曾受先帝托孤,此举实在于礼不合!请太后即刻起驾回宫,莫使陛下为难!”   “太后高兴就好,朕并未觉得为难。”陆离漫不经心地笑道。   何尚书被这句话呛了一下,脸上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苏轻鸢忍不住又向御座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始终未能猜透陆离带她上朝的用意。此时看来,他似乎是存心想作壁上观,让她独自应对群臣的质问和指责了。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发怯,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正面迎上。   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岂有被臣子的气势压倒的道理?   “请问何尚书,”苏轻鸢面色平淡,“你为人臣子,三番两次言语胁迫皇帝欲置哀家于死地,可曾想过皇帝是否会为难?皇帝已明旨尊哀家为皇太后,天下皆知。莫非你们这些‘朝廷栋梁’、读书明理的饱学大儒,竟全都不知道‘弑母’是多大的罪名?你们口口声声说‘内外有别’,却为何偏偏不记得‘尊卑有分’?哀家若死于你们之手,南越皇朝可还有天理伦常在?”   她接连发问,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何尚书最初曾想开口打断,在她说完之后却又沉默下来。   还是薛厉冷声接道:“你若当真体谅皇上,此刻就该认罪自戕,而不是跑到朝堂上来胡搅蛮缠!”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他:“哀家无罪,为何要无故自戕,平白使皇帝背负‘不孝’之名?”   薛厉拧了一下眉头,发出一声冷笑。   苏轻鸢赶在他反驳之前,继续道:“这几日,哀家的耳朵里有些不甚清静——听说有人把山东一带闹蝗灾的事也算在了哀家的账上?” 第32章 太后明察秋毫   薛厉冷哼一声,表示承认。   苏轻鸢眯起眼睛,冷笑起来:“据哀家所知,南越境内每隔三五年必有一场蝗灾!若说今年的蝗灾是哀家这个‘妖孽’带来的,那么往年的灾害又是谁闹出来的?”   太常寺卿缩了缩脖子,眼皮越发耷拉了下去。   苏轻鸢继续冷笑道:“今年初夏,黄淮一带连续四十二天滴雨未落,湖海干涸,正宜蝻虫繁育。自古旱极而蝗,此乃自然之理,何苦要赖到哀家的头上!”   户部尚书和几个官员面露惊诧之色,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苏轻鸢向殿中扫视一圈,继续道:“有人说,山东一带灾民暴乱,为的是除掉哀家这个‘灾星’;岭南也有暴民打着‘除妖孽、清宇内’的旗号冲撞官府、滥杀无辜,是这样吗?”   “太后果真明察秋毫。”薛厉硬邦邦地道。   苏轻鸢冷笑一声,嘲讽地看着他:“哀家到底有没有过错,你们心里都清楚!区区几个暴民作乱,哀家就必须以死谢罪?照你们这样办事的规矩,改日若是有人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是不是就该把这南越江山拱手相让?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打算把皇家威仪置于何地?”   言至于此,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这时,上将军苏翊终于站了出来:“太后不必动怒。微臣今早收到捷报:山东灾民已经妥善安置,暴乱早已平息;至于岭南暴民,那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微臣愿派遣属将前往剿灭,不出两月必定风平浪静!”   薛厉的脸色沉了又沉,许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陆离抬起头来,沉声道:“苏将军雷厉风行,外能御强敌、内能清贼寇,这才是我南越皇朝真正的栋梁之臣!太后是苏将军嫡女,毓质名门,德才兼备,故蒙大行皇帝钦点为继后,位主中宫。太后进宫之前,太卜署也曾占过命数,众口一词都说是上上大吉——朕实实不知,这‘妖孽’二字到底是从何说起?大行皇帝夙患心疾,也正是因为心疾发作才至于龙驭宾天,太医院脉案清晰无误。众卿若有疑虑,大可调取脉案验看,断不该听信谣传,作那等大逆不道的荒唐言论!”   何尚书迟疑片刻,缓缓跪了下来:“臣——有罪。”   薛厉黑着脸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极不情愿地跟着跪了下来。   陆离见状,冷冷地向殿中扫视了一圈:“众卿还有何话说?”   户部尚书跪地道:“太后持躬端肃、爱民如子,正是家国之幸,区区流言甚不足畏!臣等预祝苏上将军旗开得胜,平定岭南!”   有人带了头,皇帝的态度又很明确,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苏轻鸢听着满殿颂声,心里有些恍惚。   过了今日,那些闹着要杀她的朝臣们应该可以消停一阵了吧?   只是她仍有些不明白:她能说出来的这些话,陆离自己不可能想不到。他为什么不自己解决这个麻烦,却偏要带着她到朝堂上来呢?   他的心思,实在难测!   一声“退朝”过后,群臣跪地恭送。陆离抢上前来扶住了苏轻鸢的臂弯:“母后小心脚下,儿臣送您。”   苏轻鸢不敢推拒,只好由他搀扶着,强作从容地走了出去。   刚刚离开朝臣们的视线,陆离便凑到苏轻鸢的耳边,低声笑道:“母后刚才的那番言论,真真是掷地有声、义正辞严,也难怪满朝文武都为你的浩然正气所折服了!”   苏轻鸢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便没有接话。   只听陆离又继续道:“如果他们知道口口声声说着‘天理伦常’的皇太后,暗地里却早已爬上了朕的龙床,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33章 味道不错   “我没有……”苏轻鸢的脸色立时涨红了。   陆离将她抵在长廊的柱子上,沉声追问:“你没有什么?”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垂眸不语。   “皇上……”小路子在后面怯怯地唤了一声,似乎是在向陆离提醒什么。   陆离忽然勾住苏轻鸢的腰,拖着她折进了旁边的一间耳房。   苏轻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站在门口只顾发愣。   陆离重重地将她按在墙上,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没错,是咬。   他的手双手紧紧地箍住苏轻鸢的腰身,却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有唇齿在她的唇上粗暴地肆虐着,似乎要将她的嘴咬烂一般。   幸好这样的折磨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吓呆了的苏轻鸢听到了他喑哑的呢喃:“味道不错,可惜今日不得空闲,正餐只好留到晚上了……”   苏轻鸢抬手擦擦嘴角,手背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陆离看着她红肿流血的唇,沉沉地笑了一下,忽然又抬起手,娴熟地解开了她领口的两颗纽扣。   “你刚刚说要到晚上……”苏轻鸢急了。   陆离没有接话,只是用力按住她的肩,低头在她颈下吮咬了许久。   “皇上,苏将军……”小路子的声音在门外惶急地响了起来。   陆离终于放开了苏轻鸢。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系纽扣的样子,他愉悦地笑出了声。   两颗纽扣,苏轻鸢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扣了上去。   陆离没有继续为难她。   他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凑到她的耳边笑问:“你刚才是想说,你没有上过龙床?这倒是朕的疏忽了,竟让母后留下了这样的遗憾——母后今晚请到养居殿来,让儿臣在龙床上好好‘孝敬’您一番可好?”   苏轻鸢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了墙上。   陆离放开了她,转身出门。   门外却是苏翊的声音响了起来:“臣……”   陆离笑道:“苏将军不必多礼。你是来见母后的吧?”   苏翊低头道:“正是。听闻太后凤体欠安,臣夙夜忧心,只恨内外有别,不得亲来问疾。今日既然见了……”   陆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真诚地笑着:“父女连心,此乃人之常情。朕今日请母后到此处来,本意也是希望苏将军能同母后说说体己话,以慰母后思亲之情。”   苏轻鸢在里面听见这番话,只得扶着墙走了出来。   苏翊忙向陆离谢恩,又跪地拜见苏轻鸢,礼节甚是周全恭敬。   小路子终于得了个空,忙向陆离急道:“皇上,定国公还在上书房候着呢!”   陆离点了点头,又向苏轻鸢躬身笑道:“儿臣告退了。”   “去吧。”苏轻鸢竭力稳住声音。   等陆离走远,苏翊便走上前来。   苏轻鸢用手撑住背后的墙壁,尽力维持着端庄的模样:“父亲近来可好?”   “为父险些被你气死,你说好不好!”苏翊沉下脸来,厉声道。   苏轻鸢抬头看着他,没有兴致追问缘由,也没有心情责他无礼。   苏翊冷冷地盯着女儿,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天你母亲说你……我还不信,谁知你——你竟然真的敢!”   苏轻鸢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苏翊盯着的,是她的唇。   她下意识地抬手要遮,随后想起破绽不止一处,干脆又破罐子破摔地放下了手。   苏翊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脸上怒气更重。   苏轻鸢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父亲说错了。阮姨娘并不是我的母亲。”   “也就是说,你并不打算否认了?”苏翊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 第34章 贱种   苏轻鸢抬手擦了擦唇角,垂眸不语。   苏翊踏着台阶走了上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上次我嘱咐你的那些话,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钧儿和苏家的性命前程都在你的手上,你不想着筹谋出路,却只贪图自身淫乐,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来——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贱种!”   “‘贱种’二字用得极恰。”苏轻鸢面无表情地道。   苏翊神色一厉,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苏轻鸢昂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父亲要打死我,不妨即刻动手——可不要装模作样,撑空架子吓唬我!”   苏翊黑着脸盯了她许久,最终还是挫败地放下拳头,长叹了一口气:“鸢儿,这件事……到底是你太胡闹了些。”   苏轻鸢靠在墙上,冷笑起来:“究竟是我胡闹,还是你自己胡闹?你明知陆离是属狼狗的,偏把我吊在他的嘴边上,等他抓耳挠腮心痒难耐了,又冷不丁地把我给了别人,让他怎能不恼?我若不曾爬到他的床上去,只怕这会子钧儿和整个苏家都已经在他的砧板上躺着了!是,我目无人伦、我不知廉耻!可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来骂我?”   苏翊的脸色黯淡下来,许久才叹道:“纵然有些难处,你也不该……”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遥遥看向远处的宫墙:“我累了。父亲若无别事,这就请自便吧。”   “鸢儿!”苏翊向前跨出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轻鸢拧紧眉头,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回了他的身上。   苏翊面露痛苦之色,压低了声音问道:“听你言下之意,你跟他……并非情愿?”   苏轻鸢无声地侧过身去,表示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苏翊叹了一口气,温言道:“刚才是为父口不择言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鸢儿,我只是在替你担心……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你的下场可想而知!陆离心里若是有你,断然不会忍心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如今你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你想说什么?”苏轻鸢冷声问。   苏翊压低了声音道:“陆离与你不是同路之人!他如今待你好,无非是贪恋你的身子,顺便借着你拉拢一下咱们苏家,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上了他的当!你是苏家的女儿,苏家和钧儿才是你将来的依靠。为父身为十六卫之首的上将军,麾下铁甲勇士足有二十余万,这是苏家在南越立足之本,也是你可以母仪天下的底气所在,你可明白?”   苏轻鸢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苏翊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陆离故意把你和他的事透露给我知道,今日又特地带你上朝,显然是在刻意向苏家示好。这意味着他如今还不敢与我撕破脸,你不必过分忧虑。如今你在宫中立足未稳,切记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千万珍重自己、保全钧儿为要。”   “我知道。”苏轻鸢眼角低垂,心不在焉地胡乱答应着。   苏翊略一沉吟,又补充道:“你在宫中要时时留心他的动向,若有异常,一定想办法及时通知为父;还有上次叫你查的那件事,你要多多用心——为父在朝中虽不能一手遮天,但若能拿到他毒害君父的证据,苏家就有了真正的出头之日,懂吗?” 第35章 我帮你出宫   回芳华宫的路上,苏轻鸢昏昏沉沉的,心里乱成一团。这会儿她的身边并没有宫女服侍,只一个小太监远远地跟着,倒也清静。   路过映月池边的时候,迎面有人走了过来,看见苏轻鸢,便站定了脚步。   “程世子。”苏轻鸢看清来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程昱神色复杂,原地呆站了许久,终于低下头来,庄重地行了个礼。   苏轻鸢见他脸色憔悴,心里有些担忧,却不敢问。   程昱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前几日听闻太后凤体违和,且喜如今大好了……”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笑容也渐渐地僵了。   苏轻鸢抬手挡住脖子上的红痕,垂眸叹道:“多蒙程世子挂念,早已不碍了。”   “鸢儿……”程昱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面露苦涩。   苏轻鸢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语气依然平淡:“程世子是随国公爷进宫的么?”   程昱醒过神来,忙低头道:“是。家父有些国事要求见皇上,我思念姑母,便请了恩旨一同进宫拜见。”   苏轻鸢点点头,叹道:“既如此,你快去吧,程太妃想必等急了。”   程昱涩声应了,缓缓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又快步折了回来:“鸢儿,他待你不好,是不是?他非但欺负了你,更刻意折辱你、让你难堪,是不是?”   “程世子,哀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苏轻鸢沉下脸来。   程昱定定地看着她,咬牙道:“我知道我应该装糊涂,可是……我看不下去!鸢儿,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苏轻鸢闭目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颤如秋风中的枯叶:“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昱的眼圈渐红,声音也干涩得厉害:“这么多年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你,你心里的事,我如何会看不出来!如今旁人应该还不知道,只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还是不要再被外人看见了!”   苏轻鸢咬住红肿的下唇,黯然地低下了头。   程昱痛心地看着她:“我实在太没用……你被迫进宫,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离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明明可以为你想办法的!就算不能阻止你进宫,他也该尽力照应,让你在宫中安然无忧才对,可是他……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他怎么忍心对你……”   苏轻鸢涩声苦笑道:“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耀之,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情了。”   “我可以帮你!”程昱急道,“你若是希望他待你好,我可以帮你劝他;你若是想离开他,我可以帮你出宫……”   “出宫?怕是没那么容易吧?”太湖石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苏轻鸢的脸色立时白了。   程昱也露出了慌乱的神色。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坦然地迎了上去。   太湖石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那个人,正是陆离。   他嘲讽地看着程、苏二人,眯起了眼睛:“真巧,原来母后和程世子也在。”   一个娇俏的少女跟着跳了出来,笑嘻嘻地向苏轻鸢行了个礼:“静敏参见太后娘娘!”   苏轻鸢看见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原本便已经惨白的脸色越发灰败了几分。   “原来是你。”她涩涩地苦笑了一声。   静敏郡主眨眨眼睛,脸上有些疑惑:“太后娘娘的嘴唇怎么了?还有脖子上……”   梦中说梦 说:   【注】“长离”是陆离的表字,意思是凤鸟,比喻才德出众的人。   先前已经有细心的宝贝们发现了,陆离的名字出自楚辞,意思有好几重。蠢梦个人比较喜欢的是“长剑低昂貌”和“美玉”这两个义项。他的名字其实是随便取的,所以名和字之间没有关联,尴尬……   有没有哪位小仙女知道女主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哇? 第36章 被野狗咬了一口   苏轻鸢用帕子沾了沾唇角,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在等陆离开口替她解释。   可是陆离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   苏轻鸢的希望破灭了。   她垂下眼睑,再次用手指揩了一下唇角:“没什么。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而已,倒让郡主见笑了。”   静敏郡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谁养的狗那么不识趣,咬人专咬嘴唇和脖子?”   陆离的脸色渐渐地黑了下来。   苏轻鸢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苦恼:“说真的,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狗——宫里没规矩的畜生可不多,想必那是一条野狗吧。”   短短两句话工夫,陆离的脸色已经差不多比锅底还要黑了。   静敏郡主觉得苏轻鸢的解释纯属胡扯。可是她所知有限,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揭穿这个谎话,只好将目光投向了陆离:“皇帝哥哥见过那么奇怪的狗吗?”   陆离面色阴沉,冰冷的目光直直地钉在苏轻鸢的身上。   苏轻鸢昂起头来,倔强地维持着笑容:“皇帝不必替哀家担心,区区小伤不碍事的。”   陆离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扯了一扯:“母后的安危要紧,儿臣如何能不担心?宫里野狗太多,又都是些不懂尊卑高低、闻到肉味就往上扑的东西——看样子是时候好好整治一下了。母后病体未痊,在朕把宫里的野狗扑杀干净之前,还是少出几趟门吧!”   苏轻鸢淡淡地笑着:“有劳皇帝挂怀,哀家记下了。”   “宫里……野狗真的很多吗?”静敏郡主拧紧了眉头,一脸疑惑。   陆离温柔地揽着她的腰,笑道:“有朕陪着你,你怕什么?”   静敏郡主顺势往他怀里一靠,娇声笑道:“皇帝哥哥可不要骗我,你那么忙,总不能天天陪着我!”   陆离伸手点点她的鼻尖,笑得十分宠溺:“敏丫头可是糊涂了?等过一阵子你进了宫,什么时候不可以陪在朕的身边?你陪着朕与朕陪着你,有区别么?”   静敏郡主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展颜笑了:“果然是静敏糊涂了,还是皇帝哥哥聪明!”   苏轻鸢掩在袖底的双手紧了又紧,面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程昱有心向陆离解释刚才的事情,却始终没找到插话的机会。等了这许久,他的额头上渐渐地有些冒汗了。   这时静敏郡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苏轻鸢的身上。她缓缓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差一点忘了禀报太后娘娘呢:皇帝哥哥已经答应纳静敏为妃了!静敏笨手笨脚的,端茶倒水这些差事一件都不会做,太后可不要嫌弃我啊!”   苏轻鸢眼角低垂,淡淡道:“你跟在你皇帝哥哥身边,再怎么笨手笨脚也碍不着哀家的眼,哀家嫌弃你做什么?”   “皇帝哥哥,太后答应了!我就说她不会为难我吧?”静敏郡主一蹦三尺高。   陆离深深地看着苏轻鸢,笑得有些阴沉:“母后一向疼你,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什么嘛,”静敏郡主不满地撇了撇嘴,“她何时疼我了?我们先前可是平辈称姐妹的,论年纪,她比我还小几个月呢!先前她明明是想嫁给你的,要不是我——”   “先前是先前,不要提了!”陆离沉声打断她的话,语气已经有些不耐。   苏轻鸢右手上的两根指甲不知何时已折断了,尖锐的断痕刺得掌心生疼,也不知流血了没有。   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宫里的辈分,原本便有些掰扯不清。从前姐妹相称是不假,今后却只好委屈郡主跟着皇帝唤我一声‘母后’了——今日出来得太久,哀家有些乏了。皇帝、程世子,大家自便吧。”   程昱见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只得躬身告退。   这时,静敏郡主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程耀之,我刚刚听见你在跟太后娘娘说什么‘目光一直追随着你’之类的怪话——那是什么意思啊?”   梦中说梦 说:   继续撒泼打滚求踩求赏求钻石(?ω?)(づ ̄3 ̄)づ╭~ 第37章 南越皇朝的太上皇   程昱面色微白,迟疑许久才硬着头皮道:“微臣并未说过那样的话,想是郡主听错了。”   静敏郡主拧紧了眉头:“不会吧?我明明记得听到了的——皇帝哥哥,你听到了没有?”   陆离面沉如水,眼睛只盯着苏轻鸢,并没有听到静敏郡主的问话。   苏轻鸢沉声道:“确实是郡主听错了。程世子刚刚在说国公府的事,要‘追随’也是追随皇帝,哪有追随哀家的道理?”   “是这样啊……”静敏郡主心下不免有些失望,“原来是听错了——我还以为程昱对太后娘娘旧情未泯,想当南越皇朝的太上皇呢!”   “放肆!”苏轻鸢立时沉下脸来。   静敏郡主被她这一嗓子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陆离的怀里缩了缩。   苏轻鸢垂下眼睑,沉声斥道:“郡主入宫以后,可得好好管管这张嘴才行,免得祸从口出!”   静敏郡主闻言,委屈地扁了扁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陆离将她揽紧了些,皱眉看向苏轻鸢:“敏儿天真烂漫,一向口无遮拦的。母后既然问心无愧,又何须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苏轻鸢的喉咙里干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昱得了个空,忙在旁说道:“微臣只是路过此处,巧遇太后銮驾,例行问安而已,并不敢对太后不敬……事关太后清誉,请郡主慎言。”   陆离“嘿”地笑了一声,未予置评。   苏轻鸢的心头好像有一团火在灼灼地燃烧着,烤得她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剧痛难忍。   她无心再周全什么礼数。此时此刻,她只能选择转身,逃离。   艰难地走出几步之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了陆离的声音:“程世子,难得相聚,一起下盘棋可好?”   静敏郡主似乎有些不满,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苏轻鸢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事实上,她已经连走回芳华宫的力气都没有。是疏星和落霞二人放心不下迎出来,才勉强将她扶了回去。   这一个下午,当然还是只能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   苏轻鸢的眼前时常浮现出静敏郡主那张灿烂的笑脸——那么单纯美好的女孩子啊,谁会不喜欢呢?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尚有同静敏郡主一较高下的资本。可是现在,那个可爱的姑娘仅凭一个笑容,就可以让她一败涂地了。   晚膳照例是吃不下的。掌灯时分,苏轻鸢依然坐在廊下,盯着一块石头发呆。   疏星过来劝道:“如今夜风已经有些凉了,太后还是回房歇着吧。”   苏轻鸢有些茫然地抬了抬头。   落霞忽然走了过来:“太后怕是还不能歇——养居殿刚刚传过话来,皇上说:相信太后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什么?他又在打什么哑谜?”淡月没好气地问。   落霞低头不语。   苏轻鸢呆站了许久,涩声问:“他不是说叫我以后少出门么?”   落霞恭敬道:“奴婢不知。养居殿只传了一句话,请太后自行裁夺。” 第38章 自己送上门   苏轻鸢靠在廊柱上,心里万分煎熬。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炼,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不怕了。可是,若要她自己爬上刀山、自己跳下油锅呢?   明知养居殿有什么在等着她,她却不得不把自己送上门去——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本身就是陆离为她准备的一道酷刑啊!   陆钧诺扯着苏轻鸢的衣袖,仰起头来天真地问:“母后,今晚皇兄不会来了对不对?母后说故事哄钧儿睡觉好不好?”   苏轻鸢闭目良久,狠心挣脱了他的小手:“钧儿乖,叫嬷嬷陪着你吧。母后还有些事,需要出去一趟。”   朱嬷嬷闻言慌忙走了过来,不顾陆钧诺的抗议,强行把他抱了下去。   淡月拧紧了眉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苏轻鸢不答,只低头向落霞道:“带路吧。”   “太后请。”落霞转身走下台阶,半点迟疑也没有。   淡月想追上来,疏星忙拽住她的手腕,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都知道,事情不是她们能够阻止的。   这个时辰,各处宫殿之间的夹道上,还有不少宫人内侍来来往往。   苏轻鸢是太后,所过之处人人避让,并没有人过来冲撞,想必也不会有人猜到她要去往何处。   便是猜到了又能如何呢?总有一天,所有见不得人的事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的。   此时的苏轻鸢,心里有种面对宿命一般的无力感。想到年幼的陆钧诺,想到胆小病弱的苏青鸾,她心里纵然曾有几分硬气,此时也只能咬牙咽下去了。   养居殿门前的小太监们,并未因为苏轻鸢是当朝太后而格外恭敬几分。其中一人进去通报的时候,余者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苏轻鸢尴尬地等候在台阶下面。   直到苏轻鸢的双腿都站麻了,先前进去的那个小太监才走出来,慢吞吞地道:“皇上还有几份奏章要处理,请太后到偏殿稍待吧。”   苏轻鸢涩然一笑,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偏殿。   小太监退了下去,门外守着的宫女也并没有过来服侍。偏殿之中冷冷清清,连一壶热茶也没有。   苏轻鸢干脆连落霞也一起撵出了门,自己在偏殿中坐着,发呆。   她知道陆离的意思。   今夜,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然比往常更加低贱了。   陆离分明是要把她最后的傲气打磨干净。他就是想让她知道,她只是个寻常的暖床丫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养居殿的奴才都比她高贵几分。   苏轻鸢此刻倒没有觉得十分难堪。   更重的屈辱都已经熬过来了,她的心脏早已麻木。   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到极限了。想必,陆离所希望看到的那个结果,已经不远了吧?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忍耐多久——或许要等到青鸾出嫁,或许要等到钧儿长大,或许……要等到父亲真正可以一手遮天,不畏皇权的时候。   苏轻鸢并不认为自己可以熬过那么久。   她若熬不下去,陆离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难过呢?   苏轻鸢伏在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心头渐渐有些哀凉。   不知过了多久,廊下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门口的竹帘随后“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第39章 陆离不中用?   苏轻鸢立时站起身来,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门口却没有人。   只有竹帘微微摇晃着,证明先前听到的声音不是她的幻觉。   苏轻鸢怔怔地站了许久。确定无人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先前的椅子上。   谁知就在下一个瞬间,一张放大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不到两寸远的地方,看着她。   苏轻鸢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张笑脸的主人吓得打了个哆嗦,飞快地摇了摇头:“我的妈呀,这女人是属哨子的吧?”   距离拉开之后,苏轻鸢认出了那张脸。   “段然。”她低下头,歉然地笑了一下,为自己刚才的失态。   随后,她想起自己受到的惊吓,面上又现出了几分薄怒:“段公子刚才离我那么近,是在看什么?”   段然“嘿嘿”地笑了两声,一本正经地道:“我在看你的白发。”   苏轻鸢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脸色变了:“白发?我……有吗?”   段然眨眨秀气的丹凤眼,认真地看着她:“当然有!‘觉来相思无寄处,片片染作鬓边霜’——李太白的诗,你没有听过么?既然你正在害相思,怎么可能没有白发?”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你扯谎,李太白何曾写过这样的诗!”   段然揣着双手往桌子上一坐,懒懒地道:“李太白写过那么多诗,你岂能每一首都读过?我说他写过,他就写过!”   苏轻鸢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被这小子给耍了。   她知道段然这个人一向没正经,可是插科打诨是要分场合的,这会儿她可没心情陪着他疯闹。   苏轻鸢只想求个清净,段然却不打算放过她。   他重新凑到苏轻鸢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刚才在想谁?你的‘三千烦恼丝’会为谁而寸寸成霜?”   苏轻鸢沉下脸来:“我乃当朝太后,段公子请慎言!”   段然“嗤”地笑了一声:“当朝太后?好吧,太后娘娘,您敢不敢解释一下,这会儿夜色已深,您孤身一人出现在当今皇帝的养居殿,有何贵干?”   苏轻鸢强作镇定,冷冷地看着他。   段然依旧吊儿郎当地笑着:“你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你跟陆离那点儿鬼鬼祟祟的事,我什么不知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你看陆离就比你大方得多,他从来都不瞒我!”   “你不要乱说……”苏轻鸢瘫坐在椅子上,面色灰败,失魂落魄。   段然凑到她的面前,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啧啧”连声:“人家不是说雨露滋润过后的鲜花格外娇嫩嘛,你怎么反倒憔悴成这样?难不成是陆离太不中用?你要不要考虑下别人——比如我?段某人游戏花丛多年,深受天香楼各位姐姐们的好评,想必定能服侍太后娘娘满意……”   苏轻鸢紧咬下唇,呆坐许久才涩声问:“是陆离叫你来羞辱我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段然一脸惊讶。   苏轻鸢自嘲地笑了两声,胸中自管酸涩,眼中却落不下泪来。   养居殿是皇帝寝宫,若没有陆离的首肯,谁敢在此放肆!   片刻之后,苏轻鸢缓缓地站起身,掀开了竹帘:“他自己羞辱我还不够,居然还让你……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天香楼的娼妇吗?”   “喂,我不是……”段然试图辩解。   苏轻鸢回过头来,冷笑道:“你去告诉陆离,我受够了!他要杀谁只管杀,要娶谁只管娶……我再也不管了!”   说罢,她不等段然答话,撞开一个拦路的宫女便要往外面冲。   这时,廊下却响起了一声沉沉的冷笑:“朕允许你走了吗?” 第40章 你杀了我吧   苏轻鸢立时僵住,随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果然,他在。   先前她只是有一点儿怀疑,而此刻陆离的出现,无疑已经正面印证了她的猜想!   陆离缓步走到近前,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想走?”   苏轻鸢咬了咬牙,那个“是”字却久久没有说出口。   段然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长离,这女人不行啊!又呆又蠢的,脾气还大!我才说了几句话,连小手都还没摸一摸呢,她就崩溃了——完全不够玩啊!下次这种差事可别找我了,你手底下那么多人,随便让谁上不行啊?”   陆离的目光落到段然的身上,寒芒逼人。   后者向他咧了咧嘴,无声地吐出了四个字:“自求多福。”   陆离彻底沉下了脸。   段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撒腿便跑。   陆离伸出手,捉住了苏轻鸢的手腕。   后者别过脸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鸢……”陆离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静默许久,苏轻鸢仰起头大笑一声,一头撞进了陆离的怀里。   陆离微微一怔,眼睛亮了:“阿鸢,你……”   苏轻鸢忽然偏过头来,对准陆离的扶突位置狠狠地咬了下去。   与上次单纯泄愤的撕咬不同,这一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一头数日没有进食的恶狼一样,咬住了便再不松口,竟像是要生生从他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一样。   “松口。”陆离的脸色阴沉下来。   苏轻鸢充耳不闻,两只手紧紧地攀住陆离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分明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陆离恼了,扬起巴掌“啪”地一声扇在了她的脸上。   苏轻鸢不由自主地松了口,陆离立时挥手将她甩了出去。   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痛入骨髓。苏轻鸢反倒“嗬嗬”地笑了起来。   “疯女人!”陆离厌憎地咒骂了一声。   旁边早有内侍冲上来将苏轻鸢制住,又有人手忙脚乱地拿了药酒来替陆离处理伤口,殿前顿时乱成一团。   陆离甩开碍事的太监们,走到苏轻鸢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杀我?”   苏轻鸢靠在墙上,涩涩地笑着:“我杀不了你……陆离,我输了……在你的面前,我什么都不是,连你的奴才都可以欺辱我……我承认是我不自量力了,那天……我应该喝下那杯酒的……”   陆离深深地看着她,双拳下意识地攥紧了。   苏轻鸢闭上眼睛,眼角依然干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笑得真实一点:“我不玩了,你杀了我吧。”   陆离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沉声问:“你当真要死?我要杀钧儿,你也不在意?我要纳苏青鸾,你也不管了?”   苏轻鸢苦笑一声,自嘲道:“我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是不是?我不过是你的暖床丫头——或许连暖床丫头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意丢给旁人戏耍的玩物罢了……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可以让你为了我放过钧儿、放过青鸾?那些话,我不会再信了!”   陆离冷冷地盯了她半晌,勾唇笑了:“如你所愿——小路子,叫人去芳华宫,把定安王带过来!” 第41章 跪下!   “你要干什么?!”苏轻鸢立时坐直了身子。   陆离嘲讽地看着她:“你不是不管了么?”   苏轻鸢有些无措。   陆离在她面前俯下身来,悠悠地道:“既然你不管了,朕也不必再跟他们客气——陆钧诺那个小畜生,朕早已看他不顺眼了,正好今夜当着你的面活剐了他;苏青鸾还算有趣,可以养在宫里玩几天,哪天厌倦了再犒赏三军也不迟;苏翊那只老狐狸到底是你的亲爹,朕不会过分为难他,至多不过让他万箭穿心马踏如泥罢了……”   “不,不要……”苏轻鸢的心尖剧烈地颤了起来。   陆离勾起唇角:“是你自己放弃了他们,这可不能怪朕!”   “我没有……”苏轻鸢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没有什么?”陆离嘲讽地看着她。   苏轻鸢扯住他的衣袖,哭道:“我没有放弃他们,你不要……”   “还死不死了?”陆离用手指描摹着她脸上那个高高肿起的巴掌印,语气十分温和。   苏轻鸢慌忙摇头。   陆离笑了:“你的骨气,也不过如此。”   苏轻鸢泪下如雨。   陆离向她伸出了手:“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寻死觅活的招数也玩过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把那些小把戏都收起来了?”   苏轻鸢迟疑许久,终于把颤抖的指尖放到了他的手上。   陆离将她拉了起来,温和地笑着:“养居殿是历代帝王起居之所,先前是父皇住着的,朕前两天才刚刚搬进来——母后快进来看看,这内殿收拾得可好?”   苏轻鸢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进内殿,看着那张紫檀雕镂的八柱龙床,茫然无措。   陆离拥着她笑道:“你一门心思要进宫,不就是奔着这张龙床来的吗?父皇是没有机会陪着你享用它了,不过朕可以勉为其难——母后,请吧。”   苏轻鸢怔怔地站着,不肯上前。   陆离低下头摩挲着她的鬓角,柔声轻笑:“母后若是不肯,朕明日便召苏青鸾进宫来了。”   苏轻鸢甩开他的手,疾走几步撞了进去,跌坐在床沿上。   陆离见她只管坐着发呆,又不慌不忙地道:“母后莫非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苏轻鸢垂下头去,一语不发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陆离嘲讽地勾起了唇角:“这不是挺懂事的嘛,刚刚在偏殿是怎么了?段然又不是外人,你在他面前立什么牌坊?”   再没有什么可以脱的时候,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   陆离的唇角笑意加深:“母后看着我做什么?”   苏轻鸢紧咬下唇,慢慢地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陆离缓步走了过来。   苏轻鸢听见脚步声,眼睛闭得越发紧了。   陆离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哑声问道:“今日在映月池边,你说朕是什么?野狗?”   苏轻鸢微微发颤,不敢吱声。   陆离捏住她肿着的脸颊,嘲讽地笑着:“朕若是野狗,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是什么?母狗么?”   苏轻鸢下意识地摇头。   陆离忽然用力按住了她的肩:“转过去,跪下!” 第42章 你也会怜香惜玉?   夜风起,上弦月缓缓地坠下柳梢,隐没在黑暗之中。   养居殿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精工雕镂的八柱龙床上,男人缓缓起身,拉过角落里皱成一团的锦被,将那个娇小的女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阿鸢。”他俯身拥住她,哑声轻唤。   当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厚厚的锦被抱在怀里,软软的很舒服。不像单抱着她的时候,一把骨头硬得硌手。   陆离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恍惚记得,她先前不是这样瘦的。她一向很贪吃,养得小脸圆嘟嘟的,笑起来有两只浅浅的小酒窝,常常显得傻兮兮的。   如今细细看来,她的脸竟似乎足足比先前小了一圈,下巴变得尖尖的,手指摸上去再没了先前温软的触感。   酒窝倒是更深了——可惜她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地笑过,那样醉人的笑窝,竟已是难得一见了。   陆离的手指在那笑窝的位置停留许久,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那里,红肿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苏轻鸢梦中吃痛,原本便紧皱着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   陆离起身走到床尾,取过帕子沾了些温水,在那张小脸上细细地擦了一遍。   熟睡中的小女人十分乖巧,只是眼角的那一道湿痕,却怎么也擦不干。   那道湿痕蔓延到了枕上,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展着。   陆离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   他猛然站起身,将手里的帕子重重地摔进盆里,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梦里也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他捏住那一角尖尖的下巴,恶狠狠地问。   当然,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他最终还是忍着怒气,从柜子里找到药膏,抹到了那张憔悴得不成样子的脸上。   她毕竟名义上是太后,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巴掌印,实在不好见人——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那张过分苍白的小脸上涂满了褐色的药膏,看上去有些好笑。陆离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指尖滑到了她的眉心处,轻轻地揉着。   女孩子蹙眉可不是好事。若是眉心长了皱纹,以后还怎么贴花钿呢?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的几支蜡烛已经陆续燃尽。陆离再次帮苏轻鸢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子披衣走了出去。   殿外,守夜的内侍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与这浓浓夜色融为一体。树影参差,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曳着。   陆离在廊下站了片刻,身后便响起了一声轻笑:“真不容易,春宵帐暖,你居然还舍得出来……”   陆离飞快地转过身,准确地抓住了那人的肩头:“我看你是活腻了!”   “喂,你——”那人尖声大叫。   陆离眉头一拧,立刻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硬是拖着他进了偏殿。   “哈哈,陆离,你居然怕吵醒她……原来你也会怜香惜玉?我还以为你只会辣手摧花呢!”烛光之下那张夸张的笑脸,正是先前闯下大祸落荒而逃的段然。   陆离冷冷地看着他,脸色黑得跟外面的夜空有一拼:“不要以为你是车骑将军的遗孤,朕就不会杀你!” 第43章 有贼心没贼胆   段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你……要杀我?为什么?这些年我风里雨里不辞辛劳地替你跑腿办事,只差没把三条腿都跑细了,你居然舍得杀我?更别说咱们从小到大同穿一条裤子,一起分赃一起嫖娼的交情……”   “我问你,先前你在阿鸢面前说了什么?”陆离显然没心情同他玩闹。   段然“嘿嘿”地笑着,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她是你的女人,我就算有贼心,也没那贼胆不是?”   陆离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段然腰间的佩剑——他在想,要不干脆把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砍了算了?   段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脸上的笑容不免有点僵:“不是……你真要杀我啊?我只不过随口调戏了几句,谁知道她那么禁不起玩笑——我还正要问你呢,你跟她不是应该浓情蜜意恋奸情热嘛,这会儿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她说你羞辱她,是怎么回事?”   “与你无关!”陆离怒哼一声,背转身去。   段然伸了伸舌头,脸上有些委屈:“怎么会与我无关?我今天好像把那姑奶奶给得罪了!话说,她的反应那么激烈,我该不会是无意间戳到她的痛脚了吧?你……真把她当妓女对待?”   陆离听到那两个字,脸色一变,猛然出手揪住了段然的衣领:“谁准你在她面前胡言乱语的!”   段然缩了缩脖子,努力瞪大了眼睛,试图表现自己的无辜。   僵持许久,陆离恨恨地放了手:“明日,你自己到芳华宫跪地请罪去!什么时候向她解释清楚了,什么时候回来!”   段然不敢不答应,心里却觉得有些憋屈,忍不住嘀咕道:“这会儿倒是想起回护她了,也不想想你自己是如何待她的……刚才的动静,我可都听到了!你逼着她说的那些话,哪一句不比我那几句玩笑严重千万倍?分明是你自己把她逼疯了,偏要赖到我的头上……”   陆离抬起手肘,狠狠地将那个聒噪的家伙别在了墙角。   段然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打了个哆嗦,讪讪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横竖宫里有太医,她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若是真疯了反倒有趣,哈哈……”   陆离咬了咬牙,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肘上。   段然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哀声道:“我错了,我再不调戏你的女人,也不听墙角了,成不成?再说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你们动静那么大,养居殿里谁听不到啊!”   陆离放下了手臂,却随手将段然腰间那块玉质的腰牌摘了下来:“从今以后,你这自由出入宫禁的殊荣,还是免了吧。”   “不是吧,那么绝情?”段然一脸苦色。   陆离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厉害:“小惩大诫。若再有下次,摘的可就不是你的腰牌了!”   段然下意识地放下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裆。   陆离横了他一眼,沉声道:“老狐狸那里继续盯紧,顺便查一查他的后院——我要知道阿鸢进宫之前那几个月的事,越详细越好!” 第44章 噩梦   苏轻鸢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   梦里,一条绳索紧紧地套住她的脖子,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向前爬行着。   周围是不绝于耳的嘲笑和谩骂声,不住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她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衣衫不整的。   她羞愤欲死,不由自主地呜咽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却不是自己平常的声音。   最初的诧异之后,她惊恐地发现——那是属于某种犬类的哀鸣。   她愈发惊慌失措,拼尽全力咬住绳索,试图将自己解脱出来。   可是,那绳子好硬好硬,怎么也咬不断。   这时,她的头顶传来一声嘲讽的轻笑,格外刺耳。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看到了牵着绳子的那只手,也看到了发出笑声的那个人。   那张脸似乎是陌生的,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为那个狰狞的笑容。   那张脸越来越近,她看到一只手落在她光裸的脊背上,轻柔地抚摸着。   耳边,是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声音:“想吃东西吗,母后?”   “不要,我不是……”苏轻鸢在梦中拼命哭喊着,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厄运的到来。   “母后,母后……”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让她避无可避。   苏轻鸢将自己蜷成一团,拼命摇头:   “不要了,会死的……”   “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说过会饶我的……”   “我是……我是野狗……”   “陆离,陆离!”   喊出最后那一声的时候,苏轻鸢蓦然惊醒。   眼前是熟悉的素白纱帐。帐外站着淡月疏星二人,一个抽泣一个皱眉,也是素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母后……”耳边随后响起了一声大哭。   苏轻鸢剧烈地颤了一下,险些尖叫出声。   这时她怀中已多了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小娃娃。   苏轻鸢怔了许久才意识到,她在梦中听到的那几声“母后”,应该是陆钧诺这个小家伙喊的。   此时,这个小家伙正抱着她的脖子,把一脸的泪水尽数抹到了她的肩膀上。   苏轻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还好,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正在她的肩上挂着,与梦中的场景并不相同。   枕上,一柄玉如意莹白温润,上面装饰的盘长结却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想来,她梦中咬住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梦中的画面依然不住地在眼前浮动着。苏轻鸢定定地看着素白的帐顶,心神恍惚。   其实,那不是梦……   昨夜养居殿中,比噩梦更可怕的事,也未必没有发生过。   此时此刻,苏轻鸢已记不清自己昨夜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是刚才梦中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现实,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太后,快到午时了,您要不要起身吃点东西?”疏星走过来,低声请问。   苏轻鸢闭目许久,涩声开口:“我刚才可有说过什么……”   疏星忙道:“太后想必是做噩梦了。芳华宫的奴才还算本分,没有人会乱说话的。”   苏轻鸢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下的被褥湿得厉害,也不知梦里出了多少冷汗。   “母后,我饿了……”陆钧诺委屈兮兮地道。   苏轻鸢只得咬牙起身。   又听落霞在外面低声道:“请太后示下:段公子正在宫外负荆请罪,不知该如何处置方好?” 第45章 摊上事儿了   苏轻鸢怔怔地坐了许久,忽然抬起了头:“叫他进来。”   “太后,这于礼不合……”疏星慌忙在旁提醒。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这芳华宫,什么时候合过一个‘礼’字?”   疏星不敢多言,走到屏外同落霞商量了一下,勉强把段然带了进来。   “微臣奉旨负荆请罪,请太后娘娘责罚!”段然在屏风外面磕了个头,夸张地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苏轻鸢把枕头垫起来放在床头,慵懒地靠了上去:“你进来吧。”   落霞急了:“太后,外臣进殿已是破例,若是让他进到内室里来,只怕于太后清誉有损!”   “你跟我讲‘清誉’?是在嘲讽我吗?”苏轻鸢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落霞低头踌躇半晌,无奈道:“太后至少添件衣裳吧。”   苏轻鸢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坚持。   段然低着头蹭进来,讪讪地笑着:“太后娘娘大人大量,看在咱们也算是旧相识的份上,意思意思打两下就可以了行不?”   苏轻鸢看见他背上装模作样地捆着几根荆条,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段然哀声道:“微臣天不亮就在殿外跪着了,太后也不说心疼一下,还笑……”   “我怎么不心疼了?你过来,让我‘好好’心疼你一下!”苏轻鸢柔柔地笑着,招了招手。   殿中服侍的众宫女相顾失色。   段然抬了抬头,忙又重新俯伏下去:“太后就别耍我了,今儿我若是再出差错,陆离那个没良心的非剐了我不可!”   苏轻鸢叫宫娥们把陆钧诺抱了下去,幽幽笑道:“你也太急了些。就算是他叫你来的,这青天白日的也不好办事不是?罢了,我叫丫头们都退下去,你想做什么,请快些吧。”   段然呆了一呆,半晌才道:“太后的意思,微臣有点儿不明白。”  苏轻鸢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俯下身来:“你不明白?他既然派你来羞辱我,难道只是装装样子,说几句不痛不痒的俏皮话便罢?你段公子既然游戏花丛多年,难道便不想——尝尝当朝太后的滋味?”   段然打了个哆嗦,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苏轻鸢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心下莫名地觉得十分畅快,扶着床柱大笑起来。   段然撩起衣袖擦了擦汗,颤声道:“太后娘娘……您老人家饶了我吧,昨晚的事是我错了,可您也不能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你错了?”苏轻鸢皱眉想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你指的是昨晚把我比作娼妓的事?”   段然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起来吧。”苏轻鸢似乎很好说话。   段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太后果真不追究了?”   苏轻鸢淡淡地笑着:“多大点事,也值当特地过来‘请罪’?你虽把我比作天香楼的女人,我却也知道我比她们强得多了,岂会跟你生气?”   “是是是,太后明察秋毫!”段然慌忙点头。   随后,他忽然又隐隐地察觉到,这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   段然悄悄地抬起头来,看着苏轻鸢。   后者脸上那个奇怪的笑容,让他不知不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未被任何事情吓住过的段公子,此时却觉得心里发毛,一个骇人的念头忽地冒了出来:“这个女人,不会是真疯了吧?”   “太后,微臣……微臣告退了。”段然讪讪道。   “为什么要告退?好容易来一趟……”苏轻鸢发出一声轻笑,缓缓动手解开衣带,把落霞刚刚替她套在身上的外袍扯落下来,丢在了地上。   段然眼角瞥见,吓得牙关都打颤了。   他承认他平时胡闹了些,可是——再胡闹也不敢不要命啊!   此时此刻,玩世不恭的段大公子终于意识到,他这回是真摊上事儿了。   苏轻鸢俯下身去,软软地伏在了段然的背上:“陆离说,你跟他不是外人。你也说了他什么都不瞒你——既然这样,你还跟他客气什么?我既已是他的玩物,自然也可以是你的……”   窗下“哐啷——”一声巨响,打断了苏轻鸢的娇声笑语。   苏轻鸢抬起头来,发现窗下放花瓶的那张琉璃高几倒在地上,连花瓶一起化作了满地的碎片。   陆离站在窗下,正死死地盯着她。   梦中说梦 说:   大家依旧讨厌男主对嘛?巧极了,蠢梦也讨厌他,所以他要倒霉了(*^▽^*)   月初,惯例求赏钻…… 第46章 她真的疯了   段然顺着苏轻鸢的目光看到了陆离,又一茬冷汗沿着鬓角流了下来。   他讪讪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什么……她就是跟我开个玩笑……”   “玩笑?”陆离冷笑一声,目光斜向苏轻鸢的脚边。那里,一件无辜的外袍正凌乱地堆在地上。   苏轻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软软地靠在段然的背上,柔若无骨。   段然略一迟疑,咬着牙把她拎起来,重重地扔了出去。   苏轻鸢脚下踉跄了几步,毫无悬念地撞到了屏风上,碰出一声巨响。   她抬手揉揉撞疼了的脑门,“咯咯”地笑了起来。   陆离阴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揪住她散乱的头发,哑声质问:“那么缺男人?朕昨晚没满足你?”   “没有啊!”苏轻鸢仍然笑着。   陆离的手指骤然收紧。   苏轻鸢疼得冷汗都下来了,笑容却始终未变,笑声反而比先前更大了些。   陆离几次扬起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段然在旁边吓得心惊肉跳,许久才大着胆子道:“你还是找太医来看看吧……我觉得她是真疯了!”   陆离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你说什么?”   段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地道:“昨晚我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了,今天更是处处透着诡异……你可别为了怄气害惨了她,到最后还是你自己追悔莫及!”   “一个心术不正的贱女人,死就死了,朕有什么好追悔的?”陆离冷笑。   话虽这么说,他看向苏轻鸢的目光却已变了。   苏轻鸢甫一得了自由,立刻就伸出双臂缠了过来:“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是不是昨晚没有尽兴?今天——有什么新花样没有啊?”   陆离死死地盯着她,眸色渐暗。   段然缩了缩脖子,在地上磨蹭着悄悄地往后退。   陆离回过头去,咬牙斥道:“还不滚出宫去,在这儿等着朕砍你吗!”   段然捡起地上散落的荆条,落荒而逃。   苏轻鸢挂在陆离的肩上,一只手不住地摩挲着他的脸,傻乎乎地笑着。   陆离抓住那只手,狠狠地将她甩到了床上:“你今日玩的又是什么新把戏?”   苏轻鸢重重地撞上了床头。   她却像是完全不觉得疼一样,娇笑着坐起身,重新黏了上来:“你要玩新把戏?可是我不会啊!我的‘把戏’不都是你教的嘛!”   陆离的脸上仍是怒容满面,心里却渐渐地有些发冷。   此时再看苏轻鸢的笑容,确实如段然所说的那般,越看越觉得瘆人。   他攥住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下意识地躲闪着她努力凑过来的唇,一时竟闹得手忙脚乱。   如此闹了好一会儿,陆离终于回过神来,忙吩咐落霞去传太医。   苏轻鸢的手动弹不得,却又把整个身子向陆离贴了过去,不住地往他肩上蹭着,娇声抱怨:“传太医干什么?我又没病……莫非是来替我调养身子么?陆离,你想不想我为你生个孩子啊?如果生了孩子,他该叫我什么?叫‘母后’,还是叫‘皇祖母’啊?”   陆离脸色大变。   苏轻鸢见状,抱住他的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她忽然身子后仰,“咚”地一声再次撞在了床头上。   太医院正使袁老先生很快就来了。   苏轻鸢安静地躺在帐中,双目紧闭。   袁太医拿出腕枕来,吩咐小宫女把苏轻鸢的手腕放上去。   陆离忽然紧张起来:“母后应当并无大碍,不必请脉了!”   袁太医细细地看过了苏轻鸢的脸色之后,起身道:“微臣前几日翻阅过余太医记下的脉案,所载无非是忧思过度以致积郁成疾。只是今日看太后娘娘面色,却又不像。事关太后凤体,这脉还是要诊的……”   陆离站直了身子,稳住脚步走了过来:“既如此,你仔细些。”   袁太医躬身应了,隔着帕子将手指搭在苏轻鸢的腕上,许久不语。   “脉象有什么不对吗?”陆离沉声问。   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底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掌心之中全是汗。   过了好一会儿,袁太医站起身来,躬身道:“无妨。不过是气郁化火,火旺则阴虚……照余太医先前的方子吃着,放宽胸怀便无大碍。”   陆离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无碍,母后为何言行举止大异寻常?你只是诊了脉,并未向服侍的宫人询问母后素日的饮食行止,为何就一口断定‘无妨’?”   袁太医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太后脉象确实并无不妥。至于言行异常,想必是连日忧惧之下,导致肝火上升心浮气躁,稍加调理便不妨事的……”   陆离似乎松了一口气:“既然无碍,朕就放心了。落霞,‘好好’送袁太医出去。”   落霞躬身应了,果真亦步亦趋地跟着袁太医出了殿门。   陆离向窗外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淡月擦了擦眼泪,恨声道:“庸医只会糊弄人!都病成这样了,三天两头昏倒,还说没事……”   疏星慌忙按住淡月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出去。”陆离沉声道。   殿中众人一齐退了下去。   陆离在床边坐下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太医说你无事……所以你是在跟朕装疯卖傻,对吧?”   苏轻鸢的眉头拧得很紧,安静地躺着。   陆离握着她的手晃了晃,叹道:“朕想知道答案其实不难,只需再找一个太医来看看就可以。可是太医院靠得住的人不多,像这样用一个杀一个,真的很麻烦……”   殿中寂寂无声。陆离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   他用力攥了攥苏轻鸢的手,起身走到了殿外。   陆钧诺正躲在廊下的石桌后面向门口张望,看见陆离出来,立时把小脑袋缩了回去。   落霞从外面回来,低声禀道:“已经办妥了,皇上请放心。”   陆离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好服侍太后,不许惹她生气!”   ***   芳华宫的主人又恢复了笑容,身边服侍的宫人却没能松一口气。   人人都看得出来:那笑容,不对劲。   淡月和疏星二人常常觉得有些恍惚。   看着苏轻鸢和陆钧诺每日笑闹在一起,她们常常误以为回到了昔日在苏家后院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毕竟不一样的。   那时的四小姐爱笑,笑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顾盼神飞。   现在的太后娘娘依然爱笑,可是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的,看上去总有几分不真切。尤其是那双眼睛,空空洞洞的,常常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发毛。   陆离每日都来,苏轻鸢每次都欢快地扑上去,抱住他便不撒手。   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旁,她总是欢畅地笑着,肆无忌惮地向他……索欢。   可是陆离一次都没有留下来。   一向肆意妄为的他,如今竟然害怕了、退缩了。   每次来芳华宫,他必然会落得满身狼狈,落荒而逃。   也亏得陆离有耐心,面对这样的局面,竟依然日日都来。   当然了,每日到芳华宫来“请安”的举止,也替他赢得了不错的名声,“至纯至孝”的赞誉渐渐传颂开来。   大行皇帝停灵二十八天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最宜破土的大日子。百官发引将梓宫请入帝陵,祝告宗庙社稷之后,上谥号曰“怀”,是为南越孝怀帝。   苏轻鸢病着,这些日子的一应丧仪都不曾出面,更且不闻不问,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对此,百官少不得有些微词,都由陆离顶着,并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来。   唯有一件事,让太常寺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南越祖制,若是一朝之内出现了两位皇后,要在帝陵左右各建一处宫室,一帝二后同葬。   天下皆知,怀帝结发的皇后薛氏已仙逝半年有余,此番一同上了谥号为“孝贤怀皇后”,同葬帝陵。   这样自然并无不妥——问题在于,怀帝梓宫请入帝陵之后,即刻便放下断龙石,封陵了。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完全没有要为如今还健在的那一位留个位置的意思。   所以,这算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明眼人心里都揣了一点儿小嘀咕,却没有一个人问出口,于是事情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封陵之后,“大行皇帝”正式成为“先帝”,这天下终于算是真真正正地握在新帝手中了。   下一件大事:移宫。   兴庆宫已经修缮洒扫完毕,老一辈的太妃太嫔们,是时候离开这繁华热闹的东西六宫,给新帝的后妃们腾出地方来了。   这些日子,宫中的气氛有些伤感。   太妃们每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缅怀着她们逝去的岁月。不管从前如何勾心斗角争宠吵闹,到了如今这个份上,似乎也都可以一笑泯恩仇了。   在这一片哀伤的气氛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心脏还是雀跃着的。   在一众太妃太嫔们或艳羡或不解的目光之中,沈素馨带着自己的宫女太监们,得意洋洋地搬进了芳华宫的西偏殿。   她搬过来的时候,陆离恰好也在。   听见小宫女报说“沈太妃来了”,苏轻鸢怔了一下,缓缓地放开手,从陆离的背上滑了下来。   陆离探究地看着她。   苏轻鸢忿忿地甩甩袖子,垮下了脸:“是你叫她搬过来的?”   “不是你邀请她过来与你同住的么?”陆离皱眉。   苏轻鸢重重地往旁边的软榻上一坐,嘴巴噘得老高:“我才没有!是她自己厚着脸皮硬要搬过来,我没法子才叫她去求你,谁知道你色迷心窍,答应得那样痛快!”   “你不喜欢她搬过来?”陆离大感意外。   苏轻鸢瞪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本来是不喜欢的,不过她来了也好——上次你不是说要她好好教教我嘛,你打算让她怎么教?”   陆离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乱。   苏轻鸢却又重新缠上了他的腰,双手不安分地四处摩挲着:“我不太喜欢她哎,我还是想你亲自教我——你都快一个月没有碰我了,老实说,这段时日你是不是一直在她那里?”   陆离用力攥紧了她的手,不许她胡闹。   苏轻鸢的眼圈立时红了:“我承认我笨,不会服侍你,可是我好歹也喜欢过你两三年,你就不能对我多点耐心嘛……既然已经厌倦我了,你又何必每天来看我?”   “你说什么?”陆离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了:“我说你不要来了嘛。”   “前面那句!”陆离抓住了她的双肩。   苏轻鸢苦恼地拧紧了眉头:“前面……要沈太妃教我秘戏之术嘛!你还肯让她教我,是不是代表你还没有彻底厌弃我?”   陆离盯着她黯淡无神的眼睛看了很久,挫败地放下了手。   还是这样。   快一个月了,她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不像是糊里糊涂乱说一气。   陆离常常觉得她是没有病的,可是有些话,他又很确信她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   他用了很多方法试探她,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这些日子,每次来看她都是一场煎熬,陆离渐渐地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苏轻鸢扯扯陆离的衣袖,重新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陆离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她。   苏轻鸢立时软倒在他的怀里,娇声轻笑着,坏心眼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禀太后、皇上,沈太妃求见!”落霞在门外扬声叫道。   陆离放开了手,苏轻鸢却仍然赖在他的怀里,嘟着嘴巴一脸不悦:“她也太不识趣,霸着你那么久了,连这点儿工夫也不让我!”   “她没有!”陆离黑着脸道。   苏轻鸢抬了抬头:“不是她?你又搞上了谁?也是先帝的妃子吗?漂亮不漂亮?”   “不是。”陆离烦躁地掰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   苏轻鸢又红了眼圈:“不是先帝的妃子,那就一定是静敏郡主那个小妖精了……难怪这么快就忘了我!你走吧,我不要你了!走啊!”  “你别闹,先把沈氏打发走!”陆离沉下脸来低声呵斥。   苏轻鸢愣了一下,随后展颜笑了:“打发她走?这么说你答应留下来了?”   陆离未及答话,沈素馨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妾身沈氏,请太后姐姐安、皇上万安。”   陆离轻咳一声,在软榻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沈母妃有心了。今后您同母后在一处宫里住着,日日见面也不难,又何必这样着急来请安?”   落霞进来在旁边添了一张椅子,沈素馨便坐了下来,笑道:“芳华宫本是太后姐姐的住处,我搬过来,自然要先向太后姐姐问安。何况皇上也在,我更没有不过来的道理了。”   苏轻鸢从桌上拿起一个梨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并不抬头。   沈素馨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妾身满心里想同太后姐姐亲近,偏偏姐姐又病了。妾身每每过来请安,都怕扰了姐姐静养,不敢进门……今后妾身搬了过来,总算可以随时侍奉姐姐了。”   苏轻鸢终于抬起了头,却只是懒懒地瞟了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那只梨子上。   沈素馨尴尬了。   陆离靠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观察着苏轻鸢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开口替沈素馨解围的意思。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苏轻鸢忽然重重地将那只梨子丢回了桌上:“谁是你姐姐!我有那么老吗?”   沈素馨慌忙站了起来。见陆离依然不开口,她干脆咬了咬牙,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妾身失言,请太后娘娘恕罪!”   苏轻鸢气冲冲地道:“落霞,我心里烦得很,去把这只梨子炖了给我吃!”   落霞忙答应着,又笑道:“厨房的梨子还有很多,何必一定要炖这一只!”   苏轻鸢冷冷地道:“我偏要这一只!你若是弄错了,就把你自己炖了来给我吧!”   落霞吓了一跳,忙过来拿了梨子退了下去。   沈素馨跪在地上,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陆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只梨子纵然不好,母后不吃它也就是了,又何必跟它生气!”   “我偏要生气!我偏要炖了它!谁叫它好端端的凑上前来碍我的眼!”苏轻鸢愤愤不已。   沈素馨听着这番话竟像是句句都在敲打她,不禁吓得心头乱跳。   陆离盯着苏轻鸢看了许久,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梨子送到母后的面前来,您想如何炮制它都无妨,更犯不着生气了——天色不早了,母后早些休息吧,儿臣告退。”   苏轻鸢霍然站了起来:“告什么退?你不是答应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吗?又变卦?”   陆离刚刚起身要走,听到这句话又僵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苏轻鸢,唇角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   苏轻鸢绕过桌子便要扑到陆离的身边去。幸好疏星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死也不放。   陆离看着这一幕,脸色渐渐地白了。   沈素馨跪伏在地上,心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只恨自己身份低微,不敢抬起头来看看苏轻鸢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离勉强定下神来,涩声道:“下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母后又在病中,不可为此事太费心神了。儿臣还有些奏章未处理,今晚不得不早些回去……那珍珑棋局今夜若解不开,儿臣明日再来为母后答疑解惑便是了。”   说罢,他示意疏星带苏轻鸢到内室去,同时向沈素馨道:“母后病中心情烦躁,并非刻意怠慢,沈母妃不必放在心上。此时天色已晚,母妃初来芳华宫,必定有许多杂事要处理,这便请回吧——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落霞就是了。”   沈素馨如释重负,忙站起来低着头走了出去。   在门口,她又忍不住问陆离道:“太后这病……”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太医说是伤怀过度,胸中有些郁气,以致肝火不平,喜怒无常……沈母妃日常若无要事,可以不必过来请安——便是过来了,母后也未必认得出。”   沈素馨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是”。   陆离转身要走,沈素馨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皇上!”   “母妃还有何事?”陆离的脸色冷了下来。   沈素馨慌忙缩回手,讪讪道:“政务繁忙,皇上要保重龙体……”   “多谢母妃挂怀,朕自有分寸。”陆离冷淡地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留下沈素馨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当地。   芳华宫外。   陆离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扶住了阶前的一棵木槿树。   寒意从脚底冒了上来,激得他一时竟然站立不稳。   这段时日,他虽然为苏轻鸢的病情而焦心着,却始终隐隐觉得这病未必是真。他日日到芳华宫来,除了放心不下之外,更多的是想从她的一言一行之中找出破绽,以证实自己的猜测。   就在刚才炮制那只梨子的时候,他险些就要确定了的,可是……   他很清楚苏轻鸢忍耻偷生是为了什么,因此他很确信,她但凡还有一分理智在,就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说出“今晚陪我”这样的话来!   所以,那些关于她“装疯卖傻”的猜测,只是他的幻想;而他找到的所谓“凭据”,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牵强附会而已。   她真的疯了。   他竟然……真的把她逼疯了!   这个局面,有点匪夷所思,细细想来却又似乎是水到渠成。   他早知道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否则也不会选择“羞辱”的方式来折磨她。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远远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那样坚强!   他成功地摧毁了她心中的某些东西,却没有把她变成他希望的样子。   不对——   他希望她变成什么样子?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难道不是初见时那个张扬放诞、不识人间愁滋味的明艳少女吗?   错了,全错了!   陆离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向旁边的小路子哑声道:“即刻传段然进宫来!”   梦中说梦 说: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上架了……   暂定上架之后每天只更新一章,六千字。   钻石满百加更两千字,加更时间俺说了算。   谢谢大家。(づ ̄3 ̄)づ╭~   暂时只想到这些,如有变动再说吧(*^▽^*) 第47章 不要杀他好不好?   “小姐,人走了!”淡月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道。   苏轻鸢长舒了一口气,瘫倒在软榻上。   淡月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咬着牙道:“那个王八蛋,他还真做得出来!那姓沈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居然当真准她搬过来了!这算什么?他当这芳华宫真是他的后宫了不成?听说先帝的于太贵人也才十七八岁,恰好咱们东偏殿还空着呢,他要不要也一起请到芳华宫来,全都放在一个被窝里搂着啊?”   疏星弯起手指,重重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娘娘心里正烦着呢,还不快把你的臭嘴闭上!”   苏轻鸢苦笑道:“没什么好烦的,我早习惯了。再说,沈太妃搬过来,对咱们其实是件好事。”   “好事?”疏星有些不解。   苏轻鸢拉过一个靠枕来垫在腰后,点头道:“咱们跟沈太妃在一处住着,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所以我想他以后应该不会在这里留宿了。我只要死撑着不出这道宫门,问题就不大。”   淡月却没有她那么乐观:“可他跟沈太妃不是也不清不楚吗?我看他该来得更勤了才对!”   苏轻鸢沉吟良久:“先前我也担心,现在看来……刚刚沈太妃在的时候,他似乎在竭力掩饰,不像是要彻底揭开的样子。既然他想瞒着沈太妃,咱们就不用怕了。”   “这靠得住吗?”淡月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疏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如咱们所想……那个人的心思实在难测,我真怕他明儿又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苏轻鸢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再怎么匪夷所思,他还能搞连床会不成?我早已经是个没有脸的了,任他怎么胡天胡地,我只奉陪就是了。只是在那之前,咱们如今还能得空喘一口气——先想法子把钧儿的后路安排好吧。”   “沈太妃那里,怎么对待?”疏星不放心地问。   苏轻鸢沉吟道:“不用管她。她搬到这里来,无非是想搭上陆离这条船。咱们不干涉她,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应当不会太计较咱们怠慢。你们只记着一点:沈太妃和她手底下的人素日是跋扈惯了的,你们不许让着她们,不许让她们欺侮了钧儿!”   淡月重重地点了点头。   疏星苦笑道:“咱们人多,吵架未必会输,可是将来她若得宠,咱们的人哪敢跟她对吵!”   “笨,”苏轻鸢忽然笑了,“吵不赢她们,你们不会打吗?打不赢她们,你不会来叫我吗?我是疯子,咬死她们也活该,没处说理去!”   淡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好嘛,原来做‘疯子’还有这般好处!”   主仆三人齐齐笑了一阵,苏轻鸢又伏在软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疏星起身打开了殿门,走回来低声道:“暂时松一口气虽说无妨,可是落霞那几个丫头一个比一个精明,咱们还是得加倍小心才是。昨儿我到厨房熬粥的时候,看见彤云扒在门缝上偷看娘娘呢!”   苏轻鸢点头道:“陆离一直都存着疑心,我也没指望能骗他太久,能清静一时是一时吧……”   正说着话,又听到落霞的声音在窗外问道:“程太妃求见,太后是不是还说病着?”   苏轻鸢会心一笑:“总算来了。”   疏星起身走到窗前,笑道:“不是说太妃们明日就搬到兴庆宫去了?以后再想见面可就远了,这会儿太后精神还好,不如就请程太妃进来见一见吧!”   落霞答应着,退出去传话了。   苏轻鸢吩咐淡月道:“待会儿你去找落霞她们几个聊天去,我和程太妃说话的时候,不许旁人听见。”   说话间,程太妃已走了进来,进门就抹起了眼泪:“自打你进了宫,竟没有一天不病着的。原先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程姑姑说我是老虎吗?”苏轻鸢抱着枕头趴在软榻上,大笑着问。   落霞送上茶果点心来,淡月便拉着她和原本打算进来服侍的几个小宫女一起退了下去。   程太妃坐了下来,攥着苏轻鸢的手道:“你这宫里的人古怪得很。我几次要来见你,她们总是百般阻拦。今日若不是你事先叫御膳房的奴才传了话,我险些以为你是不想见我这个老婆子了!”   苏轻鸢坐起身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实在没法子,除了疏星淡月两个,这里没一个是信得过的人!这会儿我也只能长话短说——明日移宫,程世子或许能有机会见您一面,请太妃无论如何帮我带一句话给他:我的事,请他千万千万不要插手,只当从未认识过苏轻鸢这个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就这一句?”程太妃诧异地看着她。   苏轻鸢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门口,低声道:“这句话至关重要,关系到程世子和国公府的性命前程,不是玩笑!”   程太妃叹道:“你知道昱儿做不到的!国公府每次送东西来给我,他都要捎信嘱咐我照应你……那孩子的心实,你也不是不知道。”   看见门外一直有小宫女在探头探脑,苏轻鸢急了:“你就告诉他,他若是再管我的事,真的会害死我的!上次也不知他对陆离说了些什么,陆离他……总之,陆离如今很忌讳他管我的事,程世子若是再这样热心下去,国公府的恩宠、我和他两个人的性命,只怕都要就此断送了!”   一边说着,她下意识地攥住软榻上衬着的锦缎,痛苦地咳嗽起来。   上次养居殿中的事,她潜意识里不愿记住,可是那种羞愤欲死的痛苦却仍在时时折磨着她。   程太妃伸出手来,在苏轻鸢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你先别急,这几句话我一定替你带到。只是你自己今后可怎么办?放眼宫内无人照应,你的心里又过不去,难道要这样硬生生地熬着?这才不到两个月,你已经熬出了一身病痛,以后……”   “您不用担心我,我好着呢!”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挺了挺胸膛。   程太妃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眼角却有一大颗泪珠落了下来:“你当我老眼昏花了,是不是?你若当真安安稳稳地当你的皇太后,昱儿如何会那般放心不下、皇上如何会忌讳你和昱儿、你自己又如何会这样煞费苦心地托我去传那一句话?”   苏轻鸢想不出该如何解释,一时犯了难。   程太妃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落泪道:“你们三个人的纠葛,我先前也知道几分,只是没想到皇上竟然真敢对你乱来——名分上,你和他是母子啊!”   苏轻鸢惊恐地看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程太妃颤声追问:“果真被我猜中了?”   苏轻鸢低下头去,涩然道:“你猜得到,旁人自然也猜得到……看来我死期不远了。”   程太妃摇头道:“那倒也不至于。若非昱儿早先露了些口风,我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只是你宫里的人,还有朝乾殿那边,一旦有一个嘴角不牢的,你这就是必死之局啊!”   苏轻鸢苦笑:“正因为如此,您一定要帮我劝住程世子——这潭水已经够浑的了,真的不需要他再来掺一脚了。”   程太妃思忖良久:“你这句话,我必定带到。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吗?你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千万要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着!到了这个地步,我若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苏轻鸢抬了抬头,又黯然地躺了回去:“罢了,国公府何其无辜,我怎能让您和程世子为我冒险!”   “别说这样的话,”程太妃苦笑道,“那年昱儿差一点被仇家绑走,若非你使巧计召来了金吾卫,如今国公府的这根独苗也不知还在不在——那时你却也没有想过什么冒险不冒险!”   苏轻鸢心事重重,唏嘘不语。   程太妃抓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苏轻鸢狠了狠心,抬起头来:“太妃在宫中多年,身边服侍的人总比我这里凑手些。我想求人从外面送点要紧的东西进来,不知成不成?”   程太妃重重地点了点头:“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你想要什么?”   苏轻鸢怔怔地坐着,许久才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字:“药!”   “你想干什么?不许乱来!”程太妃脸色大变。   苏轻鸢苦笑摇头:“你误会了。我要的不是杀人的药,而是……”   她的声音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程太妃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忽然呆住了:“你是说——”   她迟疑着低下头去,看看苏轻鸢的肚子,欲言又止。   苏轻鸢艰难地点了点头:“我不敢找太医院,苏家的东西又送不进来。本不是什么大事,在我这里却是千难万难!”   程太妃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道:“这件事怕不能被昱儿知道,否则依他那个性子,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只能从别处替你想想法子——急不急?确定了没有?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轻鸢涩声道:“我连太医都不敢见,如何能确定呢?若是虚惊一场自然最好,如今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罢了。”   程太妃稍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   苏轻鸢扯了扯嘴角:“传递一件东西或许不算十分为难,可若是被陆离知道,就成了天大的事。所以……请太妃千万慎重,宁可事情不成,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否则若是连累了程家,我就万死莫赎了。”   程太妃郑重地应了,站起身来要走,却又回过头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好孩子,这些事虽不光彩,却不是你的错,你千万放宽心,不要自苦。”   苏轻鸢低声应了,忽然又抱住程太妃的手臂,大哭起来:“程姑姑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这宫里都是坏人,你若走了,她们会欺负我的……”   落霞带着两个小宫女冲了进来,从苏轻鸢的手中“救下”程太妃,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苏轻鸢跌坐回软榻上,一遍一遍地抹着眼泪,两只眼睛都擦红了。   疏星半真半假地劝了好一阵子,见她收了眼泪,便叫人把晚膳摆了上来。   苏轻鸢刚刚走到桌旁,却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胸口。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淡月皱眉问。   苏轻鸢勉强坐了下来,迟疑许久才道:“太腻的菜以后就不要做了,越清淡越好。”   落霞在旁笑道:“太后的身子弱了些,太医嘱咐过要您好好吃饭的。”   苏轻鸢“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到了桌上:“可是我不喜欢吃!”   疏星忙道:“太后息怒!您若不喜欢,叫她们撤了就是,我再去叫小厨房做几道清淡的小菜来!”   苏轻鸢愤愤地站起身,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落霞叹了口气,拦住疏星道:“我去吧。”   疏星点了点头。   等落霞走远,淡月立时冲过来抓住了苏轻鸢的手腕:“还是见不得荤腥吗?已经几天了,该不会是真的有……”   “出去。”苏轻鸢冷声道。   淡月呆了一呆。   苏轻鸢随手拿起一只茶碗,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叫你们都出去!”   淡月疏星二人见状,只得把殿中服侍的人都带了出去,掩上了门。   苏轻鸢颓然跌坐在软榻上,面无人色。   这是第几次了?   最近几天好像一直如此,看见荤腥便觉得胸口烦恶,一口酸水从胃里直往上撞。   可她分明没吃什么东西——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吃了,只是总也咽不下。   再想想近些日子每天早上越来越明显的眩晕症状,她不能不担心——   那件最可怕的事,恐怕已经发生了!   程太妃那里,她不敢抱太大希望。毕竟从宫外传东西进来,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风波。   即使能侥幸成功,必定也要等上好长一段时日。   可是她……能等吗?   苏轻鸢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弱不堪的腰身,心里有些恍惚。   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却又不敢寄希望于“想多了”。   这件事,若是摊上了,她还有活路吗?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胸中发闷,虽然竭力按住胸口,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惊恐,无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惶恐之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疼。   疼痛似乎给她带来了某种灵感。她咬紧了牙关,一拳接一拳地砸了下去。   越疼越好。   若是疼得厉害了,那个可怕的东西或许就不存在了呢?   最好,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连日虚弱的身子很快就累了。苏轻鸢躺着发了一阵子呆,忽然站起身来,肚子对准桌角重重地撞了上去。   只一下,她立时疼得蜷缩起来,冷汗涔涔流下。   她的心里反倒喜欢。   她不怕伤身子——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这身子已是没用的了,只要能断绝后患,旁的事情都不重要!   苏轻鸢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咬紧牙关便要再次撞上去。   这时陆钧诺却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一头撞进了苏轻鸢的怀里:“母后,您是不是又不乖了?”   苏轻鸢呆了一呆,伸手拥紧了那个小家伙,落下泪来:“母后没事。”   陆钧诺抬手替她擦了擦泪,哭道:“母后,钧儿害怕……”   苏轻鸢抱着他坐了下来,咬牙冷笑:“怕什么?我死不了的——就算要死,我也不会死在自己手里!钧儿,咱们要杀也只杀坏人,只有最笨的人才会自己杀自己!”   “可是,弟弟不是坏人,母后不要杀他!”陆钧诺双手抓住苏轻鸢的臂弯,惶急地道。   苏轻鸢脸色微变:“什么弟弟?”   陆钧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听见淡月姐姐说,母后的肚子里有个娃娃,所以才会吃不下饭;疏星姐姐叫她不要乱说话,还说就算有娃娃,母后也一定会除掉他的……”   苏轻鸢下意识地把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哽咽难言。   陆钧诺抓着她的手,急道:“母后,弟弟没有做坏事,不要杀他好不好?钧儿会照顾弟弟,不许旁人欺负他!等他长大了,钧儿可以把嬷嬷做的小泥人送给他玩,可以给他吃钧儿最喜欢的鸡油卷,还可以带他去放风筝……母后那么疼钧儿,为什么不疼弟弟?”   苏轻鸢呆呆地坐着,心口一阵一阵地绞痛。   钧儿不知道事情有多可怕,她却是知道的。   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她和陆离的关系,都不允许她把肚子里的这个东西留下来。   攸关生死,容不得她感情用事。   可是陆钧诺的这番话,却偏偏把她从来不肯承认的一个事实摆到了台面上:那个“可怕的东西”不仅仅是一块肉、一个麻烦,更是一个孩子——一个本来可以会走会笑、会像钧儿一样缠着她撒娇的孩子啊!   苏轻鸢低下头来,轻抚着陆钧诺的小脸,心尖微颤。   扪心自问,如果有人要她杀掉钧儿,她能做到吗?   当然是不能的。   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纵有千难万难,她也一定会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来保这孩子周全。   可是,肚子里的这一个呢?   她虽然没有见过它,却知道它就在她的腹中生长着,像春日腐草下面的嫩芽一样一点一点地舒展着,每一丝脉络、每一滴汁液,都涌动着生命的希望……   “他”,不是“它”——他是活的啊!   此时此刻,他会不会正在期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会不会正在憧憬着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正在期待着见到自己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他的母亲正在处心积虑地谋杀他?   苏轻鸢忽然不寒而栗。   陆钧诺哭得累了,正抱着她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轻鸢按住抽痛的心口,涩声道:“母后不杀他,可是钧儿不许告诉别人。”   陆钧诺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压低了声音郑重地道:“钧儿一定不说!”   苏轻鸢捏了捏他的脸,叹道:“母后饿了。你去看看落霞她们回来了没有。”   陆钧诺忙跳了起来,冲出门去:“落霞姐姐,母后要吃饭了——”   苏轻鸢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站起身来。   落霞带着小宫女送了几样清淡的菜过来,体贴地退了下去。   淡月走过来将苏轻鸢扶到桌旁,疏星已经替她拣好了她爱吃的菜。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胸口仍然闷痛得厉害。   想来有些好笑:自幼贪吃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也会有把吃饭当酷刑的时候!   心里有事,再精致的菜肴也难以下咽,可她毕竟还要活下去啊。   看着苏轻鸢喝下了小半碗粥,两个丫头齐齐松了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疏星略一迟疑,试探着问:“程太妃来的时候,太后为什么不提小王爷开蒙的事?定国公在朝堂上一言九鼎,如果由他提起来,皇上没有理由推脱。”   苏轻鸢放下碗,涩涩地笑了一声:“正因为他在朝堂上说得上话,我才更加不敢求他。更何况,即使求了他,他也不会提。”   淡月疑惑地眨了眨眼。   苏轻鸢苦笑:“定国公说是不问政事,陆离继位之后他却第一个站了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当日钧儿是太子,定国公但凡肯替他说一句话,陆离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坐上龙椅——他们原本便是一党,钧儿没有死在他们手里已是万幸,我哪敢托他替钧儿说话!”   疏星细想了一想,脸色有些发白。   苏轻鸢敲敲胸口,沉声道:“钧儿的事,我不能求任何人。若是当真替钧儿找了个饱学大儒来做师傅,只怕反而是替他招灾了。这事急不得,宁可让钧儿一辈子不认字不读书,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把他推到那些人的眼前去。”   淡月急道:“既然定国公跟那个混蛋是一伙的,你还求程太妃帮你办事,就不怕她转身把你卖了?”   苏轻鸢勉强笑道:“那倒无妨,毕竟他们程家自己也要保护程昱。至于另一件事——为了陆离的名声,他们只怕比我自己更上心呢!”   疏星隐隐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脸上更添了几分忧色。   苏轻鸢扶着桌角站了起来,依旧回到先前的软榻上躺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48章 陆离,你不是人!   养居殿。   陆离在殿中坐着,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几大摞奏折,看得他直皱眉头。   段然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嘿嘿”地笑了两声:“听说,你找我?”   陆离合上奏折,抬起了头:“这么多天没进宫,查出什么来了?”   段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语气立刻轻松起来:“我说,你不要颠倒黑白好不好?哪是我自己不肯进宫?分明是你把我的腰牌收走了,我进不了宫才对!”   “回答朕的问题!”陆离横了他一眼。   段然呲了呲牙,笑嘻嘻地道:“岭南那边的捷报传回来了。不出所料,暴乱很快就平了。问题是,有两个郡据说是不服教化、不知悔改,最后全郡百姓被铁甲军屠戮殆尽——岭南虽说地处荒僻,却有奇珍异宝无数,这一次老狐狸的口袋里怕是又添了不少好东西,咱们要不要想法子讹他一点出来?”   “你知道,朕问的不是岭南的事。”陆离冷冷地道。   段然呆了一呆,瞪大了眼睛:“不是吧?我说长离,你如今可是皇帝耶,岭南暴乱那么大的事你都不关心?两郡百姓被老狐狸的手下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你都不生气?老狐狸有可能拿着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招兵买马颠覆你的江山,你也不害怕?你让我盯着老狐狸,却又不问岭南的事,难不成你想问问老狐狸今晚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在哪个小妾的屋里睡的觉?”   陆离攥紧了案头的纸镇,沉声道:“不要考验朕的耐心。”   段然讨了个没趣,又有些不甘心,便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拉长了声音:“哦——我明白了,你想问老狐狸的那个小女儿是不是?我已经打听过了:苏家五小姐青鸾,年方及笄,聪慧娴静,知书达礼,没有隐疾!你准备什么时候接她进宫……”   话未说完,一柄纸扇已经飞到了他的脑袋上。   陆离阴沉着脸,拍案道:“你若是不想要那颗脑袋,朕可以帮你摘下来!”   段然缩了缩脖子,垂首不语。   陆离黑着脸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再开口,只得咬牙切齿地道:“你知道朕问的是阿鸢的事!赶紧原原本本地给朕说清楚,若有半点不实,朕要了你的小命!”   “阿鸢,阿鸢……”段然咧开嘴笑了笑。   眼角瞥见陆离的脸色,他忙把嘴边的俏皮话咽了下去,正色道:“进宫之前的那几个月,太后……四小姐并不在将军府后院。”   陆离坐直了身子。   段然注意到他的反应,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你一定猜不到她在哪儿——从接到圣旨之后的第三天起,一直到进宫的前一天,这位苏四小姐、当时即将进宫的皇后娘娘,一直被她的父亲锁在柴房!为了怕她逃跑,老狐狸甚至连饭都不给她吃饱,每餐只有半碗清粥充饥……”   “你说什么?!”陆离霍然站了起来。   段然打住了话头,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是吧?年纪轻轻的,你居然已经开始耳聋了?”   陆离紧紧地攥住一枚纸镇,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双手却仍是止不住地发颤。   他的胸口忽然闷痛得厉害,看着段然的那个笑容便觉得格外刺眼。   耳聋?   岂止耳聋而已,他只怕还眼盲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短短数月,那个女人已经清瘦委顿得不成样子,哪里还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她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的,却从来不肯深思。他只是在怪她、恨她、折磨她……   陆离闭目许久,黯然地坐了回去,哑声追问:“她父亲为什么要锁她、为什么怕她逃跑?她不是……很想进宫吗?”   段然摊了摊手:“这就不知道了!你若是感兴趣,不会自己去问她?”   陆离无言以对。   段然极少见他这样,心里觉得这是个挖苦打击他的好机会。但不知怎的,看到陆离此时的神情,他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了。   静默许久,陆离缓缓地抬起头来:“说点别的吧。”   段然咧嘴一笑,兴致勃勃地道:“好哇,我这里新奇有趣的见闻多着呢!你想听什么?天香楼新来的姑娘?新月戏班刚刚唱红的花旦?大司马府上刚买的舞姬?”   “算了。”陆离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   段然见状,又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贼笑:“我刚刚提到的这几位,个个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你一个都不感兴趣?我说——你该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滚!”陆离气得拍了桌子。   段然却不肯滚。   他就地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件小东西来把玩着,自得其乐。   陆离皱眉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刻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略一迟疑之后,他起身走了过去,将那东西抢了过来:“这是什么?”  段然摊了摊手:“不知道。我从苏家后院里某间闺房的地上捡的。”   陆离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胸口,生怕那颗不住抽痛的心脏从喉咙里冲出来。   其实,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件东西——那是一枚即将完工的同心方胜。   他记得,在先帝立后圣旨传到将军府的前一天,他是见过那个女人的。   那天他带她去逛街市,看见卖丝线的小贩在招揽生意,便假装无意地提了一句,说自己玉佩上的络子旧了。   那个傻女人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大堆丝线回去,说是要结一条最好看的络子送给他。   她一向不擅长这些东西的。   相识数年,她只送过他一只做工极其粗糙的荷包,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什么杰作。   这枚同心方胜也远远称不上精致。许多结点的位置凹凸不平,显然是编织时用力不均的缘故;绳结端起的位置有明显的汗渍,丝线已经很脏了,也不知那个傻姑娘结了又拆、拆了又结,到底重复过多少遍……   陆离盯着那件小玩意儿,看得眼眶发酸。   同心方胜。   同心。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东西的,他也无从想象这件显然倾注了心血的作品,为何会在即将完工的时候,被毫不怜惜地丢到了地上。   他害怕,怕答案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天色已晚,到了掌灯时分了。   陆离将那枚半成品攥在手里,抬起头来。   段然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似乎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陆离没有心情计较这些。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忽然转身迈步走出门外。   小路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见陆离,忙垂下了头:“皇上,落霞姑娘来了。”   陆离略一迟疑,又回到了殿内:“叫她进来吧。”   落霞走了进来。坐在地上的段然立刻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哟,落霞姐姐,好久不见了!”   落霞白了他一眼,躬身向陆离禀道:“今日太后还是没进什么饮食,只晚膳时喝了大半碗粥,吃了几口清淡的小菜——摆饭的时候发了一阵脾气,连疏星淡月两个都挨了没脸,说是以后不许再摆油腻的东西了,不想吃。先前使性子把奴才们都撵了出去,最后还是小王爷进去哄了一阵才好的。”   “这几天……她一直不肯好好吃饭?”陆离拧紧了眉头。   落霞回了声“是”,又接着道:“下午程太妃来过,单独陪了太后好一阵子。奴才们只听见太后喊程太妃作‘程姑姑’,还说宫里都是坏人要害她,旁的话就没有听到了。”  陆离黯然地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落霞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说!”陆离冷声命令。   落霞迟疑许久,小心地补充道:“摆晚膳的时候,太后拍了几下胸口,脸上神情好像很痛苦——昨日午间也是这样。”   陆离脸色微变:“没问她?”   落霞面露难色:“问了。可是太后说没事,再问多了就生气,说我们咒她生病。疏星淡月两个人很提防我们,平时都起卧都不太让我们近前,所以暂时没有察觉到旁的异常之处。”   陆离握拳敲了敲眉心,叹道:“以后多加留心些,尤其是饭前和早起的时候……平时多顺着她,不许顶撞。”   落霞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段然“噌”地一下子蹿到了陆离的面前:“心口烦恶、怕见油腻、喜怒无常?听上去好像不太妙——长离,你箭法挺准的啊!”   “滚!”陆离烦躁地挥出一拳,砸在了那个家伙的胸口上。   段然疼得咧了咧嘴,随后又不怕死地凑了过来:“这是喜事啊!你揍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没影的事,别乱说!”陆离的脸色十分难看。   段然盘腿往桌上一坐,笑道:“有影没影,叫个太医看看不就知道了?虽说袁老头子死了,可是太医院的良医还有许多,派谁去不行?”   陆离沉着脸,没接他的话茬。   段然忽地愣住了:“话说,袁老头死得那么突然,该不会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被灭口了吧?你干的?”   陆离依然沉默不语。   段然知道这多半就算是默认了,不禁咋舌:“这么说,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了不得,了不得!陆离,你好本事啊!”   陆离闭目沉默许久,沉声问:“我记得,你好像学过几天医术?陪我去趟芳华宫!”   “现……现在?大晚上的,不合适吧?”段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芳华宫主殿,灯火通明。   陆离正要迈步进门,忽听里面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闹嚷嚷的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   陆离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怎么回事?”   殿内一地狼藉,笔墨纸砚散落满地。陆钧诺跪在地上哭,苏轻鸢坐在椅子上哭,淡月疏星和几个小宫女在旁乱成一团,不知道先哄哪一个的好。   看见陆离进来,殿中众人齐齐愣了一下。   苏轻鸢立时破涕为笑,跳起来一头撞进了陆离的怀里:“你终于肯来陪我了!我正在想你,你也想我对不对?”   陆离尴尬地把她向外推了推,苏轻鸢反而抱得更紧了:“我知道你想我,你不要害羞……”   “别闹。段然来了。”陆离紧紧地攥住她的两只手,生怕她做出更加骇人的事来。   苏轻鸢呆了一呆,抬头看向陆离的身后。   段然呲着牙向她笑了一笑:“微臣段然,参见太后娘娘!”   苏轻鸢立时敛了笑容,嘟起了嘴:“你来干什么?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太后,您什么时候喜欢过我?”段然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硬着头皮追问。   苏轻鸢忿忿道:“你上次还打我呢!害得我撞到屏风上,头都痛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信不信我灭你九族!”   段然夸张地缩了缩脖子,表示惹不起。   苏轻鸢挣脱了陆离的手,跳到段然面前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我说要灭你九族,你为什么不求饶?我生气了,你也不知道哄哄我!还吹大气说自己游戏花丛呢,你都不会哄女孩子,怎么游戏花丛?”   段然求救地看着陆离,摊开双手证明自己无辜。   陆离阴沉着脸走过来,抓住了苏轻鸢的一只手腕:“放开他。”   苏轻鸢狠狠地甩了甩手,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我不!你自己不陪我,还不许旁人陪我?你怎么那么坏!”   段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儿危险。   温香软玉在怀,他的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这局面若是再持续下去,怕要坏事!   “皇上,你得救我啊!”段大公子扯着嗓子哀嚎起来。   陆离的脸色早已黑透了。   偏偏苏轻鸢这会儿执拗得很,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无奈之下,陆离只得咬牙道:“放开他,我陪你。”   “真的?”苏轻鸢立刻飞回了他的怀里,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段然拍拍被揉乱了的衣服,心里有些失落。   陆离硬着头皮将苏轻鸢抱回软榻上放下,后者却固执地抱着他的腰,说什么也不肯好好坐着。   无奈之下,陆离只得忽略掉这个尴尬的姿势,抬头问疏星道:“刚才是怎么回事?钧儿怎么跪着?”   没等疏星开口,苏轻鸢又扁了扁嘴,“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来:“我不喜欢钧儿了,你把他撵走吧!”   “钧儿会乖的,母后不要赶钧儿走——”陆钧诺张大了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陆离听着陆钧诺震耳欲聋的嚎啕,再看看怀中哭得直打嗝的苏轻鸢,一时有些头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扯过他的袖子擦了擦泪,一边愤怒地捶打着他的大腿,一边哽咽道:“钧儿笨死了!连猜字谜的游戏都不会玩!我让了他一晚上了,他连一个字都猜不出来!想当年我长姐可是闻名京城的才女,怎么会生出个这么笨的儿子来?丢死人了!我若是把他养大了,旁人会以为他是我的儿子,那我多丢人啊!我不想要他了!你把他送给那个讨厌的沈太妃做儿子好了!”   段然一个没忍住,在旁边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苏轻鸢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陆钧诺跪着爬到苏轻鸢的脚边,扯着她的衣角大哭道:“钧儿会学的,母后不能不要钧儿,钧儿只有母后了……”   “走开!不要你了!笨蛋!”苏轻鸢夺回自己的衣角,怒气冲冲地嚷道。   陆离总算是听明白了。   “钧儿既然不会猜字谜,你找他玩别的就是了,何必生气?”他试探着劝道。   苏轻鸢怒气未消:“我才不要!他那么笨,别的游戏也一样学不会!昨儿朱嬷嬷教他跳格子,他学了一天都没学明白!”   她的态度似乎很坚决,淡月疏星几个人在旁劝了许久,她仍是不依不饶。   陆钧诺意识到自己处境堪忧,哭得更厉害了。   陆离被吵得头昏脑胀,一时竟然束手无策。   还是段然在旁劝道:“事情既然是因为猜字谜而起,就罚小王爷多认几个字好了!太后娘娘,王爷还小,您就宽限他几个月的时间,让他认几个字,回头再跟您玩可好?”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他不认字?那么笨?”   段然擦汗道:“不是笨,小王爷才五岁,还没开蒙呢!”   苏轻鸢想了一想,又愤怒地在陆离的腿上捶了一拳:“可是我听父亲说,长姐五岁的时候已经能背一百多首诗了!可见这小子还是笨!他多半不是长姐亲生的,我不要他了!”   段然摊了摊手,向陆离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陆离叹了口气:“钧儿还小,你对他太过苛责了!这样吧,明日我叫人在朝中挑一位饱学之士来教钧儿读书认字,你暂且留下他,可好?”   苏轻鸢眨了眨眼睛:“饱学之士?”   陆离认真地点点头。   苏轻鸢立时跳了起来,把头摇得像羊癫疯一样:“不行不行,那绝对不行!你朝中的饱学之士胡子都那么长……钧儿跟他们学,岂不也成了长胡子的老头子?”   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陆离有点儿哭笑不得。   段然在旁笑道:“我就说嘛,太后娘娘是必定不喜欢老头子的!定国公府的程世子青年才俊,名冠京城,不如就叫他来教导小王爷,如何?”   陆离沉下脸来,攥紧了苏轻鸢的手腕:“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苏轻鸢吃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淡月在旁边气得直跺脚:“皇上是不是太不讲理了?程世子的名字是段公子提起来的,您又拿我家小姐出什么气?”   陆离缓缓地放松了手腕,向段然剜了一眼。   段然摊摊双手,表示无辜。   陆离咬牙道:“不必劳烦程世子了,我看你就很好。从明日起,你就在御书房西侧那两间屋子里开堂讲学,给钧儿开蒙认字吧!”   “我?不要吧……”段然立刻垮下了脸。   疏星皱了皱眉头,迟疑道:“段公子应该不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吧?”   陆离低头看了苏轻鸢一眼,冷声道:“段然肚子里虽然没多少墨水,教一个五岁小儿认字还是可以胜任的。怎么,母后不满意?”   苏轻鸢不知何时已住了哭,悄悄地把手指探进了陆离的衣服里面,在他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名字。   陆离忽然绷紧了身子。   苏轻鸢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陆离抓住她的手,哑声问。   苏轻鸢在他的胸前蹭了蹭,低声笑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那小家伙在我跟前太碍事,我若不把他送走,哪有工夫陪你啊?陆离,我真的已经非常非常想你了,你知不知道?”   “你这句话,是真心的?”陆离盯着她的眼睛,紧张地问。   苏轻鸢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双目迷离地看着他:“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真心的?”   “别闹,有外人在!”陆离有些狼狈地缩回了手。   苏轻鸢撇嘴道:“那就赶他们走嘛!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了,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床上!”   陆离下意识地搂紧了她的身子。   苏轻鸢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张口含住了他腰带上的玉扣。   陆离绷紧了身子,忍了许久才哑声道:“阿鸢,你病了,要早些睡觉,知不知道?”   “好啊,你陪我!”苏轻鸢抬起头来,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陆离抱着她转到屏后,掀开纱帐将她放了进去。   段然发了一阵子呆,忽然蹲下身来,抱起陆钧诺便往外面跑。   “给我回来!”陆离在里面沉声怒吼。   段然顿住脚步,脸色有些尴尬:“这……这种事儿,不适合旁观吧?何况还有小孩子呢……”   “朕叫你滚回来!”陆离已经没了耐心。   段然只好把陆钧诺交给疏星带出去,慢吞吞地蹭进了内殿。   只见苏轻鸢闭着眼睛躺在床中,陆离在床沿上坐着,抓着她的手。   段然叹了口气,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将手指搭在了苏轻鸢的手腕上。   “你干什么!”苏轻鸢立时从床上弹了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她试图缩回手腕,陆离却早有防备,将她的手攥得很紧。   苏轻鸢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哭叫挣扎起来。   “别动,段然不会害你!”陆离试图安抚她。   苏轻鸢一头撞向他胸前,嘶声大哭:“你骗我好好睡觉,却叫旁人来欺负我!陆离,你不是人!”   段然缩回了手,一脸惊恐:“我说皇上,您能让她小点声吗?你听听她喊的是什么?微臣这颗脑袋还想要的呀!”   “办你的正事,少废话!”陆离黑着脸怒斥。   “哦。”段然认怂。   苏轻鸢最终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伏在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离看着段然:“怎么样?”   苏轻鸢忽然坐了起来,抓过陆离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   陆离咬牙忍着,没有动。   段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陆离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眼圈霎时红了。   许久之后,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段然:“你们,要害我?”   陆离微微一颤,低下头来:“阿鸢,没有人要害你。”   “分明是你们要害我!你们偷偷打眼色,我看见了!”苏轻鸢大哭。   陆离向段然摆了摆手,沉默地回身抱住了苏轻鸢。   段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声地退了出去。   苏轻鸢狠命地在陆离的身上抓扯着,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欺负我!我那么喜欢你,你却只会害我——你们想干什么?又找到了新的罪名好让我死吗?你要想杀我,什么毒酒白绫我都见过,用不着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诡手段!”   “阿鸢,我不会害你。段然是来给你看病的,你不要害怕……”陆离哑声劝慰。   苏轻鸢显然被吓坏了,哭得浑身发颤。   陆离知道不应该让她哭,可是他的心里乱成一团,翻来覆去只会说“我不会害你”,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   苏轻鸢咬住他的衣领,嘶声哭了许久,忽然用力推开他,伏在床边连吐了几口酸水。   “阿鸢……”陆离在旁扶着她,手足无措。   苏轻鸢猛然甩开他的手:“你滚!我不想见你了!你不用再来了!”   陆离试图安抚她,却只能让她哭得更厉害。   最后,苏轻鸢已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脸都憋得发青了。   陆离一筹莫展,只能选择离开,换了疏星淡月二人来劝她。   这一招果然有些效用,苏轻鸢稍稍安静了几分。   陆离站在廊下,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痛着。   殿内,断断续续地传来苏轻鸢的控诉。   她在向两个丫头告状,说陆离欺负她,骗她好好睡觉,却让段然来捏她的手腕。   她疑心他要杀她。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的哭声才渐渐地停了。   陆离抓住廊下的栏杆,攥得双手骨节生疼。   她越是懵懂无知,他的心里越难受。   那个女人原本便有些迷迷糊糊的,此番生病之后更几乎成了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有些事情,她应该是不懂的吧?   他害得她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苦恼和麻烦。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在为他的“欺骗”、为段然的“唐突”而生气。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又可以忘掉此刻的烦恼,笑嘻嘻地扑过来缠着他了。   可是他,还敢面对她吗?   再过几个月,更大的麻烦会降临到她的面前,那时他又该如何收拾局面?   夜色已深了,陆离还在廊下站着。怀中那枚尚未完工的同心方胜似乎着了火,烫得他胸口发疼。   疏星淡月二人从殿中出来,看见陆离在门口站着,一时倒有些无措。   陆离哑声问:“睡了吗?”   淡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疏星叹了一口气:“刚刚睡下。太后近来一直浅眠,若是被吵醒了必然会大闹的——奴婢们送皇上出去吧。”   “不必,你们守着她便好。”陆离黯然转身,走下了台阶。   他今日出来原是没有带人的,段然早已出宫去了,连个灯笼也没给他留下。   陆离只得独身一人摸黑往外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有些艰难。   这时,前方却有一点灯光缓缓向这边移动了过来。   陆离心神不属,直到灯光近在咫尺,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躲一躲的。   提灯的人,却是今日刚刚搬过来的太妃沈素馨。   陆离定了定神,平静地站定了脚步:“沈母妃。”   沈素馨露出惊讶的神色:“皇上?这……这个时辰,您怎么会在这里?”   “母妃不是也没有安歇吗?”陆离沉声反问。   沈素馨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听见主殿那边有哭声,就出来看看——是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么?”   陆离淡淡道:“一点小事而已。此刻母后已经歇下了,太妃也请回吧。”   沈素馨微笑着应了声“是”,侧身让到了路旁。   陆离正要走过去,沈素馨却又忽然叫住了他:“夜色已深,皇上孤身一人出现在芳华宫,似乎于礼不合吧?太后娘娘虽是嫡母,毕竟年纪尚轻,瓜田李下,皇上便不怕人言可畏?”   陆离回过头来,冷笑着:“多谢母妃提醒。母妃自己亦不过双十年华,同样也该谨言慎行才是。”   沈素馨仰起头来,笑意盈盈:“不一样的。我不过是个妾侍,是去是留都不会有太多人留心;不像太后娘娘是天下之母,一行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话虽如此,毕竟宫规森严,母妃还是谨慎些为上。”陆离心中烦躁,语气也难免有些不耐。   沈素馨的笑脸微微一僵,随后恢复如常:“听说本朝太祖爷娶过一位山戎公主,如今皇室血脉便是由那位公主传下来的,不知是也不是?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翻阅闲书,得知山戎人有一项习俗颇为奇特,不知皇上是否有所耳闻?”   陆离拧紧眉头,冷声道:“山戎公主既已嫁入南越,便要遵从南越习俗,何况如今已过去了几百年,什么山戎习俗,朕并无兴趣知道。”   说罢,他冷然转身,迈步离开。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笑:“若是当真没有兴趣,又怎么会……”   梦中说梦 说:   任性加更两千字,断网用手机发文的俺棒棒哒!^_^ 第49章 那孩子,有用?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   苏轻鸢蜷缩在锦被之中,怔怔地看着窗棂上的日影,不肯起身。   陆钧诺早起去上学堂,过来磕头拜别,她也只装着听不见,没有应声。   虽是一夜没合眼,她却也不觉得如何困倦,只是眼睛哭得有些发肿,此刻难免干涩得厉害。   昨夜那场大哭大闹,三分真情七分假意,着实耗费了她不少的心思。   此时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唯有一个“累”字了。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昨夜的“表演”颇有几分牵强之处,也不知陆离会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昨夜陆离的态度,也让苏轻鸢费了几番思量。   他特地带了段然来给她把脉,显然是此前已经有所疑心了。而段然诊断的结果,似乎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   当然,同时也证实了她的忧虑。   有了。   而且,陆离已经知道了。   今后她若还想把它处理掉,便不得不把陆离的反应考虑进去,不能再轻易自作主张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孩子不该来,所以陆离必然不会高兴。奇怪的是,他却也没有流露出要除掉这个后患的意思来。   难不成,他想留着它?   一个见不得光的孽种,怎么可以留下?陆离难道不怕将来东窗事发,为天下所不容?   陆离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从他做临川王时处心积虑在朝中培植势力、最终轻而易举地挤掉太子夺了江山的这些手段便可以知道,他的胸中是有城府的。   苏轻鸢并不认为他会怜惜这一条性命,更不敢奢望他给她和孩子安排什么后路。   所以,他留下这个孩子,是有什么用处吗?他是不是又在筹划什么可怕的事?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双手下意识地攥着被角,愈发无力起身了。   外面,有人急促地敲了几下门板。   苏轻鸢从床上弹了起来,惊恐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只听疏星的声音在外面道:“太后,五小姐进宫来了!”   “青鸾?”苏轻鸢惊喜地跳下了床。   落霞忙带着几个小宫女捧了梳洗用的东西进来,笑道:“太后也忒心急了些!五小姐这会儿刚进宫门,要好一会子才能走到咱们这里来呢!”   苏轻鸢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忽然惶急地扯住了落霞的衣袖:“怎么办?我的脸色好像很难看!青鸾若是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落霞有些受宠若惊,忙堆起笑脸,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您先别急,待会儿脸上多涂一些脂粉,气色就好看些了!”   “可以吗?”苏轻鸢将信将疑。   落霞重重地点了点头:“可以的!太后丽质天生,只要稍稍妆扮一下,这宫里再没有比您更好看的人了!”   苏轻鸢忙抓过一个小宫女的手,急道:“既如此,你们快些替我妆扮,一定要细致些!青鸾跟我最贴心了,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看!”   小宫女含笑应了。   落霞便笑道:“许久未见太后这样高兴了。看来皇上召五小姐进宫来,果真是明智之举!”   “是陆离把青鸾叫过来的?”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她。   落霞一面帮她梳头,一面笑道:“正是呢。皇上见您这些日子一直闷闷不乐,估摸着您多半是想家了,所以便请了五小姐进宫来陪您一段时日。太后可喜欢么?”   苏轻鸢满面欢容:“青鸾来陪我,我当然高兴!”   落霞抿嘴笑道:“高兴归高兴,您可要好好吃饭才行!这一阵子您的胃口一直不好,人比刚进宫时又瘦了许多,五小姐知道了多半要生气!”   “真的吗?那……你快去拿些点心来给我吃,我要吃得胖一些!”苏轻鸢急得直跺脚。   落霞向小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唇边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苏青鸾进来的时候,苏轻鸢正趴在桌前,吃得满嘴都是点心渣子。   苏青鸾微微一愣,随后娇怯怯地跪了下去:“民女参见太后,千岁千千岁!”   “五丫头,你总算来了!”苏轻鸢“噌”地一下子跳了起来,飞扑到苏青鸾的身上,抱着便不撒手。   “太后?”苏青鸾有些发怔。   苏轻鸢抚掌大笑:“什么太厚太薄的?要叫姐姐!”   苏青鸾“嗤”地笑了:“四姐姐做了太后,还是那么胡闹!”   苏轻鸢笑着把她拉到了桌旁:“宫里的小点心花样多得很,我特地给你留了一些,来吃吃看!”   说着,她也不问苏青鸾愿意不愿意,一下子就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将桌上没有动过的几碟点心尽数堆了过去。   苏青鸾有些哭笑不得:“四姐姐,皇上召我进宫,是叫我来照顾你的,不是叫我来蹭吃蹭喝的!”   “你总要吃饱一些,然后才能有力气照顾我啊!”苏轻鸢理直气壮。   苏青鸾拗不过她,只得从碟子里拣了几块点心吃着,蹙眉道:“我若是在这里吃胖了,回去以后姨娘会骂的!”   “胖一点才好,你就是太瘦了!风一吹就倒了,以后怎么找好婆家啊?”苏轻鸢看见小宫女换了几碟鲜果来,又毫不含糊地堆到了苏青鸾的面前。   这下子,苏青鸾有些傻眼了。   苏轻鸢看着她惊恐的神情,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来,母后今日心情不错。”陆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苏轻鸢立时板起了面孔:“你不要来,我还在生气!”   陆离努力维持着笑容:“昨晚的事确实是我不好。可是我已经替你把青鸾请来了,难道还不能将功赎过?”   苏轻鸢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很勉强地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苏青鸾向陆离行过礼,站起身来看着苏轻鸢,眉头不知不觉地拧紧了。   陆离回头问落霞道:“母后今日饮食如何?”   落霞笑道:“好着呢!听说五小姐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桂花糕吃了足足有半盘子,就怕五小姐说她瘦了……”   她话音未落,苏轻鸢忽然脸色一变,快步冲出门外干呕起来。   陆离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苏青鸾忙跟出去替苏轻鸢拍背顺气,急得脸色发白:“四姐姐身体一向康健的,怎么会忽然病了?要不要传太医……”   苏轻鸢向她摆摆手,站直了身子,垮着脸道:“好丢人!我竟然吃撑了!”   陆离定定地看着她,神色黯然。   苏轻鸢拉着妹妹回到桌旁坐下,又抬起头来向陆离剜了一眼:“你怎么还不走?要来蹭我的点心吃吗?”   陆离勉强笑道:“本来想邀母后到学堂去看看钧儿,既然母后这么不愿意看到我,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小笨蛋?”苏轻鸢一脸不解。   陆离耐心地解释道:“男孩子开蒙是大事,即使是在民间,学童的父母也要到学堂去拜一拜先生,以示郑重的。”   “哦,”苏轻鸢漫不经心地应着,“所以有你什么事?”   陆离的脸上僵了一下,许久才憋出了四个字:“长兄如父。”   苏轻鸢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回头抱住了苏青鸾:“既然有你这个‘长兄如父’在,我就不用去了吧?我还要陪着青鸾呢!”   小路子在旁小心地劝道:“礼不可废。照规矩,太后是该去走一趟的——您若是不去,在旁人看来就等同是不认定安王这个儿子了!朝堂上千百双眼睛看着呢,您就当心疼小王爷一回,也体谅体谅皇上每日被礼部盯着挑刺的苦处吧!”   “非去不可?”苏轻鸢垮着脸不死心地问。   陆离点点头:“规矩如此,只好辛苦母后了。恰好今日御书房有点事,上将军想必也在,母后可以顺便见一见……”   苏轻鸢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母后怕见上将军?”陆离探究地看着她。   苏青鸾忙跟过来,扶着苏轻鸢的手腕,怯生生地劝道:“四姐姐不要怕,父亲虽然平日严厉了些,却……却也是一片慈心为咱们好。先前,你不是也常劝我要多亲近父亲吗?”   苏轻鸢反握住她的手,迟疑许久才道:“那你陪我一起去!”   苏青鸾有些为难:“可是这于礼不合,而且……你知道我怕坐马车,一大早从家里赶过来已经很累了。”   苏轻鸢只听得一个“累”字,立刻便放开了手:“那你好好休息!疏星,记得照料好五小姐,谁若敢吵着她,你就拿大板子伺候!”   苏青鸾和疏星一起应下了,陆离便伸手笑道:“母后,请吧。”   苏轻鸢犹豫着看了他一眼,许久才重重地向门口迈出了两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陆离落后半步,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轻鸢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陆离的手臂:“待会儿如果那只老黑熊欺负我,你一定要站在我这边,知不知道?”   小路子在后面吓得脸都白了:“太后娘娘,您……您放庄重点啊!一会儿到了御书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我不管!”苏轻鸢贴在陆离的身旁,全不管他身后有多少小太监跟着。   陆离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你是太后,在外面要庄重,不能跟人拉拉扯扯的。如果做错了,就会有人想杀你,知不知道?”   苏轻鸢倏地放开了手:“坏人那么多?”   陆离正色道:“很多。所以你要小心,见了外人不要乱说话。”   “那,等咱们看过钧儿回来,你要疼我!”苏轻鸢理直气壮地跟他讲条件。   陆离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苏轻鸢脸上一喜,又要过来抱他。小路子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她才讪讪地缩回了手。   出门上了辇,苏轻鸢有些坐不住,一直努力地向外探着身子,试图把前面那个小太监头上的帽子摘下来。   陆离见了,忙示意小太监扶住她,又装作随意地问:“上将军治下严谨,莫非对待子女也是十分严厉么?”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撇了撇嘴:“岂止严厉?老黑熊是会吃人的!那年我三哥跟他去打仗,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猜一定是被他吃掉了!”   抬辇的小太监脚下一滑,险些把苏轻鸢给摔出去。   陆离紧张得呼吸一滞。见苏轻鸢没有伤着,他才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对待女孩子,他总该温和一点吧?”   苏轻鸢嗤笑:“温和么?那倒也不见得!动不动就打嘴巴、关柴房……凶着呢!”   陆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没有再问了。   他很确信,在接到立后的圣旨之前,她是没有被关过柴房的。   所以,段然打听到的那些消息,准确无误。   陆离已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对于那件事,他还有一些疑惑未解,但此刻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御书房已经到了。   苏轻鸢下了辇。看着一些官员过来问安、看着陆离驾轻就熟地同他们周旋,她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好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陆离带着苏轻鸢绕到西边偏殿,去看了陆钧诺念书的地方。   说真的,这地方实在不像个学堂。里面笔墨纸砚四处散落着,墙上挂的居然是仕女图。   段然苦着脸迎了上来:“皇上,您换个人做这差事成不成?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陆钧诺带着两个陪读的小太监,顶着三张被墨汁溅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小花脸冲了出来。   陪着过来的两个礼部官员神色尴尬,犹豫着不肯上前行礼。   陆钧诺一头撞进了苏轻鸢的怀里:“母后,钧儿刚刚已经折断了三根笔杆了,是不是很厉害?”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称赞道:“是很厉害。”   陆离沉下了脸:“段然,朕叫你教钧儿读书认字,不是让你教他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臣也不会啊!”段然理直气壮地道。   旁边的几个大臣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人向苏轻鸢躬身道:“太后娘娘,段公子不学无术、行止不端,若是任由他教导王爷,只怕不妥……”   苏轻鸢用袖子替陆钧诺擦擦小脸,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觉得挺好的啊。”   陆离沉声道:“既然母后无异议,就这样吧——钧儿,以后跟着师傅,要认真念书,知道吗?”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师傅还要教我猜字谜呐!”   苏轻鸢随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一巴掌:“这么笨还猜字谜呢,你也太难为你师傅了!”   说罢,她随手将陆钧诺推回去,径自转身出去了。   “母后,小狗子教了我一个新游戏,您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陆钧诺追上来,扯住苏轻鸢的衣袖跟出了老远。   “什么‘小狗子’?”苏轻鸢皱眉。   一个陪读的小太监怯怯地跟了过来:“回太后的话:奴才姓‘勾’。”   苏轻鸢点了点头:“哦。小狗子啊,钧儿有我陪着,你自己去玩吧!”   小勾子伤心地走了。   陆钧诺搂着苏轻鸢的脖子,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母后,钧儿今天已经认了好几个字了!师傅很坏,老骂人,可是小狗子偷偷告诉我,他教的字都是对的!”   苏轻鸢揉了揉她的小脸,笑道:“你师傅确实很坏,不过——你可以相信他。”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翊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皱眉盯着苏轻鸢看了一阵,沉声道:“青鸾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应她。她若有半点闪失,为父饶不了你!”   苏轻鸢和陆钧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时扮了个鬼脸。   “你!”苏翊气得老脸铁青。   苏轻鸢抱起陆钧诺,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苏翊侧身跨出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上次让你查的事,有头绪了没有?”   “娘!”苏轻鸢忽然面露喜色,对着苏翊身后大叫起来。   苏翊脸色大变,猛然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趁他发愣的空当,苏轻鸢一手抱着陆钧诺,一手撑着栏杆跳了过去,大声笑着跑远了。   苏翊目送着她的背影,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陆离的身影,心里觉得十分舒畅。   这时陆钧诺小声道:“今天早上,我看见师傅把一本有画儿的书藏在了抽屉里,很紧张的样子!这会儿学堂一定没人,母后跟我一起去找出来好不好?”   苏轻鸢想了一想,贼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绕到花木后面,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学堂。   门口确实无人把守。苏轻鸢正要进去,却听见里面响起了段然的声音。   陆钧诺立刻垮下了小脸:“糟了,师傅竟然在!我以为他会去御书房跟皇兄说话的!”   苏轻鸢深感挫败,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听见段然夸张地哀嚎了一声:“不是吧?你真的不打算用?昨晚我连闯了四家医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好容易才找到一个肯开这种方子的大夫,抓药又耗费了大半夜的工夫——千辛万苦才给你弄来了这一包宝贝,你一句‘不用’就把我打发了?”   “朕不记得何时对你下过这道命令!”陆离的语气很不友好。   苏轻鸢蹲了下来,握拳抵住胸口,莫名地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只听段然的声音又道:“是是是,你没吩咐,是我自作主张!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咱们好兄弟心意相通,我自然知道你心中所想,哪里用得着吩咐?我这么干脆利索地帮你把事情办好了,你不该夸我两句吗?”   里面静了片刻,忽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随后是陆离大怒的声音:“去你娘的心意相通!你要杀朕的孩子,还想要朕夸你?你从哪里看出朕要除掉那个孩子了?”   “母后……”陆钧诺不安地扯了扯苏轻鸢的衣袖。   苏轻鸢伸手捂住他的嘴,没有作声。   段然痛苦地咳了两声,语气难得地有些严肃:“长离,你不要意气用事!我知道你心疼,可是那孩子留不得!你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等着指摘你的错处,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你……”   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就算你不爱听,我也一定要说完!你要想清楚,苏轻鸢如今是你的母后,那个孩子算是个孽种!宫里除了养居殿和芳华宫两处之外,哪里没有各府的眼线?最晚到孩子落地,此事必定东窗事发,那时你自身难保,还要保住她母子的性命,谈何容易!”   “朕自有对策,不劳你费心。”陆离冷冷地道。   “不是,”段然的语气显然是恨铁不成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没有孩子,你跟你那个‘母后’怎么恣意妄为都没事!孩子是什么?那是‘铁证’!你一定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你不必说了,那个孩子,不能动。”陆离的语气平静下来,似乎不愿多谈。   里面安静了许久。   苏轻鸢心里百味杂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身来,牵起陆钧诺打算离开。   这时,段然忽地笑了一声,拉长了声音贼兮兮地问:“莫非——你留着那个孩子,有用?”   陆离没有出声。   苏轻鸢在外面看不见他的反应,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却听段然大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长离是谁啊,那是旷古绝今第一只阴险狡诈的鬼狐狸!你怎么会被一段孽情蒙蔽了心智!那个孩子,你想用来干什么?对付苏家?”   苏轻鸢脚下一虚,险些跌倒。   陆离依然没有说话,只有段然的大笑声刺耳地传了出来:“妙啊,妙啊!等孩子生下来,你只要一口咬定与你无关就可以了!恰巧咱们太后娘娘已经疯了,就算她说是你的种,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到时候你顺便给老狐狸扣一顶‘教女无方、令皇室蒙羞’的帽子,抄了苏家也不为过!只要咱们能从他那里抄出一点半点谋反的证据,苏家就算是彻底完了!哈哈,妙计,果然妙计!”   苏轻鸢无力地靠在墙上,寒意迅速从后背上传遍了全身。   妙计,果然妙计啊!   这一计其实并不难谋划,她没有料到的是,陆离居然真的肯用。   不认孩子,把自己撇清出去,然后利用孩子扳倒苏家……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作这样的打算?   苏轻鸢自认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陆离本没有理由变着花样羞辱她的。如果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让她怀上孽种,事情就说得通了!   竟然是这样。   她没有做错事。她唯一的错处,不过是姓了一个“苏”字罢了!   如果,再往前推一步呢?   会不会,他当初不肯阻止她进宫,为的就是今日这一计?   甚至,她被先帝选为皇后,有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可能?   再往前推一步:当初他肯耗费工夫同她来往,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扳倒苏家做铺垫?   这样细细想来,苏轻鸢如坠冰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咬紧牙关站直了身子,牵着陆钧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远了。   恍惚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道:“钧儿,今日母后只是在园子里同你玩了一会儿拍巴掌的游戏,没有回学堂来,知不知道?”   学堂之中,段然坐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陆离:“我原本还怕你优柔寡断难当大任,现在看来真是多心了——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豁得出去,够狠!够绝!够毒辣!佩服佩服!”   “你不去写戏本子可惜了。”陆离淡淡地道。   段然捏着下巴想了一想:“确实,如今市面上的戏本子都太烂了,如本公子这般才华横溢文思泉涌者,应该为我朝茶楼酒肆大戏台做点儿贡献才对!只是有些细节需要再斟酌一下,比如你刚才的那一计,若是孩子生下来之后苏轻鸢提出滴血认亲怎么办?要不要事先买通产婆,等孩子一落地立即掐死,这样就从源头上断绝了滴血认亲的可能……”   “够了!”陆离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构思。   “怎么了?又发火?”段然有些不解。   陆离冷声道:“你想写戏本子只管去写,朕的事情你就不用掺和了!你手里那包脏东西赶紧拿去烧掉,若是再让朕听到你诅咒那孩子,你也就不用在朕的面前出现了!”   段然呆了半晌,瞪大了眼睛:“怎么,我猜错了?不可能啊!睿智如我,怎么会猜错?”   陆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出门。   在园子里的桂花树下,他找到了正在同陆钧诺和两个伴读太监玩闹成一堆的苏轻鸢。   “母后,天色不早了,钧儿该回去读书了。”陆离露出笑容,温和地道。   苏轻鸢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草叶,皱眉抱怨道:“你们不是说读书会变聪明吗?我怎么瞧着钧儿还是一样笨?不如干脆别读了……”   陆离无奈苦笑:“母后说笑了。男儿读书是一生大事,岂有不读之理!”   苏轻鸢冲到他的面前,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见无人注意这边,她才重新捏了捏陆离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出门之前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陆离反握住她的手,许久才缓缓放开,若无其事地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稍后就来。”   “你又想骗我!再不理你了!”苏轻鸢不买账。   陆离认真地看着她:“这次不骗你——晚膳之后,我一定来。”   苏轻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晚膳之后?   除了昨晚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晚膳之后出现了。   这一次,又是唱的哪一出?   瞬间的失神之后,苏轻鸢很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贴近陆离的耳边低声道:“芳华宫如今不方便了,青鸾在,沈太妃也在——不如我到养居殿去找你,好不好?”   陆离眉梢微挑。   苏轻鸢大胆地在他耳朵上啄了一下,娇声低笑:“上次在养居殿玩的那个游戏,我有点想了——好不好嘛?”   “不好。去芳华宫。”陆离表示没得商量。   苏轻鸢有些失落地扁了扁嘴,很快又高兴起来:“芳华宫就芳华宫,不许失约!骗人是小狗!”   陆离点头应了,吩咐小太监抬来步辇,把苏轻鸢送了回去。   回到芳华宫刚一下辇,苏青鸾立时迎了上来:“四姐姐怎么才回来?钧儿乖不乖?”   苏轻鸢忿忿地道:“那个小笨蛋,什么好处都没有,就只剩一个‘乖’字了!”   众人簇拥着回到殿中,苏轻鸢便吩咐落霞:“叫小厨房做几个好菜,再备壶好酒来!”   落霞大惑不解,苏轻鸢却也没打算向她解释,回头又拉着疏星道:“给我找几件好看些的衣裳去!还有,上次你们淘的胭脂还有没有?一会儿帮我再重新抹一下脸……”   “太后这是怎么了?”几个小丫头相顾愕然。   苏轻鸢大笑着往软榻上一坐:“姐姐我今儿高兴!”   落霞会心一笑:“既然自称‘姐姐’,那自然是为五小姐而高兴了!太后是要为五小姐接风?若是这样,咱们便叫小厨房好好做一桌好菜来,只是太后病体未愈,酒是不能喝的。”   “哎呀,叫你备着就备着,我不喝,旁人就不能喝吗?”苏轻鸢好像十分不耐烦,语气却始终喜气洋洋的。   落霞领命,带着几个小丫头利落地跑出去准备了。   苏轻鸢见旁边没了外人,立时垮了下来,颓然地瘫倒在软榻上。   “出什么事了?”疏星第一个看出不对。   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声道:“没什么大事——青鸾,待会儿用过晚膳,你先到东厢房去睡,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苏青鸾乖巧地点了点头,不敢多问。   淡月皱眉,心里本能地有些不安:“你到底要干什么?又备酒席又换衣裳的……”   苏轻鸢翻身在软榻上躺了下来,闭目不语。   丫头们等不到答案,知道她不愿多谈,便丢开手各忙各的去了。   许久之后,苏轻鸢缓缓睁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杀人!”   梦中说梦 说:   继续任性加更的俺…… 第50章 到底是谁欺负人?   掌灯时分,陆离果然来了。   苏轻鸢照例乳燕归巢般地扑过去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大方地奉上香吻一枚。   陆离拥着她回到殿中,看见满桌的酒菜,微微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过重阳啊!”苏轻鸢腻着他在一处坐下,笑嘻嘻地道。   陆离失笑:“你记错日子了,今儿才初三。”   苏轻鸢往两只酒盏之中斟满,举杯笑道:“我年轻,所以重阳节要提前过!”   “你说得对。”陆离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苏轻鸢见状,也将自己的那一杯酒送到唇边。   陆离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仰头饮下:“你不能喝酒,我替你喝了。”   “喂!你欺负人!”苏轻鸢自然不依。   陆离抢过酒壶来放在自己的手边,却往苏轻鸢的酒盏之中添满了茶水:“你不善饮酒,喝茶应景就好了——恰好今日泡的又是菊花茶。”   苏轻鸢嘟着嘴,一脸不悦:“今日我过节,你却连一口酒都不许我喝……”   “怎么就你过节了?”陆离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苏轻鸢仰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重阳节,不是长辈的节日吗?”   陆离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突地一跳,呼吸竟有些不稳。   苏轻鸢朝他一笑,媚眼如丝。   陆离将手移到她的腰间,哑声笑道:“不错。母后如今很有做长辈的自觉。”   苏轻鸢顺势倒下,半躺在他的怀里慵懒地笑着,又替他添满了酒盏。   陆离酒到杯干,没有分毫推脱的意思。   几杯酒下肚,他的耳后有些发红,手掌便不安分起来。   苏轻鸢柔柔地笑着,享受地腻在他的怀里。   “母后今日,很好看。”陆离用手指抚过她的樱唇,不吝赞美。   苏轻鸢调皮地伸出舌头在他碰触过的地方舔了两下,娇笑:“我一向很好看,只是今日格外好看而已!”   “是。”陆离被她的笑容蛊惑,低头吮住了那一点嫣红。   苏轻鸢毫不客气地啃了回去。   陆离大笑着坐直了身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苏轻鸢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还喝酒?难道我的味道还比不上这一杯酒吗?”   “嗯,让我想想——如果你不咬人的话,或许会比酒更醇香一些。”陆离思忖片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苏轻鸢觉得这个评价差强人意,于是又赏了他两杯酒,外赠香吻两枚。   “你不吃饭?”陆离看着苏轻鸢手边动都没动过的筷子,眉头微皱。   苏轻鸢双手捧着他的脸,嘟着嘴道:“已经吃过了。”   “既然吃过,还摆酒干什么?”陆离不解。   苏轻鸢认真地道:“贿赂你,好向你讨我的重阳节礼——对了,中秋的礼你也没送,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母后想要什么礼物?”陆离好笑地看着她。   苏轻鸢咬着他的耳朵,故意细细吹了一口气:“我想要你嘛……”   话未说完,陆离已翻身将她压在了软榻上:“母后只知向我要礼,难道便不知自己也是要打赏给晚辈的?”   苏轻鸢娇笑着将他腰间的汗巾子扯了下来:“我把自己赏给你,还不够么?”   “阿鸢,安分些……”陆离哑声低吼,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   “错了,你该叫我作‘母后’!”苏轻鸢认真地纠正道。   她的两只微凉的小手没有一刻安分,熟练地抚过陆离的腰腹,如蜻蜓点水般一沾即逃。   陆离忍无可忍,恼怒地将那两只小手攥住,绷紧了身子:“阿鸢,你学坏了!”   “都是你教的啊!”苏轻鸢贴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   陆离沉下脸来:“你听着:从此刻开始,你不许乱动,否则……”   “否则怎样?”苏轻鸢抬腿,缠住他的腰。   陆离的额头上,渐渐地有汗珠渗了出来。   他用手撑在软榻上,竭力想离苏轻鸢远一些。   偏偏苏轻鸢的身子十分柔软灵活,不论他退出多远,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贴上来。   最后,陆离只得告饶:“阿鸢,你听我说:今晚你不可以乱动,否则后果很严重……”   “有多严重?有那晚在养居殿那样‘严重’吗?”苏轻鸢眨眨眼睛,认真地问。   陆离闭上眼睛,不敢看她。   他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苏轻鸢抬起头来吻着他的喉结,娇声低笑:“那样的‘严重’,我喜欢——若是更‘严重’一些,只要你高兴,我也能承受的!”   “现在不行,阿鸢……再过些日子好不好?”陆离不住讨饶,全无半分骨气。   苏轻鸢僵了片刻,如他所愿安静地躺了回去,眼角却滑下泪来:“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阿鸢,你现在的身子承受不住,懂不懂!”陆离有些气急败坏。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受不住?”苏轻鸢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陆离避开她的目光,叹了口气,缓缓将手放到了她的下腹处,哑声道:“这里受不住!阿鸢,再等等……再等一个月,如果你好好吃饭,不生病,我就疼你,好不好?”   苏轻鸢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一道泪痕从她的眼角滑过,消失在鬓边。   再等一个月?   那时这个东西差不多就有三个月了,算是真正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安家落户,赶不走的了!到时候她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陆离,果然好算计!   想到那个可怕的阴谋,苏轻鸢悲从中来。   陆离紧紧地拥着她,心情复杂。   苏轻鸢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两声呜咽,惹得陆离心中揪痛不已。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起身将苏轻鸢抱进内室,放到床中,拥着她一起躺下,放下了纱帐。   “阿鸢,”他低声叹道,“不要怪我……我忍得比你更辛苦。”   苏轻鸢忽然睁开眼睛,拼命撕扯起他的衣裳,带着哭腔吼道:“为什么要忍!我只是想要你疼我一回,怎么就那么难!你既然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羞辱我吗!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分一毫的真心,哪怕不是对我这个人……就算你只喜欢我的身子也好——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   “阿鸢!”陆离攥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她发疯。   苏轻鸢又哭又笑:“我不信你没有喜欢过我……你抱着我的身子,想想从前——你搂着它的时候、吻着它的时候、享用着它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她似乎发了狂,两条腿乱踢乱蹬,身子直往陆离的身上撞。   陆离只得死死地压住她,咬牙低吼:“你闹够了没有!我若不喜欢,此刻又何必要忍!”   “那你就不要忍啊!你忍得住就是不喜欢!你若不喜欢,我……我就去找别人!”苏轻鸢哭闹着,渐渐口不择言起来。   陆离稍稍不留神的工夫,她竟挣脱了半边身子,挣扎着要起身。   陆离立时大怒,重重地将她压了回来:“说清楚,什么叫‘去找别人’?”   苏轻鸢没有答话,却像只发狂的小兽一般“呜呜”地叫着,拼命在他的身上撕咬。   陆离的怒气莫名地消散了。   她的“痛苦”,他绝不仅仅是感同身受而已——他感受到的只会更多。   可是,他只能忍。   他问过段然,头三个月,很危险的。   何况她一向病着,身子一天弱似一天……   陆离伸手将被子扯了过来,盖在苏轻鸢的身上,然后自己侧身躺上去,压住了被角。   苏轻鸢被卷在被子里面动弹不得,气得直掉眼泪。   陆离紧紧地拥着她,不住地安抚着,却再也不许她伸出手来。   见他这般坚决,苏轻鸢不得不接受现实——她今晚的第一计,失败了。   几次抗争均告无效之后,她委屈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低低地抽泣。   陆离把好话都说尽了,再休想得到她一个字的回应。   夜色渐深,苏轻鸢渐渐地安静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陆离耐心地等了许久,眼见床头的蜡烛已燃尽,他便悄悄地坐起身,准备披衣下床。   “熟睡中”的苏轻鸢忽然掀开被子,扑过来压在了他的身上:“你不许走!”   “你怎么没睡?”陆离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愤怒地瞪着他:“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跑掉!说好了陪我的,又食言!你个大骗子!”   “阿鸢,不要闹了,一早还要上朝。”陆离十分无奈。   苏轻鸢只管抱着他,一个劲地摇头:“你又要骗我!我不再相信你了!你说会好好疼我,却又叫我老老实实地睡觉;我都肯乖乖睡觉了,你又要丢下我,自己跑掉……我若是放你走了,你是不是以后再也不来了?”   陆离没法子,只好重新躺下来搂着她:“当然不会。”   苏轻鸢忿忿道:“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路上的灯笼都灭了,你怎么走?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准备到西偏殿去?沈氏还在等着你?”   “你不要乱说!”陆离实在拿她没办法。   苏轻鸢扁了扁嘴,一脸委屈:“我没有乱说!上次你还说她比我懂事多了……你一定是喜欢她多一点!”   “上次是骗你的。我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真的!”为了防止她不依不饶,陆离只好坦白交代。   苏轻鸢盯着他看了许久,眨眨眼睛,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信他。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勉强退了一步:“你今晚不走,我就信你!”   陆离低低地叹了一声:“真拿你没办法。”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了小狐狸似的笑容。   陆离拥着她软软的身子,怎么也舍不得睡。   怀里的小狐狸倒是睡得很香甜,唇角微微地翘着,浅浅的小酒窝里盛着一点令人心安的笑意。   睡梦之中,她偶尔不经意地往他的怀里蹭一蹭,陆离的心尖便像是被小猫的尾巴扫过一样,柔软得一塌糊涂。   快天亮的时候,苏轻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陆离似乎睡得很沉。她翻了个身,唤了他两声,他都毫无反应。   苏轻鸢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定了定神。   然后,她悄悄地伸手到枕下,摸出了一把裁衣裳用的大剪刀。   对着陆离的脖子比划了一下之后,她迟疑许久,最终将目标移到了他的胸前。   用足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没有刺中。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被陆离紧紧地攥住,剪刀锋利的尖端停在他的胸前不到半寸远的位置,再休想向前移动半分。   苏轻鸢挣扎了几下,眼圈立刻湿了。   陆离抓着她的手,将剪刀对准了自己的颈下,沉声开口:“你要杀人,选择这个位置把握要大一些。胸前肋骨太多,要找准心脏很不容易;即使找到了,以你的力气也未必扎得进去。”   苏轻鸢试了几次都没能抽回手,眼泪立时“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你欺负人!”   “到底是谁欺负人?”陆离夺下了她的剪刀,翻身将她压倒。   苏轻鸢闭上眼睛,不说话。   陆离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怒气汹涌:“为什么要杀我!”   苏轻鸢抽泣良久,哽咽不语。   陆离叹了口气:“真有那么恨我吗?”   苏轻鸢忽然睁开眼,冷静地看着他:“我肚子里,有小娃娃了。”   “你知道?”陆离有些惊喜。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我当然知道!陆离,你休想用虚情假意把我栓在这里,天知道我多想杀了你!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带着我的娃娃离开这座牢笼,远走高飞!”   “你怎么出去?”陆离看着她,只觉得很好笑。   苏轻鸢冷声道:“我孩子的爹爹自然会带我出去!他本事很大,可以飞檐走壁……”   “你孩子的爹爹?”陆离笑出了声。   苏轻鸢冷冷地盯着他:“对!我孩子的爹爹!他生得比你好看,本领比你大,还比你会疼我,跟他睡觉比跟你睡舒服一万倍!他几次三番要带我走,是我自己不甘心——你欺负我那么久,我一定要杀了你才好过!”   “看来,你确实很讨厌我。”陆离叹了一声,翻身躺了回去。   苏轻鸢不甘心地向那把剪刀看了一眼,恨声道:“我这一辈子都毁在你的手上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讨厌你!本来我已经成功了的……薛氏死了,皇后的位置空了出来,我苦苦哀求父亲向太常寺施加压力……金殿受封,我已经是南越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了,谁知道横空杀出了一个你!你毒杀了我的丈夫,让我成为了天下最大的笑话,还丧心病狂地霸占了我……陆离,我恨不得杀你一万遍!你以为你弑君篡位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吗?我告诉你,你这个位置是用什么方式得来的,迟早会用同样的方式失去……”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因为,陆离伸手从床头的小柜上拿了一块桂花糕,趁她骂得最痛快的时候塞进了她的嘴里。   苏轻鸢被呛了一下,难受地咳嗽起来。   陆离冷声问:“骂够了没有?”   “没有!”苏轻鸢含着那一口桂花糕,一时不知道是该咽下去还是该吐出来。   “那就继续骂,我爱听。”陆离枕着自己的双手,面露微笑。   苏轻鸢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她支起身子看着他,皱眉:“我说我想杀你。”   “听见了。”陆离淡然回应。   苏轻鸢继续:“我说你是弑君篡位的。”   “我知道。”陆离勾了勾唇角。   苏轻鸢的脸色变了一变,硬着头皮继续:“我说你将来也会被人杀掉……”   “我刚才就差点被人杀掉。”陆离一点也不惊讶。   苏轻鸢无话可说了。   陆离翻过身来,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我很愿意继续听你骂下去,可是天快亮了,我必须要去上朝。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着骂。”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   陆离叹了一口气:“你莫不是想说,孩子的爹爹要来接你走?”   苏轻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陆离又笑了起来:“阿鸢,你知不知道,这芳华宫就算有一只苍蝇飞进来,也瞒不过朕的眼睛!你孩子的爹爹若不是朕,难道是神仙不成?”   苏轻鸢有些发愣。   陆离将手伸到她的小腹处,轻轻地揉着:“我以为你不知道……你如今虽然时常犯糊涂,该聪明的时候却也还是聪明的。阿鸢,你要当娘了,可得快点好起来!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那些从野记杂谈话本子里头看来的怪故事,也不要跟现实混同在一起——刚才的那些傻话,说给朕听听无妨,若是被外人听到,是要出大事的!”   “那不是怪念头,是真的;而且我也没有疯,先前都是装样子骗你的。”苏轻鸢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坚定。   陆离笑着点了点头:“好,都是真的!朕的阿鸢没有疯!”   苏轻鸢没招了。   陆离拍拍她的手,坐了起来:“好好睡吧,朕要走了。”   苏轻鸢跟着翻身起来,扯住他的衣袖,飞快地抓起了刚才他顺手放在床头的剪刀。   “别闹了!”陆离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把剪刀抢了过去。   苏轻鸢仰起头来,愤恨地看着他:“最好你永远都不要出现,否则我迟早杀了你!”   陆离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好,朕拭目以待!”   至此,第二计宣告失败,苏轻鸢彻底没了主意。   陷在陆离无奈的笑容里,她的心里莫名地发软,竟也没了再生第三计的心思。   这是个很坏很坏的苗头。   苏轻鸢恨极了这个没用的自己。   陆离推开她的手,苦笑:“你若再不放开,朕怕是要耽误早朝了……”   话音未落,殿门忽然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有人从外面撞了进来,直闯进内殿:“太后娘娘——”   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僵在屏风前面,呆住了。   这殿中的床上,素白的纱帐撩起了一半,里面的情形一览无遗。何况还有地上散落的衣衫……   苏轻鸢吓得呆住了。   陆离沉声开口:“沈母妃,有事?”   沈素馨呆站了许久,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听说御膳房附近的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太监……”   “知道了,母妃先出去吧。”陆离语气平淡。   沈素馨果然呆呆地走了出去。   将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来,迟疑着道:“养居殿的小太监好像正在急着找您上朝,皇上可以从后角门出去,妾身有办法帮您支开闲人……”   “不必,叫小路子他们直接把朝服送过来吧。”陆离随口应道。   沈素馨站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闻声赶来的小宫女们把她请出了门外。   陆离俯下身来,伸手捏了捏苏轻鸢的脸:“怕不怕?”   苏轻鸢怔怔地摇了摇头。   陆离笑了:“不用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不过多时,小路子果然带着几个小太监,捧着朝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苏轻鸢靠坐在床头,怔怔地看着。   小路子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却不敢把愤怒宣之于口。   陆离穿戴整齐之后,回头向苏轻鸢微微一笑:“你只管安心补眠就是。等你醒了,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苏轻鸢胡乱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走了出去。   外面廊下,沈素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皇上,我其实……”   苏轻鸢正要凝神细听,落霞和彤云两个人已走进来,一语不发地跪下了。   苏轻鸢垂下眼睑:“怎么了?”   彤云跪伏在地上,哭道:“这廊下原是小林子守夜的。天快亮的时候,御膳房的人来传信,说是他哥哥不知怎的忽然跳井死了!小林子急着去看他哥哥,托我照看一会儿……我不惯早起,就靠在廊下打了个盹,没成想沈太妃她……”   苏轻鸢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事也不必找我。你是陆离的人,该怎么处置,他心里应该有数。”   落霞叩首道:“奴婢已经叫人软禁了沈太妃,事情暂时应该不会传开。只是……小路子把朝服送到咱们这里来,外面必定有不少人看见了,这件事怕是……”   苏轻鸢懒懒地闭上了眼睛:“这件事是你们主子的主意,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沈太妃那里,也轮不到你们来‘软禁’,放了吧。”   落霞揣了一肚子心事,却显然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最终只得退了出去。   殿中的光线重新暗了下来。苏轻鸢知道,丫头们已经体贴地替她把门关上了。   清晨的时光最适合补眠,可是她哪里睡得着?   得知了陆离的谋划之后,苏轻鸢便知道这孩子的命,已经不是她能拿的了。   她若自作主张除掉了这个孽根,坏了陆离的大事,他盛怒之下说不准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所以她小小地费了一番心思,想让陆离亲自来做这个刽子手。   谁知他竟然完全不上当——即使是在酒后,他也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和克制,忍得住欲望,也压得住怒气。   她这一夜的努力,竟然全都白费了。   陆离显然对这个孩子的安危很上心,以后出现“意外”的机会必定越来越少!   难道当真要留下它,眼睁睁看着它成为陆离灭掉苏家的一个工具?   想到将来,苏轻鸢心如汤煮。   再想想陆离刚才看见沈素馨的反应——他完全没有吃惊,竟好像早知道沈氏会撞进来一样!   他甚至还拒绝了沈素馨帮忙遮掩的好意,明目张胆地让小路子把朝服送到这里来!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吗?   苏轻鸢越想越慌:   莫非,陆离根本不打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是啊,根本不必等到婴儿落地,只要此刻证实她有孕在身,她这顶“秽乱后宫”的帽子就已经是甩不掉的了!   苏轻鸢在床上躺不住,干脆起身下床,胡乱披了件衣裳,打开了门。   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求谁。   谁都帮不到她。   门外,疏星和淡月面无人色地靠在墙边;台阶下面跪着一个人,却是披头散发的沈素馨。   听见开门的声音,沈素馨抬起了头:“太后娘娘……”   苏轻鸢烦躁地退了回来,正要关门,沈素馨却急了:“太后娘娘,妾身有话说!”   苏轻鸢略一迟疑,转身回到殿中,靠在了软榻上。   沈素馨跟着进了门,见苏轻鸢似乎不打算理会她,便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苏轻鸢随手抓了一把苏合香,丢进香炉里。   沈素馨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道:“今日之事,是妾身一时莽撞,不想竟惹下大祸,落霞姑娘她们生气也是应该的。听说太后还特地嘱咐了不许她们为难我——妾身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   苏轻鸢懒懒地道:“你是太妃,奴才们若非奉诏,原本就不该难为你的。刚才你在阶下跪着,就更加不像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找你的麻烦呢!”   “妾身冲撞圣驾,太后和皇上一时顾不得处置,妾身却不敢不脱簪待罪。”沈素馨说得煞有介事。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既然你这样懂规矩,我便要问问你了:井里发现尸体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我自进宫以来一直病着,从不管那些闲事,你又是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报信的?你进门前为什么不叫人通报,偏偏选了无人守着的时候直闯进来?”   沈素馨沉默片刻,微微挑起了眉梢:“太后莫不是疑心妾身故意闯进来,撞破您和皇上的好事?”   苏轻鸢垂眸不语,算是默认。   沈素馨回敬了一声冷笑:“太后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知道会撞上这样的好戏?太后视礼法人伦如粪土,真真令人佩服!只不知道外面的人听闻此事会作何感想?方才听见几个小太监嚼舌头,似乎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传遍宫城了呢!”   “他们又不曾亲见,能传些什么?”苏轻鸢作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沈素馨沉下了脸:“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想说事情是我传出去的?你们那事只有我一人撞见是不假,可是您要知道,只凭小路子他们把朝服送进芳华宫这一件事,就足够外间议论纷纷了!”   苏轻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错。皇帝居然夜宿芳华宫,实在太不像话——芳华宫中住的可都是长辈啊,也不知昨夜陪皇帝共度良宵的到底是哪一个……”   沈素馨脸色大变:“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想拖我下水?”   苏轻鸢靠在软榻上看着她,悠悠地笑了起来:“沈太妃,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费了这样一番周折,不就是为了自己跳进这摊浑水里面来么?你既有此心,哪里还用得着我拖你下水!”   沈素馨一时无言。   苏轻鸢微笑地看着她:“你可比我勇敢得多了。你应该清楚,揭破这件事,结局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和你抱团一起下了水,今后谁也不用褒贬谁;二是你被灭口,我若洗不掉污名也就只有死路一条——是这样的吧?”   沈素馨敛容许久,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太后是聪明人,应当不会选择第二种结局。”   “不错,”苏轻鸢微笑,“因为我没得选。这件事你应该找陆离去谈,来我这儿,你算是找错人了。”   沈素馨的笑容有些僵。   苏轻鸢怜悯地看着她:“我虽然讨厌你,但你罪不至死,希望你不会被他灭口吧!你似乎不在陆离的棋局之中,是弃是留,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沈素馨站起身来:“我可以力证你清白,你当真不考虑?”   苏轻鸢打了个哈欠,跟着站了起来:“你想要的报酬只有陆离能给,所以我还是那句话:你该去找陆离。若是你刚刚已经找过他了,此刻就更加不应该来找我。这一大早的,难为你肯来陪我说这一会子话,如今我心里痛快多了——你走吧。”   “你!”沈素馨怒容满面。   苏轻鸢淡淡地补充道:“你大概不知道,小林子是陆离的心腹。最好他哥哥的事与你无关,否则你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素馨怔怔地站着,脸色有些发白。   苏轻鸢靠在屏风上,按住闷胀的胸口,面露苦涩。   沈素馨住进芳华宫来,真是一件太糟糕的事——这个女人闯祸真是一把好手!   宫中人言可畏,这位沈太妃也算是在宫里混了好几年的了,居然还会说出“力证清白”这样愚蠢的话来,岂不可笑?   事情一旦摆到了明面上,纵然有一万个人力证她清白,也不可能再掩盖下去了!   见苏轻鸢不肯买账,沈素馨气急败坏:“如你所知,我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了你们那件丑事的人,如果我把我所看到的都说出去……”   苏轻鸢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如果我没猜错,刚才在廊下,你也这样威胁过陆离吧?你的目标是他,既然他已经把你的路断掉了,我当然也没有本事给你重新铺起来。你还是省省心,想吃什么赶紧回去吃吧!”   沈素馨精致的面容有些扭曲:“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要想清楚!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在他面前替我说几句话……”   苏轻鸢叹了口气:“路有很多条,我不知道哪条是生路,但跟着你走一定是错的,因为你太笨了!”   梦中说梦 说:   继续任性加更中……   顺道提一下,若夏文学网的梦中说梦也是俺本人,有几篇完结文可以一看哦!   比如《爷,王妃又改嫁了》《夫君别进宫》……   http://www.ruoxia.com/book/第71717章   (*^▽^*) 第51章 圣旨已下,封妃势在必行   今日的早朝,格外漫长。   长到苏轻鸢虽然揣着一肚子心事,最后却还是在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过午。   淡月、疏星两个丫头躲在屏风外面窃窃私语;妹妹苏青鸾靠在窗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见苏轻鸢醒来,两个丫头立刻赶过来伺候着,苏青鸾却“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怎么了?!”苏轻鸢脸色大变。   苏青鸾跪地哭道:“我是进宫来照顾姐姐的,不是来服侍皇上的!请姐姐劝劝皇上,收回成命吧!”   苏轻鸢慌忙跳下床来扶她,苏青鸾却死命地赖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苏轻鸢只好也跪了下来,急得嗓子都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苏青鸾“嘤嘤”地哭着,把脸埋在苏轻鸢的肩膀上,哭得浑身发颤,已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疏星只得跪地替她解释道:“皇上要封五小姐为淑妃,三日后便是册封礼。如今圣旨已下,礼部也已经发了文,事成定局了!”   苏轻鸢只觉得心头突地跳了一下,随后眼前一阵发黑,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四姐姐!”   “太后!”   耳边传来几声尖叫。   苏轻鸢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十分艰难地扯了扯唇角。   苏青鸾放声大哭:“我不愿意的!姐姐,我真的不愿意的!你去求求皇上好不好?青鸾此生不愿被宫墙所误,何况……姐姐的心事,做妹妹的岂有不知道的!”   苏轻鸢抬了抬手,示意要起身,淡月忙过来扶她。   谁知刚刚撑起一条腿,她忽然胸口一痛,禁不住又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四姐姐?!”苏青鸾吓得呆了。   苏轻鸢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身子似有千斤之重,只想瘫到地上去。   苏青鸾慢慢地跪直了身子,咬牙道:“姐姐,你不要生气,青鸾是死也不会进宫的!姐姐若是不信,青鸾现在便碰死在这里,以明心志!”   说罢,她踉跄了一下,飞快地站了起来。   “给我拦住她!”苏轻鸢厉声嘶吼。   疏星慌忙抢到苏青鸾的面前,死死抱住她的身子,急得满脸泪痕:“太后这里已经够烦的了,五小姐就不要添乱了好不好!”   苏青鸾挣扎了几下,簌簌地落下泪来:“青鸾没用,帮不到姐姐,只会添乱……”   苏轻鸢已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一阵一阵地绞痛不止,身子更是早已动弹不得,眼睁睁地向着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沉了下去。   “四姐姐——”苏青鸾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白眼一翻,也昏了过去。   芳华宫中立时乱成了一团:有尖叫的、有哭喊的、有跑着去传太医的、也有赶去报知陆离的……   苏青鸾很快就醒了过来,伏在软榻上“嘤嘤”地哭个不住。   苏轻鸢却迟迟没有醒。   太医已经来了,却被落霞拦在了门外,不敢放进门。   直到,陆离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冲到苏轻鸢的床边,看着她全无血色的脸,抑制不住地浑身发颤。   淡月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如你所愿,听到五小姐封妃的消息以后,就这样了!”   苏青鸾依旧伏在软榻上,哭得更厉害了。   陆离紧紧地攥住了苏轻鸢的手,却发现那只手的温度,冷得吓人。   他惊恐地将那只手举到眼前,心颤不已。   只见苏轻鸢的手掌呈现出异样的青紫色,被他攥住过的地方有明显的白色痕迹,久久不退。   “阿鸢……”陆离的心里彻底慌了。   落霞在旁边低声请问:“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看看?”   一句“快传”差一点冲口而出。陆离勉力忍住,缓缓地站起身来。   门外来了五六个太医,全都挤在门口,紧张地向内张望着。   陆离咬了咬牙:“余慎,进来!”   余太医领命,快步趋上前来,一言不发地将手指搭在了苏轻鸢的腕上。   片刻之后,他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陆离把无关的人都撵了出去,沉声道:“你直说吧:人有没有事?孩子能不能保得住?”   余太医听他问到“孩子”,心知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道:“微臣……愿尽力而为。”   淡月在旁哭道:“你只保住大人就好,谁要你保那个小孽障……”   “住口!”疏星扬起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陆离却竟然没有发怒。   他只是盯着苏轻鸢的脸,沉声道:“都给我保住!”   余太医擦了擦汗,从药箱中取出药丸给苏轻鸢服下,施了针,又开了药方。   这一切做完之后,他才重新跪到地上,小心地道:“太后应当不久之后就会醒来,喝下汤药就无碍了,只是……烦请服侍的姑娘们看看,是不是已经见红了?”   陆离踉跄着退到屏风处,后背重重地撞了一下,眼中竟而落下泪来。   疏星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哭道:“只一点点……太医,请您务必尽全力……”   余太医忙道:“若只一点,或许还有希望。只是这一胎原本便有些不安稳,此时胎气已伤,醒来后万万不可再有大怒大悲!”   淡月擦着眼泪,大声冷笑:“有人偏想让她大怒大悲,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不如干脆别叫她醒了,让她睡到孩子落地好了!”   余太医想了一想,眼睛一亮:“此计大妙!”   淡月气得差一点吐血。   余太医忙解释道:“凶险只在这几日,微臣可以用药让太后多睡一阵子,等胎儿保住,再……”   “再怎么样?”床中躺着的苏轻鸢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虚弱的冷笑。   余太医呆了一呆,竟没能接上话。   苏轻鸢挣扎着要起身,余太医忙抢上前来拔了银针,惶急地道:“太后万万不可起身,此胎大为凶险啊!”   苏轻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随手将他提起来甩到一旁,跳下床去一头撞在了陆离的身上:“你来得正好——我的孩子快没了,你快去叫人来看啊!等它不存在了,你的计谋就泡汤了!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甘心浪费这两个多月的苦苦筹谋,甘心浪费掉这几年的虚情假意?”   “阿鸢,你不要乱动,快回去躺着!”陆离终于从怔忡中醒过神来,看见苏轻鸢状若癫狂的样子,立时慌了。   苏轻鸢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大笑:“我要让你失望了,陆离!这孩子没得太早,还没成形呢,算不上‘铁证’吧?我只要抵死不认,你这一计就不算成功!”   陆离越听越糊涂,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去深究她的疯言疯语。   他努力从苏轻鸢的撕扯之中挣扎出来,试图安抚她,却几次被她抓伤了脸。   苏轻鸢的癫狂有增无减。   她不顾一切地在陆离的身上撕扯、捶打,嘶声哭喊:“你快去叫人来啊!叫你的朝中栋梁、你的文武百官,叫他们都过来!我亲口告诉他们!我亲自跟他们说:当朝太后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愿受一切责罚!你快去啊!再晚一点等孩子没了就来不及了!”   “阿鸢,你冷静一点,太医说了孩子还有救!”陆离死死地攥住她的手,厉声嘶吼。   “有救?哈哈,有救……”苏轻鸢呆了一呆,稍稍安静了一些。   陆离忙弯腰将她抱起,准备送她回床上去。   苏轻鸢却又拼命挣扎起来,双手再一次死死地揪住了陆离的衣领:“既然有救,你为什么又要害青鸾?我还有用啊!你只要留着我、留着这个孽种,苏家可以任你揉圆搓扁,你为什么还不放过青鸾!你明明答应放过她的……你说过只要我乖乖的,你就不会动她!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一定让你满意!你放过她,放过她啊……你让我做猪做狗我也肯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折磨她……”   “阿鸢,不是你想的那样!”陆离一边躲闪着,一边还要防止她乱踢乱打伤着了自己,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只一会儿工夫,苏轻鸢便喊哑了嗓子。喉咙里几乎已发不出声音,她犹自不甘心地拼尽全力嘶吼着,抓住陆离的衣衫拼命撕扯。   “余慎!”陆离终于想起向余太医求救。   可是后者却跪伏在地上,只管磕头,连一个字也不敢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轻鸢渐渐地安静下来,却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实在累了。   累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喉咙早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只有意识还残忍地清醒着。   她死死地盯着陆离,视线却是模糊不清的。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是绝望地流着泪,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太没用了。   没有力量、没有智计、也没有可以用来与他抗衡的势力。   她就像是他圈养在笼子里的画眉鸟,任他玩弄、任他凌虐,虽然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耍耍脾气,却也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一点儿乐趣而已。   真遇上事情的时候,除了哭闹撒泼,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苏轻鸢自嘲地苦笑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终于等到她安静了,自己也已累得精疲力尽。   重新将她放回床中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狼狈不堪。   尤其是陆离,衣衫凌乱破碎不说,就连脸上、手上、脖子上,也多了不少血痕,看上去有些可笑。   苏轻鸢闭上眼睛,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水,不住地从眼角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小宫女已把药熬好送了过来。   苏轻鸢紧闭双唇,说什么也不肯喝。   余太医在旁边急得直擦汗。   陆离跪坐在床边,紧紧地攥着苏轻鸢的手:“阿鸢,我答应过你的事,必定不会食言!青鸾是你一直宠着的妹妹,也就如同我的妹妹一般,我必定不会伤害她!我封她为妃,不是为了羞辱你,当然更不是为了折磨她……”   苏轻鸢偏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他,表示不愿意听他说话。   陆离依然攥着她的手:“阿鸢,你仔细想想!昨晚的事,宫里已经传开了,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受沈氏威胁,更不能让你暴露于人前,我只能说昨晚我宠幸的是青鸾……”   苏轻鸢猛地回过头来,睁开眼睛,怨恨地瞪着他。   陆离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药碗,沉声道:“你便是想打我、想骂我,也得养好了身子才行——来,把药喝了!”   苏轻鸢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来,重重地拍在那只药碗上。   药碗打翻了。陆离躲闪不及,半边肩膀上全是黑乎乎的药汁。   苏轻鸢微微扯了扯唇角。   落霞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一转眼又端了一只小碗走了过来:“这药熬了整整一锅呢,太后要打只管打,总有一碗会喝进您的肚子里去的!”   苏轻鸢头一次见这丫头这样伶俐,一时倒有些无措了。   这碗药,打还是不打?   陆离用小汤匙把药送到苏轻鸢的嘴边:“丫头们熬药很辛苦,别辜负她们了。”   苏轻鸢感觉到下腹坠痛不止,估摸着应该差不多了,这才恨恨地向落霞瞪了一眼,不甘不愿地张开了嘴。   陆离喜形于色,忙把药吹凉了,一点点地喂给她。   等到一碗药喝完,陆离已累得满身是汗,苏轻鸢却觉得嗓子疼得轻了些。   她冷冷地盯着陆离,艰难地开了口:“你拿话哄我,以为我是傻的……你故意让小路子送朝服过来,故意惹得宫中上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这分明是你自己的手段,你却硬说是迫不得已……”   陆离抓住她的手,无奈道:“沈氏有备而来,我一旦表现出半点慌乱,她必定会揪住不放,到时候你我二人就只能任她揉捏,你知不知道?”   “好有道理。”苏轻鸢勾唇冷笑。   “阿鸢!”陆离面露苦色。   苏轻鸢咳了两声,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骗我……青鸾昨日刚刚到宫里来,今日立时就出了这样的事,难不成这都是巧合?你知道我不是生病而是有孕在身,若非另有阴谋,你怎么会忽然想起让青鸾一个姑娘家来照顾我!”   陆离固执地攥着她的手,沉默许久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也没有错。我确实……”   “为什么!你已经毁了我,为什么还要扯上青鸾!”苏轻鸢用尽所有的力气发出嘶吼。   陆离只得伸出手来帮她拍着胸口,低声叹道:“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绝不会伤害她!”   “怎么,这天底下的野狼都改吃素了?猫和耗子也开始把酒言欢了?”苏轻鸢嘲讽地冷笑着。   这时,苏青鸾擦干了眼泪,从屏外的软榻上爬起来,怯生生地走到了床前:“四姐姐,我没事的,你不要为了我跟皇上吵架……”   陆离叹了口气,指指旁边的锦凳示意苏青鸾坐下:“我本来想过几日再细细地向你们解释,没想到你的性子……唉,也是我考虑不周。青鸾,我封你为妃,是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苏青鸾缓缓地摇了摇头:“四姐姐不喜欢我做你的妃子,我便死也不会入宫的。”   陆离只好依旧转向苏轻鸢:“阿鸢,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的孩子,是见不得光的!你把他生了下来,却不能养在身边,我宫里又没有嫔妃……咱们难道要把他送到宫外去养吗?纵然你我能忍得下分离之苦,他将来的身份又怎么办?”   苏轻鸢眯起眼睛,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除掉苏家之后,这孩子也就没有用了。难为你还肯替他谋划将来——只是这跟青鸾入宫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我要除掉苏家?”陆离大惑不解。   苏轻鸢凉凉地笑着:“等孩子落了地,你只要咬定他与你无关,就可以把所有的恶名都推到我的身上。到时候给苏家定一个‘教女无方’的罪名,随便查抄一下……”   “你偷听了段然那个混蛋的话?!”陆离终于明白了。   苏轻鸢冷笑:“如此妙计,应该是你的得意之笔吧?若不分享给我共赏,那多遗憾啊!”   陆离的脸色渐渐地青了:“你听墙角,倒还挺理直气壮?我问你:你听到的那些话,都是段然说的不是?你可听到我有一个字赞同了没有!”   苏轻鸢见他气得额头上青筋都鼓起来了,不免有些害怕。再细细回想昨日听到的那些话,她忽然有一点点心虚。   陆离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又是一个该死的误会。   他攥着苏轻鸢的手,咬牙切齿。   说不出是气恼多一点,还是爱怜多一点。   最终,他还是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该怎么说你才好?那不过是段然的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利用咱们的孩子来算计你的父亲?若是真的用了那一计,你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活路吗?阿鸢,在你心里,我当真已经丧心病狂到了那样的地步?”   苏轻鸢想了一想,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陆离的脸色不免又黑了几分。   两人互相瞪着,各自都有一肚子委屈,谁也不愿意再开口说话。   苏青鸾在旁边怯生生地插言道:“皇上封我为妃,是为了给孩子一个身份——等姐姐生下了孩子,可以对外宣称是我生的,对不对?”   苏轻鸢诧异地看向陆离。   后者郁郁地点了点头:“不错。你二人是亲姐妹,即使将来孩子容貌像母亲,也不会有人疑心;青鸾性子又好,必定可以对他视如己出……他是我的孩子,名正言顺。将来我便是要传江山给他,也不会有任何阻碍!阿鸢,你细想想,还有比这更周全的办法没有?”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他此刻的话都是真的,这确实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好办法了。   可是——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委屈了青鸾?她何其无辜,为什么要为你我的荒唐事,搭上她的一辈子!”   陆离歉然地看着苏青鸾:“确实,此事十分对不住青鸾。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向你保证今后必定善待青鸾,许她一世富贵安宁。”   “可是,青鸾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苏轻鸢长长地叹息着,不敢去看妹妹的脸色。   苏青鸾缓缓起身,在床前跪了下来:“如果是为了姐姐,青鸾愿意入宫。”   “五丫头!”苏轻鸢急了。   苏青鸾抬起头,正色道:“青鸾自幼受姐姐庇护,常自恨不能报答,今后——就换青鸾来保护姐姐吧!”   “不要胡闹,你要保护我,不是这种保护法!”苏轻鸢急切地想坐起来。   陆离却按住了她,笑着安抚道:“青鸾已经答应了。”   苏轻鸢急道:“不能答应的!青鸾!”   苏青鸾抿了抿唇角,笑容虽然浅淡,却十分坚定:“青鸾知道姐姐和皇上情深义重,容不得旁人分宠。请姐姐放心:青鸾可以不见皇上,入宫以后一心照料‘咱们的’孩子,绝不惹是生非!”   “糊涂丫头!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苏轻鸢又急又气,又觉得心里发酸。   陆离按着她,笑道:“青鸾有这份心,你就答应了吧!”   苏轻鸢还待摇头,陆离又补充道:“箭已在弦上,不及收回了。圣旨已下,青鸾和将军府都接了旨,礼部也已经着手准备册封仪典——如今还是在国丧期间,你一定不知道,朕为了这个仪典,跟礼部的人磨了多少嘴皮子!”   “可是……”苏轻鸢依然觉得不妥。   陆离正色道:“没有‘可是’,事情已经定了!你如今执意反对,难道要朕自食其言,撤回圣旨不成?南越皇朝立国数百年来,可从未有过食言而肥的皇帝!”   疏星在旁劝道:“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周全的办法,想必皇上定然已经深思熟虑,太后就不必多心了。如今皇上夜宿芳华宫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便是皇上此时收回成命,五小姐也嫁不得人了——太后那么心疼五小姐,怎么舍得她受委屈呢?”   “可是,青鸾已经受委屈了啊!”苏轻鸢的鼻尖又酸了。   苏青鸾擦擦眼角,柔软地笑着:“四姐姐,我真的没事——这点委屈不算什么的。”   “陆离,你混蛋!”苏轻鸢越想越气,忍不住抓过陆离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陆离忍着疼不敢握拳,生怕硌着她的牙。   苏轻鸢自己觉得没趣,松开了口,嫌弃地把那只手甩了出去。   疏星见状,又继续劝道:“太后腹中的这个孩子,若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便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是太后,扪心自问,您真的忍心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不要说了!”苏轻鸢烦躁地喝住她,闭上了眼睛。   陆离抓住苏轻鸢的手,目光沉了沉:“疏星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不该来的,他是孽种!”苏轻鸢依旧紧闭着眼睛,哑声说道。   “阿鸢!”陆离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是咱们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骂他,唯独你不能!你是他的母亲啊!”   苏轻鸢试图甩脱他的手,却没有成功,急得脸都红了。   淡月在一旁怒声道:“任何人都可以指责我家小姐,唯独你不能!要不是你混账,我家小姐哪里会受这么多苦!”   陆离手上的力道松了。   苏青鸾膝行向前,扯了扯苏轻鸢的被角:“四姐姐,我不知道你和皇上之间有多少恩怨,但是……你的心那么好,对我、对姨娘、对钧儿……你一直拼尽全力想保护我们,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今后青鸾和你一起保护他,姐姐从现在开始只管安心养胎,好不好?”   苏轻鸢闭目良久,低低地叹了一声:“可是,孩子……还在吗?   这时,陆离终于想起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余太医。   接受到陆离的示意,余太医慌忙战战兢兢地跪了过来,重新帮苏轻鸢诊脉验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叩首道:“太后体质温厚,如今虽有所损伤,万幸根基尚好,腹中龙胎……尚有希望。”   说罢,他又提笔在先前的药方之中增减了一些分量,递给了疏星:“这药再去熬上,每隔两个时辰服一碗,明早之前若无意外,应当便无妨了。”   疏星忙小心地接了过来,赶着去熬药了。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竟忽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在她的心里,对这孩子的不舍,竟已经有那么深、那么深了。   陆离替她将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苏青鸾得空牵住了苏轻鸢的手,抿嘴笑着:“我就知道,孩子一定也是舍不得姐姐的。青鸾进宫已经成定局了,这孩子可是我后半生的依靠,就算是为了我,姐姐也要让他好好的,不要再做傻事了!”   苏轻鸢知道这个妹妹是在变着法子安慰她,便努力地挤出笑容,作出轻松的样子:“这话说得奇怪!我做什么傻事了?”   陆离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心里有些疑惑。   苏青鸾低下头擦了擦眼角,许久才道:“姐姐方才为青鸾的事伤心费神、大哭大闹,这还不算是‘傻事’吗?”   苏轻鸢放下心来,微微笑了:“好,我听你们的。”   陆离扶着床沿,缓缓地站起身来——原来他在床边跪坐了这许久,双腿早已麻了。   余太医“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微臣万万不敢多口,请皇上放心!”   “这话说得奇怪,朕有什么不放心的?”陆离挑了挑眉稍。   余太医忙道:“是,芳华宫一切正常,皇上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后只是因为先前伤怀过度,以致饮食失调,身子有些虚,并无大碍;微臣今日是来替淑妃娘娘调理身子的,想必不久之后淑妃娘娘梦熊有兆,微臣或可有幸奉诏替娘娘安胎……”   陆离在床边坐了下来,淡淡道:“余太医智慧过人,你的医术,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将来淑妃母子二人还要靠你照料,你可不要行差步错,辜负了朕的信任。”   “是,微臣万万不敢。”余太医躬着身子,慢慢地退了出去。   陆离握着苏轻鸢的手,向她解释道:“余慎是朕的心腹,你们不必担心。”   苏轻鸢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当真不会伤害青鸾、也不会伤害孩子?陆离,我还可以信你吗?”   陆离认真地迎上她的目光:“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可信?”   苏轻鸢挣扎着要坐起来:“你……”   苏青鸾忙过来按住了她:“四姐姐,如今先别说那些旧事了,若是触动了心肠,对你和孩子都不好!你先歇一歇,养养精神,好不好?”   苏轻鸢看着她那一脸忧色,心下早已软了。   苏青鸾见她不再坚持,便回头向陆离道:“皇上今日来得匆忙,想必尚有要事未完。姐姐这里有青鸾照顾,皇上放心就是。”   陆离闻言便站了起来,又恋恋不舍地看向苏轻鸢:“确实还有一点杂事。阿鸢,你先歇一歇,等朕把外面的事情处理干净了,立刻便回来陪你。”   “外面,出了什么事?”苏轻鸢有些担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陆离想了一想,笑道:“本来不想提这些烦心事,可是我若不跟你说,又怕你乱想:是西偏殿那一位的事。如今你可以安心休息,因为她恐怕没有机会出去胡言乱语了——她自己惹了官司,在劫难逃。”   “小林子的哥哥……真的是她害死的?”苏轻鸢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陆离的笑意加深了:“阿鸢,你如今确实比生病前聪明了许多!”   苏轻鸢胸中怒气上涌,忍不住冲他吼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疯!我也不傻!”   “是是是,朕的阿鸢没有疯,也不傻!”陆离慌忙表态,生怕苏轻鸢不信似的。   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低下头去瞅了瞅自己身上破损脏污的衣衫,神色那叫一个无奈。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她刚才……真的很像一个疯婆子吧?   她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勉强让人相信她疯了,难道今后还得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没有疯?   梦中说梦 说:   依旧八千字,快夸俺!   回复(第15章 ) 第52章 不是你杀了她,就是她杀了你   三日光阴,倏忽而逝。   苏轻鸢精神倦怠,一天里头倒有七八个时辰是睡着的,于是这时间就过得越发快了些。   侥天之幸,她的身子虽然未见起色,腹中那个小东西却总算是险险保住了。   这几日,陆离一得空便过来陪她。苏轻鸢有时昏睡着,有时假装昏睡着,一直相安无事。   话虽然没有多说几句,但在苏轻鸢的心里,对这孩子的情分却一天天重了起来。   这一日清晨,苏轻鸢却醒得格外早。   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从今日起,她的好妹妹苏青鸾,也要同她一样被困在这寂寂深宫之中了。苏家的最后一个女儿,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深锁宫墙的命运。   若非受她连累,青鸾原本不必如此的——想到这层缘故,苏轻鸢便觉得无颜面对妹妹,对陆离也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芥蒂。   苏青鸾赐居的院落,是与芳华宫相距不远的延禧宫。照规矩,册封之前的那一夜,陆离应该是宿在那里的。   昨晚陆离从芳华宫告辞之前,站在廊下踟蹰了很久。   苏轻鸢知道他有话说,但她不想听。   她自己也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细想想却又一句都不能出口。   她希望陆离待青鸾好,希望他把她所未曾得到或者不能得到的宠爱,尽数付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与此同时,她却又害怕陆离待青鸾好。   在一个“情”字面前,女人都是自私的,而苏轻鸢自知,她是属于极端自私的那一种。她对陆离,或许恨过、或许依然恨着,可是当初的那份情意,却也从未有分毫减少。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他,又如何容得下他同别的女子恩爱缱绻?   因为这样的矛盾,这几日苏轻鸢的心里,着实煎熬。   此时此刻,芳华宫中寂寂无声,倒有点儿凄凉晚景的意味了。   廊下摆着各色的菊花,开得正艳。   可是谁都知道,这样浓艳的秋色过后,紧接着便是百花凋零的严冬了。   苏轻鸢凭窗而立,感受着凉浸浸的秋气,心里竟也添了几分哀凉。   “四姐姐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门口响起了一声笑语。   苏轻鸢愣了一下,忙挂上了笑容:“青鸾。”   苏青鸾快步走了过来,惊呼道:“姐姐怎么下床了?外头冷,你开着窗子,也不多穿件衣裳——疏星是怎么服侍的?”   疏星和落霞几人忙跟进来,这才知道苏轻鸢早已起床,少不得又是一阵忙乱。   苏轻鸢拉过妹妹的手攥了攥:“今日是你的册封礼,你怎会这个时辰过来?”   苏青鸾垂下头去,淡淡道:“嫔妃的册封礼,不过是听一道圣旨、接一方金印,再磕两个头也就罢了,能费多少工夫呢?”   苏轻鸢听她如此说,心中又觉得有些伤感。   苏青鸾虽说是个庶女,可是她的生母阮姨娘在将军府当家也有十多年了,论起来这个庶出其实与嫡出也并无太大分别。凭着将军府的权势,青鸾若是嫁与寻常官宦人家,做个正房也不难。   可是她偏偏入了宫!   淑妃的位份在嫔妃之中不算低,但毕竟仍是偏妃,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竟连个正儿八经的婚礼都没有。青鸾虽然嘴上说不委屈,可是……岂能当真不委屈呢?   苏轻鸢满心伤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疏星在旁叹道:“照规矩,四妃之位册封当日,受封嫔妃的母家女眷可以入宫领受赐宴的。只是如今正当国丧,这赐宴也只能免了。”   苏轻鸢闻言,心中愈发歉然。   苏青鸾却扶着她的手慢慢地跪了下来:“照理说,嫔妃册封之后,是要到中宫接受皇后训诫的。只是本朝后位虚悬,这训诫之礼应当由太后代行——妾身听训,请太后示下。”   苏轻鸢呆了一呆,苦笑道:“你一向比我懂规矩,我拿什么来训你?青鸾,宫中生存不易,我只盼你能坚韧一些,不要只管退步忍让……将来这宫里必定会添新人,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疏星抿嘴笑了笑:“这番训诫,倒是别开生面。淑妃娘娘,太后对您的爱护之心如此殷切,必定不忍见您这样跪着,快快请起吧!”   苏青鸾站了起来,垂首道:“姐姐疼我,我自然知道。青鸾也希望姐姐永远傲立宫中,无惧风雨。”   苏轻鸢拉着她一起在软榻上坐下,苦笑道:“你这番祝愿,倒也别出心裁。风雨要来,谁也没有法子,你我姐妹同在宫中,也只能相互扶持了。”   苏青鸾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握住苏轻鸢的手,担忧地问:“我见姐姐的脸色倒比昨日更苍白了几分,可是今日起得太早的缘故?传太医了没有?”   苏轻鸢摇头笑道:“不用传他也会来的。分明没多大的事,他偏要一天请三四遍脉,弄得好像我快要死了似的!”   “性命攸关,还说‘没有多大的事’?”陆离快步走进门来,沉声斥道。   苏轻鸢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苏青鸾站起来行了个礼,退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陆离走过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夜里没睡好?”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就是因为睡得太好,所以一早就醒了。”   陆离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摩挲着:“这里,当真不疼了?”   苏轻鸢烦躁地推开他的手,背转身去。   苏青鸾站起身来,敛衽道:“青鸾今日有些不适,先告退了——皇上替我好好陪着姐姐吧。”   苏轻鸢立刻担心起来:“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陆离按住她的手,笑道:“她没事!你乖乖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苏轻鸢微微一怔,忽觉胸口一股闷气堵了上来。   陆离见她脸色不对,忙站起身:“怎么了?又不舒服?”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才道:“无妨。想必是今儿起得早了,有些不习惯而已。”   “既如此,你先回去歇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再同你说。”陆离伸手扶住她的臂弯,担忧地道。   苏轻鸢冷淡地笑着:“哪里就那么娇弱了?你特地跑来跟我说事情的时候可不多,我正该受宠若惊地迎着,哪有只顾着自己补眠的道理!”   陆离扶着她回到床中坐下,苦笑道:“听这语气,像是在跟我生气的样子。我虽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你,也在这里先赔个不是可好?”   “算了,你是皇帝,我岂敢让你赔不是!”苏轻鸢发出一声嗤笑。   陆离的脸上僵了一下,讪讪道:“我如今有点儿相信你没疯了——这两天你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咄咄逼人,再不然就是装睡不肯理我。前段时间你发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待我的。”   “你希望我如何待你?我应该如何待你?”苏轻鸢反问。   陆离低下头看了她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阿鸢,你冷静的时候,真让人害怕。”   苏轻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倒进他的怀里。   陆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样才乖——阿鸢,沈氏的案子已经审清楚了,死罪难逃。我觉得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   苏轻鸢仰起头来:“她是先帝宠妃,父兄又都在朝中为官,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宫人。堂堂太妃害死一个小太监,无论如何都犯不着以命相抵——莫非小林子的哥哥来头不小?”   陆离微笑摇头:“他们兄弟都是京郊贫民家的孩子,没什么来头。”   苏轻鸢想了许久,缓缓地勾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了。定是你借着彻查这个案子的由头,给沈氏栽了几项旁的罪名。毕竟从她撞进门来的那一刻起,她在你的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几日的‘审问’,不过是你在为杀人灭口编造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已。”   “阿鸢,你一定要把我看作一个阴险歹毒之人吗!”陆离无奈。   苏轻鸢无辜地道:“你本来就是啊!”   陆离的脸僵住了。   “被我说中了?”苏轻鸢有些得意,高高地昂起了头。   陆离一把将她的头按了下去,强迫她贴在他的胸前:“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苏轻鸢不解。   陆离咬牙道:“心碎的声音。”   苏轻鸢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应该,是幻听了吧?   看来,她最近确实病得不轻了。前些日子装疯装得太厉害,没准儿真的有一点不正常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苏轻鸢窝在陆离的怀里,为自己的健康状况忧虑了片刻,很快就打起了盹。   陆离还在等着她的反应呢。   他猜想她或许会歉疚、或许会大笑,却唯独没有想到,她竟然对此漠不关心,以至于昏昏欲睡了。   陆离深感挫败。   但话头既然提起来了,他还是决定坚强地说完:“沈氏确实必须死,但她这个死罪,并不冤枉。她杀小林子的哥哥,目的是为了灭口,而她想掩盖的那件事——”   “这么说,她还犯过更重的案子?是什么?毒杀皇子,还是毒杀皇妃?”苏轻鸢立时来了精神。   这一次,她终于猜中了。   陆离低下头来看着她,沉声道:“皇妃。”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陆离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发出一声长叹:“阿鸢,先帝的苏贤妃,并不是病死的。”   “长姐不是病死的?难道……”苏轻鸢的心脏紧紧地揪了起来。   陆离爱怜地拥着她,叹道:“是中毒。而且下毒之人正是沈氏。小林子的哥哥在御膳房管事,对此多少有几分察觉,也悄悄地向小林子透露过一些。后来沈氏一直比较安分,他们兄弟也就放下了心,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沈氏还是下了手。”   “沈素馨!”苏轻鸢咬牙切齿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心中恨意汹涌。   “别动怒,”陆离紧张地拍着她的后背,“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生气!我只是觉得,苏贤妃的死因,你一定会关心。而且我要杀沈氏,却不希望你觉得我阴险歹毒,滥杀无辜。”   “她该死!”苏轻鸢恨声道。   陆离捧着她的手,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就叫人送白绫给她。”   苏轻鸢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烦躁地站了起来:“不行,我要亲眼看着她死!”   陆离立刻拦下了她:“死人没什么好看的。你如今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   “可是,长姐死的时候,我看见了的。”苏轻鸢紧攥着双拳,牙关有些打颤。   陆离沉默地站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我陪你去。你多穿件衣裳,再叫疏星和落霞跟着。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动怒。”   “好。”苏轻鸢顺从地应了,心里暗笑他啰嗦,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受用。   说好了不动怒的,可是见到沈素馨的时候,苏轻鸢还是觉得胸中涌上了一股躁意。   沈素馨看见苏轻鸢和陆离携手而来,露出了嘲讽的冷笑:“这年头,畜生都可以光明正大招摇过市了?母子乱伦,猪狗不如!”   陆离攥紧了苏轻鸢的手,怕她动怒。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笑着:“可惜,你没有机会到处去说了。”   “你……果真是厚颜无耻!”沈素馨披头散发,赤红着一双眼睛,状若疯癫。   小太监抬过椅子来,陆离扶着苏轻鸢坐下,自己在她身后站着,留神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未向沈素馨多看一眼。   苏轻鸢冷冷地与沈素馨对视着,咬牙道:“你这一世,连‘猪狗不如’的机会都没有争取到,也算无能。盼你来世轮回到畜生道,做猪做狗一偿宿愿吧。要说厚颜无耻,我毕竟还是比不上你。你的手上沾了我长姐的血,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缠着我叫‘姐姐’,实在令我自愧不如。”   沈素馨张狂地笑着,毫无悔意:“你姐姐死在我手里,那是她自己无能!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手上没有沾过血?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纯白无辜,你自己不是也正准备杀我灭口,好掩盖你们那些令人作呕的丑事吗!还有你那个娇滴滴的小白兔妹妹——别怪我不提醒你,将来不是你杀了她,就是她杀了你,我就在九泉之下睁大眼睛看着,今后的好戏还多着呢!”   苏轻鸢“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阿鸢!”陆离慌忙拉住了她。   苏轻鸢定了定神,缓缓地坐了回去。   陆离按着她的肩膀叹道:“别被这个女人骗了。青鸾的性情如何,你是最知道的。”   苏轻鸢点点头,盯着沈素馨,沉声质问:“你杀我长姐,理由是什么?”   “理由?”沈素馨嘲讽地笑了,“我杀她,哪里用得着什么理由!你们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模作样,明明是个狐狸精,偏要装出一副仁善贤德的模样来,沽名钓誉!我是四妃之首的贵妃,薛氏死了,我做皇后才是顺理成章,可是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老东西竟然联名保举她为继后,把我这个贵妃置于何地!她进宫已有十多年,一个年近三十的老妇,拿什么跟我比!我若不杀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做了皇后,骑到我的头上来吗!”   苏轻鸢攥住椅子的扶手,淡淡道:“长姐才貌双全、贤德无双,又诞育了皇子,自然处处强你百倍。”   “所以她死了!”沈素馨高高地抬起了下巴。   苏轻鸢平静地接道:“所以我来了。”   陆离忽然紧蹙了眉头,眼中露出探究之色。   沈素馨却立时暴怒起来:“没错,你来了!我离后位已经仅有一步之遥,偏偏横空杀出了一个你!你抢了我的位置还不算,居然还克死了皇上,让这一宫的女人都失了庇护,被打发到兴庆宫去过那种活死人似的鬼日子!那么多人的荣耀富贵都毁在你的手上,你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当起了皇太后,还勾搭上了新皇帝!富贵、尊荣、男人……你什么都不缺,可是我呢?自从你来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活该。”苏轻鸢言简意赅地评价道。   沈素馨大怒,少不得扯开嗓子又是一番怒骂。   苏轻鸢听得烦了,便站了起来:“兴庆宫的太妃太嫔们怨我情有可原,唯独你是罪有应得!若非你谋图后位,后面那些事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被迫到宫里来!孝贤皇后的死法与我长姐一模一样,必定也是你的手笔吧?虽说人人都难免有恶毒的时候,可是你的恶毒,未免也太过了些!”   “我没有!孝贤皇后不是我杀的!你有时间往我的头上栽罪名,倒不如去查查你那个死了的长姐!你以为她真有多么清白吗!”沈素馨焦躁地跳了起来,晃得腕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当真不是你?”苏轻鸢仍然有些不信。   陆离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叹道:“该问的,底下人都问过了。她认下的罪名不少,不太可能独独对这一件不松口——孝贤皇后之死,或许确实与她无关。”   “如果是这样,我没什么好问的了。”苏轻鸢低下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陆离回头向小太监吩咐道:“伺候沈太妃上路吧。”   小太监应下了,很快捧了一只托盘过来。   白绫、鸩酒、匕首。三者自择其一,这是宫里的老规矩了。   沈素馨看见这三样东西,高傲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双腿也开始打颤了。   苏轻鸢忽然仰头看向陆离:“既然宫里的规矩都是这样,那次你要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依着这条规矩来?那次的白绫不是放在托盘里送到我面前,而是小太监直接套到我脖子上的;至于匕首,我更是看都没看到……”   “咱们不提这个,好吗?”陆离叹息着揽紧了她的腰。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撇嘴道:“不提就不提!我知道你想让我死得格外难看一点!话说,你该不会是对我旧情未泯,生怕自己忍不住对我的尸体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所以才故意让我死得难看吧?”   “阿鸢,什么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陆离低下头来,伏在她的耳边哑声问。   苏轻鸢顺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恨声道:“问你自己!你后来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匪夷所思的?”   “你说得对。”陆离用力将苏轻鸢圈到自己的胸前,声音干涩。   苏轻鸢心中一沉。   却听陆离继续道:“如果那时你死了,我确实保不定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阿鸢……”   他紧紧地箍着苏轻鸢的身子,双臂缠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苏轻鸢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因为心中微凉,便愈发贪恋着他胸口的温度。   思及那日的事,两人莫名地都有些情动。在此刻的场景下,格外不合时宜。   但沈素馨早已没有闲心来嘲讽什么了。   对着那三件可怕的东西,她犹豫了很久,非但没有作出决定,反而把自己的勇气和傲气都消耗光了。   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皇上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妾身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妾身愿意终身持斋,供奉苏贤妃的牌位,求太后网开一面……”   “小林子,了结了吧。”陆离沉声吩咐。   小林子二话不说,拿起那条白绫打了个结,干脆利落地套在了沈素馨的脖子上。   “皇上……”沈素馨呜咽一声,双手紧紧地抓住白绫,很快便发不出声音了。   苏轻鸢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样子,不免又记起了自己当日的情形,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颈下。   陆离叹了一声,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该叫你看这个的。”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咬牙道:“我长姐是她所杀,我这一辈子也算是间接毁在了她的手里。我只有亲眼看着她死,心里才能好受几分。”   “你当初,真的很不情愿进宫?”陆离低下头来,看着她问。   苏轻鸢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你觉得呢?陆离,在你的心里——对了,在你的心里,我是一个善于钻营、热衷于荣华富贵的女人,你说过的。”   “阿鸢,当时……”陆离的心里悲喜交集,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忽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如今再提那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用?你就当我是情愿进宫的好了。”   这时沈素馨已被小林子他们几个拖着挂了起来,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   疏星走上前来,皱眉道:“太后,这里晦气得很,您有孕在身,不能见脏东西的!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陆离闻言,立刻不由分说地揽着苏轻鸢走了出去。   苏轻鸢回头向沈素馨看了一眼,心里并没有觉得十分痛快,反而有些悲哀。   直到再次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她才觉得心头的寒意散去了一些。   陆离拥着她找了一处亭子坐下,叹道:“阿鸢,如今说起来只怕你未必相信——那日,我并不是当真要杀你的。”   苏轻鸢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陆离涩声道:“那日的口谕是我下的,可我只不过是想吓吓你!我中途叫人拦住李全忠说话,把那杯下了鹤顶红的毒酒换了下来——换的是一杯普通的酒水,不是你所看到的剧毒!至于白绫的事,我更是毫不知情……当时我盛怒之下,把涉事的几个太监全部诛杀了,后来想彻查的时候便断了线索。先前我以为是沈氏的手段,可是一番审问下来,已确定了不是她。”   苏轻鸢耐心地听他说完,幽幽笑了:“你的意思是,这宫里、你信得过的人之中,居然还有人敢违背你的命令,自作主张欲置我于死地?若果真如你所说,这几个月又为什么没有人继续下手?”   “那些人不是我的,是先帝的!”陆离急道。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许久,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不通,也不必再想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不提我都忘了。”   “忘不了!”陆离抓住她的手,十指交缠,感受着她指尖的凉意。   他知道她忘不了。这件事,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是她对他彻底断了希望的起始。   而他自己更忘不了。   若是那一日她恰巧犯了倔脾气,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若是那一日他再理智一些,没有抛下一切顾虑赶过来看她……   陆离不敢想象。   苏轻鸢懒懒地趴着,将下巴搁在陆离的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是真是假,但她似乎也并不十分愿意去追究。   哪怕是假的呢,只要他还愿意用心来哄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刚进宫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了。这段时日的陆离待她十分温和而宽容,依稀仍然是昔日那位临川王的模样。   或许他正在筹谋着什么,又或者他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她如今,不会再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了。   他宠她,她会高兴;他不宠她,甚至还要再折磨她,她也能接受。   如此而已。   如今,她和他之间,不仅隔着辈分、隔着伦理、隔着天下人的眼光,还隔着一个苏青鸾。   而两人之间的联系,除了先前那几年不知真假的情愫之外,就只有她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了。   等这个小家伙落了地,这点儿联系也就断了。   因为,这是青鸾的孩子。   小家伙生下来,必须养在青鸾的延禧宫,称呼青鸾为“母妃”。   而她,是“皇祖母”。   苏轻鸢不敢想象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所能抓住的,只有此时此刻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就如同这深秋的暖阳一般。   或许依然热烈,或许熏人欲醉。但是,快要结束了。   “陆离,对我好一点。”苏轻鸢仰起头,怅怅地叹了一声。   陆离将她额前的发丝捋到一旁,捧着她的脸看了许久。   苏轻鸢没有等到想要的回答,神情有些失落。   良久之后,陆离发出一声轻叹:“你放心。”   苏轻鸢微微一笑,推开他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你也该去忙了吧?”   陆离跟着站起来,仍旧牵起了她的手。“今天没有重要的事,可以多陪陪你。咱们回芳华宫去。”   苏轻鸢没有反对。   路上,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我长姐她,真的也会害人吗?”   陆离笑着摇了摇头:“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我所知道的苏贤妃,性情温婉、深明大义。最重要的是,她行事光明磊落,不失将门风范,绝对不会无故暗害别人的。”   “将门风范?”苏轻鸢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陆离拥着她跨进芳华宫的大门,笑道:“我说她是‘将门风范’,却没说她有‘乃父之风’。不能算错吧?”   苏轻鸢见他抖机灵,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陆离又笑道:“沈氏只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她的那些混账话,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你和青鸾,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对姐妹。你相信你自己无论何时都不会害青鸾,自然也就可以相信青鸾无论何时都不会害你。”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笑道:“青鸾比我善良得多,就算我会害她,她也不会害我。”   “既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陆离笑了。   一进房门,苏轻鸢便扑在了软榻上:“我担心我会变坏……我总觉得,青鸾在我的跟前,很可怜,也很危险。”   “头一次听说有人担心自己变坏的!”陆离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苏轻鸢翻身坐起,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了:“其实我一直很坏啊!比如现在——如今青鸾已经是你的妃子了,可我还是想霸着你,一刻也不想分给她!”   陆离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她扑在榻上:“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你可以更坏一点!”   苏轻鸢吓得尖叫一声,正要推开他,忽见淡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太后,不好了!小王爷他——”   梦中说梦 说:   继续八千字——   终于死了一个了,下一个虐谁呢? 第53章 皇兄只想娶母后   “钧儿怎么了?!”苏轻鸢心中一慌,立刻推开陆离,坐起身来。   淡月看见陆离也在,本来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陆离缓缓地坐直了身子,脸色有些阴沉:“你主子在问你话,你犹豫什么!”   淡月翻了个白眼,硬邦邦地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被静敏郡主打了两个耳光罢了!既然皇上要过问这件事,看来小王爷这两记耳光又要白挨了!”   苏轻鸢急得站了起来:“钧儿挨了打?到底是怎么回事?静敏郡主虽说性子直爽了些,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是不是钧儿招惹她了?”   淡月抬起头向苏轻鸢瞪了一眼,委屈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小王爷一直很乖的,怎么会主动去招惹旁人?如今他受了欺负,你不说帮他出气,反倒先替旁人说话!亏你还是小王爷的母后呢……”   苏轻鸢略一迟疑,咬牙道:“跟我去看看!”   淡月立刻走过来扶着她,急冲冲地便要出门。   陆离在后面无奈地追了出来:“阿鸢,你把朕忘记了?”   苏轻鸢脚下顿了一顿,缓缓地回过了头:“静敏郡主也是小孩子脾气,这点儿小事,想来不过是小孩子们打架罢了,哪里敢劳动皇上出面呢?钧儿若有错,我定然不会偏袒他,皇上放心就是。”   陆离快步走过来,一脸委屈地牵起了苏轻鸢的手:“刚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静敏欺负了钧儿,朕却是无辜的,你为何要把气撒在朕的身上?”   “你知道!”苏轻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陆离忽然省悟,不由失笑:“原来是醋坛子翻了!”   苏轻鸢用力甩开他的手,抬腿便走。   陆离亦步亦趋地跟着,边走边笑:“今日朕和你一起去断断这场官司,你亲眼看看朕会不会偏私,如何?”   苏轻鸢依然神色冷淡:“皇上言重了。小孩子的事,不过玩闹而已。若是正经当一桩官司来断,可要笑死人了!”  陆离摇摇头,笑容淡了几分:“钧儿还小也就罢了,静敏可不小了!堂堂郡主欺负一个孩子,实在太不像话!”   苏轻鸢搭着淡月的手,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冷笑道:“静敏郡主小不小,她的‘皇帝哥哥’最清楚了,我们外人可不知道!”   这句话……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陆离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了。   二人乘了步辇赶到御书房外,果见陆钧诺趴在段然的怀里,哭得正厉害。   静敏郡主坐在石桌上,一脸怒气:“哭,哭什么哭!我偏不信,你还能把你那个死了的娘哭出来给你撑腰不成?”   “静敏!”陆离沉下脸来,尚未下辇已呵斥出声。   静敏郡主愣了一下,慌忙跳了起来,换上一脸笑容:“皇帝哥哥!”   苏轻鸢下了辇,快步走到段然面前,伸手将陆钧诺接了过来。   那小家伙的脸上果然多了两道明显的巴掌印,虽然不甚严重,却有两处划破了皮,衬着白嫩的小脸,格外惹人心疼。   “母后,钧儿疼……”到了苏轻鸢的怀里,小家伙哭得更厉害了。   陆离走过来看了看陆钧诺的伤,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了几分:“静敏,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这不能怪我!是他先弄脏了我的衣裳!”静敏郡主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道。   苏轻鸢转头看了一眼,果见静敏郡主的裙摆上面有一大片墨汁,连鞋子都染脏了,黑乎乎的甚是难看。   静敏郡主跺了跺脚,怒冲冲地道:“我这衣裳可是蜀锦,前几天刚刚做好了,今日特地穿进宫来给皇帝哥哥看的,谁知一转眼就被这小鬼糟蹋成这样!皇帝哥哥,你可得替静敏做主才行!”   苏轻鸢抱着陆钧诺走近了几步,正要细问,谁知怀里的小家伙忽然转过身来,抡起小拳头便砸在了静敏郡主的肩膀上。   苏轻鸢怕静敏再发怒把事情闹大,忙抱着陆钧诺往后退开两步。   谁知退得急了,没提防脚下正是花池的石沿,这一下子绊住了脚尖,她竟不由自主地向前摔了出去。   “阿鸢!”陆离脸色大变,本能地甩开静敏郡主,飞扑过来险险接住了苏轻鸢即将摔在地上的身子。   陆钧诺吃了这一吓,“哇——”地一声开始了新一轮的噪音轰炸。   苏轻鸢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许久才涩声道:“我没事……快放开我。”   陆离抬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痕,咬牙斥道:“这还算没事?闪着孩子怎么办!”   “虚惊一场而已,快放开我!”苏轻鸢急了。   陆离终于醒过神来,慌忙放手。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御书房的前殿是皇帝和心腹重臣议事之所,平时也常有官员来此交换公文、商讨国事。此前听见陆离和苏轻鸢过来,群臣忙从殿中赶出来相迎,不早不迟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御书房前鸦雀无声,人人面露惊骇之色。   苏轻鸢一边安抚着陆钧诺,一边竭尽全力挤出一个平淡的微笑:“钧儿这孩子鬼灵精着呢,一见哀家站立不稳,他早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哀家的脖子!你怕闪着他?你怎不先担心有否闪着哀家的腰呢?”   她的神情语气还算轻松自如,非但陆离闻言松了一口气,就连旁边的段然也悄悄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暗道一声“好险”。   只是,刚才擦泪的动作,是无论如何都圆不过去的了,苏轻鸢也只得暂时忽略掉这一点。   这时,静敏郡主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来,陆离刚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竟将她甩到了旁边的石桌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腰。   一大一小两个人齐哭,自是热闹非凡。   陆离看着苏轻鸢微微发白的脸色,心中不免又焦躁起来。   “都住口,不许哭!”他厉声喝道。   陆钧诺在苏轻鸢的安抚下很艰难地忍住了哭声,静敏郡主的一肚子委屈却还没有发泄出来,依旧“呜呜”地哭个不住。  苏轻鸢听得心烦,便抱紧了陆钧诺,向陆离沉声道:“钧儿似乎有些吓着了。哀家先带他回去;郡主这儿,皇帝好好安抚一下吧。”   陆离尚未答话,静敏郡主已扑了过来:“不许走!”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郡主心疼这件衣裳,只管向你皇帝哥哥再讨一件好的就是。当着这么多人呢,你揪着一个孩子不放,把郡主的体面置于何地?”   静敏郡主不依不饶:“我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这小鬼头弄脏了我的衣裳就该他赔!他还骂我了,我要他当面给我磕头赔罪!”   陆离冷哼一声,走过来挡在了苏轻鸢的前面:“静敏,你是不是需要先解释一下: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到御书房来做什么?”   静敏郡主跺了跺脚,理直气壮地道:“我是来找你的嘛!没找着你,我就想顺道过去看看那小鬼头念书的,谁知他非但不领情,还用墨汁泼我!我生气打他两下怎么了!”   陆离沉下脸来,厉声道:“御书房是外臣议事之所,你本就不该来;钧儿的身份是亲王,而你只是郡主,你打他算是以下犯上;你先是言语之间辱及先帝妃嫔、后又当面对太后不敬,实在太不成话!静敏,朕素日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静敏郡主受了这几句训斥,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离冷声道:“你这便回府反省去吧,今后无诏不许再进宫来了!”   说罢,他从苏轻鸢的怀中把陆钧诺接了过来,转身要走。   静敏郡主却又拦在了前面:“皇帝哥哥,我不服!分明是这个小鬼头先用墨汁泼我,你对他连一个字的斥责都没有,这般偏心如何服众!”   陆钧诺在陆离的怀中本来已经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这时候却忽然抬起头来,怒冲冲地嚷道:“我偏要泼你!谁让你乱说话!你这么凶,皇兄才不会娶你!”   “你在钧儿面前说什么了?”陆离面色不善。   静敏郡主昂着头道:“我只是说等我入了宫,他就该叫我‘皇嫂’啊!难道我说错了吗!”   她的声音清亮,嗓门挺大,陆钧诺却也不甘示弱,挺直了胸膛高声叫道:“皇兄才不会娶你!皇兄说过只想要母后的!现在母后已经有了小……”   “钧儿!”陆离重重地在那小子的背上拍了一把,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苏轻鸢只觉耳中“嗡”地一响,眼前模糊了一下,身子也险些站立不稳。   “太后?!”段然不敢过来扶,只好在一旁低声唤她。   苏轻鸢定了定神,稳住身形。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她看到几个朝臣正诧异地盯着她和陆离,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人群之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比如薛厉、户部尚书、礼部侍郎。定国公父子二人远远地站在人后,程昱似乎想走过来,却被他父亲攥住了手腕。   片刻之后,苏轻鸢挤出一个十分无奈的笑容,抬手弹了弹陆钧诺的小脑瓜:“这傻小子,又搞错辈分了!糊涂成这样,今儿挨这两记耳光也不冤!”   “母后……”陆钧诺吓坏了,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苏轻鸢向陆离笑道:“钧儿本来怕你,你偏还吓他!还是我抱着他吧,可别待会儿给我们钧儿吓尿了裤子,弄脏了他皇兄的龙袍!”   陆离迟疑着,把陆钧诺递还给她,低声道:“圆不过去就认了吧——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皇帝就是了!”   苏轻鸢朝他微微一笑,又低头教训陆钧诺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母后’只有一个!你皇兄娶的皇后跟你平辈,要叫‘皇嫂’!再记不住,回头可要打你屁股了!”   段然在旁边抚掌大笑起来:“太后娘娘,微臣一向跟您说这小王爷有点傻,您如今可信了吧?”   苏轻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哀家的儿子傻不傻,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再说了——他若是再聪明一些,早把你这个做师傅的比下去了,那时你羞不羞?”   她从容不迫的姿态,让此处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群臣的脸色也渐渐地好看了几分。   苏轻鸢又向静敏郡主笑道:“好了,快要做皇妃的人了,跟自己未来的小叔子打架,你也不怕人笑话!不就是一件衣裳嘛,内廷司刚进了一批贡缎,回头我挑几件好的给你送过去,算是替钧儿向你赔罪了,成不成?”   静敏郡主嘟着嘴,抬头瞪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苏轻鸢瞅了陆离一眼,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哀家算是看明白了!郡主怕不是要向钧儿讨说法,而是盼着皇帝替你撑腰吧?你瞧,哀家又多事了,竟抢了皇帝的功劳!皇帝啊,你还不赶紧好好哄哄这个小冤家,难道当真要看着她跟我的钧儿结怨吗?”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趁势凑过来,抱住了陆离的手臂。   苏轻鸢低头摸了摸陆钧诺的小脸,笑道:“傻钧儿,咱们可得早些回去上药了!为了你们两个小孩子的事,耽误了朝中这些股肱之臣办公事,回头你皇兄还不知要生多少闷气呢!”   说罢,她也不跟陆离打招呼,径直转身上辇,吩咐回芳华宫去。   陆离被静敏郡主拉着不得脱身,心里不由得紧紧揪了起来。   将到芳华宫时,步辇却被人拦下了。   “程世子,有事?”苏轻鸢低下头,向来人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程昱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垂首道:“日前家父听闻太后凤体微恙,十分惦念,特着微臣前来问安。家父言道,‘先帝子嗣稀薄,唯有定安王一点骨血,必当珍之重之。太后抚育王爷,劳苦功高,更该珍重凤体。若有微恙在身,还请尽快医治,务必除根才是。’”   苏轻鸢皱眉听他说完,许久才道:“有劳国公爷挂念,世子代我谢过吧。”   程昱行了个礼,从步辇旁边让了过去,没有再多说什么。   步辇走过去之后,苏轻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昱仍然在原地站着,见她回头却立刻转过身去,走了。   苏轻鸢一路安抚着陆钧诺,心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多想什么。   回到芳华宫之后,落霞去叫人传太医,淡月却把一个纸包递到了苏轻鸢的手里:“这是刚才程世子塞给我的。”   苏轻鸢呆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定国公的用意。   他希望她“尽快医治、务必根除”,所以赶早把药送了过来,甚至等不及让手下人传递了。   想必,他也是在担心今日的事引起朝中官员的疑心吧?   今日,陆离的失态、陆钧诺的失言,已经透露出了太多的消息。虽然表面上看来她已经把事情圆了过去,但在场的众人心里必定都有了疑影。   一旦疑心已起,他们就会有意无意地寻找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今后任何一点点破绽,都有可能成为这段孽情大白于天下的引线!   已经瞒不了多久了,她必须早做决断。   那一包药粉握在苏轻鸢的手中,似乎有些烫手。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急切地盼着这个东西;可是现在……   苏轻鸢走到妆台前,把那包药粉放进抽屉里,重重地推上,锁了起来。   陆钧诺脸上的伤,余太医已经看过,很快就可以消肿;苏轻鸢自己受了些惊吓,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已经过去了,却又没有完全过去。   天大的麻烦才刚刚开了个头罢了。   苏青鸾带着两个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急得脸色都白了:“钧儿怎么会跟静敏郡主吵了起来?吃亏了没有?”   苏轻鸢忙叫她坐下,笑道:“你身上不爽快就该好好歇着,又管这些小事做什么?小孩子家拌几句嘴,能有什么大事!”   苏青鸾看见陆钧诺的脸上抹了药膏,心疼得眼圈都红了:“静敏郡主的性子一向霸道,对这么小的孩子竟也下得去手!仗着皇上宠她,还没入宫就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将来咱们可怎么办?”   她怜惜地伸出手去抚摸陆钧诺的小脸蛋,那小家伙却甩开她的手,一头扎进了苏轻鸢的怀里。   苏青鸾的脸上有些尴尬:“钧儿还是不喜欢我。”   苏轻鸢笑道:“她倒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性子厉害些罢了!你是不知道,今儿静敏郡主只说了一句话,咱们钧儿就泼了人家一身的墨——你还怕他吃亏呢,静敏郡主不吃他的亏就不错了!”   “钧儿给母后闯祸了。”陆钧诺趴在苏轻鸢的臂弯里,闷闷地道。   苏轻鸢太息一声,无奈道:“你知道自己闯祸了就好。人不大,脾气倒不小了!”   陆钧诺心虚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轻声嘀咕道:“钧儿不喜欢静敏表姐,她好凶!”   苏青鸾在旁迟疑许久,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能不能想个法子,阻止静敏郡主入宫?虽说宫里必定会添新人,可是她的性子……她一旦进来了,咱们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苏轻鸢叹道:“恐怕没有法子可想。静敏郡主的母亲是先帝最疼爱的妹妹,又是为了替先帝挡刺客才重伤去世了的。有这样的渊源,皇家若亏待了静敏,岂非要被人说是忘恩负义?”   “可是……”苏青鸾的眉头紧紧地拧着,一脸忧色。   苏轻鸢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静敏郡主不过是脾气大了些,人心却是不坏的,你怕她做什么?我只怕将来宫里混进些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奸人来,若都像静敏这种直筒子性情,那还是咱们的福分呢!”   苏青鸾很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怕……凭着静敏郡主的身份,进宫之后一定会封妃的。她既不‘贤’又无‘德’,十有八九要封作‘贵妃’,到时候我见了她还要低头行礼,她要打要骂,我也不敢反抗……”   “可是她为什么会打你骂你?”苏轻鸢觉得这个妹妹实在太过杞人忧天了。   苏青鸾答不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苏轻鸢无奈道:“你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父亲戎马一生,阮姨娘也不是个软脚虾,怎么就偏偏生出了你这么个只会伤春悲秋的傻姑娘来?四妃之中,贵妃排名虽在淑妃之前,位份却是平等的,她岂有打你骂你之理?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我吗!更不要说你还有孩子——她静敏郡主除了有脾气,还有什么?”   苏青鸾听她说得有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苏轻鸢见陆钧诺有些累了,便叫朱嬷嬷把他带了下去,笑向苏青鸾道:“再有一个多月,百日孝期满了,差不多也就可以安排新人进宫了。我估摸着静敏郡主年前就能进来,到时候咱们宫里可就热闹了,她一个人闹出的动静能顶十个!”   苏青鸾低头想了一阵,迟疑着道:“我还是有些担心……静敏郡主也就罢了,也不知将来皇后之位花落谁家,万一是个性情不好的……”   苏轻鸢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在软榻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   “四姐姐,你在宫里这么久,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苏青鸾试探着问。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一进来就赶上先帝大丧,连新帝登基都只能诸事从简,谁会提皇后的事?除孝之后,礼部那些人差不多也该提起来了,只是几轮甄选下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工夫,接下来还要占卜、过礼、等良辰吉日……事情多着呢!等皇后进宫的时候,你早已站稳了脚跟了,还怕什么?”   “依姐姐看,如今京城里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孩子,谁会有这个福分呢?”苏青鸾执著地问。   苏轻鸢懒懒地笑着:“等礼部定出人选来再说呗,如今我才懒得费这些心思!”   苏青鸾抬了抬头,欲言又止。   这时疏星进来添茶,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定国公不问政事多年,近来倒是往宫里跑得勤快!听说他家三小姐才貌双全,名满京城,他该不会是在打这个主意吧?”   苏青鸾瞪大了眼睛:“程家三姐姐?如果真的是她就好了!”   苏轻鸢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程三小姐虽是嫡出,但生母谢世已久,算是不全之人,连初选都过不了。”   “什么是‘不全之人’?”苏青鸾不解。   苏轻鸢笑道:“我也是前日无意间看见礼部的册子才知道,选皇后的规矩简直比选皇帝还啰嗦!父母不全不可、庶出不可、无兄弟不可、无姊妹不可、五世之内有贱籍者不可……还有许多条条框框,我也记不清楚,总之,咱们眼里见过的那些好姑娘,十个里头能有两个进得了礼部的册子就不错了!过了这一关,后头还有七八轮甄选,也不知最后是谁家的姑娘熬得过这番折腾!”   苏青鸾忽然笑道:“也没有那么麻烦吧?姐姐当初……”   疏星立刻惊呼起来:“是啊,咱们府里夫人早已仙逝多年,太后不还是进了宫吗?可见那些规矩也未必当真!”   苏轻鸢愣住了。   先前,她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自幼丧母,照理说应该也算是一个“不全之人”才对!就算她只是继后,礼部也不至于如此马虎吧?   更何况,父亲同礼部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礼部官员不是应该想方设法把她卡在第一关之外吗?怎么会让她顺顺利利地过了初选、最终顺利当上了皇后?   苏轻鸢的心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她要细思时,那个念头却已经跑得连尾巴都找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摇了摇头,苦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是父亲的本领比较大?”   “一定是这样了。”苏青鸾也跟着笑了。   天色将晚,陆离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苏轻鸢抬起头来,淡淡地问:“哄好了?”   陆离一个箭步冲过来,一语不发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苏青鸾尴尬地站了起来:“青鸾不打扰皇上和姐姐,先告退了。”   苏轻鸢正要说话,陆离却收紧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阿鸢,阿鸢……”   苏青鸾低着头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没事。”苏轻鸢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发颤。   “阿鸢,委屈你了。”陆离紧紧地将她拥在胸前,久久舍不得放开。   他的心跳声很急,一下一下重如擂鼓。   苏轻鸢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情绪感染着,心里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许久之后,陆离低低地叹了一声:“阿鸢,今日的事,我真怕……”   “我已经教训过钧儿了,你不要责怪他!”苏轻鸢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急道。   陆离只得放开手,拥着她一起坐下:“你这么护着钧儿,谁来护着你?”   “你呀!难道你不肯保护我?”苏轻鸢抬起头来,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陆离一怔,苦笑起来:“先前我也以为我可以的,可是……今日恰恰是我先坏了事!”   “我很高兴。”苏轻鸢主动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怎么说?”陆离有点受宠若惊。   苏轻鸢看着他,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我遇到危险,你肯第一时间扑过来救我,难道我不该高兴?”   想起那时的情景,陆离仍然有些后怕。   再想想那时露出的几次破绽,他的心里就更加担忧。   他当然不会后悔扑过去接住苏轻鸢,但对于自己那时的失态,他依旧不能释怀。   苏轻鸢笑眯眯地问:“真的怕了?”   陆离双手环住她的腰,低声叹道:“真的怕了,阿鸢!我在想……咱们恐怕注定不能为世人所容,不如我把天下还给钧儿,咱们离开京城……”   “还没到那一步吧?”苏轻鸢轻松地笑着,心内却已掀起了巨浪。   陆离叹了一声,没有接话。   苏轻鸢在他肩上蹭了蹭,笑道:“我觉得我今日圆得还可以。今后咱们小心些,不要再露出马脚,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是,阿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陆离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轻鸢微微一愣,推开了他。   “阿鸢?”陆离疑惑地看着她。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冷声道:“既然不想继续下去,就请皇上谨守礼数,不要再搂搂抱抱的了!”   “你误会了,”陆离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费尽心思掩人耳目、不想再过这种鬼鬼祟祟不敢见人的日子了!阿鸢,我要光明正大地做你的男人!”   苏轻鸢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看看?”   “阿鸢!”陆离拿开她的手,咬牙低吼。   苏轻鸢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陆离重新强行拥她入怀,哑声道:“今日在御书房前,看着你费尽心思同我撇清关系,听着你口口声声自称‘哀家’,我这心里……总觉得你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骂我,举手投足都像是在扇我耳光!鸢儿,那一刻,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无能的男人了!自己的女人就在眼前,我却不敢承认,世上还有比这更失败的吗!”   “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想想,”苏轻鸢淡淡道,“只要你坚信我是你父皇的女人,相信你心里会舒服很多的。”   “可你是我的,不是那个老东西的!”陆离黑着脸吼道。   苏轻鸢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你说是你的,那就假装是你的好了。你愿意钻牛角尖,我也帮不了你!”   陆离紧紧地拥着她,咬牙道:“我是认真的!阿鸢,如今我只问你,如果有一日,我不再做这个皇帝,或许还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不愿意。”苏轻鸢答得很直接。   陆离愣了一下,放开了手。   苏轻鸢平静地看着他:“陆离,我相信这一刻你是真心的,但我只能当你是在开玩笑。而且,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你是一国之君,不是先前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临川王!如今的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想把这个烂摊子丢给谁?我以为你足够清醒,我以为两个月前你把我按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就应该清醒地知道你我二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陆离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不语。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进宫之前,我被父亲锁在柴房不得见人的时候,曾以血书向你求救。那时我对我自己说,只要跟着你,哪怕浪迹天涯、哪怕衣食无着,我也是高兴的。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回复我的是一封冷冰冰的贺表!陆离,那时候你分明已经放弃了我!后来你对我百般折辱,更是彻底断掉了你我之间的情分!如今你又说要做我的男人、又说要为我放弃天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梦中说梦 说:   依旧八千字——   明天起恢复六千字正常更新,嫌少的亲们记得把钻石丢给俺哦!俺都任性加更了一星期了,钻石还没有满百o(╥﹏╥)o 第54章 传谕:彻查将军府   “血书?求救?”陆离心下一沉,脸色大变。   苏轻鸢涩涩地笑了一声,低头从他身旁绕过去,走到了窗前。   陆离亦步亦趋地跟着,见苏轻鸢站定,便伸手抓住她的双肩,强迫她转过身来:“说清楚!你何时向我求救了?血书又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呆了一呆,许久才讷讷地问:“我被困柴房时曾经托人传书向你求救,你没有收到?”   陆离怔忡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同时落下。   “阿鸢。”陆离抓着她的双肩,迟疑许久,终于重重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苏轻鸢咬住他的衣襟,起先只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便揪住他的衣裳低低地呜咽起来。   她越哭越伤怀,从低泣到呜咽,最终还是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   陆离只觉得胸中一阵一阵地发紧,有心劝她几句,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苏轻鸢紧紧地揪着陆离的衣襟,心中昏昏沉沉的,几乎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去想,只有无尽的委屈争先恐后地化作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在陆离的衣襟上撕咬了多久。等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苏轻鸢觉得自己仿佛把这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完了。   陆离帮她拍背顺气,也不知拍了多少下,连手臂都累得麻了,也不敢停下。   苏轻鸢努力平复了呼吸,伏在陆离的胸口低声泣道:“我被关在柴房里,饭也不给吃、人也不让见……我每天等着、盼着,夜里都不敢合眼,生怕一合眼就错过了……三天、五天……我等得眼泪都流干了,可你一直没有来、一直没有来……”   陆离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痛得他只想蜷缩起来。   苏轻鸢咳了两声,似哭似笑:“终于有一天,我在门缝里看到你的回书,我以为你终于要来了,我兴冲冲地跑过去拿那张纸,绊倒了柴草、摔伤了膝盖,可是我还在傻笑……陆离,我真的以为你会救我的!我真的没想到……我满怀希望地捡起那张纸,却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恭贺娘娘瑞征凤鸾,母仪天下’!陆离,那时候我的心里……真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我不明白,你不打算救我也罢了,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一封贺表来刺我的心!我只差没有把心捧给你,一直以为你的心也同我一样,谁知这一片痴心,最终竟不过是一个笑话!”   “对不起,阿鸢。”陆离涩然轻叹。   苏轻鸢忽然重重地推开他,依旧背转身去。   陆离沉默地走了回来,从后面抱住她:“阿鸢,除了求救的血书之外,你有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说,你是将军府嫡女,生来便是母仪天下的命,不可能嫁予一个旁枝入嗣、注定没有前程的闲王……”   话未说完,他自己已哽住了。   他不该问这句话的。   他当初就应该意识到不对的!   相知多年,她是什么样的性情,他如何会不知道!她生性疏阔,霁月光风,深宫之中那些可笑的荣华富贵,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   “阿鸢,我糊涂了!若是我当初清醒一点,就不会……”他的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也酸痛得厉害。   苏轻鸢怔了许久,讷讷地问:“你是说……有人冒充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是因为看了那封信,所以才——可是我的笔迹,你认识的啊!”   陆离叹道:“就是因为笔迹没有问题,我盛怒之下才会轻易上当。但是……那时我若肯多想一想,就不会做那么蠢的事了!阿鸢……我的阿鸢怎么会是一个贪恋富贵的女子!我早该想到……”   “陆离,我累了。”苏轻鸢闭上眼睛,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陆离喟叹一声,小心地将她抱起来,送回床中放好。   苏轻鸢扯过被角把自己遮了起来。   陆离迟疑许久,从旁边搬过一只锦凳,坐在了床边。   苏轻鸢很安静,在被底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是陆离知道她没有睡。   他攥着她的手,喃喃低问:“阿鸢,你心里一定恨我,是不是?”   苏轻鸢没有动。   她的眼前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柴房之中的苦等、看到回书之后的绝望、洞房之夜的强占、以及之后那么多次摧心折骨的屈辱……   她希望自己可以大气一点,一声“不恨”说出口,一笑泯恩仇。   可是,她做不到。   她恨他。而且,此刻知道真相之后,这种恨意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似乎更多了些。   他不懂她、不信她——这个事实,比他的冷漠、他的嘲讽、他的疯狂折辱,更让她心寒。   世上哪有“重新开始”那样容易的事?   这一路走过来,闯过多少泥泞、摔过多少跟头,那些污迹和疤痕仍在,如何能够一笑而过!   “你出去吧,我想安静地歇一歇——好久好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苏轻鸢从被底探出头来,淡淡地道。   陆离迟疑着不肯走,在她床边哑声低问:“阿鸢,当日你向我求救的那封信,交给了谁?把我的回书交给你的人,又是谁?你被关在柴房里的时候,周围守着的人是谁、送饭的人又是谁?”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很久。   陆离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她终于淡淡地开口道:“不外乎是父亲的人罢了,我记不得那么多。”   陆离见她有意回避,心里有些恼:“你求救的书信,不可能随意交给不熟悉的人!我的小厮把那封假书信送给我的时候,说是没有认出送信之人,你心里总不至于——”   苏轻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平静地看着他:“事已至此,再追究那些旧事又有何益?你便是把当日换我书信之人剁成肉泥,你我之间这个‘母子’的名分也已经不能改变了。你想要光明正大地同苏轻鸢厮守,且等来世吧。”   陆离在床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黯然转身,走了出去。   廊下,落霞和小路子一干人等都在,倒是疏星淡月两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陆离凭栏站了许久,涩然苦笑。   今生已经过得一塌糊涂,他如何敢奢望来世?   “小路子。”他转过身,沉声开口。   小路子慌忙躬身上前。   陆离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传段然速速到养居殿来见我。”   小路子有些为难:“皇上,段公子刚刚出宫,这会儿再去传他,只怕……”   陆离想了一想,收回了目光:“既然如此,就叫人传朕的口谕给他。命他严查上将军府奴仆,尤其是曾受阿鸢信任之人……另外,查一查府中有无擅长仿冒他人笔迹的,比如账房先生之类。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殿内,苏轻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棂上的日影。等窗外安静下来之后,她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心里只觉得沉闷,一时却又似乎并没有在想什么。   这殿中,实在太过于寂静了些,就像将军府的柴房一样,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宫里的规矩本来不是这样的。只因最初的那些日子,陆离不管白天黑夜时时过来搅扰,苏轻鸢不愿被人看见自己受辱的惨状,这才下了“宫女未受传唤不得进殿”的命令。  如今,她却又忽然有些害怕这样的寂静了。   疏星淡月两个丫头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似乎不那么喜欢往她的跟前凑了。这会儿,她们在哪里呢?在东偏殿照顾钧儿,还是在延禧宫陪伴青鸾?   苏轻鸢是爱热闹的,一向最怕的就是孤独。   这一刻,尤其害怕。   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两个丫头去了哪里,潜意识里却又不想问。   最后,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唤来了落霞。   “娘娘,有何吩咐?”落霞站在屏风前,恭敬地问。   “你叫我什么?”苏轻鸢皱眉。   落霞笑道:“皇上说,‘太后’两个字听着太疏冷,还是叫‘娘娘’亲切些。”   苏轻鸢抿了一下唇角,淡漠地笑了:“有意义么?”   落霞陪着笑了两声,又问:“娘娘可是想吃什么?淡月姑娘正在外头摘桂花呢,说是要酿什么桂花酒。大夫提醒过娘娘孕中不能饮酒的,那丫头怕是忘了!”   苏轻鸢想了一想,淡淡地笑道:“不是忘了。青鸾爱喝自酿的桂花酒,可是酿酒的手艺不敢恭维。淡月疏星自幼跟着我闹惯了,别的长处没有,酿酒倒是常出佳品,所以我每年都要叫她们酿一些给青鸾送过去——等过些日子她酿好了,你们别跟她客气,最好全给她喝光才好,谁叫她又瞒着我做这种好东西!”   “娘娘吩咐,奴婢们一定不辱使命!”落霞爽快地应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苏轻鸢的心里似乎松快了些,便继续笑道:“这会儿桂花酒还没有,你们先去她那里抢些桂花来做糕点吧,记得少放些糖。”   “奴婢遵命!”落霞高声应了,立时便要退下去。   苏轻鸢叫住了她,迟疑片刻才叹道:“天凉了,叫丫头们别在廊下站着——还照宫里的旧规矩,到殿里来伺候着吧。”   落霞一一应了,果然出去叫了几个小宫女进来,空荡荡的殿中立时便有了几分人气。   苏轻鸢渐渐地安下心来,但很快又觉得无聊了。   细想想这一阵子,无聊的时候她都是直接蒙头大睡的。可是今天,注定睡不着。   百无聊赖之下,她随手往枕头后面摸了一把——掏出了一本书。   还是那本《风尘豪侠传》。   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之中,程昱是最会讲故事的人。先前苏轻鸢为了多听故事,不免厚着脸皮拍了他几次马屁,一来二去就与那位世子爷混熟了。   说是“朋友”,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程昱在说故事,她在听。   这套书也是程昱送的。他说这些野记杂谈读来甚是有趣,猜想她多半会喜欢。   苏轻鸢虽然一向不爱读圣贤书,这些野记杂谈倒确实是她的心头所好。   得到这套书之后,她如获至宝,废寝忘食地捧着读过好多遍。   尤其是这一本《巾帼篇》,她更是手不释卷地捧了许多天,恨不得一字一句都反复咀嚼,看到得意处还顺手作了许多批注题咏,害得丫头们险些以为她要用功读书考状元去了。   她对这套书的喜爱,不仅惹得丫头们惊奇不已,也惊动了她那个爱书成痴的妹妹苏青鸾。   于是,这本书被苏青鸾借走了多日,直到她进宫以后,才被那傻姑娘揣在袖子里拿来还了她。   苏轻鸢本以为青鸾应当是不喜欢这类书的。但是,谁知道呢?   哪个女子没有做过抛却世俗浪迹天涯的梦?即使是最中规中矩的千金小姐,只怕也未必当真甘心困于高墙之内吧?   苏轻鸢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随手翻开一篇,一字一字地看了下去。   书中的故事早已看过几遍了,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来。但今时今日,她希望能把自己藏进书里,借以避开那些烦心的、可怕的往事的困扰。   彤云过来添茶的时候,见苏轻鸢看得入神,便抿嘴笑道:“素日只当娘娘是不爱看书的,今儿才知道您跟皇上一样,不看则已,一看便放不下!这旁边的批注,是娘娘自己写的吗?”   苏轻鸢有些赧然,下意识地把书合上了。   她看书的时候满脑子里天马行空的,鬼才知道信笔批注的时候会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等彤云走开之后,苏轻鸢重新翻开书,决定细看一看自己先前写过的批注,却忽然皱了皱眉头。   她在闺中的时候,摊纸磨墨一向是疏星的差事。那丫头心细,磨出的墨汁浓淡适宜,十分润泽——照理说,那样的好墨,不该出现积墨或者晕染才对!   苏轻鸢的心头莫名地一跳,下意识地把书捧了起来,凑到眼前。   这一页上,出现晕染的字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意外。   可是苏轻鸢分明记得,刚刚在前两页的时候,也有两个字模糊了。   这个发现,让她捧着书的双手骤然变得冰冷,微颤的指尖几乎已经没有办法翻动书页。   她很想把书丢到一旁,却咬紧牙关忍住了。   呆坐许久之后,她缓缓地俯下身,将书本重新放到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出现问题的字并不多,有时候几页都没有一个。但整本书翻下来,不对劲的字少说也有三四十个。   全部出现在她的批注之中。   她细细看了那些字,确定墨迹是有问题的——或者说,可以确定那些字上面出现了多余的墨迹。   如果整本书曾经泡过水,出现这种现象或许不足为奇。但这本书沾过水的地方只有寥寥几页,所以这种解释是说不通的。   苏轻鸢所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还记得幼时习字的“描红”吗?   描红所用的纸,因为质地太薄,所以常常会有墨迹渗下去,弄脏下面的字。   道理很浅显,答案却令人心惊。   她并非书法名家,自然不会有人拿她的字来学书。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要仿冒她的笔迹!   苏轻鸢以为自己会很震怒、或者很伤心的,可是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那封书信的事,她原本不想查的。   谁知随便翻一翻书,答案却自己送上了门。   伪造书信的那个人究竟是太过于自信,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瞒她?   既然仿冒她的笔迹做了坏事,还在书上留下了证据,就不要再把这本书拿来还给她啊!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就让她假装相信所有的坏事都是父亲一个人做的,不好吗?!   青鸾。   青鸾啊!   苏轻鸢合上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娘娘,您要的桂花糕做好了!”落霞捧着一碟子糕点,笑着进了门。   苏轻鸢走到桌旁坐下,一脸轻松愉快:“淡月没哭?”   落霞笑道:“点心刚做好,她就跑来抢了一半去了,要哭也是奴婢哭才对!”   “晚饭不给她吃,就该换她哭了!”苏轻鸢拈起一块桂花糕吃着,出了个很坏的主意。   落霞大笑着应了一声,又问:“疏星姑娘也是同谋,要不要一起罚不许吃饭?”   “疏星吗?”苏轻鸢轻笑:“那么好的姑娘,我怎么舍得呢?”   ***   天色渐晚,路上已经有几分寒意。   宫中某处,高墙古树,苔痕斑驳,比别处格外幽静几分。   高高的门楼下站着一个宫装女子,正是新进宫的淑妃苏青鸾。   “小枝,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回头向小宫女问道。   宫女小枝低头回禀:“娘娘,这里是掖庭宫,里头都是些罪奴、贱役,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苏青鸾迈步跨进门槛,顺着哭声,找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一个身段纤长的小宫女正靠在一棵大槐树上,抽抽噎噎地哭着。   “你哭什么?”苏青鸾走上前去,柔声开口。   小宫女抬起头来,看见苏青鸾的妆扮,立时“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枝挺了挺胸膛,朗声道:“淑妃娘娘有话问你,起来回话吧!”   “奴婢不知娘娘在此,无意冲撞,还请娘娘恕罪!”小宫女端端正正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垂首侍立。   苏青鸾抿嘴一笑:“你倒是伶俐,也懂规矩,不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我在外头听见哭声,就顺便进来瞧瞧,是有人给你气受了不成?”   小宫女略一迟疑,哽咽道:“奴婢贱名唤作‘红儿’,是新来掖庭宫的的,先前在外头伺候过先帝的苏贤妃,后来又在于贵人那里服侍了几天。被罚到掖庭宫以后,管事的嬷嬷们瞧着奴婢先前是服侍过主子的,就黑了心格外作践些。奴婢心里委屈,所以……”   “你是为什么被罚到掖庭宫的?”小枝替苏青鸾追问道。   红儿擦了擦眼角,低声道:“先帝驾崩以后,于贵人——那时已经是于太贵人了——要搬到兴庆宫去,带不走那么多人。奴婢心里惦记着在苏贤妃娘娘那里伺候过的小主子,就想去求求太后,调到芳华宫去。谁知太后身边的姐姐们硬说宫里的谣言是从奴婢的嘴里传出来的,太后听了生气,随便给奴婢定了个‘造谣生事’的罪名,就打发到掖庭宫来了……”   “这么说,你竟是平白受了委屈,也难怪你心中不平了!”苏青鸾轻叹一声,怜悯地道。   红儿重新跪下:“奴婢不敢委屈。”   苏青鸾想了一想,笑问:“你可愿意到我身边伺候?”   “多谢娘娘垂怜,奴婢愿意!”红儿想也不想地道。   苏青鸾笑着招呼她起身,回头吩咐小枝道:“你去跟管事的说一声,红儿我带走了。”   “可是太后那里……”红儿有些担忧。   “四姐姐不会怪我的。”苏青鸾微笑道。   见红儿露出疑惑之色,苏青鸾便牵起她的手,柔声解释:“也难怪你不认识我。长姐在宫中十多年,我只前年进来探望过两回,还都是四姐姐带我进来的——我是庶女,岂能像四姐姐那样时常进宫呢?”   红儿愣了一下,随后展颜笑了:“原来娘娘就是京中盛传‘贞静如莲’的苏五小姐!掖庭宫消息闭塞,奴婢竟然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苏青鸾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走吧。四姐姐那里我替你去解释,必定不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就是了。”   红儿快步跟了上来:“冤不冤的,奴婢倒不放在心上。奴婢是娘娘身边的人,只要娘娘相信奴婢就好了。”   苏青鸾迈出门槛,回头一笑:“果真是个精明通透的丫头!我问你,凭着你在宫中侍奉多年的眼光,你觉着本宫的两位姐姐为人如何?”   红儿迈着小碎步跟在苏青鸾的身后,不慌不忙地道:“旁人为人如何,那都是旁人的事。娘娘只需要知道咱们自己处处不逊于人就是了!”   “不逊于人么?”苏青鸾抬起头来,遥遥看向芳华宫的方向,若有所思。   梦中说梦 说:   亲爱的小仙女们,你们太给力啦!俺刚说要喘口气,今早睁眼一看钻石过百了……   好嘛好嘛,知道你们嫌俺更得少……   答应你们的加更一定会有的,明天好嘛?   今天先小小地偷个懒啦!爱你们么么哒(づ ̄3 ̄)づ╭~   不怕累死蠢梦的亲们,可以继续用钻石砸俺哦!满百加更,俺不食言哒! 第55章 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早起便觉得秋意更浓了几分。   苏轻鸢拥着被子靠在床上,看着丫头们进进出出地忙碌。   “忙什么呢?”她觉得有趣。   落霞停了下来,笑道:“娘娘忘了,再过两日就到重阳节了!今年虽然不设宴乐,菊花酒和重阳糕却总要吃一些的。到时候宗室女眷和有品级的命妇要进宫来向娘娘请安,咱们宫里总该布置一下才好!”   “重阳节么?我已经过完了。”苏轻鸢懒懒地笑道。   落霞只当她又在说疯话,也不放在心上。   疏星从外面剪了几朵硕大的菊花过来插在瓶里,又问苏轻鸢要不要簪一朵。   苏轻鸢向瓶中瞥了一眼,淡淡道:“还是算了吧,不是黄的就是白的,弄得好像我已经死了似的!”   疏星讪笑着:“知道娘娘喜欢鲜亮的颜色,可是如今……身份毕竟不同了,何况又是在国丧期间。”   “我又没怪你什么,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苏轻鸢笑骂道。   正说笑时,外头听见动静,说是皇上和淑妃娘娘来了。   苏轻鸢怔了一下。   疏星忙劝道:“淑妃娘娘刚进宫,算是新宠。皇上必定要多去她那里宿几晚,否则旁人岂不是要说闲话?皇上的心在谁那里,连我们都看得明白,娘娘就不要多心了!”   “我没多心,是你多言了。”苏轻鸢淡淡道。   疏星会心一笑,退了下去。   陆离一进门,便快步走到苏轻鸢的床前,掀开被角揽住了她的腰:“昨晚睡得可好?”   苏轻鸢推了推他的手,低头不语。   陆离靠着床头坐下,将苏轻鸢拥进怀里,右手习惯性地摩挲着她的小腹:“这里有没有不舒服?昨日那场惊吓着实不轻,虽然余慎一直说无碍,我心里却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皇上放心就是,这小东西的命若不够硬,也不敢投胎到我肚子里了。”苏轻鸢冷冰冰地道。   陆离尴尬地缩回了手,明知故问:“还在生我的气?”   被二人忽略到现在的苏青鸾用帕子掩着口,眉眼弯弯地笑了:“怪道说男人都是有些呆气的,原来皇上竟也未能免俗!进来这一会儿了,难道您还没看出门道来?四姐姐不是在为昨日的事生气,而是恼您昨晚没过来陪着呢!”   “是吗?”陆离低头细看苏轻鸢的脸色。   苏青鸾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四姐姐,您可千万不要错怪皇上了。昨日出了那样的事,他不得不格外避嫌,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往您这儿走动呢?昨晚皇上人虽然在延禧宫,心却一直在您这儿——对您腹中的龙种,皇上时时刻刻牵肠挂肚,闹得青鸾都有些吃醋了呢!”   苏轻鸢抬起头来,盯着妹妹那张温婉谦恭的笑脸,看了许久。   “四姐姐?”苏青鸾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苏轻鸢缓缓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还是妹妹最懂我。”   “阿鸢,我昨晚……”陆离有些尴尬。   苏轻鸢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你不必解释,我都懂。长离,你我之间曾经出现过的种种波折,皆是因为心中不够坚定的缘故。我既然还愿意同你走下去,便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我这个人、我这颗心、我全部的爱和信任,尽数托付于你。从今之后,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对谁好、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不会疑你半分。你不用怕我被歹人用计挑唆,我住在你的心里,岂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阿鸢!”陆离轻叹一声,感动地将苏轻鸢的身子拥紧了。   片刻之后,他郑重地道:“从前种种,皆是我误了你。今后我待你也必定是全心信任,再无半分疑虑。我这个人、我这颗心,同样也完完整整地托付于你——不管是之前还是今后,阿鸢,我只有你一个女人。我的心很小,既然给了你,就没有办法分给旁人一丝一毫!”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眯着眼睛笑得一脸满足:“你只有我一个女人?这么说,我是捡到宝了!”   “捡到?”陆离语气危险地重复了一遍。   苏轻鸢“哈哈”一笑,调皮地反手在他腰上捏了两下:“好啦,我说错了嘛!是‘抢到’,成不成?”   苏青鸾在旁站了这许久,笑脸早已僵住,好一会儿才讪讪地道:“皇上和四姐姐这样情深,真令人羡慕。”   苏轻鸢仰起头往陆离的腮边啄了一下,轻笑道:“是啊,我也不敢相信我竟会有这样的幸运!想来,今生遇到陆离定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连我都羡慕我自己了!”   “可是,姐姐,你和皇上如今的身份……真的不怕将来再生风波吗?”苏青鸾一脸担忧。   陆离抓着苏轻鸢的双手,笑道:“有风波又如何?朕与阿鸢情比金坚,就算拼着这锦绣江山不要,也必定护她一世周全!”   苏青鸾抿了抿唇角,欲言又止。   苏轻鸢笑着推了推陆离的胸膛:“别在青鸾面前说这些,会教坏小孩子的!咱们两个的事难为世俗所容,青鸾一向又是最循规蹈矩的,这两天怕是已经把她给吓坏了!”   “那……那倒没有,青鸾只是有些歆羡……”苏青鸾低下头去,一双妙目水光盈盈,十分动人。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我真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青鸾,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也会遇上一个人,你愿意为他生为他死,愿意为他抛弃你先前所有的信念……那时你或许就会真正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   陆离勾起手指刮了刮苏轻鸢的鼻尖:“你对青鸾说这些做什么?到底是谁在教坏小孩子?”   “嘿嘿,我忘了嘛!你知道我心里藏不住话,有什么心事总要说出来才觉得痛快!”苏轻鸢娇憨地笑着,身子往被窝里蹭了蹭,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   “明知我最受不了这个,一大早你又来这套!”陆离哑声抱怨了一句,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耳珠。   苏青鸾脸色苍白,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垂着头默默地退了下去。   估摸着她走远了,苏轻鸢便从被窝里钻出来,翻身压在陆离的胸膛上,双手捧住他的脸,气势汹汹地问:“你想不想我?”   “想。”陆离老老实实地答道。   苏轻鸢眨眨眼睛:“什么时候想?昨晚想了没有?”   陆离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了——每时每刻都在想。”   “想什么?哪里想?”苏轻鸢趴了下来,凑到他的耳边娇声追问。   “哪里想,你不知道?”陆离抓着她的手,放到某处。   苏轻鸢调皮地按了一下,眯起眼睛露出了小狐狸似的笑容:“谁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我要验货!”   说着,她的小手熟练地探了进去,隔着外袍将陆离腰间的汗巾解了下来。   “阿鸢!”陆离抓住了她的手,有些气急败坏。   “你心虚?”苏轻鸢支起身子,盯着他。   陆离叹了一口气:“我的心不虚,是你的身子虚。”   “你的身子不虚就可以啊!”苏轻鸢理直气壮地道。   她试图把手抽回来,陆离却紧紧地攥住,怎么也不肯放。   逼得急了,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你再闹,我要把你捆起来了!”   “新玩法?”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挫败,无奈地长叹了一声:“阿鸢……”   “我在!”苏轻鸢微笑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离哭笑不得:“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   “都是你教的啊!”苏轻鸢一点也不觉得羞赧。   面对陆离无奈的样子,她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而且,我以为你很喜欢我这样的!”   陆离被她坦然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措,许久才叹道:“确实喜欢,但……不是现在。阿鸢,为了咱们的孩子,你这几天先不要随便玩火,好不好?”   “不好。我很无聊!”苏轻鸢的手不得自由,只好低下头去,在陆离的胸口蹭啊蹭的。   陆离拿她没法子,只得生硬地转过话题:“如果实在太无聊,可以考虑玩一玩坏人——你今天对青鸾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应该不是吃醋那么简单吧?刚才她的脸都白了,你也不心疼!”   “不是有你替我心疼她了嘛!”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笑出了声:“所以,真的只是吃醋?不是因为那封信的事?”   “你知道了?”苏轻鸢抬起了头。   陆离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苏轻鸢意识到自己被他诈了一下,心里有些挫败,于是又缩回了被子里。   陆离隔着被子抱住她,低声问:“你如何知道是她?是有确凿证据,还是尚在猜测?”   “如果我说有证据,你会不会有些难过?”苏轻鸢认真地看着他。   陆离疑惑:“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是你的淑妃啊!”苏轻鸢赏了他一记白眼。   陆离叹了口气:“先前她伪装得不错,我以为她当真只是个单纯无辜的小姑娘——你父亲几次三番施压逼我娶她,我想着咱们的孩子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母亲,也就答应了,没想到……幸好发现得不算太晚!”   “你好像并不觉得意外。”苏轻鸢皱眉。   陆离伸手捏了捏她腮边的小酒窝,叹道:“原本我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你父亲搞的鬼。是她自己昨晚暴露了野心,我才想到她身上去的。”   “野心?”苏轻鸢按下了被角。   陆离点点头:“她问我,如果她不是庶女,有没有可能成为我的皇后。”   苏轻鸢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陆离凑到近前,蹭着她的腮边笑道:“你不要多想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能会纳几个有名无实的皇妃,但皇后是绝对不可能有的——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苏轻鸢伸手挡住他的脸,闷声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是觉得,青鸾有些不对劲!她谨小慎微了那么多年,照理说不该忽然变得急躁冒进才对!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她在想什么,”陆离咬牙道,“咱们今日的困境是她一手造成的,等我收拾了苏翊那只老狐狸,必定也不会饶了她!”   苏轻鸢攥紧了被角,没有接话。   陆离心头一紧,忙又拥住了她:“阿鸢,我实在不愿这样,只是你父亲野心勃勃……”   “你不用顾忌我,”苏轻鸢淡淡道,“虎兕相争必有一伤,我承受得住。毕竟我父亲在谋算你的时候,也并不曾考虑过我的心情。”   陆离闻言,无声地将她拥得更紧了几分。   苏轻鸢忽然转过头来:“你刚才说,我父亲向你施加压力,逼你纳青鸾为妃?”   陆离沉默着,点了点头。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一阵,忽然笑了:“我和你的事,父亲心知肚明。照理说你身边有我就够了,他大可不必连最后一个女儿也赔进来,除非……”   “除非苏青鸾进宫另有所图,而她要做的那件事,是不能交托给你的。”陆离咬牙道。   苏轻鸢想了一想,补充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大概已经决定放弃我了。”   “你还有我。”陆离怜惜地攥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的心里,忽然又闪过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她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皇上,小路子过来了。”疏星的声音在屏外禀道。   苏轻鸢愣了一下,坐起身来:“疏星!”   “娘娘有何吩咐?”疏星走了进来,低着头问。   苏轻鸢想了一想,笑道:“没事。你下去吧。”   疏星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小路子便冲进来急道:“皇上,段公子有急事求见!”   陆离皱了皱眉头:“急事?”   小路子低头道:“段公子说,与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皇上肯定会感兴趣。”   陆离“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了?”苏轻鸢的心里忽然有些慌。   陆离顿了一下,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什么大事。十五年前有一桩旧公案,他既然有了消息,我便去听一听——你歇着吧。”   说罢,他也不等苏轻鸢答应,径自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苏轻鸢看着那道泠泠作响的珠帘,愣住了。   十五年前?   一桩旧公案,就算是有了新的线索,也不至于把他急成这样!到底是什么事?   思来想去,苏轻鸢越来越坐不住,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落霞叫了进来。   落霞一进门便皱了皱眉头:“今儿天气不好,地上有些凉浸浸的,娘娘怎不在床上歇着?”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疏星淡月两个丫头又死哪儿去了?”   落霞笑道:“淡月姑娘在东偏殿外头的园子里带着王爷抓蚯蚓呢!疏星姑娘刚刚还在这殿里,这会儿多半是到厨房瞧娘娘的午膳去了!”   苏轻鸢抓住衣角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随后,她若无其事地笑道:“让她们闹去吧,我闷得很,你跟我说说话也好。”   “娘娘有什么要问的,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落霞倒也很乖觉。   苏轻鸢指指床边的小方凳,示意她坐下来:“你在陆离身边多久了?”   落霞笑道:“奴婢自打十二岁进宫以来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如今已是第七个年头了。”   “七年……那也不短了。”苏轻鸢感慨道。   落霞不知她言下之意,便没有接话。   苏轻鸢想了一想,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宫里伺候,有没有听到过一些更久远的……陈年旧事?比如说十几年前的?”   落霞笑道:“先帝在位总共十五年,娘娘要问的是十五年之内的,还是十五年以外的呢?”   “十五年?”苏轻鸢愣了一下。   见落霞点头,她沉吟许久才笑道:“陆离不太跟我提从前的事。十五年开外的那些旧典,你若是知道,不妨同我说一说吧。”   落霞想了一阵,抿嘴笑了:“娘娘这是在打趣我呢!十五年以外,那是昭帝爷在位的时候了。那时候年纪最小的宫女如今也快三十岁了,岂有还留在宫中之理?奴婢便是想知道,又到哪里打听去?”   苏轻鸢听她说得有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随后,她又渐渐地生出了几分疑惑:“十五年,说起来也不算十分久远,昭帝爷的后妃总有人还在世吧?先前我问陆离的时候,他总是生气,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落霞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这个话题……娘娘还是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的好。”   苏轻鸢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落霞发出一声叹息:“皇上不肯提这件事,并不是他想要瞒着您,而是——那么可怕的事,他恐怕永远都不愿意想起来的。”   “可怕?”苏轻鸢往前倾了倾身子。   落霞低声叹道:“那时皇上也不过才四五岁,还没有如今咱们小王爷那么大呢!那场变故之中,不管他有没有亲眼看到未央宫的惨状,都注定是一场噩梦啊……”   “未央宫?”苏轻鸢对这个名词毫无印象。   落霞有些诧异:“娘娘竟不知道未央宫?那么您也不曾听说过十五年前未央宫的那场大火?”   苏轻鸢摇头,无数个问号在心里直打转。   她知道落霞是陆离的心腹。能深受陆离信任的人,必定不是轻嘴薄舌之辈。   未央宫的事,既然落霞可以轻易对她提起,想必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她为什么会一无所知?   苏轻鸢细细想了一想,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关于那位昭帝爷的事,竟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   将军府里,她的乳母和教引嬷嬷们没有提过;父亲一向不同她亲近,当然更加没有提过;宫里,长姐和她身边的宫女们没有提过;而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长辈,竟然也都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那个在位时间似乎还算不短的老皇帝!   记忆之中,长姐和嬷嬷们似乎都对她讲过本朝开国以来历代贤君的往事,唯独提到昭帝爷的时候,都是轻轻一句话就带过去了。那时她年纪小,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实在处处透着不对劲!   难道说这些人都在刻意对她隐瞒什么吗?   想到这里,苏轻鸢忽然自嘲地笑了:人尽皆知的事,谁会刻意想着瞒她?想必是大家恰巧都以为她知道,所以没有多提吧!   最近,她真是越来越喜欢疑神疑鬼了!   苏轻鸢定了定神,看向落霞:“我确实不知道。你若不忌讳,不妨同我说一说?”   落霞笑道:“我也未曾亲见,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十五年前的灯节宫宴,未央宫中突然失火,蔓延了六七处宫殿,昭帝爷和当时的六宫嫔妃,以及宴会上的四位皇子、七位公主,尽数葬身火海。听说大火扑灭之后,遗体堆叠成山,已经分辨不出谁是嫔妃、谁是宫人……娘娘?”   苏轻鸢面色惨白,许久才缓缓地摆了摆手,颤声道:“我没事。”   她只是被吓到了。   尽管落霞已经说得十分简略,她还是可以想象出当年那场大火,境况是何等惨烈!   难怪无人愿意提起——那样的惨事,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了,谁会愿意再去细细回忆?   苏轻鸢端起茶碗想喝口茶,却发现水已经冷了。   落霞忙替她重新换过,叹道:“娘娘只是道听途说,尚且闻之色变,何况皇上是亲历过那场惨事的……他不愿提起,也是人之常情。”   “陆离他……当时在宫中?”苏轻鸢诧异地坐直了身子。   落霞皱了皱眉头:“皇上是昭帝爷的皇子,自然在宫中!听说那时皇上生了一场大病,从年前一直到灯节都没有好,错过了未央宫的灯节宴,这才因祸得福侥幸逃出命来——可到底还是受了一场惊吓,缠绵病榻大半年才能下地,后头整整两年都没有开口说话。若非如此,先帝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登上帝座吧?”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很久,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陆离是昭帝爷的皇子,我竟一直以为他的生父只是个寻常宗室。”   落霞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哑然失笑:“娘娘与皇上相知多年,竟连这个也不知道,奴婢还真有些不信呢!”   苏轻鸢讪讪的,自己辩解道:“他不说,我哪里知道!我只听说他是先帝的养子,哪知道其中还有那么多弯弯绕!”   落霞沉吟片刻,苦笑道:“这倒也怨不得娘娘了。这件事非但皇上自己不说,旁人也极少提起。毕竟——皇上是昭帝爷唯一幸存的血脉,而先帝却只是昭帝爷的幼弟。若是论起血脉正统来,这江山在十五年前就应该由皇上来坐了!”   苏轻鸢想了许久才叹道:“你刚刚也说了,十五年前陆离病着,而且两年没有开口说话……先帝继位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倒也还算是情有可原。”   落霞撇了撇嘴,没有接这句话。   苏轻鸢想起陆离刚才离开时那样匆忙,心里不由得有些犯嘀咕。   十五年前的事,他说是一场“公案”,而不是一场“意外”。   莫非,当年的大火另有隐情?   失火?纵火?弑君?谋朝篡位?   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陆离后来的那场病,是当真受了惊吓,还是人为?   再想想陆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苏轻鸢的心里当真是百感交集。   如今段然似乎有了新的发现,会是什么?有没有可能掀起新的波澜?   苏轻鸢越想越心惊。   落霞不敢再多说,重新给她换过茶水之后,便退了下去。   苏轻鸢心事重重地在床边坐了很久,喃喃自语:“未央宫……到底在什么地方?”   旁边服侍的小宫女抿嘴笑道:“咱们芳华宫,就是在原来未央宫的旧址上重建的啊!”   苏轻鸢凛然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未央宫旧址?   芳华宫,刹那芳华。   历来皇后都是住昭阳宫的。先帝赐她住在芳华宫,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   苏轻鸢不敢再往下想了。   刚刚回话的小宫女见她脸色不好,忙又笑道:“娘娘不必多心,当年出事之后,宫里请了高僧来做过很多场法事的,亡灵都已经超度过了。咱们芳华宫兴建之初也有高人指点过,没有晦气的。”   “我不怕这个。”苏轻鸢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她确实不忌讳什么亡灵。她怕的,是人心。   在殿中是坐不住了。苏轻鸢走出门去,信步到了东厢房——那是陆钧诺如今住着的地方。   这两日段然在替陆离查事情,陆钧诺没了功课的约束,自然又撒开了欢。   苏轻鸢走过来的时候,那小家伙正跟着淡月和几个小宫女,在外面的园子里笑闹成一团。手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   看见苏轻鸢过来,淡月笑嘻嘻地招了招手:“钧儿念叨你老半天了,你总算是来了!”   “弄得一身都是泥水,你们倒也不怕手冷!”苏轻鸢站在廊下,淡淡地笑着。   淡月撇嘴嗤笑道:“你少来!从前你玩闹起来的时候,新做的衣裳也不知弄破过多少件,我们说你什么了吗?你忘了去年冬天你自己穿着一件夹袄拉我们一起打雪仗,掉进冰窟窿害了一场风寒的事了?”   “瞧瞧,我才说一句,她倒有一车子的话等着我!”苏轻鸢无奈地向身旁的小宫女抱怨道。   陆钧诺在衣服上蹭了蹭小手,甩着一身的泥点子就向苏轻鸢扑了过来。   苏轻鸢无处可退,立时垮下了脸:“我可以跑吗?”   旁边的小宫女只顾着笑,眼睁睁看着陆钧诺钻进了苏轻鸢的怀里,把一件崭新的衣裳弄得活像是刚从泥地里拖出来的。   苏轻鸢苦笑着,攥住了陆钧诺的小手:“好的不学,偏跟着你淡月姐姐学那些调皮捣蛋的本事!”   “母后,钧儿抓到了一条大蚯蚓!”陆钧诺举起小手,得意地向苏轻鸢炫耀。   旁边的小宫女吓得尖叫一声,远远地躲了开去。   苏轻鸢一脸无奈:“好好的一位小王爷,竟成了个庄稼地里的泥猴子了——来人呐,给我把淡月拖下去,罚她舂完咱们宫里三天份的米,舂不完不许吃饭!”   “不是吧……咱们宫里那么多人,三天份的米怕是到明天也舂不完!主子,你是要饿死我、累死我吗?”淡月终于害怕了。   苏轻鸢淡淡道:“今天完不成,明天加倍;明天完不成,后天再加倍!你若实在没法子,可以去求疏星帮忙——不过,你下个月的月例银子要分她一半!”   淡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若肯帮我,我把月例银子全给她都可以!”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如此你便快去吧——彤云,替我找两个人看着淡月和疏星,米未舂完之前不许淡月吃饭!至于疏星,咱们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拿一些过去!”   “小姐!你要不要做得这么绝!”淡月抱柱哀嚎。   陆钧诺在旁瞧着热闹,拍着小手大笑起来。   苏轻鸢叹了口气,无奈地拿帕子替他擦着小手:“这么调皮,嬷嬷们居然也管不住你!”   朱嬷嬷在旁讪讪地笑着:“小孩子都是有些顽皮的,偶尔让他撒撒欢……”   苏轻鸢抬起头来:“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钧儿只要不犯大错,喜欢怎么玩闹都随他,你们只要看着别让他伤着、防着他闯大祸就好。”   嬷嬷们齐声应了,苏轻鸢便抱着陆钧诺回到厢房,嘱咐底下人替他收拾干净。   那小家伙却缠着她不放,趴在她膝上撒娇打滚,誓要把一身的泥水尽数抹到她的身上。   苏轻鸢知道他还没闹够,只得由着他了。   看着这小家伙的笑脸,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陆离夺走了属于小钧诺的天下;如今再从头算起,这笔账却有些糊涂了。   如果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另有隐情,事情会更加复杂。不知陆离会不会迁怒钧儿这个小娃娃?   不管当年先帝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钧儿毕竟才只五岁——旧日的那些恩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梦中说梦 说:   小仙女们,你们要的加更来啦(*^▽^*) 第56章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初更时分,疏星、淡月二人依然没有到殿中来伺候。   苏轻鸢叫来落霞,笑问:“那两个还在舂米?”   落霞笑道:“娘娘的吩咐,她们自然不敢不做。疏星姑娘说,两个人再加把劲,三更之前应当可以做完的。”   “从中午一直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出去?”苏轻鸢漫不经心地问。   “哪里顾得上出去?两个人生怕差事做不完,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呢!”落霞想起那两人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禁觉得有趣。   苏轻鸢靠在床边沉吟许久,笑道:“你叫人过去说一声,今儿先饶过她们了!明日也没什么大事,叫她们两个先歇着,不必过来伺候。”   落霞答应了,又笑问道:“果真不给淡月姑娘吃饭么?”   苏轻鸢嗤笑一声:“淡月那丫头岂是个肯饿着自己的?你真信她没吃饭呐?”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娘娘!”落霞失笑。   苏轻鸢指指桌上的几碟点心:“她们两个也算辛苦了,叫人顺便把这个赏了她们去吧。”   落霞吩咐个小宫女去了,自己仍然在苏轻鸢的身旁站着:“娘娘是不是还有话要吩咐?”   苏轻鸢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你怎知道?”   “娘娘的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落霞笑得很小心。   苏轻鸢闭目想了许久,叹道:“也罢,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笑话了。今后你替我留意一下疏星,若是看见她无故出门,记得告诉我一声。”   落霞一惊,脸色微变:“娘娘疑心疏星姑娘勾结外人?既如此,要不要叫人悄悄跟着,看她去见了谁?”   苏轻鸢摇头苦笑:“暂时不必,你只多留个心眼就是了——陆离今晚在哪里?延禧宫?”   落霞笑道:“没去延禧宫,说是早已在养居殿歇下了。”   “延禧宫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苏轻鸢随口问道。   落霞摇了摇头:“淑妃娘娘进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并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对了,昨日淑妃路过掖庭宫时,从里头带了一个小宫女出来,就是不久前到咱们这里传谣作乱的那个红儿。淑妃原本打算亲自跟娘娘说的,只因没找到开口的机会,便叫底下人告诉了奴婢。”   “红儿?”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了那个丫头的来历。   好一个有手段的小丫头,好一个人美心善的淑妃娘娘啊!   “娘娘,夜深了。”落霞吹灭了一盏纱灯,小心翼翼地道。   苏轻鸢站起身来,抻了抻懒腰:“今晚不睡了。你陪我聊天?或者再叫几个人过来,咱们掷骰子赌钱玩?”   落霞慌忙摇头:“娘娘,这可使不得!您是有身子的人,太医一直嘱咐您好好好歇着的……再说,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   “可是,我睡不着啊。”苏轻鸢走到屏风前,顺手撩起珠帘,把那一串串冰凉的珠子抓在手里把玩着。   落霞跟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着:“皇上必定是因为太累了才会在养居殿歇下的,娘娘何必如此多心?您跟皇上……这条路注定不好走,您更该放宽胸怀,好好保重身体才对!”   “陪我去养居殿。”苏轻鸢转过身来,看着她。   落霞愣了一下,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找了一件披风出来,帮苏轻鸢披在了身上。   养居殿。苏轻鸢已是第二次来了。   这一次,门口的小太监们虽然对她的到来十分意外,却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样怠慢。苏轻鸢只在台阶下站了一站,立时就有人忙不迭地把她请了进去。   苏轻鸢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走着。   报信的小太监早已在前头进去了,殿中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   苏轻鸢的脚下越走越慢,心里也越来越慌。   她渐渐地有些害怕了。   这一阵子,陆离待她是不错的。照理说,听见她来了,他应当不会没有反应才对。   此刻,他到底是不愿意见她,还是顾不得见她?   “落霞,我是不是不该来?”站在台阶下面的时候,她站定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个地方,曾经是她的噩梦。   她很害怕今日的贸然造访,会成为她的另外一场劫难。   落霞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娘娘若是有话对皇上说,就没有什么不该来的。”   苏轻鸢在阶下站了许久,神色黯淡地低下了头:“咱们回去吧。”   落霞扶着她的手转过身:“回去也好——娘娘小心脚下。”   苏轻鸢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几扇门依然紧闭着。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该回去了。”   她的膝盖似乎僵住了,双脚也好像长在了地上,心里明明想走,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走了这么多年的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发现,自己连走路都不会了。   可是,她必须要走的啊。   陆离今日并不想见她,她找到养居殿来算什么?故意给他添堵吗?   吃过那么多亏了,还是沉不住气!   苏轻鸢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一面咬紧牙关,拼尽力气向外走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门响,接着是陆离的声音响了起来:“阿鸢!”   似悲似喜,似怒似嗔。   苏轻鸢立时僵住了。   陆离沿着台阶快步奔了下来,一把抓住苏轻鸢的手臂,将她拉进怀里:“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苏轻鸢揪住他的衣角,闷声不语。   陆离叹了一口气,弯腰将她抱了起来,缓步走回殿中。   “阿鸢。”二人相拥着躺在那张宽大的八柱龙床上,还是陆离先开了口。   苏轻鸢往前拱了拱身子,把自己塞进他的臂弯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依旧不肯说话。   陆离只得拥着她,闷声解释:“段然刚走没多久,我以为你睡下了,怕扰了你休息,就没有过去——夜里风冷,你不该出来的。”   “你骗人。”苏轻鸢咕哝了一声,带着重重的鼻音。   陆离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支起半边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今晚我若不来,明天你去不去找我?”   “我……当然去。”陆离扶着她的肩,没什么底气地答道。   苏轻鸢撇了撇嘴,嗤笑一声:“陆离,你长出息了,学会说谎了!”   陆离的嘴角抽了抽。   苏轻鸢伸手点点他的眉心,闷闷地道:“说谎都说得那么敷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根本不想见我,是不是!”   陆离避开她的目光,沉默许久才叹道:“阿鸢,我心里有些闷——不是因为你。”   苏轻鸢向前探了探身子,顺势倒在他的胸膛上:“我懂。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你……要不是心里实在闷得受不住,你不会不到芳华宫去找我的。”   “对不住,阿鸢。”陆离紧紧地拥住她,吻着她的鬓角。   苏轻鸢慢慢地解开他的衣裳,微凉的小手在他胸膛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圈,瓮声瓮气地道:“今天上午,你走得那样匆忙,什么都不愿意向我解释,我就知道有事。可笑我竟是今日问了落霞,才知道十五年前宫里发生过一场大火——你一直疑心那场大火并非天灾,是不是?”   陆离拔下她的发簪,看着那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没有说话。   苏轻鸢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我想了一整天、等了一整天……你一直没有回来找我,我就渐渐地明白了……我不知道先帝在那场灾难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可是我猜,如今还活着的人里头,我父亲多多少少地会掺和进去一点。你或许早有这个猜测、又或者是今日得到的线索指向了我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样子,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我父亲,与当年那场灾祸脱不了关系,是不是?”   “阿鸢,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想了。”陆离用指尖挑起她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苏轻鸢抬了抬头,向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当然与我没有关系——若是有关系,你此刻只怕也不肯抱着我了。”   “我叫小路子送你回去吧。”陆离低声叹道。   苏轻鸢摇了摇头:“我不走。”   “阿鸢,我想静一静。”陆离安抚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低声道。   苏轻鸢忽地坐了起来:“如果我偏不走呢?你准备叫人把我绑了丢出去吗?”   “别闹。”陆离眉头紧锁着,显然没有心思同她吵嚷。   苏轻鸢嘴角一扁,眼圈立刻红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是今日才知道十五年前那场火灾的、也是直到今日才听说你是昭帝爷的儿子……就算那把火是我父亲放的,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把气出在我的身上!”   “阿鸢,我何曾说过要把气出在你的身上?”陆离被她嚷得头昏脑涨。   苏轻鸢咬住下唇,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你自然不会这么想,可是你正打算这么做!你今日把我撵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来看我了!你心里也许会想我,但是每次想起来的时候,你都会对你自己说‘那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不应该去见她’……久而久之,你想起我的时候会越来越少,最终一定会把我忘个干干净净!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可是你现在已经打算牺牲掉我了!”   陆离跟着坐起来,抱住她:“阿鸢,我不会!我向你保证,不会冷落你、更不会忘掉你……现在你让我静一静,好吗?”   “不好!我偏不走,死也不走!”苏轻鸢重重地向前一扑,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陆离的身上。   “阿鸢,你听话,好不好?”陆离的语气已经有些哀求的意味。   苏轻鸢“哈”地笑了一声,眼角的泪珠落了下来:“我今日若是听了你的话,我就完了——今晚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休想甩掉我!”   陆离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苏轻鸢伏在他的胸前,越哭越委屈:“你心里一定在骂我不懂事……可是陆离,我不敢赌!我没有退路,你若是放弃了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你说我死皮赖脸也好,我只能赖着你!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现在你想抽身而退,让我怎么办……”   她抓着陆离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哑声哭道:“……这里,是你的孩子!你若是为我父亲的事迁怒与我,是不是也要顺带着连孩子一起恨上了?陆离,我本来已经说服自己忘了你,打算安分守己地嫁给先帝做你的母后了……是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是你把我弄到了现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你以为……我还能回得去吗?这段孽情,你想抽身而退很容易,只要不再见我就好,可是我……”   “阿鸢,我怎么舍得……”陆离低下头,吻着她腮边的泪痕,哑声低叹。   苏轻鸢狠狠地擦了擦眼角,倔强地瞪着他:“真舍不得,就不要赶我走!我陪着你!不管有多辛苦,我都陪着你!”   陆离紧紧地圈住她的腰,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苏轻鸢坐起身来,解下自己的外袍,扔到了床下。   陆离静静地看着她。   苏轻鸢放下帐子,重新回到他身边躺下。   陆离闭上眼睛,拉过锦被来盖住了两人的身子。   苏轻鸢蜷缩了一下,依旧躲进陆离的臂弯里:“真的是他吗?”   陆离哑声叹道:“在他与旁人联络的书信之中,提到了十五年前的事……可以确定无疑,他跟我那个好叔父,跟那件事都脱不了干系。”   “叔父?你是说先帝?”苏轻鸢追问。   陆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我认贼作父这么多年,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生父是谁了。世人都道他收养兄长遗孤,爱之胜似亲子,谁会知道他当初与重臣合谋弑君夺位,谁又知道我这些年是如何从他手底逃出命来……”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许久,涩声道:“你受过那么多苦,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陆离爱怜地拥紧了她的身子:“你本来就不该知道。那些事太肮脏、太黑暗……不知道的反倒比较幸运一些。”   苏轻鸢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陆离,有我陪着你,你就不再是一个人受苦了——不要赶我走。”   陆离喟叹一声,无奈道:“我也舍不得赶你走。阿鸢,我不会因为苏翊的事迁怒与你,但是……我也不可能为了你而对他网开一面。到时候,你会不会恨我?”   苏轻鸢忽然沉默下来。   陆离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地圈紧了:“阿鸢!”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懂的。”   她的眼中有泪,神情却是坚定的。如此隐忍,又让陆离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歉疚。   歉疚的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害怕——杀父之仇,确实不共戴天。如果他杀了苏翊……   他的阿鸢难道也要与他“不共戴天”吗?   这道题,无解。   陆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里却未能平静下来。   因为那场病的缘故,六岁之前的事他几乎完全记不得了,唯有那场漫天的大火时时燃烧在他的梦里,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的父皇、他的母妃、他的兄弟姐妹……他一个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些人存在过,然后,消失了。   每每思及此事,恨意便如同万蚁噬心一般残忍地折磨着他。   如今,他终于得知了当初那恶人的身份,岂能轻易放过!   已经死了的那一个,死得实在太容易;剩下的这一个,他恨不得将之寸寸凌迟,却又因为一个女人,畏首畏尾投鼠忌器。   他怎么会偏偏招惹了这样一个女人——甩也甩不开、丢也丢不下!   陆离的手掌顺着苏轻鸢的鬓角一点点挪了下去,移到苏轻鸢的颈下,缓缓收紧……   “陆离。”苏轻鸢忽然睁开了眼睛。   陆离凛然一惊,慌忙缩回手,移开了目光:“什么事?”   苏轻鸢翻了个身,趴在了陆离的身上:“对待杀父仇人,有一种方法特别解气,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慧黠的光。   陆离被她蛊惑了,下意识地顺着话头追问:“是什么方法?”   苏轻鸢俯下身去,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当然是——睡他的女儿!”   陆离下意识地箍紧了她的腰。   苏轻鸢在他耳边轻啄一下,继续道:“你说先帝也是你的杀父仇人对吧?那就更好了——如果睡仇人的女儿不够过瘾,你还可以顺便睡了另一个仇人的女人,让她给你生儿育女,给你暖一辈子床……”   她的话尚未说完,陆离已经抱着她翻了个身,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在了下面:“刚才的姿势,分明是你在占我的便宜!我要睡仇人的妻女,应该像现在这样……”   “不要啊!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是有丈夫的人!请你放过我……”苏轻鸢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陆离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苏轻鸢的双手已顺着他的腰腹摸了下去。   陆离的身子立时紧绷起来,手上也不受控制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水到渠成。   “我确定从未教过你这些……你到底是跟谁学的!”陆离咬着牙,在苏轻鸢的耳边低吼。   苏轻鸢微微向后昂着头,缠着他的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并不说话。   陆离眯起眼睛,看着她潮红的脸色、微张的唇,也便顾不得再问些什么了。   他何尝不知她是在尽力取悦他!   她本身是没有罪的,可是“无罪”两个字,并不能让他对她毫无芥蒂。   人心复杂,便是自己也无能为力。   但此时此刻,陆离只能领她的情。   她已在竭尽全力,他自然不能负她。   “阿鸢,我的阿鸢……”他紧紧地拥着她的身子,借着那思念已久的温香软玉,宣泄着他的悲愤,同时也在努力地取悦着她。   让仇人的女儿替自己生儿育女,暖一辈子床——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更鼓响到第四遍的时候,八柱龙床上的金色帐幔终于安静了下来。   陆离偏过头,看着那个星眼微饧、软成一摊春水的女人:“可受得住么?”   “我说过多少遍‘受不住’,你饶我了没有?”苏轻鸢朝他翻了个白眼。   陆离笑了一声,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那是因为你求饶得太不真诚——你只差没把‘口是心非’四个字写到脸上了!”   “有吗?”苏轻鸢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   陆离笑着拿开了她的手:“别遮,我爱看。”   苏轻鸢看到他的笑容,心下一松,立时便觉得倦意上来了。   陆离替她把微湿的发丝捋到耳后,笑道:“睡吧。”   苏轻鸢摇了摇头:“我得走了。”   陆离恋恋不舍地拥着她:“别走了。明日一早我叫人沿路清道,用软轿送你回去,不会有人看见的。”   苏轻鸢想了一想,放心地钻回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陆离用手指描摹着她的脸颊,心头忽然有些诧异。   他竟然——笑了!   他是应该感谢这个女人来为他解忧,还是应该提防她用这样的手段来消磨掉他的仇恨?   正困扰间,苏轻鸢忽然又在他胸前蹭了蹭,低声道:“明日,我想回一趟将军府。”   陆离手上一紧:“不许!”   苏轻鸢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抚过陆离的胸前。   陆离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便听苏轻鸢叹道:“你要报当年的仇,他必定时日无多。我还有一个疑问未解,他若死了,我就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什么疑问?”陆离眉头微皱。   苏轻鸢苦笑道:“与你的事无关——是关于我的母亲。明日是我父亲寿辰,我以祝寿为名回去,也可以让他对你打消几分戒心。”   陆离想了许久,叹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行吗?”苏轻鸢不放心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陆离冷笑:“我在宫里跟那个人演了十五年的父慈子孝都没有露出破绽,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梦中说梦 说:   断网的我… 第57章 杀了他!   这一夜,苏轻鸢睡得甚是不宁,直到陆离起身上朝之后,她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巳初时分了。养居殿的小太监们果然备下了软轿,又派了人一路提前清道,总算是平平稳稳地把她送到了芳华宫的门口。   苏轻鸢下了轿,看见淡月在门口迎着,便放了心,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走上了台阶。   养居殿的软轿已经回程,苏轻鸢正要跨进门槛,阶下的花木之中却忽然窜出一个老宫女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苏轻鸢吃了一惊,禁不住尖叫出声。   淡月忙从门槛后面跳了出来,一脚踩在那个老宫女的手上:“反了反了!都过来给我打死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门口的几个小太监迟疑着,不愿上前;就连一直在旁扶着苏轻鸢的落霞也没有过来回护,只是依旧小心地扶着苏轻鸢的手,防备她跌倒。   苏轻鸢回过神来,忙抬起腿想把那只手甩开。   这时,那个老宫女却咕咕哝哝地开了口:“孽种……留不得的……杀了他!杀了他!连那个男人一起,杀!杀!”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心头霎时冰凉。   淡月听见这些话,立刻火了:“放你娘的狗屁!哪里来的毒妇诅咒娘娘!给我抓起来往死里打!”   旁边的小太监终于聚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揪住那老宫女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的手指从苏轻鸢的脚踝上一根根掰开了。   苏轻鸢早已吓得呆住了。   那老宫女还在疯疯癫癫地嘀咕着:“杀了他!杀了他!”   淡月扬起巴掌扇在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太监的脸上:“你们都是死人吗!离这么近居然也不赶紧上来救!吓着了娘娘,你们担待得起吗?”   落霞扶着苏轻鸢站稳,叹道:“放了她吧——念姑姑的脑筋有些不清楚,心却是好的。”   淡月气得眉梢都竖了起来:“她的心好?你听听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娘娘受了惊吓,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这些人谁担待得起?”   旁边的小太监们显然也都是知道这位“念姑姑”的,谁也没有为难她,只是架住了她的手臂,不许她再冲上来惊扰苏轻鸢而已。   苏轻鸢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抬头却恰好对上了念姑姑的目光。   一见之下,她微微地怔了一下。   这个宫女的年纪虽老,容貌却十分秀丽,可想而知年轻时必定是个拔尖儿的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过于凌厉的目光损坏了这种美感,让她姣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和阴森。   苏轻鸢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低头道:“既然脑筋有些不清楚,就不必追究了。你们小心提防着,别叫她闯进门来就是。”   小太监们齐声应了,苏轻鸢便甩开落霞的手,逃也似的冲进了大门。   淡月觉得不解气,又重重地在念姑姑的腿上踹了两脚,然后才恨恨地转身进门去了。   身后,念姑姑的声音还在继续:“好孩子,你听我的话,杀了他吧……你跟他没有好下场的……你们会遭天谴……”   苏轻鸢脚下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小跑了起来。   落霞忙冲上来拦着,含泪劝道:“娘娘请冷静些,小心孩子啊!”   苏轻鸢只得站住,脸色却已吓得惨白。   淡月狠狠地向落霞剜了一眼:“那老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你们这样护着她!今儿娘娘受了惊吓,我看你怎么向你们主子交代!”   苏轻鸢定了定神,许久才问:“那人……究竟是谁?”   落霞小心地把苏轻鸢扶回殿中,吩咐小宫女去熬上安胎的药,斟酌许久才叹道:“念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宫里的册子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大家只知道,十五年前未央宫大火的时候,她拼死从火中抱出了两位年幼的公主,自己身上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中,皮肉都烧焦了也没有松手。虽然后来那两位小公主都没能活下来,可是宫里人人都很敬重她。”   苏轻鸢双手捧着茶碗,仍在微微发抖。   淡月撇了撇嘴:“就算她不是坏人好了,但她吓到娘娘,你也是亲眼看见的!”   落霞神色复杂,许久才叹道:“她或许是在那场大火中受了惊吓,又或者是伤心没能救下两位小公主的性命,也可能本来就有些疯疯癫癫的——总之,那件事过去之后,宫里新任的总管想提拔她做掌事宫女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脑筋似乎有些不清楚……后来她就在昭阳宫后面的佛堂里住着,虽说不太与人交往,但宫里奴才们凡是遇上麻烦的,只要去找她,总能想出一些解决的法子。在咱们宫里,她就像是个活菩萨一样的存在,只是身份毕竟不明,所以很少有人提起。”   “陆离知道她吗?”苏轻鸢忽然抬起头来,哑声问。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个女人似乎与陆离有一点关系。或许,是因为“十五年前未央宫大火”这点关联?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苏轻鸢忽然觉得那女人的面容有些眼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她像谁。   落霞笑道:“当然是知道的。皇上幼时见过她几次,头些年最艰难的时候还受过她几次不小的恩惠。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她忽然发疯抓伤了皇上,打那以后每次见到皇上都发狂,又扑又咬的,皇上就不敢见她了——虽然不见面,但皇上一直感念着她的恩德。她没有名字,皇上就赐了她一个‘念’字,也是明示皇家不忘恩情的意思。”   苏轻鸢怔怔地听着,许久才追问道:“她忽然发狂的那一次,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话?”   落霞摇了摇头:“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呢!”   苏轻鸢思忖良久,始终没能理出什么头绪,也只得作罢。喝了药回到床中躺了没一会儿,陆离便过来了。   显然早有人跟他说过念姑姑的事,陆离一进门便冲过来抓住了苏轻鸢的手:“吓到你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轻鸢勉强笑了笑,坐起身来:“不碍事的。”   陆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俯下身来细细看了她的脸色,许久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阿鸢,念姑姑对我有大恩,所以……”   苏轻鸢微笑道:“我知道。淡月先前不知情,一心急着护我,也不知有没有伤着那位姑姑,最好叫个太医去看一下。”   落霞在旁笑道:“已经叫太医过去看过了,不妨事。”   苏轻鸢点了点头,默默地下了床。   疏星淡月二人忙上前来替她换了衣裳。说起要回府,两人神色都很平淡。   倒是彤云忽然皱眉道:“今儿一早,淑妃娘娘也曾来向娘娘请懿旨出宫回府的。因为那时娘娘还没回来,奴婢们不敢多说,就假称娘娘睡着未起,派人送了她出宫去了。如今娘娘也要回府,不知道淑妃娘娘心里会怎么想。”   苏轻鸢想了一想,笑道:“她能怎么想?我便是要同她一起回去,只怕她心里还不情愿呢!”   淡月冷笑道:“就叫她先回去得意一阵子好了!等咱们娘娘回去,她还不是照样要变成陪衬!”   “她是我妹妹,什么陪衬不陪衬的!”苏轻鸢走出门去,淡淡地道。   淡月撇了撇嘴:“你时时记着她是你的妹妹,焉知她还记不记得你是她姐姐呢!你数数她进宫这几天来看过你几次?你每次遇到麻烦,我们都心焦得什么似的,可她哪次不是不痛不痒地在一旁看热闹……”   “好了,知道你是最疼我的,我亲妹妹也比不上你,可以了吧?”苏轻鸢无奈地笑着,出门上了辇。   宫门口下辇换车,陆离走到苏轻鸢的身旁低声道:“马车上有茶果点心,你多吃一些——到了将军府,任何饮食都不要入口。”   苏轻鸢点点头,许久才叹道:“你也要加倍小心。我父亲那个人,恐怕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陆离答应一声,转身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在前头走着了。   苏轻鸢隔着车帘看着,心里却仍然想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念姑姑”。   上将军府,熟悉的高大的门楼、熟悉的精致的楼阁、熟悉的匠心独运的园子——一切都是熟悉的,此时却又似乎格外陌生。   陆离先下了车,走到后面来迎着苏轻鸢:“母后,请吧。”   苏轻鸢迟疑许久,终于搭着他的手跳下了马车。   将军府内听见通传,如夫人阮氏带着阖府上下的侍妾和奴仆们,迎出了门外。   上将军苏翊没有出现。   苏轻鸢忍不住拧紧了眉头,陆离却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露出笑容:“苏将军的千秋家宴,朕这个不速之客必定是不受欢迎的——不过,朕好歹是也算护送母后回府有功,应当不会被赶出去吧?”   阮姨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敛衽道:“皇上说笑了。天子驾临,府中上下人等未及前往巷口跪迎,不胜惶恐。”   陆离“哈哈”一笑,向人群之中扫视了一圈:“淑妃不是早回来了么?怎么不见?”   阮姨娘笑道:“国孝期间,府中未曾设宴。淑妃娘娘回来也没个落脚处,只同将军说了几句话便走了——皇上和太后路上竟没见着,想必是走岔了吧。”   苏轻鸢扶着疏星的手,缓步走上前来:“父亲人在何处?莫非当真端坐在正房的供桌上,当起老寿星来了么?”   她心里有气,“端坐在供桌上”一句,已经在明着骂苏翊是死人了。   阮姨娘讪讪地笑了笑:“太后恕罪。将军是战场杀伐之人,长年练功不辍,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今儿虽是他寿辰,他却也不肯落下,一下朝就到后面园子里练功去了,就连淑妃娘娘回来,他也只歇了一口气,说了几句话就罢了。”   陆离笑道:“如今四海升平,数十年内应当不会有太大的战事,上将军又何须如此辛苦?上马安邦、下马治国,上将军实实是我朝第一架海金梁了!”   一路说笑着进了花厅,果见堂上只数张小几摆了些茶果点心,并无宾客在座。   陆离笑道:“上将军也太谨慎了些。虽说国丧期间不设宴乐,难道请自家亲眷聚一聚也不成么?竟没有半点做寿的样子!”   “为人臣子,不敢逾矩。”阮姨娘恭敬地陪着,言语对答十分小心。   陆离叫小路子把贺礼送了上来,又向阮姨娘笑道:“头好些天里,母后便惦记着要回府替上将军祝寿了。今日虽然没赶上寿宴,也请上将军出来一见,以慰母后思亲之苦吧!”   阮姨娘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将军练功的时候,是不许底下人打扰的,奴才们只怕不敢去请。”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淡地笑着:“父亲的规矩,我自然知道。我自己去见他,不敢劳烦姨娘了。”   阮氏的脸上有些讪讪的。陆离已在堂中主位上坐了下来:“朕就在此处等着母后回来,诸位不必拘束了。”   在苏翊经常练功的后园门口,苏轻鸢站定了脚步:“陆离在前面等着,咱们的时间怕是赶不及。疏星,你去我原先的房间里,把妆台下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小心不要漏掉什么。”   疏星忙答应着去了,苏轻鸢便带着淡月进了园子。   园中空地上,却并没有苏翊练功的身影。   苏轻鸢略一思忖,放轻脚步走到园子里的暖阁外面,站定了。   “当啷”一声,阁中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刀剑之类东西落到了地上。   随后,苏翊恼怒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贱婢的话,你刚刚也听见了!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在吗!为父养着你们、宠着你们,到头来竟是养大了一群白眼狼!没有一个肯替我分忧的,一个个只想着从我身上吸血——你还要替那个贱婢说话,是想气死我吗!”   苏轻鸢在外面听得直皱眉头,里头却是二哥苏清嘉的声音讷讷地道:“父亲息怒,青鸾她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   “放屁!”苏翊似乎又把什么兵器砸在了桌上,发出“哐”地一声闷响。   苏轻鸢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后退了两步。   只听苏翊怒冲冲的声音继续吼道:“她才当了几天嫔妃,居然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了,还学会威胁我了!你如今也是和她一样的心思是不是?我今儿还就把话放这儿了——别说她只是个小小嫔妃,就算她当真凭自己的本事当了皇后,你们的母亲也只能是个妾!想逼我扶她为正?你们做梦!”   苏轻鸢与淡月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皱起了眉头。   阮姨娘掌管家事以来,父亲待她一向爱重。十余年不肯扶正已经有些奇怪了,如今竟又放出了这样的话——这是什么道理?   将军府的主母之位,到底是在给谁留着?   阁中,苏清嘉“咚”地一声跪了下来:“青鸾并非有意冒犯父亲,她只是听说庶出之女不能立后,所以才动了这样的心思……母亲和我们兄妹这些年一向安分守己,并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父亲息怒!”   苏翊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清嘉急道:“青鸾一向恭顺,先前也不曾让父亲失望过,这一次……她只是太想当皇后而已!她先前从未向父亲要求过什么,只有这一个小小愿望,父亲何不随手帮她一把?她提起薛皇后的事,必定不是为了威胁父亲……”   “不是为了威胁我,她煞费苦心地打听这些做什么?你再这样为她开脱,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苏翊怒不可遏。   “薛皇后?”苏轻鸢在外听见,暗暗心惊。   父亲对薛皇后做了什么?为什么青鸾会认为那是一个很有用的把柄,可以用之来威胁一向威严不可冒犯的父亲?   难道真如沈素馨所言……   阁中,苏翊重重地坐了下来,冷笑道:“如今,你们的翅膀都硬了,连你都敢跟我顶嘴了!五丫头一进宫就有了野心,不肯用心去办我的事不说,居然还想拿薛氏之死威胁我!四丫头更不用说——我叫她去拿陆离毒害君父的证据,她却跟那个贱种鬼混在了一起,连肚子都搞大了!我看,下一步她就该反过来帮着那个贱种来杀我了吧?”   “父亲,四妹她或许也有不得已……”苏清嘉还在试图安抚父亲的情绪。   苏翊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她当然是不得已的——陆离那个贱种好色荒淫,居然连嫡母都不放过!我若隐忍不言,由着他这样荒唐下去,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南越天下,又如何对得起我那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女儿!”   他的话头转得太快,苏轻鸢和淡月都有些发愣。   阁中,苏清嘉却立时变了脸色:“父亲想要揭发这件事?可是咱们目前还不知道四妹是否确实已有身孕,而且……一旦事情证实,四妹今后还如何见人?!”   苏翊脸上的怒色淡了,渐渐地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神情:“你不用担心,她不需要见人了。嘉儿,你看‘当朝太后被继子长期逼奸珠胎暗结,不堪受辱于除孝当日悬梁自尽’这条消息,够不够震惊朝野?”   “小姐……”淡月早已吓得脸色煞白。   苏轻鸢攥紧了她的手,放轻脚步退到远处,也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耳中隐隐听到苏清嘉的声音:“父亲,四妹是您的女儿啊!”   苏翊冷冷一笑:“帮了我的忙,才是我的好女儿。你放心,等她死后,我必定将她厚葬,让她极尽哀荣就是了!”   苏轻鸢定了定神,大声叫道:“淡月,父亲好像不在这里,咱们又被阮姨娘给骗了!”   淡月领会了她的意思,忙接道:“阮姨娘应该不会骗人吧?将军或许在阁子里?”   “咱们去看看,再找不到就回去算了!”苏轻鸢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呀——”地一声,暖阁的门开了。   苏轻鸢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父亲。”   苏翊站在暖阁门口看着她,面色阴沉:“你怎么来了?”   苏轻鸢挤出笑容:“今日是父亲寿辰,我不该来吗?”   “听青鸾说,她辰时过去找你,你还睡着未起,你的丫头说你没有出宫的打算。”苏翊冷冷地道。   苏轻鸢撇了撇嘴:“那是丫头们拿话糊弄青鸾呢,其实那时候我不在芳华宫。也怪我没早些跟青鸾商量,不然就不用搅扰父亲两次了。”   苏清嘉从阁中探出头来,看着苏轻鸢欲言又止。   苏翊侧身把苏轻鸢让了进去,冷声问:“你自己来的?”   苏轻鸢抿嘴笑了笑:“陆离陪我来的。”   苏翊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你跟他还没断干净?辰时你不在自己宫里,该不会……”   苏轻鸢坦然地笑着,扶着腰慢慢地在桌旁铺了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苏翊脸色一沉:“你该不会……”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他:“父亲没有猜错,我已经有了身孕。陆离的意思是要我生下这个孩子,交给青鸾抚养。我想请父亲看在您亲外孙的份上,对陆离温和一点,不要老是咄咄逼人的,让他在群臣面前下不来台。”   苏翊微微一愣,随后冷笑起来:“怎么,现在记起我是你爹了?先前糊弄我的时候、撑着架子跟我吵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爹?陆离那小子也真没出息,朝堂上吵不赢我,就回后宫去找你告状?他倒也有意思,朝堂上连个屁也不敢放,背地里倒敢偷偷地搞大了我女儿的肚子——他以为这样我就肯放过他了?”   “父亲!”苏轻鸢垮下了脸。   苏翊摇头叹道:“罢了!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女儿!你现在是一心跟着他,连亲爹都不认了是不是?”   “父亲,”苏轻鸢急急地道,“我相信先帝不是他害死的!再说……就算真的是他毒害了先帝,那也一定是为了我,父亲当真要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吗?我知道您心疼钧儿,可是……我肚子里的这个也是您的外孙啊!”   “行了!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女生外向,今后你不帮着他来收拾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苏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女儿不敢。”苏轻鸢委屈地扁了扁嘴。   苏清嘉在旁迟疑了许久,到这会儿终于插上了话,却只敢小心翼翼地说一句:“四妹,你……要小心。”   苏轻鸢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多谢二哥提醒,我会小心的!”   苏翊冷哼一声:“好了,你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虽然没有一个字是给为父祝寿的,好歹也算是露过脸做足场面了——该滚回宫去了吧?”   “我还有一句话想问问父亲,问完就走。”苏轻鸢站起身来。   苏翊板起了面孔:“为父是不会受你摆布的!”   苏轻鸢扯扯嘴角:“鸢儿也不敢摆布父亲。我只想问一件事——我的母亲如今在何处?”   梦中说梦 说:   大家周末愉快啦(づ ̄3 ̄)づ╭~ 第58章 用一壶好茶,做一件坏事   回宫之后,陆离直接跟着苏轻鸢进了芳华宫。   在门外是“儿臣”、“母后”,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一关上大门,陆离立刻把苏轻鸢抱了起来:“我忍一路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苏轻鸢抓住他的衣襟,蜷缩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没有不舒服……陆离,我们回房说。”   陆离二话不说,抱着苏轻鸢快步奔进内殿,小心地将她放在了床上:“苏翊为难你了?”   苏轻鸢木然地摇了摇头,依旧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阿鸢!”陆离急得汗都出来了。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父亲打算在百日除孝的那天杀了我,对外宣称我是被你逼奸,不堪受辱才自尽的……腹中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别怕,你还有我。我不会让他得逞的。”陆离小心地搂着她,柔声安抚。   苏轻鸢急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他要把事情闹大、把罪名全部推到你的头上!‘逼奸嫡母致死’那么大的罪名,你担得起来吗?”   “阿鸢,别急。”陆离拿过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笑了。   苏轻鸢抓住陆离的衣襟扯了一下,靠在了他的胸前。   陆离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笑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他把事情捅出去。苏翊有手段,我也不傻,不会坐以待毙的。”   “你真有办法?”苏轻鸢仰起头来,狐疑地看着他。   陆离发出一声轻笑:“你不信我?”   苏轻鸢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信”还是“不信”。   陆离像哄小娃娃一样轻柔地在她的背上拍着,语气温柔:“我会尽我所能,保你和孩子平安。”   他这句话说得似乎很真诚,苏轻鸢却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这芳华宫中除了疏星淡月,余下的人当真都是陆离的心腹吗?若是如此,她有身孕的消息如何会传到父亲耳中去的?   她原本疑心是苏青鸾说的,细想想却又不对——二哥言下之意,她有孕的消息并不确切,所以告密的那个人,所知的内幕应当也有限。   这样算起来,芳华宫、养居殿、太医院这三处之中,必定有人出现了问题!   若是有人在暗处下手,陆离当真能护她周全吗?   一旦她死了,再不能开口,事情再如何发展也就由不得她了!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只得揪着陆离的衣角,仰头问道:“你说你有手段对付他,是有他的把柄在手吗?”   陆离缓缓地摇了摇头:“苏翊一向谨慎小心,把柄几乎没有。”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我倒是知道一个——先帝的薛皇后之死,好像与他有关系!青鸾身边的小宫女红儿应该知道一些……”   “阿鸢,没用的。”陆离失笑。   苏轻鸢顿了一下,神色黯淡下来:“确实……没有证据,知道又有什么用!”   陆离苦笑道:“就算有证据也没用。苏翊是武将,他手里的铁甲将士,才是我最忌惮的东西。”   苏轻鸢立时泄了气。   陆离是皇帝,要想给人定个罪名并不难。可是苏家在南越朝堂上屹立了数百年,树大根深,麾下将士又悍勇无比,与这样的对手过招谈何容易!   闷闷地想了很久之后,苏轻鸢推开陆离,定定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陆离。”   后者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淡然,目光温和。   苏轻鸢咬了咬牙,正色道:“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咱们就先招了吧。我自己去跟天下人说,是我自愿跟你好的!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大不了不当这个皇帝了……”   “上次你明明不答应的。”陆离微笑地看着她,语气中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上次还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确实如此,”陆离苦笑,“这一次,苏翊有备而来,铁了心要置你我于死地,境况确实比上次险得多。”   苏轻鸢想起在暖阁之外听到的那些话,便觉得不寒而栗。   却听陆离继续道:“但是这一次,该轮到我不答应了!阿鸢,苏翊既然决意出手,我便已经没有了退路。而且——这一仗我若是不战而逃,以后还凭什么做苏翊的对手、凭什么向他讨还十五年前的旧债?”   苏轻鸢闷头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法子可想。   父亲不会收手,陆离不甘放弃。这一战,在所难免。   “阿鸢,你该对我多一点信心。”陆离笑着揉了揉苏轻鸢的头发。   苏轻鸢勉强回赠他一个微笑,“信心”这种东西,却是半点儿也没有长出来的。   “不说这个了,”陆离笑着转移了话题,“你母亲的事,问出什么来了吗?”   苏轻鸢摇头苦笑:“父亲说她在我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死了。可是我依然不信。”   陆离皱了皱眉头,许久才安慰道:“解决了眼下的事情之后,我再帮你细查一下。”   “一点小事,不值得记在心上——你快去忙你的吧。”苏轻鸢勉强笑了笑,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里。   陆离略一沉吟,笑着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歇着,什么都不要想——苏翊的事交给我,你只管吃好睡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就可以了。”   苏轻鸢很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陆离走出门去,小路子立刻迎了上来:“皇上,太医院那边已经清理干净了。”   陆离点点头,沉声问:“崇政使和大司马进宫了没有?”   小路子忙道:“已经来了,正在养居殿候驾。”   陆离回头向殿中看了一眼,小路子立刻又补充道:“芳华宫这里一直有人盯着呢,皇上放心就是。”   殿中,苏轻鸢向落霞招了招手,拉着她坐在床沿上,涩声问:“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父亲发难,陆离能应付得过来吗?”   “皇上一定有法子的,娘娘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落霞谦恭地笑着,柔声劝慰。   苏轻鸢靠着枕头撑起身子,换了一种问法:“陆离手边忠心护主的将士有多少?朝中武将之中有谁是忠心不二、并且能在出事之后及时赶过来救驾的?”   落霞的脸色越来越为难:“朝中的事,奴婢们哪里能知道呢?皇上既然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是有办法的,娘娘您……”   苏轻鸢抬手止住她的话,苦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宫城禁军至多有七八万,其中还有很多是出身纨绔的富家子弟,真正能打仗的不超过五万之数;兵部能调用的其他将士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万;崇政院、十二卫……这些人到底有几分忠心,谁也不知道;朝中忠心耿耿的武将自然是不少的,可是大多数将士都驻扎在边关,真正在京城或者京郊附近的实在有限……一旦出事,到底能有多少人顶用呢?”   “苏将军的铁甲将士也是食君之禄的,应当不会做出悖逆之事来,娘娘就不要多想了。”落霞小心地笑道。   苏轻鸢眉头深锁:“父亲若肯起兵作乱倒还好,我只怕他把我和陆离的事闹出去,再添油加醋地制造一些谣言……朝中那些文臣是最看重人伦道德的,到时候父亲提出改立钧儿为帝,只怕会一呼百应!陆离大仇未报,必定不甘心,一场大乱在所难免……”   “娘娘,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落霞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苏轻鸢叹了口气,摆摆手叫她下去。   落霞有些不放心,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劝,只得退到屏风那里站着了。   苏轻鸢看落霞的脸色就知道,在这件事上,陆离确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想来也是。他若是有把握,又怎么会不对她细讲,任由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呢?   他手中或许会有底牌,比如禁军、比如某几个忠心耿耿的朝臣……但父亲的那一计实在太毒,只怕根本不容陆离撑到兵戈相见的那一刻!   南越皇朝以孝治天下啊!“皇太后”这个身份,同“太上皇”一样,是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就连皇帝在她面前也要自称“儿臣”!她若是死了,还是因为那样的缘故“自尽”的,陆离这个“儿臣”哪里还有活路?到时候恐怕不只是被迫退位那样简单了!   苏轻鸢思来想去,解决的办法只有一种。   在父亲下手之前,她应该把所谓的“证据”彻底销毁。只有那样,才能万无一失、永绝后患。   陆离必然也想到了那种办法,只是他不肯说罢了。   苏轻鸢不停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心里木木的,并没有觉得十分痛苦。   那个位置依旧平坦,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它还小,不会动,她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就连前些日子让她很苦恼的孕吐症状,近几日也渐渐地没有了。   她自信可以说服自己,假装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能再等了!就连昭阳宫后面一个深居简出的疯癫老宫女都知道她怀着“孽种”,她还能瞒到几时?   再拖延下去于事无补,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罢了!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起来,向落霞笑道:“我没事,你下去歇着吧。”   “奴婢在这里陪着娘娘。”落霞显然并不放心。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是怕我想不开吧?我有多怕死你是知道的,这么小心做什么?与其在这儿呆站着,不如替我泡壶好茶去!”   落霞忙笑问:“娘娘要喝茶?奴婢幼时跟一位师傅学过水丹青,今日斗胆请娘娘品鉴一番,好不好?”   苏轻鸢想了想,摇头道:“水丹青太费工夫,你就替我泡一壶铁观音来就好。你的茶艺,我更愿意留到咱们平安无事的时候再欣赏。像此刻这般心神不宁,岂不是糟蹋了这等雅事?”   落霞听她言下之意,料想她此刻心中应该松快了几分,便依言下去泡了一壶铁观音过来,随后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盯着那壶茶看了很久。   铁观音,美如观音重如铁,好茶。   可是今日,她想用这壶好茶,做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陆离知道后一定会怪她的,说不定还会大发雷霆,更有可能因此恨上她、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明知如此,她仍然不得不这样做。   她跟陆离注定是有缘无分,这个孩子真的不该来!   苏轻鸢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打开。   里面装的是一些暗褐色的粉末,很不起眼的样子。   苏轻鸢打开茶壶的盖子,把那些粉末倒了进去。   许是因为茶壶口太小的缘故,有一些粉末洒落在了外面。苏轻鸢很有耐心地用手指一点点地沾起来,撮进了壶里。   暗褐色的粉末一见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儿痕迹也没有了。   苏轻鸢呆了一呆,拿过壶盖盖好了,捧起茶壶摇晃了几下,又重重地放回了桌上。   身上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她艰难地从盘中取出了一只茶碗,那茶壶却再也提不起来。   苏轻鸢怔怔地盯着那把茶壶,心里乱糟糟的闹成一团。   真的……要喝吗?   万一陆离有办法呢?他虽然未必有万全之策,但只要有希望,就该尝试的不是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地替陆离做了决定,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地杀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轻率地选择放弃……   也许还有别的选择!   也许再等下去就会有希望!   可是,距离父亲准备下手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她必须给自己留出养好身子的时间——若是到时候她还是死了,她必须保证,即使是最好的大夫和仵作,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曾经怀过孩子的痕迹!   她不知道现在动手还来不来得及,但她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肯定来不及。   思及此处,苏轻鸢将心一横,咬着牙将茶壶提了起来。   “四姐姐。”门口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苏轻鸢吓得一颤,手里的茶壶拿得不稳,险些摔在桌上。   苏青鸾忙走过来接了一下,笑问:“四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一惊一乍的!”   苏轻鸢定了定神,勉强挤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苏青鸾在她对面坐下,笑道:“今日没见到姐姐,当然要来看一眼才放心。听说姐姐今日也回府了?我归心似箭,竟没有等姐姐一起回去,实在该死!”   苏轻鸢涩声道:“别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我是临时起意要回去的,怎么能怪你不等我?我还正暗骂自己贪睡,没赶上同你一起回去呢!”   “四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声音也不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苏青鸾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着苏轻鸢的脸。   苏轻鸢摇了摇头,苦笑道:“许是先前乘马车累着了吧。”   苏青鸾细细地叹了一口气:“想必是了。唉,好容易回一趟府,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回来,然后又是独个儿对着冷冷清清的大殿……咱们成日锁在这宫里,要被锁一辈子,想想就害怕……”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这可奇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安静的吗?”   “那不一样,”苏青鸾叹息道,“在闺中的时候独个儿安安静静地待着,算是修身养性,顺便做点儿女红那也是咱们的本分。可是如今进了宫还是自己一个人,想想一辈子就要这么冷冷清清地过下去,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甘!”   苏轻鸢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了的妹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本来,她想对这个妹妹说一声“抱歉”,毕竟是自己害得她进了这座金顶牢笼。可是想到那封书信,想到那些墨迹,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的好妹妹又在打什么主意呢?难道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价值没有榨干净?   可惜,她如今自顾不暇,不会再为别人的事操心了。   苏青鸾见姐姐没有接话,便叹道:“皇上实在太忙了些——我那里冷清也罢了,姐姐这里居然也是这样……”   “再等一阵子吧,等宫里添了新人,就不这么冷清了。”苏轻鸢淡淡地道。   “四姐姐……”苏青鸾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苏轻鸢,欲言又止。   苏轻鸢低下头去,不愿意再接她的话。   尴尬地坐了一会儿,苏青鸾随手揭开了茶壶的盖子:“姐姐刚才是想喝茶吗?这是泡的什么茶?”   苏轻鸢心头一凛,慌忙从她手中把茶壶夺了回来:“没什么的。我累了,你回去吧!”   “姐姐?”苏青鸾站起身来,眼中立时有了泪。   苏轻鸢心烦意乱,跟着站了起来,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苏青鸾忽然走上前来抱住了她:“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什么心事,跟我说一说好不好?这样憋在心里,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苏轻鸢本想推开她,苏青鸾却抱得很紧,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缠着她的身子,不肯放手。   苏轻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真的只是累了。青鸾,如今……我没心思同你说话。”   苏青鸾忙道:“那么我们就不说话!姐姐,让青鸾陪你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害怕……”   苏轻鸢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你先放开我。”   苏青鸾破涕为笑,果然放开了手。   苏轻鸢整整衣裳,坐回原处。   苏青鸾把手里的壶盖盖了回去,笑道:“我认出来了,姐姐泡的是铁观音!我在这儿说了这许久的话了,姐姐不赏我一碗茶喝吗?”   苏轻鸢下意识地想说“不”,苏青鸾却已从盘中拿了一只茶碗出来。   苏轻鸢慌忙按住了她的手:“茶已经凉了。你要喝,我叫落霞再重新泡一壶来。”   “不,我偏要喝这一壶!姐姐那么宝贝它,多半是在这茶水里添了什么好东西呢!”苏青鸾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   苏轻鸢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青鸾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略一思索,她很快便否定了这一猜测。   那东西是定国公通过程昱之手交给她的,宫里只有她和淡月两个人知道。苏青鸾不可能知道有这种东西,当然更不会知道她把它放到了这壶茶里。   或许,这丫头是真的想在这儿多陪她一会儿吧?   毕竟父亲那边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青鸾想当皇后,还得在她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姐姐面前做点儿文章才行!   这样想着,苏轻鸢便放下了戒心。只是,这壶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青鸾喝的。   苏轻鸢把茶壶拿起来放到一边,叫来落霞吩咐道:“重新泡一壶茶来!青鸾身子弱些,就用枫露点茶吧!”   落霞答应着正要走,苏青鸾却又站起来抢过了茶壶,给苏轻鸢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我偏要喝这个,姐姐休想藏私!”   “青鸾!”苏轻鸢急了。   落霞在旁笑道:“茶壶外面有暖套的,这会儿应当还不冷,淑妃娘娘执意要喝,娘娘由着她就是了,急什么呢?”   苏轻鸢略一定神,叹了口气。   这工夫,苏青鸾已将半碗茶喝进了肚子里,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苏轻鸢只能安慰自己:这药想必是活血化瘀的,青鸾没有身孕,应该不会太伤身子吧。   这时,苏青鸾举了举手中的茶碗,笑道:“果然好茶!姐姐这里的茶水真不一样,尝着比寻常的铁观音清香多了,难怪姐姐小气,舍不得给我喝!”   苏轻鸢见她已喝了下去,想着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也就端起了茶碗。   谁知茶水尚未入唇,对面的苏青鸾忽然脸色大变,尖叫一声捂住了肚子。   苏轻鸢大惊失色。   落霞看着苏轻鸢,脸色微变:“娘娘,怎么办?”   苏轻鸢有些慌乱,转头却见妹妹跌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肚子哭叫不已,脸色也已经发白了。   “去——传太医!”苏轻鸢咬了咬牙。   门口立刻有小宫女跑着去了。   苏轻鸢定了定神,看着桌上的茶碗,忽然将心一横,重新端起来送到了嘴边。   梦中说梦 说:   ,有人要倒霉了ε=(?ο`*))) 第59章 不是落胎药   “娘娘不要!”落霞飞扑过来拧住苏轻鸢的手腕,将茶碗夺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苏轻鸢趁她松手,又想扑到桌前去。   落霞死命地抱住她,喊来几个小宫女,结结实实地将她抓牢了。“落霞,给我喝口水——就一口!”苏轻鸢喘吁吁地命令道。   落霞坚定地摇了摇头:“娘娘恕罪。在皇上和太医过来之前,您还是站着别动的好。”   淡月从外面冲了进来,扑到苏轻鸢的身旁便开始哭。   苏轻鸢心急如焚,哀求地看着落霞:“那壶茶……”落霞脸上的神色十分为难。   那壶茶有问题,她早看出来了。   中毒的是淑妃,所以下毒之人很可能是太后。可是——怎么会有人当面下毒呢?这种手段岂非太拙劣了些?   此刻,苏青鸾的丫头小枝和红儿早已冲了进来,事情已经掩盖不住。落霞纵然有心想藏起那壶茶,也已经做不到了。   而且,她并不打算那么做。   落霞转身避开了苏轻鸢的目光,走到门口问小林子:“有人去请皇上了吗?”   小林子忙道:“已经去了。”   落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来向小宫女吩咐道:“先扶娘娘坐下,一切等皇上过来再作定夺。”   “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淡月哭得涕泪横流。   苏轻鸢的心里却只惦记着那壶没有喝到嘴的茶。   她已经没有机会喝了。   可是她想做的事还没有完成。   更可怕的是,太医的到来,很可能会把事情推到一个更加无法挽回的境地!   至于苏青鸾,她反倒并不十分担心。   那种药,应当不至于伤人性命吧?青鸾或许会受些苦,但是——谁让她自己多事呢?   一屋子人各怀心思地等了许久,余太医终于来了。   诊过脉后,余太医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忙从药箱中取出一枚药丸来给苏青鸾服下。   然后,他又找出一枚银针,在苏青鸾的指尖上扎了一下,举到窗前细看了很久。   “太医,我家娘娘到底怎么了?”小枝哭着问道。   余太医神色凝重:“是中毒。”   红儿忙站起来,指着桌上的茶壶和那只空了的茶碗:“毒在那里!请太医验看清楚,务必治好我家娘娘!”   余太医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倒出了半碗,又看又嗅折腾了许久,额头上渐渐地冒了汗。   小红跪着爬到苏轻鸢的面前,哭道:“太后娘娘,淑妃娘娘是您的亲妹妹啊!她平日若有做错的地方,您打她骂她都使得,为什么要害她性命……”   苏轻鸢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淡月便冲上去“啪啪”赏了红儿两个大嘴巴子:“你是哪里来的狗奴才,竟敢信口胡言攀咬太后!你怎不说是你家主子居心叵测假装中毒来陷害太后娘娘呢?”   苏轻鸢拧紧眉头,问余太医道:“她中的毒……很难解吗?”   余太医摇头道:“臣不知道。”   “余太医,事关重大,你说清楚些!”落霞沉着脸喝道。   余太医吓得跪了下来:“禀太后娘娘——微臣主研病理,对毒术一门所学不精,实在……实在看不出淑妃娘娘所中何毒!”   “看不出?”苏轻鸢的脸色难看起来。   余太医跪伏在地,迟疑许久才道:“太医院新任正使张大人对此颇有研究,能否请他……”   苏轻鸢甩开身旁的宫女,冲到余太医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她只是误饮了我预备落胎的茶水而已,能有多麻烦?”   余太医愣了一下,摇头道:“不对,不是落胎药。”   苏轻鸢呆住了。   若不是落胎药,定国公给她送来的是什么?   “娘娘?”落霞狐疑地看着苏轻鸢。   小枝哭着跪了过来:“太后娘娘,您一向是最疼我们娘娘的,快想办法救救她啊!不管娘娘是怎么中的毒,咱们先把毒解了再查好不好?”   “去,请张太医来。”苏轻鸢沉声吩咐。   旁边小宫女忙又跑着去了。苏轻鸢坐倒在椅子上,心里越发糊涂了。   苏青鸾正蜷成一团不住地抽搐,脸上汗水就像泼上去的一样,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察觉到苏轻鸢在看着她,苏青鸾艰难地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姐姐……”   苏轻鸢避开目光,捂住了胸口。   陆离匆匆而来,进门便奔向了苏轻鸢:“怎么回事?是茶水里有毒吗?你有没有喝?”   苏轻鸢摇了摇头,余太医忙在一旁道:“确实是茶水有毒,只是微臣才疏学浅,未能看出是何种剧毒,要待张大人来后才能判断。”   “茶是谁泡的?经了谁的手?”陆离冷声问。   落霞忙跪了下来:“是奴婢泡的,茶叶也是奴婢自己保管着,并没有经过旁人的手。”   陆离皱了皱眉头,狐疑地看向苏青鸾。   红儿哭道:“既然是在芳华宫出的事,当然是芳华宫有人做了手脚!落霞姐姐连查都不查,一下子就把旁人全部撇清了出去,这就是你们给淑妃娘娘的交代吗!”   落霞不肯与她对吵,只是沉默地跪着。   苏轻鸢伸手拉她起来,忧虑地看着苏青鸾。   张太医很快赶了过来。   苏轻鸢不放心地向余太医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不是落胎药?”   看见余太医点了头,她才向张太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替苏青鸾诊治。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张太医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   苏轻鸢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若有疑问,看那里。”   张太医依言上前来看了看茶水,又将苏青鸾用过的茶碗和地上的碎瓷片全部验看了一遍,走到陆离的面前跪了下来:“禀皇上,淑妃娘娘所中的,是两种毒。”   “两种?”苏轻鸢和陆离同时拧紧了眉头,就连苏青鸾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张太医叩首道:“正是。一种是剧毒,足以致人死命;另一种却……严格来说不算毒,只是催经下血之效过于猛烈,一般用作妇人落胎之用!”   苏轻鸢“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向前冲出两步。   陆离慌忙抓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定了定神,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是脸色却已变得十分苍白了。   如果早知道还是有落胎药,她宁可看着苏青鸾死,也绝不会让不知底细的张太医前来验看!   如今对她有疑心的人已经太多了,正在等待时机兴风作浪的人也太多了!一旦“芳华宫”与“落胎药”这两个词汇同时出现,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还压得住吗?   苏轻鸢转头看向陆离。   后者向她点了点头:“别怕,张太医在太医院任职多年,最是谨言慎行的。”   事已至此,苏轻鸢没了办法,只得继续追问张太医道:“两种毒混在一起会怎样?”   张太医抚了抚胡须,谨慎地道:“天下药理,无非相辅相克。淑妃娘娘服下的这两种毒,药性恰恰相克,故而腹痛难忍、五内如焚。同时也幸好是药性相克方才冲淡了药效,否则只怕等不到微臣前来问诊,娘娘便已经……”   “你先说能不能救!”苏轻鸢急道。   张太医沉吟道:“微臣即刻赶回去配药,应当能解此毒,只是药性猛烈,不知娘娘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   “既然有希望,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苏轻鸢急得直跺脚。   张太医忙躬身行礼,正要退下去,陆离又冷声嘱咐道:“今日的事,若有一个字传到外面去,朕唯你是问!”   张太医连道几声“不敢”,终于退了下去。   这时苏青鸾比先前安静了些,苏轻鸢便叫人把她安置在软榻上,又吩咐余太医在旁伺候着,喂了些镇痛的药,让她睡下了。   陆离看看落霞,再看看苏轻鸢:“你们两个,谁有话要跟朕说?”   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   陆离又转向了小枝和红儿:“你们两个,说吧。”   红儿跪地哭道:“淑妃娘娘素来体弱,此番受了这样的委屈,也不知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请皇上查明真相,为娘娘做主!”   小枝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太后一向是心疼我们娘娘的,这一次娘娘在芳华宫受了委屈,太后心里一定更加不好受……但奴婢还是斗胆恳求太后严审芳华宫宫女,还我家娘娘一个公道!”   苏轻鸢靠着屏风站着,涩声道:“落霞不会下毒的。她与淑妃无仇,与我亦无怨,没有下毒害人的道理……若非落霞拦得快,如今我必然也已经倒下了。”   陆离向地上的茶碗碎片看了一眼,抬起头来:“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什么!”   落霞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太后娘娘本来已经把茶壶放了起来,吩咐奴婢另外泡茶的,是淑妃娘娘执意要喝这一壶,且抢在太后之前饮下……太后碗中茶水尚未沾唇,淑妃娘娘便已经毒发了。”   红儿“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们娘娘下了毒,然后自己抢先喝下,为的是陷害太后娘娘不成?张太医刚刚也说了,毒性凶猛,若非两毒相克,此时我们娘娘只怕早已无幸了!你见过谁家是用自己的命去陷害旁人的?”   “我只是陈述我眼中所看到的事实,你慌什么?”落霞冷笑道。   “行了!”陆离烦躁地打断了丫头们的争吵。   苏轻鸢始终紧锁着眉头,心事重重。   陆离看着她,心中有些后怕,却也有些狐疑。   他自然不相信苏轻鸢会下毒谋害自己的妹妹,可是——一壶茶中同时出现了两种毒,何解?   陆离觉得,苏轻鸢欠他一个解释。苏轻鸢觉得,她的好妹妹欠她一个答案。   场面胶着,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最后,苏轻鸢抬头看向陆离:“你若有事,先去忙吧。”   陆离点点头,站起身来:“我到晚上再来看你。”   苏轻鸢没有应声。   小枝和红儿两个仍然跪在地上。见陆离走了,她们二人对视了一眼,脸色当然都不好看。   苏轻鸢一直盯着桌上的那壶茶,吓得落霞忙吩咐人连茶壶带茶碗一起拿下去砸了。   如此一来,苏轻鸢的心事又多了一重。   她的药没有了。   麻烦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又多了一桩。   张太医直到晚上才过来,从药箱里拿出一大包草药,叮嘱小徒弟亲自去熬上了,然后又到殿中来替苏青鸾施针。   苏轻鸢在旁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陆离却一直没有来。   药熬好了,喂下去,苏青鸾疼醒了,抱着肚子哀嚎了一阵,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两位太医守到了二更天,最后说是性命无碍了,只是今后身子会弱些,总要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如初。   苏轻鸢照例吩咐不许外传,便放了两位太医回去了。   小枝抱着苏青鸾又哭又笑,红儿却狐疑地打量着苏轻鸢,一晚上都没再说话。   陆离仍然没有来。   苏轻鸢叫人关了宫门,把苏青鸾挪到床上,与她同睡。   小宫女们吹了灯,退了下去。   苏轻鸢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满心里乱糟糟的,越想越糊涂。   她紧紧地攥着苏青鸾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姐妹两个时常在一处玩耍,累了便在一个被窝里睡,亲亲热热,形影不离。服侍两人的嬷嬷们都说,她们两个虽然不是一母所出,却比寻常人家的孪生姊妹还要亲密些呢。   后来渐渐地长大了。   她的性子比较野,时常要跟着哥哥们上街玩耍、或者悄悄地溜出去到茶馆听书,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青鸾的性子却还是那么沉静、那么软懦,非但不肯陪她胡闹,倒常常劝她安静在家学些针黹女红之类,以期将来嫁人之后可以讨公婆欢心。   于是谈话渐渐地不能投机,姊妹两个见面的时候便少了些。   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却仍旧和从前一样,对这个妹妹是打心眼里疼着爱着的。   她不明白,明明从未有过任何龃龉的,好端端的亲姊妹,怎么就变了呢?   这两日,苏轻鸢在心里反复思量着,渐渐地理出了一些头绪。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是因为陆离吧?   彼时,陆离是本朝唯一一位年轻的王爷,少年风流、英姿勃发。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确实是极容易让闺中少女一见倾心的。   古往今来,为了一个男人而反目成仇的亲姊妹并不少见。青鸾的心思深,一时想岔走了偏路也并非不可能。   青鸾伪造那封信的时候,或许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吧?   至于后来的事,却不是她一个小姑娘所能掌控的了。   如今,青鸾入了宫,却未能承宠。身处在离梦想很近很近的地方,却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她必然是不甘心的。   所以,这就是她往那壶茶中下毒的原因吗?   可是既然要下毒,她又为什么自己先喝了?陷害?同归于尽?还是偏执地只想死在她的面前?   苏轻鸢不懂。   她是越来越糊涂了,居然连自己亲妹妹的心思也看不明白。   所有的蜡烛都已燃尽的时候,殿中一下子沉入了黑暗。   苏青鸾的手指动了动,蜷缩了一下。   苏轻鸢立刻转了个身,面向她:“青鸾。”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终于响起了一声细细的回应:“姐姐?”   苏轻鸢放开她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青鸾又沉默下来,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久之后,两人却同时开了口:   “这是在哪儿?”   “为什么?”   齐齐一怔之后,两人又同时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苏轻鸢先解释道:“你身子弱,夜里风冷不敢挪动,我就把你留在我屋里了。你若想回去,明早我叫人用软轿送你。”   苏青鸾慢慢地转过身来,往苏轻鸢的身边靠了靠:“我不想回去……好多年没跟姐姐睡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苏青鸾把手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姐姐,其实我很怕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宫里规矩大,小枝不敢再到床上伴着我睡,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稳了……”   “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苏轻鸢淡淡地道。   苏青鸾悄悄把手挪到苏轻鸢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   苏轻鸢凛然一惊,本能地蜷缩起身子,躲开了她的手。   “姐姐,对不起……”苏青鸾忽然哭了起来。   苏轻鸢翻过身去平躺着,双手护住小腹,冷笑:“这话就奇怪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苏青鸾抽噎着,又贴了过来,抓着苏轻鸢的手:“姐姐,我那时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嫉妒你有人疼,我嫉妒你有孩子,看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生气,我一点也不想给你的孩子当娘!我从小就嫉妒你……你虽然没有亲娘,可你始终是嫡女,在府里我跟你没什么两样,可是一出府门,那些世家的嫡女都看不起我……就连府里的嬷嬷们也常说‘咱们五小姐过得当真是金尊玉贵的日子,跟人家的嫡女也没什么两样’……姐姐,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凭什么只因为我是庶女,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比你低一等?”   苏轻鸢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也不想回答。   “姐姐,”苏青鸾摇晃着她的手,“真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害你了!做坏事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也许你说得对,我怕黑、我睡不着,都是因为我心里有鬼……”   苏轻鸢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便依旧沉默着。   苏青鸾急了,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大哭起来:“姐姐,我是诚心悔过的!今日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什么都想明白了……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好不好?我再也不跟你争胜了,你还跟从前一样疼我好不好?”   “青鸾,”苏轻鸢叹了一口气,“姐姐一直是疼你的。”   “我知道……”苏青鸾抽泣着,在黑暗中无声地偷笑起来。   “睡吧。”苏轻鸢淡淡地道。   苏青鸾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我?”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苏青鸾哭道:“那时候我虽然疼得厉害,心里却是清楚的。我听见太医说了,那茶水里面除了落胎药,还有一种剧毒……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茶水里下剧毒?我来的时候,你是正准备喝茶的——姐姐,皇上那么疼你,你为什么想不开?”   苏轻鸢怔了许久,不答反问:“你过来抱我的时候,暗中下到壶里的是落胎药?”   苏青鸾答了声“是”,又哭道:“抓药的时候我问过大夫,那药只落胎,不伤身子的,所以我才会放心地喝下去,没想到会疼得那么厉害……我想,那就是我做坏事的报应吧!我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姐姐还肯召太医来救我……”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那么傻,下了剧毒还要自己喝下去。”苏轻鸢喟叹一声,语气却是淡淡的。   “姐姐?”苏青鸾听得云里雾里的。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苦笑:“斩草除根,他还真是不留情面。”   “姐姐说的是谁?”苏青鸾糊涂了。   苏轻鸢拍拍她的手,语气轻松了许多:“没事。我没想自杀,只是下错药了而已。”   苏青鸾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苏轻鸢想了许久,回过头来见妹妹还没睡,便搂着她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今日的事,又是我对不住你。你虽然起了一点儿坏心,却没有伤到我,反而无意间救了我……两条命。”   “姐姐,”苏青鸾坐了起来,“你不知道那是毒药?是有人想害你吗?你本来想喝的是什么药?”   “叫你不要想了,”苏轻鸢伸手把她拽了回来,“太医说你这半年身子会比较弱。你若是自己不爱惜着,生病了我可不管你!”   “姐姐……”苏青鸾欲言又止。   苏轻鸢无声地笑笑,语气温和地道:“乖乖睡觉,什么都不要想了。咱们姐妹今后需要费脑筋的时候还多着呢。” 第60章 你打算给朕生几个?   次日,苏青鸾回了延禧宫,陆钧诺去了学堂念书。苏轻鸢在芳华宫中无所事事,时间就变得加倍难熬起来。   散朝的时辰到了,陆离依然没有来。   苏轻鸢的心里渐渐地慌了。   他明明说过会来的……这会儿,他是在生她的气,还是遇上了大麻烦?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午后,苏轻鸢独个儿坐着,手里胡乱捧着一本书,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落霞避开众人,悄悄地走了过来:“娘娘。”   苏轻鸢立刻抬起了头:“他来了?”   落霞垂下头去,低声道:“皇上或许在忙……奴婢是想跟娘娘说一声,疏星姑娘昨日出去了好一会儿,今日又出去了。听门上的人说,她是往东边去的。”   “知道了。”苏轻鸢的语气平淡,似乎并不意外。   落霞小心地追问道:“娘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很久,最后却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落霞见状,悄悄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扔下书站起身来,在房中团团转了很久,终于咬了咬牙,冲出门去。   一开门便撞进了一个胸膛,耳边随即响起一声冷语:“你要去哪儿?”   苏轻鸢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去找你……”   陆离把她推回殿中:“不用找了,我来了。”   “陆离……”苏轻鸢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腕,拎着她一起坐在软榻上,捧起了她的脸:“现在,可以给我一个解释了吗?”   苏轻鸢避不开他的目光,只好闭上了眼睛。   “不许躲!”陆离的语气十分愤怒。   苏轻鸢果然不敢躲,睁开眼睛胆怯地与他对视着。   “这么心虚?”陆离冷冷地审视着她。   苏轻鸢鼻尖一酸,眼圈便红了:“我不是故意的!”   陆离放开了手,冷笑:“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要不是苏青鸾误打误撞地坏了事,你打算给朕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一尸两命?”   “你怎么知道……”苏轻鸢低声嘟囔。   陆离冷笑:“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蠢吗?苏青鸾都比你聪明得多!”   “那你去喜欢她好了。”苏轻鸢闷闷地道。   “你!”陆离气得攥起了拳头,略一停顿又挫败地放了下去。   苏轻鸢扯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不知道那是毒药嘛!我哪知道他们那么希望我死……”   “他们?谁?你的药是哪儿来的?”陆离步步紧逼。   苏轻鸢越来越心虚,这句话完全不敢回答。   陆离冷冷地盯了她半晌,换了一个问题:“药是别人给你的,还是你求人给你弄进来的?”   苏轻鸢已经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恨不能钻到软榻的垫子底下去了。   陆离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提了起来:“不敢说,那么就是你向人要的了?你早就打算对孩子下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离,我不敢要这个孩子……”苏轻鸢终于抬起头,崩溃地哭了出来。   陆离心头一抽,随即又冷下脸来:“你想牺牲这个孩子来保全谁?苏翊想杀你、苏青鸾害过你,苏家已经没有值得你拼死保护的人了;至于钧儿,朕和你若出了事,他就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任皇帝,他也用不着你去守护!告诉朕,还有什么理由、还有什么人让你觉得咱们的孩子非死不可?”   “你知道!”苏轻鸢忍着泪,委屈兮兮地看着他。   陆离好容易硬起来的心肠立时就软了。   但是转念一想,他的怒气又滋长了起来:“你不要说是为了我!我不需要你杀掉我的孩子来保全!苏轻鸢,我不眠不休地在外面跟人谋划对策,为的是谁,你真不知道?”   苏轻鸢低下头,扯着陆离的衣袖摇了摇,讨好地捧住了他的手。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信不过我?”   苏轻鸢见他的语气松了些,忙试探着伏在了他的肩上:“你现在的处境太危险……稍有不慎,咱们三个都活不成……我想,如果没有孩子,你会轻松很多……”   陆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苏轻鸢不怕死地补充道:“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可是它本来就是个意外……你想要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何必拼死保护这一个……”   “那能一样吗!”陆离怒吼。   苏轻鸢吓得打了个哆嗦。   陆离忽然眨了眨眼睛,伸手把苏轻鸢抓过来揽进怀里:“以后会有很多?你打算给朕生几个?”   苏轻鸢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陆离见她不答,脸上很快又恢复了怒容:“所有的落胎药都是伤身子的,你有没有想过,打掉了这一个,你还有没有机会再有下一个?”   “我的身份,是不能生孩子的。何况想给你生孩子的女人那么多……”苏轻鸢扁了扁嘴。   陆离立刻追问:“你真有这么大度?”   苏轻鸢不说话了。   陆离冷哼一声,推开了她:“真不想跟一个试图谋杀我儿子的人说话!”   “也许是女儿……”苏轻鸢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你还知道?!”陆离忽然暴怒起来。   苏轻鸢不敢接口,便听见陆离怒气冲天地向她吼道:“你还知道你肚子里的是个孩子?也许是个儿子,也许是个女儿——那是咱们的孩子,不是你的一截指甲、一根头发!那是一条命!你在杀人,你懂不懂!”   苏轻鸢垂下了头。   陆离伸手抓住她的双肩,怒声道:“你给我听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咱们三个一起死,再也不会更坏了!你若是再敢乱打别的主意,我……”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你怎么样?”苏轻鸢追问。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轻鸢便不敢再问。   “所以,当初是你自己求人去弄那种药,但是你所求的人给你的却是毒药,是不是?”陆离忽然转移了话题。   苏轻鸢心虚地点了一下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当时没想到真的会用上的,可是……”   “是定国公?”陆离忽然出声。   “你怎么——”苏轻鸢下意识地接口追问。等她意识到不妥、慌忙截住话头的时候,已经迟了。   陆离看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怎么可以蠢到这个地步!你也不想想程太妃是谁家的人,你去求她?定国公逼着朕杀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居然真敢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苏轻鸢无言以对。   她不是没想过风险,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定国公那些人杀她的决心。   尽管她愿意拼尽全力维护陆离,那些人依然会觉得,她还是死了比较让人放心。   他们不会在意她是善是恶,也不会在意陆离会不会伤心。   所谓“诤臣”就是那个样子,即使陆离到时候大发雷霆要他们偿命,他们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很英勇、很伟大,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死后完全有颜面去向孔老夫子和他们的前辈祖宗们邀功。   至于程太妃会不会愧疚、程昱会不会难过,尊贵的国公爷想必更加不会去考虑吧。   确实,是她太蠢了。她以为自己主动示弱、主动示好,对方就能感受到她的诚意,谁知……   苏轻鸢满心不是滋味。   现在,父亲那一党希望杀掉她,用她和孩子的两条命把陆离逼入绝境;陆离这边的人却觉得她是一个天大的麻烦,只有她死了才会万事大吉。   只有陆离一个人,还在执拗地坚持着、执拗地希望她和她的孩子都好好地活着。   他在拼尽全力维护她,可是她的自作主张,似乎触及到了他的某种底线。   以后,他会不会因此而产生心结呢?   苏轻鸢怯怯地向前迈出一小步,低着头不敢说话。   陆离将她拉进怀里,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苏轻鸢试探着扯了扯他的衣襟:“朝中的局势,还好吗?”   陆离将她拥紧,沉声道:“苏翊的野心已经藏不住了,这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原本朝中一直有一部分人在为钧儿不平,如今他们也已经渐渐地意识到,若是当初钧儿继位,南越皇朝就是苏翊的天下了——如今这部分人已经不再给朕添乱,朝中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好。”   苏轻鸢仰起头来。   陆离的唇角露出一丝笑容:“苏翊再强,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朕是皇帝,你怕什么?”   苏轻鸢的心里并没有轻松很多,但陆离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只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   陆离低着头看了她半晌,皱眉:“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你做了那么混账的事,朕还没怎么样,你倒先甩脸子给朕看?”   苏轻鸢闷头想了半晌,忿忿地道:“昨天你说晚上来看我,可是我等到半夜,你也没有来。”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苏轻鸢便靠在他的臂弯里,闷声道:“你一生气就玩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管我会不会害怕。”   “哦,原来你也知道害怕!”陆离嘲讽地道。   苏轻鸢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   闷了半晌,她却又忍不住道:“若是封不住父亲的嘴,就算满朝文武全都对你忠心不二,也未必不会一夜之间全部倒戈……”   陆离冷笑:“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一旦你死了,苏翊立刻就能把罪名推到我的头上,我就会在一夜之间失尽人心;可是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跟我站在一起,朝中群臣就会更愿意相信我!”   “我这一次,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苏轻鸢怯怯地问。   陆离白了她一眼:“还好。”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很久,终于理解了这个“还好”。   只要她没死,就还好。   若是昨日苏青鸾没有来,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自己喝下毒茶,一尸两命。   那种局面,相当于她自己帮父亲把计划提前了。   虽然没有赶上百日除孝,一开始未必会有那样的轰动,但事情发酵之后的结果,恐怕仍然是一样的。   难怪陆离会这样生气……   苏轻鸢越想越心虚。   这时,落霞走了过来,在陆离的面前跪下:“皇上。”   陆离抬起了头。   落霞沉声道:“刚才小林子在外头听见一些闲话——宫里有人说,淑妃娘娘在芳华宫误服了落胎药,一度垂危。”   苏轻鸢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陆离。   后者脸色微微一冷,随即恢复如常:“叫小林子小路子他们去查一下,闲话最初是从谁的口里传出去的。”   落霞答应着去了,苏轻鸢便急道:“你不是说张太医的嘴巴很紧吗?”   陆离沉了沉脸,淡淡道:“他的嘴巴紧不紧不重要。现在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好好活着。”   苏轻鸢定了定神,重重地点头。   陆离勾唇冷笑:“既然已经压不住,那就让它传出去好了,传得越离谱越好!谣言若不能被证实,它就永远只能是个谣言!”   “那你……”苏轻鸢欲言又止。   陆离忽然将她搂过来,在她身上重重地揉了两把:“接下来,恐怕有一阵子要避嫌了。我不能常来看你,你自己要保重。”   “陆离……”苏轻鸢的心里有些慌。   陆离没有回应她。他立刻放开了手,起身走了出去。   苏轻鸢下意识地追出两步,又失落地停了下来。   淡月忙过来扶住她,气鼓鼓地道:“让他走好了,咱们还落个清静呢!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连一句安慰也没有,凶巴巴的吓唬谁呢?要不是为了他……”   苏轻鸢重新坐了下来,心烦意乱:“不怪他,这一次是我太莽撞了。现在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谣言一定越传越离谱。父亲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煽风点火,到时候局面只怕会更加难以收拾。”   疏星端着一碟桂花糕走了过来:“娘娘别担心,不管将军怎么煽风点火,只要咱们这里沉住气,事情就不会闹得很大。”   苏轻鸢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这会儿,青鸾精神好些了吗?”   疏星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刚才延禧宫的人来传过话,说是好多了,请娘娘放心。”   苏轻鸢盯着那碟桂花糕看了很久,叹道:“放到旁边去吧——我如今不爱吃这些东西了。”   疏星面色微变。   淡月忙道:“娘娘想必是累了,不如……”   苏轻鸢站了起来:“不歇了,再歇下去快要变成猪了!走,陪我瞧瞧钧儿去!”   疏星忙去取了一件披风来,苏轻鸢便扶着淡月的手,缓缓地走了出去。   芳华宫门口,小太监们看见她出来,神色都有些怪异。   苏轻鸢只装作看不见,叫了步辇慢慢地走着,从映月池边绕过去,专拣人多的地方走。   今日各处聚在一起咬耳朵的宫人内侍实在不少,看到苏轻鸢的驾辇,那些人便慌忙退到路边跪下了,连头也不敢抬。   一直到了御书房附近,闲人少了下来,眼前才终于清净了些。   苏轻鸢下了辇,淡月便冷笑道:“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我迟早有一日要割了他们的舌头!”   “宫里几万条舌头,你割得完吗?”苏轻鸢反问。   淡月闷闷不语。   疏星忙笑道:“那都是些闲着没事磕牙的,只要太后把心放宽一些,权当听不见也就是了。”   苏轻鸢没有接话,面上神情倒确实是云淡风轻。   进了学堂,不出所料又看见陆钧诺和两个伴读小太监笑闹成一团。段然手里拿着戒尺,靠在窗户边上看一本闲书。   见苏轻鸢过来,段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哟,小鸢儿,亲亲的太后娘娘——哪阵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苏轻鸢淡淡道:“你这个师傅当得倒是悠闲。”   段然“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是您没碰见忙的时候呢!不信您问问小王爷,他这两日进益颇多,那个……日进千里!”   “哦?”苏轻鸢诧异,“进益颇多?现在能折断几根笔杆了?”   陆钧诺跳到桌上坐着,笑嘻嘻地道:“母后,钧儿现在不折笔杆了!今儿一早,钧儿和小狗子两个人拆掉了一只凳子呢!”   “嗯,好本事!定然是你们师傅教得好!”苏轻鸢笑着赞道。   段然搔了搔头皮,脸上有些尴尬:“太后过奖——那个,您今日过来,有何吩咐?”   苏轻鸢反问:“没有吩咐就不能来看看么?”   段然悄悄地凑上前来,伏在苏轻鸢的耳边低声道:“太后娘娘您且放心,太医院那边已经有人帮您打点好了,现在就算您宣称有孕的是陆离本人,太医院也会众口一词说您是对的!”   苏轻鸢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他。   段然摊了摊手,又笑道:“其实您也不用急着躲出来。芳华宫中半数以上的奴才都身怀绝技,某些人想让您无声无息地死在芳华宫,这种想法实在有点儿异想天开——当然,若是您自己把绳子挂到梁上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苏轻鸢冷笑。   段然咧了一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当然!昨晚我和长离联床夜话、大被同眠,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可都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   “娘娘,程世子过来了!”疏星忽然在外面叫道。   苏轻鸢未及答话,程昱已经一头撞了进来:“鸢儿!”   苏轻鸢站着没动。   程昱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缓缓地跪了下去:“微臣……参见太后。”   苏轻鸢扶着淡月的手,缓缓地走出门去。   程昱只得起身跟了出来:“太后,我听说昨日淑妃娘娘在芳华宫出了一些事情?”   “消息传得那么快吗?”苏轻鸢皱眉。   程昱急道:“宫廷秘闻,是天下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何况……”   “是啊,当朝太后的宫里,居然会有落胎药这种东西——这样的话题想想就刺激,我若不是当事人,没准这会儿也正蹲在某家茶馆里等着听最新的消息呢。”苏轻鸢淡淡地道。   程昱定定地看着她:“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你如今可有法子应对?现在已经开始有人猜测说你早已珠胎暗结,那药本来是给你自己准备的……”   “程世子,难道令尊大人没有告诉您应该怎么做吗?”苏轻鸢冷冷地问。   程昱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咬牙道:“父亲不知道我会见到你。今早我出门之前,看见他在生气。”   “他当然生气。”苏轻鸢冷笑。   程昱向前逼近一步,沉声问:“淑妃娘很误服的,是不是我上次传递给你的药?”   淡月忍不住在旁冷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然在这深宫之中,娘娘到哪里找那种药去?”   程昱脸色大变:“那次父亲说你罹患心疾,那药是他特地向名医求来给你治病用的,难道那其实是落胎药?父亲通过我的手……把那种阴毒的东西送到了你的芳华宫?这么说,昨日的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不知者无罪。”苏轻鸢淡淡道。   程昱面色苍白,许久无言。   苏轻鸢看着他,缓缓地露出了笑容:“不过,你猜得其实并不准确。那天你塞给淡月的不是落胎药——是剧毒。”   程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靠着柱子站定了。   苏轻鸢依旧浅浅地笑着:“程世子不必太放在心上。国公爷想杀我非只一日,他会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只有我死了,陆离才能真正安全。但是如今情势不一样了,烦请程世子转告令尊:如今我若死了,稍稍有点经验的仵作都能看出是一尸两命。若是有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陆离就只剩死路一条。国公爷若是还想维护陆离,至少请不要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给他添乱,毕竟‘逼奸母后致死’的罪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未必能承担得起。”   “一尸两命?这么说,你确实已经……”程昱神色复杂。   苏轻鸢点了点头,神色平淡。   程昱呆站了半晌,终于长声叹道:“我会回去说服父亲……你要多保重。”   苏轻鸢微微点头:“程世子若无别事,请自便吧。”   程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退了下去。   “娘娘,程世子会伤心的。”疏星走到苏轻鸢的身旁,涩声道。   苏轻鸢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猜一下,从流言四起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最多需要几天?”   梦中说梦 说:   …… 第61章 不忠不孝,苏门家风   转眼已是四天过去了。   苏轻鸢凭栏靠在廊下,掰着指头数着日子。   这四天里,陆离一次都没有来过,只派小路子过来传过几次话,说是外面的局势并不坏,让她放心。   苏轻鸢知道“并不坏”的含义。   如今,宫城内外几乎都已被“芳华宫”的传言塞满,各种版本的故事流传在市井小民的口耳之间、也流传在各家书肆茶楼的小报和书册之中。   流传最广、可信度最高的,一共有两种版本:第一种是当今皇帝好色如命、见色起意,逼奸了自己的嫡母苏太后,致使后者怀上了他的孽种;第二种是当朝太后年轻放诞、不甘寂寞,勾搭上了某个色胆包天的狂徒,早已珠胎暗结。   这两种版本之所以流传甚广,大约是由于传言太过细致真实,连当事人在何处成事、何人帮闲、如何动作、如何言语、身穿什么衣裳都传得细致入微,故事讲出来丝丝入扣,引人入胜。   这样的局面,确实“并不坏”。两边各执一词,短时间内极难说服对方,陆离在朝堂上的处境也就不至于十分艰难。   苏轻鸢自我安慰地想着:这也算是她误打误撞拆破了父亲的毒计吧?   虽然——这种拆破的方式更像是把一场洪水变成了涝灾,避免了一霎灭顶,却不得不忍受遍野汪洋无处安身的煎熬。   如今,流言的版本虽然千差万别,有一个细节却是出奇的一致:太后失贞,已有身孕。   要求处死太后的折子又开始一批一批地送进了养居殿。朝臣们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太后无德,已经带累了皇帝的名声,唯有立即诛杀,方能抹去皇室之羞。   朝野上下,只有以上将军苏翊为首的几个武将持反对意见。他们的动作是:集体上表要求皇帝与太后公开对质,在群臣面前坦白真相,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陆离把所有的折子都压了下去,对此事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朝野上下、天下臣民,千千万万道目光都盯在了同一个地方——芳华宫。更确切地说,是盯住了芳华宫那位女主人的肚子。   只要太后有孕是真,那些传言之中就必有一种是正确的。   于是,这位颇受争议的太后娘娘,也就必然会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以死谢罪。   苏轻鸢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而且她还知道,“谣言”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越抹越黑的。攻破谣言最有效的方式从来只有一种,那就是交给时间,让它不攻自破。   可是在她这件事上,时间不会让“谣言”不攻自破,只会让她无所遁形。   目前看来,进退都是死路,这一局几乎已经无解了。   可是她仍旧不得不坚持着撑下去。   所以,这几日她并未深居简出,反倒比从前活跃了许多。   四天里,她往延禧宫去过两趟,学堂去过两趟,到御书房去见过陆离一次,又到御花园中去看过一次菊花。   宫里能走动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这几处了。此时此刻,她正在为今日该到哪里去露脸而发愁。   这时,落霞忽然脚下生风地走了过来。   苏轻鸢被她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屁股着火了不成?”   落霞站定脚步,沉声道:“刚才园子里闪过去一道人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苏轻鸢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苦笑道:“第三个了?咱们的苏将军还真是着急!看样子,我若不死,他是睡不着觉了!”   淡月忿忿地道:“他当然着急!再耽搁几天这事儿说不定就冷了,那时候他又拿什么再来兴风作浪!”   落霞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今日来的这个,身手似乎比前面两个还利落些。而且——他似乎是故意露出行迹让人看见的,不知是在耍什么手段。”   苏轻鸢想了一想,冷笑道:“无非是下毒或者放火,再不然就是夜里趁我睡着套根绳子勒死我……刀剑之类应该是不会用的,毕竟伤口伪造成自尽并不容易。这些日子,只好委屈大家辛苦盯着些,不要给贼人可乘之机了。”   落霞依言答应着,又道:“还有一件事……小林子他们刚刚已经查实了,消息最初是从张太医的那个小学徒口中传出去的。”   苏轻鸢细想了想,并不记得有什么小学徒。   落霞解释道:“是张太医带过来熬药的。他本来并不知道详情,是红儿说给他听了,然后才传到外头去的。”   “果然是红儿,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怎么处置了?”淡月抢在苏轻鸢之前怒冲冲地追问道。   落霞神色平淡:“在小路子那儿当场杖杀了。”   “便宜他们了!”淡月犹自忿忿不平。   苏轻鸢想了一想,吩咐疏星道:“红儿是青鸾的人,这会儿她心里多半不痛快,你替我瞧瞧她去。”   疏星站了一站,尴尬道:“只说去瞧瞧,难道叫我去干站着不成?总得带句话过去才算一趟差事吧?”   苏轻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连句场面话都不会说?你就说‘底下奴才不安分,早些处理了也省得她再兴风作浪;淑妃娘娘若是缺人使唤,只管向宫里管事的要去,千万不可多心,也不必为了不懂事的奴才生气。’”   疏星答应着去了,落霞才又补充道:“皇上有句话带过来,说是万事都在掌控之中,娘娘不必担忧,也不必每日辛苦奔忙。除孝之期已近,娘娘若不想出门,便对外宣称在抄佛经,闭门不出即可。”   淡月拍着手道:“这个主意好!太后愿为先帝抄佛经,自然是问心无愧。有这一个理由在,比每天出去走动二十趟都管用!”   苏轻鸢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走动了,于是果真开始闭门不出,安心在芳华宫中“抄佛经”。   与此同时,匆匆忙忙赶到延禧宫的疏星,却没有见到苏青鸾。   被告知“淑妃娘娘不在宫中”之后,疏星略一迟疑,转身折回夹道,向北走了。   巍峨的宫城门口,一乘软轿已在风中停了很久。   散朝归来的文武百官路经此处,三三两两地谈论着朝堂上的闹心事,谁也没有对这乘软轿多加留心。   直到崇政使薛厉路过的时候,轿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轿帘掀开,里面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小宫女来,迎着薛厉敛衽为礼:“薛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你家娘娘?太后?”薛厉的脸立时沉了下来。   小宫女露齿一笑:“是延禧宫淑妃娘娘。”   薛厉皱了皱眉头,脸色略有缓和,却还是黑沉沉的,好像画上的包公。   他向那顶小轿瞪了一眼,冷冷地道:“我是外臣,不便面见娘娘,姑娘请回吧。”   “大人是不便见,还是不敢见?”小宫女笑吟吟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薛厉冷哼一声,快步走到了轿前:“臣薛厉拜见,不知淑妃娘娘有何指教?”   软轿之中,苏青鸾手中的帕子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勉强吐出了三个字:“薛大人。”   “娘娘有话请讲,微臣公务繁忙,必须尽快回府。”薛厉的神情十分不耐烦。   苏青鸾忽然抬起了头,隔着轿帘直视着外面的那道人影:“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薛厉没有应声。   苏青鸾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先帝的孝贤皇后并非死于寒疾,薛大人是否知道?”   “你说什么?”薛厉脸色大变。   苏青鸾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却有些发颤:“薛大人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薛皇后仙逝之后得利者是谁,您一想便知。”   “那自然是你们苏家了!”薛厉咬着牙,硬邦邦地道。   软轿之中无人应声。   薛厉烦躁起来,冷声道:“你们苏家兴风作浪非只一日,害死一个孝贤皇后也不稀奇——娘娘的话若是说完了,请容微臣告退!”   “且慢!”苏青鸾将帕子缠在手指上,急得绷直了身子。   “淑妃娘娘还有何话说?”薛厉一脸不耐。   苏青鸾心中发怯,硬装出从容的腔调:“我还有第二句话未说——薛大人,如今苏上将军比您更想除掉太后,原因您想必也是知道的。这会儿您若是逼死了苏太后,可就算是帮了上将军一个大忙了!”   薛厉冷哼一声,嘲讽道:“原来淑妃娘娘是来求我放过太后的?娘娘请不必费心了,那等祸国妖孽必须死!至于她死后如何收拾局面,自有臣等尽心竭力,不劳娘娘挂怀。”   苏青鸾脸色一白,眼圈立刻红了。   她强撑着坐稳身形,咬牙道:“薛大人请三思。太后与苏家早已反目,如今您便是杀了太后,也折损不了上将军的半根羽翼;但是——您若是除掉了上将军,太后必然也就如同风中飘絮,再也无处存身了。您恨的是苏家,就该从苏家这棵大树的根基处入手,何必盯着一个无辜的女子不放?”   说完这番话,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靠在车窗上气喘不止。   帘外的薛厉沉默片刻,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娘娘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微臣恨的确实是苏家,但——微臣效忠的是皇上!为了皇上,为了南越天下,苏太后必须死!”   苏青鸾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外面,薛厉闷雷般的声音还在继续:“恕臣直言,淑妃娘娘身为苏家儿女,居然当面劝臣除掉令尊苏大人,此举恐怕有些不妥吧?微臣素来只知苏家事君不忠,今日方知原来‘不忠不孝’正是苏氏家风!”   苏青鸾的勇气已经用尽,闻言虽然气愤不已,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薛厉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娘娘请放心,苏翊这只老蛀虫活不了多久了!苏氏一门,微臣一个都不会放过,当然也包括娘娘您——娘娘与其在此为太后操心,倒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说罢,他也不行礼告退,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小枝回到轿中来,气得脸色发青:“一个小小的崇政使竟敢对娘娘无礼!娘娘刚才就该叫人把他按在地上打个半死,这么放他走了岂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小枝,我该怎么办?”苏青鸾靠在窗边,哑声问。   小枝怒冲冲地喘了半天粗气,最终却无奈地垂下了头:“娘娘,您已经尽力了。”   苏青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朝堂之上吵嚷得最厉害的就是他了。我本来以为他得知薛皇后的死因之后会伤心愤怒,转而下手对付父亲,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判官脸压根就没心没肺!他根本不在乎他姐姐是怎么死的,他只想拣软柿子下手!我看他多半是没本事对付将军,所以才死死地咬着太后不放吧?”小枝替她骂完了后面的话,气得浑身发颤。   苏青鸾怔怔地坐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咱们,去芳华宫。”   芳华宫中,苏轻鸢正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打盹。淡月和彤云两个人坐在桌前,每人面前放着一本佛经、一沓纸,抄得哈欠连天。   看见苏青鸾进来,苏轻鸢微微一愣,坐直了身子:“你怎么过来了?”   苏青鸾站在门口呆了一呆:“姐姐不欢迎我来了吗?”   苏轻鸢狐疑地看着她:“你每日都来,我何时不欢迎了?只是今日我刚叫疏星去瞧你,你却又来了我这里,莫非是疏星那丫头言语失当,说错了什么?”   苏青鸾还在皱眉,小枝已抢着道:“太后多心了。我们娘娘刚从宫门口回来,没见到疏星姐姐呢!”   苏轻鸢与淡月对视一眼,二人齐齐拧紧了眉头。   淡月疑惑道:“疏星出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若是见不着淑妃娘娘,她不会先回来吗?”   苏轻鸢心中一动,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唤彤云道:“你去延禧宫替我把疏星叫回来去!那丫头如今是越来越精了,吩咐她去跑一趟差事,她倒趁机躲懒去了!”   彤云答应着去了,苏轻鸢便站起来拉着妹妹的手,皱眉问道:“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不好看,是谁欺负你了?”   苏青鸾低头盯着脚尖,许久才叹道:“姐姐,现在欺负咱们的人还少吗?”   苏轻鸢拉着她一起在软榻上坐下,叹道:“是我连累你了。青鸾,如今你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明哲保身,不要再来我这里走动。如果有必要,你甚至可以挑一个时机狠狠地踩我一脚——这个时候,自保方是上策。”   “姐姐,类似的话你已对我说过不下五遍了。”苏青鸾苦笑道。   “是吗?”苏轻鸢尴尬地笑了笑,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苏青鸾把殿中的丫头们都撵了下去,攥着苏轻鸢的手,正色问道:“姐姐,你现在……恨不恨他们?”   “恨?恨谁?”苏轻鸢有些诧异。   苏青鸾咬牙道:“所有人!定国公、崇政使、礼部尚书……那么多人想害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恨?”   苏轻鸢靠在软枕上,闷头想了半天,没有答话。   苏青鸾的手上紧了紧:“姐姐,我刚刚去见了崇政使。他说,他不会放过苏家的任何一个人……”   “薛厉?他跟咱们苏家不对付,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你去见那块石头做什么?”苏轻鸢皱眉。   苏青鸾气得眼圈通红:“我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人都是不讲理的吗?你又没有做坏事,他们为什么咬着你不放!”   苏轻鸢叹了口气:“为了陆离。我的存在就是陆离的污点,他们当然不会容许我活着。”   “真蠢!”苏青鸾咬牙怒骂。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习惯就好了。薛厉那个人就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那种。你被他给气坏了吧?要不要喝杯茶压压惊——如果你还敢喝我的茶的话。”   苏青鸾接过茶碗,“咕嘟咕嘟”喝得见了底,重重地把茶碗倒扣在了桌上:“那姓薛的确实又臭又硬!可是姐姐,难道咱们就这么白白受人欺负吗?”   “不然怎么办?他们可是南越皇朝的栋梁之才!”苏轻鸢摊手笑道。   苏青鸾暗暗咬牙:“我看不出他们是什么栋梁之才,也看不出他们是为了皇上好!我只知他们是在以下犯上!姐姐,我好恨……”   苏轻鸢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别乱想了,你咬不动他们,小心别让他们的臭气熏着你。”   苏青鸾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苏轻鸢靠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并没有打算再找个话题聊下去。   苏青鸾有些不甘,又试探着问:“姐姐今日怎么不出门?外头的谣言越传越盛,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听天由命,多活一天是一天呗。”苏轻鸢眯着眼睛慢吞吞地道。   苏青鸾正待皱眉,彤云已急冲冲地从外面走了回来:“娘娘!”   “怎么了?”苏轻鸢坐直了身子。   彤云向苏青鸾看了一眼,略一迟疑,咬牙道:“延禧宫门口的小太监说,疏星姐姐并没有进延禧宫的大门。知道淑妃娘娘不在宫里之后,她就转身走了。”   “走了?”苏轻鸢姐妹二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苏青鸾有些紧张起来:“延禧宫到芳华宫这点路一刻钟就到了,她若是即刻转回来,怎么可能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彤云道:“奴婢问过延禧宫门上的人。他们说,看见疏星姐姐往北边走了。”   苏轻鸢的眉头拧得死紧,许久没有说话。   苏青鸾诧异道:“北边?那是昭阳宫了!那边又没有主子,疏星又不是宫里的旧人,她去那里做什么?”   苏轻鸢没有接她的话,脑海中却莫名地闪过了一道人影。   昭阳宫后面的佛堂里,那个被称作“念姑姑”的老宫女。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念姑姑在宫里至少十五年了,疏星却是她从苏家带过来的。这两个人相识的可能性,应该完全不存在。   除了念姑姑,还有谁?   昭阳宫?   难道是薛皇后的人?   会不会是有忠仆察觉到了薛皇后的死因,故而恨上了苏家所有的人,收买了疏星来谋害她?   可是,疏星是一个很容易被收买的人吗?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难道当真这样经不起考验?   苏轻鸢百思不得其解。   “姐姐?”苏青鸾疑惑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苏轻鸢转过身来,审视地看着她。   “姐姐,怎么了?”苏青鸾下意识地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   苏轻鸢勉强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她的心里忽然又乱了起来。   疏星确确实实就是从苏青鸾入宫之后才开始经常外出的。   此刻疏星的消失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她想岔了、错怪了青鸾,还是疏星在故布疑阵?   一霎之间,苏轻鸢已作出了许多种猜测,她却不知道哪一种才是对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丫头的心野了,我也管不住。等她回来,不要说我叫你去找过她。”   彤云似懂非懂地应了,悄悄地退了出去。   苏青鸾担忧地看着姐姐:“你疑心疏星有鬼?可她是自幼跟着你的……”   “正是因为自幼跟着我,所以才显得格外可怕。”苏轻鸢迎着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道。   苏青鸾沉默许久,咬了咬牙:“姐姐,如今你的处境本来就危险,若是身边有人叛变,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你重情,不忍心拆穿她,可是万一……你还是要狠下心来才行!”   苏轻鸢深深地看着她:“疏星陪了我七八年了,虽不是自家姐妹,却已经胜似亲人……我是狠不下心的,所以我不懂……”   “姐姐,你不狠心待别人,别人却未必不会狠心待你啊!”苏青鸾殷切地劝道。   “青鸾,若换了是你,你能狠得下心吗?”苏轻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苏青鸾想了许久,咬牙道:“你知道的,我能。”   苏轻鸢叹了口气,苦笑起来:“那好吧,我也能。”   “姐姐?”苏青鸾似乎有些担忧。   苏轻鸢笑了笑,站起身来:“也许,是时候好好拷问一下我的疏星姑娘了!” 第62章 第三只小贼   这天晚上,照例该轮到疏星在外间上夜了。   近来芳华宫的守卫十分严密,墙外时时有侍卫巡逻、院内也加派了太监轮值,廊下的灯笼比平时多了几倍,几乎亮如白昼。   饶是这样,疏星仍然不放心,硬是在内殿的窗前多点了两盏纱灯,又把内外殿中间的屏风撤掉了一半,只留下珠帘阻隔视线。   这样一来,殿内立刻敞亮了许多,纵有意外,应当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地堵在殿中了。   一直到后半夜,相安无事。   近来苏轻鸢睡得很浅,每隔小半个时辰便要醒一次。中间若是稍有异动,她也会立刻警觉。   所以,殿中的光线骤然变暗的时候,她立刻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顿时紧绷起来。   她屏息凝神,却并未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唯有夜里的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晚秋的寒意,激得她头皮发麻。   风?!   苏轻鸢立刻意识到,窗子被人打开了!   而此时此刻,外面廊下依旧灯火通明,一时间并没有人意识到殿中已经发生了变故。   苏轻鸢悄悄地将手伸到枕下。   下一个瞬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在寒夜中传出老远。   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芳华宫中立时乱了。院子里当值的太监们齐喊一声“不好”,撞开门闯了进来。   所有的事情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而此时此刻,苏轻鸢的床前已经恢复了平静。   刚刚惊醒过来的疏星,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幽绿的微光闪了一下,冲进来的时候便只有床头的那扇窗还在晃动了。   “人跑了,去追!”苏轻鸢喝道。   几个太监闻言,争先恐后地从窗口跳了出去。   “娘娘!”疏星扑到苏轻鸢的床边,吓得语无伦次:“娘娘,您有没有伤到?”   苏轻鸢拍拍胸脯,似乎心有余悸:“还好,幸亏我早有防备。你去给我倒杯茶压压惊吧。”   疏星依言走到桌前,取出火石打着了火,那蜡烛却怎么也点不着。   疏星正要把这件异事告诉苏轻鸢知道,回头却看到窗前又多出了一道人影。   于是,她脱口而出的话就变成了:“娘娘……小心啊——”   一声惊呼的尾音尚未出来,床前忽然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是一个男人暴怒的惨呼声。   “疏星,给我打死这个狗东西!”苏轻鸢亮开嗓子厉声吼道。   疏星闻言,毫不迟疑地拎起一张凳子冲了过来,对准那黑影重重地砸了下去。   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四五下过后,廊下的小太监终于带着侍卫闯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那人拎起来,制住了。   苏轻鸢从被窝里掏出一枚夜明珠来,照着那刺客的脸看了两眼,笑吟吟地拍了拍手:“好了诸位,今晚大功告成,大伙儿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娘娘,这刺客……”侍卫首领诚惶诚恐。   苏轻鸢笑道:“好生看紧了,明儿交给皇帝处置去!”   侍卫答应着退了出去,苏轻鸢便向几个太监笑道:“今夜你们辛苦,明儿记得到落霞那儿去领赏!这里的东西明儿早起再来收拾吧!”   众太监道了谢退下去,疏星才拍着胸口道:“好险!今夜他们居然来了两个人——这是铁了心要置娘娘于死地了!”   苏轻鸢把玩着手里的夜明珠,笑道:“第一个刺客故布疑阵顺便调虎离山,等咱们放松警惕,再来第二个一击致命——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可惜他们的手段太谨慎了些,反倒被这‘谨慎’给出卖了!”   “谨慎?”疏星有些不解。   苏轻鸢笑道:“难道只许他们谨慎,不许我自己谨慎了不成?今日上午落霞说是看到了可疑的人影,我就觉得不对了——刺客都是晚上来,白天来的若不是下毒,那就定然是在咱们的什么东西上做了手脚!现在你去把蜡烛拿过来瞧一瞧,看里头还有棉芯没有?”   疏星依言走到桌前,把先前没点着的蜡烛拿到夜明珠前照了照,脸色沉了下来:“有棉芯,但是比蜡管短了一截,好像缩进去了。难怪刚才怎么也点不着!”   苏轻鸢冷笑道:“这就是了。白天来的那个人在咱们殿中要用的蜡烛上做了手脚,把烛芯全部弄断了!那人的手法挺谨慎,应该是用极细小的利刃刺进去割断了烛芯,而且全部割在那个‘意’字最长的一笔上,若非刻意留心,根本看不出来!”   疏星把其余的几支蜡烛也都拿过来看了看,果然每一支都恰好烧到“意”字的位置上,烛芯缩进去,不能点着了。   晚秋天冷,这殿中的门窗关得很紧,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中的蜡烛应当是在很短的时间内、甚至有可能是同时熄灭的。   对第一个刺客而言,蜡烛熄灭是可以出手的信号。   而对第二个刺客而言,蜡烛点不着的这段时间,殿中的黑暗是他最好的掩护。   只可惜,苏轻鸢早有防备。   疏星到屏风下面翻出两只油灯点着了,斟了茶水来送到苏轻鸢的床边:“这地上……”   苏轻鸢喝了口水,拿起那颗夜明珠在疏星的面前晃了晃,抿嘴笑了。   原来,第一个刺客见苏轻鸢“沉睡”着,便拿出撒了迷药的帕子想要捂住她的嘴。谁知便在此时变起俄顷,苏轻鸢一个翻身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拿夜明珠在他眼前飞快地晃了一下。   黑暗之中,刺客只觉眼前绿光一闪,视线便模糊了。他失了先机,只得匆忙逃走,把任务留给了第二个人。   第二个就更简单了。   苏轻鸢吩咐疏星去倒茶,自己却一直屏息凝神等着变故出现呢!   那人先前应该是藏在床下的,苏轻鸢一见黑影出现,立刻便扯动了手边的绳子。   床顶上的几只木枕瓷枕一起掉落下来,立时把刺客砸了个晕头转向!   这还不算完,那可怜的刺客正打算捂着脑袋逃走的时候,床顶上又有几只凳子偏巧落了下来,他刚刚迈出一条腿,就被绊了个实打实的趔趄!   后来的事,疏星已经知道了。   理清头绪之后,疏星心有余悸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从床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捡起了一块帕子,神色凝重:“将军为为了杀你,真是煞费苦心!”   “这才是我亲爹。”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疏星伸手替苏轻鸢放下了帐子,轻声道:“刺客的事总得等到天亮才能处理,娘娘歇着吧。”   “疏星。”苏轻鸢开口叫住了她。   “娘娘还有何吩咐?”疏星忙转了回来。   苏轻鸢撩起了帷帐,静静地看着她:“疏星,我的手段已经用完了。这会儿你若是把你手里那块帕子捂在我的嘴上,接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随意了。”   疏星呆站了半晌,僵硬地笑了:“娘娘的话,奴婢有些不懂——难道娘娘疑心我是将军那边的人吗?”   “我正因为不知道你是谁的人,所以才会提心吊胆、寝食难安。”苏轻鸢淡淡地道。   疏星怔怔地看着苏轻鸢,眼中落下泪来:“原来……你果真在疑心我!小姐,疏星跟了您八年了!在您的眼里……”   “在我的眼里,你和淡月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所以这会儿我若死了,旁人也只会当我是中了刺客的招,没有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苏轻鸢面无表情。   疏星面红耳赤,缓缓地跪了下来:“疏星侍奉娘娘,从无二心。娘娘若是不信,疏星听凭处置。”   苏轻鸢眯着眼睛盯了她很久。   疏星抬起了头:“娘娘……”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疑心你。现在,我给你机会解释。”   “奴婢不知……”疏星迟疑着,没什么底气地辩解道。   苏轻鸢沉下了脸。   疏星忽然跪直了身子,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如果娘娘要问的是奴婢这几日私自外出的事……恕奴婢不能解释。”   “嗯?”苏轻鸢有些诧异。   疏星咬牙道:“请娘娘恕罪。奴婢近来确实常常去见一个人……但是那人对娘娘绝无恶意,奴婢更不允许任何人伤到娘娘半分,所以……”   “所以你鬼鬼祟祟瞒着我出去私会外人,我应该装作看不见,并且还要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你?”苏轻鸢冷声质问。   疏星沉默地跪了很久,忽然哭了出来:“真的不能说……娘娘,疏星愿受责罚,请您不要再问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冷冷地看着她:“你应该知道,这几天我只要随便找个人盯着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你去见的人是谁,但我并没有那么做。”   疏星叩头称“是”,擦着眼泪道:“奴婢知道娘娘顾念这些年的情分,已经留了体面。只是……奴婢答应过那个人,死也不说的!”   “因为答应过那个人,所以就可以置我的感受于不顾?”苏轻鸢步步紧逼。   疏星咬牙道:“是。奴婢敢以性命发誓,那人对娘娘绝无恶意,他(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加在意娘娘的安危——只是奴婢现在还不能说出他(她)的身份。”   苏轻鸢缓缓地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娘娘……”疏星欲言又止。   苏轻鸢躺回枕上,冷声问:“是不是青鸾?”   这一次,疏星回答得跟干脆:“不是!”   苏轻鸢静静地想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当初我被父亲锁在柴房的时候,叫你拿给陆离的那封血书,你给了谁?”   疏星缓缓地俯下身去,以首触地,再也没有开口。   “好了,你下去吧。”苏轻鸢没有继续追问,平静地摆了摆手。   疏星缓缓地站起身来,没有挪动脚步。   苏轻鸢用被子兜住了头,闷声道:“以后,我若没有叫你,你便不必到殿中来伺候了。”   疏星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苏轻鸢的指尖触到枕下的那本《风尘豪侠传》,心头一阵发寒。   疏星的话,她已经不敢相信了。   一句都不能信。   那封血书,那丫头有可能交给了青鸾,也有可能交给别的人,当然更有可能悄悄地销毁了。   那封仿冒她笔迹激怒陆离的书信,有可能是青鸾写的,也有可能是疏星背后的那个人,当然更有可能是疏星自己。   疏星这些日子的异常,有可能是在为青鸾传递消息,也有可能是在为她身后那个人奔走,当然还有可能只是在故弄玄虚。   苏轻鸢能确定的只有一点:疏星的主子,已经不是她了。   先前的那些事,她也许错怪了青鸾,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疏星一定至少是个知情人。   今后的事态会如何发展,苏轻鸢无法预料。她只知道,直至今日,疏星依然毫无悔意。   自幼同她一起长大的疏星啊!   换掉了她的书信、毁掉了她的希望、亲眼看着她绝望崩溃,却可以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继续扮演一个温顺贴心的好姐妹;在真面目被揭穿之后,还可以继续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来,竭力维护身后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主子——疏星姑娘的这份心智,远非常人可及呐!   苏轻鸢不知道疏星是什么时候退下去的。殿中一直很安静,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疏星已经不见了。   空荡荡的芳华殿,冷得吓人。   苏轻鸢将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窗口。   今晚她从两个刺客的手中逃出命来,还很顺利地抓到了一个。本来应该很高兴很得意的,可是更深的恐惧却又在心底疯狂地生长了起来。   刺客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身边的人。   窗前闪过一道黑影,苏轻鸢明明看见了,却完全没有想起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那黑影已经扑到了床前。   苏轻鸢心头一紧,本能地反手从枕下摸出一把剪刀,拼尽全力挥了出去。   “阿鸢,是我!”那黑影夺下了她的剪刀,沉声低吼。   苏轻鸢怔了一下,呆住了。   床头小柜上,夜明珠柔和的微光映着那人的侧脸,似乎确实是她熟悉的轮廓。   “陆离?”她努力向前探着身子,向那张脸伸出手去。   陆离随手把剪刀丢到地上,苦笑:“阿鸢,你还是喜欢用剪刀来对付我?”   苏轻鸢忿忿地甩开手,闷声道:“别的东西都用完了!我哪知道今晚会有第三只小贼过来!”   陆离脱掉靴子扑上床来,紧紧地拥住了苏轻鸢的身子:“阿鸢,别怕……”   “我没有怕啊!”苏轻鸢语气轻松地道。   陆离愣了一下,随后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对,你没有怕,是我怕了!我以为这芳华宫的防守已经足够严密,没想到还是有人能来去自如……阿鸢,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该怎么办?”   苏轻鸢习惯性地往他的怀里缩了缩,许久才道:“我明明嘱咐他们天亮之后再告诉你的。”   “可是我吩咐他们一有变故立刻回报。”陆离沉声道。   “所以……”苏轻鸢从他的怀里探出了头。   陆离支起身子,看着她的脸:“所以,前几次出事你都瞒着我,我还没找你算账。”   提起“算账”,苏轻鸢本能地觉得不妙,立刻决定先下手为强:“原来你都知道?你明知道我受了惊吓,前天在御书房还对我那般冷言冷语的?”   “好吧,算我错——你想要我如何补偿你?”陆离居然很自觉地认了错。   苏轻鸢狐疑地看着他。   陆离的手上重重地抓了两把。   苏轻鸢大惊失色:“喂,你什么时候……”   陆离低下头,从她的腮边吻到颈下:“我手上一直未停,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   苏轻鸢气恼地推开他:“你今晚不是来做贼的吗?哪有做贼做到人床上去的!”   “有啊!本‘小贼’不谋财不害命,只劫色。俗称‘采花贼’是也。”陆离笑着缠了过来。   苏轻鸢一面躲闪着,一面皱眉道:“原来你放着正道不走走窗户,为的是体验做贼的乐趣?”   “当然。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从窗口摸进当朝太后的卧榻,别有一番滋味。”陆离一面哑声笑着,一面把自己的衣裳也剥了个干干净净。   苏轻鸢眯起眼睛看着他:“小心我喊一声‘抓贼’,叫人来把你绑了去!”   陆离低低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柔声道:“只要你舍得。”   苏轻鸢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身子渐渐地软了。   “陆离。”她喃喃唤道。   “我在。”陆离扶着她的腰,轻叹。   “真的是你……”苏轻鸢的眼圈忽然红了。   陆离有些哭笑不得:“要不然……这半天你以为是谁?”   苏轻鸢试探着抬起腿,与他纠缠在一起。   渐入佳境之后,陆离爱怜地吻着她流泪的眼角,叹了一口气。   这女人口口声声说“不怕”,却分明一直魂不守舍,先前也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也亏得她早吓坏了,否则连着几日没能亲近,这只饿了几天的小母狮子不活吞了他才怪呢!   哪能像此刻这么乖,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你不专心!”小猫睁开眼睛,委屈地控诉道。   陆离忽然笑了。   糟糕!小猫又要变成小母狮子了!   果然,她的手臂渐渐地收紧了,微凉的手指在他的背上跳跃,调皮地撩拨着。   “阿鸢……”陆离托起了她的腰,让她更紧密地贴着他。   这一次,他得到了她的回应——足以让他瞬间变为野兽的那种。   “呵呵……”小母狮子反客为主,吻着他滚烫的耳朵,得意地笑了。   “娘娘,您醒着吗?殿中可有什么异常没有?”一个小太监敲了敲门,低声问道。   苏轻鸢刚刚皱起眉头,陆离立刻在她耳边哑声道:“别出声!咱们的事,不能让那些人知道!”   苏轻鸢吓得屏住呼吸,闭紧了嘴巴。   这时,陆离偏又坏心眼地动了几下。   苏轻鸢气急,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门外的小太监问了两声,没听见回答,便退下去了。   苏轻鸢松了口,愤恨地瞪着那串牙印:“你故意的!”   “我知道你喜欢。”陆离在她耳边低声笑道。   苏轻鸢气急败坏。   小母狮子发威,非同小可。   几番鏖战,两人都已疲惫不堪,犹自四目相视,谁也不服谁。   对峙到五更天时,陆离叹了口气:“我该走了。”   “小贼,下次什么时候来?”苏轻鸢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问。   陆离摸了摸她的肚子,叹道:“如今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所以,最近都不来了?”苏轻鸢的脸垮了下来。   陆离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有机会,自然还是来的。”   “朝中的局势到底怎样了?”忍了一夜,苏轻鸢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陆离安抚地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咱们不会输。”   苏轻鸢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陆离轻松地笑道:“这件事很快就会冷下去的,相信我。”   苏轻鸢苦笑:“我父亲可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只要我不死,他就不会收手……”   “明日我再加派几个暗卫过来,今夜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陆离沉声道。   苏轻鸢皱了皱眉:“你后期派过来的这些人,可靠吗?”   “当然。”陆离十分笃定。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鬼鬼祟祟地从窗口进来,还要防着外面听见……”苏轻鸢显然不信。   陆离坐起身来,从床脚下找到自己的衣裳,笑了:“他们的忠心是没问题的,我只怕他们的嘴巴不牢靠。何况如今正当多事之秋,吓着他们也不好啊!”   苏轻鸢忽然跟着坐了起来:“你先前怎么不怕落霞彤云小林子他们的嘴巴不牢靠?那时你……却也没考虑会不会吓着他们!”   “他们?”陆离笑了,“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自然用人不疑。”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你精挑细选?那时芳华宫可还不是你的地盘!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这个主意……”   陆离低下头来,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什么时候?从那个老东西决定让你住芳华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着手往这里安插人手了。你住进来的那天,刚好全部安置完成。”   苏轻鸢惊恐地看着他。   陆离微微一笑,补充道:“如果要追溯到更早——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跟你把刚才的事做上一万遍了。”   “那时我还小!”苏轻鸢愤怒地低吼。   陆离咬着牙,怒声道:“我知道你小,所以一直忍着!眼看着我的青苹果一天天长大,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你就差一点被别人摘走了!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想杀了你!”   “所以,你那时虽然没有到苏家救我,却从来没打算放手,是吗?”苏轻鸢心内百感交集。   陆离恨声道:“那个老东西敢动我的人,就该做好一命归西的准备!”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假设当初你失手了,假设我真的跟了先帝——你会怎样?”   陆离盯着她看了半晌,黑着脸咬出了两个字:“会疯。” 第63章 郡主依旧没有自知之明   苏轻鸢再次走出芳华宫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多日之后了。   具体是几日之后,她已经记不清楚。   她只知道,近来出现在芳华宫的刺客渐渐地少了些,一向来得勤快的苏青鸾也有四五天没有出现了。   至于陆离——自从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来过。   十月初的天气已经很冷,苏轻鸢穿了夹袄,披着月白色竹枝暗纹的斗篷,头上戴着银灰色昭君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大门口犹豫了很久。   “娘娘,咱们是往延禧宫去,还是到学堂去瞧小王爷?”落霞在旁小心地问。   苏轻鸢想了一想,笑道:“先去延禧宫吧。”   落霞答应着,殷勤地扶她下了台阶:“今日天冷,地上的霜还没化干净,娘娘小心脚下。”   苏轻鸢随口应着,回头一瞧,恰看见疏星站在门内,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淡月顺着苏轻鸢的视线看过去,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娘娘,您还在生疏星的气?我瞧着她这些日子实在煎熬得厉害,病恹恹的快要不成个样子了!您若是再不饶她,把她给闷出病来可怎么办?”   苏轻鸢没有应声,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前走了。   落霞慌忙扯了扯淡月的衣袖,不叫她再多说。   淡月还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疏星有错,也不至于当真就把她贬作三等丫头了吧……”   一路上都没有人再说话,到了延禧宫,得到的答复却有些出人意料。   守门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道:“淑妃娘娘刚刚出去了。太后若无急事,请先到殿中稍待,奴才们这便去请娘娘回来!”   苏轻鸢站定脚步,微微皱眉:“这样冷的天,她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忙道:“听说是苏上将军求见。娘娘不便在内宫召见外臣,便到朝乾殿那边的十六角亭去了。”   “上将军求见?皇帝知道吗?”苏轻鸢的心里生出了一些不妙的感觉。   小太监忙赔笑道:“这样大事,自然是回过皇上的。说起来也真不巧,淑妃娘娘几天都不出一趟门,难得今日出去走一遭,太后偏巧就来了!”   “确实是哀家来得不巧了。既然这样,我也不等了。我本是信步闲逛到此,等淑妃回来,不必说我来过。”苏轻鸢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道。   小太监笑嘻嘻地道:“太后驾临这样大的事,奴才们岂敢瞒着!等淑妃娘娘回来,奴才们一定把话回明白了,尽早伺候着娘娘向太后请罪去!”   苏轻鸢向那小太监瞟了一眼,淡淡道:“延禧宫倒是养得好伶俐的奴才!罢了,随你怎么回吧。”   说罢,她再不管那小太监如何答复,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转了回去。   淡月气哼哼地道:“怎么就那么巧,偏咱们来了她就不在?依我看她多半是在宫里躲着,故意晾着咱们呢!如今咱们芳华宫还没到山穷水尽,她倒先第一个在咱们面前摆起架子来了!”   落霞一面小心地帮苏轻鸢看着脚底,一面不慌不忙地道:“趋利避害,也是人之本能。如今咱们娘娘身上有大麻烦,淑妃娘娘不肯沾惹也不足为奇。”   苏轻鸢低头走着,脚下却越来越慢。   快到芳华宫门口的时候,她站定了脚步,沉声道:“若是躲着不肯见我也就罢了。我只怕——那奴才没有说谎。”   淡月脸色微变:“你是说,将军真的来求见淑妃了?那老贼又在搞什么鬼花样?”   苏轻鸢摇摇头,苦笑道:“老奸巨猾的苏上将军心里在想什么,岂是咱们能知道的?我只是想着除孝之期不远了,他这么久都没能杀了我,大概是时候筹划第二计、第三计了。”   两个丫头呆站了半晌,最后是落霞勉强开了口:“也不知道小王爷的功课进益怎么样了。咱们去御书房那边走走吧?”   苏轻鸢摇头:“不好。父亲和青鸾既然瞒着我见面,我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岂不彼此尴尬?何况……”   何况,她也不愿意让陆离觉得她是在找借口见他。   他这么久都没有到芳华宫来,她生气了!   她不明白,就算夜里不方便来,白天总可以借口“请安”,装模作样地来露个脸吧?   虽然如今需要避嫌,可是他难道不觉得,刻意避而不见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吗?   这样明显的疏远,有点儿欲盖弥彰了吧?   苏轻鸢每日在心里这样抱怨着,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自然更不愿意说给落霞知道。   胡思乱想了许久之后,她终于作出了决定:“咱们往后面走走去。”   落霞忙笑着凑趣:“后面?御花园?也好,这个时候,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正盛呢!咱们憋闷了这些日子,到御花园去散散心也好。”   苏轻鸢扯了扯嘴角,掉转头去。   “娘娘?”落霞有些疑惑。   苏轻鸢淡淡笑道:“进宫这么久了,来来回回就只走过这几个地方,也算无趣。今日咱们从昭阳宫后面绕过去,顺便看看宫里的小佛堂荒废了没有。”   落霞猜到了她的用意,心里有些担忧。   苏轻鸢脚下稳稳地走着,神色平静。   路边不时有宫女和太监走过,看见苏轻鸢这一行人,忙退到旁边避让。   只是,他们的好奇心似乎太重了些,往往没等苏轻鸢走过去,他们已经偷偷地偏过了半边脸,圆睁着眼睛悄悄地打量着了。   那样鬼鬼祟祟的目光,实在令人生厌!   落霞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没走出多远,她便放慢了脚步,劝苏轻鸢道:“这段路有些滑,走起来格外费劲,不如叫小林子回去传一副步辇来,咱们或可走得快些。”   苏轻鸢漫不经心:“既然是闲逛,慢些何妨?成日里在宫里闷着,我的腿都快要不会走路了。”   落霞不敢坚持,只得作罢。   行至昭阳宫门口,苏轻鸢脚下顿了顿,没有进去。   淡月和落霞二人齐齐松了口气,一转眼却见苏轻鸢进了后面的小佛堂。   佛堂中的几个宫女年纪似乎都不小了,仪态言语甚是沉稳。见苏轻鸢进来,她们只是齐齐躬身行了个礼,并没有过多的惊诧。   苏轻鸢向来不信佛,此时抬头看见正面里供着的金像,也只知是一位菩萨,却不知是管什么用的。   旁边一个素衣宫女忙捧了三炷香过来,笑道:“这里供奉的是岩户观音,主供奉者慈孝义全、德行满溢。太后在此敬上一炷香,定能主我南越天家四世同堂、祖业旺盛。”   苏轻鸢躲开她递过来的香,神色漠然:“这位‘岩户观音’,在这里供奉了多少年了?”   宫女忙笑道:“据说是太祖爷的孝贞皇后请进来的,总有几百年了。”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既然已经供奉了几百年,这南越皇朝为何既不见慈孝义全,也不见祖业旺盛,反倒日渐衰落下去了呢?”   宫女闻言脸色大变,手中三炷香竟然齐齐从中折断,少不得闹了一番手忙脚乱。   苏轻鸢仰起头看着那位宝相庄严的菩萨,微微一笑:“在这儿坐了几百年了,也不知你累不累。虔诚信你的人那么多,想必也不差我一个,我既不肯沐浴斋戒,也不曾有半分虔敬,这一炷香就先免了吧。”   “太后……”宫女欲言又止。   苏轻鸢向众人环视了一圈,眉头深锁:“念姑姑不在么?”   先前的宫女忙低头回道:“念姑姑一早就出去了,奴婢们并不知道她老人家去了何处。”   “既如此,咱们走吧。”苏轻鸢立时没了兴致。   落霞扶着苏轻鸢走出门去,又回头向先前的宫女笑道:“等念姑姑回来了,烦您跟她说一声,就说芳华宫的落霞问她老人家安好。”   那宫女忙答应着,淡月便忍不住在旁“嗤”地笑了一声。   尚未笑完,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笑语。   似乎是静敏郡主的声音。   苏轻鸢怔了一下,很快便意识到前面那条路正是从御书房通过来的。   静敏郡主想必是从御书房来。那么——陆离在不在呢?   苏轻鸢忽然觉得有些胆怯,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   这时静敏郡主却已转过墙角,看见了她:“太后娘娘!静敏刚和皇帝哥哥说起你,谁知你竟在这里!”   苏轻鸢只得站定,许久才扯出了笑容:“好好的,说我干什么?”   静敏郡主这时才想起要行礼,忙敷衍地屈了屈膝,自己站起来笑道:“自然是说太后娘娘近来麻烦缠身,躲在芳华宫不敢出门!我本来怕您无聊,想过去陪您说说话呢,可是皇帝哥哥说,太后的名声不太好,怕连累了我,不叫我去!”   苏轻鸢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终于笑道:“你皇帝哥哥想得周到。”   “当然,皇帝哥哥一向疼我的!”静敏郡主得意地笑着,从山墙的那一边把陆离拽了出来。   “母后。”陆离躬身行礼。   苏轻鸢微微颔首,目光在陆离的身上扫了一眼,立刻移到了别处。   陆离挽着静敏郡主的手,向前走近几步,语气淡淡:“难得母后有兴致出门——近日天寒,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没什么大碍,有劳皇帝挂怀。”苏轻鸢平淡地应着,声音有些喑哑。   静敏郡主跑过来牵起苏轻鸢的手,笑道:“你们都在说天冷,我怎么完全不觉得?你瞧,我身上才只穿了两层单衣呐!太后怎么这么怕冷,连夹袄都穿出来了?还戴个那么丑的昭君套——像个老太太一样!”   “丑吗?”苏轻鸢下意识地扶了扶鬓角。   静敏郡主歪着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道:“这样打扮是真的丑,幸好你生得好看,勉勉强强只比我差那么一点点吧!”   苏轻鸢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郡主依旧没什么自知之明。”   淡月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忙用袖子遮住了脸。   静敏郡主立时噘起了嘴:“喂!你一个做长辈的,跟我比什么比?你生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要守寡守到死!”   “静敏!”陆离皱起了眉头。   苏轻鸢不慌不忙地道:“郡主大概还不知道,这样对长辈说话是要挨大嘴巴子的!”   静敏郡主有恃无恐地叉起了腰:“你倒试试看!你敢打我,皇帝哥哥不会饶你的!”   苏轻鸢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两边脸颊:“这么不懂规矩,将来怎么进宫当皇妃啊?”   静敏郡主拍掉她的手,叉腰道:“我一向不懂规矩,皇帝哥哥还不是一样宠我?再过一个多月我就是贵妃娘娘了,到时候你那个娇滴滴的妹妹还得向我行礼呐!”   “静敏,你不是要去看新开的木芙蓉吗?”陆离忽然在旁提醒道。   静敏郡主依旧抱着苏轻鸢的胳膊不放:“难得碰见一回,太后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轻鸢缩回了手:“罢了。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这个做长辈的就不凑热闹了。”   静敏郡主闻言小嘴一撇,不乐意了:“说你是长辈,你还真摆起长辈的谱来了!咱们这些人里头数你的年纪最小,你装什么大瓣蒜!”   苏轻鸢尚有迟疑,陆离已附和道:“今年御花园的木芙蓉开得格外好,母后多日不出门,也该出来散散心才是。”   苏轻鸢看了他一眼,面上淡淡地笑着:“哀家倒确实是为了看花出来的,就怕你们年轻人觉得烦,不如各逛各的吧。”   “母后说笑了。”陆离的语气有些无奈。   静敏郡主重新抓住了苏轻鸢的手:“你虽然有些时候是挺烦的,但比起你那个娇滴滴的妹妹还是好多了!这木芙蓉花我跟皇帝哥哥来看过好几趟了,再陪你逛一回也挺好!今日我和皇帝哥哥说好了要开前年藏在望月亭下的那坛桂花酒,人多热闹些!”   “你们……常来?”苏轻鸢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静敏郡主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啊!宫里能玩的地方那么少,转着转着就到御花园来了!”   苏轻鸢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陆离跟在两人身后,有些心不在焉。   静敏郡主照例是不肯好好走路的。才走了几步,她就拽着苏轻鸢抱怨道:“你走得那么慢做什么?这儿又没有外人,还端着皇太后的架子呐?赶紧现出你的真面目来,我要跟你赛跑,不比是小狗!”   说着,她拉着苏轻鸢重重地拽了一下。   落霞大惊失色,忙冲过来扶住苏轻鸢:“娘娘小心!”   静敏郡主拧紧了眉头:“那么紧张做什么?至多不过摔一下嘛,又不会受伤!你那么怕摔,走路都死盯着脚尖,该不会是真的有小娃娃了吧?”   “不许胡说!”陆离疾走几步跟上来,将静敏郡主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苏轻鸢站稳身形,平静地反问:“你看像吗?”   静敏郡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苏轻鸢高傲地瞟了她一眼:“别看了,你也看不出什么来!如今你可以好好嘲笑我,等你自己进了宫,你身边的奴才也会拘着你不许跑不许跳的——毕竟你现在摔了只丢你自己的脸,等做了皇妃还要跌跤,丢的可就是皇家的脸了!”   “那若是太后摔了呢?”静敏郡主不服气地反问。   苏轻鸢高高地昂着头:“那自然是丢全天下的脸!”   静敏郡主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你自己明明也是个疯丫头,哪里就轮到你教导我了!”   苏轻鸢大度地笑了笑,不跟她计较。   一路闹着到了望月亭,静敏郡主立刻跑去找那坛桂花酒了。   苏轻鸢走进亭中坐下,看着外面的木芙蓉花出神。   陆离略一迟疑,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你冷不冷?这亭子不挡风,你若受不住,咱们挪到旁边的阁子里去。”   苏轻鸢依然看着外面,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阿鸢,”陆离压低了声音,“近日事情比较多,所以……”   苏轻鸢仍旧毫无反应,倒是淡月替她抢过话头道:“近日事情比较多,所以只有时间陪静敏郡主逛花园,却不得空到芳华宫去露个脸嘛!娘娘都知道的,皇上不必解释!”   陆离的脸上有些尴尬,许久才道:“流言好容易平息了几分,我若到芳华宫去,恐怕会给对方以可乘之机……若是再有新的话题出来,咱们未必招架得住。”   “既如此,刚刚静敏邀我同行的时候,你就该阻止才是。”苏轻鸢终于转过脸来,淡淡地道。   陆离面露苦色:“既然遇见了,就不必刻意回避,而且……”   “而且”后面是什么,他没说,苏轻鸢也没问。   沉默片刻,陆离沉声道:“快要结束了……阿鸢,还剩最后四天,咱们一定要顶住!如今朝中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只要你平安无事,除孝之日就是事态平息之时!”   “什么事态平息?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静敏郡主捧着一只酒坛子,笑嘻嘻地冲了进来。   这时早有小太监送了炙炉和新鲜的生肉来,显然是打算在这亭中现烤现吃。   静敏郡主抱着那只酒坛玩了一会儿,拍开封泥,霎时桂香四溢。   苏轻鸢闻见酒味,立时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太后娘娘,要不要拼酒?”静敏郡主挑衅地向她举起了手里的酒盏。   苏轻鸢笑着摇了摇头:“我最近吃着药,太医嘱咐了不能饮酒,所以这次先便宜你了!等我病好了再找你拼一场,一定喝到你趴下为止!”   “不能喝酒?什么病那么古怪?”静敏郡主狐疑地打量着苏轻鸢。   后者无奈道:“也不知是病古怪还是药古怪,总之我怕死,太医的话不敢不听的。”   静敏郡主转了转眼珠,忽然放下酒盏,向苏轻鸢猛扑了过来。   苏轻鸢下意识地将右手放到小腹上护着,谁知静敏郡主的手恰好也准确地按在了同一个位置上,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的手背。   “你做什么?”苏轻鸢冷下脸来。   静敏郡主在她手背上按了按,笑道:“好像没变大,不过——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那里有什么宝贝?”   “静敏,不得无礼!”陆离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静敏郡主靠在苏轻鸢的怀里,偏过头来笑道:“我跟太后闹着玩罢了,皇帝哥哥又在紧张什么呢?”   苏轻鸢夸张地舒了一口气,猛然用力推开了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手里藏着刀子,准备杀了我呢!”   静敏郡主“嘿嘿”地笑了两声,目光在苏轻鸢的胸前停留了一瞬。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羡慕也没用,该没有的还是不会有!”   “你自己以前明明也没有……”静敏郡主小声嘀咕道。   陆离站在桌旁看着两人笑闹,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只酒盏,指节发白。   “静敏。”他沉声开口,面色冷峻。   静敏郡主咧嘴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忽然闪进一个人来,直向陆离扑了过去。   “皇帝哥哥小心!”静敏郡主立时高叫起来。   苏轻鸢竭力稳住身形,不许自己失态。   她很快便认出了来人——正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念姑姑”。   念姑姑嘶吼着扑到陆离的身上,对准他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   旁边的小太监们慌忙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人拉开。   隔着厚厚的衣袍,陆离自然没有受什么伤。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念姑姑:“长离到底做错了什么,姑姑每次见到我都要生这么大的气?”   念姑姑没有理会他的话,却转向苏轻鸢,厉声吼道:“杀了他!”   苏轻鸢迎着她的目光,冷声道:“在宫里敢说这个‘杀’字的人可不多。皇帝念着旧日的恩情不肯同你计较,哀家却不曾受过你的恩!上次芳华宫门口,哀家已经饶过你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事不过三,念姑姑可要留心了!”   “你……你要杀我?”念姑姑收敛了张牙舞爪的姿态,怔怔地看着她。   苏轻鸢冷哼一声:“你若安分守己,哀家自然不想杀你,只盼你不要自寻死路!”   陆离叹了口气,走过来挡在了两人之间:“母后,念姑姑她……”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亭子,拂袖而去。   念姑姑似乎有些不甘,挣扎着推开小太监,想要去追。   却听苏轻鸢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装疯卖傻的游戏玩了十五年了,还不累吗?”   梦中说梦 说:   依然坚守的小仙女们,周末愉快哇!(づ ̄3 ̄)づ╭~ 第64章 太后她,服毒自尽了!   十月十二日,怀帝驾崩百日之期。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素衣素服,浩浩荡荡赶往皇陵。   苏轻鸢近日仍然时常倦怠,这一路车马劳顿,实在辛苦。   好容易到了皇陵,照规矩要下车步行上山,少不得又是另外一重折磨。   陆离走在她的斜后方,不敢快一步、也不敢慢一步。   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明明心里紧张得要命,他却只能目不斜视,一脸虔敬地看向山岭高处的皇陵。   队伍的后面,另外一道目光却坦荡得多,一路追随着苏轻鸢,从未离开。   可是,距离又太远了。   几百丈的距离,意味着身份判若云泥,那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苏轻鸢由落霞和淡月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皇家仪典一向没有情面可讲,漫说她只是身子弱些,就算当真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爬也是要爬到皇陵的。   后面走着的文武百官、旁边服侍的宫人内侍、里里外外守卫着的皇家禁军,以及远远地聚在山下看热闹的京郊百姓,无一不在悄悄地留意着苏轻鸢的一举一动,期待着从她的身上看出一点儿不寻常来。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举行祭礼的延德殿门口,苏轻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落霞用帕子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低声问:“娘娘身子还受得住吗?”   “受得住受不住,都得受着。”苏轻鸢淡淡道。   后面的队伍慢慢地跟着爬了上来。三跪九叩之后,女眷和百官便被分别请到两边的偏殿休息了。   除孝仪典冗长而无趣,幸好女眷和三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参与主祭的。苏轻鸢知道暂时没有自己的差事之后,便安心地在西偏殿的罗汉床上躺着了。   苏青鸾怯生生地走了过来,自己搬了只小凳在旁边坐下,握住了苏轻鸢的手:“这样跋涉,实在太苦了姐姐了——您这会儿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苏轻鸢平静地道:“还好。我自幼是野惯了的,没那么娇贵。倒是你一向身子弱,这会儿累坏了吧?”   “我……也还好。”苏青鸾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苏轻鸢见她没有旁的话,便只管自己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苏青鸾却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问:“姐姐心里可是在恼我近来少到芳华宫走动?”   “你多心了。”苏轻鸢闭着眼睛随口应付着。   苏青鸾回头向淡月落霞等人使了个眼色,却没有人肯退开。   无奈之下,苏青鸾只得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姐姐,前几天我见过父亲,你想必是知道的了。我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所以迟迟不敢见你——父亲说,他已有十全的把握拉皇上下马,如果你肯助力,将来苏家的荣耀和富贵,你必是头一份。”   “你会成为他的助力吗?”苏轻鸢平静地反问了一句,连眼睛都没睁。   苏青鸾许久没有答话。   苏轻鸢也不着急,仿佛两人聊的不是你死我活的话题,而是今天的天气。   终于,在苏轻鸢已经快要睡着了的时候,苏青鸾迟疑着开了口:“我自然是跟着姐姐的。父亲严厉有余而慈爱不足,这些年倒是姐姐待我更好一些。姐姐与皇上同心同德、生死不负,青鸾自然不会让姐姐难过。”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笑道:“你若是违背了父亲的命令,阮姨娘怕是要难过了。”   “她不过是一个奴才,难过不难过与我何干?”苏青鸾的语气十分平淡。   苏轻鸢不置褒贬地“嗯”了一声,淡淡道:“父亲说是有十全的把握,陆离却也自认已经胸有成竹。看来这一场交锋,胜负之数还不好说呢。”   “皇上是君,父亲是臣,从大义上来说,父亲已经输了。”苏青鸾低下头,略有些怅然地叹道。   苏轻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胜者王侯败者贼寇,这世上原本便没有什么‘大义’。”   说到此处,苏青鸾便沉默下来。   苏轻鸢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睁眼看见妹妹依然坐在身旁,她的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她不能不怀疑苏青鸾的用心。   銮驾启程之前,她在宫门口看见了程昱,后者对她说:苏青鸾曾经找过定国公,声称上将军苏翊有谋反之心,劝定国公早些联络朝臣,以备不测。   苏轻鸢对这个妹妹刮目相看。   要知道,青鸾自幼讷于言辞,在外人面前几乎是说不出话来的。如今她竟有胆量游说朝中重臣,不得不说这成长速度实在惊人。   那时苏轻鸢尚未来得及表达她的惊讶,程昱又说了另外一件怪事:前两天偶然遇见定国公的时候,苏青鸾忽然转了口风,说是如今局势未明,劝定国公府作壁上观,免得选错了路。   苏翊如今所谋之事,关乎天下。苏青鸾的态度如此反复无常,不仅让定国公大皱眉头,也害得程昱费了不少思量,一颗悬着的心就没敢放下来过。   苏轻鸢得知此事之后,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惭愧。   瞧瞧吧:自幼胆小怕事的青鸾尚肯为了这件事情而辛苦奔走,她这个身为当事人的姐姐却只管躲在芳华宫逍遥度日,是不是有些太不像话了?   细想起来真的有些难懂:青鸾这样奔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青鸾的态度转变,应该是在见过父亲之后,那么父亲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说,青鸾和父亲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   苏青鸾见姐姐醒了,立刻露出了柔柔的笑容:“姐姐果然是累坏了——这会儿可好些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看着她:“你一向身子弱,更该好好歇着才对。在那么小的凳子上坐着,不累吗?”   “我想陪着姐姐。”苏青鸾的样子很是乖巧。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   除了几位太妃之外,这殿中还有几个不知道是什么辈分的宗室女眷。那些人的品级都不高,规矩上也就不怎么通,时常斜着眼角偷偷向这边打量,嘴上虽然不敢说话,那眼珠子却转来转去的十分不安生。   苏轻鸢只瞟了一眼便觉得心烦,拉着苏青鸾的手坐了起来:“咱们出去走走?”   苏青鸾的眼睛立刻亮了:“青鸾正有此意,只怕姐姐嫌累。”   落霞闻言却皱起了眉头:“皇上嘱咐过太后好生待着,不要乱走的。”   苏青鸾笑道:“我们只在这附近随便转转,不会惹事的。”   落霞还想说什么,苏轻鸢已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就是。青鸾的胆子比兔子的还小,‘惹是生非’这个词,从来与她无缘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姐妹俩一再坚持,落霞也阻止不得。于是苏轻鸢带了淡月和落霞、苏青鸾带了小枝,主仆五人一起出了门,拣着人少的方向信步走去。   落霞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小心地提醒道:“这陵园是仿着宫城的规制建造的,再往后面走就是地宫了……那地方冷飕飕的,更没什么好看,不如我们回去吧。”   苏青鸾笑道:“好容易出来一趟,再走走无妨的。我听说地宫门口有许多精致的翁仲,姐姐陪我去看一看可好?”   苏轻鸢正觉得不愿回去,自然没有不答应她的道理。   陵园尽头、地宫门口,确实摆放了许多石像:有文武百官,有山间百兽,也有翔龙、麒麟之类传说中的瑞兽,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尽头。   苏青鸾难得这样高兴,围着那些石头转来转去,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完全移不开眼睛。   苏轻鸢却只看了一会儿就烦了。再加上这一段路走过来也不近,她渐渐地觉得有些气喘。   “淡月。”她向后面伸了伸手,示意淡月过来扶她。   后面却没有人应声。   苏轻鸢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身后已经不见了淡月和落霞的身影。   不仅如此,苏青鸾带来的小枝也不见了。   苏轻鸢心中越发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过了一会儿,苏青鸾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立时拧紧了眉头:“那三个丫头竟然比咱们还贪玩!叫她们跟着出来玩一会儿,她们倒真不客气地偷懒起来!”   苏轻鸢淡淡地笑着:“罢了,她们也是难得出来一回。你还想看哪里?”   苏青鸾歪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哪里都想看!从来只在书上看到这些天家气象,如今自己亲眼见了,才知书籍文字万万不能写出这种磅礴大气,我今日才算是长见识了!姐姐,咱们进地宫去看看好不好?”   苏轻鸢无奈地摇头道:“地宫不过是一座坟墓,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断龙石早已放下来了,咱们进不去的。”   苏青鸾扯着她的衣袖,撒娇道:“那咱们就去看看断龙石嘛!姐姐,你知道我平常不出门,见识短浅……以后会被人笑话的!”   ***   延德殿内,祭礼已经接近尾声。   只等先前回避到左右偏殿的的宗室女眷和三品以下官员们到来,再行一遍大礼,将丧服捧到祭坛上焚化后,便可大功告成、打道回宫了。   谁知事情偏偏就出在这个时候——前往西偏殿传谕的小太监回来报说,太后和淑妃都不在殿中。   陆离脸色大变:“什么叫‘不在殿中’?她们去了哪里?出去多久了?”   小太监哭丧着脸:“总有快两个时辰了!太后身边的小林子说,是淑妃娘娘约着出去走走,谁知一走就没有回来……奴才们不敢打断祭典,只能叫了一队侍卫悄悄地去找——如今还没有找到。”   陆离黑着脸唤了小林子进来,却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二人是往陵园那边走了。   这时百官和其余的宗亲女眷都已到齐,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怪异。   若是寻常人不来也就罢了,皇太后可不是寻常人。   女眷解丧服除孝的时候,是一定要由太后带领的。这是祭礼之中重要的一环,断没有略去的道理。   除非太后不在人世,才可以由位分最高的太妃代行此礼。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愤怒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更多的人却不由自主地把这件异事同某些阴谋联系起来,悄悄地攥紧了双拳。   陆离按捺不住,猛地推开小林子,立刻便要冲到外面去。   “皇上!”礼部的几位官员齐齐冲上来拦住了他。   “滚开!”陆离厉声怒吼。   礼部尚书挡住门口,一板一眼地道:“皇上请留步。祭礼尚未结束,您不能离开延德殿,否则大大不吉啊!”   陆离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若是太后遭遇不测,你们……”   “皇上,皇上!”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在外面响了起来。   陆离微微一怔,那人已冲了进来。   是苏青鸾身边的小枝。   她一进门便跪扑在陆离的脚下,嚎啕大哭:“皇上,太后娘娘她、她……”   “好好说话!”陆离急得眼睛都红了。   小枝重重地将额头碰在地上:“太后娘娘她……她在地宫断龙石前,服毒自尽了!”   陆离怔怔地站着,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这句话。   小枝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抬起了头:“皇上?”   陆离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眼睛却红得吓人,像要喷火。   他忽然伸手提起了小枝的衣领,重重地将她甩了出去:“一派胡言!小路子,把这个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枝吓得腿都软了:“皇上,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奴婢亲眼所见,太后和淑妃娘娘一起走进了地宫,在断龙石前,太后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话,奴婢和淑妃娘娘都没有听清楚,一转眼就看见太后从香袋里取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当场就没有气息了!”   陆离缓缓地放开了手,指尖微颤,面无人色。   小路子在旁低声提醒道:“皇上,是不是即刻派人到地宫去看看……”   陆离怔怔地站了许久,终于涩声开口:“朕……亲自去。”   “可是皇上……”小路子欲言又止。   陆离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你们在此等候,不得随意走动。”   小路子心领神会,慌忙高声应下。   陆离挺直了胸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向外面走去。   因为脚下发虚,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将到门口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断喝:“且慢!”   陆离站住脚步,没有回头。   苏翊越众而出,走到了大殿中央:“皇上如此着急出去,却把群臣留在延德殿中,是何用意?”   陆离沉声道:“仪典未完,本不该轻易中断。只是朕忧心母后安危,不得不亲往地宫一行,父皇想必不会怪罪——怎么,上将军有异议?”   苏翊面色冷峻、咄咄逼人:“按照这个丫头的说法,太后业已仙逝,有何‘安危’可言?皇上既然知道仪典不可中断,却仍然执意亲往地宫,恐怕不是出于孝道那么简单吧?”   “苏将军,你是在质问朕吗?”陆离猛然转过身来。   苏翊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正是!微臣正是要质问皇上——听闻太后服毒之后,您没有质疑这丫头的话是否可信,却一味着急亲自去看,究竟是因为‘至纯至孝’,还是因为心中有鬼,急着前往地宫毁尸灭迹?”   陆离心急如焚,实在无心同他争执。   小路子见状便昂起了头,厉声喝道:“苏将军,请记住这是在皇陵!您如此信口开河,当真不怕历代先帝英灵不远吗?”   苏翊发出一声冷笑:“历代先帝英灵不远?若是先帝当真有灵,最先害怕的应该是咱们皇上才对!皇上,您做下那等悖逆人伦、禽兽不如之事,难道便不怕您的列祖列宗在此看着您吗!”   小路子吓得脸都白了:“苏将军,您……”   苏翊断喝一声,随手把瘫在地上的小枝又提了起来:“你刚才的话,恐怕不尽不实!地宫之中太后到底说了什么,你当真一个字都没听到?”   小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奴婢不敢说……”   “说!”苏翊声若洪钟。   小枝颤着肩膀哭了许久,断断续续地道:“奴婢听见太后娘娘说了些‘生不如死’、‘罔顾人伦’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还说‘无颜见先帝于地下’什么的,奴婢也听不明白。只记得太后弥留之际还吩咐了一句‘尸首焚化后撒在大路中央,让千人踏万人踩,或可稍减今世的罪孽’……”   “我的女儿啊!”苏翊的脸上老泪纵横,“你何罪之有?有罪的是那个逼迫你的人,是那个目无人伦、连嫡母都不放过的畜生啊!”   “小路子,带一队人到地宫,不拘看到什么、看到谁,一律带到这里来。”陆离攥紧了双拳,冷冷地道。   小路子不敢迟疑,立刻出门带人去了。   陆离缓步走到祭台前,面向众人扫视了一圈:“苏将军这番话,朕不明白,也不敢明白。只是你这般咄咄逼人,倒让朕想起了一件事——近来朝廷内外人言如沸,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朕一直没有查到是何人兴风作浪,如今看来恐怕与苏将军脱不了干系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上那样肆无忌惮,当真以为能瞒得住天下人吗?”苏翊针锋相对。   陆离神色黯淡,许久才道:“朕一向不惧人言,自以为谣言终有消散之时,没想到……若是旁人也罢了,母后是你亲生之女,苏将军如何忍心编造这般恶毒之语,逼得她无处安身!母后一身清白,竟最终难逃流言之祸,果真是人言可畏,人心可畏啊!”   他语气哀恸、面如死灰,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闻者无不恻然。   不同于百姓的猎奇心理,朝中官员还是相信陆离的比较多一些。   毕竟,那是他们的皇帝。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的帝王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的。   所以,在苏翊再次站出来的时候,立刻有人忍不住了:“苏将军,你不仅当面对皇上无礼,更兼恶意诽谤、造谣生事,究竟是何居心?”   “老夫有没有恶意诽谤,一会儿便见分晓,你急什么?”苏翊丝毫不惧。   苏轻鸢在朝臣们眼中的形象一直不算好,群臣对她的信任远不如对陆离那样坚定。所以,此刻有许多人渐渐地开始担忧起来。   崇政使薛厉站出来冷笑道:“苏将军所谓的‘见分晓’,该不会是你和太后合谋伪造的什么‘证据’吧?太后和淑妃都是你的女儿,你父女三人居心叵测,谁人不知?”   苏翊冷冷地向薛厉横了一眼,厉声道:“你大可以强词夺理,孰是孰非天下自有公论!我女儿入宫当夜便被这狂徒玷污,不分昼夜当众宣淫,芳华宫、养居殿两处宫人内侍皆可作证!当时先帝新丧,天下皆以为是太后命数不吉,视之如洪水猛兽,以致她一个弱质女子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几番寻死不成,最终还是怀上了这淫徒的孽种!陆离,你敢不敢对着先帝的灵位发誓,我刚刚的话全都是信口胡言?”   陆离面沉如水:“你的话自然是一派胡言,可是朕凭什么要任你摆布?苏将军,你该不会以为这天下已经可以任你掌控了吧?”   苏翊厉声怒吼:“这天下自然不会任老夫掌控!老夫今日上山,就没打算活着下去!诸位大人,你们细想想——此人标榜忠孝仁义,为何在孝期未满便匆忙纳娶我苏家幼女青鸾为妃、连一两个月都等不得?那是因为他想逼迫太后生下那个孽种,养在淑妃名下掩人耳目!可惜太后尚存廉耻之心,不肯忍耻偷生任他摆布!陆离,你逼奸嫡母、乱伦悖礼,终致太后自戕、天家蒙羞、列圣无颜,你还有何颜面立于先帝灵前、还有何颜面坐在朝乾殿上、还有何颜面妄称九五之尊!”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字字炸响,声震屋瓦。   在厉声喝骂质问的同时,他一步一步走到陆离的面前,凌厉的目光死死地逼视着他,就如同他在战场上盯着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兵一样。   气势,本身就是他杀人的利器。   群臣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下不免暗犯嘀咕,不由自主地信了他几分。   出人意料的是,陆离竟完全没有被苏翊的气势吓住。   等苏翊的骂声告一段落之后,陆离竟然缓缓地勾起唇角,笑了:“前些日子母后对朕说,苏将军年事已高,神志不清,恐怕已不能胜任上将军之职。那时朕只当母后在说笑,此时看来,上将军的脑筋确实有些不清楚啊!”   “陆离,你不必再垂死挣扎了!”苏翊轻蔑地嘲讽道。   陆离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变得十分平淡。他始终没有像苏翊那样咄咄逼人,但不知怎的,他的气势似乎也没有被压下去。   面对苏翊的嘲讽和逼迫,他笑得越发从容:“苏将军,垂死挣扎的人,恐怕是你!” 第65章 剖腹验贞   苏翊的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陆离微笑着,看向门口:“母后,大家都在等您了。”   殿门开处,苏轻鸢抱着陆钧诺,缓缓地走了进来,开口便是一声冷笑:“这延德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百号人,个个都是瞎的吗?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   “母后,是钧儿自己溜出去的,不关皇兄他们的事!”陆钧诺抱着苏轻鸢的脖子,脆生生地道。   苏轻鸢抬起手在那小家伙的脑门上敲了一记,弯腰将他放了下来:“磕头去!”   陆钧诺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祭台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又转向陆离:“钧儿不乖,母后已经骂过我了,皇兄就不要责罚了吧?”   “下不为例。”陆离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有你这么当长兄的吗?好好的孩子,硬是被你给宠坏了!”   陆离向她拱了拱手,笑道:“钧儿还小,调皮贪玩都不算罪过。母后若是生气,儿臣愿代钧儿受罚。”   落霞从外面跟了进来,笑道:“太后息怒吧,王爷也不是为了贪玩才溜出去的,您当真忍心责罚么?”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罢了,你们都要做好人,把大白脸的角色留给哀家一个人唱,哀家可不上你们的当!”   “多谢母后!”陆钧诺笑逐颜开。   苏轻鸢微笑着向殿中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小枝的身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小枝?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枝在苏轻鸢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呆了,此时仍旧目光发直,神情恍惚:“太后娘娘……”   苏轻鸢瞪圆了眼睛,怒容满面:“刚才在陵园里,淑妃四处寻你不见,急得什么似的,原来你自己倒先溜回来了!奴才服侍主子出游,半道上却丢下主子自己跑了,这是谁家的规矩?”   “我……”小枝仍然答不出话来。   苏轻鸢立时转过身,向小林子喝道:“带一队人到地宫那边把淑妃请回来去,就说她的奴才找到了,叫她不必在外头吹冷风了!”   “母后不必担忧,朕已经叫人到地宫附近去找了。”陆离从容笑道。   苏轻鸢的脸色缓和了些:“幸好皇帝有先见之明。淑妃身子弱,胆子又小,若是在陵园里迷了路,吓坏了可怎么好!”   “并非是朕有先见之明,”陆离微微眯起了眼睛,“刚才有人闯进殿来,言之凿凿说母后在地宫断龙石前服毒自尽了!”   “哦?”苏轻鸢低头扫了小枝一眼,目光又回到了陆离的身上:“有人说哀家自尽,你就信了?”   陆离的神色有些尴尬:“儿臣关心则乱,一时不察,险些闹了笑话,还请母后责罚。”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苏翊的脸上掠了一下:“只怕未必是你‘一时不察’,而是有些人‘煞费苦心’吧?这一个月以来,芳华宫抓到的刺客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哀家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母后明白了什么?”陆离立刻配合着问。   苏轻鸢冷笑着,又向旁边脸色铁青的苏翊看了一眼。   后者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向前跨出一步:“微臣苏翊,参见太后。”   苏轻鸢微挑眉梢:“苏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要同皇帝一起主持祭典么?”   “太后说笑了。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微臣可承担不起。”苏翊说着,给了苏轻鸢一个警告的眼神。   苏轻鸢面露微笑:“哀家开个玩笑罢了,将军何必动怒?适才哀家来迟了些,想必将军正在同皇帝商讨大事吧?可惜哀家不便过问政事,否则倒真想听一听,什么大事不能在朝堂上说,偏要到此处来惊扰先帝魂灵?”   崇政使薛厉向前跨出一步,拱手道:“苏将军方才说的不是朝政大事,太后听一听倒也无妨。”   “薛卿!”陆离沉下了脸。   苏翊原本已经站在苏轻鸢的面前,此时干脆再向前走近几步,几乎与她贴面站着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想退开,却听苏翊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道:“你有身孕的事已经瞒不住了,薛厉想把秽乱宫闱的帽子扣到你的头上!为父方才竭力保你,可是局势依然不妙。一旦罪名证实,恐怕苏家也会跟着你一起陪葬!鸢儿,如今你必须一口咬定是被陆离逼奸,如此方有一线生路!”   “看来,父亲直到此刻依然执迷不悟。”苏轻鸢冷笑。   “鸢儿!”苏翊的脸色难看起来。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他,同样压低了声音:“父亲,从你决定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放弃苏家了。”   “鸢儿,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苏翊有些气急败坏。   这时,薛厉又向苏轻鸢拱了拱手:“太后,到了这个份上,您再同苏将军串供已经来不及了!此刻先帝英灵当在、列圣魂魄不远、诸位大人都是见证,请太后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您腹中的那个孽种,究竟是什么人的?”   苏轻鸢正要答话,苏翊又压低了声音急冲冲地道:“你要想清楚!薛厉是陆离的人,可他根本没打算保你,你还不明白吗!你勾引侍卫秽乱宫闱的谣言本来就是陆离派人散播出去的,你到现在还要执迷不悟吗!”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沉声开口:“不行,我不答应。”   “太后,您‘不答应’什么?”薛厉听到了这句话,立时在旁逼问道。   苏轻鸢转过身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缓步走到祭台前站定:“你们两拨人在朝堂上对咬的时候,哀家自然管不着你们的事;你们要咬到先帝的灵前来,哀家也不敢多说一句。只是——你们咬你们的,扯上哀家做什么?你们如此信口雌黄,捏造谎言令先帝蒙羞,难道这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吗!”   苏翊重重地跪了下来,哀声号哭:“太后,事已至此,您再忍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明明您才是被逼迫受屈辱的那一个,他们却要把罪名全栽到您的身上、把污水全泼到您的身上,您还要维护那个恶徒吗!您一直说隐忍不言是为了天下安稳,可是那恶徒逼迫您的时候,何曾想过天下安稳!悖伦辱母,神灵不佑,南越皇朝的天下,已不是您忍辱负重就能安稳的了,您醒醒啊——”   苏轻鸢“呵”地笑了一声,面向灵位跪了下来。   苏翊立刻停止了哀号。心存狐疑的群臣也霎时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好戏。   苏轻鸢仰起头,幽幽地笑着:“先帝,你瞧见了吗?你走后,这南越朝堂成了个什么鬼样子!我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逼死我……我不怕下去陪你,可是如今我若死了,污名就再也洗不清了!我是你的皇后啊,他们竟然污蔑我怀了别人的野种……他们在骂你呢,骂你是一只长满绿毛的老乌龟,你听见了吗?你还不管吗?你就这样眼看着你的皇后被人欺辱吗……”   一声“先帝”出口,她的眼中已滑下泪来。再往后越说越哭,最终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群臣见她哭得哀切,心中不免都有些恻然。   陆钧诺跑过来傍在苏轻鸢的身旁跪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皇,他们都欺负母后,还有坏蛋想杀了母后、伪装成自尽的样子陷害皇兄,芳华宫的宫女和太监夜里都不敢合眼……您要是再不回来,母后迟早要被他们给害死了!”   “钧儿,地上凉,你先扶母后起来。”陆离在旁冷声命令道。   陆钧诺昂起头,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扶不动!你自己为什么不扶?你怕旁人说你的坏话,所以宁可让母后受委屈,是不是?”   陆离略一迟疑,俯下身去双手将苏轻鸢扶了起来:“母后请稍安。朕相信朝中百官并非眼盲,是非清浊,他们自该有所判断。今日……是时候还您一个公道了。”   话音刚落,小路子忽然奔了进来,附到陆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陆离沉声道:“带进来吧。”   群臣诧异地看向门口,却见小路子快步奔出去,又同淡月一起架着昏迷不醒的苏青鸾走了进来。   “淑妃怎么了?”陆离拧紧了眉头。   淡月跪地哭道:“太后和淑妃娘娘本来好好地在地宫门口看翁仲的,跟着淑妃娘娘的小枝忽然不见了,太后又着急回来,就命奴婢跟着服侍淑妃娘娘,没想到一个眼错,淑妃娘娘竟然也不见了……奴婢吓得半死,又不敢惊动旁人,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地宫里见着娘娘,然后小路子公公就来了……”   “你说谎!”小枝抬起头来,嘶声怒吼。   淡月大惊失色:“小枝?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开始你明明是跟在淑妃娘娘身边的,为什么到了翁仲那里你就不见了?”   小枝脸白如纸,只会摇头,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翊“呼”地站起身来,怒声喝道:“照你的说法,后来淑妃身边只有你一个人跟着?既如此,你如何证明淑妃昏迷不是你搞的鬼?”   淡月高高地昂着头,丝毫不惧:“将军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是小枝先消失了!如果后来发现小枝被人支开或者被人制住,您可以疑心是我、甚至是太后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是现在小枝却比我们所有人都先到延德殿!一个正常的奴婢若是早知道主子遇险,难道不该拼死护主吗?她怎么会自己先跑掉了呢?再退一步说,如果小枝是侥幸从我手中逃出来的,她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向皇上告状搬救兵吧?请问在场的诸位大人,小枝姑娘在殿中跪了多久了?她可有一个字提到我淡月谋害了淑妃娘娘?”   群臣齐齐皱眉,一时有些闹不清状况。   苏轻鸢轻敲供桌,沉吟道:“小枝带回来的话,是说哀家已在地宫断龙石前自尽,如今淑妃却恰好昏迷在地宫……莫非是有人想在地宫谋杀哀家,却不慎误杀了淑妃?”   “小林子,快去传太医,淑妃娘娘可能中了剧毒!”落霞立刻高声吩咐道。   苏轻鸢快步走过来,抱着苏青鸾哭道:“都怪我!如果我多点耐心陪你而不是独自赶回来,如果我没有让淡月跟着你,他们或许就不会弄错——他们想杀的是我啊!”   落霞扶着她的手臂,落泪道:“太后莫要自责,若非您为了祭礼匆匆赶回来,倒在断龙石前的恐怕就是您和淑妃娘娘两个人了!您若是遭遇了不测,纵有天大的冤屈也不会再有机会辩解了!”   “谁要这样害我?”苏轻鸢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陆离面色阴沉:“那就要问问小枝是谁的人了!”   淡月冷笑:“小枝十岁就进了将军府,一直服侍淑妃娘娘至今,她自然是淑妃娘娘的人!身为奴才,竟勾结外人对主子下这样的狠手,简直罪不容诛!”   薛厉眯着眼睛阴沉地想了许久,冷声开口:“恐怕不是恶奴欺主那么简单吧?此婢服侍淑妃娘娘六七年,自然是淑妃娘娘的人,但谁又能说她不是苏将军的人呢?”   定国公拈须道:“贴身婢女断没有认错主子的道理。除非……”   小路子立刻接道:“奴才特地细看过地宫里的地面,在奴才带人进去之前,里面已经有许多新鲜的脚印——小英子粗粗数过,应该有两个女子和至少五个男子在地宫出现过!”   陆离将苏轻鸢扶到祭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站直了身子冷声道:“只有两个女子,那自然是淑妃和后来进去的淡月了。小枝未曾进过地宫,却跑到延德殿来信口雌黄、扰乱视听,其心可诛!来人,把这个刁奴拖下去,严刑拷问!”   “皇上,奴婢冤枉,淡月在说谎,太后在说谎!”小枝已经慌了。   “没用的贱婢!”苏翊忽然扬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小枝的脸上。   他盛怒之下,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气。小枝脖子一歪,竟就此昏了过去。   薛厉冷笑道:“真相已经明摆着了,还审什么?就算问出几个奉命办事的奴才来,又有什么用?刚才这婢女信口雌黄的时候,是谁在跟她一唱一和、往皇上身上泼脏水,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么?苏将军,这会儿您已经无话可说了吧?”   苏翊只管怒视着苏轻鸢,没有理会薛厉的质问。   定国公不住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越想越觉得不对,忙向陆离使了个眼色。   但陆离并没有看他。   这时,小林子带着余太医过来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想站起来。陆离轻轻地在她的椅背上敲了两下:“母后稍安。”   余太医替苏青鸾诊过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陆离拧紧了眉头:“你确定要在皇陵给朕道喜?”   余太医打了个哆嗦,叩首道:“微臣失言……只是,淑妃娘娘身怀龙嗣,列圣在天有灵,也必定要与陛下同喜的!”   陆离的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当真?”   “千真万真!”余太医说得十分笃定。   苏轻鸢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沉声问:“淑妃为何昏迷不醒?”   余太医忙道:“是中了分量极重的迷药,恐怕还要昏迷一阵子,太后无需担忧。”   陆离翘起唇角,满脸喜色:“淑妃今日必定受了些惊吓,你回宫之后尽快预备些宁神养身的药送到延禧宫去——朕重重有赏!”  余太医谢了恩,正要退下,苏翊忽然上前拦住:“且慢!诸位大人可还记得老夫先前说过什么?”   “你先前信口雌黄了那么多,谁要记你那些胡言乱语!”薛厉不客气地道。   苏翊似乎也没有生气,面向群臣朗声道:“你们不记得,老夫就再说一遍——昏君强纳淑妃入宫,是为了给太后腹中的孽种掩人耳目!淑妃进宫之后几乎无宠,龙胎从何而来?这分明是一出李代桃僵,真正有孕的应该是咱们太后娘娘才对!”   “苏将军,你在质疑下官的医术?”余太医不乐意了。   苏翊回以一声冷笑:“老夫并未质疑你的医术——老夫质疑的,是你的医品!”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将军,回头是岸。”   苏翊大笑一声,转过身来冷冷地逼视着她:“你倒做得一场好戏!你口口声声维护那昏君,莫非他并不曾逼迫你,而是你自愿与他勾搭成奸?若是如此,老夫也算家门不幸,竟养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逆女!”   薛厉耷拉着眼皮,冷冷地道:“事到如今,还争执什么?现有太医在此,诊一诊脉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苏轻鸢一拍供桌,“呼”地站了起来:“哀家是先帝亲授金册的皇后,岂能受群小之辱!你们要诊脉,倒不如哀家当场剖腹给你们看好了!”   薛厉顺手从旁边一个侍卫的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双手奉了上来:“太后既有此意,这便请吧。若是事后证实太后清白无辜,微臣愿自刎殉葬,以赎此刻无礼冒犯之愆。”   这一出,谁也没有料到。   苏轻鸢缓缓抬手,将那把剑接了过来,勾唇冷笑:“就凭你,只怕还不配替哀家殉葬!”   说罢,她笨拙地将长剑举起来,剑尖对准自己的下腹,重重地刺了下去——   不就是赌狠么?她也会!   “母后!”陆离迅速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勾起唇角,向他凉凉地笑着:“你可知道,你这一拦,就算是把他们栽给你的罪名坐实了!”   陆离夺下她手中的剑,用力掷在地上:“朕的朝中栋梁都不是瞎子!”   铁剑落地的声音尖锐刺耳,“铛啷啷”地响了许久。   群臣如梦方醒,慌忙齐齐跪地:“请太后息怒!”   苏轻鸢缓缓地坐了回去,单手支在供桌上,撑住额头:“崇政使,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污蔑哀家?”   薛厉拧紧了眉头,一时无言。   他没有想到,在“赌狠”这一项上,他竟会输给一个女人。   苏轻鸢没有等到薛厉的回答,便将目光移到了苏翊的身上:“苏将军,你的养育之恩,做女儿的从不敢忘,可是……陷害当朝皇帝这种事,恕我做不出来。你此刻束手认罪,哀家可保你不死;你若执迷不悟……”   “究竟是谁在执迷不悟,你自己心里清楚!”苏翊背着手,针锋相对。   陆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苏轻鸢的面前跪了下来。   苏轻鸢立时坐直了身子。   群臣更是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在皇太后面前,皇帝虽要称“臣”,却是不需要下跪的。   除非,有大罪。   陆离扶着苏轻鸢的衣袖,痛心疾首地道:“儿臣无能,使母后遭遇流言之祸,深感惶愧。母后若要责罚,儿臣无怨言,只是……适才那般惊人之举,请母后万勿再行。母后若是自戕于朕和百官面前,让儿臣有何面目再为天下之君,让群臣有何面目再做万民表率!母后是四海之母,凤仪天下,万不可自轻身份,否则天下子民几无立足之地啊!”   苏轻鸢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起来吧——都起来吧。”   陆离站起身来,群臣忙也跟着站起,人人神色肃然。   苏轻鸢将手搭在供桌上,叹道:“哀家方才只是一时激愤,并没有责怪皇帝和你们的意思——余太医,来诊脉吧。”   “这……微臣不敢。”余太医有些打怵。   “你就当请平安脉了,若是诊出什么来,直说就是。”苏轻鸢平静地教他。   余太医趋上前来诊过脉,战战兢兢地道:“太后凤体康健,并无疾病。”   苏翊发出一声冷笑:“当然,就算诊出什么来,他也不敢说!老夫这两日偶感风寒,临行前把将军府常用的大夫带了过来——太后可敢让他诊一诊脉?”   苏轻鸢尚未答话,薛厉又站了出来:“上山之前,微臣在山脚下看见了一家医馆。那大夫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想必有点儿门道,不知太后可否屈尊,让民间的大夫诊断一番?”   陆离面色阴沉:“你们……太放肆了!”   苏轻鸢轻敲供桌,淡淡道:“看来,诸位大人都是煞费苦心啊!只不知,唱完了今日这一出,后面还有多少好戏等着哀家呢?”   薛厉双手抱拳,掷地有声:“太后放心,若是今日证实您是清白之身,臣等今后必定虔心奉敬,绝不再有半分质疑!”   “好个忠心赤胆不怕死的崇政使!”苏轻鸢嘲讽地冷笑道。 第66章 你败了   将军府带来的沈大夫很快就过来了。   苏翊吩咐他向苏轻鸢行礼,苏轻鸢没理会,任由他在地上跪着。   沈大夫被晾在当地难免尴尬,心里急着表现,就顺手把小枝救醒了。   小路子立刻叫人把小枝拖了出去。   苏轻鸢悄悄地留心着苏翊的脸色,只见他眉头深锁,双目之中满是戾气。   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山下的那个老大夫是被侍卫们抬着上来的,果然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就是年纪大了,腿抖、手抖、胡子也抖,没有一处利索的。   “娘娘,请吧。”苏翊敷衍地拱了一下手,语气生硬。   他故意不称“太后”二字,显然是不想给那位老大夫以提醒。   至于他自己带过来的人,谁知道他事先嘱咐过什么呢?   苏轻鸢摆了摆手:“先给淑妃诊吧。顺便也请两位大夫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只中了迷药?身子要紧,可万万大意不得。”   沈大夫答应了一声,落霞便用帕子搭在苏青鸾的手腕上,递了过去。   沈大夫眯着眼睛诊了许久,正要开口说话,薛厉已冷声道:“别急,等闫大夫诊完了,二位一起说吧。”   于是,那白胡子老头也颤颤巍巍地跪了过来,替苏青鸾诊了脉。   到了苏轻鸢这儿,她半点也没有迟疑,自己用帕子盖了一下手腕,伸了出去。   沈大夫在她腕上轻轻一搭,立刻露出了笑容。   白胡子老头依然哆哆嗦嗦的,诊了许久。   等他们各自后退两步跪下去之后,苏轻鸢缩回了手,平静地道:“现在可以说了。”   白胡子老头颤巍巍地道:“这位娘娘脉息有些不稳,恐怕是素日忧惧过甚,不得安眠的缘故——请问娘娘近来是否常觉失眠多梦、惊悸不安?”   “你可诊清楚了,只有这些么?”薛厉沉声追问。   白胡子老头忙道:“老朽行医六十多年,便是有积年的病症,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娘娘本身的底子是不错的,近来的病症恐怕都是外因……”   “行了,”薛厉打断了他的话,“另一位呢?”   白胡子老头皱了皱眉:“这位昏睡着的娘娘,恐怕有点儿麻烦。她如今身上所中的似乎是迷药,可是又有些不像;看娘娘的面色,似乎有些不足之症,但从脉象上来看,又不像是体虚的缘故……若是在平时,用心调理或许可以如常,可偏偏在本体极弱的时候又有了身孕……”   “你不是在故弄玄虚吧?”苏轻鸢眯起了眼睛。   白胡子老头闻言气得直打嘟。   薛厉在旁冷声追问:“你的意思是,睡着的这位娘娘有孕在身,坐着的那位没有?”   白胡子老头更生气了:“你们既然信不过老朽,又请老朽过来做什么?”   薛厉被当面呛了一句,便不敢说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翊冷笑道:“沈冲,说说你的结论吧。”   沈大夫立刻直起身来:“确实如闫大夫所说,太后娘娘有些惊悸之症,但应当是忧惧过度的缘故,并无大碍;淑妃娘娘素来体弱,有孕之后更当用心调养……”   “沈冲!”苏翊一拳砸在供桌上,香烛瓜果掉落了一地。   沈大夫面露惧色,低了头不敢再说话。   苏翊伸手提起他的衣领,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冲出来:“沈冲,你收了他们多少好处?”   “苏将军,你是打算威逼沈大夫改口吗?”苏轻鸢站起身来,冷声质问。   苏翊抬脚将沈大夫重重地踹到地上,大声冷笑:“好,好!陆离,你好本事!”   陆离沉着脸看向薛厉:“崇政使还有何话说?”   薛厉迟疑许久,缓缓地向苏轻鸢跪了下来:“微臣无礼,请太后恕罪。”   苏轻鸢叹了口气,吩咐落霞:“先带淑妃回西厢房休息。”   落霞答应着,同淡月一起扶着苏青鸾下去了。   这时小路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向陆离道:“皇上,小枝招了。”   “说了什么?”陆离沉声问。   小路子抬头向苏翊看了一眼,沉声道:“她说是苏将军示意她带太后娘娘到地宫附近的,后来在殿中说的那些话也是苏将军授意的。中间的事她一口咬定不知道,说是有旁人负责。”   “人怎么样了?”苏轻鸢皱眉追问。   小路子垂首道:“吃不住打,已经死了。”   苏轻鸢默然良久,无力地摆了摆手:“带到山脚下葬了吧。”  小路子答应着,却转头看向陆离。   陆离瞪了他一眼:“太后吩咐了,还不去办?”   小路子这才肯退下去传令。   苏轻鸢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一脸倦色:“自从哀家进宫以来,种种流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未真正停止过。这一个多月更是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传到宫中来,宫外舆情如何可想而知。不知道你们听着烦不烦、累不累,哀家是当真受够了!今日,你们若还有什么想说的、想质疑的,一并都说了吧——毕竟下次再要找机会发难,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薛厉还在地上跪着,苏轻鸢不叫他起来,他便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没心思开口。   片刻之后,定国公站了出来,拱手道:“今日之事,是臣等无礼在先,太后宽宏,臣等感激不尽。”   苏轻鸢微微勾起唇角,安静地等着他的“但是”。   定国公顿了一顿,继续道:“且喜如今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太后也不必再受流言之困了。先帝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苏轻鸢已经开始忍不住皱眉了。   这老头今日似乎格外啰嗦呢!他一站出来,是个人就知道他必定是要找麻烦的,前面还铺垫那么多做什么?   定国公似乎看出了苏轻鸢的不耐烦,终于说出了那个“但是”:“但是,老臣听闻‘太后有孕’的谣言正是自芳华宫传出,不知当日淑妃娘娘在芳华宫中毒之事,真相到底如何?”   苏轻鸢冷笑一声,冷淡地道:“那日芳华宫的茶水放得久了些,淑妃身子弱,喝了一杯便觉有些腹痛,故而传了个太医过来诊了诊脉,开了一副调养身子的药,仅此而已。‘落胎药’之说纯属子虚乌有,造谣生事的奴才已被杖毙,定国公还不信么?落胎药对女子身体损伤极重,若是淑妃当日果真饮下了那等阴毒之物,此时她腹中又焉能怀有龙胎?”   定国公捋了捋胡须,微笑道:“原来如此。”   陆离面色严峻地扫视着群臣,许久才将目光落在了定国公的身上:“国公爷若是仍有疑虑,不妨再送几副药到芳华宫去,看看还能搅出什么风浪来?”   “老臣不敢!”定国公心头一颤,慌忙跪了下来。   陆离强忍住翻旧账的冲动,回到祭台前站定,冷声道:“此次母后蒙冤受屈,谣言虽是起自宫中,却未尝不是在场诸位推波助澜的缘故。最终流言纷纷、贻笑天下,你们这些人都脱不了干系!上一次你们造谣说母后是祸国妖孽,是母后自己替你们说情,朕才未曾深究;谁知你们非但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现在,请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可曾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臣惶恐!”群臣再一次齐齐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地面,以示诚心。   陆离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下方唯一没有跪下的那个人。   刚才那一次,他也没跪。   对上陆离的目光,苏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一出好戏!哈,你们唱得一出好戏!陆离,我苏家不会再认这个忤逆不孝、不知廉耻的女儿,你若稀罕她,尽管拿去好了!”   许是他嗓门太大的缘故,陆钧诺打了个哆嗦,钻进了苏轻鸢的怀里。   “钧儿,过来!”苏翊铁青着脸,伸出了手。   陆钧诺抱住苏轻鸢的手臂,拼命摇头。   苏翊耐着性子,放缓了语气:“钧儿,到外公这里来,外公送你个好玩意儿要不要?”   “不要,你是坏蛋!”陆钧诺脆生生地回道。   陆离微微一笑,神色平淡:“苏将军,你要送给定安王的‘好玩意儿’,是不是要先从朕的手中抢过去才行?”   苏翊高高地昂起头,朗声说道:“皇上此言差矣!那‘好玩意儿’本来就是先帝要送给钧儿的,你拿着玩了这几个月,差不多也该还回来了吧?”   “苏将军似乎忘了十五年前的事?”陆离不慌不忙地回敬道。   苏翊的老脸阴沉得越来越厉害,好像即刻便要扑过来咬人一样。   这时,苏轻鸢忽然放开陆钧诺,稳稳地站了起来:“行了,跪着的都平身吧。”   群臣陆续起身,心里多多少少都揣着一点小嘀咕。   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还没有看出事态严重,他们也算是白在官场上混了数十年了。   事实上,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白混的。即使是最笨的武夫,至少在一个月以前也都已经嗅到了朝局有变的味道。今日小枝冲进殿中的那一刻,他们的心里基本上都已经有数了。   前面那些恐怕都是虚招,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延德殿上,气氛剑拔弩张。   侍卫们手中的刀剑都已出鞘,文武百官渐渐地往陆离这边聚拢过来,却有不少人的脚尖下意识地偏向了门口的方向。   当然,少不得也有一些武将在悄悄地留意着苏翊的脸色,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心领神会。   苏轻鸢转身面向怀帝的灵位,沉声道:“闹也闹了、吵也吵了,一个除孝礼,你们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陆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吩咐小林子:“先送太后和定安王回厢房休息。”   “不必,”苏轻鸢面色平淡,“祭礼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不能再拖了。现在天色已晚,咱们根本来不及在天黑之前下山去——今夜恐怕要委屈诸位大人在陵园歇息了。”   闻言,陆离和苏翊齐齐抬头看了看窗外。   陆离的脸上没什么变化,苏翊却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眉头。   苏轻鸢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道:“酉时已经过了吧?”   小林子忙道:“娘娘,戌时初了。”   苏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苏轻鸢叹道:“天色马上就要全黑了,也不知道二哥能不能及时赶过来!”   “你说什么?!”苏翊猛冲过来,伸手揪住了她的衣领。   “母后!”陆离大惊失色。   苏轻鸢向陆离摆摆手,平静地朝苏翊笑着:“我说酉时已过了,二哥和你的铁甲勇士显然没能及时赶过来。”   “酉时?铁甲勇士?”陆离眯起了眼睛。   苏翊面色赤红,手指渐渐地移到了苏轻鸢的脖子上,暗暗用力:“你知道些什么?”   苏轻鸢被他捏得喘不上气来,唇角的笑容却仍未散去。   “你败了。”她努力瞪大眼睛看着苏翊,无声地道。   陆离忽然镇定下来,重新退回了祭台旁边,向门口的侍卫沉声命令:“打开殿门!”   众侍卫齐齐应声。   只听“哗啦”一声响,非但殿门打开了,就连延德殿所有的窗扇,也在同一个瞬间尽数打开,露出了守在外面的带刀侍卫们。   以及,远处张弓搭箭的禁军将士。   ***   此刻,山脚下。   五万铁甲勇士跨在马上,威风凛凛。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上将军府的二公子,苏清嘉。   他胯下的战马不住地迈着小碎步在队伍前头走来走去,片刻也不肯停歇。   “怎么还没有消息……”他忍不住暗自嘀咕。   旁边的一个参将催马走了过来,低声问:“少将军,咱们会不会是……上了四小姐的当?”   苏清嘉立刻摇头:“不可能!四妹毕竟是父亲的女儿,皇上对她又……总之,事情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咱们这会儿若是直接冲上去,那就是明目张胆地造反了,这样不行……”   “可是时机稍纵即逝……”那个参将急得都快哭了。   苏清嘉紧紧地攥着马缰,咬牙道:“贸然攻上山去,就算侥幸杀了皇帝,最终也必定是鱼死网破的结局!父亲不是已经传令叫咱们不忙上山吗?再等等,等四妹的消息吧!”   “少将军!”参将气急,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个不成器的少将军砸晕再说。   队伍的不远处,段然抱着一大包桂花糕,摇头晃脑地吃着。   苏清嘉略一迟疑,打马凑了过来:“段公子。”   段然咧嘴笑了笑,拈起一块桂花糕递了过来。   苏清嘉别扭地避开,皱了皱眉。   段然坦然地把桂花糕放了回去,抬手抹了抹嘴唇,笑嘻嘻地道:“这一路上跟你说了八遍了——我是定安王的师傅,你是定安王的舅舅,咱们也算是沾了点亲、带了点故,你就不用‘段公子’、‘段公子’地叫了!”   苏清嘉抬头向山上看了看,急得直咂嘴:“段公子,依你看,这事情……”   “你放心!”段然一脸不耐烦,“定安王那么大点的一个孩子,能编出那么大一篇谎话来吗?太后娘娘是你的亲妹妹,你见她对谁耍过坏心眼没有?陆离那个王八蛋对你妹妹是什么心思、什么情分,这些年你还看不出来?所有人里头,只有你那个老爹是只老狐狸,心思难测!可是再怎么难测他也是你和太后娘娘的亲爹,更是陆离的岳父老泰山!他会忍心下手杀他亲女婿?我可不信!”   “父亲他……”苏清嘉仍然有些担忧。   段然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你放心!陆离那臭小子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孬种,你指望他拼死守这江山,没戏!你瞅着吧,待会儿他们父女翁婿一商量,保准这江山平平稳稳地送到你那个小外甥的手上!到时候你父亲心满意足,你妹妹和陆离那小子也不用丢性命,岂不是皆大欢喜?”   “皇上他,真的会答应?”苏清嘉不放心地问。   段然塞了满嘴的桂花糕,含混不清地反问:“你妹妹是怎么跟你说的?”   苏清嘉拧紧了眉头:“四妹说,她已经答应去帮父亲说服皇上了。可是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担心什么!”段然大笑着,把一嘴的点心渣子都喷了出来。   苏清嘉忙往后退了两步,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段然笑了笑,并不觉得尴尬:“太后都已经答应跟你父亲狼狈为奸了,你还怕什么!”   “狼狈为奸是贬义词……”苏清嘉小声提醒。   段然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拍手道:“你站在太后的立场上想一想,你觉得她会愿意看着自己的亲爹杀了自己孩子的爹,还是愿意看着孩子的爹杀了自己的亲爹?”   苏清嘉被这几个“爹”绕得有点晕。   段然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顺手在他胸膛上摸了一把:“你就把心放回这个地方去吧!有太后在,他们一个都死不了!再说了,你外甥定安王亲自出来传令叫你原地待命,你还不放心?”   苏清嘉黑了黑脸,许久才道:“罢了,再等等。”   “这就对咯!”段然拍了拍巴掌,把手上的点心渣子弄得到处都是。   苏清嘉回到队伍中,向那参将道:“定安王传令时,手中拿着的是父亲的令牌,你们都是看见了的!上面久久没有动静,正说明此刻平安无事,咱们再等等就是了!”   众将士轰然应下。   段然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抬袖子擦了擦额头。   当然,他是不会真冒汗的。   他从将军府一路跟着苏清嘉,用尽了手段、套足了近乎才终于取得了那“呆二爷”的信任,引着他们绕了个大圈子,硬是把两个时辰的路程磨蹭了三个多时辰才赶到——这趟差事实在苦不堪言。   本以为自己完全称得上是“劳苦功高”,谁知陆钧诺那臭小子仅凭一枚令牌、一句“军令”,轻轻松松就把他想破脑袋都没拦住的铁甲将士挡在了山下!   不得不说年纪小就是好,不仅可以骗吃骗喝,还可以随便亲姑娘,甚至连行骗都比大人方便得多!   有陆钧诺那个小鬼头来抢功也就算了,一转眼那个不要脸的太后娘娘居然也来掺了一脚,说什么“必定跟父亲勠力同心、说服皇上,力求不流血不伤人”,三言两语哄得那个傻乎乎的苏少将军笑逐颜开,竟对她深信不疑了!   简直荒唐、过分、太不要脸!   凭什么别人挣一份功劳这么容易,他就得一路奔波劳苦,连饭都没得吃,只能啃桂花糕……   段公子心中叫苦连天。   此时,不远处的林子里,几个禁军统领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底还打不打了?”   “老狐狸在搞什么鬼?”   “该不会是声东击西,从另一边过来了吧?”   “应该不会,皇上不是叫咱们见机行事吗?”   “唉,埋伏了一天,如果打不起来,这功劳恐怕就没咱们的份了!”   “没功劳也比丢了性命强!”   ……   再往上,来自崇政院的几支队伍分散在山石之后,正在警惕地盯着上山的路。这批人马虽然只有寥寥千余人,但个个精神抖擞、兵器精良,看上去也不是好惹的主。   沿路继续往上,延德殿门外的空地上,张弓搭箭的禁军将士们目光如电,死死地盯住殿中众人。   显然,只要殿中稍有异动,下一秒必定是万箭齐发。   几个将官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互相使了个眼色。   一人开口问道:“处理干净了么?”   另一人勾起唇角笑了笑:“处理得太干净就没意思了。每支队伍里给他们留下一两个,偶尔传递个消息也好。就让那老狐狸以为延德殿外面都是他的人吧,待会儿所有的箭全都冲着他飞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够毒!”第一个人竖了竖大拇指。   第二个人缩了缩脖子:“小心说话,这是皇上的主意!”   旁边的另外一个将官叹气道:“最近这段时日,皇上可在咱们这儿费了不少心思!”   延德殿旁边的那棵千年古树上,一个包裹在黑衣之中的探子在枝丫之间匍匐了很久,忽然抬手按住喉咙,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啸叫。   殿中群臣原本正在紧绷着精神,乍然听到这一声,竟有一大半的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怎么回事?”有人压低了声音向旁边的同僚打听。   旁边那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一只夜枭而已!不祥之鸟,偏在这时候乱叫,实在可恶!”   梦中说梦 说:   (?ω?) 第67章 咱们来世再见吧   那声尖锐的枭叫,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苏翊的耳中。   苏翊脸色大变,瞪着苏轻鸢看了很久。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陆离,忽然咬牙跪了下来:“先前微臣听信谣传,误会了皇上,言语之间多有冒犯,是微臣之过——请皇上赐罪。”   陆离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他。   苏翊又膝行几步,跪到苏轻鸢的面前,“咚咚咚”地连着磕了十几个响头:“微臣只因爱惜太后清誉,一时不察中了歹人的奸计,竟听信谣传,当面对太后无礼,实在万死莫赎!微臣不敢妄求饶恕,只求太后看在血脉情分上,开恩关照将军府上下,不要株连……”   他这几个头磕得实在太用力,额头中央很快就高高地肿了起来。   “这么说,上将军承认自己犯的是死罪了?”苏轻鸢冷冷地问。   “以下犯上,自然是死罪。”苏翊痛心疾首。   陆离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让太后当众受了那么多屈辱,那时可曾想过太后如何为难?现在真相大白,你又记起血脉亲情来了、又记起太后的清誉来了?苏翊,朕竟不知道,我南越皇朝堂堂上将军,竟糊涂到这等地步!”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苏翊俯伏在地,叩首不已。   苏轻鸢看向陆离,无声地道:“杀了吧。”   陆离面露难色,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才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说你对太后是一片诚心,朕虽然没看到,却不能不信你。否则凭你今日闹出的这些事,即刻拖出去问斩也不为过!”   苏翊只管叩头,除了“臣有罪”三个字之外,什么也不说。   良久之后,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家有太祖御赐丹书铁券,更兼数百年来代代忠良、战功累累……罢了,上将军苏翊以下犯上,着降为将军,任兵部从三品侍郎,罚俸一年,小惩大诫吧!”   “微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万岁!”苏翊重重地磕下头去,呼声震天。   苏轻鸢气得双手都攥紧了拳,双目圆睁怒视着陆离。   后者回应她一个万分无奈的苦笑。   苏轻鸢愤怒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陆离叹了一口气:“苏将军平身吧——何尚书,祭礼可以继续了。”   礼部尚书何正儒忙站了出来,照着历朝的规矩,将祭礼进行了下去。   跪拜,哀哭,起身,再叩首……   苏轻鸢的每一个动作都用足了力气,本来可以敷衍了事的跪拜也磕得额头发红。   陆离知道她心里有气,偏偏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劝,只闹得心头发堵。   “除孝服——”赞礼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唱道。   苏轻鸢缓缓地抬起手,将发髻上一朵素白的绢花摘了下来,放到小太监手中的那只捧盒里。   小太监低了低头,走向了她的身后。   众太妃和宗室女眷们也各自摘了头上的绢花,放进捧盒。   文武百官那边也是同样的规矩,不过摘的是束发的素绢而已。   收集来的绢花和素绢全部投入火盆焚化之后,苏轻鸢在祭台前跪下,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   祭礼之中,本来是没有这一环的。苏轻鸢临时起意,群臣也只好陪着,装模作样地哭了一阵。   “母后,父皇已登极乐,您……节哀吧。”陆离在她的身旁,哑声劝道。   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过来扶了苏轻鸢起身,向赞礼官使了个眼色。   赞礼官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叫道:“祭礼毕——”   苏轻鸢甩开那小太监,牵起了陆钧诺的小手,径直出门。   “母后请留步!”陆离迟疑了几遍,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苏轻鸢牵着陆钧诺走不快,干脆顿住脚步,站在殿门口等着他:“皇帝打算连夜下山,还是在陵园暂住?”   这时文武百官已在后面跟了出来,陆离只得咬牙道:“夜里天寒,陵园之中能住人的房间不多,百官又多是年迈体弱之辈……儿臣的意思是连夜回山下行馆歇足,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宫。”   “皇帝思虑甚是周全,就这么办吧。”苏轻鸢冷冷地道。   陆离还想说什么,苏轻鸢已丢下他,径直回西偏殿去了。   偏殿之中,众太妃、女眷和宫女们脱去了素白的孝服,换上各自带来的衣裳,眼前立刻鲜明了许多。   苏青鸾仍然昏睡未醒,额头还有些发烫。   好在下山的时候规矩已经没有那样严苛,苏轻鸢便叫几个小太监抬了轿子,小心护持她下去。   至于苏轻鸢自己,在陆离的坚持之下也坐了一顶小轿,终于省了这大半个时辰的跋涉之苦。   此时夜色已深,陆钧诺早已睡得天昏地暗了,苏轻鸢只觉眼皮沉重、头也疼得厉害,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   轿外的动静有些乱,一时似乎是有将士从旁经过,一时又是陆离下达了什么命令,总之仍旧不算安生。   苏轻鸢掀开轿帘,看着跟在她后面的那顶轿子,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她疼了这么多年的亲妹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知道苏青鸾中的绝不是迷药。   但,她没有后悔。   此时,外面的侍卫们打着火把,太监们也提着灯笼,但轿子里的光线依旧十分昏暗,就像那座不知埋了多少死人的地宫——   两个时辰之前,在地宫门口的时候,苏青鸾用一贯谦卑的目光祈求着她,双手撒娇地扯着她的衣袖:“好姐姐,你就陪我进去看一眼嘛!”   苏轻鸢对这个妹妹,一向是狠不下心来拒绝的。   所以,姊妹二人手牵着手,一起向着那幽深的地宫走了进去。   那地宫真深啊!一级一级的台阶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天光渐渐地不能照进去,只有壁上隔老远才有一盏的长明灯,勉强可以证明这处地方仍在人间。   若是那长明灯灭了,这台阶的尽头或许就是地府了吧?   那时,苏轻鸢的心里这样想着。   如她所料,台阶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但是,在台阶最后一个拐角的地方有一扇大铁门,铁门的两边各站着两个身穿侍卫服色的男人。   看到那几个侍卫的时候,苏轻鸢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没道理。   地宫门口一个人也没有,这地宫深处、断龙石前,就更加没道理多出这么几个人来!   她心中已经明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   转过那个拐角之后,那四个侍卫就看不见了。   断龙石前,苏青鸾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苏轻鸢看着四周凹凸不平的墙壁,忽然笑了:“青鸾,你看咱们现在,像不像已经被装进坟墓里了?”   苏青鸾打了个哆嗦,脸色立刻白了。   苏轻鸢挣脱了她的手,故意退后两步,与她隔开一点距离,幽幽地笑着:“你怕什么呢?人总是要死的。”   “姐姐,咱们……日子还很长。”苏青鸾急切地跟了过来,希望可以抓住姐姐的手。   可是苏轻鸢又退开了。   她抚摸着冰凉的墙壁(也或许是是抚摸着那块巨大的断龙石),凉凉地道:“那也说不定的,你知道,咱们南越一直有殉葬的传统。如今你是陆离唯一的嫔妃,他若是突然死了,你十有八九会被迫殉葬的。”   “不……”苏青鸾吓得腿都软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哆嗦着向苏轻鸢伸出手来:“姐姐,我害怕!”   这一次,苏轻鸢没有躲开。   可是,苏青鸾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重重地跌了出去。   苏轻鸢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手上的温度,刚才已被冰凉的石壁吸走了。苏青鸾碰到她手指的时候,就像碰到了一座冰凉的石雕,或者——一个传说中的鬼魅。   可怜的青鸾啊,她一向胆小,这一次还不知道要被吓成什么样呢!   尖叫声停下来之后,苏轻鸢幽幽地笑着:“你怕什么呢?为他殉葬是多好的事啊,黄泉路上有他陪着,一点都不会孤单……不像我,孩子落地之日,便是我殒命之时,孤孤单单,无人作伴……”   “姐姐,别说了!不会死的,咱们都不会死的!”苏青鸾崩溃地大哭起来。   苏轻鸢觉得有些无趣,撇了撇嘴,果真不说了。   苏青鸾慢慢地坐了起来,靠在墙边抽泣不已。   苏轻鸢靠了过去,温柔地抱住了她。   苏青鸾打了个寒颤,蜷成了一团。   感觉到苏轻鸢身上的温度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抱着苏轻鸢的手臂,如同迷路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姐姐……”   苏轻鸢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青鸾,你实话告诉我,咱们当真不会死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苏青鸾拼命摇头。   苏轻鸢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死,可是我一定会的。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不就是奉了父亲的命令,要把我杀死在这里吗?你瞧,连搬运尸首的人都在台阶那里等着了!”   苏青鸾连连摇头:“不是的!姐姐,父亲舍不得让你死的!他只是让我喂你吃下这颗药丸——这药吃下去虽然看着凶险,但是只要一天之内找到大夫,这毒就能解!父亲说,他只需要你作出要自尽的姿态来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当真搭上咱们苏家女儿的一条人命!父亲还说,只要皇上愿意退位,咱们可以不杀他的,父亲愿意帮助你们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姐姐,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苏轻鸢缓缓地伸出手,将那枚药丸接了过来:“你这样尽心竭力地替苏将军办事,他答应给你什么?”   “姐姐……”苏青鸾只管摇头。   苏轻鸢嘲讽地笑了:“这个问题,我其实不必问的。他或许会扶持钧儿当几天皇帝,或许不会。如论他选哪条路,最终的结果必定是篡位称帝、改朝换代。只要他成功了,你就是苏家王朝最尊贵的公主——那时我即使没死,也早已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这个唯一的公主,自然是新王朝独一无二的、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的天之骄女,对不对?”   苏青鸾只知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轻鸢拈起那枚药丸放到嘴边:“也罢了,只要能跟陆离在一起,流落江湖又如何呢?我很感谢你愿意把他让给我。青鸾,我祝你心想事成。”   说罢,她捻着那枚药丸在指尖转了几转,干脆利落地送进了——苏青鸾的嘴里。   “姐姐!”苏青鸾大惊失色,尖声哭叫起来。   苏轻鸢嘲讽地笑着:“青鸾,你还是那么善良,一点都没变。即使要帮父亲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也不忘替我向父亲求情,留下我和陆离的性命……就连逼我服毒自尽,你都不忍心用无药可解的剧毒……有这样的好妹妹,我今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青鸾,好妹妹,咱们来世再见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已经十分虚弱了。   苏青鸾拼命抠着喉咙,并没有听清苏轻鸢的剖白。   后来,苏青鸾忽然意识到,她应该开口向铁门那边的侍卫们求救的。   但是已经晚了,苏轻鸢的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苏青鸾拼命挣扎着,却已经渐渐地没了力气。   那药丸入口即化,早已和着津液流进她的肚子里去了。   “乖,别怕!既然不是剧毒,我就不会让你死的。”苏轻鸢缓缓地放开了手,在妹妹的小脸上温柔地抚摸着。   这时,苏青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等她无力地倒在地上之后,苏轻鸢伏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青鸾,你当真相信这毒药不会致命吗?”   苏青鸾的神情,惊恐万状。   苏轻鸢微笑着,换上苏轻鸢那种温柔怯懦的语气,高声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叫人来带你出去,不会让你在这里冻坏了的——你肯听父亲的话,我很高兴!”   说完这一句,她温柔地把苏青鸾扶到墙角处安放好,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向着来路走去。   其实她并不擅长模仿。苏青鸾的语调她能学个十足十,但音色差别还是不小的。   妙的是,这地宫之中的回音一道接着一道,人声传出去之后早已严重失真,若非至亲之人,应当是极难分辨清楚的。   苏轻鸢不知道妹妹之前有没有同那几个侍卫接触过。如果他们是认识的,她今日就算有天大的本领,怕也是在劫难逃了。   走到那道铁门之前,苏轻鸢将披风上的观音兜戴了起来,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五步、四步、三步……   离那道铁门越来越近了。   苏轻鸢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还差两步。穿过这道铁门,如果还没有遇到麻烦,这一关就算过了!   苏轻鸢正这样想着,那四个人忽然齐齐转了过来:“五小姐!”   饶是早有防备,苏轻鸢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了。   但在看到侍卫们露出疑惑之色的时候,她立刻镇定下来。   “我已经完成了父亲交代的事……你们要做什么?”她的脸上,惊慌之色仍未散去。   以怯懦闻名的苏家五小姐,此刻若能处变不惊,那才是最大的破绽!   其中一个侍卫向前迈出一步,低下头恭敬地道:“事关重大,请恕属下多嘴问一句——那封‘绝命书’,可曾放到太后的身上?”   苏轻鸢定了定神,抬手拍拍自己的袖口:“当然,当然放好了。”   “既然如此,请五小姐回去吧!”那侍卫躬身向苏轻鸢作了个“请”的姿势。   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却不是地宫的出口,而是下方,那块断龙石的位置。   他根本没有打算放人出去!   苏轻鸢略一沉吟,向另外那三个人扫了一眼,皱眉道:“四姐姐已经不中用了。你们也要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一会儿延德殿的人来了,不好解释!”   “是,”为首的侍卫笑道,“属下几人原本便是来协助五小姐的,没想到五小姐办事如此利落,竟用不着属下几人出手!”   苏轻鸢低下头,语气有些伤感:“不是我做事利落,是四姐姐信我罢了……请恕我也多问一句,你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是要把我同四姐姐一起杀死在这里?”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那为首之人笑道:“五小姐多心了。将军的意思是请五小姐在这里多陪太后一会儿,作个证人,到时候好到延德殿去说话。”   苏轻鸢摇了摇头,微微笑了:“原来父亲真是这样吩咐的,我还以为他要连我一起杀呢。”   “将军是很疼五小姐的。”那侍卫的态度很恭敬。   苏轻鸢笑了笑:“原先我不信父亲会疼我,今日……看来只要没了四姐姐,他眼里还是会有我这个庶女的!刚才我只是同你们说笑罢了,事实上——我来的时候,父亲又改了主意,叫你们听我调度。”   那侍卫似乎有些不信,但还是恭敬地道:“请五小姐吩咐。”   苏轻鸢靠在墙边,咬着唇角沉吟道:“父亲说,我看到姐姐服毒,吓昏在地宫之中固然可信,但醒来之后还是应该着急往外跑的,没有个一直在这里等人来救的道理。所以,这会儿我应该跑出去闯进延德殿,而你们的新任务是到山路上去查探禁军那边的布防!刚刚我从四姐姐那里打听到,禁军的防线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变动一次,咱们的人若是贸然闯上来,怕是要吃大亏!”   那侍卫首领脸色一变:“当真?”   “怎么不真?你若不信,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苏轻鸢急得跺脚。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件事需要尽快告知将军才行!”   苏轻鸢正色道:“父亲那里我去告诉!你们要尽快想法子抓一个禁军的小统领来,打听一下布防变动有没有规律,然后设法通知咱们的队伍!”   侍卫首领郑重地拱手:“谨遵五小姐吩咐!”   这地宫之中的任务虽然重要,但在他们的眼中显然没有什么难度。是以,确定“苏轻鸢”已经倒下之后,他们很乐于尽快接受新的任务,以便争取更大的功劳。   苏轻鸢见他们要走,脸上却有些为难:“我走得慢,你们能不能……留一个人陪我?我一个人走有点怕黑……”   侍卫首领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火把递了给她:“事不宜迟,请五小姐恕罪。”   “罢了,你们去吧。”苏轻鸢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四个侍卫齐齐向她行了个礼,沿着台阶飞快地奔了上去。   苏轻鸢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台阶下面,扶着墙壁慢慢地爬着,艰难地离开了地宫。   等她终于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时候,那几个侍卫当然早已不见了踪影。   苏轻鸢找禁军将领借了一匹马,飞驰下山,截住了官道上赶过来的那五万铁甲勇士——凭她的口舌之利,要说服那个实心眼的二哥还是不难的。   更妙的是,按照她之前的安排,陆钧诺顺利从延德殿溜了出来,拿着她找巧匠仿制的令牌,早已拦在苏清嘉的面前了。   母子二人一唱一和,完美无缺。   骗过了苏清嘉,回到延德殿,一切顺理成章。   在这一局之中,苏轻鸢最得意的不是反制了苏青鸾,也不是骗过了苏清嘉,而是教出了一个聪明过人的儿子。   今日,所有的人都累坏了。她怀里这个才五岁的小娃娃,做了一件连大人都未必能顺利做到的事。   得意之余,苏轻鸢的心里不免又有些酸涩。   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接触这些事,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呢?   这个问题恐怕是无解的。朝堂的倾轧、宫中的争斗,每一个生活在宫城的人都避免不了。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这个孩子,却又害怕把他保护得太好,让他失去了独立抗击风雨的能力。   今日之事,看起来像是告一段落了,却又远远没有结束。   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   延德殿上,苏翊明明已经要造反了,可是他最后得到的惩罚,却只是不痛不痒的降级罚俸——这种力度的惩罚,就好像是在猛虎身上拔了两根毛,根本毫无意义。   他的尖牙利爪仍在,随时都可以反扑!   苏轻鸢的心里十分懊恼。   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她怎么甘于这样的结果!   “太后娘娘!”有个小太监从后面冲过来,拦住了轿子。   苏轻鸢隔着轿帘问道:“怎么了?”   那小太监急道:“淑妃娘娘刚刚吐了一口血,要不要急宣太医过来看看?”   “不必,”苏轻鸢冷冷地道,“到了山下行馆之后再说吧。”   小太监答应了一声,外面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苏轻鸢揉了揉眉心,神色淡漠。   山上危险重重,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为了苏青鸾,不值得。   夜路难行,侍卫们手中的火把如同一条长龙,从山顶一直蜿蜒到山脚。   快了。   到了山下行馆,地势平坦、人烟众多的地方,就安全了。   梦中说梦 说:   亲爱的小伙伴们,是不是忘了钻石可以加更啦?月底了,钻石快要过期了哦!(*^▽^*) 第68章 要么陪我睡,要么给我滚   山下,官道上。   一片火光的海洋。   如果说禁军的队伍是一条火龙,那么山下的这一片,就是海洋、是天空、是漫天漫地的一整个世界。   那是苏翊麾下的铁甲勇士。   铁甲将士总数超过二十万人,平时驻扎在城外,并不轻易调动。   陆离事先探知的消息是,今日苏翊会调动五万人围攻皇陵,而剩下的十五万将士极有可能已在城门口待命,一旦皇陵这边得手,那边就会即刻占领宫城。   如今看来,这个消息只怕未必准确。   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山下的铁甲将士远远不止五万!   当然,这也未必意味着城门口的人就少了。   更大的可能是,铁甲将士的总数目,远远超过二十万!   苏家以武传家、以兵传家,赫赫扬扬数百年,私养十万八万的兵将并非不可能!   整个南越皇朝的士兵总共有多少人?   虽然两国交兵的时候动不动就说什么“百万雄师”,可是事实上,整个南越皇朝在册的将士,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余万而已。   除去二十万铁甲将士,还剩四十万。   这四十万兵将,分散在各处边关、分散在许许多多的将领手里,真正能调得动的有几成,可想而知。   苏轻鸢隔着轿帘看着外面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火光,心中发寒。   禁军的队伍护送着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从铁甲将士的海洋之中穿行过去,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着两把汗。   任你身经百战筋骨成钢,似这般走进狼群之中的时候,也是难免要双腿发软、头皮发麻的。   前方,铁甲将士忽然齐齐向两边分开。   却不是为了给禁军队伍让路,而是将一骑快马让了进来。   马背上,苏翊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老臣率麾下铁甲卫士,护送皇上移驾行馆!”   后面的队伍缓缓地停了下来,最前头跟着仪仗的太监掉头往回跑,好一会儿才到了陆离的马前,将苏翊的这句话传到了。   陆离静默许久,沉声道:“那就有劳苏将军了。”   那太监又“吭哧吭哧”地跑到仪仗前面,把陆离的话传达给了苏翊。   一来一回之间,队伍已被耽搁了许久。   苏翊“哈哈”一笑,缓缓地拨转了马头:“走吧!”   苏轻鸢坐在轿中,一次次攥紧双拳,却什么都做不了。   到达行馆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苏翊并没有搞什么小动作,禁军将士和文武百官却已精疲力竭。   这一路提心吊胆,好像把心绷在一根细丝上吊着。个中滋味,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会懂。   苏翊意气风发,跟身边的参将大声说笑着,全无倦色。   苏轻鸢被落霞搀扶着下轿的时候,忍不住向那匹高头大马狠狠地剜了一眼。   她知道那只老狐狸打的是什么主意。   队伍有禁军护送,本来已经万无一失,完全用不着那老东西多此一举。   苏翊之所以这般劳师动众,不是为了表忠心,当然更不是为了队伍的安全。他是为了震慑人心、为了夸耀军威、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掌控全局的那个人!   下马之后,陆离首先护送苏轻鸢到暖阁,然后才带着小路子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行馆建在四野开阔之处,旁边便是几个不小的市镇,不会再有被伏击之虞。   可以说,进了行馆,就算是真正安全了。   可是陆离的心里仍是烦躁不堪,怎么也没办法安心躺下来。   辗转了足有半个多更次,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起身穿过长廊,溜进了隔壁那座院子。   暖阁之中还亮着灯,他心里念着的那道身影坐在窗前,正跟人说着什么。   陆离略一迟疑,掀帘子走了进去。   正在说话的那个人愣了一下,慌忙跪地:“皇上。”   陆离心头一紧,脸色微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阿鸢怎么了?”   跪着的那人,是太医余慎。   他抬起头来,迟疑着:“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了些……今后用心调养也就是了。”   陆离有些不信,抬头看向苏轻鸢。   后者却别过头去,淡淡地道:“行馆人多眼杂,皇帝不该来。”   “阿鸢,我放心不下。”陆离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向余太医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陆离见了,心下更加狐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余太医是你的人,我若是有事瞒你,又岂能同他商量?”苏轻鸢反问。   陆离皱眉想了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说,那也罢了……阿鸢,今日你受累了。”   苏轻鸢低下头,眼睛只盯着桌角:“今日所有人都很辛苦,不独我一个。你若当真心疼我受累,就早些离了这里,让我也得空合一合眼。”   陆离拉过一只小凳在苏轻鸢的身旁坐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肚子。   苏轻鸢随手拍了一把,将他挡了回去。   陆离满心失落,许久才叹息着站了起来:“我不烦你了。天快亮了,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   苏轻鸢再次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一脸不耐:“我自己会走,身边也不缺人伺候。你若是不想再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来,还是快些离了这里的好。”   陆离尴尬地伸着手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这时落霞端着药碗进来,皱了皱眉头:“皇上怎么来了?这会儿娘娘心里正生气,您还是避一避的好。”   “这是怎么说的?阿鸢生气的时候会咬人吗?”陆离有些哭笑不得。   落霞把药碗送到苏轻鸢手中,淡淡道:“咬人倒是不会。只不过娘娘心里恼的正是您,这会儿您偏在她面前晃,分明是往火上浇油来了!”   苏轻鸢一口气把药喝了,空药碗扔给落霞:“你如今也学会多嘴了!”   落霞缩了缩脖子,忙退了下去。   陆离弯腰将苏轻鸢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微微笑了:“还以为你会耍脾气不让抱。”   “有免费的轿子为什么不坐。”苏轻鸢缩回了手,依旧面无表情。   陆离趁机在她腰上摸了两把,皱了皱眉:“你现在……腰身宽了好多。”   “怎么,这就开始嫌弃了?”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陆离见她还肯吵架,便放了心,笑道:“不嫌弃。你胖一点,咱娃住着宽敞。”   苏轻鸢一时没忍住,拎起枕头砸到了他的脸上。   “别动气,别动气!”陆离大急。   苏轻鸢无力地躺了回去:“不闹了,今日累也累死了。”   陆离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苏轻鸢烦躁地推开他:“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不用担心,这几个院子附近都是咱们的人。”陆离低声劝道。   苏轻鸢叹了口气:“陆离,你若不是皇帝,多半要打一辈子光棍——这么蠢,哪个女人会喜欢你啊?”   “不是已经有个比我更蠢的女人喜欢我了吗?娃都有了。”陆离笑着替她将发丝捋到耳后,指尖停留在她的腮边,舍不得移开。   苏轻鸢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   陆离知道她累,只是舍不得走。   苏轻鸢忍无可忍地在他手上拍了一把:“闹死了!东戳一下西摸一把的,你是要在我身上找奶喝还是怎么的?要么陪我睡,要么给我滚……”   话未说完,陆离已经踢掉靴子爬上了床:“原来还有‘陪你睡’这个选项,难怪刚才说我蠢……”   “手老实点!”又是一巴掌拍了上去。   “哦……”陆离有些委屈,到底还是死皮赖脸地把手放在了某个比较软的地方。   软玉温香在怀,心里立时就安定了下来。   虽然其他地方仍然难免有些“不安定”,今日今时也只好暂且忍耐了。   “阿鸢。”嗅着熟悉的发香,陆离忽然叹息了一声。   “嗯。”苏轻鸢也没有睡着。   陆离小心地往前蹭了蹭,在她耳边叹道:“今日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延德殿上,咱们虽然占了上风,可是苏翊的手下兵精粮多,若是贸然将他拿下治罪,铁甲军必然会反。你也看到了,山下的铁甲将士远远不止五万,咱们在宫城又没有太多可用的人手……真把他给逼反了,咱们仍然没有胜算。”   苏轻鸢沉默良久,终于叹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他分明已经反了,你却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朝堂上那帮老狐狸都不瞎,长此以往,你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陆离叹息不语。   苏轻鸢想了许久,又叹道:“这一次咱们拼尽了全力,非但没能收拾了他,反倒让他耀武扬威了一番……朝中那些软骨头只怕更要倒向他了。下次交锋,咱们还有胜算吗?”   “当然有。”陆离微笑着安抚道。   苏轻鸢慢慢地转过身来。   陆离重新将她拉进怀里,笑道:“你不要忘了,为了今日这场仗,咱们才准备了一个月,他已经准备了几十年。你细算一算这笔账,到底是谁的本领比较大些?”   “我以为你至少已经准备了十几年。”苏轻鸢凉凉地道。   陆离的脸上僵了一下,随手在苏轻鸢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到底向着谁说话?”   苏轻鸢揉了揉额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陆离见状,笑得很愉快。   转眼已是四更天了,陆离仍然舍不得睡。   可是苏轻鸢已经不肯再同他闲聊,自顾自地会周公去了。   陆离恋恋不舍地磨蹭了很久,最终还是悄悄地起身下了床。   天快亮了。   行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要收敛一些的。   东方的天色已经泛白,再过一会儿就该启程回宫了。   陆离干脆便不回自己的房间,沿着回廊缓缓地走了出去。   禁军都守卫在行馆之外,文武百官住在前面的院落,后面东北角的几座院子里住的是女眷们……   昨日大家都太累了,所以在这个本该属于勤奋者的时间里,行馆之中仍是寂无人声。   只有每处院落门口守着的内侍们听见脚步声,有气无力地抬一抬眼皮。   陆离不由得想起昨夜看到的铁甲军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了,铁甲勇士经历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又在山下站了半夜,却始终精神抖擞,不见一丝倦色。   这一点,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禁军都比不上。   更可怕的是,年近五旬的苏翊本人也同样意气风发,全然看不出属于老年人特有的衰败疲惫之相。   所以,要想击败那只老狐狸,确实任重而道远啊!   陆离信步走到一处小园,忽然看到山石后面有人影晃动。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背对着他,跪着。   周围并没有见其他人,也不知那人已跪了多久。   陆离好奇心起,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   这时,对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却是定国公走到了那人的面前。   陆离终于认了出来——跪着的那一个正是定国公的世子,程昱。   只听定国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逆子!你如今可知错了?”   “孩儿不知。”程昱挺直了脊梁,硬邦邦地回道。   话音未落,定国公手中的拐杖已砸到了他的背上:“不知?你在这里跪了一夜,都想了些什么?”   程昱昂起头来,平静地道:“我只恨自己当初错信了你……那药是通过我的手传给鸢儿的,如果她出了事……”   “如果她出了事,你能怎样?给她殉葬吗?!”定国公气得暴跳如雷。   程昱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反问道:“难道不应该吗?”   “你……逆子!”定国公手中的拐杖又落了下来。   程昱没有躲,脊背依然挺直。   在定国公的怒骂声中,程昱咬牙道:“你明明知道她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只因为她是老贼的女儿,你就要置她于死地,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风’吗?用虎狼之药毒害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你的‘仁德’又体现在何处?你明知道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却还是执意毒害,你的‘忠心’又在哪里?”   定国公气得浑身发颤,拐杖脱手,重重地落在了程昱的背上:“执迷不悟!鬼迷心窍!我看,你这么多年的书都是白读了!”   程昱接住拐杖,双手捧着举到了定国公的面前,没有说话。   但神情显然还是不服气的。   定国公接过拐杖,余怒未消,又在程昱的肩上抽打了两下:“你说那个女人无罪?她的存在就是罪!一个魅惑君心的妖孽,难道还需要亲自动手杀人放火吗?君王为她迷了本性、做了错事,这难道不是她的罪孽?”   程昱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辩解:“长离并没有迷失本性!他登基数月以来,选贤任能、勤政爱民,你都看在眼里……”   定国公重重地将拐杖跺在地上,压低了声音切齿道:“毒害君亲,悖伦烝母,这难道还不算迷失!他选贤任能勤政爱民都不假,可那些只能算‘小德’,他犯下的,是鬼神不佑天地不容的大罪啊!”   “可是鸢儿她……”程昱本能地还想辩解,在父亲的疾言厉色之下,却又有些胆怯。   定国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自幼同皇上交好,为父知道;你一向跟苏家女儿亲厚,为父也知道……可是昱儿,你不能被情分蒙蔽了双眼!皇上心里糊涂,你若是跟着他一起糊涂,就只能做一辈子随波逐流的佞臣了!咱们定国公府世代忠良,靠的是什么?是‘清醒’!如今的局势,你应该明白——皇上是可以做个明君的,前提是苏家女儿必须死,那个悖伦所生的孽种更加不能留!”   “父亲,就算他们有错,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程昱的底气已经弱了。   定国公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道:“看来你还真是糊涂……譬如父母身上生了毒瘤,你既已看见,岂有不管的道理?即便父母恨你怨你,你也该尽你的本分把那毒瘤割了去,如此方是真正忠孝!”   程昱没有接话,挺直的脊背已经垮了下去。   定国公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颓然叹道:“为父知道你重情义,可是……你要知道,在‘情义’之上,还有‘大义’!”   山石之后,陆离不知何时已攥紧了双拳。   定国公的那番话,句句都是忠义之言,不愧世代忠良之名。   可是……   如此大义之士,一定不会懂得他的心思——即使懂得,也不会赞同的。   那个女人、那个孩子,他们不是什么“毒瘤”,而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生命。   若是可以刮骨疗毒断臂重生,他自己就可以做到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些忠义之士三番两次地逼迫?   毒已入心,不能治的了。   那一边,程昱低下了头:“父亲,我恐怕……不能再帮你了。”   定国公先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后面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也逼不动你。今后苏氏有了提防,再下手也不容易……过一阵子再说吧。”   陆离的心尖骤然一寒。   过一阵子?   过多久?   春节的时候?灯节的时候?还是……孩子落地的时候?   想到背后始终有人盯着苏轻鸢和孩子伺机而动,他便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可以,他真想永绝后患。   可是,定国公府世代忠良,他该如何下手?   那边,定国公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昨晚为父问你的话,还不肯说吗?”   “父亲已经知道了。”程昱平静地道。   定国公重又恼怒起来:“我自然知道是你替苏氏收买了那几个大夫!由此也可见那女人心性不定,绝不是什么好货色!她既已经跟了皇上,背地里却又吊着你替她卖命,你居然还当她是个宝……”   程昱“呼”地站了起来:“父亲请慎言!鸢儿从未找过我,是我自己觉得有愧于她,为她做一点小事也只是图我自己心安罢了!你可以恶意揣测你的儿子,但请不要对鸢儿出言不逊——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定国公被他的举动吓得趔趄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用拐杖敲着地面,愤怒地道:“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敢顶撞你的父亲!”   “孩儿不敢。”程昱低下了头。   定国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两个大夫都不是寻常之辈,你是如何收买他们的?”   程昱迟疑许久,心虚地道:“不过是给了些钱财罢了。”   “这话可哄不了我,”定国公冷笑道,“那个闫大夫也就罢了,沈冲可是苏老狐狸的半个心腹,岂是钱财能收买的?你趁早自己说出来,别等我揭你的皮!”   程昱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敢说?”定国公气得脸都青了。   程昱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沈大夫的独子身患奇疾,需要的药材里头有一味是千年老参……我想着咱们库房里恰好有一支,放着也无用,就拿给他了。”   “万金难求的东西,你拿去替旁人做人情?”定国公气得浑身乱颤。   程昱抬起头来,急道:“孩儿也不全是为了做人情,毕竟当时的局势……若是当真诊出了鸢儿的身孕,苏将军一定会把罪责全部推给皇上!父亲难道愿意眼看着皇上出事、看着天下落入苏将军之手吗?”   定国公重重地将拐杖敲在地上:“你倒还算会说话!要不是看在你间接帮了皇上的份上,你以为我还能容你活到现在?你自己数数,在这件事里头你犯了多少错——你偷盗家中宝物向人行贿、唆使医者妄语隐瞒真相、对为父多方欺瞒顶撞、在朝中上下其手不安正业……程家世代忠义、诗礼传家,何曾出过你这样不义不孝的逆子!”   程昱老老实实地跪着,一声也不敢言语。   定国公骂得够了,便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回去之后,你到祠堂老老实实地跪上两个月,每日把程氏家训读上三百遍去!”   “父亲!”程昱直起身子,急急地唤道。   定国公顿住脚步:“怎么,三百遍不够?”   程昱咬牙:“父亲,鸢儿是南越的皇太后,您处处与她为难,算不算……不忠不义?” 第69章 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天亮之后启程回宫,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这一番劳累,使得人人都有些疲乏,一连几天宫中上下都是无精打采的。   苏轻鸢更是连着喝了好几天的药,吓得陆离险些把太医给砍了。   幸好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苏轻鸢看着自己日渐圆润的腰身,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些异样的柔软来。   这个小家伙也算命途多舛,尚未出世就遇上了那么多的麻烦。   可是它居然都挺过来了。或许,这孩子当真是同她有缘的吧?   这样想着,心里也就隐隐地期待起来。先前的那些抵触和担忧,也都渐渐地被掩盖了下去。   但是,新的烦恼却也很快出现了。   每每想到这孩子出生之后不能养在自己的身边,苏轻鸢便觉得剜心割肉似的疼。   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给别人养?   而且,青鸾显然已经不适合做孩子的母亲了。   这件事该如何解决,今后只怕还要费一番脑筋!   苏轻鸢每日拥炉坐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   回宫已有五六天了,苏青鸾依然没有醒。   苏轻鸢见延禧宫没有个靠得住的人照料,便把疏星安排了过去。   疏星似乎是不愿意的,但并没有当面拒绝。   倒是淡月替她不平,在苏轻鸢的面前抱怨了几句。   苏轻鸢并不计较,也不打算解释。   幸好落霞还算善解人意,替她安抚了淡月、管束着宫人,这芳华宫依旧像从前一样和和气气的。   某天夜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雪。   次日,时间已经过了午,苏轻鸢依旧赖着不肯起床。   落霞带了彤云和几个小丫头围坐在屋里,陪着一起说话解闷。   反倒是淡月有些懒懒的,不肯往前凑。   落霞见了,便故意挑起话头笑道:“那日在陵园,多亏了淡月姑娘机警,否则咱们两个都落到贼人手里,娘娘这边可就连个帮句腔的都没有了!”   淡月冷冷地道:“怕什么呢?咱主子的本领大得很,哪里还用得着咱们帮腔!”   落霞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天贼人的安排有多周密,你和我都是亲身体验过的!咱们两个心里早有了防备,中间还是落了她们的圈套,连招呼都来不及跟娘娘打一声就被她们带走了——若是最后没有逃出去,没准还会被他们用来对付娘娘,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淡月向苏轻鸢横了一眼:“怕什么?咱们娘娘不是早有防备了么?淑妃还没出手,娘娘已经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料到了,连咱们怎么从贼人手里逃出去都安排过……跟着一个这么工于心计的主子,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落霞一脸无奈,向苏轻鸢歉然地笑了笑。   淡月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缝着的一只观音兜,却没有动针线。   落霞只得又叹了一口气:“如今咱们也算是熬过来了,只可怜了小枝那个傻姑娘……听说小太监们根本没把她拉到山下去,在半山腰的树底下胡乱挖了个坑就埋了……”   淡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种人有什么好可怜的?助纣为虐的糊涂虫罢了!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咱们娘娘待她可也不薄,如今她害起人来,倒是半点也不含糊!”   落霞起身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从前小枝跟着淑妃娘娘到这里来了那么多趟,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和气很知道分寸的小姑娘呢,没想到……”   “谁说不是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淡月越想越气。   落霞拉着她的手笑道:“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你看着她和和气气的,焉知她的心里也跟你一样呢?咱们跟在主子身边,总得对得起自己的差事才行,哪能为了旁人跟主子置气呢?”   淡月呆了半天,抬起头来:“可是疏星跟小枝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落霞反问。   淡月答不上来,瞪着眼睛看向苏轻鸢:“疏星她……”   苏轻鸢笑着摇了摇头:“疏星根小枝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若是一样,你早把她给砍了!”淡月撇嘴,冷笑。   苏轻鸢有些无奈。   这丫头耍起脾气来,倒比个主子还难伺候!   陆离推门进来,看见苏轻鸢愁眉苦脸的样子,立时紧张起来:“谁又惹你生气了?”   “我是皇太后,谁敢惹我生气?”苏轻鸢仰头向他笑了笑,一副顽劣的样子。   一屋子的小丫头们一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陆离蹭上床来,苏轻鸢立刻躲开,缩到了墙角:“你身上冷死了,去烤烤再来!”   “这么嫌弃我……”陆离一脸委屈。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到了炉边,顺便剥了一只桔子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温着。   苏轻鸢靠在枕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陆离很快又贴了过来,把桔子塞到了苏轻鸢的手里:“你打算一整天就这么躺着?”   “不然呢?”苏轻鸢反问。   “外面好深的雪。”陆离的语气有些遗憾。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是啊,好深的雪……可是我玩不动了。”   陆离看到床头的玉瓶里供了一枝腊梅,便拿过来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怕是今年的第一枝腊梅花吧?你的丫头倒是伶俐,一早就给你弄到这儿来了!”   “怎么,一枝花你也心疼?”苏轻鸢靠在他肩上,瞪着眼睛问。   陆离连连否认:“岂敢岂敢!你便是把整座御花园都搬过来,我也只有拍手叫好的份!”   苏轻鸢向那梅花看了一眼,叹道:“我是个俗人,什么梅花之风骨、兰花之高洁,我都不明白。倒是青鸾一向喜欢梅花,可惜她如今是看不到了。”   陆离皱了皱眉头,许久才道:“太医说了,她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再过两三天应当就会醒了。”   苏轻鸢把手里剩下的两瓣橘子塞到了他的嘴里:“太甜了,不好吃。”   陆离一愣,忽然大喜:“你喜欢吃酸的?”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   陆离攥着她的手,笑得傻兮兮的:“我听人说,爱吃酸的会生儿子!”   “生不生儿子跟我有半文钱关系么?”苏轻鸢甩开他的手,生气。   陆离被她闹得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敢试探着问:“你……喜欢女儿?其实女儿也挺好的,像你,好看。”   这话本来说得挺有水准,没想到苏轻鸢更生气了:“女儿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肚子里是我的孩子,落了地就是旁人的了!”   陆离终于明白了她生气的缘由,忙安抚地拍着她:“我想好了,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养在芳华宫。对外就说他母亲身体不好,不方便照顾。”   “那不还是别人的孩子?等他长大了,你可敢让他称我一声‘娘亲’?”苏轻鸢依旧生气。   陆离没招了。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憋屈,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立时糟糕得一塌糊涂。   这时,落霞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叫道:“静敏郡主进来了!”   陆离一惊,慌忙站起。   苏轻鸢失了倚靠,心里一空,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落霞的话音还未落,静敏郡主早已闯了进来,大笑着:“哈哈,我就知道皇帝哥哥一定在这里!”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等人通报吗?”陆离正憋了一肚子闷气,忍不住吼了一句。   静敏郡主立刻委屈地噘起了嘴:“我又不是外人……”   陆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你怎么来了?”   静敏郡主猛扑过来,抱住了苏轻鸢的肩膀:“来找太后娘娘打雪仗嘛!那些丫头们一个比一个没用,放眼京城,也只有太后娘娘能跟我一战了!”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陆离立时冷下脸来:“你这一身的寒气……还不快放开太后,到炉边烤火去!”   “我不!”静敏郡主往苏轻鸢的身上贴了贴,得寸进尺地想往她的被窝里钻。   陆离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拎了起来:“你再这样没大没小的,以后都不许进宫了!”   静敏郡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委屈地退到炉边,扁了扁嘴:“圣旨已经下了,你这会儿又说不许我进宫,是要我在府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什么圣旨?”苏轻鸢皱眉。   静敏郡主昂着头道:“就是封我为贵妃的圣旨啊!”   苏轻鸢怔了一下,许久才挤出笑容:“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个贵妃娘娘的样子!宫里的嬷嬷没有到你府里去教规矩么?”   “啰嗦死了,谁要学那些烂规矩!”静敏郡主一脸不以为然。   苏轻鸢低下头,闷了好一阵子才问:“进宫的日子定了么?”   静敏郡主笑嘻嘻地又凑了过来:“快了,就在下个月初三!”   苏轻鸢避开她的手,闷声不语。   陆离小心地解释道:“是礼部的安排。因为初六是你生辰,他们觉得宫里添几个人可以热闹些。”   “我?生辰?”苏轻鸢呆了好一会儿,苦笑起来。   她自己竟不记得了。   静敏郡主到底还是死皮赖脸地蹭到了床上来,抱着苏轻鸢笑道:“原来初六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准备贺礼,怎么办?”   “你进宫来,就是最好的贺礼了。”苏轻鸢淡淡地道。   静敏郡主笑了一阵,靠在了苏轻鸢的枕头上:“可惜这次选的妃子也不多……听说礼部本来打算直接把九嫔选上来的,皇帝哥哥不答应,所以……”   “所以初三那日总共有几个人进来?”苏轻鸢抬起头来,问陆离道。   陆离的神色十分尴尬:“连静敏在内总共四个。”   静敏郡主笑嘻嘻地道:“我的位份最高哦!在我之下就是定国公的三小姐了——她一向瞧不起我疯疯癫癫的,到头来还不是要给我下跪行礼!”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程三小姐?那姑娘的人品才貌,就是做皇后也使得,真是可惜了。”   陆离早已在旁急得五内如焚,只碍于静敏郡主在场,一肚子话都不敢说出口。   苏轻鸢靠在床头咳嗽了两声,摆了摆手:“我有些乏了,你们出去玩吧。”   静敏郡主有些失落:“你不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你这里一大片雪都没扫,正好打雪仗……”   苏轻鸢摇了摇头,笑道:“我嘛,年纪大了,玩不动了。”   静敏郡主“嗤”地笑了一声,跳下床去抱住了陆离的手臂:“又来这套!得了,知道你端着皇太后的架子呢!皇帝哥哥,我们出去玩!”   陆离下意识地推开了她的手,抬头看时,苏轻鸢已缩进被窝,转过身去了。   “走嘛!”静敏郡主还在催促。   陆离迟疑许久,最终还是咬着牙走了出去。   廊下很快响起了静敏郡主的笑语。   幸而他们最终没有在院子里闹,出了门不知往哪里去了。   落霞忙走进来,往炉中添了些炭,笑道:“静敏郡主是天真烂漫,皇上不得不哄着她,娘娘不要多心了。”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起来:“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头天冷……”落霞有些迟疑。   苏轻鸢淡淡道:“我没那么娇弱的。”   落霞拗不过她。   穿了厚厚的雪褂子站在廊下,寒气仍然从脚底一阵一阵地钻上来。   苏轻鸢故意走出去踩着雪,听着“嘎吱嘎吱”的响声,越走越快。   落霞吓得魂不附体,一路在旁边伸着手,生怕她失脚跌倒了。   苏轻鸢一路踩着雪出了门,往映月池的方向走去。   “娘娘,那边的路上都是乱石,结了冰以后比平地更滑,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落霞跟在后头,苦口婆心地相劝。   还是淡月在后面喊了几遍,苏轻鸢才肯顿了顿脚步。   落霞忙跟上来扶着她,抽空又回头去吩咐小太监预备炭灰撒在地上。   苏轻鸢看着两个丫头紧张兮兮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然。   一路由两个丫头和小太监们护持着,苏轻鸢这趟出行的阵仗倒着实不小。   映月池边的景致,果然比别处格外好些。   池边假山、树木、小桥、亭台,每一处都镶了一层莹白的花边,看着格外生动有趣。   镶嵌在这幅画卷之中的那一大片平平整整的池面,像山水画中的留白,又像是花笺上留待笔墨的那个位置——洁白纯净得让人心痒。   苏轻鸢踩着光滑的乱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池边。   冰面不算厚,脚尖碰一下就晃呀晃的,显然并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这多多少少有些扫兴。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落霞忙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娘娘,地上滑,咱们还是到亭子里去坐着……”   话未说完,那边小径上忽然响起一声大笑:“哟,太后娘娘今儿好兴致——莫非是在等我吗?”   这贱兮兮的声音,除了段然再也没有旁人了。   苏轻鸢搭着落霞的手,缓缓地从池边走了上来。   段然笑嘻嘻地行了个礼:“雪后初霁,正宜出游。只可惜旁人都是双双对对,就连那池上的麻雀都是结伴嬉戏的,太后娘娘却孤孤单单寂寞凄凉……唉,真令人心痛啊!”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段公子放着正当差使不做,跑到这后宫里来晃荡,莫非是要在宫里凑一个‘双双对对’不成?”   段然揣着手往假山石上一靠,笑道:“要不是有正当差事,谁愿意往这座冷冷清清的宫城里面跑?你瞧,这宫里连个年轻漂亮的宫女都没有!放眼宫墙之内,称得上‘美人’的恐怕只有太后娘娘您一个人——微臣倒想凑个‘双双对对’,就只怕太后您不肯!”   苏轻鸢斜着眼角瞅了他一眼:“不是我不肯,是你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段然本能地反驳,心里却虚得厉害。   段公子恼羞成怒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他眯起了眼睛,凑到苏轻鸢的耳边低声道:“你用这种腔调说话的时候,定然是陆离没伺候好……如今他要避人耳目,恐怕极少得空跟你亲近吧?”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有些不适地向后退了两步。   落霞慌忙扶她站稳,向段然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段然重新露出笑容,贱兮兮地道:“真是可怜呐……唉,跟皇帝谈情本来就是自寻死路,何况你又是这样的身份!太后娘娘,您听我一句劝,趁着年轻早些给自己另寻一条出路吧!”   苏轻鸢回过头去,吩咐落霞道:“回头记得把你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学给你主子听。”   落霞低头应下了,段然便缩着肩膀退了两步:“狠!你够狠!”   苏轻鸢心中烦闷,不想同他多言,便转过身去,冷冷地道:“内外有别,段公子还是早些出去的好。”   段然眯起眼睛,笑问:“你知道我今日是做什么来了吗?”   苏轻鸢没有理他,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进了亭子。   不料段然竟也死皮赖脸地跟了进来,在她身后笑道:“陆离要御书房找一本书来给他,可是奴才们都不知道,只好叫我找了送来——你猜猜是什么书?”   苏轻鸢不想答话,倒是淡月忽然笑道:“皇上不是和静敏郡主在一块么?静敏郡主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她肯看的书,一定是有画儿的!”   段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巴掌:“淡月姑娘果真是冰雪聪明!太后娘娘,您不妨猜一猜,他们两个要一起看的‘有画儿的’书,上面画的会是什么?”   苏轻鸢忍无可忍,从旁边的树枝上抓了一把雪,拉开他的衣领塞了进去。   段然“哇哇”大叫着,又蹦又跳。   苏轻鸢拍了拍手,淡淡道:“若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又岂能让你一个外臣传递?你有时间在我这里挑拨生事,倒不如回去多教钧儿认几个字,也算是一场功德。”   “放心,你儿子正在背书呢,闲不着他!”段然终于抖干了背上的雪,神态又从容起来。   他看了看苏轻鸢的脸色,又贼头贼脑地溜了回来:“你知道陆离他们两个这会儿在哪里吗——望月楼!”   苏轻鸢脸色微变。   望月楼是什么地方,天下无人不知。   虽然名为“楼”,其实称之为“塔”更贴切些。那是百余年前的一位皇帝为他的宠妃所建,是宫城之内最高的建筑。   传言,那位皇帝曾经对他的宠妃说,他要万里江山、万千黎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这宫中,有映月池、望月楼、醉月轩、赏月台……皆因那位宠妃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   一百多年以来,宫中凡是带“月”字的地方,都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缱绻的色彩。每一个嫁予宫城的女子,都希望能在这些地方,同自己的君王把酒对月、笑语温存。   那望月楼,更是因为那一句诺言而成为了天下女子心中的圣地。只可惜,有福分站在望月楼上的女子,百余年来也不过寥寥三五人而已。   静敏郡主……   她曾在这映月池边与陆离携手同游,如今又上了望月楼——哪有这样的巧合呢?   段然看到苏轻鸢眉间微有忧色,立时得意起来:“哎呀呀,这人跟人还真是不能比!人家那边携手同游,万里江山尽来朝;太后这里却是形单影只,一片芳心付苍茫……可怜啊可怜,可叹啊可叹!”   苏轻鸢醒过神来,自己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段公子,你要小心身后。”   段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太后娘娘,您这个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些!我身后能有什么?有老虎吃了我不成……”   话未说完,他忽然猛地向前一冲,跳着脚尖叫起来。   原来,他的身后不知是谁丢过来一只巨大的雪球,虽然只砸中了他的脚,但那雪球之中居然裹着一块足有海碗大的石头,这一下子着实砸得不轻!   段然“哇哇”大叫着,冲了出去:“哪个王八蛋使阴招暗算老子?你给我出来!今儿不把你大卸十八块我就跟你姓……”   苏轻鸢看着他跳脚抓狂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是很快,她又拧紧了眉头。   那个扔雪球的人,她当然看见了。而且,她也认识。   问题是,那人怎么会偏巧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用裹了石头的雪球砸段然?   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 第70章 各自安好吧   段然很快追到假山后面,拎了一个浑身是雪的宫女出来了。   念姑姑。   落霞和几个小太监都有些紧张,知道苏轻鸢不喜欢,只得压下担忧,小心地扶着她走出亭外。   这时,一个小太监忽然惊呼起来。   落霞正要呵斥,看见他指着的地方,立时脸色大变:“不好,快扶娘娘回去!”   小林子“嗖”地一下子蹲了下来:“娘娘,奴才背您过去!”   苏轻鸢来不及犹豫,落霞和淡月两个人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了小林子的背上。   一行人飞快地撤出亭子,向外疾奔。   脚下,是冰冷的池水、散落的雪,以及碎成千片万片漂浮在水上的薄冰。   原来,这亭子是用九根极粗的原木在池中打了桩,建在池水之中的。亭子与岸边有一道曲折的竹桥相连,取的是清幽雅致的意境。   而此时,连那竹桥在内,整座亭子竟斜斜地向池中倒了下去!   亭子倒塌得极快,眨眼工夫已经陷下去一半了。至于那座与岸边相连的竹桥,更是早已看不见踪影,只有岸边浅水的地方,还能看到几截竹竿散落在冰面之上。   距离岸边还有两三丈远,小林子忽然一脚踩空,猛然倒了下去。   几个小太监慌忙扑过来救,不料却接二连三地踩空了,惊呼着跌下水去。   淡月拉住了苏轻鸢的手,却无法阻止小林子跌倒,眼看便要跟着几个人一起摔到水里去。   “快保护娘娘啊!”落霞头一次这样惊慌失措,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岸边,段然猛地甩手丢开念姑姑,疾奔过来。   不料刚刚奔出两步,念姑姑忽然大笑一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   这一瞬间,苏轻鸢已落了水。   侵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棉衣浸了水,直往下面沉。   “娘娘!”淡月一不小心滑脱了手,急得直哭。   几个还能稳住的小太监忙追过来捞起苏轻鸢,蹚着水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向前走。   “疯婆子,你放开我!”段然在岸边急得都快哭了。   池中,几个小太监生怕再次踏空,只能用脚尖探路,慢慢地走着。有两个摔倒呛了水的更是只能被人扶着一点点往外挪。   “放开我,我能走。”苏轻鸢咬着牙向小太监喝道。   几个小太监却不敢放手。   这时,岸边的段然忽然觉得腿上一松,念姑姑竟然放开了他。   他微微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噗通”一声,竟是念姑姑跳进了池水里,三步两步冲到了苏轻鸢的面前,伸出手来:“给我!”   几个小太监毫不迟疑,下意识地将苏轻鸢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轻鸢有心反对,却已无力开口。   这个念姑姑倒确实有些本事。在那么冷的水里,她竟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样,眨眼工夫便把苏轻鸢带到了岸上。   这时,那亭子的檐角已经快要碰到水面了。   小太监和丫头们也陆续平安上了岸。这会儿谁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只能拖着快要冻成冰块的身子,护着苏轻鸢奔回芳华宫。   回宫之后换了衣裳、烧水暖身子、请太医熬药……这一番忙乱,足足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   陆离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苏轻鸢刚喝了药,正在炉边的软榻上躺着。   “你怎么样?”陆离的脸色比苏轻鸢的还要苍白。   苏轻鸢没有动。   她的心里还在想着一件事。   回来的路上,念姑姑背着她一路狂奔,嘴巴却一直没有闲下来:   “有身孕就该好好在屋里歇着,平白无故地跑到外头来做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不是自己走进亭子的,而是旁人引着你进去的?”   “在亭子里的时候,是谁一直在跟你说话,害得你连亭子沉了都没注意到?”   “亭子下面有九根立柱,那竹桥下面更是足足打了几百根桩子,你相信它们会同时沉下去?”   “是谁想害你,你心里真的没有数?”   念姑姑问了一路,苏轻鸢就想了一路。   越想越心惊。   此时看到陆离,她只觉得心中发寒,比浸在池水之中的时候还要冷、还要怕。   念姑姑这个人,她不喜欢,当然也就不愿相信。   但是,那些问题已经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陆离问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答,心下早已慌了。   这时,段然拿着一只小瓷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回来了回来了!怎么样还赶得及吧……咦,陆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正跟你那位贵妃娘娘在望月楼你侬我侬海誓山盟吗……”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陆离没工夫理会他的挑拨离间,劈手便把那瓷瓶抢了过来。   段然立刻揣起了手:“哦,那个啊?那是余太医给的,救命用的。”   “给谁救命?”陆离瞪着他。   “你儿子啊!”段然往炉子旁边一靠,眯起了眼睛。   “阿鸢……”陆离攥着那只瓷瓶,有些不知所措。   苏轻鸢终于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陆离将瓶塞打开,倒出里面仅有的一颗药丸:“阿鸢,是现在要吃吗?”   苏轻鸢伸手接了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落霞端了一碗姜汤进来,急道:“娘娘快先把药吃了,余太医那边还在想办法,您先别乱想……”   陆离大惊失色:“很危险吗?”   苏轻鸢把药丸攥在手里,闭上了眼睛:“陆离,如果……如果你现在说‘不用吃’,我就不折腾了。”   “什么意思?”陆离没听懂。   落霞冲过来,夺过她手中的药丸,硬给她塞进嘴里,又把那碗姜汤送到了她的手边:“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娘娘,您先保住孩子再说啊!”   苏轻鸢接过碗,一口气喝干,又躺了下去。   段然“嘿嘿”地笑着站了起来:“下一副药余太医会自己送过来,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太后娘娘,您要保重哦!”   “你站住!”陆离站了起来。   “喂,不关我的事!”段然下意识地往门口缩了缩。   陆离冲过去堵住了门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你瞧见映月池了没有?”段然反问。   陆离默然。   他自然是看见了的。   池上的亭子和竹桥已经没了踪影,只有几根竹竿和一些碎冰在水面上浮着。   那片水,像是一匹素绢上面烧破了一个大洞,丑陋而可怖,令人心颤。   段然揣着手叹道:“谁能想到好好的亭子忽然就沉了呢?太后娘娘身子还没好,又在冰水里面泡了那么久……”   陆离黑着脸,一拳砸在了他身后的门板上:“你当时既然在场,为什么不去救!”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问你的念姑姑!”段然昂着头道。   陆离拧紧了眉头。   落霞忙站起来,低声道:“念姑姑时常犯糊涂的,那也不是她的错。今日那亭子沉得蹊跷,若不是念姑姑跟段公子闹,我们只怕发现得还要晚。何况最后是念姑姑跳下池水把娘娘救了出来……”   陆离终于侧过身子,放段然走了。   苏轻鸢向落霞伸了伸手:“扶我到床上躺着吧。”   落霞正要答应,陆离已转身回来:“我抱你。”   苏轻鸢没有拒绝,只是一到他怀里便闭上了眼睛,不肯与他对视。   落霞见没了自己的事,便收拾了药碗要退下去。   苏轻鸢却抬起头来嘱咐道:“你们几个也记得多烧些热水暖一暖身子,多煮些姜汤喝。尤其是那几个落了水的更要好好照料,谁要是病了,一定不要撑着……”   陆离攥住了她的手:“你还替他们操心,不先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   苏轻鸢躺下去,把被子一兜,背转身去。   陆离在旁急得抓耳挠腮。   苏轻鸢却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床上的雕花,怔怔地出神。   明明已经用热水泡了那么久,这屋子也多烧了几个炭盆,可她仍然觉得冷。   太医说,这一次受寒加上受惊,恐怕有些不好。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苏轻鸢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忽然就不想坚持了。   既然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既然有那么多人费尽了心思想要这孩子的命,她倒不如放弃了,大家省心。   这个念头生了根,便再也抛不掉。   想想再过几日,宫里又添些莺莺燕燕,麻烦只会更多。她大着肚子,能瞒多久?   生下来以后,这孩子的身世又能瞒多久?   即使孩子能侥幸长大,它又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不堪的身份?   这样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无趣。   陆离侧着身子在床边躺了下来,将苏轻鸢连被子一起拥在怀里。   苏轻鸢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把整张脸藏在了被子底下。   陆离隔着被子抚摸着她的腰腹,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   会不会有事,他又如何能知道呢?   那个位置此刻正疼得厉害,她已经能感觉到它想要逃离了。   本就不该来,从未被善待——它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坚持留下呢?   从一开始就错了的。   陆离往床内蹭了蹭,低声道:“我已经叫人去查了。天气这么冷,把池中的木桩全部弄坏绝对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如果他们针对的是你……”   “我没事,你走吧。”苏轻鸢闷声闷气地道。   陆离反倒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我想多陪陪你。”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陆离将手伸到被底,找到了苏轻鸢的手,攥住:“我应该一直陪着你的……如果我不跟静敏出去,你就不会出事。”   苏轻鸢慢慢地转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陆离支起半边身子,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许久之后,苏轻鸢扯了扯唇角:“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真的?”陆离松了一口气。   苏轻鸢移开目光,淡淡道:“真的。我都想通了。”   “什么?”陆离觉得有些不对。   苏轻鸢闭上眼睛,平静地道:“这孩子,你若想要,我就尽量平安地把它生下来;你若不想要,我如今也还舍得下。今后你若还能来看我,我自然高兴;你若不能来,我也懂得。如果先前我的纠缠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阿鸢,你在说什么?”陆离坐了起来,怒冲冲地看着她。   苏轻鸢涩涩地笑了笑:“我一直在劝自己把不好的事都忘掉,装作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这样太累了。陆离,我不想再骗你了。”   “你骗我什么了?”陆离紧攥着双手,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苏轻鸢咳了两声,苦笑:“我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假装还和从前一样,可是……这样演下去太累了!陆离,我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   “你说谎!”陆离抓住了她的肩。   “疼。”苏轻鸢皱了皱眉。   陆离只得放手。   苏轻鸢睁开眼睛,看着他:“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咱们谁都回不去了。你扪心自问,你可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我吗?”   “我当然……”陆离有些气急败坏。   苏轻鸢嘲讽地笑着:“如果你想说‘当然是’,我或许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很喜欢我。陆离,你我的情分,若是当初可以顺利地在一起,或许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是……中间出了那么多事,以后的事情还会更多,咱们的情分还能支撑多久呢?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咱们……还是各自安好吧。”   陆离重新俯下身来:“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告诉我你要放弃?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有人在你耳边说什么了?你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要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甚至连鼻子都不用牵,人家牵一牵你的手、牵一牵你的衣袖,你就跟人家走了……”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怔了许久,摇头苦笑:“你还是在为静敏的事生气?”   苏轻鸢摇头:“最可笑的是,我生了半天气,忽然发现自己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了。”   “阿鸢!”陆离攥着她的手,哑声低吼。   苏轻鸢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们是你名正言顺的嫔妃,我只是个姘头,还是最见不得人的那一种……我跟她们吃醋,凭什么呢?陆离,我和你的缘分早已经断了,根本就不该开始的……”   “我以为,你的心结已经解开了。”陆离痛心地叹道。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许久才道:“以前刻意不去想也就罢了……如今看看静敏,再想想过几日你的嫔妃们进宫来还要管我叫‘母后’,越想越觉得……太恶心了。”   “你觉得恶心?”陆离的喉咙里堵得厉害。   苏轻鸢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陆离低下头来吻她的脸,她也没有躲。   陆离忽然意识到,她刚进宫时所受的那些屈辱,早已在她的心底印下了深深的烙印——从来没有淡去。   那时,他费尽了心思让她觉得屈辱,让她时时感到恶心却怎么也逃不掉……   如今,那种“恶心”的感觉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就像一道旧伤疤,每到阴天下雨就会翻出来疼一阵子。   他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把她哄回来。   他该如何才能让她相信,“母后”和“儿臣”之间的这种事,一点都不恶心?   全天下都容不得的事,他如何能强迫她看作寻常?   这一阵子,她伪装得太好,他竟也就粗心地没有多想——数月之前,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乍逢巨变,哪有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呢?   前一阵子她装疯卖傻,又何尝不是因为那种无所顾忌的状态可以让她放下心里的包袱呢?   他总不能强迫她一直疯疯癫癫的,什么也不想……   许久之后,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去跟礼部说,那几个女人不必送进来了。”   “别说这么幼稚的话。”苏轻鸢垂下眼睑。   陆离掀开被角钻了进来,拥住她的身子:“阿鸢,我先前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所以才一直没有说……充实后宫是朝臣们一直在嚷嚷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我原想着用她们来掩人耳目,不是让她们来给你添堵的。你不用担心朝臣那边,我还顶得住。”   “你若顶得住,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件事。”苏轻鸢淡淡道。   陆离抿了抿唇角。   苏轻鸢看着帐顶,沉声道:“既然选定了,就送进来吧。你现在根基未稳,没道理因为我的任性,又去跟朝臣们磨牙。我今日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威胁你为我空置六宫——我还没那么不懂事。”   “我宁愿你是在威胁我。”陆离苦笑道。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我累了,你出去吧。”   “阿鸢,你还是要推开我!”陆离急了。   苏轻鸢缓缓摇头:“也罢……这件事不急,等你厌倦之后再提也是一样的。以后我会称病不出门,你的嫔妃进宫之后,也不必来见我。”   “你还是觉得我会厌倦你?”陆离万分无奈。   苏轻鸢涩涩地笑了笑:“当我没说吧。这会儿我是真的累了。”   “你睡你的,我陪着你。”陆离依然放心不下,便不肯走。   这时,落霞忽然在窗外禀道:“余太医又送了些药材过来,已经熬上了。娘娘这会儿身上还好吗?”   苏轻鸢没有答话,陆离又慌了起来:“阿鸢,你今日……到底怎么样?太医是怎么说的?”   苏轻鸢闷声反问:“如果我保不住这个孩子,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陆离拥着她,许久不语。   苏轻鸢自嘲地笑了笑,再不多言。   许久之后,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声:“都是我自作孽……阿鸢,你如今是一点也不信我了,是不是?”   苏轻鸢没有答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他,只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信了。   从她意识到自己需要用心计、用手段去讨好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他了。   即使有些疤痕已经结痂、有些误会已经消除,她也回不去了。   苏轻鸢无比羡慕如今的静敏郡主。   从前,她和静敏郡主也算是志同道合——一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姑娘,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互相引为知己,咋咋呼呼走到哪儿都能惹起一阵鸡飞狗跳……   可是如今,她不再是从前的苏轻鸢,静敏郡主却仍是从前的静敏郡主。   如果陆离喜欢的是那样的姑娘,静敏郡主取代她就只是迟早的事。   或许,现在已经取代了吧?   如今他还肯哄她,不过是因为放不下过去的一点执念而已,至多算是出于愧疚,不会再有别的了。   自古以来,哪位帝王会不追求千秋万世的声名?陆离是皇帝,他不会允许一个注定被人诟病的污点存在。迟早有一天,她和那些往事,都会被他悄悄地抹杀掉,再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今日映月池之事,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宫中人多眼杂,毁掉一座亭台是绝不可能无声无息的。这件事即便不是他授意,至少也是他默许的。   至于落霞、段然……这几个人,哪个不是他的心腹?   苏轻鸢知道自己应该装糊涂的。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怕哪天自己无声无息地死了,对方还在沾沾自喜地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真是一种难捱的煎熬。   陆离一直在看着苏轻鸢,见她深锁着眉头,他便知道她的心里还在想着一些事。   可是,他不敢问。   这时,落霞又在外面敲了敲窗棂:“娘娘,念姑姑熬了些压惊安神的汤,亲自送过来了,您要不要喝一点?”   “不要,让她走!”苏轻鸢立刻坐了起来。   陆离见她坐不稳,忙伸手扶住她:“小心!”   窗外传来了念姑姑的声音:“太后此刻是否觉得下腹坠痛、心慌不安?”   “没有!我好得很!纵然不好也有太医调治,你算什么东西!”苏轻鸢用力拍打着被角,暴躁地嚷着。   陆离一面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面小心地劝道:“阿鸢,念姑姑是为你好,何况……这些有年纪的前辈们,办法总会多一些。”   苏轻鸢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陆离见她还肯安静,便向外面叫了一声,让落霞和念姑姑进来了。   苏轻鸢盯着陆离,冷声道:“她几次三番劝我打掉孩子,你竟然还敢让我喝她送来的汤……也真是心大。”   只不知道是真的心大,还是别有用心呢?   苏轻鸢冷笑着,向念姑姑伸出了手:“拿过来吧。” 第71章 你可别乱吃醋   念姑姑怔怔地看着她,双手捧着碗送了过来。   陆离忽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挡住:“还是不要喝了,一会儿还要喝药……”   话音未落,念姑姑忽然将手一翻,那碗汤不偏不倚地扣在了陆离的手上,洒得他浑身都是。   也不知念姑姑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冷的天,她送过来的这碗汤竟还是滚烫的。陆离冷不防地挨了这一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念姑姑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你去死!你们都该死……”   落霞慌忙将她拉住,又大声喊了几个小宫女进来帮忙,好歹算是把两个人拉开了。   陆离弄了一身的汤,手上烫得通红,腕上更多了几道鲜红的血印子。   苏轻鸢冷眼看着,一动也没有动。   小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念姑姑拖了出去,外面还不断地传来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丧心病狂的害人精……你迟早会害死她的,你们家迟早要绝子绝孙……”   陆离擦干了身上的汤,神情有些尴尬:“念姑姑神志不清,她的话,你不要乱想。”   苏轻鸢淡淡道:“知道。我也装过疯。”   陆离皱了皱眉:“念姑姑不是装的。”   “你又知道了?”苏轻鸢嘲讽地斜了他一眼。   陆离不想同她争辩。   苏轻鸢重新躺了下去,漫不经心地道:“如果我是你,在查清楚那个疯婆子的身份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她在我面前出现的。”   陆离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难道你就不觉得,她其实非常恨你?”   陆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你先歇着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苏轻鸢没有挽留。   陆离的脚步挪得很慢,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苏轻鸢只是静静地目送着他。   陆离一走,淡月立刻冲了进来:“他的脸色怎么又黑成那样?你都这样了,他还跟你吵架?”   苏轻鸢捧着汤婆子放在腰上暖着,闷声道:“没有吵架。”   淡月狐疑地看着她。   苏轻鸢静静地躺着,许久才道:“淡月,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淡月当然就更加不知道。   两人各自闷闷地想了许久,淡月终于皱眉道:“你的心里呢?你从前不是一直说‘去留随心、进退随意’吗?”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苦笑道:“那是从前……那时候我心里的事情少。如今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打算了。想他……当然是想他的,我做梦都盼着他待我跟从前一样;可是他待我好了,我却又不信他了。有时候看见他就生气,吵一场骂一场之后心里反倒更不痛快……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这性子反复无常令人生厌,他又焉能不厌倦呢?”   淡月怔怔地听了许久,摇头苦笑起来:“如今你确实挺反复无常的。”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哄哄我?”   “不会。”淡月诚实地道。   苏轻鸢一时倒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儿,淡月无聊地站了起来:“从你开始喜欢胡思乱想以后,咱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苏轻鸢愣了半天:“你的意思是说,所有的麻烦都是我胡思乱想惹出来的?”   淡月摊了摊手:“我没那么说。”   又聊不下去了。   关键时候,幸好落霞及时赶到,打破了殿中尴尬的气氛:“娘娘,药好了。”   苏轻鸢伸手接了过来,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半点不带犹豫的。   落霞见了,反倒有些唏嘘:“人家喝药总得叫一阵子苦,您倒好,比喝酒还痛快!”   苏轻鸢扔下药碗,淡淡道:“我若是也学人家叫苦,这一天岂不是要从早叫到晚?”   落霞咬了一下唇角,略一迟疑才道:“您可不能再生病了。余太医说,照这样下去,孩子即使能生下来,只怕也……”   苏轻鸢的心头剧烈地颤了一下。   落霞怕她乱想,忙又安抚道:“如今珍重些,还来得及的!您这会儿……还疼吗?”   苏轻鸢摇头道:“好些了。”   落霞似乎松了一口气:“余太医说,万幸回来得还算及时,这会儿若是下头不发冷,应当便没什么大事——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先睡一觉?”   苏轻鸢苦笑:“喝药都喝饱了,还吃什么东西!”   落霞听了,便同淡月一起退了出去。   在廊下,却看到了匆匆而来的疏星。   落霞客气地迎着:“你怎么回来了?是淑妃娘娘醒了么?”   疏星摇头道:“还没有。我听说娘娘受了些惊吓,就回来看看。”   落霞微笑道:“没什么大碍,已经睡下了。等娘娘醒了,我们替你问候一声就是了。”   疏星想了一想,笑道:“那就有劳了。”   淡月主动送疏星出去,见她的神色有些落寞,心里不免酸楚。   反倒是疏星笑着开解她:“你不用替我难过,娘娘派我去照料淑妃,也是信任我的意思。如今延禧宫有几个小宫女还算懂事,等她们能独当一面了,娘娘说不定就叫我回来了呢。”   淡月答应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跨出门槛之后,疏星又回过头来,笑道:“对了,娘娘夜里睡不安稳,常常踢被子的。你们上夜的时候要多留心一些,千万别叫她冻着了。”   淡月含泪应下,许久才道:“你放心,我一定劝娘娘尽早叫你回来。”   疏星笑着谢了,转身下了台阶,却没有回延禧宫,而是折而向北,不知到哪里去了。   御书房后殿,陆离背着手站在一副地图前,沉吟不语。   大司马宁渊站在他的身后,拱手道:“西北边防所需要的越冬粮草,前两批都送过去了,第三批也已经在路上。如今镇守西北的岳将军有勇有谋,今年应当不会有太大变故。”   陆离转过身来,指尖轻敲着桌案,沉吟道:“岳将军这个人,朕见过他几次,确实精明强干。只是……”   宁渊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接道:“皇上放心,岳将军虽然在苏翊麾下历练过两年,但其人性情中直,不会与苏翊那等狡诈小人为伍——何况如今皇上又纳了他的侄女为嫔妃,利益相关,他更加不会为苏翊所用。”   陆离缓缓地坐了下来,看着案头的那几摞册子,苦笑道:“一个苏翊就把兵部搞得乌烟瘴气,也难怪兵部尚书这个差事推来让去,那么久都没有人肯担当!”   宁渊正色道:“正是因为有苏翊这样的蛀虫在,我辈更当尽心竭力,肃清不正之风!微臣刚才提到的林、粟二人已经倒向苏翊,但更多的人目前尚在观望,只要朝廷风气正了,让这些人忠心效力并非不可能!”   陆离点点头,又愤然道:“只可惜目前兵部可用之人不多。在苏家数百年的威名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软脚虾。”   宁渊心思微动,忽然笑道:“前几日偶然与定国公世子攀谈了一番,不料他小小年纪,在用兵之道上居然见识非凡,更难得的是少年心性,锋芒毕露——兵部要激浊扬清,需要的正是这样有冲劲的少年啊!皇上若是无处安排那位世子爷,不如让他到兵部来走一走?”   陆离听他说完,怔忡许久:“程昱确实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只是——罢了,定国公若是要找朕算账,朕就说是你的主意!”   宁渊愣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皇上,这……”   陆离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程家数百年来以诗礼传家,一向瞧不上那些只会使刀弄棒的武人。这一代的程昱偏偏对武事兴味盎然,这件事本身已经够让定国公恼火了,如果再把程昱安排到兵部去……   想到定国公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陆离便觉得有些解气。   定国公那个迂老头子几次触到了陆离的逆鳞,陆离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如今暂时不能动他,让他生一阵子闷气也总是好的。   于是陆离很愉快地接受了宁渊的建议,叫人传令给程昱,命他在家跪完祠堂之后便到兵部当差去。   宁渊退下去之后,段然便顺着墙角蹭了过来:“嘿嘿,你坑完了我,又开始坑程耀之了?我说,你要坑人不能总可着兄弟坑啊!”   陆离连头也没抬,翻开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段然走到他对面盘腿坐下,笑道:“你想用程耀之把定国公府拉到兵部这边来,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恐怕有点以卵击石吧?我可听说了,这两天那老狐狸又有些上蹿下跳的!他儿媳妇不是去年死了吗,他最近跟吏部尚书走得很近,据说好像有点要结亲的意思……”   “他休想!”陆离终于抬起了头。   段然依旧贱兮兮地笑着:“你不答应,有什么办法?就算你现在赶着给那位尚书小姐赐婚,人家也可以推说是早有了婚约,给你来一个当面抗旨拒婚——除非你自己要娶,才没人敢说‘不’字!”   陆离皱眉想了很久,忽然把手边的一方砚台扔了下去:“你出点靠谱的主意行不行?总不能他苏家看中了谁,我就把谁纳进宫里来……治标不治本,无用!”   段然立刻接道:“你要治本,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派人去把苏清嘉杀了,苏家从此绝后,老狐狸想必也就老实了!”   陆离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最好把老狐狸杀了,一劳永逸?”   “好主意啊!”段然抚掌大笑。   “好,你去。”陆离冷冷地道。   段然立刻蔫了。   老狐狸若是那么容易杀,那还能叫‘老狐狸’吗?   没法子,段然只好转移了话题:“映月池的事,你真的要查下去吗?”   陆离站了起来:“当然要查!你不用顾忌太多,不管查到定国公还是查到崇政使……这一次,朕绝不姑息!”   “若是查到旁人呢?”段然追问。   陆离皱眉:“谁?”   段然揣着手笑道:“这件事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和小鸢儿在亭子里说了那么久的话,如果那亭子早就开始沉了……”   “你再说一遍!”陆离黑了脸,拳头攥得“咔咔”响。   段然缩了缩脖子,没骨气地改了口:“我是说,我陪着太后娘娘在亭子里站了有一会儿了,在场的太监宫女那么多,如果亭子有下沉的迹象,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我思来想去,好像只有那疯婆子用石头砸我脚后跟的时候……”   “你该不会是想说,那亭子是你跳脚跳沉的?”陆离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段然搔了搔头皮,讪笑道:“虽然这么说有点像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但是……那时候我确实觉得脚底下晃了两晃。”   陆离眯起眼睛看着他。   段然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你那位念姑姑跟我无冤无仇,她忽然用石头砸我的脚,这件事本身就没道理!后来我发现你家小美人在亭子里出了事,想赶回去救的时候,那疯婆子更是从后面扑过来抱着我的腿,明摆着不想让我管……”   陆离皱了皱眉头,反问:“照你这么说,是念姑姑居心叵测?可她若是安着坏心,最后又为什么自己跳下去救了阿鸢?”   段然无言以对,许久才叹道:“余太医说,差一点点就来不及了。而且,孕中寒气侵体的后果……她自己跟你说过吧?”   陆离面色阴沉,缓缓地摇了摇头。   许久之后,他又低声叹道:“可是念姑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话一出口,他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他的阿鸢说过,念姑姑几次三番劝她打掉孩子,又当面诅咒他绝子绝孙……   或许,确实如阿鸢所说,他是该好好查一查这位念姑姑的来历了!   如今宫中的内侍宫娥大都对念姑姑奉若神明,如果她是什么居心叵测的人安排进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略一迟疑之后,陆离咬牙道:“既然你疑心事情与念姑姑有关,就不妨去查一查她。她平日交往的人恐怕不少,你留心一下,看看其中是否有同宫外往来的。”   “宫外的有没有不知道,宫内的倒是叫我撞上了一个。”段然笑嘻嘻地说道。   陆离抬头看着他。   段然摸了摸下巴,微笑着:“刚刚路过昭阳宫,好巧不巧地正看见你那位念姑姑跟疏星姑娘聊得热络呢!看那个亲热劲儿,可不像是刚认识的!”   “疏星?”陆离的脸色难看起来。   如果是疏星,某些疑团似乎就有了头绪!   还是苏家吗?   段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笑眯眯地道:“你先别急,我觉得是时候顺便去查一查你那位至今昏迷不醒的淑妃娘娘了!”   陆离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段然推开门跳了出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笑问:“如果查实了,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陆离没理他,只是重新在桌旁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掌灯时分,苏轻鸢掀开帐子坐了起来:“什么时候了?”   疏星立刻进来笑道:“戌时了。余太医刚刚过来,说是要再请一遍脉——这会儿娘娘身上可好些了?”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淡月进来笑道:“她来两趟了。头一趟你刚睡下,我们说了替她问候,她不放心,自己又来了。”   苏轻鸢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劳你挂心了。青鸾那边还好吗?”   疏星抿了抿唇角,笑道:“好多了。太医说这两天就能醒,只是身子损伤得厉害,今后也不知会怎么样。”   苏轻鸢低下头去,叹道:“等她醒了,会恨我的吧。”   疏星并不知道个中缘由,淡月在旁冷笑道:“要不是她自己居心不良,也不会遭此横祸,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   苏轻鸢看着疏星:“延禧宫那边,你离开这么久没关系吗?”   疏星低下头,勉强笑道:“小丫头们还算勤谨,何况……我这就回去了。这一会儿工夫,她们还翻不了天。”   “辛苦你了。”苏轻鸢淡淡道。   疏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许久才道:“其实我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今年皇上初登大宝,西梁、北燕诸国少不得要遣使团来贺。将军上一次在皇陵没讨到什么好处,必定不会甘心收场,娘娘要小心他勾结外贼,再生风浪。”   淡月慢慢地拉下脸来:“娘娘如今正在养身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疏星脸上一僵,讪笑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来,放心不下……使团进京总还有两个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娘娘心里有数就行了。”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淡淡道:“我知道了,多亏你记挂着。”   疏星闻言便退了出去。   淡月送她出门,苏轻鸢便问落霞:“疏星来的时候,你们一直陪着?”   落霞忙道:“娘娘放心,一直陪着呢。先前娘娘不许疏星进内殿,我们也记得。如今她算是客,不能不给她这点颜面。”   苏轻鸢笑道:“有你在,果然很周到。”   落霞逊谢了一声,又劝道:“娘娘不用多想,使团来京时都住在驿馆,礼部会有专门的人盯着,不会给他们机会勾结朝臣的。”   苏轻鸢笑道:“那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礼部跟父亲是多少年的老对头,父亲要勾结使臣,只怕何尚书第一个就跳起来了!”   “正是这个道理。”落霞抿嘴笑了。   苏轻鸢想了一想,叹道:“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还真不容易!”   “谁又惹你烦心了?”陆离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来。   苏轻鸢斜靠在枕头上,看着他:“你怎么又来了?不怕我又给你气受?”   陆离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我放心不下,自然要来看着你——听说疏星到你这里来了?”   “你问她做什么?”苏轻鸢有些诧异。   陆离略一迟疑,又笑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会多几分防人之心的。”   苏轻鸢没有再多问。   陆离便攥住她的手,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这会儿精神好些了?”   苏轻鸢点点头,叹道:“你的事情多,不必总往我这儿跑……我有分寸的。”   “除了你这儿,我还能往哪里跑?”陆离反问。   苏轻鸢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陆离回头向落霞吩咐道:“叫底下人摆晚膳吧。朕今日在这里陪着阿鸢。”   苏轻鸢瞪大眼睛看着他。   陆离笑道:“听太医说,你近来仍是不肯好好吃饭?就算要跟我赌气,你也得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闹腾不是?你看看你现在,风一吹就倒了,拿什么跟我折腾?”   “谁要跟你‘折腾’!”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一愣,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哦——”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忙转移话题道:“我听说西梁和北燕使团要来……会不会有麻烦?”   “谁跟你说这个?”陆离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不答,陆离便拥着她叹道:“豌豆大的一点脑仁子,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事!使团来了自有礼部接待,你操什么心!”   “你说谁的脑仁只有豌豆那么大?!”苏轻鸢火了。   陆离大笑:“谁认就说谁!”   苏轻鸢气得两手捏住他的脸,使劲拧了下去。   陆离不躲不闪,反倒笑得更厉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喜欢西梁男人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吗?可惜了,等他们进京的时候,你的肚子差不多要有簸箕那么大了!就算你还敢出去见人,人家谁还会多看你一眼啊?”   “你还敢说!”苏轻鸢气得抡起拳头招呼了过去。   陆离一面护着她,一面大笑不止:“对了,我似乎听说今年要进京的几个使团都带了不少美人,到时候你可别乱吃醋……”   “你敢给我招蜂引蝶,我就挺着肚子闹到你的朝堂上去!”苏轻鸢气得直想撕他的嘴。   “不错,还肯吃醋,那就有救!”陆离很得意。   苏轻鸢的笑容僵了僵,随后又白了他一眼:“臭美!谁吃你的醋?我只怕人家西梁和北燕的美人看不上你呢!”   梦中说梦 说:   好冷哇……手指都冻僵了的俺……   这种天气,大家还出去玩嘛?在家看文吧?(*^▽^*) 第72章 君无戏言,我当真了   十一月初二,日暖风和,冬日里极难得的好天气。   今日段然似乎有事,给陆钧诺放了一天假。小家伙在廊下的日光里玩得正欢,小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冷还是不冷。   苏轻鸢仍旧裹得严严实实的在炉边坐着,笑听廊下的欢声笑语。   自那日落水之后,她虽未大病,身子到底还是虚了几分。余太医几次三番嘱咐她不许乱走、不许见风,她也只得遵从。   于是这几日她果然一次都没有出门。就连延禧宫苏青鸾醒了,她也只是嘱咐落霞送了些补品过去,再未多说什么。   陆离怕她烦闷,特地叫人寻了一只挺通人性的大狸猫来给她,她也不甚放在心上。   倒是陆钧诺喜欢得很,每日下了学就来这儿追着那猫玩闹一阵子,常常吵得苏轻鸢头痛不已。   这会儿外面闹得那么欢,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苏轻鸢莫名地有些烦躁,忍不住把围在肩上的毯子掀了,坐直了身子。   “娘娘要什么?”落霞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   苏轻鸢定了定神,重新靠了回去:“不要什么,你坐着吧。”   落霞过来往炉中添了炭,想了一想,又替苏轻鸢剥了几颗核桃。后来见她似乎确实没什么吩咐,便仍坐回窗下去缝那只鹅黄色的昭君套了。   苏轻鸢扔下手里的话本子,叹道:“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闷死了!”   落霞恍然大悟:“原来娘娘是看书看腻了?王爷在外头想必也累了,不如叫他进来陪您说说话?”   苏轻鸢苦笑摇头:“钧儿正是淘气的年纪,没那么容易累的。他在外头已经够吵了,进来了一准又要闹得我头疼。”   落霞敲着额角笑道:“奴婢可真猜不到您想要什么了。最近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都在您这儿堆着呢,针线活计您又不喜欢……”   苏轻鸢闷了半晌,笑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们又不许。”   落霞板起了面孔:“哪里是我们不许?是外头的妖魔鬼怪太多,您现在的身子又是这样……”   “好了,”苏轻鸢无奈道,“这几句话每天念八百遍,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落霞摆正了脸色,一副正气凛然决不妥协的姿态。   无奈之下,苏轻鸢只得作罢:“我可以再忍一忍,但是……过两天听戏不许再拦着我!”   落霞笑道:“知道您惦记着这个呢!皇上早安排好了,清音池馆那里搭了大戏台,从明天开始连唱七天大戏,杂耍、评书都有,包您满意!”   “明天就开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苏轻鸢大喜过望。   落霞一脸无奈:“皇上嘱咐我们瞒着,说是要给您一个惊喜。这会儿我是实在忍不住了——这一会儿工夫您都叹了二十多口气了,再不跟您透一声儿,您怕是要把我给拆了呢!”   “这会儿,是朕打算把你给拆了!”陆离推门进来,板着面孔斥道。   落霞忙站了起来,缩着肩膀不敢说话。   苏轻鸢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道:“原来是皇上来了——怎么,这会儿没处耍威风,来这儿吓唬我的丫头来了?”   陆离随手将她拥进怀里,叹道:“落霞如今是你的人,我哪里还敢对她耍威风?我不过是有些可惜,好容易准备了那么久,想让你惊喜一下的,就这么被她给弄没了!”   苏轻鸢往他肩上蹭了蹭,叹道:“你该早告诉我的——我才不要什么‘惊喜’,我只想有个‘盼头’!这些日子都要闷死了!”   “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陆离揽住她的腰,无奈地问。   苏轻鸢窝在他的臂弯里,没有答话。   陆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我看你确实是闷坏了——咱们今日出去走走。”   苏轻鸢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我没有十分想去的地方……何况,被人看见也不好。”   陆离不敢违拗她,只得作罢。   闷闷地坐了一阵,苏轻鸢忽然叹道:“去年我生辰的时候,你说过要替我画一幅画像的,可是一直都没有画。你是不是想耍赖?”   陆离细细地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他立时笑了起来:“落霞,进来磨墨!”   “为什么要叫落霞?不是有我吗?”苏轻鸢有些不满。   陆离忙把刚刚进来的落霞又打发了出去,一边翻找纸笔,一边笑道:“你磨墨的手艺,我可是领教过的。到时候画上墨迹不均,可不要怨我。”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针锋相对:“若是画得不好看,那定然是你的技艺不佳,你休想赖到笔墨身上!”   陆离看见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   苏轻鸢磨墨的手艺,确实不敢恭维。   陆离在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亏得是我肯要你,若是叫你嫁了别的男人,肯定要被嫌弃的。”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别扭。   陆离从后面抱住她,将她微凉的小手连同墨锭一起捏住,平稳地在砚上打着转儿。   苏轻鸢的心思完全不在墨上,忍不住偏过头来看他。   陆离故意捏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揉着:“阿鸢,不要想太多。”   “可以什么都不想吗?”苏轻鸢反问。   陆离笑得很平淡:“为什么不可以?你没有嫁过别人,我也不会娶别人。我们,只有彼此。”   苏轻鸢低下头,看着砚上渐浓的墨色,许久不语。   陆离的手指紧了紧:“说了不许乱想!”   苏轻鸢忽然笑了:“也对。至少此刻,只有你我。”   墨汁已经积了好多,陆离拈起笔,笑道:“你坐下,我要开始画了。”   苏轻鸢抿嘴笑着:“我偏不要!难道你还不记得我是什么样子么?”   陆离失笑,默默地蘸了墨汁,笔尖落纸。   苏轻鸢便在旁边看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墨,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在捣乱。   陆离其实并不擅长丹青之术,但每一笔都画得十分认真。   她的每一缕发丝、每一片衣角,都是他心中描摹过千遍万遍的,全无半分凝滞。   苏轻鸢在旁看着,唇角不由得带了笑,那些困扰在她心头的烦恼也便淡了。   “可还喜欢吗?”陆离抬起头来笑问她。   苏轻鸢撇了撇嘴,昂着头道:“马马虎虎吧!”   “什么叫‘马马虎虎’?”陆离对这个评价很不满意。   苏轻鸢露出骄傲的神情,悠悠地道:“意态由来画不成,这也怨不得你。”   陆离忍不住笑出了声。   苏轻鸢磨墨的手停了下来:“怎么,我说得不对?”   陆离咳了两声,正色道:“对,很对!朕的阿鸢天姿国色、艳冠群芳,自然不是笔墨所能描绘的。”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   陆离的神情语气都没有问题,可她为什么总觉得他是在嘲笑她呢?   难道“天姿国色、艳冠群芳”的评价是假的?   苏轻鸢跑到镜前,细细打量着自己。   说实话,没有人知道什么样子才算“天姿国色”,但——她总不能算丑吧?   虽然最近这几日是胖了些,可是……   每天只做“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怎么可能不胖?   苏轻鸢捏着自己圆了一圈的腮帮子,心里有些委屈。   陆离放下笔,走过来拥住了她:“怎么了?”   苏轻鸢对着镜子,闷闷地道:“你嫌弃我。”   “我哪敢?”陆离慌忙叫屈。   苏轻鸢捏着自己的脸,继续控诉:“你讽刺我!”   陆离忙叫“冤枉”。   苏轻鸢没什么信心地追问:“难道你就没发现我变丑了?”   陆离恍然大悟,双手托在苏轻鸢的腋下,将她送回了桌旁:“朕的阿鸢不会变丑。”   “可是……”苏轻鸢依然不信。   陆离重新提起了笔,淡淡道:“胖一点很好。瘦巴巴的才难看——而且一把骨头摸着也不舒服。”   “所以,你是说我刚进宫的时候丑!”苏轻鸢不依不饶。   陆离有些窘了。   难道他遇上了传说中的……送命题?   陆离硬着头皮,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挥毫一边笑道:“我是说旁人瘦巴巴的难看。至于我的阿鸢,那自然是胖有胖的美、瘦有瘦的俏!”   苏轻鸢抓住他握笔的手,逼着他转过脸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离点了点头,心中警钟大响。   苏轻鸢认真地问:“你刚才那句话‘瘦巴巴的才难看’说的是别人?”   陆离点头。   苏轻鸢立时垮下了脸:“既然是别人,你怎会知道‘一把骨头摸着也不舒服’?你摸过谁?怎么摸的?摸了哪儿?”   陆离拍着自己的额头,哭笑不得。   她太乖巧的时候,他总不放心,怕她有事都藏在心里;可是她不太乖巧的时候,他又实在有些头皮发麻——这小醋坛子闹起来,可真够个人受的!   “阿鸢,你今儿是想要我的命吗?”陆离只差没跪地求饶了。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忿忿地道:“花言巧语,原来全都是骗人的!算了,我也不逼你了,画画吧!”   陆离知道有些事越抹越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桌旁去画像。   耳边却听到苏轻鸢低声嘀咕道:“静敏郡主的脸比我的还要圆呢,‘一把骨头’肯定说的不是她;明日要进宫的另外几个女子虽然有瘦的,但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未必肯乖乖让你摸;你身边都是太监,宫女应该没几个……倒是青鸾一直瘦巴巴的,你该不会是说她吧?”   “阿鸢……”陆离放下笔,不敢再画了。   手抖。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怎么,让我猜着了?”   陆离重新提起笔,叹了一口气:“先前我总在担心,生怕哪一天我保不住这身份,流落民间之后没办法养活你——如今终于不用怕了。”   “怎么?”苏轻鸢追问。   陆离淡淡道:“如果有朝一日咱们俩被逐出了宫城,我就带你找一座小市镇,卖醋为生。”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继续道:“阿鸢的醋无处不在、无时不生,甘醇浓烈、与众不同……咱们卖这样好的醋,必定可以发家致富,富甲一方。”   苏轻鸢没忍住,随手拿起砚台,将剩余的墨汁泼在了他的脸上。   陆离抹了一把脸,苏轻鸢便大笑起来:“你挥毫,我泼墨,这才叫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陆离黑了脸(这一次是真的黑了脸),瞪着眼睛瞅了苏轻鸢半晌,忽然又笑了。   “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这八个字,他喜欢。   苏轻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时红了脸。   陆离提起笔,用笔尖上残留的一点墨汁,在那画中美人的脸上描了眉眼,又顺手从苏轻鸢的妆盒里拿出胭脂,换一支新笔蘸了,点了唇。   苏轻鸢好奇地凑上前去,看得怔住了。   画中美人眉梢微挑,双目灵动,神采飞扬。黑白两色的画面上偏有一点樱红,格外生动有趣。   “别只管看,评价一下啊!”陆离有些紧张。   苏轻鸢弯起唇角,笑了:“好看。”   “画好看,还是人好看?”陆离追根究底。   “咦?”苏轻鸢挑起了眉梢,“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陆离连忙表态:“当然是人好看!”   “我同意你的观点。”苏轻鸢认真地道。   陆离哑然。   都说礼尚往来,为什么他说了那么多好话都没能换回一句赞美!   他的画功真的很差吗?   苏轻鸢见他摆着一张臭脸,心下已经了然。   她伸出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笑了:“我近来已经不太会笑了,偏你会故意逗我,画出我笑着的样子,寻常画师可不懂这些!所以我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陆离追问。   苏轻鸢往他怀里一靠,笑道:“我决定聘你做我的画师,每年生辰都要给我画一张!”   陆离痛快地答应了:“好。把你交给那些古板无趣的画师,我也舍不得。”   苏轻鸢仰起头来,眉眼弯弯。   “只是答应帮你画像,就这么高兴?”陆离不由得翘起了唇角。   苏轻鸢笑眯眯地道:“你不是答应了帮我画像,而是答应了‘每年’帮我画像,所以即便你以后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每年也至少有一两个时辰是要陪着我的吧?”   “你这颗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离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苏轻鸢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认真地道:“君无戏言,我当真了。”   “阿鸢……”陆离叹了口气,弯腰将她捞起来,抱到炉边的软榻上,放下。   苏轻鸢仍然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这么两步路也要抱着走,你当我是纸糊的了?”   陆离半蹲在榻边,揉着她的肚子笑道:“你站了那么久,一定累坏了。我若再不体贴你,咱娃该骂我了……”   话未说完,他忽然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苏轻鸢支起了身子。   陆离指着她的肚子,结结巴巴地道:“它……它会动!”   苏轻鸢笑了:“嗯?你娃一定很烦你,所以踹了你一脚。”   “真的是他踹我?”陆离忽然咧开嘴角,傻笑起来。   苏轻鸢看着他傻乎乎的笑容,忽然心情大好。   陆离又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了上去:“乖,再踢一脚试试。”   等了好一会儿,一点动静也没有。   苏轻鸢失笑:“看样子它并不想理你。”   陆离有些失落,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轻鸢有些发愣。   ——不至于这样吧?   “阿鸢,刚才……真的没有错,是他在动?”陆离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再一次不确定地问。   苏轻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活的,当然会动。”   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第一次察觉到它会动的时候,她有多么欣喜若狂。   这孩子遭了太多的罪,太医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不要太乐观……   直到它动了,她才敢真的确信,它还在。   一个坚强的小家伙。   陆离忽然偏过头去。苏轻鸢注意到,他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淡月从门缝里蹭进来,皱了皱眉头:“又吵架了?”   苏轻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离抬起了头,黑着脸:“出去!”   淡月忽然捂住嘴,“嗤”地笑了一声。   陆离有些疑惑。   苏轻鸢向淡月使了个眼色,叫她先出去。   淡月强忍住笑:“到了传晚膳的时候了,今日……”   “今日朕自然还是在这里吃。”陆离黑着脸道。   淡月“嗖”地一下子窜了出去。   随后,廊下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她怎么了?”陆离疑惑地回过头来,看着苏轻鸢。   苏轻鸢双手捂住脸,笑得浑身发抖。   陆离“呼”地站了起来。   苏轻鸢一只手捏着两边腮帮子,腾出一只手来按住肚子,笑得直“哎哟”。   陆离跑到镜子前面照了照,脸色——已经不能更黑了。   “你是故意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盯着苏轻鸢质问。   “是你自己忘了,这怎么能怪我!”苏轻鸢一脸无辜。   陆离的两只手都攥得“咔咔”响。   苏轻鸢忍着笑,揉着腮帮子:“我叫人进来帮你洗洗就是了,这也值得生气?”   “你还想让多少人看朕的笑话!”陆离危险地咬着牙。   苏轻鸢没法子,只得爬了起来,用帕子蘸了些温水,递给他。   “你来!”陆离恶狠狠地瞪着她。   苏轻鸢没法子,只好从额头开始,小心地帮他擦了起来。   一块帕子只擦得三两下就成了黑色的,只好再换一块。   如此这般一连用掉了六七块帕子,陆离的脸上终于勉强能分辨出五官了。   在这期间,苏轻鸢笑倒了好几次,害得陆离又是生气又是担心,不得不时时揽着她的腰,生怕她摔了。   扔掉第七块帕子之后,苏轻鸢耍赖地躺了下去:“太累了,我不干了!”   “是谁给朕弄成这样的?”陆离咬牙怒吼。   苏轻鸢一脸无辜:“是谁弄成这样的?我不知道呀!”   陆离低头看看自己墨迹淋漓的衣服,再看看苏轻鸢笑得通红的脸,越看越生气。   他干脆利落地将袍子扯下来扔在地上,向苏轻鸢扑了过来。   “喂,你……”苏轻鸢吓坏了。   陆离阴险地笑了一下,把脸埋在苏轻鸢的颈下,轻轻地蹭着。   苏轻鸢呆了一呆,忽然恍悟。   这个混蛋,他是想把墨迹蹭到她的脸上!   她才不要跟他一起变包公!   “你放开我!”苏轻鸢咬牙。   陆离看着她腮边乌黑的一道痕迹,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苏轻鸢气急败坏:“陆离,你这个……”   话未说完,陆离已堵住了她的嘴。   用唇。   苏轻鸢整张脸皱成了苦瓜形。   他的唇上也有墨汁啊喂!   不带这样玩的!   苏轻鸢心中连连叫苦,陆离却似乎爱上了这样的游戏。   于是,不久之后,苏轻鸢的唇上、两颊、额头、颈下、耳边……处处都染上了黑乎乎的墨迹。   这还没完。   陆离不知何时已将她的衣裳解开了,正在锲而不舍地继续他的“抹黑”大业。   苏轻鸢绝望了、妥协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大不了,待会儿洗个澡。   可是——   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你在干什么?”她后知后觉地抓住了陆离的手。   陆离伏在她的耳边,哑声道:“太医说了,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得不错,所以……”   “不行!”苏轻鸢咬牙。   “我轻一点,不会压着他的。”陆离耐心地哄着。   苏轻鸢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一脸坚定:“我说不行就不行!”   “晚了。”陆离贼兮兮地笑着。   “你……混蛋!”苏轻鸢气得脸都白了。   但是没办法,某人总有办法让她乖乖投降。   陆离小心地扶着她的腰,动作很轻,可以算是很体贴了。   可是,想到自己居然被他算计了,苏轻鸢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用力地掐着陆离的肩,咬牙切齿。   陆离仿佛浑然不觉得疼,只管温柔地安抚着她,在她耳边哑声轻唤:“阿鸢,阿鸢……”   苏轻鸢早已心软了。   如今她很容易累,好容易可以喘口气了,她便咬着陆离的耳垂,恨恨地道:“晚饭还没吃,你就……”   “这是饭前甜点,晚膳后咱们继续。”陆离笑得很得意。   “谁要跟你继续!明日你的莺莺燕燕们就要进宫了,你跟她们‘继续’去!”苏轻鸢板起面孔,狠狠地把他推了出去。   梦中说梦 说:   月底啦月底啦,钻石还没扔的小仙女们看这里啦!(*^▽^*) 第73章 南越人还没死绝呢!   这一夜,苏轻鸢睡得很沉。   当然,都怪陆离。   听见有人在外头敲窗棂的时候,苏轻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过神来。   “皇上,该上朝了。”   是小路子的声音。   苏轻鸢“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陆离竟然……在她这儿睡到了天亮?   他怎么会这么大意?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喂,你醒醒!”苏轻鸢拍拍陆离的脸,急急地唤道。   没有反应。   这时,小路子已经进了门,在屏外小心地道:“皇上,该起了……”   苏轻鸢伸手忙探了探陆离的额头,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又抓着他的手摇晃了两下:“喂,懒虫起床了!”   陆离依旧没有动。   苏轻鸢的心里忽然慌了。   “小路子,你进来!”她压低了声音,向外面急急地唤道。   小路子蹭了进来:“娘娘,这……”   苏轻鸢稳住声音,若无其事地道:“你主子睡得跟猪一样,我是叫不醒他了,你来想想办法吧!”   “皇上?”小路子走到床前,也像苏轻鸢一样,伸手探了探陆离的额头。   显然,陆离平时是不会睡得这样沉的。   苏轻鸢看到小路子的反应,心里更加慌乱起来。   她攥紧了陆离的手,没有反应。   她狠了狠心,用力掐着他的掌心——依然没有反应。   陆离始终一动不动,明明只是睡着,却怎么也叫不醒。   苏轻鸢彻底稳不住了。   她抬起头来,惶急地看着小路子:“你们昨晚……为什么没有提醒他走?”   小路子一脸为难:“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们做奴才的岂敢多言……”   “陆离,你到底又在唱哪一出!”苏轻鸢心急如焚。   落霞听见动静进来,一时也吓得呆了。   苏轻鸢定了定神,吩咐落霞道:“稳住外面,别再叫人进来。派个人到太医院去请余太医,就说我又病了。”   落霞忙答应着去了,小路子在旁摆出一脸要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可是,今日的早朝怎么办啊?”   “时辰到了?”苏轻鸢皱眉。   小路子点点头:“这会儿,朝堂上应该已经在等着了!”   苏轻鸢想了一想,咬牙道:“你先去传旨,就说我病得厉害,皇帝无心上朝。叫他们没事的先散了,有事的先做着自己的差事去!”   小路子正没主意,此时也只得照着她的吩咐去办了。   太医迟迟没有来,苏轻鸢急得额头冒汗,心里一个劲地发虚。   落霞已经想尽了办法,陆离始终没有醒。   苏轻鸢甚至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心跳,探到他的鼻下试了呼吸……   什么异样都没有,唯一的异样就是不肯醒。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余太医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苏轻鸢面色惨白,怔怔地坐在床头,连他进来了都不知道。   “太后请伸出手来,微臣需要请一下脉。”余太医躬身道。   苏轻鸢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我没事。你……看看皇帝吧。”   余太医伸手搭了搭陆离的手腕,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苏轻鸢惶急地问。   余太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他怎么会一直不醒!”苏轻鸢急得冷汗又下来了。   落霞在旁小心地提醒道:“会不会是中毒……”   余太医取出一枚银针,在陆离的指尖上刺了一下,捏出一点血珠。   陆离依然没有醒。那银针扎在他的指尖上,就像扎在木头上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余太医举着银针走到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中毒迹象。”   “怎么会这样!”苏轻鸢又急又怕,整个人完全慌了。   落霞忙在一旁劝道:“娘娘先别急……您若是急坏了身子,皇上醒了岂不是更加难过!”   “我没事。”苏轻鸢怔怔地坐着,手足无措。   小路子从朝乾殿回来,禀道:“礼部尚书说是有事要回禀皇上,目下正在御书房等着。”   苏轻鸢点了点头,许久才问:“太医院有谁擅长疑难杂症的?”   余太医忙道:“最见多识广的还是张太医,至于旁人……”   苏轻鸢咬了咬牙:“叫张太医过来,再多叫几个人……凡是今日在太医院的都叫过来吧!”   今日之事太过蹊跷,落霞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只能依着她了。   苏轻鸢先打发余太医退出屏外,自己下床穿了衣裳,又从箱笼里翻出一件陆离的衣裳来,叫小路子帮着给他穿上了。   小路子怔怔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苏轻鸢站立不稳,便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娘娘,皇上他……昨晚不是累着了吧?”小路子终于开了口。   苏轻鸢“呼”地抬起头来:“累着了就会睡着不醒吗?”   余太医在屏外回道:“不会。”   小路子没有话说了。   苏轻鸢又急又气,眼圈立时红了:“难不成你认为是我害他成这样的?”   小路子忙跪了下来:“奴才断不敢这样想,只是……皇上若是迟迟不醒,朝政怎么办?今日午后还有几位娘娘要进宫……”   “给我稳住!”苏轻鸢咬着牙,厉声喝道。   小路子慢慢地站了起来,退到墙角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六七个太医齐刷刷地到了门口。   苏轻鸢招了招手:“都进来吧。”   张太医为首,向苏轻鸢行了个礼:“太后娘娘……”   苏轻鸢缓缓地站了起来,沉声道:“哀家并无大碍,倒是皇帝进门时忽然跌倒,也不见他摔着哪儿,却怎么也叫不醒了——你们快来看看。”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轮流着上前诊了脉,每个人都是眉头深锁。   苏轻鸢的目光缓缓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了一遍。   几个太医都低下了头,谁也没有开口。   苏轻鸢叫了张太医,后者便跪了下来:“皇上脉象平稳,并无不妥。”   “你们几位都是行医多年的,当真一点头绪都没有吗?”苏轻鸢沉声追问。   张太医垂首沉默许久,沉吟道:“但凡昏睡不醒者,若非曾受损伤,那便必定是有中毒之状,而皇上脉象平稳、面色如常,也从未受过外伤……微臣实在看不出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啊?”小路子跪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苏轻鸢的目光依旧在几个太医的身上,一遍一遍地睃巡着。   最后,跪在角落里的一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抬起了头:“体征无异而沉睡不醒,或许是招惹了什么鬼祟之类……此非医道所能解,太后娘娘或可召请僧道高人入宫……”   “放肆!皇上是天子,什么邪祟能近他的身?”小路子抬起头来,怒声喝道。   那太医闻言,便不敢再说了。   苏轻鸢怔怔地坐着,许久都没有再动一下。   张太医征得了她的同意之后,给陆离施了针,也是全无效用。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午,陆离还是全然没有要醒的迹象。   外头小太监已经来问了几次,说是礼部尚书有要事回禀。   小宫女们开始往这边聚了过来,吱吱喳喳地围在了门外。   朝乾殿的小英子也来了。   小英子是秉笔太监,苏轻鸢不好拦着,便叫他进来了。   看见陆离这样,小英子也呆住了。   苏轻鸢看着他,沉声问:“礼部尚书有什么话要回,你知道吗?”   小英子迟疑道:“想必就是为了接待使团的事。”   “好,”苏轻鸢咬牙道,“你现在去见礼部尚书,就说皇帝把事情交托给你了。你身为秉笔,见识想必是不错的。礼部尚书有什么话说,你斟酌着回他就是。事情若是敲定了,你就到这里来回一声。”   “太后,这不合规矩!”小英子一脸为难。   苏轻鸢缓缓地站起身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皇帝醒后若要责罚,叫他找我就是了!”   小英子仍然迟疑着不肯动。   这时,段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小英子,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去办吧!”   小英子迟疑了一下,居然真的退了下去。   苏轻鸢狐疑地打量着段然。   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他自己要听我的话,我也没办法——太后娘娘,如今您的威信还不如我呐!”   苏轻鸢没心思同他玩闹。   段然跑到床边去,重重地往陆离的脸上拍了两把:“咦?果真不动了?难得难得!平日你天天欺负我,如今我得趁此机会好好捞一回梢才行!”   “段然,别闹了!”苏轻鸢烦躁地喝住了他。   段然缩了缩肩膀,退了回来:“我就是吓唬吓唬他罢了,又不是真的欺负他,瞧把你心疼的!”   “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主意没有?”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他。   段然搔了搔头皮,“嘿嘿”地笑着:“要不,咱们真的去请几个和尚道士来?”   “交给你了。”苏轻鸢咬牙道。   “可他要是一直不醒呢?”段然难得认真一次。   苏轻鸢无言以对。   段然失望地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您要知道,今日的消息传出去,朝中可能大乱,而北燕、西梁……他们早已对南越虎视眈眈,这次使团进京,恰好可以里应外合,将我南越天下一举收入囊中!”   “南越人还没死绝呢!”苏轻鸢拍桌怒吼。   段然依旧笑眯眯的:“太后娘娘有这样的魄力就好!年关将近,前朝和后宫的事情都不会少,您可要稳住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肚子。   那小家伙,又踹她。   几个太医没有得到命令,不敢擅动。芳华殿的宫女太监们也在待命。   苏轻鸢定了定神,看向段然:“段公子交游广阔,对这京城内外的有道高人必定了如指掌,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段然笑嘻嘻地道了声“遵命”。   苏轻鸢看向小路子:“你带着养居殿的人,就像上次送我回来的时候一样,把这条路清理干净去。若是有人看见了不该看的,不必留情。”   小路子低头应了。   苏轻鸢又看向小林子:“备下软轿,带几个人把皇帝送回养居殿去。路上留心着点,防备耳目。”   至于那几个太医,苏轻鸢也没有客气:“皇帝醒来之前,你们几个就在养居殿伺候,半步不许离开!”   众人一齐应了,苏轻鸢又嘱咐小路子道:“养居殿的主心骨是你。今日我给你生杀之权,若有造谣传谣、兴风作浪者,杀无赦!”   小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磕下头去。   殿中很快空了下来。   苏轻鸢颓然跌坐在软榻上。   落霞走过来,在她脚边蹲下,攥住了她的手。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苏轻鸢一脸茫然,怔怔地看着窗棂上的日光。   今天,仍然是个好天气呢。   落霞叹了一口气:“娘娘,晌午了,您也该吃点东西了。”   苏轻鸢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笑了:“晌午了吗?难怪小东西又踹我,原来是饿了。”   落霞大喜过望,忙叫小宫女把午膳送了过来。   苏轻鸢吃得很慢,一碗银耳羹都快要凉透了还没见底,旁的饭菜更是几乎动都没动。   落霞淡月在旁看着,想劝又不敢劝。   小英子回来了,站在桌旁一板一眼地禀道:“此番来京的除了西梁、北燕之外,尚有七个属国的使臣,驿馆已经清扫安置妥当。何尚书所忧虑的是驿馆院落的安置。按照往年的规矩,西梁、北燕自然要各安置在东西院落的主院,七个属国的使臣就安置在各处偏院……”   “这样不是已经很妥当么?还有什么问题?”苏轻鸢皱眉。   小英子躬身道:“问题出在‘尊卑亲疏’四个字上。西梁和咱们南越一样以西为尊,北燕却是以东为尊,所以每年驿馆的安排都要大伤脑筋。近几年咱们南越嫁到北燕的端和长公主已经做了北燕的皇太后,而西楚嫁到咱们南越的孝慈皇后却已谢世多年。至于三国国力……”   “停!”苏轻鸢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样分析下去,到天黑也说不完!”   小英子见她不上心,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可是事关天下安宁,不得不慎重考虑。礼部上下官员苦思数日……”   苏轻鸢冷冷地道:“苦思数日又如何?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咱们以为的‘国力’,也只是他们希望咱们看到的,你怎知不会有错?”   小英子垂首道:“奴才也是这样对礼部尚书说的。这件事奴才不敢擅自做主,还要请皇上拿个主意才行。”   苏轻鸢淡淡道:“听我的吧。西梁以西为尊,就安排西梁使者住在东边驿馆;北燕以东为尊,就安排北燕使者住在西边驿馆。到时候两国使臣若有异议,就说礼部是随便安排的,他们若要互相调换,南越不会干涉。”   “这……”小英子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揉了揉眉心,继续道:“至于那几个附属小国,你粗略斟酌一下,国土离北燕近的就安排到西梁那边的院子里,离西梁近的就安排到北燕那边去。互相之间国土相近的,院落就尽量不要安排到一起——到时候西梁与北燕若要调换驿馆,就叫几个附属国跟着一起换过去。”   小英子的脸色渐渐地好看了几分,想必是苏轻鸢后面的安排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苏轻鸢问了暂时没有旁的事,就打发了小英子,又把落霞唤到了面前:“嫔妃们进宫了吗?”   落霞垂首道:“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宫门口了。”   苏轻鸢轻敲着桌角,平静地道:“等她们进来了,你叫几个丫头到内廷司去要些绸缎首饰,往各宫里送一份去。数目按照她们的位份斟酌着些,不要偏了。另外,记得嘱咐她们安分守己,不许自行往养居殿去,也不必到芳华宫来问安。”   “这样一来,她们没了主心骨,心里不安,恐怕难免怨怼。”落霞忧心忡忡地道。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皱了皱眉头:“程家那位三小姐,封了什么来着?”   落霞忙道:“是娴妃——‘娴静’的‘娴’字。”   苏轻鸢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四妃之中的‘贤妃’,这个‘娴’字也已经不错了。就跟新进来的嫔妃们说一声,有事找娴妃去吧。”   “娴妃的位份不算高,由她来主事,贵妃的心里怕是要不痛快了。”落霞小心地道。   苏轻鸢放下饭碗,站了起来:“静敏的性子太野,若是由着她乱来,宫里岂不是翻了天?回头往她宫里安排个厉害些的嬷嬷,好好教教她规矩去!”   “是!”落霞痛快地应着,唇角却带了一抹笑。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昂着头道:“宫里有我一个人放肆就够了,不能再出第二个!”   落霞知道她是强颜欢笑,少不得也要陪着笑两声。   苏轻鸢坐在桌旁想了很久,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了,就站了起来。   这时,淡月从墙角蹭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问:“今日是清音池馆头一天唱戏,娘娘要不要……过去露个脸?”   苏轻鸢怔怔的,站了很久。   淡月觉得自己大概是又说错了话。   苏轻鸢转过头来看着她,沉声问:“陆离还没醒吗?”   淡月缓缓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叹了口气:“叫人去传步辇来吧。”   清音池馆在御花园的旁边,临水而建。借着水的清音,唱戏、说书都颇有妙趣。   苏轻鸢过来的时候,台上正唱着的是一折《天女散花》。淡月过去问了,戏班班主悄悄地说,没听到上头的安排,就随便拣了几折熟悉的唱着,太后若要听别的,可以即刻换来。   苏轻鸢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听到了今日免朝的消息,生怕宫里出了灾厄,不敢唱太热闹的戏了。   苏轻鸢坐着听了几句,吩咐淡月道:“你替我点几出戏去。热闹些的、清雅些的都无妨,只不要唱太丧气的就好。”   淡月飞跑着去了,回来却叹道:“我看见后头有耍百戏的,京城里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也来了——可惜这会儿你怕是没心绪放在这上头了!”   苏轻鸢抬头笑道:“叫他们把有趣的玩意儿往后放一放,说不定陆离明日便醒了呢!我的生辰是大后天,你现在着什么急!”   淡月慌忙附和着,背过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苏轻鸢稳稳地在软榻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台上的戏子使尽了浑身解数,恨不得用一条彩绸舞出了大千世界,落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团会动的光影而已。   至于那些字字雕琢的唱词,她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她只是在这里坐着。   她只需要让人知道,她还在这里坐着。   陆离似乎遇到了麻烦,但她不能倒,南越皇朝不能倒!   “娘娘。”小宫女在外面敲了敲门。   淡月开了门,把人放进来:“怎么了?”   小宫女垂首道:“延禧宫的人来了,说是要向娘娘讨一个人。”   苏轻鸢慢慢地转过头去:“谁?”   小宫女忙道:“淑妃娘娘的身子一直是余太医调理着的,如今余太医在养居殿……”   苏轻鸢点头道:“那就叫余太医过延禧宫去吧。”   小宫女忙答应着,苏轻鸢又嘱咐了一句:“你亲自去跟余太医说——谨言慎行是他的长处,叫他不要丢了。”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应着,退了下去。   淡月便气哼哼地道:“真是矫情!那么恶毒的事都做出来了,居然还有脸来向娘娘讨人情!她还以为自己是真正的淑妃娘娘呢!”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淡月便缩着脖子不敢再说了。   苏轻鸢忽然叹了一口气:“青鸾的位份不能动。在外人眼里,她怀着陆离的第一个孩子,纵然有罪也不能轻易处置。何况陆离现在不敢跟父亲撕破脸,青鸾所犯的罪,自然也就不能公诸于世了。”   淡月不愿去想这些门道,便跺了跺脚,作罢了。   这时,养居殿那边的小太监又来传话,说是段公子已经安排好,归一大师明日就可以进宫。   苏轻鸢的心里雀跃了一下,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归一大师?那是咱们南越的第一高僧了。他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需要咱们做准备的?” 第74章 咒术   次日,陆离依然没有上朝。   文武百官再也稳不住了。   小路子从朝堂上跑回来对苏轻鸢说,满朝文武都在闹着要来养居殿问疾。   若是寻常疾病,问疾当然不是不可以。但陆离的病情太过蹊跷,朝臣若是心存疑虑,只怕一场风波在所难免。   苏轻鸢思忖良久,自己乘着步辇去了朝乾殿。   殿上一片哗然。   苏轻鸢静静地等着。直到殿中渐渐地安静下来,她才沉声开口:“众卿不必惊慌,皇帝只是脸上出了些疹子,太医嘱咐过不能见风,所以需要耽误几日早朝。众卿若有要事,只管写折子递到养居殿去就是了。”   薛厉越众而出,冷声道:“陛下染恙,臣等理当前去问疾,焉有不闻不问之理?”   苏轻鸢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冷笑:“说了不能见风,你是生怕皇帝痊愈得太快吗?”   薛厉昂然道:“非是微臣多疑——皇上已有两日不曾上朝,昨日说是太后染恙,今日却又改了说辞,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苏轻鸢在御座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冷声反问:“依崇政使之见,真相到底如何?是哀家囚禁了皇帝,还是有人要谋朝篡位?”   薛厉意识到事态严重,一时迟疑不语。   苏轻鸢略一沉吟,站起身来:“不是要问疾吗?崇政使、定国公、六部尚书,一会儿你们跟着小路子到养居殿去,其余人都散了吧。”   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薛厉心中的疑虑去了大半,便没有再多言。   苏翊站了出来:“陛下龙体欠安,非同小可。请太后恩准微臣前往养居殿探视,以安军心。”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兵部尚书亲往问疾,难道还不够安定军心么?苏将军只不过是个从三品侍郎,居然就自以为能代表‘军心’了?”   “你!”苏翊气得满脸黑紫。   苏轻鸢径直出门,乘步辇回了养居殿。   陆离果然还没醒。   同昨天一样,看上去只是睡着,全无半分病容。   苏轻鸢攥着他的手,咬牙道:“你若是再不醒,朝堂上怕是要翻天了。到时候我撑不住,你可别怨我。”   这时,小路子已带着朝臣们过来了。   苏轻鸢站起身,冷声道:“让他们都进来!”   群臣鱼贯而入,叩头问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僵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陆续地抬起头来。   薛厉的脸色阴沉着:“太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冷声道:“如你们所见,皇帝并没有出什么疹子——他只是沉睡未醒而已。”   群臣齐齐将目光投向了跪在一旁的几个太医。   “太后的意思是,皇上昨日也是这般沉睡着,故而误了早朝?”薛厉有些不信。   苏轻鸢将目光投向了小路子。   后者躬身回道:“前天夜里皇上歇下的时候还好好的,到了早上起床的时辰,奴才们才发现了不对劲……事出蹊跷,奴才只好谎称太后病重,以免朝堂生乱——这都是奴才胆大妄为,请太后娘娘和诸位大人恕罪。”   薛厉狐疑地看着苏轻鸢,似乎有些不信。   几位尚书大人互相交头接耳,嘁嘁喳喳的。   苏轻鸢冷冷地扫视着他们:“诸位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出来吧。”   定国公的眉头拧得很紧:“此时蹊跷,应当彻查。”   苏轻鸢重重地在床头的小柜上拍了一把:“此事如何彻查,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稳住朝局!你们这些人,是朝中的主心骨,旁人都是以你们马首是瞻,若是连你们都稳不住,这朝堂会乱成什么样子!”   “朝中的事,不劳太后娘娘费心。”薛厉冷声道。   苏轻鸢盯了他一眼,冷笑起来:“不劳哀家费心?你是怕哀家插手吧?不瞒你说,哀家恰好对你们的事情毫无兴趣,尤其不愿意见到你这种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东西!”   薛厉猛地抬起头来,额上青筋乱跳,显然气得不轻,却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发作。   苏轻鸢向六部尚书扫视了一圈,冷冷地道:“你们身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想必应该知道人心稳定至关重要。今日之所以叫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把这个朝堂稳住!朝中有居心叵测的、有时时预备着顺风倒的,哀家希望你们之中没有那种糊涂东西!今后朝中之事,你们自己用心裁度,若有定不下来的,找小英子商量。朝中若有半点风声传出去,哀家唯你们是问!”   “臣等必定尽心竭力!”户部尚书第一个俯伏下来。   定国公迟疑片刻,也伏下了身。   见他表了态,其余几人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说了些诸如“同心协力、稳住朝局”之类的话。   苏轻鸢最后看向薛厉,冷笑道:“方才在朝堂上,当众质疑皇帝病情的是崇政使大人,今后便请薛大人负责向群臣解释吧!薛大人最好记着——皇上龙体无碍是你的福分,这件事不是哀家在求你!”   薛厉直挺挺地跪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地伏下身去:“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散了吧。”苏轻鸢冷冷地道。   六部尚书低着头排着队,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薛厉略一迟疑,也跟着走了。   定国公站起身来,拧紧眉头看着苏轻鸢:“请问太后娘娘,皇上当真是在养居殿病倒的么?”   “哀家若说不是,国公爷便能有法子叫醒他了么?”苏轻鸢反问。   定国公皱了皱眉,目光锐利。   苏轻鸢靠在椅背上,无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许久之后,定国公叹了口气:“巫蛊之术历来都是宫中大忌,但历朝历代都有人铤而走险。皇上此病来得蹊跷,太后还是查一查宫里吧。”   苏轻鸢缓缓地站了起来:“定国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定国公摇了摇头:“揣测罢了。”   苏轻鸢的脸色有些难看。   定国公拱了拱手,退出门去。   转过廊下时,他却又自言自语地道:“持身不正则邪祟相侵……”   苏轻鸢推开窗子将一只茶壶丢了出去,厉声接道:“妖言惑众则性命不保!”   定国公脚下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顽固岂能救乎?”苏轻鸢探出头去喊了这一句,“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定国公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心里十分愤怒,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好笑,脸上便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了。   小英子从偏殿转过来,皱眉道:“旁人也就罢了,吏部尚书近来同苏将军来往颇多,万一……”   苏轻鸢抬手揉了揉眉心:“今日便是不叫他过来问疾,他必定也要递折子来的,到时候瞧见朱批不是陆离的笔迹,他少不得还是要起疑。既然其他几个尚书都来了,也没有独独把吏部落在外头的道理。”   “可是苏将军那里,会不会不安分?”小英子仍不放心。   苏轻鸢冷笑:“便是陆离平安无事,那老狐狸又何曾有一日安分过了?”   段然推门进来,笑道:“你们想得太多了!吏部尚书没那么蠢,如今局势未明,他跟老狐狸走得再近,也不可能完全掏心掏肺……”   “归一大师来了吗?”苏轻鸢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段然“嘿嘿”地笑了笑,让出了门口。   他身后那人摘掉了斗篷,露出一张精神矍铄的老脸来。   苏轻鸢定了定神,合十行礼。   归一大师看了她一眼,立即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苏轻鸢立时慌了。   归一大师缓缓地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地走进了内室。   苏轻鸢只好跟着进去。   只见那老和尚绕着龙床转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些什么。   苏轻鸢不敢插言,只好在旁边站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功夫,归一大师终于停了下来,响亮地唱了一声佛号。   苏轻鸢不敢再上前搭话,只好向段然使眼色。   谁知归一大师却向她走了过来:“女施主是宫中嫔妃?”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段然笑嘻嘻地替她答道:“这位是当朝太后娘娘!”   归一大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我的身份,跟皇帝的病情有关系吗?”苏轻鸢颤声问。   归一大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苏轻鸢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了。   段然忙扶住她,向归一大师道:“您老还是直说吧,别一个救不好,又把另一个给吓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   归一大师神色凝重地转着手上的佛珠,吐出了三个字:“是咒术。”   “咒术?那不是要找个道士来?”段然立刻问道。   归一大师缓缓摇头:“咒术虽是道家法术,但……除非找到施咒之人,否则纵然法力高深者,也未必能解。”   段然跺脚道:“要能找到施咒之人,那还找道士做什么?直接拷打那罪魁祸首,逼他把咒术撤了就是了!”   “阿弥陀佛,此言甚是。”归一大师双手合十。   苏轻鸢皱了皱眉。   都说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看样子也不尽然,这位归一大师似乎对打人的事很热衷啊?   她的眼珠刚转了一下,归一大师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这位……太后,您自己也中了咒术,您是否知晓?”   “我?”苏轻鸢心头一跳,“你是说,我也会像皇帝一样,沉睡不起?”   归一大师缓缓地摇了摇头:“咒术并非施于您本身,而是针对一个与您血脉相连的人。”   苏轻鸢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归一大师注意到她的动作,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苏轻鸢跌坐在软榻上,许久才哑声追问:“有办法吗?”   段然笑嘻嘻地道:“瞧你说的!你是信不过归一大师,还是信不过佛法无边啊?”   苏轻鸢扯了扯嘴角:“我不敢不信,只是……我素来蒙昧无知,请大师勿怪。”   归一大师缓缓地转着佛珠,沉声道:“凡施咒者,必定要借几分亡灵之怨。贫僧可在此设坛超度,只要亡灵得以超脱、怨气散尽,生者性命便无碍了。”   苏轻鸢忙站起身来,合十躬身为谢。   归一大师却叹道:“腹中胎儿魂魄未全,最是脆弱。若不能将咒术彻底解除,只怕……唉,昨日因、今日果,且看缘法吧。”   “不会的……”苏轻鸢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牙关打颤。   段然立时出去传人进来,要他们听从归一大师安排,设坛做法。   苏轻鸢强撑着走了出去,吩咐小路子道:“立即召几个靠得住的人来,往芳华宫、延禧宫、昭阳宫、养居殿……还有昭阳宫后面的佛堂,各处住人的地方去细细搜一搜去!甭管主子奴才、正殿偏殿,每个犄角旮旯里都给我搜一遍!”   事关重大,小路子连一丝儿迟疑也没有,答应了一声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段然笑嘻嘻地凑到了苏轻鸢的身旁:“喂,连你自己的地盘也要搜啊?”   苏轻鸢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养居殿很快就搜遍了,并没有发现什么。   小路子带着人往芳华宫去了。苏轻鸢想跟着去看,却放心不下陆离,只能在这殿中坐着。   眼看着太监和侍卫们忙忙碌碌地搭设佛坛,苏轻鸢的心里越来越慌。   听归一大师言下之意,陆离的境遇还不算是极危险的。更危险的是她……腹中的孩子。   映月池的事还没查明白呢,如今越发连咒术都出来了。   那人就那么急吗?   苏轻鸢不由得想起了昭阳宫后面的那座小佛堂。   岩户观音,虔心供奉可保慈孝义全、祖业旺盛?   可是为什么住在佛堂里的那个疯女人,却口口声声要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还要杀陆离呢?   苏轻鸢一向不信佛,此时却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归一大师的身上。   当然,若能抓到那施咒之人就最好了。   苏轻鸢的心里,第一个怀疑的人当然是那位“念姑姑”。   第二位,应当数延禧宫苏青鸾。   再往后面想,这宫中的恩怨那么多,恐怕每个人都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若是先前的那几处没有找出什么来,恐怕就要大动干戈,在这宫中挖地三尺了!   趁着归一大师在忙碌的工夫,苏轻鸢走进内室,在陆离的身旁坐了下来。   握着他的手,她的心里便觉得安定了几分。   他应当会没事的,她想。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归一大师所说的“昨日因、今日果”到底是指什么事情而言。   难道……这段孽缘非但不容于伦理,就连号称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佛法,也容不下吗?   她不懂,却不敢问。   段然顺着墙角蹭了进来,笑嘻嘻地道:“他快要醒了,你要不要趁着他还没醒,好好出出气?”   “出什么气?”苏轻鸢诧异地看着他。   段然眯起眼睛贼兮兮地笑着:“他先前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忘了。”苏轻鸢淡淡道。   “喂!不是吧?”段然大失所望。   苏轻鸢叹了口气:“记着那么多做什么呢?一桩桩跟他算清楚么?”   “可是你……唉,记吃不记打,你是傻子吗?”段然头一次这样严肃,可惜叹气叹得太夸张,看上去反倒更加不正经了。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很久,苦笑道:“你是想劝我看开点,是吗?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不管我有没有恨他怨他,这孩子……我都已经舍不得了。”   段然扮了个鬼脸,好一会儿才叹道:“陆离这小子怎么就那么好命!当初他对你……不就是霸王硬上弓嘛?想当年类似的事情我也没少干,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地替我生个孩子!”   “你?!”苏轻鸢愕然地看着他。   段然昂起了头,风骚地捋了一下头发。   苏轻鸢立时冷下脸来:“原来陆离是你教坏的!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许你再接近他,我也不再跟你说话了!”   “喂,没这个道理吧……”段然一脸委屈。   苏轻鸢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出去!”   “喂,没有你这么做人的吧?昨日你说去请归一大师,我马不停蹄地跑到镇国寺去,又是下跪磕头又是打躬作揖的,赔了多少好话,不眠不休地帮你把差事办好了——过河拆桥也没有你这么快的吧?”段然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说什么也不肯往外走。   苏轻鸢再也没有好脸色给他。   段然只好慢吞吞地退到了窗前。   苏轻鸢以为他果真要走了,便低下了头。   谁知才一转眼,段然又笑嘻嘻地溜了回来:“喂,映月池的那件事有眉目了,你要不要听?”   苏轻鸢很想赌气说“不要”,但这件事是她数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却不能不听。   别扭了好一会儿,她只得冷着脸道:“若是真有了眉目,你自然应当说给我听。”   段然闻言,笑眯眯地往她身边蹭了蹭。   苏轻鸢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段然只得缩了缩肩膀作乖巧的叭儿狗状,赔笑问道:“你还记得那个疯婆子吧?”   “果然是她?”苏轻鸢皱眉。   段然“嘻嘻”笑道:“你能猜到是她,倒比陆离聪明一些——陆离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   “你细说说。”苏轻鸢正色道。   段然得意地扭了扭脖子,却发现苏轻鸢完全没有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   失落之下,他只得无奈地叹道:“段然不信那疯婆子是主使,我只好去查了那几日附近几座宫殿之中闲着的太监们,拷问之下果然查到了那疯婆子的头上……”   “可以结案了?念姑姑肯开口吗?”苏轻鸢追问。   段然无奈地摊了摊手:“一个疯婆子,怎么审?”   “她是装疯。”苏轻鸢淡淡道。   段然给了她一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她是装疯!你当初也是装疯来着!你当初装疯的灵感还是我给你提供的呢!那又有什么用?你在我的面前不还是一样疯疯癫癫的?好几次你差点坑死我,陆离还不是照样由着你胡来!”   苏轻鸢一时无言以对。   段然气呼呼地道:“那疯婆子简直跟你一样可恶!我知道她是装疯,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装疯,可她偏偏还要接着装下去!陆离又不许要她的命,如今我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审出来?”苏轻鸢平静地替他作了总结。   段然有些心虚,好一会儿才道:“也不能说是什么都审不出来,至少我知道她跟你先前的丫头疏星姑娘关系密切,或许她是受疏星姑娘指使也说不准……”   “疏星?”苏轻鸢愣了一下。   这个答案其实不算意外。她诧异的是段然的推断。   她本来以为,就算这两个人之间有联系,那也应该是疏星受念姑姑指使才对。   如果段然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疏星又是谁的人?   或者说,疏星是什么人?   苏轻鸢想了许久,摇头道:“疏星跟了我八年……她只是个丫头而已。你说念姑姑是受疏星指使,倒不如说是受青鸾或者我父亲指使来得准确些——再没有旁的可能了。”   话说到此处,她自己忽然一愣。   父亲?苏翊?   陆离所中的咒术,会不会与父亲有关?   如果是他,事情似乎完全说得通!   上次的风波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他又要兴风作浪了吗?   事情若是扯到朝中去,麻烦可就更大了!   苏轻鸢不寒而栗。   这时,归一大师已开始在殿中作法,依旧是絮絮叨叨的不知在念着些什么。   想必是超度怨灵的经文了。   苏轻鸢不懂这些,也不太信。她只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色西斜。   殿中的气氛越来越肃穆,苏轻鸢也渐渐地被这样的肃穆所感染了,神情凝重起来。   八柱龙床上,陆离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苏轻鸢习惯性地将手放在小腹上,作出保护的姿态。   她不知道咒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她不能放弃的。   外面殿中只有归一大师一人,宫女和太监都被拦在了门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了。   苏轻鸢听着“空空”的木鱼声,听着归一大师口中发出的那些奇怪的音节,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的掌心不住地冒汗,心脏莫名地开始抽痛,小腹的位置……也开始一阵一阵地躁动了起来。   段然察觉到她的异样,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你没事吧?”   苏轻鸢本能地甩开他,摇了摇头。   她的脑海中翻涌着无数个念头。恐惧、忧虑、疑惑、愤怒……   她猛地抬起头来,透过屏风的缝隙,死死地盯住外面的归一大师。   段然吓了一跳:“喂,你醒醒!小鸢儿……还是你吗?”   木鱼声忽然停了下来。   归一大师身子一晃,手中的木棰掉到了地上。   苏轻鸢“呼”地站起身来,冲了出去。   梦中说梦 说:   本月最后一天,\(^o^)/~ 第75章 后面的事,贫僧无能为力了   “大师小心!”段然大惊失色,慌忙追出屏外。   归一大师抬起头来。   苏轻鸢在他面前站定,哑声问:“怎么样?”   段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说太后娘娘,你是要吓死我吗!我刚刚以为你被什么鬼怪附体了!”   苏轻鸢自然是不会理他的。   归一大师缓缓地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段然大惊失色:“超度不了?什么亡灵那么厉害?那……那东西还在这里?”   他惶恐地四下环视了一圈,吓得寒毛倒竖。   归一大师摇头道:“没有亡灵。”   段然糊涂了,苏轻鸢也糊涂了。   佛法高深的归一大师,能一眼看出陆离中了咒术,却根本找不到牵引咒术的那个亡灵?   这怎么可能!   归一大师盯着苏轻鸢的肚子看了很久,又缓步走到陆离的床前,神色凝重地转了两圈,最后回过头来:“没有亡灵。那施咒之人本身怨气极重,恐怕不好对付。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那件东西……”   话未说完,小路子已从外面闯了进来。   苏轻鸢立刻转过身:“搜到了没有?”   小路子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苏轻鸢急得脸都白了:“发现了什么只管说!哪怕东西是在我屋里搜出来的,到如今也不必避讳了!”   小路子忙道:“不是芳华宫。是……奴才们在延禧宫淑妃娘娘的床下,发现了这个。”   苏轻鸢伸手要接,归一大师立刻拦住了她:“那就是施咒之物,你的身子受不住。”   段然忙走上前来,小路子却一脸为难地道:“段公子,您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苏轻鸢闻言,干脆把段然和几个宫女太监都撵了出去,只留下落霞去接那个盒子。   落霞伸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随后又变成了愤怒。   苏轻鸢往盒子里看了一眼,却拧紧了眉头。   一个纸扎的小人,一块玉佩,下面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她正要细看,落霞已经盖上了盒子。   小路子垂首道:“奴才们看过了,那纸人上面写的是皇上的生辰八字,已经有许多针扎的痕迹;那玉佩是皇上自幼带在身上的;至于下面的东西……”   落霞咬牙接道:“那是帝后大婚时才会用到的……奴婢不会看错。”   “是什么?”苏轻鸢没听明白。   落霞神色尴尬地低下头去,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归一大师双手合十,躬身道:“既然找到了东西,咒术就不难解。请太后亲自上一炷香,将这盒子捧到炉中焚化就是了。”   “我不是不能碰吗?”苏轻鸢不放心地问。   归一大师淡淡道:“此刻已无妨了。”   苏轻鸢不太懂。但既然有救,她也就顾不得理会旁的了。   先前设下作法超度亡灵的佛坛还在,苏轻鸢立刻走过去跪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归一大师盘膝坐下,木鱼声又一下一下地响了起来。   苏轻鸢不敢起身,只得捧着那个盒子,在佛像下面跪着。   她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把那盒中之物取出来看了。   她认出了那块玉佩。那确实是陆离曾经贴身带着的,记得他曾说过,那是家传之物,从太祖皇帝那一代就传下来了。   至于下面的东西——苏轻鸢细看了很久,脸色渐渐由白转红,最后又由红转青,气得她险些厥倒。   难怪小路子会建议段然回避,难怪连落霞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怎么会落到外人的手上!   想到此物曾被外人看见,苏轻鸢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裳当众展览一般,羞愤欲死。   她放下那盒子,双手扶着桌角勉力跪稳,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来。   木鱼声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归一大师缓缓地睁开双眼,沉声道:“焚化了吧。”   苏轻鸢忙捧起那个盒子,丢到了火盆里。   归一大师重新闭上眼睛,又念起了经。   苏轻鸢不敢乱动,只觉浑身无力,胸中恨意汹涌。   落霞忙过来扶住她,却不敢开口相劝。   不知跪了多久,归一大师终于起身,叹了一句:“可以了。”   苏轻鸢叫人喊了段然来招待归一大师,自己在落霞的搀扶下,许久才勉强站起身来。   “娘娘,您还有我们。”落霞擦泪道。   苏轻鸢仰头看着房梁,涩然一笑:“八年了……她跟了我八年……”   落霞越发不敢劝,只得笑道:“奴婢陪您去床边坐着吧。皇上醒了看到您一定高兴。”   苏轻鸢转头看向归一大师。   后者合十行了个礼:“咒术已解,皇上和……都平安无事。只是那施咒之人,还是尽早处置为好。太后体弱阳虚,今后切不可靠近邪祟之物,以免……那位魂魄未全的贵人受到损伤。”   苏轻鸢的腹中,那个小家伙像是回应似的,微微地动了一下。   “他……不会有事吧?”苏轻鸢不放心地问。   归一大师缓缓地摇了摇头,一脸悲悯。   苏轻鸢不敢多问。   倒是段然一脸惊恐地拽着归一大师问:“那个施咒的人……会不会是个妖怪啊?没有亡灵还有那么大的怨气,那是什么东西?大师,要不您在宫里再住几天看看?”   归一大师双手合十,沉沉地道:“怨在人心,善恶亦在人心。持身正则邪祟不侵,心有虑则灾厄难免——后面的事,贫僧无能为力了。”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持身正则邪祟不侵……难道大师也认为皇上持身不正吗?”   “阿弥陀佛……正邪亦在人心。”归一大师合十躬身留下这一句,转身出门走了。   苏轻鸢在殿中呆呆地站了许久。   小路子过来躬身问道:“延禧宫上下人等都已锁了,娘娘可要现在提审?”   苏轻鸢缓缓摇头:“等陆离醒了再说吧。”   小路子闻言便退了下去。   苏轻鸢缓步转过屏风,走到床边坐下,攥住了陆离的手。   陆离依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苏轻鸢撵走了所有的人,终于红了眼圈:“陆离,你再不醒,我就要打你了!”   陆离没有醒。   苏轻鸢当真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样不声不响地睡过去算是怎么回事?人人都说‘持身正则邪祟不侵’,你怎么就这么容易着了别人的道!这下子,全天下都知道你持身不正了!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   “再没有了。我做的最鬼鬼祟祟的事,就是把你给睡了。”陆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苦笑地看着她。   苏轻鸢愣了一下,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陆离攥了攥她的手:“到我怀里来。”   苏轻鸢抽回手来,攥成拳头重重地捶在了他的胸前:“谁要到你怀里去?你这个混蛋!”   “阿鸢。”陆离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苏轻鸢见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立时就心软了。   她蹭到床边躺下,瞪大了红红的眼睛:“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陆离低声叹道。   苏轻鸢皱眉。   陆离勾了勾唇角:“我能听到声音,只是动不了——阿鸢,这两天,辛苦你了。”   苏轻鸢把脸往枕头里一埋,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陆离缓缓地翻了个身,把她圈在了怀里:“吓坏了?”   苏轻鸢闷闷地道:“你的嫔妃们昨天已经进宫了。趁着你不管事,我把她们狠狠地欺负了一遍。”   “干得好。”陆离轻笑。   苏轻鸢往他怀里一钻,蜷缩了身子:“你干嘛要醒得这么快啊?我本来正打算谋朝篡位的!”   “你现在开始谋朝篡位也不晚。”陆离笑道。   “什么意思?”苏轻鸢抬了抬头。   陆离笑道:“每天上朝累死了,我打算再偷几天懒。朝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苏轻鸢怔了半天,忽然恍悟:“你想看看朝中那帮老东西的心思?上次还没看明白?”   陆离冷笑:“看是看明白了,只是还欠一点火候。我若不往后退一步,那些魑魅魍魉怕没那么容易露出真面目。”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想,叹道:“你决定的事,我当然不好反对。只是……青鸾那边怎么办?”   “交给你了。”陆离笑道。   苏轻鸢重重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你知道我心里难受,偏把她交给我处置——是故意刺我是不是?”   陆离把玩着她的发丝,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又伸手摸到了她的腰间:“阿鸢,孩子……没事吧?”   苏轻鸢点了点头,心里依旧闷闷的。   “生气了?”陆离明知故问。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   陆离笑了:“给我五天时间……不,三天就好。三天之后,我照常上朝。你先前已经安排得很周全,不会有大麻烦的。”   “后天是我的生辰,你只管在这里躲着,谁陪我?”苏轻鸢忿忿地瞪着他。   陆离扬起唇角,笑得有些奸诈:“我不用上朝,全天都可以陪着你。只要你到这里来,为夫……随时待命。”   “臭美!你是谁的‘为夫’?”苏轻鸢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你的。”陆离郑重地道。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离用指尖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笑道:“刚才归一大师的话,你没听懂,我倒是已经明白了。”   “怎么?”苏轻鸢立刻认真起来。   陆离笑道:“他说我持身不正,这是正确的。我如何‘持身不正’,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苏轻鸢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离又继续道:“可是归一大师又说‘正邪自在人心’这句话你明白么?”   苏轻鸢摇了摇头。   陆离笑得眯了眼睛:“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先前着了旁人的道,不止因为‘持身不正’,更是因为我自己心虚。我自己觉得自己‘持身不正’了,所以才会招来邪祟相侵。若是我心下坦然,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些歪门邪道的咒术巫术便害不到我了。”   “真的么?”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认真地看着她:“当然是真的。所以阿鸢,今后你要坚定地相信,咱们都是没有错的。你是我的女人,是本朝的皇后——如果旁人叫你‘太后’,那是他们叫错了,跟咱们没关系。”   “你自己相信吗?”苏轻鸢翻着白眼追问。   陆离正色道:“相信。”   “可是我觉得心里更虚了。”苏轻鸢闷闷地道。   “你会习惯的。”陆离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笑着。   苏轻鸢觉得他这番话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自欺欺人就可以抵御邪祟,那还要和尚道士干什么?   “娘娘,延禧宫传来消息,说是淑妃娘娘昏倒了。”落霞在外面禀道。   苏轻鸢挣脱了陆离的手,缓缓地站起身来。   “阿鸢。”陆离叫住了她。   苏轻鸢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陆离深深地看着她:“阿鸢,不要为难自己。”   苏轻鸢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小路子,叫几个人跟我来!”   她出门之后,落霞从火盆中扒出那块玉佩,放凉洗净之后送到了陆离的面前:“可惜,这玉佩已经烧坏了。”   陆离伸手接了过来,在掌中摩挲了许久。   落霞缓缓地跪了下来:“那时候娘娘不信任我们,床帐被褥都是疏星姑娘收拾的,奴婢不知道皇上放了玉佩在床上。至于那块贞洁帕……奴婢以为疏星姑娘拿去跟被褥一起烧掉了的。”   “被褥都烧掉了?”陆离拧紧了眉头。   落霞垂首道:“是。那日娘娘原本已经出了门,忽然又叫疏星姑娘回宫,把红帐、红幔、百子被、九凤后袍……所有的喜庆东西都烧掉了。就连凤冠和金钗都砸了扔到了井里,奴婢们也不敢拦着。”   陆离沉默许久,摩挲着玉佩上已经烧裂了的龙纹,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么说,她一直不知道朕把这块玉佩留给了她。”   落霞沉声道:“应当是不知道的。那日娘娘一直怔怔的,并没有回头向床上看一眼。”   陆离攥紧那块玉佩,忽然抬起了头:“落霞,如果你是阿鸢,会恨朕吗?”   落霞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会恨的。”   “是啊……”陆离苦笑一声,神情落寞。   延禧宫内,连苏青鸾在内,所有的人都被铁链锁了,关在偏殿之中。   苏轻鸢进来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喊冤声。   小路子身后的那个小太监把手中的鞭子一甩,立马安静了。   苏轻鸢叫人替苏青鸾解了绑,扶她站了起来:“身子好些了吗?我刚刚听人说你昏倒了?”   苏青鸾愤怒而惊恐地看着她。   小太监抬了椅子过来,苏轻鸢便放开妹妹的手,坐了下来:“疏星。”   “奴婢在。”疏星艰难地挪到前面来,腕上的锁链“哗哗”响。   苏轻鸢低下头,看着她。   疏星重重地磕下头去:“娘娘想必已经看见那东西了,奴婢不敢强辩。”   苏轻鸢冷冷地盯着她,许久无言。   疏星起初尚能挺直脊背,后来却慢慢地垮了下去,垂下了头。   “小姐……”她将额头触到地上,痛哭起来。   苏轻鸢按住胸口,哑声开言:“这么说,真的是你做的?”   “奴婢罪该万死。”疏星抬起头,满面泪痕。   “那么恨我吗?”苏轻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疏星慌忙摇头:“奴婢不恨小姐,小姐一直待奴婢很好……这世上,奴婢没有亲人,小姐就是奴婢最亲最亲的人了……”   “因为我是你最亲的人,所以你就要杀掉我最亲的人?”苏轻鸢厉声质问。   疏星缓缓摇头,抽泣不语。   苏轻鸢扶着小路子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进宫之前,仿冒我的笔迹伪造书信的,是你还是旁人?”   “是奴婢。”疏星哽咽道。   苏轻鸢抬起脚,重重地踩在了她的手上。   小路子忙道:“娘娘别动气,奴才们替您教训就是了!”   苏轻鸢怔怔地站了许久,又问:“那书上的墨迹,是你故意弄上去的?你想让我误以为是青鸾害我,好离间我们姐妹,是不是?”   “是。”疏星仍然应承得很痛快。   苏青鸾仰起了头:“什么墨迹?”   苏轻鸢没理她。   旁边的小太监看着苏轻鸢的脸色,走上前去照着疏星的背上重重地踹了两脚,骂道:“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轻鸢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你跟了我整整八年,尽心尽力、体贴入微……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一辈子,竟会毁在你的手里!”   “小姐……”疏星俯伏在地,失声痛哭。   苏轻鸢反倒笑了起来,十分畅快似的。   疏星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双手被绑着不能动弹,她便将脸贴在苏轻鸢的腿上,哭道:“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您杀了我吧!”   苏轻鸢低下头来,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仰起头来:“父亲往芳华宫派了几十拨刺客要杀我,我没有十分难过;青鸾带着毒药把我骗进地宫,我也没有十分伤心;唯独你——唯独你疏星,我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要对我下这么狠的手!”   疏星艰难地仰着头,只管落泪。   泪水流到了苏轻鸢的手指上。她倏地缩回了手,在疏星的肩膀上擦了擦,嫌恶地拧紧了眉头。   疏星见状,眼泪流得更凶了。   “说吧,是谁指使你的。”苏轻鸢沉声道。   疏星慌忙摇头:“并无人指使。奴婢认为小姐的选择是错的,料定小姐不会听劝,所以就自作主张……”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她。   疏星的声音哽住了。   苏轻鸢长舒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到小佛堂把念姑姑绑过来!”   两个小太监立刻答应着去了。   苏轻鸢盯着疏星,却并未在她的脸上看到异样的神色。   苏轻鸢有些狐疑,许久才问:“你认识念姑姑吧?”   疏星俯首道:“先前遇见过几次,不算熟识。奴婢知道她对小姐很有敌意,所以上次小姐在映月池落水之后,奴婢去质问过念姑姑……只是念姑姑依旧疯疯癫癫的,没能问出什么来。”   苏轻鸢转过头,与小路子对视了一眼。   念姑姑很快被人带了过来,见面便往苏轻鸢的身上扑,口中依然叫着“杀了他!杀了他!”   许多太监宫女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苏轻鸢一时倒无法下手。   疏星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哭道:“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淑妃娘娘和念姑姑都与此事无关,请小姐……不要牵连旁人了!”   “我竟不知道,我的疏星姑娘什么时候学会下咒了?”苏轻鸢低下头去,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问。   疏星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又俯首道:“奴婢从书上看到的。”   苏轻鸢冷冷一笑:“哪里有那样的好书?为何不借给我看一眼?”   疏星无言以对。   苏轻鸢揉了揉眉心,冷声道:“带到院子里去,先打一百鞭子。”   小太监二话不说,立刻将疏星拖了出去。   院中很快响起了尖锐的抽打声。   苏青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惊恐地跌坐在了地上,不住地往墙角里缩。   念姑姑还是原来的样子:神色木然,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轻鸢。   疏星一开始尚能咬牙忍着,后来终于渐渐地坚持不住,哭喊起来。   小太监每抽一鞭子,都要问一句“说不说”,那丫头竟也硬气,除了哭喊之外,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苏轻鸢的心头一阵阵发紧,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外面扶着窗台站稳了,冷眼观看。   打到六十多鞭的时候,疏星已经没了声音。   苏轻鸢咬了咬牙:“泼醒!”   一盆冷水泼了上去,疏星的眼睛立刻睁开了。   “继续。”苏轻鸢冷冷地道。   鞭打声和渐渐嘶哑的哭喊声又响了起来。   苏青鸾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疏星好歹也伺候了你八年……她纵然有罪,你给她个痛快就是了!”   苏轻鸢微微地勾起唇角,转身走了回来:“给她个痛快么?我的好妹妹,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良宽厚。”   被小太监们架着的念姑姑“嘿嘿”地笑了两声。   “念姑姑有何高见?”苏轻鸢转过头去,微笑着问。   念姑姑笑嘻嘻地道:“剁手指、割耳朵、割鼻子、挖眼睛、割舌头……”   苏青鸾尖叫一声,缩回了墙角。   苏轻鸢慢慢地走到念姑姑的面前,笑道:“你是在教我把疏星做成人彘吗?”   念姑姑的眼睛亮了一下:“人彘!”   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个主意不错,可以一试。不过——她的舌头我会留着,等她供出幕后主使,两个人一块儿做人彘,也省得我的疏星姑娘寂寞!”   念姑姑笑着,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好姑娘,做人彘!”   墙角的苏青鸾忽然白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梦中说梦 说:   你好,二月。   你们好,二月的小仙女们!\(^o^)/~ 第76章 真正的主子   疏星的一百鞭子终于打完了。   这次她倒没有再昏过去,只是气息奄奄地垂着头,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仍在努力向这边偏着头,看着苏轻鸢。   苏轻鸢缓缓地走了过去:“恨我吗?”   疏星艰难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冷笑一声,向小太监吩咐道:“去叫个太医来看一看,不许给她治伤,却也不许她死了。看过之后送到掖庭宫去,叫嬷嬷们好生‘照看’她。我会时常想起来到掖庭宫去看她,不管我什么时候去,她的身上都必须有新伤——但她若是死了,‘照看’她的人便要跟着陪葬,明白么?”   小太监的脸色十分为难,却不敢说‘不明白’。   苏轻鸢盯着疏星的脸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补充道:“当然,疏星姑娘若肯说出自己的主子是谁,后面的罪就都不用受了。”   这时苏青鸾早已被人救醒了。听见苏轻鸢的话,她将自己的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浑身颤个不住。   疏星努力瞪大眼睛,流泪不止。   苏轻鸢却闭上了眼,不愿看她遍体鳞伤的模样:“你这是何苦呢?你受了这么多的罪,你的主子可曾心疼过你?”   疏星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太医过来了,苏轻鸢叫人把疏星放了下来,丢给太医验看。   偏殿之中,苏青鸾和一众宫女太监们还在胆战心惊地等着。   苏轻鸢缓步踱了回去,目光闲闲地落在苏青鸾的身上:“吓到你了吗?”   苏青鸾涩声道:“她好歹服侍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那么狠……”   苏轻鸢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茶水,静静地看着那水中的茶叶浮浮沉沉。   这样的沉默,比厉声斥责更加可怕。   苏青鸾强撑着身子,却仍是止不住地往地上滑。   直到一碗茶水喝干,苏轻鸢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沉声开口:“正是因为疏星服侍我太久,我才更加容不得背叛。青鸾,收好你的善心,否则我难保不会迁怒与你——听说那东西是在你的床底下发现的?”   “不,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苏青鸾立刻慌了。   苏轻鸢淡淡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苏青鸾缓缓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姐姐,我确实做过错事,可是今日之事我实在不知情!直到小路子公公搜出来,我才知道我的床底下放着有东西……可我根本不知道那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害你——你是我的亲姐姐啊!”   苏轻鸢看着她,淡淡道:“淑妃快起来吧。上次从地宫回来,你足足昏睡了六七天才勉强捡回了一条命,身子弱成这样,做什么还跪来跪去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苏青鸾跪在地上不肯起,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摇头。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丫头“不知道”什么呢?   不知道那日的所谓“迷药”是足以致命的剧毒,还是不知道疏星在她的床下放了好东西?   也许是都不知道吧。这个“善良”的姑娘,是不会允许自己跟那些肮脏的事情联系起来的。   苏轻鸢缓缓地站起身,微笑着:“底下人做的事,淑妃当然可以不知道。只是在这宫中,御下不严也是大罪,却不是‘不知道’三个字能开脱的。淑妃身边的奴才疏忽大意、服侍不周,延禧宫是容不下了。小路子,回头跟管事的说一下,这批人全部打发到掖庭宫去吧。”   “可是淑妃娘娘……”小路子有些为难。   苏轻鸢淡淡道:“淑妃有孕在身,当然不能无人服侍。回头叫内廷司好好挑几个乖巧懂事的丫头过来,不许怠慢了。”   “奴才明白!”小路子立刻心领神会。   现在,还剩下念姑姑。   苏轻鸢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抬起了手。   念姑姑居然没有发疯,只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苏轻鸢看着那张脸,越看越觉得别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冷声开口:“比起延禧宫,你的嫌疑更大一些。”   “杀了他!”念姑姑怔怔地道。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不错,这一次,你差一点就可以杀了他了。”   念姑姑“嘿嘿”地笑了两声。   苏轻鸢扬起巴掌,“啪”地一声扇在了她的脸上:“不要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逃脱罪责,今日我要杀你,谁也拦不住我!”   “娘娘,念姑姑她……”小路子欲言又止。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继续冷笑道:“疏星的牙咬得很紧,宁死也不会供出你来。所以这次的事,你可以有恃无恐了。”   念姑姑的目光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儿波澜。   苏轻鸢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背转身去:“不要高兴得太早。上次映月池的事,有几个小太监已经招供了。只凭那一条罪状,你死一百次都不算多!皇帝一直念着你昔日的恩情,所以我也不好罚得太重——杖责七十,逐出宫去吧!”   “太后娘娘,杖责七十,会不会太重了?念姑姑已经有些年纪,恐怕受不住!”旁边一个小太监立刻跪下来说情。   苏轻鸢沉下了脸“你可以替她分担二十!”   “谢太后!”那小太监竟然喜形于色。   苏轻鸢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没眼色的小太监有很多,一会儿工夫就跪下了四五个:“奴才们愿帮念姑姑分担杖责!”   小路子看着苏轻鸢的脸色,急得额头冒汗,忙在身旁几个小太监的背上踹了几脚:“糊涂东西!念姑姑有罪当罚,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替!”   苏轻鸢神色凝重,沉吟许久。   念姑姑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苏轻鸢勾了勾唇角:“小路子,你踢他们做什么?都是一帮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呢——这样吧,念姑姑杖责五十,这会儿跪着的几个,每人二十,如何?”   后来跪下的几个小太监一脸失望。   苏轻鸢冷冷地补充道:“杖责之后,一并逐出宫去!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认不清的奴才,宫里不会留!”   此话一出,几个小太监彻底慌了。   须知宫女出宫尚有活路,太监却是五体不全之人,出宫之后无家无业、身无长技,是极难再谋生路的。   小路子知道苏轻鸢在气头上,不敢多劝,心下只埋怨那几个小太监没有眼色。   念姑姑忽然挣脱了小太监的手,冲到苏轻鸢的面前:“你打我!打我一个就好!”   “怎么,不装疯了?”苏轻鸢嘲讽地看着她。   念姑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即刻行刑!”苏轻鸢坐了下来,厉声吩咐。   她这次带过来的人不算多,倒有一大半是要挨板子的,于是只好排着队,一个一个来。   小路子站在苏轻鸢的身后,听着院中的哀嚎声,吓得直咧嘴。   苏轻鸢回过头去,看着他:“你有没有觉得,念姑姑这个人,太可怕了?”   小路子想了好一会儿,讪讪道:“念姑姑其实并没有刻意邀买人心,也没有煽动过旁人作恶,只是奴才们在宫里久了,心里总要信点儿什么,才能活下去……”   苏轻鸢神色凝重:“就是这样才可怕!她没有做过什么,却能让这么多人愿意替她挨打、甚至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帮她……谋杀我的孩子。”   小路子脸色微变。   苏轻鸢低下头,自语道:“宫女太监心中需要一个念想,可以信神信佛,也可以信自己的主子,为什么要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宫女?这件事,决不能等闲视之!”   几个小太监的板子很快打完了,轮到了念姑姑。   她不吵不闹,自己趴到了挨打的凳子上。   小路子忽然问道:“他们恐怕未必不会放水,要不要盯着点儿?”   “罢了,”苏轻鸢苦笑,“由着他们去吧。”   这一次,声音果然比先前轻了许多,连打了二十多下,念姑姑连一声都没有吭。   苏轻鸢压低了声音,问小路子道:“宫里有没有什么地牢之类的地方?”   小路子忙道:“养居殿就有。”   苏轻鸢点点头:“悄悄地把念姑姑和刚才挨打的几个小太监都关进去,对外就说已经逐出宫了,不许走漏风声。”   小路子忙答应着,苏轻鸢便站了起来,对苏青鸾笑道:“你好生养着身子吧,晚膳之前,内廷司会挑几个懂事的奴才给你送过来。”   苏青鸾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苏轻鸢也不再多说什么,出门向正在挨打的念姑姑看了两眼,之后便一身疲惫地回了养居殿。   陆离看见她,立刻露出了笑容:“累坏了吧?快过来躺着!”   苏轻鸢顺从地爬到床上去,枕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陆离把她的两只手抓过来塞进被窝里,叹道:“在外头怎么也不拿个手炉?手指这么冰!”   “忘了。”苏轻鸢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道。   陆离叹了口气:“小路子果然不懂事,我该叫落霞跟着你的。”   苏轻鸢闭上眼睛,低声道:“从前,这些事情一直都是疏星帮我打理的。”   陆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用力地揉了揉她的肩。   苏轻鸢抱着他的手臂,闷闷地道:“我把疏星打了个半死,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她说她是为我好……我实在不懂。”   “一个糊涂人罢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陆离心疼地揽着她。   苏轻鸢摇头苦笑:“我不能不放在心上——疏星应该很清楚她做的那些事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坚持己见、死不悔改,难道当真是我错了吗?从我还在将军府的时候,她就开始害我了,那时候……我到底做错过什么?”   “阿鸢,你先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好了。”陆离叹了口气,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苏轻鸢仍然摇头:“还有一件事——念姑姑这个人,我越来越觉得她可怕了!这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信她、敬她、愿意受她驱使,这哪里是宫女,她比咱们都像这宫里的主子!先前她可以驱使太监弄坏映月池的亭子来害我,以后当然也可以指使旁人投毒、放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陆离心下一急,翻身将她压住:“阿鸢,这件事交给段然和小路子去查,你别再费神了,好不好?”   苏轻鸢立刻睁开眼睛,愤怒地叫了起来:“原来你能动啊?我还以为你瘫了呢!既然没瘫,你为什么自己不查,偏要把事情全推到我的头上?”   “我跟你解释过的……”陆离慌忙放开了她。   苏轻鸢瞪着眼睛道:“你明明就是偷懒!”   陆离讪讪地笑着:“这些事都不算太急,偷懒几天没事的!你不是叫人把念姑姑和疏星都关起来了么?”   苏轻鸢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生怕漏算了一步,她们又会有什么阴谋从哪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冒了出来……既然你不担心,我也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歇一歇吧。”陆离轻拍着她的背,温言道。   苏轻鸢闭上了眼睛,心中却完全静不下来。   有几件事,想不通。   她觉得念姑姑才是那个最可怕的人,可是她进宫之前疏星与念姑姑并不相识,伪造书信那件事,依旧说不通!   若是青鸾——   青鸾读书多,会不会当真机缘巧合,从古籍上学到过什么巫蛊之术?   可是青鸾却没有谋害陆离的理由,除非是父亲……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苏轻鸢虽然早已在心里定下了计策,此时却仍是抑制不住心潮起伏。   “阿鸢。”陆离圈住苏轻鸢的肩膀,吻了吻她的额头。   苏轻鸢立刻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陆离叹了口气:“你的心里静不下来,如何能休息?这两天为了我的事,你已经殚精竭虑,若是再耗下去,你能受得住,咱们的孩子可……”   “皇上,贵妃娘娘来了!”落霞在外面扬声叫道。   苏轻鸢脸色一变,立时便要起身。   陆离的手臂紧了紧,侧过半边身子将她压住:“不许走,我的奴才还不至于拦不住她!”   “能拦住才怪呢!”苏轻鸢用力推开他,坐了起来。   果然,一眨眼工夫,静敏郡主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苏轻鸢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   静敏郡主微微一愣,不情愿地行了个礼:“太后娘娘!”   苏轻鸢瞥了她一眼,沉声道:“我记得嘱咐过你们,不许随便往养居殿跑!”   “你嘱咐我们不许过来,自己却一天到晚在这里陪着皇帝哥哥——这不公平!”静敏郡主昂着头,一脸倔强。   苏轻鸢冷笑:“看样子,你的嬷嬷还是管不住你!”   静敏郡主昂着头,“嗤”地一声笑了:“你是说毓秀宫的那个管事婆子吗?这会儿她正忙着蹲茅坑呢!我给她喂了点巴豆,谁叫她东管西管的惹人嫌!我是贵妃娘娘,我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她说三道四!”   “很好——贵妃娘娘的威风,大得很呢!”苏轻鸢冷笑着,坐了下来。   静敏郡主没有理会她的怒气,径直从她身旁绕过去,跑到了陆离的床前。   陆离闭目躺着,一动也不动。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抓住陆离的手,用力摇了摇。   苏轻鸢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看着她,面沉如水。   “皇帝哥哥,你起来陪我玩嘛!”静敏郡主的手上力气不小,用力一拽,便把陆离拉了起来。   但她刚一松手,陆离便又倒了下去,软趴趴的好像没有骨头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静敏郡主吓坏了,回过头来向苏轻鸢厉声问道。   苏轻鸢平静地看着她:“如你所见。”   静敏郡主的眼圈立刻红了:“皇帝哥哥怎么不醒?他说过只要我进宫,他就天天陪着我的,可是现在我都进宫两天了……他是不是病了?”   苏轻鸢往椅背上一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你告诉我啊!皇帝哥哥是不是病了?是不是你害他生病的?”静敏郡主愤怒地冲了过来。   苏轻鸢抬头向门口喝问:“跟着贵妃来的人是谁?门口守着的又是谁?都给我进来!”   落霞、小良子和几个不认识的小太监小宫女低着头进了门,却不敢转过屏风来。   苏轻鸢隔着屏风往他们身上扫视了一遍,沉声道:“贵妃身边的奴才不能规劝主子言行,撺掇主子违反宫规擅闯养居殿,罚批颊二十,扣发一月例银!如有再犯,加倍重罚!”   “太后明鉴,奴婢们……”一个小宫女抬起头来,试图辩解。   落霞厉声喝道:“太后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   静敏郡主在旁气得跺脚:“没有奴才说话的份,那我呢?你惩罚我的人,总得问问我吧?”   苏轻鸢冷声道:“放心,忘不了你!贵妃无视宫规,任性妄为,禁足一个月,以儆效尤!”   “你……你这样欺负我,皇帝哥哥不会饶你的!”静敏郡主气得脸都白了。   苏轻鸢转过头来看着她,稍稍压低了声音:“那也得他能醒过来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静敏郡主吓坏了。   这时毓秀宫带过来的宫女太监已被拉下去挨打了,苏轻鸢便冷冷地逼视着静敏郡主:“你以为我愿意拦你么?如今皇帝昏迷不醒,我却只敢对外宣称他脸上起了疹子——一旦真相传出去,必定天下大乱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带了这么多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让我如何处置?把你们全都杀了灭口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你坏心,拦着不许我见皇帝哥哥……”静敏郡主红了眼圈,委屈兮兮地道。   苏轻鸢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你这冒冒失失的性子该改改了!宫苑之中步步杀机,你以为还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吗?”   静敏郡主委屈地低下了头,许久才道:“皇帝哥哥说过,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苏轻鸢冷冷地向床上瞥了一眼,嘲讽道:“他的话你也信?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你记着——这鬼地方不是任何人的家,这不过是一座漂亮的牢笼罢了!”   静敏郡主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再不敢多言。   躺在床上的陆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幸亏没人看见。   一会儿,小良子进来回说打完了,苏轻鸢便淡淡道:“贵妃也该回毓秀宫去了——记着今后要谨言慎行,收收你那些小性子!皇帝痊愈之后自然会去找你,你也不用追着他四处乱跑,惹人笑话!”   静敏郡主低头行了个礼,带着一大群肿了脸的小太监小宫女闷闷地退了出去。   苏轻鸢回到床边,把陆离拎了起来:“你倒是偷懒得好!你的贵妃来了,你还不好好跟她说说话,居然又装死把她丢给我!你就不怕我叫人打她吗?”   “她若惹你不高兴了,当然随便你打。”陆离微笑着,双臂搭在苏轻鸢的肩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   陆离笑着提醒她:“你的事情还没做完呢!养居殿的奴才失职,将闲杂人等放了进来,这可是大罪!”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你的奴才,当然该由你自己处置!你又没死,难道这也要我越俎代庖么?”   “我的奴才也就是你的奴才,当然该由你处置。”陆离依然笑着。   苏轻鸢往他怀里一缩,闷声道:“累了,不管!”   陆离见状只得揽住她,抬起头来。   这时,小良子已在外面叩首请罪:“奴才愿领责罚!”   苏轻鸢凉凉地道:“你们领什么责罚呀?你们放进来的又不是‘闲杂人等’,那可是贵妃娘娘!”   小良子不敢说话,陆离却用指尖点了点苏轻鸢的额头:“小醋坛子!”   苏轻鸢仰起头来,忿忿地瞪着他。   陆离冷声向外面道:“自去领罚吧!若有下次,断不轻饶!”   苏轻鸢不满地扁了扁嘴。   “怎么?对这个结果不满意?”陆离好笑地看着她。   苏轻鸢闷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记起了我自己第一次进养居殿的时候……”   想起那时的事,她便不由得有些生气——想当初她那样老实本分,这养居殿的奴才却一个个拿鼻孔看人;如今静敏郡主一路闯进来,却能顺顺利利地闯进内殿!   看来,人果然还是有点儿脾性的好!   陆离听见她的话,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眯了起来:“你几次三番提到那一次,莫非——很怀念?” 第77章 皇上,是皇上!   十一月初六,太后寿诞之日。   虽然不是整寿,却是入宫以来的第一个寿辰,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的。   故而,虽然皇帝病中不能起身,文武百官却还是自觉主动地送上了贺礼;各家的命妇和小姐们更是争先恐后地送了拜帖,进宫来贺。   芳华宫中,淡月清点着那些礼单和拜帖,冷笑连连:“这门面工夫倒都做得不错!”   苏轻鸢慢吞吞地从帐中探出头来:“苏家有消息没有?”   淡月头也不抬:“怎么没有?不单有贺礼,还送了老长老长的一篇贺寿表文,一会儿阮姨娘还要亲自进宫来贺呢!”   “送的什么?”苏轻鸢漫不经心地问。   淡月也同样随口答道:“一对玉雕的凤凰,虽然是好东西,但混在一大堆奇珍异宝中间也不起眼。”   “不错了,”苏轻鸢笑道,“我本来以为他会送一把刀子过来。”   落霞帮苏轻鸢取来了今日要穿的衣裳,笑道:“我刚刚大致看了两眼,倒是定国公府送的那架十六扇的琉璃屏最为贵重,也不知一向清贫的程家怎么舍得拿出那样的好东西来!”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冷笑道:“‘重’倒是‘重’的,‘贵’不‘贵’就不知道了。我不喜欢琉璃的东西,叫库房里收着吧。”   落霞小心地提醒道:“定国公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屏风要不要摆两天,一会儿嫔妃们过来请安的时候也好看。娘娘不是要抬举娴妃么?”   苏轻鸢走到妆台前坐下,笑道:“国公府送进来的东西,我可不敢用。再说了,我若把国公府的琉璃屏摆在这儿,那几个嫔妃多半会疑心我是因为收了国公府的重礼,拿人的手软才抬举娴妃的!”   “姐姐如今是太后,再重的礼也收得,怕什么议论呢?”门外传来一声笑语,却是苏青鸾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缓缓地走了进来。   淡月抬了抬头,阴阳怪气地叫道:“哟,淑妃娘娘病了那么些日子,赶上了太后的寿辰,病就好了?”   苏青鸾像是没听出她的嘲讽一样,得体地笑着:“是呢。病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托了姐姐的福才好了。”   苏轻鸢吩咐小宫女替她设了座,笑问:“内廷司给你送过去的奴才们可还听使唤?若有不好的,记得回头叫他们换去,不必忍着!”   苏青鸾抿嘴笑道:“姐姐特地关照了的,他们哪敢拿刁钻古怪的奴才来搪塞我?都是最好的,姐姐放心就是。”   苏轻鸢在镜中看着她的脸色,微微有些诧异。   如今延禧宫使唤的已经都换成了陆离这边的人,青鸾旧日的心腹一个都没有了。在这样的境地之下,她居然还能笑得这样从容,倒也不简单呢!   正说话间,外面小太监报说是各宫里的娘娘们来了。   落霞叫她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直到苏轻鸢换好了衣裳、妆扮停当了,才将她们唤了进来。   这是苏轻鸢第一次看见陆离的嫔妃们,心里的滋味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首先进来的那一个是苏轻鸢认识的——定国公府的三小姐程若水,如今的永福宫娴妃。她一向喜欢素淡的颜色,今日却穿了一件鹅黄色缎面的衣裳,外面罩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显得明艳而贵气。   苏轻鸢看见她,便笑了起来:“今日有那么冷吗?”   程若水带着另外两个嫔妃跪下来,庄庄重重地行了大礼,抬头笑道:“夜里飘了几片雪花,觉得寒津津的。太后若要出门,可也要多添件衣裳才行。”   苏轻鸢笑着应了,叫丫头扶她们起来,三人却又向苏青鸾行下礼去。   依旧是程若水带头说道:“一向知道淑妃姐姐病着,不敢上门去扰,不想今日姐姐竟比我们先来,倒是做妹妹的失礼了。”   苏青鸾忙起身还礼,神情有些无措。   程若水身后那个穿淡粉色宫装的女子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听说淑妃姐姐有孕在身,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苏青鸾低下头去,脸色苍白。   苏轻鸢淡淡道:“才三个月,她又瘦巴巴的,哪里能看得出来呢?”   “原来是这样!”那粉衣女子掩口一笑。   落座之后,程若水细细地叹了口气:“淑妃姐姐是个有福气的,早早地得了皇上眷顾,刚一进宫便怀了龙胎。不像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见着皇上呢……”   落霞送上燕窝粥来,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放在了桌上:“日子还长,急什么呢?”   那粉衣女子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不悦:“可是我们进宫就是来侍奉皇上的,如今都三四天了,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太后这里又不准我们常来请安,难道我们每日里便只能在自己的宫里闲坐发呆么?”   “你是谁?”苏轻鸢拧紧眉头,沉声问。   那女子愣了一下,嘟起了嘴。   程若水忙替她答道:“这是良嫔妹妹,京兆尹岳大人之女。”   良嫔压了压怒气,低头道:“臣妾的叔父镇北将军昔日曾在苏将军麾下效力,臣妾与太后也算有几分渊源的了。”   “原来是征北将军的侄女。”苏轻鸢用指尖轻敲着手炉的盖子,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   这时,苏青鸾忽然在旁插言道:“与苏将军有渊源,又不是与太后有渊源!更何况——与苏家有渊源的人那么多,太后岂能一一认识!”   苏轻鸢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好妹妹倒是懂她。只是,她心里的话,有必要这样明白地说出来么?   这是明目张胆地在帮她树敌了!   看着殿中神色各异的几个美人,苏轻鸢勾起唇角,微笑起来:“淑妃还是那么口无遮拦。不过,这话倒也有那么几分道理。宫中女子,最忌讳的就是与朝中勾勾扯扯,跟着朝堂上的那帮老东西一起拉帮结派。你们要记着,进了宫门,便不必再记得从前跟谁家有过渊源、又跟谁家有过仇怨。你们一样都是侍奉皇帝的人,不要把自己牵扯进朝堂的恩怨之中去!”   程若水忙站了起来,恭敬道:“谨遵太后教诲。”   苏青鸾和另外两个女子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苏轻鸢招呼她们坐下,笑道:“倒也不是为了教训你们,只是如今宫里只有你们几个,可想而知今后你们必定是陪伴皇帝最久的人。规矩要从你们这里立起来,以后再进宫的新人才不至于放肆胡来,乱了分寸!”   “太后思虑周全,我等万万不及。”程若水依然恭恭敬敬地应着。   苏轻鸢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谦逊。你的才华品性有目共睹,自然是个有后福的。我知道如今你们的心里都有些嘀咕——一进宫偏巧就赶上了皇帝生病,确实难免有些扫兴。可是你们要记着,沉得住气,才能熬得过后面的日子!”   苏青鸾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后面的日子只得一个‘熬’字,又有何意趣呢……”   苏轻鸢沉下脸来:“前面不修福泽,后面自然只剩一个‘熬’字了!你执意要种一园子的苦瓜,就不要抱怨后面没有收获到石榴!”   “可是太后自己又种下了什么呢?”苏青鸾抬起头来,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苏轻鸢正待皱眉,门外已传来一声冷笑:“太后种下的,自然是千秋万代的福泽!怎么,淑妃对此有所质疑不成?”   殿中众人齐齐一愣,三个刚进宫的嫔妃立刻露出了喜色:“皇上,是皇上!”   苏青鸾的脸色立时惨白了。   苏轻鸢依然在软榻上坐着。陆离走进来,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祝寿的大礼。   几个嫔妃又忙着向陆离行礼,殿中一时倒是热闹非凡。   苏轻鸢看着刺眼,便低下头去,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燕窝粥,喝了。   那边好容易恢复了安静,陆离便笑道:“母后的脸色不太好看,莫非朕来得不是时候?”   苏轻鸢放下碗,平静地看着他:“听说你今日早朝依然没去?”   “没去。”陆离一点都不觉得心虚。   苏轻鸢淡淡道:“连着这些天不上朝,政事必定已经堆积如山。这会儿你不赶着往御书房去,倒在我这里耽搁什么?”   “今日是母后寿辰,政事自然要先放一放,陪伴母后才是第一件大事。”陆离笑吟吟地道。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半是嗔怪半是无奈:“你是想让朝堂上那帮老东西骂死我!”   “母后多心了。”陆离微笑着,一点也没有受苏轻鸢的脸色影响。   苏轻鸢的心下越来越烦躁。   陆离却又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了手:“清音池馆的戏已经唱了三天,母后只在第一天去坐了半个时辰,这会儿那几个戏班子的人都在委屈呢!您若是再不去,他们怕是要惶恐得食不下咽了!”   苏轻鸢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病着,我为什么不去听戏?”   陆离低下头,微微一笑:“所以,今日我陪母后听一天的戏,算是赔罪,如何?”   “我看,是皇上自己想听戏吧?”淡月冷笑一声,在旁边嘲讽道。   陆离讪讪地笑了:“了不得,芳华宫的丫头是越来越伶俐了!”   “以后还会有更伶俐的。”苏轻鸢淡淡道。   落霞赶过来替苏轻鸢添了一件斗篷,向陆离笑道:“路上积了点雪,有点滑。皇上请小心脚下,奴婢扶着太后就好了。”   陆离略一迟疑,只得放开了苏轻鸢的手。   几个嫔妃跟在后面,神色各异。   苏轻鸢忽然站定脚步,回过头去:“天冷路滑,淑妃又是不爱热闹的,就不必委屈跟着我了。”   陆离跟着站定,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身子本来就病着,大可不必受这份委屈。你的心意,母后又不是不知道。”   “臣妾……不觉得委屈。”苏青鸾抬起了头。   淡月发出一声冷笑,嘲讽地道:“淑妃娘娘可要加倍小心了,您如今天大的福分全在一个肚子上,若是有什么闪失,后半辈子怕是连‘熬’的机会也没有了!依我看呐,剩下的这几个月,您还是安安分分地在延禧宫待着比较好!”   这时苏轻鸢早已沿着回廊走远了,淡月快步追上去,留给苏青鸾一个洒脱的背影。   苏青鸾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圈通红:“等你生下那个孽种,我就连最后的一分价值都没有了,是不是?如今……我已经落魄到连一个奴才都可以下令将我禁足的地步了么?”   “淑妃娘娘,该回宫了。”身旁的小宫女伴着面孔,全无半分敬意。   目送着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之后,苏青鸾底下头去,死死地咬住了唇角。   清音池馆,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着,果然比头一天的时候更加热闹了许多。   苏轻鸢却没什么兴致。小宫女捧上折子来请她点戏,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丢给了淡月。   陆离在旁微笑着:“母后一向是喜欢听戏的,今日是怎么了?”   苏轻鸢淡淡道:“老戏都听腻了,新戏又没什么趣味,不如叫唱大鼓的谢三娘随意来两段吧。”   小宫女忙答应着去传话了,淡月便笑道:“只怕几位娘娘不爱听这些。”   苏轻鸢抬头向程若水几人看了一眼,笑道:“你们也不必跟在我身边拘束,这园子里有趣的玩意儿还有许多,叫皇帝陪着你们四处走走才好。”   话音一落,良嫔首先露出了笑容:“承太后教诲,我们姐妹进宫以来不敢四处乱走,这清音池馆还是第一次来,若能有福分四处瞧一瞧,也是沾了太后的福泽了!”   陆离抬了抬头,淡淡道:“朕病体未痊,走远了会觉得累,还是改日再逛吧。”   程若水忙赔笑道:“自然是皇上龙体为重,臣妾们在此陪着太后,也是做晚辈的分内之事。”   苏轻鸢将手掩在袖底,紧紧地攥着。   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就要拍桌怒吼:“不要留在这里给我添堵!”   顾虑到“皇太后”这个身份,她最终没有把闷气发泄出来,只恼得自己胸口生疼。   陆离的笑容,看在她的眼中分外刺目。   偏偏对方还一脸无辜,添茶递水,将她照料得十分周到,让人有火无处发。   前方台上,唱大鼓的谢三娘已经出场,朗朗开口,自是一番清雅气韵。   苏轻鸢对大鼓并无兴趣。   她只是闷闷地坐着,眼睛盯着杯中的茶水,如同受刑。   这种煎熬宣告结束,是在宫外的命妇小姐们前来拜贺的时候。   一声“快请”出口,苏轻鸢的双手渐渐地放松下来,脸上也不那么紧绷着了。   这时,陆离的脸色却又由晴转阴,难看起来。   苏轻鸢抬头看了他一眼:“皇帝若嫌拘束,不如先同娴妃她们出去走走。哀家许久没有同外面的人说说话了,今日难得自在一日,你就别在我跟前立那么多规矩了!”   “就依母后。”陆离站起身来,一脸不悦。   苏轻鸢却没心情哄他。   今日进宫来的命妇小姐们不少,呼啦啦地过来了几十号人,大多数在门外磕了头说几句话就被带下去了,最后只有六七个人留了下来,被落霞请到了阁中来说话。   落霞做事自然是周全的。   被请进来的这些人里头,有定国公的夫人,有户部尚书的夫人,有京兆尹的二小姐,当然也少不了将军府的如夫人阮氏。至于剩下的那几位,也都是京城之中最有名望的夫人和小姐们,花枝招展的,团团坐了一屋子。   一屋子人里头,倒是京兆尹的二小姐最先开了口:“长姐进宫三四天了,一直也没个消息传回家,父亲和姨娘们都担心得很。今日民女叨太后的光得见姐姐一面,回去说与家人知道,高堂也就可以放心了。”   苏轻鸢淡淡道:“良嫔在宫里安分守己,皇帝和哀家都不会让她受委屈,京兆尹担心什么呢?”   岳二小姐的脸上红了红,低下头不敢再说。   定国公夫人笑道:“岳小姐是小孩子心性,自然有些口无遮拦。想来她姐妹二人素来亲厚,替她姐姐多操心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岳二小姐得了这个台阶,连忙点头:“程夫人所言极是,出门前父亲还曾嘱咐我,要多劝劝姐姐不要想家呢!”   苏轻鸢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这会儿你姐姐正陪着皇帝呢。待会儿她们退下去的时候,自然会来叫你的。”   “其实,我……”岳小姐欲言又止。   苏轻鸢装作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管偏过头去同户部尚书的夫人说话了。   阮氏得了个空,掩口笑道:“岳小姐着什么急呢?等以后良嫔宠冠六宫的时候,你要进宫来作伴还不容易?到时候不单姐妹二人时常相见,就是见皇上也不难呢!你瞧,我们家五小姐当初不就是为了进宫来侍奉太后,一不留神就入了皇上的眼么?若非太后的福泽庇佑,淑妃娘娘纵有大福,怕也不会那么早进宫,成为皇上身边的第一人呢!”   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苏轻鸢放下茶盏,微微笑了:“阮姨娘在将军府谨小慎微十几年,如今上了年纪,怎么反倒学会信口开河了?你是从何处听说嫔妃宠冠六宫就可以召娘家姐妹进宫来作伴的?淑妃当日得以进宫,那是因为哀家病中思家的缘故;皇帝看上她,那是她自己的福分,却与哀家无关。你莫不是暗讽良嫔有朝一日会像哀家一样忧思成疾、缠绵病榻?”   阮氏被她当面抢白一番,脸上不免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定国公夫人微笑道:“‘宠冠六宫’这四个字,本身就错了。皇上泽被六宫,自然应当一碗水端平,岂有专宠一人之理!”   “程夫人是明理之人。”苏轻鸢微笑道。   阮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瞪得老大。苏轻鸢直担心下一刻她的鼻孔里就会喷出热气来。   户部尚书的夫人先前一直安静娴雅,此刻却也跟着众人一起掩口笑了:“说起来,今日还未曾有福分见到淑妃娘娘呢!既然姊妹情深,太后寿辰这样的大喜日子,淑妃娘娘怎的反倒避不见人了?”   此话一出,阮氏的脸上更加难看了几分。   还是苏轻鸢替她解围道:“淑妃今日一早已经到芳华宫来过了。后来皇帝体恤她孕中畏寒怕累,就没叫她跟着出来劳碌,却不是淑妃自己礼数不周。”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沈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后面的话却咽下不说了。   苏轻鸢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落霞便在旁笑道:“太后今日起得早,怕是有些乏了。”   定国公夫人忙站起来笑道:“是妾身疏忽了,见太后亲切,便忍不住想多听您说几句话,倒忘了太后前些日子受了寒,是该好好将养凤体的。”   苏轻鸢也不挽留,淡淡笑道:“改日闲了,要多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   几位夫人小姐们齐齐应了,便退了下去。   苏轻鸢正要松一口气,一转眼阮氏却又转了回来。   这会儿没有外人在,苏轻鸢连一个笑容都懒得挤,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阮姨娘还有何话说?”   阮氏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好容易才换上了笑容:“我想,难得进宫一趟,请太后开个恩,准我到延禧宫去看一看淑妃娘娘。”   “淑妃病中,不宜多见外人。姨娘过些日子再来吧。”苏轻鸢冷声道。   阮姨娘气得深吸一口气,却仍然不敢发作,只得咬牙道:“可是淑妃是我亲生之女,我今日进了宫,却过门不入,旁人难免议论……”   苏轻鸢转过头去看着戏台上,淡淡道:“那就让他们议论好了。淡月,送阮姨娘出去。”   “你——”阮姨娘气得脸都白了。   淡月很不客气地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姨娘请吧,今日您是来做客的,被打出去可就不好看了!”   阮姨娘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喉头的那句话吐了出来:“你也别得意,再过五个月,被卸磨杀驴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梦中说梦 说:   谢谢送巧克力的亲亲啦!   最近的情节有点儿平淡哈,本来想不要太虐了,没想到那么多小仙女们不声不响地抛弃了俺o(╥﹏╥)o   好吧,大招已经在路上了哼哼! 第78章 我把她杀掉了   戏台上,谢三娘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换上了一帮耍百戏的。   鼓点声声急如骤雨,穿红着绿的小丑娃在空中飞转腾挪,惹起园中一阵阵欢呼。   苏轻鸢怔怔地坐着,心不在焉。   身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她心中一惊,终于醒过神来。   陆离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柔声问:“想什么呢?”   苏轻鸢闷闷地推开他:“你怎么得空过来?”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自然要陪着你。莫非你希望我去陪别人?”陆离蹭了蹭她的脸,微笑着。   苏轻鸢低下了头:“你本来就应该去陪别人的——她们都盼着见你。”   “那你呢?你不盼着见我?”陆离挤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反问。   苏轻鸢皱了皱眉:“那么多椅子空着,你偏要来跟我挤!”   陆离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哑声道:“椅子这么宽敞,一起坐着多亲热,为什么要分开?你若嫌太挤不舒服,可以坐到我的腿上来!”   “陆离,不要这样!”苏轻鸢试图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陆离却抓住她的两只手,将她紧紧地圈在了怀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旁人都盼着见我,你呢?”   苏轻鸢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挣脱,心中又气又恼:“我跟她们不一样!”   陆离笑了:“当然不一样。在你的面前,她们什么都不是。”   苏轻鸢摇了摇头,满肚子的酸甜苦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陆离到底还是将她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低声道:“你今天,很不开心。”   苏轻鸢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还是因为吃醋?”陆离勾了勾唇角,故意激她的话。   苏轻鸢点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你知道。”   “儿子又踹我了。”陆离忽然笑出了声。   苏轻鸢愣了一下。   陆离低头在她耳边笑道:“不要再说‘没有资格吃醋’这样的蠢话。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母亲——就算你要把那些女人淹死在醋缸里,那也是她们活该!”   “我觉得,我像个强盗。”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立刻笑眯眯地接道:“能被你抢到手,是我的荣幸。”   苏轻鸢随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陆离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了怕你吃醋、怕你多心,我连私下见她们都不敢,特地挑了她们在芳华宫的时候去露面,就是希望你可以在她们的面前立一下威风!你倒好,一见面就冷言冷语,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   “我心虚。”苏轻鸢吸了吸鼻子。   陆离笑出了声:“你心虚什么?我是你的,不是她们的。”   “可是你叫我‘母后’。”苏轻鸢认真地道。   陆离的笑容一僵。   苏轻鸢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伏在了他的肩上:“我是你的‘母后’,也是她们的‘母后’。她们恭恭敬敬地把我当长辈看待,我却私底下跟你……就连你跟她们说一句话,我都要吃醋——我是不是太无耻了?”   “是。”陆离认真地附和道。   苏轻鸢挑起了眉梢。   陆离微微一笑:“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比如——今日我就是你的生辰贺礼,要不要?”   苏轻鸢愣了半天,忽然抡起拳头砸在了他的背上:“臭美,谁稀罕啊?”   “不稀罕?”陆离一脸受伤。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忿忿地道:“旁人送的都是金银珠玉、奇珍异宝,谁像你这么小气,什么都不送还想占我的便宜!”   “分明每次都是你占我的便宜!”陆离认真地反驳。   “我哪有……”苏轻鸢觉得自己很委屈。   陆离看见她噘得高高的小嘴,立刻忍不住吻了上去。   苏轻鸢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考虑要不要顾忌一下作为“长辈”的身份来着。   事实上,她这个“长辈”是注定做不成的,肚子里的那颗蛋为证。   阁子外头守着的太监宫女们自觉地往外面退了几步,假装听不到里面越来越不可描述的动静。   淡月仰头看了看天色,神色复杂。   落霞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低声道:“你这几日一直闷闷的,话也不像先前那样多了,是因为疏星的缘故么?”   淡月黯然良久,叹了口气:“听你说了前日的事,我才知道先前错怪了娘娘,可是我想不通,疏星那么好的人,怎么会……你不知道,先前娘娘在府里的时候三天两头闯祸,疏星每次都替她百般周全,为此不知挨过多少打骂……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主子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奴才看待……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落霞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劝。   淡月自己苦笑道:“疏星或许有难处,但是再怎么为难,也不该害主子啊!她又没有家人、又不怕死,我想不出她能受什么威胁……落霞,现在主子身边只有我们了,我真害怕……”   落霞笑了:“怕什么呢?皇上的心在娘娘这儿,任何魑魅魍魉都伤不到娘娘的!咱们做奴才的,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成了!”   “皇上?”淡月嗤笑了一声,“他靠得住么?”   落霞微笑不语,淡月便愤愤地道:“当年娘娘在闺中的时候,他们两个那么好,可是……只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就做了那么多混账事,非但让小姐嫁给了他爹,还……你是他的奴才,你当然体会不到那时候小姐心里有多绝望!”   落霞叹了口气:“那件事,皇上自己心里已经追悔莫及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娘娘都肯原谅他,你就别再记仇了!你看,这几个月出了那么多事,皇上哪一次不信娘娘、哪一次不是同娘娘并肩对敌了?”   这几句话,淡月无法辩驳。但她随后又冷笑道:“现在是现在,谁知道以后怎样呢?你瞧现在这宫里那几个莺莺燕燕,哪个见到他不是两眼放光?只怕过不了几天,他就钻到那几个女人的怀里去,乐不思蜀了!”   落霞掩住口,笑得意味深长:“娘娘自己还没愁呢,你倒替她想了那么多!”   “她怎么不愁?只不肯说出口罢了!”淡月叹了口气,一脸愁容。   落霞拉着她在台阶上坐下,神秘地笑了:“有件事我只跟你说,你可千万别传到娘娘耳朵里去!”   淡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什么事?你告诉我,我铁定不说!”   落霞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低下头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这次选进宫的四位娘娘是随便选的么?告诉你,她们都是皇上自己挑上来的!这四个人里头,娴妃早已同府里的管家之子私定终身,皇上答应两年之内准她假死出宫;良嫔是京兆尹之女,皇上早知道她父亲不是东西,把她弄进宫来只不过是为了让岳家放松警惕,要不了一年半载多半要抄家灭族;性子最安静的那个沈贵嫔,更是自幼在佛前立誓终身不嫁的,把她选进宫里来只是为了充数,顺便给她一个安身之所……你细想想,这几个人,哪一个有本事从咱们娘娘手里把皇上抢过去?”   “你说的都是真的?”淡月早已瞪大了眼睛。   落霞摊了摊手:“信不信由你!”   淡月“呼”地站了起来:“我告诉娘娘去,省得她一天到晚心烦意乱,愁眉苦脸的!”   “你刚刚答应过我什么?”落霞伸手拉住了她。   淡月只得又坐了下来:“若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肯告诉娘娘?”   落霞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糊涂丫头!人家两个人有醋喝、有架吵才叫有滋有味,你跟着掺和个什么劲?”   淡月眨眨眼睛,表示不懂。   落霞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来,偏不肯解释给她听。   这时,彤云忽然又在旁叹了一句:“就算那几位都不是威胁,可是贵妃娘娘……”   “贵妃怎么了?”苏轻鸢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们的身后。   淡月“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出来了?你们……那么快?”   站在苏轻鸢身后的陆离立时黑了脸。   苏轻鸢愣了一下,忽然转身奔回阁子里,掩上门捧腹大笑起来。   “很好笑?”陆离跟进来,贴在她的背后阴恻恻地问。   苏轻鸢转过身来,靠在他的肩上,笑得肚子都疼了。   陆离又气又恼,偏又无可奈何,还得小心地扶着她,怕她摔了。   笑声停下来的时候,陆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黑得跟那天被泼了墨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苏轻鸢仰起头来,理直气壮地道:“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你帮我揉揉。”   陆离只想拍她一巴掌。   但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他便心软了,认命地抬起手来,帮她轻揉着脸颊和鬓角。   苏轻鸢抬起胳膊把自己挂在他的脖子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陆离认命地叹了口气:“算是栽在你的手里了!”   苏轻鸢看看他的脸色,觉得还没笑够,不由得又勾起了唇角。   陆离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刚才是谁一直催我‘快一点’来着?”   苏轻鸢的目光四处乱瞟。   陆离转身把她按在墙上,恨声道:“要不是体谅你如今怕累,我岂能饶你!”   苏轻鸢眨眨眼,一脸无辜。   陆离叹了口气:“阿鸢,咱们以后还是少生几个孩子吧!这小东西,太耽误事了!”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陆离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   苏轻鸢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里有些怯,忙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你挤着我了!”   陆离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恋恋不舍地将手臂放松了几分:“晚上再收拾你!”   “你说什么?”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陆离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我是说,晚上再送你贺礼。”   “你的‘贺礼’太不要脸了,我可以拒收吗?”苏轻鸢闷声问。   陆离低下头,凑到她的耳边哑声道:“不怕你拒收,就怕你嘴上拒收,等收下之后又嫌我送得少了。”   苏轻鸢扁了扁嘴,心里十分委屈。   好歹也是她的生辰哎,他不肯认真准备贺礼就算了,送得这么敷衍,还要调侃她!   她什么时候那么……那么没分寸过?   陆离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又搂住了她的腰:“别装无辜,我的小母老虎。”   “我哪里像老虎了?我凶吗?”苏轻鸢瞪他。   陆离摇头微笑:“不是凶,是——总也吃不饱。”   “你说谁吃不饱?明明是你自己比较馋!还说要把自己送给我当贺礼,明明是你想把我啃干净吧?”苏轻鸢不服气地反驳。   陆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都明白,我就放心了。先前那副懵懂无辜的小白兔模样,险些把我给骗了!”   苏轻鸢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当,气急败坏之下,忍不住又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两把。   陆离扶着她的腰,低声笑道:“别恼!你的每一个样子朕都喜欢,不管是小白兔的样子,还是小母老虎的样子……”   “你也可以看看河东狮的样子!”苏轻鸢怒冲冲地嚷了起来。   陆离双手抱头,连连求饶。   又闹了好一阵子,苏轻鸢已累得气喘吁吁,陆离的胳膊上、腰上,却又不知被拧红了多少处。   两人重新推门出去的时候,淡月“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苏轻鸢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陆离清咳一声,板起面孔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我到御书房去一趟,晚上再来芳华宫看你。”   “你可以不用来。”苏轻鸢翻了个白眼。   陆离笑着走了,淡月便跳起来抓着苏轻鸢的手,急得满脸通红:“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不小心踩到了皇上的痛脚?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叫人来把我砍了?”   苏轻鸢正色道:“也许会。所以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往他跟前凑,过些日子我替你求求情,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淡月先时尚有几分玩笑的意思,此时却是真的有些害怕了:“不至于吧?我是无心之言啊……”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吗?我都不敢说他‘快’,你倒真敢说!”   一向沉稳的落霞“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淡月忽然省悟:“原来你在吓唬我!”   苏轻鸢理了一下斗篷,一脸正气:“陪我去一趟掖庭宫吧。”   淡月不依不饶:“喂,不要妄想转移话题!我都快吓死了,你还调侃我!你摸摸胸膛看一看,良心还在不在?”   苏轻鸢站定脚步,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你还想继续上一个话题?那好吧——我觉得你懂得太多了,不适合当我的丫头,你要不要到内廷司去听吴总管安排一下?”   “奴婢知错了!”淡月立刻没骨气地认栽了。   苏轻鸢心情大好,带着十来个小宫女小太监,浩浩荡荡地去了掖庭宫。   淡月跟在后面闷闷地想:“本来还想把那个秘密告诉你来着,既然你故意吓我,我也就故意不跟你说,让你每天胡思乱想吃飞醋去!”   苏轻鸢一边走着,一边问落霞道:“我先前听见你们在说贵妃,莫非她又闹出什么事来了不成?”   落霞笑道:“没什么事,奴婢们在闲聊呢。贵妃的身份特殊,性子又最是活泼放诞的,彤云淡月两个人总怕您性子太好,受了她的欺负。”   淡月正要纠正落霞的话,忽然又想起自己正在跟苏轻鸢赌气,便闭口不言了。   提到静敏郡主,苏轻鸢的心里又有些不舒服,许久才低声叹道:“她自然欺负不到我……”   她心里介意的,也不是静敏郡主的性情。   有些人、有些身份,只要存在着,就足够成为一根刺了。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剩下的路程,众人都沉默下来。   到了掖庭宫,苏轻鸢把大多数人留在了外面,只带着落霞、淡月两个人进去了。   她还是不太愿意让芳华宫的小丫头小太监们,看到疏星最落魄的模样。   虽然已经作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疏星的时候,苏轻鸢的眼圈还是湿了。   那个极阴暗潮湿的房间,是掖庭宫专门用来惩罚犯错宫人的,寒冷彻骨。   疏星缩在角落里,臂上缠着的铁链几乎跟她的手腕一样粗。   短短两天时间,她的手上已生了冻疮,冻破了皮,一道道血痕顺着冻伤处蔓延出来。   淡月只看了一眼,便“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们两个,出去吧。”苏轻鸢哑声开口。   落霞忙拉着淡月退了出去。   疏星听见动静,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竟然也冻伤了,两颊鼓得老高,呈现出难看的暗红色。   看见苏轻鸢,疏星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便有两滴浊泪滑落下来。   跟着苏轻鸢进来的管事嬷嬷忙赔笑道:“人送进来以后,奴婢们都照着太后的吩咐,好生‘照看’着呢!您瞧,背上、腰上,到处都有伤!咱们掖庭宫别的没有,伺候姑娘们的手段可多着呢!”   她献宝似的掀起疏星的衣裳,向苏轻鸢展示这两天的“功绩”。   苏轻鸢的胃里一阵翻腾。   “小姐,别怕,我不疼……”疏星哑声开口。   那管事嬷嬷眼角抽了抽,立刻扬起了手里的藤条:“不疼是吧?袄脱了,跪下!”   “你先出去。”苏轻鸢冷声道。   管事嬷嬷愣了一下,讪讪地放下了手,还不忘瞪着眼睛对疏星留下一句:“回来再收拾你!”   疏星看见门关上了,便扶着墙慢慢地跪直了身子:“小姐不该来的……这屋子里冷,对您的身子可不好。”   苏轻鸢在旁边的木架子上坐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她:“自从认罪之后,你就一直坚持称我为‘小姐’,再不提‘娘娘’二字,想必你背后的主子很不喜欢我跟陆离好,对吧?”   “他不是小姐的良人。”疏星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因为冷。   苏轻鸢把玩着手炉的盖子,淡淡道:“当初我被先帝册封为皇后,你并未试图阻止;后来我写信向陆离求救,你却从中做了手脚。可见你背后那人并不恨先帝,他只恨陆离一人。可是陆离先前一直是个闲散王爷,应当不会得罪谁——所以,你背后的主子,心里恨的应当是陆离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本朝的昭帝爷,对吧?”   疏星脸色大变,慌忙摇头:“奴婢不明白小姐在说什么。什么背后的主子,什么昭帝爷……”   “你这么紧张,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苏轻鸢冷冷地逼视着她。   疏星连连摇头,神色很慌张。   苏轻鸢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扶着肚子蹲了下来:“你的嘴巴咬得很紧,可惜如今也没什么用了——不瞒你说,我眼里容不下那个念姑姑,所以昨日她一出宫门,我就叫人把她给杀了。”   “什么?杀了?!”疏星大惊失色,“呼”地一声站了起来。   她这一下子站得太急,原本便没有力气的身子失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了出去。   苏轻鸢正蹲在她的面前,来不及躲避,心里直叫“不妙”。   眼看这一下子是躲不过了,疏星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拼尽全力向旁边一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有惊无险,没有砸到苏轻鸢。   苏轻鸢惊魂甫定,心情有些复杂。   疏星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用缠着铁链的手紧紧地抓住苏轻鸢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你刚刚说什么——杀掉了?你……你派人把念姑姑杀掉了?”   她的两只眼睛赤红如血,仿佛下一刻便会喷出火来。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怯,面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当然杀掉了。她在宫中邀买人心、兴风作浪,几次三番谋害我的孩子,我岂能容她!”   疏星颤着双手,紧紧地攥住苏轻鸢的双肩,脸上表情十分狰狞。   苏轻鸢平静地看着她:“看来你的主子果然是那个老妖婆了。这会儿你要替她报仇么?我怕你没那个本事呢。”   疏星忽然放开双手,踉跄着向后面跌出两步,撞在了墙上:“死了?完了,全完了……”   “是啊,全完了。”苏轻鸢露出了笑容。   疏星忽然又发了狂,再一次向苏轻鸢扑了过来:“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啊?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孽种,你、你竟然杀了你自己的母亲……你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梦中说梦 说:   其实……大家已经猜到了,对吧?(*^▽^*) 第79章 喝了它,我就放你出去   “你说谁?谁是我的母亲?”苏轻鸢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疏星跪倒在地上,嘶哑地嚎啕着:“夫人,现在怎么办啊?您救不了她了,再也救不了她了……”   苏轻鸢伸手揪住了疏星的衣领:“你该不是疯了吧?那个见鬼的念姑姑是我的母亲?我娘都死了十五六年了!”   疏星没有回答她的话,哭声也停了。   苏轻鸢心下觉得不妙,忙提着她的衣领将她翻了过来。   疏星两眼翻白,已经没了气息。   苏轻鸢心头一痛,眼泪立刻汹涌而下。   眼前一阵眩晕,她用手撑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再试一遍,依然没有气息。   苏轻鸢忽然觉得胸口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往疏星的眼睛上抹了一下。   没有用。   居然,是死不瞑目。   苏轻鸢流着泪,笑出声来:“真没用,这么容易就死了!”   不知何时,她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蹲着太累了吧。   直到腹中的小东西提出抗议,她才用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彻骨的寒冷,也敌不过心里的伤恸和迷茫。   怎么就死了呢?   至死不悔,却不肯瞑目,难道……   苏轻鸢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连唤了几声,竟没有人应。   那个管事嬷嬷不在,落霞和淡月也不在。   苏轻鸢觉得自己似乎被所有的人集体抛弃了。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疏星或许确实没有恶意,可是,“没有恶意”就能掩盖“做了坏事”这个事实吗?   一个本该安分守己的小丫鬟,鬼鬼祟祟地在暗中操纵了那么多恶事,把她原本平顺的命运轨迹搞得一团糟,居然还自诩是为了她好,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至于那个念姑姑——   疏星说那是她的母亲,可能吗?   苏轻鸢不是没有猜想过母亲尚在人世的可能,但怎么可能是她呢?那个几次三番谋害她腹中孩子的女人?   想到念姑姑那一声声凄厉的“杀了他”,想到她那两道猛兽般危险的目光,想到前几日陆离所中的咒术,想到那日落水时彻心彻骨的冰寒……   苏轻鸢心头发冷,一如当日落入池水的时候。   一阵风来,苏轻鸢打了个寒噤,抬起了头。   身后的廊下不知何时已多出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正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苏轻鸢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打算离开。   不知怎的,这几个人的目光,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对了,宫里的规矩,宫女太监是不能直视主子的——这几个人有问题!   苏轻鸢慌了,转身便要退回先前的囚室中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几个太监却已围拢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逃”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就被苏轻鸢自己掐灭了。   她哪里逃得动?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落霞、淡月,还有那个管事嬷嬷的消失,并非偶然。   其实早该发现的,可惜她伤感于疏星之死、困扰于满腹疑团,心里太乱,竟忽视了身边的危险。   不过,对方既然能在掖庭宫无声无息地弄走了落霞和淡月,必定已经计划周全。纵使她早些识破此局,只怕也未必能逃出去吧?   看清了眼下的局势,苏轻鸢垂下了眼睑:“你们是谁的人?”   “太后不必问,跟奴才们走就是了。”为首的太监一板一眼地道。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怎么,居然不是要将我就地格杀吗?”   那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个方向。   苏轻鸢定了定神,努力想在自己麻木迟钝的脑子里理出几分头绪来。   呼救?不会有用。   逃跑?太不现实。   寻死?只怕会真的死了。   大吵大闹呼天抢地?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   无论怎么想,她都没有逃脱的希望。   但,只要不是立即要杀她,就总有办法的。   毕竟掖庭宫门外还有她带来的人,她长久不出去,一定会有人来找的。   这样想着,苏轻鸢的心里安定了几分。   几个太监“恭敬”地将她带到了一间十分隐蔽的囚室,比刚才疏星所在的那间还要狭窄阴冷。   苏轻鸢正担心自己的身子受不住,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囚室的地上缓缓地出现了一个大洞,两个小太监从里面钻了出来。   居然——有地道!   苏轻鸢彻底慌了。   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彻底没了获救的希望?   她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大喊大叫,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冲上来扭住了她的手臂,飞快地将一快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苏轻鸢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抬了起来,丢进了那个洞里。   下面居然有人接着。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苏轻鸢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她麻木的脑子缓缓地运作了起来,终于能隐隐地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在宫里,除了陆离之外,能调动这么多人的、能在掖庭宫呼风唤雨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那个比主子更像主子的老宫女,念姑姑。   地道中的光线暗了下来,想必是囚室那边的出口关上了。   前面的小太监手里亮起了琉璃灯。   苏轻鸢看着越来越宽敞平整的地道,暗暗心惊。   关于念姑姑的身份,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曲曲折折的地道出乎意料地长,竟走得苏轻鸢昏昏欲睡了。   算算路程,恐怕早已出了掖庭宫。至于去往哪个方向,她却早已算不清楚。   还要走多久呢?该不会是通往宫外的吧?   这一路上,苏轻鸢注意到,地道不止一条,其中还有很多岔路不知通往何处。   也就是说,这座宫城的地下,极有可能藏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地道网!   这个事实,让人不寒而栗。   不难想象,一旦这些地道被利用起来,这座宫城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苏轻鸢一路胆战心惊,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危险。   直到,抬着她的太监猛然松了手,将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间,苏轻鸢本能地用手肘和膝盖撑住地面,险险地护住了肚子。   身旁响起一声冷笑。   小太监们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苏轻鸢终于看清,眼前是一间收拾得颇为整洁的石室,四面白墙,只留一道极窄的小门供人出入。   令人惊奇的是,这石室之中桌椅床帐俱全,照明的竟然不是蜡烛灯盏,而是六颗光华灿烂的夜明珠!   细看石室之中的摆设,竟也没有一件是俗物。显然,建这石室的人,决不是什么土匪莽夫!   苏轻鸢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低下头来掸去衣袖上的尘土,轻轻地揉着摔痛了的膝盖。   “不错,处变不惊,倒有几分将门之风。”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苏轻鸢头也不抬:“‘将门之风’?看来念姑姑对苏翊那个老混蛋的印象居然还不错?”   来人正是念姑姑。   她的面容装束分毫未变,只是神情肃然、步履从容,一身寻常的宫女装束,竟被她穿出了几分高华出尘的风度来。   她向苏轻鸢伸出了手,面露微笑:“‘老混蛋’这三个字用得极恰。只不过——他再怎么不好,毕竟是你的父亲。血脉相连,纵死也不能割舍的。”   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冷地迎上她的目光:“不错,血脉相连,死也不能割舍的。所以,若是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她拉下地狱去!”   念姑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你就那么在乎这个孽种?”   苏轻鸢“呼”地站了起来:“当初若不是你指使疏星从中作梗,我和陆离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样尴尬的地步,我的孩子也就不会成为你们口中的‘孽种’!如今的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居然还要对我横加指责,谁给你这么大的脸了?”   “你跟陆离,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念姑姑冷声道。   苏轻鸢瞥了她一眼,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怎么就不该在一起了?他杀了我亲爹?还是杀了我亲娘?再不然,莫非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你这是强词夺理!”念姑姑沉下脸来。   苏轻鸢仰起头看着她:“怎么就‘强词夺理’了?既无杀父之仇,又非一奶同胞,那就没什么不能在一起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有杀父之仇又怎样?就算逆伦悖礼又怎样?我偏要跟他好,你凭什么来管我?你看不过眼,召天雷来劈我啊!”   念姑姑显然气得不轻,嘴唇都青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是谁教你的?是苏翊那个老混蛋,还是陆离那个小杂种?”   苏轻鸢捎了她一眼,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这时,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捧着一只小碗走了进来。   苏轻鸢认出了那个人,是养居殿的太监小钟子。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轻鸢猛地坐了起来:“你们不是应该在养居殿的地牢里关着的么?莫非那座地牢,也是与地道相通的?”   “你倒也不算太蠢。”念姑姑从小钟子的手里接过碗,脸色渐渐地缓和下来。   苏轻鸢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暗暗心惊。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女人的面容,似乎像极了一个人。   她想了几个月,始终没有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现在她知道了。   听了疏星的话之后,她才猛然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不是来自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来自她自己——与念姑姑有几分相似的那个人,正是镜子里的她自己!   这时,念姑姑已端着那只小碗走了过来:“喝了吧。”   苏轻鸢回过神,警惕地向后挪了挪身子:“我不会喝你给的东西!”   “喝了它,我就放你出去。”念姑姑淡淡地道。   苏轻鸢勾起唇角:“要喝你自己喝,横竖我也不十分着急出去。”   “你不出去,有人该着急了。”念姑姑的语气很柔和,唇角带着笑。   苏轻鸢晃了晃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着急就着急呗,我都不心疼,你还替我心疼他啊?”   “这孩子!”念姑姑笑了出来。   苏轻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跳起来躲到了桌旁:“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笑面虎也是虎,我不会上当的!”   “我不会害你,鸢儿。”念姑姑叹了口气。   苏轻鸢仍然警惕地看着她:“你别叫我‘鸢儿’,我怕‘冤死’在你的手里!”   念姑姑定定地看着她:“疏星都跟你说了,对吧?”   苏轻鸢一抬脚坐在了桌子上:“疏星?一个叛主的奴才,她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又凭什么再相信她?”   “疏星那孩子……”念姑姑有些感慨。   苏轻鸢顺口接道:“疏星是你害死的。本来她是个好丫头,但是现在,她连一口棺材也不会有,只配被扔到乱葬岗去喂狼!”   “鸢儿,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说话吗?”念姑姑放下碗,一脸哀求。   苏轻鸢大马金刀地坐在桌上摇头晃脑,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肯回应念姑姑的目光。   念姑姑又气又恼,又是伤感,一时竟十分无措。   她很想好好跟苏轻鸢说几句话,可是苏轻鸢坐在桌上,她不管是坐是站,总觉得气势低了几分,营造不出促膝谈心的氛围。   无奈之下,念姑姑只得叹道:“你恐怕也饿了,我叫人给你弄些吃的来。”   “省省吧,我宁可饿死,绝不会吃你的东西!”苏轻鸢闭着眼睛往墙上一靠。   “那就如你所愿!”念姑姑终于恼了,语气冷了下来。   苏轻鸢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念姑姑重新端起刚才的那只碗,正要送过来,苏轻鸢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随手一挡,瓷碗“哐啷”一声摔到了地上。   念姑姑气恼地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药汁,冷笑道:“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脾气比你还倔——没用的,在这里饿上三天,就算不喝药,你那个孽种也一样保不住!”   苏轻鸢依然没有睁眼:“我先前已经说过,这孩子若有闪失,我必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哪怕我是你的亲娘?”念姑姑火了。   苏轻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嘲讽地看着她:“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几次三番害我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亲娘?”   “鸢儿,”念姑姑努力放软了声音,“你细想想,我何时害过你?我要害的只是你腹中那个不该存在的孽种,还有那个毁了你一生的混蛋——你听娘的话,打掉这个孩子、忘掉陆离,娘带你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好不好?”   苏轻鸢已不愿费神同她争辩,便依旧紧闭了眼睛,沉默不语。   念姑姑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忽然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外面立刻上了锁。   苏轻鸢跳了起来,扒到门缝上瞅了一阵,一无所获。   她又往四面墙上敲了敲,全是实心的。   床上、桌子底下、挂画后面……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什么机关都没有。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石室,只有一道门可以进出。   凭她的本事,是逃不出去的。   陆离知道她不见了,一定会着急,可是任他有多大的本事,只怕也不会想到宫城的地下会藏着一张如此可怕的网……   获救的希望,几乎不存在。   苏轻鸢不是没想过向念姑姑示好,可是念姑姑心里的第一件大事是除掉她的孩子,在这一点上,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   如今苏轻鸢对疏星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奇怪的是,她的心里并没有对念姑姑生出半分孺慕之情,只有恐惧和戒备。   甚至,还有几分憎恨。   念姑姑的出现,打破了她对“母亲”的所有美好的想象。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的模样。她想,如果母亲尚在人世,如果有朝一日能见到母亲,她必然是连做梦都要笑醒的。   她相信母亲会抱着她、吻着她的额头,含泪笑着唤一声“鸢儿”。   她相信自己会跪在母亲的面前、伏在母亲的膝头,哭着唤一千遍“娘亲”。   她相信母亲得知她有了身孕,定然会悲喜参半,定然会拥着她絮絮叨叨地把“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这一类的话题说上三天三夜……   可是,所有的想象,在今天全部宣告终结了。   她的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孽种,留不得的,杀了他”;她收到的来自母亲的第一件礼物,应该追溯到那一封模仿她笔迹的信;至于从她的床上偷走东西施展咒术、操纵太监破坏亭台害她落水……桩桩件件,都断然不该是一个母亲会做的事啊!   苏轻鸢不懂,也不敢再想了。   比起相信念姑姑是她的母亲,她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谎言——是念姑姑和疏星串通的、为了迫她就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此时只能算是刚刚见面,互相试探了几句话,真正的交锋只怕还没有开始。   苏轻鸢知道念姑姑不会有那样好的脾性——她若坚持不肯妥协,后面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的。   比起自己的处境,更让苏轻鸢担忧的是,念姑姑捉她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仅仅是为了除掉她的孩子,只需要叫几个太监按着她,把刚才的那碗药灌下去就可以了!   如此大费周章,有没有可能她只是一个鱼饵,陆离才是念姑姑想捉的那条“大鱼”?   桌子上坐着太累,于是苏轻鸢又回到了床上。   那床帐温软精致,竟比芳华宫的还要舒适几分。   苏轻鸢这时才注意到这石室之中竟然十分温暖,她先前在掖庭宫囚牢之中冻麻了的四肢,此时早已恢复了知觉。   这样的地道网、这样的石室,必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这些人到底筹划多久了?   石室之中看不见天光,苏轻鸢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她进入掖庭宫时间已久,此时应该早有人发现异样了。   陆离会不会正在忙着找她呢?   确实如她所猜测的那样,此时的掖庭宫内外,早已经炸了锅。   陆离亲自带了一队侍卫,又叫上了所有的亲信太监,在掖庭宫一寸一寸地细细搜寻,恨不得挖地三尺。   最后,他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落霞和淡月,找到了疏星的尸身,又找到了几个似乎刚死去不久的罪奴,甚至还在一口枯井之下找到了一些不知死去了多久的尸骨——唯独没有找到苏轻鸢的身影。   落霞和淡月被救醒之后,对中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陆离急得险些抓狂。落霞几人愧悔不已,一个个跪着不敢起身。   淡月伏地哭道:“都怪我……我不该离开娘娘的……上次在皇陵丢下她一个人,这次又是……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怎么办……”   陆离烦躁地呵斥了一声,厉声道:“调动所有的暗卫,在掖庭宫内外细细搜寻!就算把整座宫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人!”   小路子忙提醒道:“暗卫素来只负责皇上的安危,若是把他们调走了,您……”   陆离瞪了一眼,小路子便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片刻之后,陆离咬牙道:“掖庭宫外守卫森严,她又不可能插翅飞出去,多半还在——”   小路子忙接道:“多半还在掖庭宫,奴才一定加派人手,继续搜寻!”   淡月跺脚哭道:“不可能插翅飞出去,又不能遁地爬出去,掖庭宫里又找不到人影,难不成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离眼睛一亮,忙道:“可能会有地道!叫他们搜查时注意墙壁和地面,半点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小路子忙答应着,跑着传令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宫城的上空,“啪”地一声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陆离呆了一呆,仰起头来。   第二朵、第三朵烟花接连不断地在空中炸响了,绚烂的颜色将宫殿上的琉璃瓦都染成了五彩缤纷的流霓。   陆离仰着头,努力瞪大了酸涩的眼睛。   焰火,本来是他为苏轻鸢准备的生辰贺礼。   此时此刻,焰火已经照亮了夜空,可是人在哪儿呢?   这短短几个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细数起来,她竟没有几天是可以安生度日的。   他许她的富贵安宁,到底还是一句空话! 第80章 我的今天,就是你的将来!   一阵铁链撞击的声音过后,石室的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太监小钟子。   苏轻鸢动了动眼皮,看清来人之后,便依旧合上了眼。   “太后请用晚膳吧。”小钟子恭敬地道。   苏轻鸢没动。   小钟子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晚膳是咱们小厨房自己做的,不是养居殿的牢饭。奴才们不知道太后的口味,所以各样都做了些——要趁热吃才好。”   “你出去吧。”苏轻鸢冷冷地道。   小钟子略一迟疑,果然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苏轻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走到桌前。   只见食盒之中满满当当,装着四碗菜、一碗饭,还有一大包点心,香气四溢。   苏轻鸢捧起桌上的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均匀地撒在了饭菜上,又拿起桌上的茶壶,把大半壶茶水咕嘟咕嘟地浇了进去。   做完这些之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床上躺着,用被子蒙住了头。   这里的饭是不能吃的,水也不能喝。   对方显然深谙攻心之术,送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食盒上面连个盖子也不盖,香气扑鼻而来,由不得她不馋。   这段时间她食量大增,刚刚被掳过来的时候就已饥肠辘辘,此时更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照这个趋势下去,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忍不住跑过去把那饭菜给吃了!   念姑姑那样恶毒,谁知道她会在那里面加什么料呢?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她只能出此下策了。   可是——   还是饿啊!   想着那食盒中的饭菜,想着刚才那满屋子的香味,她便觉得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肚子里早已不争气地响了几百遍。   饿的时候,心里比平时格外脆弱。苏轻鸢咬着被角,委屈得直想掉眼泪。   她甚至想,若是饿极了,便把这被子里的棉絮啃了吃掉算了!   铁链碰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进来的,是念姑姑。   看到食盒中的一片狼藉,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床中。   苏轻鸢仍旧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肯动。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走过来用力拉开了被角。   苏轻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念姑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睡下了,吓我一跳!”   “我是两条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自尽的。”苏轻鸢平静地道。   念姑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自己有两条命,还不好好吃饭?”   苏轻鸢瞪了她一眼,扯了扯半边唇角。   念姑姑叹道:“你实在太多心了。我要对你的孩子下手,断断不会用那样鬼鬼祟祟的招数。”   苏轻鸢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念姑姑脸色一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换上温和的声音:“鸢儿,这些年娘不在你身边,你过得可好?”   苏轻鸢抬了抬头,终于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很好,比有娘的幸福多了。”   “这是气话了,哪个孩子不想娘呢?”念姑姑在苏轻鸢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子,揽住了她的肩。   母亲的怀抱,苏轻鸢想了十几年,今时今日却只想逃离。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摸着苏轻鸢散乱的青丝:“十六年了……鸢儿,十六年前的今天,娘千辛万苦生下了你,尚未满月就被迫分离……你知道娘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苏轻鸢不咸不淡地道:“母亲在我尚未满月的时候就离开了——这样说来,她若能及时赶去投胎转世,这一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不了多少。”   “你!”念姑姑气得脸都青了。   苏轻鸢勾起半边唇角,嘲讽地看着她:“念姑姑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动气的好,本来皱纹就多。”   念姑姑闻言,脸色青得更厉害了。   但她最终还是压下了怒气,抱住苏轻鸢的肩膀柔声问:“你依旧不相信我是你的母亲?我来问你——你的右边小腿上,是不是自幼有一道半圆形的疤?那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产婆提着灯笼给你洗身子,不小心烫伤了的。”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疏星连这个都告诉你?倒也难怪,她连那种东西都能偷出去给你……”   念姑姑的脸上,怒容满面。   苏轻鸢平静地继续道:“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真的很不错。我进宫之前,疏星每年只陪我来宫里看望长姐两三次——只这点儿工夫就着了你的道,变成了你的提线木偶。”   念姑姑摇头笑道:“你错了。疏星原本就是我送到你身边去的。”   苏轻鸢有些诧异,却没有多问。   疏星已死,再对过去的事情追根究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念姑姑不死心,强行将苏轻鸢揽进怀里,叹道:“你心里怨我,不肯认我这个母亲,我也不能怪你,我确实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将军府的那些女人都不是善茬,你父亲又不懂得照料孩子,你这些年没人疼没人宠的,一定很苦……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这样糊涂,被陆离那个混蛋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到了手……”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双手护住肚子蜷成一团,闭目装睡。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你如今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我的话你是不打算听的了。我只劝你仔细想想——陆离是真心待你好吗?你真的相信他纳苏青鸾只是为了孩子?你真的相信他选秀纳妃是因为迫不得已?程家三小姐、静敏郡主……这些人哪一个比不上你?你拍拍胸膛问问你自己,你相信陆离会一直宠着你吗?”   苏轻鸢被她问得烦了,只得重新睁开了眼:“他会不会一直宠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清醒。他知道你现在正张着网在等他,所以他断断不会掉进你的圈套,你就省省心吧!”   念姑姑温和地笑了:“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算十分糊涂。可是傻孩子,你要知道,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你的时候,就算刀山火海,他也会为你去闯的。你说他‘很清醒’,却不知那只是因为他不够爱你罢了。你看,你在掖庭宫凭空消失,他非但不着急寻你,反而还在同文武百官饮酒作乐,还放焰火呢!”   “焰火吗?”苏轻鸢有些动容。   焰火可是稀罕玩意儿。她长了这么大,总共也只看见过两次,都是在先帝千秋整寿的时候。陆离为了她的生辰燃放焰火,也算十分有心了。   若是她能看到,该有多好!   念姑姑见这几句话有了效用,忙趁热打铁:“你年纪轻,难免被自己的眼睛耳朵所迷惑,他说几句好话,你就信他是真心为你好了——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都是他希望你看到的;你所听到的,都是他希望你听到的!鸢儿,你现在完全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你知不知道!”   “陆离那么闲吗?玩弄我,他有什么好处?”苏轻鸢觉得有些好笑。   念姑姑的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鸢儿,有些话我本不愿过早告诉你——可是你再这样执迷下去,恐怕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我为什么要回头?回头去哪儿?去跟你同流合污吗?”苏轻鸢讥诮道。   念姑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脸上的神情渐渐地有些感伤:“你恨我、怨我,怪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怪我强行干涉你和陆离的事、怪我谋害你的孩子……这些都没有错,可是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的我,也曾与此刻的你一模一样!我也曾坚信所有的孩子都是因为夫妻的情分、因为血脉的缘分才来到世上……可是鸢儿,这是个阴谋!有人曾经想把这个手段用在我的身上,没有成功;十六年后同样的阴谋又盯上了你!你若生下了这个孩子,我的今天,就是你的将来!”   她说得动情,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擦泪道:“鸢儿,听娘的话,把孩子打掉!你不能生孩子——尤其不能生陆家的孩子!”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念姑姑,你该吃药了。”   “你还是不信我?”念姑姑的神情有些绝望。   苏轻鸢只是嘲讽地看着她。   这时,房门响了两下,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姑姑,掖庭宫那边的出口被发现了!”   念姑姑缓缓地坐了起来。   那小太监推门进来,低头禀道:“宫里的金甲卫包围了掖庭宫,挨着房间一寸一寸地搜,咱们的一个出口被他们找了出来,听说他们还捡到了太后的一只耳环……”   苏轻鸢抬手摸了摸耳垂,果然右边的那只耳环不见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可是念姑姑的脸上却也没有多少忧虑之色。她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心,平静地问:“都堵好了?”   小太监的语气毫无起伏:“堵好了。暗卫已经进了地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咱们只给他们找到一条死胡同,即使他们在地道尽头往四面开挖,也断然不会找到第二条通道。”   念姑姑的唇角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的心里一阵失落。   这地道也不知有多少分岔,每一处岔路口都是可以堵上的,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正确的路呢?   这个事实也给她带来了新的疑问:开挖地道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在宫城之下!这样的工程,要考虑每一个出口的位置、要考虑开凿的时候会不会有声音传出、要考虑避开树根、地基、水脉……就算是倾一国之力,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念姑姑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领?   小太监退下去之后,念姑姑转过头来看着苏轻鸢:“有了希望,然后又眼看着希望破灭,滋味不太好受吧?”   苏轻鸢回应她一个微笑:“希望嘛,总会有的。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陆离不会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刚才皱着眉头做什么?”念姑姑嘲讽地反问。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扶着床头慢慢地坐了起来:“我有些好奇,你到底是谁?我不信你有本事挖这么多地道,也不信你有威信让这么多人虔心敬服——你的背后还有主子对吧?是谁?”   念姑姑微笑地看着她:“这一次,你全猜错了。我的背后没有主子——纵然曾经有过,如今也都已经化灰化烟了。”   苏轻鸢拧起了眉头。   念姑姑轻叹了一声,依然微笑着:“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这地道不是我挖的——这是他们陆家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自己忘光了。如今整座宫城的地下,我已了如指掌。”   “是皇家自己挖的?他们自己在自己的宫城底下挖地道?”苏轻鸢不信。   念姑姑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陆家人贪生怕死、卑鄙龌龊,何况又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能不防着外人来杀他们?他们的心里那么虚,挖几条地道用来逃命,很奇怪么?”   苏轻鸢想了一想,似乎没有办法反驳。   念姑姑嘲讽地冷笑着:“这些暗道,从太祖时代就开始挖了,到成祖晚年才完成,三代人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他们把这座宫城造得固若金汤,后来的几百年倒也没有人把他们逼到遁地逃生的地步,于是这地道就被历代帝王用来做了一些龌龊的、卑鄙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事情——地道的秘密历代只传帝王一人,所以后来就失传了。”   “是因为未央宫的那场大火吗?”苏轻鸢忍不住追问。   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却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不错。因为那场大火……那老贼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传给他的儿子,他的亲信又被后来继位的怀帝杀光了,所以那个小杂种是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你可以死心了。”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失望。   念姑姑盯着苏轻鸢看了很久,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禁有些发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旧事的?”   苏轻鸢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你在这儿绕了大半晚上的圈子,不就是为了引出话头跟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么?你想说,我偏不想听,急死你!”   “你现在不想听,以后想听的时候再来求我,我可不说了!”念姑姑的脸色很难看。   苏轻鸢晃了晃脑袋,态度十分顽劣:“我是没兴趣听的,你若实在想说,出去抓一个小太监来绑着,说给他听吧!”   念姑姑没了主意,开始考虑要不要部分采纳苏轻鸢的建议——把她拎起来绑着,硬说给她听。   思忖了一阵子之后,念姑姑如梦方醒。   苏轻鸢这会儿已经在她的手里了,不绑着也跑不掉,她何必一遍一遍地征求意见?直接说就是了!   于是,念姑姑定了定神,沉下脸来,开启了痛说往事模式:“十六年前,我刚刚生下你不久……”   ***   掖庭宫。   陆离在那间狭窄阴冷的囚室之中坐着。   地道里的土一筐一筐地运上来,都是成块成块很结实的红泥。   一个老太监边看边摇头:“还是不对。这红泥很结实,没有翻动过的迹象。”   “可是,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方向了!”洞口的小太监委屈地道。   老太监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地道的尽头没有出路,咱们上当了。”   陆离站起身来,烦躁地转来转去:“可是,阿鸢……母后的耳环确实是在洞口找到的,他们若不在地道之中,又会去了哪里?”   老太监垂首道:“不是不在地道之中,而是……出口不在咱们找到的那个位置,这一段地道之中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   洞口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咱们找到的地道足有数百丈,若是一寸一寸地去找……”   “那就加派人手,一寸一寸地找!”陆离厉声喝道。   小太监不敢说话,匍匐在洞口叩头不止。   小路子迟疑许久,终于跪下来道:“皇上,这囚室之中已经如此阴冷,地道里必定更加难熬。下去的人若是冻坏了,娘娘必定过意不去……”   陆离咬紧牙关,想了许久:“这会儿在下头的都上来,换一批人下去——再找找吧。”   小路子不敢再劝,只得叫人去传令了。   先前那老太监忙道:“对方既然敢把这端的出口封死,地道必定还有其它的出口,否则里面的人极易窒息而死!”   陆离哑声吩咐道:“传令各宫搜查院落和房间,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小路子连声答应着,又忍不住劝道:“夜深了,皇上您还是……”   “阿鸢生死不知,你让朕如何放心得下!”陆离又急又气,嗓子早哑了。   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劝的,只好咬牙忍着哆嗦,陪着他一起受冻。   这时,静敏郡主忽然撞开守门的小太监,硬闯了进来:“皇帝哥哥!”   陆离定了定神,许久才哑声开口:“你怎么来了?我记得……太后不是命你禁足反省么?”   静敏郡主抱住陆离的腰,哭道:“我听说太后不见了,知道你心里一定难过,就想来陪着你……太后若是生气,等她回来,叫她再罚我禁足两个月好了!”   陆离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我没事。”   静敏郡主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怎么可能没事!这里这么冷……你的身子都是冷的!你若是冻出病来,大家都会担心的!”   小路子忙趁机劝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皇上,您若是不爱惜龙体,太后和娘娘们都会担心的啊!”   静敏郡主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仰起头来急急地道:“你不用太担心,太后一定会没事的!你想想看啊,出事的时候掖庭宫没有旁人,坏人若是想要太后的命,当场就可以杀了她,何必费时费力地把她带走!他们既然肯费这个工夫,说明太后对他们有用——既然有用,当然就会留着她的命!”   陆离闷闷地想了很久,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静敏郡主忙道:“我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你跟我回去歇一歇好不好?这个鬼地方太冷,我怕太后还没找到,你的身子先垮了!”   陆离的心里有些犹豫,小路子看了出来,干脆大着胆子替他作了决定:“下地道的,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批人上来歇息;各宫里找出口的再细心一点,如果有发现,第一时间到毓秀宫来报给皇上知道!”   陆离没有了再坚持留下来的理由,便顺了静敏郡主的意,跟着她离开了那间囚室。   静敏郡主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陆离却看得有些刺眼。   离开掖庭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刚才的那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静敏郡主仰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想的啊!皇帝哥哥不相信静敏会讲道理吗?”   陆离勉强扯了扯唇角:“不是不相信,只是……忽然觉得你长大了许多。”   “我都快十七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呐?”静敏郡主不满地嘟囔着。   陆离的脚下顿了一顿。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火药的气味。他精心准备了几个月的焰火,想必已经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看焰火的那个人呢?   她知不知道他的心意、知不知道他正在为她心急如焚?   她此刻身在何处?有没有受委屈?对方会不会用残忍的手段对付她?   他什么都不知道!   陆离的眉心紧紧地拧着。静敏郡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他却再也听不进耳中去。   掖庭宫到毓秀宫的这段距离并不近,可是谁也没有想起传辇。静敏郡主小心地搀扶着陆离,沿着结了霜花的石子路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站在毓秀宫暖烘烘的屋子里,陆离的心里反倒更加不安。   阿鸢此刻所在的地方,有炉子吗?有饭吃吗?有床睡吗?她怀着孩子,身子弱、口味又刁……谁来照料她?   静敏郡主看见陆离呆站着不动,只好过来拉他坐下:“皇帝哥哥,你连中饭都没吃,一直撑到现在,一定饿坏了!我叫小厨房备下了酒菜,你好歹……暖暖身子吧!” 第81章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地道之中,那个精致华丽的小房间里。   苏轻鸢拥着被子,不知何时已瞪大了眼睛。   念姑姑坐在床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那时候你尚未满月,我本不该出门。可是帝王有召,谁敢不从?那时我心里尚存侥幸,觉得他应该不会查出我的身份,没想到……”   “你的身份?”苏轻鸢的眉头拧紧了。   念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错,我的身份——如今也是你的身份。这一点,至关重要。”   苏轻鸢不屑地撇了撇嘴。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腕,厉声问:“如今我要把咱们真正的身份告诉你,你准备好了吗?”   苏轻鸢甩不脱她的手,却桀骜地瞪视着她:“我并不想知道什么‘身份’。如今我只有一个身份,就是‘陆离的女人’!”   “等我说完,你就不这么想了。”念姑姑面色严峻,声音冷厉而略显沙哑。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怕。对上念姑姑的目光,她莫名地觉得慌得厉害,想逃,却不由自主地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念姑姑的目光柔和下来,语气也放缓了:“十七年前,在南越更南边的地方,有一片绵延数百里的大山,那里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不受王化,也没有朝廷和兵士,世世代代种茶采药,与世无争。因为族中有很多人擅长医药和巫蛊之术,所以外界称之为‘巫族’。”   念姑姑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苏轻鸢的脸色。见后者脸色微变,她心中一喜,立刻截住了话头。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承认用咒术谋害陆离和我腹中孩儿了。”   “这不是重点!”念姑姑黑了脸。   苏轻鸢厌憎地瞪了她一眼:“对我来说,这就是重点。”   念姑姑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却最终没有走,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听我说完再判断不迟!”   苏轻鸢冷笑:“我实在并不感兴趣,既然你执意要说,那就说下去好了。”   念姑姑气得不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找回了情绪,继续道:“巫族之人在那深山之中生活了千百年,民风淳朴,极少走出大山。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十多万铁甲将士忽然闯进山中,将巫族上下六十多个村落尽数屠戮干净!他们杀了族长、杀了巫师、杀了一百多岁的瑞爷爷、杀了刚刚出生的婴儿……”   苏轻鸢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抚着她的孩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次,念姑姑没有停下来。   她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全族上下近万人,一夜之间尽数被戮,连神女河的河滩都变成了红色……屠村之后,铁甲将士在山里搜寻了二十多天,只为了把那几个出门打猎的阿伯抓回来杀掉!等他们离开的时候,与世无争了千百年的巫族,一个人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至少还有一个。”苏轻鸢纠正道。   念姑姑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不错,还有一个。”   苏轻鸢皱眉看着她:“我有些不明白。你说屠杀巫族的是铁甲将士,这么说你的仇人应该是苏翊才对!你后来怎么又嫁给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呢?”   念姑姑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我知道……是他带人杀尽了我的族人,可他也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至少他在那样的局面之下,还是竭尽全力,保全了我不是吗?”   苏轻鸢“嗤”地一声,发出了不屑的嘲笑。   念姑姑的脸色有些难看。   过了好一会儿,苏轻鸢提起枕头垫在腰下,侧过身来追问道:“他们屠杀巫族,总得有个缘故吧?”   念姑姑咬着牙,一字一字咬得极重:“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国师!他为了危言耸听,编造出什么‘星辰变、天地惊,共主临世’这样的鬼话,欺世盗名!”   苏轻鸢听得有些糊涂,念姑姑便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道有变,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结束当前诸国林立的局面。那个老贼相信了这种鬼话,又找了一帮见鬼的占卜师,算出那个所谓的‘共主’会降生在巫族,所以才对巫族下了这样的狠手!”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许久才问:“你说的‘老贼’,是昭帝爷吧?他害怕巫族出现‘共主’征服南越皇朝,所以才派遣铁甲将士灭了巫族?”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低头默认。   苏轻鸢想了许久,闷闷地道:“那你们巫族确实挺可怜的。”   “巫族上万无辜百姓惨死,落在你的眼中只换来一句‘挺可怜的’?”念姑姑十分愤怒。   苏轻鸢平静地道:“你说错了。巫族上万百姓惨死,我只是道听途说,并未‘落在眼中’。倒是你自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族人惨死,居然还能马上若无其事地嫁给自己的仇人,生儿育女——你才是真的了不起呢!”   “我已经说过,巫族的仇人是那个老贼,不是你父亲!”念姑姑猛扑过来,脸上神情十分狰狞。   苏轻鸢慌忙抱着枕头缩到了墙角。   念姑姑抓到了她的肩膀,却没有下狠手,只是扑到床上,哀哀地痛哭起来。   苏轻鸢觉得有些心酸,却没有打算开口安慰。   这个女人的痛苦,她懂,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等念姑姑哭得差不多了,苏轻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念姑姑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她。   苏轻鸢抿了抿唇角,沉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国师的话是真的——你已经是巫族最后一个人了,那个所谓的‘共主’,会不会由你生下来?”   “你终于问到重点了。”念姑姑冷笑起来。   苏轻鸢静静地坐着,听她说道:“不但我这样想过,那个老贼也这样想过!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在苏翊震怒之后依然将我囚禁在这地道之中,不惜君臣反目?”   苏轻鸢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追问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苏翊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他当然是……”念姑姑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苏轻鸢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怎么不说了?你想说他当然是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才会偷偷留下你的性命,想尽办法把你带回府中,同你唱一出鹣鲽情深?凭你对苏翊的了解,他是那样的人吗?我所认识的苏将军狡诈多疑、果敢冷厉,他绝不会容许一个潜在的危险出现在他的身边!你的族人是他所杀,他怎么可能对你没有防备?他对你的戒心,怎么可能敌得过你想象中的‘一见钟情’?那时候的苏翊已近中年,府中已有妻室,长女已经十岁——他可不是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你到底想说什么?”念姑姑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几乎完全变成了红的。   苏轻鸢冷冷地道:“苏将军的野心,可不像是近几年才生长起来的!他虽不是皇帝,可是谁说不当皇帝的人,就不可以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傻女人,他留着你的命、他娶你为妻、他对你百般温柔,都是为了让你为他生一个儿子啊!你应该庆幸你生的是女儿,否则孩子落地之日,就是你殒命之时!”   “不,不可能……”念姑姑面如死灰。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吧?你若是全心信任他,在那场大火之后你就该回去找他,而不是隐姓埋名装疯卖傻躲在宫中做一个宫女!”   “我躲在宫中,是为了报仇……”念姑姑强辩。   苏轻鸢不慌不忙地道:“有苏将军的二十万铁甲将士,你报仇岂不是更容易?”   念姑姑还在强撑:“我……我已被那老贼玷辱,无颜见他!”   “你没有问过他,怎知他一定会介意?”苏轻鸢步步紧逼。   念姑姑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苏轻鸢见她没有发疯的意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她倒是没想到,苏翊那只老狐狸竟也是有人爱的。眼前的这个蠢女人,显然是爱惨了那个老混蛋呢!   长辈的事,她不好评判,只是……心里难免有点唏嘘。   念姑姑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伏在枕上怔忡了许久。   苏轻鸢又累又困,便重新倒了下去,钻进了被窝里。   念姑姑忽然掀开了被角:“我刚才说的话,你都信了是不是?你相信我是巫族的女儿、也相信我是你的母亲了,是不是?”   “相信又如何?”苏轻鸢打了个哈欠。   念姑姑“哼”地笑了一声:“相信就好——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同样用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是我的女儿,当然也算得上是巫族的人!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个‘共主’也有可能投生在你的肚子里?”   “我不信那一套。”苏轻鸢漫不经心地道。   念姑姑冷笑:“你不信,可不代表别人不信!你可以用那样的恶意揣测你的父亲,难道就没有想过,陆离跟你好,也是为了让你生一个孩子?陆离身边可不缺女人,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怎么可能为了你跟整个朝廷作对、承受千夫所指?”   “陆离没那么无聊。”苏轻鸢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念姑姑勾了勾唇角:“你说我盲目相信你父亲,你自己又何尝不是盲目相信陆离?”   苏轻鸢无言以对。   念姑姑抓住她的手腕,慢慢地攥紧了:“鸢儿,你道我为什么三番两次谋害你的孩子?我也怕……我也怕孩子落地之日,就是你殒命之时啊!”   苏轻鸢冷笑着反问:“怎么,难道你做那些坏事竟是为了我,而不是因为把对昭帝爷的仇恨转移到了陆离的身上?”   念姑姑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渐转严厉:“他父亲灭了巫族全族,又曾对你的母亲百般折磨,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那些事,跟陆离有什么关系?”苏轻鸢不慌不忙地反问。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念姑姑咬牙切齿。   苏轻鸢扁了扁嘴,一脸不情愿:“若有‘父债子偿’,是不是也要有‘母债女偿’?你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我可不想替你偿还!”   “你……”念姑姑气得浑身发颤,“……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   “‘是’与‘不是’都是你说的。”苏轻鸢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   念姑姑铁青着脸,死死地盯着她:“这么说,你是执意要与那个小杂种同生共死了?”   “你这么多年都没能杀死他,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苏轻鸢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念姑姑冷笑了一声:“但愿你以后也能这么想——杀一个陆离算什么?他陆家为了所谓的南越江山灭了巫族,我便要他整个南越天下陪葬!”   苏轻鸢心头一寒,随后冷笑道:“有梦想总是好的。”   “不错,十六年来,我一直觉得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念姑姑怅然地叹了一声。   她话锋一转,随后冷笑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了你。”   苏轻鸢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念姑姑见了,笑得愈发得意:“我芳华已逝,没了倾覆天下的资本,但你还有。鸢儿,你的资质比我当年好得多,巫族大仇得报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我不会帮你的。”苏轻鸢警惕地道。   “你会的。”念姑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苏轻鸢不寒而栗。   念姑姑用指尖挑起苏轻鸢的一缕发丝,笑吟吟地绕在指尖把玩着:“你说得没错,陆离跟他父亲不一样。那傻小子,对你有情。”   “你休想用我来威胁他!我宁死也不会受你摆布的!”苏轻鸢坐直了身子,如临大敌。   念姑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我不会用那样没品的手段——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帮我。”   苏轻鸢觉得她简直异想天开。   念姑姑没有多作解释。   她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腕,从被窝里将她拽了起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轻鸢不愿起身。   念姑姑神色平淡,语气却有些阴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知道我有很多种方法迫你就范。”   苏轻鸢依然摇头,念姑姑便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苏轻鸢没有听到落锁的声音,忙跟着跳下床,试探着去拉那扇门。   门开了。   在开门的一瞬间,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冲了过来,将苏轻鸢的手臂牢牢地拧住了。   念姑姑转身回来,露出微笑:“你果然不肯死心。明日得空,我可以叫人带你在这地道之中四处走走,你细看看有没有逃走的希望。”   苏轻鸢看着阴森森的地道,看着地道之中那些面无表情的太监们,心里已经怯了。   两个小太监用白绫将苏轻鸢的双手绑在身后,念姑姑又递了一块帕子来。   苏轻鸢徒劳地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毫无悬念地被封住了嘴。   她抬起头来,怨恨地瞪着念姑姑。   后者含笑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竟然有点儿兴奋——似乎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苏轻鸢已经没有心思难过气恼了。   念姑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地道。   两个小太监便一左一右架起苏轻鸢,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苏轻鸢很想问问这些人要带她去哪儿,可是嘴巴被封住的她,开不了口。   念姑姑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回过头来微笑道:“你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轻鸢不想去。   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念姑姑是个阴谋家,为了迫她就范,什么阴损的手段使不出来呢?   阴冷而漫长的地道,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   苏轻鸢又饿又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全靠两个小太监架着走。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该不会也是念姑姑折磨她的手段之一吧?   如此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脚下的路终于在渐渐地上升了。   念姑姑沉声吩咐那两个小太监道:“待会儿看住她,无论如何不许她发出半点声音!”   小太监低声应了,念姑姑便在泥土之中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缓缓地按了下去。   眼前渐渐出现了亮光,虽然微弱,却比那只可恶的琉璃灯顺眼多了。   那是天光!   念姑姑首先钻出了洞口。两个小太监推着苏轻鸢,也将她送了出去。   “逃跑”的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冒出来,念姑姑便已经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轻鸢抬起了头,又看见旁边还有一个小宫女站着,对二人的出现处之泰然,半点也没有表示惊讶。   想来,这小宫女也是念姑姑的人了。   逃跑无望,苏轻鸢细细打量着这个出口的位置。   眼前是十六扇的琉璃画山水大屏,摆放得整整齐齐。   透过屏风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出此处似乎是一间十分精致的卧房;而屏风之后,她和念姑姑此刻所在的这个位置堆放了许多箱笼杂物。   想必,平时这个洞口不用的时候,这些箱笼就是最好的掩饰了。   苏轻鸢不知道类似的洞口在宫中还有多少,只是莫名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不知这卧房的主人是谁?是不是念姑姑的人?   正在费思量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叩,有人在外面唤了一声:“皇上,时辰到了,该起了。”   苏轻鸢凛然一惊。   是小路子的声音!   这是养居殿?   可她并不记得养居殿之中有这样的一架屏风。   而且,念姑姑小钟子他们明面上是被囚在养居殿地牢的,所以地道之中的那个房间应该离养居殿不远才对!   不是养居殿,会是哪儿?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一个女子的声音脆生生地笑道:“皇上睡着呢!你跟他们说,今儿早朝免了吧!”   苏轻鸢的眼前一阵眩晕。仿佛天灵盖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从头到脚霎时僵硬了。   那是静敏郡主的声音。   这是毓秀宫?可是陆离……   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陆离的声音便沉沉地响了起来:“谁说早朝免了?”   静敏郡主“嘻”地笑了一声:“我看你睡得沉,舍不得叫你嘛!昨晚你累坏了,今日多歇一歇有什么不应该?”   陆离静了片刻,沉声道:“朕还没那么容易就累坏了。”   “是,皇帝哥哥最厉害了!”静敏郡主依然笑嘻嘻的,一如既往地活泼俏皮。   苏轻鸢呆了好一会儿。外面已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开始起身穿衣了。   念姑姑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一脸嘲讽。   苏轻鸢如梦方醒,慌忙抬起脚重重地踢向了旁边的木箱。   念姑姑早有防备,敏捷地伸脚将她绊住,又回头向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苏轻鸢这才注意到那两个小太监也跟着出了洞口。   这时,两个小太监重新架住了苏轻鸢的肩,又伸手来捂她的嘴。   苏轻鸢的口中原本已塞了手帕,此时又被捂住,自然更加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摇头“呜呜”乱叫,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站在屏风旁边的那个小宫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苏轻鸢听到屏外响起了一个温顺轻柔的声音:“皇上,芳华宫的落霞姐姐一早来过,说是太后还没有消息。”   “让他们继续找就是了,没有消息就不必来回朕。”陆离的声音平淡,毫无起伏。   静敏郡主笑道:“芳华宫的人也算忠心了,只可惜……唉,太后真是命运多舛!毓秀宫的奴才们闲得很,今日我叫他们也到掖庭宫附近帮忙吧?”   陆离语气平淡:“不必。你的奴才,自然是照顾你要紧。旁的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好嘛好嘛,”静敏郡主愉快地笑着,“那皇帝哥哥下朝之后还来陪我吗?”   陆离顿了一顿,语气有些疑惑:“你不累?”   “皇帝哥哥陪我,我就不累!”静敏郡主撒娇道。   苏轻鸢仍在拼命挣扎着:摇头、晃肩、跺脚,口中竭力发出“呜呜”的声音。   有好几次,她分明弄出了不小的声音,可是外面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苏轻鸢渐渐地绝了望,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念姑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开始拖着苏轻鸢往洞口里塞。   那洞口却是离箱子不远的。   苏轻鸢好歹寻着一个机会,用足了力气,重重地踹在了那只箱子上。   一声大响。   “什么声音?”外面的陆离皱了皱眉头。   那个温顺的小宫女笑道:“想必是虎子又在捣乱了。”   “那只没眼色的畜生!”静敏郡主瞪着眼睛抱怨了一句。   陆离皱了皱眉头:“你还是把虎子带了进宫?那畜生只该拴在外头,弄进寝宫里来干什么?”   “谁许它进卧房了,是它自己没皮没脸地钻进来的嘛!”静敏郡主有些委屈。   屏风后面,那个洞口已经消失不见,偷听的不速之客当然也不见了。   只有几只箱笼随意地摆放在地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梦中说梦 说:   求推荐票┭┮﹏┭┮ 第82章 陆离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还是原先那个精致的房间,还是那张温软华丽的床。   外面的天色应该已经亮了,这里却仍然只有夜明珠幽绿的光,看不到一丝希望。   苏轻鸢怔怔地在床上坐着,面无表情。   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紧绷绷的有些不舒服。   念姑姑带了几碟点心和一碗酥酪过来,笑道:“你差不多饿了一天一夜了,来吃点东西吧。”   苏轻鸢坐着没有动。   念姑姑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苏轻鸢的身旁坐了下来:“你都看到了。他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你无故失踪生死不知,他却在忙着跟别的女人春宵帐暖颠鸾倒凤……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苏轻鸢仍然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念姑姑烦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该醒醒了!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你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他在乎的到底是你,还是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苏轻鸢仿佛终于回过了神,缓缓地转过脸来,沉声开口:“你似乎很得意?”   念姑姑顿了一下,放开手,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好得意的?鸢儿,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打碎你的美梦!你是我的女儿,我岂能不疼你、岂能不愿见你有个好的归宿?陆离的心思不纯,我不能看着你为他飞蛾扑火!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你就哭一会儿,但是哭完以后,我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苏轻鸢抬手揉了揉紧绷的脸,微微翘起了唇角:“我没有什么可难受的。静敏是他的贵妃,他留宿毓秀宫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他也不是没有用心找我,你的狗腿子昨天夜里不是还来报说他发现了那边的地道出口吗?”   念姑姑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你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他找你,当然是因为舍不得你腹中的孩子!他的心里若是当真把你看得很重,这一夜他应当彻夜无眠才对,哪里会像现在一样若无其事地跟别的女人恩爱缱绻!”   苏轻鸢怔了半晌,仍然笑道:“就算你说的都对好了。就算他心里没有我、就算他先前对我的好都是为了哄我的——可我依然愿意为他去死,我依然断断不可能帮你害他!”   “鸢儿!”念姑姑急了。   苏轻鸢嘲讽地看着她:“怎么,是不是对我的反应很失望?”   “鸢儿,你何苦……”念姑姑还想劝。   苏轻鸢忽然坐直了身子,审视地看着她:“我刚刚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让我听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想毁掉我对陆离的信任?你大概不知道,我看人不靠眼睛,更不靠耳朵——我只信我自己的心!你的手段那么多,又会巫术、又会咒术,谁知道刚刚我听到的声音是不是你幻化出来的?”   念姑姑黑着脸站了半晌,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如今还是信他,我也拿你没办法。你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就睡一觉。今后你若是对巫术和咒术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我不感兴趣,不劳您老人家费心!”苏轻鸢硬邦邦地回道。   等念姑姑走出去,关上门之后,苏轻鸢立刻垮了下来。   胸口那里好像有两只手在不断地撕扯着,疼得她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不安分,摇摇晃晃的,似乎是在里面打滚,片刻也不肯停歇。喉咙里竟然也疼得厉害,每喘一口气,都像是吞下了一大把沙子。   她一直知道自己并不洒脱,只是事到临头,难受到这个程度,还是始料未及的。   道理她都懂,可是心里……过不去。   想到陆离会用曾经对她的那种温柔缱绻对待别人,想到静敏郡主也会像她一样在陆离的怀中……她的五脏六腑已经一齐翻腾起来。   “鸢儿。”念姑姑忽然推开了门。   苏轻鸢正忍不住,忽然伏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腹中仍在一遍一遍地绞痛着。   念姑姑什么都没说,走过来温柔地帮她抚着后背,轻轻地拍打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酸水都吐完了,还是忍不住干呕。   肠胃仿佛缩成了一团,像是执意要把什么东西挤出来似的。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语气温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硬撑着。”   苏轻鸢按着肚子,苦笑着抬起头来:“我承认我很难过,你尽情地得意吧。”   念姑姑走到桌旁,替她倒了一杯水。   苏轻鸢漱了口,把水吐了出来,一滴都没有咽下去。   念姑姑知道她胃里还在痛,就把那碗酥酪给她端了过来。   苏轻鸢摆了摆手:“你的东西,我是不会吃的。要么你放我出去,要么我死在这儿,不会有第三种可能了。”   “你还是要出去找他?”念姑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苏轻鸢紧咬住下唇,不再多说。   胃里那一阵阵的痉挛似乎过去了,头脑却又昏沉得厉害,大概是因为强撑了一整夜,精力已经到了极限了。   念姑姑端着那碗酥酪站在床边,有些进退两难。   苏轻鸢擦了擦唇角,艰难地躺了回去。   看样子,对方并没有放她出去的打算,她大概可以做好饿死在这里的准备了。   昏昏沉沉之中,苏轻鸢察觉到念姑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她立时心生警惕,身子却已虚弱得动弹不得。   念姑姑替苏轻鸢将脸上乱糟糟的发丝捋到耳后,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鸢儿,你何必自苦?帝王无情,一时的恩宠迟早要烟消云散的,更何况你的恩宠,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正当最好的年纪,有着花朵儿一般的容貌……这样的女孩儿是该给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盛开的山茶花应该得到的是蜂缠蝶恋,而不是一个人默默地凋零……”   她的声音很软很软,听得人昏昏欲睡。   苏轻鸢渐渐地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像是入了梦,梦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虚无,只有念姑姑温柔的话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鸢儿,你睡了吗?”念姑姑忽然柔声问道。   苏轻鸢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念姑姑直直地看着苏轻鸢的眼睛,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晰:“苏轻鸢,你听着——陆离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的父亲灭了咱们巫族上万无辜百姓,又将你的母亲囚禁在地道之中,百般凌辱;陆离用尽了手段得到你,只是为了让你替他生一个孩子!他不会给你机会生第二个儿子,所以你腹中之子降生之日,便是你殒命之时!你要想活命,只有一条路可选,那就是颠覆了他的江山!你要记住,男人是靠不住的,你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唯有你的母亲……”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她,双目无神,从始至终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长长的一篇话说完,念姑姑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苏轻鸢仿佛从梦中惊醒,转了转眼珠,一脸疑惑。   念姑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醒了?”   “娘。”苏轻鸢低低地唤了一声。   念姑姑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满脸喜悦:“鸢儿,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进去了,是不是?”   苏轻鸢有些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念姑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鸢儿,我已经在宫里铺了十六年的路——接下来,该你上场了!咱们巫族上万无辜百姓沉冤待雪,定要他南越皇朝血债血偿!”   苏轻鸢的心里一阵茫然,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念姑姑很满意,捧着苏轻鸢的脸看了又看:“真好,我的女儿回来了……鸢儿,告诉娘,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血债血偿。”苏轻鸢哑声道。   念姑姑重重地点了点头,满脸喜色:“不错,要那老贼的后人血债血偿!鸢儿,我要你回到陆离的身边去,你有做红颜祸水的资本!你父亲对南越天下觊觎已久,只要你帮忙把崇政使、定国公、大司马这些人除掉,这南越天下必将土崩瓦解!”   苏轻鸢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心里乱得厉害,却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念姑姑欢喜地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把点心端了过来:“酥酪已经冷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苏轻鸢如临大敌,尖叫一声缩进了被子里。   念姑姑皱起了眉头:“鸢儿?”   “不吃,我不能吃……”苏轻鸢惊慌失措,流泪不止。   念姑姑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将点心放在床头的矮桌上,沉着脸冷冷地看着苏轻鸢:“为什么不吃?”   “有毒,孩子……”苏轻鸢攥着被角,一脸惊恐。   念姑姑劈手夺过被角,“呼”地一声将被子掀开,厉声喝道:“没有毒!我告诉过你,我是你娘!我才是你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苏轻鸢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   念姑姑深感挫败,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来:“你还记不记得,陆离是你的什么人?”   苏轻鸢的眉头拧得很紧,脸上的神情既苦恼又无助:“陆离,他……他是我的……他、他不要我了!”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念姑姑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不错,他不要你了。所以,你应该怎么办?”   苏轻鸢呜呜咽咽地哭了很久,缓缓地放下了手,迟疑道:“去……去求他?”   话音刚落,念姑姑扬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没出息的东西!”   苏轻鸢应手而倒,重重地撞上了床头,发出一声巨响。   “鸢儿!”念姑姑的心里有些慌。   苏轻鸢没有动。   念姑姑爬上床,粗暴地将她拽了起来,提着她的衣领,又往她脸上补了两巴掌。   苏轻鸢依然毫无反应。   念姑姑重重地将她丢回枕上:“真是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说罢,她随手拿起小桌上的半碗冷水往苏轻鸢的脸上一泼,扬长而去。   房门关上之后,苏轻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心里仍旧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又好像有人对她说过一些重要的话。   意识里乱成一团,似乎是在倔强地抵触着什么。   是什么呢?   她细细地想了想刚才的几个问题。   母亲,陆离,孩子。   “陆离”这两个字刚刚闪过脑海,她便觉得胸口疼得厉害。   “母亲”这个称呼却是陌生的,远远没有她所以为的那样温暖。   至于孩子——她如今唯一可以摸得着的、唯一可以信得过的,只有它了。   苏轻鸢想起了刚才那个奇怪的梦,一些记忆的碎片渐渐地串连了起来。   巫术?咒术?   她不知道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对她做了什么,但那个女人既然出身巫族,当然可能会有一些古里古怪的手段,用来控制她的心智,甚至将她变成傀儡!   想到自己刚刚无意间已经着了对方的道,苏轻鸢便觉得不寒而栗。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清醒,努力把被篡改打乱过的记忆和情绪恢复原状。   这个过程,竟也没有原本想象中的那样难。   腹中的孩子是最好的线索,她只需要顺着这个线索捋下去,一些模糊的记忆便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陆离是不是真心待她,她并不敢确定;但这个念姑姑,却毫无疑问断然不是个好人。   作出这个判断之后,苏轻鸢的心里渐渐地有了底。   她不能再跟那个女人碰硬——她碰不起。   尤其是在她的身子渐渐虚弱、腹中还怀着一个小东西的现在。   打定了主意,苏轻鸢渐渐地安下心来。   趁着无人打搅,她把湿枕头翻了过来,用被子蒙住头,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   御书房。   陆离的面前站着程昱、段然、薛厉。三个人神色各异,心里都有些忐忑。   因为陆离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在陆离登基之前,四人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但是后来,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了。   这会儿陆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是为了什么,三人的心里都没底。   沉默许久之后,陆离沉声开口:“阿鸢失踪了,你们有什么看法?”   三人齐齐露出了惊诧之色。   段然第一个回过神来,“哈哈”地笑了一声:“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跟哪个侍卫跑了?我就说嘛,那个女人生得有些妖气,定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唉,你也想开些,走了穿红的还有挂绿的,你又不缺女人,这一个也玩得差不多了,跑了就跑了嘛……”   话未说完,陆离桌上的一沓宣纸已经飞了过来,糊了他一脸。   程昱忧心如焚:“怎么会不见了?昨日母亲还说在清音池馆见着她……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什么线索……”   薛厉“哼”了一声,冷笑道:“祸水红颜,若能一去不返,倒是天下之幸!”   陆离冷冷地盯着他:“这件事最好跟你没关系,否则——”   薛厉闻言也怒了:“薛某人还不至于用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要杀她,必定会光明正大地杀!”   陆离看看薛厉,再看看一旁急得脸色惨白的程昱,心中苦恼不已。   程昱沉吟许久,沉声道:“这件事,应当也不太可能与国公府有关。父亲这几日正在书房之中闭门读书,除了送饭的婢女之外,并没有见过任何人……”   段然吊儿郎当地坐着,掰着手指头数道:“苏老狐狸在忙着打西梁和北燕使团的主意;薛大人自称不会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定国公那边又只管闭门读书——几家有嫌疑的都排除了,看来那女人应当不是被人掳走的!我说得没错吧?她就是跟人跑了!我说长离啊,你这混得也真够惨的,皇帝都当上了,还是没有摆脱戴绿帽子的厄运,而且两次绿帽子都是同一个女人给你戴的……”   “你想死就直说!”陆离已经处于抓狂的边缘了。   程昱急道:“当务之急,应该先找到鸢……找到太后的下落,她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时间越久便越危险!与此同时,咱们还要防着贼人拿太后和腹中的孩子做文章……”   薛厉耷拉了眼皮,闷声道:“若是早杀了,哪里还会有这样多的麻烦!”   陆离缓缓地站了起来,沉声道:“人是昨日中午在掖庭宫被人通过地道劫走的。”   “地道?”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陆离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不错,地道!问题比你们所能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从昨日掖庭宫发现地道开始,直到此刻,那段地道之中的每一寸泥土都被侍卫敲过几十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被堵住了的另一端出口在哪里。”   “地道之中,有岔路?”薛厉终于认真了起来。   陆离苦笑一声,缓缓摇头:“不止是有岔路。今日,延禧宫的枯井里、长春宫的书架后面,都发现了疑似地道入口的洞口,可是进去搜查之后,里面却同样没有出路。”   “不是没有出路,而是出路被堵上了。”程昱沉声道。   薛厉的脸色更加难看:“有没有可能,所有的地道都是连在一起的?”   段然“哇呀”一声跳了起来:“难不成在皇宫的地下,还有一座比上面更加恢弘的地下之城?咱们得继续找哇,说不定会有大发现呢!若是借着这个由头找到了地下宫城、或者揭破了什么惊天的大阴谋,那可是一件足以震惊天下的事!那样一来,太后娘娘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再提这个‘死’字,朕先让你‘死得其所’!”陆离黑着脸怒吼。   段然缩了缩脖子,还在不怕死地“嘿嘿”笑着。   薛厉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她现在不能死。尤其是——不能死在外人的手里。”   “你终于也说了一句人话!”程昱横了他一眼。   段然忽地拍手叫道:“咱们都忘了一个人!长离,还记得你那个古里古怪的‘念姑姑’吗?小鸢儿是在宫里消失的……”   “不是她,”陆离叹了一口气,“念姑姑已经被阿鸢关进了地牢。”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段然惆怅了。   陆离向三人扫视了一遍,沉声道:“这件事,我可以托付的人只有你们几个。对方身份不明,我对他们的目的一无所知,查起来更是毫无头绪,只能请你们多留心。”   段然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宫里那么乱,要从哪儿查起啊?没准儿是你的哪个妃子醋海翻波,把她弄出去杀了;又说不定是哪个侍卫甚至是太监觊觎她的美色……”   陆离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设想:“你常在宫里行走,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段然大惊失色:“什么交给我?你叫我到宫里去替你查这件案子?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太监使了?”   “有什么区别么?”陆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当然有区别!我不是太监!”段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气得像只蛙子一样蹦来蹦去。   陆离完全没打算理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薛厉:“崇政院有相当一部分是苏翊的人,你多留心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老狐狸又在搞鬼。”   薛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领命。   程昱忙道:“父亲已经免了我跪祠堂的惩罚,我明日便可以到兵部去,那边可以交给我!”   陆离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定国公虽然不曾出门,但——还是留心一些的好。”   程昱拱手应下,陆离便转过身去,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薛厉第一个退了出去。   段然重新坐上了桌子:“我说,那女人是真不见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我怎么有点不信呢?该不会是你突然玩腻了,为掩人耳目把她杀了……”   “滚!”陆离忍无可忍地把桌上的镇纸扔了过来。   段然伸手接住,放在手里掂了掂,嘻嘻笑道:“为了打我,你这半年都砸坏了八个纸镇了,这会儿终于想起换成楠木的了?”   “你去忙吧,我还能撑得住。”陆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跟他吼。   段然无趣地砸了砸嘴,转身走了。   陆离抬头看着程昱:“你还有事?”   程昱攥紧双拳,挺了挺胸膛:“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什么?”陆离没有听明白。   程昱直直地注视着他:“宫中守卫森严,太后一行一动都有人跟着,怎会轻易失踪?”   “你疑心朕在说谎?”陆离又急又怒,脸色十分难看。   程昱迟疑着,咬牙道:“我只是想说——你若厌倦了她,请放她一条生路,莫要让她成为宫中无主的冤魂。”   “说白了,你就是觉得朕一定会伤害阿鸢,是不是!”陆离走了过来,哑声低吼。   程昱没有退缩:“鸢儿太单纯。她跟了你,就是把性命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一旦你中途退缩,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凭什么认定朕会退缩!”陆离气得脸都白了。   程昱答不上这个问题,便移开了目光,许久才叹道:“自从跟了你,她受过多少磨难,你应该都看在眼里。”   陆离走到程昱的面前站定,面色阴沉:“朕当然知道她受过多少磨难!阿鸢与朕在一起,少不得波折重重,可是阿鸢从未放弃,朕也从未放弃!你可以说朕未能保护好她,可你凭什么质疑朕对她的用心!莫非在你程大公子的眼里,这世上谁都照顾不好阿鸢,只有你自己才是她的良人?”   程昱很想说一声“是”,却最终没敢说出口。   他自认是可以照顾好苏轻鸢的。至少,她若是嫁进了国公府,断然不会有人时时刻刻惦记着她的性命,也不会有无休无止的流言困扰着她。他会把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安然无忧地度日……   可是,他注定没有这个机会的。   更可悲的是,苏轻鸢也从未想过要给他这个机会。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   黯然许久,程昱低下了头:“我与京兆尹的二公子有两分交情,可以去托他帮忙留心京城之中有无异动——告辞了。”   “不急。”陆离喟然一叹,放下了拳头。   程昱抬起头来,皱了皱眉。   陆离拉着他在阶前坐了下来:“我总觉得她仍在宫里……对方既然费尽心思掳走了她,必定还有后招。”   “可是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等着对方出招,这太被动了。”程昱心急如焚。   陆离从桌下搬出一坛酒和两只碗,倒满:“我也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境地。太被动了——我哪一天不被动?朝堂之中拉帮结派,苏家想让我死,你们国公府和崇政院这帮人拼死保我,却也只是想把我当作与苏翊抗衡的工具罢了,我算是当的哪门子皇帝!”   程昱接过一碗酒,仰头喝干:“你能在先帝和苏翊的夹缝之中活下来,已属不易。如今的局势已经比前几年好了太多,苏翊若是再拖一年半载不反,以后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反了。”   陆离酒到杯干,眨眼间已喝了好几碗:“也许确实如此——我只后悔不该把阿鸢牵扯进来。你若实在想骂我,不如就趁现在骂几句吧!”   “懒得骂你。”程昱从他手中抢过酒坛,给自己碗中倒满了。   陆离苦笑一声,“咕嘟咕嘟”又喝下了一碗,抹了抹嘴:“我每天都在后悔。若是当初我肯耐下心来弄清楚真相,就不会那么急躁地把她拖进来……哪怕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局面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她怀着孩子,行动不便,偏偏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有时我也会想,若是她当初跟了你,这会儿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麻烦!”   程昱心中一动,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苦笑:“且不说程、苏两家不和已久,就算没有仇怨,她……她对我也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哪里敢作妄想?”   “她对你……”陆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的心头忽然闪过当日苏轻鸢对程太妃说的那句“是我没福”,喉咙里酸得厉害。   程昱很想知道陆离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可是陆离不打算说,他也就不敢追问。   二人沉默地喝了几碗酒,陆离忽然扔下碗,双手抱膝,苦笑起来:“她说她没福,我又何尝不是没福……”   程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想到自己毫无希望的未来,他就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喝酒的好。   陆离忽然转了话头,含混不清地问:“这一次西梁派来的是六皇子,你知道吗?”   程昱听得糊里糊涂:“使团的事既不归兵部,又跟国公府扯不上关系,我怎么会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陆离苦笑着,“……六皇子,百里昂驹……他早年已经过继给了他的九叔父昌黎王,本来是无缘皇位了,可是如今西梁诸皇子死的死、病的病、残的残,只剩他一个平安无事的……”   “西梁昌黎王……就是当年在咱们南越做了十几年质子的那位九皇子?”程昱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用力揉着鬓角,许久才理出了头绪。   冷酒最易上头,陆离显然也醉得不轻。他扶着额头,喃喃地叹道:“是啊,就是那个昌黎王……名义上,百里昂驹是他的儿子,所以……”   所以静敏郡主这个人,至关重要。   陆离抡起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捶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程昱仰起头来看着他。   陆离踉跄着,俯下身来抓住了程昱的衣领:“陪我打一架?”   “休想坑我!你是九五之尊,谁敢打你?”程昱避开他的手,苦笑。   陆离低吼一声,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让你打你就打!那么怂包,难怪阿鸢看不上你……”   话未说完,程昱的拳头已经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离毫不迟疑地还了两拳回去:“你没吃饭啊?叫你打架,你当是叫你绣花?”   “陆离,你今日是特地请我来揍你的?”程昱终于火了,下手再不容情。   陆离赞了一声“好”,还想叫他再打,却踉跄着倒了下去。   “起来,再打!”程昱俯下身去提他的衣领。   却听陆离喃喃道:“不错,你应该揍我一顿,替阿鸢……”   梦中说梦 说:   这章八千字,别问为神马,俺也不知道???   任性! 第83章 让他来伴你睡,可好?   苏轻鸢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她跟陆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相识、相知、相疑、相许……   几多欢笑、几多惆怅,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多少刻骨铭心的深情——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是无论多么厉害的咒术,也不可能轻易抹除的。   这一场漫长的梦,几乎重演了她与陆离这一世所有的故事。从开始时日复一日的欢笑,到后来饱受凌辱的绝望,再到后来心心相印的满足,每一件事都清晰而真实,惹得苏轻鸢在梦中也是时而笑、时而哭,饱尝了一番欢喜和辛酸。   幸好,悲苦的日子并不算长,梦中的苏轻鸢也终于苦尽甘来。所有的误会都解释清楚之后,她满心欢喜,再一次毫无芥蒂地扑进了陆离的怀中。   梦中的陆离,同样也是悲喜交集。他紧紧地将苏轻鸢拥进怀中,吻着她,轻柔地抚摸着她……   郁积的悲伤是最好的情话。享受着他的亲吻、他的爱抚,苏轻鸢心神俱醉,不由自主地软倒在他的怀里,双臂攀上他的肩,用热情的吻和忘情的娇吟回应着他,惯于情事的身子早已炽热如火。   “鸢儿,别急……”陆离发出一声轻笑,暧昧地在她的腰上摩挲着。   苏轻鸢凛然一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鸢儿,怎么了?”陆离的笑容有些奇怪。   苏轻鸢扬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那张笑脸上。   “啪”地一声清响过后,苏轻鸢剧烈地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还是那间精致的牢笼,还是那顶过于繁复华丽的床帐——捂着脸站在床前的那个人,不是陆离。   苏轻鸢怔忡许久,终于回过神来。   她竟然在梦中把别人当成了陆离,还跟他……   “太后娘娘,奴才伺候得您还满意么?”那个人揉了揉半边红肿的脸,恢复了笑容。   苏轻鸢霎时面如死灰。   一瞬间之后,她豁了出去。   枕下有几支发簪,是她临睡前顺手摘下来的。此时她顺手摸出一支,卯足了劲对着那个人刺了过去。   那人侧过身子,轻描淡写地避到一旁,随手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腕。   也是啊,已饿了足足一天一夜、又刚刚从梦中醒来的身子,哪里能有力气呢?   苏轻鸢努力抬起头,看着那个人的笑容,绝望如遭灭顶。   “太后何必如此,刚才不是好好的吗?”那人攥着苏轻鸢的手腕转了个圈,坐到床沿上,苏轻鸢便不可避免地被扯到了他的怀里。   手中的簪子已被他夺去,她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苏轻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中干涩,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那人低下头来,吻着她的脸颊,半边身子轻轻一压,苏轻鸢便随着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太后别怕,奴才一定竭尽所能,‘好好’服侍您满意。”那人温柔地笑着,手指灵巧地解开了她的衣带——事实上,在刚才的“梦”里,该解开的地方也都解得差不多了。   苏轻鸢的右臂仍被拧着压在身下,痛入骨髓。   那人的手指熟练地在苏轻鸢的身上撩拨着,微凉的唇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腮边、颈下……   苏轻鸢恶心得想吐——然后就真的吐了。   一口腥甜的血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溅了那人满头满脸。   苏轻鸢的胸口轻松了些,身上却连最后一分力气也没有了。   她张了张嘴,试探着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哀鸣。   那人终于停下动作,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把。  看到满手鲜红,他愣住了。   苏轻鸢软瘫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睁着,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叫念姑姑来。”   那人立刻站了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裳,转身走了。   苏轻鸢再次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念姑姑很久都没有过来。   苏轻鸢昏昏沉沉的,又入了梦。   这一次,梦里是一片茫茫荒野。她仿佛看到陆离就在前方,却怎么也追不上。   她跑着、喊着,声嘶力竭,眼前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陆离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梦外的绝望无助延伸到了梦里,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陆离……”苏轻鸢悲啼着醒来,对上了念姑姑冰冷的目光。   苏轻鸢怔忡了片刻,忽然翻身趴在床沿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床边的那双脚往后退了两步,像是要避开什么脏东西似的。   苏轻鸢咳了许久,重新缩回枕上,低低唤了一声“娘”。   念姑姑缓步走了过来:“还认得我是你娘?”   苏轻鸢捉住她的衣袖,抱住她的手臂,把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血污全都抹了上去。   念姑姑黑着脸,正要发怒,却听苏轻鸢柔柔弱弱地哭道:“娘,他真的不要我了……”   “他早就不要你了,你才知道么?”念姑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苏轻鸢慢慢地松了手,抽泣不止。   念姑姑提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不许哭!我们巫族,可没有你这么没用的女儿!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不成?”   “可是……”苏轻鸢果然收了泪,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她。   念姑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现在清醒了没有?最初是他糟践你、折磨你、羞辱你,现在他的新鲜劲过了,就像扔一块用过的抹布一样把你随手丢掉,你还要为他寻死觅活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该死的人又不是我!”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梗着脖子叫了起来。   念姑姑立刻厉声追问:“不错,该死的人不是你——那么,是谁该死?”   “陆离……”苏轻鸢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又如梦方醒似的咽下了话头。   念姑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很好,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苏轻鸢面露惊恐,慢慢地缩到了墙角:“不,我不是……我不能杀他,我下不了手的……”   “可是你的心里,已经有杀他的念头了。”念姑姑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苏轻鸢呆住了。   念姑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向苏轻鸢伸出了手:“乖女儿,到娘这里来。”   苏轻鸢瑟缩着迟疑许久,缓缓地伸出了手。   念姑姑稍稍一用力,苏轻鸢便挪了出来,枕在了她的腿上。   委屈巴巴地忍着眼泪的样子,十分惹人心疼。   念姑姑抚摸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叹了口气:“你看看,才不到两天,你都憔悴成了什么样子!这会儿外面已经天黑了,我听人说他又去了毓秀宫——你想想看,你在这里为他受罪,值得吗?”   “不值得。”苏轻鸢咬着牙答道。   念姑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苏轻鸢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说过会一直待我好的,他骗我!既然不能一直宠我,当初为什么强迫我跟他好?我好恨……娘,我好不甘心啊……”   “不甘心又怎么样?你只会哭。”念姑姑嘲讽地看着她。   苏轻鸢用力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可以想办法……”   “想办法做什么?把他抢回来吗?”念姑姑冷笑着问。   苏轻鸢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念姑姑等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鸢儿,一直以来,你都把你自己的位置摆得太低了!你求着他宠你、求着他对你好,他当然可以不珍惜!就算你现在去把他抢了回来,他总有一天还是会抛弃你,那时你又怎么办?”   苏轻鸢想了很久,咬牙道:“我不会允许他再宠别的女人,如果……如果他还是花心,我就跟他一起死!”   “这是下下之策。”念姑姑笑道。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她。   念姑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柔和,带着神秘的诱惑力:“鸢儿,你应该毁掉他的江山、毁掉他的骄傲,把他变成你的奴隶——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属于你。”   苏轻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神色茫然。   “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吗?”念姑姑微笑着问。   苏轻鸢怔怔的,语气平淡:“把他变成我的奴隶——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属于我。”   “我的鸢儿,真聪明。”念姑姑微笑着,温柔地揽着苏轻鸢的肩。   苏轻鸢往前面蹭了蹭,软软地靠在了她的怀里:“娘——”   念姑姑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鸢儿,累不累?”   “累。”苏轻鸢诚实地道。   “饿不饿呢?”念姑姑又笑着问。   苏轻鸢仰起头来,委屈地眨了眨眼:“快要饿死了。”   “娘给你准备了点心,要不要吃?”念姑姑笑吟吟地问。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能吃好多好多!”   念姑姑笑了。   她轻柔地推开苏轻鸢,站起来走了出去。   苏轻鸢立刻坐直了身子,双手紧紧地攥住被角,咬紧了牙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许久之后,她疲惫地低下头,一眼便看见了枕上的一片狼藉。   泪痕和血迹乱糟糟地混在一起,皱巴巴的,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   一如此刻的她自己。   她慢慢地下了床。一站起来便是一阵眩晕,险些栽倒。   好容易扶着床角站稳,虚弱的双腿几乎已经撑不住身子。   从床头到妆台,平时两三步便能走到的距离,她竟累得气喘吁吁。   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颈下和胸前那些不堪的痕迹。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绝望的嘶吼,她抓起手边的妆盒,重重地掼到了地上。   念姑姑提着食盒推门进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苏轻鸢伏在妆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鸢儿,怎么了?”念姑姑放下食盒,走过来温柔地揽住了她。   苏轻鸢大哭:“我睡着的时候,坏人欺负我,娘也不管!”   念姑姑笑着拿起梳子,替她慢慢地梳理着头发,温和地笑着:“真是个傻丫头!哪里是欺负你呢?他是我特地选来服侍你的,你一开始不是也很喜欢吗?”   苏轻鸢拼命摇头,尖锐的指甲从胸前那些痕迹上面划过,留下道道血痕。   念姑姑抓住了她的手:“看来,你还是没有想明白。鸢儿,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不是陆离的!有人服侍你的身子,让你舒服,你应该喜欢才对啊!你的身子这样年轻美好,你应该尽情地享受它带给你的快乐,为什么一定要时时想着陆离呢?”   苏轻鸢怔怔地听着,仍是一脸茫然。   念姑姑帮她把结成了疙瘩的长发一点点捋顺了,随意地编成了几根发辫搭在肩上,满意地笑了:“你看,我的鸢儿多美。”   苏轻鸢并不觉得美,她只觉得恶心。   念姑姑耐心地用帕子沾了水,帮她擦了擦脸,又笑问:“你看啊,好看不好看?”   苏轻鸢已经不想回答。   她隐隐地猜到了念姑姑的心思。   念姑姑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件还算不错的作品——她的生命,她的脸,她的身体,今后还会包括她的思想和灵魂,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作品。   现在,这件“作品”有些不尽如人意,但这位念姑姑显然很有信心,正在期待着她日趋“完美”的那一天。   念姑姑笑吟吟地看着镜中苏轻鸢惊恐的面容,神态温和:“你要报复陆离,就必须让他对你欲罢不能。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让他迷上你的身体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但是鸢儿,这是要练的,你不能全靠天分。”   苏轻鸢大惊失色。   念姑姑笑着按住了她的肩:“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时常找人来教你,你只需要用心学习就好。”   苏轻鸢想说“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念姑姑却俯下身来,对着镜子里的她问道:“你肯不肯学?”   苏轻鸢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只要有用,我听娘的。”   念姑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然后,她转身走到桌旁,把食盒取了过来:“你已经两天一夜水米未进了,暂时不能吃硬东西——我给你熬了粥,你先喝一碗。”   苏轻鸢顺从地接了过来,送到嘴边却迟疑了。   念姑姑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她。   苏轻鸢咬了咬干裂的嘴唇,迟疑着抬起头来:“陆离曾经说过,如果我保不住这个孩子,他会掐死我。”   “放心,娘不害你的孩子了。”念姑姑沉声道。   苏轻鸢听了这一句,立刻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念姑姑过来替她拍着背,脸上恢复了笑容:“喝这么急做什么?喉咙疼了是不是?”   苏轻鸢讪讪地笑了笑,赧然道:“饿坏了。”   念姑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谁叫你先前不肯吃饭!”   苏轻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放在了妆台上:“娘不要生我的气……我疼这个孩子,就像娘疼我一样,自然是生怕它受到委屈的。”   念姑姑微微一笑:“现在怎么又肯喝了?”   苏轻鸢仰起头来,笑了:“现在我知道了,娘疼我,就像我疼这个孩子一样——所以娘当然舍不得我难过。”   “小嘴倒巧。”念姑姑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我原先对娘有戒心,可是现在……我能相信的,只有娘了。如果娘实在不喜欢这个孩子,我可以……”   “既然你想通了,这孩子就先留着——以后或许还有用。”念姑姑沉声道。   苏轻鸢看着镜子,点了点头。   念姑姑笑得很满意。   苏轻鸢又将目光投向了食盒:“有没有点心吃?”   念姑姑想了一想,拿了一只小碟子出来:“只许吃两块!你饿得太久了,吃多了伤胃。”   苏轻鸢含混地应了,却飞快地把一碟子点心都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念姑姑又好气又好笑,忙把食盒拿到一边去,生怕她再抢了什么吃。   两个小太监送了新的被褥枕头过来,替苏轻鸢把床上弄脏了的铺盖全都换掉了。   念姑姑扶着苏轻鸢回到床边坐下,仍旧将她抱在了怀里:“今晚,叫先前那个人来伴你睡,好不好?”   苏轻鸢僵了一下,许久才摇头道:“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念姑姑“嘻”地笑了一声:“我叫他老实些,只是搂着你睡,不做别的。”   苏轻鸢连连摇头:“我不喜欢……会睡不安稳的,而且……而且我讨厌他。”   念姑姑慢慢地敛了笑容:“讨厌他就更好了。以后你还要在你恨的人身边曲意承欢,若是连一个讨厌的人都忍受不了,以后怎么办?”   苏轻鸢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只吓得脸都僵了。   念姑姑却并不理会她的心情,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你先睡下吧,他一会儿就过来。”   “娘!”苏轻鸢急得站了起来。   “怎么了?”念姑姑的脸色有些危险。   苏轻鸢急道:“我的头很痛,肚子也难受……我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你要我学的东西,我会认真学的——明日再开始,好不好?若是我病倒了,只怕又要给娘添麻烦!”   念姑姑眯起眼睛,盯着苏轻鸢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也罢。那你今晚就好好休息,明日可不许再偷懒了。”   苏轻鸢立刻绽开了笑容:“谢谢娘!”   念姑姑转身走了出去。   苏轻鸢的胃里又翻江倒海地闹了起来。   疼。   也说不上是哪里疼,似乎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就没有一个地方是不难受的。   这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换过了,可是她仍然觉得脏。   不是被褥脏,而是——   一个陌生的男人,抱过她、吻过她、摸过她……   她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连那个人的脸都记不住,却曾在那个人的怀里,不知廉耻地宛转娇吟。   她恨不得把那个人打烂切碎、挫骨扬灰——可是事实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照念姑姑的说法,那个人以后还会来。   而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她若是接受了……   那样的她,与青楼里的那些女人还有什么区别!   苏轻鸢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手上不由自主地在身上胡乱抓扯着。光滑如绸缎的肌肤上一道道血痕纵横交错,她却浑然不觉。   记忆渐渐地又开始混乱起来,她隐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此刻心神激荡之下,却已经没有心力去补救什么。   也许,她就应该放弃无谓的抵抗,安安分分地准备做母亲的傀儡——   不,这怎么可以呢?   她知道,这几次那个女人同她交谈的时候,都已经用上了某种秘术,潜移默化地在影响着她的心志。她想抵抗,却又怕表现得太明显;她想顺从,却又怕自己当真变成了一个完全受人摆布的傀儡……   其中的“度”,真的很难把握!   好容易忍着恶心在床上躺了下来,心里却越来越乱。头已经疼得几乎要炸开,眼皮也好像已有千斤之重,可是偏偏心里翻腾得厉害,完全无法入眠。   闭上眼睛,眼前一遍一遍地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有时是她自己在挥剑乱砍,眼前横尸遍野,却看不清死的都是谁;有时她又仿佛变成了横尸之一,绝望地瞪大眼睛,看着那狰狞的恶魔在屠戮着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有时眼前仿佛是一片灿烂的日光,陆离在那阳光之下同几个娇艳的女子肆无忌惮地纠缠;有时却又似乎是一片骇人的黑暗,她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在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身下放荡地呻吟嘶喊……   可怕的画面不断地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场景换了一幅又一幅,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歇。   苏轻鸢知道自己醒着,此时应当不是在做梦。   可既然不是梦,又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噩梦般的画面?   是谁为她织造了这些噩梦?目的又是什么?   苏轻鸢隐隐猜得到答案,心里在抵触,却无能为力。   这样下去,她会疯的!   不知为什么,苏轻鸢的心里很清楚:她若要抵抗这些“梦”,恐怕难免会癫狂发疯;可她若是不抵抗,任由这些东西钻进她的脑子里、侵蚀了她的记忆,她就会渐渐地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心里的那个人,从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木偶……   两条路该如何选择,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深思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所有的色彩都沉入了黑暗,那些或狰狞或诡异的画面,尽数化作了一头不知名的猛兽,咆哮一声钻进了她的额头。   头痛欲裂。   无能为力。   苏轻鸢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意识终于沉入了黑暗。   ***   毓秀宫。   静敏郡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醉得站都站不稳的陆离扶进了寝殿。   小宫女们忙不迭地迎着,乱成一团。   静敏郡主又气又恼:“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好歹也是皇帝,居然跟臣子打架,丢不丢人啊你?”   “不过瘾,再来打过!”陆离抓住她的衣领,含混不清地道。   静敏郡主皱了皱眉头,陆离的拳头已挥了过来。   幸亏醉中之人没有准头,静敏又躲闪得快,这一下子险险地落了空。   小宫女们吓坏了,忙过来抢护。   静敏郡主却喝退了她们,艰难地将陆离扶到软榻上,又吩咐小宫女去准备醒酒汤。   陆离坐不稳,几次险些滑倒地上去,都被静敏郡主拖了回来。   “阿鸢!”他忽然攥住了静敏郡主的手。   静敏郡主吓得呆了一呆,忙把小宫女们撵了出去。   陆离转过身来,双手按住静敏郡主的两肩:“阿鸢,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   “你认错人了!”静敏郡主烦躁地推开他,怒容满面。   陆离再次滑了下去。   这一次,静敏郡主没有扶他。   陆离狼狈地坐在地上,靠着软榻努力抬起头:“你……不是阿鸢?你把朕的阿鸢藏到哪儿去了?朕警告你,如果你们敢伤害她……”   “如果我敢伤害她又怎样?你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静敏郡主嘲讽地冷笑了一声,抬脚甩开陆离伸过来的手,转身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   陆离怔了一怔,又苦笑道:“果然,连你也嘲笑我……”   这时小宫女把醒酒汤送了过来,静敏郡主连眼皮也没抬:“给他灌下去!”   陆离很不配合。两个小宫女按着他,手忙脚乱地喂了好一会儿才完成任务。   静敏郡主撵走了小宫女,走过来重新将陆离提到软榻上,捏着他的鼻子骂道:“得亏我不是你的阿鸢——如果我是,看见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肯要你才怪呢!”   陆离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她:“阿鸢……”   静敏郡主火冒三丈:“阿鸢阿鸢阿鸢,一天到晚就只记得你的阿鸢!她到底有什么好?我静敏哪里不如她!我看你迟早死在她的手里,那时才能知道她厉害呢!”   “静敏?”陆离怔了一怔,神情严肃起来。   静敏郡主见状,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这时,外面的小宫女传话,说是小路子来了。   陆离忙坐直了身子:“是阿鸢有消息了,快叫他进来!”   静敏郡主厉声喝道:“拦着!就说皇上睡下了!”   小宫女答应了一声,外面就没了动静。   静敏郡主发出一声冷笑:“没事了,你就在那软榻上蹲着吧!”   说罢,她自己怒冲冲地转过屏风,上床睡去了。   陆离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脱了靴子,将两只脚挪到软榻上,果然老老实实地“蹲着”了。   外面,廊下隐隐传来小路子焦灼的声音:“皇上嘱咐过,有太后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回禀!误了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毓秀宫的小宫女也是个厉害的,叉着腰昂着头,硬邦邦地回敬道:“皇上和贵妃娘娘已经歇下了,公公执意要闯进去,误了‘正事’,您担待得起吗?”   静敏郡主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又下床走了出来。   看见陆离蹲在软榻上,她愣了一下,拧紧了眉头:“你蹲着干什么?”   “是你叫我蹲着。”陆离竟似乎有些委屈。   静敏郡主愣了半天,忽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陆离不明白她在笑什么,便皱了眉头,委屈地道:“你自己说的,我在软榻上蹲着,就能见到阿鸢……”   静敏郡主的笑声停了下来。   陆离惊诧地抬起头,眼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一丝儿踪影都没有了。   外面,小路子已经闯到了门口。   静敏郡主忽然发怒,“哗”地一声将桌上的茶碗杯碟尽数推到了地上:“既然那么想她,你就去找她啊!能见到活的算你本事!”   陆离“噌”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时小路子也恰好闯进了门,见着陆离便叫:“皇上,掖庭宫那边的地道,有发现了!”   “什么发现?”陆离的酒意已醒了大半。   小路子兴冲冲地道:“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洞口,而且里面有新鲜的脚印,很可能就是贼人掳走娘娘的时候……”   他的话尚未说完,陆离已夺门而出:“朕去看看!”   小路子只得跟着冲出去,急得大呼小叫“皇上,那地道又冷又湿,您还是不要去,等奴才们找到线索自然会来回禀的啊皇上……”   寝殿之中很快安静了下来。   静敏郡主抬脚将半只茶碗踢到一旁,怒冲冲地向小宫女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去把大门关了!”   “娘娘别生气,皇上也许还会回来的……”小宫女小心地劝慰道。   “回来个屁!他死了才好呢!”静敏郡主又把另外半个碟子踢了出去。   小宫女吓得打了个哆嗦,又作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奴婢真替娘娘不平——虽说百善孝为先,可是从古到今也没见哪个皇帝像咱们这位爷一样,为了太后冷落自己的贵妃的!说句不中听的话……”   “既然是不中听的话,那就不要说!滚出去!”静敏郡主怒气更盛,随手将桌上仅剩的一只空碗拿起来,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小宫女不敢再劝,缩着脑袋慢慢地退了出去。   静敏郡主闷闷地坐在软榻上生气,并不知道那个小宫女出门之后去了哪里。   很快,毓秀宫门外的甬道上,多了一道匆匆而行的身影。   梦中说梦 说:   依然八千字。   依然任性。   年关将近,快递停运,你们寄的刀片年前是不会到货的了,所以俺还活着。   \(^o^)/~\(^o^)/~\(^o^)/~ 第84章 生祭本朝皇太后苏氏   噩梦。   又是噩梦。   苏轻鸢再次尖叫着从噩梦中醒过来,身下的褥子已被冷汗浸透。   肚子里的小家伙有些不安分,她不得不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着手边的什么东西,猛喘粗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轻鸢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她的左手里抓着的,既不是帷帐,更不是墙壁,而是——   苏轻鸢缓缓地偏过头去,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谦卑的笑脸。   是昨日的那个人!   苏轻鸢只觉耳中“嗡”地响了一声,整个身子霎时失了倚仗,如坠深渊。   那人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柔声开口:“太后不是又要翻脸吧?”   苏轻鸢用力掐着掌心,不许自己昏死过去。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十分不满意似的:“太后似乎还不太懂得,一个动不动就翻脸的女人,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抬手捏住了那人的下巴:“你大概还不太懂得,一个奴才是不配被人喜欢的。”   那人非但不恼,反而眯起眼睛笑了。   苏轻鸢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我的男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想教我取悦男人?可惜的是,我并不想取悦你这种分文不值的狗奴才!”  那人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可是苏轻鸢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   苏轻鸢的手肘上稍稍用了几分力气,将那人按倒在枕上。   那人的眼中重新有了笑意:“太后不想取悦奴才,那就让奴才来取悦太后,如何?”   苏轻鸢俯下身去,故意用手肘狠狠地压住那人的胸口,尖锐的手指甲毫不留情地掐着他的下巴:“这张脸勉强能看,可惜仍然不讨人喜欢。看在你还算安分,没有吵醒我睡觉的份上,这条命先留着。”   “多谢太后。”那人拉长了声音,语气十分令人作呕。   苏轻鸢缓缓地用指尖在他的唇上摩挲了几下,微微露出了笑容。   那人伸出舌头舔了舔被苏轻鸢摸过的地方,笑得意味深长:“清早阳气生发,最宜阴阳调和。太后是不是有兴致——”   他的话未说完,苏轻鸢已带着迷离的微笑,缓缓地俯下身去。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便没有动,安静地等着苏轻鸢的动作。   苏轻鸢没有让他久等。   她的温软的唇瓣轻轻地落在那人的腮边,然后又缓缓地滑到颈下。   那人发出一声低笑,双手扶住了苏轻鸢的肩。   就在这一瞬间,苏轻鸢忽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那人猛地吸了一口冷气。   竟然没有喊。   他甚至没有对苏轻鸢动手,连推一下都没有。   倒是苏轻鸢怕他反击,这一下咬实之后立刻便松了口,同时右腿膝盖对准那人的胯下狠狠地撞了上去。   那人的反应依旧平淡。   苏轻鸢忐忑地盯着他看了很久,他只抬手擦了擦脖子上流出来的血,并没有其余的动作。   察觉到苏轻鸢的目光,那人垂下眼睑,语气平淡:“太后还是翻脸了。”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你不疼吗?为什么不反击?”   “太后教训奴才是应该的,奴才不敢反击。”那人的态度十分谦卑。   苏轻鸢的眼睛亮了:“真的?”   那人点了点头。   苏轻鸢立刻扬起巴掌,往他的脸上狠狠地招呼了两下。   那人果真没有躲。   苏轻鸢“呼”地站了起来,对准那人两腿之间的位置,狠命地踩了下去。   那人似乎缩了一下,却仍然没有躲。   苏轻鸢愣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太监?”   “奴才是宫里伺候的,当然是太监。”那人的语气依然没什么波澜。   苏轻鸢眨了眨眼睛,忽然毫无预兆地捧腹大笑起来:“哈哈……我道你有多大能耐,原来是条骟了的废狗!哈哈哈……‘清早阳气生发’?‘最宜阴阳调和’?‘阳气’这种东西,你有吗?笑死我了哈哈……”   这场大笑畅快淋漓,笑得她肚子和腮帮子一起疼,眼泪流了满脸还停不下来。   那太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平淡,似乎并没有觉得受到了侮辱。   苏轻鸢笑了很久,满心里俱是绝处逢生的茫然的欢喜。   终于笑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那人的胸膛上。   那又如何呢?一条阉狗罢了!   苏轻鸢再次俯下身,捏着那人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笑。   就是这么个不阴不阳的东西,险些将她吓了个半死?   现在想起来,她昨日那口血真是吐得冤枉!   “太后捏够了没有?”那太监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出口,苏轻鸢干脆两只手齐动,把那张脸捏成了奇怪的形状:“我真想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自信爬到我的床上来?又是谁给你的勇气说要好好‘服侍’我的?”   “太后不用担心,奴才有的是办法,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那人的嘴巴被她捏着,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   苏轻鸢愣了一下,笑眯眯地低下了头:“你有什么手段啊?”   那人正要回答,苏轻鸢扬起巴掌“啪”地一声扇在了他的脸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也是你能戏弄的?”   “太后这样的性情可不好,”那人抬手摸了摸脸,“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苏轻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没有男人会喜欢?你又不是男人!”   那人微微抽了一下眉心,随手将苏轻鸢捞起来放到一边,翻身坐了起来:“看来太后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该学的东西,便从现在开始学起来吧!”   苏轻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那个人的手已经顺势摸到了她的腰上,轻柔地摩挲着。   苏轻鸢尚在发愣,便听他悠悠地道:“太后的资质不错,但若不加修习,便如同璞玉未琢,‘宝’则‘宝’矣,终究不能时时佩戴把玩——珠玉珍宝若不戴在身上,纵然价值千金万金,又有何益?太后莫非甘心独处幽室,蒙尘纳垢被人遗忘么?”   苏轻鸢觉得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便笑嘻嘻地听住了。   那太监皱了皱眉头,双手抓住苏轻鸢的肩膀扶她坐正:“太后这般随意散漫,虽是一派天真,终不是长久之计。自来女子得夫主爱重长久者,必定身怀媚法,心相如愿、香身如意、体净无瑕、惑心有术……”   “这些鬼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苏轻鸢只觉得好笑。   那太监正色道:“太后不必问,只管用心记着奴才的话就是了。”   “你能教我什么呀?”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他,意有所指。   那人板起了面孔,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太后需要学的实在太多:“第一层要学净息、吐纳、驻颜。这一层学成之后,香身明净如玉,留形驻颜,形神俱妙……”   苏轻鸢渐渐地听得有些烦了:“这是第一层,难道还有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不成?”   那人正色道:“媚术修习共有八层,包含起坐行止方方面面,处处不可轻忽——第二层是抟身、润节、锦身,学成之后可和谐身心,如意回春;第三层是房中秘术之精髓所在,展窍、养神、缩阴回春,丰挺如意;第四层是天地交感,习得纵横如意,水火既济,阴阳水火交通无碍,根脉柔润通达;第五层明心见性,识得真空妙有之道,方能心力成就,媚力、魅惑皆赖心力所成……”   “打住!”苏轻鸢苦了脸,无力地趴了下来。   那太监皱了皱眉:“学到第五层,已是人间极品,但媚术一途神妙无比,太后玉体温润、资质得天独厚,更不该止步于此。第六层主修静而慧动之法,轻身如意,久习有身轻如燕,掌上飞燕之功;第七层修习媚力眼、婀娜身、拂柳掌,由静化动,举手投足,风情无限;第八层出神入化、魅惑众生。八法修炼有成,不止关节柔润、身柱挺拔、肌肤光润,更有变易形貌之说,神韵透射、气韵天成,非言语可述。”   苏轻鸢彻底倦了,蜷着身子缩到了枕头上:“谁要学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下三滥的狐媚之术,若是真有那么神奇,你不如去随便找个女人教了,让她去勾引陆离好了,又何必一定是我?”   “你若不肯用心修习,我会考虑这么做的。”念姑姑推门走了进来。   苏轻鸢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缓缓地坐了起来:“若是可以随便找一个人,你又何必等到今日?”   念姑姑淡淡地道:“第一是因为那个小畜生今年才刚刚登基;第二是因为别处找来的女孩子终究不如自己的女儿贴心,何况他对你又有旧情在——怎么,你准备打退堂鼓了?”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笑着扑过去抱住了念姑姑的肩:“不是我自己愿意打退堂鼓,只是……那个什么见鬼的‘媚术’那么啰嗦,我怕十年八年都学不完!就算侥幸学成了,人也已经徐娘半老,那时纵有一身本领,只怕也无用武之地了!”   念姑姑拍了拍她的手:“还没开始学,就要打算偷懒了?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只有那么几载,你肯学十年八年,我可没那么多工夫让你耗!小李子只教你前面三层,后面的内容你只要记下秘诀,以后慢慢自行修习就好。”   苏轻鸢缩了缩肩膀:“真的要学啊?”   念姑姑白了她一眼,抬头向那个名唤“小李子”的太监问道:“依你看,凭她的资质多久能成?”   小李子沉吟道:“太后根骨极佳,玉体丰润,仪态上也颇为合度,前面两层有一两日练习便足够了。只第三层需要费些工夫——总要有七八日辛苦,方能算是入门。”   “可以。”念姑姑平淡地道。   苏轻鸢的脸色难看起来。   第三层?   她虽不懂什么“展窍、养神、缩阴回春”之类的怪名词儿,但“房中秘术”四个字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为什么要学那些恶心的东西!   念姑姑看着她,目光有些阴沉:“你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想学?昨日我对你说的话,你半点都不放在心上,是不是?”   苏轻鸢进退两难,一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念姑姑把小李子支了出去,沉下脸来:“真不想学?莫非你当真以为在宫中得宠,凭你这点儿可笑的天分就足够了?”   “娘,我饿了。”苏轻鸢扁了扁嘴,委屈兮兮地道。   念姑姑冷哼了一声:“你休想转移话题!你是不是以为娘要逼你学一些下三滥的东西?你也不想想,我要你倾覆天下、颠倒众生,怎舍得让你自轻自贱、自降身份?”   苏轻鸢低着头,始终不肯与她目光对视。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叹了口气:“也怪我自幼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好好的一个女儿,让将军府那帮蠢货给我教坏了!鸢儿,你听着——‘媚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秦楼楚馆里放纵滥淫的下贱手段,而是天下女子修持肉身以期天人交感的至高无上的术法,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若能学有小成,再配合咱们巫族世代相传的秘术,足以操纵天下人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巫族秘术又是什么东西?”苏轻鸢越听越觉得头大。   念姑姑笑了:“那是上苍独独恩赐给咱们巫族的荣耀,是流淌在咱们血脉里的珍宝!寻常人若无巫族血脉,便是得知了修炼之道也毫无用处。咱们巫族的血脉得天独厚,所谓的天下之主会降生在巫族这种说法,也不是毫无根据的。”   苏轻鸢是不信这一套的,但她还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巫族的秘术若是学成了,有什么用处呢?”   念姑姑神秘地笑了:“我一个无财无势的寻常宫女,却能得到宫中上下那么多人的敬重,你真以为靠一点儿小小恩惠便能做到?”   苏轻鸢悚然心惊:“所以,宫里人人对你敬若神明,其实是只是你用巫术控制众人心神的结果?”   念姑姑微笑不语,算是默认。   苏轻鸢怔了许久,苦笑道:“既然有这样的手段,你又何必在我的身上费那么多工夫!直接用你的秘术控制我就是了!”   念姑姑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僵硬。   苏轻鸢能想到的事,她自己如何会想不到?   问题是——   她试过很多遍,都失败了。   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一点点效果,却也是反反复复,没个定数。   比如现在。   昨晚明明已经收到了一些成效的,可是天亮之后所看到的结果,又与她原本推想的大不相同。   这个女儿……太难控制!   但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巫族秘术失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手心志坚定过人,能抗拒巫术的干扰;另一种是,被控制的一方有着超常的天分,只凭天赋的本能便可以自行破解巫术。   陆离是第一种,所以他平安活到了今日。   至于苏轻鸢,念姑姑猜测她应当是第二种。这个发现让她悲喜交加,恨意愈发汹涌。   若是巫族还在,这样的天赋或许会被大巫师选中成为使女,以后也可能会成为下一代的大巫师——可是现在,巫族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大巫师呢?   这些事情,念姑姑是不会对苏轻鸢说的。   她平复了心情,维持着温和的笑容:“我当然可以那样做,但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跟我同仇敌忾、能够真心实意地为巫族做一些事情,而不是一个被巫术控制着的傀儡。”   苏轻鸢假装感动了一下,抱着念姑姑的手臂笑问:“若是当真被巫术控制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变傻吗?”   念姑姑笑着摇了摇头:“你看看这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哪一个像是傻的?”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好像真没有。   念姑姑摸着她的头,笑道:“等你学成了,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你的玩偶。你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你让他们想什么,他们就会想什么。”   “这么厉害?!”苏轻鸢一脸惊叹。   还没等念姑姑开始得意,她又微微皱了眉头,疑惑地问:“既然有那样神奇,当初巫族为什么不能控制铁甲将士,反而那样容易被屠杀了呢?还有……你说当初被昭帝爷囚禁在地道之中受尽屈辱,那时又为什么不能控制了他……”   念姑姑的脸色难看起来。   苏轻鸢偷偷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小心地问:“我……又说错话了?”   念姑姑压下怒气,一脸严肃:“巫族虽然有一些秘术,但我们是人,不是妖怪!秘术起效需要时间,那时铁甲将士十几万大军压境,咱们哪里来得及?”   苏轻鸢没有接话,念姑姑冷笑一声,又继续道:“至于昭帝那个老贼——你怎知我没有控制他?”   苏轻鸢偏过头去看着她,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念姑姑闭目回想了许久,咬牙道:“最初,我确实无能为力……那时我生下你尚不足月,身子本来虚弱已极,又受了他那么多的折磨,更加不敢轻易使用秘术;再加上他久居高位,心志远超常人,得知我是巫族人之后更是对我百般提防……我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磨得他收起了爪牙,又用了十多天才取得了他的信任……”   “然后就到了灯节,他死了。”苏轻鸢替她接道。   念姑姑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灯节前的几天,他已经允许我走出地道,在外面活动——那一日未央宫的火,是我点的。”   苏轻鸢猛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会?陆离明明说是苏翊……”   “傻女儿。”念姑姑拍了拍苏轻鸢的头顶,笑得有些得意。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明白了:“是你搞的鬼?你想让陆离跟苏翊彻底反目,所以才伪造了将军府的书信,故意让段然截获?”   “段然?书信?”念姑姑摇摇头,表示不解。   苏轻鸢暗悔自己话头太快,忙笑道:“那场大火与苏将军有关的消息是段然传出来的——段公子该不会也受你控制了吧?”   念姑姑微微皱眉,随后摇了摇头:“段然那小子一向四处乱窜,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至于那场火,所有人都以为是你父亲和先帝联手所为,就连你父亲自己也是那样认为的。个中真相,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了。”   苏轻鸢呆了许久,忽然笑了:“想不到那老贼也有被人栽赃的时候!”   “鸢儿,他是你的父亲!”念姑姑有些不悦。   苏轻鸢扮了个鬼脸,忙转移话题:“原来火是你放的,那么传言你从未央宫救出了两位公主,也是骗人的咯?”   念姑姑的脸色愈发难看:“那两个小丫头,当初都未满周岁——裹在襁褓里的样子,像我的女儿。”   苏轻鸢呆了一呆,一时有些无措。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推开了苏轻鸢的肩膀:“我实在没有想到……十五年后,整个宫城里的人都信我,只有我的女儿恨我入骨。”   苏轻鸢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娘还有别的女儿吗?”   念姑姑一愣:“有你一个已经嫌多了,哪里还有第二个?”   苏轻鸢拍了拍脑门,皱眉道:“既然只有我一个女儿,为什么说‘女儿恨你入骨’?我何曾恨过你?”   念姑姑想了一想,笑了:“是呢,竟是我糊涂了。我的女儿,何曾恨过我?”   苏轻鸢重新抱住了念姑姑的肩,笑问:“既然咱们巫族的秘术那样神奇,娘能不能教我一点啊?”   “这不是正在教你吗?”念姑姑的神色严肃起来。   苏轻鸢疑惑地转过头,念姑姑便看着她的眼睛,神色端严:“巫族秘术并未歪门邪道,你首先要清楚这一点。习得巫术,可控制人心、操纵万物,可观天象、治地利、熟人和,物我合一、与天同寿……”   苏轻鸢有些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精神,装作虚心求教的样子。   可是念姑姑后面的话愈加晦涩难懂了。   什么“人发地元、地发天乾、天发皆众”,什么“气血、灵慧、预思、摄魂、灵媒、斯辰”,什么“禁咒、祝祭、祝由、禹步”……听得苏轻鸢头昏脑涨,终于“咚”地一声撞在了桌角上。   ***   掖庭宫。   那间狭窄的囚室里。   陆离颓然地坐在地上,面色灰败。   小路子跪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这或许是贼人的攻心之计,皇上先别慌啊!这会儿您若是稳不住,太后那里可就更加没有希望了!”   陆离手中攥着一方脏得辨不清颜色的帕子,不住发颤:“稳住……你让朕如何稳得住!阿鸢在贼人的手里、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小英子带着养居殿的小太监们,捧着朝服找了过来。   陆离看见他,扯出一抹苦笑:“还要上朝吗?”   小英子恭敬道:“当然是要上朝的。眼看到了年底,六部之中政事千头万绪,何况还要预备迎接使臣入京——桩桩件件都等着皇上拿主意呢。”   “可是,她……”陆离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帕子。   一块绢帕或许说明不了什么,可若是那帕子上沾满了血迹呢?   若是除了血迹之外,还有明显是利器所造成的破损呢?   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该自乱阵脚,可是看到这块染血的帕子,他便再也不能保持从容。   更让他焦心的是,昨晚发现的那一段地道,又到了尽头。   尽头处依然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也就意味着出口又是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又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找到。   这样一段一段地找下去,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个女人,还能等吗?   时间耽搁得越久,生还的希望便越渺茫了。   让陆离难以理解的是,一直到今日,对方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连对方的目的都不知道。   他从未如此被动,也从未如此茫然无措。   这样的滋味,仿佛自己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明知对方的屠刀要落下来,却始终不知道它何时落下、如何落下。   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小路子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朝服,捧着送到了陆离的面前:“皇上,您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整夜了……再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您若是病倒了,娘娘回来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呢!这会儿上朝的时辰也到了……”   陆离闭目无言,缓缓地伸出了手。   小路子忙招呼两个小太监将他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替他换上了朝服。   陆离踉跄着,几乎连路也走不稳。   正要出门时,外面忽然有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皇上,皇上——”   小路子迎上去,“啪”地一声招呼了一记耳光上去:“冒冒失失的,成什么规矩!”   那小太监扑地跪了下来,双手举着一封书信:“皇上,这……这是奴才们一早在养居殿的桌子上发现的!”   陆离一惊,快步抢上前去,劈手接了过来,撕开信封。   小路子等人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陆离哆嗦着双手展开了那张纸,脸色立时铁青了起来。   小路子伸着脖子努力看清了那纸上寥寥的几个字,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白纸黑字,龙飞凤舞地写着:“伏击北燕使团。”   陆离慢慢地把那张纸攥成一团,抬起了头。   小路子忙道:“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准备浑水摸鱼……”   话未说完便卡住了。因为他和陆离同时注意到,那个小太监的手里,还举着一枚发钗。   正是出事那天苏轻鸢头上所戴的那一支。   陆离伸手将发钗取了过来,攥在手中:“小英子,北燕使团到哪儿了?”   小英子躬身道:“离京城尚有七八百里,月底应当便到了。”   小路子吓坏了:“皇上,这可使不得啊!如今三国鼎立,大家互相忌惮,天下才得太平,若是咱们贸然伏击了北燕的使团,西梁的态度又晦暗不明,到时候局面恐怕不可收拾!”   陆离转过脸来看着他:“你一个内臣,对天下大事倒是了如指掌。”   小路子知道犯了忌讳,“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英子略一迟疑,也跟着跪下了:“皇上,伏击北燕使团,这确实万万使不得啊!”   陆离站定了,许久不语。   手中的发钗上雕刻着精致的凤尾纹样,硌得他掌心生疼。   沉默许久,小路子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皇上,这话确实不该奴才来说,但事关重大,您总该同朝中的大人们商量一下……您是天下之主,越是危难之际,越应当临危不乱,否则……”   “好了,上朝吧。”陆离收起发钗,哑声开口。   几个小太监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又赶着来替陆离引路。   外面天色明朗,陆离却觉得越走越冷了。   伏击北燕使团?   师出无名,朝中无将,军中无兵——拿什么伏击?   南越与北燕世世交好、代代联姻,数百年来互相试探又互相扶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边关的安定,方才保住了天下的安宁。   他怎能因一己之私,贸然打破这样的默契,陷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书信已经送到他的手中,他若置之不理,他的阿鸢……   对方会如何待她?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平安,仍然不知道对方是何种身份——倒是对方的目的,他心里大致有数了。   对方的野心竟比他原本猜测的还要大——居然是要挑起全天下的战端!  可是,这战端挑起之后,阿鸢就能平安无事吗?   即使能够侥幸平安,他又将如何面对她?   陆离一路走一路想,路过养居殿的时候,他忽然站定了脚步。   “皇上?”小路子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陆离看向小英子,沉声吩咐:“你立即替朕拟一篇祭文,用印之后压在养居殿的桌案上。”   “祭文?”小英子有些不解。   陆离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道:“生祭本朝皇太后苏氏,忠义刚烈、殉难为国,天下黎民共仰懿德,万载千秋英魂不朽……”   梦中说梦 说:   依然八千字……   不求钻了,反正也上不了榜o(╥﹏╥)o   春节期间不加更,这几天就算提前庆祝过节了吧……   明天恢复每天六千字??? 第85章 美人醉   念姑姑显然对巫族的秘术十分自豪。   她先是用了足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口若悬河地介绍了秘术的发展历史和神奇功效,然后又滔滔不绝地把什么符、剑、印、镜,甚至蛊虫、纸娃娃之类的器物讲解了一遍,之后便开始逼着苏轻鸢背那些晦涩拗口的咒语。   苏轻鸢本不感兴趣,但考虑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她也就很勉强地选择服从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人在矮檐下,由不得她不低头。   这一天下来,苏轻鸢累得头晕眼花,满脑子都是些诸如“天追追地追追,日追夜催,魂魄感应归,追心自心爱,回心意转照三台”、“时刻心意常挂恋,连心回归至”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脑瓜子几乎都要爆了。   饶是这样,念姑姑依然不满意,硬说她的天赋不止于此,之所以学得这样慢,定是不肯用心的缘故。   苏轻鸢急得跳着脚大喊“冤枉”。   她自幼是不肯念正经书的,一本《诗经》背了七年都没背下一半来,哪里有什么“天分”了?   足足熬了有五六个时辰,听到念姑姑说出那声“可以了”的时候,苏轻鸢“嗷——”地吼了一嗓子,瞬间窜回了床上。   念姑姑见状不由失笑:“身手倒还利落,看样子没累着你!”   “累着了累着了!头都要炸了!”苏轻鸢忙趴了下来,皱紧眉头作西子捧心状。   念姑姑叫小太监送了些饭菜过来,淡淡道:“秘术神妙无比,一开始确实会觉得有些晦涩难懂。你吃过饭之后歇一会儿,我叫小李子来服侍你。”   “啊?!”苏轻鸢立刻苦了脸。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会儿外头应该已经天黑了。   她已经被巫术折腾了一整天了,难道还要接着被媚术折腾?   要不要这么惨?想当年被教书先生按着脑袋逼着认字的时候,她都没受这份罪!   好歹想起媚术要从第一层学起,她才又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层嘛,静息、吐纳什么的,她到时候偷个懒,装睡就是了。她想学得慢一点,没准儿可以再拖两天,等到她的巫术小有心得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小李子再要教她学什么“房中秘术”,她就用巫术搞死他!   这个主意打定了,苏轻鸢便放下心来,风卷残云似的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饭碗没多久,小李子就来了。   苏轻鸢在被窝里抬了抬眼皮,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今日累了,改天再学吧!”   小李子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恭谨地笑着:“累一些无妨的。奴才说几句口诀,太后只管照做便可。”   苏轻鸢并不想配合。她故意把自己蜷成一团,缩进了被子里。   小李子却极有耐心,扶着苏轻鸢的肩膀笑道:“静息吐纳之法,侧卧为佳。一手置于头侧或枕肱,另一手放于肚脐,与手相反。头颈需要端正,身背亦要挺直……”   他一面说着,一面动手将苏轻鸢摆成了他所说的那个姿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此甚好。接下来请太后以舌顶住天池,凝韵听息,摒除一切干扰……”   他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苏轻鸢只当王八念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见苏轻鸢再没有旁的动静,小李子拧紧了眉头:“太后?”   苏轻鸢没有理他。   小李子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不是都吃下去了吗?”   “什么都吃下去了?”苏轻鸢猛地睁开了眼睛。   小李子直起身来,沉声问:“奴才所说的诀窍,太后可都记下了?”   苏轻鸢支起身子,看着他:“自然都记下了。你说用舌头顶住天池,凝韵听息,摒除一切干扰。”   “后面呢?”小李子黑着脸追问。   苏轻鸢一脸惊诧:“后面还有?可是你教我摒除一切干扰,我怎知后面还有什么?”   饶是小李子性情温顺,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怒气上涌。他忍着骂人的冲动,用尽量平和的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练功时双目微闭,含光内视。所以微闭者,睁开容易滋生杂念,全闭容易昏沉入睡,皆于养气不利。微闭时眼睑自然下垂,以看到眼前之物而又不能辨清为度……”   苏轻鸢照做,眼珠却转个不住,没有一刻安生。   小李子只得在旁补充道:“行功前必须排除杂念。念想不除则无法驭气,请太后静心。”   苏轻鸢又睁开了眼睛:“你有事瞒着我,我如何能‘静心’?你刚才说‘都吃下去了’是什么意思?什么都吃下去了?”   小李子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太后多心了。奴才的意思是,太后既然把奴才的话听进去了,就不该失误才对。”   “是吗?”苏轻鸢不太信。   这时,小李子又把话题拉了回去,开始讲解静息之法:“首先开口,缓缓吐出体内浊气,再自鼻中吸入清气,用意念咽入下丹田,以补充呼出之气。呼必呼尽,吸必吸满。吸时小腹鼓起,呼时小腹收回……”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肯用心照做。   她的心里始终想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渐渐地有些不安。   今日她对念姑姑的戒备之心似乎淡了许多。那食盒之中的饭菜,她想也没想便吃尽了。万一里面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她悄悄地用手抚摸着愈发隆起的小腹,心中暗暗祝祷。   腹中的小家伙一如既往地活跃,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一些。   若是那饭菜里面确实加了料,这会儿应当不会这样平静才对——是她多想了吧?   惊弓之鸟,一时疑神疑鬼也是常有的事。   苏轻鸢走神的时候,小李子已将静息之法的要诀细细地说完了一遍,什么“心窝正中,原有一管,上系于肺,下同丹田”、什么“心为天,肾为地,心性渐渐伏下,与肾气交合”之类,指尖在她的身上指点着,苏轻鸢竟也没有觉得十分反感。   明明曾经恨透了这个人的,此时听他用温和的声音缓缓地说着那些晦涩的法诀,她竟然并不排斥。   后来,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因为环境太过于安静,苏轻鸢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指点,认真地练习起来。   小李子的声音愈发温软,哑哑的带着几分慵倦:“神意合一,心入气中,气包神外,混沌交合,橐龠不散。津液愈生愈望,香甜满口,丹田温暖,周身融融,呼吸开合,周身毛窍皆与之相应。静到极处,但觉气如根根银丝,透入毛孔,空洞畅快,妙不可言。鼻无出入之气,脐有嘘吸之能,好似婴儿在胞胎之中,是为胎息……”   他的指尖温软,蜻蜓掠水般地从苏轻鸢的身上拂过,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使得苏轻鸢周身绵软,昏昏欲睡。   身下的床褥仿佛变成了温柔的海水,闭目侧卧着的苏轻鸢只觉周身舒畅,竟果真如同回到了母胎之中一般,心境平和、从容而安详。   这种不设防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苏轻鸢醒过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了,那太监正搂着她的身子,肆无忌惮地亲吻着。   而她自己,不知何时也已缠住了对方的腰……   苏轻鸢大惊失色,本能地想把此人推开,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使不出一丝力气。   小李子见她醒来,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又笑了:“太后莫急,奴才正在为您疏通筋脉,药性延至四肢百骸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再过小半个时辰方能行效。”   “什么药性?”苏轻鸢惊恐地问。   小李子依然谦卑地笑着:“是念姑姑特地为您寻来温养身子的药。太后资质本佳,今后得此灵药襄助,更能勾魂摄魄、婉转依依,令人欲罢不能。”   “我不要变成那样……”苏轻鸢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小李子轻柔地在她腰眼处摩挲着,语气温软:“太后本来便是那样,说什么‘变’与‘不变’?您看,您此时惊骇欲绝、梨花带雨的模样,亦能教人心生怜意,恨不得把这纤纤玉体一口吞下肚去……奴才算不得男人,此时已然难以自持,若是真正的男子在此,只怕纵有刀剑加身,也要先将您这身子拥入怀中,蜜爱轻怜一番……”   苏轻鸢羞愤欲死,小李子却只管放肆地在她的身上又摸又亲,全然不在意她是否会发怒。   偶尔,他甚至还会十分挑剔地作一番点评:“‘媚’之一字,‘女’子‘眉’眼秀致是首要之务,太后虽生得秀美,但眼神过于冷厉,未免令人扫兴。至于体态神韵,更须时时留意。有了这几条好处之后,便要更加专注于房中之术。床笫之间随手婉转,进退如意,方能阴阳和谐,恩爱长久……”   苏轻鸢挣扎了这许久,终于将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臂放了下来。   身子好像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明明躺在温软的床上,她却像是躺在云端一样,飘飘忽忽全无着落,只觉眼前连帐顶都是摇晃的。   视线已经不甚清晰,皮肤的触觉却变得异常灵敏。那太监愈发放肆的抚弄,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场炼狱般的煎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种令苏轻鸢惶惑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了。   一点微微发烫的热气沿着血脉传遍她的四肢百骸,跟着小李子的指尖,在她的皮肤之下缓缓地游走。   那太监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方停顿了片刻,腹中的小家伙立刻不安分起来。   小李子微微皱眉,有些苦恼似的:“太后为何不出声?”   “你想……”苏轻鸢只说了两个字,立刻惊恐地闭上了嘴。   小李子立刻露出了笑容:“太后已经感觉到了,对吗?”   苏轻鸢咬紧双唇,再不敢开口。   小李子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太后果然坚韧过人,到了这个地步,竟还能忍得住!只是,药力已经扎根在您的体内,您越是隐忍,对今后的影响便越大。奴才斗胆劝您一句——喊出来吧。”   苏轻鸢咬紧牙关,紧闭了双眼。   她想攥住被角,却发现自己连弯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小李子的笑容渐渐地淡了,脸色有些难看:“念姑姑好心替您找来这‘美人醉’,是为了让您体态婀娜、容颜娇媚,用这身子来征服男人,而不是为了让您把药力强压在骨髓之中,变成个需要求着男人来征服您的废物!”   苏轻鸢猛然睁开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小李子却丝毫不惧:“对了,‘美人醉’药性湿寒,若不发散出来,恐怕会伤害到腹中胎儿——难道太后尚未察觉到下腹微凉吗?”   苏轻鸢大惊失色。   小李子依旧神态安闲,手指缓缓地在苏轻鸢的小腹上掠过,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事业,又或者,是一种诡异的巫术。   苏轻鸢终于绷不住,哑声开口:“我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到孩子?”   “太后的声音真好听。”小李子答非所问。   “回答我!”苏轻鸢哑声嘶吼。   小李子笑了:“这样就好——遵从您自己的内心,什么都不要忍。想骂,就骂出来;想喊,就喊出来;想叫,就叫出来……”   苏轻鸢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小李子在她腮边落下一吻,轻笑:“走这条路,首先要丢掉的就是您的羞耻之心。太后若是直到此刻还不清楚这一点……”   他的手掌对准苏轻鸢的小腹,重重地按了下去。   “啊——”苏轻鸢再也忍不住,嘶喊出声。   “这样才对!”小李子笑出了声。   苏轻鸢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她并没有彻底昏睡过去,却更像是陷入了一场令人绝望的噩梦。   意识拼命想要逃离,身体却仿佛已经死了,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   感官是完全封闭的。她听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可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绝望。   这场噩梦持续了多久,苏轻鸢并不知道。   如何醒来、何时醒来,她也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缭乱的光影。   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   她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急待发泄。   所以,她顺手揪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扑了上去,拼命地撕咬起来。   那个“东西”没有躲,也没有反抗。   苏轻鸢撕咬了很久,直到自己精疲力竭,直到小腹那里传来一阵剧痛。   她缓缓地跪了下来,意识清醒了几分。   她是个人。她叫苏轻鸢。她……腹中有一个孩子。   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   眼前这个被她撕咬了许久的“东西”格外可恶。苏轻鸢仰起头,想看清“它”的形状,然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面色惨白、浑身鲜血淋漓的人。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那个人露出惊愕的神色,怔怔地看了她许久,终于哑声答道:“奴才是小李子,夜里服侍您修习媚术的——太后不记得了么?”   苏轻鸢慢慢地缩回被子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看着床边那个神色复杂的陌生人,她紧皱了眉头:“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房里?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   小李子脸色大变,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落荒而逃。   他甚至连门都忘了关。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心里愈发疑惑。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如此陌生?她为什么会忽然生出了那么强烈的逃出那扇门的念头?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如此陌生?   为什么……   苏轻鸢痛苦地嘶吼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无数个疑问在她的脑海中奔腾跳跃——她以为有无数个疑问,事实上却只是那几个疑问反反复复地出现而已。   念姑姑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   看见苏轻鸢这般模样,她立刻沉下了脸,“呼”地一声掀起了被子。   苏轻鸢仍在抱着头嚎哭,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外人的面前。   跟在念姑姑身后进来的小李子迟疑了一下,跪了下来。   念姑姑扬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苏轻鸢的脸上:“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苏轻鸢立刻弹起来还了一巴掌回去,随后合身扑上,对准念姑姑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念姑姑毫不迟疑地抬起手肘,狠狠地撞在了她的胸膛上。   苏轻鸢没有松口,仍然死死地咬着念姑姑的脖子,仿佛多日未曾进食的饿狼忽然见了肉——那是宁死也不会松口的。   念姑姑勃然大怒,咬紧牙关运足力气狠狠地将苏轻鸢甩了出去。   苏轻鸢的肩膀撞上了床柱,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却仍然不松口。   念姑姑的脖子上,竟被她硬生生地咬下了一块皮肉。   苏轻鸢终于跌在了地上,嘴角和两边脸颊上尽是可怖的血迹——当然都不是她自己的。   “呸”地一声,她将嘴里的脏东西吐了出来,扶着床脚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念姑姑用帕子捂着脖子上的伤处,神色狰狞。   小李子忽然膝行几步,拦在了念姑姑的面前:“请姑姑息怒,太后她……可能有些不太清醒。”   念姑姑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我教训我的女儿,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小李子不敢再多言,却回过头来,紧张地看着苏轻鸢。   “你是谁?为什么打我?”苏轻鸢瞪大眼睛,愤怒地瞪着念姑姑。   念姑姑看到她的眼睛,竟吓得打了个哆嗦,抬起的手无力地放了下去。   她自己装疯装了十五年,目光、神情、动作……她对着镜子练过无数遍。   不一样。   巫族秘术可以控制人心,看人的眼光自然也要精准。   在苏轻鸢的眼中,她看不出半分作伪的痕迹。   该不会……   念姑姑定了定神,向苏轻鸢伸出了手:“我是你娘。你过来。”   苏轻鸢缩了缩肩膀,猛地退后两步,躲到了床角:“你骗人!我娘不会打我!”   念姑姑沉着脸盯了她许久,又低头看向小李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小李子迟疑许久,终于垂首道:“修习结束之后,忽然就这样了。”   “以前出过这种事么?”念姑姑在床边坐下,看见枕边散落的那几件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东西,皱了皱眉头,又站了起来。   小李子的头埋得更低了:“修习媚术必须出于自愿,否则极难克服羞耻之心,若是操之过急,常有癫狂发疯的……也曾有人因此而死。故而先师千叮万嘱,不得强行为之。”   “你既然知道有风险,为什么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念姑姑又踹了一脚过去。   小李子俯伏在地,语气平淡:“姑姑给太后饭菜中所下的药太过凶猛,若不能及时发散,同样有性命之忧。”   “照你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念姑姑的脸色更加难看。   小李子恭顺地以首触地:“奴才不敢妄言。”   念姑姑在他肩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又看向苏轻鸢:“你还想见陆离吗?”   苏轻鸢抱着肚子皱着眉头,正呆呆地坐着,此时听见问她,便抬起了头:“什么是‘陆离’?好吃吗?”   陆离?那是什么梨?   苏轻鸢越想越糊涂,心里忽然有些烦躁,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我饿了。”   念姑姑死死地盯着她:“你还记得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吗?”   苏轻鸢猛地跳了起来:“不是孽种,是我的娃娃!”   念姑姑眯了一下眼睛,冷笑着追问:“你的娃娃,是谁的种?”   苏轻鸢的眉头拧紧了。   这个问题,她刚才已经想过了。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会儿被念姑姑一催,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愈发烦躁起来。   于是,她凭着本能,再次向念姑姑冲了过去。   念姑姑闪身躲开,冷眼看着她撞在床沿上。   苏轻鸢感觉到自己的腿上剧烈地痛了一下,却并不留心。   她顺势跌倒在床上,刚才的烦恼已经没有了,新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念姑姑回答,她又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问:“我应该在哪里?”   念姑姑已经呆住了,小李子不敢抬头,当然也就没有人回答苏轻鸢的问题。   苏轻鸢并不烦恼。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枕边的几件新奇玩意儿吸引住了。   她随手拿起一件,好奇地把玩着:“这是什么?值钱吗?”   念姑姑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她才注意到,苏轻鸢竟然连衣裳都没有穿好。   她见过苏轻鸢装疯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这个素来十分小心谨慎的“太后娘娘”,此时竟然当真丢弃了羞耻之心,变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可是,与羞耻之心一起丢掉的,是她的记忆、她的理智、她的思想和能力……   怎么会变成这样?   念姑姑烦躁地冲过去,夺下苏轻鸢手中的“玩具”,狠狠地丢了出去:“你醒醒吧,陆离不要你了!他连祭文都已经写好了,你在他的心里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86章 陆离是什么?好吃吗?   “什么祭文?”苏轻鸢一脸懵懂。   念姑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丢给她:“昨日我叫人试探陆离一下,看他肯不肯为你舍弃江山。你看看他回的是什么?他当天就叫人拟好了祭文压在养居殿的桌上,故意通过咱们的暗线传过来!你想想看,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苏轻鸢完全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只觉得“养居殿”三个字莫名地有些熟悉。   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念姑姑,顺着她的话头追问:“目的是什么?”   念姑姑冷笑:“他想告诉我,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绝不可能为了你而答应我提出的任何条件!当然,他或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她看了苏轻鸢一眼,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他的第二层意思是在提醒你:你应该为了他的江山作出牺牲,为了避免被我利用,你现在就应该死了!”   苏轻鸢一字一字认真地读完那篇祭文,并没有读到念姑姑所说的那些内容。   她苦恼地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问:“这难道不是一个孝子祭奠他母亲的文章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祭文中的‘皇太后’是我?”   念姑姑黑着脸点了点头。   苏轻鸢忽然跳起来,冲到镜子面前:“我已经那么老了吗?我的儿子都会写文章了?”   念姑姑尚未答话,苏轻鸢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鬼!鬼啊——”   镜子里的她满脸血痕,形貌确实十分可怖。   念姑姑将她拽到一旁,冷着脸道:“你现在还不是鬼,但已经有人希望你变成鬼了,你该怎么做?”   苏轻鸢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又尖叫起来:“鬼!你也是鬼!吃人的恶鬼!”   念姑姑黑着脸:“你休想装疯卖傻,我不吃那一套!”   苏轻鸢看见她一脸厉色,闹得更厉害了。   念姑姑只得叫小李子将苏轻鸢按在床头,自己快步走到桌旁倒了一碗水,念念有词地祝祷了几句什么,然后走过来给苏轻鸢灌了下去。   苏轻鸢终于不闹了,却惊恐地盯着小李子,一脸警惕。   念姑姑强行将苏轻鸢拽了起来,拉回正题:“陆离希望你死,你应该怎么办?”   苏轻鸢迷茫地仰起头来看着她,许久才道:“他没有‘希望’我死,他说我‘已经’死了。”   “对,他说你已经死了,所以你应该怎么办?”念姑姑顺着她的话,循循善诱。   苏轻鸢苦恼地皱紧了眉头,忽然翻身从枕下摸出一支簪子来,对准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刺了下去。   “鸢儿不要——”小李子大惊失色,忙扑过来拦阻,却还是迟了一步。   尖锐的银簪刺进去足有一寸多深,触目惊心。   小李子呆住了,怔怔地在床沿上跪了许久。   这时念姑姑已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抓着苏轻鸢的手,将银簪拔了出来。   幸运的是,伤处虽然在流血,但不是那种大量鲜血喷涌而出的情况。   “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小李子松了一口气,从床沿上滑了下去。   念姑姑冷笑着,扬起巴掌重重地扇在了苏轻鸢的脸上:“为了一个野男人寻死觅活,你还真不嫌丢人!”   苏轻鸢仰起头,依旧懵懂地看着她:“你说他是我的儿子,那我就是他娘了……儿子说我死了,我却没有死,他岂不是会很丢脸?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但我不能让他丢脸……”   念姑姑黑着脸盯了苏轻鸢很久,终于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来,念念有词地帮她涂了伤处。   这时她自己被苏轻鸢咬伤的地方也已经不再流血了。她胡乱地挖了一点药膏涂上,把剩下的丢给了小李子:“治一下伤吧。”   小李子跪地垂首道:“未得太后允准,奴才不敢治伤。”   念姑姑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这会儿又是‘太后’了?你刚刚喊她什么?”   小李子低垂了头,不敢答话。   念姑姑抬脚将他踹到一旁,冷笑着:“一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骟狗,寸功未立,倒学会给自己换主人了!你也不想想,等她清醒过来,第一个想杀的人会是谁!”   “奴才不敢背主。”小李子慌忙叩头,一脸惶恐。   念姑姑的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已经不适合当这份差事了。从现在起你滚回去,换你师兄来!”   小李子脸色大变:“不……奴才知错,请姑姑再给我一次机会!”   念姑姑的脸色更加难看:“怎么,舍不得她?你该不会以为睡过她就是她的人了吧?你应该很清楚修习媚术的规矩……”   “奴才不敢逾矩,只是……太后此时的状态,不适合换人。”小李子拼命磕头,额角很快就肿了起来。   苏轻鸢跳下床,走到小李子身旁蹲了下来,伸出手垫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小李子再次磕下头去的时候,额头触到了苏轻鸢的手。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念姑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鸢儿,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陆离了?”   “陆离是什么?好吃吗?”苏轻鸢依旧一脸茫然。   念姑姑眯着眼睛,笑得很愉快:“不好吃。他是个人——你先前说过一定会杀了他的。”   “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是坏人吗?”苏轻鸢歪着脑袋,认真地反问。   念姑姑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不错,他是坏人。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他却折磨你、欺辱你,现在还想杀了你。你先前是十分恨他的,现在怎么忘了呢?”   “我没有忘!”苏轻鸢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有些不乐意了。   念姑姑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是,你没有忘。现在我来教你对付他,你一定要用心学。”   “可你也是坏人啊,你还打我呢!”苏轻鸢甩开她的手,愤怒地道。   念姑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笑容:“你不是饿了么?我叫人准备了你爱吃的饭菜和点心,现在要不要?”   “要!”苏轻鸢立刻兴奋起来。   这时,房门忽然响了两下,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外面急急地道:“皇上即刻要到地牢来,请姑姑快些准备!”   念姑姑微微一惊,立刻快步走了出去。   苏轻鸢想也没想,拔腿便追。   念姑姑立刻站定脚步,沉下了脸:“你跟着做什么?”   “我饿了!”苏轻鸢理直气壮。   念姑姑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小李子会留下来服侍你吃饭,你不必跟着我。还有,若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出这道门!”   “为什么?”苏轻鸢不服气。   但念姑姑已经不肯回答她,打开房门急冲冲地走了。   苏轻鸢想要追出去,小李子却在后面拉住了她:“太后请留步——不要惹姑姑生气。”   “可是,我想出去玩!我一点都不喜欢呆在这里!”苏轻鸢立刻哭闹起来。   “您出不去的。”小李子低下头,目光黯淡。   苏轻鸢闹得越来越厉害。抓扯撕咬已经不解气,她又随手抓起桌上的花瓶、茶盘、镜子、架屏之类的东西,没头没脸地往小李子的头上、身上招呼了过去。   精致的房间很快便只剩了一片狼藉。   小李子一次也没有躲闪,任由那些东西把他砸得遍体鳞伤。   苏轻鸢终于累了,靠在床边“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小李子抹了一把额头上流下来的血,黯然开口:“太后请息怒,凤体为重。”   苏轻鸢抱着肚子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莫名其妙地掉起了眼泪。   她只知自己生气伤心,却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眼前这个怪人很讨厌,刚刚出去的那个女人似乎更加讨厌。苏轻鸢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个小太监提了食盒进来,小李子忙伸手接过。   房门又从外面锁上了。   小李子默默地把食盒里的饭菜和点心取出来摆到桌上,然后小心地把椅子扶正:“太后,请用膳。”   “我忽然不想吃了,你替我吃了吧!”苏轻鸢闷闷地道。   小李子果真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吃了一口,然后垂首站到了旁边:“没有毒,请太后放心。”   苏轻鸢忽然跳了起来,冲过来“啪啪”赏了他两巴掌:“谁让你抢我的饭吃?!”   小李子没有说话,默默地在一旁跪了下来。   苏轻鸢忿忿地坐下,看着那一桌色香味俱佳的饭菜,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的心里有些诧异。   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到底应该什么样,她却又说不上来。   饭菜勉强吃了几口,她便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那扇房门,她已经看不顺眼很久了。   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   陆离带着小路子,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地牢的门口。   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却并不太想把它利用起来,直到苏轻鸢把念姑姑关到了这里。   事实上,陆离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或许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了吧。   把念姑姑关进来之后,他的阿鸢没有来得及处置就出事了,于是念姑姑和当初那件咒术的案子一起被遗忘了。   可是陆离不会忘。   借着那件案子的由头,他已经把朝中那些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揪了出来。如今朝中局势稳定,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顺。   如果不是宫里空了一处地方、他的心里空了一处地方……这几天的日子其实可以说是很平和的。   这几日陆离反复思量,总觉得许多事都跟念姑姑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所以他更加不得不来了。   看到念姑姑的时候,陆离的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这个女人好端端地关在这里。当初跟她一起关进来的那几个小太监也都在。   一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从地牢传递消息出去也不太可能。   这么说,后来的事情确实与她无关了?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答案,陆离的心里仍然难免焦灼。   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也被否决了——阿鸢到底去了哪里呢?   地牢里的念姑姑看见陆离,立刻尖叫着冲了过来,隔着铁栏伸出手,向他怒吼。   像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一样,癫狂、愤怒、目光凶狠。   陆离却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念姑姑脖子上的那处伤痕。   那是咬伤,而且已经涂了药。   可是这地牢中跟她关在一处的几个小太监都对她毕恭毕敬,哪一个像是会咬伤她的?治伤的药又是从何而来?   注意到了这一点之后,陆离心中惊疑,很快又发现了新的疑点:这个女人的衣服,似乎太干净了些!   地牢之中虽然不算肮脏,可是念姑姑已在这里关了四五天,衣裳竟依然整洁如新,这正常吗?   陆离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   念姑姑察觉到了陆离的目光,心下有些慌乱。   这几分慌乱,也被陆离从她的眼睛里看了出来。   “念姑姑,我们很多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陆离定了定神,平静地开口。   念姑姑嘶吼着,拼命伸出手去:“你该死!我要杀了你——”   陆离皱了皱眉头,却不肯再向后退。念姑姑的手臂努力伸出去,甚至能碰到他的衣襟。   地牢中的小太监们跪伏在地,并不过来阻拦。   当然,隔着铁栏,陆离也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直到念姑姑的嗓子都快要骂得哑了,陆离才又沉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但是——不管有多恨我,你都不该对我在意的人下手。”   念姑姑并不答他的话,只管照着自己的节奏嘶喊怒骂。   陆离静静地站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我敬重你,是因为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两次。如今想来,你当时应该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抓咬我的时候,韩嬷嬷正在絮叨一些陈年旧事,似乎无意间提到了,我其实是昭帝爷的皇子。”   “你该死!我迟早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念姑姑的咒骂还是那样毫无新意。   陆离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没猜错,你恨的是我的父皇,对吧?我对陈年旧事并不感兴趣,但时间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容忍已经耗尽了。念姑姑,将来我若有恩将仇报的时候,你不要怨我。”   说完了这番话,陆离叫侍卫打开牢门,制住了念姑姑和那几个被关着的小太监。   然后派了一队侍卫闯进地牢,细细搜寻。   陆离自己也走了进去,看着他们一寸一寸地敲击、一寸一寸地挖掘。   小小的一方囚室,足足搜了一个多时辰。   一无所获。   陆离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满心紧张,到后来只剩了满满的失落。   居然……猜错了吗?   最后一个角落搜查完毕之后,侍卫们退了出去。   陆离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地牢,犹自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两眼。   被放回去的念姑姑依然双手抓着铁栏向外挣扎怒骂,小太监们依然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一切都很正常。   小路子摇了摇头,一脸不解:“怪了,今日那帮小猴儿们可真安静,一个喊冤的都没有!往日奴才过来的时候,他们可恨不得吵翻了天呢!”   陆离忽然顿住脚步:“把小钟子带出来!”   小路子忙带着侍卫们去办了。   陆离走出地牢门口,等侍卫们带了小钟子出来,便叫人将通往地牢的暗门关了,封死。   “安排一队可靠的人守住这里,不许放任何人进去。”陆离冷声吩咐。   小钟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开口。   陆离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刁奴害主,早就该让他们死了。朕念着往日的恩情,不忍对念姑姑下手,就让他们在里头自生自灭,你认为如何?”   小钟子迟疑片刻,跪了下来:“奴才不敢妄言。”   “朕若准你‘妄言’呢?”陆离追问。   小钟子抬起头来:“奴才以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皇上应当免了念姑姑的死罪。”   “朕若是不肯呢?”陆离继续追问。   小钟子的神色依然平淡:“皇上是天下之主,生杀予夺,自然无人敢说什么。”   陆离勾起唇角,露出了笑容:“你倒是个明白人。可是你要知道,朕若不许人再进地牢,用不了三五天,里面的人就活不成了。当然,如果他们自相残杀、生食人肉,或许还会活得久一点,你怎么看?”   “皇上既生雷霆之怒,必定是奴才们罪有应得,奴才不敢多言。”小钟子态度恭谨,言语周全,竟是一幅不卑不亢的态度。   小路子冷哼一声,抬脚踹在他的肩上:“你的嘴巴倒是伶俐!看样子,你对念姑姑的忠心也不过尔尔!既然这样,你就把先前跟着那刁妇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桩一件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   “念姑姑并未做过任何错事。”小钟子沉声道。   “你还嘴硬?给我掌嘴!”小路子恼了。   陆离沉声喝住,冷笑道:“掌嘴又有何益?这一阵子咱们抓到的人也不少,你见哪一个肯招了?”   小路子迟疑道:“不如请段公子来?他审问犯人很有一套,上次映月池的事,就是他审出来的。”   陆离苦笑着,摇了摇头。   映月池的事,哪里是“审”出来的?分明是段然早已认定了念姑姑是主使,抓到那几个小太监之后随便弄了一份口供栽赃的!   这也是陆离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凡是在替念姑姑做事的,不论宫女还是太监、不论性情温顺还是桀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嘴巴够紧,宁死不招!   这个小钟子显然也并不例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幸好,陆离把他带出来,原本就不是为了审问什么。   他叫人把小钟子带到一处空置的宫殿里,关着。   然后便揭过了这件事。   小路子有些不解,便追着他问:“小钟子若是什么都不做,咱们真的要把念姑姑他们饿死在地牢里吗?”   陆离冷笑:“你猜一下,念姑姑会不会当真饿死在地牢里?”   小路子不敢回答。   陆离自己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他就是莫名地相信,那女人不会死的。   在地牢里虽然没有搜到什么东西,但仅凭他刚刚注意到的几个小细节,已经足够确定地牢里有鬼了。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   然后再跟着那条“蛇”,找到更大的“洞”。   虽然艰难,但陆离已经隐隐地看到了某种希望,这让他沉郁多日的心重新又雀跃了起来。   同时,他不免又生出了新的担忧。   昨日桌上的那篇祭文果然被拿走了。他不知道阿鸢有没有看到,更不知道她能不能从那些冰冷的文字之中,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   他希望她能懂,当然就更加害怕她不懂。   她若是不懂,这会儿一定既愤怒又伤心吧?   但愿她平安无事——这是陆离此刻唯一的希望了。   如果她伤心生气,他希望她平安出来之后,打他、骂他、罚他……只要还有重逢的那一日,怎样都是好的。   “皇上,良嫔娘娘来了。”门口的小太监忽然喊了一声。   陆离拧紧了眉头。   小路子立刻快步走了出去,拦住了门口:“皇上政务繁忙,良嫔娘娘请回吧。”   良嫔站着不肯走。   小路子只得补充道:“娘娘每日差人送来的点心饮食,皇上都吃过的,只是这两日确实繁忙——皇上说了,等改日得空,一定去娘娘宫里说话。”   良嫔低下头,小心地道:“本宫今日来求见皇上,是因为父亲传话过来,说是有了太后的消息。”   陆离立刻开门走了出来:“什么消息?京兆尹为什么不来禀报朕,却要大费周章地传信给你?”   良嫔的神色有些慌乱,随后又抬起头来,绽开了笑容:“奴婢听闻皇上爱吃甜的,今日特地做了甜甜的太师饼,请皇上品尝。”   “不必了。你若真有太后的消息,比一车子太师饼都让朕高兴。”陆离站在门口,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良嫔拢了一下斗篷,怯生生地问:“皇上,外面冷,可否恩准臣妾到殿中详禀?” 第87章 阿鸢,是我啊!   陆离迟疑许久,终于偏过身子,将良嫔让了进来。   “皇上,这太师饼是臣妾亲手做的……”良嫔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盒子打开,满脸堆笑。   陆离面色阴沉,冷冷地审视着她:“你刚刚说‘有了太后的消息’是怎么回事?有太后的什么消息?”   良嫔将手中的点心摆到桌上,笑吟吟地道:“请皇上先品尝点心,容臣妾慢慢回禀。”   “小路子。”陆离沉声低唤。   小路子忙跪了下来:“奴才在。”   陆离瞥了良嫔一眼,随手将桌上的点心拂落在地:“将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小路子立刻高声应了,招呼了两个侍卫进来。   眼看着侍卫冲到了面前,良嫔终于意识到“贱婢”指的是自己,立刻软瘫在地:“臣妾知错了,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直到良嫔被拖出门口,陆离才改了主意:“杖责三十,带过来回话。”   小路子高声应了,看着侍卫们将良嫔拖出去,结结实实地打了三十板子。   带回来的时候,人已只剩了半条命,泼了一盆冷水才没昏过去的。   陆离坐在软榻上,看着地上那湿淋淋的一团人形,冷声开口:“说吧,点心里面有什么鬼?‘太后的消息’是怎么回事?你若有一字虚言,朕会将你凌迟处死,顺便灭了岳家满门——你要考虑清楚了。”   良嫔瘫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却不得不咬着牙拼命磕头:“臣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陆离的耐心已经耗尽。   良嫔伏地哭道:“臣妾不敢伤皇上的身子,太师饼里面只放了一点点药……真的只有一点点!”   小路子跺着脚骂道:“要死,要死!宫里是什么地方,哪里容得你这样乱来!给皇上下药,这不是反了吗?还不快说清楚,药是哪里来的?!”   良嫔叩头大哭:“不是毒药,是彩珠给的……臣妾也不明白,彩珠说皇上只要吃了,就会疼爱臣妾的……臣妾只是仰慕皇上,想早些服侍皇上,并没有恶意的啊……”   “继续说。”陆离面无表情。   良嫔抽泣了一阵,继续道:“臣妾原本也不敢的,是彩珠反复发誓说不会伤到皇上的身子……臣妾怕皇上不肯召见,彩珠便教臣妾说‘有太后的消息’,还说皇上听了这句话一定会见臣妾的……”   陆离攥紧了手边的一只茶碗,冷声追问:“那个彩珠有没有教给你,若是朕执意追问太后的消息,你该如何回答?”   良嫔哭道:“彩珠教臣妾万万不可说,一定要劝皇上先吃一块太师饼……”   “若是朕执意要你先说,否则便要砍你的头呢?”陆离继续追问。   良嫔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彩珠教臣妾说‘前日有人在将军府见到过太后’——再也没有旁的了。”   陆离悠悠地道:“这贱婢说话不尽不实,小路子,拖出去再打三十大板!”   小路子高声应了。   良嫔立刻大声哭叫起来:“臣妾不敢说慌,真的只有这些,皇上饶了臣妾吧……”   陆离摆摆手止住小路子,冷声追问:“她教你说那样奇怪的话,难道你便没有问一问,太后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良嫔已经疼得快要昏死过去了,却还是咬牙硬撑着,哭道:“奴婢问了,可是彩珠说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不许奴婢问……”  “是么?”陆离仍有些将信将疑。   良嫔待要回答,却忽然脖子一歪,昏了过去。   陆离盯着她看了半晌,向小路子沉声道:“叫人把良嫔送回去,顺便把她宫里的彩珠带过来。”   小路子慌忙应下,忙不迭地去了。   陆离靠坐在软榻上,心里空落落的,愈发不是滋味。   从从希望到失望,不过是短短几句话的距离。   又是一场空欢喜。   那个彩珠显然知道一些内情,多半是念姑姑的人。   可是那又怎样呢?念姑姑的人,是审不出什么来的;就算侥幸审出了什么,多半也是不能信的。   他唯一的收获,不过是捉到了一个为念姑姑效力的走狗罢了。可是这宫里,念姑姑的拥趸何其之多,捉到一个又能怎么样?   宫里这潭水已经够浑的了。他要想彻底肃清念姑姑的党羽,恐怕只能把这宫里的宫女和太监全部换掉!   那样一来,对这座数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宫城,恐怕又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劫难!   小英子送了今日的奏章过来,正要退下,陆离忽然叫住了他:“你去找段然,叫他悄悄地带一位术士进宫。”   小英子没有多问,答应着下去了。   陆离站了起来,用力揉着额角,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这个彩珠似乎是想通过良嫔,把他的注意力引到苏翊的身上。由此可以推断,彩珠恐怕是知道一些内情的,绝非寻常粗使奴婢可比。   既然念姑姑的奴才都嘴硬,他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来“审问”?   看着门口的布帘摇摇晃晃,最终静了下来,陆离的心中却是久久难以平静。   天知道他多想直接把念姑姑拉出来斩了——可是他不敢。   投鼠忌器,这滋味实在该死的难受!   ***   念姑姑推开门,回到了那间精致的囚室——现在应该叫“曾经”精致的囚室了。   看到满地狼藉,她原本便阴沉着的脸更加难看了。   再回头看看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坑坑洼洼的门,她更是怒不可遏,抬起巴掌照着苏轻鸢的脸上狠狠地招呼了过去。   没有打中。   小李子挡在两人中间,替苏轻鸢挨了这一巴掌。   念姑姑沉着脸看了他许久,第二巴掌怎么也打不下去。   因为实在已经没有地方下手了。   小李子的头上、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块破一块,像是打翻了调色盘,没有一处完好的。   反观苏轻鸢却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坐在供桌上。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中衣,她似乎也不觉得冷。   “姑姑请息怒,太后她只是病了,并非有意惹您生气。”小李子低下头,哑声道。   念姑姑嘲讽地冷笑了一声:“真是一条好狗!”   苏轻鸢立刻笑了起来:“原来小李子是一条狗吗?好奇怪啊,既然是狗,为什么不会汪汪叫?”   小李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垂首不语。   苏轻鸢随手将桌上最后一只碟子扔了过去,准确地砸到了他的额角:“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够了!”念姑姑怒吼,“这一地的饭菜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念姑姑冷冷地看着她:“不肯吃?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一顿不吃,可再也没有下一顿了!”   小李子忙抬起头来,替苏轻鸢辩解:“太后吃过的,只是胃口不好,每样菜只吃了一小半……”   他的话未说完,苏轻鸢已从供桌上跳了下来:“那么难吃,怎么咽得下去?我要吃酒酿圆子!我要吃八宝野鸭!还有糟烩鞭笋!”   “你死心吧,什么都没得吃!”念姑姑的心情非常不好。   苏轻鸢也很生气。   念姑姑冷笑着,向地上瞥了一眼:“除非,你们两个人把地上这些脏东西都吃掉!”   苏轻鸢迟疑了一下,竟果真蹲了下来。   小李子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复杂。   苏轻鸢从摔碎的瓷碗里面抓了一把白饭,缓缓地站起身来,苦着脸将手送到了嘴边。   念姑姑冷眼看着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谁知就在这时,苏轻鸢忽然向前窜出两步,准确地把那一把白饭送到了念姑姑的嘴边。   念姑姑慌忙闭紧嘴巴,却还是迟了一步,有一部分沾了灰尘的米粒已被塞进了嘴里,剩下的一部分黏糊糊地沾了满脸。   苏轻鸢飞快地跳开,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念姑姑怒不可遏,待要冲过来,却被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绊住了脚。   她气恼地盯着苏轻鸢,心里却不由得暗暗惊异。   要知道,看着这满地的歪桌子、倒凳子、碎瓷片子,连她的心里都发憷,生怕一个不留神摔倒了——苏轻鸢对肚子里的小东西一向紧张得很,如今又怎会变得这样冒失?   难道,她真的全忘了?连孩子也不放在心上了?   这个变化不知道是吉是凶,倒是成功地让念姑姑胸中的怒气消散了几分。   她没有再为难苏轻鸢,只是阴沉着脸叫来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把地上打扫干净了。   于是,一间原本装饰得极其精致的屋子,如今只剩床上还有被褥帷帐,其余地方全都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倒是敞亮了许多。   幸好夜明珠是半镶嵌在墙上的,否则多半也要被苏轻鸢拿下来砸了。   屋子收拾干净之后,念姑姑又叫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服侍洗面梳妆。   苏轻鸢极其不配合,足足耗了小半个时辰才收拾利落,其间还抓伤了一个小太监的脸。   念姑姑自己倒是没什么的,只需要把半张脸上的米饭洗干净,就清清爽爽了。   至于小李子,念姑姑实在看他不顺眼,便把他撵了下去。苏轻鸢没能看到他满脸涂满药膏、浑身颤满纱布的样子,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碍事的小太监们退下去之后,苏轻鸢同念姑姑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苏轻鸢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讨厌。   念姑姑盯着苏轻鸢看了许久,终于沉声开口:“过来,坐下。”   苏轻鸢有些害怕,不敢不遵从。   屁股一沾到椅子,念姑姑就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如临大敌。   念姑姑黑着脸,硬拽着她坐下,用手蘸了碗里的清水,在她的额头上写写画画。   苏轻鸢觉得有趣,就不闹了。   念姑姑一边写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苏轻鸢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如此折腾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念姑姑已累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了,苏轻鸢仍旧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念姑姑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似的。   随后,她又攥紧了苏轻鸢的手腕,温言道:“鸢儿,如今你病了,所以不记得以前的事。我是你的母亲,你不用怕我。”   “母亲?”苏轻鸢拧紧眉头看着她,依然不太信。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是,千真万确。”   “可是你会打我!”苏轻鸢仍然在纠结这件事。   念姑姑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了,许久才道:“你不听话我才打你。你若是乖乖的,我打你做什么?”   苏轻鸢低下头,扁了扁嘴,心里很不高兴。   念姑姑握着她的手,尽量放软了语气:“鸢儿,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陆离想杀咱们,你若是再不振作,你和我,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死在他的手里!”   “陆离?他那么坏吗?”苏轻鸢紧张起来。   念姑姑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听娘的话,好好修习术法,不要偷懒。”   苏轻鸢苦着脸,开始跟她讲条件:“我不偷懒,但是……但是你总要让我吃饱。”   念姑姑失笑:“只要你把今日的口诀都背熟,我就叫人做八宝烤鸭给你吃。”   “我一定能背下来的!”苏轻鸢立刻来了精神。   念姑姑满意地笑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轻鸢十分乖巧,再也没有胡搅蛮缠。   那些术法咒语,昨日原本已背了一大半的,今日再稍稍提一下,居然也就想了起来。   未时刚过,念姑姑惊讶地发现,苏轻鸢已经把她原本以为至少要教一整天的内容都背了下来。   念姑姑大喜过望,又许了苏轻鸢几道菜,哄着她开始着手练习运用术法控制人心。   要掌控人心,首先要了解人心。只有读出一个人心中深藏的秘密,才能一击即中。   念姑姑本以为苏轻鸢此时糊里糊涂的,学这项本领必定难上加难,不料她竟异常聪慧,一点就透。   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当然,大喜的背后,也有一点隐忧。   念姑姑有些担心,学成了术法之后的苏轻鸢,还能受她控制吗?   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暗暗盘算了一番,最终决定只教苏轻鸢御人之术,至于那些更神秘的内容,她便不肯倾囊相授了。   如此一来,苏轻鸢的“功课”便轻松了许多。   晚间,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之后,苏轻鸢神清气爽,跳到床上乐得直打滚。   念姑姑离开之后,小李子立刻便过来了。   苏轻鸢看见他,笑容瞬间消失不见,换上了一张冷脸。   小李子黯然地垂下头,缓缓走了过来:“奴才服侍太后安歇。”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你就在床底下跪着吧!”   小李子迟疑了一下,果真在床脚下跪了下来。   见他这样顺从,苏轻鸢非但不喜,反倒愈发愤怒,胸中的闷气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   她忽然从枕下摸出一支发簪,没头没脑地往小李子的身上刺了过去。   小李子依旧不躲闪,只是深深地埋着头,任由尖锐的发簪刺进他的肩膀,随后又拔出来,再刺向他的后背……   血的颜色和腥气刺激了苏轻鸢,她兴奋地笑着,用簪子将小李子的后背画得血肉模糊。   小李子渐渐地有些发颤,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苏轻鸢非但不害怕,反而大笑着,从他的背上蘸了血,一道一道地画在了小李子的脸上,拍手笑道:“这个样子,才更像地狱里的恶鬼了!”   “太后……”小李子哑声开口。   苏轻鸢吓得打了个哆嗦,随后又拍手笑了起来:“了不得,了不得!恶鬼说话了!”   小李子紧抿着双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太后今晚的饭菜里面只怕还有药……请太后按照昨日的吐纳之法用心调息,否则只怕于凤体大有损伤。”   “损伤你个大头鬼!我看你的‘疯体’才大有损伤!”苏轻鸢一点也不想买他的账。   小李子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地红了起来,知道药性已经开始发作了,却只能束手无策。   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他不敢了。   他害怕看到苏轻鸢那双懵懂的眼睛,更害怕那双眼睛因为他(或者说因为药物)的缘故而渐渐变得迷离而妩媚——他不是好人,如今却开始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罪恶。   小李子忽然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一番话:“‘作品’只能是‘作品’,你若把她看作了‘人’,被调教的那一方就换成了你自己;你若对‘作品’动了情,你就完了。”   小李子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在他大仇未报之前,在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男人之后,他却如此轻易地败在了一件“作品”的手里。   他满心惶愧,却又隐隐地有些欢喜。   苏轻鸢注意到了小李子的眼神,心中一阵恶寒。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簪子,对着小李子的眼睛刺了过去。   这一次,那太监终于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没有伤到眼睛,只眼角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血痕。   苏轻鸢有些恼,想要跳下床来打他,却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栽了下去。   小李子慌忙跳起来扶住了她。   这时他才发觉苏轻鸢早已浑身滚烫,身子软得好像没有骨头,刚刚被他抱起来,就像炉边烤化了的蜡烛一样瘫了下去。   小李子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怨恨——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下这样重的药,那个念姑姑,还算是人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立刻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立刻便看不清东西了。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怎么办?   苏轻鸢很快醒了过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心里烦躁得厉害。   看见小李子趴在床沿上,她毫不客气地拎起他的一条胳膊,重重地将他甩了出去。   随后,她自己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只得老老实实地躺了下去。   奇怪,明明是冬天,她的身子却越来越烫,好像有一团火在顺着她的四肢百骸不住地游走——那是什么东西?   苏轻鸢百思不解,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咬住被角,努力将那些异样的感觉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地有些迷糊,仿佛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是一片荒野,四面俱有火焰,齐齐向她扑了过来。火焰之中还有一些形貌奇特的猛兽,咆哮着、奔腾着,张开着血盆大口,露着尖锐的牙齿。   苏轻鸢惊骇欲绝,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不知道的是,不知何时,她已将自己摆成了静息吐纳的姿势——侧卧,一手置于头侧、一手放于肚脐……   体内四处乱窜的热气像是找到了渠沟的洪水,有了约束,便渐渐地安分了下来。   苏轻鸢没有醒。   梦里,火焰依然在熊熊地燃烧着,那些猛兽倒是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阿鸢,阿鸢……”   苏轻鸢四下寻找,却见不到人。目之所及唯有四面火海。   “阿鸢——”那声音还在继续。   苏轻鸢听着那一声声越来越惶急的呼唤,心里紧紧地揪了起来。   莫名地,有些想哭。   她想回应那个声音,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像是在荒漠之中曝晒了多日的一般。   后来她又有些疑惑:那人到底是谁呢?她若能开口,又该以什么来回应他呢?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这时,火焰渐渐地向中间聚拢,苏轻鸢所在的这块空地只剩了丈许见方,炽热的火舌毫不留情地向她猛扑了过来。   苏轻鸢惊恐地尖叫出声。   “阿鸢!!”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嘶喊。   苏轻鸢猛然回过头,看见一个人穿过火海,疯狂地向她冲了过来。   那个人的身上,火焰窜起足有数丈,比四面环绕着她的火墙还要高。   这人是妖怪吧?   苏轻鸢大惊失色,慌忙退避:“你不要过来!”   “阿鸢,是我啊!”那人面露痛苦之色,脚下丝毫不停,仍是直直地向她奔来。   苏轻鸢脚下连连后退,一不留神便跌进了火海。   剧烈的灼痛霎时袭遍全身,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   苏轻鸢绝望地大叫起来。 第88章 如果这是梦,咱们就不要醒了   跌下去的一瞬间,身子落入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那种炽热的灼痛感立时消失了。   苏轻鸢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有些无措,挣扎着站直了身子,想要推开他。   那人却忽然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健步如飞地向着火海冲了过去。   “不要——”苏轻鸢失声尖叫。   奇怪的是,那片看似狰狞可怖的大火,烧到身上的时候却不十分痛。苏轻鸢紧紧地揪着那人的衣襟,闭上眼睛,周围的场景很快就转换了。   再睁眼时,身旁是一片稀疏的丛林,脚下绿草茵茵,各色野花葳葳蕤蕤,一直延伸到天边。   奇怪,那片火海呢?   苏轻鸢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灰头土脸的人:“你……是神仙吗?”   那人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痛苦、疑惑、狂喜、忧虑……苏轻鸢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同时看到那么多的情绪。   只是,看着那样的一张脸,她的心里也莫名地跟着难受了起来。   好奇怪,眼睛怎么忽然那么酸呢?是因为刚才被火呛到了吗?   “阿鸢!”那个人痛苦地唤了一声,忽然伸出双臂,把苏轻鸢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   苏轻鸢的胸中闷痛得厉害,竟完全没想到挣扎,任由对方死死地箍住她,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久许久,那人终于放开了她。   苏轻鸢拍着胸口,皱着眉头抱怨:“我快要被你闷死了!”   “对不起,阿鸢。”那人挤出一个笑容,又不由分说地攥住了苏轻鸢的手。   “你……”苏轻鸢有些不乐意了。   那人只管牵着她的手,上看下看:“阿鸢,这么多天没见,你憔悴了许多……这些天你在哪里?是什么人把你……”   “喂,你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你是谁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真的是神仙吗?刚才看到你身上着了火,我还以为你是妖怪呢!”苏轻鸢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把一肚子的疑问问出了口。   那人呆住了。   苏轻鸢看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心里忽然害怕起来:“喂,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不愿说当然也就算了!”   “阿鸢,你……不记得我了?”那人一脸震惊。   苏轻鸢疑惑地看着他:“我应该认识你吗?”   那人怔怔的,放开了她的手,慢慢地滑了下去。   “喂……”苏轻鸢吓坏了。   随后她才发现,那人没有倒下去,只是半跪在地上,迟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肚子。   像是某种回应一般,苏轻鸢腹中的小家伙猛地摇晃了一下。   那人仰起了头,眼中滑下一滴清泪:“孩子还认得我,你却不认得我了……”   苏轻鸢心中一急,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你别哭啊!我不是不认识你,我只是忘记了……你可以重新告诉我啊!你知道我叫阿鸢,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不就认识了吗?”   那人怔了一下,忽然转悲为喜:“没错,我可以重新教你认识我——我叫陆离,你记住了?”   “陆离?”苏轻鸢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怎么了?”陆离有些紧张。   苏轻鸢揉揉发痛的鬓角,苦恼地道:“我记得有人告诉我,陆离要杀我来着……你是不是打算杀了我还有我的孩子?”   “当然不会!”陆离急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杀你们?阿鸢,你……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是要害你的,你不能相信他们,知道吗?”   “你……是我的丈夫?”苏轻鸢有些不信。   陆离有些心虚,迟疑片刻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幸好苏轻鸢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拧紧了眉头,疑惑地看着他:“你既然是我的丈夫,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陆离呆了半晌,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是啊,我为什么……阿鸢,我高兴得糊涂了!咱们这就回家!”   他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苏轻鸢立刻跳了起来:“打雷了!要下雨了!”   随后,她又呆了一呆:“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大雷雨?”   然后再看看周围的树林和山坡:“冬天……会有这么多花吗?”   陆离的脸色难看起来。   “怎么了?”苏轻鸢又开始害怕了。   陆离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她:“阿鸢,如果这是梦,咱们就不要醒了,好不好?”   “怎么会是梦?”苏轻鸢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希望自己可以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这个地方来的。   慢慢地,她的心里也慌了。   陆离紧紧地抱着她:“阿鸢,我找了你那么多天,恨不得把整座宫城挖地三尺,却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如果只能在梦里见面,不如咱们就一起留在梦里,再也不回去……”   “水,水啊!”苏轻鸢忽然用力地抓紧了陆离的肩膀,尖声大叫起来。   “什么水?”陆离不解。   就在这一瞬间,漫天漫地的洪水从山坡上呼啸而下,霎时将两人卷了进去。   苏轻鸢缩在陆离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跟着他一起随波逐流。   她的眼睛不敢睁开,耳朵里只有呼啸的水声,身上被猛烈的水流冲击得剧痛不止,心里却奇迹般地没有感到十分恐慌。   心里没来由地相信,只要有这个人在,她就不会有事的。   陆离同样紧紧地抱着苏轻鸢的腰,同时还要小心地护着她的肚子,生怕她一时闪失碰着了哪儿……   这一场洪灾,又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停下来的时候,场景又转换了。   这一次,是一间颇为华丽的宫室,有些像芳华宫,细看却又不是。   气候却终于像是冬天了,北风瑟瑟,吹得二人直打寒颤。   到了这会儿,两人心里都已经十分确定这是在做梦了。   陆离定了定神,从最初的心神激荡之中清醒过来,抓着苏轻鸢的肩膀急问:“阿鸢,醒来以后,我该到哪里去找你?”   苏轻鸢苦恼地拧紧了眉头,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于是她又莫名地有些烦躁了:“为什么要问‘醒来之后’?你现在带我回家,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陆离呆了一呆,脸色难看起来。   但他还不死心,又惶急地追问道:“这些天你住在哪儿?是谁跟你在一起?”   “她说她是我娘——可是我不喜欢她。”苏轻鸢诚实地道。   陆离的脸色霎时白了。   他记得很清楚,阿鸢的母亲在她尚未满月的时候便去世了。   所以,她现在……   陆离不愿再想下去。   苏轻鸢抱着肩膀,打了个寒颤:“陆离,我冷……”   陆离忙帮她把湿衣裳脱了下来,从箱笼里找出新衣来帮她换上。   很奇怪,这里分明不是二人所熟悉的任何地方,可是每一件东西应该放在哪里,两个人都知道。   陆离自己也换掉了湿衣,拉着苏轻鸢一起在炉子旁边坐了下来。   苏轻鸢仍然有些冷,便钻进了陆离的怀里,蜷缩成一团。   陆离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怔怔地坐了许久,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阿鸢,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们不许我出门。那屋子很好看,只是我昨日生气的时候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现在弄得里面冷冷清清的,像个墓室一样……那里没有窗户,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几颗夜明珠照着,绿幽幽的……”   “我知道了,不要说了!”陆离哑声打断了她的话。   苏轻鸢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陆离紧紧地抱着她:“是,我知道了。阿鸢……你不要回去了,一直跟着我,好不好?”   “好。”苏轻鸢眯起眼睛,向他一笑。   陆离看着她的笑容,悲从中来。   “喂,你怎么哭了?”苏轻鸢疑惑地抬起手,替陆离擦了擦眼角。   “没有哭。阿鸢,能找到你,我很高兴。”陆离仰起头,忍住泪。   苏轻鸢“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哭鼻子,羞羞羞!”   陆离恼羞成怒,一个翻身,猛地将她压在了软榻上。   苏轻鸢发出一声尖叫,脸色大变。   陆离却不顾她的抗拒,俯下身去,急吼吼地吻住了她的唇。   “不要,我不喜欢!”苏轻鸢用力推开他,害怕起来。   “阿鸢,不要怕,你是我的……”陆离一面吻着她的颈窝,一面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被他吻着的时候,苏轻鸢的心里是欢喜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双手死死地护住胸前,怎么也不肯放下来。   “阿鸢?”陆离心下有些诧异。   他抬起头来,才发现苏轻鸢的脸色十分痛苦,眼角一道泪痕隐入了鬓角。   陆离立时慌乱地放开了她:“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苏轻鸢摇了摇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却又主动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我不知道……我有些害怕,你不要这样欺负我好不好?”   陆离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终于黯然地叹了一口气:“听你的。”   苏轻鸢看着他竭力隐忍的样子,心里有些歉然,又仰起头来,在他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陆离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品质发挥到了极致,立刻趁势捧住了苏轻鸢的脸,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苏轻鸢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因为呼吸不畅,没有了推拒的力气。   慢慢地,她心中的那几分抗拒神奇地淡了许多。   陆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大喜:“阿鸢,可以吗?”   苏轻鸢嘴上说“不可以”,行动上却反客为主,扯开了陆离的衣襟,贪婪地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陆离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不可以’,却反过来占我的便宜,这是在唱哪一出?难道你欺负我便不算‘欺负’了?”   苏轻鸢没有答他的话,却更加努力地向他身上蹭了过去。   陆离恍然大悟:“你居然也学会口是心非这一套了?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苏轻鸢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费心思去猜。   刚才在“火海”之中的那种浑身滚烫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遵从着自己的内心,小心翼翼地环住了陆离的腰。   陆离笑了:“刚才是谁说‘不要’、‘不喜欢’来着?这会儿我生气了,偏不给你!”   苏轻鸢仰起头,果然看到陆离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放开手,委屈地咬住了下唇。   陆离立刻没了骨气,慌忙投降:“哄你的!我其实……”   苏轻鸢忿忿地推开他,“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陆离又没出息地慌了。   他慌忙抱住苏轻鸢的肩,赔着笑脸拼命说自己的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八代都骂一遍。   苏轻鸢狠狠地晃了一下肩膀,甩开他的手:“你也是坏人!你根本不是陆离,陆离也不是我的丈夫!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坏人,都会骗我、欺负我……”   陆离慌忙赌咒发誓,以性命保证自己如假包换肯定是陆离没有错。   苏轻鸢勉强信了,却又想起了那篇祭文:“老女人说,那篇祭文里的‘皇太后’是我,所以……陆离是皇帝,我是皇太后,你怎么可能是我的丈夫!老女人说你是我的儿子,可是……我若是有你这么老的儿子,我岂不成了老太婆了!”   “你真的完全都不记得了?”陆离看着她,悲从中来。   苏轻鸢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靠进他的怀里去,想到自己正在生气,又狠狠地推开他,躲到了软榻的另一头。   陆离厚着脸皮追过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思忖良久,他只得生硬地转了话题:“‘老女人’是谁?”   苏轻鸢忿忿地道:“她说她是我娘,可是她老打我,还叫别人来欺负我!”   陆离闻言又是一阵心疼,随手拉开她的衣裳:“她打你哪儿了?”   没等苏轻鸢回答,他忽然脸色大变。   苏轻鸢的肩上,伤痕犹在。   一道道血痕纵横交错,伤口并不深,似乎是指甲划的。   在那些血痕之下,掩盖着一些淡淡的青紫痕迹——他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手上的力道蓦然加重,苏轻鸢立时疼得尖叫起来。   陆离如梦方醒,慌忙放开了手。   苏轻鸢愤怒地拢了拢衣裳,瞪了他一眼。   “阿鸢……”陆离看着她,哑声开口。   苏轻鸢背过身去,不肯同他说话。   陆离猛地从后面抱住了她:“告诉我,是什么人欺负你?”   “你不是正在欺负我吗!”苏轻鸢气冲冲地反问。   陆离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我在问你,是什么人在欺辱你?你身上的这些痕迹,是谁留下的?!”   苏轻鸢看着他愤怒到有些狰狞的面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陆离慌忙伸手来抱她,苏轻鸢却拼命地推开他,再也不许他碰了。   陆离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   苏轻鸢挣扎着想站起来,膝盖却磕到了地上,疼得她立刻又烦躁起来,顺势拉过陆离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陆离咬牙忍着疼,既不出声,也不放手。   苏轻鸢自己反倒觉得委屈,哭闹着甩开他的手,抬腿便往外面跑。   陆离大惊失色,慌忙追了上来,用力将她拽回了怀里。   苏轻鸢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努力想要挣脱。   陆离死死地抓住她的肩:“阿鸢,不要走!”   苏轻鸢听见他的声音不对,便仰起了头,随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哭鼻子?”   陆离将她箍进怀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阿鸢,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想知道对方是谁——你受了别人的欺负,我若不能为你报仇出气,那我还算是人吗!”   “对方?什么对方?”苏轻鸢心里十分诧异。想起自己的肩膀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她又觉得有些余怒未消。   陆离好歹拥着她转过屏风,躺在了床上:“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阿鸢,无论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是……你好像跟那个老女人不太一样——你不是她们的同伙吧?”   陆离赶忙摇了摇头。   苏轻鸢想了许久,若有所思地道:“你确实跟他们不一样……那个老女人打我的时候,自己就从来不哭……”   “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对不起。”陆离终于找出了她生气的原因。   苏轻鸢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我其实也没有很生气,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想发脾气……你到底是谁啊?我总觉得是认识你的,可是又记不起你的名字……”   陆离深深地看着她:“阿鸢,我的名字,刚刚已经说过了。”   苏轻鸢苦恼地摇了摇头:“我记得你说过,可是……我好像又忘记了。你叫……陆离?”   陆离点了点头,悲伤地看着她:“阿鸢,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你很聪明,记性也很好的。”   苏轻鸢缓缓地弯起唇角:“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的记性也没有十分坏,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就会记住的!比如那个坏蛋老女人,还有小李子,还有你……”   陆离敏锐地捕捉到了新的信息,忙问:“小李子?他是太监?你如今还在宫里?还是离宫里不远?”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陆离大失所望,只得勉强挤出笑容:“你能记住我,表示我还是重要的,对不对?”   苏轻鸢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你说我是你的什么人?”陆离俯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你的孩子?可是……”   陆离板起了面孔:“没有可是!”   苏轻鸢委屈地扁了扁嘴,不说了。   陆离静静地拥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失而复得,算是一大喜;可是他却不知道这次相聚是否能够长久,这又是一大悲。   苏轻鸢还能平安无事,似乎是一大喜;可是她显然遭遇了一些十分可怕的折磨,这又是一大悲。   即使已经忘记了他,她还是很愿意依恋他,这是一喜;可是她的遗忘,毫无疑问本身就是一大悲……   被这许多的情绪纠缠着,陆离的胸中闷痛得厉害,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被他拥在怀中的苏轻鸢又有些不安分了。   陆离捧起她的脸,惊诧地看到她的两靥和耳后都已染上了赤红的颜色。   “阿鸢,你不舒服?”他试探着问。   苏轻鸢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心中既烦躁又委屈,眼中便有了泪:“小李子说,老妖婆又在饭菜里下了药……”   陆离立时攥紧了双拳:“老妖婆?那个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她给你下药?”   苏轻鸢委屈地点了点头:“是小李子说的,我不知道……”   陆离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还记不记得……夜里是谁守着你?”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小李子?”   “除了小李子和那个女人,你平时还见过谁?”陆离皱眉追问。   苏轻鸢迟疑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陆离想了许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记忆似乎很凌乱,像是一些被打散了的碎片。偶尔提起来的时候能记起一些有用的信息,再要追根究底却是不能的。   陆离总盼着能从苏轻鸢的记忆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为苏轻鸢的整张脸都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目光也已变得有些迷离,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贴了过来,努力地在蹭着他了。   “阿鸢,你忍一忍,我马上帮你……”陆离低低地叹息一声,放下了帐子。   梦中说梦 说:   小仙女们,情人节快乐!\(^o^)/~ 第89章 狗急跳墙   养居殿。   几个小太监捧了巾栉等物在门口等了许久,迟迟没有听到殿内的声音。   眼看上朝的时辰已经过了,众人不免聚成一堆,窃窃私语起来。   小路子在门外团团转了几千个圈子,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帐中,陆离安静地睡着,纹丝不动。   小路子不由得想起了上次他沉睡不醒的事,心下立刻慌了起来。   “皇上,皇上!”他掀开帐子,用力摇晃着陆离的手臂。   陆离没有醒。   小路子的脸色立时白了。   上次至少还有苏轻鸢做主,这一次宫里却是彻底没了能拿主意的人。   小路子在床边团团转了一会儿,又硬着头皮转了回去,伸出大拇指对准陆离的人中穴用力地按了下去。   “阿鸢——”陆离大叫一声,猛然惊醒了过来。   小路子大喜过望,“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阿鸢,别走!”陆离跳下床,火急火燎地向外面奔去。   小路子忙站了起来:“皇上快醒醒,这是养居殿,娘娘她……”   陆离低下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小路子有些害怕——这个样子,该不会还是中邪了吧?   陆离俯下身,提着小路子的衣领将他揪了起来:“方才是你叫醒朕的?”   小路子忙道:“是。上朝的时辰已经过了……”   话未说完,陆离一脚踹了过去:“谁让你多事!”   “皇上,早朝……”小路子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屏风上,疼得冷汗直冒,他却还想努力把话说完。   陆离颓然跌坐在床上,许久才哑声道:“今日免朝。”   “可是皇上……”小路子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陆离随手将安枕的玉如意扔了出去。   小路子忙伸手要接,却没有接住,吓得他慌忙跪了下去。   陆离怒声斥道:“还不快滚!”   小路子终于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陆离重新躺回床上,看着月白洒金的帐顶,心里一阵空落。   他闭上眼睛,想要回到那个梦里去,却毫无睡意。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梦醒了,回不去了。   陆离疲惫地坐了起来,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梦里的她,看得见摸得着,身子是热的、咬人是疼的……   那样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可是细细想来,那些场景却又是那样荒诞不经,若不是梦,又如何解释?   这个太过真实的梦,要向他传达什么信息?   在梦里,陆离最初的判断是极为可怕的:苏轻鸢描述的那间屋子,不像是人间的地方,更何况那里还有她死去的母亲……   可是后来,他自己又努力地推翻了那个判断:也许是有人在故弄玄虚,也许那个“母亲”是假的!   毕竟,阿鸢已经被折磨得有些疯疯癫癫了,想骗过她显然并不难!   陆离越想越觉得后面的这个推断比较合理。   至于一个活人为什么会那样真实地出现在梦里,陆离并不愿意深思。   既然已经被迫从梦中醒过来了,他只能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她还活着。   活着,却正在遭受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想起梦中的所见所闻,陆离的心里紧紧地揪了起来,痛得无以复加。   小路子从门缝里蹭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道:“段公子和程世子来了。”   陆离缓缓地抬起了头,许久才叹道:“先帮朕换一下衣裳。”   “啊?”小路子有些发愣。   衣裳还没穿呢,换什么?   随后他终于明白过来:陆离的意思是要把贴身穿着的寝衣换掉。   换衣裳的时候,小路子终于明白了陆离特意提及此事的原因。   “皇上,宫里的几位娘娘每日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您呢……您又何必委屈自己到这等地步!”小路子心下恻然,忍不住开言劝道。   陆离没有搭理他,换上了干净的中衣之后,便站了起来,让小太监帮他穿衣梳头。   段然闯进门来,在屏风外面便大笑道:“听说今日免朝了?这可是件新鲜事!你这会儿又拦着不许我们进门,莫非殿中藏了美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不成?”   等他转过屏风,陆离便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段然拍手大叫起来:“哎哟哟,那么重的黑眼圈,看样子果然是彻夜未眠?谁家的美人儿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瞧一瞧?”   “小路子,把这只聒噪的乌鸦捉了,拔了毛去炖汤。”陆离冷声开口。   段然缩了缩脖子,藏到了程昱的身后。   程昱规规矩矩地向陆离行了礼,沉声问:“皇上可是身上不适?”   “是心里不适。”陆离靠在椅背上,黯然叹道。   段然笑嘻嘻的,又凑了过来:“我还听说昨儿把良嫔娘娘打了?我说,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那么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你怎么舍得下手?”   程昱眉心微蹙,也跟着道:“岳公子听说良嫔受了罚,很担心。你既然要拉拢岳家,为什么……”   “那贱婢犯了大忌,朕留着她的性命,已经是给了岳家脸面了。”陆离面色阴沉,显然不愿多谈。   小太监们退下去之后,段然立刻贴到了陆离的身旁:“你今儿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早朝也不上,连小英子都不肯见……”   “我见到阿鸢了。”陆离推开窗看着廊下,低声叹道。   “她回来了?”程昱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段然却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她托梦给你了?这么说她果真已经……”   程昱的脸色立时白了。   陆离阴沉着脸,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碗扔向段然:“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段然敏捷地玩了一招“海底捞月”将茶碗接住,笑嘻嘻地放回了桌上:“没死?没死那更好啊!这会儿她在什么地方?我们好歹也为她奔忙了这么多天,总得让她见见我们吧?”   陆离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知道她在受苦。”   “喂,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做了个梦,然后把梦当真了吧?”段然夸张地大叫起来,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是傻子”四个字。   程昱却叹道:“就算是梦,见过也总比没见过的好——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找她。”陆离说得很简略。   段然拍着大腿大呼小叫:“不是一直在找嘛!这几天我们只差没把京城翻过来了!程呆子在外头还好说,我这里成天给你到处挖窟窿,我都快成了打洞的耗子了!”   陆离沉声道:“继续挖。若是实在找不到洞口,就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哪怕你要把养居殿炸了,我也不会拦你。”   “养居殿?为什么要炸养居殿?”段然有些不解。   陆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脚下,许久才道:“我总疑心……她就在这里。”   “不会吧?”段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离用力揉着眉心,苦恼不已。   最近这几天,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苏轻鸢其实离他并不远。   他知道这个念头有些荒诞不经,但是……谁说得准呢?   段然“啪”地拍了一下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对方若是想折磨你,把她藏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是最有趣的了!想想看,你为了找她,恨不得上天入地,千辛万苦地寻了她十年二十年,忽然有一天就在你寝殿的床底下找到了她的尸骨——那种失之交臂悔不当初的滋味,多刺激,多销魂!”   陆离神色复杂,没有驳他的话。   程昱若有所思:“这番推断不无道理,可是万一有误……”   陆离咬牙:“宫内要继续严查,宫外却也不能放松。尤其要留意近来新出现的杂耍卖艺之所,甚至秦楼楚馆……”   “秦楼楚馆?”段然的眼睛亮了,“那种地方应该让我去查啊,我熟!你让老程去管什么用?他见了那些姑娘们,连头都不敢抬,他能查出什么来啊?”   陆离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段然又拍着巴掌大叫起来:“你为什么忽然要查秦楼楚馆?该不会太后娘娘她……”   “你再这样信口开河,信不信朕把你卖到平康巷去做小倌!”陆离黑着脸怒道。   段然缩了缩脖子,躲回了程昱的身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陆离走出门外,召集了养居殿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命令他们仔仔细细地再把所有的房间和院落搜查一遍,并承诺损坏东西不予惩罚,发现密室暗道者直接加官进爵、封赏全族。   段然勾住程昱的肩膀,有些担忧地问:“宫女太监加官进爵、封赏全族?长离不会是要疯了吧?”   “若是换了我,我也会疯的。”程昱淡淡地道。   段然不屑地“嗤”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羡慕。   看到陆离在廊下站定了,段然便笑嘻嘻地凑了过去:“你要我替你找的道法高深的术士,明日中午便能进宫——不过,你到底准备做什么?该不会也要对谁施咒术吧?”   陆离站了一会儿,向小路子吩咐道:“叫人把小钟子带过来。”   ***   苏轻鸢睡醒之后,茫然地呆坐了很久。   梦里发生的事情,她只记住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是那种真真切切的悲喜,她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枕边没有陆离,苏轻鸢的心里一阵失落。   明明只在梦里见过他一次,她却已经那样依赖他了。   原来他不凶,也不坏,跟那个老女人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虽然他老哭鼻子很丢人,可是……他哭鼻子的样子其实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苏轻鸢揉了揉鬓角,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的身子软如春水,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身下的褥子湿乎乎的,好像梦里的那场洪水当真发生过一样。   苏轻鸢有些疑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脸颊慢慢地变红了。   她决定收回刚才的评价——那个陆离,果真不是个好人!   念姑姑推门进来,拧紧了眉头:“快巳时了,还不起?今日的饭还要不要吃了?”   苏轻鸢偏过头去,探究地看着她。   照陆离的说法,这个老女人可能根本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一个大坏蛋!   念姑姑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地觉得心里一阵发虚。   好在苏轻鸢很快低下头,看向了趴在床底下的小李子。   念姑姑也注意到了小李子的异状,拧紧眉头走了过来:“你把他怎么了?”   苏轻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他自己没用,这怎么能怪我?”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略沙哑了些,透着几分异样的娇媚。   念姑姑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好看了许多:“看样子,你倒还肯用心练功。小李子夜里服侍得你可好?”   “不好!他只会惹我生气!”苏轻鸢闷闷地道。   念姑姑“嗤”地一声笑了:“既然他服侍不好,我叫人把他拖出去杀了,如何?”   苏轻鸢立刻跳了起来:“不行!他是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他!”   念姑姑笑得意味深长:“他怎么就是你的人了?”   苏轻鸢苦恼地皱紧了眉头,答不上来。   念姑姑倒也没打算追根究底。   她抓着小李子的肩膀将他翻过来,随手拍了一把,小李子就醒了。   看见念姑姑在旁,小李子大惊失色:“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苏轻鸢在旁吃吃地笑着:“你在扮叩头虫么?”   小李子诧异地抬起了头:“太后您……”   念姑姑淡淡地道:“鸢儿说你服侍得不错,我也就不问你为什么服侍到地上去了。下去治伤吧。”   小李子仍然担忧地看着苏轻鸢,对念姑姑的话充耳不闻。   苏轻鸢又拈起了簪子:“怎么,还想再来两下?”   小李子见她语笑嫣然,不像是在受着煎熬的样子,便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念姑姑走到床边坐下,抓着苏轻鸢的手用力握着,笑道:“你能看得开,我就放心了。只是你还要明白,小李子只是你的一块踏脚石,等你的媚术登堂入室之后,你就用不着他了,他的生死,你也不该放在心上。这两天小李子也被你折腾得够呛,今晚让他休息,我另外叫别人来陪你修习,你不许任性胡闹。”   “修习什么啊?”苏轻鸢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念姑姑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意味深长地笑着:“昨晚你跟小李子修习的是什么?”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   原来小李子老老实实地挨她的打骂,也是一种修行?   如果是这样,她不介意换一个人来打的!   想通了这一点,苏轻鸢立刻露出了笑容:“那你要换一个乖的来,不许让他打我!”   念姑姑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欣喜:“都依你。不过,现在你该起床了。昨日学的咒语和术法,你还记得几成?”   苏轻鸢找了件衣裳披着,叽里咕噜地把昨日所学的法诀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念姑姑大喜过望,忙叫人送来早点,陪着苏轻鸢吃了,又赶着教她练习巫术。   苏轻鸢的兴致比昨日还要高昂,累得头晕眼花了都不肯停下。   念姑姑又惊又喜,又有些诧异。   思来想去,她只好把这些变化的原因归结到小李子的身上。   想必,是那奴才让她尝到了修习“术法”的甜头,所以她才会这样百依百顺吧?   念姑姑忽然不太想把小李子换掉了。   苏轻鸢完全不知道念姑姑想了些什么。她自己心里想的是,只有乖乖修习术法,才能变得越来越强——打败了念姑姑,或许就可以见到那个奇怪的陆离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明明只是在梦里见过他一次,她就全心全意地信了他——好想好想再见到他,最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一日,念姑姑教得尽心尽力,苏轻鸢学得勤勤恳恳,气氛出奇和谐。   到了傍晚时分,苏轻鸢已经基本掌握了术法的要领,所欠缺的只是反复练习罢了。   念姑姑亲眼看着她用术法把前来送饭的小太监支使得团团转,不禁又惊又喜。   正吃饭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皇上突然又过来了!这会儿已经到了门口,咱们恐怕已经来不及出去……”   念姑姑愣了一下,忽然“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地牢那边的入口堵上,撤!”   “撤什么呀?”苏轻鸢一面猛吃猛喝,一边抽空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念姑姑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这屋子住不得了,咱们换个地方!”   “我不要!”苏轻鸢抱着饭碗,死活不撒手。   念姑姑气急败坏,照着她的额头上猛地拍了一巴掌,把苏轻鸢打得眼冒金星。   小太监冲上前来扭住了苏轻鸢的手腕,拖着她便冲了出去。   苏轻鸢被带出了房门,终于知道这房间之外是一条像墓道一样的地道,阴森森的。   此时,地道之中有许多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跑了过去,而苏轻鸢却被三四个小太监拖着,跟着念姑姑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啊?我还没吃饱呢!”苏轻鸢憋了一肚子委屈。   念姑姑和小太监们人人神色慌张,并没有人理会她的吵闹。   小李子看见念姑姑脸色不善,忙向苏轻鸢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许出声。   可是苏轻鸢却不想安静下来。   她听见小太监说“皇上来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陆离好像就是皇帝。这么说——会不会是陆离来找她了呢?   如果她大声吵闹,他也许会听到的!   念姑姑和小太监们带着苏轻鸢进了一间密室,关上了门。   密室外面,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太监从地牢那个方向奔了过来,找到地道的一个拐角,搬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石头放了下来,地道被堵上了。   石头的两边各有几个小太监,分工合作配合默契,将石头和地道的连接处收拾得平平整整,几乎完全看不出新动过的痕迹。   养居殿地牢。   陆离紧紧地抓着铁栏,看着脚下跪伏的三个小太监:“那妖妇如今在何处?少了的另外两人又在何处?”   三个小太监都不肯开口说话,却有一个人悄悄地偏过了头,向身后的某个位置瞥了一眼。   陆离立刻指向了那个地方:“挖开!”   身后的侍卫轰然答应一声,冲了进来。   小路子在旁扶着陆离,喜形于色:“一定在那个位置了!皇上实在英明,奴才们怎么也没想到那妖妇真的有鬼!”   陆离紧张地看着侍卫们忙碌,掌心里全是汗。   他原本只是存了一点点疑心,审完小钟子之后临时起意想再来看念姑姑一眼,顺便将她换个地方关押。   没想到来得那样巧,竟然正赶上念姑姑不在地牢!   这下子再无疑问,地牢地牢必然与地道相通,而阿鸢在梦中所说的那个“老女人”,十有八九也就是念姑姑了!   连日牵肠挂肚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陆离反倒有些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见到她之后,他首先应该说什么?   她的遭遇,是否同他梦到的完全一样?   在梦里,她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事、已经不认得他了——这次见面,她能认出他来吗?   昨夜的梦,究竟是他一厢情愿,还是她果真曾经入梦?   “找到了!”侍卫的一声欢呼,打断了陆离的胡思乱想。   陆离立刻快步走过去,果然看到地上的一块石板松动了。   那个地方原本似乎有机关,但现在机关已经被破坏了。侍卫们合力搬动石板,露出了一个可容两人同时进出的大洞。   “找到了!皇上,找到了……”小路子喜极而泣。   陆离当然比小路子更激动千倍万倍。   他快步走到洞口,即刻便要下去。   段然却飞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拉住了他:“你不能下去!”   “阿鸢在里面,你让我如何能不下去!”陆离火了。   段然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作‘狗急跳墙’?”   陆离的脸色变了。   狗急跳墙?   灭口?   鱼死网破?   小路子大惊失色:“这会儿洞口已经打开,里面的人一定早就知道咱们来了——现在就算不进去,恐怕也已经迟了啊!” 第90章 金屋藏娇   最后,陆离还是带着小路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钻进了地道。   不是不担心苏轻鸢的安危,而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地道里面阴森森的。小路子提了灯笼,跟几个侍卫一起小心翼翼地护着陆离,生怕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   幸好,一切平安。   众人沿着地道走了约有百丈,前面便看到了一扇精致的木门。   在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的木门,显然是十分不协调、甚至是十分诡异可怖的。   小路子打发了两个侍卫进去探看,回来报说里面没有人。   陆离快步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精致的房间。   六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墙上,照得房中绿幽幽的,色调有些诡异。   桌子上、柜子上、木架子上都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摆,只有一张似乎是妆台的小矮桌上放了一个食盒,几碗饭菜摆在旁边,还在冒着热气。   床帐倒是十分精致,缎面的被子随意地铺在床上,一角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地面。   陆离推开小路子,快步走到了床边。   段然在后面拍掌大笑:“这屋子显然是女人的闺房啊!我说长离,你闯进人家的香闺,这么不客气吗?”   陆离没有理他。   这屋子里的摆设,已经与昨夜梦中苏轻鸢的介绍重叠了起来。陆离十分坚信,这就是他的阿鸢住过的地方!   段然没有得到回答,有些不甘心,便又继续笑道:“看这屋子的方位,分明就是在你的寝殿下面——养居殿的地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这可不像是外人能搞出来的事!我说……该不会是你自己偷偷在这里金屋藏娇了吧?”   陆离从枕头底下找到了苏轻鸢的一支发簪,还有一只耳环——跟掖庭宫地道口那里找到的那一只,刚好凑成一对。   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这就是阿鸢住过的地方!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发了疯似的四处找她;而她却在养居殿的地底下,饱受折磨!   陆离紧紧地攥着那支发簪,心中揪痛不已。   随后,他又在褥子下面找到了那一纸祭文——顺手撕了个粉碎。   跟着进入地道的侍卫首领冲了进来,跪在地上:“皇上,地道已经到了尽头,暂时没有找到出口。”   “该死,又被他们抢先一步封住了!”小路子捶胸顿足,大呼可惜。   陆离的手上紧了紧:“加派人手,继续找!”   侍卫忙答应着去了,陆离便攥着那支簪子,快步走了出去。   小路子和段然等人慌忙跟上,便看见陆离沿着地道快步向前面走去。   侍卫们手里的灯笼已经将地道照得很亮,但这地道的设计十分精妙,跟前几次一样,极难发现洞口的。   走到地道的尽头,陆离靠在壁上站定,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小路子忙在旁安慰:“至少如今知道了娘娘的去处,不用再到处乱撞了。咱们快些找洞口,总能找到的!”   “又晚了一步……”陆离苦笑了一声,直觉得眼中发酸。   早上过来的时候,他就该抓了念姑姑,然后叫人在地牢之中挖地三尺寻找洞口的!   只因一时失算,他又要跟阿鸢擦肩而过吗?   他已经等了这些天,当然不怕再等几日。可是这些地道纵横交错,即使找到了下一个洞口,他又如何能保证对方没有再次逃到别处?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懊悔,他还能承受几次?   陆离甚至有些疑心:对方有没有可能是在故意牵着他的鼻子走,为的是替旁的阴谋作掩护?   他一时想不通。   只是想到他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就在这地道之中的某一个地方,他便觉得心中像是被猫抓到一样,又痒又痛,十分难受。   段然走过来拍了拍陆离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了,反正你跟她名不正言不顺,一向聚少离多,这一次其实也没分开几天嘛!这会儿她没准只跟你隔着一堵墙,有什么可伤心的?再说了,你们不是还可以在梦中相会嘛!”   陆离黑着脸,努力忍住了揍他的冲动。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拖着双腿慢吞吞地回到了先前的那个房间。   桌上摆的是她爱吃的饭菜、床上铺的是她睡过的被褥,这屋子里有她的气息,他舍不得走。   重新坐到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陆离忽然抬起了头:“先前在这屋子里,你说什么‘金屋藏娇’?”   段然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问他,又笑得眯起了眼睛:“怎么,你真的动了‘金屋藏娇’的念头?还别说,这地道、这房间,分明就是为金屋藏娇所设的!你和那个女人不是见不得光嘛,不如你以后就假称她死了,偷偷地把她养在这里——只要关上养居殿的大门,任你们两个怎么胡天胡地,外人也不会知道,你说妙不妙?”   陆离靠在床头,枕着苏轻鸢的枕头,若有所思:“你说得没错——这样错综复杂的地道,许多出口又建在宫殿之中,确实不像是外人所为。”   段然轻敲桌面,沉吟着:“你是说,这地道可能是某一代皇帝偷偷建的?也是哈,你看这屋子里的夜明珠,随便哪一颗都是价值连城,在这里却只当照明灯用,不要说还有这些考究的桌椅床帐……也只有你们家的人才能这样阔气!没准儿让我给猜中了,这地方说不准真是你的哪一位老不修的老祖宗金屋藏娇用的呢!”   陆离翻了翻眼皮,赏他一记白眼。   段然捏着自己的下巴,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皇帝是天下之主,居然也要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女人藏起来,怕人知道么?难不成,你那位老祖宗也和你一样,玩了一场不为天下所容的不伦之恋?”   陆离“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段然吃了一惊,向后趔趄了两步,“咚”地一声跌在了地上:“你你你……你干什么?我开个玩笑,你不是要动手吧?”   陆离完全无视了大呼小叫的段然,径直从他身旁绕了出去,快步走掉了。   段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快步跟上。   只见陆离径直出了地道,回到殿中,召来了小英子。   “皇上,今日免朝的事,朝中的几位大人颇有微词……”小英子一进门便跪了下来。   陆离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先不用管他们!朕来问你,这宫里有没有什么积年未曾动过的地图之类、或者有没有什么抽屉箱笼是打不开的?”   小英子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还不快说!”陆离急了。   小英子抬起头来,迟疑道:“确实是有的。朝乾殿的龙书案下面有两个暗格,只有将手伸到桌案下面才会发现……”   陆离立时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他。   小英子忙俯首道:“这件事除了帝王,只有历代秉笔太监知道。但打开暗格的方法只有君王一人知晓,并有第二个人可以越俎代庖。”   陆离二话不说,立即起身赶赴朝乾殿。   历来帝王上朝都是正襟危坐,陆离也从未想过伸手去摸一摸桌子底下。   此时他将案上盖着的明黄锦缎掀开,火急火燎地往下面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气急败坏之下,他干脆运足力气大手一挥,将整张桌案掀翻了。   果然,在极隐蔽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两处凹凸不平的地方。   这应该就是小英子所说的“暗格”了。   找是找到了,可是如何打开这两个暗格,又成了问题。   小英子苦恼地道:“这暗格的秘密是历代天子口耳相传的,奴才却不知道。”   陆离冷笑:“是呢。那老贼从未做过储君,火烧未央宫篡夺了皇位,这暗格的秘密自然也就失传了——话说回来,即使未曾失传,他也不会甘心传给我。”   历代帝王口耳相传的秘密,自然非同凡响。   陆离想了一想,沉声吩咐:“你悄悄地叫几个人过来,把这桌子劈开!”   小英子迟疑着摇了摇头:“听干爹说,这暗格里面都是精钢所铸,恐怕不是刀斧所能劈开的。”   陆离的脸色难看起来:“好容易找到了线索,难道望洋兴叹不成?”   跟着过来的段然忽地拍了拍脑门:“陆离,你们家的人也不算聪明啊!这么隐秘的东西,难道就没想过失传的可能?有暗格却没有钥匙,还不如没有呢!”   “钥匙?”陆离眉梢微动。   钥匙是没有的,代代相传的东西倒是有几件。   比如——   陆离伸手摸到怀中,将一只做工粗糙的荷包掏了出来。   段然见了,忍不住抚掌大笑:“我说——当皇帝那么惨吗?连一只好的荷包都没有人给你绣?”   陆离当然没心思理会他。   于是段然抱着肚子痛痛快快地笑了个够。以致陆离从荷包中取出一个黑乎乎的石头似的东西的时候,他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块黑乎乎的“石头”,是一枚烧坏了的玉佩。   上面的龙纹已经有多处断裂,但大致的形状还是有的。   陆离在暗格的位置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了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凹陷。   将玉佩放上去,并不严丝合缝,却又似乎恰到好处。   陆离将手按在暗格上,轻轻一推。   开了。   “哇!还可以这样!”段然觉得自己长见识了。   陆离心中微动,神色有些复杂。   他对自己的生父昭帝爷并没有太多的记忆,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没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竟早已到了他的身上!   一向对亲情颇为淡漠的陆离,此时忽然生出了一种来自血脉的厚重的使命感。   他收摄心神,缓缓地伸出手,将暗格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卷沉甸甸的羊皮纸卷。   陆离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运——这算是柳暗花明吗?   他颤抖着双手,一点点将那幅纸卷展开。   随着纸卷的展开,陆离唇角的笑容却缓缓地消失了。   段然在旁边跺着脚大叫起来:“传说中的万里乾坤图!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天啊……有这东西在,咱们还怕什么北燕、怕什么西梁!陆离,你好好看看,南越、北燕、西梁,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国都在这上面!全天下的山脉、河流、城镇、矿藏……这幅地图上全都有!有了这幅地图在手,就算你要称霸天下,恐怕也不是难事!”   陆离只粗粗地看了一眼,便烦躁地扔到了旁边。   他要这地图做什么用?称霸天下又有何益?他要的,是他的阿鸢啊……   现在,还有一个暗格没有打开。   陆离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只有一点点希望了。   如果最后的这个暗格中依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一个暗格,却没有那么容易打开。   与这个暗格上的凹纹相吻合的,是玉佩的另一面。   可是另一面的龙纹断裂得十分严重,明明已经放了上去,却始终不能达到恰到好处的状态。   陆离手忙脚乱地鼓捣了好一阵子,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还是不行。   陆离烦躁地站了起来:“干脆找巧匠来锯桌子算了!暗格下面是精钢,上面总不至于也是……”   这个想法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段然和小英子都没有附和他。   陆离拿着那块玉佩,反反复复地摩挲了许久。   忽然,他福至心灵似的,想到了一个似乎挺荒唐的主意。   他拔出佩剑划破了自己的指尖,滴了几滴血在断裂的龙纹上。   龙纹当然并没有恢复原状。   虽然自古有“以血养玉”的说法,但“养玉”并非朝夕之功,何况是一块已经烧坏了的病玉!   这种做法虽然很不靠谱,但鲜血渗进去之后,那断裂的龙纹毕竟还是比先前润了几分。   陆离屏住呼吸,试探着再一次将玉佩放到了先前的暗纹上。   没有动静。   陆离将手按了上去,久久不动。   希望明明就在眼前,最后一步偏偏是难上加难,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急切地盼着打开这个暗格,心里却又有些发怯,就这样被矛盾煎熬着。   不知过了多久,暗格之中忽然“咔”地轻响了一下。   陆离大喜过望,颤着双手用力向前一推——打开了。   他的双手实在颤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羊皮纸卷。   陆离心里的忧虑加重了——该不会又是什么乾坤图、社稷图之类的东西吧?   段然见他犹豫不决,很干脆地伸手将纸卷抢了过来,飞快地展开了。   这张纸上,只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连一个字都没有。   三人聚在一起细细地看了很久,小英子忽然拍手叫了起来:“这八成就是了!皇上您看,这几笔像不像一个龙头?旁边的这几笔像不像凤尾?”   段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在找密道的地图,谁教你找什么龙头凤尾!”   小英子拍手急道:“您再看看这个位置!假设龙头的位置是朝乾殿,凤尾的位置是翊坤宫,中间这两个圆圈的位置就是永安殿……”   陆离眼前一亮,沿着线条的位置细细地向下面找了过去。   这些线条与宫中的道路完全不相同,可是线条交叉处的那些奇怪的符号,却跟每一处宫殿和园林的位置奇迹般地吻合!   “没错,这一定是了!”陆离狠狠地拍了一下巴掌,大叫起来。   段然抚掌笑道:“妙极!不绘地面建筑、不着一字标注,要不是我们心里想着地道的事,只怕猜上十年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陆离站了起来:“既然这个龙头的位置是朝乾殿,那么——朝乾殿中应当也有一处洞口才对!”   “龙头?”段然捏着下巴笑了,“有龙头的地方是哪儿?”   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龙椅。   陆离走了过去,在龙椅旁边蹲了下来,细细查看。   在这个位置上坐了数月之久,他却从未留意过任何细节。如今放低了视角,他才知道龙椅上的花纹精雕细琢,竟是下足了功夫的。   一道道纹路查看下去,足足耗了一盏茶工夫,竟然真的让他看出了门道。   其中一边的扶手,与整张龙椅是分开的,中间有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发现了这个细节之后,他坐上龙椅,用力攥紧扶手,向上提了起来。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眼前的地面上生生地裂开了一个大洞。   段然正站在那个洞的位置,险些跌下去,吓得他“哇哇”地大叫起来。   陆离笑了。   将地面的洞口恢复原状之后,他随手将纸卷丢给了段然:“召集所有金甲卫,照着地图把每一处洞口都找出来,所有人同时下地道,朕就不信揪不出耗子来!”   “喂,你说太后娘娘是耗子?”段然接过纸卷,笑嘻嘻地问。   陆离一脚踹了过去。   段然大笑着,冲出门去:“小的们,召集金甲卫,今夜咱们钻洞捉一只美丽的耗子精去!”   “段然,别让朕捉到你!”陆离咬牙怒骂,面上却怎么也收不住笑。   也许还会有波折,也许还会有危险,可是——这毕竟是他多日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希望!   金甲卫数目庞大,一向只受帝王调遣。   此时夜色已深,段然忽然传陆离的命令急召金甲卫,听见动静的人不免都有些心惊。   各处宫殿的宫人太监都被控制了起来,整座宫城灯火辉煌,人心惶惶。   几乎每一处宫苑里都有哭声,那自然是一些胆小的宫女被吓到了。   毓秀宫静敏郡主又急又怕,死活闹着要出来找陆离,都被身边的嬷嬷拦了下来。   延禧苏青鸾睡在寝殿,眼睁睁看着金甲卫闯了进来,将她最喜欢的檀木架屏转了几转,露出一个大洞来,钻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苏青鸾吓得直哭。   身旁服侍的宫女面色沉稳,像是泥塑的菩萨一般:“娘娘不必担忧,万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顺其自然?”苏青鸾冷笑:“我就是她们掩人耳目的幌子、虚晃一招的障眼法……等他们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被无情地废弃掉——你让我如何甘心顺其自然?”   那宫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接她这句话。   陆离回到了养居殿,围着炉子转来转去——他是想坐下等消息的,可是每次坐下,他都在下一秒钟立刻又站了起来,继续绕着炉子转圈子。   心急如焚。   他急切地盼着金甲卫传来消息,却又害怕金甲卫传来消息。   毕竟,“狗急跳墙”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他害怕自己的急躁冒进会给苏轻鸢带来灾难。可是除了这样做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办法了。   人事已尽,余下的大半要听天命。   那幅地图上,不仅标注了每一个洞口的位置,也标注了地道之中每一处拐角的位置和形状——所以,天亮之前,金甲卫一定能将所有的地道打通。   到时候,那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丑时初,终于有消息传了过来。   是在离翊坤宫不远的那处地道里。   因为考虑到那些人带着苏轻鸢是从养居殿的地下逃走的,所以陆离叫他们着重留意了养居殿附近的地方,比如翊坤宫和永安殿之类。   如今看来,所料似乎不错!   传信的士兵跪地禀道:“属下等人赶到翊坤宫的时候,发现洞口附近有动过的痕迹,侍卫说有人从翊坤宫逃了出去……”   “逃了?!”陆离的脸色变了。   士兵忙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一部分人进了地道,发现那里的一处密室门是从里面关着的,想来其中必定有人,属下们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皇上圣裁!”   “带路,朕去看看!”陆离快步出了门。   小路子忙带着十来个小太监跟了上去:“皇上三思,恐怕有诈啊!”   陆离非但不停,脚下反倒越走越快了。   有诈?   想到的他的阿鸢可能正在那密室之中,别说“有诈”了,就算要把他“油炸”了,他也非去不可!   梦中说梦 说:   过年啦过年啦!永远年轻漂亮的小仙女们又要年轻一岁啦!~\(≧▽≦)/~~\(≧▽≦)/~ 第91章 你是不是在梦里见过我?   密室的门很快被撞开了。   没等侍卫们阻拦,陆离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张颇为简陋的木床。   床沿上伏着一个穿着太监装束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女子安静地躺着——正是陆离醉里梦里都不会错认的那道身影。   “阿鸢!”陆离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本能飞快地冲到了床边。   是她。   他的阿鸢。   此时她双目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可是,侍卫撞门的声音那样大,她若只是睡着,如何能不惊醒?   “阿鸢……”陆离伸出微颤的手,鼓足勇气触到了她的脸。   颈下微温,鼻中呼出微微的热气,拂过了陆离的掌心。   陆离清晰地听到“咚”地一声,是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阿鸢,醒来!”他轻轻地抚摸着苏轻鸢的脸,柔声呼唤。   苏轻鸢仍然没有醒。   陆离扶她坐了起来,拥着她的身子,不觉已湿了眼眶。   只要她还在,一切都好办……   闻讯赶来的段然在密室中转了一圈,拧紧了眉头:“可惜,贼人从上面跑了!”   陆离直到此时才抬起头来,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果然,床头有一根挺粗的绳子垂了下来,上面是一个大洞——想必贼人正是从这洞中钻出去,因此才得以赶在金甲卫到来之前逃走的。   地图之中并没有标注这个洞口,想必是贼人后来开凿的了。   这时,段然又拍着手大呼小叫起来:“哟,这里怎么还有个公的?穿得倒像个太监,谁知道他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呐?我说长离,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就算是真太监,他本质上也是个男人,这孤男寡女同处在一间密室之中,危险呐危险!”   陆离早已将目光移回了苏轻鸢的身上,只管抱着她上看下看,并不理会段然的鬼话。   段然不甘心被忽略,又跳着脚叫道:“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话说——你刚刚闯进来的时候,该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景吧?这小子背上的伤,是你弄的?”   陆离刚才已经注意到那太监半边肩膀都已被血浸透了,但他此时精力有限,并不想分出一部分来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由于段然实在聒噪得太厉害,陆离决定先带着苏轻鸢离开这里,等太医看过之后,再处理其余的事情。   这时,那个受了伤的太监忽然伸手抓住了段然的手腕,含混不清地道:“不要伤她……”   “哟!”段然兴冲冲地叫了出来:“你听见了没有?这人挺有意思,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你那块宝贝疙瘩呢!我要是你啊,这会儿铁定给他补上一刀!”   陆离已抱着苏轻鸢走到了门口,闻言忽然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将那人带到养居殿。”   “啊?!”段然发出一声惊叹,笑得意味深长。   陆离抱着苏轻鸢,沿着已经完全打通了的地道,畅通无阻地走到养居殿的位置,从地牢那里的入口回到了地面上。   这样一来,可以算得上是神不知鬼不觉,只需要封住那几个侍卫的嘴就可以了。   太医很快被召了过来。   陆离看着依旧没有醒的苏轻鸢,心中不免又担忧起来。   余太医已经习惯了苏轻鸢隔三差五出点儿事,这会儿基本已经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   诊断的结果是:疲累过度,正睡觉呢。   陆离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又隐隐地存了几分担忧:“会不会是中了迷药,或者咒术之类?”   余太医取出一根银针,对准苏轻鸢的指尖便要刺下去。   陆离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忙道:“不必刺了!”   段然揣着手在旁嗤笑起来:“你宁可悬着心等到天亮,也不愿意让她挨这一针?这么大个人了,不至于娇惯成这样吧?话说,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么一间小小的密室里,她做了什么才会‘疲累过度’?”   “谁许你进来的?!”陆离站了起来,怒容满面。   段然摊了摊手,笑道:“我自然是来回禀消息的!太医已经看过了,那人身上是皮肉伤,死不了。”   陆离胡乱说声“知道了”,便挥手让他出去。   段然又在旁笑问:“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   陆离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若是再聒噪些有的没的,朕不介意让你变成真太监!”   段然吓得打了个哆嗦,捂着裆飞快地窜了出去。   陆离的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他将苏轻鸢安置在他的八柱龙床上,自己却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着,看着她的睡颜,笑得像个傻子。   苏轻鸢的一只手露在外面,被陆离抓着、捧着、攥着,一会儿与她十指紧扣,一会儿又勾勾她的小拇指……玩得不亦乐乎。   漫长难捱的时间像是忽然插上了翅膀,一闪而过。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亮了。   苏轻鸢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阿鸢,可以起床了!”陆离立刻在旁边兴奋地大叫起来。   苏轻鸢没有醒,小路子却进来了:“皇上,您今儿若是再不上朝,那帮老东西怕是要打进养居殿来了!”   陆离闻言只得起身,换了朝服出门上朝。   小路子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哭笑不得:“皇上放心就是,奴才们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门口,绝不让娘娘离开半步!”   陆离摇了摇头,叹着气快步出了门。   他哪里是怕苏轻鸢离开?他是怕苏轻鸢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他!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早朝是不能再耽误的了。   陆离心中有些怨念:谁说当皇帝好来着?寻常农夫犯懒的时候尚有福分搂着媳妇儿多睡一会儿觉,当皇帝的却不论冬夏都得早早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去见那帮聒噪的老头子!   殿内。   陆离刚走没多久,苏轻鸢就醒了。   但她没有起身,只是怔怔地看着帐顶,缓缓地拧紧了眉头。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身边没有了那个莫名让人厌烦的小李子,也没有那个既讨厌又可怕的女人,所以今日似乎可以算作十分美好的一天了。   可是,这是在什么地方呢?   苏轻鸢细细回想着睡前的事,隐约记得念姑姑和那些讨厌的太监们都从房顶上飞走了,只留下了她和小李子两个人。   可是,小李子呢?难道也飞走了?   苏轻鸢抬起手用力揉着自己发痛的鬓角,细细回想先前的事,脑海中却出现了一些十分可怕的画面。   那间密室、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些面目狰狞的太监……   许多画面在她的眼前飞快地闪过,画面之中的人越来越丑陋、越来越诡异,最后全部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怪,尖叫着向她扑了过来。   “走开!都走开啊——”苏轻鸢抱住头,惊恐地尖叫起来。   “娘娘,怎么了?!”早已守在外头的落霞和淡月等人听见声音,慌忙闯了进来。   苏轻鸢看见一大群人冲到面前,越发吓得不敢动弹,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淡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床边抱着苏轻鸢便不撒手。   苏轻鸢受了惊吓,颤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余太医进来,喝住了乱成一团的小丫头们。   苏轻鸢缩在被子里,不肯露头。   余太医只得跪坐在床边,隔着被子问她:“娘娘凤体可有不适?”   苏轻鸢不吭声。   余太医又试探着道:“请娘娘伸出手来,微臣给您把一把脉。”   苏轻鸢仍然不应声,反倒将被角往里面扯了扯,捂得更严实了。   沟通受挫,众人一时有些无措。   好端端的,怎么就连身边人都不认得了呢?   最后,还是小路子迟疑着道:“要不……把那个伤患拉过来试试?”   没有人反对,小太监们便跑到下人房里,果真把那个受伤的太监扶了过来。   那人一进门,便跪在了床前:“太后,您可醒了?”   苏轻鸢悄悄地抠了抠被角,露出一双眼睛来:“小李子?”   小李子慌忙叩首:“是,奴才在这里,太后莫怕。”   “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才更加害怕!”苏轻鸢“呼”地坐了起来,板着面孔道。   “奴才是不会害您的。”小李子俯伏在地上,沉声道。   苏轻鸢拧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   她记得自己昏睡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小李子扑到她的身上,替她挡下了那个女人挥来的刀。   可是不知怎的,她仍然觉得小李子不像是个好人。   这时,淡月忍不住,又哭出了声:“这几日我们为你提心吊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没日没夜地到处搜洞口、找地道……好容易盼得你回来了,你却装不认识我们!这个小李子是哪里冒出来的?我们哪里比不上他……”   苏轻鸢终于肯正眼看向淡月,却还是双手扯着被角,作出戒备的姿态:“你是谁?为什么哭?”   淡月哭得说不出话,落霞只得上前来,擦泪劝道:“娘娘回来就好了。咱们服侍娘娘那么久,娘娘不会不记得咱们的。”   淡月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我跟了你八年了,自认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你怎么会那么狠心,一转眼就不认人……”   “疏星?!你不要过来!你是自寻死路,可不是我害死你的!”苏轻鸢忽然尖叫一声,兜起被子重新盖住了头,胡乱喊了起来。   淡月愣了一下,连哭都忘了。   落霞忙道:“疏星姑娘已经去世了。这是淡月,娘娘怎么不记得了呢?”   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苏轻鸢终于试探着冒出头来:“你真的是淡月,不是疏星?”   淡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气哼哼地道:“连我和疏星都分不清楚,白伺候你那么些年了!”   苏轻鸢忽然伸手拉住了她,急道:“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楚了,可是……可是我知道淡月是待我好的。疏星也待我好,可是后来她勾结了念姑姑,想害死我……”   她一边说着,自己也抹起了眼泪。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缓缓地浮现在脑海中,有些人的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忘记了呢?”淡月终于消了气,抱着苏轻鸢大哭起来。   落霞转身走到小李子的面前,冷声问:“这几天,你都跟在娘娘身边服侍的么?”   小李子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落霞沉下脸来:“那好,你说清楚,娘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小李子跪伏在地,没有答话。   淡月忽然跳了起来:“说什么‘服侍’娘娘,我看你就是那贼人的走狗,为虎作伥,跟着欺负娘娘的吧?我告诉你,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骗取了娘娘的信任,皇上都不会允许你再服侍娘娘的——就算皇上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奴才的去处,只有太后可以做主。”小李子缓缓地抬起了头,不卑不亢地道。   淡月碰了个软钉子,气得直跳脚:“你算什么东西!才服侍娘娘几天,就敢跟我犟嘴了!”   苏轻鸢被她们吵得头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落霞见状忙叫人把小李子带下去,又吩咐养居殿的小太监们传饭菜过来。   苏轻鸢却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缩了缩:“饭菜……不会下毒吧?”   “小姐……贼人常给您下毒吗?”淡月又抹起了眼泪。   苏轻鸢眨眨眼睛,面露惊恐:“你干嘛又哭成这样?难道是我要死了?”   淡月一腔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气得她转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饭菜很快摆了上来。   苏轻鸢被落霞扶了起来,却不肯往桌前凑。   落霞想把小李子叫回来劝她,淡月气冲冲地道:“叫他回来做什么?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小李子,难道她还不吃饭了不成?”   苏轻鸢退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委屈地看着满桌的饭菜,自己生起了闷气。   一直耗到了陆离下朝回来,桌上的饭菜仍旧一口未动。   陆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一把将苏轻鸢捞进了怀里:“起了?为什么不吃饭?”   苏轻鸢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仰起头来:“你是陆离?”   “又不认得我了?”陆离拧紧了眉头。   淡月气得在旁跺脚:“你还敢有意见呢?我白白伺候了她八年,她连我都不认识!你也不见得有多好,她怎么就偏偏记得你?我不服!”   陆离抬头看向落霞:“她不认得你们?”   落霞叹息着,将先前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陆离低下头来,看着苏轻鸢。   后者仰起头,忐忑地看着他:“我可以努力记住的,你不要生气……”   “阿鸢!”陆离叹息一声,紧紧地拥住了她。   苏轻鸢有些疑惑: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伶俐的小丫头们见状,早已悄悄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双手扶着陆离的手臂,努力地抬起了头:“刚才那些人……都是好人吗?”   “当然。”陆离拍了拍她的背。   “那,我饿了。”苏轻鸢小声说道。   陆离愣了一下,俯身将她抱起来,送到了桌旁:“既然饿了,为什么不吃?”   苏轻鸢有些不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拿着筷子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夹了一块豌豆糕。   陆离忽然明白了:“你不信落霞她们,怕她们给你下毒?”   苏轻鸢吸了吸鼻子:“我瞧着她们也不像坏人,可是……可是那个老女人笑眯眯地说话的时候,也不像坏人啊!她每天都说,我只要乖乖听话,就会做好菜给我吃,可是每天的饭菜都是有毒的,我又不敢不吃,挨饿太难受了……”   陆离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抬头看见他满面怒容,又吓坏了:“你……气了?”   陆离摇了摇头,缓缓地放开手,替她揉了揉手腕上被攥红了的地方:“我不会生你的气。阿鸢,回家了……那些不好的事都忘记,好不好?”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命大,死不了的!小李子也说那毒药没有伤到我的身子,只是当时很难受而已……”   “难受?”陆离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见他脸色不善,便不敢说了。   陆离想问,却不敢。   他只好替苏轻鸢将她素日喜欢的几样菜挪到近前,低声劝道:“先吃饭吧。”   苏轻鸢依言低下头,乖乖吃饭。   陆离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这些日子的遭遇,与他在梦中所见所闻的一模一样。   那个梦,怎么会那样真实?   陆离一向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在那个梦之后,他却渐渐地有些信了。   等苏轻鸢放下碗筷之后,陆离忍不住问:“你连淡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记得我?”   苏轻鸢转过脸来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下了头,耳根慢慢地红了起来。   陆离伸出手指在她通红的耳垂上拨弄了一下,轻笑出声:“说真的,你是不是在梦里见过我?”   “你怎么知道?!”苏轻鸢愕然地抬起头来。   陆离的眼睛亮了:“果真梦见过?什么时候?梦里咱们做了什么事?”   苏轻鸢想了一想,脸上红得更厉害了。   陆离觉得十分有趣,便凑近过来,衔住她通红发烫的耳珠,哑声笑问:“你这样害羞,莫非梦里发生了一些……嗯,有趣的事?”   “你知道!”苏轻鸢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低下头把脸藏在了他的胸前。   陆离笑得愉悦:“这么说,咱们果真是心心相印、魂梦相牵了?”   “不害臊!”苏轻鸢吃吃地笑了。   陆离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害臊?那天在梦里,你好像也不怎么害臊!”   苏轻鸢兜起被子把自己藏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你果然不是好人!”   陆离眉心微蹙:“你说谁不是好人?”   苏轻鸢被他严肃的神情闹得心里有些慌,眨眨眼睛没敢接话。   陆离脱靴上床,掀开被角钻了进去:“我都快饿疯了,为了怕你不舒服,我硬是忍到你吃饱喝足了才肯下嘴,你还说我不是好人?”   “既然快饿疯了,你就先去吃饭嘛!”苏轻鸢往墙角里缩了缩,委屈地道。   陆离伸手将她捞回了怀里:“不错,确实该‘吃饭’了。”   “喂,你别咬我啊!”苏轻鸢双手交叉护住胸前,大叫起来。   陆离大笑:“不是你叫我先吃饭的吗?”   “可我不是你的饭啊!”苏轻鸢急了。   陆离凑到她的耳边,吮着她的耳珠,轻笑:“你就是。而且是大餐。”   “不要吃我……”苏轻鸢吓坏了。   “食物没有拒绝的权利。”陆离得意地笑着,像剥粽子一样解开了苏轻鸢的衣带,轻车熟路地摸了过去。   苏轻鸢迟钝的脑子转到现在,终于隐隐明白了他所谓“大餐”的含义。   她慌忙推了他一把,急道:“‘食物’没有拒绝的权利,可是‘食物’的孩子或许有的……”   陆离怔了一下,顿住了动作:“这小东西敢坏他爹娘的好事?”   苏轻鸢捂着肚子,闷声道:“它好像每天都在长大,我有点害怕……”   “别怕,现在还不碍事。”陆离蹭着她的耳朵,低声笑道。   苏轻鸢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往陆离的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古人云:‘食色,性也’。我连温饱都没有解决,哪有心思想别的!”陆离敛了笑容,认真地道。   苏轻鸢听得一愣一愣的。   陆离温柔地揽着她,笑道:“别怕。现在你虽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但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你迟早会想起来的。现在,不要拒绝我。”   “咱们……很多年了吗?”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不信?你摸摸这里!”   “我知道你的心在那里,可是它也不会说话啊!”苏轻鸢皱眉。   “笨死了!”陆离无奈道,“它不说话,你不会摸摸它、哄哄它?”   “可以这样的吗?”苏轻鸢温软的小手迟疑着在陆离的胸前摩挲着。   陆离低低地笑了出来。   苏轻鸢恍然惊觉:“你敢耍我?!”   陆离攥住她的小拳头,哑声低笑:“没耍你。它在说‘想你’,你乖一点就能听到了。”   梦中说梦 说:   快乐继续,幸福继续!~\(≧▽≦)/~ 第92章 阿鸢不会害我的   时间已经过午,两人仍旧赖在床上,不肯起身。   苏轻鸢一遍一遍地用手指描摹着陆离的脸,目光澄澈,透着几分孩子气的欢喜。   陆离终于忍无可忍,攥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有些委屈,瞪着眼睛抱怨道:“越来越小气了!”   “朕何时小气过?”陆离觉得有些委屈。   苏轻鸢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话来作答。   陆离拥着她,叹道:“你好像又瘦了,硌得我骨头疼。”   苏轻鸢用力在脸上捏了一把,皱眉:“没有瘦啊,我每天都吃好多!是你自己瘦了吧?我还没抱怨你硌得我骨头疼呢!”   陆离低下头,在自己的胳膊上捏了捏,苦笑起来。   苏轻鸢替他揉了揉眉心,疑惑地问:“你做什么这样愁眉苦脸的?是觉得我讨厌么?”   陆离叹了一口气:“如今你虽然回来了,可是那贼人却没有捉到,我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抓到你,如今却又这样轻易地把你丢在密室里,我猜不透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苏轻鸢眨眨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陆离看到她的反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竟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阿鸢,当时贼人逃走的时候,为什么既没有带你走,也没有杀你?”   苏轻鸢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道:“她说我不听话,不好带走,不如杀了的好。可是小李子替我挡了那一刀……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们抓你做什么,你知道吗?”陆离追问。   苏轻鸢想了许久才道:“她说你是我的仇人,要我帮她毁掉南越,杀掉你。”   “所以,他们其实是故意把你留下、故意让我找到你的。”陆离很快想通了这一点。   苏轻鸢茫然地眨眨眼睛,表示不解。   陆离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细地推演了一番,忽然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苏轻鸢见了,心里有些害怕,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离以为她冷,忙将她搂过来,又重新掖了一下被角。   “我不会害你的,你不要杀我……”苏轻鸢瞪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陆离随手在她头顶上拍了一把:“我何时说过会杀你了?贼人想利用你来害我,这个算盘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杀我,阿鸢也不会的。”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抿嘴笑了。   “皇上,程世子求见。”小路子在外面低声禀道。   陆离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苏轻鸢:“你想见程昱吗?”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程昱是谁?是坏人吗?”   “不是,他是咱们的朋友。”陆离专注地观察着苏轻鸢的脸色。   苏轻鸢有些不信:“如果是真的朋友来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   陆离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苏轻鸢觉得莫名其妙,还是点了点头。   陆离心情大好,立刻披衣下床,向外面叫了声“请”。   程昱在屏外行过礼,急问:“我听说鸢……她回来了?”   陆离转到外间,淡淡道:“阿鸢确实回来了。不过,你是听谁说的?”   程昱立刻露出喜色,搓着手道:“是段然说的——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很好,不劳你挂心。”陆离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程昱还要追问,又怕陆离不悦,一时有些为难。   苏轻鸢胡乱把衣裳套在身上,从屏后跑了出来,一头扎进了陆离的怀里:“你说他是咱们的朋友,为什么又对他凶巴巴的?”   陆离随手揽住她,笑道:“你听错了,我并没有‘凶巴巴的’。”   苏轻鸢将信将疑,又看向程昱:“多谢你惦记我。我还好,并没有受什么伤。”   程昱下意识地拧紧了眉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苏轻鸢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挂在陆离的脖子上始终没有撒手。   陆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回去歇着,我和耀之还有话说。”   “你们好好的说话,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就在这儿坐着,又不碍事!”苏轻鸢很不情愿。   陆离并不打算勉强她,程昱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了。   迟疑片刻之后,他微微躬身,向陆离郑重地道:“微臣有要事禀报,请皇上……移步御书房。”   陆离见他神色郑重,便安抚苏轻鸢道:“你乖乖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一定要走吗?”苏轻鸢噘起了嘴,一脸不情愿。   陆离点了点头。   苏轻鸢“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狠狠地剜了程昱一眼:“坏人!”   程昱的脸色很难看,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   最终,苏轻鸢气冲冲地回到了床上,陆离和程昱一前一后出了养居殿。   程昱却也没打算去什么御书房。   刚刚出了养居殿,他便站定了脚步,神色惶急:“长离,你有没有觉得她……不太对劲?”   陆离板起了面孔:“你想说的‘要事’,就是这个?”   程昱迟疑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陆离冷笑一声,昂首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我的阿鸢——你不会明白的。”   程昱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你真的确定她……是真的‘她’吗?”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个阿鸢是假的、是旁人冒充的?”陆离面露嘲讽。   程昱有些为难,许久才道:“是真是假,你当然能分辨出来,可是——昨日我到南街那边走了走,看见了几个不太对劲的人。他们的装束虽然与南越富家子弟无异,说话却不像京都口音。我特地找借口同他们攀谈过,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只怕十有八九是西梁贵族子弟。”   “这跟阿鸢又有什么关系?”陆离皱眉,若有所思。   程昱急道:“若没有关系自然最好,可是万一……”   陆离靠着柱子站定,淡淡道:“只要她是阿鸢,就算有关系也无所谓。”   程昱怔住,许久无言。   陆离眯着眼睛想了一阵,神色有些复杂:“你把刚才的话说完吧。”   程昱反倒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陆离笑了笑,站直了身子:“朕只是想知道他们在耍什么鬼花招,希望能知己知彼而已。至于阿鸢,朕绝不会对她有半分芥蒂。”   程昱闻言只得说道:“西梁使臣总有十多天才能进京,如今在京城的茶楼里却出现了西梁人,这件事绝不寻常!先前你提到过,劫走鸢儿的人曾试图威胁你伏击北燕使团——南越若与北燕开战,西梁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所以,这整件事会不会是西梁人所为?”   陆离细细地想了想,似乎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毕竟,单凭念姑姑一个寻常宫女,实在不太可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西梁……那是一个勇武好斗的民族。南越宫城地道的秘密若是落到他们手里,还真是一个大麻烦呢!   陆离缓缓地攥紧了双拳。   南越不好战,但是——西梁百里家的人,当真以为南越软弱可欺吗?   “皇上!”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咚”地一声跪下了。   “怎么回事?”陆离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   小太监抬起头来,急道:“贵妃娘娘昨夜受了点惊吓,后半夜就发起了烧。因不敢打搅皇上,只叫太医过来开了两副安神的药,没想到烧得越来越厉害,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   “惊吓?”陆离有些不信。   静敏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事情会让她受到‘惊吓’?   小太监急急地解释道:“昨夜金甲卫闯进毓秀宫,在寝殿的屏风后面找到了地道的入口,甚至还在洞口处发现了新鲜的脚印……贵妃娘娘总疑心有人从那洞口进出,一来二去的,就吓得有些糊涂了……”   他话音未落,陆离已转过身,快步往毓秀宫的方向去了。   程昱目送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   养居殿内,苏轻鸢闷闷地坐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落霞忙过来劝她:“皇上是一国之君,政务一向繁忙的。娘娘别急,等正事办完了,皇上一定会马上回来陪着您的。”   “真的吗?”苏轻鸢将信将疑。   落霞坚定地点了点头。   淡月却忽然从外面闯了进来,怒冲冲地道:“我看未必!就在刚才,我亲眼看见他急冲冲地跟着毓秀宫的小太监走了!说什么情深义重,分明都是坑人的!娘娘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时候,他尚且有心思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如今娘娘平安回来了,你还能指望他对娘娘一心一意吗……”   没等她说完,苏轻鸢已惶急地站了起来:“毓秀宫?那是什么地方?毓秀宫里住着好看的女人吗?”   淡月嘲讽地“哼”了一声:“好看倒不见得,但人家可是贵妃娘娘,名正言顺的!哪像咱们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苏轻鸢急了:“你说他去找了别的女人?我不信,我要去问他!”   “娘娘,您不能去!”落霞吓坏了。   苏轻鸢打定了主意,旁人是拦不住的。她用力撞开落霞,冲了出去。   廊下,几个小太监忙抢上前来,严严实实地拦住了苏轻鸢的去路。   “你们都走开!我要去见陆离!”苏轻鸢用力推开一个小太监,又要往外面跑。   落霞急了:“拦住!决不能让娘娘出门!”   小太监们轰然应下,七手八脚地将苏轻鸢扭送回来,关上了门。   苏轻鸢气得又哭又闹,抓着门闩拼命摇晃。   “娘娘,请您冷静些,皇上回来之后会亲自向您解释!如今您身子贵重,万万不能任性乱来啊!”落霞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苏轻鸢忽然站定,转过身来:“什么叫‘如今身子贵重’?”   落霞忙道:“娘娘如今身怀龙裔,自然是万分金贵!这会儿您只为淡月的一句话便生这么大的气,万一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劝得很急,语气十分诚挚。   苏轻鸢听得怔住了。   落霞见她还肯安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赔笑道:“皇上待您如何,您心里是明白的。就算有万不得已的时候,皇上去了别处,心里也一样装着您,您又担心什么呢?”   苏轻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忽然抬头问道:“你说我如今身子贵重,只是因为怀了这个孩子?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没有用了,是不是?”   落霞大惊失色:“奴婢绝无此意!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怎么会……”   苏轻鸢随手将外袍扯下来甩到地上,猛然往床上一扑,抱着被子呜咽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都在骗我!他对我好,只是为了要我替他生一个孩子,而且他不会允许我生第二个,所以孩子落地的时候,我必须死……我都知道的,你们不用瞒着我!”   落霞看见她冒冒失失地把肚子撞到了床上,早吓得面如土色,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淡月知道自己闯了祸,忙扑到床边,牵着苏轻鸢的衣袖急道:“都是我不好,说了没分寸的话……其实皇上待你一直很不错的,绝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才对你好……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对,骂我打我都可以,你这样折腾你自己,那一个回来不要我的命才怪……”   苏轻鸢忽然觉得头昏脑涨,忙甩开淡月的手,抱住了头。   记忆之中,似乎有人对她说过,陆离待她好,是为了让她生一个孩子。   至于这番话是谁说的、有何根据、有何目的,她却全都记不起来了。   落霞终于醒过神来,忙叫人去请余太医。   苏轻鸢却忽然坐了起来:“我不见什么‘鱼太医’、‘虾太医’!小李子呢?叫他来见我!”   落霞不敢违拗她的意思,终于不情愿地叫人去传了小李子。   苏轻鸢没叫余太医进门,连落霞和淡月都撵了出去,只留下了小李子一个人服侍。   小李子身上的伤还没好,下跪磕头的时候姿势有些怪异。   苏轻鸢叫他起身,直直地盯着他:“我问你,陆离待我好不好?”   “皇上待您,自然是好的。”小李子恭敬地道。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他:“是真的好吗?”   小李子直起身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是真的好。只是您不该忘记,他是皇上,您是太后。”   “所以呢?”苏轻鸢心里有些不舒服。   小李子低下头,语气平淡:“凡是不合理的,就是错误的。如果有人宁肯与整个天下为敌也要做一件错误的事,他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苏轻鸢被他绕得有点晕。   小李子慢慢地走了过来,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捏着肩膀:“太后是不是把念姑姑的话全都忘到脑后去了?”   “我没有忘。可是,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苏轻鸢仰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念姑姑是您的母亲,她总不会害你的。”小李子淡淡地道。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她说她是我的母亲,我就应该相信她么?她若不会害我,你肩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小李子的神色有些为难。   这件事,他没有办法自圆其说。   苏轻鸢嘲讽地看着他:“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良心。你不要以为你替我挡了一刀,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我讨厌那个女人,同样也讨厌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太后既然不信,又为什么要问呢?”小李子微笑着反问道。   苏轻鸢气急败坏:“我喜欢问,那是我自己高兴,你管得着吗!”   小李子微笑摇头,态度十分耐心,像是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苏轻鸢慢慢地泄了气。   小李子仍旧不轻不重地在她肩上揉着,许久才又淡淡地开口道:“太后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倒也不难。念姑姑教您的术法,您只要继续练下去,读心识人易如反掌。”   “我不信那一套。”苏轻鸢冷冷地道。   小李子却很笃定:“您会相信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人砍了你?”苏轻鸢冷声问。   小李子面露微笑:“奴才当然相信。太后的心,一向是狠的。”   得到了这样的“赞美”,苏轻鸢的心里却并没有觉得很舒服。   小李子熟练地替他拍着背,语气平淡:“巫族秘术对您没有伤害。就算不为念姑姑,只为了您自己,您也不该丢下。这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还有淑妃娘娘、娴妃娘娘、良嫔娘娘……您当真甘心被淹没在后宫的万紫千红之中吗?”   苏轻鸢不想接他的这句话。   小李子缓缓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屈膝在苏轻鸢的脚边跪了下来:“太后,您知道我早已得罪了念姑姑,已经不算是念姑姑的心腹了。如今我以一个寻常奴才的身份劝您一句——在这宫里,没有手段是活不下去的。”   苏轻鸢莫名地信了他这句话。   小李子压低了声音道:“对于宫中的女人来说,最好的手段是媚术。太后前几日修习得颇为用功,但毕竟时日尚浅,至今尚不能算作入了门。奴才有心服侍您继续修习,只怕您不肯。除了媚术之外,最有效而且您又有天赋的,只有巫族的秘术了。念姑姑虽然不在,但御书房中必定有相关的古籍。太后若能得到修习之法,将来未必不能远超念姑姑的本领。”   苏轻鸢眉心微动,抬起头来。   “超过念姑姑”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虽然她已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至于媚术嘛——   苏轻鸢想象了一下烟视媚行、妖娆入骨的自己,心头一阵恶寒,忙狠狠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吧。   小李子见她的神色已经松动,便不失时机地又添了一把柴:“太后不是一直为记不清过去的事情而苦恼么?巫族秘术重在修心,您若是能修习下去,恢复记忆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候,即使您不想窥探皇上的内心,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对一切茫然无知了。”   “你是说,修习巫术,可以治好我的病?”苏轻鸢将信将疑。   小李子笑得很谦卑:“太后说错了——您并没有病,只是有一半的魂魄留在了梦里而已。”   “梦里?哪个梦?”苏轻鸢越听越糊涂了。   小李子微笑不语,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   苏轻鸢又要生气,小李子却不劝她,只跪伏在地上平静地道:“奴才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太后可以选择相信奴才,也可以选择将所有的希望押在皇上的身上。何去何从,请太后自己定夺。奴才告退。”   “你站住!谁让你走了?”苏轻鸢“呼”地站了起来。   小李子本来尚未来得及起身,见状忙又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苏轻鸢习惯性地踹了他一脚,冷声道:“既然你知道御书房有巫族秘术的书,想必也知道书在什么地方了?明日你替我取来去,若是弄些没用的东西来骗我,我可不饶你!”   “奴才必定不辱使命。”小李子恭顺地应道。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她最近虽然有些糊涂,却并不傻。   小李子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妙,陆离对他不放心,必定会限制他的行动,岂会容许他四处乱走?   一个被人严密监视着的奴才,只怕连养居殿的门都出不去,又如何能到戒备森严的御书房去替她取书?   这奴才若是真有那样的本事,事情恐怕就更加不简单了!   是这养居殿中还有内鬼?再不然,就是小李子本身深藏不露,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   这两种猜测似乎都不十分靠谱,但无论如何,这奴才不得不防!   小李子并不知道苏轻鸢的念头。   他等了一会儿,见苏轻鸢没有补充旁的话,便小心翼翼地道:“奴才并非巫族人,对巫族秘术自然更是一窍不通。太后要修习巫术,只能凭天分自己钻研。倒是媚术一门,奴才可以尽心竭力,助太后达到艳绝天下、颠倒众生的境界。”   “媚术?你还真是令人惊喜!”陆离大步跨进门来,面色阴沉。   梦中说梦 说:   年还在,节还在,幸福快乐长在,新春愉快!(*^ワ^*)?(^?^*) 第93章 神雀   苏轻鸢听见陆离的声音,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立刻又咬住嘴唇敛了笑容,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奔向陆离的脚步,也在同一时刻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陆离张开的双臂尴尬地僵了一下,随后默默地放了下去。   苏轻鸢发出“哼”地一声,背转身去。   陆离略一迟疑,将目光放到了小李子的身上:“你是神雀国人?”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小李子慢慢地跪了下来,迟疑许久才道:“奴才从未听过‘神雀国’这三个字,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陆离冷冷地看着他:“你若是神雀国人,朕可以饶你不死。否则,单凭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腰斩车裂都不为过。”   小李子深深地埋下头,似乎是在思忖。   最后,他仍然坚持了原来的供述:“奴才并非神雀国人。皇上要治罪,奴才不敢申辩。”   “既然如此,”陆离冷下脸来,“小李子蛊惑太后,干犯大忌,着即刻杖毙,不得有误!”   门外立刻便有执事太监领命,过来扭住了小李子的手臂。   陆离看向苏轻鸢:“母后不打算为他求情吗?”   苏轻鸢转过身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皇帝说笑了。你是天下之主,你要杀谁就杀谁,哪里轮得到我来求情?”   陆离微蹙了眉心,脸色有些难看。   苏轻鸢冷笑着起身走过来,要从他的身边绕过去。   “阿鸢!”陆离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仰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陆离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小李子有罪当死,念其护卫太后有功,暂免死罪,拔舌断腕罚作掖庭苦役,以示惩戒!”   “奴才谢皇上隆恩!”小李子跪扑在地,高声道。   陆离细细地观察着苏轻鸢的脸色,却一无所获。   小李子被拖了下去,再未多发一言。   只有苏轻鸢注意到,他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似乎有些歉意,又像是带着几分担忧。   “阿鸢,你要去哪儿?”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腕,把她拖回了怀里。   苏轻鸢冷声道:“你既然称我为‘母后’,我自然该回我自己的宫里去。老在你这里不明不白地混着,我亏心不亏心呐?”   “母后现在才知道‘亏心’,是不是晚了些?”陆离抬头向零乱的床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苏轻鸢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陆离皱了皱眉头:“小李子的事,你若觉得不妥,朕可以赦他无罪。”   苏轻鸢嗤笑一声:“你老提小李子做什么?是因为心里发虚,怕我责问你,所以才要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吗?”   “奇怪,朕的心里有什么好发虚的?”陆离有些不解。   苏轻鸢愣了一下,黯然地低下了头:“是呢……你有什么好心虚的?你没有错,是我逾越了。”   “阿鸢?”陆离的心里忽然有些慌。   苏轻鸢挣脱了他的手,冷声道:“我记不得小李子是谁,但至少今日,他是我的人!就算他再怎么罪大恶极,也应该由我来下令处斩!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你不会不懂,你这样着急惩处他,甚至连问都不肯问我一句,就是为了打我的脸,对吧?皇上真是费心了!你若觉得我失了本分、逾越了规矩,明白告诉我就是了,何必旁敲侧击,给我这样的下马威!我如今虽有些糊涂,眉高眼低还是能看出来的,不要以为我是真傻!”   “阿鸢,你多心了。”陆离退后两步拦住门口,叹了口气。   苏轻鸢撇了撇嘴,转过脸去不肯回应他的目光。   陆离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肩膀:“阿鸢,方才是我急躁了些,可是从前你和我一向不分彼此,芳华宫和养居殿的奴才都默认了你我二人都是他们的主子——我没料到你会为一个奴才跟我生气。”   “不分彼此?真的有那么好吗?”苏轻鸢眯起眼睛问。   “当然。”陆离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真诚。   苏轻鸢勾起了唇角:“这么说,你的贵妃,也就是我的贵妃咯?”   “这跟贵妃又有什么关系?”陆离皱眉。   苏轻鸢阴阳怪气地道:“没关系就不能提吗?我的奴才你随便打随便杀,你的贵妃我却连提都不能提一个字,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分彼此’?”   陆离低下头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脑筋也没有从前清楚了,这醋劲儿倒是半点儿也没减少!我确实抽空去了一趟毓秀宫,是谁多嘴告诉你的?”   苏轻鸢昂首道:“是淡月说的。她确实不该多嘴告诉我这件事,你叫人打死她吧!”   陆离哭笑不得,揉着苏轻鸢的头发一个劲地叹气:“醋缸都打翻了,这可怎么好!”   苏轻鸢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只管生气。   陆离只得叹道:“静敏是贵妃,又跟西梁有些瓜葛,身份非比寻常。她昨晚受了些惊吓,我总不能不管不问——我只过去看了一眼便回来了,连话都没有同她说一句,这也值得生气?”   苏轻鸢甩了甩衣袖,冷声道:“不值得,可我就是要生气!我就是要打翻醋缸、就是要无理取闹,你打我啊!”   陆离笑了:“为什么要打你?你肯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轻鸢气呼呼地背转身去:“又被你绕糊涂了——你惩处小李子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呢!就算我吃醋生气是无理取闹,那也是你无理取闹在先!”   陆离揉了揉鬓角,一脸无奈:“阿鸢,这是两件事!我惩处小李子,不是为了损你的颜面,而是因为他做了坏事。”   “他做了什么坏事?”苏轻鸢不服气。   陆离正色道:“巫术、媚术这些东西,宫里是万万容不得的。他犯了大忌讳,纵然是你我二人,也没道理袒护他。”   苏轻鸢跺着脚,愤愤地道:“我何曾说过要袒护他?他犯了忌讳,你当面说清楚,难道我会不许你判他死罪么?你一面急冲冲地惩处他,一面又阴阳怪气地试探着我的口风,到底是什么用意?你是不是想说我是小李子的同谋,也该腰斩车裂以示公正?”   “我该拿你怎么办!”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怒气更盛:“还能怎么办?割舌断腕以示惩戒呗!”   陆离俯身将她抱回床上,无奈地叹道:“你是不逼死我不罢休!阿鸢,难道只许你疑神疑鬼乱吃飞醋,不许我提心吊胆惶惑不安吗?这些日子我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他却可以日日夜夜陪在你的身边,我妒忌他、想找他的茬,却又担心你回护他——这点儿丢人现眼的小心思,你非要逼我亲口说出来吗?”   “什么啊……”苏轻鸢听得愣了。   陆离别扭地背转身去,不肯让苏轻鸢看见他的脸。   苏轻鸢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所以,你也是在吃醋?而且——是在吃一个太监的飞醋?”   “……。”陆离很想把刚才的那番话收回来。   苏轻鸢拍着枕头大笑起来:“陆离,你连太监的醋都吃,下次要不要吃宫女的醋?方才淡月说她陪了我八年呢,没准儿我心里喜欢的人是她……”   “你敢!”陆离黑了脸。   “呃?”苏轻鸢愣住了。   这个人……他该不会真的介意吧?   “当皇帝的人,心眼那么小?”她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陆离黑着脸道:“朕就算是小心眼,那也是你教的!”   苏轻鸢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陆离俯下身,在她旁边侧躺了下来:“刚见面又要吵架,何苦呢?咱们都把小心眼收起来,言归于好,如何?”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   陆离松了口气,又向她解释道:“西梁的人很可能已经进京。如今我摸不透他们对静敏是什么态度,所以面子上一定要过得去。何况静敏天真烂漫,一向对你也十分敬重,我没道理对她不管不问。”   苏轻鸢低低地“嗯”了一声。   陆离支起半边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现在,该轮到你向我解释了——巫术、媚术,都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低下头闷闷地道:“我记不得那么多,只知道都是那个女人要我学的……媚术是小李子在教,我不喜欢。巫术是那女人自己教我的,我觉得……或许会有些用处。”   “她叫你学那两种邪术,用来控制我?”陆离的脸色阴沉下来。   苏轻鸢有些胆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离扶着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要对付我,根本用不着什么‘媚术’!”   苏轻鸢想了一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个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有好好学嘛!小李子逼我学那些鬼东西,我就打他、骂他、拿簪子扎他,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陆离松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地觉得有些遗憾。   他压住心里那点儿奇怪的念头,继续追问:“巫术呢?”   苏轻鸢想了一想,认真地道:“巫术最初也是那女人逼我学的,但后来是我自己想学了。那女人说我天赋过人,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超过她。”   陆离正色道:“你用不着超过她!你的身边有人保护,而她——我定会尽早除掉她,永绝后患!”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着道:“我记得,我想学那些东西,似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但是后来我病了,就忘记了。如今我的巫术连入门都算不上,却已经可以有点儿用处,也许学成之后会有惊喜也说不定呢!小李子说,我没准儿可以记起从前的事……”   陆离沉下脸来:“不许学!”   “为什么?!”苏轻鸢委屈地大叫起来。   陆离拧住她的手腕,急道:“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坏处!那女人是咱们的敌人,你怎么可以受她摆布!”   苏轻鸢急得都快哭了:“可是,我不想永远当个傻子啊!先前的事情,我几乎全都忘记了,最近发生的事也常常记不清楚……我总是做错事,一定会闹笑话的……”   陆离痛心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苏轻鸢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求肯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可是对我而言,已经不会有比如今更坏的结果了!你知道,我即使变傻变疯、失了理智,也断然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呢?”   “你觉得……现在的状态是不完整的吗?”陆离哑声问。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离思忖许久,终于叹道:“你想要的书,明日我去御书房替你找。你不要勉强,一旦发现不对,必须立即停止!”   苏轻鸢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我一定不会胡闹!”   陆离抓住她的手指,叹了口气:“总是拗不过你,我只怕以后会后悔……”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你是害怕将来死在我手里吧?”   陆离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反而大感诧异:“真的怕我?你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那么胆小?”   陆离掖紧被角,无奈道:“一个来自巫族的身份不明的女人、一个神雀国秘术的传人——你在这样的两个人手里困了那么多天,连心智都被他们害得有些糊涂了,我怎么能不担心?”   “神雀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苏轻鸢一脸茫然。   陆离叹道:“神雀曾是南越的属国,后来叛向北燕,给南越添了一场很大的麻烦。当时昭帝爷大怒,派兵平了神雀……”   “也就是说,神雀国的结局,跟巫族是一样的了?”苏轻鸢脱口而出。   陆离思忖许久,认真地斟酌着词句:“关于巫族的事,如今能查到的典籍少之又少,就连史官的记载也是语焉不详……但神雀国那件事,内情其实颇为复杂。”   苏轻鸢苦恼地揉了揉鬓角:“又是巫族又是神雀的,怎么那么麻烦啊?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   陆离拿开她的手,自己替她揉着鬓角,笑道:“南越原本有九个属国,神雀曾经是其中之一。这次进京朝贺的有七个,只有最为荒僻的落滩国没有来。至于巫族——那是多年前深山之中的一个隐世宗族,不算属国的。”   苏轻鸢听得昏昏欲睡,许久才敷衍地“嗯”了一声。   陆离叹道:“传说巫族秘术能掌控人心、上通于神,所以多年之前三大国都对他们颇为忌惮。大约在二十年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巫族不知怎的忽然销声匿迹,天下人着实为此高兴了一阵子。想来,巫术、蛊术那些东西必定是不容于天,这也是我不喜欢你修习巫术的原因。”   “只怕不是‘不容于天’,而是‘不容于人’吧?”苏轻鸢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   陆离笑了一笑,没有反驳她的话,却又斟酌着道:“神雀国的秘术与巫族不同,却比巫术更加神秘——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自幼便能通阴阳、知兴替、料事于先……”   “那不就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吗?”苏轻鸢来了兴致。   陆离摇头笑道:“他们是有真本事的。南越立国数百年来一直有尊奉国师的传统,国师无一例外都是神雀国人,就是看中了他们的占卜之术。”   “所以,你不杀小李子,是想让他当国师?”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想到小李子可能从一个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为国师,她便觉得十分有趣。   国师哇,听上去多神气、多了不起!提到“国师”二字,人人都会想到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如果小李子当了国师——   不管怎么样,他的胡子是注定长不出来了!   “想什么呢?!”陆离用指尖点了点苏轻鸢的额头。   苏轻鸢忙垂下眼睑,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来。   陆离见状便继续道:“除了极少数的占卜师之外,神雀国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在神雀贵族之中流传着一种隐秘的媚人之术,据说长期修习者非但容色倾城、青春永驻,更有勾魂摄魄之能。”   “小李子懂媚术,所以你疑心他是神雀国贵族?”苏轻鸢立刻抓住了关键所在。   陆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解释。   陆离随手把玩着她的发丝,沉吟道:“当年神雀国被灭的事,典籍记载同样模糊不清,我总疑心其中另有内情,所以想留下小李子详加审问。这件事不必着急,他既然无心与此,我自然更不打算催他。”   苏轻鸢往陆离的臂弯里蹭了蹭,闷闷地问:“真的有那样神奇的术法吗?如果朱雀国的贵族女子个个容色倾城,南越皇帝的后宫里岂不是要成了神雀的天下?你该不会是心向往之,所以想向小李子打听神雀有没有女子存世吧?”   陆离瞪了一眼,无奈地苦笑起来:“你真是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自己找到醋喝!南越以媚术为旁门左道,自太祖初年便有严令传下,严谨宗室子弟纳娶神雀女子为妻妾——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不信你不眼馋!”苏轻鸢皱了皱鼻子,闷声道。   陆离又好气又好笑,一脸无奈。   苏轻鸢看见他吃瘪的样子,心情大好。   这时,一个小太监又在窗外低声禀道:“毓秀宫来人传信,说是贵妃娘娘吃了药之后非但没有退烧,反而说起胡话来,扎手舞脚的胡乱打人。身边服侍的人都没了主意,太医也不敢上前,只说多半是中了邪祟。”   苏轻鸢“呼”地坐了起来:“这宫里,哪有什么邪祟!”   外面的小太监低声道:“毓秀宫的人说,宫里阴气重,邪祟是常有的。世间能镇得住邪祟的,恐怕就只有皇上了。”   “说来说去,还是想骗陆离去瞧她!”苏轻鸢气哼哼地道。   陆离跟着她坐了起来,欲言又止。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即刻过去就是了,谁抱着你的大腿不许你走了不成?”   陆离苦笑着揽住了她:“你陪我一起去。”   “我累!”苏轻鸢闷声道。   陆离板起了面孔:“累了可以乘步辇,实在不成,我抱你过去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去,否则我怕你又要吃飞醋!”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昂起了头:“也好,我正要去瞧瞧那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于是二人相携出门,叫了两乘步辇,果然一前一后地到了毓秀宫。   毓秀宫的小太监们看见陆离,立时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待看见苏轻鸢在后面,一个个的便都有些尴尬。   陆离等着苏轻鸢踏上台阶,然后才转过身去,同她一起进了门。   在廊下便听到了殿内的嘶吼怒骂,声声凄厉,令人惊骇。   陆离眉头微皱,低声向苏轻鸢道:“她似乎确实发疯了。你先不要进去,小心危险。”   说罢,他脚下停顿了片刻,快步走进了殿中。   苏轻鸢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最终还是在门口停了下来。   只见殿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狂呼乱叫,死死地抓住了陆离的手臂,用力撕扯着。   苏轻鸢心里发急,却不便进去,只好吩咐小太监们过去帮忙。   关于静敏郡主的事,她一件都记不清了。但先前的敌意融在了骨子里,让她怎么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毓秀宫的一个小宫女走过来,恭谨地行了个礼:“太后病体未痊,不要在风口里久站了,请到阁中来坐吧。”   苏轻鸢确实觉得风吹得有些头痛,便点了点头。   毓秀宫暖阁,与静敏郡主的寝殿只有一墙之隔,苏轻鸢并不担心陆离会找不到她。   进了暖阁,果然通身舒泰,头皮也不那么紧绷着了。   先前那小宫女捧上茶,恭敬地跪了下来,双手奉到苏轻鸢的面前:“太后请用茶。”   外人给的茶点,苏轻鸢是不会轻易入口的。她顺手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   这时她才注意到,除了茶碗之外,还有一个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第94章 你很期待被朕卖掉?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陆离才从殿中出来,到暖阁来找到了苏轻鸢。   苏轻鸢手中的纸团已经揉得粉碎,一摊手便碎成了许多片,连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等急了吧?你的脸色不太好看。”陆离牵起她的手,担忧地问。   苏轻鸢仰起头露出微笑,眼前却始终有几个字在虚空中飘着:“潜心练功,静待良机。”   潜心练功,静待良机……   那个女人没有放过她,更没有从宫中消失——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她的存在!   是啊,这宫里虔心奉敬她的宫女太监那么多,她怎么会轻易消失呢?   今后她虽然不能露面,却依然可以无处不在!   想到自己今后要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像提线木偶一样活着,苏轻鸢便感到不寒而栗。   “阿鸢,怎么了?”陆离唤了几声都不见苏轻鸢回应,脸色立时变了。   苏轻鸢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陆离牵着她走出暖阁,低声解释道:“静敏的病来得突然,太医说是中了咒术所致。事关重大,宫中不能不严查。”   “嗯。”苏轻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陆离攥紧了她的手:“适才我在审问毓秀宫的奴才,并不是有意冷落你。”   “我看上去很像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吗?”苏轻鸢拧紧眉头问。   陆离郑重地点了点头:“很像。”   苏轻鸢没有吵闹,只是凶巴巴地赏了个白眼给他。   陆离站定脚步,低下头来:“你有很重的心事——不能跟我说吗?”   苏轻鸢努力翘起唇角,笑着:“你实在太多心了。我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闲吃干醋罢了,难道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陆离探究地看着她。   苏轻鸢定了定神,加深了笑意:“你这样小心地留意着我的心事,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陆离见她露出顽皮的神态来,终于放了心,笑着反问道:“心虚又怎样?你要动手打人吗?”   苏轻鸢用指甲掐住他的掌心,低笑不语。   陆离忍着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心地扶着苏轻鸢上了辇。   众目睽睽之下,苏轻鸢只得放手。   陆离转身坐上了另外一架步辇,一面吩咐回芳华宫,一面叹道:“这些邪术在宫中屡禁不止,上次中招的是朕,这次又是贵妃……长此以往,宫中还能有一天安生日子吗?这一次若不能斩草除根,朕只怕也无脸见人了!”   “那是自然的。贵妃是你心尖上的人,可千万不能出事了,要不然你的脸面往哪儿搁呢?”苏轻鸢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   陆离低下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在芳华宫下辇之后,苏轻鸢快步走了进去,陆离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抢在她关门之前跟了上来。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的贵妃中了咒术,正在受苦呢,你还不快去守着她?”苏轻鸢站定脚步,没好气地问。   陆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叹道:“先前的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这也要生气?静敏的事确实需要严查,但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你是那妖妇盯住了的人,这些邪术若不彻底肃清,最终受伤害的定然是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才不怕她呢!”苏轻鸢故意叉着腰,装作底气很足的样子。   心里,却早已被莫名的恐惧填满了。   这座宫城的天空中,似乎罩着一张无形的网。看似风光无限的她和陆离,正是这网中无处可逃的猎物啊!   “既然不怕,你抖什么呢?”陆离俯身将苏轻鸢抱了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问。   “谁发抖了?”苏轻鸢恼羞成怒。   陆离抱着她缓步走进殿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鸢,你不在的这几日,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嘁!”苏轻鸢朝他呲了呲牙,以示不屑。   陆离转过屏风,走到床边将苏轻鸢放了下来:“你不信?”   “我的一辈子可没有那么短!”苏轻鸢缩进被子里,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   陆离哭笑不得:“你这是在诅咒我、说我会短命吗?”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你会短命?这么说,你所谓的‘像是过了一辈子’其实也并没有十分漫长,对不对?”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陆离无奈苦笑。   苏轻鸢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陆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阿鸢,这一阵子,苏将军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有些害怕。”   “苏将军?那是谁啊?”苏轻鸢一脸茫然。   陆离微微一愣,随后苦笑起来:“原来你连他也忘记了?苏翊是你的父亲,一心想谋夺南越天下……前段时间咱们在皇陵跟他文斗了一场,阵势还挺大。”   苏轻鸢听得糊里糊涂,许久才试探着问:“所以,我父亲是坏人?”   陆离失笑:“你为什么不疑心我是坏人?”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闷声道:“我不知道。”   陆离拥着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坏人,总之——我和他是死敌,必有一战的。”   “我不会帮他的,我又不认识他!”苏轻鸢立刻表态。   陆离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一直想害我,你却从未帮过他……阿鸢,这一点,我从未担心过。”   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叹道:“近来我总有些疑心,怕他又生出新的阴谋诡计来。几个属国的使臣近几天便到了,西梁和北燕也会在月底之前进京……到时候京城之中必定会有许多暗流汹涌。若是苏翊有心趁此机会兴风作浪,我只怕未必能招架得住!”   “咱们要不要到将军府去看一看,探探虚实?”苏轻鸢立刻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   陆离无奈地按着她躺了回去:“你以为那只老狐狸是傻的,会老老实实地等着咱们去探虚实吗?”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想:“不能探虚实,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不成?没准儿这会儿他正在招兵买马操练将士,盼着有朝一日能将你赶下龙庭……”   “我不怕他招兵买马,只怕他又有什么阴损招数!”陆离忧心忡忡。   苏轻鸢若有所思:“你担心他会跟使臣勾结吗?若是不好探他的虚实,咱们倒可以试试从各国使臣们的身上下手!我就不信,那些进京朝拜的属国使臣有胆子跟着他造反不成?至于西梁、北燕……若没了属国里应外合,他们只怕也未必打得进南越的江山!”   “也只能如此了,”陆离苦笑道,“只可惜正式朝见之前,我见到属国使臣的机会不太多,只能再等等了。”   苏轻鸢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不能正式召见他们,你就不会想别的法子吗?比如召人陪你下棋、比如在宫中设宴听戏、比如宫外茶楼偶遇、比如在戏楼妓院不打不相识……”   “朕是皇帝,你当朕是一个成日斗鸡走马不干正事的纨绔子弟吗?”陆离黑着脸质问。   苏轻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当皇帝就不能当纨绔子弟吗?一天到晚端着皇帝架子,你难道从来不觉得累?”   陆离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苏轻鸢往他的怀里蹭了蹭,笑道:“我是不是很混账?你想做个明君、仁君,我却只劝你胡闹……”   “你确实很混账!”陆离板起面孔,正色道。   苏轻鸢扁了扁嘴,有些委屈。   陆离便叹道:“你做的坏事,又岂止劝我胡闹这一件?自从认识你之后,我一肚子的雄心壮志都没了,每日里只剩下了儿女情长,忙里偷闲琢磨的全是小女儿家的鬼心思,再没有半分耐心用在正途上!你进宫以来更是变本加厉,我连孝悌伦理都顾不得了,冒着被天下人耻笑辱骂的危险也要跟你好……为了你,我早已做不成明君了,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苏轻鸢听得冷汗涔涔,惶愧不已:“原来我真的那么坏……可是,我该怎么负责啊?”   “当然是要对我好!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天下人如何骂我,你都要对我好!”陆离郑重地道。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忽然又觉得有些委屈:“可是……你不需要对我好吗?”   陆离伸手将她勾了过来:“你说呢?”   苏轻鸢想了一想,闷声道:“不需要的吧?你是皇帝,那么多人争着抢着想对你好……”   陆离敲了敲她的额头,无奈道:“这么笨,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嫌我笨,以后再纳几个不笨的嫔妃就是了!”苏轻鸢气呼呼地抱怨道。   陆离笑呵呵地揽紧了她:“那怎么行?我就喜欢你这样笨乎乎的,将来若是日子过不下去,我就把你卖了……”   “卖给谁?”苏轻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陆离皱起了眉头。   苏轻鸢拽着他的手臂,急道:“如果真的要卖了我,你可不能把我卖给很凶的人家!我不喜欢挨骂,我很娇气的!最好你把我卖到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家里,那样就算要打架,他们也打不赢我!”   “看样子,你很期待被朕卖掉?”陆离黑着脸质问。   苏轻鸢一脸委屈:“不是你先说要把我卖掉的吗……”   ***   延禧宫。   淑妃苏青鸾照例被宫女太监们拘束在院内,不许她随意走动。   甚至,厚重的棉衣里面还被人塞进了一只布袋,伪装成有孕在身的样子。   苏青鸾将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用力攥紧,眼中恨意汹涌。   掌事宫女秀娘看见了,立时冷下脸来:“娘娘可要小心些,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对自家儿女这样粗暴的!”   苏青鸾猛地抬起头来,冷声道:“我肚子里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狗奴才,你这样日复一日地羞辱我,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秀娘低头敛衽,神色平淡:“奴婢并不知道娘娘腹中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但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您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都在他的身上!”   苏青鸾站起身,大声冷笑:“你们把我当傻子哄吗?那个孽种落地之后,第一个被灭口的必定是我,我哪里还会有命在!”   “娘娘的性命在不在,取决于您自己,旁人是帮不上忙的。”秀娘淡淡地道。   苏青鸾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的性命在不在,取决于我自己,而不是取决于你们这帮狗仗人势的奴才!”   秀娘皱了皱眉头,隐隐觉得今日的淑妃有点儿不对劲。   苏青鸾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台阶:“秀娘,本宫今日想出去走走,你不会不许吧?”   “娘娘病体未痊,不便出门。”秀娘一板一眼地道。   苏青鸾转过身来,优雅地看着她:“本宫已经多日未见姐姐了,总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否则这宫中悠悠众口只怕又要说我不知礼数了。再说,这延禧宫又没有外人,你辛辛苦苦替我做的‘肚子’没有外人看见,那多可惜啊!”   “娘娘有孕在身,宫中人人皆知,原不必刻意出去给外人看见。”秀娘冷声驳斥,脸色已不似先前温和。   “若是我执意要出去呢?”苏青鸾冷声追问。   秀娘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愿意做皇子之母的女人遍地都是,娘娘的命却只有一条。奴婢为娘娘着想,请您暂时安分几日——该您出去的时候,芳华宫会派人来请的。”   苏青鸾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芳华宫,又是芳华宫!你们把我当什么?你们是芳华宫养的狗,我可不是!”   秀娘微微躬身,语气冷淡:“娘娘小心,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苏青鸾抓起桌上的一把围棋子,狠狠地扔到了她的脸上:“胎气,见鬼的胎气!我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胎气’!她苏轻鸢不知廉耻,怀上了那么个神鬼不容的孽种,为什么要我背黑锅,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她口口声声说疼我宠我,原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的竟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亏我这些年一片诚心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她却只把我当一条狗!”   “秀姑姑,御膳房的人过来了。”小宫女在台阶下躬身道。   秀娘冷声道:“娘娘今日肝火有些旺,传几样清淡的小菜过来就是了。”   小宫女答应着退了下去,御膳房的小太监却自己走了过来,躬身行了个礼,抬头笑道:“奴才记下了。只是适才芳华宫的人过来传话,说是太后对淑妃娘娘的安康十分挂心,特地嘱咐了,请娘娘回一句话过去。”   苏青鸾愣了一下,冷笑道:“果真是我的好姐姐,时刻不忘挂念我的死活呢!你只管去御膳房传膳,姐姐那里,我亲自过去回话就是了。”   “那倒不必,”小太监躬身道,“太后前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娘娘,特地嘱咐了娘娘不必来探望的。奴才过来瞧瞧娘娘平安康健,说给太后知道,两下里安心就是了。”   “哦?姐姐病了?”苏青鸾若有所思。   小太监低头应了一声,苏青鸾忽然露出了笑容:“秀娘,我前日得闲时,缝了一只昭君套,正想给姐姐送过去的。既然姐姐体恤我的身子,不许我出门,你去拿来叫人送到芳华宫去吧。姐姐身子弱,偏偏性子又疏懒,时常忘记添衣,你叫人多嘱咐她几遍,不要怕她烦。”   秀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太想去。   但这个小太监是御膳房的,算是个外人,她不好当面驳了苏青鸾的颜面,只好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等秀娘走远,苏青鸾便冷下脸来:“说吧,你是谁的人?来见我有何话说?”   小太监躬身道:“娘娘先不必问奴才是谁的人,奴才只替主子问您一句——同是金尊玉贵的苏家小姐,一个成了万民景仰的皇太后,另一个却空有淑妃之名,被困宫中任由奴才欺凌,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无宠无子孤苦一生,更大的可能却是惨遭灭口暴尸荒野,您真的甘心吗?”   苏青鸾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番话,本宫可就不懂了。本宫是位居四妃的淑妃,腹中又怀着皇上的第一个子嗣,怎么会无宠无子孤苦一生,又如何会惨遭灭口暴尸荒野?”   小太监面露微笑,不慌不忙:“娘娘的肚子里揣着的是什么东西,您自己心知肚明。芳华宫那一位欺人太甚,娘娘当真打算拼死替她遮掩丑事吗?”   苏青鸾脸色微变,许久才低声斥道:“简直一派胡言!今日你若不说清楚你的主子是谁,本宫定叫人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娘娘好气魄!”小太监笑吟吟地赞了一声。   苏青鸾仍旧冷冷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微微一笑,躬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的事么?那几件让娘娘心里很痛快的怪事,都是我家主子的手笔!这个见面礼,您可满意?”   “见面礼?”苏青鸾皱眉。   那小太监笑道:“正是。我家主子知道娘娘对芳华宫那位衔恨已久,所以在暗中做了一些事,希望娘娘能够察觉到我们的诚意。前几日我家主子把芳华宫那位带到地道里磋磨了几天,可以说已经把她给毁掉一大半了,娘娘若不信,改日去芳华宫一看便知!”   “真的?”苏青鸾的眼睛亮了起来。   小太监微笑点头。   苏青鸾的手指松开了又攥紧、攥紧了再松开,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   过了好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你家主子为什么要找我?她的目的是什么?”   小太监淡淡地笑着:“您跟我家主子恨的是同一个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我家主子注意您了。娘娘,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您可不能再软弱下去了!”   苏青鸾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沉吟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淑妃,什么都做不了,只怕反而会成为你们主子的累赘……”   小太监真诚地微笑道:“怎么会呢?来自亲人的刀才是最疼的,我家主子虽然有足够的力量除掉芳华宫,却迟迟没有出手,原因便在于此。”   苏青鸾眯着眼睛,露出了笑容:“若能如你家主子所言,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如今我应该做什么呢?”   小太监笑道:“眼下娘娘什么都不需要做。再过三日便是冬至,主子会尽量想法子解了延禧宫的禁。只要娘娘能够自由出入,以后的事可就好办多了。”   “你主子能让延禧宫解禁?”苏青鸾大喜过望。   小太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总有八九分把握。若非如此,奴才也不敢贸然来见娘娘了。”   “好!”苏青鸾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微笑起来:“你们若能让我恢复自由,我便认了你主子这个朋友,今后必定与你们并肩携手,风雨同舟!”   “有娘娘这句话,奴才就放心了。”小太监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个礼。   秀娘捧着一只小手炉过来,淡淡道:“昭君套已经交给底下人送往芳华宫去了。娘娘今日的菜谱,可定下来了没有?”   苏青鸾抬头笑道:“定下来了,果然还是清淡些的好。我的口味,御膳房的人比我自己还清楚,你也不必操心了。”   秀娘狐疑地看着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别扭,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等那小太监走远,苏青鸾便捧着肚子微笑道:“今日风大,我也累了,咱们还是回殿里去歇着吧。”   秀娘闻言只得扶着她往回走。   苏青鸾踏上台阶,却又在廊下站定了:“听说姐姐病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秀娘淡淡道:“只是一点儿小小风寒而已,娘娘不必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呢?毕竟是亲姐姐啊……”苏青鸾意味深长地笑着。   秀娘皱了皱眉头,冷声补充道:“今早太医诊过脉,说是已经痊愈了。娘娘自己身子贵重,就不必为太后的病情费心神了。”   苏青鸾露出了一个久违了的乖巧笑容:“既如此,我便再等几日——姐姐总有一天会愿意见我的。” 第95章 不然呢?难道娶你吗?   冬至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   难得清闲的陆离躺在芳华宫的床上,看着窗棂上橘红色的日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苏轻鸢掐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你不会又打算在这儿躺一整天吧?”   “怎么,你还有力气下床?”陆离立刻转过身来看着她,两眼放光。   苏轻鸢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   陆离有些失望似的叹了一口气,随后又露出了满口白牙:“既然没有力气,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吧!来,到我怀里来,让我看看儿子醒了没有?”   苏轻鸢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气得满脸通红:“原来你还记得有个孩子?我只当你是不管他死活的!”   “怎么会呢?”陆离眯着眼睛笑得很愉快,“咱们的孩子那么乖,从来不会在关键时候坏事,我疼他还来不及呢!”   苏轻鸢只想掐死他。   陆离看着她凶巴巴的模样,心头早已痒了起来。趁苏轻鸢还没醒过神来,他立刻扑过来将她压倒:“你瞪着我做什么?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昨晚到底是我缠着你,还是你缠着我?一直闹着不肯睡的人是谁?”   “你!”苏轻鸢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惹上了一只河东狮,人生真是黯淡无光……夜里怎么喂都喂不饱,白天还要被抓被咬被瞪被吼……做男人好难啊!”   苏轻鸢的脸色越来越黑了。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惹上这个无耻的男人的?   该不会是被他骗上钩的吧?   她仍然记不清从前的事,这样实在太容易吃亏,总免不了要被这个混蛋牵着鼻子走!   苏轻鸢“呼”地一声掀了被子,跳下床去。   陆离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却被苏轻鸢敏捷地躲过了。   “原来不是失脚摔下去的。”陆离松了一口气。   这时,苏轻鸢已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窗前。   陆离无奈,只得跟着起身,追了过来:“你的精神头似乎不错,看样子昨晚我对你还是太仁慈了!”   苏轻鸢打了个哆嗦,忙甩开他的“禄山之爪”,转身把自己塞进了宽大的太师椅中,背转身去。   陆离发出一声轻笑,弯腰抓住扶手,将苏轻鸢连同太师椅一起提了起来,转了个身。   于是,可怜的苏轻鸢再次失去了庇护,只好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拔腿便跑。   陆离忙放下椅子,两步追了上去:“你还敢跑?昨日是谁嚷肚子疼来着?”   苏轻鸢被他抓着手腕,心里又急又气。听见他质问昨日的事,她不免又添了三分委屈、七分心虚:“要不是你在后面追着我,我为什么要跑……”   陆离将她箍紧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这样冒失,让人怎么放心?”   苏轻鸢咬住唇角,仰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所以,你还是嫌弃我?”   陆离无奈:“我哪敢嫌弃你?如今我只怕你嫌弃我!”   苏轻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去:“你已经连着几天没去御书房了,外头朝臣们不知道说你什么呢!你多少也让我清闲半日……像这样一天到晚腻在一起,我总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陆离不解。   苏轻鸢瓮声瓮气地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古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道理。你现在同我形影不离,我心里就会担忧将来相隔天涯,再不能相见……倒不如疏远一些,细水长流,或许还能得个长久。”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歪理?”陆离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苏轻鸢低头不语。   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不能说吗?   陆离低头看了她许久,无奈苦笑:“今日过节,御书房中并没有事情要处理。既然你这样嫌弃我,明日散朝之后我便去御书房,不来你这里了。”   “好!”苏轻鸢立刻应下。   陆离的脸色有些难看,但瞧见苏轻鸢自己也是一脸失落之后,他就生不起气来了。   “难得天气晴好,今日咱们出宫走走如何?”陆离伏在苏轻鸢的耳边,低声问。   苏轻鸢愣了一下,偏过头来:“出宫?去谁家?今日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祖,谁有心思理你?”   陆离放开手让她转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道:“谁家也不去!咱们微服出宫,赶庙会去!”   “行吗?”苏轻鸢的眼睛立刻亮了。   陆离神秘地笑了:“除非你不想去,否则没有什么不行的。”   “可是,宫门哪有那么容易出……”苏轻鸢皱起了眉头,一脸为难。   陆离神秘地笑了笑,吩咐小路子出去传了步辇。   苏轻鸢换了衣裳跟着他出门,对出宫之事却仍然没抱什么希望。   上辇之后,陆离随口对小太监吩咐道:“去清音池馆。”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清音池馆,应该是一处宫苑吧?陆离所说的“出宫赶庙会”,会不会就是在宫里造一处与民间风情相似的景致,派一批宫女太监假扮百姓来自娱自乐?   如果是这样,她可不喜欢!   “到了,就在这儿吧。”前面的陆离开了口。   两乘步辇一起停了下来,陆离快步走过来将苏轻鸢扶下辇,面露微笑:“这个地方,你可喜欢?”   苏轻鸢眯起眼睛瞧了瞧,只见阁楼戏台临水而建,栏杆回廊漆得红红绿绿的,看着倒是热闹,却哪里有半点儿像是庙会的模样?   陆离看出了她的不满,低头在她耳边笑道:“别急,咱们进去瞧。”   苏轻鸢略一迟疑,果然跟着他走了进去。   目的地是一间似曾相识的阁楼。苏轻鸢自然并不记得,她生辰那日正是在这间阁子里跟陆离厮缠了一阵子,然后才去了掖庭宫的。   陆离见她一脸茫然,心里有些失落。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小路子和侍卫们守住外面,然后抓住桌子的一个角,用力地掀了一下。   桌子并没有动,脚下的地面却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苏轻鸢大惊失色。   只见地面上缓缓地出现了一个大洞,一条长长的台阶,直通向幽深的地下。   苏轻鸢吓得连连后退。   陆离笑着挽住了她的手:“侍卫已经在下面等着咱们了。淡月彤云留下照看这里,落霞把琉璃灯点亮了,跟着我们下去吧。”   落霞答应了一声,果然在抽屉里找出两盏琉璃灯点亮了,一盏递给苏轻鸢,一盏自己拿着,一马当先地走了下去。   陆离小心地扶着苏轻鸢,一步一步地下了台阶。   身后的洞口缓缓合拢,周围立时陷入了黑暗,只有两盏昏暗的琉璃灯,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着。   这琉璃灯原是最适宜雨雪天气使用的。尤其是大雾天气,寻常灯笼都只能照出一个小小光圈的时候,这种小巧不起眼的玩意儿便更能派上用场了。   可是说来也怪,自从走下台阶之后,琉璃灯的光便渐渐地黯淡下来,微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脚下一两步的距离,光圈之中隐约能看到乳白色的雾气在不住地旋转着。   这样的奇景,实在不能算是有趣。   四周的黑暗像是有重量一样,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压过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娘娘,当心脚下。”落霞轻声提醒了一句。   远处立刻传来了“嗡嗡”的回音,仿佛某种怪兽正在呼啸而来。   苏轻鸢惊呼一声,往陆离的怀里缩了缩。   新的回音又响了起来。   “陆离,咱们出去吧!”苏轻鸢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陆离察觉到她在发抖,忙站定脚步,从荷包里取出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来,放在她的手里:“别怕,你看,这样就不黑了!”   夜明珠微弱的光,在这纯黑的地下世界里,竟果真比琉璃灯照得远些。   苏轻鸢勉强能看清潮乎乎的墙壁了,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了几分。   可是,仍然不舒服。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是不是要把我关回原来的地方去?”苏轻鸢紧紧地揪着陆离的衣袖,不肯再走了。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陆离的心里有些慌。   苏轻鸢转过身,掀开他的披风钻了进去,浑身发颤:“陆离,你若是厌倦了,直接给我一杯毒酒就好……我不喜欢被关在这里,一点都不喜欢……”   “阿鸢,不会的!”陆离终于意识到,问题远远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严重得多。   苏轻鸢死死地揪住陆离的衣襟,颤声道:“咱们出去好不好?我害怕……这里面有密室,里面藏着许多可怕的东西,那个女人会用很多种可怕的手段折磨我……我怕黑,她偏偏不许我点灯,把我一个人留在爬满了蝎子和老鼠的密室里;还有那些人——那些该死的太监,他们的眼睛红得像血一样,他们不是人,是这地底下冒出来的野鬼……”   陆离的心脏紧紧地揪了起来。   他慌忙抱起苏轻鸢,边跑边低声安慰:“都过去了!阿鸢,都过去了……”   这段地道其实并不长,不一会儿便有侍卫举着火把,从前面迎了上来。   苏轻鸢察觉到周围亮堂了许多,终于试探着探出了头,瞪大眼睛看着侍卫手中的火把。   陆离松了一口气,忙道:“别怕,咱们只是从这里出宫去!这里没有密室,没有坏人,也没有蝎子和老鼠……”   苏轻鸢依旧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神情紧张,并不接他的话。   于是剩下的路,陆离便走得格外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前行的。   大约一刻钟之后,前面出现了亮光,那是侍卫们打开了一个出口。   苏轻鸢觉得自己仿佛熬过了几百年,酸痛的眼眶早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   终于钻出洞口之后,陆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苏轻鸢已伏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阿鸢,不怕,不怕了……”陆离只好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劝着。   苏轻鸢的心脏仍然跳得厉害,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是软的,好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一样虚弱无力。她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很想抓住陆离狠狠地打一顿,却连松开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双手仍然揪着陆离的衣襟,她想放开,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陆离不厌其烦地帮她拍背顺着气,心里懊悔不已。   苏轻鸢这场大哭,没有出声,却比任何嚎啕更让人揪心。   陆离紧紧地拥着她,不住地叹气。   许是因为这几日太过愉快了,他竟忽略了苏轻鸢心里积存下的那些恐惧。   他以为事情已经揭过去了。   苏轻鸢忘记了许多事情。陆离以为那些可怕的遭遇也都可以不必再被记起了,却不知道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如跗骨之蛆一般,再难甩脱。   直到苏轻鸢哭累了,落霞才敢走过来,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将她僵硬的发青的指尖捧在手中轻轻地揉着。   陆离替苏轻鸢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笑容:“哭够了没?若是没够,可以再哭一会儿。”   苏轻鸢摇了摇头,脸上仍是僵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落霞低声道:“娘娘肯哭一哭,倒未必是坏事。先前受的委屈若是憋在心里,恐怕后患无穷呢。”   陆离拉着苏轻鸢起来,扶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这几日,我已经叫人把那地道里里外外都搜过几遍了,密室也都找了出来。里面有兵器、有食物、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蛊术器具,但并没有发现老鼠和蝎子,更没有什么红眼睛的野鬼——你是不是记错了?”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陆离,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鸢,你累不累?要不咱们回宫去?”   “真的……没有鬼吗?”苏轻鸢不放心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只见窗外日影暄暄,哪里有什么鬼怪?   陆离攥着她的手,小心地扶她站了起来:“阿鸢,你仔细看看,这是咱们南越的天下,出门便是朗朗乾坤!纵然在某些见不得人的阴沟里会有一两只老鼠、有几个见不得人的妖魔,但他们挣扎不了太久的!你要相信,只要咱们一心,迟早会把他们一只只揪出来,挫骨扬灰!”   苏轻鸢怔了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陆离叫侍卫推开门,牵着苏轻鸢缓步走了出去。   阳光照到身上的时候,苏轻鸢打了个寒噤,紧紧揪着的心脏终于放松下来。   她仰起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陆离小心地扶着她,轻声道:“咱们已经在宫墙之外了。这里原本是一处寻常的民宅,却有地道直通宫城之内——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便叫人把宅子买了下来,如今你可以把此处当作咱们的另外一个家。”   “地道,通往皇宫?”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她的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陆离拥着她笑道:“虽然有地道,但这个洞口只能出不能进,所以宫外的人是不可能从这儿进去的,你不必担心。”   苏轻鸢想了一想,迟疑着点了点头。   一行人在南屋里换了装束,扮作寻常富贵人家的模样,出了大门。   苏轻鸢仍旧有些心神不属,陆离试探着想从她口中打听些什么,却没有明显的收获。   事实上,苏轻鸢自己已经不记得她在地道之中说过什么了。   她甚至不记得什么地道。对她而言,那样黑暗的地方,便是传说中的地府了。   陆离疑心那些可怕的东西只是苏轻鸢在惊恐失神状态下的想象,但他不敢向她求证,生怕她又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那段黑暗的日子,必是她不堪忍受的煎熬,他如何忍心再引她去回忆?   路过一家纸马店的时候,苏轻鸢忽然站定脚步,低声道:“陆离,我们不去地府,好不好?以后若是死了,咱们就在人间做一双游魂,餐风饮露、昼伏夜出……”   “那不是要吓坏许多像你一样胆小的小姑娘?”陆离低头笑问。   苏轻鸢“嗤”地笑了出来:“可我不是‘小姑娘’了,我都要当娘了。”   陆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要当娘的人了,居然还那么胆小,又怕黑、又怕鬼,也不怕孩子笑话你!”   苏轻鸢仰头瞪了他一眼:“我不信你自己不怕!将来死后下地府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哭!”   “我不哭,我还要保护你呢。”陆离笑道。   苏轻鸢下意识地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心里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有他在呢。   刚才她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但是——那些恶鬼、那些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过来的黑暗都没能追上她,因为有个人抱着她一路闯了出去,直到眼前重新出现了光……   自那之后,无边的黑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苏轻鸢踮起脚尖,双手勾住陆离的脖子,很努力地仰起头在他的下巴上轻啄了一下。   陆离眯起眼睛,微笑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陆离立时搂紧了苏轻鸢,身子紧绷起来,作出戒备的姿态。   苏轻鸢却全然没有把那声冷笑放在心上。她仍然勾着陆离的脖子,微笑着,一派坦然。   一个女子的声音凉凉地传了过来:“六哥,你不是说南越的女人都是温柔知礼淡雅如兰的吗?我瞧着怎么不像啊?人家可以当街搂搂抱抱亲来亲去的,比咱们那边最火辣的姑娘也不逊色啊!你先前还说这个样子在南越会被骂作粗鲁下流不知廉耻……”   “不许乱说话!”一个粗鲁的男声打断了那女子的话。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缓缓地将手臂放了下来。   陆离重新勾住她的腰,轻笑:“开心点,不要被犬吠影响了心情。”   苏轻鸢轻笑一声,靠在了他的肩上。   身后那个娇艳的红衣女子拧紧了眉头:“六哥,什么是‘犬吠’?”   “就是狗叫。”那男子认真地解释道。   女子立时火了,三步两步窜到前面来,拦住了苏轻鸢两人的去路:“喂,好端端的,你们凭什么骂人?”   陆离皱了皱眉头,并不情愿开口。   苏轻鸢细细打量着那个女子,忽然抿嘴笑了:“因为我们粗鲁下流不知廉耻啊!你再继续乱吠下去,我们不但会骂人,还会打人呢!”   “打人?就凭你,一百个加起来只怕也不是我的对手!”那女子嗤笑一声,撸一撸袖口作出威胁的姿势。   苏轻鸢往陆离的身后一缩,扮了个鬼脸:“我才不会亲自跟你打呢,我又不傻!”   “喂,你们南越的女人都这么怂包吗?”那女子气得柳眉倒竖。   苏轻鸢摊了摊手,坦然地道:“不是啊,只有我一个人比较怂包而已!”   “你……”那女子气呼呼地瞪着苏轻鸢,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苏轻鸢眨了眨眼睛,得意地笑了起来。   那女子终于回过神,瞪着陆离质问道:“你怎么会娶一个既刁钻又无耻而且还怂包的女人!”   “要不然呢?难道娶你吗?”陆离平静地反问。   那女子原本已气得通红的小脸愈发紫涨了起来:“我至少比她强多了吧?”   陆离皱了皱眉,仍然很不情愿回她的话。   倒是苏轻鸢探出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确实比我强多了——所以你喜欢的男人娶你了吗?”   那女子下意识地向那位“六哥”看了一眼,目光立时黯淡下来。   苏轻鸢的心里忽然有些歉然。   陆离重新将她揽到身旁,回头向那位“六哥”拱了拱手:“西梁来的客人,幸会。”   那位“六哥”跟着拱了拱手,露出笑容:“幸会。”   红衣女子气冲冲地奔回来,抱住了男子的手臂:“六哥,他们欺负我,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照我说,就该让他们尝尝咱们西梁人的手段才行!”   “云雁一向口无遮拦,昂驹在此代为致歉,还请二位不要介意。”男子微微颔首,谦恭地道。   原来这位“六哥”,便是西梁的六皇子,百里昂驹。   陆离向苏轻鸢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微笑道:“她们女孩子家都是这样,吵吵闹闹的,未必是真心闹别扭。要说口无遮拦,我家这一个才是真的既尖酸又刁钻,还要请贵客多多宽宥才是。”   “喂,你到底向着谁说话!”苏轻鸢和那红衣女子百里云雁不约而同地跺着脚大叫起来。   两个看上去极不好惹的女人,一个气势汹汹地瞪着陆离,一个委屈巴巴地瞅着百里昂驹,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而尴尬。 第96章 先把生米做成熟饭   直到四人一同走进茶楼坐了下来,这种诡异的气氛仍然没有消散。   百里云雁凶巴巴地盯着苏轻鸢:“喂,我想跟你打一架,你划出道儿来吧!”   苏轻鸢摊了摊手,一副无赖相:“我身子弱,风一吹就倒了。你若是失手伤了我,岂不伤了两国的和气?”   百里云雁立时泄了气:“真没劲!”   百里昂驹替陆离和苏轻鸢二人斟了茶,嗔怪地向百里云雁瞪了一眼:“你也忒没眼色了些!这位夫人有孕在身,正该珍之重之,岂能同你一样喊打喊杀的?”   陆离闻言脸色微变,迟疑片刻才道:“兄台只怕是看错了,她……”   苏轻鸢立刻在旁接道:“我只是吃得胖了些而已,哪里就像个孕妇了?你怕不是眼神不太好哦?”   “怎么,竟然看错了么?”百里昂驹微微一笑,神情并不尴尬,倒像是早料到了二人会否认一样。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发慌,陆离更是暗中攥紧了拳头,神色复杂。   自从开始显怀以后,苏轻鸢一直十分小心,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宽松繁复的,为的就是方便遮掩孕肚。   百里昂驹是个异族男人,今日又是第一次见面,照理说不该看出什么来才对——若是他能看出来,宫中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出来了?   这个推论,让陆离的心里颇为不安。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担心的。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百里昂驹并没有那样的火眼金睛,但他早已对南越宫中的隐事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故意出言试探!   如果真的是这样……   此人野心不小,本领只怕更加不小!   百里云雁探过头来,盯着苏轻鸢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狐疑地皱了皱眉头:“你实在不算胖啊!除了腰身宽些,别处都没什么肉,真的不是有娃娃了吗?”   苏轻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中不免有些发慌。   百里昂驹悠闲地转着茶碗,笑吟吟地欣赏着苏轻鸢慌乱的神情。   陆离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转移了话题:“南越风物与西梁大有不同,贵客可还习惯?”   百里昂驹笑道:“十分习惯。西梁民风彪悍,虽是质朴自然,却难免粗俗了些;南越则更为沉稳内敛,贩夫走卒亦能彬彬有礼,实在令人赞叹。进京这几日,昂驹险些以为此处才是家乡了。”   陆离细品他的言外之意,暗暗心惊。   将南越都城当作家乡,他的意思莫不是要吞并南越?   苏轻鸢却抿嘴一笑,顺着百里昂驹的话头接道:“这样说来,没准儿你真的是南越人呢!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的母亲……”   百里昂驹脸色微变。   苏轻鸢浑然未觉,笑吟吟地说了下去:“……没准儿你的母亲是南越人,又或者你根本就是从南越过去的呢?”   “不要乱说话!”陆离瞪了苏轻鸢一眼,却并无责怪之意。   百里昂驹青着脸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勉强勾起唇角,笑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百里云雁瞪大了眼睛:“什么‘百闻不如一见’?六哥这话没头没尾的,打哑谜么?”   百里昂驹轻敲着桌角,若有所思:“这两年听南边的先生讲学,只当南越国中人人谨守礼数,是个呆板无趣的国度,我心里当真是一百个不情愿来。不想近日到了南越都城,听了一些有趣的传言,才知道南越的趣事竟有那么多,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百里云雁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哪有什么有趣的事了?南越女子一个个扭扭捏捏的,说话细声细气跟蚊子似的,别扭死了!若是硬要说谁比较有趣,我倒想见见她们那个风流成性的皇太后!”   正在喝茶的苏轻鸢呛了一下,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忙替她拍背顺气,紧张兮兮地攥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咳得差不多了,却伏在桌上不愿抬头。   什么叫“风流成性的皇太后”?这是在说谁呐?   百里昂驹微微一笑,接过了妹妹的话头:“确实,那位皇太后视世俗礼法如粪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一位巾帼豪杰!不过,咱们眼前的这位夫人言谈举止也是极为不俗,想必自身也是一位随性洒脱的奇女子吧?”   “是吗?”百里云雁狐疑地打量着苏轻鸢,似是有些不信。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沉声道:“贵客为国事而来,却不进驿馆、不访重臣,反对我南越的女子津津乐道,是何道理?”   “诶,”百里昂驹慌忙摆手,“国事多无趣,我关心那些做什么?这天地钟灵毓秀,尽在女子身上,南越的女子可比南越的国事有趣多了!”   陆离听得连连皱眉。   百里昂驹笑眯眯地道:“闲谈许久,尚不知道兄台大名——这似乎不像是南越的待客之道吧?”   陆离忽然冷笑起来:“怎么,六皇子竟然不知道?您二位从纸马店那里就开始跟着我们,难道只是因为我二人‘粗鲁下流不知廉耻’?”   百里昂驹一愣,随即抚掌笑了起来:“南越皇帝陛下倒是个痛快人,我们本以为至少还要多绕几百个弯子呐!”   苏轻鸢抿了抿唇角,微笑道:“只许你们西梁儿女洒脱直爽,我们南越人就只该喜欢弯弯绕么?”   “太后娘娘既然不喜欢弯弯绕,又为何要对有孕之事矢口否认呢?”百里昂驹微笑着,悠悠反问。   事关重大,苏轻鸢不敢随意作答,一时有些无措。   陆离攥紧了她的手,微笑道:“我们南越的规矩,孩子落地之前是不许外人随意的,遇到居心叵测之人的时候更该退避三舍,否则不吉利。”   “这么说,你们的事——都是真的?”百里云雁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在旁大叫起来。   百里昂驹微笑道:“果然,这样说话轻松多了。”   苏轻鸢担忧地看着陆离,欲言又止。   陆离冷笑道:“看样子,六皇子是有备而来了。我南越朝局动荡、立足不稳,西梁果然可以‘轻松多了’。”   百里昂驹微笑摇头:“对南越的朝局,西梁实在并无兴趣。我这次肯来南越,倒有一大半是为了你身边的这位——”   旁边的百里云雁立刻变了脸色。   苏轻鸢往椅子上一靠,眯起了眼睛:“这会儿,是六皇子自己开始弯弯绕了!西梁六皇子文韬武略天下闻名,岂会是那般无聊之人?您盯上我是何居心、丢下队伍偷偷潜入京城又有何目的,不妨直说吧!”   百里昂驹抚掌大笑:“果然是个不饶人的小辣椒,干脆爽利不输我西梁儿女!实不相瞒,您二位的风流佳话,昂驹在西梁也有所耳闻,为此特地叫人绘了太后娘娘的影像送到西梁遐思遥敬,故而今日一见,立即便将您二位认了出来——这是机缘巧合,却不是昂驹有意冒犯,万望二位勿怪。”   “你们西梁人,一向那么闲吗?”陆离拧紧了眉头,一脸不悦。   百里昂驹无辜地摊了摊手:“旁人闲不闲与我何干?我只消自己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闲王,诗酒逍遥,今生心愿便足了!”   “这么说,六皇子丢下队伍抢先混进京城,也只是为了早几天喝到南越的醇酒、看到南越的美人?”陆离沉声质问。   百里昂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正是。”   他二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百里云雁却觉得无趣,强拉着苏轻鸢的手,将她带出了雅间。   走出了陆离的视线,苏轻鸢有些不安:“你带我出来做什么?我是不能乱走的!”   百里云雁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苏轻鸢的肚子:“你放心,我知道你身子娇贵,不会累着你的!”   苏轻鸢躲避不及,被她摸了这一把,脸色立时变了。   百里云雁牵着苏轻鸢进了另外一个隔间,压低了声音问:“你当真是南越的皇太后,腹中怀的却是当朝皇帝的孩子?”   苏轻鸢皱了眉头,心里既愤怒又担忧:“这些浑话,你是从何处听说的?不要说是在街头上听来的,我可不信!”   百里云雁不满地拍了拍桌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矩?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才能回答你的!”   苏轻鸢迟疑许久,终于咬牙点头道:“是。”   百里云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竟然是真的?!先前听见那人的话,我只当是胡扯!好姐姐,我太佩服你了!”   苏轻鸢忍不住用力地揉了揉眉心。   她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妹妹来了?   这会儿倒不是纠结“姐姐”、“妹妹”的时候。苏轻鸢沉着脸冷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   百里云雁向她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是你们南越人哦!不过不是京城的百姓,而是一个长得很难看的老头子!两个月前,我们刚刚准备启程前来南越的时候,那个老头子自称奉了一位南越将军的命令来求见六哥,鬼鬼祟祟地说了许多事,其中就有这一件!当时我和六哥都不信,他还指天发誓,说是如有半字虚言,就把脑袋摘下来给六哥当球踢!”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很久,迟疑着问:“除了这一件,他还说了什么?他求见六皇子,目的又是什么?”   百里云雁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哪里会记得那么多?我感兴趣的就只有这一件!而且后来六哥跟他谈事情的时候,就不许我在旁边听了!”   苏轻鸢定定地想了许久,始终没什么头绪,只得用心记下来,等回去之后说给陆离听。   这时,百里云雁却已热络地挽住了她的手:“好姐姐,你教教我好不好?”   “教你什么?”苏轻鸢糊涂了。   百里云雁急得脸都红了:“就是……就是那个嘛!你知道的!”   苏轻鸢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心里有些慌:“‘那个’是‘哪个’?我不明白!”   百里云雁“嘤”地一声钻进了苏轻鸢的怀里,声如蚊蚋:“就是那种手段嘛!我看南越皇帝也不像是个目无伦常的狂徒,他肯跟你好,肯定是因为你的手段厉害!你教教我嘛,我认你当亲姐姐!”   苏轻鸢苦恼地拍了拍额头,手足无措。   百里云雁仰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轻鸢避不开她的目光,只得实话实说:“我全都不记得了。”   “你说谎!”百里云雁气冲冲地瞪着她。   苏轻鸢举起三根手指作指天发誓状:“如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百里云雁愣住了。   苏轻鸢放下手,无奈道:“我真不记得了,而且这种事也不是可以勉强的,总得那个人心里有你才行……”   “我觉得他心里是有我的!可他就是不肯跟我好,他还想把我嫁出去!”百里云雁坐直了身子,嘟着嘴愤愤地道。   “你是说……六皇子?他要把你嫁给谁?”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百里云雁跺脚道:“还能有谁?他带我到南越来,不就是为了把我嫁给南越皇帝?我跟你说,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否则我进了南越的皇宫,一定跟你争宠!”   “你若是有本事跟我争宠,也就不至于连百里昂驹都搞不定了。”苏轻鸢不以为意地道。   百里云雁气急败坏。   苏轻鸢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恶趣味,笑吟吟地看着她。   百里云雁急得都快哭了:“我诚心诚意地来求你,你却只肯看热闹!你们南越人都这么坏吗?”   苏轻鸢皱了皱眉,替她倒了一碗茶:“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跟他是亲兄妹,无论如何都不成的。”   百里云雁急得跳了起来:“我们不是亲兄妹!我母亲原先嫁过人,怀了我之后才被接进宫的!我的生父是一个守城小吏,跟百里氏皇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啊……”苏轻鸢苦恼了。   百里云雁是公主,不管是不是西梁皇帝亲生的,她都没有嫁给百里昂驹的可能。   但这句话,谁都有资格说,唯独苏轻鸢没有。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百里云雁,爱莫能助。   百里云雁揪住了她的衣袖:“你帮我想想办法啊!再迟一步,我真的要被他给塞到南越的皇宫里去了!”   苏轻鸢板起面孔,正色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为国和亲也是你的责任。再说了,嫁给南越皇帝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我喜欢六哥啊!连你也不肯帮我吗?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懂我的!”百里云雁无助地哭了出来。   苏轻鸢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了过来。   百里云雁抽泣着,低声道:“他知道我喜欢他!这么多年,宫里的人都欺负我,只有他肯待我好……他什么都依我,唯独不肯娶我!”   “或许,他不肯娶你,才是真的待你好。”苏轻鸢摇头叹道。   百里云雁不解地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把自己的绢帕递给她擦泪,沉声道:“你一定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是得不到祝福的,就像我和陆离一样……不被世人所容的私情,只能躲躲藏藏掩人耳目,一旦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你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百里云雁梗着脖子叫道。   苏轻鸢愣了一下,苦笑起来。   百里云雁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只要他肯跟我好一天,我死也甘心!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人真心待我好,我为什么要在意那些人怎么想!”   “你不在意,可是他会在意。”苏轻鸢冷声道。   百里云雁愣住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审视着她:“六皇子也许是要做皇帝的,你忍心让他背负污名、被天下人耻笑责骂,甚至因为你的缘故与宝座失之交臂吗?”   百里云雁急道:“我可以不要名分,偷偷地跟他好,就像你一样……”   苏轻鸢立刻接道:“就像我一样,成为别人拿来威胁他的工具?”   “我不明白。”百里云雁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缓缓地勾起了唇角:“你猜,这会儿他们两个在聊什么?”   百里云雁摇摇头。   苏轻鸢冷笑:“先前你说的那个老头子,就是南越某个居心叵测的叛贼派去同你的六哥联络的。他们或许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南越这边把我和陆离的事散播出去,就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反叛,而你的六哥可以带领西梁将士打进来,内外夹击,陆离这个南越皇帝就算是当到头了。”   百里云雁脸色惨白,许久才道:“不至于那样吧……”   苏轻鸢低下头去,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胡乱画着些毫无意义的勾勾叉叉:“会不会到那一步,要取决于陆离和那个老头子谁给出的条件更诱人。无论如何,你的六哥都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的——陆离之所以会这样被动,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他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可以轻易被人拿住把柄,你说是不是?”   百里云雁吓得呆了。   苏轻鸢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所以,不管是为了你的性命,还是为了你六哥的前程,又或者是为了西梁的天下——总之,你认命吧。”   “我不!”百里云雁很快昂起头,重新坐直了身子。   苏轻鸢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百里云雁擦了擦眼角,神色坚定:“我不会放弃的!我们西梁儿女不会像你们南越人那样弯弯绕绕!我要跟他在一起,那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旁人凭什么要管!”   “你说得很有道理。”苏轻鸢展颜笑了。   百里云雁正色道:“六哥的性子最是慷慨直爽的,他要跟南越打仗,必定会亲自领着百万将士挥师南下,才不会跟你们南越的叛徒勾勾搭搭,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若能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苏轻鸢微笑着,赞赏地看着她。   百里云雁抿了抿唇角,神色又有些失落:“我一向懂他,他却一直不懂我……他希望我离开他,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可是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纵使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苏轻鸢心下恻然,许久才叹道:“他不是不懂,只是不忍心而已。”   “真的?”百里云雁狐疑地追问。   苏轻鸢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百里云雁抓住她的手,急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能帮我拿一个主意!他一直对我若即若离,我到底该怎么办?”   苏轻鸢摊了摊手,一脸无奈:“我实在帮不上忙。”   “你跟南越皇帝是怎么开始的?”百里云雁穷追不舍。   苏轻鸢皱了皱眉,苦恼地道:“我实在记不太清了。或许是——先把生米做成熟饭?”   百里云雁听得大皱眉头:“这跟做饭有什么关系?!何况六哥也不喜欢吃米饭,他最喜欢吃的是烤羊肉……”   苏轻鸢苦恼地敲了敲脑门,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睡了他。”   “啊?!”百里云雁终于听懂了。   苏轻鸢摊了摊手:“言尽于此,祝你好运。”   百里云雁皱着眉头想了很久。   苏轻鸢慢慢地站起身来,打算回去找陆离。   去路却又被拦住了。   百里云雁挡在她的前面,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你跟南越皇帝,当初就是那样……”   苏轻鸢黑了脸:“你自己的事,扯上我们做什么?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那一个,用不用悉听尊便!”   “用用用,当然用!”百里云雁急得不住点头。   苏轻鸢反倒有些替她尴尬了。   百里云雁捧住自己发烫的脸颊,急道:“可是我有些不太敢,你教教我好不好?如果……如果此事成了,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打听到那个南越叛贼的身份!”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微笑起来:“这事也不急,不如你先帮我打听到那个叛贼的身份,然后再来向我问计吧!”   “你……你这是趁火打劫!”百里云雁气得白了脸。   苏轻鸢摊了摊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第97章 有点儿心虚   再次聚到一处的时候,四个人居然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轻鸢最先露出了笑容,乳燕归巢般地投进了陆离的怀里。   百里云雁一脸艳羡,百里昂驹却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离揽着苏轻鸢,敷衍地拱了拱手:“二位,就此别过。”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百里昂驹微笑着,眼睛只盯着苏轻鸢。   苏轻鸢不适地往陆离的怀里缩了缩,翻了个白眼。   百里昂驹大笑一声,牵起百里云雁的手,转身走了。   陆离目送着二人的背影,面色阴沉。   苏轻鸢担忧地扯扯他的衣角:“那个人是不是威胁你了?”   陆离疑惑地看着她。   苏轻鸢把先前从百里云雁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忧心忡忡地道:“西梁民风彪悍,兵强马壮。如果咱们朝中有人同他们里应外合……”   陆离发出一声轻笑:“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问题。”   “可是,事关重大……”苏轻鸢仍是忧心忡忡。   陆离拥着她下了楼,重新回到了街市上:“‘里应外合’这种手段,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百里昂驹不傻,这一脚浑水,他不会蹚。”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可是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怕他们里应外合,你又是在担心什么?”   陆离低头沉默片刻,沉声道:“我只是觉得百里昂驹讨厌,这还不够吗?”   苏轻鸢有些诧异,细想了想之后,便微笑起来:“巧了,我也讨厌他。”   陆离小心地用手臂环着苏轻鸢的腰,神色冷然。   他确实讨厌百里昂驹,因为那个人看向苏轻鸢的眼神里写满了危险。   但最让陆离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百里昂驹似有意似无意地向他透露的一个信息。   安静了这两个月,有些人确实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这个冬天,只怕未必好过!   这时,苏轻鸢的注意力已经被街边小摊上红红绿绿的货品吸引住了。   陆离只得小心地帮她挡开人群,寸步不离地护在她的身后。   苏轻鸢拿起一只荷包,回头向陆离笑道:“你看这一个,像不像先前我……”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然怔住了。   陆离惊喜地攥住了她的手:“你记起来了?”   苏轻鸢苦恼地皱了皱眉,抽回手将荷包放了回去:“我忘记后面想说什么了。”   陆离叹了口气:“你是想说,刚才的那个荷包很像你先前给我绣的那一个。”   “是这样的吗?”苏轻鸢有些疑惑。   陆离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只是颜色像而已。你绣的那一个,比这个丑得多了。”   苏轻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给你机会,重新说!”   陆离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绣的那一个,比这个精致多了。”   “这还差不多!”苏轻鸢得意地昂起了头。   陆离苦着脸,仰头看了看天。   “天上有什么啊?”苏轻鸢也跟着仰起了头。   陆离竖起一根手指作了个嘘声的动作,低声道:“我看看天上有没有乌云,防止突然打雷劈到我——毕竟‘睁眼说瞎话’这种事我不常做,有点儿心虚。”   “喂!”苏轻鸢气得跳了起来。   卖荷包的老妇人在旁笑得眯缝了眼,一个劲地摇头。   苏轻鸢终于有些羞赧了,忙拉了拉陆离的手,转身便要逃走。   那老妇人却叫住了他们,拿起刚才苏轻鸢在看的那只荷包,塞回了她的手里:“我瞧着二位面善,这荷包就送给你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怎么好白拿你的东西?落霞,把钱付了吧。”   落霞忙过来要付钱,那老妇人却笑道:“不瞒您说,老身是不靠这个赚钱的。儿子儿媳都孝顺,家里不愁吃喝,正是安享清福的好日子。只是我闲不住,家里那老头子又爱唠叨,我便隔三差五出来卖些针线活计,躲一躲他。”   苏轻鸢听得有趣,忍不住问:“这样冷的天,您在外头受冻,老伯就不心疼么?”   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怎么不心疼?你瞧,他不是在那边的墙根底下蹲着呢嘛!每回我出门卖东西的时候,他总要跟出来,就怕碰上变天的时候赶不及过来帮我收摊!”   苏轻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见不远处的墙根下蹲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瞟着。   陆离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老妇人抿嘴笑道:“那老头子别扭着呢!你要问他是出来做什么的,他铁定不承认是来看我的!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个样,嘴硬!我给他绣的荷包、做的衣裳,他心里喜欢得什么似的,嘴上偏要挑三拣四!有时候我生气了,夺回来不给他,他就打躬作揖赔不是,一点儿骨气也没有!看见你们如今的模样,我就像是看见了我们当年——年轻真好啊!”   陆离挽着苏轻鸢的手,笑吟吟地道:“几十年后,我们两个若能活成您和老伯这个样子,今生也就不算虚度了。”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你上了年纪之后,也会变得很唠叨吗?”   为首的侍卫忽然面无表情地在旁添了一句话:“明明现在就已经很唠叨了。”   苏轻鸢一愣,忽然大笑起来。   陆离黑了脸,回过头去向那侍卫冷冷地剜了一眼。   侍卫缩着脖子退到一旁,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不该插话的,可是……他不是以为主子转性了嘛!   判断失误,判断失误啊!   这时落霞已经拿出银子来付了账,陆离见那老妇人似要推拒,忙拉着苏轻鸢快步离开了那个小摊。   身后,那老妇人还在笑着叫嚷:“别跑得那么快呀,你娘子的身子重,累着了她有你哭的!”   好容易躲出了那老妇人的视线,苏轻鸢忿忿地跺了跺脚:“从未见过那样聒噪的老妪!”   “可是挺有趣,不对吗?”陆离重新揽住她的腰,笑得很愉快。   苏轻鸢很快又皱起了眉头:“她为什么说我身子重?那么容易看出来吗?”   陆离的笑容微微一僵,许久才叹道:“应当是你离她太近的缘故,在宫里,一般的人都不敢抬头直视你的,所以不至于那样容易被人看穿。”   苏轻鸢勉强笑了笑:“如今这样,已经有那么多人看出来,再过一阵子还能瞒得过谁?”   陆离苦思许久,沉吟道:“民间服饰的式样到底还是简单了些,穿宫装应当尚能遮掩一阵。再过几个月,实在不方便出门的时候……”   “我就装病不出门嘛!”苏轻鸢闷闷地接道。   陆离知道她心里生气,只得柔声劝道:“我每日到芳华宫去陪你,不会让你寂寞的。”   苏轻鸢抬起头来瞪他一眼,撇了撇嘴。   那只荷包还在手中攥着。苏轻鸢举到眼前细看了看,皱眉道:“也不见得就有多精致了——我绣的那一个,真的差很多吗?”   “不差,一点也不差!”陆离慌忙举手表态。   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怕她寻根问底,忙揽着她进了一家戏园子。   进门不久,很快就有跑腿的小厮迎了上来:“苏四小姐……”   苏轻鸢脸色微变。   那小厮忽然回过神来,吓得“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陆离忙放下手,沉声吩咐:“不要声张,安排一处包厢即可。”   小厮慌忙答应着,引着二人上了楼,选了一处视野极好的包厢安排下来。   陆离向侍卫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那小厮带了下去,不知关到何处去了。   苏轻鸢在包厢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脸苦恼:“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可是……再要细想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陆离拉她坐下,笑道:“你先前常在这种地方流连,来过有什么奇怪?没听刚刚那奴才叫你‘苏四小姐’么?你定然是这园子里的常客了!”   “不会惹麻烦吧?”苏轻鸢有些担忧。   陆离淡淡地笑道:“放心,麻烦没那么容易找上门来的。”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出门……”苏轻鸢的心里十分苦恼。   原来她先前竟不是个安居绣楼的千金小姐。市井之中有那么多人认识她,她哪里还敢同陆离一起四处闲游?   这时戏台上早已开锣,热热闹闹地唱得正欢,一时却听不出唱的是什么,想来多半是新戏了。   苏轻鸢无心听戏,眼睛仍盯着包厢里的桌椅茶具,苦思冥想。   “不要费心神了,听戏吧。”陆离看见她紧皱的眉头,不免有些心疼。   苏轻鸢揉着鬓角,苦笑道:“近来我常常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却总是模模糊糊的……这滋味真不好受。”   陆离笑着搂过她,柔声安慰:“这样也很好,记不清过去的事,恰好重新开始。余太医说你是受了刺激才会变成这样,我总怕你发昏犯糊涂,这两日看着倒还好。”   苏轻鸢烦躁地敲了敲桌子:“没有发疯,就算很好了吗?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你一直不喜欢我回忆从前,是不是因为做过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怕我想起来?”   “当然没有!”陆离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苏轻鸢狐疑地看着他:“真的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陆离神色尴尬,用力将苏轻鸢按进他的怀里,不许她抬头:“阿鸢,我最大的亏心事,就是从前待你不够好。”   “太假了!就算你不许我看你的脸,我也知道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心虚’两个字!”苏轻鸢垂下眼睑,闷闷地道。   陆离一时有些无措,包厢的门却被人推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闯了进来:“姐姐,你终于来了!”   苏轻鸢忙从陆离的怀里挣出来,狐疑地看着那个男孩:“你……是我的弟弟?”   男孩迟疑着点了点头。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沉声道:“阿鸢没有弟弟。”   男孩急了,快步冲上前来:“姐姐,我是虫儿啊!你先前说过认我做弟弟的——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已经小半年没有到咱们这里来了,我每天都在盼你……”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半日,始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个“草儿”、“虫儿”的。   陆离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看着虫儿热切的目光,他的心里一阵不舒服,忙把苏轻鸢藏到自己的身后,同时向虫儿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虫儿眨眨眼睛,落下泪来:“姐姐是真的不记得我了!你上次临走的时候还说要听我唱戏呢,现在我可以唱得很好了,你却已经把我忘了……”   苏轻鸢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哭包闹得有些手足无措。   尤其是,这个孩子看着清瘦,个头却不算矮,居高临下地掉眼泪给她看,这种感觉还真有些怪怪的!   陆离攥着苏轻鸢的手,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虫儿:“阿鸢有些累了。你若真当她是你姐姐,就该即刻退出去,还她一个清静!”   虫儿瞪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苏轻鸢:“姐姐,这个人是谁?程大哥就不会像他一样凶!程大哥呢?他今天为什么没有陪你来?”   “程大哥又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苏轻鸢从陆离的身后探出头来,狐疑地问。   虫儿跺着脚急道:“就是先前常常陪你来听戏的、对你很好的那个程大哥啊!上次也是在这个包厢里,我还看见他亲你呢!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就算吵架,你也不能跟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好啊,他这么凶,以后没准会打你的……”   “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没准会先打你的!”苏轻鸢跳了起来,怒冲冲地吼道。   陆离忙按住她的手:“别动气。”   苏轻鸢气得脸色发白:“我不认识什么虫儿,更不认识什么程大哥!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到这里来胡言乱语!”   虫儿见她声色俱厉,受了惊吓,哭得更厉害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记得了?前年我被师父打得半死,是姐姐和程耀之大哥一起把我救了下来,后来姐姐常到这里来听戏,多半也都是程大哥陪着……我们园子里的人私下里还在议论你们什么时候会成亲呢,谁知道后来你们都不来了……”   “你说的程大哥,名字叫‘程耀之’?”陆离忽然冷声追问了一句。   虫儿打了个哆嗦,许久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苏轻鸢忽然有些发慌,担忧地看向陆离:“我不明白……程耀之是谁?我真的认识那个人吗?”   “程耀之……程昱,原来你们以前常到这里来?倒瞒得我好!”陆离低下头去,发出一声冷笑。   苏轻鸢愕然地看着他,缓缓地放开了抓住他衣袖的手。   陆离拍手叫了外面的侍卫进来,沉声吩咐:“把这奴才带回宫去,朕要亲审!”   苏轻鸢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心惊肉跳。   等侍卫们带了虫儿出去,重新关上门,陆离才缓缓地低下头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别怕,没事的。”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要审问他,在这儿审就是了,为什么要带回宫去?你是要避开我吗?你是不是已经信了他的话……”   陆离避开她的目光,沉声道:“阿鸢,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把他带回宫去严加审问,我不放心。”   苏轻鸢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发寒。   ***   延禧宫。   苏青鸾坐在镜前,细细地替自己梳了个端庄华贵的牡丹髻。   秀娘走进来看见,皱了皱眉头:“娘娘又不出门,何苦要费这番工夫?”   苏青鸾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出门便不妆扮了么?本宫的位份没有废,依然是南越皇宫中的淑妃娘娘,自然应当时时修饰容颜,不能失了皇家的仪度。”   秀娘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只得放弃这个话题,低头道:“御膳房的来喜在院子里,说是娘娘要的糟鹌鹑做不成了,特来请罪。”   苏青鸾细细的眉梢挑了一挑,现出两份薄怒来:“我等闲也不向他们要什么吃,难得要一回,偏就做不成了?你叫他进来,我当面问他!”   秀娘出门去把人叫了进来,果然正是上次那个小太监。   苏青鸾沉下脸来:“本宫不过是病中不能走动而已,还不算彻底失宠呢!你们就这么急着踩我,赶着向旁人卖好去了?”   来喜慌忙跪下去,额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奴才们不敢轻慢娘娘,只是贵妃娘娘那里今儿要了十几只鹌鹑过去,说是小厨房里要用;剩下的几只又被良嫔娘娘要了过去……奴才们有心拦着,可大小都是主子,哪有奴才们说话的份呢……”   话未说完,苏青鸾已抓起一只茶碗,“哐啷”一声扔了过去。   秀娘拧着眉头,沉声道:“御膳房确实有些不像话!贵妃娘娘那里也罢了,良嫔是什么身份,也敢跟延禧宫抢东西?”   苏青鸾咬着牙,恨声道:“她们变着法子踩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刻也耐不得了!今日你们若不能给本宫一个说法……”   “娘娘请息怒,”来喜忙叩头道,“奴才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可别是嘴上哄我的吧?”苏青鸾冷笑。   来喜抬起头来,正色道:“娘娘请放心。今日是冬至佳节,奴才们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让娘娘扫兴。头晌的时候,买办已经去西边淘弄好东西去了,晚上说不定有新鲜玩意儿送过来,奴才们一定瞪大眼睛瞧着,有好东西第一时间给娘娘留一份出来。”   苏青鸾眯了眯眼睛,低声冷笑:“你们倒乖!焉知不是事情办不成,拿好话哄我呢?”   来喜忙又赌咒发誓,说了几百句好话,苏青鸾才懒洋洋地打发他出去了。   秀娘亲自送了那小厮出去,心里有些狐疑。   御膳房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负责了?   一向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淑妃娘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饮食上这样讲究了?   事有反常,只怕……   苏青鸾出门走到廊下,看着竹叶缝隙里透进来的斑驳日影,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出门了?   西边?   西边街市上,这会儿应该挺热闹吧?   有些人生性好动,纵使这段时日收敛了许多,终究也还是喜欢往热闹地方钻的。说不定如来喜所说,今日真的会有一两个不小的“惊喜”呢!   这样想着,苏青鸾忍不住仰起头来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秀娘回来看见,皱眉道:“娘娘,外面风大,您的身子贵重,还是进去歇着吧。”   苏青鸾抬起头来,露出微笑:“你放心,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对了,前两天你说良嫔在养居殿挨了打,如今怎么样了?”   秀娘勾起唇角,语带嘲讽:“前几日发烧得挺厉害,好歹捡回了一条命,说是性命无忧了。不过,那么重的伤,怕是总要有一两个月才能出门,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说起来,良嫔也算可怜。她的心眼本不坏,只因觊觎了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耍了些不该耍的手段,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是啊,她太蠢了。”苏青鸾冷笑。   秀娘垂首道:“有她做出头鸟,给宫里那些心存妄念的人做个样子也好。您瞧,现在宫里的娘娘们个个安分守己,省了多少口舌是非!”   “是啊,一枝独秀,确实不会有什么是非。”苏青鸾笑得有些嘲讽。   秀娘没有接话,苏青鸾便又幽幽地叹道:“只有最无趣的冬天才会有一枝独秀。春天迟早会来的,到时候万紫千红满园盛开,她又如何能拦得住?”   “皇上回宫了!”墙外一声欢呼,远远地传了过来。   苏青鸾勾起唇角,笑了:“秀娘,今日的家宴设在哪里?”   秀娘垂首道:“奴婢不知。娘娘怕是累了,还是早些歇下的好。”   苏青鸾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不慌不忙地道:“歇的时候还有呢,你先帮我挑一件鲜亮的衣裳吧。今儿过节,我总不能还穿这些灰扑扑的颜色,你说是不是?” 第98章 都是自家人   芳华宫。   苏轻鸢正抱着一本书冥思苦想。   陆离推门进来了。苏轻鸢抬头看见,忙把书藏了起来,挤出笑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离伸手从她的腰后把书抽了出来,放在桌上,俯身将她圈进了怀里:“审完了,就回来了。”   苏轻鸢微微一僵。   陆离没有继续说下去,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抱着她,右手却从她的肩侧伸出去,随意翻动着桌上的那本书。   苏轻鸢按捺不住,仰起头来看着他:“审完了,结果呢?”   “你猜。”陆离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并没有露出完整的笑容。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道:“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无话可说。”   “还有呢?”陆离合上书,低下头。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那天你说过,程昱是我们的朋友——我想,他应当只是朋友吧。”   “继续说。”陆离的语气依旧平淡。   苏轻鸢发现他今日的话格外少,心里不免愈发忐忑。   只有陆离自己知道,他若是再多说一个字,只怕就会控制不住笑出来。   苏轻鸢冥思苦想许久,只得又补充道:“我不相信那个虫儿的话……如果我真的跟程世子有什么暧昧,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记得他?我知道我近来时常迷迷糊糊的,可是就算在最糊涂的时候,我也知道‘陆离’这两个字是重要的;听到程世子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却连半点儿波动也没有,所以……那个罪名,我不接受!”   陆离笑了:“什么罪名?谁又打算安什么罪名给你了?”   苏轻鸢狐疑地看着他。   陆离抱着他一同在软榻上坐下,攥住她微凉的双手:“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番鬼话?你以为我带那奴才回宫里来审问,是为了给你定什么罪名?”   苏轻鸢黯然地低下头去:“你当然不愿意给我定罪名,但是……疑心总会有几分的吧?你若不疑心,又何必要审他?”   “蠢死了!”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苏轻鸢,一脸愁容。   苏轻鸢扁了扁嘴,觉得有些委屈。   陆离拥着她,叹道:“你也不想想,怎么就那样巧,咱们刚进戏园子,那个奴才就知道了?咱们的包厢外面有侍卫守着,他怎么就那么容易闯进来了?学戏的孩子都是最会察言观色的,那小子怎么偏把最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苦笑:“你这小脑瓜,果真比从前钝了许多。这样简陋的一个局,从前你一眼就能看穿的。”   苏轻鸢想了许久,咬住唇角委屈地道:“关心则乱,我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关心则乱?你有什么好‘乱’的?难道你心虚?”陆离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   苏轻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偶尔会觉得心里没底,那有什么奇怪?”   “蠢!”陆离作出了简短的评价。   苏轻鸢的心里更加委屈了。   她那个叫“虫儿”的便宜弟弟那样言之凿凿的,换了谁能不担心嘛!偏她又记不起从前的事,不心虚才怪呢……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许久,陆离就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终于,苏轻鸢鼓起勇气,抬起了头:“你的意思是说,你带虫儿回来审问,是因为你一早就察觉到他是受人指使来挑拨离间的,所以想查问他是受谁指使?”   陆离面露微笑:“还好,有救。”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忽略掉他欠揍的表情:“那你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陆离敛了笑容,沉默许久。   苏轻鸢立时有些慌了:“怎么,很严重吗?是不是那个女人……”   陆离有些迟疑,许久才道:“指使虫儿来说那番话的人,是苏青鸾。”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解。   陆离只好把苏青鸾的一些事情细细地说给她听了,后面又解释道:“近来她有些不安分,淡月就吩咐了不许她出延禧宫的门。她身边的奴才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本以为万无一失——倒是小看了她。”   苏轻鸢想了一想,闷声道:“她一定很恨我吧?这离间之计虽然称不上十分高明,可是只要你对我有一丝儿疑虑,这场打击对我而言就是致命的了。而且,她身边连一个趁手的人都没有,竟还能安排下这样一计,可见心计手段也是不错的了。”   陆离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她只安排了虫儿一个人,就连虫儿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轻易地在侍卫的眼皮底下闯进了包厢。”   苏轻鸢大惊失色:“你疑心侍卫有问题?可那些都是你的贴身近卫,怎么会……”   陆离咬牙:“他们的忠诚,没有问题。我细细地审问过他们,可是他们自己糊里糊涂,什么都说不出来,有几个人甚至完全没看见虫儿闯进了包厢。”   “那么笨吗?”苏轻鸢有些不信。   陆离神色凝重,许久才道:“他们不是笨。要知道,他们身为侍卫,对危险的敏锐直觉都是自幼训练的。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虫蚁,只要稍有异动,他们都能察觉。”   “这么说……”苏轻鸢疑惑了。   陆离沉声道:“虫儿已被斩首,所以他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唯一的可能就只会是侍卫受到了别人的控制——至少是受到了干扰。”   苏轻鸢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先前看着的那本书上。   “你也觉得是她?”陆离沉声问。   苏轻鸢点了点头:“巫族秘术之中,确实有那样的手段。控制人心、制造幻景,都是最寻常的术法。你找来的那几本书,我越看越觉得心惊。”   “如果不好,就不要看了。”陆离担忧地道。   苏轻鸢勾起唇角:“还是看看的好。咱们总不能一直这么被动下去。前几日贵妃被人下咒的案子还没查出头绪来,如今咱们最信得过的侍卫又出了这样的事……”   苏轻鸢忽然打住话头,心里骤然一亮。   “怎么了?”陆离担忧地看着她。   苏轻鸢抬起头来笑道:“我一直惦记着学巫术,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学,此刻才终于想起来了——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侍卫,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那个人的控制,咱们若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巫师,整个天下都会成为她的傀儡!你想指挥着她的傀儡去抓她,那不是很可笑吗?”   陆离攥紧了双拳,眸色渐冷。   苏轻鸢转过身来往他的怀里一靠,笑道:“不用太担心,只要给我两三个月的时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你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陆离认真地道。   苏轻鸢不解。   陆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太医说你的身子需要静养,你却偏要去学那些费心费神的东西……更何况那些巫蛊之术都是旁门左道,难保不会有更可怕的后果!为了对付一个妖妇,损伤了你,这笔账也太不划算!”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所谓的‘旁门左道,不过是因为寻常人不懂罢了。我倒觉得,这些术法既然传承了那么多年,必定有其过人之处。术法本身没有正邪之分,只要不来做坏事,就不算是旁门左道吧?”   陆离思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牵着苏轻鸢到妆台前坐下:“晚宴要开始了,你要不要重新梳一梳头?”   苏轻鸢往镜中看了看,闷声道:“不必梳了,插几支簪子糊弄一下就是了。都是自己家的人,谁还能笑话我不成?”   “怎么就成了‘自己家的人’了?”陆离觉得有些好笑。   苏轻鸢在镜中戳了戳他的脸,揶揄道:“我的儿媳妇们,怎么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   陆离有些气恼,立时俯下身来把她抵在了妆台上:“你的‘儿媳妇们’?”   苏轻鸢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冻僵了的鹌鹑一样恨不得把脖子和整个脑袋都藏进肩窝里去:“那个……我其实……”   没等她把话说出口,陆离已经低头吮住了她的唇。   “唔……”苏轻鸢试图推开他。   陆离不客气地咬着她的嘴唇啃了个遍,双手更是肆无忌惮地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乱揉乱摸。   厮缠许久,终于分开的时候,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乱了。   苏轻鸢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无声地控诉。   陆离邪邪地一笑:“母后的身子,真软。”   “你混蛋。”苏轻鸢吸了吸鼻子,愤怒地瞪着他。   陆离重新勾住她的腰,笑得很愉快:“我承认我很‘混蛋’,可是你这个做‘母后’的,难道不也是乐在其中吗?”   苏轻鸢被他笑得面红耳赤,缩着肩膀不肯抬头。   陆离见状,更加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苏轻鸢反手往他腰上拧了一把,恨声道:“无耻之尤!”   “你喜欢就好。”陆离笑得很欠揍。   苏轻鸢顺便又往他肚子上甩了一肘子,忿忿地坐直了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你把我的嘴唇啃成这样,我还怎么见人?!”   陆离用指尖点了点她的嘴唇,心下有些恍然。   曾经有一次,他故意咬破了她的嘴唇害她出糗。那时的她狼狈万分,却又倔强得令人切齿。   彼时,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生还能有如此的幸运,还能跟她心心相印、再续前缘。   今日的岁月静好,实在已算得上是命运眷顾了。   陆离低低地叹了一声,温柔地帮苏轻鸢揉了揉唇角,打开妆盒挑了口脂,细细地替他抹在唇上。   苏轻鸢静静地看着陆离的脸,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又怎么了?”陆离慌忙缩回手,险些把鲜艳的红脂抹在她的腮上。   苏轻鸢指着陆离的嘴角,大笑:“你敢不敢这样出去遛一圈?”   陆离俯身靠近镜子细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唇上沾了一些胭脂,红嫩嫩的煞是好看。   苏轻鸢笑得直打跌:“我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啃我的嘴呢,原来是馋我的胭脂!想吃你就直说啊,我又不是不给你……”   话未说完,一张放大的脸凑近了过来。   嘴巴再次被封住,苏轻鸢恼了,用力地捶打着陆离的胳膊,又掐又拧。   过了好一会儿,陆离终于放开了她。苏轻鸢刚涂好的口脂倒有一大半又到了他的唇上。   苏轻鸢有些恼火:“啃啃啃,就知道啃!你是几辈子没吃过饱饭吗?”   陆离板起面孔,正色道:“说实话,‘吃饱’的时候实在不多。尤其是知道你有了身孕之后,我怕伤着孩子,每次都是浅尝辄止,‘解馋’都不够,‘吃饱’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苏轻鸢看着他越来越奸的笑容,恨不得一鞋底子给他拍上去。   话说,她什么时候饿着他了?回来的这几天,哪一夜不是……   哼!   苏轻鸢一拍妆台,站了起来。   陆离敛了笑容,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姿态:“你自己叫我‘想吃就直说’的,我觉得咱们都这么熟了,就没跟你客气,谁知道你又要生气……”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自己细细地重新匀了口脂、画了眉,转身出门:“家宴是在永安宫吧?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过去怕是要挨骂了!”   陆离忙追了上来,一边用手背胡乱抹着嘴唇,一边急道:“没见过你这么混账的!你多少也给我擦一擦!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见人?”   苏轻鸢扶了淡月的手,快步走了出去:“擦什么擦?这样唇红齿白的多好看!你的嫔妃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见你,你不着急见她们,只管自己涂脂抹粉,这算什么道理!”   陆离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小路子跑来替他擦净嘴唇,整了整乱糟糟的衣袍,算是草草地收拾了一下。   陆离快步追上苏轻鸢,低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想看我出糗?”   苏轻鸢昂着头,不慌不忙地道:“害你出糗的是你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离悠然一笑:“到底是谁会出糗,此刻只怕还说不定呢!就算我衣袍凌乱、唇角还带着些耐人寻味的痕迹,旁人也只敢会心一笑罢了,毕竟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倒是你太后娘娘,嘴唇肿成那样,是吃了一锅麻辣蟹吗?”   苏轻鸢忙站定脚步,看向淡月:“肿吗?”   淡月眉头微皱:“有一点。”   苏轻鸢从淡月的手里接过小镜子来细细地端详了一阵,咬牙道:“肿就肿了!宫里野狗多,啃上一口两口也不算怪事,这也怨不得我!”   说罢,她洒脱地一甩衣袖,加快了脚步。   倒是陆离惊诧莫名,站在廊下怔了许久。   野狗?   这个比方,怎么有点儿似曾相识呢?   他简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记起从前的事了?   若是没有,两次被她比作“野狗”的他,颜面何存!   到达永安宫的时候,众人果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静敏郡主坐在上首,对面是娴妃程若水和贵嫔沈君安。定安王陆钧诺正在程若水的怀里窝着,向着对面的静敏郡主挤眉弄眼。   苏轻鸢进门之后,陆钧诺立刻便甩开程若水,扑进了她的怀里:“钧儿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母后怎么才来!”   苏轻鸢微微一笑,揽着他一起坐了上座:“母后不来,你不会先吃么?”   “尊卑有序,钧儿不敢僭越。”陆钧诺一板一眼地道。   苏轻鸢忍不住又笑了。   她一见陆钧诺便觉得亲切,虽然记不清从前的事,倒不影响她对这小娃娃视如己出。   陆离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皱眉向下方扫视了一圈。   几位嫔妃齐齐行了礼,依序坐了下来。   “开宴吧。”陆离淡淡道。   静敏郡主拖着椅子往陆离的身边靠了靠,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皇帝哥哥,我病得那样厉害,你都不来看看我!”   陆离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既然不舒服,又何必强撑着出来?”   “我不出来,就更看不见你了!”静敏郡主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中含泪。   陆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养好了身子,还怕没有见的时候吗?你这一出来,若是闪了风,再添了病症,只怕一冬都不能再出门了!”   静敏郡主“嗤”地一笑:“我哪里就那么没用了?我这次生病,是因为有人暗中下了毒手,可不是因为我的身子弱!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苏青鸾,哪里就那么容易病倒了?”   陆离皱了皱眉,放开了她的手:“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静敏郡主“嘿”地一声,笑道:“谁愿意提她了?刚才是她们两个提起来,说是自打进了宫,只在芳华宫碰见过淑妃一次,还不知道那个一边养胎一边养病的‘淑妃姐姐’性情如何呢!”   陆离心下不悦,便沉了脸没有接话。   倒是苏轻鸢怀中的陆钧诺忽然抬起头来,扮了个鬼脸,细声细气地道:“还能怎么样啊,就是个美人灯嘛,浑身上下只一双眼珠子是活的,其余的地方就像是被浆糊粘住了一样,一天到晚不肯动一动,就算偶尔动了,也是慢吞吞的,让人看了就生气!”   陆离忍不住笑了出来。静敏郡主更是笑得连拍了几下桌子,一口水呛进了喉咙里,咳个不住。   苏轻鸢皱了皱眉,责怪地向陆钧诺瞪了一眼:“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腔调?”   “淑妃姨母就是这种腔调嘛!”陆钧诺扭了扭身子,笑眯眯地道。   苏轻鸢担忧地看向陆离:“我觉得这孩子好像要糟。”   “当初你替他选了那样一个师傅,就该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糟的。”陆离面不改色地道。   苏轻鸢苦着脸想了许久,始终没想起陆钧诺的师傅是谁。   倒是陆钧诺自己跳了起来:“我不要换师傅!我师傅教得可好了!”   苏轻鸢无奈,心里暗暗地想着,明儿得空一定去学堂瞧一瞧,看看这小子的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   程若水优雅地放下茶盏,抿唇微笑:“上次在芳华宫遇见的时候,倒觉得淑妃姐姐见识言谈颇有过人之处,只可惜无缘当面聆听教诲,我们姐妹几个倒时常觉得有些抱憾。”   静敏郡主拍桌笑道:“你们想见她,那有什么难处?我前儿听见人说,她的病其实还没到出不得门的地步,是太后娘娘嫌她不安分,特地嘱咐了禁足的!如今咱们替她求一求情,解了她的禁足,不是就见着了?”   程、沈二人闻言,齐齐看向苏轻鸢。   苏轻鸢皱眉看向静敏郡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热心了?”   静敏郡主胸膛一挺、脖子一梗:“我一直是很热心的!再说,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看,今日良嫔的伤没有好不能出门,淑妃又在禁足,好端端的一个家宴只有这么几个人,多无趣!冬至是团圆的日子,人这么少多不像话啊!”   “所以,这就是你禁足期间随意出门的理由?”陆离眯起眼睛,冷冷地问。   静敏郡主打了个哆嗦,又嘟起了嘴:“禁足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嘛!”   陆离沉声道:“当初太后罚你禁足,是因为你犯了错!在这期间,你又连着做了几件错事,不要以为朕和太后都忘记了!”   静敏郡主瞪着眼睛站了许久,忽然扁了扁嘴,掉起了泪珠子:“就算我中间曾经私自外出,那也是为了你……要不是因为担心你在掖庭宫一夜冻坏了身子,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苏轻鸢被闹得有些头大,陆钧诺已替她嚷了出来:“好端端的,你们又吵来吵去,到底还吃不吃饭了?”   静敏郡主重重地坐了下来,用袖子擦着眼泪抽泣不止,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程若水缓缓地站了起来,向苏轻鸢行了一礼:“自古齐家兴邦,和气为要。今日冬至佳节,宫中未能团圆确实难免令人遗憾,贵妃姐姐所言不无道理。臣妾虽不知淑妃姐姐身犯何罪,还是斗胆请太后娘娘宽宥一二,让淑妃姐姐得以与宴,以安宫中人心。” 第99章 合卺嘉盟缔百年   延禧宫。   苏青鸾坐在妆台前,认真地端详着镜中容颜清丽的自己。   眉眼已经画得十分细致,腮上没有打胭脂,唇上只浅浅地抹了一点儿桃花色,更显得苍白瘦弱,我见犹怜。   耳坠已经换到了第六副,秀娘终于忍无可忍,沉着脸走了过来:“娘娘,夜色深了,您该安歇了。”   苏青鸾抬起头,露出微笑:“更鼓还没敲呢,哪里就‘夜深了’?永安殿那边,家宴只怕还未开席呢。”   秀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家宴国宴,那都是旁人的热闹,与咱们何干?娘娘身子弱,正该早些歇着,断不该去为旁人的事费心费神、自寻烦恼!”   “旁人的热闹?只怕也未必吧?”苏青鸾微笑着,身子挺得很直,目光凛然。   秀娘气冲冲地走出去,叫过一个小太监来嘱咐了几句。   那小太监忙躬身应着,尚未出门,却有人急冲冲地过来报信,说是永安殿有召,请淑妃娘娘即刻前往。   秀娘一愣,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娘娘病着,怕是不方便出门……”   苏青鸾缓缓地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圣上有召,岂敢不从?”   传信的小太监却也不是个有眼色的,闻言立刻纠正道:“不是圣上有召,是太后娘娘下的懿旨。”   苏青鸾脸上的笑容立时便僵了。   秀娘忙道:“既是太后下旨,那就更不必忙了。太后一向体谅咱们娘娘体弱,定然不会责怪的。”   苏青鸾发出一声轻笑:“若是姐姐的懿旨,我就更加没有不去之理了。秀娘,拿我的披风来吧。”   秀娘气得发怔,最终还是无力阻止,只得依言去把她的披风拿了过来。   苏青鸾乘了辇,一路上不住地催着快走,不过多时便到了永安殿。   殿中隐隐传来琴声,清雅脱俗,令人心神为止一爽。   那弹琴的却不是什么琴师,而是娴妃程若水。满殿只闻琴声流畅宛转,端的是技艺过人。   苏青鸾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举步走了进来。   静敏郡主最先看见,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吧看吧,我就说她不会不来的!”   苏轻鸢眯起眼睛看着苏青鸾,若有所思。   苏青鸾轻移莲步,缓缓地走到面前,“艰难地”屈膝跪了下来:“臣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陆离没有抬头,仍旧面带微笑地看着只管窝在苏轻鸢的怀里大吃大喝的陆钧诺。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看着揽住陆钧诺的那双手。   苏青鸾在地上跪得膝盖都疼了,终于听到一声“起来吧”。   “谢皇上”三个字说出口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三个字是苏轻鸢说的。   “皇上……”苏青鸾站在当地,有些尴尬。   苏轻鸢向她露出一个笑容,心无城府似的:“娴妃她们一直遗憾没有机会多跟你聊聊,贵妃也说有些想你了,闹着要把你请过来。我本以为你病中不愿出门,没想到你竟来了。”   苏青鸾垂下头,低声道:“姐姐叫我来,我岂敢不来呢。”   “坐下吧。你身子重,可别累着了。”苏轻鸢随意地摆了摆手。   苏青鸾迟疑着,在静敏郡主的身边坐了下来。   程若水弹完最后一个琴音,优雅地放下了手,垂袖端坐:“淑妃姐姐来了。”  苏青鸾点了点头,微笑以对:“多蒙娴妃妹妹惦记着。”   静敏郡主拍手笑道:“娴妃的琴弹完了,淑妃要不要跳支舞啊?”   陆钧诺从满桌子的食物中间抬起头来,扮了个鬼脸:“她的腰圆得像水桶一样了,怎么跳舞?”   苏轻鸢随手在陆钧诺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把,淡淡道:“淑妃一向不擅长这些东西,如今又病着,你们就别欺负她了。天色不早,大家随意吃些东西,该散的便散了吧。”   苏青鸾坐直了身子,微笑道:“青鸾确实不擅长歌舞,但今日佳节嘉筵,岂敢扫兴?前日病中无聊,偶作了一阙新词,斗胆献丑一番,还请皇上勿怪。”   她言必称“皇上”,陆离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只有苏轻鸢点了点头,算是允准了。   苏青鸾心里十分不甘,面上便愈发难看。   小宫女取了琵琶过来,苏青鸾轻拢慢捻,“铮铮”地弹了起来。   苏轻鸢一不懂音律、二不工诗词,并未听出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她声音低回婉转,甚是动人。   静敏郡主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似乎十分不屑。倒是程若水和沈君安两人正襟危坐,细细地听着,若有所思。   一阙词唱完,陆离终于抬起头,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   静敏郡主立刻不依了:“娇娇滴滴的,唱的是什么东西啊?还不如娴妃的琴听着顺耳呢!”   苏青鸾微微勾起唇角,低头不语。   陆离微笑道:“娴妃的琴声清雅脱俗,淑妃的新词清新隽永,各有各的好,又何必分出个高低来呢?”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心里一阵发堵。   这时陆钧诺又闹着要吃酱肘子,苏轻鸢忙叫人夹给他,一时也就顾不得旁的了。   苏青鸾缓缓起身,又跪了下来,高高地昂起了头:“诗言志,歌咏情,皇上只听出了‘清新隽永’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变色。   程若水和沈君安互相对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去,同时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静敏郡主却“嗤”地笑了出来:“咏情?原来你是煞费苦心地写了首词,向皇帝哥哥邀宠来了?倒难为你肯费这份心,不过可惜了,皇帝哥哥不喜欢你这样的!”   一边说着,她得意地往陆离的身边蹭了蹭,邀功似的仰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皇帝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陆离眉头微皱,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苏青鸾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便求救地看向苏轻鸢。   程若水笑了一笑,试探着打了个圆场:“淑妃姐姐心里念着皇上,填词咏情也是一件雅事。我们这些粗笨无才的,纵然有这份心,只怕还写不出来呢。”   苏青鸾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简直无地自容。   她自幼胆怯、怕见生人,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像如今这样当众出头,任人评头论足?   虽然早已设想过这种可能,她仍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的愤懑便更添了几分。   苏轻鸢早已察觉到了妹妹求救的目光。但不知怎的,她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帮这个忙。   僵了好一会儿,她只得转头看向陆离:“她们说得这样热闹,你好歹也表个态才是。”   陆离面露微笑,淡淡道:“静敏一向口无遮拦,淑妃不会跟她计较的。”   苏轻鸢闻言便笑道:“还不快起来,跪来跪去的做什么?瞧着倒像是贵妃欺负你了似的。”   苏青鸾在地上迟疑着,不肯起身。   静敏郡主干脆歪着身子往陆离的怀里一靠,朝苏青鸾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苏青鸾的脸色立时苍白了。   陆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偏过了身子,回避了她更为亲昵的动作。   苏轻鸢低下头去帮陆钧诺挑鱼骨头,对旁人的小动作一概只装作看不见。   苏青鸾在地上跪了许久,竟无人再劝她起身。   程、沈二人俱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面带微笑岿然不动。   苏青鸾渐渐地有些累了,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在一片奇怪的寂静之中,她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浑身微微地颤了起来。   “怎么了?”苏轻鸢皱眉问她。   苏青鸾摇头不答,却慢慢地缩回了双手,捂住肚子。   程若水忙站了起来:“淑妃姐姐身子不爽吗?在地上跪了那么久,莫不是伤了胎气……”   “我……没事……”苏青鸾缓缓地摇了摇头,却紧紧咬住唇角,一副竭力隐忍的样子。   陆离放下手中的酒盏,抬起头来:“身子弱,就不要随便出门。小路子,多派几个人送淑妃回宫去,再传个太医过去看看吧。”   “皇上!”苏青鸾挣扎着抬起头来。   陆离迎上她的目光,面无表情:“还有何事?”   苏青鸾膝行上前,急道:“臣妾的病已经好了,胎象也已稳固,原不必过分小心。延禧宫的奴婢们只知臣妾身子弱,时时处处小心留神,不许臣妾随意走动,也不许姐妹们过来探望……这样一来,臣妾形同禁足,身子虽养得好,心里却时常忧虑……臣妾斗胆求皇上开恩,看在腹中孩儿的份上,准许臣妾烦闷时出宫走走……臣妾定当安守本分,绝不惹是生非!”   陆离眯起眼睛,审视地盯着她。   苏青鸾一番话说完,早已双腿虚软,冷汗涔涔而下。   静敏郡主在旁“嗤”地笑了一声:“认识你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不过,淑妃妹妹啊,你是不是忘记捂肚子了?真正动了胎气的人,可没有像你那样的——太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苏轻鸢面露微笑:“也未必是忘了,没准是这会儿又不疼了呢?”   静敏郡主捂嘴笑道:“是啊是啊,淑妃妹妹的肚子真是个好东西,想让它疼的时候它就疼,不想让它疼的时候它就不疼——这样乖的肚子,真真可人疼呢!”   苏青鸾的脸色又是一阵发红。但她居然依旧顽强地跪着,不肯倒下。   陆离盯着苏青鸾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的性子一向孤僻,朕倒是头一次听见你说愿意出门走走。”   苏青鸾努力地挤出笑容:“臣妾自己也常常觉得不解,或许是腹中孩儿喜欢热闹吧?”   陆离笑道:“既然你这样说了,朕自然没有驳回的道理。只是你身子本弱,如今更要加倍小心,身边时时刻刻都要有人跟着,否则被朕知道了,朕可不饶你!”   “谢皇上!”苏青鸾喜形于色,连连叩头。   陆离吩咐秀娘扶她起身,笑道:“现在可以安心开宴了吧?”   苏轻鸢抬起头,似笑非笑:“谁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都说了吧。皇帝一向小气,过了今儿,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记得赏你们呢。”   静敏郡主抱着陆离的胳膊撒娇道:“皇帝哥哥赏了淑妃妹妹,可不能不赏我!年节将近,我的禁足也可以免了吧?”   陆离横了她一眼,冷声道:“免不免的,你不是都出来了吗?”   静敏郡主“嘿嘿”一笑,又仰起头来笑道:“我还想要一个恩典!皇帝哥哥,陪静敏干了这杯酒,好不好?”   陆离笑着举起了酒杯,笑道:“朕的心里忽然有些怕——你一向喜欢狮子大开口的,今日这样收敛,必定有诈。”   在场几人都笑了起来。   静敏郡主将酒盏斟满举在手中,向着陆离的手臂勾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陆离的笑容淡了。   静敏郡主笑道:“听说民间夫妻成亲的时候,合卺酒都要交杯而饮!我们嫁进宫里来,连个正儿八经的婚礼都没有,多委屈啊!皇帝哥哥开个恩,给我们补上合卺酒成不成嘛!”   苏轻鸢放下筷子,淡淡道:“合卺嘉盟缔百年,倒是个好兆头。”   陆离的脸色沉了一沉,将酒盏放回了桌上。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的笑容僵住了。   陆离沉声道:“你大概是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民间娶妾也不会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婚礼;什么合卺酒之类的规矩,那也都是给正室准备的!你虽然位尊贵妃,在民间算起来,也不过是个侧室而已。”   静敏郡主将手一甩,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陆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朕乏了,你们随意吧。”   说罢这句话,他便阴沉着脸拂袖而去,再也没理会静敏郡主的大呼小叫。   静敏郡主看着他走远,“哇——”地大哭了起来。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有些坐不住了。   她这个皇太后还在这里坐着呢,皇帝自己抢先退席,有这样的规矩吗?   陆钧诺擦了擦嘴,忿忿地拍了拍桌子:“真扫兴!我还没吃饱呢!”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没人拦着你,只管吃就是了。”   静敏郡主举起酒杯,作势要摔。   苏轻鸢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贵妃,你今日逾越了。”   “哪里逾越……”静敏郡主有些不服气。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沉声道:“礼不可废,‘尊卑’二字是谁都不能逾越的。你仗着皇帝的宠爱,提出那样非分的要求,将南越礼法置于何地?皇帝若是由着你乱来,这宫中今后还有规矩吗?”   静敏郡主一肚子不服气:“这宫里的规矩……”   苏轻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静敏郡主忽然露怯,扁了扁嘴,低下头去。   苏轻鸢叹了口气:“如今中宫无主,实在有些不像话了。宫中位份以你为尊,可你的性子一向放诞,如今竟依然不知收敛,如何能做众妃表率!”   苏青鸾忽然抬起头来:“后位虚悬已久,姐姐也不催一催皇上么?”   苏轻鸢眯起眼睛,迎上她的目光:“你心中若有合适的人选,倒不妨说说看。”   苏青鸾脸色微变,忙又低下头去。   这时陆钧诺已经扔下了手里的筷子,苏轻鸢便抱了他起身离席,沉声道:“你们聊你们的吧,哀家也烦了。”   “姐姐——”苏青鸾立刻追了上来。   苏轻鸢顿住脚步,等了等她。   苏青鸾的脸上立刻现出喜色,眼中含泪:“姐姐……”   走出门口之后,苏轻鸢将陆钧诺放了下来,牵着他的小手慢慢地走着。   苏青鸾殷勤地在旁边扶着苏轻鸢的手:“姐姐可要小心些,快满五个月的身子了,万一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苏轻鸢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招呼落霞过来扶着,淡淡道:“确实要格外小心了。现如今,我是路也不敢走、山也不敢爬;至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我更是连靠近都不敢靠近的了。”   苏青鸾脸色微变,脚下便慢了下来。   苏轻鸢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不走了?我正有话要跟你说呢!”   苏青鸾想了一想,硬着头皮跟了上来:“姐姐想说什么?”   苏轻鸢笑道:“昨儿我到西街那边去走了走,碰见了一位故人。”   “姐姐的‘故人’一向是很多的。”苏青鸾心事重重。   苏轻鸢笑了笑:“是啊……是一个很好的故人。我先前疼他,认了他做弟弟,谁知道他如今竟变得那样混账了。”   “怎么,他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苏青鸾脸色微变。   苏轻鸢笑着摊了摊手:“不该说的,他倒没来得及说——我想叫人教训教训他,谁知一个不留神,失手给打死了。”   苏青鸾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落霞忙伸手扶住她:“淑妃娘娘小心!”   苏青鸾抬起头来,哑声追问:“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苏轻鸢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今这宫里的奴才们,下手是越来越没有轻重了。”   “那……皇上没生气吗?”苏青鸾迟疑许久,终于继续追问道。   苏轻鸢的笑容渐渐地淡了,抿紧唇角似乎很苦恼似的:“他说没有,可是……我总觉得他是生气了的。”   “原来是这样……那姐姐可要小心了。”苏青鸾渐渐地恢复了笑容。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小心又能怎样呢?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瞧他今日的脸色,可有把你我二人放在眼里么?青鸾,如今你我二人只有这一个孩子,若是孩子没了,咱们两个都得死。”   苏青鸾神色一凛。   苏轻鸢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自幼心思重,思虑的事情必定比我多,原不需要我嘱咐你什么。我只怕你受了旁人的蛊惑,一时犯了糊涂——青鸾,砍掉一棵树容易,重新栽一棵树却难,你要想清楚了。”   苏青鸾的眉头越拧越紧,脚下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苏轻鸢却没有等她,放开脚步径直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落霞压低了声音道:“淑妃娘娘的心思越来越重了,若是任由她这样下去,只怕不妙。”   “你主子自有妙计,你操什么心?”苏轻鸢抬起头看着前方,漫不经心地道。   落霞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苏青鸾仍然站在原处,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轻鸢回了芳华宫,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正在房中等着她的陆离。   陆钧诺很有眼色,见势不妙,便悄悄地溜了出去。   苏轻鸢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靠:“弄些吃的去,饿死了!”   落霞忙招呼着小宫女们退了下去,陆离立刻伸手将苏轻鸢抓了过来。   苏轻鸢眉头微皱,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腕。   陆离放了手,面色依旧阴沉:“‘合卺嘉盟缔百年’?你倒大度!”   苏轻鸢翻个白眼,冷哼一声:“怎么,我不肯当面跟她们吃醋,你觉得很失落?我的身份摆在那儿,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陆离的脸上,怒气更重了。   苏轻鸢抱着肚子往榻上一缩,冷笑道:“今日我横竖都是错,没道理豁出老脸去得罪她们!那边左一个什么妃、右一个什么嫔,燕瘦环肥,哪个不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若是当真要打翻醋坛子,你怕是又要抱怨我不懂事了!”   “所以,你其实还是吃醋了?”陆离的脸色忽然好看了许多。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实在不想接他的话。   陆离伸手将她揽了过来,替她揉着发红的手腕,露出了笑容:“阿鸢。”   苏轻鸢低下头,嘟起了嘴。   陆离笑了:“还是吃醋的样子好看。我瞧着你那样贤德大度,心里就忍不住生气。”   “我若是当面跟你的嫔妃们打起来,你向着谁?”苏轻鸢瞪着眼睛问他。   陆离眯起眼睛,笑得很奸诈:“自然是——谁待我好,我便向着谁!淑妃一向羞涩孤僻,今日尚能费尽了心思填一阙新词来表达对我的仰慕和思念,你一天到晚却只肯惹我生气!”   苏轻鸢原本只是佯怒,此时却当真有些恼了:“所以,为了那一阙新词,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她放了出来,由着她继续在宫里兴风作浪?” 第100章 这一次,会是谁赢呢?   “当然没那么简单。”陆离微微一笑,高深莫测。   苏轻鸢瞪圆了眼睛:“没那么简单,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咯?你果然三心二意,明知她存心不良、用下三滥招数害我,还是抵不住她的诱惑!她又聪明又乖巧,又不像我是个大肚婆……你是不是已经打算跟她好了?”   “真喝醋了?”陆离觉得有些好笑。   苏轻鸢扁了扁嘴,低下头去不想说话。   陆离只好握住她的手腕,笑道:“苏青鸾一向怯懦,今日此举,应当是她平生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她既然肯费这番心思,背后必有缘故。我若不把她请上台来,如何能看到她后面准备出场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苏轻鸢将信将疑,闷头想了许久才问:“你疑心她是受人指使?是苏翊?”   陆离摇头微笑:“不知道是谁,总之一定是条大鱼。这一次,咱们可要好好地做一回渔翁。”   苏轻鸢还在担心,陆离忽然翻身将她扑倒,眼睛亮闪闪的:“阿鸢,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苏轻鸢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陆离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休想瞒我!我离席之后,你又对她们说了什么,早有人回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我说什么了?”苏轻鸢有些糊涂。   陆离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你教训了静敏,说她不配做众妃表率;苏青鸾向你提立后的事,你就生气离席了!”   苏轻鸢拧着眉头细细地回想了一阵,有些不太确定:“是这样的吗?”   陆离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笑道:“所以,你不是不吃醋,而是不喜欢当着我的面吃醋——你害羞,对不对?”   “你是不是想多了……”苏轻鸢有些哭笑不得。   陆离露出一个“我都懂”的笑容:“不是我想多了,而是你演得好!你在席上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险些连我都要被你骗了!要不是小路子把后面的事告诉我,我今日定然不饶你!”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抬手抵住他的脸:“所以,你明明知道我生气了,不但不肯哄我劝我,还要倒打一耙,在这儿派我的不是?”   “那也不是……”陆离的笑容有点儿僵。   苏轻鸢愤恨地瞪着他:“我在外头应付你那帮莺莺燕燕已经很累了,好容易回来歇一歇,还要被你算计,还要费心思哄你!我到底是哪辈子欠了你的?”   陆离“嘿嘿”一笑,觍着脸凑到苏轻鸢的耳边,笑道:“我不是怕你恼嘛!”   苏轻鸢越想越气,抬起手肘用力抵住了他:“这会儿我真生气了,你休想再凑过来!”   “哦,我不过去。”陆离竟然答应得很痛快。   苏轻鸢的心里,没来由地更添了几分怒气。   陆离确实没有再凑过来,因为他实在已经不需要再“凑过来”了。他的身子紧紧地抵住苏轻鸢,严丝合缝,实在已经“凑”无可“凑”。   非但如此,他更是一刻也不安分地在苏轻鸢的身上若即若离地蹭着,除了空出一条手臂撑住身子之外,恨不得将四肢都缠到苏轻鸢的身上来。   苏轻鸢一开始自然是极力想躲的,但榻上的空间只有这么点儿,她又被某人圈在怀里,能躲到哪儿去?   既然躲不开,这样蹭来蹭去的,气氛就有些微妙了。   “阿鸢。”陆离在她的耳边低语。   “嗯……嗯?”苏轻鸢迷迷糊糊的,懒洋洋地看着他。   陆离笑了:“夜色已深,咱们——该就寝了。”   “那就请你老老实实地‘就寝’,不要多事。”苏轻鸢皱眉道。   陆离俯身抱起她,转过屏风奔进内殿:“真不许‘多事’?那你缠着我的腰做什么?”   苏轻鸢的脸微微地红了。   陆离掀开帐子将她放了进去,俯身轻笑:“你喜欢那里,可以直说。朕的腰力还好,应当不会让你失望。”   “滚!”苏轻鸢抬脚踹在了他的腰上。   陆离顺势抓住了她的脚,用力一握。   苏轻鸢大惊失色。   “阿鸢,你今天真热情。”陆离贼兮兮地笑着,抓着她的脚踝往身边一扯,苏轻鸢便不得不自己凑了上来。   她的身子本来笨重,如今无处使力,更是只能完全由他摆布了。   “陆离,你混蛋!”苏轻鸢尖叫着掐住了陆离的手背。   陆离大笑:“可是你喜欢啊!”   苏轻鸢又急又气:“喜欢个鬼!我都快饿死了,你能不能……”   “放心,马上你就不饿了。”陆离熟门熟路地扑了上来,将手伸向了他未来儿子的饭碗,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陆离,你能不能节制一点……”肚子还在咕咕叫的苏轻鸢深感绝望。   ***   延禧宫中,满地狼藉,尽是杯碟碎片。   秀娘双手抱胸,靠在屏风上看着苏青鸾:“娘娘省些力气吧!东西都砸碎了,到时候不方便的是您自己,何苦来呢?”   苏青鸾双手撑在妆台上,看着镜中那个面目狰狞的女子,浑身发颤。   秀娘嘲讽地看着她:“娘娘,您就别闹了!皇上知道您的肚子是假的,怎么可能被‘动了胎气’这样可笑的借口骗过来?再说,皇上这会儿在芳华宫,跟前服侍的人哪个肯不识趣地拿您的小事去搅扰?咱们宫里的奴才就算去了,也到不了皇上跟前!这大冷天的,您多少也体谅体谅奴才们,何苦要叫他们白跑这趟腿!”   “我要死了,他也不管吗?”苏青鸾猛然转过身来,嘶声怒吼。   秀娘眯起眼睛笑了一笑:“您这不是还没死么?”   苏青鸾看着镜子,怔了许久。   秀娘发出一声冷笑,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哐啷”一声,吓得苏青鸾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小腹,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时她才想起,刚才跟秀娘争吵的时候,她已经把“肚子”摘下来扔掉了。   谎话说得久了,就连自己也会相信的。苏青鸾被逼着当了几个月的孕妇,几乎已经完全相信自己腹中有个孩子了。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   孩子在别人的肚子里,永远不会属于她。   苏青鸾的心中一阵刺痛。   她向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镜边的烛台上,一支红烛摇摇曳曳,散发着柔和的光。   苏青鸾伸手抓起烛台,向着自己的床帐扔了过去。   蜡烛滚到褥子上,早已经熄灭了。   苏青鸾气得随手推倒了镜子,又将窗台上的纱灯抓了过来。   她的手上拿得歪了些,灯罩上“呼”地一下子窜起了火苗。   苏青鸾捧着着火的纱灯快步奔向床帐,放开了手。   秀娘在外面听见动静,闯了进来。   看见这一幕,她脸色一变,忙向外面招呼了两声,又随手扯下门上的棉布帘子,冲进殿中。   这时,床上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火苗烧起了一尺多高。   苏青鸾拼命抱住秀娘的腰,不许她上前扑救。   秀娘一边挣扎一边喊叫,眼睁睁看着火苗一点点窜上了帐子。   漆得油亮的床柱也很快变了颜色,细细的小火苗沿着花纹爬了上去。   廊下守夜的小太监冲了进来,加入了扑救的行列。随后是外面服侍的小宫女、以及闻讯而来的太监和嬷嬷们……   而此时,整张床已经烧了起来,火苗更是早已窜到一丈高了。   房梁上同样涂了易燃的油漆,局面只会越来越险。   苏青鸾放开了秀娘,冲到门口,试图阻止小太监们到院中的大缸里去舀水。   一番忙乱之后,房梁终于还是烧了起来。   苏青鸾被小太监们按着,在角落里边咳边笑:“他会来的!咳咳……他一定会来的!”   刺耳的锣声响了起来,夜的寂静被打破了。   周围宫殿之中的人也被吵醒了,无数人惊恐地喊着“走水了”,声音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半个时辰之后,陆离出现在了延禧宫。   火势已经被控制住,灰头土脸的小太监们正提了水桶一遍一遍地往火场中泼水,被烧焦了的木料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浓烟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陆离黑着脸,在角落里找到了流泪不止的苏青鸾。   “皇上……”苏青鸾抬起头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陆离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偏殿。   苏青鸾被小太监们架着跟了进来,进门便哭:“皇上,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是朕不好。”陆离沉声道。   苏青鸾抬起头来,眼睛立刻亮了。   陆离微微勾唇,冷笑:“朕嘱咐秀娘她们千万注意你的安全,却忘了告诉她们——若是你自己寻死,不必拦着。”   苏青鸾的微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僵掉了。   陆离嘲讽地看着她:“自己点的火,烧起来好看吗?”   秀娘从外面进来,跪在了陆离的面前:“淑妃娘娘恐怕以为奴婢是不敢对皇上说实话的。未能阻止娘娘纵火,是奴婢失职,奴婢甘愿领罪,并无怨言。”   苏青鸾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在宫里,纵火是死罪。若是嫔妃犯下这等大错,身边服侍的奴才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苏青鸾以为秀娘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应该将这场火灾说成是一次“意外”。没想到,她算错了。   但,就算预估有错,她也不会这样认输。   苏青鸾咬了咬牙,涩声开口:“臣妾有罪,但……臣妾只是想见见皇上而已……秀娘她们不肯去请,臣妾只能出此下策……”   陆离转头看向秀娘:“你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   苏青鸾的手指紧了紧。   陆离低头想了许久,终于抬头看向了她:“朕想不出有什么非见你不可的理由。”   苏青鸾立刻接道:“可是臣妾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臣妾入宫已有数月,枉担了个勾引皇上的虚名,却从未承过一次恩宠……皇上,您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残忍!青鸾知道您和姐姐多年的情分,也不敢奢想取代姐姐在您心中的地位,只是……您总该知道您的宫里还有青鸾这么个人,总该知道……臣妾才是您名正言顺的妃子啊!”   陆离只向苏青鸾看了一眼,立刻便移开了目光,冷笑起来。   等苏青鸾说完,他便皱眉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朕提出封你为淑妃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   苏青鸾默然良久。   陆离也不催她,只是嘲讽地笑了笑,便又低下头去想事情了。   苏青鸾忽然站起身来,哭道:“我当然记得,当时我说只要是为了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可是……那时候你也不是现在这样啊!如今你的心里眼里只有姐姐,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可以放在旁人身上!”   “所以,你当初并不是真心想帮你姐姐,而是想趁朕和你姐姐之间出现裂痕的时候,乘虚而入,夺走原本属于你姐姐的一切?你表现得那样深明大义,也只是为了骗取你姐姐的信任,同时骗取朕的好感,对吧?”陆离冷笑着,一针见血地道。   苏青鸾低下头,沉默着。   陆离站起身来:“苏青鸾,你有野心,朕可以理解,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害你姐姐!先前你帮着你父亲做的那几件事,已经触及到了朕的底线。朕之所以还肯留着你的性命,只是因为你姐姐还需要你,你明白吧?”   “所以,姐姐生下孩子之后,我就没有用了,是不是?”苏青鸾尖声追问,声音因为慌乱而显得格外凄厉。   陆离缓缓摇头:“阿鸢疼你,所以朕原本并不打算要你的命。但是——你若自寻死路,朕不会再纵容你。”   苏青鸾忽然笑了:“若是我现在就死了呢?你们的孩子怎么办?”   “你在威胁朕?”陆离眯起眼睛问。   苏青鸾忽然打了个寒颤。   陆离嘲讽地看着她。   苏青鸾想了许久,忽然重新跪了下来:“皇上,你对姐姐千般万般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姐姐待你的心,是不是也同你一样……”   陆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苏青鸾忙膝行向前,牵住了他的衣角:“皇上,先前是青鸾糊涂,才会上了父亲的当,伤了姐姐的心,可是青鸾对姐姐并无恶意,也愿意同姐姐一起侍奉皇上……今夜的事,是青鸾鲁莽,但青鸾也只是太想见您而已啊!您的眼里只看得到姐姐,难道便看不见青鸾这么多年对您的一片痴心吗?”   陆离沉默良久,站起身来:“夜深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皇上!”苏青鸾不肯放手。   陆离叹了口气:“青鸾,我和阿鸢的事,不是你能懂的。我不会辜负她。”   说罢,他用力甩开苏青鸾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苏青鸾站起身,快步追到门口:“其实,你的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对不对?”   陆离的脚下没有停顿,当然更加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苏青鸾靠在门边,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今夜,她豁出了颜面,冒了一点儿风险,毁掉了半座延禧宫。   虽然没能留下那个人,但收获还算不小。   至少她知道了:机会,还是有的。   “苏轻鸢,你猜,这一次会是谁赢呢?”苏青鸾仰起头看着梅枝上的月光,笑得很愉悦。   ***   芳华宫。   苏轻鸢迷迷糊糊地看着大步跨进门来的陆离,一脸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不回来,我能去哪儿?”陆离反问。   苏轻鸢打了个哈欠,拉过被角蒙住了脸:“她费尽了心思哄你过去,不就是为了留下你?夜深霜重,一个受了惊吓的美人儿梨花带雨瑟瑟发抖——你真的忍心走?”   陆离脱掉外袍爬上床来,咬牙切齿:“你希望她留下我?”   苏轻鸢滚进他的怀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陆离叹了口气,眉头拧得有些紧:“如今她是越来越不安分了,我不知道留下她是对还是错。”   “你不是要钓鱼吗?”苏轻鸢含混不清地问。   陆离苦笑:“钓鱼是钓鱼,我只怕这鱼饵的心太野……”   他的话尚未说完,低头看时,却发现苏轻鸢已经睡着了。   陆离只好低头替她掖了掖被角,苦笑:“心可真大。”   窗棂上响了两声,陆离便悄悄地掀开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小路子在廊下迎着,低声道:“近来只有御膳房的一个叫来喜的小奴才有些可疑,但查不出背后的人是谁。御膳房那边的人都说,来喜平时很老实,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更没有跟苏家的人往来。”   陆离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小路子想了一想,又道:“贵妃娘娘那边,近来也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身边服侍的人都排查过了,除了娘娘自己从府里带进来的那些之外,剩下的也多半都是宫里最老实本分的,平时也看不出跟外人有何来往……”   陆离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廊柱上:“那人多半仍在宫里,咱们排查多日,却至今一无所获,也算无能!”   小路子为难地道:“巫族秘术,一直被传说得玄之又玄。这几天奴才们都在议论,既然宫里那么多人都受她控制,咱们所谓的亲信,会不会也已经……”   陆离靠在柱子上,沉默不语。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用不着回答了。   养居殿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可是前段时间小钟子那几个人,哪里还有半点儿作为“心腹”应有的样子?   养居殿已经是这样,芳华宫呢?延禧宫呢?   甚至小英子、小路子……他还敢相信谁?   这个猜测,让人不寒而栗。   小路子垂首道:“可惜自从昭帝末年之后,南越便不再设国师了,否则若有国师在,说不定有破解之法。巫术、蛊术、占卜术这些东西,总有相通的地方。”   陆离的心中灵光一闪,他想要去捕捉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捉到。   棉布门帘动了一下,苏轻鸢掀帘子走了出来。   陆离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忙气急败坏地将她抱回了房中:“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你还嫌我不够乱是不是?!”   “你凶我!”苏轻鸢仰起头来,愤怒地瞪着他。   陆离将她塞进被窝里,压住被角:“我在办正事,谁叫你跑出来的!”   “我认为,我比你的‘正事’重要!”苏轻鸢昂起头,理直气壮地道。   陆离转了转眼珠,忽然笑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算我没说!”苏轻鸢“蹭”地一声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进了被子里。   陆离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轻鸢又悄悄地冒出了头:“其实……用不着什么国师,我如今已经差不多能看出谁的身上有巫术的痕迹了。”   陆离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苏轻鸢皱眉:“我自己就在修习巫术,若是感应不到才奇怪呢!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这宫里有问题的人全部揪出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干嘛作出那样大难临头似的表情来?”   陆离想了一阵,勉强露出了笑容:“所以,现在谁的身上有巫术的痕迹?”   “所有人。”苏轻鸢正色道。   陆离的笑容一僵,随后又苦笑起来:“所以,这个‘发现’有什么意义?”   “以后会有的。”苏轻鸢很有信心。   陆离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阿鸢,不要太累。这件事……咱们还有别的办法解决。”   苏轻鸢点点头,露出了笑容。   陆离拥着她,低声质问:“刚才你是在装睡?”   苏轻鸢笑眯眯地道:“是真睡,但是窗棂上一响,我就知道了。幸亏来的是小路子,若是别人……”   “除了小路子,还能是谁?”陆离反问。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嗤笑道:“会是谁,你心里没有数么?你在延禧宫的那小半个时辰里,毓秀宫和永福宫的人各往养居殿去了两三趟,你可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永福宫的人去过养居殿?”陆离的神色严肃起来。   苏轻鸢心头一凛:“是养居殿的小太监过来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阿鸢,我需要出去一趟。”陆离再次披衣下床,并没有给苏轻鸢留出反对的时间。   苏轻鸢“呼”地坐了起来:“你要去哪儿?永福宫吗?”   “是。”陆离留下一个字,快步走了出去。 第101章 我会咬人吗?   苏轻鸢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因为火灾而起的那一阵喧闹已经过去,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苏轻鸢终于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挑了挑灯花,翻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心中仍然闷得厉害,书上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四处乱爬的蚂蚁,再也排不成行。   修习巫术一途,心神不宁是最忌讳的。她努力辨认着书上的文字,试图转走自己的注意力,却不想心中越来越乱,胸口渐渐闷胀起来,浑身上下一阵冰凉、一阵滚烫。   “陆离……”她低低地唤着,却无人应。   那书上的文字,先前总是辨认不清,此刻却又像是忽然活过来一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她的眼睛里、钻进了她的脑海中。   “好痛……”苏轻鸢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那些文字像是忽然长出了翅膀,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奔突,撞得她又麻又痛,苦楚难当。   好容易痛楚轻了些,她又不由自主地翻到了下一页。   于是,新一轮的痛苦又开始了……   清晨,淡月进来服侍洗漱,看到趴在桌上似乎不省人事的苏轻鸢,不由得大吃一惊。   闻讯而来的落霞也吓坏了,忙遣了小宫女去请太医,又叫人报给陆离知道。   太医倒是来了,可是到朝乾殿传信的小太监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是今日没有上朝。   “什么叫‘没有上朝’?”苏轻鸢睁开眼睛,哑声问。   小太监吓了一跳,忙跪下来禀道:“朝乾殿那边还在等,据说是皇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一点儿才到。”   “他如今在哪儿?”淡月冷声追问。   小太监面露难色,不肯回答。   落霞皱眉:“你没跟小路子说娘娘病了吗?”   小太监忙道:“已经说了。”   落霞打发了人下去,小心地劝慰苏轻鸢道:“皇上极少误早朝的,今日必定是有要事了。娘娘先歇一歇,无论如何,散朝之后一定能见着的。”   苏轻鸢没说话,只闷闷地苦笑了一下。   太医诊过脉,皱眉道:“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孕中劳心太过,未免于凤体不利。请娘娘善自珍重、保养身心。”   苏轻鸢叫小宫女打发了太医,却又忍不住拿起先前那本书,继续往下看。   落霞来劝过几次都不见效,最后只得将她手中的书夺了下来。   苏轻鸢争不过,却也没有坚持,只是沉默地拉过被角盖住了脸。   这一次,却很容易就睡着了。   梦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景致,只有漫天漫地的大水和烈火,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又是一场可怕的煎熬。   醒来时已是午后,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居然真的病了。   因在孕中,太医不敢轻易用药,只好慢慢地调养,于是这病就愈加难熬。   陆离在她的床边坐着,面露愁容:“好端端的,你怎么又把自己熬成这个样子!”   苏轻鸢迷茫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露出了笑容:“你不是也一样吗?”   陆离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角,随后无奈笑道:“你又跟我比?我又不曾怀着孩子,也没有太医嘱咐我保重身体。”   苏轻鸢垂下眼睑,低笑:“太医不嘱咐,你就不珍重了么?”   “你这人好奇怪……”陆离走过来,笑着牵起她的手。   随后,他的脸色变了:“你的手,怎么会这样冷?”   苏轻鸢缓缓地将手抽了回来:“我累了。你也该回去歇着了——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陆离狐疑地看着她。   苏轻鸢对上他的目光,面色平淡,无波无澜。   她当然还记得陆离。她只是觉得,看见他这样愁容满面的样子,有些好笑。   于是,苏轻鸢淡淡地笑了笑:“我真的没事。你去忙你的正事吧。”   “阿鸢?”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陆离却不肯走。   他试探着扯了扯苏轻鸢的被角,轻声道:“昨晚若水有些急事找我,没来得及向你解释,早上又耽搁了些工夫……害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正事要紧,我都明白。”苏轻鸢淡淡道。   陆离的心里愈发不对劲。   但苏轻鸢已经把自己整个人包在了被子里,摆明了不想再说话。   陆离略一迟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小路子正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见他出来,忙压低了声音道:“苏将军今日没有出府,但他的几个幕僚都进去了,看样子是有要事商议。”   陆离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嘱咐芳华宫的人好好照顾阿鸢,有事一定要尽早告诉我。”   小路子低头应下,陆离便加快脚步,沿着回廊走远了。   御书房中,定国公和大司马还在等着他。   苏轻鸢听见脚步声走远,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帐子。   小路子躬着身子蹭了进来,小心地道:“近日朝中事务繁多,按下葫芦浮起瓢,皇上难免有些顾不上来。请娘娘千万保重身子,莫要让皇上挂心。”   “事务繁多?他在忙些什么?”苏轻鸢闷闷地问。   小路子迟疑了一下,笑道:“年关将近,六部难免都要盘点一下这一年的功过;各国使臣已经陆续进京,街面上的安宁更要加倍小心;再加上那些老臣又不肯安分,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没有一日安宁……都是些琐碎的事,却桩桩件件都要皇上费心。”   苏轻鸢细想了一阵,叹道:“既然这样,他身边定然缺人使唤,你还不快去!”   “是,奴才这就去。”小路子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苏轻鸢忽然叫住他:“你认识念姑姑吗?”   小路子忙道:“早先奴才跟着皇上见过几次,接触不算多。”   “把手伸给我。”苏轻鸢掀开了帐子。   小路子迟疑着,果真把手伸了给她。   苏轻鸢抓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阵,又盯着小路子的眼睛看了几眼,笑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路子不敢多问,揣着一肚子疑惑退了下去。   苏轻鸢唤来落霞,伸出了手:“把书还给我吧。”   “娘娘,如今您不能费神!”落霞低眉顺眼,态度却很坚决。   苏轻鸢冷冷地逼视着她的眼睛。   落霞打了个寒颤,跪了下来:“奴婢并非有意冒犯,只是皇上此时已经无暇分身,您若是再让他操心,只怕……”   “落霞,你若是真为了他好,就把书给我。”苏轻鸢的脸色沉了下来。   落霞迟疑不肯。   苏轻鸢牵过她的手,低声道:“你的心里很清楚,如今陆离很需要我的助力!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三番两次地阻止我看这些书?昨日你偷偷把我正在看的那一本藏了起来,我还没有问你,今日你干脆便要明抢了么?”   落霞凛然一惊。   苏轻鸢看着她的眼睛:“落霞,陆离看重你,是因为你聪慧过人,遇事一向冷静。所以,我认为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分析判断,而不是相信什么‘直觉’——只有淡月那种没头脑的丫头,才会选择靠直觉做事!”   落霞快步走到外殿,将先前藏起的两本书拿了回来,放到了苏轻鸢的床边。   苏轻鸢满意地笑了。   落霞却站在床边不肯走。   “你有话说?”苏轻鸢抬头问她。   落霞略一迟疑,跪了下来:“奴婢斗胆请问娘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些日子您看的都是巫族秘术的书……”   苏轻鸢虚扶了她一把,让她起身。   落霞迟疑着,目光有些闪烁。   苏轻鸢勾起唇角,笑了笑:“你也不必过分慌张。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连你我在内,也包括陆离……这宫里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巫族秘术的痕迹。也即是说,你们称为‘念姑姑’的那个女人,她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落霞脸色大变。   苏轻鸢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我说了,你不必过分慌张。你既然能被陆离另眼相看,自然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巫术虽然玄妙,却毕竟是人力;既然是人力,就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奴婢……会像小钟子他们一样,背叛皇上吗?”落霞一脸惶恐。   苏轻鸢抿嘴笑道:“当然不会。你心志坚定,又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魔障,巫术不可能完全掌控你。只要你不再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直觉’,你就仍然是你。”   “真的?”落霞的眼睛渐渐地恢复了神采。   苏轻鸢牵着她的手,笑道:“若不是真的,我此时已经把你当成念姑姑的人了,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些话?”   落霞的眉头刚刚舒缓了几分,随后又皱了起来:“娘娘刚才说,宫中所有人的身上都有巫术的痕迹……”   苏轻鸢勾唇冷笑:“她在宫中呆了十五六年才做到如此,可见本领也不过尔尔。如今我所学不精,不能贸然动手,但假以时日,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小菜一碟。”   落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忙又把那两本书往苏轻鸢的手边送了送:“既然如此,娘娘请快些……”   苏轻鸢眯起了眼睛。   落霞脸上一红,忙又补充道:“娘娘当然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淡月在一旁“嘿”地笑了一声,一脸嘲讽。   落霞的脸更红了。   淡月端着药碗走过来,重重地放在了床头小柜上:“你刚才说我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苏轻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笑道:“哦?这么说,你虽然没长脑子,耳朵倒是挺好使的!”   淡月的脸色更黑了。   苏轻鸢只管看书,并不在意那丫头是不是又在发脾气摔摔打打。   落霞退了出去,淡月却又凑了上来:“你刚才说的什么巫术,都是真的?我……也被巫术控制了吗?”   苏轻鸢头也不抬:“当然。”   “那我会咬人吗?”淡月有些慌。   “那可说不准,我觉得你会的。”苏轻鸢一脸苦恼。   淡月害怕了:“那我……要不要先自杀?我怕以后不小心伤了你……”   看她一脸认真,苏轻鸢反有些歉然,怔了一下才叹道:“那也不至于。”   淡月急得直跺脚:“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嘛?如今你记不清从前的事,我都不敢同你说话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我家小姐?”   苏轻鸢避开她的目光,许久才道:“疏星的事,我也没有料到……如果当初我知道她是受了巫术的控制,就不会逼她那么紧……她本来或许可以不必死的。”   提到疏星,淡月也有些感慨:“那也怨不得你。虽然她是一片好心为你,可是那么多坏事也确实是她做的——咦?你想起来了?”   苏轻鸢涩然一笑:“是啊……差不多都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淡月瞪大了眼睛,满脸喜色。   苏轻鸢却黯然地垂下了眼睑,许久才点了点头。   是啊,都想起来了……   开始看那些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早。   好的、坏的,统统都想起来了,她连遗忘的福分都没有。   “淡月,陆离最近在忙些什么?”苏轻鸢低声问。   淡月噘起了嘴吧,闷声道:“谁知道他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么?左不过是朝堂上的那些事,再不然就是贵妃或者良嫔又闹起来了……”   苏轻鸢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叹道:“不必说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差你去办。”   “你想教训谁?交给我,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的!”淡月立刻来了精神。   苏轻鸢笑了:“我不想教训谁。我想让你悄悄出宫去找一下将军府的老人,打听一下我母亲的身份。”   淡月拧紧了眉头:“夫人的身份?我记得从前听人说,夫人是将军收留的孤女——您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她是孤女,可是成为孤女之前呢?她总该有个出处吧?我总不能连母亲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苏轻鸢轻笑。   淡月心下虽然有些狐疑,却只得答应着,承诺明日出宫替她去查。   苏轻鸢笑眯眯地把淡月打发了出去,低下头来,笑容已经冷掉了。   千头万绪,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她自己也是局中之人,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几本书上。   书是陆离替她找来的,很全面,几乎包含了巫族秘术的每一个细节。   陆离若是真的担心她费神,又怎么会帮她找出这么多书来呢?   他假装真诚,她也只好假装相信,就这样了吧。   苏轻鸢苦笑着,仍旧翻开了手边那本晦涩难懂的书。   她一向懒散,不肯用功,如今倒是要把幼时读书的时候偷的懒全部补回来了。   一个隐世的古老宗族,一些口耳相传的残缺不全的术法……认真修习起来,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一开始,苏轻鸢心中所抱的希望并不大。可是时间久了,她却渐渐地在这些古老的术法之中找到了一些莫名的亲切感。   于是,她的心里又添了新的忧虑:那个念姑姑所说的话也许是真的——她真的可以毫不犹豫地毁掉母亲多年的心血吗?   在陆离和念姑姑之间,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陆离,可是……   念姑姑做过许多极为可恨的事,陆离却也未必能对她完全真诚啊!   如果她此时草率作出了决定,以后会不会悔不当初?   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苏轻鸢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谁知书才看了两三页,就有小丫头报说淑妃娘娘来了。   苏轻鸢的心中一阵烦躁。   苏青鸾走进门,“艰难地”行了礼,一脸担忧地奔过来,牵住了苏轻鸢的手:“听说姐姐病了,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不动声色地把书藏到了枕下,微微一笑:“许是路上吹了风,受了点儿寒气,不碍事的。”   “不碍就好。”苏青鸾松了一口气似的,伸手来试苏轻鸢的额头。   苏轻鸢也不躲,眯着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苏青鸾低下头,笑得有些羞涩:“姐姐看着我做什么呢?”   苏轻鸢移开目光,笑道:“快到腊月了,怎么还有蚊子呢?你也是,天气这么冷,也不多穿点衣裳,脖子不漏风么?”   苏青鸾像是有些慌张似的,忙抬手捂住脖子,红了脸。   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表演,只觉得好笑。   “姐姐,你不要怪我……昨晚我的寝殿失火了,我很害怕,所以……”苏青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轻鸢的脸色,目光闪呀闪的,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苏轻鸢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在床沿上坐下,笑道:“我有什么好怪你的?如果是我的寝殿失火了,我也害怕。”   “可是皇上他……姐姐,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只是……”苏青鸾欲言又止,脸色红得更厉害了。   苏轻鸢的心里已经很不耐烦,面上却仍然保持着微笑:“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苏青鸾眼圈一红,忽然起身跪了下来:“姐姐,我知道你生气……我进宫是来帮你的,不是来跟你争宠的!昨晚的事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见皇上……你骂我就好,千万不要对皇上心生芥蒂……”   苏轻鸢费力地拉她起来,笑容渐渐转冷:“你也不必费尽心思替他说话,他是什么品性,你是什么品性,我还能不知道么?”   “姐姐……”苏青鸾坐回床沿上,盈盈欲泣。   苏轻鸢缓缓地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我有些累了,你若没有旁的事,也回去歇着吧。”   苏青鸾反握住她的手,迟疑着叹道:“你病成这样,他怎么也不陪着你呢?我刚刚在路上遇见贵妃,她匆匆忙忙的,竟然连话都顾不上同我说一句,多半是又往御书房去了!这样下去,咱们姐妹两人,在宫中只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苏轻鸢笑道:“静敏自幼喜欢缠着他,那也没什么奇怪。青鸾,在宫里度日,你的心可要放宽一些。”   苏青鸾点了点头,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须臾却又叹道:“我一向随遇而安,倒也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苦了姐姐……我记得姐姐先前一直不喜欢宫中拘束。那年你带我进宫来见长姐的时候,还说过‘多少玲珑女,尽被宫墙误’呢。想不到才短短几年,你我二人都成了这宫墙之中的金丝雀……”   “我说过那样的话么?”苏轻鸢有些疑惑。   苏青鸾一脸惊诧:“姐姐竟然不记得了么?那是咱们十一岁的那年秋天,钧儿满周岁的时候……”   苏轻鸢茫然地想了一阵,许久才抬头笑道:“是呢,我竟然忘了——那样矫情的话,我也确实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才说得出来!如今我只会说‘他娘的这鬼地方连个说书唱戏的都找不到,老娘都要闷出屁来了’!”   苏青鸾“嗤”地笑了一声,忙又用帕子掩住口,连连咳嗽。   苏轻鸢含笑看着她,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言语不雅而羞赧。   苏青鸾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姐姐想起来了?那时候长姐赏了一支紫玉钗给我,我羡慕宫中繁华,你还笑我呢!”   苏轻鸢点了点头。   没错,她都想起来了。   钧儿满周岁的时候,她因病没能进宫来贺;青鸾更是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   “多少玲珑女,尽被宫墙误”是《风尘豪侠传·巾帼篇》之中某一章的回前诗中的两句。青鸾当时正是因为看见了这两句诗,才向她借了那本书去看的。  至于紫玉钗,那是青鸾自己十五岁生辰的时候,长姐赏的及笄贺礼之中的一件。   苏青鸾一番话中提到了几件往事,竟没有一件是对的。   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并不难猜。   当然是在试探她。   有趣的是,这丫头到底是从何处知道她失忆了,又打算利用她的“失忆”来做些什么呢?   再联想到昨晚家宴开始之前,静敏郡主绕来绕去说的那番话,苏轻鸢微微有些头疼。   念姑姑的手,伸得越发长了!   苏青鸾眨着亮闪闪的眼睛,握住了苏轻鸢的手:“姐姐,延禧宫的奴才们以为我真的是你的敌人,每天总变着法子折磨我……这个粉白脸的角色,我还要唱多久啊?” 第102章 夫妇分离,子孙离散   “这么长时间,确实委屈你了。”苏轻鸢淡淡地道。   苏青鸾擦擦眼角,笑道:“为姐姐做事,再委屈也没什么的。看到她们真心真意地为姐姐好,我也高兴。只是……时日久了,几乎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我是个坏人了。”   “怎么会呢?”苏轻鸢微笑。   苏青鸾苦笑:“怎么不会呢?宫里的谣言是传得最快的,何况是她们最喜欢的姐妹反目的戏码……如今延禧宫的人都知道我居心不良,趁姐姐有孕勾引皇上、给姐姐的茶水中下落胎药、在皇陵配合父亲引姐姐进地宫下毒谋害……这些罪名,足够让她们恨我入骨了!我在地宫中替姐姐服下毒药,险些死了,她们却以为我是害人害己,罪有应得……姐姐,这种滋味真的不好受!我日日盼着姐姐可以顺利诞下孩儿,这样我就可以沉冤昭雪,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轻鸢一脸茫然,迟疑许久才低声道:“她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苏青鸾勉强一笑,神色坚定:“是。旁人信不信我都不重要,只要姐姐一直信我,我就不觉得苦……这场双簧戏,本来就是为了保住姐姐腹中的孩儿,纵有再多委屈,我也能忍!”   苏轻鸢缓缓地伸出了手:“青鸾,做姐姐的对不住你。”   苏青鸾轻轻摇头,笑得有些赧然:“青鸾甘愿如此,没有什么对不住的——姐姐也累了,青鸾改日再来看你。”   苏轻鸢点了点头,唤来淡月:“好好送淑妃出去。”   淡月冷哼一声,站在门口翻了个白眼:“五小姐,请吧!”   苏青鸾走后,落霞快步走了进来:“娘娘,淑妃说的那些话,您可千万别信……”   “落霞,我这个好妹妹,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呢。”苏轻鸢笑得意味深长。   一句话才说完,淡月已经风风火火地奔了回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是真把咱们当傻子了!你真该看看她出门之后的那副嘴脸,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苏轻鸢抿嘴微笑:“多事之秋,谁都不甘心一辈子只做配角。就连一向懦弱的小青鸾,终于也要粉墨登场了!”   “娘娘,咱们只看戏吗?”落霞不放心地问。   苏轻鸢拍了拍手中的书:“人活一世,若能安安稳稳地听一辈子书、看一辈子戏,也可以算是圆满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齐齐退了下去,不肯再打扰她。   苏轻鸢本以为终于可以得个清静,谁知才安顿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过来的是永福宫娴妃,程若水。   苏轻鸢仍旧躺在被窝里,并不起身。   程若水进门行了礼,在床边坐了下来:“惊闻娘娘抱恙,若水担心不已,只怕扰了娘娘休息,所以直到此刻才来——娘娘可好些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你叫我什么?”   程若水抿嘴一笑:“娘娘。”   苏轻鸢的心中,疑窦丛生。   程若水笑吟吟地看着她:“娘娘不必惊疑,您和皇上的事,若水一直知道。”   苏轻鸢攥住被角,怔怔地坐了许久。   她不记得自己跟这位程家三小姐有什么来往。   苏、程两家一向是敌非友,程若水没道理知道这些隐事,除非陆离……   程若水看出了苏轻鸢的戒备,仍是不急不躁地笑着:“看来,皇上并未对娘娘提起过——若水当初之所以被选进宫来,是因为皇上需要我的占卜术,来为娘娘和腹中皇子保驾护航。”   “占卜术?”苏轻鸢越听越糊涂了。   程若水笑得淡然:“是。娘娘或许不知道,若水的母亲是昭帝时期慈航国师之女——若水也算是半个神雀国人,继承了一点点占卜天赋,虽然能力有限,倒没有出过太大的错漏。”   “占卜术,神雀后人……”苏轻鸢的心中越来越乱,一时倒把旁的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还是程若水自己解释道:“所以,我被选进宫,其实算是我和皇上的一场交易,娘娘大可不必把我当作敌人看待。”   “这话有些奇怪,”苏轻鸢不免尴尬,“我何曾把你看作敌人了?”   程若水掩口一笑:“娘娘何必急着否认?若水平生最不服气的,就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从一而终。在我看来,纵然贵为君王,若是认定了一个女子,也就不该三心二意了。其实天下哪个女子不盼着能得到夫君一心一意的爱重?只是大多数人为了‘贤惠’之名,不敢承认罢了。娘娘一向洒脱恣意,难道在这件事上,反倒不如我一个读书读傻了的深闺女子胆大么?”   这番话,她说得十分轻松随意,苏轻鸢却听得汗颜无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苦笑:“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只可惜……唉,我总是不如你。你读书多,见识自然也比我多。”   程若水微笑摇头:“圣贤书上可不会教这个。我父亲只许我读四书五经、列女传、女诫、女则……可是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只会觉得好笑。他们满嘴仁义道德,无非想让女人心甘情愿受他们摆布罢了!可是说到底,仁义道德也都是人定下的规矩,我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破了他们定的规矩?”   苏轻鸢满心震撼,怔了许久才笑叹道:“若非身子不便,我这会儿简直想下床给你磕个头了。”   程若水抿嘴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心里虽然这样想,行动上毕竟还是一直在犹疑,不像娘娘您,不声不响地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出来——若非出于敬佩,我当初也未必肯那样痛快地答应进宫来帮这个忙。”   苏轻鸢被她一番话说得十分惭愧,一时竟有些无措。   她哪里有那样勇敢呢?时至今日,她一直都在犹豫、退缩、避让……她从未替自己争取过,即使心里再不舒服,也只敢用小打小闹的“吃醋”方式来表达……   与程若水相比,她实在显得有些可笑了!   感慨良久,苏轻鸢忍不住握住了程若水的手:“你说你与陆离有个交易,是什么交易?他许了你什么?”   程若水眉梢微挑,眼中神采飞扬:“两年之后,放我出宫。到时南越再无娴妃,也不会再有程家若水!”   苏轻鸢怔忡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你要浪迹天涯去么?难道……”   程若水昂着头,一脸骄傲:“不错,我也有我的良人。我被选中入宫,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心愿,皇上也答应会善待父亲。作为女儿,我的孝道已经尽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我。”   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忽然变得十分畅快,却不知是为了程若水,还是为了她自己。   闲谈了好一阵子,苏轻鸢终于想起了正事:“你今日是特地来向我解释这件事的么?”   程若水微笑摇头:“自然不是。我原本有正事要说,是娘娘您追着问这件事,害得我把正事给混忘了。”   “是这样吗?”苏轻鸢有些尴尬。   程若水淡淡地笑着,倒也没有嘲笑的意思。   苏轻鸢只得搔搔头皮,追问道:“你要说的‘正事’,是什么?”   程若水坐直了身子,笑道:“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先解释一下——昨晚我不识趣地请了皇上到永福宫去,实在是因为有要事禀报,绝无争宠之意。希望娘娘今日的病与此事无关,否则若水可就罪莫大焉了。”   苏轻鸢闻言越发尴尬,慌忙摆手:“自然无关!我只是看闲书耗了些心神……太医都说无妨了。”   “那就好。”程若水微微一笑,眼睛里分明写着“我都懂”。   苏轻鸢尴尬地垂下头去,许久才问:“还有第二件事呢?”   程若水略一迟疑,笑容渐渐地淡了:“第二件事,昨夜我已对皇上说了一半,另一半我想对您说。”   苏轻鸢忙拉过枕头垫着,强撑身子坐了起来:“我怕是要打叠精神洗耳恭听了。只一半,就从半夜说到了天亮,这另外一半,只怕至少要从此刻说到天黑。”   程若水许久没有接话。   苏轻鸢细想了想,忽然脸红了。   刚刚还在极力假装不在意来着,怎么一转头就不打自招了呢?   好在程若水似乎并没有打算嘲笑她,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后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需要说那样久的。皇上也并未同我说到天亮,只是借永福宫的地道,去见了几个重要的朝臣而已。”   “是吗……”苏轻鸢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似乎有些欢喜,一会儿却又觉得气恼,甚至还隐隐地有几分妒忌——他毕竟还是有那么多事情瞒着她,宁肯同程若水商量、宁肯借用永福宫的地道……   这样算起来,程若水也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   一个秀外慧中、贤淑端雅的红颜知己!   苏轻鸢强压住胸中的闷气,挤出笑容:“既然这样,我就洗耳恭听了。”   程若水坐稳了身子,细细地叹了一口气:“事情还要从占卜术开始说起。近来天下诸事纷杂,山雨欲来。我所学有限,看不穿天下兴亡,只能占卜一人之命数,用以推算。谁知即使是这样,还是算出了一些骇人之事……”   “骇人?很可怕吗?”苏轻鸢紧张起来。   程若水抿了一下唇角,劝道:“娘娘先别慌,这一卦虽凶险,却并非没有生路。”   “你继续说吧。”苏轻鸢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程若水叹道:“这一卦是替皇上占的,很不好。我只能看出前途凶险,近期有刀兵之灾,更主夫妇分离、子孙离散……”   苏轻鸢紧紧揪住被角,有些无措。   程若水按住她的手,柔声抚慰:“卜卦测字,不可能万无一失的。皇上这一卦凶中藏吉、祸福相依,并非绝路。我同皇上说过之后,又细细算了一些旁的杂事,粗略地估摸了一下,总有几十种变数,其中不乏有柳暗花明之途。所以我想,有凶险、有刀兵,也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是命运给了您二人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呢!”   “可是,夫妇分离、子孙离散……这些也不是好事啊!”苏轻鸢的心中越来越乱。   程若水攥了攥她的手,面露微笑:“有散才有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苏轻鸢觉得,这样的安慰简直是隔靴搔痒,并不能让她安心。   她皱眉思忖良久,终于又问:“这些事,你都是同陆离说过的?”   程若水点了点头:“皇上说刀兵之灾不可避免,只要人还在,就是上上大吉。至于离散——皇上的意思是,纵然离散到天涯海角,他也总会找回来的。”   苏轻鸢苦笑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程若水似乎还有话说,但苏轻鸢不开口,她便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眨着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地坐着。   许久许久,苏轻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半年,我已被种种波折给吓怕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命运似乎不打算给我这个福分——你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另外那一半只对我说的话,又是什么呢?”   “是有关娘娘您的命数……”程若水斟酌着词句,小心地开了口。   “我的命数无非‘生死’二字,怕是不需要卜算了。”苏轻鸢淡然一笑,从容地道。   程若水轻轻摇头,神色凝重。   苏轻鸢不由得紧张起来:“莫非你也觉得我是南越皇朝的灾星?陆离命中的兵戈之灾,是由我而起?”   程若水眉头紧锁,许久不语。   苏轻鸢心慌意乱,忽然又记起了一些旁的事,却不敢提起。   十七八年之前,那个导致巫族覆灭的预言——会应验在她的身上吗?   苏轻鸢用力摇头,想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什么星辰变、天地惊,什么四海统一、天下共主,她是不信那一套的。   即使天下当真已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那也是朝局中心那些男人们该操心的事,与她一个生性疏懒的小女子有何牵连?   这样想着,苏轻鸢勉强稳住心神,紧张地看着程若水。   程若水迟疑许久,终于咬牙道:“您的命数,有冲犯帝星之势。”   “你是说,我会害死陆离?”苏轻鸢慌了。   程若水有些为难:“卦象上看不出太多细节,所谓‘冲犯’,可能是您的运数对皇上有所干碍,也有可能是……”   “我不会伤他的……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他分毫。”苏轻鸢心里很笃定这一点,可是不知怎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却有点儿底气不足。   “有娘娘这句话,若水就放心了。”程若水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脸色舒缓了几分。   苏轻鸢不解。   程若水便叹道:“皇上命中最大的变数,恐怕就是娘娘您了。您若有意伤他,前面的路必定是险之又险。幸好娘娘心中坚定——如此一来,再多的变数也都可以化险为夷了。”   苏轻鸢摇头苦笑:“我确实无意伤他,但我既然是他命中的变数,你焉知我不会身不由己地应了卦象、成为冲犯帝星的凶煞?”   程若水抿唇一笑,平静地吐出四个字:“人定胜天。”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人定胜天?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占卜师会说出口的话。”   “若是对着旁人,我确实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娘娘您,同别人不一样。”程若水正色道。   苏轻鸢实在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但程若水似乎很高兴。她像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一样,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愉悦。   苏轻鸢反倒被她笑得有些无措,心里不免又觉得七上八下的。   程若水沉吟片刻,忽然又抬头笑道:“方才的这些话,我都没有同皇上说——若是说了,皇上定然又要费尽心思瞒着您,不许您知道了。”   苏轻鸢低头不语。   程若水笑道:“皇上总想竭尽全力把娘娘保护起来,不肯让您承担任何风险,可是他却一直不明白,他的身后,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难道娘娘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程若水有些诧异。   苏轻鸢笑得很坦然:“定国公程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别有用心’?”   程若水闻言,又是抿嘴一笑,随即起身告辞。   苏轻鸢也不挽留,只是待她走后,立时垮下脸来。   对于程若水的话,苏轻鸢是相信的。   她自己的巫术修行虽然尚不能算是登堂入室,但辨识人心,原本也用不着什么巫术。   程若水,是这宫中极难得的一个纯粹的人,就像她的父亲定国公一样,澄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轻鸢才更加烦恼。   这样澄澈的一个人,专程过来送给她这样一个消息,由不得她不放在心上。   冲犯帝星。   苏轻鸢知道自己和陆离将来的路很难走,但她想不到,除了外在的波折之外,她这个人本身也会成为陆离的灾难。   这样奇怪的卦象,到底会应在什么事上呢?   还有陆离的“夫妇分离、子孙离散”……   苏轻鸢苦恼地揉着眉心,心中烦乱不堪。   这样一来,手边的书,是再也看不进去了。   陆钧诺撞开门冲了进来,扑到了苏轻鸢的床边:“母后,坏女人有没有欺负你?”   “哪个坏女人?”苏轻鸢大惑不解。   陆钧诺跺脚急道:“淑妃姨母!还有那个什么娴妃嘛!凡是跟母后抢皇兄的,都是坏女人!”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话。”   陆钧诺皱了皱小脸,十分不服气。   苏轻鸢只得揉揉他的小脑瓜,笑道:“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她们的份。”   陆钧诺这才高兴起来。   但是随后,他又爬上床来,钻进了苏轻鸢的怀里:“母后,现在皇兄不是坏人了吗?其实……我还是很讨厌他的!”   这个问题,苏轻鸢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钧诺小声道:“皇兄先前一直欺负母后,我才没有忘呢!现在他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翻脸!”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你又在外面听见什么话了?”   陆钧诺迟疑了一下,凑到苏轻鸢的耳边低声道:“外面有人说,昭帝伯伯是父皇害死的、父皇是皇兄害死的、钧儿以后也会被皇兄害死……”   苏轻鸢心中一紧,忙问:“这些混账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陆钧诺慌忙扯住苏轻鸢的衣袖,急道:“母后别生气,这些话,钧儿是不信的!他们还说母后会帮着皇兄一起害我呢,我怎么会信?钧儿只是有些害怕……母后,皇兄真的变好了吗?他会一直待你好吗?”   苏轻鸢沉吟良久,只得叹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钧儿要好好读书懂事,等你长大了,母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攥住他的小手,认真地看着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刚才那些话,哪里听来的?”   陆钧诺咬了咬唇角,小心地道:“外面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还说,皇兄买通了父皇身边的李公公,连续多年给父皇的茶水里下毒,所以父皇的身体一直不好……”   “简直一派胡言!”苏轻鸢攥紧了被角,手指微微发颤。   陆钧诺低头道:“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算钧儿不信,也已经有很多人信了!”   “旁人信了,你就跟着信了?”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冷笑,正是陆离走了进来。   陆钧诺吓得打了个哆嗦,又往苏轻鸢的怀里缩了缩。   陆离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快步转过屏风冲到床前,拽着陆钧诺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丢到床下:“天底下的糊涂虫多着呢,你也要跟着一起糊涂吗?”   陆钧诺缩着肩膀,许久才道:“钧儿是不信的。”   “既然不信,你跑到母后这里来学舌做什么?故意惹她生气吗?”陆离阴沉着脸,语气并未缓和分毫。   陆钧诺不敢答话,苏轻鸢已坐直了身子:“你有脾气冲我发就是,吓唬我的儿子算什么本事!”   “你的儿子?”陆离在床边坐了下来,笑得有些危险。 第103章 他还活着吗?   苏轻鸢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看到陆钧诺已经平安地溜了出去,她才昂起了头,强作镇定:“钧儿是我的儿子啊,有什么不对么?”   陆离习惯性地伸出手来勾住了她的腰:“你是越来越糊涂了!咱们的儿子不是还在这里么?”   苏轻鸢立刻挣脱了他的手,脸色难看起来。   陆离一怔,拧紧了眉头:“怎么了?”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没事。钧儿不过是跟人学舌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外面那些谣言,一时也成不了气候……”   “阿鸢,你有心事。”陆离再次伸出手,不出意外地又被苏轻鸢躲了过去。   苏轻鸢低下头,语气平淡:“没什么心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陆离的心中生出了几分怒气:“见苏青鸾的时候不累,见娴妃的时候不累,见钧儿的时候也不累,唯独见我的时候,就累了?”   “我觉得,此时你应该没有时间来见我才对。”苏轻鸢靠在枕上,依旧不肯与陆离对视。   陆离俯下身子,揽住她的肩:“先前为了政事冷落了你,是我不好。如今我已把事情全都丢给那帮多事的老头子了,从今以后,我每天只陪着你。”   苏轻鸢缩了缩肩膀,第三次避开了他的手。   这一次,陆离真的有些恼了。   苏轻鸢干脆缩进被子里,闷声道:“多事之秋,浪费时间来陪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如今外有西梁、北燕虎视眈眈,内有我父亲狼子野心,宫中还有一个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念姑姑……需要你操心的事太多了。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至少应该在巫术一途上下点儿工夫,说不定能把藏在宫中的那颗毒瘤拔掉……”   “总之,你就是不喜欢我陪着你。”陆离替她作了总结。   苏轻鸢在被子里抱着自己的肩膀,没有说话。   陆离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默认?!   “你给我出来!”陆离粗暴地掀开被角,抓住了苏轻鸢的肩。   苏轻鸢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蜷着身子缩到了角落里。   陆离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中的被角:“阿鸢?”   苏轻鸢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你不要过来。”   陆离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叹道:“娴妃是占卜师,昨晚她请我过去,只是因为卦象有异,并没有别的缘故。”   “我知道。”苏轻鸢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   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至于苏青鸾——我以为你更应该相信我。你那个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丫头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我知道。”苏轻鸢还是那三个字。   陆离向前倾了倾身子,果然看到苏轻鸢又缩到角落里去了。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有可能得罪你。如果你担心的是钧儿……我当初既然放过了他,今后自然更加不会轻易对他动手——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你没有得罪我,”苏轻鸢抬了抬头,“是我不好。”   “过来。”陆离伸出了手。   苏轻鸢不肯动,陆离就一直伸着手,看着她。   迟疑许久之后,苏轻鸢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陆离从那个角落里将她拉了出来,手上攥得很紧:“你又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娴妃的占卜术并不算到家,她只能看出你我将来有分离之虞,却没说咱们注定要劳燕分飞——你在怕什么?”   苏轻鸢苦着脸试图辩解:“与娴妃的占卜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现在是多事之秋,你和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陆离替她接上了后面的话。   苏轻鸢怔怔地点了点头。   陆离手上用力,将苏轻鸢拽进了自己的怀里:“你当我是傻的?你不许我抱不许我碰,连牵一下手都要犹豫那么久——真的只是因为‘忙’?”   苏轻鸢无言以对,心虚地低下了头。   被陆离圈在怀中,她的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陆离故意将手指伸进她的衣衫里面去,在她的腰眼处若即若离地画着圆圈。   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安分地动了几下,苏轻鸢却只是紧绷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陆离故意低下头,促狭地用鼻尖碰了碰苏轻鸢的额头,不出意料地察觉到她慌乱地攥紧了被角。   他终究没忍心再吓唬她,只得静静地拥着她的身子,许久无言。   苏轻鸢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她放开了被角,又抓住了陆离的衣袖,无意识地揉搓着。   陆离拥着她一起躺下,尽力放软了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苏轻鸢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低声叹道:“我都想起来了。”   陆离一惊,坐直了身子:“记起来了?”   苏轻鸢看着他,点了点头。   陆离迟疑着,不确定地问:“所以,你这样抗拒我,是因为恼我先前待你不好?”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陆离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了。   苏轻鸢翻了个身,窝进了陆离的怀里。   陆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他分明感觉到,苏轻鸢是在害怕。   她在害怕,却与程若水的占卜无关、与苏青鸾的心计也无关。   陆离努力地思忖了很久,忽然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腕:“你怕我?是因为念姑姑?阿鸢,你不该相信她!她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她把你掳走、逼你修习那些莫名其妙的术法,都是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想想她从前对你所做的那些事,哪个做母亲的忍心那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你一向很清醒理智,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怎么会反而糊涂了呢?她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苏轻鸢仰起头向陆离看了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这些道理,我都懂。”   “那你……”陆离愈发不解。   苏轻鸢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角,迟疑许久,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离低头迎着她的目光,心中一酸,忙道:“先不要想了。”   苏轻鸢咬着唇角,怔怔地落下泪来。   陆离攥着她的手腕,手上紧了紧,却不敢问。   苏轻鸢也不言语,只管用手按着心口,不住垂泪。   那些原本已经忘掉了的事,如同暗夜之中的海潮,一浪一浪汹涌而来,带着灭顶的窒息和冰冷,没有给她留出半分躲避的空间。   上一次,她可以失忆、可以疯癫,可以把那些事当成一场噩梦,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可是这一次,她却一直无助地清醒着。   他能求助的人,只有陆离。可是……   那样不堪的事,如何能对他说?   她倒不是不信他,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痛苦已经够了,难道还要让他也跟着一起痛苦难过吗?   何况,一道原本已经愈合的伤疤,实在也没道理再把它揭开来看。   苏轻鸢的心里,是不想说的。   可是如果不说,她该如何向陆离解释自己今日的反常、该找什么理由抗拒他的亲近?   地道之中的那几日,已经成了苏轻鸢的心病,不是说好就能好的。理智是一回事,潜意识里本能的反应,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苏轻鸢始终找不到解决之法,只好仰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离。   陆离叹了一口气,拥着她起身:“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我听见你的肚子叫了。”   苏轻鸢脸上一红,心里反倒没那么堵了。   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午膳的时候没什么胃口,后来就忘了……”   “你饿着孩子了。”陆离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笑道。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向外头扬声叫道:“落霞,传晚膳来!”   陆离只得陪着她一同起身,等小太监们陆续将饭菜摆上桌,便挑了几样她素日爱吃的放到了她的面前。   苏轻鸢擦了擦眼角,笑道:“竟然要劳烦皇帝替我布菜,真真折煞我了!”   陆离白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再让我知道你不好好吃饭,下一顿就没你吃的了!”   苏轻鸢一脸委屈,陆离也不安慰,只管板起面孔,不住地夹菜给她。   谁知这晚膳竟仍然吃不安顿。   一个小太监在外面闹着要见陆离,说是良嫔又发起了高烧,要他去看看。   苏轻鸢放下筷子,抬头劝道:“她纵然有错,毕竟也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了,你就去看一眼吧。”   “你就那么着急把我推出去?”陆离面色阴沉。   苏轻鸢慌忙摇头:“我不是要把你推出去,只是……京兆尹官职虽小,对京城安宁却是至关重要,眼下使臣即将进京,你需要一个安定祥和的京城;而且镇北将军保卫边疆安宁,眼下也正是需要拉拢的时候……良嫔有罪,罚也罚过了,何不趁此机会再给她一颗甜枣吃,免生事端……”   “你如今倒是越发懂得权衡利弊了!”陆离冷冷地夸赞了一句,全无欢喜之意。   苏轻鸢只得低下头去,闷声道:“我只是劝你去看看她,又没说不许你回来……”   陆离绷不住脸,一时又笑了:“你倒是进退自如!怎么,真以为我就无人收留了不成?”   苏轻鸢瞥了他一眼,噘着嘴嗤笑一声:“你可是宫里唯一的香饽饽,当然有人收留!我刚被坏人抓走,毓秀宫的热被窝就在等着你了,以为我不知道呢!”   陆离立即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这又是谁跟你说的?”   苏轻鸢甩开他的手,低下头去:“你先去看良嫔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陆离很快又抓住了她的双肩,神色凝重:“阿鸢,你我之间经不起误会和猜疑,我希望你说清楚!”   苏轻鸢涩涩地苦笑了一下:“没有人对我学舌,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天清晨你从毓秀宫起身上朝的时候,屏风后面发出声音的不是那条名唤‘虎子’的狼狗,而是被人拧住双臂捂住嘴巴的我——你明白了吗?”   陆离的双手骤然攥紧了。   毓秀宫的屏风后面,后来确实发现了一个地道入口,难道……   苏轻鸢抬手擦了擦眼角,仰起头努力地看着房梁上的雕花。   她不愿再去回忆,那种揪心揪肺的无助感却还是缠上了她。   她始终想不明白,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候,陆离是如何能若无其事地同别的女人温情缱绻的?   后来她之所以会轻易地被念姑姑控制,那件事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诱因。   但是如今,她却已经没有底气责怪陆离了。   苏轻鸢抬起头来,涩声苦笑:“我知道我不能怪你,可是……算了,不必再提了。”   陆离急了:“为什么不必再提?阿鸢,难道时至今日,你依然打算用‘没有资格生气’这几个字劝住你自己,然后在心里给我定一个罪名,从此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并没有……”苏轻鸢觉得有些委屈。   陆离更添了几分气恼:“没有什么?没有生气?还是没有在心里抵触我?阿鸢,你刚才的表现,分明已经是在抗拒我了!你若不说,我如何会知道……见鬼,那时候你一定恨不得杀了我,是不是!”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拼命向你求救,可是你没有听见……那时候我真的很伤心,不过如今都过去了。”   她一直试图表现得很识大体,但陆离显然并不买账:“你只是因为我没能救你而伤心,没有别的?”   苏轻鸢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别的。最终你还是救了我,所以我那时候的伤心难过,都已经不值一提了。”   陆离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放开了手,苏轻鸢便坐了下去。   陆离拂袖而去,再未多说一句话。   落霞皱了眉头,走上前来:“娘娘何苦又惹皇上生气?事实或许不是您所看到的那样……皇上分明愿意向您解释,您这样假装不在意,让他如何说下去?”   “事实是什么样子,很重要吗?”苏轻鸢仰起头,反问。   落霞不懂。   苏轻鸢自己也不懂。   她捧起饭碗认真地吃着,细嚼慢咽,一碗饭就足足消耗了一个时辰。   陆离没有回来。   苏轻鸢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小李子在掖庭宫,还活着吗?”   落霞愣了一下,忙道:“没听到消息,多半是活着。”   “叫人把他带过来。”苏轻鸢转回殿,在床沿上坐下。   落霞面露难色:“小李子是皇上处置的,您贸然把他带过来,皇上或许会生气。”   苏轻鸢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再也没说什么。   落霞最终还是叫人把小李子带了过来。   而陆离,依然没有出现。   小李子在苏轻鸢的面前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苏轻鸢注意到,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腕上缠着纱布。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只是一张原本挺周正的脸瘦得吓人,两颊上被风吹得通红皴裂,已经很难看了。   与苏轻鸢目光对视的时候,他躲闪了一下,垂下了头。   苏轻鸢勾起唇角,嘲讽地看着他:“命还挺硬,在掖庭宫这么多天都没死!”   小李子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深深地埋着头。   苏轻鸢起身下床,缓步走到小李子的面前,蹲了下来。   说是“蹲下”其实也不确切。她的肚子已经很碍事,这样蹲着,膝盖几乎触到地上,与跪着也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小李子抬起头来,神色忧急。   苏轻鸢却在这时拔下了头上的发簪,对准他的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   小李子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未出声。   倒是旁边的淡月捂住了嘴,发出一声惊呼。   苏轻鸢扶住小李子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你活着做什么?还想为你神雀国复仇?再不然就是还想帮那个老妖婆做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听话的狗,那老妖婆手底下有几千条!你已经没有用了,老妖婆永远不会真心帮你,神雀国的仇你下辈子也报不了——你为什么还不死?就为了像野狗一样日复一日地混下去吗?”   小李子抬起头来,一脸哀伤。   苏轻鸢看见他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恼怒,手中的发簪又重重地刺了下去。   淡月忍不住冲过来,试图夺下她的发簪:“这种力气活,你应该派我来做才对!”   苏轻鸢死死地攥住发簪,不肯给她。   淡月有些无措,跪在她的身边苦口婆心地劝:“你这个样子,到底是教训奴才,还是折腾你自己啊?你这样三天两头乱折腾,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受得住!”   苏轻鸢仍旧置之不理,抽回手对着小李子的后背又是一簪子刺了下去。   落霞过来扶了淡月起身,拉着她一起退了出去。   小李子怔怔地看着苏轻鸢,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最终,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苏轻鸢的心中,怒火越烧越旺。   手上的力气却渐渐地弱了下来。   她霍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妆台前,找到了剪烛花用的小银剪,对着小李子的脸颊和脖子没头没脑地招呼了过去。   小李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伸出手臂抱住了苏轻鸢的双腿,俯身将额头重重地碰在了地上。   苏轻鸢挣脱不得,心中怒气更盛,手中银剪不住地刺向小李子的后背、肩头甚至脑后,双手很快就沾满了血迹。   血腥气蔓延开来,苏轻鸢忽然笑出了声。   小李子的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抱着苏轻鸢的双腿,不住地摇头。   “阿鸢!”陆离快步走进来,看见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苏轻鸢住了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着的银剪,愣住了。   陆离走过来拥住了她,一脚踹开小李子:“还不快滚!”   苏轻鸢打了个哆嗦,手中的小银剪“叮”地一声掉落到了地上。   陆离攥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极力想挣脱,未能如愿。   最后,两人的手上和袖口,尽已沾满了猩红的血迹。   陆离不顾苏轻鸢的挣扎,强把她抱回床上按住,怒冲冲地看着她:“我记得先前已对你交代过,不许轻易动怒,劳心费力的事情一概交给奴才去做!你的身子还经得起几番折腾?居然挺着大肚子去做这种蠢事!”   苏轻鸢攥住他的衣袖,仰起头来透过泪花努力地看着他:“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要折磨那个奴才?”   “你若不想说,我就不问。”陆离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按住了她的手。   苏轻鸢发出一声呜咽,似哭似笑。   陆离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何苦还要折磨自己?那奴才也是受人控制,身不由己;你自己更是神志不清,连记忆都失去了……一场噩梦,何必耿耿于怀?”   苏轻鸢怔怔地看着他,连眼泪都忘了落下来。   陆离替她擦了擦眼角,拥紧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哑声低叹:“这道坎,你必须迈过来!阿鸢,你不能一直靠疯傻和失忆来逃避痛楚,像刚才那样折磨他也只会让你更看不起你自己……你不是疯子,为什么一定要用疯子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你是不是……都知道?”苏轻鸢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陆离黯然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大概能猜到。先前在梦里见你的那一次,你也提到过……你曾在妖妇和阉人手中受辱,我知道!”   苏轻鸢一颤,本能地想推开他。   陆离收紧了手臂,不许她挣脱:“阿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能保护你,是我的错……”   苏轻鸢咬住他的衣角,抽噎起来。   陆离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放软了声音:“你给自己背的包袱太重了!阿鸢,你先前说过,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你的心始终如一,并没有需要愧疚的地方,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你自己?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你曾经受过的苦,再加倍地惩罚你吗?你对我的信心,什么时候变得那样少了?” 第104章 冲着皇后的位子来的   醒来时只见满窗莹白,却又不像是日光,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   陆离走过来,将一块浸了热水的帕子覆在苏轻鸢的眼睛上,柔声命令:“再躺一会儿。你的眼睛肿了,若不好好敷一下,怕是要疼几天。”   苏轻鸢翘起了唇角,哑声问:“你不上朝么?”   陆离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了下来:“这几日没什么事,雪又下得大。礼部派人到城外迎接北燕使臣去了,我就干脆偷个懒,叫他们散了。”   “下雪了?”苏轻鸢抬了抬头,打算起身。   陆离忙伸手按住她:“雪还没停,别急。等它停了,我带你出去玩。”   苏轻鸢“嗤”地笑了:“又拿我当小孩子哄么?”   陆离笑着,揶揄道:“已经哄了你一宿,又是拍背、又是擦眼泪、又是唱小曲……好容易哄得你睡了,醒来又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你见谁家大人一哭哭一宿的?”   苏轻鸢气得用指甲掐着他的掌心,拽着他的手不住地摇晃。   陆离愉悦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忽然翘了翘唇角,拉长了声音:“话说——你的小曲儿唱得还挺不错,以后哄孩子睡觉的差事就交给你了,可以省一个教养嬷嬷的钱。”   陆离的脸上不由得一红。想到苏轻鸢看不见,他又放了心,坦然笑问:“连这份钱都要省?咱们穷成那样了吗?”   苏轻鸢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样子:“成由勤俭败由奢,能省一点是一点。”   陆离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这么说,以后孩子你自己喂,还可以省下乳母的钱。”   苏轻鸢委屈地扁了扁嘴。   陆离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我舍不得。”   “什么啊?”苏轻鸢没听明白。   陆离凑到她的耳边,哑声低笑:“我的东西,不许那小家伙跟我抢。”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气得她“呼”地一声扯下了眼睛上盖的帕子,坐了起来:“你要不要脸?”   陆离低低地笑着,意味深长。   苏轻鸢忙又扯过被角遮住身子,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只可惜,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实在没有什么威慑之力,看上去只觉得好笑。   陆离替她擦了擦眼角,叹道:“今儿怕是不能出门了。这个样子,旁人看见会笑话的。”   苏轻鸢起身走到妆台前,看见镜中自己滑稽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从后面揽住她:“当然,在自己的院子里走走还是可以的。我刚刚看见廊下的几树梅花都开了,后面雪亭风景正佳,待会儿去那里坐坐?”   “你当真要在这里陪着我,不忙正事了?”苏轻鸢有些疑惑。   陆离颔首微笑:“这阵子,该是旁人忙正事的时候了。”   苏轻鸢觉得他这句话大有深意,却不打算多问。   于是草草地梳起了发髻,胡乱裹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啃了几块点心,便往雪亭去了。   这亭子称名为“雪”,果然是赏雪的好地方。目之所及,亭台花木素淡如水墨,正是一片琉璃世界、冰雪乾坤。   但苏轻鸢却不是个爱好赏雪的雅士。   她急着出来玩,图的是一个热闹。   梅枝上如玉般莹白的积雪,被她毫不留情地摇了下来,同栏杆上的攥到一起,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嘭”地一声砸到了陆离的背上。   陆离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只得无奈地自认倒霉。   苏轻鸢拍着手笑道:“咱们两个人玩,有什么趣处?应该把丫头们都叫出来,热热闹闹地打一场雪仗才好!”   陆离不说话,眯起眼睛盯着她的肚子。   苏轻鸢知道他的意思,只得悻悻地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一点都不好玩!”   陆离拿她没办法,只得陪着她坐下,笑问:“不如改天再传一个戏班子进宫,给你解解闷?”   苏轻鸢闷闷地摇了摇头:“算了,还有正事要做呢……”   正说着话,旁边的花枝上忽然来了一对喜鹊,“喳喳”地叫得欢快。   苏轻鸢立时站了起来。   陆离笑着牵起了她的手:“喜上梅梢,好兆头。”   苏轻鸢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想法子把它们两个抓下来给我好不好?”   “你要做什么?”陆离有些紧张。   苏轻鸢笑得眉眼弯弯:“烤喜鹊吃啊!”   陆离立时黑了脸:“喜鹊也是能吃的?”   苏轻鸢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吃!特别有嚼劲!”   落霞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送炉子,听见这话脚下一滑,险些把手里的茶盘给摔了。   陆离强拉着苏轻鸢的手把她拽回亭子里,回头吩咐小太监:“拿两只野鸡过来——要拔了毛掏了内脏的。”   苏轻鸢闷闷不乐地靠着炉子烤着火:“拿野鸡过来做什么?”   陆离白了她一眼:“野鸡总比喜鹊好吃吧?”   苏轻鸢也承认这一点,但还是有些委屈:“那为什么要拿拔了毛掏了内脏的?”   陆离凑低头凑到她的面前,微笑着问:“你还记得前年冬天,你请我们吃的叫花鸡吗?”   苏轻鸢的脸色慢慢地黑了下来。   她当然记得了,不就是忘了掏内脏嘛……   为什么要记得那件事?很丢人好不好!   再说,她不也就失败过那么一次?平时烤的蚂蚱什么的,还是蛮好吃的嘛!   陆离这个没良心的,吃了她那么多好吃的,到头来还要嘲笑她的厨艺,不能忍!   苏轻鸢气鼓鼓的,甩开陆离的手便要出门。   陆离忙拉着她不住地道歉,唇角却怎么也忍不住笑。   静敏郡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苏轻鸢看到这个不速之客,原本便有些发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陆离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地僵了一下。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牵着苏轻鸢回到炉边坐了下来,闲闲地招呼静敏郡主道:“你怎么来了?”   静敏郡主自己入了座,笑嘻嘻的:“这样的天气,一个人呆着多没趣!我估摸着你多半在这里,正缺人一起打雪仗呢吧?我不等人请就自己来了,不欢迎么?”   “说实话,确实是不太欢迎的。”苏轻鸢在心里答道。   陆离转过脸去看着炉子,淡淡道:“要打雪仗,你怕是只能到别处去了。”   静敏郡主扁了扁嘴巴,很快又笑了起来:“不打就不打嘛,赏雪也是不错的!我好容易来一回,太后不会赶我走吧?”   “那要看你乖不乖了。”苏轻鸢勉强打起精神,微笑道。   静敏郡主忽然又直起身子,伸出了手:“你的眼睛怎么了?肿得这么厉害!”   苏轻鸢慌忙往后仰了一下,避开她的“魔爪”:“风太大,吹得太厉害了就这样。”   静敏郡主显然不信。   苏轻鸢也没指望她信。恰好这时小太监提了两只野鸡,快步走了进来。   静敏郡主的眼睛立刻亮了:“你们要烤鸡吃吗?”   “没你的份。”苏轻鸢瞥了她一眼,扭了扭脖子。   “喂!我是客人呐!”静敏郡主不乐意了。   陆离在旁坐着,有些头大。   知道静敏喜欢雪,越是下雪天气越喜欢乱跑,到处往人堆里扎——他就应该防着这一出的!   现在怎么办?   陆离忽然有点想逃。   小太监把收拾干净了的野鸡用签子串了,苏轻鸢便接过来给了陆离一只:“看着点,别烤糊了!”   “我也要!”静敏郡主厚着脸皮伸出了手。   陆离迟疑了一下,把自己手中的那一只递了给她。   苏轻鸢顿时觉得没趣,随手把自己手中的那一只丢进了炉子里:“懒得吃了!还不如烤喜鹊呢!”   陆离忙捡了出来,看看苏轻鸢的脸色又觉得不对,忙顺手又递给了静敏:“你拿着吧。”   静敏郡主糊涂了。   陆离往苏轻鸢的身边靠了靠,低声道:“静敏跟你是一样的脾气,你从前尚肯让她几分,如今怎么越发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苏轻鸢闷声不语,倒是静敏郡主抬起了头:“喂,谁要她让了?”   陆离忙笑着提醒她:“烤鸡糊了。”   静敏郡主重重地将签子丢进炉子里,站了起来:“让奴才们来烤不好吗?我又不是来做苦力的!”   “你们玩吧,我累了。”苏轻鸢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陆离忙跟着站起来,急追出门。   静敏郡主寸步不离,也跟着跑了出来。   陆离分明觉得头大了几圈,一时简直无所适从。   一个已经够他哄的了,再来一个这不是要命嘛!   苏轻鸢不管旁人,径直沿着长廊快步走回房中,重重地关上了门。   若是静敏郡主不在,陆离可以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总有办法进去的。   可是这会儿,他还得要脸呐!   陆离郁闷了。   静敏郡主追过来,拉住了他的手:“她说累了,你就让她休息嘛!咱们去打雪仗好不好?”   陆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闷声道:“朕还有些事,要到御书房去一趟——你去找娴妃她们玩吧。”   “才不要,娴妃只会劝我多读书……”静敏郡主委屈地噘起了嘴。   陆离却没理她,转过身径直走了。   静敏郡主不服气,迈开大步又追了上去:“御书房我也不是没去过,这次凭什么就不能带我?”   苏轻鸢听着廊下的脚步声走远,便闷闷地爬上了床。   落霞在旁边伺候着,想笑又不敢笑。   苏轻鸢抬起头来,横了她一眼:“有什么想说的?”   落霞开门招呼小太监送了两盘烤肉过来,笑道:“贵妃娘娘还是小孩子心性,皇上对她又没那个意思,娘娘何必跟她置气呢?”   苏轻鸢看见吃的,立刻便跳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跟她置气了?我这不是瞧着她来了,怕烤鸡不够吃嘛!”   落霞给她倒了姜茶,看她胃口还好,估摸着心情多半也不错,便放下了心。   一转眼,淡月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我刚刚在外头听见人说,西梁和北燕的使臣同时进京了,为了驿馆的事,险些打起来呢!”   “结果怎么样了?”苏轻鸢漫不经心地问。   淡月似乎有些扫兴:“北燕的那位皇子有点儿不依不饶,不过西梁的六皇子一直在退让,唯唯诺诺的。本来双方已经说好了互换驿馆,不知怎的北燕那边忽然又改了主意,这会儿已经住进去了。”   “这倒有趣了。”落霞抿嘴笑道。   苏轻鸢一边啃肉,一边笑道:“没打起来,就不算有趣。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已经跟咱们南越没关系了,他们住哪儿都不重要——看见西梁的那位公主了吗?”   淡月皱了眉头:“我没看见。听人说是挺漂亮的,西梁放出话来,明说是冲着南越皇后的位子来的。北燕那边恰好也带了一位公主,这可就热闹了!咱们这位皇上,抢手得很呐!”   苏轻鸢一边啃肉一边含混不清地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南越的公主皇子们十六年前就死完了,人丁凋零,关键时候陆离连个分担压力的皇弟皇妹都拿不出来,可不都得亲自上阵?”   “你就不担心?”淡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苏轻鸢笑道:“担心什么?该来的总会来——对了,我派你出宫去办差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淡月顿了一顿,神色有些苦恼:“问倒是问出来了,我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苏轻鸢放下了手里的肉,抬起头来。   淡月迟疑着:“我没进去将军府,就找到了在将军府后巷住了三十多年的那户人家的老太太——你知道,夫人仙逝以后,将军府里服侍的人多半都已经打发走了,这会儿府里恐怕也找不出什么旧人来。”   苏轻鸢点了点头。   淡月便继续道:“那老太太说的话很奇怪,说夫人是……是个很可怕的人,懂妖术的!”   “还有吗?”苏轻鸢平静地问。   淡月有些诧异,忙解释道:“那老太太的儿子拦着不许她再说了,我觉得一个疯婆子的话当不得真,就没再追问。再找旁人又打听不到,我就到驿馆那里凑了个热闹,然后就回来了。”   苏轻鸢点了点头,端起姜茶一饮而尽,伸出手来让落霞给她擦干净了,起身回到了床上。   “娘娘,无稽之谈,您不要放在心上……”落霞跟过来,担忧地劝道。   苏轻鸢抬起头来,抿紧唇角挤出一个笑容:“只怕也未必是无稽之谈。”   落霞不敢再问,苏轻鸢便维持着唇角的笑容,低低地叹了口气。   妖术。   巫族的秘术,在寻常人看来不就是妖术吗?   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苏翊为什么会在十五年前把府中旧人全部遣散了。   一个身份成谜、去向成谜的夫人,怎么可能不成为府中的忌讳呢?   那个念姑姑所说的话,十有八九竟是真的!   那是她的母亲。   一个为了所谓的“复仇”,不惜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炼成傀儡的母亲!   苏轻鸢摩挲着那几本书,除了苦笑,实在也作不出旁的表情了。   “落霞,陪我去一趟延禧宫。”苏轻鸢站起身来,沉声吩咐。   落霞垂首应了,淡月却伸手拦住,急道:“好端端的,你到狼窝里去做什么?”   苏轻鸢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别太紧张了。就算青鸾是属白眼狼的,她如今也不过是一头病狼罢了!我去去就来,无妨的。”   淡月料定阻拦不住,索性抢在落霞前面跑去拿了斗篷来替苏轻鸢披上,低声道:“我也要去。”   苏轻鸢拍拍她的手,默许了。   延禧宫内清冷寥落,在这样的落雪天气更显得无比寂寞。   因为主殿已被烧毁,苏青鸾暂时住在西偏殿,更加不成个样子。   苏轻鸢走进去的时候,看见苏青鸾正靠在炉边,不住地咳嗽。   “姐姐……”看见苏轻鸢进门,苏青鸾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怎么又病了?”   苏青鸾抬了抬头,艰难地道:“许是前日受了些寒气,不碍的……姐姐别过来,沾了病气就不好了。”   苏轻鸢略一迟疑,果然在门口站定,不再向里面走了。   秀娘忙搬了一把椅子来,又贴心地替苏轻鸢准备了一只手炉,连椅子上的垫子都换了新的。   “这丫头倒是细心。”苏轻鸢微笑着赞叹道。   苏青鸾神色黯然,许久才点了点头:“是。”   苏轻鸢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思忖良久,终于叹道:“这样对你,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你贵为淑妃,这些奴才……”   苏青鸾伏在床沿上咳了一阵,抬头笑道:“无妨的。这点儿苦,我还受得住……只要姐姐能得皇上爱重,我就有盼头。”   苏轻鸢用力拍着椅子的扶手,沉声道:“话虽如此说,可是你这个样子,能撑多久?若是我的妹妹没了,我要那虚无缥缈的好日子来做什么?赶明儿我就跟陆离说,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多来看看你!”   苏青鸾急得坐了起来:“姐姐,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争宠固宠只是手段,最终的目的……您可不要忘了啊!”   “最终的目的……”苏轻鸢苦恼地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姐姐真的忘了吗?”苏青鸾跳下床,似乎想要过来,又在炉子旁边站定了。   苏轻鸢紧拧着眉头,似乎迟疑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青鸾,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忘了许多事……我恍惚记得是很喜欢陆离的,可是后来争宠却似乎不是因为喜欢他。如今我见到陆离,心里常常觉得生气,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说给淡月她们听,她们都说我疑神疑鬼,可是……”   苏青鸾回到床边坐下,一脸惊诧:“原来你真的忘记了,难怪……可是姐姐,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忘了呢?”   苏轻鸢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许久才低声叹道:“落霞她们不许我跟外人说,可是……我如今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芳华宫的奴才私底下偷偷管我叫‘傻子’!我跟她们生气,陆离还说我小题大做……我的日子,也未必就比你好过多少了。”   苏青鸾细细地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姐姐虽然忘了许多事,心里却还是清楚的。你先前曾经对我说过,皇上待你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你自己怎么反倒忘了呢?”   “我没忘。”苏轻鸢坐直了身子,脸色冷了下来。   苏青鸾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低低地道:“孩儿降生之日,就是我殒命之时——我都记得!”   “那么,姐姐现在记起咱们最终的目的了吗?”苏青鸾有些不放心,又似乎十分期待。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前一段时日,有人曾对我说过……唉,我怕是要把命豁出去了,只怕会连累了你。”   “你我手足至亲,说什么‘连累’不‘连累’?难道姐姐把我当外人了吗?”苏青鸾坦然地看着苏轻鸢,笑得很真诚。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苏青鸾终于还是走过来,牵起了苏轻鸢的手:“明日是各国使臣的洗尘宴,姐姐必定是要去的。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姐姐一向聪明,到时候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苏轻鸢思忖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   苏青鸾露出了笑容,又背转身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苏轻鸢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我改日再来看你。”   苏青鸾应了,忙叫秀娘来送客。   秀娘陪着苏轻鸢走到廊下,压低了声音道:“淑妃心机颇深,娘娘一定要小心。昨儿御膳房那个奴才来喜已经死了,只是这延禧宫的人也未必个个靠得住,所以……”   苏轻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眉道:“你们只管好好服侍淑妃就好,平日不必刻意苛待她。”   秀娘应了,苏轻鸢又补充道:“如今她解了禁足,出门的机会就多了。她要跟什么人来往,你们都不必拦着,只记得及时告诉皇帝和我就好——对了,淑妃过节的衣裳做了没有?若是还没做好,记得嘱咐他们用心些。好歹是南越的淑妃娘娘,可不能敷衍了事!”   “奴婢正要跟娘娘说,”秀娘急道,“淑妃昨儿叫小丫头收拾衣裳的时候,随口说是改日要见苏将军,不能穿得太寒酸……”   苏轻鸢驻足想了一想,笑道:“这也不奇怪。明日洗尘宴上不就见着了嘛!父女两人多日未见,做女儿的重视些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   秀娘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第105章 你想让我娶她?   洗尘宴仍旧设在永安殿,宫中嫔妃和朝中重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们都来了。   图个热闹。   苏轻鸢和陆离前后脚进了永安殿,殿中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了。   众人行礼问安之后,苏轻鸢正要就座,苏青鸾忙走过来,殷勤地替她扶正了椅子。   苏轻鸢皱了皱眉:“你身子不便,还是坐着吧,我不缺人服侍。”   苏青鸾低头微笑:“青鸾愿意服侍姐姐。”   苏轻鸢使眼色叫秀娘带她回去坐下,然后才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坐了下来:“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也该为我想想——你如今身子金贵,万一磕着碰着、或是闪着了腰,岂不是我的罪过?你心里念着咱们的情分,就更该珍重自己,不要让我为难了。”   苏青鸾低头称“是”,一脸惶恐。   在下方坐着的群臣和女眷们各自竖着耳朵,舍不得放过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   苏轻鸢端起茶碗,不着痕迹地向下方扫视了一圈,心里也大致有数了。   苏青鸾的衣服里不知塞了什么,鼓鼓的,很有大腹便便的样子,可见秀娘的差事当得确实不错。   她自己身上穿的衣裳十分宽松,自胸往下尽是繁复的花纹和缎花装饰,外面又罩着宽大的凤袍,足以将略显臃肿的腰腹完美地遮掩过去了。   确定没有破绽之后,苏轻鸢放下茶碗,看向陆离:“许久不见如此热闹了。”   陆离微微一笑,向她举了举手中的茶碗。   静敏郡主在旁边“嘁”了一声,皱了皱鼻子:“嘴上说喜欢热闹,却又不欢迎我们去找你玩,你怕是叶公好龙吧?”   苏轻鸢察觉到几道异样的目光刺了过来,却不放在心上,仍旧淡淡地笑着,向陆离道:“贵妃居然学会用典故了,看样子这一阵她倒真肯读书。”   陆离向静敏郡主瞥了一眼,淡淡道:“也未必是肯读书,她说不准是在跟着谁学舌呢。”   苏轻鸢闻言便向程若水笑了一笑,不再多言了。   下方的群臣之中,却有一道目光如利刃一般刺了过来,死死地盯在她的身上。   陆离察觉到了,冷冷地替苏轻鸢瞪了回去。   苏翊一愣,随后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时,门外的小太监拉长了声音,报说北燕和西梁的使臣们到了。   居然是同时来的。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果然,两队使臣同时进了殿,分列东西同时向上方行了礼,各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谁也不肯慢一步。   这种局面造成的后果,就是两种别扭的口音混在一起,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苏轻鸢拧着眉头,一脸不高兴。   叽里咕噜的,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呢?应该不至于是在骂人吧?   陆离倒是一脸淡定,微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招呼他们各自坐下了。   坐席同样是东西并排着的,并没有指出哪边是西梁的位置、哪边是北燕的。   于是,位次的问题再一次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但事情的发展很让人扫兴——西梁百里昂驹主动地带着自己的队伍走到东边坐了下来,于是北燕的皇子也就不声不响地带着自己的人坐到了西边。   居然连吵都没吵一句,更不用说打架了。   苏轻鸢闷闷地敲着茶碗,为没有看到好戏而感到十分惋惜。   看样子,这次来的两位皇子都挺沉得住气的。由此也可见,当今的局势怕是容不得掉以轻心呢!   众人落座之后,苏轻鸢才得以细细地向北燕的使臣队伍看了两眼。   北燕带队的是三皇子,秦皎。   让人意外的是,这位三皇子居然生得十分秀气: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眼睛大大的,竟像个小姑娘一样娇美。   幸亏他身后坐着的和靖公主更是弱柳扶风、含羞带怯,一派小女儿模样——若非如此,恐怕少不得有眼拙的莽汉要把堂堂北燕三皇子误认作是公主了。   许是苏轻鸢的目光太过直白了,秦皎抬起头来,回应她一个友善的微笑。   陆离轻咳一声,端起了酒盏:“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南越略备薄酒,还请开怀畅饮,莫要拘束才是。”   百官同时举杯,两国使臣也举起酒盏,遥遥相祝。   百里昂驹向苏轻鸢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太后娘娘,我们又见……”   “你就是西梁的那个六皇子?”静敏郡主忽然高声开口,打断了百里昂驹的话。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侥幸”。   陆离不动声色,指尖轻轻地在桌沿上点了点,示意她安心。   苏轻鸢不能安心,却也只能静观其变。   只见百里昂驹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后恢复了微笑:“正是。不知这位娘娘如何称呼?”   静敏郡主“哼”地一声,一脸不屑:“也不过如此嘛!我就知道,西梁皇帝纵使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皇子,也必定舍不得过继给昌黎王,果然挑了你这样一个歪瓜裂枣过去!照我说,昌黎王的年纪也不甚老,他还不如再加把劲儿自己生几个儿子出来呢,何苦要捡旁人不要的!”   这番话说出口,人人相顾失色。   满殿君臣之中,最平静的竟是百里昂驹本人了。他微微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位牙尖嘴利的娘娘,想必就是静敏郡主——也即是南越贵妃娘娘了吧?”   “你知道我?”静敏郡主有些诧异,又似乎很得意。   百里昂驹从容微笑:“我自然知道。”   苏轻鸢满心疑惑,只得抬头看向陆离。   陆离却已经转过头去同秦皎说话了。   苏轻鸢百无聊赖,只得细细地观察着两国使臣,以及下方坐着的七个属国的使者。一开始倒觉得有些趣味,渐渐地也就看腻了。   苏青鸾偏过头来,向苏轻鸢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苏轻鸢懂得她的意思,却不想理会,只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苏青鸾却是不肯安顿的。   趁着殿中说话的声音低下来的时候,她清了清嗓子,高声笑问:“西梁六皇子殿下来过咱们南越吗?您似乎认识太后,也知道贵妃姐姐……”   百里昂驹眉梢微挑:“这位是?”   苏轻鸢用长长的护甲套在桌沿上敲了两下,微笑道:“六皇子聪明过人,难道猜不出么?”   百里昂驹跟着笑了笑,颔首道:“想必是南越淑妃娘娘吧?”   苏轻鸢摊了摊手,向苏青鸾笑道:“看见了吧?西梁六皇子见闻广博,初次见面便能猜得到你的身份——又何必一定要来过南越?”   北燕那边,秦皎微微皱眉,向这边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   陆离转过脸来,冷冷地向苏青鸾剜了一眼。   苏青鸾打了个寒颤,求救地看向苏轻鸢。   苏轻鸢沉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苏青鸾咬住唇角,低下了头。   陆离抬起头,向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换支热闹些的曲子吧。”   百里昂驹忙站起身来,微笑拱手:“南越歌舞美妙舒缓,适合酒足饭饱之后闲闲观赏。此刻嘉朋满座,该是纵情欢乐的时候才对!我西梁歌舞最适宜劝酒助兴,不如让雁儿献丑一曲,博君一笑如何?”   陆离略一沉吟,皱眉道:“西梁公主亦是今日席上嘉宾,如何能屈尊降贵献舞助兴?此议不妥。”   百里昂驹微笑道:“我西梁儿女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宴席之上,不拘皇后、妃嫔还是公主,起舞助兴乃是常事,并无不妥——雁儿,还不快来!”   百里云雁低着头,缓缓地站起身来,满脸上都写着“不情愿”三个字。   经过苏轻鸢身边的时候,她略顿了顿脚步,迟疑了一下。   苏轻鸢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坐着吧,不差你一支舞。”   百里云雁瞪大了眼睛。   苏轻鸢吩咐小太监添了一张椅子,拉着百里云雁坐在了她的身边。   “太后娘娘,这是何意?”百里昂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苏轻鸢。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六皇子殿下大概还不明白,女人也是人,不是宴席上供你取乐的玩物!你那么喜欢舞,不如自己跳一支来给我们助兴?”   “太后此言,是不是欺人太甚了?!”西梁使团中的一个老臣站了起来。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我说请六皇子跳一支舞,你们说我欺人太甚;你们自己逼迫云雁公主跳舞,为什么不说是你们自己欺人太甚?难道只有皇子尊贵,公主就不尊贵了不成?”   百里昂驹挥手让那老臣坐下,又向苏轻鸢笑道:“昂驹本是好意,没料到太后不喜欢,是我西梁唐突了。只是……西梁习俗本来如此,太后能照料雁儿一时,怕也不能照料她一世!”   苏轻鸢攥住百里云雁的手,抿嘴微笑:“照料她一世,那也不难——公主,留下来做我的儿媳妇如何?”   百里云雁看看苏轻鸢,再悄悄地抬头看看脸色瞬间转黑的陆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差没在脸上写上“惹不起”三个字了。   这时,正在一旁埋头啃鸡腿的陆钧诺忽然抬起了头:“母后,你想让我娶她?可是我觉得她有点老耶!好吧,要我娶她也可以,不过——我要看西梁六皇子跳舞!”   这小子嘴皮子溜,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口气说完了。   陆离的脸色由阴转晴,恢复了看好戏的姿态。   苏轻鸢是完全愣住了。   这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   不到六岁的小屁孩,居然就这么急着娶媳妇了?   这才断奶几天啊?   百里昂驹的脸色渐渐地难看起来。   听这小娃娃的意思,西梁公主想嫁到南越,还得堂堂皇子献舞助兴才能求来这样的殊荣?   西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了?西梁的公主什么时候这么愁嫁了?   简直混账!金尊玉贵的西梁公主,他的宝贝妹妹——就算南越想娶,他还舍不得给呢!   百里昂驹气得摔了酒盏,却在听到那一声脆响之后,清晰地在自己的心中察觉到了一种名为“如释重负”的情绪。   他居然……是舍不得把云雁嫁出去的!   百里昂驹抬头看着坐在苏轻鸢身边一脸哀戚的女子,神色复杂。   陆钧诺看看苏轻鸢,再看看百里昂驹:“怎么不跳舞?不会吗?”   百里昂驹勉强挤出两分笑容:“王爷见谅,昂驹连日舟车劳顿,筋骨酸痛,不便舞蹈。”   陆钧诺扮了个鬼脸:“我看你分明就是不会!要说‘舟车劳顿’,你妹妹也跟你一样舟车劳顿啊,凭什么你自己筋骨酸痛,却逼着她跳舞?难道她就没有‘舟车劳顿’了?”   百里昂驹一时竟无言以对。   北燕那边,秦皎忽然笑了起来:“南越定安王真是个妙人!小小年纪,竟如此怜香惜玉——西梁公主若能嫁予这样一位王爷,倒也是一段佳话。”   “休想坑我!西梁六皇子不跳舞,我就不娶!”陆钧诺把筷子一摔,正色道。   秦皎拍了两下巴掌,“呵呵”地笑了起来。   百里昂驹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百里云雁低着头,眼圈微微发红,唇角抿得很紧。   今日她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南越的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是冲着南越皇后的位子来的,可是南越皇帝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半道上杀出一个小娃娃来也就罢了,居然还把她当成是看一支舞的赠品——这样的羞辱,确实欺人太甚!   可是,她怎么能怪南越?分明是西梁自己、是她的六皇兄羞辱她在先啊!   西梁自己已经轻贱了她,怎么能指望在南越求得爱重?   经过今日这场闹剧,她已经成了全天下的笑料,婚事上怕是很难有好结局了。   幸好,她自己也并没有打算嫁。   百里云雁缓缓地抬起头来,勾起了唇角。   嫁不掉也好。这一次,可不能怪她了。   百里昂驹的目光一直落在百里云雁的身上,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秦皎站起身来,向陆离拱手道:“北燕恭喜南越皇帝登基,预祝两国世世交好、永不征战。”   陆离拱手还礼:“北燕、南越两国世代交好,今后自当将这份友谊沿袭下去。”   秦皎微微躬身,又继续道:“临行前,我国皇太后反复叮嘱,泣问南越故旧康宁,并嘱托我等带来玉器百件、宝刀一口,恭祝南越皇帝福寿安康。”   陆离神色严肃,拱手为谢:“请三皇子归国之后,代朕谢过端和大长公主厚赐,并问候她老人家玉体安泰、福寿绵长。”   说着,小太监们也把南越的回礼拿了出来,无非是些绸缎或者金银器皿之类,另有两套瓷器是特地说明了要献给“端和大长公主”的。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南越的端和大长公主多年前嫁到了北燕,想必秦皎口中的“皇太后”,也就是她了。   这样论起来,陆离跟这位北燕皇子也沾了点儿亲,只不知道辈分算是怎样的。   表兄弟?还是表叔侄?一时算不清楚,苏轻鸢倒也不打算费心思。   秦皎吩咐从人收下了南越的回礼,又笑道:“除了玉器和宝刀,北燕还有一件厚礼,请南越皇帝笑纳。”   陆离眯起眼睛,没有接话。   秦皎向后一伸手,把缩在影子里的和靖公主拖了出来:“我国皇太后思念故国,一直盼着能同故乡亲人团聚,只可惜路途迢迢,不能如愿。这两年太后凤体渐渐衰弱,又忧心两国这几代人的情分日渐疏远,便想着再添一桩姻缘,算作个亲上加亲。这是我国和靖公主,乃父皇与大妃所生,出身尊贵,自幼由皇太后教养,熟读诗书,能通南越言语,性情和顺,愿同南越联姻——此乃皇太后夙愿,请南越皇帝勿辞。”   苏轻鸢把玩着手中的茶碗,侧耳细听着秦皎的言语,面无表情。   陆离几次转过头来都没有得到回应,心里不由得有些恼。   旁边的百里云雁看见了,忙悄悄地碰了碰苏轻鸢的手,示意她说话。   秦皎注意到了几人的小动作,便将目光移到了苏轻鸢的身上:“北燕这边,是有皇太后做主的;南越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也该由皇太后做主才是。”   苏轻鸢缓缓地抬起头来,向陆离看了一眼。   陆离跟她赌气,故意不回应,别过头去。   苏轻鸢气得瞪眼,却毫无办法,只得勉强笑道:“盲婚哑嫁,那是前些年的事了。皇帝性情古怪,若是草率定了亲事,只怕反害了贵国公主——这样吧,和靖公主同西梁的这位云雁公主一样,都到宫里来陪伴哀家一段时日,待摸准了性情,再谈婚嫁之事不迟。”   “这样恐怕……”秦皎有些不情愿。   苏轻鸢微笑着,坦诚地看着他:“事关两国安宁,哀家心里有数,三皇子不必多虑。”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皎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也就只能答应了。   百里云雁握着苏轻鸢的手:“我也要住到宫里吗?”   苏轻鸢知道她的心思,便微笑道:“你愿意在驿馆住着,也由得你。只是——你总会有烦闷无聊的时候,记得多到宫里来陪我说说话就是了。”   百里云雁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北燕和靖公主从始至终连一个字都没说,只是低眉顺眼地站着。直到秦皎拉她坐下,她才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南越这边的几位嫔妃原本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只得坐在一边各怀心思地闷头吃喝。   静敏郡主一会儿看看陆离,一会儿又向百里云雁或者和靖公主瞪两眼,丝毫不懂得掩饰她的不愉快。   苏青鸾安静了这会子,忽然又忍不住,抬起了头:“南越向来以柔婉贞静为美,动不动就献歌献舞给男人劝酒助兴的女子,在我们这边被称作‘娼妓’。”   此话一出,非但西梁使臣齐齐变了脸色,就连南越君臣也相顾骇然。   苏翊隔着几张桌子向苏青鸾递过一个严厉的眼神。   苏青鸾缩了缩脖子,却没有低头。   北燕那边的使臣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来,并没有煽风点火。   陆离正要开口说话,百里云雁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西梁女子能歌善舞,在父兄面前彩衣娱亲,有何不可?淑妃娘娘把我们比作娼妓,我们不敢辩驳,只怕南越十六年前仙逝的那位孝慈皇后会死不瞑目呢!”   苏青鸾的脸色霎时白了。   孝慈昭皇后,她当然是知道的。   那是西梁嫁来和亲的公主,十六年前在未央宫那场大火之中薨逝,与昭帝爷同葬皇陵。   最重要的是,她是当今皇帝陆离的生母!   若是把西梁女子比作娼妓,孝慈皇后与百里云雁有什么区别?   苏青鸾惊恐地抬头看了陆离一眼,起身离席,重重地跪了下来:“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陆离面无表情:“淑妃言语无状、御前失仪,着降为嫔,一应供奉减半,禁足延禧宫,无诏不得外出!”   “皇上,我……我不是故意……”苏青鸾慌了。   苏轻鸢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痛心疾首:“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在自己家里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如今在客人面前,你竟也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哀家嘱咐过你,若是心里糊涂着,出门的时候便多喝一碗药,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要说!”   旁边服侍的秀娘忙跪了下来,哭道:“太后恕罪、皇上恕罪!淑妃娘娘原本一直在喝药的,只是近来太医嘱咐了,说是安神药剂量太大会伤到腹中胎儿,所以娘娘就擅自把药停了……是奴婢不好,奴婢回去便替娘娘熬药去……”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是为了孩子,少喝些药也好。青鸾这病不算重,就是偶尔心里糊涂些,嘴上又管不住——即刻给西梁公主赔个不是,这就下去吧。” 第106章 你男人不肯娶我   这是明摆着要息事宁人了。   苏青鸾竟然没有借坡下驴,仍然瑟瑟地在原地跪着。   西梁的那个老臣冷笑一声,越众而出:“‘赔个不是’?这贱妇辱我西梁公主、辱我西梁万千女子,太后想用一句道歉敷衍过去吗?今日不杀这贱妇,西梁决不善罢甘休!”   陆离面带微笑,悠悠开口:“西梁肯不肯善罢甘休,关系到两国百姓安宁、甚至关系到两国存亡——你是何人,居然能替西梁国主和六皇子做这个主?”   这句话,是明说不惧一战了。   那老臣面色微变,忙回头去看百里昂驹。   后者却只是微笑着,作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那老臣既怕他心生嫌隙,又怕当真惹出战事,心中犹疑着,底气就没那么足了。   苏轻鸢端起茶碗,发出一声轻笑:“如果哀家没听错,方才这位大人似乎说了两遍‘贱妇’?”   那老臣一惊。   苏轻鸢微笑道:“大人想必还不认得,这女子是南越宫中四妃之一的淑妃娘娘,她的母家是南越以武传家、世代保国的苏家。现金她腹中怀着当今皇帝的第一个皇嗣——大人说她是‘贱妇’?请问她‘贱’在何处?大人心里想骂的,是南越苏家?是南越皇室?还是淑妃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老臣讷讷无语,后背有些冒汗。   苏轻鸢带着恬淡的笑容,向苏青鸾伸出了手:“起来吧。你怀着孩子,身子贵重,不要老是跪来跪去的。”   苏青鸾借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   西梁那老臣终于鼓起勇气要开口,百里昂驹却忽然截住了他的话头:“古丞相,跪下!南越淑妃娘娘是因为病中神志不清才会口不择言,难道你也老糊涂了吗?你羞辱南越淑妃,便是羞辱南越所有的女子——现在,该是你给南越赔礼道歉!”   那老臣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一脸的褶子都颤了起来。   陆离摆了摆手,笑道:“罢了,不过是喝了几杯酒,热血冲脑口无遮拦而已,哪里值当赔什么礼、道什么歉?落座吧!”   那老臣“哼”了一声,转身回去,重重地坐下了。   苏青鸾抬起头,露出祈求的神色。   陆离却又看向了百里云雁,低声笑道:“淑妃无状,朕替她赔个不是,请公主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百里云雁向先前那老臣横了一眼,不满地道:“女人家闲来无事拌几句嘴也是常事,哪里就到了‘羞辱万千西梁女子’这样的地步了?古丞相也实在太无聊了些!”   那老臣黑着脸,只得不情不愿地低头赔罪。   陆离依然微笑着:“多谢公主宽容。”   百里云雁回了他一个笑容,低下了头。   另一边,百里昂驹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向秀娘吩咐道:“带了淑妃下去吧。西梁虽不计较,毕竟是我们失礼在先,该罚还是要罚的。”   “姐姐……”苏青鸾急了。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青鸾怔了片刻,默默地转过身,跟着秀娘走了。   苏轻鸢目送着她走远,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有些担心苏青鸾彻底豁出去,再说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幸好,这丫头虽然受了旁人的蛊惑,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判断力,还不算是蠢到底。   眼下的局面倒还控制得住。苏青鸾背后的那个人又该气恼了吧?   三国之间的平衡虽然脆弱,却也不是一个女子三言两语就能打破了的。事关天下,谁都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苏青鸾,还是高估了她自己。   直到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轻鸢才回过头来,反握住了百里云雁的手:“让你受委屈了。”   百里云雁微笑摇头:“跳梁小丑,我不放在心上,太后也不必介怀——我有些累了,太后陪我到外面走走可好?”   苏轻鸢略一迟疑,笑着站起身来:“也好。我们去花园走走,娴妃帮我照料一下各位公主和女眷们吧……”   话音刚落,百里云雁立刻挽住她的手,快速地离了席。   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苏轻鸢立刻用力甩开了百里云雁的手:“尊贵的西梁公主殿下,请您瞪大眼睛好好瞅瞅!我不是你们马背上长大的姑娘,我是南越小米粥喂大的、绫罗绸缎裹大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更别说这会儿我肚子里还揣了这么大的一颗蛋——您要迈开大步跟四条腿的马赛跑那是您的事,请不要拖上我,我还想活命!”   百里云雁讪讪地搔了搔头皮:“我忘记了嘛……”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稳住脚步重新端起了皇太后的架子:“说吧,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百里云雁迟疑了一下,拉着苏轻鸢走到视野开阔的廊下,急道:“你少给我装糊涂!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这会子我都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你男人不肯娶我,旁人只怕就更加不肯娶了,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必须帮我!”   “问题是,你心里认定的那个男人,也不肯娶你。”苏轻鸢一点也不委婉。   百里云雁神色黯淡,许久才道:“我相信我的直觉。他心里,是有我的。”   苏轻鸢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她也看得出来。   百里云雁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所以,你一定要帮我!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懂我……我只有这一点点希望了。”   苏轻鸢心中有些恻然,面上却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我帮了你,对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还是上次那句话——公平交易。”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百里云雁昂起头,一脸得意。   “告诉我。”苏轻鸢立时紧张起来。   百里云雁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要是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个消息的价值,可抵得上半座江山了,等我说出来之后,你若是替我办不成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苏轻鸢不屑地“嘁”了一声:“先别说嘴,谁知道你这个蠢丫头打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   百里云雁像是受到了侮辱似的,重重地跺了跺脚:“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我跟你说,你们南越那个心怀不轨的老头子,他就是——”   梦中说梦 说:   后面还有一章,这章是加更哒加更哒! 第107章 把她当儿媳妇疼了   苏轻鸢听见她拖长了声音偏不肯往下说,不由得心急如焚:“到底是谁?”   百里云雁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当然是你们南越的大司马宁渊啊!据说同谋的还有那个姓薛的崇政使——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信不信由你了!”   苏轻鸢愣了许久,忽然冷笑起来:“大司马?崇政使?我差点信了你的邪!”   “怎么了?他们两个不可能吗?”百里云雁大感意外。   苏轻鸢往廊下的栏杆上一靠,冷笑道:“这么跟你说吧——哪怕有一天我造了反,大司马和崇政使也不可能造反!你这个所谓的情报很明显是在敷衍我的,我看你也不是真心向我求什么建议!既然这样,咱们各桥各路,不必再耽搁彼此的时间了!”   “喂,我说的是真话!”百里云雁急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百里云雁举起三根手指作指天发誓状:“我是认真的!前儿我向六哥打听的时候,他说了对方是南越皇帝最倚重的两个武将,我不放心,又偷偷地翻看了六哥手边的信札,上面的落款写的也是‘南越兵部尚书宁某顿首再拜’!我求你的事情关系到我的终身,我怎么可能骗你!”   苏轻鸢心中乱跳,面上只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闲闲地坐着。   百里云雁迟疑许久,终于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我可以给你看一眼,但这封信是我从六哥的箱子里偷出来的,马上就要还回去,你不能拿走!”   苏轻鸢忙抢过信札展开,飞快地读了一遍。   这信上的口吻确实像是大司马所写的,落款也是。   甚至就连上面盖的印,都是兵部尚书的手章。   苏轻鸢唯一不敢确定的,是信上的笔迹。   她于文墨上不算精通,先前也不曾见过大司马的手迹,所以辨不出真假。   但内容、落款和印章都对了,笔迹又怎么会出错?   苏轻鸢的心里,已经有九分相信了。   她恋恋不舍地将书信还给百里云雁,低声问:“你又是如何知道崇政使牵涉其中的呢?”   百里云雁皱眉道:“当然是六哥说的!他说南越朝中早已是千疮百孔,文武百官各怀心思,除了大司马和崇政使倒向我们西梁之外,更有苏将军和他的门生狼子野心虎视眈眈,还有定国公一派忠正耿直……”   “忠正耿直不好吗?”苏轻鸢不解。   百里云雁昂首道:“六哥说,定国公一派只忠于心中正义,现如今虽然忠心拥戴南越皇帝,可是一旦南越皇帝弑君篡位的传言得到证实,第一个站出来质问甚至逼宫的也一定是定国公!南越皇帝如今的处境,可以说是危如累卵!”   “弑君篡位?这些谣言……”苏轻鸢的心头一阵发紧。   那些谣言,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吗?   难道又要像上次的满城风雨一样,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谣言、所有人都闹着要陆离给个说法?   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到何时才肯放过他?   “喂,凡是我知道的,都已经对你说了!”百里云雁噘起嘴,不满地瞪着苏轻鸢。   苏轻鸢垂下眼睑,沉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六哥既然知道陆离的处境危如累卵,又怎么舍得把你嫁给他?难道他是打算把你牺牲掉吗?”   百里云雁昂首道:“六哥才不会做这种趁火打劫的没品的事!六哥说了,南越孝慈皇后是我们的亲姑母,南越皇帝也就是我们的表兄了,我们西梁怎么可能帮着外人,跟自己家的亲戚过不去?”   这话说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   苏轻鸢胡乱撕扯着手里的帕子,总觉得心里不安顿。   百里云雁学着苏轻鸢的样子靠在栏杆上,抬起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喂,我跟你说,我是不会背叛西梁的!我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六哥不会跟你们西梁打仗!如果有一天六哥想打仗了,我也一定会誓死追随六哥,不会跟你们客气的!”   “好,我知道你不是个小叛徒,行了吧?”苏轻鸢勉强扯了扯唇角。   百里云雁急得跺脚:“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肯教我吗?”   “教你什么?”苏轻鸢装傻。   百里云雁又急又气,整张脸都涨红了:“先前明明说好了的,你要耍赖?”   “我忘记了嘛!”苏轻鸢一脸无辜。   百里云雁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敢不帮我,我就敢打你!你最好掂量掂量,你现在大着肚子,敢不敢挨我一拳!”   落霞等人远远看见情形不妙,忙奔过来救护。   苏轻鸢挥手止住她们,笑着捏了捏百里云雁的脸:“小姑娘别那么大戾气,这样凶巴巴的没人喜欢的!你知道孕妇的记性往往不怎么好,所以我确实不记得先前跟你约定过什么了——你提醒我一下就好了,何必动怒?”   百里云雁气急败坏,许久才红着脸跺脚道:“就是你答应过的,要帮我跟六哥……跟六哥成其好事嘛!”   “成什么好事?”苏轻鸢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   百里云雁恨不得张嘴咬她,最后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气冲冲地道:“上次你跟我说,只要跟他睡了,他就会答应跟我好!”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苏轻鸢露出了笑容。   百里云雁松了口气,脸上越发红得跟着了火似的:“拖了这么久,现在你总可以教我了吧?”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已经把脸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成的?”   “我不明白!”百里云雁嘟起了嘴。   苏轻鸢拍拍她的手背,笑道:“你有没有试过死缠烂打软磨硬泡?”   百里云雁拧紧了眉头。   苏轻鸢又继续问:“你有没有试过静下心来细细地向他诉一诉衷肠?”   “我试过,可是他……”百里云雁不知道该怎么细说。   苏轻鸢等了片刻,见她没打算说下去,便继续追问道:“你有没有试过借酒装疯,把你的心里话一股脑地说给他听?”   百里云雁低下头,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在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面前尚肯吐露心迹,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反倒不能把你的心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呢?”   “我不说,难道他就不明白了吗?他一直很会猜我的心事,我不信他不知道!”百里云雁觉得十分委屈。   苏轻鸢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他知道你喜欢他、知道你依赖他,可你们名义上是兄妹,更深层的事情,他怎么敢想?你是女孩子,你们两个一旦出了事,受伤害的必定是你,他怎么舍得让你冒那样的风险?”   百里云雁瞪大了眼睛。   苏轻鸢握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西梁女儿都是豪爽大气的,真想不到你竟比我这个南越女子还要扭捏!你呀,生生把你自己给耽误了!”   “现在我该怎么办?还来得及吗?”百里云雁急问。   苏轻鸢微笑:“为什么来不及?我都嫁了人、成了陆离的母后了,该来得及的还是来得及,何况你如今青春正好、云英未嫁?”   “那,我现在就去跟六哥说!”百里云雁鼓起了勇气。   苏轻鸢伸手拉住了她:“别急。”   “还有什么?”百里云雁有些不悦。   苏轻鸢偏偏不慌不忙,牵着她慢慢地走了几步,笑道:“你现在去告诉他,他还是有可能思前想后、有可能作出一个‘为你好’的决定,甚至有可能跟你翻脸,到时候只怕连兄妹都做不成……虽然只要说开了就没什么后悔的,但豁出颜面却得不到他的回应,还是会很伤心吧?”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百里云雁的眼睛亮了。   苏轻鸢点了点头,笑得有些奸诈:“我教你一个办法,包你一击即中。”   百里云雁忙把耳朵凑了过来。   苏轻鸢笑眯眯地说了一番话,把百里云雁臊得满面通红,攥紧了拳头便要招呼过来。   苏轻鸢慌忙避开,小心地护住了肚子。   一番嬉闹之后,二人有说有笑地携手回到了永安殿。   这时,殿中歌舞正好,酒已过三巡,言谈也渐渐热闹起来,各国使臣和朝中文武三三两两地凑成堆,不知在聊些什么。   尽管如此,苏轻鸢两人的出现,仍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其中,有两个人的眼神格外锐利,几乎刺得人头皮发紧。   苏轻鸢低着头,迎向其中一道目光的主人:“西梁公主与我甚是投缘,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了。”   陆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转身同秦皎说话去了。   百里云雁向西梁使团的席位看了一眼,没有回应百里昂驹的目光。   苏轻鸢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悄悄地向百里云雁眨了眨眼睛。   陆离忽然回过头来:“母后同西梁公主出去了这么久,说了些什么?”   苏轻鸢抬起头,笑道:“不过说些风土人情罢了。哀家从未出过远门,听见公主说些策马放牧、碧野蓝天任驰骋的事,便觉得心中为之一畅。咱们南越虽然富庶,到底还是窄仄了些,也该多同西梁儿女往来,开阔一下视野也好。”   百里云雁抬起头来看了陆离一眼,忙又低下头去:“雁儿也非常喜欢南越的风情。不论是市井人烟的繁华,还是小桥流水的雅致,都比西梁多了一些韵味——难怪天下皆知南越出美人呢,这样好的水土风物,自然比粗疏的草原更能养出水灵灵的美人来!”   “哦,公主喜欢南越?”陆离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问。   “很喜欢。”百里云雁微微一笑,含羞带怯。   苏轻鸢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陆离的心中一阵气恼,脸色都黑了下来。   苏轻鸢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皇帝怎么了?不高兴?”   陆离磨了磨牙,挤出笑容:“哪能呢?朕心里高兴得很!如今天下和平、四海一家,原不必分什么南越、西梁、北燕,大家共同举杯畅饮,才是今日今时之正理!”   “皇上所言甚是,雁儿敬您一杯!”百里云雁站起身来,向陆离举起了酒盏。   陆离大笑:“好!素闻西梁儿女好酒量,公主可要满饮三杯!”   “皇上若肯赏脸同饮,九杯又有何惧?”百里云雁高高地昂着头,英气勃勃。   陆离畅声大笑,果真一杯一杯地陪着她畅饮起来。   苏轻鸢仍然淡定旁观,静敏郡主却在一旁急了:“你不管管他们吗?这样喝下去,肯定要伤身子的!”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放心吧,你皇帝哥哥的酒量不算差,应当不至于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下。”   “可是……”静敏郡主气得脸色都白了。   她关心的难道是陆离的酒量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拼酒是假,传情才是真!   这几杯酒喝完,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情节,用脚指头想想也能想出来了!   “啪”地一声过后,陆离手中的酒盏被静敏郡主夺了下来。   “怎么了?”陆离一脸意犹未尽,责怪地向静敏郡主瞪了一眼。   静敏郡主气鼓鼓地道:“不像话!当着文武百官和这么多使臣的面,喝醉了怎么办?你那么重,没人搬得动你,难道你堂堂南越皇帝,今晚要在这永安殿上过夜吗?”   “你在心疼我?”陆离眯起眼睛,笑问。   静敏郡主红着脸“哼”了一声,重重地坐了回去。   陆离看向苏轻鸢,却见她已经接过百里云雁手中的酒盏,体贴地吩咐身边的宫女去拿醒酒汤了。   察觉到陆离的目光,苏轻鸢回过头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确实太不像话了!人家小姑娘好心好意敬你酒,你跟人拼酒做什么?就算你能赢,好光彩么?”   百里云雁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抬头笑道:“太后不要责怪皇上了,这几杯酒我还能喝得下去,不会醉的。”   苏轻鸢责怪地道:“皇帝胡闹,你也跟着他胡闹!女孩儿家家的,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就算不至于醉酒出糗,那烈酒也是伤身子的!”   下面的群臣看得有趣,有人便凑上了一句话道:“西梁公主还没进宫,太后娘娘就把她当儿媳妇疼了!”   苏轻鸢没找见说话之人,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微微一笑,竟像是默认了。   百里云雁也没有出言反驳,红扑扑的脸颊上带着一点笑容,平添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之色。   陆离和百里昂驹互相对视一眼,脸色齐齐难看起来。   随后,陆离又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疑惑不解。   百里昂驹的脸色却是实实在在地难看着,并且很显然有越来越难看的趋势。   那一边,北燕使臣的脸色却也不怎么好看。   秦皎低头向和靖公主说着些什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静敏郡主冲过来,抓住了陆离的手腕:“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有些醉了?我扶你下去休息……”   陆离用力甩开她,唇角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目光盯着苏轻鸢。   苏轻鸢依旧微笑着,握着百里云雁的手:“哀家的芳华宫中,空着的房间有很多。不如公主今晚就搬过来,细细地跟我说说西梁那边的故事可好?”   “太后吩咐,雁儿不敢不从。”百里云雁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百里昂驹“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昂驹替妹妹谢过南越太后厚爱——只是请太后见谅,我西梁儿女虽说性子洒脱些,却也不是没有规矩的!雁儿尚未议亲,住进南越宫中只怕于礼不合!”   “尚未议亲,那就现在议亲嘛!”苏轻鸢微笑着,一点也没有为对方的言语无礼而生气。   百里昂驹沉了一下脸,冷声道:“就算此刻议亲,也要等婚嫁之后再进宫!此时名分未定,太后急着邀雁儿到宫中居住,是把我西梁的公主当成了什么?”   “六哥,太后也是好意,你这么凶做什么?”百里云雁一脸不满。   百里昂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跟我走!”   “喂,六哥!”百里云雁一脸不情愿。   对方却没有给她抗拒的机会,黑着脸拖着她的手腕,迈着大步冲了出去。   西梁使臣只得跟上,各自在心里嘀咕着,不明白自家六皇子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殿中空了一块地方,气氛便有些怪怪的。   秦皎缓缓地站了起来,拱手道:“和靖有些不胜酒力,所以……”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沉吟道:“方才西梁六皇子之言,甚有道理。公主是未嫁的女儿家,到南越宫中居住确实不合情理——唉,哀家本来还指望能多几个人陪伴,看来竟不能如愿了!”   她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秦皎纵然想把和靖公主送进宫,此时也已经不能了。   西梁公主不屑做的事,北燕又怎么能做?   秦皎在心里盘算了几圈,只得不太情愿地躬身笑道“多谢南越太后、皇帝盛情款待,我等还要回驿馆安顿,这便告退了。”  “改日请公主到御花园赏梅,公主可一定要赏脸!”苏轻鸢温和地笑着,摆出一副待客周全的女主人姿态。   陆离冷冷地横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剑刃被霜。   苏轻鸢只装着看不见,直待北燕的使臣退出殿外之后,才笑吟吟地低下了头。   “皇兄,你是不是真的醉了?你的脸色好难看!”陆钧诺抬起头来,大声叫道。   陆离黑着脸,没心情答他的话。   苏轻鸢随手在那小家伙的头上拍了一把:“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要说话!”   “可是,皇兄的脸色真的很难看啊!”陆钧诺很坚持。   苏轻鸢抿了一下唇角,无奈道:“他看上了西梁的一件宝贝,西梁皇子却舍不得给他。换了你只怕早已哭上了,你皇兄只是脸色难看,不比你强多了?”   “什么宝贝?”陆钧诺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   苏轻鸢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孩子不要多问。我累了,你若是还想待一会儿,就让贵妃陪着你。”   “我才不要!”静敏郡主和陆钧诺齐声反对。   苏轻鸢见状,便牵着陆钧诺的手站了起来:“那就跟我回宫去吧——你也闹得差不多了。”   陆钧诺很懂事,乖巧地跟着她离了席。   陆离站起身来,沉声道:“朕也乏了,你们随意吧。”   群臣起身恭送,有人悄悄地观察着陆离的脸色,暗暗猜测着他莫名的怒气背后隐藏的信息。   苏轻鸢牵着陆钧诺的手,快步走在路上,好像背后有老虎在追她一样。   陆钧诺跟不上,不免有些委屈:“母后,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啊?”   苏轻鸢的脚下微微一顿。   丫头们赶了上来,落霞便笑道:“娘娘明知道皇上会生气,刚才在殿中又何必那样……”   苏轻鸢很想放慢脚步,可是双腿却本能地想快点向前奔。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她确实是害怕的。   陆离那个别扭的家伙,待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她呢!   她忍不住没出息地想:回宫之后要不要立刻叫人关上门?   若是实在没办法,恐怕也只能如此了,躲过一时算一时嘛!   正这样想着,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轻鸢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就白了。   陆离。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殿中还有七个属国的使臣、还有满朝文武呢!   他这么着急出来,就不怕使臣和百官议论吗?   苏轻鸢心里这样嘀咕着,脚上却也是半点儿也不敢含糊,走得越来越快。   可是,她毕竟腿短,走得再快也有限。   一眨眼工夫,身后已响起了陆离冰冷的声音:“母后的凤体是越来越健旺了,真令人欣慰。”   苏轻鸢很希望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可是一听见陆离的声音,她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脚下一软,再也跑不动了。   陆离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跟了上来:“刚才殿中的事,母后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第108章 至少还有我愿意要你   苏轻鸢好容易站稳了身形,缓缓地转过身:“皇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陆离三步两步跨了过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别玩这招,没用。”   苏轻鸢眨了眨眼。   陆离双手抓住她的肩,冷冷地逼视着她。   “咱们……回去说,成不成?”苏轻鸢偷眼看看远处巷口来来往往的太监,心惊胆战。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放开了手。   苏轻鸢忙转过身,加快脚步往芳华宫的方向走去。   陆钧诺拖着两条小短腿,一路小跑地跟着,十分艰难。   眼看着穿过了两条巷子,小家伙再也忍不住了:“母后,其实我们可以乘辇的……”   苏轻鸢愣住了。   她——   忘记了!   陆离在后面跟着,心中既气恼又好笑,更有些担忧。   苏轻鸢站在巷口迟疑了一下,低头笑道:“这就快到了。钧儿,别老想着乘辇,吃完饭应该多走走,帮助消化。”   “哦。”陆钧诺乖巧地点了点头。   只是,高高地鼓起来的腮帮子,却诚实地暴露了他心里的委屈。   陆离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已经开始为他的孩子担忧了。   ——有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娘,日子只怕不太好过啊!   话说,肚子都那么大了,走这么远的路不累吗?他看着都觉得累!   陆离忽然有些舍不得吓她了。   于是,苏轻鸢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陆离便刻意落后了一大截,没有着急跟上来。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脚下果然慢了些。   彤云蹲下来抱起了委屈的陆钧诺,笑道:“看样子,皇上也没有十分生气。咱们慢些走吧。”   苏轻鸢回头看了一眼,悄悄地勾起了唇角。   但,他最终还是会赶上来的。   果然,刚回到芳华宫坐下,陆离就来了。   陆钧诺不用人说,一进宫门就自己溜掉,跑去找自家嬷嬷玩耍去了。   落霞淡月这些小丫头如今也越发猴精,泡好茶水就不见人了,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最后又只剩了苏轻鸢一个人,无助地看着阴沉着脸向她走过来的陆离。   “那个……你听我说。”苏轻鸢有些慌。   陆离冷冷一笑,在炉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好心。”   “嗯?”苏轻鸢有些疑惑。   陆离平静地看着她:“原本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既然你也想到了,那再好不过——你也知道,三国平衡,必不可少的手段就是联姻。”   “所以呢?”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依旧面无表情:“西梁和北燕已经明确表达了联姻的意图,我若是拒绝,他们必定会觉得面上无光,为此联手对付南越也并非不可能。如今朝中群臣各怀心思,南越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树外敌。”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接那两国的公主入宫?”苏轻鸢沉声追问。   陆离唇角一勾,一派从容洒脱:“这件事,你可以做主。”   苏轻鸢拉过靠枕,往软榻上一躺:“好。”   陆离的眉头皱了起来。   苏轻鸢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我会尽快斟酌着办,你若没旁的事,现在就可以走了。”   陆离没有动静。   苏轻鸢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听到他起身离开,也不见他发怒。   她忍不住,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陆离那双亮如点漆的眼睛,就在她面前不足两寸远的地方。   苏轻鸢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   陆离不知何时已跨了上来,压住了她的腿。   “疼!”苏轻鸢大叫一声,狠狠地在他的肩上拧了一把。   陆离“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放开她,只是身子倾了下来,稍稍缓解了苏轻鸢腿上的压力。   这样一来,苏轻鸢又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的肚子了。   这会儿,她的去路已经完全被陆离封住,逃也逃不掉。   她甚至连坐起来的可能都没有。   陆离的脸正对着她的,距离之近,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   苏轻鸢心里有些慌,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想怎样?人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必定要堂堂正正地出嫁,你想今晚就把人带进宫来,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你真要的肯替我张罗这件事?”陆离阴了脸,咬牙切齿地问。   苏轻鸢冷静地看着他:“不是你叫我办的吗?”   “我叫你办你就办?你自己就没有主意的吗?”陆离的语气越来越危险。   苏轻鸢盯着陆离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这样幼稚的游戏,你还想玩多少回?”   “今日是你有错在先。”陆离不肯退让。   苏轻鸢冷哼一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你明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在路上你也答应了回来听我解释,这会儿你又冲着我耍什么威风?阴阳怪气的吓唬我们娘儿俩做什么?你指望我像只被抛弃了的狗一样扑过去求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喊你不要答应和亲?你堂堂一国帝王,已经可怜到只有这样才能挽回你可怜的虚荣心了?”   陆离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点了一下头:“是啊。”   苏轻鸢瞧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怂样,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脸上就绷不住了。   “你松手,我快要憋死了!”陆离继续眨眼,将卖萌进行到底。   苏轻鸢很想硬气一点的,手上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松了。   陆离露出了微笑,一副“我就知道你疼我”的嘚瑟样儿。   为了挽回面子,苏轻鸢冷哼一声,咬牙道:“指望我求你,门也没有!你想迎娶那两位公主,我就帮你风风光光地把她们迎进来,到时候能不能招架得住,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陆离无奈,只得蹭着她的鼻尖,放软了声音闷闷地嘀咕道:“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假装吃醋生气让我高兴一下也好嘛……”   “幼稚!”苏轻鸢忍不住笑。   陆离不说话,低下头来开始蹭她的脸。   苏轻鸢想了一下,肚子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说。   只是,想到陆离与众不同的关注点,苏轻鸢明智地决定长话短说,以避免节外生枝:“刚才在殿中,都是演给西梁六皇子看的。百里云雁决定做一件大事——如果成了,她就不用嫁给你了。”   “她不想嫁给我?”陆离追问。   ——他的关注点果然跟苏轻鸢想的不一样。   看到陆离脸上既委屈又愤怒的神情,苏轻鸢忍不住笑了:“是啊,百里云雁一点都不想嫁给你!她还说如果一定要嫁给你,她宁可去死!唉,真可怜呐,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女人嫌弃到这般地步……”   话未说完,嘴巴便被陆离封住了。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轻轻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陆离放过了她,怒容满面。   苏轻鸢一本正经地道:“你应该庆幸,至少还有我愿意要你,否则你多可怜啊!”   “我没感觉到你愿意要我——这种事应该用行动证明。”陆离很严肃地指出了她的错误。   苏轻鸢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忙抢先攥住了他的手,急道:“你先别忙,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陆离瞪着她,一脸不满。   苏轻鸢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百里云雁说,南越朝中有人遣使向西梁六皇子示好。我跟你的事,也是那使者透露给百里昂驹知道的。”   陆离眉梢微动。   苏轻鸢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正色道:“这件事,前几天在街上遇见的时候,她已经提过了。我辨不清真假,所以只能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盼你心里有数。”   陆离沉吟道:“百里昂驹不是好东西,他妹妹的话当然也不能轻信。”   苏轻鸢想了一想,点点头:“我知道。虽然那小姑娘看上去口无遮拦的,但毕竟人心隔肚皮……不管怎样,我总该说给你听。”   她把百里云雁送给她的那些消息细细地说了一遍,连那封信的细节也都说了。   陆离拧紧了眉头,靠在榻上想了许久。   苏轻鸢坐起来揉了揉腿,没有多言。   朝中的事,她所知不多,不如让陆离自己去想。   谁知这一想,他竟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闹得苏轻鸢心中担忧不已。   该不会……真的有大问题吧?   苏轻鸢坐得有些累了,起身准备到床上去躺着的时候,陆离却伸手拉住了她:“依你看,百里云雁这个人怎么样?百里昂驹呢?”   苏轻鸢只好重新坐了下来,皱眉沉吟:“百里云雁很单纯直爽,不是个会耍心机的人。至于百里昂驹——目前我还看不透他。”   陆离点了点头,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有主意了?”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昂起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苏轻鸢不屑地嗤笑一声,起身走了。   陆离追了过来,从后面揽住了她:“你那个妹妹的脑壳里,近来应该进了不少水,我看她是彻底没救了。”   苏轻鸢站定脚步,叹息道:“我也没想到她会蠢得这样。她背后那人,似乎是在唆使她挑起三国争端?”   “也许。她太急功近利了。”陆离沉声道。   苏轻鸢转过身,低声问:“这一次,你是真的打算彻底将她禁足了?”   陆离冷笑:“她心里不安分,不管禁足不禁足,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苏轻鸢无法反驳。   也是直到今日她才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路上了。   陆离见她有些伤感,便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明日,你要邀请那两国的公主进宫来赏梅?”   苏轻鸢微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明天西梁公主没空。”   陆离探究地看着她,直觉她的笑容有问题。   苏轻鸢故作高深,不肯详细解释。   陆离有些失落,于是又故意逗她:“其实,我倒觉得北燕的那位公主很不错——”   “嗯?”苏轻鸢危险地挑起了眉梢。   陆离满脸期待,等着看苏轻鸢化身河东狮的样子。   可是苏轻鸢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我也觉得她很不错。要不给她个皇后当当?”   “别呀,那可不行!”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叫。   苏轻鸢愣了一下,忙推开了陆离的手。   陆离的脸色瞬间转为青黑。他愤怒地瞪着闯进来的人:“这是芳华宫,不是你家后院!谁许你进来的?!”   段然笑嘻嘻地拍了拍袖子,躬身行礼:“微臣拜见皇上,拜见……嘿嘿,太后娘娘。”   陆离没有说那声“免礼”,苏轻鸢也不肯多事。   于是段然只得尴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起了头:“那个……我真不是故意来听墙脚的!小王爷连着几天都没到学堂念书,我这个做师傅的怕耽误了功课,这才忍不住过来瞧瞧他嘛!话说,这后宫我都走得比自家后院还熟了,你平时也没少使唤我往后宫跑,除了没挨那一刀,这些年我跟个太监也没什么两样——这会儿你又不许我来了?”   “别处就罢了,芳华宫不许你随意出入!”陆离沉了脸,丝毫不留情面。   段然站直了身子,“嘿嘿”一笑:“小鸢儿,你听见了没有?别处都许我走动,唯有芳华宫不行——陆长离他不是不放心我,而是不放心你啊!我说,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招蜂引蝶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放心不下?”   苏轻鸢礼貌地维持着的微笑,终于在此刻冷了下去。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扬声向外面叫道:“小林子,召带刀侍卫过来!”   “别别别,有话好说!”段然慌了。   苏轻鸢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平静地开了口:“你刚才说什么‘不行’?”   段然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终于记起了刚才的话题。   见陆离没有再撵他出去,段然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我是说,不能让北燕那个什么和靖公主当皇后哇!”   “为什么?”陆离沉声问。   苏轻鸢听见这一句,立刻偏过头去,探究地看着他。   段然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离:“怎么,你真动了让那个女人当皇后的念头?”   陆离察觉到了苏轻鸢危险的目光,慌忙摇头。   段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唉,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一国之君都落得个夫纲不振的下场,南越皇朝的礼法规矩是彻底没救了!”   苏轻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有趣。   于是陆离的脸色就相应地难看起来。   段然话锋一转:“恰好,我段某人也早瞧着那些规矩不顺眼了!陆长离,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这天底下的女人,略有些平头正脸的都是你的不成?虽然你是皇帝,可是……你就不能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留几个?我倾心爱慕的小鸢儿被你搂进了被窝,我虔心爱敬的程三小姐也被你收进了后宫……三番两次的情场失意,让我脆弱的心灵如何承受?我年已及冠,却至今孑然一身……唉,我怎么就那么惨啊!”   苏轻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出于礼貌很努力地忍住了笑。   陆离拥着苏轻鸢一起在软榻上坐了下来,挑眉看向段然:“你的意思是,你的下一只‘白天鹅’,是北燕和靖公主?”   段然立刻跳了起来:“喂,你说谁是癞蛤蟆呢?你才是癞蛤蟆,你全家都是癞……”   “什么?”陆离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段然忙咽下话尾,“嘿嘿”地笑了两声:“没错,我是挺喜欢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的。”   陆离有些不信。   苏轻鸢就更加不信了。   段然举起右手三根手指,急道:“我是认真的!反正你也不想娶她,不如给我个机会?我瞧着那小姑娘挺有趣,一逗就哭,娇娇怯怯跟水娃娃似的……”   苏轻鸢揉了揉眉心,认真地道:“我瞧着你不像个好东西,你就别去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听到这样的评价,段然十分伤心。   陆离皱眉道:“事关两国安宁,你不要乱来。”   “咦?你如何看出我要乱来?”段然一脸惊诧。   陆离安抚地拍着苏轻鸢的肩,同时盯着陆段然看了许久:“注意分寸。”   段然“嘿嘿”地笑了两声:“‘分寸’这东西我是不懂的,幸好那和靖公主性情柔婉,应当不会要我的命。不过,我最多只能帮你解决这一个,西梁那边我就无能为力了——不如,你叫程昱那小子试试?”   苏轻鸢抿嘴笑道:“西梁那边,不用你操心。”   “咦?”段然探究地看着她。   陆离忙侧了侧身子,将苏轻鸢藏到了身后:“你若无事,现在可以走了。”   “我还有事。”段然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   陆离一脸不耐烦,苏轻鸢倒是觉得挺有趣,干脆找了个靠枕垫着坐稳了,权当在看戏。   段然站得累了,笑嘻嘻地往地上一坐,盘起了腿:“都说西梁六皇子温文尔雅,我看也不尽然!我刚刚从外面过来,看见他像扛麻袋似的把他妹妹扛上了马车,吓得我老眼一花,差点以为是我们府里送果蔬的伙计把今年份的冬瓜送来了呢!”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段然探究地看着她:“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苏轻鸢无辜地摊了摊手。   陆离清咳一声,板着面孔道:“使臣的事,你不必操心。”   段然扫兴地抿住了唇角,下一秒又重新露出了笑容:“不管就不管!那咱就说说朝中的事!喂,你知道吧?上次我去国公府找程昱那小子喝酒,你猜我撞见谁了?宁渊!那家伙在朝堂上跟定国公吵得跟什么似的,谁知道他们私底下竟然常在一块儿喝酒!定国公那老东西瞧着忠正耿直,原来也是一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狐狸!”   “宁渊?”苏轻鸢不由得又想起了百里云雁的话。   陆离只略一沉吟,并未多问。   段然又拍着大腿道:“还不止如此呐!前天我的探子在苏家门外盯梢的时候,也说看见了宁渊——你说,这个大司马该不会在筹划什么大动作吧?整个兵部都在他的手上,他要是搞出些偷偷摸摸的事来,麻烦可就大了!”   陆离的眉头缓缓地拧紧了。   苏轻鸢忽然坐直了身子,向段然伸出了手:“给我看看。”   “看什么?”段然警惕地将双手藏到了背后。   苏轻鸢执著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你的手,拿过来。”   “喂,我没做过坏事,为什么砍我手?”段然一脸倔强。   苏轻鸢懒得跟他闲扯,干脆站起身,自己走过去把他的手抓了过来。   段然忙抬头看向陆离:“喂,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一直很老实,是她自己对我动手动脚的!”   陆离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   苏轻鸢抓着段然的手反反复复看了许久,终于放开,一语不发地转身回到原处坐下。   “喂,你占完便宜,一声不吭就走了?”段然十分不满。   “你还想怎样?”苏轻鸢眯起眼睛。   段然昂着头,理直气壮地道:“你要负责!”   “怎么负责?”苏轻鸢很感兴趣地追问。   陆离攥住她的手腕,黑着脸冲段然吼道:“你可以滚了!”   “不是吧?这么多年的兄弟,连点面子也不留……”段然一脸委屈。   陆离随手抓起一只茶碗,扔了出去。   段然准确地伸手接住,顺便向苏轻鸢抛了个媚眼。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   一个扔一个接,这是多少年练出来的默契?   陆离看见苏轻鸢的笑容,脸色更加难看了。   段然嗅觉灵敏,见势不妙,忙撒丫子溜了出去。   陆离转过身,危险地看着苏轻鸢:“他很有趣,是不是?”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了:“段然牺牲自己,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还对他那么凶!”   陆离嗤之以鼻:“他哪里是想帮我解决麻烦?那小子一向四处留情,北燕公主又生得不错,他不动念头才叫奇怪呢!”   苏轻鸢并不认同他这套说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离将她抵在软榻上,沉声问:“你去看他的手做什么?那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很不对劲。”   “又是巫族秘术?”陆离眉头紧锁。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   梦中说梦 说:   亲爱的小仙女们,你们有木有发现,昨天是不是看漏了一章?   ??? 第109章 我怕是要被剁成肉馅   三国鼎立的局面维持了数百年,自然而然地会有许多惯例流传下来。   比如“会猎”。   一国新君登基,而另外两国遣使来贺的时候,这一项活动是必不可少的。   名为“会猎”,却不是当真进山打猎,而是新君和使臣一同出城扎营,率军演阵、赛马比箭,当然也可以就天下大事展开论辩、讨论治国之策。一场“会猎”下来,往往收获颇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项活动才得以在数百年间一直流传了下来,历经波折而不衰。   只是这一次,局面与以往稍稍有一点儿不同。   洗尘宴的第二日,陆离作为东道主,正要向两国使臣发出邀请的时候,却被枕边之人拦住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可以先给西梁那边打个招呼。等百里昂驹答应了,再邀请北燕也不迟。”   陆离不太明白苏轻鸢在搞什么鬼,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一个时辰之后,太监回禀:“奴才们没有见着西梁六皇子,底下人说是六皇子今日不见客。”   陆离遣退了小太监,疑惑地看着苏轻鸢:“你如今也能未卜先知了?”   “岂止未卜先知?我还能呼风唤雨!”苏轻鸢抱着软枕,笑得十分狡诈。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原定“会猎”的时间不得不推迟了三天。   当然,“三天”这个数字,也是苏轻鸢建议的。   三天时间,应该勉强可以够西梁六皇子思考一下人生大事了。   到了第四天,陆离终于成功地邀请两国使团出了城。   不便参与会猎的公主和女眷们,被苏轻鸢请到了宫里,赏梅看雪、品茶聊天,悠闲地打发着时光。   于是,宫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样的热闹,是苏轻鸢不喜欢的。于是她很明智地选择了装病不出,把一应杂事全都交给了程若水。   至于她自己,当然是躲在芳华宫废寝忘食地啃那些书,自己摸索着探寻巫族秘术的玄机了。   芳华宫的奴才们一度非常担心,生怕她入了邪道,惹出大乱子来。   幸好,连日下来,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直到陆离离开之后的第七天,小林子来报,说是侍卫们在宫门口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宫女,却是平日里服侍淑妃的。   苏轻鸢放下手里的书,在痛了几天的太阳穴位置揉了许久,抬起了头:“带上来。”   小林子和几个太监很快把人带了上来。   苏轻鸢眯着眼睛瞅了一阵,并未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个人。   落霞在旁提醒道:“蘅儿是跟秀娘她们一同辈派到延禧宫去的,只是淑妃那里贴身服侍的人不多,她应当只是在殿中服侍茶水,不常跟出来见人的。”   苏轻鸢的心里大概有数了。   陆离派过去的人,最初自然都是值得信任的。   但有念姑姑这样一个妖人在,宫女和太监的“忠诚”,便不得不大大地打一个折扣。   苏轻鸢沉默的凝视,让心中发虚的蘅儿十分无措。   她跪伏在地上,自动开始抽噎起来。   苏轻鸢忍不住又揉起了眉心:“还没打你呢,哭什么?”   蘅儿抬起头,泣道:“奴婢知罪,求太后网开一面……”   “你犯了什么罪?”苏轻鸢有些不耐。   蘅儿迟疑着,低声道:“淑妃娘娘在禁足,本不该同旁人书信往来……奴婢经不住娘娘苦苦哀求,答应了替娘娘传信给苏二公子……奴婢犯了宫规,甘愿受罚,求太后看在我家娘娘昔日的情分上,从轻发落……”   “苏二公子?二哥入朝了吗?”苏轻鸢有些诧异。   淡月皱眉道:“你忘了?二公子前几年就受了荫封,只是因为一直在军中效力,所以才不常上朝。只要有时间,他是有资格在兵部行走的。”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淑妃叫你传信给二哥?说的什么?”   “无非说些思念父母、请苏将军想法子帮忙脱罪之类的……”蘅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   “假话。”苏轻鸢给出了很简短的评价。   “奴婢不敢说谎!”蘅儿慌忙叩头。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看样子,你主子教得不错,知道做戏要做全套?既然这样——小林子,带下去狠狠地打一顿,打到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为止。”   小林子依言把人拖了下去。   落霞在旁边抿嘴直笑:“什么叫‘打到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为止’?难道不是应该‘打到她把真话都说出来为止’吗?”   苏轻鸢拿起书本在手中胡乱转着,冷笑道:“真话,她死也不会说的。”   淡月弯腰替苏轻鸢把掉落的书捡了起来,抱怨道:“何必这么麻烦?我就不信,你书都翻烂了,下了这么久的功夫,还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   苏轻鸢闷闷不语。   落霞替她叹道:“对付一个小丫头容易,对付几百个、几千个小丫头却难。更何况如今局势未明,咱们最需要留心的,是万万不能引起她背后之人的警惕。”   苏轻鸢赞许地向落霞看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个“背后之人”,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   做女儿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孝”与“义”之间无愧于心?   没一会儿,小林子就回来了。   “她说什么?”淡月替苏轻鸢问道。   小林子微微躬了躬身:“只打了十来下,那贱婢就招了,说是淑妃娘娘给大司马、崇政使和定国公各传了一封信。至于信的内容,她一口咬定说不知道。请问娘娘,要不要继续打?”   “不必了,放她回去吧。”苏轻鸢微笑。   小林子什么都没有多问。   淡月有些疑惑。但想到以往闹的笑话,她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苏轻鸢对这个局面很满意。   “又是定国公他们。”落霞皱眉。   苏轻鸢重新在桌旁坐了下来:“不急,先咬住这两三个人,以后再慢慢攀扯别的。”   淡月听得莫名其妙。   落霞了然地笑了起来:“主意是个好主意,可惜他们的对手是皇上和娘娘。”   苏轻鸢微微一笑,纠正道:“应该说,可惜他们没想到,巫族的不传之秘,在御书房里却也不过是可以随意翻阅的闲书而已。”   彤云送了燕窝粥进来,顺便带了句话,说是西梁公主求见。   苏轻鸢想了一想,顺手把桌上的几本书藏了起来,笑道:“请她进来吧。”   过了片刻,百里云雁带着几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敢见我了呢!”   苏轻鸢微微一笑,招呼她坐下:“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说真的,我确实挺想杀了你的!”百里云雁板着面孔,气哼哼地道。   茶水齐备之后,落霞便带着丫头们退了下去。   苏轻鸢眯起眼睛,往百里云雁的面前凑了凑:“一直没机会问你——成效如何?”   百里云雁翻了个白眼:“如你所愿。”   “咦?难道不是如你自己所愿?”苏轻鸢笑吟吟地反问。   百里云雁气得直拍桌子:“所愿什么所愿?我都快后悔死了!”   “后悔?”苏轻鸢大为诧异,“后悔什么?事儿都成了,你该不会又忽然发现不喜欢他了吧?”   百里云雁似乎确实很恼,过去这么多天了,提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呼哧呼哧”直喘气。   苏轻鸢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她。   勉强平定了情绪之后,百里云雁咬牙道:“你简直要坑死我了——先前你也没跟我说会那么疼啊!”   苏轻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忍住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幸灾乐祸?”百里云雁看到她忍笑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苏轻鸢正了正脸色,悠悠地道:“正常应该是不疼的。你若觉得疼,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太粗鲁了。你可以揍他。”   “真的?”百里云雁将信将疑。   苏轻鸢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百里云雁靠在榻上,若有所思。   苏轻鸢看着她,笑问:“看样子,除了‘疼’之外,其他一切顺利?”   “不顺利。”百里云雁摇头叹气。   “怎么?”苏轻鸢有些疑惑。   百里云雁气冲冲地道:“他说我算计他,骂了我整整三天,还说我犯贱、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娶我的!”   “他真这么说?”苏轻鸢的眉头皱了起来。   百里云雁扁了扁嘴,眼圈立刻红了:“他明明是喜欢我的……那天他喝了好多酒,醉了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醒了就不认账了……我打他也没用、骂他也没用,他还说我若是嫁不出去,他就把我赏给身边的奴才……”   苏轻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百里云雁抓着她的手,掉起了泪珠子:“我该怎么办?”   “你后悔吗?”苏轻鸢看着她。   百里云雁缓缓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抿了一下唇角,冷笑道:“那你就听他的话吧。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   “什么意思?”百里云雁不解。   苏轻鸢勾起唇角:“就是表面上的意思。等他们会猎回来,我就遣人去跟百里昂驹说,我替南越皇帝做主封你为德妃了。”   “那不行!我不能嫁给南越皇帝,我……”百里云雁急了。   苏轻鸢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巧极了,南越皇帝也不会娶你。我的意思是说,眼下的局面,你不能再巴着百里昂驹——你应该让他主动来求你。”   “万一他真的不管我了怎么办?”百里云雁不放心。   苏轻鸢冷笑:“好说。我会悄悄地叫人透个消息给百里昂驹,就说你进宫之后尚未承宠却被查出有了身孕,南越皇帝大怒,引为奇耻大辱。”   “会打仗吗?”百里云雁吓得脸都白了。   苏轻鸢笑出了声:“会不会打仗不知道,但肯定会打你。”   “我不要!”百里云雁不依。   苏轻鸢白了她一眼。   百里云雁终于省悟过来:“你的意思是,我假装在南越宫中受了委屈,让六哥出面救我?”   苏轻鸢点了点头。   百里云雁细细地想了很久,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但她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如果六哥仍然不肯救我呢?他一直觉得梁、越之间不太可能打起来,我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分量能挑起两国战事——单单是我受点委屈,他未必肯管的!”   苏轻鸢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这可不是‘受点委屈’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南越千百年来受礼教荼毒,对待女子十分严苛。寻常百姓尚不肯娶失贞之女,何况皇家?你若真的做了皇妃,单凭那一件事就足够判你千刀万剐之刑罚!若是有了孩子,那更是必死无疑……”   百里云雁打了个寒颤。   苏轻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陆离不会当真娶你,所以你的性命我可以保下。只是你要明白——百里昂驹若是连你和孩子的命都可以不顾,你也就不必留恋他了。”   “若是他真的不顾呢?”百里云雁讷讷地问。   苏轻鸢莞尔一笑:“没有那种可能。”   “你怎么知道?”百里云雁仍然有些犯嘀咕。   苏轻鸢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百里云雁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摇头苦笑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上了你的当——可是我只能信你了。”   苏轻鸢勾了一下唇角,没有接话。   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百里云雁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肯见我?我每次来问,你的奴才都说你病着。旁人信这种鬼话,我可不信!”   苏轻鸢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已经这样了,我还怎么敢轻易见人?偶尔见你们一两次就罢了,见得多了总会露陷的!”   百里云雁试探着伸出手,在她的肚子上戳了两下。   苏轻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侧过了身子。   百里云雁“嘿嘿”地笑了两声:“我只是好奇嘛——以后它会越来越大,你岂不是更加不敢见人了?”   苏轻鸢淡淡道:“所以我才更加需要多装几回病,否则到时候一病两三个月,肯定会引人注目。”   百里云雁怜悯地看着她:“那么久都不敢见人,你一定很可怜……你刚刚说南越的规矩那么可怕,像你这种事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会比我死得还惨吧?”   苏轻鸢低头想了想,苦笑道:“那还用说?你那样的顶多是个千刀万剐,我恐怕要被剁成肉馅儿!”   百里云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苏轻鸢忍不住又朝她翻了个白眼。   百里云雁笑嘻嘻地道:“不错不错,明知要被剁成肉馅还敢做这么厉害的事,你很有我们西梁儿女的风范!”   “你们西梁儿女都这么不要脸而且不要命吗?”苏轻鸢追问。   百里云雁笑道:“我们活着只盼能随心所欲,一般比较不怕死——但还是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所以我挺佩服你的!”   苏轻鸢苦笑:“改天东窗事发,咱俩一起被人剁了的时候,你就不用佩服我了。”   百里云雁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摆了摆手:“那就等被人剁了的时候再说,现在着什么急!这会儿和靖她们正在花园里玩呢,你不去见见她们?”   “是该去瞧瞧了,不然她们定要说我不知礼数。”苏轻鸢笑道。   落霞在外面听见,忙招呼人过来帮苏轻鸢换了衣裳,依旧裹得严严实实的,用宽大的衣摆和繁复的装饰遮住了肚子。   百里云雁盯着苏轻鸢打量了半天,摇头道:“说实话,你应该把自己养得再胖一点。你现在手和脸都没什么肉,身子却臃肿成这样,稍稍用点脑子就能察觉到有问题。”   “一般人不敢往这个方向想。”苏轻鸢淡淡地道。   当然,这只是敷衍的说法。   她之所以还敢见人,是出于另外一种自信——   算起来,她修习巫术,前前后后也有一个多月了。   虽然还远远没到念姑姑那样得心应手的程度,却也已经有了一点小小心得。   所以,还怕什么呢?   到了御花园,果然热闹非凡。   苏轻鸢随意扫视了一圈,除了程若水几人之外,她认识的就只有北燕的和靖公主了。   剩下的那几个,应当是一些属国的公主或者王妃之类的,苏轻鸢记不住,也不想浪费心神。   让她觉得有些惊诧的是,良嫔居然也在。   这女人,伤好了吗?   众人行过礼,苏轻鸢微笑着走到暖阁中坐了下来:“哀家病了多日,失礼得很。诸位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一个妆扮得十分明艳的少女忙笑道:“很习惯!贵妃娘娘和娴妃娘娘照料得很周到,我们在自己的小地方可见不着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也见不着这么好的宫殿和梅花!”   程若水见苏轻鸢皱眉,忙向她解释道:“这是明月公主,泽国国主的独生爱女。”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静敏郡主“嗤”地笑了一声:“这么着急讨人欢喜,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照我说,你也用不着这么八面玲珑!我是从来不会照料旁人的,太后又不是不知道!你刻意卖好的嘴脸,我瞧不上,太后也恰好不喜欢,真是白白浪费了你这一番苦心!”   明月公主闻言,立刻白了脸色。   苏轻鸢向静敏郡主横了一眼,有些无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来者是客,你也太不像话了!”   “我只是替你把不方便出口的话说出来而已!”静敏郡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苏轻鸢笑着摇了摇头。   良嫔得了个空,忙过来行礼:“臣妾病了一个多月,一直没能侍奉太后,是臣妾的不是。”   苏轻鸢眯起眼睛看着她:“身子好些了吗?”   良嫔忙低头道:“谢太后关心,好多了。”   苏轻鸢见她行动仍有些蹒跚,便不多问了。   落霞替苏轻鸢招呼道:“太后面前不必拘束,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是了。”   静敏郡主笑道:“就是嘛,你们不必怕她!她跟咱们一样的年纪,先前比我还爱玩呢!这会儿她不过是硬端着个皇太后的架子,大伙儿可别被她骗了!”   “瞧瞧,这南越宫中,可是一点儿规矩也没有的。”苏轻鸢向百里云雁笑道。   百里云雁走到角落里去把和靖公主揪了出来,带到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轻鸢笑问:“和靖公主怎么独个儿在后面坐着?这么些天了,还没跟大家混熟吗?娴妃也太粗心了,公主的性子疏淡,你就更该多陪着,怎么冷落了客人?”   和靖公主忙露出笑容,急道:“不是娴妃娘娘招待不周,而是……而是和靖实在累了,所以……”   话未说完,她的脸上已经烧红了起来。   苏轻鸢看着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家妹妹苏青鸾,立刻皱起了眉头。   和靖公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更慌了。   这时,远处忽然冲过来一个人,一把将和靖公主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冲着苏轻鸢便嚷了起来:“你还说娴妃冷落客人,你自己都快把客人吓哭了,这笔账怎么算?”   “段公子,您、您不要顶撞太后,是我不好……”和靖公主扯住来人的衣袖,急得都有些结巴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   段然警惕地瞪了她一眼,同和靖公主一起往后退了两步。   苏轻鸢垂下眼睑,冷然道:“给你机会,重新说。”   段然迟疑了一下,敛了怒容,换上一脸正经:“和靖公主体弱,方才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并非不合群,请太后勿怪。”   苏轻鸢悠悠地道:“哀家自然知道公主只是累了,只是——哪里轮得到你替她解释?莫非你什么时候挨了一刀,成了公主身边的总管太监了?”   和靖公主的脸色更红了。   苏轻鸢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段然。   段然黑了脸,好一会儿才咬牙道:“皇上临行前嘱咐过微臣照料宫中诸事,所以服侍诸位公主王妃们也是微臣的职责。”   “哦。”苏轻鸢移开了目光。   段然咬了咬牙,又补充道:“方才无礼冒犯太后,是微臣之罪。”   苏轻鸢叹了口气:“罢了。”   静敏郡主在旁笑得一脸不屑:“和靖公主为什么会累?还不是因为某人一天到晚拉着她四处闲逛!我说姓段的,你最好收敛一点,小心北燕三皇子回来打死你哦!”   和靖公主忽然抬起头来,好看的杏仁眼里写满了惊慌。   苏轻鸢看见了,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有趣。 第110章 你的耳朵是开了光的么?   段然堆起笑容,狗腿地凑过来,把桌上的几盘点心都堆到了苏轻鸢的面前:“太后,您一路走过来一定累了吧?这儿的点心都是几位娘娘和公主们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轻鸢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这是让我品点心选儿媳妇吗?”   段然打了个寒颤,不动声色地把一盘桃花酥往后面拨了两下。   苏轻鸢眼明手快,立刻从那盘中拈了一块出来,细细端详了一番:“不错,色泽诱人,居然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寒冬腊月里,吃了这块点心,就像是到了春天似的——单凭这份心思,今日的状元也非这一道莫属了。”   “太后娘娘,其实您还可以尝尝别的。”段然笑得十分小心。   苏轻鸢看着和靖公主苍白的脸色,心中暗笑。   有门。   改天应该给段然发个奖。   明月公主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从某个盘中拈起一块点心,送到了苏轻鸢的面前:“臣女听闻太后喜欢鹅油卷,特地学着做了些,请太后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轻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淡月在旁嗤笑了一声:“公主的得意之作,自然是好的。只是太后娘娘素来爱干净,不吃旁人用手碰过的东西,恐怕要辜负公主的好意了。”   明月公主的手尴尬地举着,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缩了回去。   苏轻鸢见气氛有些怪异,便掩口笑了:“你们用心做这些东西出来,图的是自己高兴,难道是为了讨哀家欢心么?人生本来就不容易,若是连不相干的人都要取悦,那不是要累死了?”   明月公主勉强笑了笑,退到了人群后面,须臾又不甘心地咬住了唇角。   静敏郡主拍手笑道:“有趣,真有趣!太后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你们居然都当真了?联姻是大事,若是靠一盘点心就能成,还要朝堂上那帮老东西做什么?”   众人闻言,齐齐松了一口气。   苏轻鸢笑吟吟地看着,心里居然也觉得十分有趣。   这些女子啊,明明是身不由己的事,居然还要做得这样用心,也实在难得!   耍了众人一番之后,苏轻鸢心情大好,笑吟吟地牵起了和靖公主的手,跟她话起了家常:“公主此番来南越,可有想过在这边找个如意郎君?”   和靖公主的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了,自幼养成的诚实的好习惯还是迫得她说了实话:“来时父皇叮嘱过,希望皇兄代为操办,将和靖安顿在南越。皇祖母更是殷殷期盼,希望能同南越再结一段姻缘。”   苏轻鸢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到人群之中有人小声嘀咕道:“谁不是呢?就因为咱们是属国,就要受尽她们的白眼……”   静敏郡主耳尖,闻言便冷笑道:“那可不一样!西楚、北燕的公主若是进了宫,那叫‘联姻’,你们这些小国的公主进宫,那只能算是‘进献’!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比?”   众人闻言俱是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明月公主,右手差点把自己的左手腕捏断了。   和靖公主面色微白,抬起头来向苏轻鸢急道:“父皇之命,和靖不敢违抗,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轻鸢笑吟吟地追问。   段然急得跺脚,忍不住抢道:“北燕国主只说了‘联姻’,可没说一定是跟皇家联姻!和靖公主只要嫁到了南越,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苏轻鸢想了一想,笑道:“这话倒也在理。毕竟皇帝只有一个,哪里照顾得到这么多人……公主若是对南越的哪一位公子有意,也可以说给皇帝和哀家知道。事关终身,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   和靖公主红着脸,点了点头。   段然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终身大事,公主一定要慎之又慎。有些人看着皮囊不错,人品可未必好。你瞧着他殷勤体贴,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谁知道他背地里向多少女子献过殷勤呢?”   和靖公主低着头,用眼角偷偷地向段然窥了一下,眼眶里的那一点晶莹便开始闪烁起来。   明眸含泪,盈盈欲泣,真是赏心悦目啊——苏轻鸢恶趣味地在心里赞叹着。   段然黑了脸,怒冲冲地道:“我至少没向你献过殷勤吧?”   “确实,”苏轻鸢扯了扯唇角,“京城之中的女子千千万万,除我之外,你差不多向每一个都献过殷勤了。”   段然的脸色更黑了。   静敏郡主在一旁拍着巴掌大笑起来。   和靖公主的头垂得更低了。   苏轻鸢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担心,南越这些贵家子弟,并不是个个都像此人这样没品的。改天我叫人把京中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都请过来,给你好好挑一挑。”   段然忽地冷笑一声,眯起了眼睛:“南越京城之中,若说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第一个还是要数咱们当今皇上!太后这样着急给和靖公主牵线什么‘青年才俊’,莫非是不中意公主做您的儿媳妇吗?和靖公主是北燕皇帝的掌上明珠,就是做南越的皇后也不算高攀,太后就打算随便给人家安排一个莫名其妙的‘青年才俊’?”   他这番话说得飞快,苏轻鸢尚未听完便已皱起了眉头。   段然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   苏轻鸢随即舒展了眉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哀家真是糊涂了!先前一直想着皇帝以后还要纳妃,怕委屈了公主,所以舍不得公主嫁过来,却忘了皇后的位置还空着呢!这样吧,等他们会猎回来,哀家便同皇帝商量一下,着太常寺挑个好日子……”   “太后娘娘!”段然急了。   苏轻鸢被截住了话头,不满地抬起头来瞪了一眼。   段然重新堆起笑容,急道:“事关重大,还是等皇上回来再商量为好!毕竟西梁公主也在这儿呢,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就能定下来的事!”   “既然知道是玩笑,你急什么?”苏轻鸢反问。   段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看着和靖公主神色黯淡泪光盈盈的样子,他就愈加无措了。   苏轻鸢笑吟吟地看着,很为自己给别人制造出来的麻烦而得意。   静敏郡主靠着暖炉坐着,敲着手炉不住地碎碎念:“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   程若水自始至终温婉地坐着,周到地照应着每一个人,看破不说破。   明月公主堆起笑容,重新走上前来:“这样大事,自然是要同皇上商量的。不过,和靖公主秀外慧中、娴雅脱俗,确实是大国公主的风范,不像我们小地方出来没见识的。明月此生真心敬服的人不多,对和靖公主却是实实在在地钦佩不已的。”   静敏郡主翻了个白眼:“哟,你又冒出来了!拍马屁每次都拍到马腿上,还不死心?你口口声声说佩服和靖公主,可是我分明看见你这六七天都没同她说上一句话来着,你佩服她什么?”   明月公主正色道:“段公子是皇上委以重任的人,见识必定不凡。我们这么多人在,段公子连瞧都懒得瞧我们一眼,偏偏对和靖公主另眼相看,每日寸步不离地跟在和靖公主的身后——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和靖公主不凡么?”   段然听到这番话是很受用的,和靖公主却既尴尬又无措,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苏轻鸢忍不住向段然瞪了一眼:“蠢!”   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趁机把人带走好好安慰一番,这货也算白在风月场混了这么多年!   段然终于醒过神来,正要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和靖公主劝走,忽听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于是暖阁之中立时乱了起来。   一众女子像是被绳子拴着的牵线木偶,一齐抬起手来整理发饰。   只有苏轻鸢皱起了眉头,低声嘀咕:“这么快!”   “母后嫌朕……快?”陆离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门口,对一屋子下跪行礼的女子视若无睹,目光准确地锁定在了苏轻鸢的身上。   苏轻鸢郁闷了:“你的耳朵是开了光的么?”   陆离笑了。   苏轻鸢稳稳地坐着,皱眉问:“怎么这就回来了?”   陆离神色淡然:“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不然你以为我要在外面待到过年?”   “怎么对你母后说话呢?”苏轻鸢白了他一眼。   陆离很愤怒。   但是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他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就只剩吹胡子瞪眼睛了。   偏偏他还没留胡子,所以只能瞪眼睛。   明月公主快步走了过来,露出温婉的微笑:“连日会猎,皇上一定累了,其实不必特地过来关照我们——太后和娴妃娘娘把宫中照料得万分周全,皇上请放心回去歇息就好。”   静敏郡主忍不住,又嗤笑了一声:“有些人的脸可真大!皇帝哥哥到暖阁来,就一定是为了关照你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到这会儿,皇帝哥哥连你是哪块地里蹦出来的蛤蟆都还不知道呢!”   明月公主的脸色白了一白,眼中蓄起了泪水,盈盈欲泣。   陆离皱了眉头,谁也不想理。   他只是懊恼地看着天色——天黑还早,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某人扛回宫里去,怎么办呀怎么办?   明月公主深吸一口气,重新挤出笑容:“是臣女失言了。皇上一回宫就赶过来,定然是因为思念太后。皇上贤孝,天下皆知的。”   陆离微微勾起了唇角。   虽然这段话中有两个字让他很不舒服,但总体来说还是挺顺耳的。   看到陆离的笑容,明月公主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陆离深深地向苏轻鸢看了一眼:“母后一切安好,朕就放心了。”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陆离暗示的眼神。   陆离不好再多说,只得板着面孔转身走了出去。   一众女子忙又行礼恭送。   苏轻鸢揉揉坐麻了的腿,换了个姿势坐着,笑问程若水道:“你们素日除了喝茶聊天做点心,剩下的时间都做些什么?”   程若水笑道:“这几日人多,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随便聊一聊,时间就过去了。先前正说着各地刺绣的技艺,太后就来了。”   “刺绣?那哀家是外行了。”苏轻鸢笑了笑,显然也并不觉得丢脸。   明月公主忙笑道:“女孩子家学刺绣,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太后福泽深厚,又不是寻常人家儿女要靠这些东西过活……何必费这份心思呢?”   “偏你话多!”静敏郡主冷笑。   苏轻鸢好笑地向静敏郡主看了一眼,缓缓地站起了身:“看你们相处得不错,哀家就放心了。天色不早,哀家就不扫你们的兴致——不必送了。”   “恭送太后。”程若水微微敛衽,果然没有屈膝行礼。   明月公主却快步走了过来,扶住了苏轻鸢的臂弯:“臣女服侍太后回宫。”   静敏郡主“嗤”地笑了一声。   淡月快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明月公主推了出去:“多谢公主好意,太后身边不缺宫女使唤——就算缺,那也得内廷司千挑万选,挑出最可靠的人送过来,不是谁都能过来服侍的!”   明月公主的脸色霎时白了。   苏轻鸢看了她一眼,尽量笑得和蔼:“我这丫头口无遮拦,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明月公主勉强扯扯唇角露出笑容,侧身让开路径,放苏轻鸢走了。   暖阁之中响起了几声轻笑。   淡月冷哼了一声:“那个什么明月公主的嘴脸,真叫人恶心!”   落霞摇头叹气:“她也有她的立场,不容易的。”   淡月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想,觉得局势尚可掌控。   所以也就不必太费心神了。   回到芳华宫,果不其然,殿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苏轻鸢微笑:“不是说御书房有事?”   某人如饿虎扑羊一般,罩了过来。   苏轻鸢叹息一声,反抱住他:“不至于吧?那么想我?”   嘴被封住,身子腾空,场景瞬间转换。   月白的帐子,摇晃的视线,强行侵入视线的脸。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呼吸和心跳。   “天色还早。”苏轻鸢抵住他的胸膛,轻笑。   “你一点都不想我?”陆离哑声质问。   “想啊。”苏轻鸢眯起眼睛,看着他。   “我没看出来。”陆离不满。   苏轻鸢攀住他的肩,笑眯眯的:“我说想你,那就一定是想你——怎么,我的话你已经不信了?”   陆离气恼,低下头来啃她的肩:“你太没有诚意了!我在外头寝食难安,催着他们把十多天的会猎缩短了将近一半,就是为了早些回来见你!可是你呢?你连一句‘想我’都说得那么敷衍!”   “你怎样才肯相信我的诚意?”苏轻鸢好笑地问他。   陆离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裳:“你说呢?”   “皇上,段公子求见!”外面,落霞的声音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话音未落,段然已闯进了门。   陆离“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段然,你若敢乱闯,朕把你剁了喂狗!”   “放心,我不乱闯。嘿嘿。”段然隔着屏风,笑得贼兮兮的。   陆离在床沿上坐了好一会儿,终于不甘不愿地整整衣裳站了起来,又回头把帐子遮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地上便微微地颤一颤。   苏轻鸢直疑心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脚底下了。   说真的,这样下去,地上铺的青砖有可能会碎。   陆离转出屏外,一眼便看到了段然那张欠揍的笑脸。   皇帝有特权,看见让他不高兴的事就可以直截了当地“龙颜大怒”。   于是陆离很干脆地挥拳揍了上去。   段然柔软的小腰肢往后一仰,躲了过去。   ——又是多年来练就的默契。   一击不中,陆离怒气更盛。   段然抚掌大笑:“哟哟哟,欲求不满的男人果然可怕,这脸色、这力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在你时日无多的份上,允许你再笑一会儿。”陆离咬牙切齿。   听到“时日无多”四个字,段然勉强忍住了笑声,咧到了耳后的嘴角却一时半会收不回来。   陆离黑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你今日,是特地过来找揍的?”   “其实……也不算。”段然认真地想了想。   陆离深吸一口气,在榻上坐了下来。   段然眯起眼睛赔笑,殷勤地替陆离倒了杯茶——当然茶水是冷的,因为落霞还没胆子进来泡茶。   “说吧。”陆离压住一触即发的怒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的皇帝。   段然清咳一声,小心地道:“这一次,我是认真的了。”   陆离冷冷地看着他。   段然挠挠头,“嘿嘿”地笑着:“我想说……你尽快把和靖公主赐婚给我呗?”   “你就为了这点破事?”陆离的怒气正在翻涌,马上便要找到喷薄的出口。   段然打了个哆嗦,慌忙解释:“这怎么能算‘破事’?事关两国邦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好吗!”   “嘿。”陆离冷笑。   段然皱了皱眉头,然后又皱了皱鼻子,最后皱起了整张脸。   苦苦哀求:“你是不知道哇,刚刚太后娘娘过去调侃了一番,把个和靖公主吓得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看得我这心里头哇,就像那猫抓得似的,又疼又痒,那叫一个难受哇!你看,我是真瞧上那小姑娘了,人家姑娘也是芳心暗动非我不嫁,多好的事啊!为免夜长梦多,你是不是应该尽快下旨,给我成了这件事?”   “和靖公主,瞧得上你?”陆离表示不信。   段然深受打击:“我怎么了?我哪里不好了?这几日,公主对我十分崇拜好不好!”   “既然这样,你还着什么急?是你的总是你的,她又跑不掉!”陆离有些不耐。   段然急得跺脚:“当然是越早越好!你是不知道,那些女人欺负她哇!都怪我家小和靖美貌出众才华过人秀外慧中鹤立鸡群……那帮死八婆觉得她是个很大的威胁,有事没事就拿话刺她,我心疼啊我!你把她赐给了我,那些八婆觉得她没威胁了,事情才可以解决哇……”   陆离被他一连串的“哇”、“啊”吵得有些头疼。   苏轻鸢整理好衣裳,从里面走了出来:“段公子是不是搞错了?和靖公主不是南越子民,你让陆离如何替你‘赐婚’?”   段然呆了一呆,原本正准备出口的俏皮话都被吓了回去。   陆离随手把苏轻鸢捞过来抱在怀里,冲着正在发呆的段然黑脸道:“朕给你指条明路——去想法子讨好一下你未来的大舅哥吧。”   “哦。”段然呆呆地点了点头。   脑海中闪过北燕三皇子弱柳扶风模样,心头一阵恶寒。   “你可以消失了。”陆离沉声提醒。   段然看着那两个人肆无忌惮地相拥的画面,觉得格外刺眼。   于是,他扯了扯唇角,重新堆起笑容:“长离啊,我觉得有必要向你告个状——我跟和靖公主原本两情相悦两心相印两小无猜……总之感情进展一日千里,没想到今日你家这女魔头忽然来了,三言两语挑唆得和靖恼了,不肯理我了!你可要替我做主!”   “如果我没听错,你似乎说出了‘女魔头’三个字?”陆离拉长了声音。   段然打了个哆嗦,忙道:“你一定是听错了!而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后娘娘还当着那一大群女人的面说要选和靖做南越的皇后呢!和靖胆小怕事,听见这番话,肯定要好多天不敢理我了!”   “皇后?”陆离眯起眼睛,看向苏轻鸢。   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诽谤!这绝对是诽谤!”   段然一脚踩在了凳子上:“现场证人那么多,你敢不敢叫两个过来,当面对质?”   “根本用不着!陆离一定会无条件地相信我!”苏轻鸢梗着脖子,一点也不退让。   陆离原本正打算派人去喊娴妃她们过来的,闻言只得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没错,阿鸢不会对朕说谎的。倒是你——”   “喂,陆离,我是你近二十年的好兄弟啊!”段然绝望了。   陆离冷冷地看着他:“你若再不消失,你我也就只能做二十年的好兄弟了。”   段然打了个哆嗦:“玩真的?”   “哼。”陆离转过脸去。   段然迟疑了一下,堆起笑容,长长地作了个揖,溜了。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他分明是故意的。”   “他确实是故意的。”陆离黑脸。   苏轻鸢试图站起来,陆离却把她勒得更紧了:“他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坏咱们的事,明显有报复的意思——你得罪他了?”   “没有!”苏轻鸢慌忙赌咒发誓。   陆离“嘿”地笑了一声:“你挑拨他跟和靖公主?还说要让和靖公主当皇后?”   “我没有!”苏轻鸢慌了。   “到底——有没有?”陆离顺手将她捞起来抱着,大步转过了屏风。 第111章 已经开始做昏君了   次日,免朝。   不知情的朝臣和宫人都说,皇家会猎,又是骑马又是射箭的,肯定累坏了啊,免朝休息一日有什么大不了的?   知情的宫人和朝臣什么也不说,意味深长地笑一笑,各人忙各人的去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芳华宫主人仰起头,看着笑眯了眼睛的某人,严肃地道:“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昏君的影子。”   “嗯?”陆离低下头,看着她。   苏轻鸢攀着他的肩膀往前蹭了蹭,面露忧色:“我是认真的!你近来误早朝的次数太多了,而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现在是隔三差五误早朝,以后会不会干脆就偷懒不去了?再然后,是不是就可以偏听偏信、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忠良了?”   “已经开始了。”陆离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开始了?”苏轻鸢不解。   陆离侧过身来搂住她,微笑:“昨日回城途中,我已下令将定国公、大司马和崇政使一干人等下狱待审。像程昱这样上任不久没什么底子可挖的,干脆连审都没审,直接革职撵回老家去了。”   苏轻鸢大惊失色。   陆离替她拢了一下头发,补充道:“兵部空了一大半,幸好年底也没什么事,我交给苏将军去管了。”   苏轻鸢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不发烧。   她迟疑着,又抓过陆离的手来细看了许久。   好像没什么大事。   没变傻,没发烧,也没有被巫术吞噬心智变成傀儡。   “为什么?”苏轻鸢颤抖着问。   陆离揉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微笑:“难道不应该这样么?私通外敌、结党营私、勾结后宫……他们最近蹦跶得太厉害了,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先下狱关一阵子,过了年再严加审问,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他就算疯了,也不至于做出这样自毁长城的事来啊!   “你这是……将计就计?”苏轻鸢试探着问。   陆离加深了笑意,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苏轻鸢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却仍然不免担忧:“可是……那几个人,是你的左膀右臂啊!你把他们全都关起来,岂不是相当于手无寸铁地站到猛兽面前……”   “你把你父亲比作猛兽?”陆离笑问。   苏轻鸢气得在他的胸膛上重重地拍了一把:“跟你说正事呢!”   “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陆离笑着,懒洋洋的。   苏轻鸢背转了身,不想再理他了。   陆离却用力将她搂紧,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阿鸢,山雨欲来,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应当不至于拖你的后腿。”苏轻鸢闷声道。   “当然不会。”陆离在她的耳后轻笑。   苏轻鸢想起身,却舍不得。   越来越笨重的身子是一个绝佳的借口,现在正是她可以任性偷懒的时候。   有个人陪着一起赖床,哪怕闲到一起数窗棂上的光影,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   这种幸福,照例是被落霞的声音打断的。   落霞说,泽国明月公主在外求见。   陆离火了:“你如今是越来越会当差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不会打发?”   落霞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并非奴婢不肯用心当差,只是明月公主始终不肯走——她一大早就来了,这会儿还在前厅里坐着呢。她自称有话要跟娘娘说,还说娘娘若不肯见,她就一直等下去……”   “那就让她一直等下去好了!不许给她茶水点心,也不许陪她说话,只管晾着她就是!”陆离显然十分恼火。   落霞没有再说什么,想必是下去照办去了。   陆离怒冲冲的,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讨人嫌的东西!”   苏轻鸢掀了掀被角,又恋恋不舍地躺了回去:“该起床了。”   “不想起。”陆离双手搂住她的——胸。   “你摸哪儿呢?!”苏轻鸢恼了。   陆离眨眨眼睛,一脸委屈:“这不能怪我!我想搂你的腰来着,可是……我找不着你的腰!”   “怪谁?”苏轻鸢咬牙切齿。   陆离咧开嘴,露出满口白牙:“怪我,怪我。”   苏轻鸢重重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把:“拿开!”   陆离有些委屈,却不敢当真得罪他家小母狮子。   于是,苏轻鸢终于带着一肚子的怒气起了床。   那个明月公主,她不想见。   但那个女子的性情显然并不软弱。她若不肯见,对方说不定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苏轻鸢不怕被威胁,却怕有人赖在她的地盘上不肯走。   所以,还是见一见吧。   苏轻鸢慢吞吞地穿好了衣裳,回头看向陆离:“我去见她,待会儿你从夹道出去。”   “夹道是给奴才走的,我堂堂一国君王,你让我从夹道出去?”陆离黑了脸。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不然怎么办?落霞说,那女人清早就来了——你如何解释你大清早就出现在我这里?”   “不管,反正我不走!”陆离把被子一卷,开始耍赖。   “乖,听话。”苏轻鸢只好耐着性子哄他。   陆离偏过头去“哼”了一声,倔强地道:“休想让我妥协!你去见那个女人,我从夹道偷偷溜走,那像什么样子?跟偷情似的!”   “不然你以为你这会儿是在干什么?”苏轻鸢不耐烦地反问。   陆离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   陆离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指指自己的脸。   苏轻鸢为了哄他走,只好不情愿地走回去,敷衍地在他腮上啄了一下。   陆离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现在可以走了吧?”   “走?为什么?”陆离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又要扯她的衣带。   苏轻鸢忙按住他的手:“你不是答应了乖乖听话的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陆离一脸诧异。   苏轻鸢气坏了。   陆离好歹撑起半边身子,攀着苏轻鸢的肩膀坐了起来,在她耳边笑道:“你刚刚说我是来找你偷情的——既然是‘偷情’,没尝到甜头我怎么舍得走?”   苏轻鸢十分委屈:“你昨晚明明已经……”   “昨晚不算。”陆离将耍赖进行到底。   ……   明月公主在前厅坐立难安,屁股都快要磨出泡了。   除了早上的时候小宫女来添过两次茶、送过几碟点心之外,再也没有人理会过她。   天色近午,茶水早已经喝干了,点心也已经吃掉了一大半。   明月公主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深知出门做客的时候不能吃得太多。若是把碟子都吃空了会很丢脸,跟在家没吃饱似的。   所以每只碟子里总要剩一点,不能全吃完。   芳华宫的点心实在很不错,色味俱佳。   香气一直未散,让饥肠辘辘的明月公主越发觉得时间难捱。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却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受待见。   这会儿,她应该果断起身离开才对。   可是,怎么甘心呢?   明月公主咬了咬牙,继续稳稳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未时初,门外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   明月公主慌忙坐稳,拂了一下衣袖,端端正正的。   进来的小丫头低眉敛衽,面无表情:“太后有请,公主请随我来。”   明月公主露出微笑,从容优雅地站起身来,整整衣袍,缓步而行。   那小丫头却走得飞快。   明月公主怕跟丢了,只得加快脚步,于是也就顾不上什么从容优雅了。   走到主殿的时候,明月公主已累得气喘吁吁。   小丫头在前面打起帘子让她进去。明月公主只得胡乱拢了一下衣裳,硬着头皮迈步进门。   苏轻鸢在正面的软榻上坐着,右手边是一张小方桌,小方桌的右边留了一个空位置。   明月公主行过礼,看见小方桌上摆了两杯茶,略一迟疑,便要走过去坐下。   “大胆!”旁边的小丫头断喝一声。   明月公主打了个寒颤,忙在苏轻鸢的面前站定了,手足无措。   苏轻鸢笑道:“无事,坐吧。”   明月公主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侧身坐下,迟疑着不敢开口。   苏轻鸢面露笑容,十分和蔼:“你不必多心,不知者无罪。”   小丫头在旁冷笑:“‘不知者’无罪是不假,可是‘无知者’就该算大罪了!南越以西为尊,这一点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一张软榻东边坐的是当朝太后,居然还有人敢去坐西边的位置——我今儿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明月公主吓得脸都青了。   “淡月,别多嘴!”苏轻鸢依旧微笑着,很好脾气的样子。   明月公主忙又起身赔罪,原先准备好了的一肚子话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苏轻鸢悠悠地开了话头:“哀家连日病着不得出门,昨日趁着午后暖和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又觉得身子乏得很,便嘱咐了丫头们不许打搅。谁知这群奴才也是死心眼,直到过了午,哀家实在躺不住了,她们才提起来说是公主还在外头等着——这就实在混账了。知道的说是奴才们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有意怠慢贵客呢。”   明月公主忙欠了欠身,赔笑道:“太后凤体欠安,我们做晚辈的竟不知道,未能过来服侍,是我们的不是了。”   “多谢公主好意,太后身边有我们呢!旁人少过来打扰太后的清静,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淡月继续冷笑。   苏轻鸢瞪了她一眼:“你先出去!”   淡月“哼”了一声,扭着腰晃着脖子,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贱婢不懂事,公主别跟她计较。”苏轻鸢淡淡道。   明月公主垂下头,许久才低低地应了声“是”。   苏轻鸢慢吞吞地喝干了一碗茶,终于想起了正事:“听丫头说,你一大早就过来了?”   “是。臣女有要事禀报,不敢不早些过来伺候。”明月公主站起身来,似乎又要下跪。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你坐着吧。跪来跪去的,哀家看着也晕。”   明月公主只得坐了回去,继续忍着椅子磨屁股的痛苦。   苏轻鸢向桌下招了招手,那只大狸猫“嗖”地一下子跳到了她的腿上,舒服地打了个滚。   苏轻鸢漫不经心地揉着猫肚子,翘起了唇角。   明月公主尴尬地坐着,许久才又试探着开口:“臣女有一件大事,想求太后做主……”   苏轻鸢抬起头来,神色黯淡:“哀家命薄,进宫当日先帝便驾崩了。你也是生在皇家有见识的孩子,必定能懂得哀家在这宫中的处境。未亡之人,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多说一句话都有人嫌啰嗦——哀家能给你做什么主呢?”   明月公主闻言,面上露出悲戚之色:“太后节哀……”   苏轻鸢露出一个苦笑:“没什么‘哀’不‘哀’的,我很习惯。只不过——我也是这金顶牢笼之中的一只病鸟,飞不动的。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如去求皇帝,去求朝臣,去求百姓……哪怕求一个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比求我来得有用些啊!”   “事关重大,臣女不敢轻易说与人知——天下只有皇上一人能解臣女之困,可是臣女见不到皇上,只能来求太后……”   “你不去求他,又怎知一定见不到他?”苏轻鸢皱眉。   “原来太后不知道,”明月公主苦笑,“皇上是不肯见我们的。前几日,金鸾国彩翎公主趁皇上在御书房歇晌的时候混进去自荐,不知怎的惹恼了皇上,被当场杖毙了!金鸾国太子惶惶不安,只得每日到朝乾殿门外的石阶上跪着请罪,已经八九天了!”   “怎么会这样?”苏轻鸢皱眉。   明月公主神色哀凉:“我们这些下属小国,生死存亡都在皇上一念之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生下来就低人一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叹道:“我深居宫中,竟是毫不知情。皇帝确实不喜欢女子轻浮放诞,但他并非性情残暴、不明事理之人。你有正事寻他,他总不会无端发怒。”   明月公主低垂了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这个道理,臣女心里也明白。只是……”   她抽噎着,说不下去了。   苏轻鸢只得叹道:“也难怪。他那样凶狠,你们小姑娘家,心里总是怕的。”   明月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缘故。而且……而且前些年受神雀国连累,泽国早已恩宠不复,臣女只怕见了皇上之后,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已替泽国招灾了……”   苏轻鸢听得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缘故?”   明月公主擦了擦眼角:“臣女正是为此事而来——关于多年前神雀反叛一案,臣女有一些内情要申诉,不敢求见皇上,只能来求太后……”   苏轻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   只要不是来求她牵线说媒的,怎么都好。   明月公主看到苏轻鸢的笑容,心里有些诧异。   苏轻鸢清咳一声,正了正脸色:“你方才说泽国受神雀连累,莫非泽国与当年神雀反叛一事也有关联?”   明月公主垂首道:“泽国与神雀国毗邻,世代通婚、世代交好。神雀国反叛之后,南越朝廷下令周边各国出兵讨伐,泽国念着祖上的情分,一直踟蹰不前,险些被以同罪论处。后来是时任国主的先祖父狠下心,杀了几员将领,又将几位叔王尽数削爵囚禁,这才保下了泽国一脉……”   “你那几位叔王,都与神雀国有关?”苏轻鸢皱眉追问。   明月公主涩然苦笑:“历代泽国国主的后宫之中,半数以上都是神雀国的女子,代代传下来,谁又能撇清得干净呢?当时诸王子之中,只有我父王不是神雀国女子所生,可是父王当时的嫔妃之中也有神雀国人,后来……全杀了。”   “包括你的母亲吗?”苏轻鸢沉声追问。   明月公主慌忙摇头:“父王膝下荒凉,当时尚无嫔妃诞育子女。臣女之母是白夷族人,当时尚未进宫。”   苏轻鸢点了点头,放过了这个问题。   明月公主便继续说道:“神雀国反叛是真,泽国当时犹豫不决也是真,臣女不敢辩解。只是其中尚有一些内情,臣女既然知道了,便不敢隐瞒不报。”   “你说吧。”苏轻鸢捏着狸猫的两只小耳朵,淡淡道。   明月公主略一沉吟,咬牙道:“当时神雀国之所以会反,是因为受了西梁挑唆。”   “西梁?”苏轻鸢的眉心拧紧了。   神雀从南越叛向北燕,是因为受了西梁挑唆——要不要这么复杂?   明月公主神色肃然:“正是!西梁好战,数百年来一直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三国。大约在十七八年之前,三国之中悄然流传着一些谣言,诸如‘分久必合’之类,所以西梁才会在一些小国之中上下其手,搬弄是非……神雀国就是因为上了西梁的当,才会酿成大错!”   “这些事,你又如何知道?”苏轻鸢淡淡地问。   明月公主抬头向苏轻鸢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因为……西梁当时也挑唆过泽国,只是先祖父胆小怕事,一直不为所动而已。诸如落滩、聿阗等国,也未必不曾受到挑唆!”   苏轻鸢皱眉想了一阵,又低下头去专心揉猫了。   明月公主静静地等了片刻,终于又起身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只锦袋:“若是空口无凭,臣女也不敢妄言。这几封书信,是当年西梁使者传给先祖父的,请太后过目。”   小宫女接了过来,送到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轻鸢没有接,随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小宫女放在桌子上:“既是证物,哀家会原原本本地交给皇帝的,你放心吧。”   “谢太后。”明月公主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苏轻鸢神色淡然:“你方才的话,哀家也会如实向皇帝转达。时隔多年,物是人非,该过去的也都过去了吧。当今皇帝对泽国并无偏见,你大可不必多心。”   “臣女多谢太后。”明月公主神色恭谨。   苏轻鸢眯起眼睛,往靠背上歪了歪身子:“当时你尚未出世,竟有这份心思和勇气来说这件事,也算难得了。”   明月公主谦逊了一下,终于又忍不住试探道:“西梁狼子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如若当初反叛的属国不止神雀一家,南越天下恐怕……”   苏轻鸢神态安闲,伸出两根手指,沿着狸猫的头顶一直捋到尾巴梢:“南越天下,恐怕不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所能轻易颠覆的。神雀走错了路,落得个灭国的下场,虽然可怜可叹,却也有其可笑可恨之处,不是吗?”   “太后见识过人,臣女惭愧。”明月公主低头道。   苏轻鸢轻笑:“哀家可不敢有什么见识——宫里的女人,越是没见识的,活得越长久。”   “太后说笑了。”明月公主翘起唇角笑了笑,仍然不肯主动告辞。   苏轻鸢终于忍无可忍,掩口打了个哈欠:“该传的话,哀家会给你传到。彤云,好生送明月公主出去吧。”   “太后……”明月公主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公主请随奴婢这边来。”彤云上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   明月公主不敢多言,只得屈了屈膝,退了下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走了——天下竟有这样啰嗦的姑娘,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陆离从屏后转出来,随手将榻上的矮桌推到一旁,坐下去把苏轻鸢捞进了怀里:“辛苦了。”   苏轻鸢往他胸膛上蹭了蹭,闷声问:“你猜到她的意图了没有?陈芝麻烂谷子说了那么一大串,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搞什么!”   “小泥鳅翻不起大浪来,不必管她。”陆离漫不经心地笑着,顺手把苏轻鸢怀里的猫拎出来,丢掉。   狸猫“喵呜”叫了一声,愤怒地跳上了矮桌,瞪眼。   苏轻鸢有些不放心。   陆离安抚地揉着她的腰,仿佛在揉那只猫:“不许再想了,交给我。”   “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对不对?”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   梦中说梦 说:   小仙女们,节日快乐\(^o^)/~ 第112章 姻缘送上门,乱点鸳鸯谱   “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陆离微笑着,漫不经心。   苏轻鸢从他怀中伸出手去,敲了敲榻上的小矮桌:“那小姑娘,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破绽。”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陆离有些闪神。   “什么破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追问。   苏轻鸢眯起眼睛,神情十分得意:“丫头们说,明月公主在前厅等候的时候,言行举止十分谨慎得体,一看便知是自幼受过教导的,绝不是一个刁蛮放诞的野丫头。可就是这样一位熟知皇家规矩、自幼受到良好教养的公主,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居然连自己应该坐在哪儿都不知道,一进门就险些冒冒失失地坐到了我西边的位置上去!”   “原来,你特地叫人搬一只小桌来放在榻上,是为了给她布一个陷阱?”陆离摩挲着苏轻鸢的脸,笑问。   苏轻鸢微微点头,笑得有些冷:“本来只是随便试一下,没想到她竟那么容易就跳进来了。泽国作为南越的属国,数百年来同样也是以西为尊,在皇家礼仪规范之下长大的明月公主,本来是万万不会弄错的——除非泽国王室的规矩,老早就已经改了!”   陆离低下头,在苏轻鸢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喂,你就不评价一下?”苏轻鸢有些不满。   陆离笑了:“我不是已经评价了吗?”   苏轻鸢噘起了嘴吧。   陆离只得笑道:“你这个小陷阱布置得很巧,评价也非常准确。三国之中,只有北燕以东为尊。明月公主那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已经暴露了——泽国倒向北燕,时日已久。”   苏轻鸢终于满意了,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陆离顺手把小桌上的那只锦袋取了过来,微微冷笑:“已经倒向了北燕,却还要以南越属国的身份来挑拨离间,这就很恶心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多年前神雀国的那件事,真的跟西梁有关系吗?”   陆离冷笑:“有关系又如何?三国之间互相使绊子也不是头一回!背叛就是背叛,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一想,没有接话。   与“天下”有关的话题总是残酷的,她不想评价。   陆离拆开那些书信,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苏轻鸢就靠在他的怀里发呆。   她看到陆离一时拧紧眉头,一时又挑眉冷笑,不免觉得很有趣。   于是,她便不老实地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他的唇和腮边的棱角。   陆离嫌她碍事,却又舍不得推开,只好抓着她的手,攥在掌心里。   忽然,苏轻鸢注意到陆离的脸上现出了怒色。   “怎么了?”她有些诧异。   陆离皱了皱眉,随手把那些信件卷起来往锦袋里一塞:“没什么。”   苏轻鸢不相信,爬起来抢过锦袋,又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信,苏轻鸢是没有兴趣去看的。她在一堆字纸里面胡乱扒拉了一阵,最后找出了一条色彩绚烂的绦子,拿在手里犯起了嘀咕。   这什么鬼?   花纹很繁复、技巧很高明是不假,可是……谁家会戴这样的绦子啊?恨不得把一百种颜色都混到一起,花里胡哨跟野鸡似的!还有中间镶嵌的这一排半红半黑的豆子——丑死了!   陆离偷眼看着苏轻鸢的脸色,神情有点紧张。   苏轻鸢盯着那绦子看了许久,忽然抬起头,准确地捕捉到了陆离紧张的神情。   “你慌什么?”苏轻鸢眯起了眼睛。   陆离立刻移开目光:“奇怪,朕有什么好慌的?”   “你没慌,你躲什么?”苏轻鸢撑起身子,攀上了他的肩头。   “我没躲。”陆离矢口否认。   苏轻鸢笑出了声:“以为我不知道?女孩子给人送这个,一准儿是求爱的意思!那姑娘瞧上你了,你很得意,是不是?”   “我哪敢得意……”陆离一脸委屈。   “‘不敢’,而不是‘不会’。”苏轻鸢抠字眼。   陆离看着她,一脸委屈。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离松了一口气,顺手把那绦子夺过来丢到一旁:“少喝点醋,伤身子!”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来路不明的干醋,我才懒得喝!泽国既然已经倒向了北燕,谁知道她给你送这玩意儿是什么用意?我看,她八成是想舍身为国,跑到你身边替北燕做个卧底眼线什么的!”   “她是想左右逢源。”陆离冷笑。   苏轻鸢皱了皱眉:“野心不小。”   陆离随手把玩着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闭目沉吟。   苏轻鸢又顺手把那条绦子拽了过来,缠在手上摆弄着:“这玩意儿,有什么说法吗?”   陆离随口说道:“应该是她亲手编的,上面的花纹是她们泽国的什么图腾之类。至于中间那几颗豆子——我恍惚记得是有说法的,当地人称‘相思豆’,据说豆子的数量代表了女子的年纪。”   苏轻鸢随手数了数:“十七颗。所以她应当是十七岁咯?”   “你信吗?”陆离睁开眼睛笑问。   苏轻鸢想了一想:“我不知道。瞧着她稳稳当当的样子,我总疑心她有二十岁了。但是说不定人家只是少年老成呢?”   陆离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苏轻鸢又笑道:“如果她有二十岁,她的身份——那就有趣了。”   “她的身份,一直很有趣。”陆离笑得意味深长。   苏轻鸢“呼”地坐了起来:“你不许说她有趣!”   陆离咬了咬嘴唇,可怜兮兮的。   苏轻鸢忍住笑,板着面孔:“除了我,你不许对任何女人感兴趣,不管是哪方面的兴趣都不行!”   陆离瞪了她一眼,低下了头。   苏轻鸢有些生气了:“怎么,你不服?”   “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你非但不夸我,还凶我?”陆离气呼呼地抱怨道。   苏轻鸢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着他:“你表现得很好了?”   陆离坐正了身子,理直气壮:“那个女人说的话,你不是也听见了?有人自荐枕席,我都给杖毙了,你还想让我怎样?”   “嗯?”苏轻鸢细细地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所以,应该夸他吗?   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陆离见她想起来了,便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等夸奖。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撇了撇嘴:“哼,自荐枕席……”   陆离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苏轻鸢咬住下唇,翘起唇角,抬起头向陆离瞅了瞅,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离慌忙缩了缩脖子:“拒绝诱惑是我的分内之事,你若是不想夸,也就算了……”   “皇上,西梁六皇子在御书房候驾,说是有事求见。”小路子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道。   陆离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   苏轻鸢有些疑惑:“他有什么事着急见你?”   陆离沉吟道:“昨日回京之前,他已经提到过,说是希望尽快启程回国。”   “西梁境内有变故?”苏轻鸢立刻瞪大了眼睛。   陆离摇头:“没有。我原先也疑心这个,特地叫人去打探了一番,一切正常。咱们的探子没有消息传回来,西梁的营中也十分平静。程昱他们疑心西梁在咱这里做了什么手脚,可是也没有证据。何况——他们若是真做了手脚,急着逃走岂不更显得心虚?”   苏轻鸢想了想,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他有没有说过带不带百里云雁走?”   陆离被她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道:“他说不带。”   “还有呢?”苏轻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那一抹躲闪的痕迹。   陆离迟疑了一下,抱着肩膀低声道:“昨天他说为了两国安宁,希望我接百里云雁进宫——不计较名分,哪怕只封作低等的美人或者才人也可以。”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离忙补充道:“我没有答应!昨天他提起来的时候我就拒绝了,今天他若是还提这个话题,我一定狠狠地骂他!”   “你答应他吧。”苏轻鸢沉声道。   陆离打了个哆嗦:“不不不,我真的没那个意思……”   “你答应他,可以看一场好戏。”苏轻鸢眯着眼睛,笑得很贼。   陆离一听“好戏”,立刻来了精神。   苏轻鸢抱着他的脖子,解释道:“你答应把百里云雁留在宫里,但不要答应让百里昂驹回国。随便找个借口把他留下来,然后嘛——你可以在他的面前,拼命地对百里云雁好。”   “再然后?”陆离心惊胆战。   苏轻鸢微笑:“再然后,要看那位西梁六皇子的反应了。如果他溜进宫把百里云雁偷出去或者抢出去,你就抓到了他的把柄,以后可以尽情地捏巴他;如果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你就白捡个如花似玉的妃子,说不定还能白捡个儿子……”   “白捡个……儿子?”陆离愣了一会儿,好像懂了。   苏轻鸢眯起眼睛,越笑越奸诈。   陆离黑着脸,无奈地看着她:“为了看一场‘好戏’,你就这么把我搭进去了?”   “这怎么能叫‘搭进去’?到时候你等着看百里昂驹的表情吧,一定很好看!”苏轻鸢没良心地笑着,一点也不心疼陆离的难处。   陆离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答应了?”苏轻鸢有点笑不出来。   陆离倒是笑得很轻松:“我看那百里昂驹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既然有机会看他的笑话,我为什么不看?”   “那你去吧。”苏轻鸢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转回了内室。   陆离略一迟疑,大步走了出去。   苏轻鸢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恼。   主意虽然是她出的,可是陆离真的答应了的时候,她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唉,女人心啊!   苏轻鸢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两把,丢掉那些莫名的小情绪,继续开始啃她的书。   时间越来越紧了。   ***   陆离一出门,小英子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陆离边走边问。   小英子神色平淡:“皇上所料不错,铁甲营中,这两日正在操演兵马,各地的粮草也正在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姓苏的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陆离“嗯”了一声,表示知情。   小英子便继续道:“定国公等人下狱之事,朝中反应比较平淡,多数朝臣还在观望。但是……”   “但是这个‘反映平淡’,本身就有问题。”陆离冷笑。   小英子略一低头,应声道:“正是。几位重臣无端下狱,罪名又都是子虚乌有,可是满朝文武连谏官在内都不肯多言,可见群臣心中大都已经有了别的想头了。”   陆离冷哼:“他们从来没有对朕抱过希望,又凭什么要求朕不令他们失望?一群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哼!”   小英子跟了一路,后来又忍不住补充道:“京城里的流言从来没有断过,如今更是越传越真。先帝驾崩得太过仓促,朝臣们本来就心存疑虑,这谣言一传出来,最先相信的正是朝中的文武百官。今日一早,有几个老臣已经递了折子,称病不肯再上朝了。如此一来,人人皆知皇上已经失尽了人心,市井之中更是连个辟谣的人也没有了。”   “苏将军的手段,从来不会让朕失望。”陆离淡淡地评价道。   小路子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插言道:“他们连下毒的细节都传得活灵活现,是铁了心要把这‘害父弑君’的帽子扣到皇上的头上来了!好事者甚至编造出了什么《父子反目,冲冠一怒为红颜;鸳鸯离散,挟私衔恨乱龙庭》的话本子,在茶馆酒楼里传唱呢!他们东拉西扯的,硬说皇上是因为跟太后娘娘有私,不甘被先帝拆散,二人联手鸩杀了先帝,还要残害忠良荼毒生灵,为祸天下……”   陆离的脚步慢了下来,终于站定了。   小路子忙跟着站定,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息怒!市井小民不知就里,不过是凭着一点儿想象,照着历代的民间闲话生拉硬套……”   陆离皱眉问道:“你刚才说的,是茶馆酒楼里说书先生的话本子?”   小路子答了声“是”,又道:“其实,咱们手中文人也不少,写几个话本子出来辟谣也不是难事,就怕百姓不买账。”   小英子板着面孔道:“百姓听书听戏,第一爱好的是猎奇。宫闱秘史、皇家丑事,他们爱听这个。你叫人去说皇上勤政爱民、贤孝无双,恐怕没说两句,就被轰下台来了!”   陆离略一沉吟,勾了勾唇角:“小英子,你即刻把去年中榜的进士全部召集起来,叫他们帮朕写几个话本子,卖到外面去给人传唱。”   “皇上,怎么写?”一向聪明的小英子,此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陆离沉吟许久,咬牙道:“照实写。”   小英子面色未微变。   陆离冷笑:“就写《纵火弑兄贼子坐龙庭,鸩毒杀叔孤儿报父仇》、《十六载忍仇恨,半杯鸩酒断恩怨;三五年苦筹划,一双鸳鸯运奇谋》,诸如此类,越多越好。”   “哇,长离,你也太不要脸了吧?”段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呼小叫。   陆离抬起头,横了他一眼。   段然缩了缩脖子,藏到了树后。   小路子急道:“那样的话,‘杀父弑君’的罪名不还是甩不脱吗?”   陆离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苏翊筹谋已久,岂肯容我轻易把罪名甩脱掉?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相信我毒杀了先帝,我若说没有,他们必定是不愿意接受的。既然如此,我干脆便认了这罪名,顺了他们的心意就是了!”   小英子沉吟道:“果然还是皇上思虑周全。如今辟谣是无用的了,倒不如把故事编得更曲折更完整一些,这样一来他们必定喜欢!”   陆离沉默许久,神色有些黯淡:“这些话本传出去,纵使我过不了这一关,真相也不至于永远尘封,十六年前未央宫的那些冤魂也可以含笑九泉了。那老贼——他杀了那么多人尚能被称作‘明君’,我只杀了他一人,凭什么要背负那么多骂名!”   段然从树后走出来,沉默地把手搭在了陆离的肩上。   陆离勾起唇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小英子思忖良久,又问道:“太后娘娘……应该在故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段然笑了一声,咧开了嘴角:“没听见皇上叫你们照实写吗?就写他们两个从小就有一腿,后来被老皇帝拆散了,他们杀了老皇帝之后又搞上了嘛!皇帝跟太后……啧啧,多刺激!”   小英子垂首不语,显然并不打算理会段大公子的建议。   陆离叹道:“朕可以背负骂名,阿鸢不可以。”   “奴才明白。”小英子答应一声,匆忙退了下去。   段然重重地在陆离的肩上拍了两下。   陆离靠在树上,苦笑一声:“真想趁此良机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去——如今这样,太累了。”   小路子安慰道:“将来总会有机会的。如今娘娘有孕在身,确实不适合面对太大的麻烦。”   段然在旁边咧着嘴笑:“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嘛!一辈子跟自己的‘母后’偷情,多刺激!你干嘛非得要名正言顺啊?”   “车骑将军的祠堂,修好了吗?”陆离忽然换了话题。   段然愣了一下,顺口答道:“已经修好了。照你的吩咐,雕塑用的是上好的汉白玉,栩栩如生。那天我顺脚进去看了一眼,差点以为我爹又活过来了!”   陆离点了点头:“那就好。车骑将军为了南越、北燕两国的安宁,肝脑涂地、血染黄沙,忠肝义胆感天动地。朕打算替他老人家向北燕求一门亲事——请和靖公主下嫁,北燕三皇子多半不会拒绝的。”   段然呆了一呆,大叫起来:“少开这种玩笑好吗?我爹已经死了十二三年了,你替他说哪门子媒!再说你就算要说媒,说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   “我以为你会喜欢的。”陆离一脸无辜。   段然抬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赢了,你赢了成吗?我再也不说风凉话了,你少玩我成不成?我这小心脏一天天被你折腾得,迟早要英年早逝!”   陆离眯起眼睛笑了笑,心情好了许多。   段然见状也放下了心,又颠儿颠儿地在陆离的身后跟着,笑眯眯地问:“听说你把程老儿他们下狱了?我说——你就不怕玩太大了,把自己给玩死了?姓苏的那老狐狸这次可是要倾巢而出了!”   陆离不以为意:“老狐狸一时半刻来不了。朝中百官最多明着暗着骂几句,出不了大事。”   段然并不像他那么乐观:“万一呢?万一老狐狸真的突然发难、万一文武百官真的要恃强逼宫、万一你先前准备的那些手段全都来不及拿出来……怎么办?”   “各宫里地道的入口和机关,你都记熟了吧?”陆离沉声问。   段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陆离勾唇微笑:“那就好。‘万一’事情到了无法收拾的那一步,阿鸢就交给你了。”   “你——”段然欲言又止。   陆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阿鸢怕黑,带她走地道的时候,最好趁她睡着,或者干脆把她弄晕。”   “喂,你玩真的啊?”段然实在笑不出来了。   陆离拍拍他的肩,一脸轻松:“在这个位置上,哪天不是玩真的?”   一路说着,御书房已经到了。   百里昂驹迎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道:“我昨日说的那件事,还望再考虑一下。”   “昨日?你们又商量出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段然凑了过来。   但谁也没理他。   陆离进门坐下,沉声道:“朕希望你自己再考虑一下。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远嫁异国,日子不会太好过。都说你们兄妹自幼亲厚,你便不心疼她么?”   百里昂驹面无表情:“雁儿不适合回国。我决定的事,她不会反对。皇上三番两次拒绝,莫非嫌雁儿貌丑、不能入眼吗?”   陆离勾起唇角,露出笑容:“云雁公主明艳照人,灼灼如芍药向阳。若是这般姿容也算‘貌丑’,天下怕也没几个美人了。”   “这么说,您是答应了?”百里昂驹唇角微翘,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陆离微笑:“六皇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朕若再不答应,那也太不识抬举了。这样,朕即刻便叫太卜署挑一个好日子行了册封礼,立云雁公主为德妃,如何?”   “一言为定。”百里昂驹低下头,连唇角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   陆离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六表兄,你我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第113章 你这是真从良了?   “小鸢儿,小鸢儿!大事不好了!”段然闯进芳华宫,一路大呼小叫。   “何人放肆,敢来芳华宫撒野?打出去!”淡月叉着腰,站在廊下厉声断喝。   果然有几个小太监应声冲了出来。   段然高举双手,喊破了嗓子:“饶命饶命,是我啊!我是来给你家主子报信的,大事不好了!”   “你才大事不好了!我家主子好得很呢!”淡月依然叉着腰,半点面子也不给。   段然急得跺脚:“小鸢儿,你快出来啊!你家男人又要作怪了,你真的不管吗!”   淡月抬手止住几个小太监,冷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要作怪了?作什么怪?”   段然拍着大腿道:“你这小丫头,谁有工夫跟你扯闲篇!你主子的男人正在外头沾花惹草呢,你问问她管是不管?”   淡月立刻变了脸色:“你等着,我去问!”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苏轻鸢出现在了门口:“我男人不是已经死了么?他在地底下沾花惹草,你如何会知道?”   段然愣了半晌,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啥意思?我说你男人——你是说那个老的?不是,你什么时候理会过那个老的?你不是跟陆离……你们掰了?”   “陆离?原来你说的是他?”苏轻鸢跨出了门槛。   段然忙绕开那几个拦路的小太监,沿着台阶快步走了上去:“不是他还是谁?我跟你说,这会儿陆离那小子正在外头到处认大舅子呢!我就说他靠不住,你偏要跟他好!这会儿你可怎么办?”   “挺好的。”苏轻鸢转身回房,神色淡然。   段然快步跟了进去,急道:“好什么好!哎你是没看见——我亲眼看到他跟西梁的那个六皇子套近乎说什么亲上加亲,他还说那个西梁公主是什么‘明艳照人,灼灼如芍药向阳’,一进宫就要马上封为德妃!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你就不着急?”   “百里云雁么?那姑娘不错,我也挺喜欢她的。”苏轻鸢在桌旁坐了下来。   段然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苏轻鸢。   苏轻鸢叫丫头给他泡了茶,微笑道:“多谢你来告诉我。他娶西梁公主,是我的主意。两国联姻,这是好事啊,我只有替他高兴的。”   “你……你该不是又中邪了吧?”段然呆呆地问。   苏轻鸢笑出了声。   段然拍了拍脑门,又道:“陆离还说了,虽然封妃仪典一般十分简单,但百里云雁是西梁公主,不能草率为之,所以要找太卜署挑一个大好日子,用半副皇后仪仗迎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苏轻鸢点了点头:“德妃的位份仅次于贵妃,比淑妃还要高一些。可是贵妃进宫的时候连仪仗也没有,陆离分明是想抬举德妃,让她压过贵妃一头。”   段然拍手道:“贵妃是四妃之首,压过贵妃一头的,那就是皇后了!他变相娶一个皇后进来,你也不管?”   “别说是‘变相’娶个皇后进来,就算他真的娶个皇后进来又如何?我是太后,依然压她一头。”苏轻鸢眯起眼睛,一脸得意。   段然觉得跟她说不通了。   他以为苏轻鸢会大骂、大闹,会搅得宫中天翻地覆,没想到……   人家当事人云淡风轻,倒显得赶着跑来报信的他像个傻子。   苏轻鸢静静地坐着,翻过了两页书,忽然又抬头问道:“册封典礼是在什么时候?”   段然闷闷地道:“这会儿谁知道?得赶着叫太卜署算呐!我听陆离的意思,年前好像没什么吉日了,可能要等到年后——为了册封大礼上好看,他甚至特地挽留了百里昂驹,让那小子留下来在咱们这边过年!你是不知道,他想得那个周到,把人家西梁六皇子高兴得脸都绿了!”   苏轻鸢“嘿”地一笑:“‘高兴得脸都绿了’是什么样子?你表演一个给我看看?”   段然搔搔头皮,犯起了难。   苏轻鸢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奸诈:“可怜的西梁六皇子,他‘绿了’的恐怕不只是脸吧?”   “你在说什么?”段然没听清楚。   苏轻鸢神秘地一笑:“没什么。我还有事要做,你若没旁的话要说,这便退下吧。”   “喂,我还有……”段然不太想走。   淡月冲进门,向外作了个“请”的姿势:“段公子?”   段然一咬牙:“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嗯?”苏轻鸢依然漫不经心。   段然绕开淡月,冲到了桌前:“我刚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明月公主了!”   苏轻鸢把书合上了。   段然立刻露出了笑容:“怎么样,这个消息重要吧?我看明月公主跟御书房的奴才们熟稔得很,说不定已经瞒着你偷偷地去过十次八次了!又说不定,陆离已经趁你不知道的时候,早就跟人家勾搭过了!”   “哦。所以你很高兴?”苏轻鸢沉声问。   段然忙敛了笑容:“怎么会呢?我十分愤怒!无比愤怒!陆离他太不是个东西了!如果你要教训他,我愿效犬马之劳!”   “好极了,”苏轻鸢微笑,“你帮我去拿下明月公主吧。”   “怎么……怎么拿下?”段然有些慌。   苏轻鸢一脸诧异:“你不是常常自吹自擂,说是什么‘京城第一浪子’、‘风月场中第一人’么?怎么这点儿事情还要我教?”   段然的脸色白了:“你说的是那种‘拿下’?不行不行,我如今是有主的人!我不能对不起和靖,那种缺德事我是不会做的!我可不会像你们家陆离一样见异思迁!”   “哟,你这是真从良了?”苏轻鸢夸张地大叫起来。   段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脸委屈。   苏轻鸢笑了:“放心,用不着你牺牲色相。我的意思是说,麻烦你想法子查一查明月公主的底细——比如她的生辰八字、兴趣爱好、母族亲眷疾病史、以及交往过几个相好的之类。”   “你查这些干什么?你要娶她?”段然瞪大了眼睛。   “不行吗?”苏轻鸢反问。   段然“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行,行,行!太行了!我这就去办!”   “愿你马到功成!”苏轻鸢笑眯眯地向他摆了摆手。   段然恶寒地缩了缩肩膀,一溜烟跑了。   淡月走到苏轻鸢的桌旁,欲言又止。   苏轻鸢好笑地看着她:“放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淡月气得瞪眼:“我就不该关心你!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难怪某些人忙着出去勾三搭四呢!等他娶了新人进门,你看他还要不要你!”   “花无百日红,他喜新厌旧也正常。”苏轻鸢一脸轻松,又低下头去继续啃她的书。   外头的风声虽然没有传进芳华宫来,但事情已经闹得那么大了,她岂有不知道的?   再过二十来天就是新年了。   按照惯例,那些了不得的大事,一般都是趁着节庆的时候、在最热闹的地方发生的。   比如,未央宫的那场大火——快满十六年了。   她必须赶在节前把这些晦涩难懂的术法熟练掌握才行。   若是没有一技傍身,到时候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   百里昂驹应邀进宫赏花。   但是,东道主陆离没过多久就有急事离开了,把百里昂驹交给了几个稳重妥帖的奴才。   于是,百里昂驹独个儿在御花园里转了一个多时辰。   非常无聊,但他不想走。   耳边听着一些索然无味的八卦趣闻,无非是说皇帝对哪位公主另眼相看、谁最有可能飞上枝头之类的话题。   各国公主之中,被提及最多的自然是西梁的百里云雁了。   毕竟是大国的金枝玉叶,容貌又确实出众。哪怕南越皇帝只留下一个人,也必定是她。   这些话,百里昂驹越听越不是滋味。   可是,太监们几次劝他离开御花园到别处走走,他又不肯。   不是都说女人闲来无事就逛园子嘛——怎么还没有出现?   是在哪个嫔妃的宫里闲聊?   百里昂驹很想打听,又拉不下这个脸来。   于是,他只能等。   终于等到前方小径上出现了一行人,百里昂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根本没有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百里昂驹心里有些烦躁,转身打算躲开。   来人却叫住了他,快步走了过来:“怎么,见到我就躲?我有那么可怕么?”   “原来是贵妃娘娘。”百里昂驹敷衍地拱了拱手。   静敏郡主发出一声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是贵妃娘娘!”   “不知昂驹哪里得罪了娘娘,还请明示。”百里昂驹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态度十分谦恭。   静敏郡主重重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面色阴沉:“我听说你死皮赖脸地要把你的妹妹送进宫?皇上已经拒绝了,你还是坚持要送?百里昂驹,你怎么那么没脸没皮呢?西梁什么时候那么下贱了?西梁的女儿是没人要了还是怎么的?人家都说不要了你还硬塞!”   “贵妃娘娘,请注意您的措辞!”百里昂驹的脸色有些难看。   静敏郡主瞪着他,一点也不示弱:“我的措辞怎么了?你自己做了没脸的事,还不让人说了?”   “我做了什么……”百里昂驹白了脸色,本能地开口反驳。   终于,话到嘴边的时候,他醒过神来,生生咽了下去。   静敏郡主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石桌上:“百里昂驹,你这样做有意思吗?我在宫中过得本来就不容易,是个人就来拆我的台,你非但不帮我,还把百里云雁推进来挖我的墙角,让她挤兑我!她要是真的封了德妃、真的用半副皇后仪仗迎进宫来,我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雁儿性子洒脱,不会跟你争宠。”百里昂驹叹了口气,不肯与静敏对视。   静敏郡主发出一声冷笑:“争宠?你怕是还不知道,这南越皇帝的后宫里,是没有什么‘宠’可以争的!百里昂驹,我劝你好好想想——我留在这里是我心甘情愿,可是百里云雁又何苦?南越皇帝的心里只有一个苏轻鸢,百里云雁就算进了宫,也不过是跟我一样守着空屋子孤独到死罢了!”   百里昂驹沉默许久,黯然叹道:“既然无宠可争,你又何必在意雁儿封妃不封妃?她来跟你作伴,也是好事。”   静敏郡主又气得拍桌子:“虽然无宠可争,可是我看着这宫里的女人一个一个地多起来,我心里就生气!百里昂驹,你已经过继给了昌黎王,照理说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你都应该帮着我争取到南越的皇后之位、争取到南越皇帝的恩宠,而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地再塞一个人进来给我添堵!只要南越皇帝的心还在苏轻鸢的身上,你送进来一百个女人也没有用!你以为他肯用半副皇后仪仗迎娶百里云雁,就算是对西梁的尊重了吗?我跟你说,你把百里云雁丢在南越宫里,半年以后她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   百里昂驹安静地等着静敏郡主把一大篇话吼完,许久才叹道:“陆离答应过会善待雁儿。”   “他也答应过会善待我。”静敏郡主苦笑一声,目光移到了别处。   “他待你不好?”百里昂驹沉声问。   静敏郡主擦擦眼角,撇了撇嘴:“百里云雁嫁进来,只会比我更悲惨一百倍!我跟皇帝哥哥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苏轻鸢跟我虽然互相看不惯,自幼吵闹出来的情分却也不浅——百里云雁什么也没有,她嫁进来就是找死!”   百里昂驹沉吟道:“雁儿跟南越太后也算是一见如故,陆离也喜欢她泼辣直爽的性子。既然你能在宫里活下去,雁儿一定也能。”   静敏郡主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百里昂驹强忍着心里的不悦,拧紧了眉头。   静敏郡主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南越皇帝并不一定喜欢泼辣直爽的女孩子,只因为苏轻鸢的本性是那样的,所以他就喜欢那样的了。至于你所说的‘一见如故’——那也是在百里云雁没有进宫的前提之下!等她进宫之后你再看看,亲姐妹尚且要闹得你死我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一见如故’!”   百里昂驹的眉头越拧越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又隐隐期待静敏郡主继续说下去。   静敏郡主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又继续道:“你听说过淑妃的事吗?”   百里昂驹不知道,并且不想回答。   静敏郡主像是夏日太阳底下晒蔫了的韭菜一样,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整个人显得软趴趴的。   百里昂驹有些疑惑,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过了片刻,静敏郡主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不想跟你说了,你走吧——回去之后记得替我向昌黎王问声好。”   说罢,她不等百里昂驹答话,便扶着小宫女的手,慢慢地走了。   身边的小宫女承受着她几乎全部的重量,仍然走得十分稳健。   避开百里昂驹的视线之后,那小宫女低下头,沉声道:“娘娘一开始的那番话说得很好,可惜后面越说越偏了!您应该再跟六皇子说说太后如何狡诈阴险才对!最好让六皇子相信太后跟云雁公主的‘一见如故’是个阴谋——那样一来,六皇子就再也不会相信皇上和太后了,说不定还会大呼上当,在心里狠狠地记上一笔!”   “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静敏郡主忽然站定,一脸疑惑。   小宫女愣了一下,忙露出笑容:“为了阻止云雁公主进宫啊!您想啊,六皇子那么心疼公主,一旦两国闹翻了,他一定舍不得云雁公主嫁给南越皇帝的!”   静敏郡主怔怔地站着,许久才疑惑地问:“我刚才见了六皇子……说了些什么?我有没有跟他说……我是西梁昌黎王的女儿?”   “娘娘什么都没说。您累了,该回宫歇息了。”小宫女得体地笑着。   静敏郡主回想了很久,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最后,她还是只能揣着一肚子疑问,扶着小宫女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百里昂驹在石凳上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淑妃”这号人物。   就是在洗尘宴上胡言乱语的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据说是太后的娘家亲妹妹?   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值得静敏特意提起?   百里昂驹百思不解。   他把静敏郡主的话在脑海中又细细地过了一遍,终于理出了一点儿头绪:亲姐妹也免不了闹到你死我活,所以南越的这位皇太后,似乎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   阴毒?善妒?一手遮天?   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南越皇帝和那位年轻太后的关系是很畸形的,可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竟然把皇帝的后宫佳丽逼到了“无宠可争”的地步——这就有点可怕了!   思来想去,百里昂驹决定去会一会那位太后娘娘。   于是,刚刚清静了没多久的芳华宫,又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苏轻鸢苦恼地看着来人:“六皇子殿下,哀家这里不是西大街的庙会,可以让你们想来就来——您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话虽然这样说,可太后不还是出来了么?”百里昂驹微笑着,神色从容。   苏轻鸢一时无话,只得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的茶碗。   这是芳华宫的前厅,她自己一般不常来。除非必须要接待不受欢迎的访客,比如西梁六皇子。   百里昂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他维持着笑容,平静地说明了来意:“太后或许已经知道——梁、越两国有意联姻,雁儿将会择吉日入宫,封为德妃。”   苏轻鸢眯起了眼睛:“这是好事啊!”   “太后不反对?”百里昂驹有些惊诧。   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他:“两国联姻,这是天大的喜事,哀家为什么要反对?”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明人不说暗话!娘娘,您名份上虽是‘太后’,实际是怎么回事,昂驹也略有耳闻。雁儿生性洒脱,不屑于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手段,也夺不走您的恩宠。她不是您的敌人,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已经十分辛苦艰难,今后拜托娘娘多多照应!”   苏轻鸢眉心微蹙,没有接他的话,却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百里昂驹的脸色难看起来:“娘娘果真容不下她?”   苏轻鸢抬起头:“明人不说暗话——我确实容不下。”   “可你知道……”百里昂驹有些急了。   苏轻鸢站起身来,冷笑道:“我不想这么说,是你自己一定要听实话的。百里云雁嫁进来,我不会拦着,可是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她若一辈子无宠,我可以答应好好照顾她,可是我的男人若敢多看她一眼——我可不敢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   “你一定要这样狠毒?若是你的男人自己招惹她呢?难道也要算到雁儿的头上?”百里昂驹怒了。   “对啊,”苏轻鸢微笑,“我的男人确实偶尔会犯贱,可是我舍不得杀他,只好对那些小狐狸精动手咯!你觉得我狠毒,你来杀我呀!”   百里昂驹气得脸色铁青。   苏轻鸢很好心地提醒他:“后悔答应这门亲事了?趁着百里云雁还没进宫,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百里昂驹许久没有说话。   苏轻鸢静静地等着,终于等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苏轻鸢的意料。   百里昂驹沉声道:“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用一个消息,换取雁儿一世平安。”   “什么消息这么值钱?”苏轻鸢轻笑。   百里昂驹咬牙道:“你的父亲苏翊,不久之后将要起兵造反。”   “这我知道。”苏轻鸢嗤笑。   百里昂驹略一沉吟,又继续道:“你知道他要起兵造反,可你知道他除了三十万铁甲将士之外,还打算向北燕借兵吗?他原本打算说服西梁与他里应外合,我不想掺和这件事,所以他找到了秦皎——这件事若成了,南越天下可就完了。”   “既然南越天下快完了,你还敢把妹妹嫁过来?”苏轻鸢不以为然。   百里昂驹皱眉:“北燕若敢插手,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一旦西梁也搅进来,苏翊又必死无疑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苏将军没了、苏家的威胁没了,南越皇帝对你的恩宠还能持续多久?到时候,你是反贼的女儿,满朝文武必定会吵着要取你性命,你确定你的男人会为了你与天下为敌?”   苏轻鸢回到原处坐了下来,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我是越听越糊涂了。你这个消息,对我而言有什么价值吗?”   “难道你不想保住苏家?”百里昂驹有些疑惑了。   苏轻鸢摊了摊手:“苏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十分确定陆离不会因为我爹造反而迁怒于我。”   百里昂驹怔了许久,只得继续道:“就算你不在意苏家,你至少也应该关心南越天下的安宁!你总不会希望看到南越江山被北燕和苏家联手侵蚀吧?”   苏轻鸢笑了一笑,神态顽劣:“么天下、什么安宁,那都是男人该操心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在我这儿费口舌的工夫,倒不如去找陆离,问问他愿不愿意为了这个消息、为了南越天下而杀了我——除非我死,否则我是容不下任何女子来分宠的!”   “你——”百里昂驹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头脑中一阵一阵地发昏,几乎要气晕过去。   苏轻鸢忽然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六皇子殿下,请把手伸给我。” 第114章 你说吧,我承受得住   晚上,陆离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些酒气。   苏轻鸢皱了皱眉,不肯上前迎他了。   “阿鸢!”陆离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了苏轻鸢的肩,“不要躲开我!”   “你喝了多少?”苏轻鸢背转身去,竭力避开他的气息。   陆离摇头:“我没醉。”   苏轻鸢烦躁地推开他:“不管你醉没醉,喝了酒就不要来找我!”   “阿鸢……”陆离不服输,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无奈:“我现在闻不得酒气,反胃。”   “原来不是讨厌我。”陆离咧开嘴,露出了笑容。   苏轻鸢一时拿他没办法,便见陆离蹲下身去,把脸贴在了她的肚子上:“对不住,小家伙。父皇不是故意熏你的……”   “彤云,去煮醒酒汤来,顺便往香炉里添点香,去味!”苏轻鸢抬起头,扬声吩咐。   陆离依然抱着她的肚子不肯撒手:“阿鸢,咱们的孩子再有四个月就要出世了。你——不会离开我了吧?”   “你今日是中了什么邪?莫非你做了什么坏事,心虚?”苏轻鸢的脸色难看起来。   陆离支吾着,没有答她这句话。   苏轻鸢火了,用力推开了他:“不会真的让我猜中了吧?你又招惹上谁了?明月公主?”   “不,不是她。”陆离飞快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盯着他,看了许久。   “阿鸢。”陆离的神色有些慌乱。   苏轻鸢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冷声道:“一次两次,我可以假装不在乎,可是你总有那么多‘情非得已’,那么多‘不小心’……陆离,你若真的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我吧。”   “阿鸢,我没有!”陆离慌了,忙扑过来。   苏轻鸢迅速退到软榻后面,警惕地看着他:“你不说清楚,就不要再靠近我!”   落霞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见此情景吓了一跳:“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苏轻鸢指指陆离:“先把汤给他喝了,我倒要看看,他醒了酒以后还能编出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来!”   落霞不敢劝,忙服侍陆离把醒酒汤喝了。   苏轻鸢靠着椅子坐了下来,不肯与陆离对视。   等落霞退下去,陆离忙又转到苏轻鸢的背后:“阿鸢,没有别的女人!你先别生气,气坏了身子……”   “不是因为女人,那你心虚什么?居然还怕我离开你——该不会是男人吧?”苏轻鸢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什么?”陆离一时没回过神。   苏轻鸢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眼眶又酸了起来:“你自己说清楚吧,我懒得猜了。”   “阿鸢,可不可以不说?我怕你……”陆离仍有些迟疑。   苏轻鸢心烦意乱,又站了起来:“怎么,怕我承受不住?若是真担心我,你一开始就不该犯错才对!”   陆离迟疑着,低头不语。   苏轻鸢冷笑:“你放心吧,就算你告诉我你要同时娶十个女人进来,或者干脆说你从此改喜欢男人了,我也不会晕过去的。”   陆离出了一身的汗,稍稍清醒了几分,又被苏轻鸢给绕糊涂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不是?”苏轻鸢有些疑惑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肚子。   她什么都不怕,除了一件——   陆离要这个孩子的初衷,她很介意;陆离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她更加介意。   他若敢对这个孩子动不好的念头,她势必要快刀斩乱麻的。   苏轻鸢慢慢地向陆离走了过去,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我希望,你不是在打它的主意。”   陆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又皱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么了?”   陆离迟疑着,仍然不愿开口。   苏轻鸢不太忍心逼他,却又怕自己忍不住胡思乱想。   沉默许久,陆离似乎清醒了几分,伸手环住了苏轻鸢的腰:“阿鸢,说来话长,你到床上躺着,咱们满满说。”   苏轻鸢点了点头,正要推开他,陆离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苏轻鸢有些担心,怕摔了。   幸好,陆离脚下虽有些踉跄,却没有摔跤,平平安安地将她送到了床上。   苏轻鸢靠着软枕躺下,陆离便在床边坐了下来:“阿鸢,今日我从宫中旧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多久之前的事?”苏轻鸢追问。   陆离想了想,叹道:“大概有十六七年了。”   苏轻鸢的心中骤然一松,忍不住抬起手,狠狠地在陆离的肩上捶了一拳:“原来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我还以为你又犯什么事了!”   “阿鸢,事情虽然不是我犯的,但是……很严重。”陆离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苏轻鸢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能有多严重?比我知道的那些还严重吗?”   “你知道什么?”陆离紧张起来。   苏轻鸢掰着指头数了数:“十七年前,我爹奉你爹的命令灭了我外公家全族;然后我爹偷娶了我娘,生下了我;再然后你爹又抓走了我娘藏在地道里,逼着她生儿子;最后,我娘用秘术控制了你爹,我爹和你叔叔合谋弑君篡位——未央宫的那场大火,我爹和我娘争着认罪,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放的……”   她一开口,陆离的眼睛便瞪大了。等她一番话说完,陆离已经完全呆住:“你……都知道?”   苏轻鸢皱眉:“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你要跟我说的,不会也就这点儿事吧?”   “我知道的还没你多。”陆离苦笑。   苏轻鸢爬起来,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就这点破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你差点吓死我!”   “这些,都是‘破事’?”陆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轻鸢撇了撇嘴:“陈芝麻烂谷子,种在地里都不发芽的,不是‘破事’是什么?”   陆离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为……”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你吓着我和我的孩子了,你说怎么办吧!”   陆离苦笑:“因为未央宫的事,我一直恨苏翊入骨,连带着对你也……”   苏轻鸢心中一寒。   陆离立刻伸手抱住她:“我知道你没有错,所以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假装你不是苏翊的女儿……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的包容之心,远比我的宽大百倍……巫族上万无辜百姓的生命、你母亲所受的苦难和屈辱……你都没有迁怒到我的身上,我却一直以为是我在包容你……”   “上一辈的恩怨,跟咱们没关系。”苏轻鸢淡淡道。   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撑起身子,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是今日才刚刚知道这件事?包括那个‘星辰变、天地惊’的谣言,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不信那些鬼话。”陆离沉声道。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信我?”陆离有些急了。   苏轻鸢移开目光,苦笑一声:“我母亲一直试图让我相信,你对我,跟你父亲当年对她是一样的。”   陆离攥紧双拳,许久不语。   苏轻鸢闭上眼睛,躺了回去:“我选择了相信你。”   陆离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笑容。   苏轻鸢靠在软枕上躺着,心下有些狐疑:“这些事都不算光彩,他们应该瞒得很紧才是,你如何会知道?”   陆离爬上床来拥住她,叹道:“我召了一批进士来写几个话本子,嘱咐他们尽量写得曲折离奇一些。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原本是在研究典籍的,随口提起了十七年前巫族全族被诛的那件旧案,底下人就来告诉了我。联想到你在巫族秘术上的天赋,我才……”   “你放着正事不做,召集进士写什么话本子?”苏轻鸢有些糊涂了。   陆离神秘地一笑:“保密。”   “嘁!”苏轻鸢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背转身去。   陆离贴在她的背上,笑问:“我听说百里昂驹来找你了?”   “你不是醉了么?怎么还知道那么多?”苏轻鸢闷声反问。   陆离“嘿嘿”地讪笑了两声。   于是苏轻鸢就明白了:“你一直叫人盯着我这里,是不是?”   陆离默认了。   苏轻鸢倒也生不起气来,便漫不经心地道:“他来求我善待百里云雁——看来我这‘歹毒善妒’的名声,已经传到西梁去了!”   陆离苦笑:“他们一定很同情我。”   苏轻鸢“呼”地转过身来:“百里昂驹说铁甲将士的人数足有三十万,而且我爹已经勾结了北燕,要里应外合灭掉南越!”   陆离一惊,随后又冷笑起来:“北燕皇帝不会答应的。秦皎应当也不至于那么蠢。”   苏轻鸢有些惶急:“万一呢?百里昂驹的意思是,如果北燕插手,西梁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到了那个时候,三国真的要乱了!”   陆离细想了想,沉声道:“看来,我该是时候去会会那位北燕三皇子了。”   苏轻鸢点了点头,忧心忡忡。   陆离忽然支起身子,狐疑地看着她:“这么大的事,百里昂驹怎么会轻易对你说?”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了:“巫族秘术——我初试牛刀,效果居然还不错。”   陆离呆了一呆,夸张地抱住了肩膀:“你太可怕了!”   苏轻鸢得意地一笑,小狐狸似的:“而且,他离开芳华宫以后,应当不会记得他对我说过那些事。”   陆离忽然俯下身来:“施用这样的秘术,对你的身体没有损害吗?”   苏轻鸢缓缓摇头:“对付一两个百里昂驹,还不至于就损伤了我。我只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否则,这会儿也是时候让那些蠢东西清醒过来了。”   “你是说……念姑姑?”陆离揉揉鬓角,迟疑着问。   苏轻鸢神色黯然:“她一定对我非常失望。”   陆离闷闷地想了一阵子,眉心不知不觉地打了结:“整件事算起来,确实是朝廷有错在先,是父皇对不住她。”   苏轻鸢抱着一只枕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预言、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业’,轻率地屠灭了一个与世无争的部族,昭帝爷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厚道。可是反过来想一想,未央宫一场大火,几乎烧尽了整个南越皇族,有罪的无罪的都死了,可是我的母亲仍然没有收手——她的狠毒与偏执,同昭帝爷又有什么两样!”   陆离用力把她怀中的枕头抽出来,递上了自己的胳膊:“抱着这个。”   苏轻鸢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陆离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叹道:“我实在不敢相信,念姑姑竟然真的是你的母亲……我父亲犯下的大错,念姑姑若要找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可是南越天下,不能毁在她的手上。”   苏轻鸢抵住他的胸膛,瞪大了眼睛:“我母亲可以找你报仇?这样说来,你也可以找我报仇了?我不答应!”   陆离闷闷地想了许久,只得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苏轻鸢有些黯然,没有接他的话。   母亲和陆离,她必定要辜负一个。虽然她很早就已经作出了选择,可心里毕竟仍有些不是滋味。   她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母亲所希望的背道而驰。再过几日,她便不得不用母亲曾经悉心教导过她的巫族秘术,亲手毁掉母亲苦心筹谋多年的心血……   这种滋味,实在不能令人愉快。   陆离自己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有心安慰苏轻鸢,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毓秀宫忽然来人,报说贵妃忽然病了,希望陆离过去看看。   苏轻鸢叫人把那小宫女带了进来,劈头便问:“是谁教你到这里来报信的?”   小宫女在屏外站定,低眉顺眼:“没有人教,是奴婢不忍贵妃娘娘痛苦,自己决定要来的。”   “你来芳华宫,找谁?”苏轻鸢继续追问。   小宫女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贵妃娘娘病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喊皇上,所以……”   苏轻鸢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里是芳华宫,不是养居殿,你来这里找的哪门子‘皇上’?”   小宫女立时变了脸色。   苏轻鸢披衣走了出去,牵起那小宫女的手,放软了声音:“老实说吧,谁教你来的?”   小宫女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讷讷地道:“姑姑……”   苏轻鸢随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把,笑道:“你回去吧。皇上已经知道了,待会儿他会自己过去。”   小宫女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了。   陆离快步走了出来:“她说的‘姑姑’,会不会是……”   “我一直觉得静敏最近不太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个小丫头身上。”苏轻鸢在软榻上坐了下来,苦笑道。   陆离略一思忖:“这丫头是毓秀宫的旧人,不是静敏带进来的。静敏入宫以后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确实有点不对劲。”   苏轻鸢抬起头来。   陆离忽然拍了一下巴掌,大声道:“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包括静敏在内,整个毓秀宫所有的人和事,恐怕都是这个丫头在安排!”   “果然。”苏轻鸢抿紧了唇角。   陆离蹲下来攥住了她的手:“这么说,念姑姑十有八九是躲在毓秀宫了——静敏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苏轻鸢偏过头去,看着他:“静敏郡主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人会特意对她下手。”   “我去看看。”陆离站了起来。   苏轻鸢牵住了他的衣袖:“我也去。”   “不行!”陆离立刻急了。   苏轻鸢拽着他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认真地道:“不去亲眼看一看,我不放心。刚才那小丫头恐怕不是一个寻常的傀儡,我不敢在她身上动太多手脚。”   “可是万一……”陆离难免担忧。   苏轻鸢笑道:“时机未到,‘她’不会轻易动手。我若不去,谁知道她会在静敏身上搞些什么手段!”   “我不许你去!”陆离挣脱了手,沉声道。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陆离没办法,迟疑许久才叹道:“走吧。”   苏轻鸢胡乱穿了件衣裳,披了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跟着陆离乘辇到了毓秀宫。   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不知多少宫女太监,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不对劲。   下辇的时候,陆离忍不住问苏轻鸢:“这究竟是你的手段,还是念姑姑的?”   苏轻鸢扶着他的手走下来,黯然反问:“你就没觉得这段时日宫中死气沉沉的?原先一有点风吹草动,谣言眨眼间就能飞满天;可是现在呢?一个个乖得跟木偶似的!”   陆离心头一凛。   这时苏轻鸢已经迈步进了门,陆离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了进去。   对于苏轻鸢的到来,毓秀宫的宫女和太监没有表现出半分诧异。   确切地说,她们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苏轻鸢这个人。所有人迎上来的时候,口中无一例外喊的都是“恭迎皇上”。   进殿之后,先前的那个小宫女迎了上来:“皇上,您可算来了,贵妃娘娘等了一晚上了!”   陆离快步走进去,果然看见静敏郡主躺在床上,面色赤红,手里紧紧地揪着被角,似乎十分痛苦。”   “太医怎么说?”陆离皱眉。   小宫女忙道:“娘娘不许传太医,只想见皇上。”   陆离抬脚重重地踹在了那丫头的身上:“糊涂!朕又不会治病,万一耽搁了,你担待得起吗?”   小宫女“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还不快去?”苏轻鸢怒吼一声。   小宫女迟疑了一下,起身跑了出去。   “皇帝哥哥……”帐中的静敏郡主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伸出了手。   陆离向后退了一步,转头问苏轻鸢:“你看她是怎么了?”   苏轻鸢淡淡道:“没病,只是有人希望她这样而已。”   “会不会有危险?”陆离的脸色很难看。   苏轻鸢摇头:“这种症状本身没有危险。”   “但是,只要那个人在她身边,她就随时会有危险,对不对?”陆离沉声追问。   苏轻鸢抿紧唇角:“这宫里几千人,每个人都随时会有危险,又岂止贵妃一人如此?现在是有人想利用她来对付你,你越是表现得在乎她,以后她身上发生的‘怪事’就会越多!”   陆离意识到她在生气,只得叹道:“阿鸢,我没别的意思。”   苏轻鸢冷着脸,沉声道:“你现在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什么也不做,转身,出门,回宫。”   陆离咬了咬牙,依言转过身。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急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陆离没有回头,静敏郡主却跳下了床:“皇帝哥哥,我很难过,你陪陪我好不好?”   苏轻鸢快步走到床边,拉住了静敏郡主的手:“我来陪你,好不好?”   “你走开!”静敏郡主用力甩开她的手。   “阿鸢!”陆离立刻转了回来。   苏轻鸢抬头瞪了他一眼:“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陆离不肯走。   静敏郡主见陆离站定了,便向他冲了过去。   苏轻鸢快步走过去拦住,冷笑:“装疯卖傻的手段,都是我玩剩下的!静敏郡主,你醒醒吧!”   “你让开!”静敏郡主抓住她的肩,用力甩向一旁。   陆离忙奔过来扶住苏轻鸢:“小心!”   苏轻鸢向他一笑:“我没事——咱们走吧。”   陆离点了点头,推开静敏郡主,半扶半抱地将苏轻鸢带了出去。   静敏郡主似乎要追,但未到门口便跌倒了。   守在门外的几个小宫女见势不对,立刻一窝蜂地涌了进去。   陆离的脚下有些迟疑。   苏轻鸢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沉声道:“你若不信我,只管回去。”   “走吧。”陆离牵起了她的手。   苏轻鸢的视线在某间厢房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厢房之中,小宫女跪在地上:“姑姑,人已经走了,娘娘没能留住。”   “没留住,也好。”屏后响起一声冷笑。   小宫女垂着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呆滞得像一尊木雕。   屏后,念姑姑的脸上,神色决然。   她随手将一串珠子丢进火盆中,冷笑起来:“巫族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女儿!巫术学不好、媚术不肯学,满心满眼里只装着那个男人——本来想给你留一条活路,你自己执意寻死,可就怨不得为娘的心狠了!” 第115章 论昏君的自我修养   陆离已经连续多日不曾上朝了。   他很忙。   忙着督促工匠们建园子、忙着亲自挑选新年酒宴上要用的戏班和说书艺人,忙着陪那几个属国的公主们游玩,忙着准备年后册封德妃的大典……   总之,他每天都从早忙到晚,脚不沾地,乐呵呵的。   朝中官员自然是痛心疾首的。临近年关,居然传出了谏官挂印出走的消息,陆离也不放在心上。   倒是市井百姓之中,渐渐地有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口中每天都有新的故事,百姓们听得多了,渐渐地也就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命途多舛的苦孩子隐忍多年手刃仇人的故事,是每一个感性的闲人都爱听的。加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表演,常常让听者忍不住想掬一把同情泪。   而那些妇道人家,却更爱听一些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   比如说,少男少女私定终身,恶毒老贼横刀夺爱,严父无情道道铁链往那亲生女儿身上栓,苦命鸳鸯两离分……有了前面的铺垫,即便那少女当真鸩杀了丈夫、投进情人的怀抱,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了,何况她竟最终选择了隐忍呢?   苏轻鸢得闲的时候,偶尔也喜欢叫小太监们把外头的新故事说给她听。   只是,一向最喜欢听故事的她,在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之后,还是莫名地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她哪有故事里说的那么好呢?   什么忠孝节义、什么天下苍生,她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若是真的像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她差不多要成了圣人了!   落霞每日雷打不动地向苏轻鸢汇报朝中的消息,顺便随时把陆离的行踪告诉她。   苏轻鸢却往往并不肯用心听。   她也很忙。   忙着细嚼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忙着熟习那些秘术,忙着应付因为找不到陆离而一天往芳华宫跑好几趟的小英子。   淡月很为苏轻鸢鸣不平,常常把“那个负心短命的王八蛋”挂在嘴上。   苏轻鸢听得烦了,干脆下了死命令,不许她进内殿来。   毕竟,那个“负心短命的王八蛋”每天晚上还是要到芳华宫来过夜的。她可不希望这丫头骂顺了口,哪天当面给骂了出来。   一转眼,腊月竟然也已经到底了。   这一天早上,陆离破例没有出门,赖在床上不肯起身。   苏轻鸢狐疑地看着他:“今日怎么不出去?被那些小姑娘们嫌弃了?”   陆离摩挲着她越来越圆润的肩,苦笑:“除了你,还有谁敢嫌弃我?”   “既然没有人嫌弃你,你怎么不出门?”苏轻鸢不信。   陆离轻轻地在她肩上捏了一把:“今日陪你。”   苏轻鸢艰难地翻过身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居然能想起回来陪我,若不是被人嫌弃了,那就一定是这里出问题了!”   “我似乎听到了醋坛子打翻的声音。”陆离眯起了眼睛。   苏轻鸢不屑地“嘁”了一声,本想立刻背转身去奉送他一个后脑勺,无奈近来身子越来越笨重,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陆离拖进了怀里。   “到底怎么了嘛?”苏轻鸢没能逃出去,面子上有点抹不开,只好借由说话来掩饰。   陆离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淡然道:“昨日我寻了个由头把泽国明月公主打了一顿板子,人差不多废了。”   “怎么回事?她又爬你床了?”苏轻鸢诧异地问。   陆离的脸色黑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说‘又’?”   “先前不是有别人爬过嘛!”苏轻鸢闷闷道。   陆离伸手在她脑壳上弹了一下:“除了你,没人爬过。”   “我才没有……”苏轻鸢满心委屈。   陆离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她的话。   苏轻鸢自己耐不住好奇,撑起身子来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离笑了笑,淡淡道:“我拿到了一些证据,足够证明她与神雀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她控制了她的父亲、掌控了泽国朝堂,预备在南越和北燕之间挑起争端。先前秦皎差一点同苏翊勾结在一起,其中就有那个女人煽风点火的‘功劳’。”   “这么说,这位明月公主的本领,倒也不小!”苏轻鸢感叹道。   “确实不小。”陆离冷笑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苏轻鸢好奇地探过头来:“我怎么觉得你这句感慨里头有一点儿怨气?跟个被抛弃了的小媳妇似的!”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咬了咬牙:“没有,你听错了!”   “哦——”苏轻鸢夸张地拉长了声音。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陆离忍不住问。   苏轻鸢笑得眉眼弯弯:“我也是偶然得知,这位明月公主居然是北燕三皇子的红颜知己。据说前年秋天,她曾经为秦皎生下过一个孩子。虽然孩子很快就夭折了,但秦皎觉得亏欠她,一直想给她名分。”   “后来呢?”陆离有些诧异。   苏轻鸢微笑道:“北燕皇帝和太后极力反对,说是德行不端的女子不堪王妃之位,最多只能做个侍妾。再后来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恐怕未必是不了了之!”陆离发出一声冷笑。   苏轻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是啊。其中的内情,又有谁知道呢?明月公主这次代表泽国来朝,明里暗里向你示好,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要不是有我这么个妒妇拦着,你恐怕早已经跟她……”   陆离“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却不能质疑我的品位!”   苏轻鸢愣了一下,忽然绷不住笑了。   陆离自己却没笑。   他伸手揽住苏轻鸢的肩,沉声道:“我也是察觉到了她跟北燕的关系不寻常,叫人细细地去打探了一番,这才发现了端倪——可想而知,我若是中了她的圈套,秦皎必定视我为死敌了!”   “是啊,”苏轻鸢有些感慨,“秦皎好像也一直被她蒙在鼓里,一直当她是什么稀世珍宝呢!你若是糊里糊涂把她给睡了,她再跑到秦皎那儿去哭一哭,你跟北燕的梁子可就大了!”   陆离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没有说话。   苏轻鸢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又攀着他的肩膀笑问:“你是用什么借口打她的?”   陆离勾了勾唇角:“昨日她追着一个小丫头打闹,差一点把百里云雁推到火盆上去。”   苏轻鸢抿嘴笑了:“妙极!这样一来,北燕和西梁之间可算是有了疙瘩了!”   陆离叹了口气:“若非那个女人的心计实在太阴险,我也不必急着走这一步——虽然看上去理由还算充分,可是秦皎又怎么会不记恨?”   “那也未必。”苏轻鸢披衣下了床。   “怎么?”陆离跟着起身,好奇地问。   苏轻鸢走到妆台前坐下,笑道:“你忘了,神雀国除了占卜术之外,最出名的特质是什么?”   “媚术。”陆离毫不迟疑地道。   苏轻鸢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媚术。明月公主的容貌不过中上,那点儿手段你也看见了,实在不够看。秦皎不傻,也不是个没见过美人的村汉,怎么就偏偏被明月公主迷了心窍,连他父皇的命令都敢违抗?除了媚术,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陆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有法子破解她的媚术,让秦皎清醒过来?”   苏轻鸢轻笑:“媚术不是妖术,用不着佛法道法什么的来破解。容颜毁损、四肢损伤、腰身病痛……任何一点儿变化,都是她的致命伤。如今秦皎那边只需要旁人轻轻点拨一句,就会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   陆离快步走过来,从后边抱住了苏轻鸢的肩:“家里有个懂妖术的媳妇,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嗯?”苏轻鸢皱了皱眉,在镜子里瞪着他。   陆离大笑:“我说错了吗?宫里奴才们被妖妇施巫术控制住了,你能化于无形;外头懂媚术的妖女逼得我束手无策,你又了如指掌——有你在,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昏君了!”   苏轻鸢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我自己也是个小妖妇,你就不怕我哪天把你给吃了?”   陆离对着镜子抛了个媚眼:“你少吹牛!明明每晚都是我‘吃’你!”   苏轻鸢在镜中看到他得意的笑脸,心中一阵羞恼。   为了不让陆离看笑话,她硬是忍住了没有吵嚷,只仰起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确定?”   陆离倒吸一口冷气,一身热血顿时涌向了同一个位置。   苏轻鸢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胸膛,将他隔开一段距离:“天色不早了,皇上该去忙您的事了吧?我还有几页书要看,不奉陪了!”   陆离自然是不接受这种安排的。   但是这个时候,宫女们在外头听见动静,已捧着洗漱之物鱼贯走了进来。   陆离只好低下头凑到苏轻鸢的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少得意,今天晚上再好好跟你论论这个理!”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陆离便吩咐落霞道:“好好替她妆扮一下,今日出门。”   “我不出去,冷!”苏轻鸢很不情愿。   陆离却不肯妥协,硬是逼着丫头们帮苏轻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拉着她一起出了门。   “喂,我一个寡妇,穿成这样合适吗?”苏轻鸢一路拽着自己红得耀眼的衣裳,有些不满。   “你说什么?”陆离黑了脸。   苏轻鸢下意识地往落霞的身后躲了躲,脚下夸张地踉跄了一下。   陆离立刻紧张起来,好容易装出来的臭脸就维持不住了。   他始终还是不放心,只好推开淡月,亲自过来扶着苏轻鸢的手,叹了口气:“你是吃定我了!”   苏轻鸢朝他扮了个鬼脸,呲了呲牙。   陆离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以后说话注意点,成吗?改天把我给气死了,你就真成了寡妇了!”   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他:“都说祸害遗千年,所以你一定能万岁万万岁,我死一百次你也不会死,放心吧!”   陆离已经完全不想跟这个女人说话了。   于是一路无话,最多不过互相翻个白眼,倒也是一种默契。   陆离带苏轻鸢去的地方,是清音池馆。   严格来说,却又不是苏轻鸢生辰那日听书看戏的地方。   在原来的戏楼旁边,不知何时又修建了许多亭台和回廊。池水也被引了出来,曲折迂回地穿过了整座园子,穿过小径的时候便架起了小桥,既雅致又有趣。   隆冬腊月,再好的园子也不免有些萧条。   可是在这座园子里,“萧条”本身似乎也成了一种景致。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彩绸和绢花,就那样坦坦荡荡地点缀在奇形怪状的假山石之间,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走过几座小桥之后,苏轻鸢忍不住叹道:“这园子瞧着不起眼,可是这小桥、这回廊……花了不少钱吧?”   “心疼了?”陆离凑到她耳边笑问。   苏轻鸢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陆离拥着她走上了一道格外秀雅的长廊:“放心吧,一座园子,咱们还修得起。我也没舍得太劳民伤财,这些景致看着挺费工夫,其实都是工匠们做熟了的手艺。”   苏轻鸢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些问题,也就没有多问。   脚下走过几步之后,她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寻常:“这下面是空的?怎么每一步踩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   陆离笑了:“手艺人的一点儿小手段而已,你若觉得有趣,他们就不算白费心思。”   苏轻鸢好奇地在原地踩了几脚,笑着转了个两个圈子。   陆离见状,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穿过响履廊,便进入了一座很大的水榭。   苏轻鸢看见脚下的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离忙拥紧了她,笑道:“水榭下面是石头垒起来的,很坚固。而且这水的源头是一道温泉,不会像映月池那么冷的。”   “就算是温水,我也不想再下去一次了。”苏轻鸢心有余悸地道。   “既然怕水,就不要在外头站着了。”陆离叹了一声,小心地拥着她进了水榭。   里面,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苏轻鸢只能想到“金碧辉煌”四个字。   雕梁画栋,镶珠嵌宝,就连地面上的砖石都弄得金灿灿的,连起来居然是一幅“日出东方”的浮雕山水图。至于桌案上的摆设就更不必说了,要么晶莹剔透、要么光华灿烂,反正是怎么看怎么值钱。   苏轻鸢看了半天,指着正面的“日月同辉”四字牌匾道:“这个地方,应该换成‘我很费钱’四个字。”   “有道理!”陆离抚掌大笑。   苏轻鸢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先前还自诩品位高呢,你看看你弄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一个大俗人都嫌这地方太俗了——我看你的品位是俗得没救了!”   “不要这样贬低你自己。”陆离正色道。   苏轻鸢纳闷:“我贬低我自己了吗?”   陆离一脸严肃:“这座水榭并不能代表我的品位,最能代表我品位的是你。所以,质疑我的品位,就是质疑你自己。”   “喂……”苏轻鸢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陆离拉着她转过一道琉璃屏,笑道:“这个地方,我不管它俗不俗,只要看上去很劳民伤财就对了!而且说真的,这些金灿灿的东西乍看上去是很俗,看久了你会发现还是挺好看的。”   苏轻鸢站定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离有些疑惑。   苏轻鸢跺脚急道:“‘品位’这种东西是不能将就的!你的原则呢?你的底线呢?如果你看这些东西会越来越习惯,将来你看明月公主的时候也会越来越习惯!现在你虽然瞧不上她,可是万一哪天你也对她‘越来越习惯’了,那我怎么办?”   这一次,轮到陆离哑口无言了。   苏轻鸢甩开他的手,忿忿地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陆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幸好,苏轻鸢的目光很快就被桌上摆的盆景吸引了过去。   原来那些形状优美的花木都是能工巧匠精心制作出来的,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连花果都是各色的宝石,流光溢彩。   果然很费钱。   陆离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怎么样,是不是越看越顺眼了?”   苏轻鸢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这些俗物,就像明月公主一样,就算看一百遍,也不会越看越顺眼的!”   “为什么总要提她?”陆离无奈了。   苏轻鸢气哼哼地往软榻上一靠:“我也想提别人啊,可是别人我又不认识!你陪别人喝酒聊天逛园子的时候又不肯带我,到现在为止那几个属国公主我只认识明月公主一个人,不提她提谁?”   “你不必认识,旁人更加不值一提。”陆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苏轻鸢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表示不信。   陆离无奈地叹道:“连懂媚术的明月公主都吸引不到我,你还在担心什么?”   苏轻鸢闷闷地道:“明月公主吸引不到你,那是因为媚术跟巫术一样对你不起作用嘛!旁的女人不懂媚术,但是聪明乖巧温柔可人,说不定你就被勾走了呢……”   话未说完,陆离已经俯身凑了过来。   苏轻鸢吓得往后一躺,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别来这一套,你吓不住我!”   “我也没打算吓你,”陆离黑着脸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每天都把我榨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   苏轻鸢狐疑地眨了眨眼睛:“不至于吧?你先前还说‘吃不饱’来着……”   “所以,你是打算给我吃加餐吗?”陆离的手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   “皇上,后面的舞姬和乐师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开始?”一个小太监从后门走了进来,低头请示道。   苏轻鸢趁势推开陆离,干咳一声,笑问:“后面还准备了什么好玩意儿?”   陆离坐直了身子,狠狠地向那小太监瞪了一眼:“等着!”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陆离还想继续把“加餐”吃完,苏轻鸢却已经站了起来:“都说‘金屋藏娇’,现在‘金屋’已经有了,后面一定有美人!快带我去看看!”   陆离只好跟着站起来,扁了扁嘴巴低声嘀咕:“快满六个月了,腿脚还这么灵便……”   苏轻鸢听见了,回过头来向他呲了呲牙:“你希望我笨得像猪一样?”   陆离不敢争辩,只得走过来扶着她,往后面去。   穿过这道门,后面却已经没有殿宇了。   门外是清凌凌的池水,水上荡着几只荷叶形状的小舟,每只小舟上站着一个身穿粉色纱衣的女子。正合着乐声翩翩起舞。   恰如新荷初绽,美不胜收。   “真是人比花娇啊!”苏轻鸢感叹道。   陆离笑道:“她们的舞其实也寻常,妙在新点子特别多,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苏轻鸢笑道:“而且人也生得好看。就是不知道这残冬未尽,她们穿得那么单薄,会不会冷?”   陆离不以为意:“跳罢这支舞,她们自然会回去添衣。冷与不冷,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苏轻鸢轻飘飘地道:“跟我是没关系,可是跟你有关系啊!人家‘帘外春寒赐锦袍’传为千古佳话,你就没想过也效仿一下……”   陆离攥住她的手腕,咬牙道:“我看这池上舞也没什么趣味,不如你多倒几坛醋,让这些女子在醋海之中跳舞,一定更加别出心裁!”   “这倒是个好主意!”苏轻鸢抿嘴笑了。   陆离无言以对,只好摇头叹气。   苏轻鸢敛了笑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你当我是喝闲醋,却不知我这实在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不理朝政、大兴土木、沉迷声色,在有些老狐狸的眼里仍然算不得什么的。你看看古往今来哪个昏君像你这样,在美人面前都谨慎守礼坐怀不乱的?你这些招数,只怕瞒不过有心人的眼!”   陆离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照你这么说,我也该学学先辈昏君们,纵情声色、荒淫无度?”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吧。我怕到时候我爹还没反,我先反了……” 第116章 咱不嫁了!   除夕。   照例是要守岁的。   宫里伤心人多,这样的日子实在高兴不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嘛。从嫔妃到宫女太监,人人都是久别了父母家人、一头扎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的,在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谁都免不了有点儿小矫情。   在这样的大氛围下,为了避免除夕夜宫中出现哭声一片的凄惨景象,程若水巧妙地安排了一下,在永安殿中摆了瓜果点心,安排了一班小戏子,灯烛彻夜不熄,传话给各宫里的嫔妃和宫女太监们,凡是没有差事的、不想在自己宫里待着的,不拘身份都可以来这里聚堆。   一呼百应,除了“有孕在身”的苏青鸾和生性疏淡的沈君安之外,能来的都来了。   小宫女小太监们也来了一大堆,最后东西偏殿都坐不下,只好在廊下笼了上百只火盆,用小茶几把茶水点心摆出去——夜风那样冷,廊下竟还是坐满了人。   陆离本不想凑这种热闹,无奈静敏郡主几次三番派人来催请,他终于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他要去,苏轻鸢自然也就没有自己在屋里呆着的道理。   于是,寻常的守岁,又变成了一众嫔妃们争奇斗艳的盛宴。   能进宫的,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人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几杯热茶热酒下了肚,唱戏的、跳舞的、赋诗的、弹琴的……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声闻九霄,热闹非凡。   被众人团团围着的陆离,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已经是一副珠围翠绕、耽于声色的富贵糜烂之态了。   苏轻鸢得空凑到陆离的身边,低声道:“这会儿,你终于算是真正有几分昏君的样子了。”   陆离抬了抬眼皮,向她横了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苏轻鸢要端着太后的架子,不好当面瞪回去,心下不免有些怏怏。   缠在陆离身边的,照例是静敏郡主。   苏轻鸢细细地观察了一阵,见静敏仍是平时那般冒冒失失口无遮拦的样子,那个很可怕的小宫女也没有跟着来,便放下了心。   看样子,念姑姑似乎没打算在今晚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皇帝哥哥,今儿过节,你就陪静敏喝一杯嘛!”静敏郡主牵着陆离的衣袖,摇来摇去的,说什么也不放手。   陆离不想喝她的酒。   确切地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喝了一杯就逃不掉第二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一滴也不喝。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某人说过,喝了酒就不许去找她了。   陆离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移到了苏轻鸢的身上。   这时,苏轻鸢却已经转过头去同和靖公主说话了。   今日,几位属国公主们都没有来,不知是被明月公主的事吓到了,还是各自在驿馆中跟着兄嫂一起守岁去了。   凡是来了的,都是无处可去的。   比如和靖公主,她的兄长这会儿正忙着为明月公主的事生气,没心思理会她。   还有西梁百里云雁——自从封妃的事定下来之后,她就没有回过驿馆,也没有见过她的“兄长”百里昂驹。   苏轻鸢牵着和靖公主的手,笑道:“今夜人多,段公子要避嫌,不太方便过来陪你,你不用拘束,只当在自己家就是了。”   和靖公主低了头,嗫嚅道:“和靖没有拘束,只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不习惯。”   苏轻鸢笑了:“说真的,我也不习惯。”   这时台上是个小戏子在清唱,下面乱哄哄的闹成一团。和靖公主见苏轻鸢言语可亲,便大了胆子,凑到近前来低声道:“其实我很想回驿馆去陪着三哥,可是他不喜欢我回去。他没有王妃,身边也没带姬妾,这会儿孤零零一个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苏轻鸢笑叹道:“男人嘛,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像咱们女人,伤心的时候盼着有人陪、烦闷的时候也往人堆里扎。”   和靖公主抿嘴一笑:“是这样的。先前我每次回驿馆,三哥不论忙闲总会跟我说几句话。自从明月姐姐出事之后,三哥就再也不肯见我了,我每次要过去看他,奴才们总说他在书房忙着。”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三皇子还在伤心?可是明月公主的伤势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和靖公主苦恼地摇了摇头:“也未必是伤心。听奴才说,一开始三哥是有些生气的,在私下里抱怨过南越皇帝下手太重,又说最该惩处的是同明月姐姐打闹的那个宫女……可是第二天他就不生气了,只是躲着不肯见人,还说什么‘鬼迷心窍’之类的话,奴才们也听不明白。”   苏轻鸢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去看过明月公主么?她如今怎么样?”   和靖公主的神色有些苦恼:“我一直不喜欢明月姐姐,明月姐姐也不喜欢我。我只在她受伤的第一天,被三哥差遣着去看过一趟。后来三哥就不许我再去了,他还说明月姐姐是个骗子,不许我再去接近——我猜,三哥大概是知道明月姐姐在南越皇帝面前献殷勤的事了!”   苏轻鸢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明月公主不是同一类人,不见她也罢了。”   和靖公主低头笑了笑,唇角微微地上扬了一点:“我一直觉得,三哥应该配得上更好的人。”   “你说得很对。”苏轻鸢攥了攥她的手。   这时,外面忽然有小太监来报,说是西梁六皇子来访。   苏轻鸢愣了一下。   永安殿位于前后宫之间,平时也常有宴会在这里举行,所以百里昂驹的到来并不算奇怪。   问题在于,今夜在此守岁的都是后宫中人,外男贸然来访,多少都算有些失礼了。   陆离显然也十分诧异,迟疑片刻才道了声“请”。   百里云雁立刻站起身,躲到了苏轻鸢的身后。   百里昂驹很快走了进来。   苏轻鸢注意到,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脚下有些踉跄,满面凄苦之色,全无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陆离微微一笑,平静地开了口:“除夕良夜,六皇子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雁儿没有回家,我来找她。”百里昂驹一面说,一面四下张望,显然是在寻找百里云雁的身影。   陆离放下手里的茶碗,微笑:“这倒是朕考虑不周了。朕只为自己舍不得德妃出宫,倒忘了你这个做兄长的也在盼着她回娘家——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一起坐下喝一杯吧。”   百里昂驹踉跄了一下,果然走到陆离的面前坐了,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德妃?她还没册封,如今还是西梁的公主,你改口改得倒快!”   陆离吩咐小太监替他斟满了酒,笑得十分淡然:“既然事情已经定了,德妃就是德妃,早唤一天或者晚唤一天,又有何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婚礼未成,难道雁儿就该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吗?”百里昂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完全没顾忌什么颜面。   陆离倒也不恼,仍然淡淡地笑着:“册封仪典定在正月初八,距今也不过几日之差了,你何须计较得如此清楚?听闻你们西梁人生性豪阔、不拘小节,六皇子怎么反倒比我们南越人还要讲究起来?”   “占便宜的是你,你当然不在乎!”百里昂驹“呼”地站了起来。   陆离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这门亲事,当初是六皇子您自己一力促成的,这会儿您又说占便宜的是我——这是什么道理?”   百里昂驹却没有再答陆离的话。   他已经看到了苏轻鸢身后的百里云雁,当下毫不迟疑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苏轻鸢很没有义气地起身让到了一旁。   没办法,醉汉是很可怕的,惹不起惹不起。   百里云雁作出逃跑的姿态,却连一步也没有逃。   于是百里昂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周围响起了几声惊呼。   小丫头们一个个都吓坏了。但是随后,她们又表示了理解:兄妹情深嘛!   “跟我走!”百里昂驹拽着百里云雁的手腕,硬要拉她出去。   “太后救我!皇上救我!”百里云雁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来拼命呼救。   于是百里昂驹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不顾百里云雁的挣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跨出了门。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苏轻鸢抬起头来,向陆离道:“六皇子好像醉了。虽然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可是……雁儿毕竟是个女孩子,万一磕着碰着,你一准儿又要心疼。”   “朕去看看!”陆离站了起来。   苏轻鸢点点头,笑向众人道:“没什么大事,大家继续吧。”   和靖公主扯扯苏轻鸢的衣袖,担忧地问:“西梁六皇子……会打人吗?”   苏轻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就是。谁家的兄妹不是从小打架打到大的?由着他们去吧!”   “我家就不打……”和靖公主小声反驳道。   苏轻鸢忍不住笑了。   这小丫头倒是有趣,难怪段然一眼就看上了。   只不过,那姓段的实在有些混账,和靖公主嫁给他,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今晚,没有差事的奴才都去了永安殿,于是别处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朝乾殿旁边的耳房里,百里云雁被扔在了地上,缩在墙角抽泣不止。   百里昂驹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转了几百个圈子之后,他终于又俯下身来,揪住了百里云雁的衣领:“他真的待你好?”   百里云雁昂起头,忍住泪,冷笑:“当然好!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百里昂驹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他缓缓地放了手,低声道:“可是他有很多妃子,他还跟他的母后不清不楚……那个女人阴狠善妒,你进宫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百里云雁依然冷笑着:“不可能!太后对我极好,比亲姐妹还要好!我在南越宫里,比在你身边自在太多!我早就受够你了!”   “受够我?可是那晚你明明说……”百里昂驹一脸受伤。   “那晚?哪一晚?”百里云雁明知故问。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换了话题:“雁儿,你若是受了委屈,可以对我说。他们若是敢欺负你,你不要忍,咱们西梁儿女的眼里,从来没有这个‘忍’字!”   百里云雁扶着墙根慢慢地坐稳了身子,露出嘲讽的笑容:“你自己把我送到了南越皇帝的手中,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收下我……这会儿他真的收下了,你的心愿也就算是达成了,你何必还要装作很在乎我的样子!你若是真的在乎我,怎么可能把我送进来!百里昂驹,我已经看透你了,先前那十几年我只当自己眼瞎,爱了一条狗……你不要再来见我了!”   “雁儿!你知道,我也有我的苦处……”百里昂驹蹲了下来,眼含热泪看着百里云雁的眼睛。   百里云雁的笑容渐转苦涩。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靠着墙咳了两声:“我不怪你,我只是再也不想见你了。六哥,我一直知道你不喜欢我,先前我算计你,是我不对。现在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你了,从今以后你只是我的六哥,只是一个很遥远的娘家人。等你启程回国之后,我就会忘了你……你也忘了我吧。”   “不行!”百里昂驹急了,站起来双手按住了百里云雁的肩。   “你做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要反悔不成?”百里云雁沉下脸来。   百里昂驹咬牙道:“不错,我反悔了!雁儿,我不能接受你嫁给别人,不能接受你跟别的男人恩爱缠绵、生儿育女——你是我的!”   “六哥,你的酒品实在太烂了。你每次喝醉了都不说人话、不干人事,酒醒之后你却从来不肯认账。”百里云雁别过头去,连看也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百里昂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又抬手将百里云雁抵在了墙上:“我不是酒品不好,我是没胆——雁儿,我害怕!你自己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大的麻烦,可是我知道……我舍不得让你面对那些!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记得!”   百里云雁沉默许久,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百里昂驹大喜:“你答应……跟我回去?”   “回去?然后呢?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你敢不敢当面跟父皇说,你要我做你的女人?”百里云雁追问。   百里昂驹迟疑不语。   于是,百里云雁笑了:“六哥,如果说先前我还抱了一丝幻想,现在……我是真的对你死心了。”   百里昂驹忽然暴怒起来。   他猛然用力抓住了百里云雁的肩膀,右手揪住了她的衣领:“不行,我不许你死心!你是我的,雁儿,你的心里一直有我,这么多年了……你连身子都给了我,怎么可能轻易死心!你是生我的气,故意拿话刺我,是不是?”   百里云雁用力摇头,想说话,却连气也喘不上来。   这时,原本虚掩着的房门霍然敞开,几盏灯笼的光齐齐刺了进来,耀人的眼。   进来的是陆离。   他快步走到百里昂驹的面前,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放开她!”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百里云雁立刻滑了下去,靠着墙根咳个不住。   陆离蹲下身去,温柔地帮她拍着背:“别怕,我来了。”   百里云雁微微一笑,脸色有些苍白。   百里昂驹在旁看着,觉得十分刺眼。   于是,他弯下腰来,攥住了百里云雁的手腕:“现在她还不是你的妃子,该是你放开她才对!”   陆离果真立刻放开了手。   百里昂驹有些诧异。   这时陆离将目光从百里云雁的身上移开,看向了百里昂驹:“你刚才的那几句话,再说一遍?”   百里昂驹脸色大变:“什么话?”   陆离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一步:“朕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百里昂驹呆住了。   已有七八分醉的他,一时很难处理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   陆离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便走到桌旁坐了下来:“朕一直疑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把雁儿嫁到南越——现在朕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百里昂驹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干涩的笑容。   百里云雁在旁看着,“哈”地笑了一声。   陆离笑得十分平静:“当然,最好是误会。雁儿的性情,朕很喜欢。朕后宫之中顺眼的女子不多,你这位好妹妹,倒恰好合了朕的眼缘。两国若能结为秦晋,是朕求之不得的事。”   百里昂驹的脸色渐渐地舒缓了几分。   却听陆离又继续道:“当然,想必你也知道,南越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女子的贞洁一向被看得比性命还重。朕是一国之君,眼睛里更是容不得沙子,如果被朕知道有人存心欺瞒,让朕和南越皇族蒙羞——那恐怕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了!”   百里昂驹神色一凛。   陆离微笑着向百里云雁伸出了手:“你不会骗朕的,对不对?”   百里云雁把手藏到了身后,带着哭腔问:“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你要杀我吗?”   “雁儿,别乱说!”百里昂驹急了。   陆离脸上微笑不变:“当然不会——此等奇耻大辱,岂是杀你一人就能消弭于无形的?”   “你要打仗,我西梁却也不惧!”百里昂驹沉声道。   陆离转过去看着他:“西梁当然不惧。而且,西梁嫁一个失贞的女子到南越来,也说不上谁更丢脸,所以你可以算是有恃无恐了。朕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百里昂驹见他停顿,立刻急切地追问道。   陆离微笑着看向百里云雁:“但愿是朕多虑了,也希望公主好自为之吧。”   “皇上……”百里云雁欲言又止。   陆离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缓步走了出去。   百里昂驹欲言又止,百里云雁向外追了两步,陆离都没有理会。   灯光渐渐地远了,门还开着。   百里云雁仍然靠墙站着,双手捂住脸,落下泪来。   百里昂驹迟疑许久,走过来抓住了她的双肩:“别哭,咱不嫁了。”   百里云雁甩开他的手,尖声叫了起来:“到了这个地步,你说不嫁就不嫁?我偏要嫁!大不了就是一个死,难道我还怕死吗!”   百里昂驹面色惨白:“不行!陆离也不是什么善茬,他若是发起狠来,你的下场恐怕不只是死那么简单!”   “不管下场多惨,都是我自己找的,我又没有叫你负责,你慌什么?”百里云雁冷笑。   百里昂驹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行……他把两国战事说得那么轻松,多半还有底牌,我不能冒这个险。”   百里云雁细品了品他这句话,已经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百里昂驹抓到了她的手,攥得很紧:“天下大事不能儿戏,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雁儿,跟我回家!明日我就跟南越皇帝说,取消这桩联姻——南越宫中已经有了静敏,这桩婚事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百里云雁仰头看着他,悲从中来。   芳华宫,苏轻鸢看着不客气地钻进她被窝的这个男人,拧紧了眉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不会是看了一场不该看的好戏吧?”   “怎么,没带你去看,有些遗憾?”陆离笑问。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算了,我没那爱好!”   陆离将她揽进怀里,笑着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结果大失所望。”   “怎么?”苏轻鸢有些诧异。   陆离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提他们了,说说咱们自己吧——你这么早就回来,是为了等我?”   “那边太吵闹,坐久了头疼。”苏轻鸢往被窝里缩了缩。   陆离勾住她的腰,伏在她的耳边轻笑:“是真头疼还是假头疼,你我都心知肚明——老夫老妻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陆离,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苏轻鸢抓住被角警惕地看着他。   这种程度的抵抗,在陆离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轻而易举地夺过了被角,微笑:“可是今夜照例要守岁,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第117章 礼轻情意重   过了午夜,便是新年。   新年嘛,大家横竖都是不睡的。于是陆离从寅时便被小路子他们请了起来,天地供前拈香、佛堂前拈香、明殿神牌前还拈香。   不知拈了多少处香、也不知听了多少声炮仗,累得陆离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乱响,听着小太监说话都像炮仗。   一个漫长的早晨,就在拈香和听炮仗之中无聊地过去了,陆离无比怀念芳华宫的暖被窝。   回去睡觉是不可能的。他还有一个漫长漫长的朝贺之仪要参加。   在朝乾殿受了百官的贺表,属国进贡,各王府、各部族献上贺礼,文武百官列班朝贺,啰嗦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好容易把这些规矩都熬完了,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丹陛大乐”奏完了,陆离的耳朵终于得了个清静。   他一刻也没有停留,马不停蹄地奔回了芳华宫。   今日,他有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赖在芳华宫不走。   回去以后先补个眠,如果无心睡眠就做点别的。哪怕只是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发呆,也可以像两只小猪一样幸福得冒泡……   陆离在步辇上这样想着,唇角便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   可是回到芳华宫以后,他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一屋子人。   这么热闹做什么?大新年的,哪里找不到热闹,为什么都要凑到芳华宫来?   要不是看在过节的份上,陆离几乎已经要黑脸了。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第一个冲了过来,敷衍地屈了屈膝,然后便撒娇地抱住了陆离的胳膊。   程若水带着沈君安和良嫔迎了上来,按部就班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静敏郡主仰起头:“皇帝哥哥,跟她们几个比起来,我是不是太不懂规矩了?”   陆离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今年你的压岁钱就不用发了吧?”   “那不行!我把大礼补上就是了!”静敏郡主果然放开他的手转到前面来,飞快地补完了大礼。   陆离向小路子吩咐了一声,往各宫里发下了新年的赏赐,无非是玉如意、香袋、项圈、金银锞子之类的玩意儿,众人又跪下谢恩。   好容易赏完了,陆离笑着走到了苏轻鸢的面前:“我……就不用磕头了吧?”   苏轻鸢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不磕头也成,你的压岁钱也别想要了。”   这句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威胁的意味,陆离心下有些迟疑。   他站着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这个头磕不下去。   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尤其是这些外人还大多数都知道内情,各自憋着笑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开什么玩笑?要他给自己的媳妇和孩子磕头拜年,还要三跪九叩……他不要面子的啊?   实在非跪不可的话,等这些碍事的人都走了,他可以勉强接受在床沿上跪一下——这是最大的妥协,不能再让步了!   陆钧诺窝在苏轻鸢的怀里,露出了个小脑袋:“皇兄,你怎么还不磕头啊?我已经磕完了,母后赏了一套湖笔、一把白玉柄的短剑,还有七种颜色烧的一整套瓷娃娃哦!”   陆离强忍住揍他的冲动,板着面孔道:“母后赏赐湖笔和短剑,是希望你文武双全,哪一样都不要落下。不过我看你似乎只喜欢那套瓷娃娃?过了新年就六岁了,还是玩心不改?”   陆钧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等我长大了,也许就不喜欢瓷娃娃了!”   “哦?到时候母后又该赏你什么?”陆离趁机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问。   陆钧诺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道:“那就把彤云姐姐赏给我吧!”   “咳……”苏轻鸢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陆离下意识地站起来,忽然想起场合不对,忙又坐了回去。   落霞忙过来替苏轻鸢拍背,自己却也只能靠咬着唇角才勉强忍住了笑。   苏轻鸢好容易住了咳嗽,随手在陆钧诺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把:“胎毛还没褪干净的小屁孩!你才断奶几天,就学会惦记我的人了?你念了这半年书,到底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陆离喝了杯茶,笑道:“不用说,肯定是段然那小子教的,赶明儿我去骂他!”   “你该去打他!”苏轻鸢冷着脸道。   陆离眯起眼睛,微微地笑着。   苏轻鸢把陆钧诺拎出来,推到了陆离的面前:“给你皇兄磕头去,看他赏你什么。”   陆钧诺果然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陆离笑着扶他起来,叫小路子拿了一套影子戏的人偶和一包金锞子过来赏了他。   苏轻鸢皱起了眉头:“你刚刚还说他玩心不改,自己倒又赏他这些玩意儿!”   “别忙,”陆离微笑道,“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他,已经叫人送到他房里去了。”   “是什么东西?”苏轻鸢狐疑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小路子便在旁替他解释道:“是皇上自己自幼珍藏的一套《资治通鉴》。”   苏轻鸢大惊失色:“你给他那个干什么?他能认几个字?”   陆离随手揉了揉陆钧诺的小脑瓜,笑道:“你急什么?今年认不了几个字,明年差不多就能慢慢读起来。那套书,我自己瞒着人偷偷地读了十几年,如今也该传给钧儿了。礼轻情意重,希望钧儿能明白我的苦心。”   苏轻鸢眉头紧锁:“你这‘礼’恐怕不会太‘轻’,一套书总得有几百斤吧?”   陆离掌不住,笑了起来。   苏轻鸢紧紧地攥着衣角,心头乱跳,嘴上虽在说笑,唇角却始终有些僵。   陆钧诺仰起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苏轻鸢:“几百斤?什么书那么重?”   苏轻鸢拍了拍胸口,笑道:“那是一整套书,加起来差不多快有三百卷了!”   “那要多少年才能读完!”陆钧诺惊呼。   陆离笑着将他抱了起来,放在腿上:“那是为君之道、帝王之策,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读。”   陆钧诺“哧溜”一下子从他膝盖上溜下来,跪在了地上:“钧儿只学为臣之道,不学为君之道!那套书,钧儿不会看的,请皇兄收回去吧!”   苏轻鸢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下十分欣慰。   陆离伸手扶了小娃娃起来,笑道:“你怎么也跟人学得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不拘什么为君之道、为臣之道,多读一些书总没有坏处的。朕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就留着吧。听说这半年你也不曾好好读书,成日只带着几个小太监瞎闹——你也该是时候多读点有用的书了。”   “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读啊……”陆钧诺一脸苦恼。   苏轻鸢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钧儿还小,他不喜欢读书,就叫他多玩两年嘛!大过节的,何苦这样吓他!”   陆钧诺钻回苏轻鸢的怀里,一脸郁闷地看着陆离。   陆离无奈:“你倒觉得我是在害你?”   “这个话题揭过去吧,别再提了。”苏轻鸢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陆钧诺仍是一脸委屈。   苏轻鸢见状便搂着他笑道:“你皇兄赏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不许委屈!他把自己的东西赏了你,这是天大的恩宠,你收着就是了!”   “可是……”陆钧诺眨眨眼睛,快要哭出来了。   苏轻鸢低下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教他:“你若不喜欢看,回去叫嬷嬷们找几只大箱子装了收起来就是!等将来你有了儿子、孙子,你就指着大箱子告诉他们,这是传家宝,只许供奉膜拜,不许翻看!”   陆钧诺转忧为喜,拍着手笑了起来:“还是母后有办法!母后最疼我了!”   陆离无奈了:“朕的一番心意,在你们那儿被当成了什么?”   “烫手山芋!”母子两人异口同声。   这下子,就连一向最安静的沈君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陆钧诺说出那句“把彤云姐姐赏给我”开始,一直到这会儿,殿中众人早已笑得腮帮子疼了。   苏轻鸢好容易收拾了心情,笑向程若水道:“今日的午膳,就都摆在芳华宫吧。”   程若水忙笑道:“平日一向不敢来打扰太后清静,难得今日过年,天气又晴好,就算太后不留我们,我们也是一定要赖在这儿蹭一顿饭吃的。”   沈君安照例不说话,倒是良嫔在一旁嘀咕道:“进宫几个月了,见到皇上和见到太后的次数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静敏郡主晃了晃肩膀,笑道:“那是你自己太没用,怪谁啊?我就经常见他们!”   良嫔撇了撇嘴:“我们确实不像贵妃姐姐那么有本事,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天天去贴人家……不过姐姐也别得意,再过几天德妃进了宫,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呢!”   “德妃?是谁?”苏轻鸢皱了皱眉头,看向陆离。   陆离一脸淡然:“没有德妃。良嫔大概是记错了。”   良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静敏郡主最先反应了过来:“怎么回事?百里云雁不进宫了?”   陆离牵着她一同在桌旁落座,笑道:“西梁六皇子回去琢磨了这些日子,大概是越想越觉得委屈了,昨日忽然来跟朕说,既然宫里已经有了百里静敏,就不必画蛇添足,再嫁一个人过来了。”   静敏郡主摇头晃脑地道:“我早就说用不着嘛,是他自己多事,白白忙了这些日子!”   陆离微笑:“朕倒觉得不算多事,是西梁六皇子忽然变得小气了!”   “喂,难道你还希望他大方一点?”静敏郡主不乐意了。   酒菜上桌,陆离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管挑了苏轻鸢素日最喜欢的菜摆到了她的面前。   几个女子各自低下头去,每个人的心里揣的都是不一样的小算盘。   良嫔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笑问:“先前一直听人说贵妃姐姐是西梁人的血脉,我只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静敏郡主“啪”地一声撂了筷子:“西梁人的血脉怎么了?我爹是西梁昌黎王、我娘是南越大长公主,不管在哪一边,我都是半点儿也不掺假的郡主娘娘,进宫就比你高四五个品级!你不服气,现在就找条绳子自己挂在梁上,多半还赶得及投胎到个好人家!”   这番话本来是很没规矩的,可是苏轻鸢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旁人也就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七倒八歪地笑成了一团。   良嫔的脸色都青了。   还是陆离息事宁人地在静敏郡主的手背上敲了一筷子:“偏你这张嘴不饶人!”   良嫔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今日是没有人打算帮她了。   她终于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于是,静敏郡主再也没有了对手,开始肆无忌惮地黏着陆离,斟酒喂饭,从头腻歪到尾。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离不忍心拂她的面子,只得由着她。   苏轻鸢只顾照料陆钧诺,对旁的动静似乎是充耳不闻的。陆离几次向她看过去,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一次看似愉快的午膳,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揣测之中结束了。   见苏轻鸢和陆钧诺都吃得差不多了,陆离立刻放下了筷子:“昨夜守岁到天亮,上午又没得闲,大家一定都累了,各自散了吧。”   静敏郡主急问:“下午宫里的太监们比赛蹴鞠,皇帝哥哥不一起去看吗?”   陆离皱了皱眉:“听了一上午的炮仗,朕实在乏了,你自己去吧。”   静敏郡主难得没有吵闹,乖巧地点了点头,又笑道:“那,晚上清音池馆的歌舞,你是一定要去的!”   陆离想了一想,颔首道:“朕会去。”   晚宴也是例行的规矩,宗亲和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都会到场,陆离当然不得不去。   于是一众女子各怀心思地告辞出门,陆钧诺也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带着朱嬷嬷走掉了。   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肚子叹道:“累也累死了!”   陆离随手把她拎起来扛进内室,放到了床上:“你能有我累?我的耳朵都快要被炮仗震聋了,本想早些回来歇着,你却在这里招来了一堆女人,又吵嚷了那么久!”   苏轻鸢向他翻了个白眼:“你要讲道理!这一堆女人,到底是我招来的,还是你招来的?”   陆离这会儿只想快点倒头睡过去,一时没能接上这句话。   苏轻鸢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你觉得我不累,你揣这么大一颗肚子试试看?”   陆离哑口无言,只好故技重施,用被子把她卷了起来:“睡觉!”   “喂,清音池馆的晚宴,可不可以不去?”苏轻鸢抠了抠被角,探出头来。   陆离皱了皱眉:“恐怕不行。这也是历年的规矩,若是不去,朝中难免会有诸多猜测。”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想,不由得微蹙了眉心。   陆离搂住了被子卷,微笑:“怎么了?嫌累?”   苏轻鸢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说书唱戏的总说什么‘宴无好宴’,再想想当年未央宫……我是有些怕了。”   陆离笑道:“你多心了。大过节的,那些老头子们哪有那么闲?他们就算要闹事,最早也得等到灯节。”   苏轻鸢并没有觉得放心。   但看到陆离满面倦容,她纵然不放心,也只能把忧虑压在心底。   她不困,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再去看看书。   谁知书本一打开,她的心里更是乱成了一团,几乎已经坐立难安。   陆离已经睡着了,没有人可以同她商量。   是苏轻鸢抱着肚子在房中团团转了几个圈子,终于打开门走到廊下,把芳华宫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召集了起来。   “娘娘,怎么了?”落霞担忧地问。   苏轻鸢扶着柱子怔了许久:“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害怕些什么。   “娘娘,您或许只是累了。”落霞小心地安慰道。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管是不是我多心——你们立刻去折一些鲜活的桃枝来,拿到灶上去煮水。等水变色之后,拿干净的木桶提到各宫里去,用桃枝淋到地上、梁上,还有所有人的身上,最好角角落落都不要漏掉。”   落霞等人见她神色凝重,渐渐地也都认真起来:“奴婢们这就去办。娘娘还有要嘱咐的吗?”   苏轻鸢想了一想,咬牙道:“毓秀宫先不要去,只在宫门口浇一桶水就是了。若是不小心被毓秀宫的人看见,就说新年例行除残去秽,不必大惊小怪。旁人问的时候,也可以这样说。”   众人答应着,飞快地去了。   落霞扶着苏轻鸢回到殿中坐下,低声问:“娘娘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苏轻鸢苦笑摇头:“就是因为没有察觉到什么,所以才更加担心。”   “宫里……应当不至于有不干净的东西吧?”落霞一脸为难。   苏轻鸢攥着她的手,叹道:“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魅,而是人心。你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被巫术夺去了一部分心智,说话、做事,甚至连思考都不由自己控制,这难道不比你所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更可怕?”   落霞恍悟:“原来娘娘要对付的,是宫里的巫术。”   苏轻鸢叹气:“我本来应该一个一个地帮你们把那些秘术的痕迹清洗掉,可是先前我怕打草惊蛇,如今要动手却已迟了。这桃枝除秽的办法,希望能有用吧。”   “娘娘是疑心背后那人今夜会有动作?要不要告诉皇上?”落霞低问。   苏轻鸢向帐中看了一眼,叹道:“他知道了也没什么用,等他醒了再说吧。”   延禧宫内。   苏青鸾站在妆台前,双手高举,十分配合地转过身,让秀娘把布袋捆在了她的腰上。   衣服放下来之后,她低头,已经看不见鞋尖了。   秀娘帮她把衣裳整理好,又扶她坐到妆台前,细细地帮她篦了头发,盘了个高贵的牡丹髻。   插了两只发簪之后,秀娘低头笑道:“今日晚宴,各位娘娘们必定都妆扮得花枝招展的,娘娘若是一味浓妆艳抹,只怕反倒不能出彩。不如薄施粉黛,清水出芙蓉或许更好些。”   苏青鸾点点头,微笑:“秀娘的眼光一向是不错的。”   秀娘低下头,笑了。   苏青鸾上次犯了错,正在禁足,本来是没有机会参加晚宴的。   但是,这会儿谁都没有想起这一点。   苏青鸾没有想起,秀娘没有想起,守门的侍卫和太监们也都没有想起。   甚至,就连“淑妃”已经被陆离降了位份成为“淑嫔”这件事,所有人也都同时忘记了。   如今的延禧宫,主仆上下一派其乐融融,再也没有半点儿监视与被监视、厌恶与被厌恶的怪异氛围。   苏青鸾对着镜子,细细地画了眉,嫣然一笑。   芳华宫中,苏轻鸢“呼”地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了?”落霞大惊。   苏轻鸢抓住她的肩,急问:“你记不记得,上次侍卫们抓到那个婢女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什么身份?”   “延禧宫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啊!”落霞立刻答道。   “淑妃?”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落霞狐疑地看着她。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下来:“我自己丢三落四的,忘了淑妃已经被降为嫔位这件事,你们也都忘了吗?那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提醒我?”   落霞歪着头想了半天,皱眉:“奴婢并不记得淑妃娘娘何时被降为嫔位了——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苏轻鸢没说话,回头拿了一支细笔,蘸了盒中的胭脂在落霞的手腕上画了几笔,又问:“我问你,记不记得淑妃被降为嫔位这件事?”   落霞怔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奴婢当然记得,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苏轻鸢丢下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落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苏轻鸢攥着她的手腕,沉声道:“今晚延禧宫外再添一队侍卫,记得叫他们用咱们熬的桃树汁洗洗脸。”   落霞答应了,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桃枝若是有用……”   苏轻鸢抬手在她额上拍了一把:“我看你是还没醒呐!有用的是桃枝吗?是我!”   落霞站在门口细细地想了一想,笑了。 第118章 你的肚子是怎么回事?   晚宴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清音池馆新建的水榭,陆离亲自挑选的戏班和舞姬,都不是凡品。   这种场合,照例会有几个老臣觉得“靡费太过”,但在新年这样的大好氛围之中,没有人肯把扫兴的话说出口。   更妙的是,迂腐古板的定国公和专爱找人抬杠的崇政使都还在牢里关着,没了带头人,那些不中听的话就更加没有人会说了。   于是水榭之中,几个拍马溜须的小人一奉承、几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歌颂,这歌舞宴饮、这盛世繁华景象便更加真实而立体了起来。   陆离很高兴,重重地赏了几个拍马屁拍得比较新奇有趣的、以及写诗写得比较顺耳的,于是颂圣之声就愈加高亢了许多。   昏君就是这样养成的。   苏轻鸢在软榻上靠着,腰后面垫了软软的靠枕,腿上盖了厚厚的毯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歌舞确实很好看,她却始终打不起精神。   许是下午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吧。   桃枝煮水,重点不在桃枝,也不在水。   是她用半生不熟的巫术往那水中添了些东西,用来压制念姑姑的那些手段。   至于能不能压得住,她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幸好,从芳华宫奴才的表现来看,效果应该是有的。此时苏轻鸢最放心不下的是延禧宫和毓秀宫两处——若是晚宴上会出乱子,十有八九要与这两宫有关。   静敏郡主已经来了,一如既往的活泼而放诞,似乎并无不妥。   苏青鸾还没有来。   当然,她本就不该来。   苏轻鸢看着池上那些舞姬翩若惊鸿的舞姿,心里想的却尽是些俗事,不免扫兴。   幸好这会儿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她。   酒至半酣的时候,夜色也已深了。   苏翊悄悄起身离席,身后立刻有小太监跟了上去。   苏轻鸢眼角瞥见,心头一跳,忙向陆离道:“我爹出去了,会不会有事?”   陆离连头也没回:“他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苏轻鸢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   一支舞罢,门口忽然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苏轻鸢以为是苏翊回来了,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苏青鸾。   苏青鸾这个人不可怕,但她此时此刻出现在水榭,这就很可怕了。   加派到延禧宫去的那队侍卫,她亲自看过并没有问题的,怎么会……   苏青鸾缓步走了过来,到了苏轻鸢的面前,也不行礼,只微微一笑:“姐姐,没想到我能来吧?”   “他们怎么样了?”苏轻鸢厉声问。   苏青鸾笑得浅淡:“死了。”   苏轻鸢心头一寒。   陆离察觉到异样,立刻站了起来:“朕记得你应该还在禁足,谁许你来的?小路子,带人把她押回去!”   苏青鸾高高地昂着头,全无平日卑微怯懦的模样:“新春佳节,普天同庆,皇上连一场晚宴都不许臣妾参加么?您到底是忌讳见到臣妾,还是在怕一些别的东西?”   “押下去!”陆离重重地摆了一下手。   “谁敢!”苏青鸾昂然站稳,竟颇有气势。   五六个小太监围了上来,却无一人敢于上前。   苏轻鸢忙止住小路子,向苏轻鸢伸出了手:“皇帝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吃不消,倒不是不许你来的意思。既然来了,就坐一坐吧。”   苏青鸾缓缓地走了过来。   苏轻鸢装作不经意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来,坐在我这里。”   苏青鸾迟疑了一下,果真坐下了。   苏轻鸢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是有所为而来,也知道我今日拦不住你、但是,青鸾,看在咱们的手足情分上,我拜托你听我说两句话。”   “当然,看在手足情分上,姐姐的‘遗言’,做妹妹的岂敢不听?”苏青鸾淡淡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苏轻鸢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她装作不经意地在苏青鸾的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些圈圈杠杠,口中叹道:“青鸾,我实在没想到咱们会走到这一步。我从小没有娘,是阮姨娘无微不至地照料我长大,我心疼你,何尝不是为了报答阮姨娘的恩情……我一直以为咱们姐妹可以相扶到老,谁知……唉,至亲骨肉,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苏青鸾完全不为所动,唇角的笑容十分凉薄:“姐姐,你说这些废话是没有用的,时间有限,我劝你还是拣重要的说吧!”   苏轻鸢咬了咬牙:“好,我说重要的。青鸾,我若想杀你,今日之前的每一天都可以下手,但我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即使在地宫之中,我和孩子的命差一点交代在了你的手里,我也从未对你起过杀心。我不是不知道你这段时日过得不容易——等孩子生下来,你和我都不必再演戏,我和陆离会原谅你所有的过错,你依然是尊贵的淑妃娘娘……”   她越说声音越低,额头上的汗水一道一道地流了下来。   累,痛,精疲力竭。   念姑姑用在苏青鸾身上的,竟不是寻常的摄魂之术,而是秘术之中最麻烦的控魂大法。   难怪一向懦弱的苏青鸾,今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连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可以说,刚才的苏青鸾,几乎如同念姑姑亲临——她的言行举止,大半都是念姑姑的意志!   幸好,现在已经不是了。   眼看着苏青鸾的目光由锐利而渐渐地变得迷茫,苏轻鸢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放开了手。   她虽然对秘术已经算是了如指掌,但毕竟修习时日尚短,心有余而力不足。   差一点就要失败了。幸好,她终于还是赢了“一点点”。   苏轻鸢瘫倒在软榻上,再也不想说一个字。   苏青鸾迷茫地看着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陆离快步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却不敢太过亲近,只得扶着苏轻鸢的手,沉声问:“母后可是倦了?叫丫头们送您回去可好?”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是有些倦意,一会儿就好了,不必管我。”   陆离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心里知道事情绝不是“倦了”那么简单。   但苏轻鸢此刻的状态,显然不是一两个丫头就能轻松搀扶出去的。若是贸然挪动,只怕会露馅。   所以陆离只能压下心中的忧虑,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服侍茶水的一个小宫女忽然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大笑:“皇上,您这样自欺欺人,瞒得过谁?太后是因为什么才会这样容易倦怠,您是真的不知道么?”   “哪里来的贱婢在此放肆?拖出去掌嘴!”程若水站起来,厉声喝道。   小路子他们见势不妙,早已冲了上去。   谁知那宫女的力气竟然极大,得空从小太监的手中挣脱出来,利索地纵身一跃,竟跳到了戏台上。   “是要造反吗?给我捆了!”陆离心头乱跳,只得厉声吩咐侍卫和太监们上去抓人。   这时戏台上灯火辉煌,却并没有人在唱戏,只有几个乐师坐在一角调弄琴弦。   那宫女直冲到戏台中央,大声喊道:“你们今日杀了我,就能掩盖你们悖逆人伦的丑事吗?当日皇陵延德殿中,苏将军本来已经揭穿了你们乱伦私通的事,被你们巧舌如簧地遮盖了过去;今日天网恢恢,你们却是再也遮不住了……”   苏轻鸢强撑着坐直了身子,眼见那宫女作乱,却已无力再做什么了。   侍卫们冲上台去,七手八脚地扭住了那宫女的胳膊,却因她挣扎得太厉害,一时没有办法捂住她的嘴。   在场的武将都不是陆离的亲信,连一个上去帮忙的都没有。   侍卫们慌手慌脚的,一时竟想不起可以直接把那宫女打晕了事。   当然,他们也许是不敢。   那宫女已经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若是把她打晕,几乎等于明着承认心里有鬼了!   “妍儿,你不要说了!”苏青鸾慢慢地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惶急。   那宫女已经被踩在了地上,却仍然努力地仰着头,厉声道:“淑妃娘娘,您替她们隐瞒了几个月,辛辛苦苦地假扮了几个月的孕妇,难道就不累吗?您当真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吗?您的衣裳里头塞的是枕头,您当奴婢不知道吗?当今皇帝确实有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到底在谁的肚子里,大家只看看是谁坐着不敢起身,真相就一目了然了……”   话说到这儿,终于有一个手脚麻利的太监把汗巾子塞进了那宫女的嘴里。   那宫女“嗬嗬”地笑了两声,竟没有再挣扎。   水榭之中,文武百官、宗室皇亲、各国使臣,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陆离和他身边的苏轻鸢。   侍卫们押着那宫女正要从戏台上下来,冷不防那宫女猛地甩了一下肩膀,竟闯出门外,一头钻进了池水之中。   “拿人!别叫她跑了!”侍卫和太监们再次忙乱起来。   水榭之外,池岸之上,到处都亮起了灯光。众侍卫和太监们举着火把,四处寻人。   水榭之中反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一声低低的呜咽响起,听得人心头一紧。   是苏青鸾。   “姐姐,那个奴才不是我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苏青鸾抬起头来,哭得梨花带雨。   程若水慢慢地走过来,沉声道:“妖言惑众,其罪当诛!皇上,那奴才若是抓到,可万万不能轻恕了!淑嫔妹妹虽然不知情,可是事情出在延禧宫,这个‘御下不严’之罪,妹妹恐怕是逃脱不掉的了!”   “不是我……”苏青鸾抽噎着,低声辩解。   静敏郡主气得拍桌子跳了起来:“不是你还能是谁?分明就是你授意的!我就知道你不安分,见不得皇帝哥哥好!你今日是打算鱼死网破是不是?那就别当缩头乌龟了,站出来咱们打一架啊!我们都知道你那肚子是假的,你还扮什么柔弱?真当自己怀里揣着宝贝啊?”   她语速极快,一口气叭叭叭说完了,陆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这番话有些不对劲。   这下子,陆离更加百口莫辩了。   礼部尚书何正儒缓缓地站了出来:“皇上,贵妃娘娘和方才那奴婢都说淑嫔娘娘有孕是假,此事实在蹊跷!事关国本,臣斗胆请娘娘略站一站,传稳婆来验过,查明真相。”   陆离攥紧了双拳,久久不语。   苏轻鸢靠在软榻上,苦笑起来。   她果然还是太笨了。   她只知道念姑姑几乎掌控了宫中所有的奴才,却想不到那只是一个障眼法。   念姑姑对宫中秘事了如指掌,真正要做大事的时候,只需要掌控几个人就够了。   苏青鸾,静敏郡主,再加上一个小宫女。   只需要投下一颗石子,这一潭池水自己就会翻起滔天巨浪!   “皇上?”何正儒皱紧了眉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陆离。   静敏郡主忽然冲到苏青鸾的面前,硬是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伸手往她腰间用力一扯。   程若水忙扑上来阻拦,无奈静敏郡主是野惯了的,身手十分利落。   眨眼之间,一只布袋已从苏青鸾的腰间滑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高高隆起的肚子立时就瘪了下去。   苏青鸾捂住脸,大哭起来:“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轻鸢的脸上原本便已惨白如纸,此时倒看不出什么变化了。   她扶着软榻的靠背,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离瞪着苏青鸾,咬牙怒问:“原来,你有孕是假的?”   “皇上,您是真的不知情吗?”何正儒抬起头,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陆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朕应当知情吗?”   何正儒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下去。   苏轻鸢缓缓地站起身来,哑声开口:“何尚书,你关心皇族血脉固然有理,可是似这般咄咄逼人地审问皇帝,是不是有些放肆了?一个糊涂的嫔妃假孕争宠,再加上一个居心叵测的宫女指桑骂槐,居然就能把你堂堂礼部尚书变得这样没高没低、猖狂到这等地步吗?”   礼部尚书迟疑片刻,低下了头。   不是他怕了苏轻鸢,而是作为一个臣子为尊者讳的本能,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而后悔。   虽然后悔也没什么用。   群臣心中已生出疑虑,即使他不问,旁人也会刨根问底的。   水榭之中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只有苏青鸾低低的抽泣声和静敏郡主跺脚的声音低低地回响着。   群臣在等一个答案,而陆离在等一个挽回局面的机会。   僵持了一会儿,谁都没能如愿。   在朝中一言九鼎并且对陆离忠心耿耿的定国公不在,一心想把陆离踩在脚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苏将军不在,不管碰见什么事都要寻根究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崇政使也不在。   在场的都是最擅长明哲保身的人,平时一个个猖狂得不得了,这会儿却又开始缩头缩脑,假装自己人微言轻了。   陆离十分担心苏轻鸢的身体,此时却连看都不敢向她多看一眼。   苏轻鸢咬了咬牙,不着痕迹地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几下,迈步向人群之中走了过去。   陆离见她几乎站也站不稳,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扶,小路子忙拉住了他。   这时,使臣之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秦皎拍着巴掌站了起来:“一场好戏,一场好戏啊!我们北燕蛮荒之地,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热闹,今日也算是长了见识了!见过假的绸缎、假的银钱,倒是头一次见到假的肚子,有趣啊有趣……”   苏轻鸢缓步向他走了过去,强打精神露出微笑:“世间万物本来虚妄,真即是幻、幻即是真。岂止肚子可以是假的,就连这水榭、这歌舞,乃至你我这些人,是真是幻,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秦皎听着她的声音,神色渐渐有些茫然。   片刻之后,秦皎重新露出了笑容:“想不到,南越太后娘娘对玄学居然颇有心得。只是小王对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并无兴趣,小王只想知道,方才那丫头说南越皇帝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到底是在谁的肚子里?”   苏轻鸢抬头向众人环视了一圈,笑容淡淡:“贱婢胡言乱语,哪里当得真?除淑嫔之外,众嫔妃入宫时日都浅,哪里便那样容易有福分怀上皇嗣了?诸位都是皇亲国戚、朝中栋梁,竟然这样容易被奴才牵着鼻子走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谁也没办法反驳。   秦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然也存着几分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至于南越的那些宗亲和朝臣——他们当日在延德殿中就险些信了苏翊的话,此时被那小宫女意有所指地喊了一阵,众人心中早已认定了问题出在苏轻鸢的身上。   尤其是,苏轻鸢这几个月不常露面,即使露面也往往从头至尾都坐着,腰身又实在臃肿得厉害……   众人这样想着,目光落在苏轻鸢身上的时候,却又疑惑了。   这位太后娘娘的身段虽然不算纤细,却实在也称不上“臃肿”,与他们前几日洗尘宴上所见到的全然不同。   再细想想那一日,太后真的臃肿吗?   明明是腰上的缎带太宽,遮住了一部分腰身……   众人越想越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狐疑的目光在苏轻鸢的身上转了一圈之后,又陆续地移到了别处。   苏轻鸢扶着落霞的手,慢慢地走了回去,仍旧在软榻上坐下来。   腰腹位置传来一阵刺痛,她的冷汗又下来了。   天知道,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已经把她原本便所剩无几的力气完全榨干了!   她只能瞒过那一瞬间,这会儿若是再有人质疑,她便彻底无能为力了。   苏轻鸢靠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秦皎一时没能挖出什么有趣的事来,只得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   这时,西梁百里昂驹却又笑了起来:“南越太后娘娘真是女中豪杰,昂驹佩服!”   苏轻鸢没有力气理他。   陆离抬头横扫了一眼,缓缓地坐了回去:“一场小小闹剧,让众卿见笑了。良宵佳夜,大家还是看歌舞吧!”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打算就这么含混过去吗?”   陆离心头一凛。   苏轻鸢却已经连“心头一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无力地靠在软榻上,心里绝望地想着:完了。   来的是念姑姑,苏轻鸢的母亲。   她依然是寻常的宫女装束,可她走过来的时候,莲步轻移、芳华万千,轻而易举地就将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巫族秘术的力量!   苏轻鸢努力仰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念姑姑走了过来,在苏轻鸢的身旁站定,低声笑道:“你的天分果然不错。我已对你的能力作了最高的估计,还是险些低估了你。”   苏轻鸢只是瞪着她,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   念姑姑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像上一次你父亲吩咐你的那样,把罪责全部推到陆离的身上,我保你不死!”   苏轻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念姑姑猛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陆离今日必死无疑,你再怎么执迷不悟,也不过是多搭上你自己的一条命而已,你何苦?”   苏轻鸢充耳不闻,瘫在软榻上继续装死。   念姑姑等了片刻,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在场的太监、侍卫、嫔妃,人人都知道应该立刻把这个女人抓起来,可是谁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过来,看着她俯下身去同苏轻鸢说话。   陆离从一开始就想过去挡在苏轻鸢的前面,可是静敏郡主抱着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手。等他终于摆脱静敏郡主的时候,念姑姑已经到了苏轻鸢的身旁,随时都可以出手了。   投鼠忌器,陆离不敢动。   念姑姑缓步走到戏台前,轻飘飘地跳了上去:“南越太后,苏轻鸢?你的障眼法学得不错,可惜不能维持长久。此时此刻,你敢不敢重新站出来,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全天下的人——你的肚子是怎么回事?” 第119章 瞒不住了   水榭之中足有数百人,所有的目光齐齐落到了苏轻鸢的身上。   如芒刺在背。   念姑姑的唇角微微上翘,讽意十足:“莫非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坐着?恕我提醒一句——你的巫术练得不到家,强行破解我的控魂大法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会儿你恐怕已经动了胎气吧?再不抓紧时间想办法,你的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陆离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向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小路子忙扯住他的衣袖,急道:“皇上,不行啊!”   陆离当然知道“不行”,可是他怎么能做到坐视不理?   苏轻鸢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睁开眼睛,艰难地向他摇了摇头。   陆离站定,咬着牙转过身,快步向戏台的方向走了过去。   除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苏轻鸢,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可以完全不受巫术的影响。   一些意志比较坚韧的侍卫和太监们也渐渐地醒过神来,开始艰难地向戏台的方向移动。   念姑姑发出一声大笑:“陆离,你有时间来抓我,不如多看一眼你的女人吧,今日说不定会一尸两命哦——”   陆离本能地停住脚步,转身向苏轻鸢奔了过去。   念姑姑向惊呆了的众人扫视一眼,大声笑道:“现在,你们都看明白了吧?”   说罢,没等侍卫们围上来,她已从后门冲出去,消失不见了。   陆离冲到苏轻鸢的面前,攥住了她的手,回头向落霞怒吼:“还不去传太医,你们都是死的吗?!”   落霞忙转身跑了出去。   周围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梁、燕两国的使臣在旁瞧着热闹,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皇上,不好了——”一个小太监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陆离仍然看着苏轻鸢,连头也没抬。   那小太监冲到面前,哑声急道:“皇上,金吾卫!金吾卫反了!”   “怎么回事?”陆离终于抬起了头。   那小太监跪扑在地上,叩首道:“金吾卫投靠了苏将军,这会儿正向这边冲过来!皇上,您快躲一躲……”   “你要朕在乱臣贼子的面前不战而逃?”陆离冷笑着,站直了身子。   那小太监迟疑着,磕磕巴巴地道:“奴才听见有人说,外头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讨伐皇上的檄文,各大茶楼酒肆和街头巷尾都有人列数皇上的罪状,诸如‘鸩杀君父’、‘烝淫嫡母’、‘豪奢放诞’、‘大兴土木’……对方是乱臣贼子不假,可您若是不明不白地在他们手里吃了亏,这些恶名恐怕就再也洗脱不干净了啊!”   陆离攥紧双拳,咬牙道:“那也得他们有本事杀了朕再说!金甲卫何在?”   “在!”水榭之外,应声轰然。   陆离深吸一口气,朗声下令:“预备迎战!”   “是!”整齐嘹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陆离低下头,重新攥紧了苏轻鸢的手:“阿鸢……”   这时候,水榭之中的各国使臣们已经顾不上看热闹了,正气凛然的文武百官们也顾不上痛心疾首了。   大多数人心里开始暗暗盘算,估量着能不能抢先抓了这个德行不端的皇帝,到时候交给苏将军,谋一个大富大贵。   苏轻鸢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坚定地推开陆离的手,站了起来。   “阿鸢!”陆离的心里忽然有些慌。   苏轻鸢向他一笑,低声道:“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反驳。先保住你自己,我有办法自保!”   陆离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直觉不妥,忙又伸手拦她:“不行!”   苏轻鸢向小路子使了个眼色。   小路子迟疑了一下,伙同两个小太监一起拦住了陆离。   苏轻鸢扶着肚子,慢慢地走到了众人的面前。   她今日的衣裳原本是费了不少心思的,雍容而繁复,完美地遮掩了她臃肿的腰身。   只是,这会儿众人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来看她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那凤袍太过繁复,究竟是在遮掩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看到苏轻鸢扶着肚子走路的姿态,众人心中再无半分怀疑——这个女人,果然有问题!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众人的眼光立时就变了:嘲讽的、鄙夷的、憎恨的、猥琐的……   那些目光如同利刃,毫不留情地刺了过来,仿佛要将苏轻鸢身上的凤袍寸寸切碎,让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赤裸裸地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   是啊,面对一个淫荡无耻的女人,谁不想剥光她所有的伪装、谁不想看看她用来引诱男人的那副身躯是什么模样、谁不想知道她腹中那个乱伦所生的孽种是什么样的怪胎?   这样的目光本身就是可以杀人的。话本故事中奸情败露的女主角往往选择触柱而亡,一大部分都是这个原因。   可是苏轻鸢跟别人不一样。   她昂然站着,神色平淡:“都看明白了?”   礼部尚书忽然跪下来,痛哭失声:“南越立国数百年,从未出过如此荒唐之事——陆氏皇朝之耻,何尝不是我等臣民之耻啊!皇上!先帝!!太祖爷!!!”   他这一哭,礼部的一众官员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跪下开始哭。   再然后,水榭之中大多数文臣都跪下了。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有几句话,你们等我说完再哭,可好?”   礼部尚书抬起头,愤恨地瞪着她。   苏轻鸢靠着一扇琉璃屏站稳,唇角仍然维持着笑容:“你们大概都看出来了,方才那个叫‘妍儿’的宫女,还有那个用巫术控制了你们所有人、反而倒打一耙说我懂巫术的念姑姑,都是我父亲苏翊的同伙。她们今夜出现在这里,就是来扰乱你们的视线,替苏将军争取时间、顺便诋毁皇帝的。这样居心不良的两个女人,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你们就这样想也不想地全盘接受了?难道在你们的心里,你们的皇帝居然还不如两个宫女值得你们信任?”   她的声音刻意放缓了,柔柔的,十分动听。   群臣各自拧紧了眉头,暗暗思忖。   武将之中,有人大声冷笑:“任你巧舌如簧,也敌不过铁证如山!你说那两个宫女冤枉了你,不如当场让我们验证一下,看你这会儿到底是纤腰一握,还是大腹便便?”   “小英子。”苏轻鸢向陆离身边招了招手。   小英子站了出来:“太后请吩咐。”   苏轻鸢勾起唇角:“哀家现在还是太后吧?”   小英子垂首躬身:“先帝未曾废后,皇上更加不敢造次,太后自然仍是太后。”   “那就好,”苏轻鸢冷笑,“有人当面以污言秽语羞辱哀家,该当何罪?”   小英子朗声答道:“羞辱太后,更甚于羞辱皇上。大不敬,当斩。”   “那就斩了吧。”苏轻鸢轻描淡写地道。   小英子应了声“是”,外面的金甲卫立时冲了进来,将那武将捉了拖到门口,手起刀落,立刻便解决了。   苏轻鸢赞许地看了小英子一眼,脸上恢复了笑容。   文武百官齐齐露出了愤慨之色,有的怨恨地瞪着苏轻鸢,有的失望地瞪着陆离。   苏轻鸢实在没有力气站着了,干脆便叫小丫头搀扶了一下,在戏台角上坐了下来:“你们不用嘀咕,我今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我杀刚才那厮,不是因为他质疑我的话,而是因为他言语粗鄙,失了体面。”   “那便请太后说清楚吧!”下面又有人冷哼了一声。   苏轻鸢深吸一口气,缓缓送出一句话:“想必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我有身孕,六个月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众人还是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离一直站着,双手紧握成拳,绷直了身子,随时预备冲过去保护她。   苏轻鸢却再也没有向陆离看一眼。   她仰起头,盯着房梁上的雕花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太后就都说了吧!”礼部尚书沉声道。   苏轻鸢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微微一颤,低下头来:“确实,是瞒不住了……”   灯光暗处传来几声“嘿嘿”的阴笑。   苏轻鸢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哑声道:“诸位大人若是对京中晚辈的消息稍稍留心一些,应当便不会不曾听说过,我自十二三岁结识临川王之后便已立誓非他不嫁。此后数年,我与他两心相印,彼此都从未动过别的心思……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临川王,是陆离在继位之前的身份。   那时苏轻鸢性子野,陆离又恰好需要营造纨绔疏阔的假象,于是二人常常一同混迹于市井之中,是各大酒楼、戏院的常客。   这些事情,朝中官员多少都有些耳闻。这也是当初他们肯轻易相信二人有私的原因之一。   此时听苏轻鸢用深情的语气回忆着那些往事,众人多少都有些恻然。   当然,更多的还是鄙夷。   礼部尚书喟然叹道:“女儿家不遵父母之命,私自与男子往来,这本身便是大罪!何况你既然已嫁先帝为后,却又不守妇德……唉,纵有可悯之处,也难掩你罪恶滔天呐!”   这番话,分明是要让苏轻鸢背负大部分罪责了。   苏轻鸢非但不恼,反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礼部尚书一怔,忽然领会了苏轻鸢的意思,脸上神色便愈加复杂起来。   苏轻鸢低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忽然又抬起头来,脸色转厉:“你说我不守妇德,你们都骂我无耻,怨我给皇家惹羞……可是我何曾做错过半点儿错事!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欺负我一个柔弱女子无处说理,圣人便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   她先前一直娓娓而谈,此刻忽然作出这副泼妇姿态,众人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苏轻鸢忽然转过头去,怒视着陆离:“你说,我做了坏事吗?是我做错了吗?是我不守妇道勾引了谁吗?”   陆离立刻答道:“当然不是!你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他想起了她初进宫时的那些时光——是他强迫她、欺辱她,然后才有了后来的故事,她确实是没有错的。   苏轻鸢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立刻摆了摆手,截断他的话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自责。   陆离没有说下去,旁人却不乐意了。   秦皎打了个响指,笑吟吟地道:“这下子,我们可看不懂了!听闻南越太后进宫当日便做了寡妇,连洞房都没进呐!这会儿您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却说自己没有错?”   “我当然没错!”苏轻鸢从戏台上跳了下来,昂然站定,厉声嘶吼。   “太后,您小心身子啊!”姗姗来迟的余太医快步跑过来,先将几颗药丸送到了苏轻鸢的手里。   苏轻鸢接过来,看也不看,一扬脖子吞了下去,继续吼道:“当初先帝忽然下了圣旨,要娶我为继皇后,我心里念着临川王,当然是抵死不从!我父亲为此把我锁在柴房,命人日夜看守着我,不给吃饭、不许睡觉,想尽了办法逼我就范……可我心有所属,岂能嫁与旁人!那时我已打定了主意,若是进宫当日临川王仍不来救我,我便在册封大礼完成之后、登城楼接受百姓朝拜的时候假装失足跳下去——君王看中的女人连自戕都是大罪,我能想到的不连累家人的死法,只有这一种……”   陆离扶着小路子的手,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起来。   他知道,苏轻鸢此时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他曾经为她当初顺从地嫁进宫来而耿耿于怀,却不知……若是没有他那杯毒酒,若是先帝没有死在朝乾殿,他的阿鸢——她就会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从那座十余丈高的城楼上摔下去!   “阿鸢……”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泪湿衣襟。   苏轻鸢擦了擦眼角,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我念着父母家人,连死都要死得小心翼翼;可是我的父亲,苏翊那个老贼——他为防节外生枝,竟在册封大礼的两天之前,趁我多日未曾进食、病饿衰弱之机,把我捆着送进了养居殿!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你们知道那个所谓的‘圣主贤君’是什么嘴脸了吗?他明知我与他的养子两情相悦,却偏要立我为后;他口口声声说着仁义道德、说着祖宗家法,却在册封大典之前,就已经把我……”   她忽然扶着戏台的边缘,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后息怒,您现在不能激动啊……”余太医吓得脸都白了。   苏轻鸢用力捂着嘴,接连吐出了两口鲜血,整个人立时瘫了下去。   陆离快步走了过来,却被小路子和程若水两个人拦着,不能上前去抱她。   落霞哭着扑过去,抱住了苏轻鸢的身子:“太后,您要宽心啊!”   余太医忙着去开药箱,苏轻鸢却推开落霞,咬牙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让我说完吧!”   落霞略一迟疑,忽略掉陆离警告的目光,艰难地扶着苏轻鸢站了起来。   苏轻鸢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涩声道:“我既已失身,便是即刻就死,也已负了与临川王的白首之约,生生世世都无颜再见他了……先帝知道我的心思,威胁我说,我若是死了,苏家必然陪葬……我走投无路,只能进宫——谁知道苍天有眼,那老贼竟然死在了册封大典上!他是报应!我说他是报应,您们信不信!”   不管信不信,群臣都不可能接她这句话的。   陆离靠着戏台站稳,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从苏轻鸢开始说假话的时候起,他就知道她已经把自己豁了出去,只为给他留一个清白名声。   天知道他多想冲出去打断她的话,告诉众人那不是真的!   可是,他不能。   她说过不许他反驳,她已经有周全的安排。   他不能让她功亏一篑!   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番解释几乎无懈可击,再加上她声情并茂的表演,至少能说服七成的人。   他惊讶于她的聪慧,却更心痛于她的选择。   明明是他的错,最后所有的责难、所有的辛苦却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陆离希望自己可以坚强地忍住眼泪,却失败了。   泪光之中,他看到苏轻鸢用力抓着落霞的肩,脸色惨白:“后来我进了宫,日日以泪洗面,活得如行尸走肉……我爱的人成了皇帝,我和他之间却隔了辈分、隔了伦理,隔了千山万水……我开始常常生病,每次生病我都盼着自己就这么病死过去算了,可是偏偏又不死!过了一个多月,太医院的正使袁老先生在给我诊脉之后,忽然服毒自尽了。那时我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开始频繁地呕吐、眩晕,我才知道……袁太医,他死得太冤了!他以为我做了坏事,怕受我连累,竟杀死了他自己!是我逼死他的……可是,我自己又是谁逼死的呢?”   “太后,您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了!”余太医又在旁苦劝起来。   落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哭道:“太后又糊涂了!您还活着呢,说什么‘死’不‘死’的!”   苏轻鸢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苦笑起来:“是啊,我还活着……”   落霞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咬牙:“当时芳华宫的奴才们也以为我犯了大罪,赶着跑去告诉了皇帝……我想悄悄地把这个麻烦解决掉,皇帝却念着先帝子嗣稀薄,劝我把孩子留下来——我若是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大的麻烦,当时就算拼着一死,我也该早早地送这个孽障归西!”   说到此处,她愈发激动,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终于忍不住,推开小路子冲了过来:“别再说了!你先回去服药……”   “我服药干什么?!”苏轻鸢用力甩开他,厉声嘶吼:“既然大家口口声声说这东西是个孽种,它就应该得到‘孽种’该有的待遇!那些该死的苦药,我不会再喝了!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了,命也不要了,脸也不要了!你休想再用那些见鬼的仁义孝道来捆住我!”   陆离尚在发怔,礼部尚书等人已经再次跪了下来:“太后息怒,太后三思啊……”   苏轻鸢瞪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大笑起来:“息怒?我有什么可‘怒’的?朝廷内外人言纷纷,也不知道是谁在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不知道是谁在拨弄乾坤……总之都是你们的本事吧?朝中文武官员的手段,我是见识过的!我刚刚进宫没几日,你们就借着蝗灾说我是妖孽,要杀我——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呢!”   “太后,别说了。”落霞劝道。   苏轻鸢拍拍胸口,苦笑:“你倒是个好丫头!你怕我记他们的仇?我的仇太多了,他们怕是还不够资格让我记仇!咱们朝中最有本事的人是谁啊?当然是我父亲苏将军他老人家了!他明知我肚子里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却故意编造谣言说我与新帝私通,在皇陵延德殿险些逼死了我!当时我已经预先知道了他的阴谋,本想当众把实情全都说出来,可是你们皇帝却跪着求我,说是先帝尸骨未寒,天下万民景仰圣德,若是说出了他用那种肮脏手段逼我就范的丑事,怕会损伤了圣名——陆离,我就问你,你如今后悔不后悔?”   陆离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得低下了头。   苏轻鸢苦笑一声,凄然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不该问……你是不会后悔的。登基这半年,你背了多少骂名,要后悔早就该后悔了……那老贼自己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死得突然,却害得你背负了弑君夺位的恶名;我这里不明不白地怀了个孩子,却害得你被人诟病被人辱骂……你什么黑锅都自己背,连解释都不肯解释一句,你当你自己是王八吗你就那么缺个壳?你一天到晚维护这个维护那个,你看看事到临头,有谁肯站出来维护你?”   “阿鸢,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你不要再说了。”陆离低着头,涩涩地叹了一声。   苏轻鸢嗤笑:“天下自有公论?陆离,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今天苏将军要造你的反,你去问问天下百姓,顺便问问在场的国之栋梁们,看他们愿不愿意给你一个‘公论’!”   陆离皱眉未答,外面已有金甲卫士兵闯了进来:“皇上,苏将军率领金吾卫——打进来了!” 第120章 哀家也救不了你了   苏轻鸢甩开落霞的手,提起裙角便要向外面冲。   陆离忙冲过来拦住她:“你干什么?”   苏轻鸢昂着头,厉声尖叫:“他要造反,叫他先杀了我!”   陆离火了:“你不用这么着急去送死,等他打进来,自然会杀你!”   苏轻鸢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无措。   落霞扑过来抱住苏轻鸢的手臂,大哭:“打仗的事,哪里轮得到您操心!您若是再不肯好好歇着,不用等旁人杀进来,您自己就先倒下了!这两条命若是不想要,您又何必枉受这六个月的苦楚!”   苏轻鸢黯然良久,身子似乎再也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旁边的小宫女忙过来帮忙扶着,余太医便在旁沉声吩咐道:“先扶太后躺到榻上去,现在必须立刻施针!”   一阵忙乱之后,苏轻鸢终于躺到了榻上。   陆离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紧盯着余太医的一举一动。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你还管我做什么?横竖今日我爹造反,咱们都是要死的……”   “就凭他,只怕还没本事杀进来!”陆离面色阴沉。   苏轻鸢有些不解。   余太医和落霞在一旁苦苦劝说,求她静下心来配合施针。   苏轻鸢怕他们没完没了,只得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她,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几乎已有三分像鬼。   陆离干脆在旁边蹲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边厢,文武百官还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擅自起身。   外面隐隐传来喊杀声,以及兵刃撞击的声音。   反贼已经打进清音池馆来了。   若是有足够的船,他们闯进水榭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苏轻鸢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   陆离悄悄地攥住了她的手:“别怕,我保证他们打不进来。”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许久,终于扯了扯唇角,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你也别怕,我保证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陆离的目光闪了一下,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苏轻鸢知道,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今日事出突然,她的准备并不算充分。幸好,凭着身边这些人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一切还算顺利。   她确实在苏青鸾的身上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但强行操纵巫术最多损伤精神,并不会损伤身体。   后来强打精神说了那么长的一番话,她很累,却也不至于就累死了。   至于吐的那几口血嘛——苏轻鸢赞许地向余太医看了一眼。   孺子可教也!   闹了今日这一场,接下来她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非常孱弱,但是苏轻鸢觉得很值。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下这个孩子,陆离也不必再背负悖逆人伦的罪名了。   在史官的记载之中、在传诸后世的史书之中,陆离终于可以是清白的、是值得后人景仰的……   苏轻鸢心愿已足。   外面的喊杀声持续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人打进来。   苏轻鸢终于信了陆离的话——贼人是打不进来的。   想必,在建造这座水榭的时候,陆离就已经有了周密的安排吧?   也是,明知道苏翊要造反,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苏轻鸢细细地回想着这段时日听到的各种消息,暗暗猜测陆离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   虽然这样费脑筋并无必要,但她就是很想知道嘛!   陆离看见她的眼珠骨碌碌乱转,立刻板起了面孔:“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歇着!”   苏轻鸢向他翻了个白眼。   这时,苏青鸾忽然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来,哭道:“姐姐,父亲真的造反了吗?咱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余太医把手里的银针一丢,抬起头来:“太后现在需要休息,淑嫔娘娘偏要拿这些琐事来聒噪,究竟是何居心?”   陆离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苏青鸾。   这会儿他没心思处理杂事,却不代表他的记性不好。   这个女人虽然几乎什么都没做,可正是她害得阿鸢耗尽了精力,以致在念姑姑面前毫无自保之力的。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一个没有用而且居心叵测的女人,当然没有存在的必要!   对上陆离憎恨的目光,苏青鸾心尖一颤,立时瘫在了地上:“姐姐,姐姐救我……”   “你又怎么了?”苏轻鸢半闭着眼睛,哑声问。   苏青鸾呜咽起来:“父亲造反了,皇上要杀我……”   “你过来,看着我。”苏轻鸢动了动手指。   苏青鸾面露喜色,立刻奔了过来:“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先前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定是坏人害我的!姐姐,我虽然妒忌你,可是我绝对不会帮着旁人害你的!”   苏轻鸢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之后,展颜一笑:“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害我,你是我的亲妹妹啊。”   苏青鸾重重地点了点头,含泪笑了。   “请淑嫔娘娘让一下,太后还要再施几针。”余太医躬身道。   苏青鸾侧了侧身子,却没有让开:“我在这里陪着姐姐!”   “你去帮我倒杯水吧。”苏轻鸢微笑道。   苏青鸾立刻站起来,乖巧地走到了桌旁。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苏轻鸢立时冷下脸来,瞪着旁边的小太监无声地命令道:“拿下她!”   两个小太监同时冲了过去,重重地将苏青鸾撞倒在地。   苏青鸾发出一声尖叫,没有着急站起来,却本能地扯了一下衣袖。   苏轻鸢立刻厉声喝道:“把水泼到她的袖子上去!”   小路子和另一个小太监同时提起炉子上烧着开水的锡壶,揭开盖子没头没脑地往苏青鸾的身上泼去。   壶里的水已经半开,烫得苏青鸾杀猪似的尖叫不休。   两大壶水泼下去,苏青鸾不但袖子湿透了,浑身上下也都湿了个七七八八,手背上和脖子上都烫出了不少水泡。   片刻之后,尖叫声低了下来,变成了痛苦的嚎啕。   苏轻鸢听到角落里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太狠了!”   “先把她的嘴堵上,太吵了。”苏轻鸢闭上眼睛,沉声道。   小路子立刻照办。   苏轻鸢又道:“把她右边的袖子卷起来,看看里面有什么。”   苏青鸾剧烈地挣扎起来。   片刻之后,小路子站直了身子,大声叫道:“有个小铜球,上面全是小孔!”   余太医抬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快扔到池子里去!”   小路子慌忙照办。   陆离沉声问:“那是什么?”   余太医擦汗道:“神女泪。来自瘴疠之地的一种毒物,装在铜球之中,用掌心的温度催动,就能源源不断地放出毒烟——若非太后及时发现,今日水榭之中的这些人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苏青鸾“呜呜”地叫着,拼命摇头。   跪麻了腿的礼部尚书脸色大变:“淑嫔是反贼苏翊的女儿,莫非是受了反贼的指使,来这里谋害皇上的?”   陆离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岂止谋害朕?她要把南越皇朝的根基一网打尽!”   苏轻鸢闭目叹道:“跪着的都起来吧。若是跪麻了腿,一会儿反贼打进来,可就连逃跑的本事都没有了!”   群臣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户部尚书等人大声叫道:“太后不必这样敲打我们,我们虽是文臣,也未必就比武将贪生怕死!”   苏轻鸢笑了:“我何必敲打你们?历来都是文臣治国、武将安邦,南越皇朝若是沦落到让文臣正面迎上叛贼的地步,这天下就算保住了,又有何意义?”   陆离略一沉吟,朗声道:“将来若真有同反贼正面迎上的那一日,朕希望在场诸位以天下万民为重,莫作无谓之牺牲!”   兵部的一个官员霍然站了起来,一开口,声若洪钟:“皇上多虑了!有臣等在,那反贼还成不了气候,在场的诸位大人也不会有到新王朝去保国安民的机会!”   这时苏青鸾已被两个小太监拖过来,重重地丢在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青鸾扯掉了嘴里塞着的帕子,痛哭失声:“姐姐,我带来的是迷药,不是剧毒啊!我不会害你的……我怎么会害你……”   小路子抬起脚,重重地在她背上踩了一下:“太后一向疼你,你却三番五次让太后伤心,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可怜?”   苏轻鸢看着这个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妹妹,涩然一笑:“巫族秘术之中的控魂之法,若非经过被控之人的同意,是不可能成功的。你甘愿被念姑姑控制,甘愿做她的傀儡到水榭来作乱,却口口声声说没有害我之心——青鸾,你自己相信吗?”   苏青鸾拼命摇头,连眼泪都甩飞了出去:“不是的,我不想害姐姐的,我只是不甘心做姐姐的影子,不甘心在宫中做一个透明人……姐姐,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害你!”   苏轻鸢露出苦笑,一脸无奈:“青鸾,承认自己有恶意就那么难吗?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手上的人命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还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坏人吗?”   “我不是的!我不是坏人,我是迫不得已的!我只是嫉妒姐姐什么都有,我只是想给自己争取好一点的日子……我真的不是坏人……”苏青鸾瘫成一团,崩溃地大声嚎啕起来。   陆离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今日,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她了。”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先是假孕争宠,然后是伙同妖人混淆视听,同时又串通反贼意图谋害皇帝和朝中重臣——件件都是死罪,青鸾,哀家也救不了你了!”   苏青鸾的神情忽然冷了下来:“姐姐,我劝你做人最好留一线,否则可就连你自己的路都堵死了!我假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冷笑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算你现在说出真相,也没有用了。”   苏青鸾拼命地摇着头,惶恐无措。   陆离咬牙道:“反贼苏翊辜负皇恩,兴兵作乱荼毒黎民,罪不容诛!其女苏青鸾受其指使,妄图以卑鄙手段动我南越根本——立斩!”   苏青鸾听他说完,早已吓得没了主张,只会拼命大叫:“姐姐救我!”   苏轻鸢闭上眼睛,再不肯理会她的哀求。   几个太监押着苏青鸾到了水榭之外,交给了金甲卫将士。   刹那之间,血溅三尺。   士兵回来复命,带来一阵血腥之气。   陆离咬牙道:“送给苏翊去吧!”   士兵领命离开之后,苏轻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角已经红了。   陆离叹了一声:“不怪你。你已经给过她很多次机会了。”   苏轻鸢眼角的泪珠,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她和苏青鸾,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始终觉得愧对青鸾,所以愿意一次一次地容忍她,愿意相信她的妹妹真的生性懦弱、温柔纯善。   事情发展到今日,究竟是谁的错,她已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即使确有万不得已的理由,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手足相残罢了。   陆离在苏轻鸢的身边蹲了下来,低声劝道:“阿鸢,别多想了。如今你只管好好休息,余下的事情交给我。”   苏轻鸢点点头,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她确实累了。   累到一放松下来,就彻底沉入了黑暗。   水榭之外的打斗声还在继续,喊杀声和惨呼声不时传来,却也没有阻止苏轻鸢睡过去。   陆离站了起来,环视一周。   静敏郡主脸色微微发白,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陆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静敏郡主立刻哭了出来:“你已经杀了苏青鸾,难道还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吗?”   陆离盯着她看了一阵,移开了目光。   今日的事,静敏也脱不了干系。   在某一个瞬间,他确实起过杀心,但……   毕竟还是有些不忍。   陆离缓步走到水榭之外,远远地看着岸上那些打斗的身影。   南越天下数百年的安宁,到今日终于被打破了。   他知道今日苏翊打不进来,却也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内有三十万铁甲将士,外有西梁北燕随时等着分一杯羹,朝中还有数不清的墙头草。   陆离不怕打仗,却怕战火会烧到无辜的人身上,怕自己分身乏术,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   随后,他又苦笑起来。   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已经强大到可以保护他了。   今日水榭之中,若非她力挽狂澜,此刻只怕已经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这时,一些老臣也跟着走了出来,紧张地观察着岸上的动静。   陆离只装作看不见,谁也不想理。   忽然有人指着池水,惊呼起来:“这水……这水怎么变红了?!”   众人闻言忙打起精神,细细看那池水,果见一缕缕红丝从远处向这边游了过来,在水中蔓延、生长,渐渐地与水融合在一起,将暗绿的池水染成了怪异的黑红色。   “皇上,这……会不会又是巫术?”有人颤声惊呼,牙关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没有那么多的巫术。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   建造水榭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一日。   所以,水榭只有一条窄窄的长廊与岸边相连,可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苏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选择从这条长廊上攻过来。   可是池中也没有船。   所以苏翊一定会选择趁着夜色从水底潜过来。   苏将军百密一疏,没来得及先探一探水底的虚实,所以这一次怕是要吃大亏了!   从这池水的颜色来看,死的人只怕不少呢。   可惜了这么好的清音池馆,可惜了花那么多钱建造的水榭——从今往后,只怕再也没有人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了。   群臣惊呼连连,有人大声叹道:“原来皇上早有提防!臣等愚钝,万万不及皇上英明之万一!”   接下来,诸如“皇上英明”、“天佑南越”之类的赞颂之声不绝于耳,水榭内外再次热闹起来。   陆离勾起唇角,笑得嘲讽。   水榭之内,余太医收起银针,抹了一把汗,缓缓地站了起来。   礼部尚书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开了口:“太医,太后她……凤体是否安泰?”   余太医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倒是静敏郡主嗤笑了一声:“这会儿又是‘太后’了?刚才是谁差点逼死她的,可别装没事人儿!”   陆离听见动静,转身回来:“余慎,怎么样?”   余太医躬身道:“暂时无大碍。只是心力损耗太过,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这般殚精竭虑了。”   陆离点了点头,回到席上坐了下来。   北燕三皇子秦皎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遥敬陆离:“难怪人人都说南越富庶之地,风物比别处格外不同!这春节嘉筵,水上歌舞已是别出心裁,后面居然还加了一场伦理大戏——相比之下,这岸上的兵戈之声倒显得黯然失色,竟不值一提了!”   这番话一出,南越群臣的脸上都有些不太好看。   陆离淡然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博君一笑,三皇子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秦皎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看上去心情极好。   ——邻国起了战事,战火一时又烧不到他的身上,他当然有理由心情好。   百里昂驹也紧随其后,举起了酒盏。   但他没有开口,却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离并不打算多事去问他为什么要叹气。   只有同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北燕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秦皎偏过头去,捏着兰花指笑问:“百里兄是怎么了?人家南越盛世欢歌,今日又惊闻过世的老皇帝多了一个子嗣在世上,这是喜上加喜,你怎的反倒叹气起来?”   百里昂驹意味深长地向陆离看了一眼,叹道:“我只是为南越皇帝忧心呐!虽然咱们都知道鸩杀君父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可是百姓毕竟是糊涂的。如今苏将军执意要造反,理由又那么充分……”   话未说完,秦皎已笑道:“我说你是杞人忧天!南越皇帝很显然早有防备,苏翊是一条小泥鳅,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百里昂驹皱眉,摇头:“话虽这么说,可是南越皇帝毕竟已经失了民心,如今太后腹中又有了先帝的嫡子,恐怕……”   他故意含着半句话没有说完,南越的群臣却各自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陆离的名声确实不太好,先前并非没有人考虑过废立之事。   只因陆钧诺是苏翊的外孙,这才导致朝中争吵不休,没有把这件事付诸行动。   如果先帝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呢?   虽然也是苏翊的外孙,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要不要考虑一下?   要知道,南越的嫡庶观念深入人心,同样是先帝的孩子,嫡出与庶出之间可是云泥之别!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谁也没有细想。   毕竟那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是男是女、是否健康都不好说。   甚至,孩子到底是不是先帝的种,也已经死无对证。   只凭苏轻鸢一面之词,众人虽然信了,这种信任却也如同残冬的冰雪一样脆弱不堪,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化成了水。   陆离看到百里昂驹三言两语就给他招来一个大麻烦,竟也不急不恼,仍是微微地笑着:“朕是否已经失去了民心,只有朕的子民自己知道。六皇子并非我南越人,倒对南越的大事颇有兴致?”   百里昂驹咧开嘴,“哈哈”一笑:“啊,我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嘛!不管怎么说,如今皇上身上的冤屈洗清了一部分,而且还多了个没出世的弟弟,这都是好事!恭喜,恭喜哈!”   陆离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盏:“你我是姑表至亲,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弟弟,同喜同喜。”   “呃?”百里昂驹一时有些发怔。   他似乎被陆离给占便宜了?   是吧?   本来他是陆离的表兄,但是这会儿,他还要跟着陆离一起跟那个没出世的小东西平辈论交?   可那个小东西明明是陆离的种嘛——这笔账似乎有点儿糊涂!   没等百里昂驹想明白,陆离又淡淡地补充道:“六皇子也不必羡慕,说不定您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添个‘外甥’呢,到时候可别忘了往南越来送个喜信,朕好派人到西梁道贺去!”   百里昂驹脸上立时就僵住了。   陆离的言外之意,他懂。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也别说谁了。   说到底,他还挺羡慕陆离的,人家虽然见不得光,至少可以朝夕常相见;不像他的那个“妹妹”,留在身边名不正言不顺,嫁出去又万般不舍……   唉,真是麻烦啊!   水榭之中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倒也别有一番热闹。   外面天色已渐渐地亮了,远处的池岸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   “皇上——”长廊上,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向这边跑了过来。   金甲卫忙上前拦住,那小太监便在门口跪了下来:“皇上,苏……反贼苏翊见着了淑嫔娘娘的尸首,大发雷霆,发誓要铲平宫城,让宫中所有人一起为淑嫔娘娘陪葬……”   陆离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一声:“这个借口找得没趣。难道朕不杀苏青鸾,他就会收手么?” 第121章 兵临城下   苏轻鸢睡醒的时候,窗外晨光微明,风很大。   淡月在外头听见动静,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娘娘,您醒了!”   苏轻鸢皱了皱眉:“我怎么回来了?父亲退兵了?”   淡月冷笑道:“他又不傻,几万金吾卫将士几乎死了个干干净净,他不退兵,难道留下来等死吗?”   “怎么会?”苏轻鸢有些疑惑。   父亲是带了一辈子兵的老将,就算仓促之间没本事攻进水榭,也不至于损失那样惨重啊!陆离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陆离呢?”她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头疼得好像要炸开一样,肚子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十分难受。   万幸的是,孩子还在。   淡月平静地道:“他这几天不是在朝乾殿就是在御书房,这个时辰多半是在朝乾殿。”   “这几天?”苏轻鸢糊涂了。   淡月皱了皱眉:“原来你不知道?今儿是初四了。”   苏轻鸢呆了:“初四?这么说……”   “嗯,你睡了两天三夜。要不是余太医拍着胸脯说你不会有事,我们差不多都要吩咐内廷司准备素衣白幡了。”淡月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道。   苏轻鸢“嗤”地一笑,心情好了许多。   淡月有心思开她的玩笑,说明外面的局势还控制得住。   可是,过去了这么久,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落霞带了几个小宫女端着参汤和各式清粥小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然后连桌子给她抬到了床前。   苏轻鸢哭笑不得:“你们这是做什么?一桌子摆十几种粥,炫手艺吗?”   落霞垂下头,低声道:“太医说,娘娘连着几天不曾进食,醒来之后肚里一定难受,但胃口未必好。所以奴婢们就想着多做几样,总有一种是您爱吃的。”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早会醒?”苏轻鸢疑惑地问。   落霞抿了一下唇角,脸上微红。   淡月拍手笑道:“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醒?落霞她们几个得空便去厨房熬粥,凉了就放在炉子上温着,温半天不见你醒就倒了重做——这几天也不知浪费了多少好东西呢!”   苏轻鸢拉过落霞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我自己任性,倒连累你们操心受累的,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落霞挑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用小匙送到了苏轻鸢的嘴边:“娘娘可千万别说自己任性。那晚您以一己之力破了那个妖妇的局、挽回了整个局面,奴婢们眼睛里都看着呢!您为了皇上殚精竭虑,奴婢们便是为您累死了也情愿的。”   苏轻鸢喝了两口粥,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我跟你客气两句,你倒矫情起来了!熬个粥而已,怎么就累死你了?”   落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好容易喝下了小半碗粥,肚子里难受得厉害,便不再吃了。   落霞忙着叫人去请余太医来,苏轻鸢却拉住了她的手:“先跟我说说,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陆离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落霞叫人撤了桌子,在床边坐了下来:“那天夜里,反贼没能攻进水榭,天亮的时候就撤了。皇上早在宫外埋伏下了人马,薛大人带着金甲卫将士围追堵截,把反贼的亲兵和金吾卫杀了个七七八八……”   “薛大人?薛厉?”苏轻鸢皱眉追问。   落霞点了点头:“其实,薛大人他们只在狱中关了一两天就放出来了。皇上秘密安排他们在外面带兵,防备的就是苏翊谋反的这一天!”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苏轻鸢点了点头。   落霞见状便继续道:“反贼逃出城外,与亲信的铁甲将士会合——那时候大司马已经带数万人马偷袭过铁甲军大营,大概杀了有四五万人。苏翊大发雷霆,立时就率军反攻了回来。幸好大司马带的骑兵跑得快,回到城里来关上了门,说什么也不出战了,这会儿城门那里还在耗着呢!”   苏轻鸢听得惊心动魄,许久才又问道:“城里有多少兵马?”   落霞迟疑了一下,黯然道:“连原来的护城军在内,加起来大约有七八万人吧。”   苏轻鸢攥紧被角,黯然道:“可是,铁甲军即使损失惨重,如今怕也还是远远超过二十万!这还不算父亲拉拢的其他势力……”   “皇上会有办法的,娘娘就不要费神了。”落霞低声劝道。   苏轻鸢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如今的局势实在算不上乐观。   想来也是。兵临城下,力量又如此悬殊,谁能乐观得起来呢?  落霞见苏轻鸢似乎有些低落,忙又劝慰道:“皇上的底牌还没有拿出来,咱们一定还有办法的。如今西梁和北燕的使臣都在京城,两国国主绝不会坐视京城陷落……”   苏轻鸢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怕的就是那两国从中作梗!铁甲军都是咱们南越的将士,纵然是反叛也不至于太过滥杀无辜,若是处理得好甚至还有招降的可能;可若是西梁和北燕的军队进来,南越就彻底完蛋了!”   落霞闻言脸色大变。   苏轻鸢忽觉心头“怦怦”乱跳,耳边也忽然轰响起来。   她忙用力扶住头,倒在了枕上。   “娘娘——”丫头们吓坏了。   苏轻鸢听见动静,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落霞忙在床边蹲下来,急道:“奴婢这就叫人去提醒皇上,娘娘您千万别再费神……”   苏轻鸢点点头,又勉强笑道:“陆离一定早想到了。这几个月局势这么乱,他不可能不留心边关的守将……他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这个皇帝也就不用当了!”   落霞忙笑道:“正是呢,昨日皇上还特地召见了良嫔,一定是因为岳将军在镇守西北的缘故。只要守将们能顶住一两个月不放外人进来,咱们就能自己稳住局势!”   “良嫔……”苏轻鸢低声喃喃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落霞知道自己多嘴了,忙又岔开话题道:“落云城那边的护城军足有七八万,再过十多天应当便能调过来。除此之外咱们还有属国,那些国主各自有皇子公主在京中,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明月公主有消息吗?”苏轻鸢打断了她的话。   落霞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应该还在养伤。”   苏轻鸢又坐了起来,急问:“念姑姑抓到了没有?她知道宫城地下的秘密,若是任她逍遥在外,后果不堪设想!还有静敏郡主——静敏的心不坏,可她如今是念姑姑控制着的,谁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来……”   她越说脸色越白,额头上又渗出汗来。   落霞忙按住她的手,急道:“皇上都想到了的,您就别费神了!如今已经是这个样子,若是再累着了,您让皇上怎么办?”   苏轻鸢怔怔地坐了许久,终于哑声叹道:“我不问了。”   落霞连连点头,又安慰道:“如今朝中百官对皇上都十分恭敬,每天朝堂上都争相献策;京城里的百姓也大多信了娘娘的那番话,所以皇上的处境其实已经好了很多。现下咱们所缺的只是时间——铁甲军晚一天攻进来,咱们的胜算就多一分!”   “真的吗?”苏轻鸢的眼睛亮了起来。   落霞笑着,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坐了这一会儿,又有些倦了,便扶着床沿又躺了回去。   落霞忙道:“娘娘再歇一会儿吧,奴婢下去叫人准备糕点。”   苏轻鸢闭着眼睛道:“多叫人跟着陆离。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如今他手头的事情千头万绪,只怕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你们凡事多帮他提着些总是好的。”   落霞连连答应着,带着小丫头们退了下去。   苏轻鸢困倦得厉害,这会儿却睡不着。脑壳里面像是装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钻心彻骨的疼。   她知道这是那夜心力耗损太过的缘故。这也相当于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如今是陆离最需要人的时候,她却不能再帮他什么了。   那些杂七杂八的事,里面一定隐藏了许多有用的信息,可是她却不能帮他一一理出来……   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实在难受!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苏轻鸢觉得脑壳里似乎松快了许多,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这一次,余太医居然在。   见苏轻鸢醒来,余太医便笑道:“娘娘果真福泽深厚,受了那么重的损伤,居然三天便醒过来了。”   “三天还少吗?”苏轻鸢赏他一记白眼。   余太医笑了:“娘娘的性子就是太好强了。若是旁人,这会儿是断然不肯坐起来的。”   苏轻鸢叹道:“躺得久了也要命——你这会儿还在我这里做什么?”   余太医笑道:“微臣给娘娘送药过来,顺便有几句话要说给娘娘听。若是托旁人转达,只怕娘娘又当成了耳旁风。”   苏轻鸢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你如今是越来越过分了,连我都要受你管?”   余太医昂首挺胸,一点也不惶恐:“这是皇上的吩咐,娘娘心里若不服气,不如找皇上说理去!”   苏轻鸢没辙了。   她就知道是陆离在背后搞的鬼!   彤云在旁边看着热闹,笑道:“这一次在水榭,余太医立了大功,皇上赏他还来不及呢!娘娘要找皇上告余太医的状,只怕是告不倒的!”   苏轻鸢不乐意了:“余太医立了大功,难道我就没有立功吗?”   彤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在一旁傻笑。   落霞进来笑道:“娘娘当然更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只是您跟皇上是一家人,皇上当然要先赏余太医。”   “先赏余太医,然后就忘了赏我!”苏轻鸢气呼呼地道。   落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在旁笑着。   余太医摇了摇头,笑叹道:“看来是微臣多虑了。娘娘自己心里有数,想必不会再冒那样的风险。”   苏轻鸢正了正脸色,垂眸道:“你放心,我自己的命还是要的,不会轻易砸了你的招牌。”   余太医闻言一笑,起身告辞。   苏轻鸢忽然叫住他:“那天陆离的掌心好像流血了,你给他上药了没有?”   余太医茫然地摇了摇头。   落霞忙笑道:“皇上那里有药,得闲的时候奴才们就帮他涂了。”   苏轻鸢闻言便不再多说。   好容易喝了药、进了些饮食,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陆离还没有来。   苏轻鸢想问,却又不太敢开口。   倒是落霞自己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向她解释道:“这两日皇上实在太忙,都是到了夜里才得空过来看您一眼的,娘娘先睡吧。”   苏轻鸢只好躺了下去,却睡不着。   落霞只得又向她解释道:“今日一早,奴婢们便把您的话都说给皇上听了。皇上知道您醒了,很高兴。那些事情他心里都有数,您不必多虑。”   苏轻鸢点点头,强笑道:“你们也都下去歇着吧。我大概是这两日睡多了,你们不必管我。”   彤云在旁笑道:“小王爷这两日一直闹着要跟娘娘睡呢,娘娘若是睡不着,不如叫他来作伴?”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得有点儿贼:“这不好吧?你是他媳妇,他要睡也是陪你睡,哪有陪我睡的道理?”   彤云闹了个大红脸,跺脚道:“王爷是小孩子信口乱说,娘娘您怎么也——”   苏轻鸢看着她既尴尬又慌乱的模样,忍不住拍着枕头大笑起来。   陆离快步走进来,听见笑声,脸上立时也绽开了笑容。   苏轻鸢看见他,愣了一下:“丫头不是说你很忙吗?”   “再忙也要来看你。”陆离在床边坐下来,攥住了她的手。   落霞忙向小丫头们招招手,齐齐退了下去。   苏轻鸢支起身子,往陆离的臂弯里蹭了蹭:“我以为你已经顾不上我了。”   陆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笑道:“没那么严重。现在的局势,甚至比我原先设想的还要好很多。”   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脱掉靴子在床沿上躺了下来:“阿鸢,你什么都不要想。剩下的这段日子,你只需要安心养胎——朕向你保证,咱们的孩子落地的时候,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安定祥和的南越。”   “三个月内,你有把握搞定这个局面?”苏轻鸢有些诧异。   陆离伸手在她的肚子上揉了揉,微微一笑:“十拿九稳吧。”   苏轻鸢眯起眼睛看了他一阵,笑了:“你一向很少吹牛。”   陆离的笑容僵了一下。   苏轻鸢却咧开了嘴:“所以我就信你一次咯!”   “调皮!”陆离又笑了。   苏轻鸢趁势往他怀里蹭了蹭,又问:“你到我这里来,不会耽误正事吗?”   “来你这里,就是最大的正事。”陆离毫不迟疑地道。   苏轻鸢随手在他胸膛上拍了一巴掌。   陆离只得揽住她,笑道:“我自然是处理完正事才来的。朝廷养着的那些人也不是傻子,这会儿他们办差不敢不尽心尽力,所以我也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   苏轻鸢点点头:“所以你如今每天陪着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你先前荒淫放诞不理朝政都是假的!”   “阿鸢最聪明。”陆离赞许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轻鸢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乐滋滋的。   “快睡吧。”陆离帮苏轻鸢掖好了被角,柔声道。   苏轻鸢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又睁开了:“你为什么不脱衣裳?你还要走?”   陆离将她连同被子一起搂住,温言道:“我等你睡了再走。”   “你还有什么事?”苏轻鸢觉得自己更加睡不着了。   陆离见她似要起身,忙按住她的肩,急道:“没有什么事了,只是明日一早要上朝,我怕吵到你,所以要回养居殿去睡。”   苏轻鸢听了,拧着眉头细细地想了很久。   脑仁又疼了起来。   陆离忙搂紧了她,急道:“你别乱想了——你若是希望我留下来,我就留下!”   “你走吧。”苏轻鸢勉强挤出了笑容。   陆离皱了皱眉,坐起身来开始解衣裳:“算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苏轻鸢跟着坐起来,按住了他的手:“你不必迁就我。你选择回去,一定有你的理由……如今我月份大了,夜里睡得不安,只怕反而吵到了你。你去吧。”   陆离迟疑着,不肯就走。   苏轻鸢向他挤出一个笑容:“快走吧!你若是不走,我心里老想着你要走,就睡不着了。”   陆离细想想,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   但是再一想,他又觉得她似乎是在赌气。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越发不敢走,干脆又躺了下来。   苏轻鸢拧着眉头盯着陆离看了一会儿,沉吟道:“你的顾虑是对的。如今宫里奴才们所中的巫术已经解了,又恢复了先前人多眼杂的状态;再加上如今局势瞬息万变,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传得很厉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你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所以避嫌是最好的选择。以后你不要再趁夜来看我了,夜路走多了,难保不撞鬼。”   “阿鸢,你这是打算赌气不见我了?”陆离苦恼地问。   苏轻鸢摇头:“你想见我,就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来。这样偷偷摸摸的事,近期还是少做为好。”   陆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你所虑的也有道理。经过了念姑姑的事,如今这些所谓的‘心腹’也未必完全可信了,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   苏轻鸢向他笑道:“所以,快走吧!”   陆离还在迟疑,苏轻鸢便板起了面孔:“要走的是你,赖着不肯走的也是你,你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自己要不要走都不知道吧?”   陆离思忖许久,终于又捡起衣裳穿了起来:“我明日再来看你。”   苏轻鸢没说话。   陆离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了被子,又嘱咐道:“若是不舒服,记得随时叫人传太医。你如今不能伤脑筋,更不能伤心动气,所以……”   苏轻鸢立刻替他接道:“所以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保证连门口也不出一步——你放心吧!”   陆离低头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苏轻鸢目送着他离开,听着脚步声走远,终于垮了下来。   很显然,陆离有事瞒着她。   而且不会是小事。   打仗一般都是白天打的,就算有夜袭,也有守城的将军随机应变,不至于连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报给陆离知道。   至于别的事就更加不可能出在深夜,不可能让一个身为帝王的人,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能睡!   到底是什么事呢?   莫非今夜有变?是宫里的奴才们预备作乱吗?   又或者是预知了城门那里有夜袭,他打算亲临城楼?   再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必须深夜来见他?   陆离明知道她已经起了疑心,若是寻常小事,他又怎么可能刻意瞒着她、任由她胡思乱想?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苏轻鸢连想也不愿意想的。   在宫里,静敏郡主是西梁百里家的人,程若水是定国公的女儿,良嫔是京兆尹的女儿、岳将军的侄女,还有沈贵嫔……   每一个女人的背后,都是一大家子的势力。   如今对陆离而言,来自世家的助力,是他迫切需要的。而西梁、北燕的平静,更是他顺利度过此难的关键所在。   所以,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他有没有可能为自己选择一条捷径?   耳中又轰响起来。   苏轻鸢用力按住两遍太阳穴,咬牙忍着。   心里却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自怨: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有显赫的背景,只有她不一样。   她是反贼之女。   如今局势尚不明朗,一切都好办。   可是将来呢?   一个反贼之女,在宫中能有多少立足之地?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焦躁,偏偏又不能不想。   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像战场上的箭矢一样飞来飞去。   她想抓住点什么,却未能如愿。只有破空之声和尖锐的刺痛,从四面八方向她侵袭过来。   “能不能不要想了……”苏轻鸢咬着牙,低声咒骂着这个没出息的自己。   这时,房门“呀——”地一声开了。   苏轻鸢以为进来的是落霞她们,却听到屏外响起了一声冷笑:“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想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122章 我要你今后日日缠着他   苏轻鸢立时睁开了眼睛。   烛影摇处,屏外转进一个人来。   “念姑姑。”苏轻鸢咬牙。   念姑姑的脸上立时现出怒色:“你叫我什么?”   苏轻鸢侧过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怎么,我叫错了?你不是念姑姑?那我该叫你什么?老妖婆?”   念姑姑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拧住苏轻鸢的手腕:“你大概还没认清你的处境?这会儿只要我想要你死,神仙也救不了你!”   苏轻鸢昂起头,不肯示弱。   念姑姑空出一只手,在苏轻鸢的肚子上慢慢地摸了一圈。   苏轻鸢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念姑姑“嘿”地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苏轻鸢绷紧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肚子里的小家伙却剧烈地跳了一下。   “居然还活着,果然祸害就是命大。”念姑姑缩回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蹭了蹭。   苏轻鸢努力地瞪着她,冷笑:“祸害确实命大,巫族上万人都死了,偏偏留下一个祸害不死……”   话未说完,她的脸颊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耳朵里立刻轰鸣起来。   念姑姑铁青着脸,咬牙怒斥:“我若是那时候死了,也就生不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了!”   “又不是我求你生的。”苏轻鸢没能挣脱她的手,只好努力地偏过头,瞪着眼睛跟她较劲。   念姑姑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终于放开了手。   苏轻鸢倒在了枕上,仍旧仰起头保持着戒备的姿势。   “你不用瞪我,我若真想杀你,你活不到现在。”念姑姑皱了皱眉,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苏轻鸢立刻向里面挪了挪。   她知道念姑姑没有说谎。   一个熟悉宫中所有的地道、并且能够掌控人心的女人,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看到苏轻鸢黯然的神情,念姑姑满意地笑了:“还倔吗?”   苏轻鸢闭上眼睛:“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就杀吧。”   念姑姑笑着,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傻孩子,至亲骨肉何必闹得你死我活的?让人笑话!”   苏轻鸢没有睁眼,装死。   念姑姑皱了皱眉,俯下身来:“你几次三番违抗我的命令,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跟我耍脾气?我问你,当初是谁答应替我搅乱陆离的朝堂、让他众叛亲离的?你答应我的事,哪一件做到了?”   苏轻鸢睁开眼睛,理直气壮:“我哪一件没做到?你没见他把定国公、崇政使一干心腹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惹得朝中议论纷纷么?他的谏官都挂印出走了,这还不算众叛亲离?他在清音池馆大兴土木,接连一个多月未进朝堂,惹得民间议论纷纷,这难道不是我的功劳?”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本我也以为你的功劳不小,可是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心腹根本没有下狱,却是在宫外替他秘密带兵;他‘大兴土木’建的那座水榭分明就是一座堡垒,害得你父亲出师不利、刚刚收到麾下的金吾卫倒有一半折损在了那里!”   苏轻鸢委屈地咬了咬唇角:“可是,我也被他蒙在鼓里啊……我以为我都做到了的,谁知道他连我也骗!说不定他早已经识破了我的心机,拿我当傻子哄呢!”   “真不是你跟他合谋的?”念姑姑低下头,一脸狐疑。   苏轻鸢别过头去不肯看她:“你不信我就算了!我也没求你相信……总之你们都算计我、利用我,你和陆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鸢儿!”念姑姑攥着苏轻鸢的手腕摇了摇。   苏轻鸢眨了眨眼睛。   念姑姑便笑道:“就算你是无心的,这次你寸功未立也是事实!娘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你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苏轻鸢终于又转了回来:“你还说我!要不是你派那么多人来算计我,我也不至于搞成一团糟!你自己算算,你让苏青鸾来给我捣了多少次乱?还有静敏身边的那个小宫女……总之你一边信不过我、一边给我添乱、一边还要我帮你做事——你这不是自己拆你自己的台嘛!”   念姑姑细细地想了一阵,脸色有些难看:“苏青鸾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你自己也不是没有错!我本来是叫她出来扶持你的,是你不领这个情,三番两次打压她,后来的局面才会越来越糟!”   苏轻鸢坐直了身子,一脸气恼:“我为什么要领她的情?你又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她是来帮衬我的?我只看见她像蚂蚱一样上蹿下跳,还以为是她自己耐不住性子跳出来跟我争宠呢!再说,就凭她,能帮到我什么?她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我跟了陆离那么多年,该怎么讨他的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好好好,这件事算是为娘的画蛇添足了,你别生气成不成?”念姑姑拍拍苏轻鸢的手,打算息事宁人。   苏轻鸢闷声道:“苏青鸾那样也就罢了,静敏郡主那里又怎么说?你住进毓秀宫,几次让那小宫女和静敏郡主在背后搞那些小动作,难道不是为了害我?”   “当然不是,”念姑姑正色道,“本来我是想让贵妃夺了你的宠,替你背负祸国殃民的罪名——谁知道你把陆离看得那么紧,寸步也不肯离他的身!要不是这件事上你伤了我的心,那天在水榭我也不至于逼你那么紧!你自己想想,我该不该生气?”   苏轻鸢拧着眉头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扁了扁嘴:“就算你有你的打算好了……可是在水榭的时候,你差一点就害死我了!”   念姑姑白了她一眼:“害死你?我看还差得远呢!我们太后娘娘巧舌如簧,硬是把黑的说成了白的、把臭的说成了香的,一番慷慨陈词扭转乾坤,这会儿天下人可是敬仰你得很呢!”   苏轻鸢晃了晃肩膀:“要不是你逼得那么紧,我也不至于……”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放在了掌心里:“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都不提了,好不好?”   苏轻鸢低下头,闷闷的。   念姑姑笑叹道:“我虽然生你的气,心里倒也满欢喜的。你在巫术上的天赋比我原本想象的还要好,脑子转得快、嘴皮子也利索,若肯用在正途上,还是能有点出息的。咱们现在还不算失败,接下来的事可真的要靠你了。”   “我现在一动脑筋就头疼,巫术完全不能再用,差不多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帮你什么?”苏轻鸢一脸委屈。   念姑姑伸手搂住她的肩,笑道:“谁说你只能用巫术?我如今都快要后悔死了,当初教你巫术是为了给我帮忙的,可你只会添乱!今后你不必再用巫术了,你这个人,你这张小脸、你肚子里的孩子,这些可都比巫术有用得多!”   “你要我做什么?”苏轻鸢抬起了头。   念姑姑笑道:“你也知道,陆离现在的处境很艰难。你父亲带着二三十万铁甲将士在外面围城,城里有居心叵测的西梁、北燕使团,朝中能用的武将一大半都是你父亲的人……”   “所以呢?陆离已经四面楚歌了,这场战事的胜负差不多已经有了定论,你总不会想让我帮陆离扭转局面吧?你想让他们再多打一阵,顺便把当年铁甲军屠杀巫族子民的仇也报一报?”苏轻鸢连珠炮似的接连追问。   念姑姑摇头苦笑:“你可真是糊涂!我巴不得陆离的江山今天就分崩离析,我帮他做什么?我是想说,陆离已经快撑不住了,你需要让他崩溃得更快一点、让他败得更彻底一点!但是最好不要让他死了——让他活着痛苦,是不是比杀了他更有趣?”   苏轻鸢扁了扁嘴。   念姑姑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怎么,心疼他?”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   念姑姑见她没有掩饰,反倒放下心来,又耐着性子劝道:“你已经知道他当初是为什么宠你了,怎么还那么糊涂?你自己想想,这次你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他对你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他完全不在乎你的安危,只关心你的肚子!如今你的身子弱成这样他都不肯陪你,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思?你疼他,谁疼你?”   “他也许是忙……”苏轻鸢闷闷地道。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真是个糊涂丫头!他又不会亲自上阵打仗,能有多忙?这会儿他是忙,他忙着在永福宫跟旁的女人调情呢!”   “永福宫……娴妃是定国公的女儿。”苏轻鸢闷声道。   “着啊!”念姑姑拍了一下巴掌,“娴妃是定国公的女儿,这会儿他用得着定国公,所以肯定会对娴妃百般讨好,你说是不是?你在这里独守空房,人家那边可是春风帐暖!他若是真心疼你,他舍得你伤心吗?”   苏轻鸢无言以对。   念姑姑又叹道:“你呀,就是太年轻,总是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他的心里有你没你,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苏轻鸢迟疑许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虽然心疼他,可是我也不糊涂!等到将来天下平定之后,他一定还会纳很多妃子……”   “所以?”念姑姑笑了。   苏轻鸢咬牙道:“所以我不能让他天下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愿!他若是一直待我好,我就把他拴在我身边;他若是三心二意,我就……”   她的脸色冷了下来。   念姑姑十分满意:“先前我只怕你糊涂,想不到竟是我多虑了。鸢儿,你心里有数就好。”   “你需要我做什么?”苏轻鸢冷声问。   念姑姑笑道:“做你最喜欢的事就好。”   苏轻鸢不解。   念姑姑便笑道:“我要你今后日日缠着他,寸步不离。”   “可是,别人会不会……”苏轻鸢有些担忧。   念姑姑瞪了她一眼:“你又糊涂了?别人会不会说闲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轻鸢失笑:“我确实又糊涂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做几件失分寸的事,把原先的浑水再重新搅起来?可是如今父亲已经反了,谣言不谣言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啊!”   “你不必多问,只要照办就是了。”念姑姑笑得高深莫测。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微笑:“这一次,你不会再搞砸了吧?”   “我应该不至于那么笨!”苏轻鸢昂起头,有些不服气似的。   念姑姑笑了笑,从袖中摘下一只银镯子,替苏轻鸢戴在了手腕上。   “我不要,太丑了!”苏轻鸢嘟着嘴道。   念姑姑眯起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要就摘下来吧。”   苏轻鸢闻言果然低头去摘,却发现那银镯子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肉,既没有搭扣也没有缝隙,竟像是原本就长在她腕上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苏轻鸢吓坏了。   念姑姑笑道:“你不用怕,这是咱们巫族秘传的法器,对你的精神恢复有好处,你只管戴着就是了。”   “可是,万一我变胖了,这镯子岂不是要勒进肉里去了!”苏轻鸢失声尖叫。   念姑姑被她嚷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放心,它会长的!”   苏轻鸢将信将疑。   念姑姑笑着站了起来:“这会儿夜深了,你好好睡吧。下次有事我再来找你。”   苏轻鸢并未挽留,念姑姑便向她安抚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廊下守夜的小太监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估摸着念姑姑走远了,苏轻鸢扬声向外面叫道:“人都死了吗?给我来一个!”   彤云忙不迭地闯了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是哪里不舒服吗?”   苏轻鸢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你刚才在哪儿?”   彤云忙道:“奴婢就在外间伺候着呢!”   “有人进来,你听不见?”苏轻鸢沉声问。   彤云脸上一白,随后摇了摇头:“奴婢一直清醒着,没看见有人进来啊!娘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轻鸢怔了片刻,叹道:“或许吧……你去看看,什么时辰了?”   彤云出去看了一眼沙漏,踉跄着跑了回来:“娘娘,已经快到丑时了!”   “发现不对了?”苏轻鸢问她。   彤云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刚刚还是亥时末,怎么会……”   苏轻鸢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你没有睡着,可是中间却少了整整一个时辰,是不是?”   “娘娘,奴婢是撞见鬼了吗?”彤云都快吓哭了。   苏轻鸢牵过她的手攥了攥,冷笑:“不是你撞见鬼了,是我撞见鬼了!”   彤云听得糊里糊涂。   苏轻鸢放开她的手,笑道:“没事了,去给我倒杯茶吧。”   喝了茶,打发走了彤云,苏轻鸢便把精神放在了那只镯子上。   看上去,那实在是一只太普通的镯子,普通到即使戴在一个寻常的宫女手上,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甚至,就连那上面雕刻的花纹也并不十分精致,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件稀奇的东西。   那花纹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枝叶,苏轻鸢并不认识。   她用指甲细细地刮过每一处纹路,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并未成功。   花纹首尾相连,没有任何可以分开的痕迹。   可是苏轻鸢分明亲眼看着念姑姑把它戴在她的手腕上的。   难道这东西是活的,自己会变大变小?   这显然不可能。   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巫术。   苏轻鸢并不记得自己看过的秘术书上有这样的内容。那么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苏轻鸢才不认为念姑姑会特意拿一只这么丑的镯子来妆扮她!   这东西若是巫族的法器,用途必定不寻常——   监视?监听?控制她的灵魂?抽干她的精气?传播疾病给她?   又或者,真的像念姑姑说的那样,是为了治愈她前几天过度消耗精神所造成的损伤?   从念姑姑的秉性来看,最后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那个女人的话,苏轻鸢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就像念姑姑也不会相信她的话一样。   所以,这只镯子的用途,最大的可能是“控制”或者“监视”两种。   无论是那一种,都足够令人惊骇了。   苏轻鸢完全不敢动用巫术,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尝试解开这个东西。   那镯子贴在她的手腕上,勒得其实并不紧,她却觉得腕上痛得厉害,似乎连血脉都停滞了。   会死吗?   似乎又不太可能。   苏轻鸢将手腕送到嘴边,用力咬着那只镯子,心中乱成一团。   比这只镯子更让她无措的,是她眼前的路。   有这只镯子在,念姑姑的命令,她竟不敢不听了。   可是,念姑姑命令她缠着陆离,究竟是何用意?   吸引陆离的视线?消耗陆离的时间?败坏陆离的名声?   还是有更大的、更可怕的阴谋?   这一番思忖下来,苏轻鸢一无所获,头上却已经剧痛难当了。   她用双手抱住头,竭力忍着痛,想从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猜测之中理出个头绪来。   却未能成功。   苏轻鸢慢慢地缩进了被子里,整个人像是在海上浮沉,混混沌沌,看不到半点希望。   满脑子的疑问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向她砸下来,她避无可避,藏无处藏。   周身都在痛,却并不肯睡过去。手腕上的那一圈冰凉,异常清晰。   “陆离……”她咬牙,低唤。   并没有人回应她。   目之所及的一片混沌之中,并没有陆离的身影。   也是,他这会儿只怕正在永福宫的玉榻上……   不对,念姑姑说出来的话,如何信得?   程若水是占卜师,即使陆离真的去找了她,那也多半是为了占卜眼下的局势;程若水是有心上人的,就算陆离有意讨好她,她也不会接受那种方式的“示好”;何况定国公一直是陆离这边的人,也用不着陆离再费尽心思去拉拢……   苏轻鸢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安定了几分,头上却疼得更厉害了。   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   可是,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能想,她跟死人还有什么区别?   真的要当一个不能思考的废人、要当一个被念姑姑控制的傀儡吗?   苏轻鸢急了。   她挣扎着爬下床,翻出自己最初开始看的那本巫术书,翻开第一页,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着。   就算暂时不能思考,她至少还可以再把那些练气练心的术法细看一遍,说不定能早一些恢复精神。   总比这样干耗着强!   说做就做,至于痛不痛的,苏轻鸢反而不那么在意了。   至于手腕上的这个东西——   苏轻鸢咬了咬牙。   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她宁可断了这只手腕,也不会让这个鬼东西赖在她的身上!   打定了主意之后,苏轻鸢的心里安定了些。   她捻亮了床头的灯,开始专心啃书。   那些平日里已经读熟了的文字,此时又重新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的眼睛看着书上的字,心里想着的却始终是:   陆离,陆离。   他到底在哪里?   他到底在瞒着她什么?   他的处境到底如何?   “陆离,你来一下,跟我说清楚……”苏轻鸢伏在枕上,喃喃自语。   “娘娘,您怎么了?”彤云听见动静,忙跑了进来。   看见苏轻鸢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她吓坏了。   苏轻鸢想向她摇摇头,却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那本书早已落到了地上,苏轻鸢蜷成一团,痛苦地低吼出声。   “娘娘,您忍一忍,奴婢这就去传太医!”彤云慌手慌脚地跑了出去。   苏轻鸢想叫住她,想提醒她千万别去告诉陆离。   可是,她却没有力气说话了。   落霞、淡月她们听见动静,也都陆续跑了进来。   苏轻鸢只觉得眼前乱糟糟的全是人在晃,心里更加焦躁了几分。   她烦闷地坐了起来,冲着床前的人嘶吼:“陆离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娘娘且忍一忍,小林子已经去请了!”落霞忙过来安慰她。   苏轻鸢闻言,立时慌了。   她不该叫陆离来的。   她的心里很清楚,可是嘴上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受她自己控制!   莫非,是那只镯子的问题?   苏轻鸢惊呆了。 第123章 明月公主的妙计   陆离很快就过来了,甚至比余太医来得还早。   苏轻鸢看见他,立刻扑了上去,完全没有留心他身后还跟着程若水。   陆离忙抱住她放回床上,苏轻鸢却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说什么也不放手。   “这是怎么了?”陆离拧紧了眉头,脸色有些难看。   苏轻鸢咬紧牙关,闷声不语。   彤云在旁替她解释道:“娘娘似乎疼得很厉害。”   “我不是嘱咐你不许乱想吗?”陆离抓住苏轻鸢的手臂,试图把她送回被窝里面去。   苏轻鸢拼命摇头,死也不放手。   余太医提着药箱飞奔而来,看见眼前的场面,有些无措。   程若水低声向陆离道:“咱们过来的时候,路上有好些人看见了。这会儿我到厢房去歇一下,皇上要走的时候叫我一声,一起出去免得落人闲话。”   陆离点头应下,苏轻鸢却抬起头来,狠狠地向程若水剜了一眼。   陆离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下更加狐疑:“阿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你陪着我,一直陪着我……”苏轻鸢赖在他的怀里,软软地嘟囔着。   陆离只得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小心地扶着她:“阿鸢,我有重要的事要办,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苏轻鸢仰起头来,瞪着他。   程若水眯起眼睛,盯着苏轻鸢看了许久。   淡月走过来,向她作了个“请”的姿势:“西偏殿已经生了火,娴妃娘娘请随我来吧。”   程若水果然低头走了出去,再未多言。   陆离拍着苏轻鸢的肩,叹道:“娴妃出去了,你的小脾气也该收一收了吧?”   “你以为我是在耍脾气?”苏轻鸢忿忿地看着他。   陆离皱眉不语,抓了苏轻鸢的一只手腕伸出去,让余太医诊脉。   余太医看着那只镯子,皱了皱眉:“娘娘可否把镯子略挪一挪……”   陆离低下头来看了一眼,眉头拧得更紧了:“睡觉你戴什么镯子?”   苏轻鸢挣扎着推开陆离,脸色立时白了几分。   陆离狐疑地看着她。   苏轻鸢向他摇了摇头,许久才哑声道:“我没什么事,不用诊脉了。”   彤云在旁急道:“怎么会没事?刚才明明疼得满头是汗!”   落霞过来挽起苏轻鸢的衣袖,想替她把镯子摘下来。   很快,她就发现了镯子的异样,忙向陆离使了个眼色。   陆离细看了一番,脸色微变:“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苏轻鸢用力捏着两边鬓角,忍住脑壳里面剧烈的绞痛,装出十分轻松的语气来:“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嘛,刚刚翻出来玩的,谁知道一戴上就摘不下来了!”   陆离脸色大变:“你娘?”   苏轻鸢往他怀里贴得紧了些,头痛似乎缓解了几分。她眯起眼睛作出努力思考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道:“是啊,我刚刚梦见我娘了!”   陆离盯着她,看了许久。   苏轻鸢换了一只手伸给余太医,笑道:“我真的没什么事,只不过胡思乱想了一阵,喝了两口闲醋,头就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余太医诊过脉,确实没发现什么异样,便退了下去。   苏轻鸢抱住陆离,娇憨地笑了一笑:“来都来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陆离略一思忖,脱掉外袍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你这一折腾,天都快亮了,我要走也走不掉了。”   “谁说的?我还没开始‘折腾’呢!”苏轻鸢眯着眼睛,星眼微饧地看着他。   陆离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无奈:“别闹!”   苏轻鸢扁了扁嘴:“开个玩笑都不成,你果然是变心了!”   “阿鸢,你该好好休息。”陆离将被子拢紧了,叹道。   苏轻鸢重新钻进他的怀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陆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镯子,许久才问:“你刚刚说,梦见你娘了?”   苏轻鸢低笑:“这么生分做什么?我的母亲,你不是该叫‘岳母’?”   “好。岳母在梦里跟你说什么了?”陆离顺着她的话头笑问。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轻笑道:“她要我日日缠着你,半点儿也不许放松!”   “这话可就怪了。”陆离发出一声轻笑,脸色却实在难看。   “哪里怪了?”苏轻鸢板着面孔道,“我娘跟我说,你一会儿去找娴妃、一会儿去找良嫔,迟早有一天会忘了我的!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所以我就不应该给你尝别家菜的机会!”   “阿鸢,我只有你。”陆离无奈地轻叹。   苏轻鸢枕着他的手臂笑道:“所以你就不要再去沾花惹草啊!”   陆离紧紧地拥着她,再没有多说什么。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努力地看着他。   她知道陆离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恐怕他的心里也没有头绪。   至于苏轻鸢自己,她早已经被空前的无助感淹没了。   刚刚一番真真假假的胡言乱语之后,她已经对这个镯子的奥秘大致有了一点了解:她向陆离撒娇邀宠的时候,这镯子就像不存在一样;可是一旦她试图透露点什么,镯子就会骤然收紧,剧痛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全身。   有时候不必说出来,只要一生出反抗的念头,她的骨头就会痛得好像要碎掉一样。   为了避免这样的痛苦,苏轻鸢只好在心里拼命催眠自己,假装相信念姑姑真的是个慈爱的母亲,假装自己是心甘情愿为她做那些事……   可是与此同时,她又不得不竭力保持着清醒。   比起疼痛,她更害怕突然有一天,她自己就信了那些谎言,变成一个真正的傀儡!   此刻苏轻鸢并不知道念姑姑能不能通过这只镯子监视她的举动,更不知道她的那些小心机会不会通过这只镯子传到念姑姑那里。   想到那种可能,苏轻鸢更加毛骨悚然,身上竟微微发颤起来。   陆离察觉到了,低下头来深深地看着她。   苏轻鸢仰起头来与他对视,一肚子话却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怎么还乱想?头又疼了是不是?”陆离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伸出双手轻轻地帮她揉着鬓角。   苏轻鸢看了他许久,缓缓地抬起手,对着戴镯子的那只手臂,做了个断腕的动作。   陆离脸色大变:“不行!”   苏轻鸢眼角微红,无奈地看着他。   陆离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哑声道:“阿鸢,你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你。现在你暂且忍耐……暂且忍耐好不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轻鸢拨开他的手,露出笑容:“所以,我就完全托付给你了——不许辜负我!”   “我一定不会!”陆离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回答她。   ***   与此同时,西梁使臣的驿馆之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百里昂驹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天快亮了,明月公主若是要自荐枕席,明晚请早些来。”   明月公主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随后又黯淡了下去。   她昂起头,平静地看着百里昂驹的眼睛:“六皇子殿下说笑了。明月夤夜前来,是有要事同您商量。”   百里昂驹眯起眼睛,慢悠悠地笑道:“哦?除了枕席上的那件事之外,本王不认为还有什么‘要事’值得同一个村妇商量。”   明月公主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怒意,仍旧不卑不亢地道:“泽国虽然是小小属国,却也有六百里疆土,百万子民。六皇子殿下率尔以‘村妇’相称,只怕有些失礼吧?”   百里昂驹“哈”地笑了一声:“六百里疆土,百万子民?若是本王挥师南下,你泽国那点弹丸之地,几天就可以收入囊中——你说你不是‘村妇’是什么?”   明月公主深感屈辱,却还是倔强地站着,哑声道:“就算是弹丸之地,也有弹丸之地的用处。六皇子心怀天下,难道真的要把送上门来的助力拒之门外吗?”   百里昂驹翘起了二郎腿,漫不经心地道:“本王一向目空一切,不在乎什么‘助力’不‘助力’。更何况,能主动送上门来的东西肯定是不值钱的,拒之门外又何妨?”   明月公主面上一急,趋前两步急道:“我有办法让北燕、南越两国陷于战乱,数年不休——殿下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挑拨越、燕两国?就凭你?”百里昂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点也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明月公主气得脸都白了。   百里昂驹悠闲地欣赏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地道:“若是在半个月前,你这句话我还能信上那么一分半分,可是现在——你老人家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吧?‘吟猿枹树’还玩得来吗?‘三春驴’恐怕就更加不行了,伤处疼不疼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太丑,必定令人扫兴。这会儿北燕三皇子已经不要你了,南越皇帝又从来没正眼看过你,你连他们的床都上不去了,还有什么本事能挑拨他们陷于战乱?”   “我自然有办法!”明月公主昂着头,一脸坚定。   百里昂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两个男人,一个对你始乱终弃,另一个连‘乱’你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你完全有理由恨他们。所以,你若有本事在他们之间生出些风浪来,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这么说,殿下是相信我有这个本事了。”明月公主肯定地道。   百里昂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信你如何?不信你又如何?”   明月公主昂然道:“殿下若不信我,就当我今夜没有来过;您若是信了我,就请帮我一个忙。”   “可是本王凭什么要帮你的忙?”百里昂驹一脸惊诧,跟见了鬼似的。   明月公主勾起唇角,笃定地道:“你会帮我的!因为越、燕两国战乱,对西梁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而如今殿下您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百里昂驹用看傻子的目光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许久,终于问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   明月公主见百里昂驹始终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干脆自己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明月听说西梁云雁公主与南越皇太后颇为投缘,所以想请殿下和公主一起帮忙把南越太后带出宫来。”   “然后呢?”百里昂驹饶有兴致地问。   明月公主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在北燕三皇子身边数年,对他的口味了如指掌。南越太后年轻貌美,正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殿下不妨想一想,若是北燕皇子与南越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来人!”百里昂驹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明月公主立时站了起来:“六皇子殿下?”   门口已有十余侍卫冲了过来。   百里昂驹冷笑着,厉声下令:“把这个女人绑了!”   侍卫们毫不含糊,三下五除二便把明月公主绑了个结结实实,顺便往她那张嫣红的小嘴里塞了一块脏抹布。   百里昂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在明月公主身边转了两圈,咂着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啧啧,真是……北燕三皇子的口味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这种臭鱼烂虾也咽得下去!你说你在三皇子身边呆了几年,对他的口味了如指掌?我看你似乎并不怎么了解——秦皎连你这种货色都看得上,可见他的品位恐怕还比不上西街口那个卖菜的,你怎么就敢笃定他喜欢南越太后那一类?”   明月公主又羞又气,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可惜那块脏抹布影响了她的发挥,害得她只能发出几声“呜呜”的怒吼。   百里昂驹摇了摇头,又叹道:“说真的,对于送上门来的宵夜,本王一向都是来者不拒的。只是今夜的这一盘嘛——已经馊成这样了,吃了怕要拉肚子,还是算了吧!”   “呜呜!”明月公主瞪大眼睛看着百里昂驹,眼中露出乞求之意。   百里昂驹仍然摇头,一脸为难:“本王自幼锦衣玉食,从未见过馊了的饭菜,不知道奴才们平日都是怎么处理的?喂猪?喂狗?还是干脆倒进泔水桶?可是驿馆里没有养猪,本王的猎犬又只吃新鲜的生肉……剩下的选择,似乎只有泔水桶了!”   明月公主越听越糊涂,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百里昂驹显然也没打算让她明白。   他嫌恶地挥了挥手,向侍卫道:“算了,本王不想为她费心,随便带到哪儿去关着,留她一条命就成!”   侍卫轰然应了一声,十分响亮。   明月公主终于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她乞求地看着百里昂驹,挣扎着不肯走   后者却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内室之中,百里昂驹的亲随迎了上来:“殿下,您为什么不……”   百里昂驹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本王应该跟那个蠢得旷古绝今的女人合作?”   那亲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又皱眉道:“她的想法虽然疯狂了些,若是做得巧,却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百里昂驹冷笑:“妙计?我看你是疯了!那女人对陆离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那女人若是出了事,陆离才不会有心情去查什么青红皂白,他会直接把整个京城给烧了!咱们身在京城,你确定能逃得掉?”   那亲随细想了想,沉吟道:“正是因为那个女人重要,所以此计若是成了,燕、越两国必然不死不休!殿下,这件事咱们不能亲自做,可是旁人要做,咱们也拦不住不是?”   “你当陆离是傻的?”百里昂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亲随不敢再多言,只是心里有些不服气。   百里昂驹在床边坐下来,悠悠笑道:“战事要起,此乃天意,哪里还用得着咱们推波助澜?西梁自古信奉以和为贵,不掺和这逐鹿之战——咱们只隔岸观火就是了。”   身边的亲随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百里昂驹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天下真的要乱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看来,该是时候启程回国了。”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走到门外,又站定了。   “雁儿这两天怎么样?”他叫来一个小丫头,沉声问。   那小丫头低头禀道:“公主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每日只在房里坐着,也不出门。”   “没人去劝她吗?”百里昂驹拧紧了眉头。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道:“每日都劝的。只是……公主好像有心事,又不肯跟奴婢们说。奴婢们私下里揣测,会不会是因为跟南越的婚事取消了,所以公主觉得委屈呢?”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百里昂驹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   小丫头不敢多言。   百里昂驹气恼地在原地转了几个来回,咬牙道:“天亮以后去跟她说,她要是再作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就让她一个人留在南越好了!”   “留下就留下,你以为我怕吗?”厢房的门“哗啦”一下子开了,百里云雁气冲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百里昂驹有些发懵。   隔这么远,她怎么听到的?他刚才说得有那么大声吗?   正嘀咕着,百里云雁已经走到了面前:“六皇子殿下好大的威风!谁不知道使团是你带的,你要杀谁就杀谁,你要丢下谁就丢下谁!你要走只管走,我若是再缠着你,赶明儿就叫我死在你的马蹄底下……”   “闭嘴!”百里昂驹火了。   百里云雁发出一声冷笑:“怎么,连话都不让说了?”   百里昂驹攥着拳头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随后抓住百里云雁的手腕,猛力将她拖进了房里。   百里云雁紧抿着唇角,桀骜地看着他。   百里昂驹气得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你这是跟谁学的?这副模样,是南越那个妖女教你的?”   “不用谁教我,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百里云雁梗着脖子叫道。   百里昂驹放了手,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圈。   他实在不明白,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的性子?   虽然是他有错在先,可是……   可是有必要这么没完没了吗?   自打那件事发生之后,这丫头再也不肯给他好脸,每天横眉竖眼的,实在让人心烦。   打吧,舍不得;骂吧,没有用;哄吧,她不听;不管吧,他自己的心里又过不去!   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可以麻烦到这种地步!   百里昂驹觉得自己都快被憋疯了。   百里云雁瞪着眼睛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百里昂驹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气冲冲地转过身,要往外走。   百里昂驹下意识地拦住了她:“雁儿!”   百里云雁发出一声冷笑:“怎么?”   百里昂驹迟疑着,许久才道:“雁儿,你不要任性。”   “你放心,我不会再任性了。”百里云雁轻叹了一声,头一次这么顺从。   说完这一句,她便绕开了百里昂驹的手,快步走到门口。   百里昂驹迟疑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百里云雁却又站住了,语气十分平淡:“我不怪你。你若是不愿再见我,把我留在南越也无妨。我好歹也曾经是一国公主,想必也不至于落到没人肯娶的地步。若是实在无路可走,我还可以找一家尼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么大的天下,哪里没有容身之地?我何必要回到西梁去受人白眼,被当做牛羊一样送来送去……”   “雁儿!”百里昂驹终于追了过来,搂住了百里云雁的肩。   百里云雁却用力抬起手臂,试图挣脱他的拥抱:“六哥,请自重。”   “雁儿,我不答应!”百里昂驹急了。   百里云雁没有转身,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百里昂驹抓住她的双臂,急道:“雁儿,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带你回西梁,你的心愿,我一直知道!我一定让你如愿,你相信我……”   百里云雁没有应声。   百里昂驹等不得,用力将她转了过来:“雁儿!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有?”   百里云雁依然没有答话。   百里昂驹低头看她的脸,却对上了一张灿烂的笑颜。   “你……”百里昂驹有种被戏弄了的羞恼。   百里云雁咧开嘴角,得意地笑了:“你自己说的话,不许反悔!” 第124章 耽误不了娶妻生子   次日一早,陆离正预备起身上朝,忽然养居殿那边有人来报,说是西梁六皇子求见。   苏轻鸢也跟着起身,不声不响地穿好了衣裳。   陆离本想劝她歇着,看到她腕上的镯子,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于是二人携手出门,在廊下碰到了程若水。   “皇上……”程若水迎了上来,看见苏轻鸢,又迟疑了一下,“……太后娘娘也要出门吗?”   苏轻鸢打了个哈欠,满脸倦容。   陆离便替她答道:“阿鸢跟朕一起。你也辛苦了一夜,回去歇着吧。”   程若水应了声“是”,侧身避让了一下,跟在两人身后走出了芳华宫大门。   乘上步辇之后,陆离低声向苏轻鸢道:“你可以跟着我,但是在人前,你要注意分寸。”   苏轻鸢胡乱答应了一声,身子一歪,竟在辇上睡着了。   陆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向小太监吩咐道:“脚下走得稳一些,别闪着了。”   养居殿中,百里昂驹似乎已等了很久。   看见苏轻鸢歪歪扭扭地被小太监扶了进来,他皱了皱眉头,看向陆离:“皇上这是……”   陆离看着小丫头们将苏轻鸢安置在软榻上,然后才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不碍。六皇子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百里昂驹“哈哈”一笑,坐了下来:“是这样的——昨夜西梁驿馆之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觉得皇上您可能会对她很感兴趣。”   “能让朕感兴趣的人不多。”陆离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抬头向苏轻鸢看了一眼。   这时候,苏轻鸢早已经靠在榻上睡熟了。   百里昂驹笑着拍了拍手,侍卫们便拖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此人双目紧闭、脸色微白,两颊高高地肿着,隐隐能看出掌印的形状,脖子下面更是青红一片,几乎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陆离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此人正是泽国公主,明月。   他并不太想知道这个女人昨晚经历了什么。   百里昂驹笑眯眯的,似乎心情很好:“难道皇上就不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梁驿馆?”   陆离眉心微蹙:“北燕那边已经没了指望,她当然要另谋出路。如果她迟迟不去见你,我反而会觉得奇怪。”   百里昂驹闻言,有些失望:“这你都知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她跟我说了些什么?”   陆离用眼角捎了他一下,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她既然选择夜里去见你,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话。你跑到朕这里说了出来,怎么对得起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   百里昂驹“嘿”地一笑:“你倒是把这个女人看得透彻!虽然你不问,我还是想说给你知道——这个女人昨夜对我提议捉了你家太后娘娘,送给北燕三皇子去……”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陆离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来。   百里昂驹慌忙挠头:“喂喂喂,你搞清楚!话是这个女人说的,我并没有答应啊喂!”   于是陆离将阴冷的目光移到了明月公主的脸上。   明月公主似乎醒着,但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看上去跟一只死掉了的鹌鹑并没有太大分别。   陆离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朕明白了。多谢你把她送过来——也多谢你昨晚替朕‘款待’她。”   百里昂驹谦逊地微笑了一下:“不必客气,是兄弟们的功劳。”   陆离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泽国最近的几代国主都没什么作为,原来是把心思都用在首鼠两端卖主求荣上了!既然如此——”   这时,苏轻鸢忽然睁开了眼睛。   陆离忙打住话头,紧张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苏轻鸢摇摇头,用力捏着腕上那只讨人嫌的镯子,不语。   陆离皱了皱眉,继续道:“即刻将这贱婢拖出去剐了!”   门口的太监们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立刻进来拖了明月公主出去。   百里昂驹“啧啧”地叹了两声:“狠!真狠呐!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儿,你说打板子就打板子、说活剐就活剐?霸气!”   陆离只在听到“大美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不以为然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是个祸害,确实不该留着。”苏轻鸢冷冷地道。   百里昂驹打了个哆嗦:“不是都说女人心软嘛……”   苏轻鸢皱了皱眉,又闭上了眼睛,手上仍然不住地在转那只镯子。   陆离举起了手里的茶碗:“朕还要去上早朝。六皇子若无别事,不如同去?”   百里昂驹端起茶碗,却没有往嘴边送:“昂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皇上这就下逐客令了?”   陆离不语,冷冷地审视着他。   百里昂驹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昂驹今日绑了这个意图在北燕、南越两国之间挑拨生事的女人过来,就是为了向皇上表一下诚意——西梁与南越世世通好,西梁永远不会成为南越的敌人,请皇上放心。”   陆离的神色严肃起来。   百里昂驹认真地看着他:“毋庸讳言,南越如今的局势其实是很微妙的。苏氏刻意选在朝贺之时发动叛乱,把西梁和北燕牵扯进来,就是想让你们瞻前顾后,连平叛都不能真正施展拳脚。此时皇上心里一定在担忧——若是西梁和北燕趁火打劫,南越朝廷必定腹背受敌,捉襟见肘。”   他这番评价确实很中肯。陆离点了点头。   百里昂驹便笑道:“北燕的事,西梁说不上话;但是西梁,皇上可以完全不必多虑。”   “如此,朕就先谢过六皇子了。”陆离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百里昂驹微笑颔首:“‘谢’字不敢当。皇上是当年孝慈昭皇后亲生之子,也就是我西梁的骨肉至亲——至亲之间,哪里用得着这个‘谢’字?说句不敬的话,若是苏贼当真勾结了北燕,我西梁出手帮皇上结果了此贼,也未为难事!”   一番晤谈之后,宾主尽欢而别。   百里昂驹当然没有跟着陆离一起去上朝,但苏轻鸢去了。   路上,陆离攥着苏轻鸢的手问:“依你看,百里昂驹这个人可信吗?”   苏轻鸢惺忪着睡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陆离见她实在困倦,也就不再多问。   到了朝乾殿,群臣等候已久。   陆离在御座旁边设了张软椅,扶着苏轻鸢坐了上去。   群臣大惊。   陆离平静地笑了笑:“母后只是来此略坐一坐,众卿不必多心。”   “皇上,这……不合规矩啊!”礼部尚书率先站了出来。   陆离高高地挑起了眉梢:“这是第一次‘不合规矩’么?”   礼部尚书一时无言。   陆离随意地挥了挥手:“非常之时,一切从权。众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吧。”   既然是“非常之时”,当然不可能“无事”的。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近来都很忙。出谋划策的、出人出力的、出粮出钱的、什么都不出却一天到晚嚷嚷着“和谈”、“招降”的……   总之,早朝格外漫长而聒噪,以至于苏轻鸢在朝堂上零零碎碎地睡了十几觉,终于再也睡不着了。   散朝的时候,礼部尚书终于还是留了下来:“臣斗胆请皇上示下:太后亲临朝堂,却又不问政事,到底是何缘故?”   本来正打算忙着去办事情的群臣齐齐地顿住脚步,竖起了耳朵。   陆离转头向苏轻鸢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问道:“莫非何卿希望太后过问政事?”   礼部尚书慌忙否认。   陆离勾起唇角:“那就是了。”   “可是皇上……”礼部尚书还有话不敢说出口。   当然还是“不合规矩”四个字。   陆离知道他的顾虑,便笑道:“既然众卿一定要问,朕也只好实言相告——如今局势危急,不得不作万全之虑。万一苏翊攻进城来,朕势必要亲临险地,若有不测,南越自然要尽快另立新主……”   “天命所在,平叛指日可待,皇上万不可作此颓丧之语!”礼部尚书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陆离不在乎地笑了笑:“生死穷通,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必忌讳?朕所虑的是皇室人丁寥落,在朕身后唯有定安王可承大统。然定安王年纪尚幼,若真有那一日,必定要由母后辅佐护持。何卿深明大义,必定不愿见将来新君年幼无知、无人扶持之惨状吧?新君要人扶持,这个扶持之人怎可对政事一无所知?”   礼部尚书细想了许久,始终觉得不妥,却又不好说出口。   皇帝连身后事都交代了,他总不能硬要梗着脖子说不许妇人知预政事吧?   如果真的有那一日,新皇帝年幼无知,当然还是由太后垂帘的好。   在如今这样危急的局势之下,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当然还是有些见识、有些胆魄的好。   这样一来,陆离今日带苏轻鸢上朝的举止,可以说是非常深明大义、悲壮感人了!   群臣满意地散去之后,苏轻鸢和陆离一起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   看看身边没有外人,苏轻鸢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个借口找得真好,险些连我都信了!”   陆离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借口’。”   苏轻鸢歪着头,狐疑地看着他。   陆离发出一声轻叹:“阿鸢,刚刚你也听见了。铁甲军在城外,粮草丰足;咱们在城内,粮草有限、人心不稳——如今的局势实在算不上乐观,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所以,你是真的希望我长点儿见识,以便将来辅佐新君?”苏轻鸢笑了。   陆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立时停了下来。   陆离跟着站定:“怎么了?”   “我不去了。”苏轻鸢咬了咬牙。   话音刚落,手腕上又痛了起来。   那镯子竟像是活的,听见她说出“错误”的话便会自动收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勒断似的。   但是苏轻鸢不打算轻易认输。   陆离察觉到不对,忙伸手捉住苏轻鸢的手腕:“你又任性!这么大的事,岂能由你自作主张?今后不管是上朝还是御书房议事,朕都会带上你,你没有权利拒绝!”   苏轻鸢疼得臂上发颤,终于妥协:“好,我去。”   剧痛立刻消失了。   苏轻鸢心中发寒,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陆离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她就自己向前走了。   “阿鸢,别担心,会好的。”陆离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   有这只镯子在,他心中终究不安,连话都不敢敞开了说。   这只该死的镯子,必须尽快解决掉!   将到御书房时,苏轻鸢慢下了脚步,淡淡道:“如果你一定要作那样的打算……你想好朝中该由谁来辅佐新君了吗?”   “我心里有数。”陆离平静地道。   苏轻鸢点了点头:“有数就好……我只是想跟你说,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不会独自留下来。”   陆离脸色一变。   苏轻鸢昂起头,倔强地看着他。   陆离怔忡许久,叹了口气:“阿鸢,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苏轻鸢终于露出了笑容。   御书房中,今日倒没有太急的事。   只有北燕三皇子和几个随行的使臣在等着。   陆离看见他们,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秦皎被他不善的目光盯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好像……没有什么触犯南越忌讳的东西吧?   这时陆离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了。他将苏轻鸢安置在一扇晴雨石屏后面,然后平静地踱了出来:“三皇子今日来得好早,莫非是有要紧的事?”   秦皎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我等搅扰皇上已久,该是时候启程回国了,今日特来辞行。”   陆离眉头微皱:“这就要走?”   秦皎笑得坦然:“正是。听说西梁六皇子也有告辞的打算,我两家挑个日子一起出城,或可免去许多麻烦。”   “可是据朕所知,西梁暂时并无回国的打算。”陆离平静地道。   秦皎细长的眉梢挑了起来:“怎么会?百里兄明明说……”   陆离正色道:“不管西梁六皇子作何打算,朕都不会答应让你们在这个时候出城。如今京中战乱、反贼围城,如何开城门尚且不论,三皇子可曾想过出城之后能否确保平安?苏老贼此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即使他肯放你们出城,也未必不会在你们出城之后施以偷袭!”   “这么说,皇上是要留下我等,与南越都城共存亡了?”秦皎眯着眼睛追问。   他的语气不太好,脸上却也没有太明显的怒意。   陆离依然面不改色:“朕不会让客人与京城共存亡。一旦城破,朕自然会在第一时间护送使团离开。那时老贼忙着与守城将士厮杀,也不会有时间为难使团。三皇子以为如何?”   秦皎伸手托着尖尖的下巴,一脸为难:“皇上言之有理,只是如今京城围成这样,咱们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难道皇上就不怕么?我们是早已经吓得夜夜难以安眠了……”   “朕会加派人手,务必保证使团的安全。”陆离沉声道。   秦皎仍然满脸不情愿。   他旁边的一个老臣站了出来,冷笑道:“若是南越的这场叛乱要旷日持久地打下去,我们殿下难道要在南越一直住下去,在这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不成?”   “这位大人实在多虑了!”苏轻鸢忽然从屏后转了出来。   “回去!”陆离沉声斥道。   苏轻鸢没理他,却回头向那老臣道:“这场叛乱决不至于旷日持久——毕竟叛贼苏翊已经五十多岁了,就算他能活到七十岁,至多也不过再打二十年而已。三皇子年纪轻,二十年后回国,应当还耽误不了娶妻生子!”   那老臣气得脸色黑紫,胡须乱颤,只碍于苏轻鸢的身份,不敢同她对吵。   苏轻鸢勾起唇角,挑衅地看着他。   秦皎捏着兰花指,微微一笑:“太后娘娘真会说笑。南越皇帝英明神武,哪里用得着二十年,只怕再有二十天,那老贼就要灰飞烟灭了。”   苏轻鸢立刻接道:“所以,三皇子就这么着急娶妻生子、繁衍生息,连二十天都等不得?”   “阿鸢,不要乱开玩笑!”陆离有些急了。   秦皎似乎完全察觉不到苏轻鸢的怒意,仍是不慌不忙地笑着:“二十天嘛……虽然有些难,倒还是能忍的。二十天后,若是战乱仍未平息,太后可否替我们做个媒,与南越女子结个秦晋之好?”   陆离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母后凤体贵重,不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操心。三皇子要娶亲,改日朕帮你挑几个女子送过去就是!”   秦皎皱了皱眉,仍然看着苏轻鸢:“看来我北燕使团是没这个福分了。”   苏轻鸢淡淡道:“三皇子不必灰心。南越女子那么多,您的身份又这样尊贵,总会有人愿意嫁的——实在不行,不是还有皇帝给您赐婚嘛!”   秦皎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言下之意是说南越女子不太可能看得上他,偶尔有几个看上的也是因为他的身份尊贵呗?   他堂堂一国皇子,哪里就落到没人要的地步了?想娶个女人居然还要靠皇帝赐婚?   与秦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离。这会儿,他脸上的怒气没了,唇角噙着一抹笑,连眼睛似乎都比先前亮了几分。   眼看气氛已经僵住,陆离便笑着打起了圆场:“母后爱开玩笑的性子倒还没变,你看,把三皇子都说愣了!”   秦皎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南越太后果然风趣。”   苏轻鸢没理他,袍袖一甩又回到了屏风后面。   秦皎的目光追着苏轻鸢的背影,直到她完全被屏风遮住,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回来。   陆离注意到这个细节,唇角的笑容便消失了。   秦皎站起身来,微微躬身:“今日是我等冒昧打搅了。既然近期不方便出城,咱们相聚的日子还多,今日便不碍皇上的事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陆离随意地摆了摆手,已经连敷衍一句场面话的耐心都没有了。   这会儿,他宁可秦皎坚持要走、闹着要走、死活要走。   如果是那样,他就算排除万难,也要尽快稳稳当当地把这个娘娘腔送出城去!   秦皎一帮人走远之后,陆离亲自转到屏风后面,把苏轻鸢揪了出来。   “怎么了?”苏轻鸢一脸无辜。   陆离黑着脸:“谁叫你出来多事的?”   苏轻鸢觉得有些委屈:“我看北燕那个老家伙开始耍无赖了,怕你应付不了嘛!你看,我出来以后,不是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她越说越觉得气壮,险些没把陆离气得吐血。   苏轻鸢十分不解:“你怎么还生气了?我是在帮你呐!我跟你说,对付耍无赖的人,你是不行的,就得我这种比‘小人’更难养的‘女子’出马,让他们尝尝泼妇的手段!”   “还好,你算是有两分自知之明。”陆离咬牙道。   苏轻鸢骄傲地昂着头,并不为自己成了“泼妇”而委屈难过。   陆离自己闷闷地生了一会儿气,终于还是没忍心发怒。   他扶着苏轻鸢躺到书架后面的榻上,无奈道:“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我再没本事,也用不着你替我抛头露面……”   “所以,你其实就是不希望我见那个三皇子。”苏轻鸢终于明白了。   陆离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不是不希望你见他,而是不希望他见你。”   “有区别吗?”苏轻鸢不太明白。   陆离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了一阵,见她一直满脸懵懂,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区别。”   “所以,你真多事!”苏轻鸢往榻上一靠,朝陆离扮了个鬼脸。   陆离有些恼,靠着她身边坐了下来:“多事?你说我?”   苏轻鸢本能地感觉到有点危险,忙抱着肩膀往后缩了缩:“其实……也还好啦!”   “皇上,城门口有新消息!”小英子快步走了进来。   苏轻鸢忙推开陆离,坐直了身子:“怎么了?打进来了吗?” 第125章 混蛋!不要脸!   小英子迟疑着,似乎有些为难。   苏轻鸢立刻明白过来。   她向陆离点了点头,无声地转到屏后,略一迟疑,又缓步穿过几排书架,走到后面一进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碌。看见苏轻鸢进来,他们似乎也不觉得十分惊讶。   苏轻鸢走进殿中坐了下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于是,她的注意力又落到了那只镯子上。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已经离开陆离那么远了,镯子却似乎并没有反应。   苏轻鸢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某种信息。   但这个念头尚未得到确证,她还需要再忍耐一时。   无聊之下,苏轻鸢又抬起手腕,开始细细地观察那只镯子。   普普通通的银质,平平无奇的花纹,似乎经过了千万遍摩挲的光滑的棱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枚只值几两银子的普通镯子。   问题在于,它到底是怎么戴到她手腕上来的呢?   鬼使神差地,苏轻鸢伸手从发髻上拔下一只簪子,小心翼翼地插进了镯子和手腕之间的缝隙里。   然后,她将簪子的尖端握在掌心里,另一只手捏住簪子的另一端,用力向外掰开。   这种尝试当然是无用而且可笑的。   镯子是银质的,又不是泥塑面捏的,岂能这样容易就被撑开了?   试了几次,镯子纹丝未动,苏轻鸢的手腕上却已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痕,掌心更是被簪子的尖端刺破了皮,微微有些痛。   苏轻鸢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选择了放弃。   想到自己如今这样身不由己的处境,她又有些恼,抽回簪子的时候,动作就格外毛躁起来。   毛躁的后果是,簪子的尖端在她的腕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划痕,足有两寸多长。   血珠立时渗了出来。   苏轻鸢忙不迭地用衣袖去擦,擦到一半又后悔,只得又手忙脚乱地回头找帕子。   在这个过程中,手腕上的血珠越积越多,弄脏了那只镯子,并且顺着镯子上的花纹蜿蜒向前。   苏轻鸢找到帕子的时候,镯子上雕刻的枝叶花纹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整整一圈。   “见鬼!”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银镯子又渗不进去血,怎么会红成这样?   正疑惑的间,她忽然察觉到那镯子似乎比先前大了些,不再紧紧地勒着她腕上的伤处了。   “所以,这鬼玩意儿真是活的?”苏轻鸢有些气恼,又隐隐有些好奇。   她试探着将手指伸了进去,向外一勾。   那镯子又大了些。   苏轻鸢大喜过望,忙又趁热打铁,勾住镯子用力向外拉扯了几下,将之撑开到可以轻松摘下来的尺寸。   然后,轻而易举地摘了下来。   摘下来了?   看着静静地躺在桌上的那只镯子,苏轻鸢有些发懵。   要不要这么容易?这个样子她很容易被打击到好不好!   好奇心未消,苏轻鸢小心翼翼地捏住镯子的外圈,拿在手中细细地观察起来。   还是没有什么异样。   就是一只普通的镯子,没有搭扣、没有缝隙,一个完完整整的圆环。   只是如今,这只圆环已经长大到可以允许手掌轻而易举地穿过去了。   “还可以这样玩?一会儿工夫长这么大,拿去变卖岂不是可以卖好几倍的价钱?”苏轻鸢捏着那只镯子翻来覆去地瞅着,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将来落魄了,就把这镯子再撑大一点,或许能卖出几十两银子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镯子就以看得见的速度缩小了下去。   “咦?”苏轻鸢更加惊讶了。   那镯子越缩越小,最后竟然缩成了一只顶针圈的模样,小巧玲珑地躺在桌子上。   苏轻鸢惊呆了。   她小心地拈起那只“顶针圈儿”,捏在指尖细细地观赏着——还别说,缩到这么小之后,连花纹似乎都变得精致了许多,枝叶交缠,像活物一样灵动流畅。   竟然让人有些爱不释手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心头忽然闪过一点儿异样的念头。   她似乎隐隐感觉到指尖微微地颤了一下,一种很得意又很傲娇的情绪从指尖传到了她的心里。   “不会吧?见鬼啊?”苏轻鸢瞪大眼睛瞅着那只“顶针圈”,一脸不善。   这一次,她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了愤怒。   所以,这破玩意儿果然是活的!   苏轻鸢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她立刻松开手,将那“顶针圈”丢到了桌上:“什么妖魔鬼怪!改天我要请几个道士来作法驱魔,把你封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你休想再跑出来祸害人!”   那“顶针圈”在桌上跳了两下,竟然直立起来,慢吞吞地滚到了她的手边。   苏轻鸢有点紧张,却没有逃跑。   她一向胆大,这点儿惊吓还不至于让她轻易败退。   盯着那小东西看了一阵之后,苏轻鸢板起了面孔:“你还过来做什么?你不是帮那个老妖婆来监视我的么?这会儿我已经把你摘下来了,你就没有用了!你还不快滚,难道当真要我找道士来收了你?”   “阿鸢,你在跟谁说话?”陆离推开门走了进来。   苏轻鸢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指指那只“顶针圈”:“这只镯子!它是活的!”   “镯子?”陆离看着桌上小得可怜的那一枚小银圈,有些发愣。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这么小的圈儿,连他的小拇指都未必塞得进去,恐怕只能勉强戴在阿鸢的小指上做个戒指!   镯子?   看到苏轻鸢郑重其事的神色,陆离忽然明白了。   他立刻抓过苏轻鸢的手——   然后就看到了她手腕上那道长长的血痕。   陆离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怎么又受伤……是不是那只该死的镯子?”   桌角上的小银圈“叮”地跳了一下。   苏轻鸢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弄的。后来只顾看这镯子,就忘了。”   陆离用帕子替她擦了两下,发现血差不多已经自己止住了,便放下了心,起身到后面的供桌下找到了一盒药膏,用指尖挑了替他涂在伤处。   苏轻鸢好奇地看着他:“你的御书房里,到处都有伤药吗?”   “有备无患。”陆离淡淡地道。   苏轻鸢笑了。   药膏涂好了,陆离随手替她用帕子包了一下,目光又回到了那只银圈上:“怎么摘下来的?”   苏轻鸢拧着眉头细细地想了一阵,不得其解,便把前因后果细细地说给他听了。   陆离越听越觉得诧异,伸手要去捏那只银圈,试过几次却都被它滑了出去。   陆离恍悟:“所以,这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是吗?”苏轻鸢有些不信。   她伸出手指,那银圈立刻服服帖帖地套了上去。   苏轻鸢心头一颤,忙又把它摘了下来:“可是我并不想要这个破玩意儿!”   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指尖传来了一丝怨念。   陆离从她手中把银圈接了过来,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东西既然是巫族的法器,你应该是可以用的——当然,你若不喜欢,扔掉就是了。”   苏轻鸢忽然又觉得这玩意儿还挺有趣的,扔了有些可惜。   但想到它的原主人,她又实在不能释怀。   小小的银圈在指尖上转来转去,两个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苏轻鸢清晰地感觉到这只银圈已经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心头微动,捏着那小玩意儿举到眼前:“你听着——我讨厌你原来的主人,连带着也不会喜欢你!我打算把你丢到茅厕里去,除非你把旧主人的诡计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陆离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苏轻鸢却忽然皱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离心中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苏轻鸢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怎么?”陆离屏住了呼吸。   苏轻鸢捏着那只银圈儿端详了一阵,眼看着它又渐渐地长大成了一只镯子的模样。   直到此刻,陆离才真正相信了,这玩意儿真的就是那只镯子。   苏轻鸢随手又把它套在了手腕上,镯子缓缓地缩回了原先的大小,仿佛永远也摘不下来似的。   陆离有些紧张:“真的没事吗?”   苏轻鸢抿嘴一笑:“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它有把柄在我手上,轮到它怕我了!”   陆离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   苏轻鸢顺势往他胸前一靠,皱眉道:“先前是我高估了她。如今她的底牌越来越少,已经很难再掀起太大的风浪了。”   “你是说……念姑姑?”陆离试探着问。   苏轻鸢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不过咱们要小心秦皎。念姑姑已经盯上了他,偏偏他的野心又大,以后只怕少不得要给咱们添麻烦。”   陆离点了点头,随手把她的手腕抓了过来:“所以,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镯子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苏轻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镯子怎么可能会说话?你不是没睡醒吧?”   陆离有些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了。   苏轻鸢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这只该死的镯子确实是会说话的——可是她难道要直接跟陆离说“念姑姑跟明月公主不谋而合,也打算让我跟那个娘娘腔秦皎发生点啥,然后挑拨你们两国打起来,再撺掇西梁来个‘渔翁得利’,最后搅得三国打成一团”?   拜托,她可没做好被陆离的眼神给杀死的准备!   陆离见她实在不想细说,心里也隐隐地猜到了几分。   于是,他的脸色还是不可避免地黑了下来。   苏轻鸢慢慢地转着那只镯子,心里想着她那个专坑女儿的亲娘。   那女人似乎已经不十分在意什么报仇不报仇了。或许,报仇给她带来的乐趣,还不如折磨自己的女儿来得痛快?   要不然,她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呢?   为了让她多跟秦皎见几面,那女人竟想出了这么个鬼主意,用这只镯子来吓唬她,逼着她时时刻刻跟在陆离的身边——简直莫名其妙嘛!   害得她还以为这见鬼的镯子能通过她监视陆离的一举一动呢!   话说,当娘的这么喜欢折磨自己的女儿,意味着什么?   苏轻鸢心中灵光一闪。   莫非,念姑姑的心里其实是恨苏翊的,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苏轻鸢眯起眼睛,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陆离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你又在算计谁了?”   苏轻鸢笑而不答,故作高深。   陆离也不多问,小心地扶了她起来:“咱们回前面去吧,这里有些冷。”   苏轻鸢迟疑着:“前面不是经常会有大臣来聒噪吗?”   陆离笑道:“所以才叫你多过去露露面啊。今儿一早刚说了要带你熟悉政事的,朕不想食言。”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听。”苏轻鸢闷闷的。   陆离得空在她腮边偷了个香,满意地抹了抹嘴唇:“你辛苦一些,陪陪我。”   苏轻鸢没有理由拒绝了,只好跟着他回到了前殿。   路上,她有些不放心地问:“莫非我以后都要陪着你?上朝也要陪着、议事也要陪着、批折子也要陪着?”   陆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都快吓哭了:“可是……我不行的!那样会累死我的!你看,现在这镯子都不疼了,我可不可以免了这苦差事?”   “你说呢?”陆离反问。   苏轻鸢细想了想,垮下了脸。   今日才是第一天。   如果她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念姑姑肯定会知道镯子已经出了问题。   一计不成,二计必生。   为了避免以后接二连三的麻烦,她还是乖乖地跟在陆离的身边比较好!   细细地斟酌了许久之后,苏轻鸢终于认命,开始为自己接下来一段时日的睡眠而深深哀悼。   ——唉,早上赖床不起,本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件事,然而……   都怪念姑姑!都怪苏翊!都怪这场该死的叛乱!   回到前殿之后,苏轻鸢在软榻上躺了下来,依旧咬牙切齿。   陆离在屏外的御座上坐着,忍不住笑出了声:“里面怎么有磨牙的声音?莫非御书房有了老鼠?这可是天大的事!小路子,还不快叫人进来细细地找一找?”   小路子答应着,退到了门外。   他又不傻,这个时候他才不会叫人进来呢!   陆离起身走到屏后,在苏轻鸢的身边坐了下来:“又在偷偷骂谁?”   苏轻鸢靠在他胸前笑道:“骂我爹、骂我娘!”   “真是个不孝女。”陆离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谁叫他们老坑我!”   陆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阿鸢,当年若不是我父皇轻信慈航国师的占卜之术,也不至于生出那么多事!”   苏轻鸢靠着他的肩膀笑道:“如果没有生出那么多事,或许也就不会有我了。”   陆离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那还是多生些事的好!”   苏轻鸢“嘻”地笑出了声。   提到慈航国师,她忽然又想起了程若水,立时便住了笑:“程若水是慈航国师的外孙女,她自己也说是半个神雀国人。这个身份,真的没问题吗?”   陆离笑了:“我叫人查过,若水的母亲秉性纯良,一生从未与人结怨。若水的性情与她母亲如出一辙,不会有害人之心,你放心就是。”   苏轻鸢见他说得十分笃定,一时倒不好再继续质疑。   略一思忖之后,她只得又问:“我记得,程若水也是自幼丧母来着,是不是?”   陆离点点头,微微皱眉:“是。若水的母亲生下她两三天就死了。后来定国公把程昱的母亲扶了正,就是如今的定国公夫人了。”   “这么说,也有十七八年了……”苏轻鸢掰着手指头,漫不经心地道。   陆离微微一愣。   苏轻鸢很快恢复了笑容:“对了,先前你把我撵到后面去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   陆离苦笑:“我哪里敢瞒你什么?不过是一些打仗的事,怕你那镯子有鬼罢了!你想知道,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苏轻鸢担忧地看着他:“小英子特地跑过来找你说的,一定很重要吧?”   陆离点点头:“确实。守城将士来报,说是苏翊那边已经备好了攻城云梯,还有投石机之类的东西也都备齐了。如今城外铁甲军约有二十五六万——那老贼已经倾巢而出了!”   苏轻鸢暗暗心惊,许久才问:“他是打算这几天就攻城?”   “有这个苗头。”陆离沉声道。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想,苦恼地拧紧了眉头:“他们人多,几乎用不着什么战术,靠强攻就能打得我们手忙脚乱——这还不算城中有内应的可能性。一旦守城将士出现倒戈,或者朝中那些武将有别的想法,咱们的处境会更加糟糕。”   陆离看着她,眼中带笑。   “怎么,我说错了?”苏轻鸢瞪他一眼。   陆离微笑道:“没错,你分析得很好。”   苏轻鸢随后又皱了皱眉:“我说的这些,你和朝中的老东西们多半已经有了解决办法了,我犯不着多费脑筋。此刻我只担心一件事——最好老贼不要跟老妖婆搭上线,否则……”   否则宫中的地道,将会成为最致命的死穴!   虽然地道的几个出口都是只能出不能进,但那也仅限于正常的进出。若是苏翊在外面用火药炸毁了机关,就相当于打开了地道的大门,哪里还有什么能进不能进!   陆离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因此苏轻鸢才一提起,他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一阵,忽然眯起了眼睛:“其实,反过来想一想,他们偷袭我们,总不如我们偷袭他们方便些!你有没有想过让将士们从地道出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离的唇角,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想过?可行吗?”苏轻鸢大喜。   陆离不答,随手将她按住,吻住了她的唇。   “唔……”苏轻鸢有些恼。   这算什么嘛!耍流氓!   这里是御书房啊喂!混蛋!不要脸!   纠缠许久,陆离终于喘吁吁地放开了她,抹一抹唇角露出微笑:“奖励。”   苏轻鸢气得重重地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究竟是谁给谁的奖励?”   陆离理直气壮:“当然是你给我的奖励!母后所虑之事,朕业已想到,并且已先一步付诸行动,讨些奖励难道不该?”   苏轻鸢气得只想扁他。   横竖怎么说都是他有理呗?还奖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陆离看着苏轻鸢气呼呼的模样,心中愈发得意,“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陆离忙揽住她,笑着安慰:“别生气,明早之前会有捷报。”   于是苏轻鸢便知道他预备今夜偷袭了。   不知怎的,她心里忽然有些雀跃起来。   “皇上……”小路子在外面,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陆离微微皱眉,起身转了出去。   却见定国公、大司马和程昱三人站在当地,神色莫名。   陆离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唇角,沉声开口:“小路子,三位大人来见,怎不早些通报?”   小路子委屈地道:“国公爷不让……”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若是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么?”   言外之意——若是被他们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你担待得起吗?   定国公微微一笑:“皇上息怒。老臣在外面听见太后娘娘对眼下的局势分析得颇有见地,一时惊佩,便没让小路子公公通报,实是老臣之罪。”   陆离细想了想,初步判断他应该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便放下了心。   苏轻鸢在屏后说道:“妇人之见,难免短浅些,让国公爷见笑了。皇帝身边,还得诸位老大人们鼎力相助,方能渡此难关。”   定国公谦逊了一下:“太后放心,我们这些‘老东西’定然尽心竭力。”   苏轻鸢知道这是在揶揄她,便笑了一声,也不放在心上。   大司马宁渊拱手道:“今夜的行动已经安排妥当,请皇上放心。只是先前太后所虑之事,国公爷也同微臣提起过,实在无法可解。”   苏轻鸢整了整衣裳,从屏后转了出来:“大司马是说反贼与宫中那个妖妇勾结的事吗?”   宁渊慌忙躬身:“正是。眼下唯有此事难解。”   苏轻鸢来回踱了两步,抿紧唇角:“他二人之间有些旧恩怨,未必那么容易勾结。为防万一,咱们可以把他们的恩怨再翻出来,添油加醋地挑拨一下,事情应当就能解决了。”   “旧恩怨?”众人不解。   苏轻鸢在案前坐下,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折了起来:“若能把这封信送到老贼手中,他们之间的合作将再无可能。”   程昱皱眉道:“可是此时送信出城恐怕已经来不及……”   苏轻鸢偏过头来笑了一笑:“为什么要此时送信出城?今夜的偷袭只是一碟小点心,正餐应该在明日,不是吗?”   程昱脸上一红,忙低头道:“太后所言甚是。微臣愿做信使,为太后……效犬马之劳。”   苏轻鸢随手将信纸递给了他:“既如此,你要多加小心。”   程昱应了声“是”,脸上更红了。   陆离脸色一沉,下意识地伸手把苏轻鸢拽到了身后:“母后身子重,不要老在这里站着了。” 第126章 夜袭   深夜,苏轻鸢撑着沉甸甸的眼皮,跟着陆离一起上了城墙。   陆离摘下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冷吗?”   苏轻鸢拽了拽自己的衣裳:“最厚的袄子穿上了,狐裘也披上了,昭君套、观音兜也都戴上了,这会儿你又把披风罩在我身上——你怎么不干脆把被子抱来裹着我呢?”   陆离认真地想了想,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苏轻鸢无言以对了。   段然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只差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这个时辰,城内的百姓早已安眠,放眼望去几乎尽是黑暗。寥寥的几点灯光,不知是谁家的儿郎挑灯夜读,还是谁家的妇人在缝补衣裳。   城外却是一片火光的海洋。   那是铁甲军营盘里的篝火,烧得很旺。隔了这么远,仿佛还能听到火星爆开的细微的声响。   营盘周围,有许多铁甲将士在巡逻。火把的队伍蜿蜒如同长龙,长刀铁衣,寒光闪闪。   苏轻鸢看了一阵,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陆离忙揽住她:“怎么了?”   苏轻鸢仰起头,看着他:“外面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夜里这么冷,他们就不想睡个好觉吗?”   陆离拉着她走到城楼之内,扶她坐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城内的百姓。兵临城下,他们又岂能睡得安稳?”   苏轻鸢闻言不禁恻然。   是啊,为了某些人的野心,有那么多人要拼上性命、牺牲掉天伦之乐、牺牲掉最美好的安眠……   真是太可恶了!   陆离靠在窗前,冷冷地注视着外面。   半个时辰前,三万护城将士已经潜入了地道。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出城了吧?   宫中的地道一共有六处出口,但其中五处都分别藏在在京城中的某座院子里,只有一处在城墙之外。   香泉山险峻而幽深,适合亡命之徒藏身,也适合——神兵天降。   比如,此刻。   一队巡逻的铁甲将士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一堆篝火莫名其妙地烧着了旁边的帐篷。   一匹战马的尾巴上着了火,撒蹄狂奔,带起的火苗又引燃了一片荒草。   火苗开始蔓延,周围的几座帐篷面临着某种危险。   有士兵惊醒了过来,开始骂骂咧咧。   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有人试图去追那匹发疯的马,没能成功,便放弃了。   那匹马一路狂奔出十五六里地,中间不知撞到了多少帐篷、惊动了多少人。   跳起来大骂的士兵越来越多,因为着火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这个小小的变故终于惊动了铁甲军中的一个千夫长。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向手下人怒吼:“还不快拿下那只畜生!”   士兵立刻冲了上去。   便在这时,营中某地忽然窜起了冲天的火光。   那千夫长愣了一下,脸色大变:“那个方向……快叫人去问问粮草有没有事!”   这时他手下最伶俐的几个小兵已经去追马了,侍从只好从旁边的帐篷里随手拎了一个人出来,吩咐他去打听详情。   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士兵喘吁吁地奔了回来:“大人,粮草……粮草被烧了!”   千夫长本已回去睡下,此时听到这一句,猛然跳了起来:“烧了?你怎么才回来说?!”   士兵有些委屈:“属下刚打听到,就回来禀报了……”   那千夫长的脸色已比这夜空还黑了。   果然蠢货误事不浅——军中传递消息,难道都是靠腿吗!   这一来一回,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放火的贼人还能抓到吗?   千夫长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披,冲出帐外厉声嘶吼:“黑旗副营众将士听令——即刻整肃!全力搜捕纵火贼!不得有误!”   各帐篷里的士兵听到动静,稀稀拉拉地钻了出来。   这倒也不能怪铁甲军军纪散漫。毕竟黑旗将士平日里的差事就是打扫打扫战场、埋个灶做个饭什么的。深夜里起身抓贼这么紧张的任务,对他们而言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幸好,忙乱了一阵子之后,旁边的队伍也已被惊动了起来。   几位千夫长凑到一起一合计,终于意识到问题不简单。   首先,是巡逻的队伍这么久都没有出现。   然后,是本该安眠着的战马忽然受惊。   再然后,是最重要的粮草被烧……   “不好!城里恐怕有动静,要马上报给将军知道!”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声。   于是,众将士终于警戒起来,一边努力追贼,一边忙着去报给苏翊知道。   而此时此刻,香泉山的另一侧,早已是杀声震天。   城楼上,苏轻鸢站起来,走到陆离的身旁:“等我爹回过神,局势恐怕就要逆转了。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杀了他们一两万人了,要不要见好就收,让他们撤回来?”   陆离抓住她的手攥在掌中,沉默许久。   “怎么了?”苏轻鸢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   陆离黯然道:“你忘了。地道能出不能进,这些人今夜出去,就没打算再回来。”   苏轻鸢大惊,眼眶立刻湿了。   陆离转过身来,替她擦了擦眼角:“别难过。你陪朕一起看着——看看咱们的人今夜会创造多少奇迹!”   苏轻鸢努力瞪大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开口,哑声追问:“他们自己知道吗?”   “知道的。”陆离低叹。   “三万人……”苏轻鸢垂下头,不忍再看。   陆离咬牙:“朕敢豁出三万人,就要让苏翊付出六万人、九万人的代价!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朕软弱可欺,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恐怕以为江山已经唾手可得了!”   苏轻鸢用力挣脱了他的手,缓缓地退到后面去,不忍再看了。   “阿鸢?”陆离回过头。   苏轻鸢坐了下来,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她的身心。   头又开始痛了。她这才想起自己的精神尚未复原,今夜实在不该出来的。   陆离快步走了回来,扶住她:“阿鸢,你在生我的气?”   苏轻鸢苦笑:“我生什么气?打仗岂有不死人的,死对手当然比死自己好……”   她知道陆离是对的,她只是有一点难过而已。   要死那么多人啊。   血腥味已经弥漫到城楼上来了。耳边不断地听到喊杀声,以及什么人临死之前绝望的哀嚎。   陆离察觉到苏轻鸢在发抖,忙将两条长凳和一张椅子放到一起,临时搭了一张床扶她躺下:“我不该带你出来的——你稍等一下,等段然办完差事,我就叫他送你回去。”   苏轻鸢缓缓摇头:“我不回去。城外那么多人在厮杀拼命,我怎么可能回宫安眠?你快去看着吧,不用管我。”   陆离略一迟疑,果然还是回到了原先的窗前。   那是城墙上位置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里,城外双方将士厮杀的场景尽收眼底。   此刻,确实如苏轻鸢所担忧的那样,苏翊已经回过神来,渐渐地摆脱了手忙脚乱的状态。远处的铁甲将士不断来援,仅有三万的护城军渐渐显得势单力孤起来。   但,没有退路的他们,愈战愈勇。   杀!杀!!杀!!!   刀刃的寒光不断地闪现,映着血色,在夜幕之下显得格外可怖。   铁甲将士一批一批地围拢过来,又一批一批地倒下去。   地上的尸体渐渐地堆积了起来,护城军的数量也以看得见的速度少了下去。   苏轻鸢缓缓地站起身,重新回到陆离的身旁,无声地看着。   陆离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别怕。”   苏轻鸢答应了一声,注目看着下方的厮杀:“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偷袭……一定要这样吗?”   陆离低叹:“实在是不得不如此。铁甲军士气很高,若是明后天便攻城,咱们的胜算极小。咱们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杀杀他们的锐气,最好把攻城拖延到落云城守军来援的时候——就算不能,至少也要让那老贼知道,夺天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苏轻鸢静静地听他说完,许久才叹道:“若是今夜便有外援赶到,那该有多好。”   陆离苦笑:“打仗可不能靠侥幸。时间太紧,落云城的人赶不过来的。而且,即使能赶过来,长途跋涉之后也不适合立刻跟人拼杀。不管怎么样,今夜的战局已经不可能改变了。”   苏轻鸢看到外面不住地有人试图往城墙上射箭,便顺着他们的箭看到了城墙上的一根高竿。   “那是什么?”看着竿上挂着的几盏灯笼,苏轻鸢大惑不解。   陆离向她解释道:“这是向外面的将士传递消息的。混战之中,将士的进退、聚散和方向都要靠这几盏灯。”   苏轻鸢认真地看着守灯的那几个士兵,每见他们把灯移动一下,她就立刻低下头去看下面的士兵,似乎是对这种神奇的“语言”很感兴趣。   陆离知道她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不打算揭穿她。   今夜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城墙之下的厮杀,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戏台上刻意夸张的表演,慢得令人心焦。虽然隔着这么远,苏轻鸢仍然想象得出鲜血溅到身上的那种冰凉黏腻的恐惧。   就连满天星斗,似乎也因为这场厮杀而变得暗淡了许多。   苏轻鸢盯着夜空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参宿之中那三颗很亮的星星。   原来,它们已经移到西边去了。   算算时辰,大概已经到了丑时了吧?   城外到底死了多少人,苏轻鸢已不敢问。   这时,陆离却忽然转过身,召来一个士兵,嘱咐了几句。   士兵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大司马快步奔了进来,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皇上,城外一切顺利!”   陆离点点头,沉声道:“传令给他们——全力向外突围!”   不错,此时护城军已经陷入了铁甲将士们的重围之中,要想离开,确实只能“突围”了。   大司马皱了皱眉:“现在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连灯语都不太理会了!”   陆离看着外面,咬牙道:“那就多挂几盏灯,全部指向西南!”   大司马略一思忖,忽然转身,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苏轻鸢有些疑惑。   陆离抿了一下唇角:“他当然是认同了朕的决定。”   苏轻鸢心中微动:“你让他们突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不用送死了?”   “你不要太乐观,”陆离苦笑,“你看外面的局势就知道,苏翊已经吃了大亏,此刻必定恨透了咱们。这会儿想走,怕没那么容易了。”   苏轻鸢看着陷在铁甲军的海洋之中显得十分渺小的护城军将士,黯然无语。   陆离拥着她,叹道:“朕命他们向西南方向厮杀,骆川应该能明白朕的意思。至于肯不肯遵从命令、能不能逃出去,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骆川?”苏轻鸢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陆离点头:“是这次带兵出城的主将。他在兵部数十年,一直郁郁不得志,这次出城,是他自己极力请缨……他的家人都在城中。”   苏轻鸢细品他这句话的意思,黯然许久。   陆离叹道:“这样的良将,朕也实在舍不得他的性命。但愿他能知道朕的用意,带着剩下的人冲出去,接应落云城的援军……”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终于又燃起了希望。   是啊,还有落云城呢!剩下的将士只要逃出铁甲军的重围,迎到落云城的援军——他们可以不必作无谓的牺牲!   这三万人,出城之初如同猛虎下山,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已杀敌无数,个个都配得上“勇士”的称号。只是,此时他们实在已经力竭,再耽搁下去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苏轻鸢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捧在胸前,微闭双目,虔诚地祈祷着。   她从未信过神佛,此时却恨不得为城外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求遍各路神仙。   西南方向的灯笼已经挂起。过了一会儿,重重围困之中的护城将士果然转了方向,改往西南冲杀了。   苏轻鸢睁开眼睛紧张地看着,一刻也不敢走神。   这时,大司马又急冲冲地奔了进来。   陆离忙放开了苏轻鸢的腰。   幸好大司马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是微红着眼圈,沉重地向陆离道:“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陆离点头:“如此已是极限。至于生死如何,且听天命吧。”   大司马的眼角似有泪痕,脸上却闪着兴奋的光:“天命!不管天命如何,咱们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臣和定国公他们粗略估计了一下,到现在为止,老贼的兵将已经倒下了六万有余,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粮草被烧掉了大半!如今冬天已经快过完了,城外百姓家中的存粮绝不会很多,这下子我看老贼还能撑多久哈哈……皇上这招双管齐下实在高妙,那老贼只怕到这会儿还不知道粮草被烧呢!底下指挥救火的都是些不中用的千夫长,能救得过来才怪!”   陆离勉强笑了一下,神色仍然未见轻松:“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总算没有白白断送。”   大司马终于热泪盈眶:“不会白费,不会白费的!过了今晚,咱们的劣势应该会扭转一大半!那老贼若是还胆敢攻城,咱们定叫他有来无回!”   苏轻鸢在旁静静地听着,心里既惊诧又感慨。   原来这样的劣势也是可以扭转的。她不知道陆离和他的心腹重臣在这段时日里费了多少心思,但可以想见,那些筹谋必定是十分辛苦的。   她该为他高兴的。   可是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心疼。   陆离是皇帝,是这朝廷这天下的主心骨,不管多难多累,他都不能说啊。   苏轻鸢忍不住转过了身,怔怔地看着陆离。   “怎么了?”陆离惊问。   苏轻鸢回过神来,慌忙摇头:“没事。”   大司马往后退了两步,小心地道:“太后是深明大义之人,必不会被小是小非所扰。老贼谋逆,断不能容于天下。太后纵有孺慕眷恋之情,也请以天下为重……”   苏轻鸢懂得了他的意思,勉强笑道:“宁卿请放心,哀家还不至于那样糊涂。”   大司马略略思忖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向陆离问了些安顿将士的细节之后便退了下去。   陆离重新走过来扶着苏轻鸢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刚才看着我做什么?”   苏轻鸢勉强扯了扯唇角:“看你好看。”   陆离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苏轻鸢顺势往他怀里一靠,低声叹道:“我爹真是罪大恶极了……两边都是南越的将士,却要为了他的一己私利而自相残杀……这么多无辜的性命,说到底都是断送在了他的手上!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自己应该也没有想到会死这么多人。”陆离冷笑。   苏轻鸢细想了想,赞同地点头:“也是。他说不定以为清音池馆晚宴的那一夜就能改朝换代了。”   想到那一夜,她心中又有些揪痛。   那夜的很多事情虽然处理得仓促,她却还是记得苏青鸾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一刻,她似乎有些理解那个木讷寡言的妹妹了。   青鸾。那丫头一边帮着念姑姑搞小动作害她,一边帮着父亲往水榭之中放毒——这样慌不择路,应该是非常害怕自己成为一颗弃子吧。   可惜的是,那么多的努力,最终还是付诸东流了。   谋大事者,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念姑姑是如此,父亲自然更是这样。   今夜的城墙外,血流成河啊……   苏轻鸢定睛看向外面,很快就找到了仍在拼命冲杀的护城将士。   西南方向,竟然已经快要出现缺口了。   苏轻鸢惊喜地叫了起来:“快要成功了!他们能出去!”   陆离点了点头,面上却未见喜色。   苏轻鸢的笑容也很快淡了下去。   确实快要冲出去了,可是人数少了那么多!   现在还剩多少人呢?六千?五千?   他们手中的长刀还在不断地挥动着,却已经极少能一刀将敌人砍倒。   是长刀卷刃了,还是将士们已经力竭?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有心无力的滋味,实在难熬。   苏轻鸢仰头看看陆离,却见他的眉心比刚才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有些紧张:“你又发现什么了?”   陆离迟疑许久,终于哑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突围得太容易了?”   苏轻鸢立刻摇头:“怎么会容易呢?这么久才冲出这么几步路!你是从哪里看出‘容易’的?”   陆离盯着外面,许久不语。   细看铁甲将士的阵型,似乎也不像是刻意放水的样子。可是已经力竭了的护城军也分明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锋锐,怎么会这样容易地突围出去呢?   他正这样思忖着的时候,剩下的护城将士终于杀出了一道豁口,忽然加快速度猛冲了出去。   那个位置离城墙已经很远,一个个士兵看上去只有蚂蚁那么大。若非一直有火把照着,在城墙上根本什么都不会看见。   这样远的距离,将士们身上穿的服色自然也是看不出来的,瞧着都是一样的浓黑,偶尔会有一两点亮光反射过来,那多半是铠甲上的护心镜被火光照亮了。   “会不会有诈?”陆离这样问自己。   但他随后就打消了这个疑虑。   这样仓促的时间,苏翊是不可能来得及谋划一场骗局的。   何况他也看不出这场骗局的目的何在。   要知道,这三万护城将士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有谁会设一场骗局给死人看?   陆离渐渐地放下了心,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拳。   这时,苏轻鸢已在旁边欢喜雀跃很久了。   她流着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出去了,活下来了!出去了……”   陆离攥住她的手,同样喜极而泣:“是,他们活下来了——咱们的勇士们活下来了!”   城外的围困与冲杀已经变成了追逃。护城将士不再恋战,开始拼尽全力向西南方向狂奔。   苏轻鸢几乎忍不住要为他们呐喊助威。   陆离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天就要亮了,咱们回家。”   “喂,还没看完呢!”苏轻鸢急了。   陆离微笑:“不用看了。再等几天,落云城援军到来的时候,就是咱们的勇士们凯旋的日子。” 第127章 世子爷钻狗洞   回宫之后,已是上早朝的时辰了。陆离决定还是要到朝乾殿去一趟。   苏轻鸢做戏做全套,也跟着去了,却叫人在殿中设了一架屏风,躲在屏后呼呼大睡。   正午之前,战报传来。   铁甲军死伤七万有余,粮草烧毁六成以上,军心大乱;出城偷袭的三万护城军几乎覆灭,主将骆川率领仅剩的三千余人杀出重围,投奔落云城去了。   陆离听罢黯然许久,终于叹道:“差强人意。”   定国公捋着胡须笑道:“敌强我弱,如此战绩已是十分难得了。可惜这种趁夜偷袭的事不能常做,否则咱们隔三差五唱上这么一出,苏翊那老小子的喽啰们迟早让咱们给割干净了!”   大学士卢阁老咳了一声,笑道:“君子以‘仁’治天下,定国公好歹也是世代的诗礼世家,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   陆离见这两个老家伙故意逗趣,也只好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于是群臣终于放了心,可以大胆地开始庆祝了。   连续多日紧张压抑的气氛终于舒缓了许多,朝堂上第一次响起了畅快的笑声。   睡梦中的苏轻鸢被笑声惊醒,忙招手叫来了小路子,低声询问。   小路子把战报简略地说给她听了。苏轻鸢悲喜交加,立刻抬头看向陆离。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陆离站起身,笑道:“看样子老贼今日不会有心情攻城了。众卿连日辛苦,且回去歇着吧!”   小路子亮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   陆离立刻快步走过来扶起苏轻鸢,微笑:“母后辛苦了,儿臣扶您回宫歇息。”   ***   城外。   血腥味浓得呛鼻子。   苏翊站在一辆断了车辕的战车上,看着眼前横尸遍野的场景,听着那些来不及治疗的伤兵哼哼唧唧的叫苦声,气得挥剑乱砍,铁青的脸上充了血,成了骇人的黑紫色。   手下的一众将领们远远地跟着,谁也不敢上前来劝,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成了他的出气筒。   可是这样躲下去是没有用的。   苏翊抬起手臂,剑尖一指:“都滚过来!怕老夫吃了你们不成?”   众将没法子,只得拖着打哆嗦的腿,慢吞吞地蹭了过来。   苏翊咬着牙,恶狠狠地环视了一圈:“你们每天都跟老夫说防守严密、万无一失——这就是你们的‘万无一失’?”   一个参将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息怒,这实在不是我们疏忽……我们夜里的巡查是没有问题的,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凭空冒出来……”   话未说完,苏翊的剑已经挥了过去:“‘不是疏忽’?四队巡夜将士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粮草快要烧干净了你们才发现,手下将士死了一两万了你们才从帐篷里爬起来——这样还不算‘疏忽’,究竟什么样才叫‘疏忽’!”   那参将侥幸躲过了这一剑,跪在地上不敢再说。   苏翊气得跳脚:“所以,你们至今还不知道那帮狗崽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   众将领一个个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去,谁也不敢吱声。   没错,他们不知道。   一开始他们本能地以为是城墙上缒下来的,可是细细查问了一番之后,这个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巡守的将士们一直重点盯着的地方就是城墙,这么多人缒城而下,他们不可能看不到的。   若说是别处的勤王之师来援,似乎也不可能,毕竟军中的斥候也不是吃白饭的。更何况他们已经仔细辨认过那些士兵的服色,确认是城中的护城军无疑。   难道真有神兵天降?   ——这是军中悄然流传开来的一个传言。有人说,将军起兵造反,神佛不佑,所以降下天兵天将来施以惩戒。   有些将领已经信了,却不敢说出口,只是心里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   最后,还是一个跟了苏翊几十年的老军师捋了捋胡子:“粮草被烧和狗崽子们偷袭差不多是同一个时辰发生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所为。出事的地点恰巧在香泉山两侧,会不会……”   苏翊目光微凝:“香泉山?”   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可是香泉山只是一座小山头,藏个三五千人或许能成,这三万将士怎么可能藏在那里头……何况咱们起兵围城已经这么多天,那三万人怎么可能在山里藏那么久……”   苏翊忽然重重地在车轼上拍了一把,厉声吼道:“即刻派人去香泉山,一寸一寸地搜!连老鼠窟窿都不要放过!”   众将不敢违令,轰然应着,各自趁机溜走了。   老军师捋着胡须沉吟道:“若说山中藏了三万将士,几乎没有这个可能。但那山中若有洞口——”   “哼,狗崽子居然还跟老夫玩这招!等老夫挖出他的洞口,定将他掏出来剖心挖肝,给弟兄们下酒!”苏翊气得胡须乱颤。   “一定能找到的。”老军师捋着胡须,一脸笃定。   这时,忽然有一士兵从远处飞奔而来:“将军,刚刚抓到一名奸细,吵着要见将军,说是来给您送信的!”   苏翊冷哼:“哪个奸细临死之前不说是来送信的?杀了就是!”   小兵迟疑着:“可是……那奸细自称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还说跟咱家……跟咱家四小姐交情匪浅……”   苏翊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是程家那小子?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既然是他,可得好好‘款待’一番——叫他尝尝五马分尸的滋味如何?”   军师没有反对。   小兵答应着正要走,忽见苏清嘉从远处跑了过来:“父亲,父亲三思啊!”   “你来干什么?”苏翊看见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苏清嘉慌忙跪下,拽着苏翊的衣角急道:“父亲,程昱是定国公的爱子,他若是死在了咱们手上,定国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名气那么大,咱们犯不着……”   “哼!”苏翊抬脚把人踹到了一旁,“假设今日老夫不杀程昱,定国公那老东西就能跟我一心吗?”   苏清嘉被这一脚踹出老远,却很快又爬了回来,依旧跪着:“父亲所言甚是,只是……只是就算要杀,父亲也该先听听他想说什么!程世子不是鲁莽之人,他特地出城到咱们军中来,说不定真的有要事相告!万一是四妹有话托他传给咱们,咱们却没有听到,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苏翊再次甩开苏清嘉的手,冷笑:“哼,四妹?你还认那个狼心狗肺的贱婢是你的‘四妹’?你的亲妹妹死在她的手里,你倒转眼就忘了个干净!”   这一次,苏清嘉被踹出了两个跟头,摔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上,沾了一身的血。   他挣扎着爬起来,还在继续求情:“父亲,四妹也是儿子的亲妹妹啊!她一向最疼青鸾的,那件事肯定跟她没关系……”   “够了!”苏翊被他吵得头昏脑涨,肺都险些气炸了。   有这么个无才无能只会啰里吧嗦的儿子,是苏将军一生最大的不幸。每每看到苏清嘉,他就觉得心里憋屈得慌,比打了败仗还难受。   但苏翊终于还是决定先去见一见程昱。   苏清嘉得知他的决定,喜得连连磕头,称颂不已。   苏翊的心里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更生气了。   回到中军帐,他终于见到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程昱。   瞧见死对头的儿子露出一副落魄相,苏翊的心情好了许多;但是转头一看自己的儿子一身血污胡子拉碴的模样,他刚刚冒芽的好心情又蔫了下去。   苏翊往中央的虎皮大椅上一坐,“呵呵”地笑了两声:“这不是程家公子吗?怎么绑上了?”   程昱抬起头来,从容微笑:“苏世伯这里的规矩,来客都是要绑一绑的,做侄儿的岂敢破例?”   “哟,这倒是我做长辈的不是了?嘉儿,快给程世子松了绑吧!”苏翊皮笑肉不笑地道。   苏清嘉忙上前去替程昱松了绑,一句话也没敢说就退了下去。   程昱得了自由,活动了一下手臂,拱手向苏翊道了谢。   苏翊皱了皱眉头,沉下脸来:“明人不说暗话,程贤侄就直说吧——陆离那小子派你出来求见老夫,意欲何为?昨夜他送了老夫这么大的一份礼,是向老夫讨回礼来了吗?你大可回去告诉他,三日之内回礼必定送到!”   程昱眨眨眼睛,一脸无辜:“苏世伯这话,侄儿不明白!什么‘大礼’、‘回礼’的,是新年贺礼吗?世伯若是要向皇上献礼,侄儿不敢替您转告,还请世伯您自己写一份礼单,交给守城的将士们送进去……”   “你怎么就‘不敢转告’了?莫非那小兔崽子连老夫的‘回礼’都不敢收?”苏翊攥着椅子的扶手,臂上青筋暴露。   程昱扯了扯自己灰扑扑的衣裳,苦着脸道:“世伯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侄儿可不是受皇上派遣出城来见您的!您见过哪个天子使臣不走大门,偏要钻狗洞出城的……”   “嗯?”苏翊疑惑了。   难怪麾下士兵没提城门的事,合着这小子不是从城门出来的?   钻狗洞?   “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圣人门生、诗礼传家的定国公府,世子爷钻狗洞出城?   有意思。   程昱的脸色红得像要滴血,显然“钻狗洞”这件事在他是一个不小的耻辱。   “世伯……”程昱红着脸,讷讷开口。   “说吧。”苏翊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程昱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老夫懒得看那小畜生的字,你念给老夫听吧。”苏翊一脸不屑。   程昱的神情有些尴尬:“苏世伯,这恐怕是您的家书,侄儿不便展看。”   “家书?是那个小贱婢派你来的?”苏翊的脸色并没有好看一分。   程昱迟疑着,很为难地摇了摇头:“不是太后娘娘派侄儿来的,当然更不是皇上——不过侄儿窃以为,若是他两位知道了,应当也会赞同的。”   “既然他二人会赞同,程世兄又何必钻狗洞出来?”一旁的苏清嘉忍不住插言道。   苏翊有些不耐烦:“好了!你们蛇鼠一窝,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还是痛痛快快地把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说出来吧!”   程昱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怒色:“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侄儿仰慕太后多年,自认发乎情止乎礼,问心无愧,倒也不怕说出来!听闻太后在新年晚宴上受伤卧病,皇上又不许外人探望,我只能求了宫中的嬷嬷们,悄悄进去看一眼……”   “哦——”苏翊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声。   程昱脸上一红,又解释道:“就算侄儿曾有非分之想,如今也已时过境迁——总之,见太后精神尚好,我便退了出来……”   苏清嘉又忍不住插言追问:“四妹伤了哪儿?你说她‘精神尚好’,莫非还不能起身?”   程昱忙解释道:“宫里传说是被巫女所伤,但芳华宫的奴才悄悄地跟我说,是淑嫔娘娘中了巫术,太后强行替她破解,精神损耗过重,以致头痛昏厥……”   “巫术?”苏翊的脸色终于变了。   程昱微微一笑:鱼上钩了。   他说了那么一堆废话、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总算没有白费!   奇怪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苏翊咳了一声,语气平淡地追问道:“你说‘巫术’是怎么回事?那小贱……鸢儿懂巫术?老夫怎么不知道?”   程昱迟疑着,似乎不太想说。   苏清嘉在一旁急了:“这里并没有外人,四妹是我们的骨肉至亲,程世兄难道还要防备我们吗?”   程昱似乎被他说服了,喟然叹道:“太后原本嘱咐过我,不许同任何人说起的。只是这件事,侄儿觉得世伯有资格知道——苏伯母在宫中,如今常与太后见面。太后的巫术,正是苏伯母亲自教的。”   苏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妙儿还在宫里?不,不对,宫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我都搜过的……她不可能还在!当年未央宫的火烧得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幸存……”   程昱仍然跪在地上,低着头,并没有打算反驳他这句话。   苏翊快步走过去,拎着程昱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鸢儿怎么会跟你说起这些?你又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你见过那个人?她是什么样子?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程昱站稳了身形,平静地道:“世伯忘了,侄儿年幼时见过苏伯母的。如今宫中的念姑姑,形貌举止同侄儿记忆中的苏伯母一模一样,只是略清瘦了些——她还记得侄儿当年到苏府拜寿,同二世兄争一只锦鸡的往事呢!”   “我和你争过锦鸡?”苏清嘉一脸疑惑。   苏翊却忽然转过身去,悄悄地攥紧了双拳。   程昱笑得有些尴尬:“其实我也不记得,是苏伯母说笑的时候提起来,说是我手腕上的这一点伤疤,是当年同二世兄争闹的时候被锦鸡抓的。”   苏清嘉低头细看,果见程昱的右手腕上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疤痕。   那样久远的事,三四岁的小孩子如何会记得?那时苏轻鸢尚未出世;定国公当时不在京城,即使回来也不太可能关心这种小事;当时的定国公夫人又早已离世——除了当时东道主苏府的女主人,还有谁会记得寻常小儿争闹的往事?   更重要的是,苏夫人是巫女这件事关系重大,即便是作为亲生女儿的苏轻鸢,原本也是不知情的,外人又如何会知道?   苏翊回过头来,神色依然平静:“那个女人当真自称是鸢儿的母亲?”   程昱笑道:“正是。太后私下里与她母女相称,十分亲昵。”   “把书信拿过来吧。”苏翊伸出了手。   程昱如梦方醒,忙弯腰将刚才掉到地上的书信捡了起来,双手奉上:“这封信是苏伯母瞒着太后偷偷交给我的,她还特地嘱咐了不许给太后和皇上知道——所以侄儿才只好从狗洞溜出来见您。”   苏翊盯着信封上的几个字看了许久,双手有些发颤,一时竟没能撕开。   他只好掩饰地抬起头来,问:“这是妙儿亲笔写的?”   程昱点了点头:“是苏伯母写的。”   苏翊的手颤得更厉害了。   巫族与世隔绝,除了几位博学的大巫师外,普通人原本不通中原文字。当年是他手把手教会了夫人认字,可惜夫人对中原的毛笔实在无能为力,每次写出来的字都是东一团西一块的,绝无雷同。   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丑的字却各有各的丑。苏夫人林妙儿的这一笔烂字,天底下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模仿得来。   十五年……不,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了,苏翊万万没想到,自己今生还有见到这笔烂字的机会。   拿着这封书信,苏翊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程昱轻手轻脚地走到苏清嘉的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清嘉如梦方醒,忙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帐外,程昱低声道:“二世兄,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不能被皇上知道,更不能被家父知道,所以……”   苏清嘉摇头笑道:“程世兄总该同我父亲道个别,由他老人家安排专人送到城门口才行。”   程昱连连摇头:“那可不行!我不可能从城门回去的,家父正带着一帮文臣陪着一起守城呢!且不说他们会不会给我开城门,就算开了——说不定回头又给我定一个通敌之罪,大义灭亲把我给砍了!”   苏清嘉打了个寒颤,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   “所以,你还是钻狗洞回去?”苏清嘉一脸同情地问。   程昱点了点头,一副慷慨赴死似的悲壮神情。   苏清嘉仍有些犹豫:“可是,我父亲或许会写回信!”   程昱笑了:“二世兄这话可就不对了。有什么回书能比替她打下一座江山更令女子心颤?苏伯母明说过不要回信,就算是回了,她也不会看的。”   苏清嘉大惊:“她……母亲她支持父亲造反?可是四妹和皇上……”   程昱笑吟吟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世兄,你秉性纯良,可惜脑子不太够用。”   “喂!”苏清嘉有些不太乐意了。   程昱不肯再多说,七转八绕地到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拨开草丛,果然找到了一个狗洞。   然后,一向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程世子,竟然当着苏清嘉的面趴在地上,艰难地爬了进去。   苏清嘉目瞪口呆。   许久之后,洞中传来一声笑语:“二世兄,回去吧,苏世伯这会儿应该很需要你陪着!”   苏清嘉没来得及追问,便看见狗洞里面慢慢地滚出一块石头来。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最后灌进泥水,狗洞堵上了。   苏清嘉揣着满肚子疑问回到大帐,却见外面守着的亲兵个个面色惊恐,不住地向他摆手打眼色。   苏清嘉是不会懂得什么眼色不眼色的。   他快步走了进去:“父亲……”   “滚!”一把椅子迎面飞来。   苏清嘉就地打了个滚,躲过了椅子,却最终没有躲过紧随而来的一只茶壶。   “父亲,怎么了啊?”苏清嘉抱着被茶壶砸得生疼的肩膀,委屈地问。   “滚!”苏翊还是那一个字。   苏清嘉是个孝子。父亲大怒之际,他是不会丢下不管的。   所以他努力地爬了起来,膝行向前:“父亲息怒……”   “老夫叫你滚!”苏翊的脸色红得发紫,吼得嗓子都哑了,最后那个“滚”字根本没有吼出任何气势。   急怒之下,他胸中郁气更重,一时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苏清嘉吓坏了,忙起身奔了过去:“父亲!”   “滚!滚啊!”苏翊仍然重复着那一个字,随后又拼命按住胸口,连吐了两口血出来。   苏清嘉正惶惑无措,却听见父亲无力地低吼道:“你还不滚,是在这儿等着杀我吗?”   苏清嘉终于不敢再犯他之怒,只得迟疑着放开了手。   桌上的那一纸书信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苏清嘉大着胆子瞥了两眼,脸色立刻就白了。   “十六年前,妾曾亲见阮氏私通家仆,诸子女是否郎君亲生血脉,殊费思量也。”   “妾居宫中,与昭帝朝夕缠绵逾月,恩爱已深。十五年来思之念之,情思弥笃,只恨相逢太晚也。”   “郎君平生,为人臣不能忠诚侍主,为人子不能恪守家训,为人夫不能与妻同心,为人父不能慈爱祜持。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慈之辈,何必生于世间耶?”   “城破之日,妾当携爱女自尽于两军阵前,以谢天下。郎君,郎君,今生今世,恩义绝矣!”   ……   苏清嘉还想再看,苏翊已经飞起一脚,狠狠地将他踹了出去。   大帐之内,传来苏翊嘶哑的怒吼:“我找了你十五年、念了你十五年!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这十五年藏在宫里,是为了缅怀那个王八蛋!他不过才睡了你一个月,凭什么咳,咳咳……”   他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忽然又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你要带着我的女儿自尽?那好,老夫偏要破了这城,偏要你死给我看!我倒要看看,鸢儿肯不肯陪你去死!”   苏清嘉挣扎着站起身来,把旁边探头探脑的亲兵们都撵了下去。   帐中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呜咽。不可一世的苏将军竟靠着桌案,泣不成声:“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战死沙场,剩下的这个又懦弱无能……他哪里都不像我,模样不像,性情更不像——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阮氏那个贱人……那个贱人他怎么敢!”   “父亲……”苏清嘉吓得腿都软了。   却听里面的苏翊边咳边哭,令人心酸:“我已经年过半百,膝下只剩了嘉儿一个孩子!他若不是我的儿子,我打下这江山又有什么用……” 第128章 纸老虎与真老虎   傍晚,苏轻鸢睡醒。   睁眼看见陆离在身边躺着,她立刻坐了起来:“你怎么还在?你就不怕……”   陆离抱住她的肩膀,轻笑:“宫里有地道,你忘了?”   苏轻鸢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   她讨厌地道,但是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承认,那玩意儿还挺好用。   比如——偷鸡摸狗的时候。   苏轻鸢换上笑容,一头扎进陆离的怀里。   陆离大喜,立刻翻身将她放倒,凑了过来。   这时,小路子的声音在外面禀道:“皇上,养居殿传来消息,程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   “他说什么?”陆离没好气地问。   小路子知道自己开口得不是时候,忙言简意赅地道:“程世子说‘幸不辱命’。”   “知道了,滚吧!”陆离冷声道。   不用他吩咐,小路子早“滚”了。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不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苏轻鸢“嗤”地笑了。   陆离俯下身来,脸颊轻轻地蹭着她的肩头,笑得眯了眼睛。   苏轻鸢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笑问:“今日真的不忙?”   陆离把目标转移到了她的胸前,含混不清地道:“别说那些扫兴的话。”   “陆离,我饿了。”苏轻鸢坚持把“扫兴”进行到底。   陆离一听“饿了”,立刻两眼放光。   然后,他就听到了不合时宜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幻想破灭,瞬间拉回现实。   陆离无奈地坐起身:“朕马上叫他们传膳。”   苏轻鸢勾着他的脖子,也被他带着坐了起来,顺势在他腮边啄了一下。   陆离的脸上立刻多云转晴,眼睛都弯了起来。   苏轻鸢靠在他背上,笑问:“你猜,这会儿我爹的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陆离笑道:“八成要吐血三升,一病不起。”   “不至于吧?”苏轻鸢不信。   陆离回头捏捏她的鼻尖,笑得有些无奈:“生女如你,应该是苏将军一生最大的不幸了。”   苏轻鸢觉得有些委屈,嘟起了嘴。   陆离帮她披起衣裳,顺手抓起她的手腕看了一眼,笑道:“这只破镯子还算有几分用途,我竟没想到,它还会帮你模仿念姑姑的笔迹。”   苏轻鸢甩了甩手腕,不屑地道:“它恐怕也就只有这一点点用途了。我想打听点别的,它总是一问三不知——我看差不多是时候可以扔了!”   话音未落,她的头忽然又痛了起来。   陆离忙扶住她,苦笑:“自讨苦吃!”   苏轻鸢抬起手腕,恶狠狠地瞪着那只镯子:“原来我头痛是你搞的鬼?”   腕上的镯子忽然收紧了一下,疼得苏轻鸢龇牙咧嘴。   没办法,她只得妥协:“好了好了,我假装相信是你在帮我恢复精神就是了——破镯子!”   那镯子又剧烈地收紧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放松了。   随后,苏轻鸢的头也不疼了,耳朵里也不响了。   所以,这破玩意儿还真的挺有用?   腕上的镯子微温,传来一种类似于“得意”的情绪。   苏轻鸢怔了一下,忽然脸色微变。   “怎么了?”陆离忙问。   苏轻鸢敲着那只镯子,黑着脸问:“这玩意儿是活的,那岂不是……我做什么它都知道?”   陆离点了点头。   “那……”苏轻鸢的脸色黑了。   陆离忽然大笑,拥着她压在了枕上:“你放心,这破镯子若是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咱们就把它扔到太监们用的马桶里去!”   银镯子十分委屈,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缩成指环那么大,却又不敢。   它这是碰上了什么主人嘛!每天变着法子虐待它还不算,居然连她的男人都可以随便欺负它!   作为巫族的传世之宝,它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   苏轻鸢察觉到镯子的小怨念,忍不住笑了。   笑完了,她才发现陆离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眼中意味莫名。   “怎么了?”苏轻鸢有些慌。   她知道自己最近吃得有点多,但是……不至于走样到让他连看都不爱看了吧?   陆离低下头来,鼻尖几乎顶着了苏轻鸢的脸:“阿鸢,你刚才……是在担心这只镯子看到什么?”   苏轻鸢脱口而出:“我当然是怕它盯着咱们……”   话说一半,她慌忙闭紧嘴巴,脸红了。   陆离大笑:“怎么不说了?”   苏轻鸢重重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说什么说!”   陆离低头咬住她的耳朵,笑得意味深长:“所以,你这颗小脑袋里,是不是也常常惦记着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好事?”   “没有!”苏轻鸢咬牙。   陆离“呵呵”地笑出了声:“真的没有?那今晚算了?”   “好啊好啊!以后都‘算了’才好呢!”苏轻鸢立刻拍手表示赞成。   陆离的脸垮了下来:“阿鸢,我说着玩的,不能当真!”   窗外,淡月的声音响了起来:“菜都凉了,到底要不要现在送进来?”   “要!当然要!”苏轻鸢立刻坐直了身子,找到衣裳披了起来,动作迅捷无比。   陆离跟着起身,笑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再抵赖了!”   “我说什么了?”苏轻鸢转过身。   陆离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你刚刚说‘当然要’啊!别着急,咱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才有力气……”   “有力气你个鬼!”苏轻鸢拽下他的袍子,在他肩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陆离疼得吸了一口气,随后却又露出了笑容:“这么猴急?可是丫头们已经进来了……”   苏轻鸢差点被他给气炸了。   尤其是听到外面几个小宫女“嗤嗤”的笑声之后,她越发面红耳赤,连胸口都有些发闷了。   陆离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送到了桌前。   苏轻鸢见了吃的,就忘了生气,立刻坐下来大快朵颐。   陆离看见小路子蹭了进来,便皱起眉头问:“又有什么事?”   小路子忙咧开嘴角,小心翼翼地笑着:“程世子带回来的消息,说是城外尸横遍野,战车和投石机什么的都损失了不少,近几天应该不太可能攻城了。”   “程昱还懂这个呢?”苏轻鸢从一桌饭菜中间抬起头来,惊喜地问。   陆离刚刚绽开一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吃你的饭!”   “哦。”苏轻鸢扯了扯唇角。   小路子迟疑了一下,又小心地道:“奴才刚刚听见毓秀宫的人说,贵妃娘娘病了。太医今儿早上过去的,到这会儿还没出来,不知怎的一直没有报给皇上知道。”   陆离皱了皱眉:“想是静敏知道朕忙,不肯打扰吧。”   “皇上,这可不像是贵妃娘娘的性情啊!”小路子提醒道。   陆离抬起了头。   苏轻鸢却连头也没抬:“事有反常必为妖,这病来得蹊跷。”   “你怀疑……”陆离皱了皱眉。   苏轻鸢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静敏身边的那个宫女还在吧?”   小路子忙道:“大鱼还没抓着,为免打草惊蛇,就没动她。”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这就难怪了。依我看,‘大鱼’多半又去了她那里。”   “那要不要现在就抓?”小路子立刻紧张起来。   陆离摇头:“静敏的病一定是她搞的鬼。若是此刻抓了她,恐怕对静敏不利。”   “确实。”苏轻鸢冷然一笑。   若是此时贸然抓了念姑姑,确实有可能会对静敏郡主不利。   可是,如果不抓,焉知以后不会再生出新的风浪来?   念姑姑最喜欢坑的是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某人只知道担心对静敏郡主不利,难道旁人就不需要管了吗?   苏轻鸢觉得这满桌的佳肴再也咽不下去了。   落霞一向敏锐,此时见苏轻鸢脸色不善,忙向陆离提醒道:“话虽然这样说,可也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万一念姑姑再生出什么毒计来,焉知不会伤到了娘娘?”   陆离微笑着,看向苏轻鸢:“朕会保护她。”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既然暂时不敢抓,就先替她找点事做吧。”   “你又有妙计?”陆离饶有兴致地问。   苏轻鸢靠在椅背上,悠悠地道:“‘妙计’是没有的,我如今自顾不暇,也懒得管那些闲事。”   陆离笑了:“阿鸢,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是啊,主要是为了贵妃娘娘,顺便也是为了我自己。”苏轻鸢嘲讽地道。   陆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又吃醋?”   “我没那么多干醋要吃。”苏轻鸢站了起来。   陆离忙过来抓住她的手,急道:“如今局势危急,不是吃醋胡闹的时候!你若是有办法,赶紧说出来,就算是帮我排忧解难了……”   苏轻鸢甩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也没什么难处。你朝中人才济济,模仿我父亲的笔迹写一封信实在不难。至于信里应该写什么,他们比我更清楚——毕竟在‘骂女人’以及‘往女人身上泼脏水’这两件事上,男人比女人擅长得多,文人更是个中翘楚。”   陆离想了一想,抚掌笑道:“你假冒念姑姑骂了苏翊,再假冒苏翊骂一顿念姑姑?此计甚妙!这样一来,他二人确实再无内外勾结的可能!阿鸢,你真是我的解语花!”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冷冷地道:“什么‘花’不‘花’的,我可没兴趣。既然知道了人在毓秀宫,你应该有的是办法不着痕迹地把书信送到她的手上,我也就不费这个心思了。”   陆离兴奋地点了点头:“这个容易!小路子,你马上到御书房去找齐编修,叫他把信写出来!对了,送信的时候,记得让最不起眼的小宫女转交,不要连累了静敏。”   小路子一一答应着,苏轻鸢已转回了内殿。   陆离忙跟了过来:“怎么这么快就吃好了?我以为你会多吃些……”   苏轻鸢侧身避开他的手,淡淡道:“我一时还饿不着。倒是贵妃那里又病了,你还不紧赶着过去瞧瞧?”   陆离到底还是抓住了她的手腕,无奈道:“今日这醋吃得越发莫名其妙了。我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左一声‘贵妃’右一声‘贵妃’的故意来刺我,到底是什么道理?静敏病了,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所以我叫你去看看她啊!”苏轻鸢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道。   陆离无奈,只得跟着她坐下:“要去也得你陪我去。你忘了,念姑姑还盯着咱们呢!”   “你希望我陪你去?”苏轻鸢眯着眼睛问。   陆离想了想,笑道:“算了。奴才们都没有来告诉我,想必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去也不迟。”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仍觉得心里闷闷的,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时落霞忽然进来通禀,说是娴妃与北燕和靖公主来了。   苏轻鸢立刻甩开陆离,快步走了出去。   刚到外殿,淡月已引着二人进来了。   苏轻鸢在正面的软榻上坐下,挤出笑容:“这么晚了,什么风把你们两个吹来了?”   二人行礼罢,程若水站起身来笑道:“请太后帮我劝劝公主,她这两日一直念叨着要回驿馆去,臣妾快要拦不住她了!”   “怎么,在宫里住得不习惯吗?”苏轻鸢忙问。   和靖公主低头道:“不是不习惯,只是……如今局势这样乱,我怕哥哥在驿馆之中住得不安定,所以总是放心不下。”   苏轻鸢笑了:“这可真是女孩子家多愁多思了。驿馆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北燕使团自己带的武士也有两三千人,哪里就不安定了?”   “可是,我想哥哥了。”和靖公主迟疑着补充道。   苏轻鸢挑了挑眉稍:“想家,想哥哥,可见在公主住得确实是不舒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明日一早就派人送你回去如何?”   和靖公主忙点了点头,随后又急急地解释道:“真的不是住得不舒心,其实……其实是哥哥三番两次派人来催,叫我早些回去……”   “哦?这么说,三皇子是想你了。”苏轻鸢笑得很平淡。   和靖公主又点了点头,这次神色却有些犹疑。   苏轻鸢的心里禁不住犯起了嘀咕。   北燕秦家这对兄妹,平日里的感情实在淡漠得很,这会儿怎么忽然又变得这么亲近了?   似乎,有诈。   她并未多问,却笑着把话题引到了旁人的身上:“公主瞧着比前几日清减了些,是不是因为某人太忙,不及来看你的缘故?”   和靖公主连连摇头:“不是的!他虽然忙,可是每天都会……”   苏轻鸢唇角一翘,和靖公主立刻意识到失言,忙住了口,脸色“腾”地红了。   苏轻鸢故意板起面孔,“哼”了一声:“这才分开几天,三皇子就这么急着接你回去;过一阵子你嫁到咱们南越,他做哥哥的难道还留在这里陪着你不成?”   和靖公主的脸色越来越红,许久才嗫嚅道:“我也不知哥哥是怎么了——他一向不太喜欢我的。先前在北燕宫中的时候,我与他经常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也不见他说想我。”   苏轻鸢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随后才笑道:“以前是以前。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又恰巧赶上战乱,自然要加倍眷恋亲人了。你自己眉间愁容不展,难道不也是思念亲人的缘故?”   和靖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后所言,令人茅塞顿开。”   程若水在一旁笑道:“这几日,和靖公主一直愁眉不展,每日里只有段公子来的时候才会开心那么一阵子,可是段公子来得越来越少了。”   苏轻鸢笑道:“想是战事吃紧,皇帝身边少人使唤,又差他去做事了。昨夜哀家在城墙上还看见他了呢,忙里忙外跑得跟兔子似的。”   和靖公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苏轻鸢握着她的手笑道:“你若心疼,明日我劝皇帝少派他些差事,叫他多陪陪你,如何?”   和靖公主眉间的愁云更重了些:“可是我回驿馆之后,他恐怕就不方便来了。”   苏轻鸢叹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倒也是……”   程若水笑道:“段公子是不受规矩约束的人。宫里都任他走动了,难道驿馆反而不许他去不成?”   “这话明白。”苏轻鸢微笑点头。   程若水略一迟疑,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战事吃紧,皇上一定很辛苦,可惜我们后宫女子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苏轻鸢皱了皱眉,淡淡道:“也没什么忙不忙的,只是杂事比较多而已。”   程若水抬头向那几扇屏风看了一眼,黯然道:“今日贵妃姐姐病了,宫人怕扰了皇上,一直没敢报给养居殿知道——唉,贵妃姐姐一向跋扈惯了,近来倒是收敛了许多。”   苏轻鸢眉梢微挑:“静敏病了?怎么回事?严重不严重?”   程若水眉心微蹙:“瞧上去倒似乎是不严重的样子,只是一直昏昏沉沉的,这会儿恐怕还没有醒。”   苏轻鸢略一沉吟,抬头向落霞道:“叫人到养居殿说一声去。”   落霞答应着退了下去,程若水便笑道:“臣妾这一多嘴,恐怕要辜负贵妃姐姐的一番苦心了。”   苏轻鸢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笑着:“贵妃不肯惊动皇帝,是她的苦心;你特地说给哀家知道,是你的好心。你二人的心地都不错,将来会有福报的。便是皇帝知道了,也只会夸你懂事,岂有责怪之理?”   程若水站起身,笑道:“多事之秋,臣妾不能为君分忧,只能在宫中照料一下,也算是尽一分绵薄之力,谁知和靖公主又用不着臣妾照料了。”   苏轻鸢笑道:“你倒也不必着急。你的用武之地,大着呢。”   说笑间,程若水行礼告辞,和靖公主自然也跟着退了下去。   等二人出门,苏轻鸢便敛了笑容,用力搓了搓手指。   陆离快步走出来,俯身便来抱她:“辛苦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淡淡道:“也没什么辛苦的。只是我总觉得和靖公主这会儿闹着要出宫,恐怕有点儿蹊跷。”   陆离只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朕不会放她出宫的。”   苏轻鸢沉声道:“咱们若是明说不放她出宫,那就是软禁了。如今形势未明,这句话可不能说出口。”   “你不是早就想到了?”陆离伸手搂住她的腰,轻笑。   苏轻鸢垂下眼睑:“只能再辛苦一下咱们段公子了。”   陆离笑道:“咱们段公子可不会觉得辛苦,他甘之如饴呢!”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皇上言之有理。”   “喂!”陆离跟着站起,死皮赖脸地追过来拉住了她:“你怎么还躲着我?今日这场气,生得实在莫名其妙!”   “生气?我有那么闲吗?”苏轻鸢矢口否认。   陆离急了,一把将她捞起来抱回床上,捏着她的脸怒道:“这还不是生气?嘴角都耷拉到地上去了!”   苏轻鸢努力地向他翻了个白眼:“能耷拉到地上去的,那不是嘴角,是口水!”   陆离眨眨眼睛:“你流那么多口水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朕‘秀色可餐’?”   苏轻鸢拍着胸膛作干呕状:“你还秀色可餐呢,我晚上刚吃下的饭都快要被你给恶心得吐出来了!”   陆离一脸无辜:“恶心?呕吐?那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咱儿子!”   苏轻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儿子是哪里来的?归根结底还不是怪你!”   “有道理。怪我,怪我!”陆离笑了。   苏轻鸢又翻了个白眼给他。   陆离熟门熟路地钻进被窝,手上不安分地扯着苏轻鸢的衣带:“你许久没有跟我闹过别扭了,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说是为了静敏——你也知道,那丫头一向没什么心机,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我不能不多顾着她一点。”   苏轻鸢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她外强中干,你就多顾着她一点,那我呢?我就是只真老虎,活该要自己上阵厮杀,是不是?”   陆离一愣,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没错,你就是只真老虎,所以每次‘厮杀’都把我啃得干干净净……”   “你无耻!”苏轻鸢咬牙怒骂。   陆离抓住她的手反剪到身后,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她的衣裳,低头轻笑:“你这话可就违心了!我若‘无齿’,以前都是怎么啃得动你的呢?难道每次都是囫囵吞下肚?”   “陆离,你恶心不恶心!”苏轻鸢气得只想咬他。   陆离凑到她的耳边,笑得很轻:“阿鸢,我饿了。” 第129章 北燕搞点小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苏翊似乎是病了,又或者是在重整旗鼓调动士气;朝廷这一边乐得拖延时间等待各地的援军。于是双方谁也没有再招惹谁,相安无事。   段然得了陆离的命令,往宫里跑得更勤了,一天到晚拉着和靖公主吃喝玩乐,几乎把京城逛了个遍,偏不肯放她回驿馆去。   如此过了四五天,和靖公主始终觉得心里不安,好说歹说求着段然同去走一趟,于是二人甩开陆离派来的侍卫,悄悄地回了北燕驿馆。   这一回去,不得了了。   原来,秦皎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议事厅里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看上去至少有几天没人来过了。   段然拉着和靖公主闯进使臣们的房间找了一圈,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找到。   驿馆之中只有丫鬟、小厮,以及负责路上保卫安全的那两千武士。   “三皇子呢?”和靖公主抓住一个小厮的肩膀,厉声喝问。   小厮连连摇头,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三皇子殿下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过了。   丫鬟和武士们就更加不知道了。   段然再也顾不得理会和靖公主,忙跑到各偏院里去问那些属国来的使臣,得到的回答仍然是毫无新意的“不知道”。   于是,段然只好火急火燎地冲进朝堂,把消息报给了正在同群臣议事的陆离。   北燕三皇子失踪,满朝哗然。就连躲在屏风后面补眠的苏轻鸢也惊诧地坐了起来。   陆离沉吟片刻,咬牙道:“照你这么说,恐怕人已经走了几天了。”   竟是他疏忽了。他一直以为驿馆的守卫还算森严,何况对方有两千武士,这么大的阵容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谁知对方竟会玩一招“金蝉脱壳”,不但丢下了两千武士,就连亲妹妹也丢在南越不管了!   “去把和靖公主带过来!”陆离沉声道。   话音刚落,和靖公主已闯到了殿上:“皇上不必派人去抓,我已经来了!”   段然回过头来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和靖公主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使团离京之事,和靖并不知情。但和靖既然是北燕公主,自然要为北燕使团负责。使团不告而别,失礼之甚,和靖愿担刑责,绝无怨言。”   “你不要乱说话……”段然跺着脚斥道。   和靖公主仰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程昱站了出来,急道:“使团离京事小,背后的隐情却事关重大!如今反贼围城,水泄不通,各大城门早已多日不放人进出,使团到底如何出城?即使丢下了随从和武士,他们一行也总有一二十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潜出去!”   定国公立刻接道:“即便使团之中有奇人异士能够潜逃出城,也断不可能逃得过老贼手下的将士,除非——”   “除非使团早已与老贼勾结,里应外合潜逃出城!若是那样,等使团回国,南越的处境恐怕就危险了!”群臣陆续想明白了这一点,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至此,和靖公主终于意识到事情比她原本想象的更加严重,一时吓得呆了。   陆离抬头向段然道:“你先陪公主出去散散心吧。和靖公主乍离了亲人,心里必定伤感,你多照料她些,不要只顾自己瞎闹。”   段然忙答应着,拉着和靖公主退了下去。   薛厉站出来,黑着脸道:“北燕使团在此时脱身离京,绝不可能安着什么好心!他们既然留了一个公主在这里,咱们就该杀了那女人,何必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段然刚走到门口,听见这动静又退了回来,梗着脖子道:“又没吃你的没喝你的,更没让你陪吃陪喝陪玩,你这么急着炸毛干什么?”   陆离摆了摆手:“咱们自己没本事留住客人,杀女人出气算什么本事?薛卿与其盯着和靖公主不放,倒不如先想法子查查是哪座城门出了问题!”   薛厉闻言,脸色更黑了。   北燕使者能偷偷出城,必定是因为守城将士之中出了内鬼。   苏翊先前在兵部,守城将领也来自兵部,所以应该从哪里查起不言而喻。   兵部的人那么多,崇政院与兵部又互不统属,陆离偏偏让他一个崇政使去插手兵部的事,这不是故意给人找麻烦吗?   薛厉仰头看着陆离,心中哀怨。   他不就是找过太后几次麻烦嘛,犯的着每次都给他安排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当皇帝的人,心胸怎么可以如此狭窄!   等薛厉领命退下,陆离便沉声道:“适才众卿所言,甚有道理。待北燕挥师南下,我南越必定腹背受敌,处境堪忧,故而——”   “皇上放心,北燕南下之前,臣等必定破贼!”大司马昂然出列,一句豪言掷地有声。   “既如此,时间紧迫,众卿该练兵的练兵,该巡城的巡城,该查案的查案——都散了吧!”陆离站了起来。   于是,上到一半的早朝就这么散了。   离开朝乾殿以后,苏轻鸢忍不住问:“要不要再见一见百里昂驹?万一秦皎真的跟我爹勾结……”   陆离冷笑:“百里昂驹更加不是个好东西,我岂能让他趁火打劫?”   “可是他自己不会安分的。”苏轻鸢忧心忡忡。   陆离想了一阵,叹道:“既然如此,过几天你再找个借口,把百里云雁召进宫来吧。”   “灯节?”苏轻鸢问。   陆离点了点头:“那就灯节。”   苏轻鸢心里有数了。   灯节前后,落云城的援军应该就能到了。   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番恶战,也不知要打多久。   这几日,朝中百官议论得最多的是民心——京城百姓已经渐渐地有些躁动不安,若是再这样持续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举家逃难冲击城门的事了。   到那时候,护城军里外不是人,处境就会更加被动。   这些都是需要操心的事,然而苏轻鸢的心里其实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每日里只听着陆离同朝臣们吵吵嚷嚷说来说去,倒也涨了不少见识。   回宫之后才知道,段然已经陪着和靖公主在芳华宫等着了。   陆离正要回避,段然已经笑呵呵地道:“你不用装了!你们两个那点偷偷摸摸的事,我早就跟和靖说了,你们打量能瞒得过谁呢?”   陆离的脸色沉了一沉,忽然冷笑道:“偷偷摸摸的事,朕只做过一件;倒是你自己……”   “别别别,皇上,您老人家嘴下留情——嘴下留情!”段然立刻就慌了。   苏轻鸢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调皮地向和靖公主眨了眨眼睛。   和靖公主勉强一笑,眼圈忽然红了。   苏轻鸢向她招了招手,拉她在身旁坐下,笑问:“眼睛怎么肿了?段然那小子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帮你出气!”   和靖公主摇头,擦泪道:“若是我早几天回去,哥哥就不会丢下我了。”   段然听见这句话,立刻奔了过来:“若是你早几天回去,你就要永远丢下我了!”   和靖公主勉强一笑,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   陆离沉声道:“你不过是秦皎留在这里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你如何知道他一定不会丢下你?”   和靖公主无言以对。   苏轻鸢叹道:“今后若是两国交好也罢了,就当三皇子是一时糊涂,我南越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   和靖公主哭着接道:“若是两国当真起了战事,和靖自知必死……”   “死什么死!”苏轻鸢在她手上拍了一把,“战端又不是你挑起来的,我们杀你做什么?”   和靖公主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   陆离想了一想,沉声道:“三皇子虽已离京,公主和随行武士却还在。如今说‘北燕使团擅自离京’,怕还为时尚早。”   和靖公主擦擦眼角,低声道:“使团不告而别,是两国邦交之大忌。此事是北燕理亏,按照惯例,南越可以杀人质、可以兴兵讨伐——和靖都明白的。”   苏轻鸢抬头与陆离对视一眼,笑道:“所以,这一次的事,不是‘使团不告而别’,而是‘北燕三皇子脱离使团叛逃离京’。”   和靖公主听得有些迷糊。   段然用力拍了一下巴掌:“好主意!小鸢儿,你真够意思!”   “嗯哼!”陆离重重地咳了一声。   段然立刻狗腿地跑了过去,“嘿嘿”地笑着:“当然了,夫唱妇随,小鸢儿那么够意思,肯定是皇上授意的嘛!长离兄,今后我段某人替你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绝无怨言!”   陆离斜着眼角瞅了他一眼:“哦?那好极了。朕正打算修书一封送给北燕国主去,不如你当这个信使如何?”   “不是……长离,这城墙外面围得跟铁桶似的,你让我去北燕送信,不如直接让我去送死啊!”段然吓得脸都白了。   苏轻鸢撇了撇嘴:“刚刚还说‘上刀山下火海绝无怨言’呢!原来段公子的胆识也不过如此——程耀之一个书生都敢做的事,你却不敢。”   此话一出,两个男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避开陆离愤怒的目光,有些心虚。   段然发现了巧处,忙在旁煽风点火:“是啊是啊,程耀之那是真的剑胆琴心,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个风流人物,也难怪小鸢儿对他另眼相看……”   苏轻鸢左手握拳,右手推过去用力一握,骨节发出“啪、啪”两声清响。   段然打了个哆嗦,藏到了陆离的身后:“太可怕了,你家母老虎要打人!”   陆离立时心情大好,随手把段然拎了出来丢到苏轻鸢的面前:“打,使劲打!打扁他!”   段然转了转眼珠,“哧溜”一声躲到了和靖公主的身后。   苏轻鸢摊开双手,无奈地道:“完了,打不到了,人家现在也是有人罩着的了!”   段然得意地晃了晃肩,冷不防和靖公主伸手往后一拍,不偏不倚地招呼在了他的脑袋上。   “喂,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段然委屈得都快哭了。   和靖公主眨眨眼睛,向苏轻鸢笑道:“我替娘娘打过了。”   苏轻鸢和陆离相视一笑,心情大好。   段然捂着脑袋,一脸哀怨。   直到小路子来报说是毓秀宫贵妃有请,陆离才皱了皱眉头,回到了正题:“既然段兄不肯去送信,朕只好坐等北燕挥师南下了!”   和靖公主忙道:“北燕使团可以用白雕传信,比信鸽还好用!今早我看见驿馆里还有两只白雕,想来应当不必派人往北边去的!”   “哦?那就好办了。”陆离若有所思。   “你真的要写信给北燕国主?”苏轻鸢问。   陆离点点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北燕三皇子贪玩独自出城狩猎未归,总比北燕使团背信弃义不辞而别失礼于友邦的好。”   苏轻鸢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你最好顺便向北燕国主讨个宝贝来,两国之间以后还能好说话一些。”   陆离向和靖公主看了一眼,笑道:“那是自然的。”   段然警惕地张开双臂,把和靖公主遮到了身后:“喂,公主的事,我自己写信求我岳父,不用你帮这个忙!”   “噗哈哈——”苏轻鸢没形象地大笑起来。   和靖公主的脸红得都要滴血了。   陆离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两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一辈子也见不到两次面,北燕国主如何敢把女儿嫁给你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东西?我看呐,我还是在京城的才俊之中替和靖公主另择佳偶吧!”   “长离——”段然跑过去扯着陆离的衣袖,小腔调那叫一个哀怨。   苏轻鸢一边揉肚子一边笑得不可自抑,就连和靖公主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段然终于醒过神来,这才知道陆离是在耍他。   不过,只要能讨到媳妇儿,被耍一两回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算了,他心情好,他忍!   事情已经解决,皆大欢喜,段然也就兴冲冲地拉着和靖公主告辞了。   等两人走远,苏轻鸢立刻板起了面孔:“刚才小路子说什么?毓秀宫?”   陆离扯了扯唇角:“静敏她……她这一病折腾得不轻,好容易醒了,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看看。”   “哟,那您就去啊!脸红什么呐?磕巴什么呐?”苏轻鸢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陆离无奈地牵起了她的手:“念姑姑多半在毓秀宫,咱们总不能坐视不理。你陪朕一起去,看看她在搞什么花样!”   苏轻鸢点点头,顺便甩开了他的手。   到了毓秀宫,照例是小宫女们热情地迎着,将二人带到了静敏郡主的寝殿。   这一次苏轻鸢倒是没有被忽略掉,小宫女们围着她殷勤地端茶倒水,侍奉得十分周到。   静敏郡主似乎确实病了,脸瘦了一圈,瞧上去楚楚可怜的。   苏轻鸢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倦了,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看。   陆离一时却走不了,因为静敏郡主抱着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肯放。   一个伶俐的小宫女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太后可是累了?这屋子里药气重,请太后到偏殿稍事休息。”   这是极不合规矩的,但那小宫女说出来极其自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放肆的话。   苏轻鸢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陆离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苏轻鸢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偏殿之中,果然有人在等着她。   苏轻鸢打发走了小宫女们,缓步走了进去:“你果然在这里,还要故意害静敏生病,不怕他叫人来抓你?”   念姑姑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不敢的。他若是抓了我,那个丫头必死无疑。”   “好好的,你又折磨静敏干什么呢?”苏轻鸢漫不经心地问。   念姑姑拨弄着炉子里的火,淡淡道:“一方面是要提醒你,我一直在;另一方面嘛,近来闲得发闷,练一练手,免得生疏了。”   “原来你也挺无聊的。”苏轻鸢一面冷笑,一面偷偷地观察着念姑姑的脸色。   嗯,瞧上去似乎没有太大变化,脸上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白可惜了那副精致的五官和那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老女人的白净脸皮——咦?今日这张脸皮瞧上去怎么有点儿老?   “你看什么?”念姑姑抬起手来摸了摸脸,警惕地问。   苏轻鸢摊了摊手:“看看又怎样?又没我漂亮,还怕我妒忌你还是怎么的?”   “行了!”念姑姑打断她的话,心情似乎有些不悦。   苏轻鸢果然住了口,笑吟吟地看着她,心中暗暗赞叹:“能把一个老妖婆骂成这个样子,想必御书房的那位齐编修文采是不错的!”   念姑姑干咳了一声,眯起眼睛盯着苏轻鸢:“你这几日一直跟着那小畜生,寸步不离?”   苏轻鸢点点头,委屈地瞪大了眼睛。   念姑姑勾了勾唇角,拉过她的手,把她腕上的镯子摘了下来。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   念姑姑微微一笑,拿着镯子在手中把玩着:“这几天都见了些什么人?”   苏轻鸢撇了撇嘴:“不外乎是朝堂里那帮烦人的老头子罢了!我又睡不醒,每日里也就是换个地方去补眠,哪里会记得见了谁!”   念姑姑皱了皱眉,又问:“北燕三皇子见着了没?”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自然见着了!那个可恶的娘娘腔!”   “可恶?你倒说说,他怎么可恶了?”念姑姑笑得意味深长。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可恶就是可恶,能用语言来形容的可恶那都不是真的可恶!”   “不错。”念姑姑笑着把镯子递给她。   苏轻鸢惊恐地把手藏到了身后:“我可不可以不戴?”   “不可以。”念姑姑抓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镯子套了上去。   苏轻鸢一脸委屈。   念姑姑拍拍她的手背,笑了:“傻孩子,你觉得那个人可恶,是不是因为他常常纠缠你?你成日对人家横眉竖眼的,倒不怕伤了他的心?”   苏轻鸢心中冷笑,面上只装作气恼的样子:“我管他伤心不伤心!我是南越太后,又怀着孩子,他一个番子凭什么纠缠我!”   “你若是真生气,偷偷派几个人杀了他就是了。”念姑姑掩口笑道。   苏轻鸢一惊,连连摇头:“我若杀了他,北燕岂能干休……”   “你舍不得杀他,那就是对他有意了。”念姑姑的笑容愈发神秘。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   念姑姑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小李子吗?他多日未曾服侍你了,你有没有觉得——有些想他?”   苏轻鸢拼命摇头。   念姑姑却按着不许她起身,又低声道:“小李子的师兄在秦皎身边随侍,这些天应当已经教了他不少手段了,你真的没有兴趣尝尝滋味?似你这等花容月貌,一辈子只跟过那小畜生一个男人,你真不觉得亏得慌?”   苏轻鸢推开她的手,忍着恶心强笑道:“娘,你别闹,我都这么大个肚子了……”   念姑姑“嗤”地一笑:“这么说,你是动过这个念头了。”   “我没有!”苏轻鸢慌忙摇头否认。   念姑姑戳戳她的额头:“在娘跟前,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这大肚子,不耽误跟陆离那小畜生的事,当然也就不耽误跟旁人的事!改天我帮你引开陆离,你想做什么只管大胆去做,事后好好谢谢我就是了!”   “什么时候?”苏轻鸢趴在她腿上追问。   念姑姑的笑意加深了:“你这么急?那就明天如何?”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明天不好。后天吧——宫里人多眼杂,后天我劝陆离陪我去北燕驿馆,到时候……”   念姑姑立刻笑着接道:“到时候我也会去,一定替你保驾护航,帮你成其好事——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   苏轻鸢斜着眼角,向她一笑:“我为什么要谢你?你若不是有事求我,怎么会给我搞这些把戏?”   “你倒不傻,”念姑姑捏着她的脸颊笑道,“以后好好听娘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要看你的‘好处’诱人不诱人了!”苏轻鸢眨眨眼睛,笑得很奸诈。   与此同时,已经逃出千里之外的秦皎,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双腿有些发虚。   身旁的随从担忧地跟了上来:“殿下,您……还撑得住吗?”   秦皎往马背上重重地抽了一鞭,咬牙切齿:“娘的,我好像是中邪了!”   随从脸色微变:“夜里又做那个梦……”   秦皎的脸色发白,额上都是冷汗:“岂止夜里,就连……见鬼,那个大肚婆一定会妖法!”   “巫术,是巫术!”随从脸色大变。   秦皎想起新年夜宴时的所见所闻,深以为然:“确实……那个该死的妖女!我当时就该剥下她的美人皮,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殿下,大事为重!”随从忙劝。   秦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只掌心里都是汗。   他几乎不敢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北燕去了。   这些日子,南越的那个女人夜夜入梦,害得他每日起床时都精疲力尽,恨不能睡他个昏天黑地。   从昨日起,竟连白天也不能幸免了。   这是什么妖术?   这妖术的目的是什么?是要害死他,还是……   秦皎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那女人是苏老头子的女儿,等我帮他灭了南越,他自然会把女儿乖乖奉上,到时候……” 第130章 你备好一口棺材就是了   见过念姑姑之后,苏轻鸢独自离开了毓秀宫。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陆离回到养居殿,又钻地道偷偷地摸进了芳华宫。   天色还早,苏轻鸢却已放下帐子,说是睡了。   陆离熟门熟路地钻进被窝,搂住她:“有这么累?”   苏轻鸢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了?”陆离有些紧张,努力笑着。   苏轻鸢勾起唇角,淡淡道:“我见到‘她’了。”   “这我知道。”陆离伸手捏捏她的脸。   苏轻鸢避开他的手,冷笑:“你知道?那么你在百里静敏的寝殿里呆着的那两个时辰,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担心过我会有危险?我说要早些铲除后患,你心里却只惦记着静敏的病情——在你的眼里,到底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怎么会问这种……”陆离有些不知所措。   苏轻鸢背转身去,甩开他的手:“我一直劝我自己要相信你,你不想解释的事我就不问,可你……如今我是越来越不懂了。陆离,我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只要你明白告诉我,我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我知道静敏是个好姑娘,你疼她爱她很正常,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何必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听她一口气说完,陆离怔了好久,喃喃道:“你简直……无理取闹!”   苏轻鸢闭上眼睛,黯然许久,终于叹道:“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好了。”   陆离试探着伸出手,重新将她捞进怀里:“你别胡思乱想。静敏是小孩子心性,生病的时候又格外娇气,非要人哄着才肯睡……至于念姑姑那里,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总不会……”   苏轻鸢咳了两声,自嘲地笑了。   念姑姑是什么样的人,陆离岂会不知道?知道却不担心,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能说通了。   他不在意。   他相信她的坚强,相信她的手段,相信她永远可以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他就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去保护别的女人了。   她总怕他太累,所以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自己强一点、再聪明一点,希望可以为他分忧。   现在她后悔了。   她的身子越来越重,常常腰酸背痛难以入眠,睡梦中也常常因为胎动或者脚抽筋而惊醒。她心疼他费心劳神,连翻个身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睡眠,生怕他担心忧虑……   他说静敏是小孩子心性,可他却忘了,她原本也是同静敏一样的性情啊!   她学得越来越懂事、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凶悍,可他喜欢的却一直是性情刁蛮、蠢笨憨顽、只会缠着他撒娇的女孩子。   所以,是她错了吗?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委屈,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垂泪——连哭都已经不愿被他看见。   陆离终于还是意识到了不对。   他抓着苏轻鸢的肩膀用力将她转过来,看见枕上一片湿痕,心中骤然一紧:“阿鸢,到底怎么了?是念姑姑对你说了什么,还是……”   苏轻鸢擦干眼角,淡淡道:“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   “可是,你不太对劲!”陆离也不傻。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还想背转身去,陆离却按住了她的肩:“阿鸢,不要胡思乱想。咱们说好了的,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   她确实有心事,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想说了。   她怕换来失望,怕换来虚情假意,怕自己的心事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枕边的笑谈。   从陆离近日的表现来看,她的未来,实在不容乐观。   静默许久之后,苏轻鸢淡淡开口:“后天,陪我去一趟驿馆。”   陆离皱眉:“你要见百里云雁,派人去接她进宫就是了,焉有亲自登门之理?”   苏轻鸢垂下眼睑,依旧不肯与他对视:“去北燕那边。”   “那边没人,你去做什么?”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面无表情:“去偷人。”   “偷人?偷谁?”陆离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苏轻鸢平静地道:“北燕三皇子。”   陆离怔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你说——你要去偷人?”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离黑着脸,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去偷人,还叫我陪你去?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放心,到时候会有人把你引开的。”苏轻鸢终于抬了抬眼皮,横了他一眼。   陆离挫败,放开了手:“你又要跟念姑姑斗法?需要我准备什么?”   苏轻鸢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随便你。火药、弓箭手、刀斧手、毒药……什么都行,总之事情结束之后,我要见死的。”   陆离听得心头一寒,许久才叹道:“阿鸢,她是你的母亲。”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语气依然冷淡:“总之你备好一口棺材就是了。她若不死,近期我应该能用得上。”   “不许乱说!”陆离急了。   苏轻鸢移开手臂,看了他一眼,悠然一笑。   陆离叹气:“我叫人去准备就是了。你确定她会去?”   “当然,”苏轻鸢微笑,“要在合适的时机引你离开,又要在最恰当的时候引你回来,要排除一切干扰、保证你看到的是最精彩的一幕——这么大的一场戏,她不可能放心完全交给旁人的。”   陆离细细地盘算了半天,终于叹道:“你倒真豁得出去。”   苏轻鸢见他松了手,便重新侧过身子,仍旧背对着他。   陆离抚着她的肩,笑叹:“除了你手腕上的这只镯子之外,念姑姑应当也在秦皎的身上动过手脚——幸亏那小子走了,否则我宁可错失良机,也不会让你去唱这一场戏。”   苏轻鸢再次拨开他的手,扯过被角蒙住了头:“我睡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鸢?你……是不是不舒服?”陆离不放心地掀开被角,追问。   苏轻鸢闭目不答。   陆离心里有些疑惑,苦恼地想了半天,终于重重地在额头上拍了一把:“真是糊涂!”   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阿鸢这样一个重情的人,要与自己的母亲生死相搏,心里自然是难过的。   这件事,他帮不上忙。   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他除了安静地陪伴她、在合适的时机劝慰她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可是这会儿,显然不是劝慰她的好时机。   于是陆离只得选择安静地陪着她,攥着她的手腕、拥着她的腰,任她怎么推拒避让,他都不肯再放手。   但此时天色尚早,要想不被人打扰是不可能的。   没过多久,小路子就从养居殿追了过来,说是关于护城军内鬼的事有了进展,崇政使正在御书房候驾。   陆离只得起身,正要叫苏轻鸢同去,她却拉下被角露出半张脸,平静地拒绝道:“‘她’说,我已经不必再辛苦跟着你了。”   陆离的心中一阵失落。   他刚刚习惯了不管去哪儿都带着苏轻鸢,她却忽然不必跟了。   虽然知道她确实需要休息,陆离还是难免有几分不情愿。   他很想问问她,以后还能不能常常带她上朝?   可是想到苏轻鸢此时心情不佳,他又只得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等陆离出门,苏轻鸢便披衣起身,走到镜前坐了下来。   落霞进来添炭火,猛然看见她,吓了一跳:“娘娘怎么坐在这儿?这窗子虽说封着,到底还是比别处冷些,您穿得这样薄……”   苏轻鸢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略坐一坐就回去。”   落霞不放心,到底还是凑了过来,笑着劝道:“皇上这一阵子事忙,娘娘您就体谅体谅他,少让他操点心吧!”   苏轻鸢脱口而出:“我不肯让他操心,自有别人让他操心,我又是何苦?”   “这又是怎么了?吵架了?”落霞大惊失色。   苏轻鸢苦笑:“这个时候,我哪敢跟他吵架!”   落霞笑了:“也是,吵架嘛,得是闲着的时候吵。这会儿兵临城下呢,正该是您两位同心协力的时候,哪有心思吵架!”   “是啊!”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跟他同心协力,要对付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母。   事成之后,她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这样的处境,如何同心?怎能同心!   她背叛了亲人、抛弃了自我,不顾一切地追随他——这样孤注一掷,是极其危险的。   一旦他选择放手,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苏轻鸢黯然许久,忽然抬头向落霞笑问:“你有亲人吗?”   “已经没了。”落霞答得很平静。   苏轻鸢叹息良久,忽然又笑了:“没有也好。没了亲人,也就没了牵挂,生死穷通都是一个人的事,再不必瞻前顾后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落霞失笑,“奴婢是没有亲人的,可是娘娘您自己有啊!您有皇上全心全意地疼爱着您,有定安王承欢膝下,腹中还有一位小皇子……”   苏轻鸢站了起来,苦笑:“哪一个是靠得住的?”   “这……娘娘何出此言呢?”落霞有些被吓到了。   苏轻鸢笨拙地系上了纽扣,将衣裳穿戴整齐,又回头去找她的斗篷。   落霞忙替她拿了过来,小心地问:“娘娘要去哪儿?”   苏轻鸢怔了片刻,笑道:“我去瞧瞧钧儿。这几天他师傅只顾追在北燕公主屁股后面跑,恐怕早把他的功课给忘了。”   落霞见状便放下了心,忙过来扶着她:“去瞧瞧也好,这一阵子小王爷正嫌闷呢,娘娘过去瞧他,他一定高兴!”   话音未落,却见陆钧诺穿得毛茸茸的,像只大雪球一样滚了进来:“母后!”   苏轻鸢被他这一嗓子喊得耳朵疼,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陆钧诺冲过来抱住她的腿,仰起头来:“母后,钧儿好久没见着您了!”   落霞笑道:“果真是母子连心,娘娘刚要到东偏殿去,王爷就自己过来了!”   苏轻鸢拉着陆钧诺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陆钧诺很兴奋,抱着她的胳膊兴冲冲地说这说那,一时半会并没有打住的意思。   苏轻鸢干脆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娃娃。   倒也有趣。   小孩子长得快,不久之前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行动都要人抱着的小肉包,一转眼居然学起大人来也有模有样了。   若是长姐在天有灵,应当也会欣慰吧?   陆钧诺说得累了,一头扎进苏轻鸢的怀里:“母后,你怎么不高兴?”   苏轻鸢抬手擦了擦眼角,露出笑容:“母后没有不高兴。”   “你骗人!”小家伙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她。   苏轻鸢有些脸红。幸好陆钧诺也没有嘲笑她。   小家伙咬了咬唇角,渐渐地隐去了笑容:“其实,钧儿有时候也不高兴。母妃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钧儿身边只有几个嬷嬷陪着,可她们是奴才,处处都要守着规矩,从来不肯好好陪钧儿说话……”   苏轻鸢听得伤感,一时无言。   陆钧诺窝在她的怀里,却小心地向外偏着身子,生怕挤到了她:“这宫里的人太少了,好人就更少。旁人都说钧儿是灾星,见了都要躲着走。只有母后对钧儿好,可是母后又太忙了——如果有了弟弟就好了,钧儿可以陪着弟弟玩,再也不怕孤单了!”   “谁说你是灾星?”苏轻鸢瞪圆了眼睛。   陆钧诺扁了扁嘴巴:“好多人都这么说啊!钧儿有过好几位哥哥姐姐,最后却都死了,后来母妃也死了、父皇也死了……大家都说是钧儿的命太硬;现在外公起兵造反,旁人都说是为了钧儿!他们说钧儿已经克死了父皇母妃,今后恐怕还要克死母后和皇兄,还有……还有母后肚子里的弟弟!”   “是么?”苏轻鸢冷笑。   落霞忙在旁劝道:“娘娘犯不着跟那起子闲人生气——奴婢即刻叫人去查,再听见有人这样嚼舌根子,一定严惩不贷!”   苏轻鸢攥着陆钧诺的小手,冷声道:“今后你若再听到这样的话,直接把人抓起来打死就是,不必手软!”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又道:“钧儿一点都不喜欢外公!他很凶!”   “我也不喜欢他。”苏轻鸢诚实地道。   陆钧诺得到了认同,立刻咧开嘴笑了:“所以,母后和皇兄一定要快点打败他!听说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呢,百姓们都很害怕!百姓们本来过得好好的,外公因为一己私利,驱策着南越的将士来祸害南越的百姓,这是逆天而行、鬼神不佑,他一定不会成功的!”   苏轻鸢越听越诧异,眉头很快拧成了疙瘩:“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是定国公啊!”陆钧诺昂着头骄傲地道。   “定国公?你怎么会见到他?”苏轻鸢更糊涂了。   陆钧诺笑得眯起了眼睛:“是皇兄安排的嘛!皇兄说我师傅太不成器,怕他把我教坏了,所以才安排了定国公闲暇时候来教我念书!定国公虽然凶巴巴的,可是他讲的书很明白,钧儿现在已经懂得很多道理啦!”   “原来……”苏轻鸢猜不透此事主何吉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钧诺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抱着她的胳膊笑道:“其实母后不用那么害怕皇兄的,皇兄是个好人!”   廊下,正匆匆向这边走过来的某人微微一愣,放轻脚步快速走到了门口。   苏轻鸢伸手揉揉陆钧诺的小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又是个好人了?”   陆钧诺认真地想了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觉得,皇兄其实也没有他原本想象的那么凶,至少他对母后还是很温柔的嘛!   可是,母后为什么还是怕他呢?   难道,皇兄是个面慈心狠的大魔王?   陆钧诺打了个寒颤,许久才怯生生地道:“我也不知道……其实,钧儿的心里也还是怕皇兄的。”   苏轻鸢伸手捏捏小家伙的鼻子,想笑他,又笑不出来。   陆离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朕到底怎么你们了,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陆钧诺更是夸张,“哧溜”一下子从苏轻鸢的腿上滑下去,跪在了地上:“钧儿该死,皇兄万岁万万岁!”   陆离随手将小家伙拎起来,丢给了守在门口的朱嬷嬷:“带出去!”   门口立时清静了。   陆离在苏轻鸢的面前蹲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这么久了,你还是怕我?”   苏轻鸢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嘁!臭美!谁怕你了?”   陆离抓住她的两只手,用力攥紧:“阿鸢,你不必怕我。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钧儿。”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内鬼的事有眉目了?”苏轻鸢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陆离皱了皱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不信我?”   苏轻鸢低下头,依然不肯与他对视:“没什么信不信的。你饿了吧?我这就叫人传膳。”   “阿鸢!”陆离有些急了。   苏轻鸢仿佛全然注意不到他惶急的神情,她只想抽回她的手。   陆离无奈,只得用蛮力将她拉进怀里,咬牙道:“我这样费尽心思为你们筹谋,你还是只担心我会害你们?先前我已经对你说过,如今天下动荡不安,我不敢保证将来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钧儿必须尽早开始学习治国之策,以免将来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我会害他?我若有害他之心,用什么办法不能下手?我何必要费那么大的周章!”   “你如今当然没有害他之心,”苏轻鸢终于沉声开口,“可是将来呢?如果将来天下平定、四海安宁,你已经不必担心再出什么意外的时候,钧儿却已经学成文韬武略,成为天下景仰的贤王——你敢说那时候你仍然不会有害他之心吗?”   陆离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沉默许久。   苏轻鸢咬住唇角,终于抽回了手。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陆离哑声质问。   苏轻鸢背转身去,不肯与他目光对视。   陆离用力抓住她的双肩,气得双手发颤:“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完完全全地相信我?当初我毒害先帝,一是为了父母之仇,二是为了你——你只因为那一件事就把我归作阴狠歹毒、目无孝悌人伦的那一类,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   “你跟我讲‘孝悌人伦’?”苏轻鸢轻声反问。   陆离用力拍了拍额头,愁得心脏都揪了起来:“阿鸢,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我不想跟你翻旧账,”苏轻鸢缓缓地转了过来,“我只问你,烧死你父母的那场大火未必与先帝无关,先帝之死更是你亲手所为——你和钧儿之间的杀父之仇是抹不掉的,你真的可以完全心无芥蒂?你真的可以一直相信钧儿不会对你有不臣之心?”   陆离黯然良久,无言以对。   苏轻鸢苦笑:“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可是人心里的事,是管不住的!我知道你此刻对钧儿没有恶意,但我保不定他将来不会恨你怨你,更加不知道多年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宁可钧儿无才无能,做一个安享富贵的闲人——只要他成不了你的威胁,你们两个人就可以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话未说完,陆离忽然用力将她拉回了怀里:“阿鸢,你怕我忌惮他,也怕他将来威胁到我,是不是?”   苏轻鸢闭目不语。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你煞费苦心地选了最不成器的段然来教钧儿读书,只是因为怕我忌惮他……谁知道你竟要算计得那么周全,一边顾着他,一边又顾着我……你不累吗?我和钧儿的事,等他长大了,我自会跟他摆到桌面上来谈,哪里用得着你费这么多心思!”   “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了?”苏轻鸢闷闷地问。   陆离勾起唇角,笑了一笑:“你若不嫌累,管一管其实也挺好的。不过,你偏心钧儿太多了,我有点不高兴。”   “我哪里偏心钧儿了?”苏轻鸢不服气。   陆离收紧双臂把她搂得紧紧的:“还说不偏心!钧儿来了,你就把他抱在怀里,可是我呢?每次都是我主动抱你,你还推三阻四的!你有心事宁可跟钧儿说,在我的面前却一个字也不提!今日若不是我回来撞见,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装糊涂?”   苏轻鸢无言以对。   陆离强迫她靠在他的肩上,苦笑:“你究竟还藏了多少心事不肯对我说?咱们的孩子都快要生下来了,你还是没把我当成自己人?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成不成?”   “别只说嘴,你倒是掏啊!”苏轻鸢眯起眼睛,挑衅地看着他。 第131章 咱们假戏真唱吧!   隔了一日,散朝之后,苏轻鸢同陆离一起乘了銮驾、带了仪仗,大吹大打地出了宫门,直奔北燕驿馆而去。   驿馆之中,北燕武士以鼓乐相迎,穿着紧身舞衣的女子引进院中,使臣躬身迎接,寒暄之后迎入花厅,分宾主落座。   “北燕使臣”轮番起身向陆离敬酒,口中说些“世世交好”、“惠泽万民”之类的场面话,十分殷勤。   陆离来者不拒,不过多时便已微醺,废话多了起来。   “皇帝大概是醉了,小路子快拦着,不许他再喝了。”苏轻鸢皱眉吩咐道。   “北燕三皇子秦皎”起身笑道:“饮酒不醉,岂非辜负了美酒嘉筵?太后娘娘放心就是,北燕驿馆也是皇上自己的家,难道还怕醉了无人照料不成?”   苏轻鸢见状便不再多管,渐渐地将注意力放到了歌舞上。   宴上继续觥筹交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北燕使臣也已醉得七倒八歪,不成个样子了。   门外又鱼贯地进来几个小丫头,往每张桌子上送了两壶酒,之后便站在旁边伺候着,没有退下去。   苏轻鸢留意到那几个小丫头的步态和站姿,心里就有数了。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丫头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旁:“殿中丝竹虽好,听得久了也难免令人心躁。奴婢服侍太后出门清静片刻可好?”   苏轻鸢扶了扶手边的茶盏:“哀家不曾饮酒,你们还怕哀家酒醉不成?”   “嘉筵良辰,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小丫头抿嘴一笑,显得十分娇俏可爱,只是眼神有些呆滞。   苏轻鸢向“秦皎”使个眼色,笑着站了起来:“想不到北燕驿馆的丫头竟这样伶俐——哀家依你就是!”   “秦皎”笑着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盏。   已经醉倒在桌旁的陆离心中一紧,忙装作提壶斟酒,在桌下悄悄地踢了小路子一脚。   苏轻鸢跟着小丫头出门,穿过花园假山,进了一处隐蔽的楼阁。   小丫头扶着苏轻鸢直接转过屏风,在内室的床上坐了下来:“时辰尚早,太后不妨先在这里歇一歇吧。”   苏轻鸢来时早已将这楼阁细细地打量过一番了。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她便抓住那丫头的手,笑问:“你主子在哪里呢?”   “殿下一会儿就来。”小丫头笑了。   苏轻鸢重重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一看你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你是宫里的人!我问你,你是怎么出的宫门、又是怎么混进驿馆来的?念姑姑在哪里?”   小宫女忙跪下来,低声道:“奴婢是昨日奉了念姑姑的命令,从地道出来的。驿馆里有人接应我们,不用费工夫就进来了。”   “接应你们的是谁?三皇子知情吗?你们一头在宫里、一头在驿馆,应该不方便联络吧?”苏轻鸢继续追问。   小宫女笑道:“三皇子虽不常进宫,可他身边总有人时常进宫的啊。太后放心就是,念姑姑的安排,一定万无一失的。”   “时常进宫?你说的是和靖公主身边的丫头娇儿?”苏轻鸢一惊。   小宫女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苏轻鸢的脸色难看起来。   娇儿不是和靖公主的贴身婢女,而是秦皎身边的一名女官。和靖公主住在宫里的这段日子,这丫头每隔两三天就会在宫城和驿馆之间往返一次。如果是她在中间传递消息,念姑姑怎么可能不知道秦皎已经偷偷离京?   苏轻鸢飞快地在小宫女的手腕上画了几笔,抬头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最重要的问题——念姑姑在哪里?”   小宫女眨了眨眼睛,怔怔地道:“就在刚才的花厅里。”   “她在那里做什么?!”苏轻鸢大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小宫女正要回话,外面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正是那“北燕三皇子秦皎”进来了。   “你下去吧。”他一进门便向那小宫女吩咐道。   “等一下!”苏轻鸢急了。   “秦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捞进怀里,轻笑出声:“你喊她做什么?箭已在弦上,太后莫非想反悔不成?”   他这么一挡,小宫女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放开我!”苏轻鸢急得直跺脚。   “秦皎”捂住她的嘴,笑得邪气:“哟,这都到了床边上了,还带抵死不从的?原来太后喜欢的是这个调调?”   苏轻鸢咬了咬牙,狠狠地在那家伙的腿上踹了一脚:“段然,你个蠢蛋!你误了大事了!”   “秦皎”愣了一下,缓缓地放开了手:“怎么说?”   苏轻鸢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急得直喘粗气:“刚才那丫头说,念姑姑在花厅!你想想看,她要看好戏,应该到这儿来看才对,她去花厅干什么?那地方那么乱,陆离身边带的人又不多——不行,他恐怕有危险!”   扮作秦皎模样的段然想了一会儿,重新捏起了兰花指,嫣然一笑:“我当什么事呢,就为这个啊?你放心就是了,陆离是属狐狸的,旁人咬不着他!”   “念姑姑的手段,你是不知道!”苏轻鸢脸色发白,忍不住又站了起来。   段然伸手将她按了回去,笑道:“你是糊涂了!陆离带的亲随和侍卫都是咱们的人,‘北燕使团’还是咱们的人,你怕什么?你真当陆离是瓷的,一碰就碎?”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仍然不放心:“可是念姑姑的巫术厉害,还有许多连我都不懂的东西……而且,如今我有些疑心,她或许早已经知道秦皎不在京城了!如果是那样……”   “将计就计”这一招,念姑姑只怕比她玩得还要顺手!   苏轻鸢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中“怦怦”乱跳。   段然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放心,她不知道。”   苏轻鸢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段然眯起眼睛笑了:“怎么样,是不是忽然发现我比陆离好看多了?要不咱今儿干脆假戏真做算了?说实话,我也惦记你那么多年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想娶和靖公主,不过是因为她眉眼间跟你有三分相像而已,如果你肯跟我……”   苏轻鸢随手拍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招呼在了他的脸上:“你顶着北燕三皇子的脸,确实勉强还能入眼,至于你自己的本来面目——嘁!”   段然有些恼了:“喂,你刚刚吃什么了,嘴巴这么毒?我段某人再怎么难看,至少也比那娘娘腔强一百倍吧?”   “‘娘娘腔’?这个称呼有意思!改天我要把你这句话学给和靖公主听。”苏轻鸢眯起眼睛笑道。   段然脸上一僵,随后又笑了:“这么说,咱们更该假戏真做了!有了你,我还理会什么‘公主’不‘公主’!”   说罢,他呲了呲牙,装出凶恶的模样,作势要向苏轻鸢扑过来。   这时,一声响箭破空,段然立刻严肃起来。   苏轻鸢站起身,忙着要出门。   段然慌忙拉住她:“你给我站住!陆离安排得很周全,除了花厅以外,整座驿馆里只有这座阁子周围不会被引爆,你这会儿出去……”   话音未落,外面已起了轰然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地面都颤了几颤。   苏轻鸢紧咬着嘴唇,坐回床沿上抱住了肚子。   段然紧张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喂,你……没事吧?”   苏轻鸢不及回答,爆炸声已经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你们到底在驿馆埋了多少火药?”苏轻鸢颤声问。   段然咧嘴一笑:“总有七八十桶吧?每一间屋子里头都有,咱们这阁子底下也有两桶,假山下面也有——如果陆离他们撤得及时,花厅那边也会炸……”   苏轻鸢忍不住,又站了起来。   念姑姑先前在花厅,发生爆炸之后当然也会选择跟在陆离或者“北燕使团”的身边,那样一来,炸掉整座驿馆又有什么用?   伤不到念姑姑还是小事,怕只怕陆离反遭了对方的算计!   段然还要过来阻拦,苏轻鸢急得直跺脚:“咱们必须找到陆离,这样乱七八糟地炸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段然伸手拦住门口,沉声道:“你放心,驿馆外面还有弓箭手。今日除了咱们自己的人以外,谁也不可能活着出去。”   “弓箭手?”苏轻鸢有些发懵。   又是火药又是弓箭的,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   段然似乎没有替她答疑解惑的兴致。他只是拦着门口,不许苏轻鸢出门。   爆炸声还在继续。   苏轻鸢走到窗前,眼睁睁看着来时穿过的那座假山轰然倒塌,大大小小的石块四散飞溅,有几块甚至砸在了这座阁子的窗棂上。   因为隔得太远,苏轻鸢并不清楚花厅那边有没有动静。   那个方向似乎也有爆炸,一团火球窜上了半空,很快便熊熊地燃烧起来。   苏轻鸢实在待不住了。   趁段然闪神的工夫,她敏捷地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快步走下台阶。   段然吓得脸都白了,忙在后面急追:“大肚婆,你是疯了吗?你不要命,陆离还要儿子呐!”   苏轻鸢恨不得插翅飞下去,当然顾不得理会段然的大呼小叫。   下楼之后,脚踩在实地上,那种剧烈的震颤更加明显,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段然终于追了上来,艰难地抓住了苏轻鸢的胳膊:“我说姑奶奶,生死关头,咱别闹了好吗?”   苏轻鸢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打算细听。   她看准花园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假山已经炸毁,从下面穿过去恐怕不可能了,但她还可以选择从旁边绕过去——那是她唯一记得的,往花厅方向去的路。   最重要的是,假山已经炸过了,她不用担心走到半路上被炸飞。   这样想着,苏轻鸢脚下越走越快。段然虽不情愿,也已知道拦不住她,只好打起精神扶着她,快步往花厅方向去。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两人站立不稳,齐齐向前扑倒。   段然大叫一声,努力向前窜出去,把自己垫在了苏轻鸢的身下。   瓦砾和石块漫天飞散,有几块砸在了苏轻鸢的背上,她倒也没觉得十分疼痛。   因为,脚下的剧震和耳边的的轰响,已经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时间似乎变得分外漫长了起来。   苏轻鸢感受着自己“嘭”、“嘭”的心跳,数过了几十下,终于渐渐地觉得地面的震动减轻了些,耳边也不再有石块掉落的声音了。   她缓缓地跪在了地上,用膝盖撑着身子,慢慢地跪坐了起来。   段然忙爬起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晃着。   眼前是一片烟尘,苏轻鸢模模糊糊地看到段然在向她说话,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耳中只有尖锐的嘶鸣声,震得脑仁子发疼。   苏轻鸢知道这是刚才的爆炸声太响的缘故,心里倒也不如何慌张。   她扶着段然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没事。   段然见状,终于放下了心。   二人同时回头看向刚才的楼阁,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回廊尽头只有一篇碎瓦残砖,哪里还有楼阁的影子?   如果刚才两人没有下楼……   段然转过身来看着苏轻鸢,脸色惨白:“咱们差点死了。”   苏轻鸢仍然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段然在说什么。   她想扯一扯唇角,却发现自己的脸僵得厉害,怎么也动不了。   心,更是沉沉地坠了下去。   二人呆站了半晌,驿馆之中的爆炸声终于完全停了下来,脚下的地面也彻底恢复了平稳。   耳中的鸣声渐渐地低了下去,苏轻鸢隐隐听到一些遥远的回声,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寂。   呛人的烟尘依然在空气中弥漫着,两个人都弄得灰头土脸,但这回儿谁也没心思嘲笑谁。   段然扯了扯苏轻鸢的衣袖:“咱们去找陆离。”   苏轻鸢跟着他走了两步,又站定了。   段然吓坏了:“怎么了?你别吓我!是不是撞着哪儿了?你要是伤了,陆离非撕了我不可!”   苏轻鸢缓缓地摇了摇头。   段然手足无措,急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没受伤?那是怎么了?吓到了?腿软不能走了?说实话我的腿也有点软,再说我也不敢抱你走啊!”   苏轻鸢靠着假山石坐了下来,许久才颤声道:“你去找他吧,我不敢去。”   段然立刻否决:“不行,我不能让你落单!陆离身边有侍卫,他不会有事!”   苏轻鸢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两边脸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一点都不担心他,真的。”   段然鄙视地斜了她一眼。   苏轻鸢低下头,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不知坐了多久,二人隐隐地听到了喊杀声。   段然有些担心,想去一看究竟,却不放心苏轻鸢,只得耐着性子在这里陪她坐着。   他有些不懂了:这个女人刚才还闹着要去找陆离,这会儿却反而安静得出奇,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苏轻鸢当然没吓傻,她只是被吓到了。   她不敢去看花厅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形。   她害怕看到那座花厅也变成了一堆废墟,更害怕看到它完好无损屹立不倒。   一个可怕的猜测压在她的心头,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可是,她不敢说。   两人在假山石上呆坐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地停了下来。   周围安静得可怕。   段然站了起来:“该结束了,咱们出去吧。”   苏轻鸢挣脱了他的手,仰起头来看着他:“你确定现在出去,不是送死吗?”   段然“嘿”地笑了一声:“那边坐镇的可是陆离!你对你的男人那么没信心?驿馆炸成这样,北燕武士早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条漏网之鱼还不够弓箭手们过瘾的呢,你到底在怕什么?这会儿除非你那个念姑姑把城外的反贼引进来,否则她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扭转这个局面!这会儿既杀了‘大鱼’又顺便除掉了北燕武士,咱们两个‘鱼饵’也算是立了大功了,赶紧找陆离领赏去哇!”   苏轻鸢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你啰里啰嗦说那么多,是不是因为你自己的心里也在害怕?我听见你的声音都发颤了。”   段然呆了一呆,用力地摇了摇头,强笑:“奇怪,我是当今皇帝的好兄弟,我怕什么?”   苏轻鸢转头看着远处的那堆瓦砾,涩声问:“那些炸药是你的人在管,对吧?你的人知道我和你在那座阁子里,对吧?”   “也许他们看到咱们出来了……”段然强颜一笑,说出来的话却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确定消息已经送到了小路子的手里。那座楼阁,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炸的。   他知道苏轻鸢在怕什么,可是他也不敢说。   苏轻鸢往假山石上一躺,闭着眼睛笑道:“这会儿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吧?我在等陆离来接我——他怎么还不来呢?”   段然呆站了一会儿,勉强一笑:“你别尽往坏处想,也许……也许他只是炸断了腿来不了了呢?”   苏轻鸢“嗤”地一笑,站了起来:“咱们出去吧。”   段然忙过来扶着她的手。   苏轻鸢脚下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得很稳。   转过假山,穿过小径,终于到了原先的花厅前面。   花厅完好无损。   在苏轻鸢的坚持下,二人进去转了一圈,果然一无所获。   里面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尸身横七竖八地倒着——有北燕的武士,也有婢女妆扮的女孩子,一时看不出是谁的人。   二人沿着夹道走出去,只看到遍地瓦砾碎石,以及一些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的尸块。   空气中的烟尘仍然没有散尽,连太阳都是灰蒙蒙的颜色。   地狱里的景象也不过如此吧?   ——苏轻鸢这样想着。   走出二门之后,苏轻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目之所及仍是遍地死尸,但至少此处的尸体是完整的了。   这里的人,死于利箭之下。   死的几乎都是北燕武士,极难找到南越侍卫和“北燕使臣”的尸首。   所以,陆离应当是大获全胜了吧?   段然扶着苏轻鸢在门前走了一遍,一个活人都没有找到。   于是二人从残破不全的门楼底下走了出去,慢慢地向外挪动着脚步。   又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个小姑娘,看妆扮不似南越女子的模样,想必是某个属国带过来的婢女。   段然忙向她打听陆离等人的去处。   那小姑娘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半个时辰之前就起驾回宫了——您两位怎么不知道?”   “起驾……回宫了?”苏轻鸢涩然苦笑。   段然呆站了半晌,很勉强地安慰道:“你别多想,也许他有急事……”   苏轻鸢没有说话,段然自己说不下去了。   二人在门口站了许久,苏轻鸢终于涩涩地叹了一声:“送我回宫吧。”   除了回宫,她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段然找到一个属国使臣的住处要了一辆马车,扶着苏轻鸢坐了上去。   两个人的形象都十分狼狈,耷拉着头,活像两条丧家之犬。   两人相识多年,一向是见面就吵吵的,今天倒是头一次谁也没有嘲笑谁。   回宫倒是很顺利,并没有人敢于阻拦。   只是在看到段然那副形象的时候,守门的侍卫齐齐露出了惊诧之色。   苏轻鸢隔着帘子细看众人的反应,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到了芳华宫门口,段然一声不响地掉头走了。   苏轻鸢自己进了门,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一片惊呼。   淡月带着彤云和几个小丫头迎了上来,吓得脸都白了:“娘娘怎么自己回来了?怎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苏轻鸢沉声道:“帮我烧水沐浴,不必多问。”   众人忙簇拥着她进了门,帮她卸掉簪环,脱了脏兮兮的凤袍,人人心里都惊疑不定。   直到热水备好,苏轻鸢躺进浴桶之后,淡月才大着胆子问:“娘娘不是跟皇上去驿馆了么?怎么会……落霞怎么没有跟回来?”   彤云等人一向是由落霞教导的,此时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娘娘是不是在外面遇见危险了?落霞姐姐她……还能回来吗?”   话音未落,落霞已从外面冲了进来:“娘娘回来了吗?”   彤云和几个小丫头喜极而泣,连淡月也跟了过去,拉着落霞的手问东问西。   苏轻鸢慢吞吞地搓洗着沾满了灰尘的头发,勾唇冷笑。   落霞三言两语打发了小丫头们,快步走了过来,接过皂角来替苏轻鸢顺着头发:“娘娘怎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苏轻鸢舒服地靠在桶沿上,闭上了眼睛:“你回来多久了?”   落霞忙道:“奴婢一直跟着皇上,早就回来了。”   淡月冲了过来:“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娘娘才刚刚回来?你自己光鲜亮丽毫发无损,为什么娘娘弄得跟个晒干了的泥鳅似的,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落霞无言以对,只得低头向苏轻鸢解释道:“奴婢一直跟着皇上的。回宫之后,皇上有些事要嘱咐我们,所以耽搁了些工夫……”   “他没事吧?”苏轻鸢仍然闭着眼睛,语气平静。   落霞的目光闪了一下,须臾笑道:“没事。只是眼下杂七杂八的事情比较多,恐怕一时没工夫到咱们这里来了。”   苏轻鸢“唔”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落霞松了一口气,又笑道:“这次的阵仗闹得实在不小,那些北燕武士一开始还想闹事呢,咱们的炸药一炸,他们全都老实了!”   苏轻鸢闭目不语。直到落霞帮她把头发洗干净了,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抓到念姑姑了没有?”   落霞笑道:“咱们都没有料到她会躲在花厅里,一开始险些让她跑了!幸亏弓箭手把她给截了回来,否则岂不是可惜了咱们费的这一番工夫!”   “死了?”苏轻鸢终于睁开了眼。   落霞点点头,笑得有些小心:“死了。奴婢亲眼所见,胸膛上插了好几支箭呢!”   苏轻鸢心中一酸,眼圈便红了。   落霞忙扶住她的手:“娘娘别难过,她……她那样待您,母女的情分其实早已经没有了的……”   “尸首呢?”苏轻鸢追问。   落霞小心地道:“皇上吩咐侍卫收殓了的。”   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越发酸痛了起来。   落霞扶着她出来坐到炉边,小心地替她擦着头发:“这次埋炸药的事没有同娘娘商量,皇上的心里悬着呢,一直在担心娘娘受到惊吓——如今娘娘平安回来,皇上终于也可以放心了。”   苏轻鸢忽然仰起了头。   落霞手上一顿,忙露出笑容:“娘娘怎么了?”   苏轻鸢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除了炸药之外,你们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吗?”   落霞迟疑了一下,终于笑道:“有是有的。倒不是刻意瞒着您,只是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皇上怕您操心,干脆就不说了。”   “说说也无妨。”苏轻鸢淡淡道。   落霞忙笑道:“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给您听应当也无妨——其实常到宫里来找和靖公主的北燕婢女娇儿,一早就已经被咱们收买了。所以皇上早知道念姑姑和北燕三皇子的阴谋,当初北燕三皇子离京,也算是皇上故意放出去的。”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很久:“我不太明白。”   落霞抿起了唇角:“皇上的意思是,咱们跟北燕迟早要兵戈相向的,与其等到将来四海平定之后再生战事,倒不如趁现在一起收拾了。横竖他们离咱们有三千多里呢,等他们大军压境的时候,咱们早已经把反贼收拾干净了,那时也不怕迎上他们……”   落霞解释得很细致,苏轻鸢却不太放在心上。   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三皇子离京的事,娇儿没有跟念姑姑说吧?”   “当然没有。”落霞很笃定。   苏轻鸢点了点头。   既然念姑姑不知道秦皎已经离京,那么驿馆之中的那些变故,应当就不是念姑姑搞的鬼了。   排除掉这种可能之后,苏轻鸢离那个可怕的猜测又近了一步。   她斟酌许久,最终没有把心底的疑问说出口,而是临时换了一个问题:“有了娇儿,陆离应该对念姑姑的事情比较了解吧?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拿她?”   落霞迟疑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其实也算不上十分了解。念姑姑其人狡诈多疑,跟北燕三皇子又只是合作关系,很多事情她自己不会说的。”   这个解释很能说得通。苏轻鸢细细地想了半天,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其实,就算能找到破绽又怎样呢?她终究还是不愿戳破那层窗户纸的。   把这一阵子的事草草地捋过一遍之后,苏轻鸢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有些累了。”   落霞笑道:“娘娘且等一等,待头发干了才能睡。如今一桩天大的心病已经去了,娘娘今后都可以高枕安眠了。”   “是么?”苏轻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落霞的眼中藏着一抹忧色,苏轻鸢并没有注意到。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配合着落霞擦头发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不知坐了多久,落霞把布巾放到一边,笑了:“差不多了。娘娘是要现在歇息,还是再用些点心?”   苏轻鸢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和靖公主如今在哪里呢?”   落霞笑道:“当然还在宫里住着呢。娴妃娘娘心细,一直陪着她,娘娘就不必担心了。”   “娴妃……”苏轻鸢皱眉想了许久。   落霞有些疑惑,正待追问,苏轻鸢又笑了:“也罢,既然有娴妃在,她应当不会胡思乱想。如今北燕三皇子逃了回去,武士们又叫咱们给杀了,这位公主的心里必定不好过。你若得空记得提醒一下陆离,尽早帮段然把成亲的事办了吧!”   落霞笑着答应了一声,小心地替她掖好了被角。   苏轻鸢闭上眼睛,心里却又是一阵发紧。   落霞答应替她传这句话,也就意味着,陆离在近期应当不会到芳华宫来了。   他不来才好。   如今这个局面,他若来了,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呢! 第132章 我会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陆离果然没有再到芳华宫来。   苏轻鸢只从小路子的口中得知他每日照常上朝,其余的时间多半就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夜里也总是在养居殿安歇。   别的事就不知道了。   灯节过了,落云城的援军并没有来。   京城的百姓们一开始还眼巴巴地盼着、议论着,后来也就渐渐地放弃了希望。   绝望之下,逃难者冲击城门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于是护城军在防备城外叛军攻城的同事,还要拿出一大部分精力来对付城内失去了理智的百姓,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京城之内,已是人心惶惶。   段然与和靖公主的婚事原本定在了正月底,可是和靖公主突然病倒了,于是太卜署重新挑了日子,把婚期改到了四月。   随着时日的推移,宫里的人心也渐渐地乱了起来,一些宫人内侍开始不服管束,偷盗、诬告、争执打闹的事情时有发生。   程若水的性子软,一时管不了这么多,于是很多事情就报到了苏轻鸢这里来。   偏偏这时候落霞又病倒了,苏轻鸢身边的大小事宜只能靠淡月和彤云这两个既冒失又迷糊的丫头来处理,少不得时常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故事来。   幸好芳华宫的奴才都是当初陆离精挑细选的,秉性都不错,又有小林子镇着,并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乱子。   别处宫里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从灯节往后一直到正月二十七,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偷盗和斗殴的案子居然出了五六起,还有一个因为琐事把人推进池中误杀了的。宫里人心浮动,渐渐地闹成了一团糟。   苏轻鸢的身子渐重,太医反复嘱咐她不可过劳、不可动气,她也没什么法子可想。   陆离对这些事一概不管不问,每日只在御书房泡着。   于是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在等。   等铁甲军重整旗鼓大举攻城,等各地援军进京,等北燕和西梁插手——最终的结果也许是可怕的,但那个结果到来之前的等待,其实比灾难本身更加煎熬。   过了二月,草长莺飞,天气渐渐和暖起来。   太医替苏轻鸢算过日子,说是孩子应该生在三月底或者四月初,但这一胎经历的磨难太多,谁也不知道她的身子能不能支撑到足月。   所以,淡月和彤云二人嘱咐了门口的小太监们,不许轻易放人到芳华宫来了。   可是宫里每天发生的事情那么多,宫中无主,芳华宫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一来二去的,事情还是没有少。说是“静养”,其实谁都没能“静”下来。   陆离依然没有来。   小路子倒是常到这边来走动,只是话比从前少了许多。苏轻鸢不问他,他就什么也不说,往往只是请个安就走了。   这样的局面一直撑过了二月,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铁甲军仍然围城不打,落云城的援军依然没有来。   各属国的援军也没有来。   倒是北燕的队伍动了。   二月底,越、燕边境上的十万将士冲破关隘,挥师南下。   几乎同时,西梁的十万铁骑也踏上了南越的国土。   镇守西北的岳将军没有阻拦,直接引兵入关,掉头南下了。   据说这是陆离的命令,因为西梁铁骑是来帮南越平叛的。   真相究竟如何,苏轻鸢并不知道。   家国大事,毕竟没有她说话的份。   三月里的某一天,和靖公主的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程若水带她到芳华宫来闲坐。   苏轻鸢见了和靖,心下有些歉然。   没等她开口,和靖公主倒先躬身向她致歉:“北燕南下的事,和靖已经知道了。此事是我北燕负义在先,皇上和太后不肯迁怒于我,和靖实在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   苏轻鸢伸手扶她起来,笑叹道:“两国交兵又不是你的错,哪里用得着你替他们来道歉?”   程若水笑道:“和靖公主心事重,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本来只得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硬是拖了一两个月才见好。”   苏轻鸢安排她二人坐下,有些感慨:“他们要打仗,咱们就得跟着担惊受怕,这世上的事也忒没道理了些!”   和靖公主低下头,笑得十分勉强。   苏轻鸢招呼她坐到近前,攥着她的手叹道:“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这场仗打起来,实在是难为你了。”   和靖公主羞得红了脸,许久才低声回道:“娘娘您不也是吗?”   苏轻鸢一怔,随后失笑:“我倒差点忘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在那边本来就是一颗废棋,没人疼的;在这边又处境尴尬,名不正言不顺……他们随便怎么打,只要刀剑砍不到我的身上来,我就不疼。”   程若水抿嘴一笑:“娘娘说这话可就违心了。若是那刀剑真的砍在了皇上的身上,您恐怕哭得比谁都厉害呢!”   苏轻鸢抬起头来,懒懒地眯起了眼睛:“娴妃什么时候也学会调侃人了?”   程若水一怔,低眉浅笑:“实话实说而已。”   苏轻鸢并不太想被她调侃。但当着和靖公主的面,她又不好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这一阵心事重重的,实在也没有聊天说话的兴致。   于是,安静地坐了一阵之后,苏轻鸢又把话题移到了战事上:“你一向是个有见识的。依你看,这场战事的胜负之数如何?”   和靖公主疑惑地抬起头,跟着苏轻鸢一起将目光投向了程若水。   程若水目光微闪,迟疑许久才笑道:“南越数百年来上承天命、下应民心,自然不是一场小小的叛乱所能撼动的。”   “若是再加上北燕、西梁两国从中作梗呢?”苏轻鸢继续追问。   程若水迟疑良久,终于又恢复了温婉的笑容:“娘娘放心就是。皇上的命数极好,南越的基业稳如泰山。”   苏轻鸢眯着眼睛看了她许久,没有再问。   倒是程若水自己又笑道:“其实娘娘自己的命数也是万里挑一的,见识胆魄更远超过一些庸庸碌碌的男子——前一阵子听说皇上有意带娘娘熟悉政务以防不测,后来怎么又没动静了呢?”   苏轻鸢笑道:“既然你说陆离的命数极好,想必他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了,我又何必费工夫去学那些伤脑筋的东西?”   程若水失笑:“皇上身边正缺人手,娘娘若不惧劳烦,此时正该为皇上分忧才是啊。”   苏轻鸢往软榻上一靠,淡淡道:“问题正在于,我是十分‘惧劳烦’的。别的不说,单单‘早起上朝’这一条,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淡月在旁“嗤”地笑了一声。苏轻鸢翻了个白眼,那丫头便溜出去了。   程若水皱了皱眉,许久才叹道:“娘娘产期临近,确实不适宜过于劳累,只是……如今这样的局势,皇上难免心中烦闷,娘娘虽不想过问政事,也该多陪陪皇上才是啊。前些日子祭花神的时候,我瞧着皇上脸色憔悴,精神很不好呢。”   “祭花神?”苏轻鸢皱了皱眉。   那应该是花朝节的事了。   据说在宫中,花朝是仅次于新年和中秋的大日子,本来应该办得很热闹的。   可是今年叛军围城,人人都没有过节的闲情逸致,所以灯节、花朝和上巳节都是糊里糊涂的,苏轻鸢甚至连日子都没放在心上。   听程若水的意思,宫里还是祭了花神吗?   她多日不曾出门,竟是半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呢。   程若水偷眼看看苏轻鸢的脸色,忙又笑道:“花神生日,一般只有女子才爱凑这个热闹的。那日也不知是怎的,贵妃姐姐突然把皇上拉了过来,说是借着过节,请皇上到园子里散散心。皇上进了园子,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旁人也不敢闹他。贵妃姐姐自己觉得没脸,簪了花就送皇上出去了。”   “是吗?”苏轻鸢漫不经心地胡乱支应着,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   程若水笑着站了起来:“娘娘想必是倦了,我们改日再来请安。”   苏轻鸢胡乱答应了一声,也不挽留。于是彤云便跟出去送了二人出门。   苏轻鸢靠在软榻上,心里莫名地乱了起来。   陆离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踏进芳华宫了。   苏轻鸢的心里,始终没有想明白。   那日启程去驿馆之前,他明明还是温存体贴的,为什么一场爆炸之后,一切都变了呢?   那日花厅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真的出了变故、就算他真的变了心,那也不至于连场面功夫都不肯做了啊!   这两个月,苏轻鸢不知在心里猜测过多少种可能,可她始终没有勇气去求证。   她宁肯相信那日楼阁被炸毁只是因为意外,宁肯相信陆离不来芳华宫是因为受伤怕她担心……   可是,他并没有耽误早朝,每日也到御书房议事,甚至还有工夫参加花朝节的游戏——她那个自欺欺人的猜测显然是不成立的。   所以,他是把芳华宫忘了吗?   若是忘了,小路子又怎么会来得那样勤呢?   苏轻鸢一直很努力地往好处想,可是每一种稍稍好些的猜测,最终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这是她至今不肯主动去找陆离的原因。   但是今日今时,程若水的一些话,又勾起了她的心思。   陆离没有来看她是不假,可是她也没有主动去陪他啊。   花朝佳节,他的脸色仍然不太好,会不会是真的病了?他不肯往芳华宫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怕她担心?   也许,她应该试着多走一步的。   趁着现在还能走得动,去看他一眼,应该不妨事吧?   这样想着,苏轻鸢很艰难地鼓起了勇气,吩咐淡月来帮她换了衣裳,出门乘辇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人多,但不至于像朝乾殿上早朝的时候那样多。苏轻鸢暗暗盘算着,觉得这会儿过去应该是合适的。   进门下辇,她没有让小太监通报,自己扶着淡月的手悄悄地走了进去。   她想知道,她不在的时候,陆离最真实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陆离平时议事的正殿门口,照例是小路子在守着。   看见苏轻鸢,小路子脸色微变,忙跪了下来,张口便要高声问安。   苏轻鸢抬起手,作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路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苏轻鸢正在诧异,便听见殿中传来一声笑语:“前儿三月三,她还是没有出门,想必是肚子大得完全走不动了!”   这是静敏郡主的声音。   苏轻鸢的心里骤然揪紧起来。   陆离没有出声。静敏郡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好歹也是你的孩子,你真的不去看一眼吗?”   “小路子常去看,说是一切平安。”陆离终于开了口。   苏轻鸢攥紧了淡月的手,低头向小路子看了一眼。   只听陆离的声音又补充道:“我不想往那边去。你若不放心,得空替我去看一眼如何?”   静敏郡主吃吃地笑了几声:“我替你去看?那是什么道理?那是你的孩子,又不是我的!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外人!”   陆离发出一声轻笑,伸手捏了捏静敏郡主的鼻尖:“你怎么又成了外人了?先前是谁一口答应帮我好好照料那孩子的?这会儿孩子还没出世,你就要一退六二五了?”   苏轻鸢恰好从门帘的缝隙里看见这一幕,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淡月忙双手扶她站稳,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苏轻鸢猛然转过身,快步向外逃去。   “娘娘!”小路子急得站了起来。   殿中,陆离一惊,立刻甩开手里的笔,起身出门。   这时苏轻鸢已冲下了台阶,正踩着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面走着。   “娘娘,您既然来了,总要见一见皇上再走啊……”小路子追上去,哀求地扯住了苏轻鸢的衣袖。   淡月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放肆!”   小路子只得松了手,回过头来求助地看着陆离:“皇上,您……”   这时陆离已追下台阶,抬头却看见薛厉沿着长廊飞奔了进来。   陆离不管不顾,仍要来追苏轻鸢。薛厉却纵身一跃,从长廊里跳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压低了声音道:“皇上,紧急军情!咱们的探子查到了一些细节,那老贼今夜怕要攻城!”   这时,苏轻鸢已经走过石板路,进了前殿了。   小路子见势不对,忙又追了上去:“娘娘,您不要胡思乱想……”   苏轻鸢脚下顿了一顿,转过身来露出微笑:“我何曾胡思乱想了?你这样慌里慌张的,倒显得有些心虚似的!”   小路子偷眼看看苏轻鸢的脸色,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娘娘没生气?奴才还以为……”   苏轻鸢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你主子身边趁手的人不多,你回去伺候着吧,不用管我。”   小路子迟疑着,不太放心:“娘娘好容易来一趟,怎能不见见皇上?”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他不肯见我,自有他的理由,我何必让他为难?你回去吧。”   小路子迟疑了一下,向苏轻鸢躬了躬身,果真转身走了回去。   他已听到陆离在里面唤他——这两日风声紧,一旦有紧急军情,那是要即刻召集所有文武官员来御书房议事的!   苏轻鸢看着小路子退回去之后,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等到旁人出来。   她自嘲地一笑,重新攥紧了淡月的手:“咱们回去吧。”   “太过分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淡月的眼圈已经红了。   苏轻鸢一声不响地出了前殿,到院中上了辇,出门回宫。   路上,一些小太监步履匆匆地从步辇旁边抢路而行,害得苏轻鸢晃来晃去,总也坐不稳。   淡月气得直骂,苏轻鸢烦躁地喝住了她,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眼睛是不肯看见了,心里烦不烦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回到芳华宫下辇的时候,她仍然攥着淡月的手,低着头喃喃自语:“我的孩子,哪里轮得到旁人替我照料?他当我死了吗?”   彤云听见这句话,吓得脸都白了:“娘娘怎么会这么想?这话让皇上听见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难过呢!”   淡月冷笑了一声,在彤云的肩上用力推了一把:“我们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你就不用在这里假充好人了!他会难过?他这会儿左右逢源,正快活着呢!”   彤云被她凶得莫名其妙,噙着眼泪退了下去。   苏轻鸢回到殿中躺下,把淡月也撵出了门外。   她反复斟酌着陆离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   他还是记挂着这个孩子的。可是他说,他不想到这边来。   他二人口口声声在说孩子,却显然并不关心怀着孩子的她是否平安无事。   他说,孩子出生之后会由静敏郡主照顾。   ——这些话,究竟是什么道理?   她是孩子的母亲,这件事早已不必瞒人;如今需要避人耳目的反倒是他和孩子的关系。   所以,他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嫔妃照料,这是完全说不通的。   除非她死了。   是陆离想要她死吗?   苏轻鸢不愿这样想,眼前却蓦地浮现出了北燕驿馆之中的那一片断瓦残砖。   她不知道陆离为什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多,此时也已不想知道了。   她只知道,陆离为她编织的美梦,可以醒了!   她愿意为这个孩子付出生命,可是自愿付出与被迫剥夺,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   苏轻鸢站在床边,抓住案头的一只琉璃灯,用力掷下:“陆离,你要杀我,我一定会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   落霞走到门口,恰巧听到这句话,吓得双手一抖,茶盘里的杯碟“哐啷”一声跌到了地上。   苏轻鸢猛然转过身,冷笑着看向门口:“你来了?怎么不装病了?”   “娘娘,这话从何说起?”落霞走进门来,脸色苍白,病容未褪。   苏轻鸢嘲讽地看着她:“怎么就那么巧,从北燕驿馆回来,陆离不到芳华宫来了,你也就不早不晚地病了?你不愿伺候我,就该乖乖地滚回你的养居殿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替他盯着我吗?”   落霞冲到苏轻鸢的面前跪了下来,抓住她的衣袖仰头急问:“娘娘,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子了?”   苏轻鸢甩开她的手,冷笑:“没有人嚼舌根子,是你主子亲口说的——你去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的心思,不想替他生孩子了,他若还想要活的,干脆自己过来剖腹取子吧!”   “这话到底从何说起!”落霞急得大哭,一面扯住苏轻鸢的衣袖,一面又忙着吩咐小宫女去请陆离过来。   彤云在旁边急道:“娘娘这个样子,会不会是又犯病了……”   落霞一惊,忙又叫人去请太医。   苏轻鸢大笑:“记得顺便把稳婆和乳母叫来!余太医医术高明,多半能剖出活的来,可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彤云听见了,忙又出去找小太监传话。   落霞又急又气:“蠢丫头,娘娘这是说气话呢!日子还没到,这会儿你赶着叫人去请乳母,岂不是成心让她多想?”   “那怎么办?要不要叫人去把小三子喊回来?”彤云急得团团转。   落霞按着胸口怒道:“糊涂!事有轻重缓急,还不快去看看上次太医开的安神药还有没有,赶紧熬上去啊!”   彤云答应着,忙冲了出去。   落霞推着苏轻鸢按到了床上,落泪不止。   苏轻鸢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娘娘,”落霞在床边跪了下来,“您千万别乱想,皇上他近来只是忙了些,并非有意不来看您的。在皇上的心里……”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苏轻鸢用力甩开她的手,心中只觉得好笑。   陆离自己都不急呢,这帮丫头在忙乱个什么劲呢?   落霞怕惹她生气,果然不敢再多说。   苏轻鸢钻进被中蒙住了头,一时听到外面有哭声,一时又仿佛觉得有人要杀她,心里越来越乱,腹中也似乎隐隐地疼了起来。   余太医匆匆赶了过来,诊过脉、问了病因,果然还是说要喝安神的药。   彤云很快就把药熬好了。苏轻鸢接过来一饮而尽,既没有嫌苦,似乎也不觉得烫。   扔下药碗之后,苏轻鸢看向余太医:“你没有带刀来吗?”   “当然没有。”余太医被她问得莫名其妙。   苏轻鸢皱起了眉头:“你应该快些回去拿刀。我知道日子还没到,可是你再这样等下去,说不定哪天我就带着这个孽障一起死了,那时你岂不是白忙了这几个月?”   余太医脸色微变,求救地看向落霞。   后者擦擦眼角,快速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微微摇头。   余太医大惊:“怎么会?照理说不应该啊……”   淡月甩开几个碍事的小太监,冲了过来:“我家小姐没疯,是你们自己疯了!你们想要孩子,还想要我家小姐的命……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落霞跟她说不通,急得直掉眼泪。   这时,稳婆和乳母也先后被人带了进来。   落霞怕苏轻鸢多想,忙要叫人给送回去,苏轻鸢却冷笑道:“安排她们下去歇着吧,说不定马上就用得到呢?”   这时候没人敢当面违拗她,于是小宫女便把二人带下去安置了。   直到余太医重新开了药方退下去的时候,陆离依然没有来。   一群丫头等得心焦,却只等来了一句话。   往御书房去传信的小宫女回来说:“御书房的人拦着不许奴婢进去,说是皇上在忙正事!”   “可不是‘正事’嘛!”苏轻鸢冷笑,眼前闪过静敏郡主那张灿烂的笑脸。   落霞等人心急如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轻鸢伸手搭在落霞的肩上,笑问:“你的病好了?”   落霞怔怔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捏捏她比先前消瘦了几分的脸颊,微微皱眉:“瞧上去倒像是真病了。我先前存了偏见,有些口无遮拦了,你别恼。”   落霞垂泪:“奴婢不恼。只要娘娘跟皇上好好的,奴婢就高兴……”   “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费心瞒我了。”苏轻鸢目光微冷。   落霞脸色微变:“是皇上自己跟您说的吗?”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   落霞醒过神来,立时慌了:“娘娘,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皇上瞒着您的是另外一件事!您先静静心,让奴婢细细地说给您听好不好?”   “淡月,把人都撵出去吧。”苏轻鸢沉声吩咐。   淡月立刻站了起来,随手举起一只大花瓶:“都出去,我家小姐不想再看到你们!”   落霞跪在地上,抓住淡月的裙摆急道:“事关重大,我必须向娘娘解释清楚!皇上这些日子不肯到这里来,是因为在北燕驿馆的花厅里中了瘴毒,他……”   “出去吧,你以为我还会信吗?”苏轻鸢的眼圈红了。   淡月用力将花瓶掼到了地上:“都给我滚出去!”   花瓶的碎片飞溅起来,其中一片险险地从落霞的腮边划了过去。   几个小宫女忙拽住落霞,强把她拖出了门。   苏轻鸢眼角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你瞧瞧他的好奴才,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帮他说谎!”   淡月在床边坐了下来,用力握住苏轻鸢的手:“你还有我。”   苏轻鸢侧过身子,努力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我亲眼看见他好好的,人家却说他中了瘴毒……呵,他中不中瘴毒,跟我的孩子由谁照顾有什么关系?他中了瘴毒,又不是我中了瘴毒!又不是我快要死了!他自己亲口说不想到这里来,奴才们还在费尽心思帮他编故事……”   “小姐,现在看清了他,也不算晚。”淡月小心地安慰道。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许久,终于叹道:“晚了——太晚了!”   “实在不行,咱们跑吧?”淡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苏轻鸢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   淡月自己也知道这个提议毫无意义,一时再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到了这个地步,走路都费劲,还能跑到哪里去?   何况这是皇宫,更何况城外还有叛军围城!   苏轻鸢悲哀地发现,自己胡闹了这么多年,竟然一无所获。   没有本领、没有见识、没有朋友,也没有了亲人。   就算侥幸逃出了宫城、就算没有叛军没有战乱,她也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   离开芳华宫,对她而言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仗着将军之女的身份、仗着陆离的纵宠,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一生可以高枕无忧安享富贵,哪里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的波折!   “淡月,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学本领——刺绣也好、洗衣煮饭也好、登台唱戏也好……不拘学会什么,总强似现在一筹莫展任人宰割……”苏轻鸢把自己藏进被窝里,闷闷地道。   她原本不该这样一无是处的。   她之所以把自己娇宠成这样,都是因为有人承诺过会照顾她一生一世,她信了。   她怎么就信了呢?   淡月忽然跳了起来:“先别灰心,你不是懂巫术的吗?巫术是可以给人治病的,咱们说不定还有出路!再说,你不会做活,不是还有我吗?我可以帮人洗衣煮饭,只要勤谨一些,总能挣够咱们吃饭的钱……”   苏轻鸢掀开被角,心里隐隐地生出了一分希望。   但是她很快就忘掉了这个话题——因为肚子又疼了起来。   这一次,疼痛的程度比先前强了许多,苏轻鸢隐隐觉得腹中的小家伙闹腾得极不安分,惹得她的心里也跟着焦躁不堪了。   这个时候,小东西又来添什么乱呢?难道是要替陆离来拦住她吗?   其实它何必多此一举,这宫禁森严的,她哪里能逃得掉!   苏轻鸢用力将被子踢到一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淡月忽然紧张起来:“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肚子……”苏轻鸢苦笑。   淡月立时吓得白了脸:“会不会是要生了?”   苏轻鸢摇摇头:“不会。这会儿没那么疼了。”   淡月在床前团团转了几圈,仍然有些不放心:“可是你今日受了那么大的气,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又走得那么急——不行,我去叫太医来守着你!”   苏轻鸢伸手拉住了她:“这会儿天晚了,不要瞎折腾。有事明早再说吧!”   “可是你……”淡月不放心。   苏轻鸢正要说“没事”,忽觉腹中又疼了起来。她咬紧牙关,苦笑:“我偏不信……” 第133章 破城。逃亡。保大保小?   深夜,城墙上。   陆离看着不断攻上来、又不断地被巨石和箭矢逼回去的铁甲将士,神色凝重。   这次攻城,苏翊显然是有备而来。   云梯、抛石机、攻城塔、冲撞车……以及愈挫愈勇的铁甲将士。   若无意外,今夜应当是这场对峙的最后一役了。   经过了两三个月的准备与试探,双方都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同时也都已厌倦了这样漫长的消耗。   成败,在此一战!   陆离转过身,向身旁的大司马宁渊问道:“你觉得老贼的队伍怎么样?”   宁渊拈须一笑:“皇上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又来考我?”   陆离手扶着城墙,笑道:“大司马久经沙场,见识毕竟比朕多些。”   宁渊倒也不谦逊,从容笑道:“老贼兵强马壮,咱们却也不是毫无防备。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砺,咱们的城墙早已固若金汤,恐怕不是小小铁甲军能冲进来的。”   “大司马,不可轻敌啊!”陆离半开玩笑地道。   宁渊笑道:“老贼征战沙场数十年,原是咱南越第一猛将,臣等自然不敢轻敌。”   陆离懂得他这一笑的意思。   时间拖到如今,城内早已人心惶惶,城外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看铁甲军的攻势就知道,他们也已是孤注一掷了。   拼命谁不会?无非“前仆后继、宁死不退”八个字而已。   如此拼法,反贼即使侥幸攻进了城,也必然已经精疲力竭了。   可是城中还有勇猛无匹、可以一当百的金甲卫精锐之师呢。   “关门打狗”的游戏,其实也挺令人期待,不是吗?   城外,杀声震天。   攻守双方都是愈战愈勇,紧绷着精神、拼尽了全力,片刻也不敢分神。   箭矢如同飞蝗遮蔽了星月,血腥气息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陆离在城墙上走着,看着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投掷着霹雳火球、操作着床弩一次次将攻城的贼军击退,心中渐渐地安定下来。   如无意外,这城墙是能守住的。   只要熬过了今夜,数月来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云便可以散去,朝臣和百姓们也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向某人承诺过的清平盛世,指日可待。   陆离微微勾起唇角,回头看向城内,却见小路子正跟两个小太监争执着什么,似乎吵得很厉害。   看看城墙上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变故的样子,陆离便叫人去把小路子喊了上来:“下面那两个是谁?你跟他们吵什么?”   小路子迟疑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陆离沉下脸来:“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朕?”   小路子忙道:“宫里的一些杂事,不算太急的,等打完仗再说也不迟……”   陆离的心头蓦地一突,生出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盯着小路子,厉声喝道:“说!”   小路子忙道:“那两个人,一个是永福宫里的,说是晚膳之后忽然发现宫里少了几个小太监。娴妃娘娘叫人到各宫里去问了问,发现每一处或多或少都有人不知所踪……”   陆离脸色微变:“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打算压到明早再跟朕说?还不快去传令金甲卫巡查,警惕宫中生变!”   小路子忙答应了一声,立刻便要退下去。   陆离又叫住了他:“另外一件事呢?”   小路子迟疑着:“后来的那个人是芳华宫里的。他说娘娘——要生了!”   他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把另外半句话说出口。   陆离呆了一下,似乎没有回过神来。   小路子试探着叫了一声:“皇上?”   陆离立刻抬手抓住他的肩:“怎么会……怎么会是现在?不是说日子还早吗?太医过去了没?产婆和乳母有没有安排妥当……”   小路子忙道:“皇上放心,太医都在呢,产婆也在——娘娘一向凤体康健,不会有问题的!”   陆离定了定神,哑声道:“吩咐金甲卫守住芳华宫,不管出现任何意外,芳华宫必须平安无事!”   小路子忙答应着,快步跑了下去。   陆离扶着城墙,目送着小路子走远,心里乱成了一团。   “吕公车!”城墙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起了一片惊呼。   陆离忙转回身去,注目向下看时,果见成百上千的铁甲将士簇拥着一架高高的吕公车冲了过来。   车上将士身披铁甲、手持长刀弓箭,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墙,大有猛虎下山之势。   吕公车上射下来的弓箭,因为距离近、又借着下落之势,力道自然大不同于城下的箭矢那样软绵绵轻飘飘的样子。   更严重的是,护城将士很快发现,那上面射下来的箭,是有毒的。   护城军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   陆离推开一个中箭倒下的士兵,抢到投石机旁,带头拉动了绳索:“怕什么?他们自来送死,咱们成全他们就是!”   将士们重新鼓起了勇气,齐吼一声,合力拉动投石机的横梢,投出一块足有数百斤重的大石。   吕公车最大的弱点,就是“笨重”。   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子之后,车上的挡板坏掉了好几块,车中的弓箭手也倒下了好几个。   护城将士更添了几分信心,不等陆离吩咐已自行放好了巨石,再次击出。   陆离见状,放下了心。   所谓吕公车,不过是吓唬人的东西罢了。跑又跑不快,基本上只有挨打的份。   当然,车上的毒箭和攻城勇士们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但护城将士也不是吃素的,这几百人即使能冲上城墙,也逃不掉被剿杀的命运。   里应外合开城门?不存在的!   城门那里,冲撞车还在锲而不舍地撞击着。   守城将士不住地呼喝,宁渊渐渐地拧紧了眉头:“好像要撞开了!”   陆离快步走了过去:“咱们的塞门刀车预备好了吗?”   “皇上放心,一直等着呢!”宁渊攥紧拳头,自信地一笑。   ***   芳华宫。   宫女和婆子们乱成一团,产婆在里面忙活,太医在旁边守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苏轻鸢口中的帕子已经咬烂了,脸上湿漉漉的活像泼了水,强忍剧痛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产婆在旁边急得直叫唤:“别光顾着忍疼,您要使劲啊!留点力气往下面使啊!”   苏轻鸢瞪大眼睛看着门口,仍然一声不吭。   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产婆的话,此时也无人敢问。   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们大多已经吓坏了,只好从东偏殿那边叫过几个老成的嬷嬷来帮忙,余下的就只有落霞和淡月在旁边陪着。   落霞看着苏轻鸢眼巴巴望向门口的眼神,心里只觉得害怕。   她当然知道苏轻鸢在等谁,可是……   那人今晚不会来的啊。   “娘娘,已经叫人去请了,您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平平安安地见他,有话当面问、有气当面出,好不好?”落霞已经是在哀求了。   苏轻鸢闭上眼睛,只顾喘粗气,并不说话。   这时窗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厉声喝问:“谁叫你们闯进来的!”   苏轻鸢立时又睁开了眼。   落霞忙跑出去看了看,回来劝道:“是金甲卫,娘娘不必多心。”   外面果然很快有人说道:“金甲卫奉命保卫芳华宫安全,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金甲卫?他们要做什么?”苏轻鸢终于开了口。   落霞忙道:“金甲卫是奉皇上的命令来保护咱们的啊!”   “是保护——还是囚禁?他要杀我,是不是?”苏轻鸢眼睛瞪得老大,手里紧紧地攥着被角,不住地摇头。   产婆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怕的阴谋,竟吓得双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你叫陆离来见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苏轻鸢直着脖子向落霞嘶吼。   落霞急得直掉眼泪:“谁要杀你啊?我说过几百遍了,皇上只是不得空过来,你为什么偏偏不信……”   “落霞姐姐,落霞姐姐!”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小宫女的尖叫声。   落霞忙又跑了出去。   苏轻鸢瞪大眼睛看着门口,却久久没有等到落霞回来。   淡月忍不住跟出去看了一眼,脸色煞白地跑了回来:“外面……外面打起来了!金甲卫和一些太监……”   苏轻鸢眼前一阵发黑,没有听清她后面在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落霞跌跌撞撞地奔了回来:“娘娘不要多心,外面没什么大事的——您安心就好。”   说是“没什么大事”,可她的身上分明带进来一股血腥气。   甚至,外面已经能听到呐喊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了。   “还在骗我……”苏轻鸢扯了扯惨白的唇角。   窗外,又响起了一个小太监的喊声:“护城军撑不住了,城门被攻破了!”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个人喊道:“反贼打进宫里来了!”   “打起来了?外面在攻城吗?陆离到底在哪儿?”苏轻鸢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的祖宗!您安心生您的孩子成不成啊?”落霞又急又怕,恨不得昏死过去万事不关己。   嬷嬷们听见说反贼打进了宫,一个个都吓得有些发昏。   这种场合下本该是主心骨的产婆偏偏是个最胆小的,受了这番接二连三的惊吓,她竟呆坐在床脚边只顾发抖,站也站不起来了。   苏轻鸢犯了糊涂,竟推开小宫女的手,挣扎着要站起来。   一屋子人吓得魂飞魄散,连一个能拿主意的也没有。   幸好苏轻鸢到底还是没能起身,一阵剧烈的疼痛把她留在了床上。   产婆抬头看见褥子上湿了一大片,终于醒过神来,跪爬到床边咬牙嘶喊:“把她按回去!教她使劲!再耽搁下去两条命都没了,还顾得上什么打仗不打仗的!”   ***   城墙上。   城门被撞开的瞬间,塞门刀车立刻堵了上来,继续将叛军挡在城外。   此时,双方都已疲惫不堪,攻守都没了先前的锐气,完全是靠着毅力在硬撑。   铁甲将士向着门口蜂拥而来,护城军咬紧牙关,拼死顶住。   这个局面,仍在陆离的意料之中。   他坚信他的护城将士可以将叛军挡在城墙之外,尽管此时城上城下都已尸横遍地。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马蹄声踏碎了城内的平静,一个金甲士兵惊慌失措地冲了过来:“报——”   陆离脸色大变。   金甲卫本该正在守卫宫城的,难道是宫中有变?   那士兵滚鞍下马,急报:“宫中出现大量叛军,正在大肆烧杀,众将士正在迎敌!”   宁渊厉声追问:“怎么可能?城门没有破,叛军怎么会进了宫?”   正在城门口帮忙的段然闻声立刻冲了上来:“会不会是地道出了问题?”   陆离面色发白:“不可能!就算老贼能找到香泉山中的出口,就算他能炸毁出口强行闯进去……可是那里面的暗道纵横交错,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正确的入口!”   段然转头看向那个金甲士兵:“贼军是在哪里出现的?”   士兵瞪着眼睛道:“毓秀宫和延禧宫两处,似乎是同时出现的!”   段然的眉头拧紧了:“这很不对劲!咱们明明已经把正确的入口堵上了,就算那老贼是只真耗子,在那种地方找到入口也得耗费几个月,没道理这么快!除非……”   “除非有内鬼!”宁渊立刻接道。   陆离摇头:“对地道了如指掌的只有朕和段然两个人,哪里来的内鬼!”   宁渊看向段然,后者立刻举起了双手:“真的不是我啊!”   “朕当然知道不是你,”陆离咬牙,“现在也不是咱们抓内鬼的时候!段然,你即刻带一队精锐回宫去,务必把阿鸢和钧儿接出来!”   “那旁人呢?”段然下意识地问。   陆离转过身:“老贼最想抓的是他们两个,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二人落入老贼手中!至于旁人——顾不上了!”   段然飞奔下城墙,再未多言。   陆离转身看着城外的厮杀,再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宁渊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大急,忙劝道:“太后一向很识大体,定安王也是少年老成,他们必定不会受老贼胁迫……”   陆离快步走向城头,显然并不想听他废话。   身在城头,他的心却已飞回了宫里。   贼兵已经闯进了宫里,此处将士拼死守城还有什么意义?   只要宫里贼兵活捉了阿鸢和钧儿他们,再占领朝乾殿,这天下还不是由着那老贼为所欲为!   陆离很想丢下这边的事,即刻赶回宫里去。可是城墙上战事正紧,根本不可能再抽出人来回宫援救。   他小瞧了老贼的手段,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宁渊还是跟了过来:“局势如此,多想无益。段公子智计过人,定能照料太后和定安王周全,我们只能守住城门,到时候……纵然那老贼占了宫城,咱们也未必就没有转圜之机!”   陆离点点头,攥紧了双拳。   宫里……只能寄希望于段然足够幸运了。   ***   芳华宫。   金甲卫死死守住宫门,与来势汹汹的叛军对峙着。   兵刃相交,铮铮如地狱之音。   血肉横飞,尸陈遍地。   宫内,寝殿之中。热水一桶一桶地送进去,再换出来的时候便成了鲜红刺目的颜色。   太医也已经进去了。眼看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半点儿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出来。   陆钧诺躺在外殿的软榻上,抱着朱嬷嬷的胳膊,直掉眼泪:“嬷嬷,外面那些人是来抓我们的吗?母后为什么不肯见我,她是不是受伤了?”   朱嬷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反复劝他安睡。   陆钧诺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如此危急关头,他如何睡得着?   又一桶血水送出来的时候,朱嬷嬷忍不住站了起来,截住那个脸色惨白的小宫女:“里面……到底怎么样?”   小宫女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院中脚步声大响,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淡月提着门闩迎出去,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段然,你来干什么?”   段然打了个响指,咧嘴一笑:“本公子自然是来英雄救美啊!芳华宫外已经被叛贼包围了,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今夜本公子若不来,你们岂不是要束手就擒?”   “师傅!”陆钧诺跳起来,撞进了段然的怀里。   段然随手将他捞了起来:“哟,你小子倒早在这儿等着了!你那个美人儿母后呢?把她叫出来,跟我走哇!”   陆钧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后在里面,师傅快救救她吧……”   “怎么了?”段然拔腿便向里面跑。   朱嬷嬷忙上前拦住:“段公子止步!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是忌讳外人在场的!”   “生……生孩子?”段然呆住了。   朱嬷嬷苦着脸,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外面的兵刃交击之声一直没有停过。   段然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她还顾得上生孩子!逃命要紧,让她憋着!”   朱嬷嬷都快哭了:“就是因为不肯好好生才闯进了鬼门关,您还要说这种话!”   “不是……很严重?”段然终于有些慌了。   落霞听见动静,从里面冲了出来:“段公子,是皇上叫您来的吗?如今娘娘难产,外面贼兵又随时会冲进来,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落霞一向是沉稳冷静的,此刻竟也惶惶无措了。   外面,叛军还在接连不断地向这边涌过来。   段然咬了咬牙:“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即刻进地道里去!”   他心里想着:虽然地道如今也已不安全了,但至少应该比硬冲出去靠谱一些吧?   落霞早没了主意,闻言立刻冲进内殿,照着段然的提议说了。   淡月立刻跳了起来:“可是娘娘怕黑,进了地道可能会犯病的啊!”   “进……进去!”本已奄奄一息的苏轻鸢忽然睁开了眼睛。   当下再无人提出异议,宫人内侍和段然带来的亲卫们七手八脚地打开了地道的入口,由产婆和嬷嬷们当先把苏轻鸢抬了进去,然后太医、宫女们、朱嬷嬷抱着陆钧诺,最后芳华宫上下众人全都走了进去。   段然叫人关闭了地道的入口。   虽然琉璃灯很快点了起来,但地道之中压抑的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将众人包围了。   旁人尚可,苏轻鸢立刻就受不住了。   她用力捂住眼睛,开始不住地发颤。   太医和产婆围在她的身旁,想尽了法子劝慰,仍然无济于事。   淡月攥住苏轻鸢的手,向众人急道:“咱们得快点找到有光的地方,娘娘受不住这里的!”   段然咬牙:“地道里确实不宜久留!咱们必须尽快出去,到宫外躲避!余太医,两条人命在你的手上,你可要稳住!”   余太医面露苦色,许久不敢接话。   众人各自悬着心,在曲曲折折的地道之中走着。除了段然,谁也不知道出路在哪个方向。   “余太医,这个时候挪动娘娘,会不会很危险啊?”淡月带着哭腔问。   余太医摇摇头,不敢说“会”,更不敢说“不会”。   “陆离……”苏轻鸢忽然叫了起来。   段然忙冲到她的面前,沉声道:“陆离好着呢!你好好稳住,天亮之后就见着他了!”   “陆离!”苏轻鸢用力抓住了段然的衣袖。   段然皱眉:“糊涂了?”   苏轻鸢从产婆的怀中挣扎出来,嘶吼:“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想要我死,直接动刀就是了,为什么要多让我受这么多苦……你折磨我还不够吗!”   “她犯病的时候是这样吗?”段然转头去问落霞。   落霞迟疑着,摇了摇头。   苏轻鸢仍然不肯放手:“陆离,我后悔了……我不带这孩子走了,你叫太医割开我的肚子把它抱出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已经看见红眼睛绿头发的鬼了,他们来抓我了……”   段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抬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几个胆小的宫女吓得尖叫起来,陆钧诺缩在朱嬷嬷的怀里直哭。   段然醒过神来,咬牙道:“这女人果真是疯了!余太医,你先想个法子让她睡过去成不成?”   他记得很久之前陆离吩咐过,如果一定要走地道,可以先把她弄晕来着。   遗憾的是,余太医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娘娘必须保持清醒,否则孩子出来的时候使不上劲,只怕……”   “可是她现在也不清醒啊!”段然都快要气疯了。   余太医无言以对,却仍不肯冒这个险。   后面跟着的一个太医忽然问了一句:“段公子奉旨而来,皇上有否说过保大保小?”   段然一呆,跳了起来:“你问‘保大保小’?你敢治死一个试试看!灭你九族都不够皇上出气的!”   太医闻言不敢再问,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解决眼下的困境。   于是这一路上,苏轻鸢不住吵闹、陆钧诺时常哭泣,再加上几个胆小的宫女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惊呼——实在乱七八糟,比逃难的百姓还要混乱几分。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苏轻鸢闹一阵、哭一阵,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   段然先前嫌她吵闹,这会儿却又开始怕她不闹了。   事关人命,谁能不慌?   侍卫们一路走,一路改动地道的出入口,生怕被贼军看出什么端倪。   再加上地道幽深、岔路众多,一行人虽然已经竭力加快了速度,在太医们看来仍然嫌太慢了。   踏在鬼门关上,时间怎么能这样耗费啊!   余太医几次想叫队伍停下来,最终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看着苏轻鸢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模样,他不敢冒这个险。   走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段然算着最近的出口已经不远,心里终于振奋了几分。   但,这种振奋很快变成了惊慌。   前方,居然有光!   是移动着的光。   出口没有打开的时候,即使有光,也必定是微弱的、静止的一线天光,绝不可能是这样明亮的火光!   有人!   侍卫们齐齐警戒起来。   段然带着众人折回几步,躲进一条岔道,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是老贼的人!”   落霞急了:“那怎么办?换其他出口吗?”   段然苦笑摇头:“换其他出口至少要走一两个时辰,何况……老贼既然在这儿守着,其他出口恐怕也有人!咱们的地道被人泄了密,已经到了老贼手里去了!”   “公子,冲出去吧!”一个侍卫攥紧了手中的刀,咬牙道。   段然很想说,最稳妥的选择是躲在地道里面。   但是看看苏轻鸢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咬牙道:“冲!”   众人略作安排,将苏轻鸢和陆钧诺围在中间,缓缓地走了出去。   对面的人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灯光,正向这边追过来。   正面迎上之后,两边都看出对方的人数不少,各自都有些迟疑。   段然咬咬牙:“咱们进岔道,截断来路,折出去!”   于是众人前行一段之后,又折进了另外一条岔道。   走过之后,侍卫飞快地放下大石,拦住了来路。   众人继续前行、继续故布疑阵,自己也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   但,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最近的出口只有一个,这是绕不开的。   出口那里,一定还有人守着。   算算时间,天恐怕快要亮了。   众人鼓足勇气,回到了直通向出口的那条路上。   前面的火光仍然不少。   后面又有火光追了过来,没有退路了。   段然咬牙:“杀出去!”   众侍卫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簇拥着苏轻鸢、陆钧诺和一众宫女太监们,迎着前面的火光坚定地走了过去。   近了,近了……   被火光映红了的脸已经可以看清,那些面孔上兴奋的笑容也越来越近了。   果然是铁甲军的将士。   众人清晰地听到有人大笑:“猎物自己送上门,咱这功劳大了!”   笑声闯进地道,不断地回荡着,震得人心头发颤。   “鬼,是鬼……”苏轻鸢蜷缩在产婆的怀中,声音已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距离越来越近,对方队伍之中有人高叫起来:“来的是我们四小姐不是?定安王在不在?您二位可以不死,其余人都把命留下来吧!”   段然拔出腰间佩剑,大笑:“这是哪儿来的蛤蟆在那儿乱叫?想要你爷爷们的命,先来磕个头来!”   铁甲将士以一阵乱七八糟的笑声回应。双方渐渐走近,间隔已不过三五丈的样子了。   正在这时,旁边一处岔道里突然窜出一个巨大的火球,“啊啊——”地叫着,滚进了铁甲将士的队伍之中。   这一下子变出意外,双方都没有料到。   火苗四处蔓延,铁甲将士立时大乱。   段然当机立断:“冲出去!”   一行人不及多想,齐齐加快了速度,在侍卫的簇拥之下,快速地向前面冲了过去。   短兵相接,铁甲将士又要灭火、又要去追那只火球、又要应付段然和侍卫们不要命的冲杀,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趁着这一阵乱,众侍卫终于冲杀了出去。   连太监和宫女在内,众人连拂尘、灯笼和牙齿都用上了,乱七八糟地跟铁甲将士们战成一团。   终于见到了天光。   侍卫和队伍外围的太监折损大半,伤亡不可谓不惨重。   ——可是外面还有一大队铁甲将士在守着,数量恐怕不下千人。   他们精神抖擞,弯弓搭箭,正对着侥幸冲出来的这一行人。   “我命休矣!”段然苦笑着,回头看向产婆怀里的苏轻鸢。   “母后……”陆钧诺抓着苏轻鸢的衣袖,哭了出来。   苏轻鸢抬了抬头,瞪大了眼睛:“鬼呢?鬼跑了?”   “还在呐!”段然指指那些张弓搭箭的铁甲将士。   铁甲将士之中,为首的一人放下弓箭,拱了拱手:“四小姐、定安王,您二位是要活命呢,还是要跟他们一起死?”   苏轻鸢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在产婆的怀中剧烈地挣扎起来:“你们要死就死,何苦要带上我!”   “女人,你别发疯!”段然急了。   苏轻鸢没有理会他。   产婆将她放到了地上,苏轻鸢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好狼狈地半躺着,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弓箭。   此时,一行人身上的衣裳几乎已尽数变成了暗红色——绽放在衣袖上的那些鲜艳的花朵,是血。   苏轻鸢身上的血色,比别人格外多些。   除了杀戮的痕迹之外,还有生命的印记——那个命途多舛的小家伙还在她的腹中躁动,她的衣裤几乎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同样染满了血迹的,除了衣裳,还有她手腕上的那只诡异的镯子。   苏轻鸢缓缓地抬起手腕,向着对面的铁甲将士苍白地笑了:“我即将生产,不能走动。你们若不想我死,就过来扶我一把!” 第134章 所谓大局为重   “蠢女人,你又要玩什么把戏?”段然攥住苏轻鸢的手腕,本想把她提起来,看看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忍住了。   苏轻鸢压低了声音:“一会儿你带钧儿走,我有办法自保!”   段然气得跺脚:“我要是敢把你丢在这儿,陆离不把我剁成肉馅才怪!”   “你看看你有多少人,他们有多少人?你有本事把我带走吗?”苏轻鸢厉声反问。   段然无言以对。   苏轻鸢闭上眼睛,无力地垂着头,低声道:“我和钧儿同时落到他们手里是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你跟着陆离那么多年,当知大局为重!”   “你……真的有办法自保?”段然自欺欺人地问。   苏轻鸢扯了扯唇角:“真到了他们手里,就不能‘自保’了。陆离难道没有嘱咐过你,千万不要让对方抓到活的?”   段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陆离确实没有这样吩咐过,可是他明白。   活的苏轻鸢和陆钧诺到了苏翊的手里,会成为反贼夺取江山的利器。所以,万不得已的时候,段然会做一个忠臣该做的事。   他没有想到的是,苏轻鸢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并且帮他作出了最好的选择。   救一个孩子,当然比救一个正在难产的女人容易得多了!   这时,铁甲将士已经逼近了过来,先前说话那人沉声道:“我们要的是四小姐和定安王两个人。”   苏轻鸢抬起头,冷冷地道:“苏将军的命令,是让你们抓活的对吧?你看好了——我身边剩下的这些人,若是再死一个,我和钧儿立刻死在你的面前,看你如何交差!”   那人皱了皱眉,随后又释然了:“您这边共总剩下了十来个人,都带回去倒也不难——四小姐,请吧!”   苏轻鸢伸出了手:“我的丫头累了,你来扶我。”   “头儿,当心有诈!”旁边一个士兵提醒道。   那个把总模样的人顿了一下,重重地挥了挥手。   一千余人立刻围了上来,将苏轻鸢这边的一帮伤兵败将团团围在了中间。   落霞想过来搀扶苏轻鸢,却被段然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产婆过来搭了把手,苦着脸道:“老奴实在抱不动了!”   余太医过来替苏轻鸢搭了搭脉,急道:“娘娘脉息微弱,若不能尽快把孩子生下来,只怕……”   铁甲军的那个把总直到此刻才相信苏轻鸢虚弱的样子并非装假。他缓缓地俯下身来,抓住了苏轻鸢的手腕:“四小姐,得罪了!”   苏轻鸢全无半点儿力气,虽然被抓住了手腕,却仍然没能站起来。   她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指尖碰到对方手腕的时候,她用沾血的手指飞快地画了几笔,腕上的镯子红光一闪。   苏轻鸢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了下去。   那个把总脸色一变:“四小姐?”   “药……我的药呢?”苏轻鸢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余太医。   后者微微一愣,脸色大变:“方才跑得太急,恐怕……落在地道里了!”   段然“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混账!关系到两条人命的东西,你竟然如此大意!还不快回去找!”   余太医看看脖子上架着的长刀,不敢动。   拉着苏轻鸢的那个把总挥了挥手:“放开他!”   苏轻鸢气息奄奄,双手抓着那把总的胳膊,低声哀求:“多放几个人进去找好不好?我撑不住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段然牵着陆钧诺的小手,沉声道:“我记得来时的路,放我进去帮她找!你若不放心,多派几个人跟着我就是了!”   “不行!”那个把总咬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是属耗子的,进了地道,弟兄们哪里还跟得住你!你们都在这儿等着,弟兄们进去找!”   余太医本已走到地道入口,闻言忙回头急道:“是个白瓷药瓶,只有指肚大小的!”   那个把总重重地挥了挥手:“留下三十人看守人质,其余人立刻进地道,分头去找!”   有个士兵不放心:“头儿,三十人太少吧?万一……”   那个把总不耐烦地道:“四小姐已经这样了,剩下的几个不是小姑娘就是老婆子的,难道还能跑了不成?再说,太医和四小姐救命的药都没回来,他们如何敢跑?”   “喂,我不是小姑娘,也不是老婆子!”段然不服气地在旁反驳。   这会儿当然没人理他。   于是铁甲将士们不情愿地进了地道,跟着余太医往那些莫名其妙的岔路之中去找药瓶了。   剩下的三十名将士团团围成一圈,仍将苏轻鸢这帮人围在了中间。   苏轻鸢终于力竭,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手指却还是紧紧地抓住那个把总的手腕,连指甲都嵌进了对方的肉里。   跟过来的太医已经在刚才的冲杀之中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一个也伤得很厉害,好容易挣扎着爬过来往苏轻鸢的口中塞了两片参片,也就技穷了。   产婆看着自己肩上明晃晃的长刀,只顾发抖,完全没心思来管苏轻鸢的死活。   于是众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原地等着,任由苏轻鸢凄惨惨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这时,旁边的水塘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人惊诧地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形动物,正以奇怪的姿势一点一点地从水里爬了上来。   “是人是鬼?”段然皱眉。   那东西发出“啊啊”两声,淡月立刻叫道:“是刚才那个‘火球’!”   铁甲将士立刻警惕起来。   此刻“火球”上面没了火,自然也就没了先前的震慑力。   于是在双方众人的注视之下,那“东西”艰难地爬上了岸,慢慢地撑起两条腿,踉跄着向这边奔了过来。   铁甲将士本能地将手中的长刀对准了“它”。   那“东西”不管不顾,直直地冲进了包围圈中,恰被一把长刀割伤了腰,“噗通”一声趴到了地上。   借着火光,众人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人,浑身上下已看不见完整的皮肤,只有黑色表皮下面暴露出的暗紫色肉团,勉强还能看出活着的迹象。   仅剩的两三个小宫女看到这般可怖的形貌,一个个抚着胸口干呕不止。   胆子最大的落霞细细看了看那人光秃秃的右手腕,忽然惊呼起来:“小李子!”   “谁是小李子?你们宫里的人?”段然皱眉。   落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那人听见这一声,却立刻转向了落霞,脸上的肉块动了动,似乎是作了一个表情。   落霞趔趄了一下,大着胆子问:“你是小李子?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那人正是小李子。   他不能说话,只好点了点头,艰难地张开了完好的左手,又用右臂指了指苏轻鸢的方向。   落霞看到他掌心之中躺着一只黑漆漆的瓷瓶,上面还连着几块烧脱了的皮肉,不禁又吓得一颤。   小李子急了,残缺的右臂拼命拍打着地面,口中发出“啊啊”的叫声。   落霞终于懂得了:“你是想说,这东西给娘娘?”   “啊!”小李子疯狂点头。   落霞还待多问,却见他脖子一歪,肩膀也同时垮了下去,就此不动了。   那只黑瓷瓶掉落到了地上。   段然俯身捡起,打开看了一眼:“好像是药。这‘东西’是敌是友?”   落霞和淡月齐齐摇头:“不知道,但是娘娘讨厌他。”   段然细细地想了想,心里有数了:“你们娘娘也讨厌我,所以这个‘东西’应该是个好人。”   两个丫头呆住了:还有这种逻辑?   没等丫头们反对,段然已经俯身扒开苏轻鸢的嘴,把黑瓶里的药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淡月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段然:“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段然笑嘻嘻地拍了拍手:“那也得你有命跟我拼才行——”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然脸色一变,厉声吼出了一个字:“杀!”   身旁仅剩的几个侍卫连半点儿迟疑也没有,立刻飞身暴起,利落地夺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刀,向着身旁的铁甲将士砍了过去。   一刀砍下去,铁甲将士们尚未来得及回过神,段然又吼出了另外一个字:“冲!”   说罢,他拎起陆钧诺扛在肩上,一马当先向着外面冲了出去。   仅剩的几个侍卫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瞬间冲出了包围圈。   几个伶俐的太监和嬷嬷们略一怔忡之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铁甲将士们本待要追,却迟迟没有等到命令,于是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几分。   更何况苏轻鸢还在地上躺着,他们就更加不敢去追了。   于是转瞬之间,原地只留下了二十来个铁甲将士、一个昏迷不醒的苏轻鸢、一个吓得双腿发软爬也爬不起来的产婆、几个有心无力一筹莫展的小宫女,还有一个目光呆滞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小把总。   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和男子的怒吼,似乎是哪个碍事的嬷嬷被侍卫顺手给砍了。   这边,一个士兵满脸不甘地横了把总一眼:“头儿,咱们为什么不追?定安王可是将军点名要的人!”   “你不懂。”那个把总呆呆的,半晌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士兵低头看看不知是死是活的苏轻鸢,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确实不懂。   ***   天色渐渐地亮了。   城门口也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过来的铁甲将士,在某一次退下去之后,终于没有再卷土重来。   从塞门刀车的缝隙之中闯进来的几个人,毫无悬念地死在了护城将士的刀下。   然后,城墙上响起了一阵疲惫的欢呼。   这城墙,总算是守住了。   精疲力竭的护城将士们擦擦脸上的汗水和血迹,绽开了笑容。   城下,尸横遍野。   这一役,双方俱是死伤惨重。但到底死伤了多少人,这会儿谁也没有力气去查点。   薛厉带着几个亲兵冲上城头,笑得很欢畅:“贼兵退了!皇上,城门守住了!老贼的手下死伤大半,没个三年五载不可能恢复元气,咱们赢定了!”   “召集精锐,随朕回宫!”陆离的脸上全无半分喜色。   宁渊跟了过来:“皇上,宫中局势未明,不如由臣等带兵先行进宫探查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您再……”   “朕必须即刻赶回去!”陆离咬牙。   薛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是飞快地召集起五千余人,带了过来。   陆离飞身上马,直奔宫城。   薛厉追着宁渊打听缘故,宁渊一边催马跟在陆离后面疾奔,一边苦恼地道:“老贼诡计多端,若是太后和定安王落到他的手上,咱们守住城墙又有何益!”   陆离只顾拼命催马,并在意身后众将士能不能跟得上,也没有留心听宁渊他们在说什么。   一路疾驰。   到达宫门口的时候,日影暄暄,照在红色的宫墙上,看上去温暖而安宁,与平时并无两样。   守门的仍是先前的侍卫,门内仍能看到太监们匆匆而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宁、薛二人追了上来,警惕地道:“皇上不可贸然进宫,不如让将士们先进去探探路……”   陆离勒住马头略站了站,忽然又猛地夹了一下马肚子:“老贼潜进宫中的爪牙不会太多,朕的金甲卫还不至于那么不中用!”   二将见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宫门,也只得催马跟了进去。   幸好,并无意外发生。   朝乾殿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首,有金甲卫的,但大多数是叛军的。   站着守在门口的仍是金甲卫,这就足够了。   看见陆离回来,守在殿门口的金甲将领忙疾奔上前:“臣等不辱使命,贼兵未能攻破朝乾殿!”   陆离点了点头:“别处呢?”   那将领昂然道:“贼兵约有两万余人,大半已伏诛,剩余六千余人已缴械投降,正在永安殿听候发落!”   陆离立刻转身直奔永安殿。   进门之后果见金甲将士们看守着一大片丢盔卸甲的叛军,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蔚为壮观。   金甲卫统领顾凌霄看见陆离,喜形于色:“皇上,金甲卫幸不辱命!”   陆离向场中环视一周,沉声问:“该守住的都守住了吗?芳华宫现状如何?”   顾凌霄躬身道:“段公子已掩护芳华宫上下人等从地道中安全撤离!”   陆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许久才问:“别处呢?”   顾凌霄昂首道:“宫中内侍作乱,劫持了贵妃、娴妃二位娘娘。臣等率军与之周旋,半个时辰之前已成功救出二位娘娘,目前各宫平安,几位娘娘都未曾受伤!”   陆离皱了皱眉,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这会儿他来不及多想。   没有任何地方比芳华宫更重要。   段然掩护芳华宫的人离开了,也就是说阿鸢和钧儿应当不至于落到贼人的手上。   但是,真的不会有意外吗?   他的阿鸢一向怕黑,从地道逃离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挑战,何况——   宫中出现混乱的时候,她刚好在生孩子!   此刻孩子生下来了没有?   顾凌霄显然是不知道这些细节的。陆离顾不上再多问别的,忙又出了永安殿,上马往芳华宫方向奔去。   只是,未到芳华宫,他便被一大群人拦住了。   贵妃,娴妃,良嫔,沈贵嫔……以及在她们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们,数十人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   陆离只得跳下马来。   静敏郡主立刻撞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朕会死吗?”陆离拍拍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静敏郡主连连摇头:“我以为我会被那些该死的太监们杀了!皇帝哥哥,宫里的太监们竟然趁乱造反,绑了我和娴妃,你一定要给我们报仇出气!”   陆离皱了皱眉,心里那种不安的直觉重又蔓延开来。   他按住静敏郡主的肩,沉声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们?你们可曾受苦?”   静敏郡主茫然摇头。   程若水走上前来,平静地行过礼,抬起头:“那些奴才似乎是想劫持我们,借以向反贼投诚……我们不曾受苦,只是贵妃姐姐似乎受了一点惊吓。”   陆离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抬头向程若水看了一眼。   后者神色平静,依然是一派从容不迫的闺秀风范。   陆离推开静敏郡主的手,沉声道:“无事就好。如今反贼未能得逞,今日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朕还有些要事亟待处理,你们暂且宽心,各自回宫去吧。”   “皇上是要往芳华宫去吗?”程若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陆离也不避讳,点点头重新上了马。   “太后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程若水让到路旁,微微低头。   其余众人见状也只得让路。陆离没心思同她们寒暄,一拍马背飞奔了出去。   离芳华宫还有一条巷子,马儿便慢下脚步,踟蹰着不肯向前走了。   陆离只得下马,快步奔了过去。   他很快就知道了马儿不肯前行的原因。   芳华宫外的场景,竟与城墙之下毫无二致。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金甲卫说潜入宫中的反贼约有两万人,如今看来,其中竟有一大半都是死在芳华宫之外!   再加上阵亡的金甲卫将士,芳华宫外面的这几条巷子,竟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修罗场!   与这里相比,朝乾殿门前实在已经算得上是干净整洁的了。   那老贼!   陆离攥紧了双拳,踩着满地的尸首,硬着头皮进了门。   门内自然比外面整洁了许多,偶有几个死者,也不再像外面那样惨烈了。   陆离沿着熟悉的长廊快步走了进去。   廊下的鹦哥儿仍在,只不见了宫女太监们的身影。   陆离推门进去,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那只大狸猫“噌”地一下子从桌上跳了过来。   陆离一巴掌拍了过去。   狸猫“喵呜”叫了一声,委屈地回到了桌上。   陆离快步转过屏风,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屏后自然也是没有人的。   入眼只见两只水桶放在床下,桶里的颜色有些奇怪。陆离思忖片刻才恍然明白——桶沿上搭着的一条染血的布巾给了他答案。   床上的锦被有一大半垂落到了地上,陆离下意识地伸手一掀,便看见褥子上赫然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陆离呆呆地站了许久,胸口剧烈地疼了起来。   “皇上……”门口响起了小路子怯怯的声音。   陆离抬起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小路子忙道:“皇上,朝乾殿外不及收拾,大人们都在御书房候驾。”   陆离走到廊下,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沉声命令:“即刻把地道的图样交给顾凌霄,叫他带剩余的金甲卫进地道寻找阿鸢和钧儿的下落。另外,通知程昱,叫他带亲信往地道出口处去找。”   “皇上,程世子今日没有来上朝。”小路子垂首道。   陆离皱了皱眉:“没来?”   小路子忙道:“定国公说他昨夜带着亲信到城门口帮忙去了,一直到这会儿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国公府的人正在找他。”   陆离的心头又是一紧。   小路子见状只得安慰道:“程世子向来把细,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才耽搁的。奴才即刻传信给顾统领和薛将军,一定尽快把娘娘找回来!”   陆离知道只得如此,便点头允了。   小路子忙跑了出去,陆离却站在门口,迟迟不愿离开。   御书房那边文武百官还在等着他,那是他此刻最应该去做的“正事”。   可是,他已经为了“正事”,辜负阿鸢太多次了。   昨夜的芳华宫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直到此刻仍然不清楚。   阿鸢一向是很娇气的,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吧?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   因为他的疏忽,害得她在那样危险的时候,还要承受前所未有的惊吓——她能受得住吗?   妇人产子,九死一生。   她是否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她,可会怪他? 第135章 朕要她的命做什么?   昨夜战事惨烈,今日需要善后的事情自然不少。   陆离和文武百官在御书房一直讨论到了午后,终于把一些该处理的事理出了个头绪。   叛军一直没有占到便宜,却仍然围城不退,显然是尚存希望。   毫无疑问,他们的“希望”寄托在北燕的铁骑身上。   落云城那边仍然没有消息,不知何故。   算算时间,北燕和西梁的人马到达京城的时间应该不会相差很多。陆离和众将领都有些犯嘀咕,对此事抱有极重的警惕。   北燕的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至于西梁——谁知道呢?   宫中的地道已经泄密,今后显然不能再用了。   陆离当即吩咐下去,命金甲卫在搜查完毕之后立即堵塞住地道的入口,以防重蹈覆辙。   剩下的,就是重整旗鼓厉兵秣马迎接下一场战事,顺便查查内鬼找找失踪人口了。   好容易商量得差不多了,陆离撵走了文武百官,叫来了小英子:“宫中太监趁乱造反之事,你怎么看?”   “皇上自己的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么。”小英子低眉顺眼,语气淡淡。   陆离沉吟不语。   这件事确实蹊跷。可是宫里有能耐操纵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且都是他素日十分信任之人,这就有些闹心了。   小英子垂首道:“太监造反之事,只要想查,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循;倒是地道之事,实在难解。”   地图一直是陆离亲自收着的,除了他自己和段然之外,只有小英子草草地看过一遍。那些金甲卫将士虽然知道各宫里的入口,却并不知道里面纵横交错的那些秘道,当然更不可能引着叛军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准确地找到毓秀宫和延禧宫两处出口!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虽然此事已经安排专人去查,陆离自己仍然不能不费脑筋。   这时金甲卫将士来报,说是在地道之中陆续发现了一些贼兵。   陆离忙叫人押了过来。   只见贼兵足有两三百人,个个面色惨白,垂头丧气。   陆离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们也是潜入宫中来偷袭的?战事已经结束,你们为何留在地道之中?”   被俘的士兵似乎已受过刑,没费什么周折就说了实话:“我们是奉将军的命令,在陈家别苑花园那边的地道出口守株待兔……”   陆离脸色一沉,那士兵忙改口道:“……在出口那边等着捉拿我们四小姐和定安王的。后来四小姐说是一瓶救命的药落在了地道里,把总就派我们跟着太医进地道去找,没想到地道里岔路太多,迷路了……”   陆离心头一紧,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阿鸢在你们手上?她如今怎么样?”   正问着,随后又有一队士兵回来,说是抓到了一个太医。   进来的正是余慎。   他一看见陆离,立刻跪伏在地,痛哭起来。   陆离一见他哭,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阿鸢她……”   余太医忙擦擦眼泪,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其实,他所知道的也不多。   无非是难产、逃亡、被擒,总之没有一件是好事。   陆离听完,跌坐在椅子上:“你是说,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孩子还没有生下来,阿鸢反而落到了老贼的手里?”   余太医忙抬头道:“微臣所知的只有这些,但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娘娘似乎是用术法控制了贼兵的那个把总,后又谎称找药,把绝大部分贼兵骗进了地道——此后看守娘娘的贼兵只剩了三十余人,娘娘和段公子都是擅长机变之人,或许还能想到脱身之策!”   被俘的铁甲将士听说“找药”之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一个个都气得脸色发青。   陆离的脸色却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难产折腾了一夜,她还敢用术法?那岂不是……”   余太医垂下头,黯然无语。   确实,本来已是强弩之末的身子,再强行施用秘术,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说,娘娘此刻已经不在地道里了!”小英子最先提炼出了有用的信息。   陆离一惊,忙道:“即刻加派人手在城中各处搜寻,同时严守城门,绝不许任何人混出城去!”   小英子立刻出门传令去了。   陆离看着余太医,仍有一肚子的疑问不敢出口。   余太医知道他的担忧,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说出一个好消息来。可是,没有。   沉默许久之后,陆离唤余太医起身,向他招了招手:“我问你,阿鸢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余太医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可曾怨朕?”陆离继续追问。   余太医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道:“在芳华宫的时候,娘娘一直是盼着皇上来的。后来在地道中,娘娘有些神志不清,说了几句任性的话——当不得真的。”   “余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陆离岂能看不出对方的言不由衷。   余太医不敢说,险些又要跪下来。   陆离抬头看了他一眼:“跪是没有用的,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吧。”   余太医不敢再隐瞒,只得实话实说:“娘娘最近这两个月一直郁郁不欢,难产恐怕并非偶然。”   陆离立时抬头看向小路子:“你不是总说她一切都好吗?”   小路子忙跪了下来:“奴才每次到芳华宫去的时候,娘娘并无异状,奴才以为……”   陆离定了定神,知道这事怨不得小路子,只得招手叫他起来。   小路子却坚持跪着:“有一件事,奴才没来得及跟皇上说——昨日午后娘娘到这边来的时候,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听到的那几句话恐怕不太好……娘娘下台阶的时候走得飞快,淡月在旁边险些没追上……”   陆离细细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朕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吗?静敏在朕的面前常常口无遮拦,阿鸢是知道的。”   余太医脸色微变:“只怕娘娘确实多心了。昨日娘娘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微臣只当她是犯了旧疾胡言乱语,当时并未多想……”   “她说什么了?”陆离忙问。   余太医迟疑道:“娘娘反复问微臣有否带刀,说是不能再等了,否则倘有不测,就白忙活了这几个月。”   陆离听得一头雾水。   余太医只得又补充道:“落霞姑娘说娘娘是犯病了,淡月姑娘却说……说皇上想要孩子,还想要娘娘的命。”   “朕要她的命做什么!”陆离一急,霍然站了起来。   小路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开口。   陆离转过头,看着他:“有话就说!”   小路子只得垂首道:“娘娘昨日是听见您说要贵妃娘娘照料孩子,这才突然变了脸色的。”   “就为这个?一句玩笑话而已……”陆离觉得不可置信。   “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吗?”虚掩的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却是段然抱着陆钧诺走了进来。   二人身后跟着的是陆钧诺的两个嬷嬷、一个受伤的小太监,以及几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样的侍卫。   陆离忙转身迎了上去:“你们回来了——阿鸢呢?”   他飞快地在段然的手上握了一下,然后立即冲到门口,向外张望。   段然淡淡地道:“别找了,她没有跟我们一起。”   陆离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你们……走散了?”   “没走散。我们逃了,她逃不动。”段然沉声道。   陆离脸色大变,立即伸手揪住了段然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朕叫你去保护她……”   段然昂起头,理直气壮:“我若不带钧儿逃走,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多搭上几条人命、多给老贼送去几个人质而已!钧儿是先帝的血脉,若是落到了老贼的手里,老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立他为帝!到时候天下臣民不缺皇帝了,谁还在意你的死活!在这一点上,那个女人可比你清醒得多!”   陆离缓缓地放开了手,许久才问:“她……还好吗?”   段然缓缓地摇了摇头:“命悬一线。但她很清醒,她不会让自己和孩子成为老贼要挟你的筹码。”   “什么意思……”陆离跌坐在地,喃喃自语。   段然知道他并非不懂,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余太医和小路子也知道。是以,无人回应陆离的话,任由他自己坐着发呆。   陆钧诺显然是吓坏了,一直窝在段然的怀里,不说话,也不哭闹。   不知过了多久,陆离终于抬起头来:“你们最后分开的时候,她……”   段然沉声道:“还活着。”   陆离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又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段然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沉声开口:“你不必如此。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知道。”   “你以为我只是害怕麻烦?”陆离猛然抬起头,震怒。   段然冷冷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两个月前你已经放弃了她,今日又何必作出这般痛心疾首的模样?”   “一派胡言!朕何时放弃过她?!”陆离猛地坐直了身子,怒容满面,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冲出来跟人拼命似的。   段然皱了皱眉,探究地看着他:“你没有放弃她?这么说,北燕驿馆之中的爆炸纯属意外?你带走车马仪仗、把我和她两个人丢在驿馆也是无心之失?”   陆离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丢在驿馆?你们没有跟着仪仗回来?至于爆炸……那不是咱们早就安排好的吗?”   段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哑声反问道:“咱们事先安排的时候反复确认过,当日宴上有专人跟着鸢儿和我,知道我们被安排到何处之后便拔掉那一处的引线——对吧?”   陆离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难道……”   段然深深地看着他:“炸了。”   “不可能!”旁边的小路子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当日在布置炸药的时候,谁都无法预料苏轻鸢和“秦皎”会被带往何处,所以侍卫们在每一处殿宇楼阁下面都埋了炸药。为了避免误伤,他们特意安排了两拨人分别跟着苏轻鸢和段然,一旦确认了二人歇足的地点,便把那处的炸药桶毁掉——这个环节至关重要,不可能出错的!   段然将目光移到小路子的身上:“当日侍卫传回去的消息,你没有收到?”   小路子急得跺脚:“怎么可能没有收到?是花园假山北面的那座楼阁没错吧?侍卫拔掉了那边的引线,回来告诉我,我才敢下令点火的……”   段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又转头看向陆离,许久才涩声问:“是侍卫骗了你们,还是你们骗了我?”   陆离抬手抓住他的肩,眼睛渐渐地红了:“你说……你们所在的地方,炸了?”   段然退后两步,躲开了他的手,许久才黯然道:“要不是她担心你的安危,冒险跑下楼去找你……我和她两个人早已在那座楼阁之中被炸成碎屑了。”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陆离双目赤红,靠着石屏站定,浑身颤个不住。   段然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许久才道:“我不敢。”   “难道你疑心是我……”陆离气急败坏。   段然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陆离涩声追问:“阿鸢也是这么想的吗?她疑心我要杀她——从那时候她就开始疑心我了?”   段然抬手擦了擦眼角,许久才道:“那天,她在花园的假山石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听见人声就害怕想躲。后来我们离开驿馆的时候,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朕不是要丢下你们,”陆离急道,“那日花厅之中被人放了瘴毒,朕和在场的文武官员多少都有些不适……”   小路子忍不住抢过话头,急道:“岂止‘不适’而已!皇上在花厅之中昏倒,离开驿馆的时候已是人事不知!底下人既要掩盖皇上中毒的消息,又要急着赶路回来找太医诊治,慌乱之下偏偏就疏漏了……”   “中毒?严重吗?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段然担忧地站了起来。   陆离摇头不语,小路子只得替他答道:“如今的局势,皇上和几位大人都中毒生病,这种事岂敢传到外面去!皇上每日上朝的时候都是硬撑着,又怕娘娘看出端倪跟着担心,连芳华宫都不敢去,谁知道会生出那么多误会!”   段然重新坐了下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陆离走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段然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我不该怀疑你……只是,那日站在北燕驿馆门前、跟那些死去的北燕武士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毕竟只有死人才不需要返程……”   陆离靠着石屏,闭上了眼睛:“所以,从那日之后,阿鸢一直以为朕要杀她?”   一旦起了疑心,之后便是杯弓蛇影,听到什么话都可以往坏处联想了。   近两个月不曾见面,她的心里恐怕早已被疑虑填满,再加上昨日的几句“玩笑话”……   陆离按住胸口,许久无言。   小路子只得在旁说道:“这件事一定有人从中作梗!奴才即刻叫人去查问当日的侍卫,等娘娘回来,皇上细细地解释一下,没有过不去的!”   陆离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若是,她不回来了呢?   他不敢深思。   段然缓缓地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我带人帮你找她去。”   陆离伸手拉住了他:“已经叫人去找了。你也累坏了,带钧儿下去歇着吧——芳华宫如今不能住人,钧儿拜托你照料几天。”   “皇兄,母后还会回来吗?”陆钧诺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问。   陆离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许久才道:“会的。”   段然终于带着陆钧诺退了下去。   陆离站着想了一阵,咬牙道:“朕要到陈家别苑那边去看一看。”   小路子忙拦住了他:“皇上,天色不早了,您这会儿过去也看不见什么……何况金甲卫快要回来了!”   看看天色,确实已近傍晚了。   陆离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已经一天一夜了——在鬼门关上的她,怎么能不让人揪心?   此后又有几队金甲士兵回来,带来的却都是在地道里迷了路的叛军将士。   陆离经历了无数次从希望到失望的折磨,忍到了日落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冲出了门。   就在这时,又一队金甲士兵回来了。   这次带回来的人,却都是陆离认识的。   落霞、淡月、小林子……   共有五六十个人,活着的却不超过十个。   活着的人里头,伤势最轻的也挨了好几刀,伤得重的自然已经奄奄一息。   恰好余太医在,当即将这御书房权作了医馆,敷药包扎倒也便宜。   落霞没等伤口包好,便挣扎着跪伏在陆离的面前,哭道:“奴婢无能,没有守住娘娘……”   陆离看见这批人之中仍然没有苏轻鸢,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了。   此刻他连追问详情的勇气都没有,只管直瞪着眼睛,等着落霞自己把话说下去。   落霞哑声泣道:“娘娘控制住那个贼兵把总之后就脱力昏睡了过去,直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才又睁了睁眼……那时候那个把总已经清醒了,正准备杀了我们轻装上路,是娘娘以死要挟他们饶了我们的性命……我们被丢回了地道里,娘娘却被那些该死的贼人带走了!”   陆离静默许久,终于哑声开口:“他们逃去了哪儿?”   落霞咬住唇角,摇了摇头。   “他们只带走了阿鸢一个人?”陆离继续问。   落霞想了一想,又迟疑道:“好像还有产婆……可是产婆早就吓傻了,根本不中用!那时候天都亮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陆离怔怔地坐着,再也没有勇气追问什么细节。   人还在叛军的手上,金甲卫还在找。   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压在心头,让他如坠深渊。   一道怨毒的目光冷冷地刺了过来,陆离打了个寒颤,顺着那道目光看了过去。   淡月。   那丫头似乎伤在腰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倔强地偏过头来,死死地瞪着陆离。   陆离惶恐地避开,不敢与她对视。   淡月见了,“嘿”地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你何必作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来!她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可惜那孩子也没了,你和贵妃娘娘是不是很失落?你家贵妃娘娘想要孩子,她不会自己生?何必辛苦万岁皇爷您老人家虚情假意地陪着我家小姐演那么久的戏……”   她的声音哽住了,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此刻,陆离自然无心向她解释什么。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怀着卑微的期待,盼着奇迹降临。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华灯初上的时候,“奇迹”终于出现了。   小英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陆离“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哪里来的?”   小英子脸色惨白,“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怎么了?”陆离踉跄了一下,心里忽然又开始惶恐不安。   小英子迟疑着,颤声道:“是宫外送进来的,信物是娘娘的一只九凤朝阳的昭君套……”   陆离顺手将那昭君套接了过来,一看便知确实是苏轻鸢的东西。   他的目光立刻回到了那个襁褓上,颤抖着伸出了手。   小英子却迟疑着,往后缩了一下。   陆离皱眉,又把手向前伸了伸。   小英子只得把襁褓放到他的手里,同时却低声说了一句:“皇上请节哀。”   陆离心中一沉。   那襁褓之中,露出一张小小的圆脸来——显然是个新生的小娃娃,只是……   小家伙干干瘦瘦的,双目紧闭,脸色乌青,竟已气息全无。   “不可能!不会的……”陆离轻触那孩子的小脸,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脚下立时就软了。   小英子和余太医忙抢上前来,齐齐伸手扶住他。   陆离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搂着那个孩子,一个劲地发怔。   “怎么了?那孩子不好吗?”淡月用手撑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看见了小娃娃的脸,她立时尖叫起来:“不可能,我家小姐的孩子不会死的!她巴巴地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啊……”   落霞忙道:“会不会有诈?说不定是贼人故意拿个死孩子来骗皇上,好让您伤心……”   陆离眼睛一亮,忙将襁褓放到地上,用力撕开。   小娃娃光溜溜的身体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殿中响起了一片吸气的声音。   原来,那孩子的颈下竟是一片骇人的黑紫色——那分明是手指按压的痕迹!   孩子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陆离呆住了。   乍见这等惨事,就连早已断了人伦的太监们都忍不住眼圈发红,何况陆离原本便揣着心事的!   他定定地看着那孩子,只觉喉头一腥,胸口剧烈地疼了起来。   落霞眼尖,见那襁褓里面衬着一块精致的绢帕,便大着胆子抽了出来。   陆离一眼便认出那是苏轻鸢的帕子。   此刻,那上面血迹淋漓,写着八个猩红刺目的大字: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第136章 那孩子,没能活下来   苏轻鸢从昏睡之中醒过来,首先看到的是一道黑乎乎的房梁,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虫眼和干裂的缝隙。   原来房梁居然可以那么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得着。   这是苏轻鸢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   片刻的怔忡之后,苏轻鸢醒过神来,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孩子呢?!   她立即发现了异样。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像是大风吹散了云雾——可是,即使云开雾散,她仍旧没能看到孩子的身影。   她的记忆,在逃出地道之后戛然而止,再找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   孩子呢?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却只看见黑乎乎的灶台,黑乎乎的桌子,一些黑乎乎的旧箱笼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就连她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是褐沉沉黑乎乎的颜色——她看遍了所有的方向、翻找了被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苏轻鸢忽然跳下了床,拔腿便向外面奔。   刚跑出两步,她忽觉眼前一黑,不知怎的就倒在了地上。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女人快步走进门,抓住苏轻鸢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谁叫你下床的?你不要命了?”   “孩子……我的孩子呢?”苏轻鸢反抓住那女人的肩,嘶声质问。   那女人半扶半抱地将她拖到床前,按着她坐下:“你先老老实实地躺着,听我跟你细说!”   自从看到那个女人开始,苏轻鸢就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竟然是你——你还没死?”   那女人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如常,掀开被角把苏轻鸢推了进去:“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先在被窝里躺着!刚生了孩子就作死,谁也救不了你!”   苏轻鸢却不肯好好躺着,又撑起身子来抓那女人的手腕:“你把脸糊成那样干什么?你就算是烧成了灰,我一样能认出你来!”   那女人皱了皱眉,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哦?那你说说,我是谁?”   苏轻鸢仰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林妙儿,苏夫人,念姑姑——是你没错吧?”   那女人伸手攥住苏轻鸢的手腕,冷笑起来:“看来,这只没用的破镯子果然背叛了我。”   果然是她!   苏轻鸢暗暗地抓住了被角。   这个女人果然有些手段,北燕驿馆里为她设了那么大一个局,她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念姑姑的手上紧了紧,将苏轻鸢的手腕攥得生疼:“你既然认出了我,还敢这样放肆?你爹一直是这样教导你的?”   苏轻鸢不甘示弱地瞪着眼睛:“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有人生没人养的,你怎么反而不知道?”   念姑姑皱了皱眉,难得地没有发火,只是脸色也实在算不上好看。   苏轻鸢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她竭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掌心里却已经紧张得冒汗了。   认出眼前这人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她的孩子,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念姑姑看着她,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就算我不说,你自己的心里恐怕也有数——那孩子,没能活下来。”   苏轻鸢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她竭力稳住,不许自己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声音:“是生下来就没了,还是你杀了它?”   念姑姑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你难产了一天一夜,又是打架、又是逃命、又是昏睡不醒的……那孩子又不是铁打的!你自己没本事,保不住那孩子的命,这会儿反倒要赖到我的头上?”   “你应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苏轻鸢眯起眼睛,仍然紧盯着她。   念姑姑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我杀他?我怕脏了我的手!一个孽种而已,死就死了,你当他很值钱吗?”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她。   念姑姑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苏轻鸢的手背:“你还年轻,想要孩子还不容易?那个孽种本来就不该存在,你自己心里有数。”   苏轻鸢低下头,许久才问:“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已经没了,你就别问了。”念姑姑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攥紧被角,继续问:“你把它埋在哪儿了?”   “喂狗了。”念姑姑淡淡地道。   “那狗呢?”苏轻鸢并不肯就此罢休。   念姑姑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她,忽然“嗤”地笑了一声,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念姑姑抬手擦擦眼角,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是……我好容易从你爹的爪牙手里救了你出来,这会儿咱们在逃命,我到哪儿给你埋孩子去?顺手丢到阴沟里去了,你待怎样?莫非你还打算找我算账?让我给你那小孽种作伴去?”   “我都没有看它一眼……”苏轻鸢缩回被子里,低声道。   念姑姑摩挲着她的手,轻叹:“没看过最好!陆离待你究竟有几分真心,如今你只怕也已经看清了。我问你,你真的愿意被他的孩子捆住一辈子?寻常人家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大多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呢,你自己想想你这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的苦难都是陆离带给你的,你还捧着一片痴心要替他生儿育女,你傻呀?”   “现在还说那些做什么呢?”苏轻鸢扯过被角盖住脸,涩声叹道。   念姑姑轻拍着被角,柔声道:“我是希望你能彻底放下。打今儿起,你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地养好身子,就当过去的事都是一场噩梦——你没有跟过陆离,更没有给他生过孩子,你还是原先那个娇蛮的千金小姐,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还‘小姑娘’呢?”苏轻鸢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肚子上,随后才想起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念姑姑攥着她的手笑道:“你呀,被陆离骗了这么多年,硬生生给骗傻了!雪肤花貌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别说是现在,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娶你的男人照样不会少,你何必把自己吊死在陆离那一棵树上?”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换几棵树试试,多死几次吗?”苏轻鸢瞪大眼睛问。   念姑姑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把:“我好心劝你,你倒没个正形!我看我是白操心了,你还有心思胡说八道,可见是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确实,没什么想不开的……”苏轻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   “看样子,这一次陆离是彻底伤了你的心了。”念姑姑叹息道。   苏轻鸢翻了个身,沉默不语。   念姑姑干脆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伸手揽住她的肩:“我劝过你那么多次,你总是执迷不悟,现在可算是清醒了吧?最后这两个月,那个小畜生可曾去看过你?我可听说他跟那个什么贵妃如胶似漆,好得很呢!你替他生孩子,在鬼门关上转了那么久,他可曾管过你的死活?最后关头他虽然派了那个姓段的小子回去找你,可你知道他到底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杀你的?”   “别说了。”苏轻鸢烦躁地蜷缩了身子,用被角蒙住了头。   念姑姑轻笑:“怎么,说到你的心坎里去了?”   苏轻鸢闷声不语。   念姑姑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也怨不得你……他对你有所求,当着你的面自然不吝惜花言巧语。怪只怪你年轻不懂事,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找到良人了呢!你如今细想想,为他做那么多事,值不值?”   苏轻鸢依然不肯答话。念姑姑又叹道:“你还记得小李子吗?”   苏轻鸢不出声,也不动,装死。   念姑姑伸手到被子里攥住她的手,叹道:“小李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苏轻鸢想说“死得好”,又忍住了。   念姑姑感慨地道:“那孩子,是我对不住他。最初是我急于把你拉出苦海,所以强迫他帮我调教你,谁知画虎类犬,非但没能救出你,反而让你对我生出了嫌隙,也害了他。”   苏轻鸢探出头来,皱了皱眉,却没有开口。   念姑姑伸手揉揉她的眉心:“你想问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那小子……唉,你还记得你们逃出地道口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浑身着火的人吗?”   苏轻鸢点了点头。   念姑姑叹道:“那就是他了。他身上的火是他自己点的——他把自己搞成个火球,只为了冲乱铁甲军的阵势,给你们争取一点逃出去的机会……”   苏轻鸢怔了半晌,咬牙道:“我不信!你又不在地道里,你怎么会知道?”   念姑姑摩挲着她的手,叹道:“我不止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在你昏睡过去以后,是小李子拿出他们神雀国的秘药‘五芝续魂丹’给你服下,这才保住了你的性命。若非如此,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凭你忧思成疾奄奄一息的这副小身板吗?”   苏轻鸢慢慢地转了过来。   念姑姑替她擦擦眼角,一脸哀戚:“他自己烧伤得不成样子,撑着最后一口气出来把药给了你,然后就死了——其实他本来可以自己把药吃掉的的,但是他选择了救你。”   苏轻鸢怔怔地想了许久,仍觉得不可置信:“我待他一点也不好,一直折磨他……他应该恨我的,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来救我?”   念姑姑摇摇头,似是有些替小李子不平:“傻孩子,因为他爱你呀!他心里有你,所以才肯拿他的命来换你的命,为了你受多少苦都心甘情愿!你自己想想,若是换了陆离,他能为你做到这样吗?”   苏轻鸢咬住唇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心里暗暗地想:就算陆离肯为她来做这样的事,她也万万不会答应的。   可是,陆离会这样做吗?   苏轻鸢的心里没有答案。   念姑姑用力抓住她的肩,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还在替陆离找借口吗?别再骗你自己了,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他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你!你以为他宠你几天、纵容你一些,就是爱你了?他待你,跟对待檐下的鹦鹉、炉边的狸猫有什么区别?你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最后两个月他为什么不来看你,还不是因为你月份大了,不能再服侍他、不能再满足他可耻的淫欲!你细想想,陆离哪一次是真心在讨你欢喜的?你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就拿小李子对比一下,你想想小李子是怎么服侍你、怎么取悦你的?陆离做得到吗?”   “那不一样的……”苏轻鸢重新兜起被子,把自己遮了起来。   念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然不一样!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你现在可明白了吧?”   “我累了。”苏轻鸢不想再听下去,只得选择了逃避。   念姑姑重新揽住她的肩:“人死不能复生,小李子的事已经过去了。他只是选择了他自己想走的路,你也不必难过。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天下男人,并不都是像陆离那样的。你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你应该选择向前看,而不是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把自己搞成一副戚戚哀哀的怨妇样!”   “父亲攻破了城门没有?”苏轻鸢见她仍不肯走,干脆换了话题。   念姑姑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自然没有。北燕的援军没有来,他贸然攻城,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苏轻鸢细品她的语气,心里暗暗疑惑。   知道地道秘密的人屈指可数,而且都是陆离最信得过的人,几乎完全没有背叛的可能。   相比之下,最有可能泄露这个秘密的正是念姑姑本人。   据此推论,他老夫妻二人应该已经勾搭成奸……和好如初了才对,可是听念姑姑的语气,又似乎不像那么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苏轻鸢想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父亲的军营吗?”   念姑姑“呸”了一声,冷笑道:“他的军营?你想得美!你要是进了他的军营,他不捆着你才怪呢,还能让你高床软枕地躺着休息?”   苏轻鸢在装满麦糠的潮乎乎的枕头上拍了一把,撇了撇嘴。   好吧,高床软枕。   念姑姑白了她一眼:“陆离和你爹两拨人都在抓咱们呢,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你还想享福?忍着吧!”   “他们不会杀我的。”苏轻鸢嘟着嘴道。   念姑姑冷笑:“不会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有用?你的孩子没了,陆离那小畜生能饶你?你爹的眼睛也不瞎,小畜生不要你了,他还养着你干什么?嫌军粮太多吃不完吗?”   苏轻鸢无言以对,只好问道:“你先前说,是你从铁甲军手里救下我的?你为什么要坏我爹的事?你们……”   念姑姑摆摆手止住苏轻鸢的话,黯然许久才叹道:“你一向只喜欢给我添乱,我却不能不管你的死活……谁叫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呢?上次北燕驿馆的事,我不知道你知情不知情,但……看在母女一场的份上,我只能当你不知道。鸢儿,你要相信,为娘的心里,没有真跟自己的儿女过不去的。”   “我不懂这些……毕竟我也不知道当娘是什么滋味。”苏轻鸢缩在被窝里想了许久,用力咬住了唇角。   念姑姑长叹一声,缓缓地坐了起来。   苏轻鸢却又抬头看着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的仇还没有报完,以后还要回宫里吗?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鸢儿,咱不回宫了。”念姑姑叹道。   苏轻鸢疑惑了。   念姑姑俯下身来,看着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报仇,可是结果呢?陆离仍然好端端地活着、南越的天下依然是他陆家的,我自己倒白白搭上了十六年的光阴……太不划算了!鸢儿,等你养好了身子,娘就带你离开京城!我们可以沿河南下,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山水、看看咱们巫族世代居住的那片大山……若是累了,咱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你若是有了心动的男子,也尽可以放大了胆,勇敢地去追求你的幸福……”   念姑姑温柔地拍了拍苏轻鸢的被子,擦着眼角转身走了出去。   苏轻鸢听见她关了门,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眼前一阵眩晕,心中更是一片迷茫。   没了陆离,没了孩子,没了素日熟悉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连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先前在宫里,就算心中再怎么慌,至少知道安身之所,就不至于太过惶惑不安。   而现在,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不过如是。   对于陆离,她本已不想再见了,可是孩子……   她仍然不愿相信,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即使是在昏迷之前十分虚弱的时候,她依然能感受到它的躁动、它迫切地想要来到世间的努力——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受了那么多磨难仍然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偏偏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放弃?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福,还是有旁人在从中作梗?   无论是哪一种,苏轻鸢都不愿意相信的。   那孩子出世,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如何能相信它已经死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苏轻鸢扶着床沿慢慢地滑了下去,趿着鞋子一点点挪到窗前——说是窗子,其实就是一个没了底的瓦罐,漏进来一团天光。   苏轻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眼睛凑到“窗”前。   外面却是一个草棚子,里面有几只白羊在悠闲地啃着干草。   苏轻鸢换了几个角度,终于透过草棚的一个缝隙看到了远处的场景——却也不过是寻常的民家小院罢了。   这样的院子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念姑姑又装扮成了鸡皮鹤发的寻常老妇模样,即使有人找到这里来,恐怕也不会看出任何破绽的。   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苏轻鸢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她在盼着谁来救她呢?   还有谁会来救她?   苏轻鸢缓缓地转过身,回到了床边。   可是,她却不甘心这样躺下去。   她可以不再回陆离的身边去,也可以打消逃跑的念头,可是——   孩子!   苏轻鸢快步走到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拉开了那扇将近两寸厚的沉重的木门。   房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苏轻鸢也不管不顾。   她咬牙迈出门槛,却看见念姑姑正在院门那里站着,跟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   苏轻鸢认得那人的服色,是宫里的金甲卫。   她本能地转过身,想逃回房里去。   那士兵大声喝问:“那女人是谁?”   苏轻鸢的心里有些发慌,却听见念姑姑从容不迫地道:“那是老妇人的闺女,染了风寒还没好利索,在屋里养病呢!”   两个金甲士兵推开她,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苏轻鸢下意识地捂住脸——她的面容不像寻常民家女儿的模样,恐怕会露馅的。   谁知那两个士兵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闯进房内,在桌下、床底和箱笼里翻看了一遍,然后便转身走了出来。   念姑姑颤着双腿跟过来,絮絮地道:“官爷们也忒小心了些,老妇人家里这样的小地方,哪里能藏得下钦犯哟!”   两个士兵捏着鼻子又转到草棚里看了一眼,退出来瞪着苏轻鸢:“包得那么严实做什么?”   念姑姑赔笑道:“染了风寒嘛,包得严实点才能好得快些!家里还指着她做针线换钱买米呢,哪里能由着她一天到晚生病躲懒!”   苏轻鸢的心里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个士兵竟没起疑心,互相推搡着,不耐烦地走了出去。   苏轻鸢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得挺好看的,怎么只是换了装束,就连士兵都不愿多看一眼了吗?   念姑姑等那两人走远,便关上了大门,回来笑道:“看来,你心里已经想明白了。”   苏轻鸢别过头去:“我不会再回陆离身边去,可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相信了你。如果有朝一日我发现你骗了我……”   这时,大门那里忽然起了两声巨响,有人在外边大声吼道:“开门!” 第137章 三罪并罚,留全尸   念姑姑忙又跑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仍是原先那两个士兵。其中一人展开一幅画像晃了晃:“看见这个人没有?”   苏轻鸢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   念姑姑忙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姑娘?生得倒真是水灵!”   那士兵冷笑道:“看清楚了,这是钦犯!谁要是包庇了她,那就是株连全族的大罪,懂吗?”   念姑姑点头哈腰,笑得近乎谄媚:“懂懂懂!我们都是本分人家,如今这样的年景,绝对不敢放生人进门的,官爷们请放心!”   “你们倒也不必慌,”那士兵收起了画像,“你们要是见着了她,不论生死送到官府去,包你飞黄腾达,几辈子都不愁吃穿!”   念姑姑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连称“不敢”。   士兵冷哼一声掉头走了,一边将画像攥在手里拍打着,一边大声抱怨道:“腿都快跑断了,连一点儿影子都没看见!这泼天的富贵也不知道要落到谁的头上去!照我说啊,上头既然说了‘死生不论’,咱们不如干脆到勾栏里去找个长得差不多的打死献上去算了!要活的咱怕露馅,要死的还不容易……”   两人一路说着,越走越远。   念姑姑叹一口气,缓缓地关上门转了回来,攥住了苏轻鸢的手。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了:“我差一点就相信你了。”   念姑姑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苏轻鸢甩开她的手,转身回房。   她真的差一点就要相信了,如果那两个士兵没有画蛇添足地回来唱这一出戏的话。   钦犯?生死不论?   对方显然是太急于让她憎恨陆离了,为此不惜编出那么长的一篇废话来,只为把这两个词重复给她听。   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即使陆离真的希望她死,也绝不可能把“生死不论”四个字摆到台面上来,更不可能明说她是“钦犯”!   “为尊者讳”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她是南越的皇太后,哪怕犯了谋逆大罪,也只能宣称暴毙悄悄处死,哪有这样大张旗鼓昭告天下的?陆离再蠢,也不会在青史之上给自己留一个不义不孝的罪名!   金甲卫?   可笑,以为穿一身金色铠甲就是金甲卫了么?   苏轻鸢回到床上躺下,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念姑姑跟了进来,在床边坐下:“你疑心刚才那两人是跟我串通了来骗你的?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选择相信陆离?”   “我更愿意选择相信我自己。”苏轻鸢冷笑一声,兜过被子蒙住了脸。   ***   宫中,气氛仍然压抑得吓人。   这几天的好消息其实还是挺多的:叛军无力围城,已退至城外三十里处扎营;西南方向的几个附属小国各派出了一部分将士,组织了一支约有十余万人的援军,距离京城已不过数百里;落云城的援军已集结完成,正匆匆赶往京城而来……   可是,这么多好消息,依然没有冲淡宫城上方的阴云。   个中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一日下了朝,陆离便回到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芳华宫。   阳春三月,满院子的花红柳绿也没能照亮众人心头的阴云,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花香味也冲不淡从墙外飘过来的血腥之气。   宫墙和地砖都已经洗过那么多遍了,春雨也下过了,可是杀戮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   陆离进了门,只有两个新来的不知名的小宫女无声地行了礼,送上茶来。   这宫里的旧人死的死、伤的伤,这会儿都不见人影了。   段然牵着陆钧诺的小手从外面进来,皱眉:“好端端的,你又到芳华宫来做什么?睹物思人?”   陆离抬头横了他一眼,段然心虚地缩了缩肩膀。   他知道陆离还在怨他,所以这会儿陆钧诺就是他的护身符,片刻也不敢离手。   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片刻,陆离低头看着案头的几本奏折:“还是没有消息。连反贼的尸首都已经找到了,唯独她……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连半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段然努力挤出笑容:“没有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啊!你想想看:她本来已经落到了反贼的手里,可是现在反贼死了,她却不见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杀了反贼,跑掉了啊!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寻常,女中豪杰啊!”   “这番话,你自己信吗?”陆离反问。   段然扯了扯嘴角。   陆离烦躁地站了起来:“跟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产婆——奇怪的是,产婆的家人也都凭空消失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段然编不出什么话来了。   陆钧诺在旁听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落霞撑着拐杖站在了门口:“皇上,娴妃娘娘来了。”   “请她进来吧。”陆离眯起了眼睛。   段然立时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喂,你不是吧?小鸢儿尸骨未寒,你居然要在她的宫里召见别的女人?看这意思,人还是你请过来的?陆离,你还要不要脸?”   陆离听到“尸骨未寒”四个字,立时抄起手边的奏折扔了过去。   段然敏捷地伸手接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放回了桌上。   这时程若水已经进了门,温婉地低头行了礼,静立在旁。   陆离重新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你穿得这么素淡干什么?给谁奔丧?”   程若水打了个寒颤,忙跪了下来:“臣妾一向喜欢素色的。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回去换过就是了。”   “你不必换了,”陆离冷笑,“你可以先向朕解释一下——北燕驿馆的炸药,是怎么回事?”   程若水一惊,仰起了头:“什么炸药?臣妾不明白!”   “把人带进来!”陆离向外喊了一声。   小路子立刻同几个侍卫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丢了进来。   程若水脸色微变:“皇上,这是何意?”   陆离疲惫地靠在软榻上,冷声道:“该审问的,朕已经问清楚了。你若觉得冤枉了你,不妨叫他二人当着你的面再招供一遍?”   程若水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这简直是欲加之罪……皇上,臣妾从未见过这二人,他们要把什么罪名栽到臣妾的头上?臣妾的为人,您是知道的……”   陆离厌恶地避开她的目光,冷笑:“毓秀宫的小太监胡明宗,三年前曾经受过你的恩惠,对吧?”   程若水的声音立时顿住了。   但片刻之后,她立刻又俯伏下来:“皇上明察!臣妾曾经无意间救过那小太监是不假,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陆离重重地在桌案上拍了一把:“你觉得,朕既然抓到了线索,会在审问清楚之前就把你叫来磨牙吗?”   程若水面露惊恐之色,呆住了。   段然缓缓地走过去,在程若水的面前蹲了下来:“居然是你?我们知书达礼的程三小姐、端雅高贵的娴妃娘娘?难怪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的手段够狠的啊!陆离在北燕驿馆埋炸药这么秘密的事你都能打听到——你等那个机会等了很久了吧?”   程若水拼命摇头,脸上茫然的神情显示,她并不想认罪。   陆离随手拿起一本奏折在手中把玩着,冷笑道:“驿馆的事只是其一,你若要抵赖,不妨连第二件事也一起解释一下:反贼攻城那天,是你带着北燕和靖公主来了芳华宫,跟阿鸢说了许久的话,对吧?”   “是。”这一次,程若水倒是痛快地承认了。   段然脸色一变:“怎么扯到了和靖的身上?”   陆离向他摆摆手,仍然看着程若水:“你们离开芳华宫之后,阿鸢立刻就去了御书房,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程若水急得有些语无伦次:“这……这话从何说起?臣妾只是同太后闲谈了几句,劝太后放宽心而已!臣妾既不曾挑拨离间,也不曾撺掇太后去御书房搅扰皇上,难道闲谈几句也是罪过吗?”   陆离憎恶地瞪着她:“所以说你的手段挺高明!你没有说过一句不得当的话,也确实没有撺掇过什么,可正是因为你在‘恰当的’时机劝解了几句,阿鸢才临时决定到御书房去——怎么就那么巧,那一天静敏也恰好是听了你的劝才决定到御书房去看朕的!若不是有另外两件事,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事与你有关,更想不到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居然都包藏着那么大的祸心!”   程若水的眼角落下两行清泪,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变得有些倔强:“包藏祸心?原来皇上是这样看我的……你自己心中有愧,又不肯认错,只好把责任推到旁人的身上,臣妾也无话可说!”   陆离攥紧手中的奏折,脸色愈发沉了下来。   程若水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是,那日我确实不该来,确实不该劝太后解开心结!可是你为什么就不问问你自己——若是你行得端、坐得正,太后即使到了御书房也不会伤心生气,更不会闹到早产的地步!皇上在责问我是何居心的同时,敢不敢问问您自己:您到底做了什么事,竟把太后气成那个样子!”   陆离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许久才咬牙道:“朕确实有愧于她,可这也是因为你的手段阴毒!若没有炸药的事,阿鸢如何会不信我!”   程若水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笑得嘲讽。   “皇兄,是这个女人害了母后吗?”陆钧诺眨眨眼睛,脆生生地开了口。   段然立刻伸手把他捞进了怀里:“不错,就是这个坏女人!她差一点炸死了你的母后,又害得你的母后伤心难产,生死不知——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差一点炸死了你的师傅!”   “师傅就不提了,害我母后的人,该死!”陆钧诺愤怒地跳了起来。   “喂,为什么师傅就不提了?!”段然觉得十分委屈。   陆离向落霞点了点头,又冷笑道:“二罪并罚,已经足够你死几次的了,这第三件事,你还能狡辩吗?”   程若水咬住唇角,瞪大了眼睛。   段然立刻凑了过来:“还有第三件事?娴妃娘娘藏得够深的啊!”   落霞向外面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带过四五个小太监来。   段然认得,那是前几日宫里趁乱造反的太监当中带头的几个。   程若水脸色微变。   陆离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知道朕为什么叫他们来吗?”   程若水迟疑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几个小太监齐齐跪下,其中一人立刻大声叫道:“娴妃娘娘,您可要救我们啊!当初您说好了的,只要我们制造一点混乱、拖住时间让金甲卫不敢轻易出宫去,这就是天大的功劳了——如今功劳没捞着,反而要被杀头,您可不能不管我们!”   落霞在旁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还‘功劳’呢!你们以为这些天接二连三地向你们的饭菜里面下毒的都是谁?她做了亏心事,自然要杀人灭口,岂能当真给你们什么‘功劳’!”   段然呆了半晌,忽然向程若水伸出了两只大拇指:“娴妃娘娘,佩服,佩服哇!”   陆离弯下腰,伸手勾住程若水的下巴,咬牙:“确实好手段,好魄力!阿鸢已是生死关头,你为了拖住金甲卫,为了不让人救她,居然连策划太监造反的事都干得出来!”   “我没有。”程若水面无表情。   陆离随手一甩,嫌恶地将她丢了出去:“没有?朕来问你:太监造反,目的何在?莫非一群阉人还能改朝换代不成?何况要造反就该闯进朝乾殿去拿玉玺,而不是在后宫里大吵大闹!你倒说说看,他们劫持你和静敏的意义何在?”   “也许他们只是误判了形势,以为反贼即将破城,为了给自己找个活命的机会,所以才想绑了我们向反贼投诚……”程若水硬着头皮道。   陆离俯下身来看着她:“你读过那么多史书,可曾记得哪一次改朝换代之后,新君进宫屠杀太监的?他们又不是朕的心腹,反贼杀他们的意义何在?”   程若水咬牙道:“皇上自然清楚这些,可是底下人心里糊涂,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   陆离嘲讽地看着她:“你大概忘了,先帝是烧了未央宫才得到的江山,朕也是杀了先帝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若要屠戮宫人,这十六年来宫里的人应该早换过两批了,哪里轮得到反贼动手?”   程若水终于脸色大变。   虽然这几代君王继位的手段都不光彩,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一旦摆到台面上来可就不一样了。   陆离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只有一种解释。   他动了杀心了。   程若水瘫坐在地上,犹不甘心地仰起了头:“皇上的推论似乎天衣无缝,可是您没有物证,不能只凭太监和侍卫的一面之词、甚至凭您的揣测就把罪名硬安在臣妾的头上!臣妾不认罪!”   陆离回到案前坐下,沉声道:“你认不认罪都不重要,朕不会留你在宫里了。”   程若水昂起头,跪直了身子:“皇上要逐我出宫?我进宫未满半年,素日又没有失德之处,你没道理驱逐我!何况如今战局未平,正是用人之际,我父兄一向对你忠心耿耿,你这会儿把我逐出去,难道不怕我父兄倒戈吗?”   “你想多了,”陆离冷笑,“朕已把你的罪状列出来,跟那些奴才的供词一起送到国公府去了。若是定国公看了那些供词之后仍然选择护短,朕也无话可说。”   “我父亲他……”程若水立时又瘫了下去。   定国公的为人,做女儿的当然知道。   大义灭亲的事,他老人家也不是没做过!   “皇上,如今局势这样乱,您让臣妾到哪里去?父亲若知道了那些事,定然不会再容我回国公府了……”程若水落下泪来。   段然“嘿嘿”一笑:“你还能到哪儿去?黄泉路上已经有几万将士给你开道了,你还不知足么?”   程若水立时叫了起来:“皇上宅心仁厚,不会杀我的!”   段然朝她呲了呲牙:“是,长离是宅心仁厚!可是你想想你害的是谁?你害得长离的女人和孩子至今生死不明,居然还想活命?这也就是长离脾气好,若是换了我,一定亲手把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剐下来!”   程若水吓得牙关打颤,再也没有了平时端雅高贵的风度。   陆离靠着桌案,静静地坐了许久。   程若水开始无声地坐在地上哭,只掉眼泪连抽噎声都没有的那种。   但陆离从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如此过了足有一刻钟的样子,程若水忽然站了起来:“皇上真的要杀我?什么时候行刑?”   “等你哭够了的时候。”陆离转了过来。   程若水勾起唇角,努力地笑了笑:“那就现在吧,可以了。”   段然“啧啧”地赞叹了两声:“厉害呀,厉害呀!明明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事,硬是被你拗出了英勇就义的视觉效果,真是人才哇!”   程若水脸上一僵,险些破功。   陆离眯起眼睛,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不必作出这幅样子来。朕一直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可是你心术不正,性情外貌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过是一株形貌独特的毒草而已。”   程若水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她高高地昂着头,嘶声大叫起来:“我不是毒草!论才能、论家世,我都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我有本事辅佐你成为一代明君,也愿意一心一意地追随你——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你不顾人伦,一直同苏轻鸢厮混,难道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她为皇后不成!”   陆离看着她,似乎有些痛惜:“原来这就是你谋害阿鸢的理由……你要当皇后?你的心上人不要了?”   程若水抬起衣袖,用力地擦了擦眼角:“我没有心上人!我从来没有过心上人……定国公府的家教,一向只教我贤良淑德,自我懂事起,父亲就教导我知书达理,请嬷嬷教我学习宫规——我自幼便知道我是要嫁给皇上的,怎么可能跟什么管家之子私定终身!”   段然咧了咧嘴,笑得眯了眼睛:“哟,自幼就想当皇妃、当皇后?你的志向倒不小,可是你小的时候,皇上还不是陆离呐!”   陆离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这倒不奇怪。定国公忠君,却并不在意是谁在做这个‘君’;同理,他要培养女儿做皇后,当然也不必计较是谁在当皇帝。”   “还可以这样……”段然大开眼界。   程若水急道:“我父亲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啊!皇上,若水的心,您真的看不到吗!”   陆离下意识地往她的胸口那里看了一眼,冷声道:“确实看不到。若是看到了,朕也不会直到今日才看清你的真面目——你说得没错,最对不住阿鸢的人,正是朕自己。”   “皇上……”程若水泣不成声。   陆离背转身去,沉声道:“朕用不着你辅佐,也不想当什么‘明君’。你最好祈祷阿鸢平安无事,否则你所做的那些事,朕不敢保证不株连国公府。”   “皇上,我父亲不知情的!”程若水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陆离重重地挥了挥手:“看在定国公的份上,朕留你全尸,对外就宣称你受了惊吓,暴病身亡——你去吧。”   程若水一向从容,此时“死”字当前,也不由得腿软了:“皇上……”   小路子带着侍卫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了出去。   陆离听着他们出门,便转过了身,定定地看着门口。   段然走过来,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   陆离苦笑着,摇了摇头:“朕把她杀了,可是阿鸢……”   这时,外面忽然有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大声说道:“皇上,那天跟娘娘一起失踪的产婆抓到了!”   陆离“呼”地站了起来:“在哪里?阿鸢呢?阿鸢有没有一起找到?”   太监们簇拥着将那产婆送了过来。   后者一见陆离,立刻瘫在了地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娘娘她——” 第138章 太后回来了   “她怎么了?快说!”陆离急得喉咙里冒火。   产婆以首触地,哭道:“老奴无能,没有拦住娘娘,她……她把孩子给……”   陆离缓缓地坐回榻上,闭上了眼睛:“你大胆地说出来就是。”   产婆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娘娘刚生下孩子,老奴转身去端热水的工夫,她就……她就把孩子给掐死了!老奴无能,没有拦住她啊……可怜那刚刚落地的小皇子,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临了还用小手紧紧地抓着娘娘的衣裳……”   “够了!”陆离发出一声嘶吼,死命地按住胸口,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长离,你冷静一点!”段然忙走过来,试图安抚他。   陆离甩开段然的手,抬起头来:“你说是阿鸢亲手……掐死了那孩子?”   产婆抹着眼泪道:“是。老奴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亲娘……”   “她还做了什么?”陆离哑声追问。   产婆抬了抬头,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还找了一块帕子,蘸着孩子身上的血写了几个字,老奴不认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后来娘娘让老奴把小皇子洗干净了,用襁褓包着,连那帕子和一只昭君套一起送到宫里来……老奴怕惹麻烦,不敢回宫,在外头雇了个小叫花子送过来的……”   “这倒是对上了。”段然拧着眉头道。   产婆忙又磕了个头,擦泪道:“老奴回到藏身的地方去的时候,娘娘已经不见了。老奴怕惹官司,这几天只好昼伏夜出,一边躲避官兵,一边找娘娘……”   陆离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哑声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她竟然那样恨我!她为什么不回来找我算账,为什么要对孩子……那也是她自己的骨肉啊!”   “唉,最毒妇人心,你早就该知道的。”段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离靠在桌案上,双手蒙住脸,不言不动,沉浸在伤恸之中。   段然缓步走到产婆面前,蹲了下来,低声道:“我知道你在说谎。你把实话告诉我,我保你不死。”   产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跪直了身子:“老奴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皇上!老奴既没有照顾好娘娘,也没有保护好小皇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恕罪——”   一句话未说完,她忽然跳了起来,猛力向前冲出几步,“砰”地一声撞在了供案的一角上。   “糟了!”段然大叫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殿外,一个侍立着的小太监低了低头,悄悄地退了下去。   段然伸手将产婆提起来,皱了皱眉:“完了,已经死了。”   陆离抬起了头。   段然摊手,无奈:“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很明显是早有预谋的,说完该说的话就死。”   “外头的人,盯着了吗?”陆离皱眉。   段然得意地打了个响指:“那是自然的!被他们耍着玩了这么多天了,我若是连这点儿准备都没有,以后也就不必混了!”   陆离往软榻上一靠,沉声道:“你最好别吹牛皮。这些日子,你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   “喂,那不是本公子表现不好,是敌人太狡猾了好嘛!”段然觉得有些委屈。   陆钧诺在旁抹着眼泪道:“我不相信!母后不会杀弟弟的!她那么喜欢弟弟,她怎么会掐死弟弟?一定是那个坏老婆子干的!她杀了弟弟,我要把她挫骨扬灰!”   段然拍了拍脑门,咧嘴笑了:“陆离,你家这辈分,真是……”   陆离抬了抬眼皮,赏他一记白眼。   段然伸手把陆钧诺搂过来,笑道:“小家伙先别哭,你的母后和‘弟弟’都没死,他们只是被坏人藏起来了。”   “真的?!”陆钧诺立刻破涕为笑。   陆离扶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朕似乎应该谢谢这个婆子……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她带来的倒算是个好消息。”   陆钧诺踮起脚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段然笑道:“没错。若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尚有几分可信,可他们给你送过来的却分明是个被生生掐死的孩子——你的孩子,当然是活的比死的有用,傻子才会把活的掐死给你送过来!这么做除了让你伤心气恼之外根本全无用处,可你又不是三国周郎,你皮厚心黑,气不死的!”   陆离冷笑:“他们费这番心思,是为了让朕跟阿鸢之间生出仇隙,他们好从中作梗!如果咱们所料不错,阿鸢那里,一定也有人在煽风点火!”   段然跺脚道:“这可不太妙!那个女人那么蠢,万一到时候被利用了,你可就惨了!”   陆离黯然道:“她产后身子必定虚弱,若是信了那些人的鬼把戏,只怕又要伤心生气……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熬得住。”   “得了得了,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把她找回来吧!”段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陆离的神色愈发黯淡了些:“哪里去找?又没问出什么!金甲卫一直在挨门挨户地找,可是……泥牛入海,全无消息。”   段然挨着他坐了下来:“如今,也只能指望刚才退出去的那只小耳朵能带给咱们一点惊喜了。”   陆离点了点头,心里并未轻松多少。   他的阿鸢,他的孩子,仍然没有消息啊。   淡月扶着墙,从外面慢慢地挪了进来:“你怎么知道那个产婆说的是假话?依我看,说不定就是我家小姐恨极了你,掐死孩子来出气的!这会儿小姐生死不知,你却在这里谈笑风生,可见你没心没肝!我家小姐若是选择了掐死你的孩子,我一定拍手赞她掐得好!”   陆离无奈:“你生我的气,只骂我就是,为什么要诅咒阿鸢和孩子?”   “我没有……”淡月立刻捂住了嘴。   陆离叹道:“我不是不担心阿鸢,只是通过敌人的这些小动作来看,他们留着阿鸢和孩子应该还有用,所以我判断阿鸢应当被藏在了某个地方,暂时没有危险。”   淡月将信将疑。   陆钧诺忽然跳了起来:“我知道了!皇兄和师傅早就怀疑那天送来的小孩子根本不是弟弟,所以那个该死的产婆一露出破绽,皇兄立刻就看出来了!”   “喂,明明是我先看出来的!”段然对陆钧诺的表述很不满意。   淡月却仍是一头雾水:“什么破绽?”   落霞招呼着几个小宫女送了一大桌饭菜来,笑道:“你真是关心则乱,那么明显的破绽都没看出来?产婆刚才的那番话很显然是有人教的。若没人教,她应该称咱们娘娘为‘太后’,而不是跟咱们一样叫‘娘娘’;还有,她竟然称娘娘的孩子为‘小皇子’,皇上直呼娘娘名字的时候她也没有分毫诧异,你不觉得奇怪么?”   淡月怔怔地听了半晌,忽然用力地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把。   陆钧诺拍着巴掌大笑起来:“淡月姐姐比我还笨呐!”   淡月受了一番嘲笑,却一点也没生气。   她抓住落霞的手,笑得咧开了嘴:“这么说,娘娘可能真的平安无事?”   落霞看着她,谨慎地答道:“很有这个可能了。”   陆离沉声道:“朕一定不会让她有事。”   “嘴上说说谁不会!”淡月嗤笑了一声,昂着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段然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羞着陆离道:“真丢人,居然被个小宫女训得老老实实的!”   陆离无奈:“阿鸢的人,我哪里敢得罪!”   这下子,连落霞和陆钧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陆离已经连续多日寝食难安,今日终于吃得多了些,喜得小路子在门外直念佛。   午后,陆离正在看兵部的奏章,忽然有金甲士兵来报,说是太后有消息了。   陆离一惊,立时站了起来:“在哪里?”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道:“在宫门口,是齐参领他们找到的,马上要送过来了。”   “带朕过去——快带朕过去!”陆离立时急了,一路整理衣冠,说话间已冲了出去。   底下人没办法,连步辇也不敢传,直接跑去拉来了最快的马。   陆离一路策马疾奔,一直到了宫门口,才见几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纱小轿,慢慢地向前走着。   金甲卫参领齐峰看见陆离,忙指挥着轿夫跪伏在地:“托皇上洪福,太后已经找到!”   陆离滚鞍下马,直接绕开众人,三步两步奔到小轿前面:“阿鸢,是你吗?”   轿子里没有人应声。   陆离努力挤出笑容,放软了声音道:“阿鸢,先前未能照顾你周全,是我的错——咱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你要给我机会慢慢解释……你一定累了,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轿内传来低低的一声“嗯”,算是回答。   陆离喜极而泣。   齐峰忙指挥着轿夫们起身抬起轿子,人人俱是满面春风。   陆离却攥着轿帘,舍不得放开。   轿夫们见状不敢多言,只得抬着轿子站着等着。   陆离忍了又忍,仍是舍不得放手,干脆大着胆子掀开轿帘:“你别恼,朕还是想跟你……”   “呀!”轿中人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脸。   陆离一怔:“怎么了?”   “没,没什么。”对方忙又放下了袖子,抬起头来。   陆离雀跃着的心立时沉了下去,脸上悲喜交加的神情也骤然僵住,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皇上……”轿中人忐忑地看着他。   陆离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向轿中伸出了手:“下来。”   轿中人迟疑片刻,缓缓地抬起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陆离没有握她的手,却顺势攥住她的手腕,猛力向外一扯。   那人身子轻,几乎被拽着飞了起来——飞出轿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朱钗散乱、花容失色。   陆离定定地看着那张脸。   真不错。   容颜至少有七分相似,再加上刻意修饰的妆容,乍看上去倒像了九分。   缺的那一分,只怕是神韵。   他的阿鸢生性顽劣而散漫,除非刻意端架子,否则从没有过端正文雅的时候。   这个女子却显然是个知书达礼的闺门之秀,即使在狼狈不堪的此刻,她仍要小心地护着裙角,生怕鞋子露在外面失了礼数。   可惜了,这样谨慎守礼的女子遍地都是,他的阿鸢却只有一个。   陆离转过身,看着重新跪到了地上的齐峰:“你是从哪里找来一只野鸡,送进宫里来假充凤凰?”   齐峰吓得面如土色:“微臣、微臣是照着画像上找的……”   “照着画像上找的?你就没问问她是不是?难道她是不会说话的不成?”陆离沉声追问。   齐峰叩头如捣蒜:“太后……姑娘自然是会说话的,可……”   陆离冷笑着打断了他:“既然会说话,你认错了她也不否认?或者,你是不是要说,是她骗了你,是她自己胆敢冒充当朝太后?”   那女子缓缓地爬了起来,整整衣衫跪在了地上:“臣女是吏部员外郎之女令巧儿,不是当朝太后。臣女从未欺瞒过这位将军,这欺君之罪,臣女更不敢领。”   齐峰猛地抬起了头:“先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你居然……”   令巧儿一脸淡然:“先前是你说我有大贵之相,说服我父母送我入宫服侍皇上。我上轿的时候,你还称我为‘姑娘’,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下轿的时候就变了辈分,莫名其妙地成了‘太后’?”   陆离的脸色早已黑了下来:“好,齐峰,你很好!”   齐峰听出这话不对,不敢应声。   陆离扶着那青纱小轿,压抑地咳了两声,冷笑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拿一只赝品来敷衍朕?你当朕是瞎的还是傻的?”   齐峰忙叩首急道:“微臣一时糊涂,罪该万死!微臣只是听说皇上这几日为了寻找太后茶饭不思,所以……所以就起了歪心思,想着找个容貌相似的女子来宽宽皇上的心……”   “这么说,朕倒是该嘉奖你一片忠心了!”陆离冷笑着,嘲讽地道。   齐峰吓得发抖,一声也不敢言语。   段然直到这会儿才抱着陆钧诺追了过来,看见地上跪着的女子,一时倒怔住了。   陆离沉声道:“齐参领一片忠心,若不加以褒奖,倒显得朕不懂事了——传令下去,厚葬了吧!”   齐峰先前以为真要赏他,待听见“厚葬”二字,脸色立时白了。   陆离又看看地上跪着的旁人,咬牙补充道:“齐峰所率旧部各责七十军棍,降级留用。至于你们——”   他伸手指指地上跪着的轿夫:“黥面为记,罚入贱籍世代为奴,永不得脱籍!”   几个轿夫立时吓得瘫在了地上。   此次进宫,他们本以为是一趟撞大运的巧差事,没想到一下子从云端跌进泥里,这份落差可想而知。   陆离看着他们恐惧绝望的样子,胸中的那口恶气才算是消减了几分。   就该让这些心术不正的人尝尝失落的滋味——没有人知道,他掀开轿帘的那一刻,心里狠狠地撞了那一下子到底有多疼。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这几日的煎熬已经到了尽头,悲喜交加、忐忑不安,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敢掀开轿帘,满心以为可以看到他的阿鸢。   迎接他的,却是一双陌生而懵懂的眼睛!   那一瞬间,陆离分明觉得自己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走了一个来回。   纵有十分相似,这个女人仍然不是他的阿鸢。   陆离嫌恶地低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令巧儿正仰头看着他,神色淡然,竟没有多少惶恐。   陆离冷笑。   他刚刚杀了一个程若水,转眼又来了一个。   这些女子,真的以为硬装出一副底气十足处变不惊的样子来,就会被他另眼相看吗?   可笑。   陆钧诺往段然的怀里缩了缩,眉头拧得死紧:“那个人不是母后!她身上的味道好恶心!”   段然笑嘻嘻地凑到陆离的面前,顺手把陆钧诺塞进了他的怀里:“喂,这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陆离皱了皱眉,一个“杀”字在嘴边徘徊许久,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对着那样一张脸,他的心里……终究还是难免有些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放着吧,等阿鸢回来再说。”   “喂,你就不怕她为此生你的气?”段然急了。   陆钧诺也插嘴道:“母后一定不喜欢她!”   陆离背转身去,烦躁地道:“她若生气,就该自己回来跟我吵架!躲着不见我算怎么回事?”   段然摊了摊手:“好吧,你是皇帝你有理,留着就留着!”   反正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留着这个女子,说不定以后还有更多的好戏可以看呢!   段然越想越觉得兴奋,看陆离走了,就自作主张地吩咐小太监把令巧儿扶起来,送去翊坤宫。   那里可是离朝乾殿、养居殿都不远的,这以后嘛——嘿嘿。   段然伸手捏捏令巧儿那张熟悉的小脸,笑得那叫一个猥琐。   令巧儿打了个寒颤,惨白着脸后退了两步:“我是皇上的人,公子请自重!”   段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陆钧诺有样学样,也伸出小手捏了捏令巧儿的脸:“啧啧,皇兄的人吗?这宫里的蛤蟆也自称是皇兄的蛤蟆,蟑螂也自称是皇兄的蟑螂,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皇兄并不认识它们。”   令巧儿白皙的脸颊上渐渐地泛起了异样的红色,然后渐渐地由红转紫、由紫转青。   陆钧诺看着有趣,拍着手跳了起来:“这个赝品样样比不上母后,只有一处比母后强——她变脸比母后快多了!”   令巧儿拧紧了眉头,一脸不耐:“巧儿累了。二位公子若无别事,我先走一步……”   “放肆!”陆钧诺板起了面孔。   令巧儿呆了一呆。   旁边太监忙喝道:“无知贱妇,竟敢对王爷无礼!”   令巧儿一惊,忙跪了下来:“巧儿不知您是王爷,冒犯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本王偏不‘恕罪’,你待怎样?”陆钧诺转转眼珠,昂着头问。   令巧儿无言以对,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段然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在陆离的面前装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到了陆钧诺这里却又非常善于示弱——寻常女子万万做不到如此的。   竟是个有备而来的,那就更加好玩了。   段然随手将陆钧诺抱起来,笑道:“罢了,一只野鸡而已,犯不着跟她计较。”   “最好别让我再看见她!”陆钧诺挺起胸膛,气哼哼地道。   段然抱着他走出两步,猛然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令巧儿眼中没来得及掩去的凶光。   “啧啧!”段然赞了两声,向她翘了翘大拇指。   令巧儿诧异地看着他,神色莫名。   ***   京郊民间,一处寻常的院落之中,苏轻鸢包着厚厚的头巾,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第四天了。   关于她的孩子,不管她怎么旁敲侧击,念姑姑始终没有再透露半点儿消息。   只说是死了。   苏轻鸢仍然不信。   这几天夜里一闭眼,她就能看到她的孩子——哭着的,笑着的,小腿一蹬一蹬的,软软的小手指在空中抓呀抓呀……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腹中的时候她甚至能隔着肚皮看到他的小手小脚——怎么会没了呢?   苏轻鸢开始常常犯疑,看到树影摇晃、听到院子里有野猫跳过去,她都会忍不住起身来看,总觉得应该是她的孩子回来了。   这是个很可怕的兆头。   苏轻鸢知道不该这样,却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她只好到院子里坐着,免得窝在那黑沉沉的屋子里,生出越来越多的怪念头来。   念姑姑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叹了口气:“你总这样胡思乱想,孩子就能回来了不成?我是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你还年轻,以后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你总不能为了一个短命的小孽障,把你自己的命赔进去吧?”   苏轻鸢扶着旁边的一棵木槿树,缓缓地站了起来:“我不会死……孩子的仇还没有报,我怎么甘心就死!”   “你看得开就好,”念姑姑叹道,“虽说月子里本不该见风,可你也不是个肯安分呆着的。明日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第139章 谁是我的青梅竹马?   苏轻鸢并不相信念姑姑会有什么好心。   尤其是如今这样的形势下,她的身体又是这样的状况。带她出去“散心”,若说没有阴谋,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苏轻鸢很乐于借着这个机会看一看,跟念姑姑勾结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后来在茶馆里看见程昱的时候,苏轻鸢着实地呆了一呆。   怎么会是他?   四目相对,程昱眼睛一亮,立时向苏轻鸢走了过来。   苏轻鸢勾起唇角,嘲讽地笑着:“程世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志诚君子,没想到……”   “鸢儿,真的是你?!”程昱大喜,眼圈却红了。   旁边坐着的念姑姑看看程昱,再看看苏轻鸢,笑了:“你二人倒挺有缘,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能遇到!得,你们年轻人聊着,我出去买些针线布匹,回去给你做两件衣裳。”   苏轻鸢看她走出门,便低下了头,闷闷地喝茶。   程昱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的双手连同茶碗一起捧住:“鸢儿,你怎么会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宫里的金甲卫一直在找你,长离他恐怕也……”   苏轻鸢抽回手,冷声道:“你也不必演戏了。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   “鸢儿,你在说什么?”程昱糊涂了。   苏轻鸢转头看着窗外,不想回答他的话。   程昱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即将临产,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北燕和西梁差不多这两天就会赶过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战局会怎样……这个关键时候,你怎么可以流落在外!”   苏轻鸢转回来,皱眉:“什么‘即将临产’?难道他们没告诉你,我的孩子已经没了?”   程昱大惊失色,忙低头去看苏轻鸢的腰身,无奈隔着桌子,什么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神,面露痛色:“怎么会……长离知道吗?”   苏轻鸢垂下眼睑,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来,笑了:“其实孩子没了也挺好的,这样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就没办法拿着我和孩子做什么文章了。我和陆离之间已经完了,今后他是他,我是我……再也没什么瓜葛了。”   程昱惊愕:“你不回去?”   “回去做什么?”苏轻鸢反问。   程昱怔了一会儿,叹道:“我总觉得你这番话不是真心。”   “我怎么不是真心了?”苏轻鸢偏过头来,看着他。   程昱似乎有些为难,斟酌许久才道:“其实,知情人一直在为你和陆离担心。毕竟身份摆在那儿,极难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先前那么难,你们都坚持下来了,我便知道你们情深如许,不是世俗所能拆散的。如今你忽然说放弃,又如何对得起你自己和长离先前所受的磨难?我所知道的鸢儿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不相信你刚才的那番话。”   苏轻鸢扯扯唇角,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我一向没什么识人之明。先前看错了他,也看错了我自己……如今幡然悔悟,不想再继续撞那道南墙了,难道这也不成吗?人总是会变的,譬如如今的你,难道还是先前我所认识的程耀之?”   “鸢儿,程耀之一直是这样的程耀之。”程昱叹了口气。   苏轻鸢冷笑:“这么说,我‘识人不明’的证据又多了一条。”   “我觉得,你好像一直在骂我。”程昱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   苏轻鸢疑惑地看着他:“你才发现?难道是我骂得不够明显?”   程昱坐直了身子:“你总该说清楚为什么要骂我……”   苏轻鸢心下诧异,忍不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   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演戏了?   相识多年,她真的识人不明到了这样的地步?   该不会是骂错了吧?   斟酌许久,苏轻鸢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先说清楚,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就连苏轻鸢自己,也是直到今早出门照镜子的时候,才知道她的脸上已经被念姑姑涂抹得面目全非。连她自己都未必能认出自己来,程昱居然一眼就盯住了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程昱叹气:“鸢儿,我们认识十多年了。别说你的脸上只是涂抹了些,就算你完全换一张脸,我也认得出来。换掉了脸,还有眼神;遮掩住眼神,还有身形和走路的姿势;就算这些都变了,至少还有气息和感觉——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你到底误会了我什么?”   苏轻鸢在心底斟酌了很久,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程昱看着她为难的样子,立时心软了:“你不想说也罢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就算不回宫,你总该有个安身之处才行!”   “有。”苏轻鸢避开了他的目光。   程昱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可是我觉得,你如今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好。是谁在照顾你?刚才那个妇人……”   “鸢儿,咱们回家吧。”念姑姑从窗外探进头来,笑道。   苏轻鸢吓得打了个激灵,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程昱忙伸手扶住她,在她耳边低声急问:“那妇人是恶人吗?你如今是不是身不由己?”   苏轻鸢慢慢地站了起来,向窗外笑道:“娘,我好容易出来一趟,不想这么早回去。”   程昱大惊:“她……”   念姑姑转到门口,走了进来:“就知道你是个不着家的。可巧在这儿遇见了故人,自然更不肯回家了。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一起来家里坐坐可好?”   “好。”程昱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念姑姑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苏轻鸢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心中一喜,忙伸手拉住程昱:“好啊好啊,我好久没跟人说说话了,你可不许骗我!”   程昱笑了:“我骗你做什么?我只怕你不许我进家门。你若不撵我走,我怕是要厚着脸皮天天来。”   苏轻鸢闻言,便起身挽着他的手,一起走出了茶馆。   看看四下似乎并没有人埋伏的样子,苏轻鸢疑惑地皱了皱眉。   趁念姑姑在前头走着,她抓住程昱的手,在他掌心之中写道:“先走,设法救我。”   程昱笑着,摇了摇头。   苏轻鸢皱眉,跺了跺脚,继续写:“恐有诡计。”   程昱仍然摇头,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道:“不怕。”   苏轻鸢怕。   程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低头看见她的腰身果然窄了许多,不免一阵黯然。   念姑姑在前面回过头来:“还没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程昱抬起头,礼貌地道:“伯母认识我的。我姓程。”   “姓程?你是……昱儿?”念姑姑的脚下顿了顿。   程昱一凛,随后作出恭敬的姿态来,躬身施礼:“正是。侄儿问候伯母。”   念姑姑笑了笑:“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京城第一淘气的程家小子,竟成了一位谦谦君子。”   “京城第一淘气?”苏轻鸢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我?有吗?”程昱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念姑姑笑着:“怎么没有?当年为了你的淘气,你父亲可没少揍你!”   程昱讪讪地笑着,看向苏轻鸢的时候,竟有种孩子气的羞赧。   念姑姑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直觉要糟。   果然,念姑姑看看程昱,再看看苏轻鸢,叹道:“唉,当年你们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要不是你们父亲两个老顽固总闹别扭,我和程夫人其实是很愿意给你们定个娃娃亲的。谁知道后来……终究是鸢儿没福,如今也不必提了!”   程昱低头看着苏轻鸢,目光深沉。   苏轻鸢撇了撇嘴:“什么‘青梅竹马’,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自我满月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我了,你怎知道我跟谁是青梅竹马?”   念姑姑向程昱笑道:“你瞧,没人教导的女儿,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   程昱的神色有些黯淡:“是啊,鸢儿自幼疯疯癫癫的,记性实在太糟,居然连自己的青梅竹马都忘记了。”   “喂,你给我说清楚,谁是我的青梅竹马?!”苏轻鸢火了。   程昱面不改色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轻鸢觉得自己简直见鬼了。   程昱紧攥着她的手:“鸢儿,你若是不想回到陆离身边去,不如……”   苏轻鸢皱眉:“这个时候,你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合适吗?”   程昱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时,街上的人不知怎的,忽然像是被套住了脖子一样,齐往同一个方向跑去。   苏轻鸢被人撞了个趔趄,下意识地往程昱的身边靠了靠。   程昱忙伸手护住她:“小心点。我们先让一下,等人少了再走。”   念姑姑看看人群,再看看苏轻鸢,欲言又止。   苏轻鸢眯起了眼睛。   按照她的性子,这会儿应该立刻跟着人群过去看个究竟才对,念姑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苏轻鸢这次偏不打算凑热闹了。因为她知道有一个词叫“节外生枝”。   念姑姑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轻鸢看着她的脸色,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时,却有几个半大小子一路说笑着,逆着人流走了过来。   苏轻鸢本不在意,却意外地听见了他们说笑的内容:   “说是‘暴毙’,谁都知道其中有猫腻,这背地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呢!”   “可不是嘛,‘暴毙’哪有一次‘毙’俩的?一个是当朝太后,一个是娴妃娘娘,这次又不知道要穿多少天的孝,真是晦气!”   “恐怕不止死了俩,不是说太后怀着孩子的嘛,这下子怕不是一尸两命?”   “啊哟,那可真够惨的!你说这皇帝也真没用,连自己的老娘都保护不好……”   “什么‘老娘’?那太后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谁不知道她跟当今皇帝有一腿?照我说啊,没准那个小太后根本没死!你没听说宫里又新添了一位娘娘吗?我哥哥是在宫里做侍卫的,我听他说啊,翊坤宫的那位娘娘,跟原先的太后长得一模一样!你们细咂摸咂摸这件事,懂了没有?”   “哟,还兴这样的?意思是说那女人服侍完了老皇帝,改个名字换个身份再来服侍新皇帝呗?这可是聚麀之祸!朝中那些谏官难道就不闻不问吗?”   ……   苏轻鸢看着他们走远,直到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她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暴毙?   她吗?   “翊坤宫的那位娘娘”又是怎么回事?   怔忡片刻之后,苏轻鸢哑然失笑:   这些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吗?   既然她不打算回宫,“当朝太后”必定要有一个结局。借着叛贼攻城的机会“暴毙”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比在史书上留下个“难产而死”要好听一点。   至于什么娴妃,什么翊坤宫新宠……   他高兴就好。   街上的人潮已经过去了,路面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   苏轻鸢抿嘴一笑:“咱们回去吧。”   “鸢儿,不去看看告示吗?”念姑姑终于忍不住了。   苏轻鸢不以为意:“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不是已经知道内容了吗?”   念姑姑叹了一口气:“唉,你不想看也罢。你既已经看清了那个人,也就不必再为他伤心了。”   苏轻鸢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原来是她想岔了。   今日带她出来,是为了让她看告示的。倒害得她误会了程昱。   其实这告示看与不看,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倒是与程昱的意外相逢,算得上是一喜。   虽然没出京城,好歹也是个陌生的地方,勉强算个“他乡遇故知”吧。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先前误会了程昱的歉意,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伤心难过,苏轻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到‘家’了!   程昱看着那简陋的小院,以及院子里悠闲地嚼着干草的几只白羊,有些发愣。   “怎么,吓到你了?”苏轻鸢笑问。   程昱忽然攥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你的身子本来就弱,万一受冷受潮,落下病根怎么办?”   念姑姑回过头来,笑道:“这几天风声紧,所以不得不在这里躲一下,倒不是要在这儿长住的意思。”   程昱走进屋内,看见到处都是暗沉沉黑乎乎的颜色,眉头拧得更紧了:“暂住也不行!鸢儿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怎么能……”   念姑姑苦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如今虽然不围城了,可是城门口的进出查得却还严,我们实在没有别的立足之地啊。”   “可以到我那儿——现在就去!”程昱攥紧了苏轻鸢的手腕,拉着她便往外走。   苏轻鸢急了,忙甩开他:“程昱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程昱伸手拦住门口,不许她回去:“我只知道,这屋子又湿又冷,你在这里住着简直就是活受罪!”   苏轻鸢指指念姑姑的方向,又急又气:“受罪重要,还是命重要?”   程昱叹息着,抓住了她的两只手:“鸢儿,我不会让你出事!我不是要带你回国公府,我有一处书斋离这儿不远,旁人都不知道的。你……和伯母可以到那里暂住,等风声过了,要出城还是另寻住处,我都不会拦你。”   苏轻鸢看着他固执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无力。   程昱这个人,有时候瞧着挺聪明的,可是……   执拗劲儿犯了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蠢,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那种蠢。   念姑姑笑着走了过来:“鸢儿,盛情难却,你就答应了吧。昱儿的书斋,一定是个隐蔽的好地方,无论如何总比这儿强!你跟着昱儿过去住,我仍住在这里,这样即使宫里的人再来查一遍,也不会有什么破绽。”   苏轻鸢听见她主动提出不跟过去,心里十分诧异。   程昱也有些疑惑:“伯母不一起来吗?”   念姑姑摇摇头,微笑着:“你们年轻人好说话,我一个老婆子跟着去搅和什么?再说,我跟这京中的某些人还有些恩怨未了,临走之前,总得去见见几位老朋友才行。”   “既然这样,你就跟我走吧。”程昱低头向苏轻鸢笑道。   苏轻鸢知道犟不过他,干脆也就不再坚持,又跟着他走了出去。   念姑姑竟然真的没有跟来,送二人出了大门口之后便关上门回去了。   苏轻鸢立刻拉着程昱快步走出了巷子。   一直转过几处街角,到了宽敞的野地里,苏轻鸢才急道:“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也知道。这会儿我住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尽快把她在这儿的消息告诉陆离,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永绝后患!”   “鸢儿,她毕竟是你的母亲……”程昱有些为难。   苏轻鸢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她若是个寻常恶人,我躲着不见她也就罢了,可她是巫女,有颠覆天下的野心和本领!这些年她在宫里宫外兴风作浪,害死的人还少吗!我当然知道她是我娘,她若死了我也会难过,可是——我凭什么拿这天下的安宁来成全我的愚孝!”   程昱见她动怒,急得手足无措:“鸢儿,你别急,我……我即刻去找陆离报信就是了!”   苏轻鸢按住胸口,慢慢地把刚才提着的一口气呼了出去。   程昱替她拍着背,许久才道:“我先送你去书斋,然后再进宫。”   苏轻鸢站立不稳,攥着他的衣袖,点了点头。   程昱迟疑片刻,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我……抱你回去好吗?”   苏轻鸢摇头,不适地推开了他的手:“不好。你扶我慢慢地走着吧。”   程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想再见陆离,所以你万万不能把我的消息告诉他,否则我就当没交过你这个朋友了。”   “好,我不说。”程昱郑重地道。   苏轻鸢扶着他的手走了一段路,又低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至今毫无头绪,我也不知道该求谁……”   “我帮你!不管有多难,我都帮你!”程昱立刻接道。   苏轻鸢摇头苦笑:“我知道你愿意帮我,可是这件事,或许只是我自己的一个臆测——我总觉得我的孩子还活着,却不知道他在哪儿。”   程昱惊诧地看着她。   苏轻鸢把孩子生死不知的缘故细说了一遍,垂眸叹道:“她总说孩子死了,可我……我觉得我都快要疯魔了!就算是死的,也该让我见一见尸首才行,哪有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程昱痛惜地攥着她的手,许久才叹道:“我会派人详查这件事,从陈家别苑开始,沿着你们逃亡的路线一点一点地打听,一定帮你弄明白。”   苏轻鸢一笑,又抬手擦了擦眼角:“我还真是没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四处求人。”   程昱认真地道:“鸢儿,我只怕你不肯用我帮忙。你不知道,今日见到你,我有多高兴。”   “对了,你怎么会到那家小茶馆去?”苏轻鸢终于有了问闲事的心情。   程昱避开她的目光,显然有些抗拒这个问题。   苏轻鸢疑惑了:“这都不能说?”   程昱的耳根慢慢地红了起来。   他能说自从那夜攻城之后、自从得知苏轻鸢失踪之后,他便没日没夜地带着人在各大城门附近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乱找吗?   这几天,他连国公府也没回去过,更没有去上朝议政——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子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想到此处,程昱又悄悄地勾起了唇角。   大海捞针又怎样?毕竟还是被他捞到了不是吗?   在一个几乎完全不可能的地方、一座完全陌生的小茶馆里,居然就这么遇见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缘分呢?   程昱的心里,悄悄地雀跃起来。   到了程昱所说的“书斋”,苏轻鸢才知道定国公府数百年的底蕴果然足够强大。单是程昱瞒着家人偷偷在外面置的一处歇足之地,居然也是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连小桥流水人工湖都有。   这也实在太奢侈了些!   程昱将苏轻鸢带到后宅的一间房里,叫了两个小丫鬟来服侍,又嘱咐道:“我这里跟周围的邻家都熟,人人都知道我是独居,所以你只要不常往外走,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客。近几日我或许不能常来,你自己一定要宽心……”   “我都明白。”苏轻鸢打断他的絮叨,心里热热的。   程昱讪讪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即刻要进宫,就不陪你了。墨画好生照看这里,不许出任何差错知道吗?”   那小丫鬟墨画忙屈膝行礼,郑重地道:“奴婢定然尽心服侍!”   看着程昱出门走远,苏轻鸢的笑容便淡了下来。   住在程昱这里,自然比跟念姑姑住在一起要安心得多。   但是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总觉得有些毛毛的,似乎有一个天大的隐患未除,她却总也想不起那是什么。 第140章 她被软禁了   书斋的小丫头们很细心,知道苏轻鸢怕冷,特地又生起了火盆,把卧房里面烘得暖暖的。   苏轻鸢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安稳,可是床头的蜡烛燃尽之后,她立刻又醒了。   失去孩子的痛楚、斩断情丝的不舍,对陆离的失望和疑惑、对父母的恐惧和渴望……种种情绪缠绕在心头,闹得她头昏脑涨。   这一夜,恐怕又注定要睁着眼睛到天亮了。   苏轻鸢慢慢地坐起来,在床头小柜上摸到一支蜡烛点着了,渐觉鼻塞眼酸、头重脚轻,竟似乎是着了风寒的滋味。   想起先前听人说过月子里落下病根的种种坏处,她忙又缩回被底,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眠。   睡意迟迟不肯来,她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奇怪。   如此深夜,即使偶尔有人起夜活动,也该走小门才对,哪有大开正门惊动旁人的道理?   正这样想着,又听见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似乎是向这个方向来了。   苏轻鸢心下一惊,忙起身披了衣裳。   外面响起了墨画的声音:“世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姑娘早已经睡下了!”   “带路吧。”是程昱的声音。   苏轻鸢皱了皱眉,下床整了整衣裳,顺手把头发挽了个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墨画焦急的劝阻:“世子,这于礼不合啊!您擅自带女子到私宅来安置,已经是大不恰当;如今又深夜带男子来闯姑娘的闺房,若是被老爷知道了,他……”   苏轻鸢的心头突地一跳。   程昱不是说这书斋是他的私产,定国公并不知情吗?   听这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显然并不是那么回事!   定国公是知道这处宅子的。而且这丫鬟言语间谨慎守礼近乎迂腐,显然更像是定国公手底下的人!   苏轻鸢待不住了。   她毫不迟疑地推开后窗跳了出去,矮着身子钻进了园子里。   片刻之后,她听到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随后,一声怒吼响起:“人呢?!”   那是——   陆离的声音。   苏轻鸢再不敢迟疑,忙起身沿着小径往后面疾奔,跑掉了鞋子都顾不得捡。   这宅子的后园并不大,她很快就跑到了后门口。   后门关着,门闩上已经落了锁,打不开的。   这时,已经有金甲士兵向这边追了过来。苏轻鸢听到陆离的声音喊着:“阿鸢,你回来!”   苏轻鸢不想回去。   她忽然想到,一些人家的后门为了方便下人推车进出,门槛都是可以拆下来的。   事不宜迟,她立刻蹲了下来,抓住门槛用力摇晃了几下,果然向上提了起来。   撤掉门槛之后,大门和地面之间有一段距离,大约半尺来高。   苏轻鸢仰面躺下,贴着地面蹭了出去。   陆离带着金甲卫追到这里,只来得及看到她沾满了泥巴的一片衣角一闪而逝——等他弯下腰,眼前早已什么都没了。   苏轻鸢在门外站了起来,踉跄着沿着小巷向外狂奔。   背上黏糊糊的,又冷又沉,不知沾了多少泥土,她也顾不得理会。   肚子有些痛,头有些晕,她也管不了太多。   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先前明明还有许多话要问他的,如今竟也已经不想听了。   她是个已经“暴毙”了的人,若不彻彻底底地消失,难道还要跟他玩诈尸吗?   门内,陆离看着地上那道长长的痕迹,怔了片刻,忽然如梦方醒:“快把门打开!”   守门的是个腿脚不灵便的的老者,很费了一番工夫才颤巍巍地走过来,开了门。   门外的那条小巷中,已是空无一人。   “追!”陆离带头冲了出去。   小巷很长,沿途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显然是不能藏人的。   可是,刚刚出门没多久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金甲卫分头向两边去追,到了路口,又分作几路继续追下去……   却,一无所获。   陆离站在巷口,等到了天亮。   侍卫们陆续回来,带给陆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程昱只得陪他站着,不敢劝。   天亮之后,小路子从宫中找了过来,说是上朝的时辰早已到了。   陆离转过身来,看着程昱:“她为什么要跑?她为什么……不肯见我?”   程昱不知该作何回答。   陆离失魂落魄地走回苏轻鸢住过的那间卧房,看着枕上落下的一只耳环,以及墙角堆着没来得及收拾的那套粗布衣裳,愣了半晌。   程昱小心地解释道:“我确实是昨日傍晚才找到她的——你看,她先前假扮民女的时候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丢掉呢。”   “我自然是信你的。”陆离苦笑。   程昱靠在桌旁,黯然道:“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她为什么不肯见你,我也……”   陆离黯然许久:“她心里在怨我。”   小路子在旁急道:“娘娘心里有疙瘩,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如今皇上发愁也无益,不如先慢慢地帮娘娘把疙瘩解开——若能找到小皇子,就算有天大的误会也都不是事了!”   陆离立时抬起了头。   程昱忙道:“正是这个道理!鸢……娘娘如今最耿耿于怀的,就是那孩子至今生死不知。你若能把那孩子找到,她一定会肯见你的。”   “若是找不到,她就永远不见我了吗?”陆离站起身来,哑声自问。   程昱和小路子对视一眼,谁也没敢接他的话。   “回宫吧。”陆离叹了一声。   这时,另一队金甲卫的参领过来回禀,说是照着程世子说的地方去找了——那处民宅里,已是空无一人。   念姑姑还是没有抓到。   陆离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犹自不甘心地掀着车帘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盼着奇迹出现。   路上当然是没有什么奇迹的。   是他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得知苏轻鸢在程家外宅之后,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阿鸢已经不想见他。   是什么样的失望与怨怼,竟逼得她宁肯拖着虚弱的身子连夜奔逃,也不愿再见他一面?   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若有什么不妥,岂不是他害了她!   还有孩子……   确定那日被送进宫的死孩子是个骗局以后,他一直坚信孩子是同她在一处的;直到程昱说起,他才知道他的孩子竟是自从出生之后就没见到母亲,至今生死不知!   那孩子如今究竟在何处、正经历着怎样的境遇?   陆离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忍不住开口喊停了车夫:“不必回宫了。”   “皇上!”小路子急了。   陆离哑声道:“再找找。这样回去,朕不安心。”   小路子急得都快哭了。   程昱见状只得劝道:“多派人在这附近搜寻就是了,金甲卫做事你是可以放心的。如今战局瞬息万变,你不能为了找人,耽误了正事。”   “在朕看来,找到阿鸢,就是最大的正事!”陆离咬牙道。   程昱黯然:“可是,军情紧急,万一有所耽误,全天下都不免受累——那样的局面,是鸢儿最不想看到的。”   陆离沉默不语,小路子忙替他做了决定,吩咐车夫快走。   陆离始终心神不宁,却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于事无补。   最后,他只得向程昱道:“你一向心细,这件事还是要拜托你……”   “如今,她恐怕也未必愿意见我了。”程昱面露苦色。   他向她承诺过,绝不向陆离透露一个字的。   可他不但透露了,还亲自带了陆离过来找她。   她一定恨透了他吧?   程昱忽然一怔,抬起头来:“鸢儿在我这里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她才刚刚过来落下脚,我立刻便进宫去见你了,这中间几乎无人知道,更不要说抢在我前面去向你告密——那个向你告密的人,很可能就是……”   陆离苦笑一声,深感无力:“是个小太监。我知道他一定是念姑姑的人,可是那又怎样?在宫里,受念姑姑控制的人多如牛毛,抓也抓不过来!”   程昱急了:“这样说来,苏伯母果然居心叵测!她先是劝鸢儿到我的书斋住,紧接着又指使人去向你告密——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陆离沉吟道:“她绝不可能好心借你之手把阿鸢送回朕的身边,所以……此举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程昱忽然脸色大变:“这么说,鸢儿恐怕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陆离点了点头。   确实,若非有人相助,一个病弱的女子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的。   至于这个“相助”的人安的是什么心,实在难说。   如果此事真的完全是念姑姑所为,她的目的何在?   试探?暗度陈仓?还是仅仅为了在苏轻鸢和程昱之间制造一点儿嫌隙,以断掉她跟京城故旧之间最后的一点儿牵连?   陆离想不明白,程昱就更加如坠云雾。他们只知道,苏轻鸢如今的处境只怕要比先前更加糟糕。   ***   此时的苏轻鸢,已经换下了那件不太合身的、沾满了泥巴的衣袍,拢了一件更加不合身的夹衣在炉边坐着。   一身的寒气未能散尽,果然还是病了。   小丫鬟端了姜汤来服侍她喝下,安静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又往炉边靠了靠。   对面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笑了出来:“有人说南越太后是妖孽转世,也有人说南越太后是观音下凡。可是在本王看来,你也不过是一个揣着一腔孤勇横冲直撞的傻孩子罢了。——这一次,你似乎撞得挺惨。”   苏轻鸢用帕子沾了点冷水敷在额头上,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妖孽转世’这种话我听得多了,‘观音下凡’倒是头一次听说。南越境内应当不会有人这样吹捧我,想必是你为了卖弄文采,自己拼凑出来的说法吧?你们西梁的诗,都这么平仄不究、韵脚不限、一塌糊涂吗?”   百里昂驹哭笑不得:“这张嘴,果然还是不饶人的。夸你的话都不爱听?”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您可千万别夸我,无事献殷勤,必定没安什么好心!你以为我是傻的,深更半夜,你怎么可能偏巧‘路过’那条小巷子,又怎么会那么好心救下了我?这场局,从头至尾都是你设计的吧?”   “这……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好心救了你,反倒落下不是了?”百里昂驹以手扶额,一脸无辜。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程家的书斋,又怎么知道我会在那时候从后门逃出来?给你报信、跟你合作的那人,是程昱?是程家的奴仆?还是……念姑姑?”   百里昂驹敛了笑容,眉头拧紧了。   苏轻鸢看到他变了脸色,便闭上眼睛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用湿帕子盖住了整张脸。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是程昱出尔反尔,出卖了她。   可是后来,百里昂驹出现了,她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从她邂逅程昱开始——甚至有可能更早,恐怕从念姑姑那里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对方设这个局的目的,苏轻鸢已经隐隐猜到了一点。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保持缄默,却偏有一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念姑姑,百里昂驹,西梁,甚至很可能还有铁甲军。   关系网并不复杂,但背后的阴谋,很可怕。   想到这一层之后,苏轻鸢的第一反应是:要尽快告诉陆离。   但是随后,她又把这个念头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陆离的事,已经与她无关了啊。   百里昂驹站了起来,走到苏轻鸢的面前,俯下身:“太后若想回宫,驿馆的马车随时为您效劳。”   苏轻鸢扯掉帕子,睁开了眼睛:“好。我立刻便要回去,有劳六皇子了。”   “真要回去?”百里昂驹大感诧异。   既然这么愿意回去,昨夜又何必那么狼狈地连夜奔逃?   百里昂驹眯起眼睛看着苏轻鸢,心中警钟大响。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谦和的笑容:“今日恐怕不行。您看,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万一伤着了太后凤体,岂不是我西梁的罪过?”   “六皇子打算食言而肥吗?”苏轻鸢坐直了身子。   百里昂驹摇头苦笑:“不是昂驹食言而肥,实在是……如今北燕已经逼近京城,我西梁大军也已不远。诸事繁杂,昂驹也该去预备扎营布阵的事了。”   “所以,主人家太忙,我这个做客人的就更加不该搅扰了,不是吗?”苏轻鸢仰起头,看着他。   百里昂驹拧紧了眉头,许久才道:“这些日子,雁儿一直在念叨着您,太后既然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童儿,到后面去把公主请过来!”   旁边的小厮忙答应着去了。   百里昂驹不待苏轻鸢接话,忙又笑道:“太后请稍待,昂驹失陪了。”   说罢,他飞快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目送着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此人的阴谋被揭穿,已经连戏都不想演了。   她被软禁了。   ***   百里昂驹匆匆走进前厅,劈头就是一句:“你不是说她如今乖了许多吗?”   窗前坐着的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正是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念姑姑。   她抬起头,不满地瞪着百里昂驹:“怎么,你居然连她都对付不了?”   百里昂驹重重地坐了下来,面露嘲讽:“你自己若是对付得了,又何必送到我这里来!”   念姑姑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百里昂驹拍桌怒道:“先前我只当她是个有勇无谋的蠢丫头;如今看来,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可比你这个当娘的聪明多了!”   念姑姑淡淡道:“其实她也未必有多聪明。只是相比于你,她更愿意相信陆离和程昱罢了。”   百里昂驹的怒气更重了:“你这不是废话!如今她已经把咱们的计划猜了个大概,如何还能进咱们的圈套!你把她送到我这里来,该不会就是要我把她当祖宗供着吧?——恐怕还不只是供着,我还得小心谨慎地提防她向陆离通风报信!你自称是送了我一把刀,我却不知道你是要我用它来杀陆离,还是杀我自己?”   “六皇子稍安勿躁,”念姑姑平静地道,“这把刀还没开刃呢,你急什么?”   百里昂驹怒气稍减,脸色缓和了几分:“你还有手段?可是据我所知,你的手段一向并不怎么高明。”   念姑姑冷哼一声,沉着脸道:“那也是你配合得不好!原本我的计划万无一失,哪一次不是被你自作主张坏了事?这一次你必须全程配合我,否则败了可别怨我不帮你!”   百里昂驹眯了一下眼睛,冷笑:“这可就有些不对劲了!说好了你我只是合作,闹到如今,怎么我西梁竟成了你的奴仆一般?”   念姑姑沉声道:“你自然也可以选择放弃合作。只要你有信心能对付得了陆离那个小畜生!”   “夫人别动怒啊,”百里昂驹不慌不忙地笑着,“本王何时说过‘放弃合作’?本王的意思是,要吞掉南越,最好的手段是大兵压境。只要南越国破,何愁陆离不死?”   念姑姑冷笑:“首先,即使大兵压境,你也未必能破得了南越;其次,陆离此人极擅隐忍,即便国破家亡,他也不会学西楚霸王自刎乌江。”   百里昂驹捻着手指想了一阵,笑道:“能不能破得了南越,要看我西梁铁骑的本事;至于陆离的生死,那是你自己关心的事,本王却并不在意。”   “你!”念姑姑胸中怒气上涌。   不过片时,她又冷静了下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六皇子又何必欺瞒我一个老婆子?你要强占南越的江山,若是容得陆离却活在人世,你岂不是要日日寝食难安?你若当真可以不管他的生死,当初又何必来找我?”   百里昂驹拍了拍巴掌,微微一笑:“这话倒也有理。”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   百里昂驹又皱了皱眉:“本王只是有些不解——巫族秘术出神入化,夫人要杀陆离,何至于苦苦筹谋十六年仍未得手?”   念姑姑沉下脸来,怒道:“我若得手,哪里还有你上蹿下跳的余地!”   百里昂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了。   念姑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她在宫中装疯卖傻十五六年,哪一日不想置陆离于死地?无奈陆离自幼遭逢巨变,养成谨慎多疑的性情,哪有那样容易得手!   巫族秘术出神入化是不假,可是说到底,所谓“巫术”只是一种比较偏门的医术罢了,岂能像刀剑一样轻易致人死地?   更何况,陆离的心志异于常人,寻常巫术根本奈何不了他!   用巫术来对付陆离的唯一的突破口,是苏轻鸢。   念姑姑的心念转到苏轻鸢的身上,神色愈冷。   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已经没有多少亲情可言。尤其是发现苏轻鸢执意帮着陆离对付她之后,母女之间的情分更是彻底断绝了。如今对念姑姑来说,苏轻鸢不过是她用来对付陆离的一把刀而已。   抛开苏轻鸢自己的意愿不谈,她确实算得上是一把不错的刀。   只有她可以让陆离毫不设防;同时,也只有她可以让陆离——生不如死。   念姑姑抬头向百里昂驹看了一眼,咬牙。   若是此人不打算合作也罢了,只要有苏轻鸢在手,陆离迟早会死在她的手上!   想到此处,念姑姑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苏夫人请留步。”百里昂驹跟着站了起来。   念姑姑立时脸色一沉:“你叫我什么?”   百里昂驹微笑着,一派从容:“您是苏将军的夫人,这样称呼有错么?”   念姑姑愈发愤怒起来:“我跟你算是各取所需,所以我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你跟那老贼勾勾扯扯,我只装作看不见;你把我拿给你的地道秘图偷给那老贼看,我也忍了;可你——哼,你倒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苏夫人不要动怒啊,”百里昂驹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您跟苏将军,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在一起就该和和气气的,尤其是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大家更该同心协力才对!您二位一直像如今这样死不往来算怎么回事?” 第141章 我已经死了快一个月了   次日天色未明,陆离忽然轻车简从,微服来到西梁驿馆。   驿馆之中的众仆从忙跪迎进花厅,却说六皇子尚未起身,暂不能出来相见。   陆离很好脾气地在花厅中等着。   同时,五千金甲卫将士已经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变故,都是因为一件小事——那日产婆死后从廊下退出去的那个小太监,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西梁驿馆这边来。   产婆背后之人的身份关系重大,所以陆离不得不亲自来这一趟。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百里昂驹终于来了。   跟着陆离一起来的段然眯起眼睛,“嘿嘿”地笑了:“从我们走进大门到六皇子走进花厅,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这点时间,杀人灭口顺便毁尸灭迹应该足够了!”   陆离偏过头来横了他一眼。   百里昂驹微微一愣,很快又挂上了笑容:“劳皇上久等,是昂驹的罪过。只因南越千百年来一向以礼义为重,昂驹想着仪容未整不敢唐突,故而在束发整冠上耽搁了些工夫,还请皇上恕罪。”   “好说。”陆离看着他,面无表情。   百里昂驹坐了下来,一脸悠闲:“皇上放着早朝不上,带着金甲将士围了我西梁驿馆,所为何事?莫非是想在这边也埋上几十桶炸药么?”   “朕是来找人的。”陆离直言不讳。   “哦?”百里昂驹眯起了眼睛,“找谁?”   陆离嘲讽地一笑,逼视着他:“六皇子何必明知故问?朕既然来了,自是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你是打算自己把人交给朕,还是朕亲自带将士进来搜?”   百里昂驹脸色微变,好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为难的苦笑:“皇上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本来,您的家事,昂驹确实不该插手。只因一时恻隐之心作祟,心里又十分为太后娘娘不平,所以才多管闲事,从中作了一点儿文章。——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吧?”   “如今人在哪儿?”陆离沉声问。   百里昂驹面露难色:“昂驹是南越的客人,在南越的地界上自然不敢造次。太后自己要走,昂驹也拦不住不是?”   “如此说来,先前的那些事确实是你所为?”陆离站了起来,怒声质问。   百里昂驹跟着站起,神情凝重:“是。”   “你!”陆离愤怒。   百里昂驹不经意地向窗外看了一眼,淡淡道:“小皇子的尸首,是我派人送到宫里去的;替太后接生的那个产婆,也是受了我的指使才故意被金甲卫抓到,送进宫去的。”   “你说‘小皇子的尸首’?”陆离如遭雷击,脸色立时白了。   百里昂驹叹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并没有扭曲事实,我只是把事实摆到了你的面前而已。昂驹生性最爱打抱不平,最看不得有人受冤受苦。就拿您这件事来说,您一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把痛苦丢给孩子的母亲独自承受,昂驹觉得不平,所以……”   陆离颓然坐倒,面如死灰。   百里昂驹摇摇头,继续道:“所以昂驹一时没忍住,就把人给送到您的面前去了。只是如今看来,送到您的面前似乎也无甚意义,您虽然已经亲眼看见了孩子的尸首,心中的痛苦悔愧恐怕仍旧不及太后之万一!唉,父子的情分,到底还是比不上母子连心啊!”   陆离耷着头坐了许久,终于涩声叹道:“不错,是朕对不住阿鸢和孩子。——可是,朕实在不知道……”   一墙之隔的外面,苏轻鸢扶着墙砖,缓缓地蹲了下去。   百里云雁站在她的身边,欲言又止。   片刻之后,苏轻鸢咬紧牙关,站起身来,扶着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花厅之内,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直到檐下的鹦鹉“扑棱棱”飞了回来,陆离才如梦方醒,抬起了头:“你说得没错,那时朕若能多去看看她,就不会生出那么多的误会,阿鸢也就不会偏偏赶在那一夜早产。那孩子,归根到底确实是朕一手害死的。”   “唉,事已至此,皇上倒也不必太过自责了。”百里昂驹叹了口气,语气很是同情。   陆离看着他,哑声道:“不管是出于急公近义还是出于恶作剧,你先前的目的已都经达到了。现在,你该实话告诉朕,到底……是谁杀了朕的孩子?”   百里昂驹看着他,沉默许久,恨不得把“同情”二字写在脸上:“昂驹先前已说过了,皇上还是不信吗?”   陆离攥紧桌角,努力挺直了脊背,稳稳地坐着:“朕不相信。阿鸢一直很期盼那个孩子。即使她的心里仍然恨着朕,她也万万不会……”   没等他说完,百里昂驹立刻接道:“人在非常之时,难免会行非常之事。当时的情景,昂驹至今想起,亦觉得十分骇人。后来太后抱着那婴儿痛哭不止,几度昏厥,大夫在床边守了几天才得好。大夫说,太后恐怕是早有些癫狂之症,生产之时痛苦难当触发了旧疾,以至于此。”   陆离的面上愈发惨白,咬紧唇角许久不语。   段然在旁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六皇子不去茶楼说书,真是可惜了。”   百里昂驹眉头微皱,苦笑:“昂驹所知道的都已经和盘托出了。皇上若不信,昂驹也实在无话可说。”   陆离扶着桌角站了起来,哑声道:“今日打扰了。六皇子相助阿鸢的大恩,朕不会忘。”   百里昂驹微微躬身,十分谦卑:“惭愧。只可惜昂驹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太后,否则您二位今日见了面,好好把话说开,也就不必这样两下里痛苦了。”   陆离摆摆手,缓步走了出去。   百里昂驹和西梁同来的使臣一起送他出门,一派和谐友好。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陆离带来的五千金甲将士并没有跟着一同撤走。   于是,西梁驿馆的外面,自今日起便多了一道金色的“围墙”。   回宫的马车上,段然凑到陆离的面前,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喂,你不会真信了那小子的鬼话吧?”   陆离一把拍开那张讨人嫌的大脸,面无表情:“信或者不信,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段然很郑重。   陆离揉着鬓角,一脸疲惫:“百里昂驹假作粗豪,其实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纵使那孩子尚在人世,如今也不可能被藏在驿馆。何况……”   段然知道陆离的担忧,无从安慰,只得叹道:“如今只能希望小子们好好守住驿馆了。北燕已经马上要到京城,西梁的铁骑却要晚两三天,显然他们在路上耍了手段,故意拖慢了行程。此举是何居心,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   “不错,他们想当螳螂后面的那只黄雀。”陆离咬牙怒道。   段然“嘿”地一声笑了出来:“陆离,你就那么喜欢承认自己是傻子啊?”   ***   回到房间之后,苏轻鸢看着一路搀扶着她的百里云雁,冷笑:“你们想让我听到的,我都已经听到了。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目的了吧?”   百里云雁牵着她一起在虎皮大椅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所以你这会儿骂我,我不怪你。”   “难受?我吗?呵……”苏轻鸢靠在椅背上,倔强地维持着笑容。   难受?   有什么好难受的?   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而已,死不了人的。   折辱、欺骗、利用、伤害……她一直没有忍心责怨过他。   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直到这一刻——   若非亲耳听见,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杀死孩子的,竟然是他。   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他曾经想象过孩子的模样,憧憬过孩子的未来,伏在她的肚子上同孩子说过话,也曾为孩子取过名字……   纵使这场孽缘只是逢场作戏,那孩子也是无辜的啊!   不懂,不懂……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着百里云雁:“你也不必再掩饰了。你们特地设计让我听到那几句话,不就是为了让我去帮你们对付他吗?此刻就是你们最好的机会,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百里云雁攥住她的手,垂泪道:“你真的误会我们了。我带你去看他,只是因为不忍你一直这样被他蒙在鼓里……六哥确实对南越有企图,但我们西梁人喜欢在战场上论胜负;那些鬼蜮伎俩,我们是不屑用的。”   “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做?”苏轻鸢不信。   百里云雁郑重点头:“是真的。先前你帮了我们,我和六哥都感激你,一直惭愧无从报你的恩,所以你以后若是无处可去,可以跟我们回西梁,我们会把你当亲人来对待。”   “还是不必了,”苏轻鸢推开她的手,“送我回宫吧。”   “你要回宫?”百里云雁愣了。   苏轻鸢面露嘲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我不该回宫同他作一个了断?”   百里云雁怔了许久,终于叹道:“你要回去,我也不拦你。不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等六哥回来。”   正说着,百里昂驹恰好就回来了。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我要回宫去,要不要我顺便帮你做点事,比如杀个人什么的?”   “你不能回去。”百里昂驹皱眉。   苏轻鸢笑了:“这我就不懂了。如今你留着我,还有什么用?你把我软禁在这里,还能用来威胁谁?如果我是你,我就立刻把我自己送回宫里去,想法子害死陆离,然后南越天下岂不是任我横行?”   “在你的眼里,我就那么狡诈阴毒吗?”百里昂驹有些无奈。   苏轻鸢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止狡诈阴毒,还有狼子野心。”   百里昂驹一脸无辜。   苏轻鸢敛了笑容:“你执意要把我关在这儿?”   百里云雁重新牵起她的手,无奈地道:“不是把你关在这儿,而是留你在这儿休养几天!你还没出月子,又病着,这会儿能到哪里去?何况这几天马上又要打仗了,落云城的人已经来了!这会儿你到外面去,万一遇到什么麻烦,你让我们如何过意得去?”   苏轻鸢见二人执意不肯放她走,已知道多说无益了。   以她如今的处境,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哪里能自己做什么主?   于是,尽管不情愿,苏轻鸢还是在西梁驿馆住了下来。   百里昂驹这几日果然很忙,每天都出门不知做什么去。   百里云雁每天过来缠着苏轻鸢说话,不管她烦不烦。   苏轻鸢很快就发现驿馆外面有大量的金甲将士,却猜不透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能做什么,只好拼命打听外面的消息。   比如,落云城的援军来了,但不是来勤王杀贼的,而是来追随苏翊造反的。   比如,在铁甲军和落云城援军的猛烈攻击下,城门已被攻破。   比如,陆离已经弃城逃跑,带着亲随和数万忠心耿耿的将士,逃到了百里之外的薄州城。   比如,苏翊进城之后,拥立年幼的定安王陆钧诺为帝,把持朝政,一手遮天。   比如,姗姗来迟的北燕将士没赶上热乎仗打,竟然转头冲向了薄州城,同流亡的陆离达成了某种协议,在城外驻扎了下来。   …………   战场上的事变幻莫测,好像每一支队伍都随时会倒戈杀向自己的盟友。那些手握着天下百姓性命的高位者,变脸比小奶娃还快。   苏轻鸢凭着自己不太聪明的脑瓜,对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作了一番推理判断之后,得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有了北燕将士的支持,陆离的胜算很大。   此时他之所以迟迟不动,应该是在等西梁的铁骑进京。   如今,西梁的态度,成了这场混战之中最关键的一步棋。   百里昂驹口口声声说是来帮陆离的,可是百里云雁亲口承认过,西梁对南越有企图。   所以,这场战局的走向,仍然是个未知数。   苏轻鸢耿耿于怀的,是陆钧诺的处境。   她想不通,陆离要出逃,为什么不肯带上钧儿一起走?他应该知道,钧儿一旦落到苏翊的手里,一定会被扶上皇位成为傀儡皇帝!   历朝历代,傀儡皇帝的下场都是极惨的。   不是被权臣杀掉,便是被卷土重来的旧主杀掉,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随便封个爵位圈禁起来,一生失意……   他对钧儿,果然是连一丝儿情分都没有的吧?   苏轻鸢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闯进宫去把陆钧诺救出来。   可现实却是,她连西梁驿馆的门都出不去。   当然,这会儿她若是能出去了,恐怕就该多思考一下是不是百里昂驹又给她挖坑了。   总之,苏轻鸢现在的处境,很憋屈。   进了四月,天气已经很暖,苏轻鸢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精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她开始时常恍惚,脾气也渐渐变得喜怒无常。   多梦、惊悸、幻听……   记不清是第几次在梦里听见婴儿的哭声了。终于,在又一个噩梦连连的午夜,苏轻鸢起身砸了房中的屏风。   然后,丫鬟过来按住她,端来一碗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苦药给她灌了下去。   昏睡过去的瞬间,苏轻鸢如梦方醒。   她一直在担心百里昂驹的阴谋,却偏偏忘了,“把她留在这里”这件事,也可以就是阴谋本身。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记不清自己喝下了多少碗药。   那些药,真的全都是治病用的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奇怪的是,那夜之后,也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   仿佛,那碗强行灌下去的药,真的只是为了让她睡得安稳。   再后来的某一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因为苏翊觉得,接管了天下的他,是时候把态度不明的西梁拉到自己的阵营来了。   于是,西梁驿馆之外发生了一场恶战,金甲卫对阵苏翊的亲兵。   百里昂驹和他的西梁武士负责看热闹。   这场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却并不“惨烈”。短兵相接半个时辰之后,金甲将士落荒而逃,一路投奔薄州城而去。   百里昂驹变成了苏翊的座上宾。   苏轻鸢扮作他的随从,顺利地混进了宫。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百里昂驹设的局,这会儿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必须知道,她的钧儿如今的处境究竟如何。   于是,趁着百里昂驹同苏翊说话的工夫,苏轻鸢悄悄地溜了出去,直奔养居殿。   按照她的判断,陆钧诺如今已经是皇帝了,自然是要住在离朝乾殿最近养居殿,才算名正言顺。   可是,她的判断居然错了。   养居殿中的一应摆设,仍是陆离在时的样子。   苏轻鸢站在那架巨大的屏风后面,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她一转身的工夫,陆离就会从那扇门边绕过来,站到她的面前,含笑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当然,现实中,陆离并没有来。   来的是养居殿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太监,似乎是叫作“小良子”的。   对方看见苏轻鸢,呆了一呆,忽然冲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竟是你这个妖女!你不是跟着皇上去了薄州城吗?怎么会一个人偷偷地潜回来?你到底是谁的人?混进宫来目的何在?”   苏轻鸢皱了皱眉,没有挣扎。   小良子的手上愈发攥紧了几分:“不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虽然你扮作娘娘的模样迷惑了皇上,害得皇上丢了天下,但只要你死了,皇上一定会清醒过来的!别以为长了这样一张脸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给娘娘拾鞋都不配!你以为皇上宠你几夜,你就算是飞上枝头了吗?告诉你,你不过是个替代品而已!”   苏轻鸢的脸色霎时黑了下来。   同时,小良子的手指也在收紧。   “小良子,你在干什么?!”门口响起一声惊呼。   进来的却是秀娘。   苏青鸾死后,秀娘回了养居殿当差,此次竟然也没有随扈离京。   小良子的手上稍稍放松了两分,拎着苏轻鸢转过身来,怒冲冲地道:“我刚刚听见这屋里有动静,进来一看竟是这个妖女偷偷摸摸地进了皇上的寝殿,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我看这一阵皇上宠她宠得太过了些,八成是这妖女给皇上下了什么蛊——这种祸害可留不得!”   秀娘眯着眼睛盯着苏轻鸢看了半天,眉心微蹙:“令姑娘,您不是跟皇上去了薄州城?何时回来的?皇上在薄州可安好?”   苏轻鸢略一迟疑,勾唇一笑:“秀娘,春节宴的时候我伤得厉害,替你解摄魂术的时候力不从心,害得你头痛了那么久,如今可好些了?”   秀娘怔了半晌,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花:“娘娘……你是娘娘?”   小良子怔怔地放开了手。   苏轻鸢揉揉被捏痛了的脖子,皱眉:“秀娘一向勇敢,就算我忽然诈尸,你也不至于就吓哭了吧?”   “真的是娘娘!娘娘回来了!”秀娘和小良子对视一眼,竟互相搂抱着转了两个圈。   苏轻鸢目瞪口呆。   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齐齐扑到苏轻鸢的面前跪了下来,热切地仰起了头。   苏轻鸢被他二人看得有些发懵,愣了一下才沉声道:“我本来以为钧儿会住在这里,所以顺路过来看看,却不是来追念故人的,你们不要误会。”   秀娘抓住她的衣角,急道:“宫里忠于皇上的旧人还有很多,娘娘要见皇上,我们可以即刻送您到薄州去!”   “可别闹,”苏轻鸢冷笑,“我已经死了快一个月了,街上的百姓到如今还在给我穿孝呢!你这会儿把我送到薄州去,是要吓死薄州城的百姓吗?”   小良子笑了起来:“什么‘死’不‘死’的,娘娘这不是好好的嘛!”   苏轻鸢淡淡道:“这会儿是还‘好好的’,到了薄州城可就不一定了!”   秀娘谨慎些,忙向苏轻鸢解释道:“皇上身边信得过的人都知道娘娘尚在人世,先前的圣旨和榜文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皇上也是形格势禁不得不如此,娘娘可千万不要怪皇上!”   苏轻鸢皱了皱眉:“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既然钧儿不在这里,我也该走了。”   “娘娘!”秀娘忙拦住她,“定安王仍住在芳华宫,那里却已经完全被老贼的人控制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您若是到了那里,一定会落到老贼的手上!”   “知道了,我不去就是。”苏轻鸢从她身旁绕开,立刻便要走。   这次却是小良子拦了过来:“娘娘还到哪里去?您既然来了,奴才们是一定要送您到薄州去同皇上团聚的!” 第142章 我把他还给你   “若我不肯,你们是打算绑了我送过去吗?”苏轻鸢冷声问。   二人对视一眼,由秀娘小心地解释道:“皇上临走前特地留了许多心腹在宫中,先前奴才们不知是何用意,如今想来,恐怕正是为了娘娘!娘娘不在的这段时日,皇上他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停!”苏轻鸢出言打断,“你们以为我健忘?刚刚你们还说他被新宠迷得五迷三道的呢,怎么一转眼又把‘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赖到我的头上来了?”   二人忙替陆离解释:“可是那位令姑娘她获宠完全是因为……”   苏轻鸢一屁股坐到了条案上,冷笑:“是因为沾了我的光么?难道陆离眼瞎,把旁人错认成了我?”   “娘娘,”秀娘凑过来躬身笑道,“这件事确实是皇上做得不地道,奴婢们也都替娘娘生气呢!只是您在这儿生气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到薄州去见见皇上,当面骂他可好?”   “也好。躲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苏轻鸢一咬牙,站了起来。   小良子面露难色,责怪地看着秀娘,后者却向他眨眨眼,信心满满。   于是在二人的安排下,苏轻鸢见到了陆离秘密留在宫中的一些心腹,换上寻常宫人的妆扮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   一路畅通无阻,她才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低估了陆离。   表面上看来,他是守城失败狼狈地逃到了薄州城;可是实际上,这宫城只怕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路上,苏轻鸢忽然意识到,她这次的决定实在有些太草率了。   好容易从他身边逃开了,为什么还要巴巴地赶着回去呢?   思忖了一路,几次逃跑失败之后,她的心里也就淡然了。   看这一路奴才们的态度,很显然,即使她不答应,也会被绑着送到薄州去的。   与其到时候两下里难堪,倒不如她自己顺水推舟,至少还能留一分颜面。   更重要的是,除了去见陆离,她也实在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她倒是想留在宫里辅佐钧儿,顺便跟老父周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是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虽然不太甘心承认,可她确实没有匡时济世的大才啊。平时的那一点点小聪明,仗着皇太后的身份用来吓吓人还勉强够用,真到了与人真刀真枪地拼杀的时候,她就只有等死的份!   所以,还是去见陆离吧。   这一次,不是去依附他、纠缠他,而是彻彻底底地与他做一个了断。   父母亲情已经断绝,孩子已经不在人世,她以为是终身之托的那个人也早已抛弃了她——她如今是真的山穷水尽,一身轻松了。   活下去似乎无妨,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所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服了自己之后,苏轻鸢变得十分平静,再也没有给“押送”她的小太监们添麻烦。   当夜在一个镇子上歇了,到达薄州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小太监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勤苦,并没有提前叫人通报,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陆离下榻的院子。   苏轻鸢自己下了马车,走向正堂。   此处虽是暂歇之所,但楼阁亭台一应俱全,花池里各色的牡丹开得正艳,檐下服侍的宫女太监们秩序井然,一派富贵安宁景象,与宫中并无二致。   苏轻鸢看到小路子在檐下站着,不禁勾唇冷笑。   离了宫城,那人依旧是皇帝。这场战乱,似乎并未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影响呢。   在几个小太监的护持下,苏轻鸢沿着长廊快步走了过去。   未到檐下,已听见里面娇声笑语,意外的温柔缱绻。   小路子怔了好一会儿,终于醒过神来,忙转身闯进门:“皇上,……”   堂上,陆离身旁的女子柳眉一竖,沉下脸来:“放肆!”   陆离皱了皱眉:“怎么了?”   苏轻鸢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没什么大事。想必是小路子胆小,看见哀家诈尸,吓着了。”   “鸢、鸢儿……”陆离呆住,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苏轻鸢眯起眼睛,向他身旁的女子看了一眼:“这么多年了,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令巧儿略一迟疑,缓缓地跪了下来:“臣妾不知太后驾临,多有冒犯,请太后恕罪!”   苏轻鸢没理她,依旧看着陆离。   陆离迟疑着,缓步走到苏轻鸢的面前,迟疑着伸出手:“阿鸢,真的是你……你终于肯回来了!”   苏轻鸢侧身避开了他的手,低头看向令巧儿:“抬起头来。”   令巧儿只得大着胆子抬起头,抿紧唇角露出一个温婉谦卑的笑容。   苏轻鸢看得直皱眉。   这倒也不能怪她。任何人看到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着自己笑得一脸谄媚,多少都会感到有点儿生理不适的。   两人对视许久,苏轻鸢勾起唇角,笑了:“看来,哀家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不少趣事啊。”   “阿鸢,你听我解释……”陆离忙跟了过来。   苏轻鸢不客气地走到主位上坐下,悠悠笑问:“这位新宠,如今是什么位份啊?”   令巧儿笑脸一僵,低下头乖巧地道:“臣妾能跟在皇上身边服侍已是天大的福分,并不敢奢求位份。”   苏轻鸢微微眯眼,笑容加深了几分:“哦?你倒是看得开。只是,没有位份的人,什么时候也敢在哀家面前自称‘臣妾’了?这是哪里的规矩?”   小路子忙在旁提醒道:“令姑娘说错了,嫔位以下的宫眷该自称‘妾’或者‘贱妾’,嫔位以上的娘娘才可以自称‘嫔妾’;这‘臣妾’二字,就连各宫里主位的娘娘也要得了主子的恩准,才配说出口呢!”   令巧儿吓得面如土色,许久才叩首道:“请太后恕贱妾无知之罪。”   “‘无知’么?呵。”苏轻鸢笑了一声,并未再作过多的评价。   令巧儿只得瑟瑟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   陆离跟到苏轻鸢的身旁,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在小路子的提醒下抬起头来,向令巧儿道:“你先下去吧。”   “可是皇上……”令巧儿抬起头,欲言又止。   小路子忙向外面作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令巧儿只得起身,抬起头来向苏轻鸢深深地看了一眼。   苏轻鸢眯着眼睛目送她走远,重新站了起来。   堂上的宫女太监们聪明地退了下去。   “阿鸢!”陆离立刻冲到苏轻鸢的身旁,紧紧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放、手。”苏轻鸢咬牙,一字一顿。   陆离不肯放。   苏轻鸢却也不动,只是僵直地站着,不肯给他任何回应。   陆离贪婪地嗅着苏轻鸢鬓角的发香,哑声道:“阿鸢,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苏轻鸢闭目不语。   许久许久,陆离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随后又抓住了她的双肩:“我知道你会来的,阿鸢,你会回来的……”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推开他的手:“这么说,皇上还会未卜先知?”   陆离察觉到了她的冷淡,不敢再随便伸手,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轻鸢忽然快步走到窗前,“嘭”地一声将两扇窗子向外一推。   “呀!”   外面响起一声惊呼,正是令巧儿的声音。   苏轻鸢勾唇冷笑。   陆离现出怒色,忙又急道:“我会教训她,鸢儿,她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苏轻鸢在窗前坐了下来,淡淡道:“我确实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但是,陆离,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陆离一喜。   苏轻鸢隔着窗子,看着外面盛开的牡丹:“以后你的身边有多少女人都与我无关,唯独她不行——那张脸太恶心了。”   陆离心下有些恼,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温言道:“不会有别的女人,我保证!”   “那是你的事。”苏轻鸢眯眼一笑。   “阿鸢?”陆离觉得弦外之音不太对,立时紧张起来。   苏轻鸢慢慢地转过脸,敛了笑容:“我这次来见你,只有一个问题要问——我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吗?”   陆离心中一痛,忙又伸手试图将苏轻鸢拉进怀中,却被她避过了。   “阿鸢,”陆离涩声道,“我们今后还可以有很多孩子。”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我连看都没看过他一眼,听说他是被人活活掐死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阿鸢,都怪我……不要想了,不要想那些事了,好不好?”陆离到底还是冲了过来,不顾苏轻鸢的抗拒,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只手。   “怪你?这么说……”苏轻鸢的声音哑了下去。   这是陆离第二次承认那件事,再无疑问了。   苏轻鸢看着那张熟悉却又似乎格外陌生的脸,只觉得不寒而栗。   陆离看着她,双手微颤:“阿鸢,先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但是你我之间还有很多误会,你听我说清楚,好不好?”   “不必了,”苏轻鸢移开了目光,“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呢?”   一件误会是误会,两件误会是误会,百件千件“误会”那还是误会吗?   陆离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忙露出笑容:“是,我们之间,不会有误会……”   面对这样的陆离,苏轻鸢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二人相对静默许久,苏轻鸢看着陆离脸上傻兮兮的笑容,终于忍无可忍:“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动手?”   “动手做什么?”陆离不解。   苏轻鸢皱眉:“动手杀我啊。你不是找了我整整一个月了?今日我自己送上门来,你还在等什么?”   “阿鸢!你怎么会……”陆离急得语无伦次。   苏轻鸢嘲讽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弃了那个孩子,但不管怎么说,孩子我是给你生下来了,如今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了!这会儿你还不杀我,难道要继续留着我给你的贵妃娘娘添堵吗?”   “阿鸢,刚刚还说没有误会……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你以为我跟你……只是为了孩子?”陆离的脸都白了。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那孩子对你而言恐怕也不值什么。否则你也不会三番两次地对他下手——你的心思,我也不想猜了。”   “我就说还有必要解释一下!”陆离抓住苏轻鸢的双肩,俯下身来紧紧地盯着她。   苏轻鸢努力向后仰着身子,陆离却步步紧逼,直到将她结结实实地按在椅子上。   于是苏轻鸢便干脆瞪大了眼睛,挑衅地看着他。   陆离挫败,放开了手:“阿鸢,那天你听到的话真的只是一句玩笑,没有更深层的含义!静敏生性单纯,虽然有些小孩子脾气,却不会有害人之心。她自幼孤苦,我难免多宠她些——你知道,严格来说她算是西梁的人,可是她的父亲也并不关心她,百里昂驹甚至还想利用她……如今她的处境比先前愈加艰难,她只能依靠我!”   “你说得没错。”苏轻鸢偏过头去。   静敏自幼孤苦,确实不容易。   陆离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苏轻鸢冷笑一声,继续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她的母亲是我杀的、她的父亲是我撵回西梁去的?你说她自幼孤苦,难道我便不孤苦?我为你背负骂名,为你背叛父母,为你苦学巫术,我又算什么?你凭什么拿我的孩子、我的性命去取悦她?”   “阿鸢,我没有!”陆离百口莫辩。   苏轻鸢眯着眼睛盯了他许久,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说真的,她有些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迷恋这个男人了。   只为一时情迷,被他骗过那么多次,依旧愿意傻傻地相信他——真是见鬼了!   陆离在苏轻鸢的脚边蹲下来,仰起头急切地看着她:“其实……”   “长离,宫里传来消息——”段然撞开门,冲了进来。   陆离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段然急得跺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工夫在这里跟女人调情!西梁那小子跟老贼联起手来了你知不知道?西梁的铁骑已经进了京,半道上就顺手把镇北将军一支人马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子钧儿真成了他们笼子里的兔子了!”   陆离皱了皱眉:“这消息朕已经知道了,你先出去。”   段然又急又气,恨不得蹦到房梁上去:“出去……你还叫我出去?这些天你们两个只差没长到一块去了,还没腻歪够?天还没黑呢,你们就不能再等一会儿!我跟你说,不止是京城里出了事,咱这边也出了内鬼!你那个贵妃娘娘,已经偷了你的《万里乾坤图》,带了一队侍卫奔回京城,投奔她哥哥去了!你躲在这小小的薄州城什么也不干,是真打算把这天下拱手让给苏翊那个老匹夫?”   “朕自有打算。”陆离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伸手要把他推出去。   这下子,段然是真火了:“你真不管?陆离,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管这南越天下,也不管钧儿的死活了?他一个小屁孩,落到那老贼的手里,你觉得他能活几天?当日你把他丢在宫里我就说不妥,这会儿你还不救他——你是真打算累死在女人肚皮上,别的什么都不管了是不是!”   陆离听他骂得不像话,不由得也来了气:“钧儿不至于那么没用!当初崇政使提议留他在宫里的时候你也是答应的,这会儿又乱叫嚷什么?若不把钧儿留在宫里,此刻老贼早已追到薄州来了!”   苏轻鸢听着两人这番话,心头一阵发寒。   他们竟是故意把钧儿留在宫里的。只因为害怕铁甲军追过来,钧儿就成了他们随手丢给对方的一块肥肉!   钧儿那么小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凭什么那样对他!   苏轻鸢慢慢地站了起来。   陆离见她脸色不善,忙向段然道:“你先出去,朕向你保证钧儿不会有事——朕还有话要同阿鸢说,你别添乱!”   “阿……阿鸢?”段然呆了一呆,忽然一个箭步窜到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轻鸢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   段然已揪住了她的手:“你是小鸢儿?不是令巧儿那个妖女?”   苏轻鸢甩手让到一旁,不想答他的话。   段然拍了拍脑门,急道:“那啥,小鸢儿啊,刚才我说的话,当不得真哈!其实这些天呢,陆离跟那个妖女一清二白的,什么都没干哈!你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两个冰清玉洁,比那黄河水还干净呢!这些天夜里他们都只是盖被子聊天来着……”   陆离本来还觉得这小子今日难得懂事一次,忽然听见后面越说越不对,立时气得他火冒三丈:“你给朕滚出去!”   段然被他吓得一哆嗦,果然抱着头“骨碌骨碌”地滚了出去。   陆离忙踢上门,转过身来:“阿鸢,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苏轻鸢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道:“都不必说了。”   陆离知道她心里的疙瘩一点都没解开,却偏偏一筹莫展。   苏轻鸢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如今局势有变,你是不是该去处理一点正事了?”   陆离想了想,皱眉道:“丢了《万里乾坤图》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朕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离稍稍放心,叫了一大群小宫女进来服侍,又嘱咐人立刻替苏轻鸢预备膳食,说了一车子的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苏轻鸢看着满屋子殷勤的小宫女,心里并没有觉得感动。   能带这么多人出来,却偏偏不带钧儿,那就绝不是因为来不及,更不是因为“车里坐不下”这类的原因了。   他可真够狠的!   苏轻鸢恨自己无力救出钧儿,更恨陆离明明可以救他,却任由他落到苏翊的手里。   就像她恨自己无力保住孩子,同时更恨陆离亲手剥夺了他的生命……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怨怼卷土重来,苏轻鸢对陆离的恨意,一点点地生长起来。   二更时分,陆离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令巧儿。   守门的小太监二话不说就放了她进来,可见此人先前在陆离那里应该是没碰过钉子的。   苏轻鸢躺在软榻上,抬了抬眼皮:“落霞,这个时辰,怎么放外人进来了?”   一个小宫女忙笑道:“娘娘怕是睡迷了?落霞姐姐留在宫里照料王爷,没有出来呢!咱们如今在薄州行馆,不在芳华宫。”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起来,懒懒地道:“原来不是在哀家的地界上?难怪一个两个的都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你们皇帝还没动手,你们就把哀家当成死人了?”   小宫女齐齐垂了头,不敢答话。   令巧儿风摆杨柳似的走到苏轻鸢的面前,敷衍着屈了屈膝,行了个半礼:“太后有太后的威风,贱妾和奴婢们自然不敢冒犯。只是您作为长辈,夜宿在皇上的寝殿之中,是不是有些于礼不合呢?”   “确实如此。”苏轻鸢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了下来。   令巧儿皱了皱眉:“贱妾已经叫人替太后收拾了一处卧房,请太后随贱妾过去安歇,如何?”   苏轻鸢“嗤”地笑了出来。   令巧儿的脸色立时黑了。   苏轻鸢招招手把她叫到面前,随手搂住了她的脖子:“我才刚来,你就这么着急到我面前来宣示你作为女主人的地位了?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贱婢,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脸?”   令巧儿气得七窍生烟。   苏轻鸢困得厉害,干脆支起身子,把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令巧儿的肩上,打着哈欠道:“傻丫头,我又不是回来跟你抢男人的,你怕什么?等我死了,什么不是你的?”   “太后说笑了。”令巧儿皱眉道。   苏轻鸢随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了起来:“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傻,咱们装什么糊涂?你知道我这个‘太后’的真面目是什么,我也知道你这个‘替代品’当得不甘心——你先别急,最多再等两三天……”   “再等两三天会怎样?”令巧儿更急了。   苏轻鸢饶有兴致地捏着她的脸,笑道:“那个恶心的男人,我早就厌烦了。再等两三天我就把他还给你,成全你们一对儿齐齐整整,碧落黄泉永相随,好不好?”   令巧儿正在发愣,房门“呀——”地一声开了。   陆离站在门口,咬牙道:“不好。” 第143章 李代桃僵   “皇上!”令巧儿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陆离直接越过她,走到苏轻鸢的面前,伸手将她提了起来:   “恶心的男人?”   “早就厌烦了?”   苏轻鸢坦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是真心话。”   令巧儿忙跪了下来,扯住陆离的衣摆:“皇上息怒,太后她……”   “滚!”陆离抬脚将她踹出了老远。   令巧儿迟疑片刻,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陆离转向苏轻鸢,立时没了脾气:“阿鸢……”   苏轻鸢甩甩衣袖,避开了他:“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了。今日我把自己送过来,要如何处置随便你。但我耐心不多,你若不着急动手,我就走了。”   “你走到哪里去?!”陆离气急败坏。   “走到哪里,需要对你说吗?”苏轻鸢反问。   陆离惶急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知道苏轻鸢此时心中有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   他还有一肚子话要同她说啊,可她似乎不太想听,怎么办?   僵持许久,陆离叹了口气,沉声开口:“我没有招惹过别的女人。那个令巧儿……我现在就可以杀了她。南越皇太后已死,从此‘令巧儿’是你的名字。”   “巧言令色,我为什么要叫那么恶心的名字?”苏轻鸢皱眉。   陆离认真地看着她:“‘苏轻鸢’是先帝的皇后,朕不能染指,更不能立她为后;可是……‘吏部员外郎之女令巧儿’可以。”   苏轻鸢怔住,忽觉耳中“嗡嗡”作响,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陆离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拥进怀里:“阿鸢,朕纵有千错万错,至少待你的心从未变过。只为这一点,也请你给朕一次解释的机会。最近几日或许会有恶战,北燕这个盟友也不知能不能靠得住……朕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你总不能让朕带着遗憾走。”   “你少坑我!祸害遗千年,你才不会死呢!”苏轻鸢咬牙。   陆离苦笑:“照这样说,赶明儿朕若死了,你就知道朕不是‘祸害’了。那时你会不会后悔?”   “少来!你死就死了,谁还会心疼你不成?”苏轻鸢冷笑。   陆离忽然眯起了眼睛:“我从你这句话里,听出了口是心非的味道。”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怎么样才能‘走’得没有遗憾?大不了你‘走’之后,我常到坟前给你烧纸就是了!”   “烧纸没用,你得把你自己烧给我。”陆离正色道。   苏轻鸢立时黑脸:“让我殉葬?你做梦!”   陆离笑了:“不想殉葬也行,听朕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苏轻鸢表示没兴趣。   陆离神色黯然:“有很多。比如北燕驿馆的炸药,比如静敏,比如钧儿,比如你心里过不去的每一件事。”   “可是我一件都不想听。”苏轻鸢推开他,背转身去。   “你一定要听!”陆离从后面搂住她,箍得紧紧的。   窗外,令巧儿扶着石柱怔怔地站着,脸色惨白。   ***   次日,苏轻鸢起床,看见陆离,不由得一怔。   陆离送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早。”   苏轻鸢看看窗棂上的日光,皱眉:“恐怕不太早了。”   陆离笑出了声。   苏轻鸢仰起头,看着他。   陆离眯起了眼睛:“看我做什么?难道是要我帮你穿衣服?”   “哼。”苏轻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陆离揽住她的肩,笑道:“不想起也无妨,今日多半没有战事,朕陪你躺一天。”   苏轻鸢吓得立时坐了起来。   陆离跟着坐起,笑得很得意。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从腰带里面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扔到了他的手里。   陆离呆了一呆:“这是……准备用来对付朕的?这么说,若是朕昨晚执意霸王硬上弓,就只能做个风流鬼了?”   苏轻鸢板起面孔,沉声道:“我确实是预备来杀你的,跟上弓不上弓没关系。”   陆离脸色一沉,随后又伸手将苏轻鸢揽了过来:“是百里昂驹指使你的?”   “没有。是我自己想杀你。”苏轻鸢背转身去,避开他的目光。   陆离缓缓摇头:“我说过,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想杀我,阿鸢也不会的。如果你觉得你想杀我,那一定是因为有人用了卑鄙的手段,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陆离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昨晚你说,在西梁驿馆的时候,你常常觉得他们给你喝的药不对劲?”   “那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苏轻鸢有些犹疑。   陆离咬牙:“不用怀疑,百里昂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苏轻鸢叹气,不语。   她如今也是有些糊涂了。   明明是揣着一肚子怨恨来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又被他哄好了呢?   看来她这辈子,是要没出息到底了!   陆离强拉着她说了一夜的话,她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只记住了最重要的一点——她的孩子,不管如今是生是死,都跟百里昂驹脱不了干系!   苏轻鸢已不敢对那孩子抱什么希望,但是陆离坚持相信他还活着。   这一线希望,让苏轻鸢又多了一个振作起来的理由。   陆离起身下床,扶着苏轻鸢站了起来:“不要想太多了。如今咱们都好好的,只要清了贼寇、逐走外敌,旁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   苏轻鸢闷闷地站了许久,嘟着嘴道:“可是我总有些不甘心……”   “什么不甘心?”陆离不解。   苏轻鸢“咯吱咯吱”地磨了磨牙:“没杀到你,不甘心。”   陆离微微一愣,笑了:“也对。我让你受了那么久的委屈,总不能只凭几句解释就揭过去——那也太不公平了。不如这样,你这会儿捅我几刀,尽量不要捅死就可以了,我不怪你。”   “真的?”苏轻鸢眼睛一亮,随手又把他手中拿着的匕首夺了过来。   “喂,你不是真要捅吧?”陆离有些慌。   苏轻鸢将匕首拔出鞘,吹了吹锋利的尖刃,抿嘴一笑。   陆离立刻举起了双手,往床上一躺,作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吧!”   苏轻鸢眨眨眼睛,将握着匕首的右手高高地扬了起来:“陆离,你去死——”   “不要!”   房门“哐”地一声从外面撞开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小路子和几个不太熟的小太监,但苏轻鸢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人群后面的令巧儿。   如果她没听错,刚才那一嗓子是令巧儿喊的。   苏轻鸢拿着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冷笑:“令姑娘来得可真巧。”   小路子忙走上前来,赔着笑脸:“娘娘,匕首是凶器,不能拿在手里把玩的,您快放下!”   苏轻鸢不在意地一笑,将匕首丢给了他。   陆离坐了起来,沉着脸:“你们来得确实挺是时候的。”   “皇上,您没事吧?”令巧儿一脸担忧。   陆离抓过苏轻鸢的双手,掰着她的每一根手指头检查了一遍,终于松了口气:“小路子说得没错,匕首可不是随便玩的,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令巧儿被冷落在门边,快要哭出来了。   苏轻鸢眯着眼睛往门口一瞅,皱眉:“令姑娘来了没多久,心腹倒有不少呢。你们几个也是,虽是四月天气,太阳出来之前却也不暖和,你们就任由令姑娘一直在廊下站着?”   一个小太监抬起头来,笑道:“令姑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我们岂敢违拗呢?”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倒是个伶俐的奴才。昨晚令姑娘来的时候,是谁在廊下守着的?”   几个小太监互相打了个眼色,拉拉扯扯地跪到了前面。   陆离看了一眼,沉声向小路子吩咐道:“全部杖杀。”   “皇上,上天有好生之德……”令巧儿急了。   苏轻鸢抿嘴一笑:“上天有好生之德,那是‘上天’的事,人间自有人间的规矩。身为宫奴,认不清自己的主子就是死罪,令姑娘莫非心疼他们吗?”   令巧儿咬咬牙低下了头:“贱妾不敢。”   几个小太监哭喊着,被侍卫们拖了下去。   令巧儿定了定神,露出笑容:“皇上昨晚便不曾好好用膳,今日又起得晚,腹中必定饥饿。贱妾已经煮好了参苓粥,健脾养胃最好的,皇上多少用些吧。”   陆离只顾看着苏轻鸢,并未听到她这番话。   令巧儿只得自己叫人把粥送了过来,一青一白两只小碗盛着,倒也好看。   陆离使个眼色,小路子立刻走过来,用银针试过,又挑到小碗里给一个小太监尝过了,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令巧儿亲手将两只小碗分别放到陆离和苏轻鸢的面前,乖巧地垂下了头:“太后、皇上,请慢用。”   苏轻鸢看看碗中的粳米,皱了皱眉:“我才不吃这个,拉嗓子!”   陆离这几日正觉得有些食欲不振,便将就着吃了几口,抬头问小路子道:“阿鸢喜欢的银耳莲子羹熬好了没有?”   小路子笑道:“那东西平时喝着倒也罢了,娘娘如今怕是身子仍有些虚,奴才想着叫底下人熬了阿胶糯米粥,娘娘不妨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倒伶俐!”陆离笑道。   小路子“嘿嘿”地笑了两声,吩咐底下人把粥端了过来。   于是令巧儿的脸色更难看了。   陆离看着令巧儿盈盈欲泣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令巧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尖一颤,忙跪了下来:“皇上,前几日贱妾的祖母和母亲报过内廷司,说是要来探问贱妾,恐怕近一两日就到了。贱妾今日起得早,怕待会儿气色不好徒令长辈添忧,所以……所以贱妾想回房去歇一歇,请皇上恩准。”   陆离皱了皱眉:“既如此,你便回去歇着吧——若无要事,今后都不必出来了。”   令巧儿慌忙跪地道谢,退了出去。   苏轻鸢的眉头拧紧了。   陆离用指尖揉揉她的眉心,沉声道:“她的祖母是三品诰命,内廷司不好驳她的面子。你不认识她们,难保不露马脚,所以只能叫那女人多活一两天了。”   苏轻鸢推开他的手,咬了咬唇角:“你不是真打算让我顶替她的身份吧?”   “蓄谋已久。”陆离认真地道。   苏轻鸢皱眉:“可是令巧儿罪不至死!处在她的位置上,有点儿野心、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陆离冷笑:“你大概不知道,她最初是刻意假扮成你的模样,以你的身份进宫的!假冒皇亲,历来都是祸连九族的大罪,何况她居然骗到朕的头上来!就算抛开这点不论,那女人也不是善茬。你觉得一个胆敢冒充当朝太后、编织弥天大谎骗过数千金甲将士成功混进宫门的女人,能单纯善良到哪儿去?你再看看她刚到朕身边几天,有多少太监宫女已被她收买——你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只是有‘一点儿’野心而已吗?”   苏轻鸢知道陆离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   陆离攥住她的手,发出一声长叹:“她一个女子,未必有那么缜密的心思。朕已查明,她的父亲早在三年前便已被西梁收买。这其中的关窍,你细想想吧。”   苏轻鸢呆了一呆,黯然无语。   草草吃了些点心之后,陆离问了一下,确定今日没什么战事,便兴致勃勃地拉着苏轻鸢到城外去。   城外,驻扎着陆离带出来的七八万精锐之师,以及北燕的十万“援军”。   苏轻鸢觉得,去看看那些人有没有什么鬼心眼确实是有必要的。   陆离的念头更加简单:他就是想带着苏轻鸢招摇过市,向所有人宣布他的媳妇回来了。   当然,招摇过市是可以的,“媳妇回来了”是不能说的。   苏轻鸢需要从这一刻开始,熟悉“令巧儿”这个身份。   于是陆离带了一部分金甲士兵,又叫了几个年轻说得上话的官员一同随行,倒也热闹。   出了城门,苏轻鸢立时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种感觉太过于强烈,所以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道目光的主人。   程昱。   四目相对,苏轻鸢向他微微一笑。   程昱立刻低下头,目光黯淡了下去。   陆离顺着苏轻鸢的目光看到程昱,便向他招了招手:“一起来吧!”   片刻之后,程昱骑了一匹快马,从城墙下奔了出来。   陆离不动声色地在苏轻鸢的手腕上捏了一把:“人给你叫过来了,别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朕吃醋。”   程昱奔到面前,向二人施了一礼:“皇上,……娘娘。”   陆离大笑:“看来,是该早些给巧儿定个名分了!你瞧,程世子比朕还着急,‘娘娘’都叫上了!”   苏轻鸢向程昱眨眨眼,凑到陆离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带令巧儿出游的时候,也搂着她共乘一骑?”   陆离打了个寒颤,忙支吾道:“我……很少带她出游,真的。”   “很少?”苏轻鸢咬牙切齿,“那就是有过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今日是第一次带我出来吧?”   陆离立刻反驳:“谁说的?先前咱们哪里没逛过?京城内外各大名山胜景、茶楼戏院,朕不是都带你逛遍了?”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那都是成亲以前!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阿鸢,”陆离低笑一声,“如果朕没有记错,咱们尚未成亲。”   苏轻鸢一怔,脸色黑了下来:“我怎么觉得好像亏了?”   陆离很得意,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跟着的几位官员神色各异。   脸色最难看的竟不是程昱,而是薛厉。   但是难看归难看,他竟能忍得住一言不发。   这会儿他心里想的是:得罪了“那一位”已经害得陆离对他很有意见了,“这一位”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吧。虽然皇帝沉迷女色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一位”至少在伦理上没什么大差错不是?   如果他知道“那一位”与“这一位”本是同一个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到了军营,只见军容整肃,士气昂扬,全无半分逃难在外的颓然之势。   陆离低头向苏轻鸢笑问:“怎么样?你觉得咱们有没有机会杀回去?”   苏轻鸢仰起头来看着他:“你若是杀不回去,坑害了我的钧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离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如此说来,朕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一定要杀回去了!”   苏轻鸢得意地扭了扭腰。   陆离又凑到她的耳边笑道:“自然是要杀回去的——若不杀回去,礼部的封后大典岂不是白准备了?”   在军营附近转了一圈之后,陆离又带着众人,辗转到了北燕驻军之处。   苏轻鸢对北燕是没什么好感的。   想到北燕,她就想到了那个娘娘腔的秦皎,以及念姑姑设的那个令人作呕的局。   意外的是,北燕军中出面相迎的主帅竟不是秦皎,而是另外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   陆离低头向苏轻鸢笑道:“这位是北燕的二皇子,秦敀。”   苏轻鸢如今是个没有位份的“令姑娘”,没法子,只得行礼。   秦敀还了礼,请众人进了大帐。   苏轻鸢意外地发现,和靖公主居然也在这里。   毫无悬念,段然一进来便冲到了和靖公主的身旁,缠得那叫一个腻歪。   各人按序坐下,秦敀便叫人送上奶酒,笑道:“前两日一直在休整,又怕将士们不服水土,所以着实忙碌了一阵,不及去拜见皇上。不想竟惊动了皇上来看我们,实在是罪过。”   陆离笑道:“北燕千里来援,这份深情厚谊,南越感激不尽,自然应该是朕先来拜访。”   秦敀爽朗地一笑:“看来,皇祖母果然慧眼如炬。”   “哦?”陆离作洗耳恭听状。   秦敀笑道:“三弟在回国途中病重,撑着一口气到了家,直说是受了南越的欺辱,要求父皇发兵讨伐南越,以报此仇。当时父皇颇为恼怒,皇祖母却觉得皇上此前写来的国书甚是诚恳,此中必有内情。——如今看来,皇祖母虽从未见过皇上,却并不妨碍她老人家一语中的!”   和靖公主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皇祖母虽未见过南越皇上,却熟知三哥的为人,一眼看穿此事也不算稀奇。”   秦敀笑道:“和靖来了南越,性子倒比先前活泼了几分。”   陆离向段然抬了抬下巴:“是这一位的功劳。”   秦敀轻叹一声,有些感慨:“看样子,和靖果然还是要远嫁到南越了。”   陆离微笑:“二皇子若不反对,回京之后便同朕一起为他二人主持喜事如何?”   “妙极!”秦敀答应得很痛快。   苏轻鸢忍不住插言问道:“北燕三皇子如今可好些了?”   秦敀微微皱眉:“三弟似乎是中了什么邪祟,北燕医者无能为力。幸好遇上了一位游方的神医,暂时保住了性命。敀离家已久,并不知晓具体情形。”   陆离低头捏捏苏轻鸢的鼻尖:“你问他做什么?你又不曾见过!”   “好奇嘛!”苏轻鸢微笑,“毕竟北燕驿馆的那场爆炸惊动了全京城,巧儿至今听到‘北燕’二字,仍觉得心有余悸呢!”   陆离听出她意有所指,只得攥了攥她的手:“都过去了。”   和靖公主转过头来看着苏轻鸢,眯起了眼睛。   陆离抬手端起酒碗,挡住众人落在苏轻鸢身上的目光,顺口问道:“端和大长公主凤体安好?”   秦敀站起笑道:“皇祖母一切安好。就是……时常想家。”   陆离大笑:“等南越山河平定之后,朕一定派遣十万将士到边关迎候大长公主回国探亲!”   秦敀仰头饮尽碗中奶酒,大声笑道:“十万将士,只怕没迎到皇祖母,先把父皇吓得打了个哆嗦!”   陆离见他如此豪爽,也有样学样地仰起头,“咕嘟咕嘟”将一大碗奶酒灌进了喉咙里。   苏轻鸢伸手替他拍拍胸口,笑道:“慢点喝啊,别叫人看着跟没喝过酒似的!”   陆离搂住她的肩,笑道:“酒是喝过的,但远方亲友的草原奶酒确实是第一次喝——怎么,还没当上皇后呢,这就要开始管朕喝酒了?”   “不管就不管,喝死你!”苏轻鸢看见旁边的侍女又将酒碗斟满,干脆便伸手端起来,送到了陆离的嘴边。   陆离“哈哈”一笑,伸手接过:“看样子不是真疼我!”   说罢,他随手向秦敀举了举手中的酒碗,送到嘴边。   便在此时,他忽觉眼前一黑,手里的酒碗“噗”地一声掉到了腿上,奶酒洒了一身。   “怎么了?”苏轻鸢大吃一惊,忙伸手扶住他。   陆离抓住她的衣袖,哑声道:“走!快走!!”   “怎么回事?有毒吗?”苏轻鸢立时吓得脸色煞白。   陆离却没有回答——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抓住苏轻鸢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跟着过来的南越官员们齐齐站起身,拔刀出鞘。 第144章 以身试毒   秦敀站了起来,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众人。   但是,他没有拔刀。   “二皇子,你是不是需要给我们一个解释?!”薛厉为首,几个官员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苏轻鸢定了定神,抬起头来:“都给我把刀放回去!”   众人显然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程昱迟疑了一下,缓缓地回剑入鞘:“令姑娘有何话说?”   苏轻鸢向众人环视一圈,冷笑:“果然都是武人,有勇无谋、头脑简单!北燕二皇子若有恶意,就该往奶酒之中下毒,把咱们这些人一网打尽,哪有只害皇上一人的道理!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当面对贵客无礼,成什么体统!”   群臣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但,让他们承认自己的见识不如一个女人,他们又是万分不甘的。   苏轻鸢见他们迟迟不肯放下刀,心下气急,也顾不得理会他们,干脆起身走到秦敀的面前,敛衽行礼:“事出突然,南越众将方寸已乱,请二皇子主持大局。”   秦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回过神来,忙道:“快去传军医!”   自有人领命去传话,秦敀又吩咐亲兵扶起陆离,安置在帐中的毡床上。   南越众官员仍然紧握刀柄,半点儿也不敢松懈。   苏轻鸢回头招呼了两个随行的小太监来,沉声吩咐:“立刻回去告诉小路子,叫他找太医把早上用过的所有茶具、餐具、香炉等物细细地查一遍,半点儿蛛丝马迹也不许放过——还有,今日之事若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们知道后果!”   两个小太监忙答应着,出门骑马飞奔而去。   薛厉冷冷地看着苏轻鸢:“皇上身边,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拿主意了?”   苏轻鸢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冷笑:“男人一个个都不中用,又不许女人拿主意,莫非薛大人觉得应该让太监拿主意不成?既然如此,您自己倒不妨先切一刀,看看皇上肯不肯让您拿主意!”   “嗤——”段然在后面笑出了声。   这时,北燕的军医已经来了。   苏轻鸢看着他替陆离诊治,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薛厉却黑着脸,不依不饶:“南越皇上的性命,如何能交到北燕人的手里!令姑娘,您该不会是北燕的奸细吧?”   苏轻鸢没心情理他,薛厉又继续说道:“若是皇上身边的器物被人动过手脚,第一个可疑的恰恰就是您令姑娘本人!您来路不明、狐媚惑主,自从您出现在皇上身边,皇上就没遇上过一件好事!今日皇上若有三长两短,令姑娘您……”   “你才‘三长两短’!你全族都‘三长两短’!”苏轻鸢气得跳了起来。   段然冲过来挡在苏轻鸢的面前,倒转剑柄“啪”地一下敲在了薛厉的头上:“对你主子说话尊敬点!”   薛厉气得暴跳如雷:“一个是来历不明的妖女、一个是北燕的准女婿,你们两个联起手来,是要毁我南越的根基——”   程昱重新拔剑出鞘,架在了薛厉的脖子上:“崇政使,我为你想,劝你对令姑娘尊敬点。”   薛厉感觉到剑刃的寒气,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黑了几分:“程世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一向是最看这个女人不顺眼的吧?前几天是谁在背后骂她狐媚无德来着?”   “至少此刻,她的决定是最正确的!”程昱面不改色。   这时,坐在陆离身边的军医已经抬起了头。   苏轻鸢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军医迟疑许久,战战兢兢地道:“老朽无能,只知是中毒迹象,却无解毒之法,请殿下召请南越太医,一同医治。”   “送回城吧?”段然急问。   太医摇摇头:“山路崎岖,骑马乘车都不好走,何况……医家看不出病情的时候,是最忌讳挪动病人的。”   几个南越官员又是一阵跳脚。   苏轻鸢咬住唇角,沉吟许久,又抬起头来:“既如此,只好在这里搅扰二皇子几日了。”   秦敀点头应下。   这时,外面却有一个士兵飞奔进来,扑到帐前急道:“殿下,苏翊已经联手西梁铁骑,向咱们这边过来了!”   秦敀不慌不忙,朗声道:“传令全军,厉兵秣马,预备迎战!”   苏轻鸢忙向段然使了个眼色。   段然笑道:“你放心,咱们军中文有定国公,武有大司马,乱不了。”   苏轻鸢低头看着脸色惨白的陆离,仍觉得心尖一阵阵紧缩。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巧了些!   陆离刚刚出事,对方立刻就来了,时间抓得刚刚好。   若说只是凑巧,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再往深处想想,苏轻鸢不寒而栗。   陆离来薄州已有数日,怎么偏偏就在她过来的第二天出了事?   会不会……她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苏轻鸢细细回想了一阵,始终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不应该的事,只闹得心里止不住地发慌。   陆离一直没有醒,却也没有死。   只是看上去实在不容乐观。他时而剧烈地抽搐、时而唇角流出黑血、时而双手不住乱抓……谁也不知道他正在经历的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苏轻鸢在旁看着,几次觉得眼前发黑,她都只能咬牙撑着,不许自己倒下去。   那军医不敢轻易用药,只得斟酌着给陆离施了几针,并未见效。   看到陆离身上接连出现几种不同的症状,他忽然灵光一闪:“皇上恐怕不止中了一种毒!”   “那,能先解一种吗?”苏轻鸢问。   军医迟疑着,摇了摇头。   苏轻鸢再次垮了下来。   一直到了午后,小路子终于带着几个太医来了。   于是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   苏轻鸢趁着太医替陆离诊治的工夫,把小路子拉到一边,细问城内的情形。   小路子一一答了,说是在他们出城之前,城中一切如常。   陆离今早用过的所有器具都查验过,并无异状——当然,剩菜、残茶都已倒掉,杯碟碗筷已经洗过,到底有没有动过手脚就只有天知道了。   听小路子说完之后,苏轻鸢只找到了一个疑点:今早令巧儿送粥过来的那两只小碗,不见了。   这个意外,由不得苏轻鸢不多想。   比如,一样的小碗为什么会用两种颜色?   令巧儿为什么会在陆离喝完粥之后主动告退?   小路子似是知道苏轻鸢的疑虑,略一迟疑却又皱眉道:“小松子好好的,一点异状也没有。”   小松子是今早替陆离试毒的那个小太监。   苏轻鸢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如果说令巧儿的参苓粥有问题,为什么银针没有变色,小松子也安然无恙,唯独陆离出事了?   若说问题并非出在参苓粥上,可是旁的饭菜糕点都是她和陆离一起吃的,为什么她平安无事?   太医先后上前替陆离诊治过后,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他们的结论。   陆离确实中了两种毒。   其中一种是需要用酒催化的,另外一种似乎本来是慢毒,却被前一种激起了药性,一同发作出来了。   两种毒都足以致人死命,但毒性撞到一起,反而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是陆离受了许多罪却直到这会儿仍然活着的原因。   诊断的结果只有这些。他们连那两种毒具体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太医们讨论的结果是,不容乐观。   薛厉之流却更关心那下毒之人的身份。   毒药既然出现了两种,那么下毒之人也很可能是两个。   众人齐齐把怀疑的目光放在了苏轻鸢的身上。   苏轻鸢却在看见太医们先后摇头的时候,便已经呆住了。   军帐之中有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南越皇帝中毒将死的消息,瞒不了太久。甚至很有可能在此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苏轻鸢的心中乱成一团,根本没有心思再管束下边的人。   以薛厉为首的众朝臣显然也不打算再让她管了。   小路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此事的种种蹊跷之处,薛厉已将目光投向了苏轻鸢:“姑娘每日与皇上同饮同食,为何皇上连中两种剧毒,姑娘却能平安无事?”   小路子忙过来维护苏轻鸢:“令姑娘不可能害皇上的!”   其实,令姑娘是有可能的。   但不是这个“令姑娘”,而是薄州行馆之中的那一个。   苏轻鸢只顾发怔,旁边忽然有个太医快步向她走了过来。   “怎么了?”程昱大惊。   太医皱了皱眉,小心地道:“请恕微臣冒犯,令姑娘的身上……似有缀珠草的气息。”   苏轻鸢抬起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   余下的几个太医闻言却立时围了上来。   碍于“令姑娘”的身份,没有人敢真的凑到她的身上来闻,但几个人作出了共同的判断,得出的结论应该就算八九不离十了。   其中一人狐疑地看着苏轻鸢,向她解释道:“缀珠草是南边群山之中的一种毒草,其叶脉之下有珠状肉瘤,故而得名。此物本性温和,遇酒则成为剧毒。姑娘是京城人士,身上为何会有此物?”   薛厉在旁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凶手找到了!”   程昱忽然眼前一亮,急道:“不对,这不对劲!就算你们在令姑娘的身上发现了缀珠草的味道,可是皇上的身上并没有这种气息,如何能断定皇上中的是缀珠草之毒!”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薛厉冷哼一声:“这妖女诡计多端,谁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卑鄙手段!”   一个太医忽然沉吟道:“程世子所虑甚有道理,只是……若有人长期服用缀珠草,其本人便会成为剧毒,旁人若与之……亲密接触,便会受其毒害,沾酒即死。”   “长期……服用?”苏轻鸢立时想起了在西梁驿馆喝的那些药。   霎时如坠冰窟。   如果这种猜测是真的……   她忽然站起身来,冲到先前宴饮的桌前,抓过一只酒壶晃了晃,把里面仅剩的半碗奶酒倒了出来。   “鸢儿,你别乱来!”程昱立刻慌了。   苏轻鸢端着酒碗后退几步,咬牙道:“你别急,我只是想验证一下罢了。”   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沾酒了。   这半碗酒喝下去,立刻就可以验证出太医的判断是对是错。   若是对了,或许对解毒能有一点帮助吧?   苏轻鸢转头看向太医:“缀珠草之毒,能解吗?”   太医们面面相觑,多数人都在摇头,只有一个谨慎地道:“有希望。”   那个人是余慎。   苏轻鸢向他一笑:“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余太医重重地点了点头:“能解。”   苏轻鸢又看向程昱:“记着,我若中了毒,就证明下毒之人是百里昂驹。”   “鸢儿,你不必冒这个险……”程昱急得冒汗。   苏轻鸢向躺在床上的陆离看了一眼,苦笑:“他说,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杀他,我也不会的。”   “他知道不是你!”程昱黯然叹道。   苏轻鸢笑了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她并不是想拿自己去献祭。   她只是很清楚,即使她自己不喝这碗酒,薛厉这些人也会按着她灌下去的。   那样的话,陆离若能醒来,薛厉难逃一死。   薛厉此人性情可恶,却是难得的国之柱石,这种人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帮太医们确定,陆离所中的确实有一种是缀珠草毒。   余太医已经向她保证,只要确定了是缀珠草毒,陆离就有救。   喝完那半碗酒之后,苏轻鸢下意识地向陆离的方向走了两步。   在群臣和太医们紧张的注视之下,她忽然向前栽了下去。   小路子眼明手快地伸手接住:“娘娘!”   “是缀珠草,是缀珠草!”太医们喜形于色。   群臣齐齐看着苏轻鸢,心情复杂。   薛厉忽然抬起头来,盯着程昱:“她到底是谁?”   程昱横了他一眼,没有作答。   余太医跪行过来,在苏轻鸢的身旁泣不成声。   程昱心头一跳,忽然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你哭什么?人还没死呢!你不是说能救吗?”   余太医摇摇头,脸如死灰。   程昱暴跳如雷:“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你敢骗她?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这是娘娘自己的决定。”余太医擦擦眼角,抬起了头。   程昱彻底慌了:“什么‘自己的决定’?她刚刚问你能不能救,你说‘能’!”   段然走过来拍拍程昱的肩,苦笑道:“不怪余太医,是你自己想偏了。太医刚刚已经解释过,缀珠草是剧毒,长离能坚持下来完全是因为另外一种毒从中平衡。鸢儿已经考虑过这些,所以她才会单问余太医‘能不能救’——她问的是能不能救长离,而不是能不能救她自己。”   程昱呆了半晌,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我不信……分明是你们骗她服毒、骗她用她自己给陆离试毒!她以为你们能救她的!苏轻鸢自幼贪生怕死,她怎么可能拿她自己去试剧毒!”   “你还没想明白?她刚刚已经交代了遗言的!”段然同情地看着程昱,心中恻然。   程昱完全呆住了。   那边,太医们已经聚在一起斟酌药方了。因为两种毒同时发作,要想彻底肃清也并不容易。   段然咬了咬牙,抬起头来:“西梁——这一下,咱们的梁子可算结大了!”   程昱“呼”地站起身来。   “你做什么?”薛厉忙伸手拉住他。   程昱咬牙:“百里昂驹……难道还要让他活到明天吗?!”   段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程昱,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有勇无谋了?难道你要只身闯敌营,去跟百里昂驹拼命?西梁将士剽悍无比,你这会儿闯进去,只有送死的份!”   程昱怔了半晌,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然叹了口气,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最近一两天之内,此处便会有恶战。你……先带几个人送她回城吧。”   程昱怔怔地点了点头。   段然不放心,又嘱咐道:“令巧儿恐怕未必肯安分,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再给咱们添什么乱子!”   程昱应了,立刻便有小太监将苏轻鸢抬起来,放到了一辆简陋的马车上。   这时,几个如梦方醒的官员忽然齐齐跪了下来:“太后……”   程昱正要迈步出门,闻声忽然脚下一顿,喉咙里一股腥气涌了上来。   即使事情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依然不敢相信……   他怎么就那么糊涂,任由她把那碗酒喝下去了呢?   目送着马车走远之后,段然等人的目光又回到了陆离的身上。   此时陆离的脸色青得吓人,嘴唇紧紧地抿着,胸口快速地起伏着,间或剧烈地颤抖一下,显然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楚。   太医们终于开出了药方,叫人下去熬着了。   但这药方是否有效、陆离能不能等到药熬好的那一刻、第二种毒会不会把局面搞得更糟……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几个太医各施所长,施针的施针、推拿的推拿,谁也不敢闲着。   过了一会儿,秦敀从外面回来,沉声道:“苏翊和西梁那边的队伍刚出京城,最早也要明天才到。咱们稳下来,安心迎战,应该不至于败给他们!”   兵部的一个侍郎忧心忡忡地道:“别的都好说,关键是皇上的安危!”   段然抬头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废话!陆离要是死了,咱们还打什么打?直接向老贼投降乞命就是了!”   “段公子怎可如此胡言乱语!”那官员怒不可遏。   段然“嘿”了一声,不屑地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咱们这边就长离一个姓陆的,他要是死了,咱们扶持谁去?群龙无首还打什么打,白耗费弟兄们的性命好玩么?我是死活要回去辅佐我家小钧儿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群臣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觉得十分别扭,却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僵持许久,薛厉黯然叹道:“若有不测,咱们确实只有回京一条路可走。——但是,咱们回京之后,若有人助纣为虐,帮着老贼欺侮定安王、谋窃陆家江山,我薛厉第一个不饶他!”   和靖公主低着头走到段然的身旁,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会儿,大家不是应该想法子救皇上吗?你们……都在想些什么?”   段然一愣,忽然拍拍脑门笑了起来:“可不嘛,都让他们给气糊涂了!陆离是谁啊,那是一只狼心狗肺的千年狐狸,他哪有那么容易死!你们等着瞧,待会儿一碗药下去,他准保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小路子好容易住了哭,艰难地抬起了头:“一会儿皇上若知道娘娘没了,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咱们……”   “要不,再把令姑娘请过来冒充一下?”薛厉试探着提议道。   段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冒充?你以为陆离是你啊?他自己的女人,他会认不出来?”   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打算再帮陆离遮掩什么了。在场众人心里多少都有点数,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有秦敀呆了一呆,有些发懵。   段然在小路子身旁坐了来,叹道:“实在没法子,就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咱们怕出事,就把那女人送回城去了!”   “可是皇上不会信的!”小路子仍不放心。   段然气道:“糊涂!他不信,你想法子哄得他信就是了!他要说那女人不会丢下他,你就说是你叫人绑了她送回去的!总而言之,在战事结束之前,谁也不许说漏嘴!要是被陆离看出了破绽,害得咱们在战场上败给那老贼,你们就自刎谢罪吧!”   众人知道事关重大,只得一一应了,人人心里都十分沉重。   终于,在太医的监督之下,小太监端着刚刚熬好的滚烫的药,飞奔了过来。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众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段然抓着陆离的手,念念有词:“好容易混到这一天了,你可千万别给我作妖哈!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就娶了你的女人,掐死你的孩子,让你断子绝孙顺便戴一顶超大号的绿帽子!……” 第145章 是人是鬼?   薄州城外,一场恶战。   苏翊的铁甲军十分骁勇,会同了西梁的铁骑横冲直撞,一开头就是搏命的架势。   这般关键的时候,作为盟友的北燕却选择了作壁上观。于是大司马宁渊只得率领营中的五六万将士独力迎战,左支右绌,处境十分凶险。   人数上的差距显而易见,士气高低又不可同日而语,这场战事的胜负,不问可知了。   半日之后,大司马所率部众已经力竭,死伤惨重。   西梁铁骑渐呈合围之势,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日落之后,负伤的宁渊坠落下马,勉强以长枪撑在地上稳住身形,眼中满是绝望。   苏翊很享受这种捉弄猎物的游戏。于是日落之后,双方便各自鸣金收兵,就地扎营。   晚上,宁渊清点了一下人数——活着的不到四万人了。   如此境遇,身为猎物的一方自然是食不知味,恨不得连锅灶都懒得动。   一片愁云惨雾。   一更天的时候,苏翊那边派了使者来,邀请宁渊过军帐面谈。   宁渊迟疑许久,终于作出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去了。   苏翊看见他,大笑:“多日不见,大司马今日的气色可不怎么好哇!”   “托苏将军的福。”宁渊冷笑。   苏翊捋着胡须,畅快地大笑起来。   宁渊怒视着他:“乱臣贼子!”   苏翊不以为忤,笑容依旧愉悦:“老夫不过是顺应天命、替南越百姓讨伐无道昏君而已,如何就是乱臣贼子了?陆离弑君篡位,咱们做臣子的若是不辨是非,那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宁渊重重地向他吐了口唾沫:“道不同不相为谋,宁某今日败于你手,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了!”   苏翊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哎,何必动不动就提这个‘死’字呢?伪帝陆离已遭天谴,你身为忠臣良将,难道不该即刻回京辅佐新君?宁尚书,如今京中的皇上是怀帝爷在位时钦定的太子,聪慧过人,他日必成一代明君,你还有何犹疑之处?莫非你打算带着手下数万儿郎落草为寇,为祸一方吗?”   宁渊沉默地站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我不是不信新君,我是信不过你。”   苏翊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大司马,只要你回朝为官,老夫保证你可以继续掌管兵部;若是你继续执迷不悟——咱们同僚多年的情分,只怕也就不得不落得个惨淡收场了!”   “你……让我想想!”宁渊面露苦色,喉咙里沙哑得厉害。   苏翊大度地摆了摆手:“好说。大司马可以回去慢慢想。”   于是宁渊拄着刀鞘一瘸一拐地出了大帐。   百里昂驹从帘后出来,笑道:“连那么硬骨头的大司马也颓废到了这个地步,看样子陆离是真的死了。”   苏翊微笑着拱了拱手:“还要多谢六皇子殿下的妙计。”   百里昂驹拱手回礼,谦逊地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昂驹倒是十分敬佩苏将军的断腕之勇——若非您舍得豁出一个亲生女儿,昂驹纵有诸葛妙计也是枉然呐!”   苏翊“哈哈”一笑,很快敛了笑容:“成大事者自不该囿于儿女私情!一个忤逆不孝的女儿,留她何用?能为老夫的大计而死,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苏清嘉刚走到门口,听见这番话,立时呆住了。   苏翊抬头看见他,立时拧紧了眉头:“嘉儿,怎么了?”   苏清嘉慢慢地走进来,脸色惨白:“父亲,四妹她……”   “死了。”苏翊坦然地道。   苏清嘉缓步向前,痛苦难当:“为什么?是你们害死她的?我听说皇……伪帝是中毒而死,莫非四妹她……”   苏翊微微一笑:“不错,是鸢儿帮咱们杀了陆离。这一次,你的四妹可是立了大功的!过两日咱们拿下薄州城,若能找到她的尸首,便带回去厚葬了吧。”   苏清嘉呆呆地站着,失魂落魄。   苏翊蹙了蹙眉,有些不满:“嘉儿,各处扎营和巡防安排得怎么样了?”   苏清嘉怔了一会儿,终于哑声回道:“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你下去吧,夜里警醒些。”苏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苏清嘉依言转身向外走出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涩声道:“父亲,您曾经有五个儿女,如今……只剩儿子一个了。”   苏翊攥了攥拳头,须臾又缓缓放开,平静地道:“所以,将来苏家的重担只能由你一人来挑了,你要学着干脆利落些,不要一直这样优柔寡断。”   苏清嘉黯然许久,默默地退了下去。   苏翊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他只剩了这一个儿子——却偏偏是个身世存疑的。   想到这一层,苏翊躁动了数十年的争强好胜之心,立时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争了一辈子又如何?百年之后,这偌大家业还不是要付与外姓之人!   “苏将军?”百里昂驹十分诧异。   苏翊向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   百里昂驹很识趣,知道这会儿不该多问,便起身告退了。   苏翊忽然觉得身心俱疲。   过去这一年里,他恨极了那个不听使唤的女儿。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好来。   所有儿女之中,只有这个女儿的性情有些像他,所以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存了几分偏爱的。   谁知偏偏是他寄予厚望的这个女儿,为了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   苏翊的心里既痛恨又伤感,一霎时竟觉得自己苍老老了许多。   怎能不老呢?这十几年陆陆续续纳了好几房妾侍,却再也没能添上一儿半女,他就该知道岁月不饶人了。   如今,他只有清嘉……养了他二十多年,不是亲儿子也是亲儿子。   毕竟,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此时此刻,苏清嘉却已骑了快马,奔驰在了去薄州城的路上。   ***   四更天色,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候,仿佛连空气都比白日里的沉重许多。   因为敌对双方扎营在一处的缘故,前半夜的时候谁都睡不安稳,直到午夜之后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而此刻,正是两军将士睡得最沉的时候。   西梁骑兵是客,所以守夜的差事全都交给了苏翊的铁甲军,倒也安排得十分妥当。   此时,几队巡夜的士兵刚交接了差事,打着哈欠退了下来。   站在山头,俯视着半山腰上那些走投无路的敌人,就连最下等的士兵也难免生出了几分豪气来。   照眼下的局势来看,最多再有一两天,这边的麻烦就能彻底解决。到时候新皇帝坐稳了江山,苏将军便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手下人自然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了!   众将士正嘻嘻哈哈地讨论着自己的美好前景,忽然察觉到下面的篝火动得有些异常。   该不会是敌军有动作吧?   众人都觉得不可能。——毕竟他们都不太相信有人会做这样以卵击石的蠢事。   正在这时,背面的山坡上忽然响起了呐喊之声,原本一片黑暗的山脚下忽然亮了起来。   那是,火。   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向山下看,就会发现火苗不是从一出窜起来的,而是由无数个点连成了一条骇人的红线,迅速向山顶蔓延开来。   整整一片山坡霎时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火焰是向上走的,半刻工夫便已窜出了几里地,惊得在山顶休息的将士们立时跟野草里的山鸡和兔子们一起跳了起来。   看见山顶上闹起来了,刚才的几队铁甲士兵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忙又吵嚷起来:“敌军偷袭——”   不错,此时此刻,宁渊正率领部众,从半山腰的营地不要命地向上冲了过来。   “哼,不自量力!”百里昂驹披了铠甲,拎起长枪跨上战马,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苏翊闻声出来,却立时脸色大变:“不对!宁渊那些人都在这半片山坡上,外面放火的是谁?”   百里昂驹冷笑:“这还用问?当然是北燕那帮不要命的东西!”   苏翊在马背上站起来,向四下张望了一番,皱眉道:“他们居然用火攻,此事不妙!本来,咱们占了这一圈山头,宁渊已经是咱们笼子里的兔子;可是这会儿咱们恐怕反被北燕那小子给当肉馅包了!……火攻,老夫怎么没想到!”   百里昂驹不屑一顾:“火攻很了不起吗?这火要往哪边烧,还是要看老天的安排,说不定没等烧到咱们,北燕的崽子们自己先被燎了毛!”   苏翊闻言气得直跳脚:“糊涂,简直糊涂!你一个用兵打仗之人,居然不知道山上的火都是往上走的?”   “是吗?”百里昂驹有些懵。   西梁地势平坦,偶尔有座山也是平缓的土包子,上面又极少有高大的树木,所以西梁人极少知道“火攻”这种手段的妙处。   如果说在这样的高山上,火真的只往上走,他们岂不是要被困在山顶上等着变成烤全羊?   “不行,咱们攻下去!”百里昂驹咬牙。   苏翊沉着脸点了点头。   如今确实只能选择攻下去了。   幸好己方在人数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从山上往下攻又借着几分地利,胜算仍是很大的。   苏翊的心中安定了些,立时整肃兵马便要冲到山下去。   谁知,宁渊手下的将士们竟如有神助,比白日里勇猛几倍不止,一交手就打了苏翊一个措手不及。   反观自己这边,因为是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的,大多数人都还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不是眼睛尚有些模糊,就是起身太急连靴子都来不及绑好;偶尔有一部分收拾得挺妥当的,动作也比白日里迟缓了许多。   总之,这是苏翊几十年来打得最憋屈的一仗。   更憋屈的事还在后面。   就在两军拼死冲杀的时候,旁边的山坡上忽然火光大盛。   这次却不是有人放山火,而是无数火把如潮水一般向这边涌了过来。   看火把的数目就知道,对方的人数绝对不比他的少。   可是,北燕不是在忙着放火吗?这来的又是谁?   苏翊一时没有想明白,便听见宁渊帐下将士之中,有人高声嚷道:“皇上来了!是皇上来了!!苏翊老贼死定了!!!”   “陆离?”苏翊大惊。   怎么可能是他?他明明应该死了的!   这会儿显然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   苏翊打起精神,吩咐身边的人想办法稳住军心。   但是,“士气”这种东西,一旦低落下去,一时半会儿是没那么容易重新起来的。   苏翊比较倾向于怀疑对方只是虚张声势,但是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片火光的海洋冲到前面来的时候,包括苏翊本人在内,很多人都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陆离。   火光之下,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并不影响他催马疾奔,一路猛冲到两军阵前。   “将军,会不会是……鬼?”一个士兵哆哆嗦嗦地仰头看向苏翊。   后者立时回枪把此人钉在了地上。   但是与此同时,更多的人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这也是苏翊自己的功劳——为了鼓舞士气,他和百里昂驹自出城之初便一直在向将士们宣扬陆离已死的消息,甚至连死时的种种细节都说得明明白白,如同亲见。   这会儿将士们亲眼看见一个“已死”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   陆离身后带着的是三万金甲卫将士,以及秦敀的十万北燕援军。   不论是从人数上还是从士气上,苏翊的优势都已荡然无存。   偏偏这时候,南面山坡上的火已经烧了过来,苏翊在山顶的营盘迅速被几丈高的火舌吞了进去。   天时、地利、人和,一霎时全都转移到了陆离的那一边。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我吗?!”苏翊仰天长叹。   偏在这时,一个参将冲上前来,急道:“禀将军,少将军不知所踪,左翼众将士群龙无首,这会儿自己已乱起来了!”   “嘉儿不知所踪?怎么会……”苏翊心中一急,竟险些被流矢射中眉心。   参将回说,该问的人都问过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苏清嘉。   苏翊彻底恼了。   如此关键的时候,军中重要将领不知所踪,有几种可能?   被谋害?被俘虏?叛变?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苏翊都是致命的打击!   ***   那么,苏清嘉此刻在哪儿呢?   薄州城外,路边的水沟里,倒着一辆简陋的马车。   拉车的马已经死了,血迹干涸,看上去至少有一天了。   似乎是出于某种直觉,苏清嘉勒住马头,在那辆四分五裂的马车旁边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奔到那匹死马旁边蹲下来,细细查看了马腿上的印记——是北燕的战马没错。   可是薄州城中并没有北燕的将士,就连带兵的北燕皇子也不住在城中。   北燕战马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所以,他的猜测已经基本得到证实了。   苏清嘉忙俯身钻进扁了半边的马车,细细地在里面搜寻了许久,终于在车门的位置上,找到了寸许来长的一段布条。   这显然是女子的衣料。可是除此之外,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车中并没有血迹,只是在外面的车辕上有刀砍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不是新的。   苏清嘉站在马车旁边,有些迷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这是平生唯一一次,他没有听从父亲的吩咐,甚至也没有听从自己的理智。   同时,这却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苏清嘉重新骑上马,冲到城门口,开始拉着每一个人不厌其烦地打听那辆马车的事。   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移到中天,然后又开始缓缓西沉……   傍晚时分,苏清嘉骑马拐进了一处逼仄的小巷子,连敲了六七家的大门之后,终于见到了一个让他莫名觉得头皮发麻的女人。   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看了许久之后,苏清嘉拧紧了眉头。   对方的身上,有血腥气。   苏清嘉不算聪明,但自幼行军打仗的历练,让他对血腥气异常敏感。   “你有什么事?”那个女人冷冷地看着他。   苏清嘉看看天色,讷讷地冒出了两个字:“借宿。”   女人皱了皱眉:“我是寡妇,不方便相留陌生男子。军爷请往别处去吧!”   苏清嘉迟疑了一下,拔刀出鞘,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那女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苏清嘉见状,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手中的长刀立时又往下压了几分:“少说废话,别耍花招,毕竟刀剑无眼。”   正在这时,院中忽然响起了几声“呜呜”的吼叫,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苏清嘉皱了皱眉,随后咧嘴一笑:“寡妇?”   那女人的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苏清嘉忽然冷笑道:“这张脸,是假的吧?”   “少管闲事!否则我不介意多杀一个!”那女人咬牙。   苏清嘉心中焦躁,手中长刀狠狠地向下一压,那女人的脖子上立时有一道血线蜿蜒下来。   生死关头,她终于老实了。   她自诩手段不弱,却哪里比得上在战场上杀人无算的苏家少将军?   苏清嘉倒转刀柄,重重地敲在那女人的头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院子里。   找了许久,他终于在一个黑暗的棚子里,看到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程世兄?!”苏清嘉立刻冲了过去。   原来被绑那人正是护送苏轻鸢回城的程昱。此时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手腕上被割了一道口子,正在淌血,下面有一只碗接着,已经流了小半碗。   苏清嘉心中一寒,忽然发觉门口光线闪了一下,抬头便看见原先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苏清嘉顾不得多想,忙割断程昱身上绑着的绳子,皱眉道:“你走,我来收拾这个女人!”   程昱扯掉勒住嘴巴的绳子,苦笑:“我走不了。而且,你也未必能对付得了这个女人——她懂巫术的。”   苏清嘉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   那女人却缓步走到门边,掬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来:“嘉儿,我自问不曾亏待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苏清嘉呆了一呆,盯着那女人看了半晌,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是……母亲?”   程昱在旁冷笑道:“不错,她就是苏夫人,你的嫡母。”   苏清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对待敌人容易,一刀砍过去就是了;可是对待亲人……   苏清嘉并不是个很果断的人。   念姑姑见状,向他露出微笑:“嘉儿,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我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帮忙,你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   苏清嘉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程昱忙攥住了他的手腕:“别听她的话,别看她的眼睛,更别让她碰你!那女人简直是个妖怪!”   苏清嘉对这番话不以为然,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程昱。   于是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是来找四妹的。”   念姑姑笑道:“那就更对了!我有法子救鸢儿,你帮不帮忙?”   “当然帮!”苏清嘉毫不犹豫。   “别上她的当,鸢儿已经死了,如何救得!”程昱在旁急得跺脚。   念姑姑嗤笑:“你们凡夫俗子自然没有办法,可是我巫族秘术岂是你等能够参透的?程昱,我要救我的女儿,你一个外人百般阻拦,是何道理?”   “母亲,四妹她……真的还有救?”苏清嘉急问。   念姑姑笃定地点了点头:“当然有救。她是我的女儿,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再说,她如今已经这样了,难道还有比死更坏的结局么?”   苏清嘉觉得她说得有理。   程昱却本能地觉得不妥。可是念姑姑有一句话没说错——他是个外人。   一个“外人”,本不该掺和别人家的家事,可是……   想到念姑姑的那些手段,程昱便觉得不寒而栗。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踢翻了地上的那半碗血。   这时,苏清嘉已郑重地点了头:“只要你能救四妹,什么都好说。” 第146章 鸳鸯失伴,誓约空许   程昱被人骂了半辈子“书呆子”,今日终于见到了一个比他自己更呆的人,一时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苏清嘉已经远远超出了“呆子”的程度,快要达到“傻子”的境界了。   听到念姑姑说能救苏轻鸢,他就再也没了第二句话,只会说“怎么都行”。   “怎么都行”的后果就是,念姑姑决定把他绑起来,放血。   据说是待会儿要施展什么巫术,可以起死回生的那一种。   念姑姑说,如果提供鲜血的那个人心甘情愿,并且有很强烈的希望死者复活的诚心,成功的几率会提高很多。   程昱细细地想了一下,记得早些年陪苏轻鸢去听过的话本子里头有很多类似的桥段。   这样的巫术是有些门道的,但“成功”的标准不好界定,因为在传说故事当中,招来恶鬼的概率比召回死者本尊的概率要高得多。   更不用说还有许多被炼化成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苦不堪言的例子……   程昱越想越觉得害怕,于是决定一走了之。   苏轻鸢的尸首当然是要带走的。至于苏清嘉——那人太蠢,谁也救不了他了。   于是程昱趁着念姑姑专心炮制苏清嘉的时候,悄悄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当然,他能溜得如此顺利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本领,而是因为念姑姑对自己的巫术有着相当的自信。   大门那里已经下了禁制,寻常人没那么容易走出去的。   程昱快步奔进堂屋,一眼就看见了被黑色锁链固定在棺材上、身穿丧服的苏轻鸢。   “鸢儿……”程昱的心尖骤然紧缩起来。   他仍然不敢相信苏轻鸢已经死了,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她的呼吸和心跳,在两天前就已经停止了。   程昱定了定神,用力拨开锁链,俯身抱起苏轻鸢:“鸢儿,咱们不能呆在这里!我总觉得苏伯母对你没安好心,所以……”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鸢儿?!”程昱将苏轻鸢放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苏轻鸢眨眨眼睛,扶着棺材盖子坐稳,哑声开口:“几天了?”   程昱呆了好久,终于颤声道:“两天……鸢儿,两天了!你……是、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是啊,”苏轻鸢呆呆地道,“我的孩子还没有找到,我怎么甘心就死?”   “我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找到他!”程昱慌忙表态。   苏轻鸢“嗤”地一笑。   程昱又呆住了。   苏轻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你……”程昱的心里乱成一团,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苏轻鸢皱眉往草棚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长话短说——我没有死,只是用了一点秘法,类似于龟息之术的那种。如今我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你必须马上去替我找救兵!我已经确定了我的孩子就在念姑姑的手里,所以这一次必须抓到她,容不得半点儿错失!”   听到正事,程昱立刻冷静下来。   但,苏轻鸢的想法,他并不赞同:“你不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你不知道,苏伯母抓了二世兄,正在放他的血,想要用什么术法让你起死回生……”   苏轻鸢听程昱说完,立刻伸手把他的手腕抓了过来:“她也放你的血了?”   “我踢翻了。我总觉得那样的术法对你未必好……”程昱忙不迭地解释。   苏轻鸢立刻扯过一块帕子来替他包了伤口,又顺手把自己腕上的银镯子摘下来给他戴上:“你的选择是对的。现在听我的,你必须走!门口那里有禁制,这只镯子只能带一个人出去。我留在这里暂时不会有事,你快去快回就是救我于水火了!”   “可你……”程昱欲言又止。   苏轻鸢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走你的吧!你忘记我也是巫女了?我的巫术天分可比念姑姑好得多,喝下剧毒我都不会死,你担心什么?”   程昱听她说得有理,一时无从反驳,便咬牙转过身,向外面飞奔了出去。   苏轻鸢慢慢地躺回棺盖上,重新把那两条黑链子扯了回来,压在自己的身上。   她自信这次吃不到太大的亏,只是可怜了二哥,竟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   苏轻鸢不太明白二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此处仍是在薄州城附近,岂不是意味着铁甲军打过来了?   如今的局势如何,苏轻鸢无从知道。   她也管不了行军打仗的那些事。她最关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陆离,一个是孩子。   对陆离,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缀珠草”这种东西,她在前几个月看的那些巫术书里面了解过一点,知道那是巫族的药草。所以,听到这味药的名字,她便知道中毒之事与念姑姑脱不了干系。   面对旁的毒药她或许一筹莫展,可巫族的东西却是不用怕的。   最近这几个月,她渐渐地发现了那只银镯子的一些妙处,有许多甚至是连念姑姑都不知道的。   比如,解毒、解咒,以及对抗那些旁门左道的巫术。   那日苏轻鸢本想直接帮陆离把毒解了,又怕刺激了另外一种毒药的药性,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把陆离的性命完全交到太医们的手上。   至于她自己——   苏轻鸢原本是可以用巫术让那毒药消弭于无形的,但她没有那么做。   反正是不会死的,至多不过昏迷几天罢了。   作出那样的选择,除了帮陆离试毒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只有回到念姑姑的身边,她才有机会知道孩子的下落——以死人的身份回来更妙。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她“死”着的这段时间里,念姑姑对她没了防备,很多话也就敢于当面说出口了。   比如他对昭帝爷的憎恨和莫可名状的情愫,比如她对苏翊的失望与留恋,比如她对苏轻鸢的希冀和愤怒,比如——那个孩子确实还活着。   苏轻鸢从念姑姑的絮叨之中,得到了一个足以让她狂喜的消息:孩子已经被送到了一个“日月同明,神妖共生”的地方。   还有什么消息是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么?   苏轻鸢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想到将来或许会有一日能同孩子相聚,她便恨不得跳起来在原地翻几个跟头!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念姑姑来了。   苏轻鸢立时屏住呼吸,开始装死。   耳边只听到念姑姑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地上响着。   苏轻鸢估摸着,这屋子里的每一寸地面,应该都已经留下了她的脚印。   至于念姑姑想做什么,苏轻鸢就猜不到了。   她只知道血腥味渐渐地在屋里弥漫开来,刺激得她鼻子里发痒,十分不舒服。   念姑姑又开始念念有词地絮叨起了什么,这次却不是在说一些陈年旧事,倒像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除了血腥气之外,屋里又添了一些香料的气息,以及草木腐烂时所产生的那种特殊的潮乎乎的腥味。   眼前的光影越来越快地晃动起来,不知道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把戏。   苏轻鸢渐渐地烦了,干脆便不再关心念姑姑的举止,自顾自地养起精神来。   谁知念姑姑偏不肯放过她,在屋子里转着圈儿鼓捣了一阵子之后,又来到棺前毫不客气地解开了苏轻鸢的衣裳。   苏轻鸢被她冰凉的指尖一碰,立时打了个激灵。   念姑姑一惊,手里的碗猛地一晃,险些洒了出来。   苏轻鸢知道装不下去了,干脆把铁链一推,坐了起来:“哟,这碗里红色的是什么呀?娘要把我当吸血蝙蝠喂吗?”   “你……你装死?”念姑姑沉下了脸。   苏轻鸢朝她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装死了?我睡得沉一点都不行吗?”   念姑姑冷冷地看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苏轻鸢拢好了自己的衣裳,又拧紧了眉头:“你给我穿的这是什么啊?丧服?谁死了?”   “你。”念姑姑冷冷地道。   苏轻鸢看着她,一脸茫然。   二人对峙许久,念姑姑忽然放下碗,扑过来抱住了苏轻鸢:“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吓死娘了知不知道!”   苏轻鸢从棺材上跳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躺了一整天的这个鬼地方,心里有些发憷,勉强扯了扯唇角:“这穷地方的棺材铺子倒是好手艺,我才‘死’了一天,他们就把棺材打好了?哟,这木料还挺结实呐!”   “鸢儿,你没事就好。——要吃点东西吗?”念姑姑带着笑容,分外和蔼。   苏轻鸢皱了皱眉,看向她手里的碗:“你不是打算让我喝这个吧?”   “哪能呢?”念姑姑忙把碗放到了身后的桌子上。   可是苏轻鸢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碗人血,里面黏糊糊的,不知是加了些草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总之,苏轻鸢十分确信,巫族绝不会有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   培养傀儡倒是有可能,但……   即使是在巫族,跟傀儡有关的东西也是禁术啊!   苏轻鸢定了定神,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你是越混越落魄了,这次的房子怎么比上次的还黑?这种地方能煮出什么好吃的来?我看我干脆上街乞讨算了!”   念姑姑随手敲了敲她的脑门,笑道:“你在这个‘吃’字上,倒是一向讲究!我去给你煮饭,你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   苏轻鸢欢快地应了。看着念姑姑走出去,她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如果她的理解没有错的话,念姑姑是想把她的“尸体”保存下来,甚至用秘术驱遣为己所用。   这样的居心,实在让人不得不害怕!   在门口站了许久之后,苏轻鸢顺着自己的直觉,慢慢地走向了先前注意到的那间草棚。   ***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众将士们已经恢复了精神,山上的一片狼藉却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一天一夜的激战,留下的痕迹是触目惊心的:绵延了几座山头的焦黑的山石和灰烬、横七竖八地倒在山石上或者挂在灌木上的尸首、仅剩了木杆的长枪和卷刃几乎卷成了一根铁管的大刀……   血腥气和烧焦的气味弥漫天地,不计其数的秃鹫从远处云集而来,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令人焦躁的叫声。   这就是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真实写照。   陆离以剑为杖,缓步走出帐外,眺望着远处山坡上仍在明灭闪烁着的火光。   宁渊走到他的身旁,拱手道:“皇上放心,火势已经稳住,没有影响到山下村子里的百姓。”   “以后,不用再打仗了吧?”陆离低下头,喃喃自语。   宁渊笑道:“不用打了!老贼和他手下的将士已经缴械投降,西梁那小子也夹着尾巴跑了!至少百年之内,南越不会再有大的战乱!”   陆离似乎松了一口气,仰头看见半空中盘旋的秃鹫,又有些百感交集。   小路子端了药碗追出来,絮絮叨叨地道:“中毒刚醒过来就敢亲自上战场,你可不知道太医们吓成了什么样!要不是昨日累得太厉害,今天又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陆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皱眉:“你叨叨那么多做什么?难道是朕要死了不成?”   小路子忙向旁边“呸呸”两声,苦笑:“太医们只差没把老命拼上了,哪能治不好您呢?余太医说了,余毒已清,只需再调理几天就没事了。”   “死不了就好。朕可舍不得……巧儿,不能让她做寡妇。”陆离微笑。   小路子忙低下头去,死命地咬住唇角。   陆离察觉到他不对劲,心头突地一跳:“小路子,她呢?”   “奴才先前已经回过皇上,娘娘她……回城去了。”小路子硬着头皮,小心地道。   陆离紧紧地盯着他,沉声追问:“什么时候回去的?如何回去的?是你们劝她回去,还是她自己要回去?护送她回城的是什么人?”   小路子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咚”地一声跪了下去:“皇上请节哀!娘娘她、她已经……”   “已经怎么样?”陆离眼前一黑,忙伸手扶住宁渊的肩膀,站稳身形。   小路子支吾着不敢说,宁渊只得替他解释道:“听说,太后……令姑娘为了替皇上验毒,已经……已经仙去了!”   “不可能!”陆离愤怒地抓向宁渊的颈下,却发现对方穿的是坚硬的铠甲,无从下手。   于是这股郁气发泄不出,又堵得他胸中一阵发闷,喉咙里立时腥气上涌。   小路子忙起身扶住他,哭道:“那时皇上危在旦夕,娘娘是为了验证太医的猜测,自己喝下奶酒催动毒性的……皇上,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则怎么对得起娘娘啊!”   陆离闭上眼睛,撑着长剑努力站稳,半晌不言不动,形同木雕。   “糊涂东西,还不快去把余太医叫来!”小路子回头向旁边的士兵怒吼。   余太医很快就来了,看见陆离这个样子,一时倒不知该从何下手。   陆离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你跟朕说实话,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还要跟朕赌气、你们跟她联合起来编谎话骗朕?这会儿,她到底去了哪儿?”   余太医跪下来,黯然道:“缀珠草之毒一旦催动,根本来不及施救。皇上您最终得以平安无事是因为麦仙翁之毒牵制了缀珠草的药性,娘娘却没有这样的幸运。所以……程世子已经护送娘娘回城去了。”   “来不及施救?”陆离面如死灰。   余太医垂首许久,又解释道:“娘娘似乎是长期服用过缀珠草,中毒之深与皇上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一经催动,毒性也发作得格外剧烈……”   “长期服用?——百里昂驹!”陆离立时抬起头,目露凶光。   “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小路子慌忙相劝。   陆离厉声喝道:“召集剩余将士全力追捕百里昂驹,生死不论!”   “皇上,百里昂驹身边至少还有数万人……”宁渊有些担忧。   陆离攥紧双拳,咬牙道:“传令沿途军民,有抓到百里昂驹者立即封侯!杀死或活捉西梁将士的,酌情封赏!若有知情不报、纵容西梁狗贼平安离开的,举家官没为奴!朕不想看到任何一个西梁人活着离开南越,你们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宁渊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知道劝不住了,只得领命而去。   陆离提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立刻又垮了下去。他只得扶着旗杆站稳,涩声道:“这件事,苏翊老贼也脱不了干系,是不是?”   小路子不敢不答,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不敢臆测,不过……他们既然沆瀣一气,少不得会有些勾连的。”   陆离怔怔地站着,许久才道:“陪朕回城。”   小路子只得答应了,余太医又跟在后面,小心地道:“皇上,那麦仙翁之毒恐怕是混在您的饮食之中的,但臣等查验过行馆之中的饮食器具,并未发现蹊跷之处。此事重大,臣等不敢不报。”   陆离浑浑噩噩的,并未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小路子心里有一点猜测,此时却也不敢说出口。   对于回城之后可能会出现的风波,小路子已经不敢想象了。   陆离不肯让小路子搀扶,自己拄着长剑艰难地向前走着,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   他以为已经苦尽甘来,他以为先前那么多的曲曲折折都已经成为过去——命运偏偏在他刚刚看到曙光的时候,又重新将他打回了暗无天日的地狱!   死了?   她怎么会死了呢?   陆离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苏轻鸢的音容笑貌:天真烂漫的、刁蛮古怪的、慧黠灵动的、倔强桀骜的……   想到从此天人永隔,想到那些对未来的美好的设想全都落了空,陆离便痛苦得难以自持。那些过往的悲喜,如同利刃一般刺痛着他心底的柔软。   陆离很想装作满不在乎,最终却还是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军帐前面。   帐前的亲兵和太医们立时乱成了一团。   程昱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小路子看见他,吓得脸都白了:“程公子,您怎么偏在这时候回来!皇上他……他不想见您,您还是先躲一躲吧!”   程昱呆了一呆,脸色有些难看:“他不能不见我!鸢儿现在很危险,正在眼巴巴地等人去救……”   他话音未落,陆离已睁开了眼睛:“什么叫‘很危险’?她在哪儿?你不是送她回城去了吗!”   程昱定了定神,言简意赅地把苏轻鸢现在的处境说了一遍。   陆离立刻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   程昱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小路子跪倒在地,抹起了眼泪。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个个眉头拧得比麻花还别扭。   余太医皱眉道:“不可能啊!那缀珠草之毒……”   陆离却不管什么“可能”不“可能”。他立时攥住程昱的手,急道:“带朕去找她!马上!!”   小路子忧虑地道:“可是咱们的将士马上就要启程去抓西梁六皇子了,剩下的黑旗将士又要看守俘虏、又要打扫战场……”   一个参将提议道:“要不要请北燕的将士们帮忙?”   陆离立刻便要答应,随后却咬牙忍住,艰难地摇了摇头:“北燕千里来援,那是他们待咱们的情分;这会儿他们已经力竭,咱们没道理再拿救人的事去搅扰。——让宁渊暂时放弃西梁那边吧,先救阿鸢比较重要!”   程昱听到最后这句话,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真怕陆离把江山看得太重,再次选择让苏轻鸢“等一等”。   若是那样,程昱觉得,今后他还能信任的东西真的就不多了。   宁渊很快被请了回来,听到陆离的命令之后,他却显得有些为难:“皇上请三思。为国杀敌是将士们的职责,可是救人就……”   “你要抗旨?”陆离黑了脸。   宁渊忙道:“微臣不敢。只是百里昂驹手里拿着咱们的万里乾坤图,若是任由他逃回西梁,咱们将来恐怕要寝食难安啊!” 第147章 陆离已死,天下大定   草棚里,苏清嘉被绑在椅子上,蔫头巴脑的样子。   他腕上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   苏轻鸢注意到,他额头上的青筋不住地乱跳,似乎正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二哥。”苏轻鸢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腕。   苏清嘉睁开眼睛,惊喜地看着她:“四妹?!你……你真的活过来了!”   苏轻鸢蹲下来替他解开绳子,叹了口气。   苏清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原来母亲真的是巫女?这起死回生之术,简直太神奇……”   苏轻鸢一脸无奈:“二哥,我都‘死’了两天了!这要是在盛夏,尸体恐怕都腐烂发臭了,哪里还有活过来的道理?她说能起死回生,你就信她?”   苏清嘉呆了一呆:“怎么……没救活?可你明明是……”   苏轻鸢扶着他在旁边的一块圆木上坐下,无奈道:“‘死人’能救活,说明那人根本没死透;若是真的死透了,再醒过来可就不一定变成什么东西了!旱魃,僵尸,鬼魅……要不要了解一下?”   苏清嘉打了个寒颤,许久才转过弯来:“所以,你其实没有死?可是父亲明明说……”   “果然跟他有关?是他跟百里昂驹合谋毒死我的?”苏轻鸢沉声问。   苏清嘉不会说慌,只好点了点头。   这时念姑姑正火急火燎地找了过来,苏轻鸢便抬头笑道:“原来爹娘早就和好了,我还不知道呢!”   “谁跟他和好了?”念姑姑的脸色自然不好看。   苏轻鸢抿嘴笑道:“休想瞒着我!父亲跟百里昂驹合谋毒死我,那毒药却是你提供的,你还说没和好?”   念姑姑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毒死你?你是说——你中了毒?是缀珠草?”   苏轻鸢眯起眼睛,有些诧异。   她以为念姑姑是知道的。   这样看来,居然还有内情?   念姑姑接触到苏轻鸢审视的目光,居然瑟缩了一下,许久才道:“你也许不信……我是真的不知道。百里昂驹向我要缀珠草,只说是要用在陆离的身上。”   “有区别么?”苏轻鸢失笑。   念姑姑瞪着眼睛,怒道:“当然有区别!我还不至于狠毒到亲手毒死我自己的女儿!我想杀陆离是不假,可你细想想,我何曾害过你?!”   苏轻鸢并不打算深究这句话的真假。她垂下眼睑,淡淡道:“你要杀陆离,也就等于是要杀我了。”   “你又跟那个小畜生和好了?”念姑姑黑着脸问。   苏轻鸢点点头,平静地道:“我以为这是你的安排,毕竟是你的同伙百里昂驹把我送回他身边去的。”   “百里昂驹——那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念姑姑气得七窍生烟。   苏轻鸢抿嘴一笑:“他并没有出尔反尔,他只是两面三刀而已。你也不想想,百里昂驹心里装的是宏图霸业,他怎么可能只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联手?他此刻的盟友是我爹,以后还会拉拢更厉害的枭雄。他会一步一步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站到最高处,而你和我爹,只是被他利用的可怜的棋子罢了。”   “他休想得逞!”念姑姑咬牙切齿地道。   苏清嘉在旁小心翼翼地插嘴道:“不管怎么说,如今四妹平安无事,这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苏轻鸢没有反驳他的话,脸色却也没有缓和。   毕竟她还不知道陆离如今怎么样了。若是有什么不测……   苏轻鸢已经开始脑补自己疯狂地杀向西梁的场景了。   念姑姑忙笑道:“不错,平安无事就好,百里昂驹那边,我会去找他算账!这会儿也不早了,你二人随我去吃点东西——”   这时,外面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大笑:“苏夫人,您的宝贝女儿平安回来了没有?”   是百里昂驹。   念姑姑丢下苏轻鸢兄妹二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这时,百里昂驹已叫人撞开了大门,正跨在门槛上,笑吟吟地向里面张望着。   念姑姑迎上去,面色平静:“回来是回来了,平安不平安恐怕就只有你六皇子殿下知道了。”   “怎么,”百里昂驹脸色大变,“莫非有什么不妥?”   念姑姑仰起头,冷冷地看着他:“死了。”   百里昂驹立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她从我手中逃出去,不辞辛苦地追到薄州来,陆离怎么舍得不好好待她——她是怎么死的?”   “缀珠草。”念姑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百里昂驹大惊失色:“不可能!那缀珠草,我分明已交给了令巧儿。——难道是陆离厌倦了她,竟狠心同令巧儿一起对她下了毒手?!该死,我本来应该好好看住她的……我早该想到,陆离既然已经宣称她死了,又怎么可能容她活在世上!”   念姑姑低下头,发出一声冷笑:“百里昂驹,你的手段倒挺高明!你毒死了我的女儿,却推到陆离的头上……你甚至还假装好心地向我报信说陆离要送她回城,让我到城门外拦截——好手段、好算计!”   “这是怎么说的?这真是千古奇冤……”百里昂驹一脸无辜。   念姑姑冷笑着,逼视着他:“你敢说你问心无愧?既然如此,你可敢走进这院子里来?”   百里昂驹略一迟疑,竟果真向前跨出两步,走了进来。   念姑姑脸色微变,态度立时缓和了:“你真的没说谎?真是陆离下毒害她,不是你?”   百里昂驹举起手,作指天发誓状:“昂驹若有心毒害苏轻鸢,让我即刻遭雷劈如何?”   苏轻鸢从草棚里走出来,冷声道:“可以。但你要说清楚什么时候遭雷劈?若是八十年后再遭雷劈,你岂不是赚大了?”   “你……”百里昂驹呆住了。   苏轻鸢缓步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算是活见了鬼,你也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吧?不是说西梁人大多不敬鬼神吗?”   百里昂驹定了定神,露出笑容:“原来苏夫人是吓我的。我就说嘛……”   念姑姑转过脸来,看着苏轻鸢:“你又骗我?”   苏轻鸢嘲讽地笑了一声:“难怪你这么多年一事无成!旁人装模作样地发个誓你就信以为真,你自己就没有脑子吗?”   念姑姑审视地看着她,眉头拧得死紧。   苏轻鸢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陆离总说我蠢,我一直不服气;如今想来,若是脑子随娘,恐怕还真聪明不到哪儿去!”   念姑姑在旁听见,脸色越来越黑。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下来,怒瞪着苏轻鸢:“我在门口下了禁制,六皇子若是心中有鬼,断不能轻易走进来。——你如何解释?”   “哦,”苏轻鸢仰头望天,“门口的禁制恐怕已经不太好用了。毕竟你的本事实在有限,煮出来的饭都比旁人的馊得格外快些,术法不太灵验那也是常有的事。”   念姑姑平生最恨旁人说她的术法不灵。——因为确实经常不灵嘛,被人揭短什么的最讨厌了。   所以这会儿她是真气得嗓子都冒火了。   “二位,”百里昂驹拍了拍手,“这会儿夜已深了,没道理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来吵去。昂驹已在军中备了薄酒,不知二位肯否赏光?”   念姑姑首先皱了皱眉:“百里昂驹,能帮你的我都已经帮了,接下来能不能杀掉陆离、能不能灭掉南越,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我的合作已经结束了,你还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可不会相信你真的是来请我喝酒的!”   苏清嘉在里面听得着急,终于不顾苏轻鸢的嘱咐,快步走了出来:“六皇子,你们不是在山里围剿宁渊的残部吗?怎么会……”   百里昂驹看见他,很快露出了笑容:“原来少将军在这里!这次你擅自出走,致使左翼将士群龙无首,令尊大人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呢!”   苏清嘉的神情有些忐忑,顿了一下才道:“以后我自会回去向父亲请罪。倒是六皇子您,这会儿不在山上收拾残局,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本王自然是来帮苏将军接他的妻女回府。”百里昂驹从容笑道。   苏清嘉不信。   苏轻鸢听着他二人的言外之意,心中忽然有些发慌。   她不是怕百里昂驹把她抓了交给父亲,而是……   如果父亲那边平安无事,那么陆离的处境究竟如何?   她的疑问很快就解开了。   百里昂驹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子,笑得十分温和优雅:“如今陆离已死,宁渊已降,金甲卫伏诛,北燕败逃回国……天下已经大定,苏将军也该好好享一享天伦之乐才对!他若知道四小姐尚在人世、夫人依旧与他同心同德,定该老怀大慰了!”   苏清嘉脸色微变,忙走到苏轻鸢的身边,攥住她的手腕:“别难过,你还有我们!父亲其实也还是疼你的,只要你今后好好听他老人家的话……”   苏轻鸢抿嘴一笑:“二哥,等见了父亲的时候,他若要打死我,你可一定要替我求情啊!”   苏清嘉看到她的笑容,一时有些发懵:“你……不难过?”   苏轻鸢笑得更愉快了。   她当然不难过。   这会儿已经是二更天了,百里昂驹仍然很有耐心地站在这简陋的院子里同她说话,这说明什么?   一个在战事中大获全胜的邻国皇子,有必要屈尊纡贵到这个地步吗?   如果陆离真的死了、如果天下真的已经大定,百里昂驹作为友邦贵胄,这会儿应该坐在薄州城最舒适的行馆里,享受灯红酒绿珠围翠绕的庆功晚宴才对!   念姑姑显然也看出百里昂驹先前的话不尽不实。她冷笑一声,不耐地道:“我母女二人不会再同那老贼有任何牵连。六皇子,你请回吧!”   “苏夫人,本王诚心诚意亲自来请,您不会不给面子吧?”百里昂驹的语气有些危险。   念姑姑眉梢一挑:“我还偏就不给面子了,六皇子莫非是想牛不吃水强按头么?”   百里昂驹的脸上隐去了笑容,换上一抹厉色:“既然如此,昂驹只好得罪了!”   直到这时,苏清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脸色不由得难看了起来:“六皇子,你想做什么?我母亲和四妹一向不曾得罪你——莫非你已经同我父亲反目成仇,要利用我母亲和四妹威胁他老人家不成?”   “你想多了。”百里昂驹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显然已经没了解释的耐心,手中马鞭一挥,身后立刻有数十亲兵冲了进来,将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苏轻鸢警惕地看着那些凶神恶煞似的亲兵,心里有些发慌。   她已经知道百里昂驹的来意了。   不太像是为了威胁父亲,倒更像为了威胁陆离。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最后的那一仗,是陆离赢了。   而且,应该赢得很漂亮。   如今的局势恐怕已经十分鲜明了,所以堂堂西梁六皇子才不得不亲自跑到这偏僻的民居里来,做出“绑架”这等强盗行径。   苏轻鸢是欣慰的,但是眼下的局面,又让她觉得有些困扰。   百里昂驹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她还活着,所以即使她死了,百里昂驹恐怕一样会挟尸要价,在陆离的面前提出一些让人恼火的条件。   自戕这条路走不通,打架又打不过,说理又不顶用,巫术又用不上……很无奈了。   念姑姑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与苏轻鸢背靠背站着,低声道:“咱们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你有法子吗?”苏轻鸢问。   念姑姑摇摇头。   苏轻鸢嗤笑:“那不是白说!”   念姑姑气得“哼”了一声,又耐着性子道:“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把程昱那小子藏到哪儿了?如果他藏得严实些,等咱们被抓走了,他或许还能有法子施救……”   “天黑之前他就走了。”苏轻鸢淡淡地道。   “走了?”念姑姑忽然提高了声音。   百里昂驹皱了皱眉,不满地瞪着她。   念姑姑忙压低了声音:“怎么可能走了,我有禁制——你把镯子给他了?!”   苏轻鸢默认。   念姑姑气得跺脚:“我就说好好的禁制怎么会忽然失效,原来是你这个糊涂东西搞的鬼!这下好了,你把他放了出去,谁来救咱们?”   苏轻鸢满不在乎:“没人救就没人救呗,跑一个是一个!若是耀之这会儿没跑,也不过是多给百里昂驹一个人质罢了,有什么用?”   “你倒是看得开!你就那么相信陆离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你?”念姑姑显然也猜到了百里昂驹的用意,又开始恨铁不成钢地骂起苏轻鸢来。   苏轻鸢耸耸肩,不以为意。   这时,西梁将士的圈子越缩越小,已经将三人严严实实地挤在中间了。   苏清嘉拔剑出鞘,怒吼一声,向那些西梁亲兵冲了过去。   百里昂驹不急不恼,笑吟吟地看着他冲杀。   念姑姑攥住了苏轻鸢的手,后者挣扎了一下,也就由着她了。   血腥弥漫,西梁亲兵倒下了几个,苏清嘉的身上也挂了彩。   “二哥,别白费力气了,杀不完的!”苏轻鸢大声劝他。   苏清嘉充耳不闻,依旧以拼命的架势,在那些亲兵的包围之中乱砍乱刺。   百里昂驹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并不紧张。   苏轻鸢看见他这副神情,就知道今日跑不掉了。   果然,千辛万苦杀到门口的苏清嘉,只向外看了一眼,立刻便蔫了下去。   百里昂驹笑着,拍了拍手:“苏家世代骁勇,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少将军,我十万西梁男儿,你杀得过来吗?”   苏清嘉靠在门框上喘气,没有答他的话。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六皇子这次吃了败仗,十万西梁男儿还剩了多少?三万?两万?我二哥杀不过来是不假,可你一个败军之将,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此话一出,百里昂驹立时怒容满面。   旁边的亲兵也个个愤怒不已,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苏轻鸢,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一样。   百里昂驹忽然笑了:“千军万马之中面不改色,南越太后果然胆识非凡。不过——昂驹劝您还是收敛些的好。毕竟我西梁男儿个个血气方刚的,太后您又年轻貌美,万一他们忍不住……”   苏轻鸢看着他,“嗤”地一笑:“怎么,在战场上一个个都是窝囊废,到了女人面前就忽然‘血气方刚’了?传说中立马扬鞭天下无敌的西梁男儿,莫非只能靠吓唬女人来满足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卑微的自尊心么?”   “你——”苏轻鸢身旁的一个士兵怒吼一声,立时伸手抓向她的肩膀。   百里昂驹和手下亲兵都在看热闹,没有人阻止。   但是下一个瞬间,那个士兵就哀嚎着飞了出去。   苏轻鸢抬手掸了掸肩膀,皱眉:“弄脏了我的衣裳,你们赔么?”   ——对了,这会儿她身上仍然穿着那身丧服。   亲兵之中有认出来的,忍不住惊呼:“那女人的衣服不是南越的丧服吗?死人才会穿的!她……她不是人,是鬼!”   “这位大哥见多识广。”苏轻鸢向那人一笑。   那亲兵呆了一呆,一时有些发懵。   苏轻鸢依旧将目光移回百里昂驹的脸上,从容微笑:“六皇子殿下,害得你们西梁将士血染沙场埋骨异乡的,不是我南越的皇帝,更不是我南越的儿郎,而是你自己。是你的野心,逼得这些无辜的将士们远离了父母妻儿,把自己的热血抛费在了南越的荒山野岭,就连魂魄也难以找到家乡……”   西梁将士们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有的人黯然垂下了头,有的探究地看着苏轻鸢,更多的却把愤怒和失望的目光投向了百里昂驹。   苏轻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军武世家出身,自幼听着勇士传奇长大的。一向听人说西梁的男儿勇敢无畏、顶天立地,却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六皇子这样卑琐无能的男人。你吃了败仗,就该坦坦荡荡地认输,为何要带着数万将士,来欺侮我和母亲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难道西梁儿郎的‘英勇’之名,都是靠欺负女人得来的吗?这样的‘美名’若是传扬出去,可真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   “殿下,我们……”一个参将模样的人凑到百里昂驹面前,拧紧了眉头。   百里昂驹横了那人一眼,冷笑道:“南越太后打算靠三寸不烂之舌吓退我西梁儿郎吗?请恕昂驹多嘴一句——我西梁军令如山,你试图蛊惑人心,只能是白费口舌罢了。”   苏轻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才懒得费力气去蛊惑什么人心。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刻回头,尚有活路。”   “若不回头呢?”百里昂驹追问。   苏轻鸢微微一笑:“你若执迷不悟,你自己和这几万西梁男儿的性命和英名,少不得都要交代在南越的土地上了。”   “那,昂驹就拭目以待了。”百里昂驹眯起眼睛,重重地挥了挥手。   围在苏轻鸢母女身旁的亲兵们再次露出了獠牙。   苏轻鸢反握住念姑姑的手,仍向百里昂驹笑道:“何必这样凶神恶煞的?我们两个弱女子又跑不了!你们老是动刀动枪,万一划伤了我的脸,陆离不要我了,你们抓我可就没用了!”   百里昂驹被她气得够呛。   苏轻鸢向他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补充道:“我们跟你们走就是了!恰好我也想看看我在陆离的眼里到底值多少钱!”   “四妹,不要跟他们走!”苏清嘉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臂拦住了门口。   几个西梁士兵立刻扬起长刀便要砍下去。   苏轻鸢忙向百里昂驹道:“你应该不会希望同时得罪陆离和我父亲两个人吧?”   百里昂驹倒没有否认:“确实,苏清嘉还不能死。”   士兵闻言便放下了刀。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向苏清嘉笑道:“我还不想死呢,你要逞一时孤勇,可不要拉上我!”   “可是,咱们……”苏清嘉惶急无措。   苏轻鸢走到门口,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西梁六皇子请咱们喝酒而已,慌什么?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喝酒?”   苏清嘉急得面如土色,百里昂驹已重重地挥了挥手:“带走!” 第148章 我也想要有人疼啊   到天亮的时候,西梁队伍已走出了三十余里,离最近的村镇也有十多里路了。   苏轻鸢注意到,这支队伍的人数大约有四万的样子,众将士个个疲惫不堪,仿佛一停下来就会立刻瘫倒在地上。   走得这样急,倒像是在逃命。   苏轻鸢不时地掀开车帘,看着外面越来越崎岖的山路,隐隐盼着南越的将士如同神兵天降般地在前面出现。   但是路上一直都没有动静,死气沉沉的。   后来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却是百里昂驹下了命令,全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车帘被人掀开了,进来的是百里云雁。   苏轻鸢移开目光,不肯同她打招呼。   百里云雁提着一只食盒,从里面取出了干粮、茶水,摆在苏轻鸢面前的小桌上。   苏轻鸢伸手拈起一块干粮瞅了一眼:“这里面下的又是什么毒?”   百里云雁低下头,委屈地道:“没有毒,我们吃的也是这个。”   “嘿。”苏轻鸢冷笑。   百里云雁扁了扁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不要恨我们,我们对你没有恶意的。六哥只是担心南越皇帝追上来,所以想请你们护送队伍到边境……只要中途不生变故,一到边境就放你们回来。”   “若是生了变故呢?”苏轻鸢追问。   百里云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会有变故。南越皇帝那么疼你,他一定舍不得让你承担半分风险的。”   苏轻鸢将干粮送到嘴边啃着,头也不抬:“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走吧。”   百里云雁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掉了下来:“我真的是很想把你当朋友的!”   “我高攀不起。公主请回到您的‘六哥’身边去吧。”苏轻鸢已经十分不耐烦。   百里云雁在桌旁坐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有身孕了!”   “哦,恭喜。”苏轻鸢说得很没有诚意。   百里云雁抓住她的手,哭道:“南越皇帝恐怕已经知道六哥给你下毒的事了,我们若是落到他的手里,一定没有活路!我不怕跟六哥一起死,可是……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啊!他还没有来到世上,还没有看过我们的蓝天和草原……你也是有过孩子的人,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情,对不对?”   苏轻鸢扔下干粮,抬起了头:“你说得很准确,我也是‘有过’孩子的人——若不是你们把南越乱成这样,我当初就不会一边生孩子一边逃难,我的孩子也就不会落到旁人的手里至今生死不知!你让我体谅你的心情,我却更想让你尝尝我如今的滋味!”   这时,车帘忽然被人一把撩开,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叱骂:“苏轻鸢,你太过分了!”   “哟,这不是咱们南越的贵妃吗?怎么跟西梁狗贼混在一起了?”苏轻鸢眯起眼睛,冷笑。   静敏郡钻进车里来,怒容满面:“我本来还觉得你挺可怜的,没想到你竟这么歹毒!雁儿怀着孩子,你竟然狠得下心诅咒她,活该你自己的孩子是个短命鬼……”   话未说完,苏轻鸢忽然扬手,腕上的铁链准确地勒住了静敏郡主的脖子,霎时收紧。   静敏郡主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拼命抓着铁链,连喊“救命”。   苏轻鸢双手齐动,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勒紧铁链,没有保留半分力气。   这一刻,她想杀人,是认真的。   百里云雁吓得大哭,抢上来拉了几下没能奏效,只好掀开车帘向外面狂喊,让士兵们过来救人。   百里昂驹闻声而至,微微皱眉:“你放开静敏。她若死了,代价不是你能付得起的。”   这时,两把长刀已经架在了苏轻鸢的脖子上,还有三四杆长枪从两边的车窗里伸进来,对准了苏轻鸢的各处要害。   苏轻鸢迟疑片刻,终于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静敏郡主“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苏轻鸢看见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青黑,舌头都伸出来了,终于觉得有些解气。   百里昂驹皱眉俯下身,在静敏郡主的脖子上捏了几下,又吩咐百里云雁替她拍背顺气。   静敏郡主醒转过来,又憋气又委屈,直掉眼泪。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气得她用力捏着自己的脖子,嘶吼着便要向苏轻鸢冲过来。   百里云雁伸手拦住她,摇头:“别闹了。”   静敏郡主一脸不敢置信,呆了一会儿,又一屁股坐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百里云雁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劝道:“你不要怪她。任何一个当娘的,都听不得旁人诅咒自家的孩子。若是有人骂我的孩子早夭,我也会想杀人的。”   静敏郡主似乎有些不服气,张了张嘴,却仍说不清楚话。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看着百里昂驹:“看来你也不怎么在乎静敏这个妹妹——我差点杀了她,你都不想找我报仇出气吗?”   “女孩子之间闹点小别扭,那也是常有的事。”百里昂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转身走了。   苏轻鸢嘲讽地笑了一声:“你瞧,你偷了南越的万里乾坤图、背叛了你的皇帝哥哥、拼上性命来投奔的‘亲兄长’,好像也并不十分疼你呢。”   静敏郡主愤怒地瞪着苏轻鸢,可惜泪汪汪的眼睛并没有多少杀伤力。   苏轻鸢移开目光,不愿再同她对视:“我真有点替陆离不值。他真心真意地宠了你那么多年……在他的心里,你的安危有时候比我和我的孩子加起来都重要,可你却为了一个名义上的‘亲哥哥’,谋夺他的江山,谋算他的性命!百里静敏,你够狠!”   “我没有……”静敏郡主嘶哑着喉咙,发出拉风箱似的声音。   苏轻鸢剜了她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没有吗?那副地图是南越历代皇帝锁在御案下守了几百年的,西梁、北燕、南越三国的河山市镇、物产矿藏都标得清清楚楚!百里昂驹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这幅图若是到了他的手里,他会像南越皇帝一样将它束之高阁吗?”   静敏郡主怔怔的,许久才摇了摇头。   苏轻鸢冷笑:“你还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多年没出手,一出手就要将全天下亿万黎民推进兵燹!你跟陆离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这么害他?南越守护了数百年的安宁毁在他这一代,你让陆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他的历代先祖?”   静敏郡主早已吓得忘了哭,面无人色:“我不是……我没有想害皇帝哥哥的!”   苏轻鸢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到这时候了,还要装无辜吗?静敏郡主,贵妃娘娘——你已经装了十六年了,还不累吗?”   静敏郡主立时又掉下了眼泪,颤抖着双手抓住百里云雁的衣袖:“六哥是骗我的吗?他说……他说父王对南越的《万里乾坤图》仰慕已久,如果我能拿回来,父王一定高兴……这些话都是假的吗?是不是六哥自己想要灭掉南越,所以才骗我拿来那幅地图?”   “哦,原来西梁昌黎王当年甘心在南越做十几年质子,也是为了那副图?”苏轻鸢明白了。   静敏郡主怔怔的,十分茫然。   苏轻鸢冷笑道:“如此说来,六皇子倒也没有骗你。只不过,昌黎王对那副地图不是‘仰慕已久’,而是‘觊觎已久’吧?这次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岂止你父王会高兴,就连西梁皇帝只怕也要做梦都笑醒了!你就等着回去之后大受封赏吧!”   “不,我不要封赏……皇帝哥哥会很难过,是不是?”静敏郡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轻鸢如今看见她的眼泪,只觉得厌恶。   静敏郡主大着胆子,凑过来扯了扯苏轻鸢的衣袖:“你不要怪我……”   苏轻鸢挣脱了她的手,面无表情:“你太抬举我了。我一个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怪你?”   静敏郡主碰了个硬钉子,又哭出声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难过了……以前皇帝哥哥疼我,可是现在他却更疼你;我总吃你的醋,又不敢跟皇帝哥哥说……六哥说,我要是回了西梁,就会有父王疼我,还会有人陪我骑马打猎——我也想要有人疼啊,难道这也错了吗!你想独占皇帝哥哥的恩宠,我都不打算跟你争了,你为什么还要骂我!”   苏轻鸢斜了她一眼,语气冷淡:“你一点错都没有。我祝你回到西梁以后富贵荣华一生无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现在你可以从我眼前消失了吗?”   “你在骂我!”静敏郡主哭得更厉害了。   百里云雁在旁不住地劝她,却只能是越劝越糟。   没办法,她只得向苏轻鸢求救:“静敏真的没有恶意,娘娘您……就不要再拿话刺她、让她难过了!”   苏轻鸢立刻接道:“对啊,静敏是没有恶意,有恶意的是你们‘六哥’嘛!这件事我可以不怪静敏,可是你跟百里昂驹夫妇一体,你不能说你自己也是无辜的吧?难道你忍心让百里昂驹一个人承担天谴?我算算——三国子民加起来总共有多少?那么多人的性命、那么多人的安宁幸福,不知道你家‘六哥’能不能担负得起呢!”   百里云雁面色惨白,神情慌乱,不住地摇头。   苏轻鸢又低头看了看她尚未显怀的肚子,微笑:“你不是又想拿未出世的孩子来博同情吧?还想说‘孩子是无辜的’?他若是无辜的,刚才又是谁在用他的名义强迫我和母亲、兄长一路‘护送’你们回国,放虎归山?今日你和百里昂驹用孩子的名义绑架了我们、带走了地图,所以将来天下若出现生灵涂炭的局面,是不是也该算你这孩子一份‘功劳’呢?”   “你不要说了!”百里云雁又急又气,也跟着静敏郡主一起哭了起来。   苏轻鸢摊摊手,一脸无辜:“我这个拴着铁链子的阶下囚还没哭,你们两位金尊玉贵的公主郡主怎么都哭了?说出去倒好像是我欺负你们了似的——我多冤枉啊!”   静敏郡主忽然跳起来,双手捂脸跳下车,跑了。   苏轻鸢继续无辜。   百里云雁慢慢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犹豫了很久,终于咬牙道:“我去劝劝六哥……”   苏轻鸢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衣袖。   百里云雁一怔,忙擦了擦眼睛:“你有话对我说?”   苏轻鸢缩回手,叹了口气:“别去。对男人而言,女人和孩子永远比不上宏图霸业重要,你要学会明哲保身,不要给你自己和孩子招灾。”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百里云雁怔怔地问。   苏轻鸢避开目光,苦笑:“算是。陆离一向标榜没什么野心的,尚且让我吃尽了苦头,你的处境只会比我的更难。说来还是我坑了你,如果我料得到今日的局面,当初一定力劝你离开他。”   百里云雁用力擦了擦眼角:“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怎么能怪你?即便你当初的态度截然不同,我的选择却是不会变的。——一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苏轻鸢仰头看着她,叹了口气。   百里云雁扯扯嘴角,笑了:“你们都说他是坏人,我也知道他做了许多坏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苏轻鸢低头想了想,笑道:“你说得对。”   百里云雁转过身,慢慢地爬下马车,走了。   苏轻鸢掀开窗帘看看天色,心中闷闷的,一时倒说不出是哪里滋味不对。   马车重新启程的时候,苏轻鸢已经不太敢抱什么希望了。   先前她让程昱去搬救兵,是为了抓住念姑姑。所以程昱应该会带一部分将士过来。   可是,如果目标换成了西梁的数万将士,程昱的救兵显然就有心无力了。   更何况,如今队伍已经走出了这么远,难道要程昱带着救兵一路在后面追吗?   苏轻鸢思来想去,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先前所抱的希望,实在太天真了些。   看样子,这一次是不得不跟着这帮西梁人去那蛮荒之地了。   百里昂驹说是到了边境就会放她回来,可是她才不信那人有这样的好心呢。   说不定,到了边境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了。   苏轻鸢不甘心,眼下却没有办法可以想。   不过,此事倒也不急。   从此地到西梁,少说也有一个多月的路程。这一路上,她一定有机会“见机行事”。   苏轻鸢抬手打量着腕上的铁链,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天,果然风平浪静,一直到了晚上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苏轻鸢心里最后的那一点儿希冀也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算是情理之中吧。   如果程昱真的搬了救兵,这会儿一定已经知道她又出事了。   那么,陆离知不知道呢?   如果知道了,他会是如何反应?   苏轻鸢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可是这样漫长无聊的行程,又逼得她不得不想。   于是这一天虽然坐在马车上,苏轻鸢却比跟着马车跑了一整天还累。   夜里扎营,是在一处荒山里。   山不高,但因为远离市镇、少有人烟,落得处处杂草丛生,虫蛇之类的东西想必也不会少。   苏轻鸢不喜欢这个地方。据说这片山地绵延无尽,恐怕要很多天才能走出去。   想必,百里昂驹是特地挑选了这么一条远避人烟的路吧?   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路”,至多算是一片无人的荒野,由前面的将士们硬生生地踩出一条路来。   这样走路,当然不会太快。   一整天走了不到六十里,士兵们已经累得够呛了,这会儿正七倒八歪地躺在草丛里,连蜈蚣从裤腿上爬过去都没有力气管。   百里云雁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送了晚饭过来,除了干粮之外居然还有一碗汤,简直可谓惊喜。   百里昂驹十分谨慎,将三个人质分别锁在一辆马车里,所以苏轻鸢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念姑姑了。   心情还算愉悦,只是苏清嘉的伤势有点让她担心。   胡乱吃了晚饭,苏轻鸢也不矫情,起身把车门一关,便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可是,身为人质或者俘虏,日子是不会十分好过的。   一更刚过,倦极了的西梁将士们早已沉入了梦乡,营地之中一片寂静。   这时,苏轻鸢的车窗外却响起了“哒哒”的敲击声。   苏轻鸢原本没有睡稳,听见这声音便睁开了眼睛。   那声音断断续续响了十多下,随后传来了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轻唤:“喂,你把车门打开!”   油腻的声音,令人作呕。   苏轻鸢不想理会,敲击声却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我劝你快点开门,不然我会砸开车门闯进去!到时候闹到大家都知道了,丢脸的是你不是我!”   苏轻鸢坐起身来,“砰”地一声推开了窗子。   车窗的一角恰好撞在了那人的额头上。苏轻鸢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看——那人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士兵。   她心里有数了。   那西梁士兵疼得“嘶”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敢呼痛出声。   苏轻鸢探出头去,抿嘴一笑:“你居然不敢喊疼?看样子,你也怕人知道嘛!”   那人黑着脸,眼睛瞪得都快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了:“废话,老子是怕人过来分一杯羹!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话,我就把我们一伍的人都喊过来,让你今晚爽个够!”   苏轻鸢以袖掩口,“嗤”地一笑:“你不妨去喊一声试试,看你的伙伴们是愿意跟你一起找死,还是愿意卖了你,给自己换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话未说完,那人忽然举起手,准确地抓住了苏轻鸢的脖子。   苏轻鸢也不慌,仍然维持着笑容:“你轻点!我若是死在这里,你们六皇子就没有筹码可以用来跟南越皇帝谈判了。到时候南越皇帝一发怒,你们都得死!”   “你真以为南越皇帝会来救你?”那男人的气焰弱了下去。   苏轻鸢晃了晃脖子,一脸骄傲:“怎么,我的男人会不会来救我,你竟会比我更清楚么?”   那个士兵有些糊涂了:“南越皇帝是你的男人?你不是南越皇太后吗?”   “咦?你知道我是南越皇太后,还胆敢占我的便宜?”苏轻鸢一脸惊奇。   对方“哼”了一声,终于放开了手:“看来你也不是什么贞女节妇!长夜漫漫,你一个年轻女人独睡在马车里,就不觉得难熬?”   苏轻鸢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把,仍然维持着笑容:“我当然不是什么贞女节妇,可是我平生只喜欢像狼一样既强壮又勇敢的男人!像你这种只会嘴上吓唬人的小绵羊嘛——我怕你给我舔鞋底子都不配呢!”   西梁以狼为图腾,男人往往以“狼”自比,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比作只配成为猎物的“羊”。   那士兵果然立刻气炸了:“老子是不是绵羊,你只有试过才知道!你再不开门,我就立刻张扬出去,说你已经被我搞了!我就不信南越皇帝知道以后还肯要你!”   “哟,干嘛这么大的火气啊?”苏轻鸢掩口笑了笑,悠闲地用腕上的铁链在车窗上敲击着。   那男人似乎没了耐心,“唰”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转身便要冲到车后面去。   他若是动手砍断了门闩,事情可就糟了!   “喂!”苏轻鸢忙开口叫住他。   那人站定,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苏轻鸢立刻装出从容镇定的模样,加深了脸上的笑意:“你这人怎么那么躁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说你自己不是绵羊,总该先证明给我看吧?你可别说‘一会儿就知道了’这样的鬼话,那公绵羊也会骑母绵羊呢,只会搞女人算什么汉子!西梁军中的男儿那么多,我就算真的长夜无聊,也未必一定要找你吧?”   “老子不比任何人差!”那士兵感到深受屈辱,忍不住粗着脖子大声吼了出来。   随后,他又慌里慌张地往附近的篝火旁张望了一圈,显然是生怕旁人听见他的吼声。   苏轻鸢看在眼里,也不揭破,却从车窗中探出头来,轻笑:“你说你不比别人差,总要证明给我看吧?这会儿你若能回到营中去杀一匹马,再杀一个人,把首级拿来送给我,我就信你!”   “信我,然后怎样?”那士兵盯着她唇角的笑窝,眼睛都直了。   苏轻鸢意味深长地向他眨眨眼睛:“你说呢?”   “你等着我!”那士兵收刀回鞘,飞快地转身跑掉了。   这一刻,作为西梁勇士的尊严,不允许他退缩。当然他也十分坚信,靠自己的勇气和本领赢来的“战利品”,滋味一定格外好些。   目送着那人走远之后,苏轻鸢缩回车里关上了窗,拍着胸口干呕了好久。   ——太他娘的恶心了! 第149章 你还健在吗?   那个士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深夜万籁俱寂,苏轻鸢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似乎是累坏了呢。   那人过来敲了敲窗,低声质问:“怎么还不开门?”   苏轻鸢把车窗打开,探出头去:“拿来了?”   士兵高举起手里的战果,一脸骄傲。   苏轻鸢伸出手去:“拿来给我看。”   “你不害怕?”男人的脸色有些失落。   苏轻鸢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先是伸手接过了那颗人头,然后又费了不少力气把那个几乎跟车窗差不多大的马头拿了进来。   马脖子上的血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苏轻鸢拿在手里细看了看,有些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   那个士兵迟迟没有等到苏轻鸢的赞美,早已十分不满;此刻见她只顾端详那颗马头,他的耐心彻底被磨没了:“喂,你该兑现诺言了!开门!”   苏轻鸢抬起头来,向他粲然一笑:“我既然承诺过,自然会兑现。不过——我有点不相信,这两个东西都是你自己亲手杀的吗?”   “当然是老子自己杀的!”那士兵火了。   苏轻鸢笑吟吟的,向他伸出了沾满马血的纤手:“可我觉得马脖子上的伤口不对劲!把你的刀拿来给我看一眼可好?”   那个士兵满肚子的怒火待要喷薄而出,对着苏轻鸢的笑颜又有些犹豫。   士兵的刀,那是万万不能离手的。   他迟疑着,横握着刀柄,举起来给苏轻鸢看。   苏轻鸢却不看刀,随手将冰凉的手指在对方的手腕上点了点,留下几个很好看的血印。   “把刀递给我。”苏轻鸢微笑,温和如此刻的夜风。   那男人像是受了蛊惑一样,呆呆地将刀柄递到了她的手中。   “好极了!”苏轻鸢赞许地笑了笑。   那人的神智并未完全丧失,看到苏轻鸢收起了刀,他便想起了他的目的:“开门!”   这一次,苏轻鸢没有再耍花招,干脆利落地拉开了门闩。   那个士兵反倒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才露出喜色,一个箭步蹿了上来。   他的目的很明确,当然用不着拐弯抹角。   苏轻鸢却在他扑上来之前,率先向他伸出了双手:“过来。”   那人愣了一下,乖乖地把两手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苏轻鸢向他嫣然一笑:“别这么紧张啊,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老子才没慌……”那人忙不迭地反驳,居然红了脸。   这两句话的工夫,苏轻鸢已在对方的两只手腕上各画了一个简易的符咒。   那人的目光渐渐地涣散起来。   成了!   苏轻鸢得意地拍了拍手。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苏轻鸢拿起那把刀,将已经半干的马血小心地涂抹了上去,又照样用人血涂了一遍,然后把两颗脑袋塞到了座位下面。   那个西梁士兵傻呵呵地在旁边看着,并没有什么反应。   苏轻鸢向他微微一笑,手起刀落。   话说,西梁的军刀还是挺锋利的。   看见那人脖子里的血喷了出来,苏轻鸢吓得一呆,有些作呕。   但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又拿着那把刀凑了上去,用那人腔子里喷出来的最新鲜的血,把他自己的刀刃洗了最后一遍。   一匹无辜的马、一个枉死的人,再加上这把刀的主人——这三者的血混在一起,在本该光滑如镜的刀刃上流淌着。   在巫族人的观念里,这样的刀,煞气很重的。   苏轻鸢将那个士兵的尸身踢到一边,有些抱歉地拱了拱手:“对不住了,我需要借你的命和你的刀用一下。虽然我知道这样有些缺德,可是这也怪你自己不安好心,否则我也找不到你不是?所以啊,你有怨气也不要找我,这都是你们六皇子的错,毕竟是他把我抓来的……”   “什么人在那里!”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厉喝。   苏轻鸢吓得一颤,忙闭了嘴,又艰难地拖着那士兵的尸首,照例藏到了座位底下。   过了一会儿,一些杂乱的脚步声在马车旁边停了下来:“里面,没事吧?”   “活着呢!”苏轻鸢没好气地道。   外面安静了一下,随后响起了一声惊呼:“窗子上有血,怎么回事?!”   “有血?!”苏轻鸢立刻尖叫起来,“我说怎么一直有血腥味呢!百里昂驹太不是个东西了,居然拿一辆死过人的马车来给我坐?不行,你们给我把他叫来!我要换车!”   外面的士兵互相咬着耳朵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人息事宁人地道:“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你就忍一忍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苏轻鸢表示非常不满意。   外面的士兵恼了,威胁道:“你再不安分,小心爷们宰了你!”   于是苏轻鸢就不敢出声了。   但外面那些人并没有离开,反而走到马车前面,歇了下来。   苏轻鸢听到他们低声说着一些东拉西扯的浑话,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的马车外面并不是没有人守夜的。   只是前半夜的时候,这些守卫都被人支开了。   苏轻鸢从这些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她刚刚杀死的那个“士兵”,真实身份竟是一个千夫长。   难怪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苏轻鸢有些恼火,决定明日要找百里昂驹好好谈谈了。   更让她恼火的是,外面那几个守卫显然认为她已经被那贼得手了,言语之间不免有些不干不净的话说出来,气得苏轻鸢七窍生烟。   苏轻鸢的脾气一向不好,这两天受了不少委屈,更是早已经憋着一肚子怒气了。   这会儿那把刀还握在她的手里。苏轻鸢默念咒语,运足了力气,挥刀砍向自己腕上的铁链。   断了。   无声无息,像切豆腐一样。   苏轻鸢看着没什么变化的刀刃,一时有些发怔。   “巫术”这玩意儿,居然真不是街头术士骗钱的把戏?   一不做二不休,苏轻鸢再次挥刀,将脚上的铁链也给砍断了。   一身轻松。   砍断铁链之后,苏轻鸢便跳下了马车。   她本来不想惹事的,但外面那几条狗不住地乱吠,实在太难听了。   那几个守卫说得兴起,一个个手舞足蹈的,挺有精神。   直到苏轻鸢走到他们身后,才有一个人听见脚步声,诧异地转过身来。   看见是苏轻鸢,那人怔了一怔:“你……”   一个“你”字尚未说完,苏轻鸢已经手起刀落,砍掉了他的脑袋。   居然没费多少力气。看来“熟能生巧”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受了惊吓的几个守卫齐齐跳了起来。看见苏轻鸢身穿丧服、满手满脸是血,手里还提着一把血红色的大刀,几个人全都呆住了。   于是苏轻鸢趁机又收获了一颗脑袋。   “鬼!鬼啊——”几个守卫吓得屁滚尿流,撒开脚丫子就要跑。   苏轻鸢觉得有点冤枉。   明明是对方自己“鬼哭狼嚎”,怎么反而说她是鬼呢?   有两个守卫慌乱之下先后被地上的草绊倒了,苏轻鸢便跟过去了结了他们;至于其他的人,她便无能为力了。   眼看三四个守卫尖叫着冲进了不远处的营地里,苏轻鸢的心里有些茫然。   这会儿,她该怎么办呢?   她根本没打算这么早跑掉的。要不是那个可恶的淫贼,她本来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马车里睡觉呢!   这会儿居然有点骑虎难下的滋味了。   跑吧,四周都是西梁的将士,她无论往那个方向走,效果只怕都跟闯进马蜂窝差不多。更何况,即使能跑出营地,这荒山野岭的,她又该跑到哪儿去?总不能拿自己去喂老虎吧?   可是不跑吧,她这大半夜的辛苦就白费了,而且明天还不好向百里昂驹交代。……   有点儿麻烦!   这时,手中的长刀忽然颤了几下,发出“嗡嗡”几声低鸣。   苏轻鸢一惊,心里更慌了。   这刀,不会是要反吧?   这东西邪气重,她的巫术又只是半吊子水平,若是驾驭不住这玩意儿,那可就糟了!   苏轻鸢站在原地想了许久,始终束手无策,远处却有人声越来越近了。   苏轻鸢暗道一声“不好”,忙转身回到马车里,躲了起来。   对方很快就冲了过来,足有几十号人,先是围着那几具尸体惊呼了一阵,然后便向着马车围拢了过来。   苏轻鸢隔着车窗,隐隐听见远处似乎还有更大的喧嚣,她不由得有些慌了。   今晚该不会是要糟吧?   出了大事,这些西梁番子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去禀报百里昂驹吗?为什么二话不说就都冲着她来了?   这时外面众人已经吵嚷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喊得苏轻鸢头昏脑涨。   这辆马车原是单独停在一处的,周围最近的火堆也在百步之外。但这一番的动静闹得太大,终于把四周睡得跟死猪似的将士们也都吵醒了。   于是,动静越闹越大,想必百里昂驹要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   苏轻鸢知道,今夜要逃跑怕是无望了。   外面的人许久不见苏轻鸢出声,便开始踹车辕、砸车窗,并且试图把苏轻鸢闩得紧紧的车门砸开。   苏轻鸢终于忍无可忍,推开车窗把那个马头丢了出去。   外面立时响起了一片惊呼。   原来,某营中死了一匹马的消息早已经在军中传开了。此刻在苏轻鸢这里看见马头,众人只当马是她杀的,自然不免惊骇。   苏轻鸢“砰”地一声关上了窗,继续不出声。   外面围拢过来的将士越来越多,“闹鬼”的流言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了。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一人颤声惊呼。   立刻有人附和:“废话!那女人是用铁链拴住的,没有钥匙根本不可能打开!她要是个活人,能出来才怪呢!”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她没惹咱们,咱们过来招惹她做什么?”   立刻有人反对:“咱们人多,阳气重,怕什么?这会儿不管,万一她又出来作怪,咱们怎么办?这女人活着的时候就不是善茬,死了只怕要更糟!”   胆大的人还在继续踹车门,胆小的人已经在后退了。苏轻鸢听到有人边退边说:“那要看她是怎么死的了!死的时候怨气重,恐怕就不好收拾!”   离车窗很近的一个人立刻大声接道:“这么说,她的怨气恐怕很重了!她是被东三营卓军侯给……”   话未说完,车窗再次“砰”地一声开了,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说话之人的头上。   正是苏轻鸢亲手杀死的那个千夫长,也就是“东三营卓军侯”本人。   这下子,外面的西梁将士彻底炸了锅。   恰在这时,百里昂驹带着数百亲兵浩浩荡荡地奔了过来,一见马车外面这阵势,立刻火冒三丈:“一个个都无法无天了不成?!”   “殿下,那个南越女人变了厉鬼,害死了我们许多兄弟!”幸存的三个守卫忙跑过去告状。   百里昂驹自是不信这样的鬼话。可是看到几具尸体和那颗脑袋,他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毛。   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到马车前面:“太后娘娘,你在吗?”   “六皇子殿下,你似乎少说了两个字!”苏轻鸢推开窗,露出一张笑脸。   百里昂驹本来没指望能得到回答,此时苏轻鸢突然推窗,竟吓得他向后趔趄了一下。   苏轻鸢眼尖看见,捂着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   百里昂驹有些尴尬,忙站稳了,飞快地转移话题:“太后刚刚说,昂驹少说了哪两个字?”   苏轻鸢笑道:“你应该问‘你还健在吗?’,而不该只问‘你在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里昂驹勉强挤出笑容,无奈道:“太后自然是‘健在’的。”   苏轻鸢敛了笑容,郁闷地道:“可是你的士兵总说我已经死了!你得给我评评理,我好歹也算是你们的贵客吧?谁家的奴才会口口声声诅咒贵客死了的?”   百里昂驹看出她在无理取闹,便强硬地岔开了话题:“听底下人说,太后杀了我们几位兄弟?”   “他们吵到我睡觉了,难道不该死?”苏轻鸢理直气壮。   百里昂驹一时语塞。   因为“被吵到睡觉”而杀人,似乎有些蛮横了,但人家是太后,蛮横一点怎么了?   身为西梁皇子,百里昂驹觉得自己应该为西梁将士做主。可是说实话,为了几个士兵,真的没必要。   反复思忖许久之后,百里昂驹忽然醒悟过来,抓住了重点:“这几个人,都是太后亲手杀的?”   苏轻鸢诚实地点了点头。   百里昂驹有些骇然:“士兵说,你是冲到马车外面杀人的?”   “你是在审问我吗?”苏轻鸢瞪了瞪眼。   百里昂驹的脸色冷了下来:“太后无故杀害我西梁将士,昂驹问一句都不行吗?”   苏轻鸢见状,也不再给他好脸色了:“你倒不妨问问你的将士们,我到底是不是‘无故’杀他们的?”   三条漏网之鱼齐齐低下了头。   百里昂驹认出了士兵手里捧着的那颗脑袋,懂了。   他自己手底下的人是什么德性,他当然有数。   苏轻鸢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于是,她坐直了身子,冷声道:“你把我绑到这里来,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该好好待我!你看看你派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若是在你这儿受了屈辱,你以为你西梁还能平安无事么?百里昂驹,我替你杀了几个蛆虫,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怎么反而来向我兴师问罪呢?谁给了你那么大的脸?”   百里昂驹自知理亏,叹了一口气:“是昂驹招待不周,让太后受委屈了。”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   百里昂驹话锋一转,沉声问:“昂驹很想知道,太后是如何走出这辆马车的?”   “我用腿走出去的啊,难不成还是用手吗?”苏轻鸢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百里昂驹黑了脸:“我的意思是,太后身上的铁链……”   苏轻鸢立时拧紧了眉头:“什么铁链?六皇子不是邀请我到西梁做客的吗?你们西梁的待客之道,莫非都是用铁链拴着客人回家?”   “看样子,太后是不肯说了?”百里昂驹黑着脸问。   苏轻鸢无辜地摊了摊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百里昂驹隔着车窗已经看见了她的手腕——铁链确实不见了。   这件事实在蹊跷。   百里昂驹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拎出了一点头绪。   巫女。   一直以来,他对苏轻鸢的印象只是一个不能文不能武、没才华没本领,全靠向陆离撒娇献媚以及偶尔卖弄口舌来博取存在感的废物女人。   所以这一次抓到她以后,他处处小心提防的是陆离的探子和追兵,在苏轻鸢本人的身上倒没下太多功夫。   他实在没想到,他一向瞧不起的这个女人,竟还留了这么一手!   不过,她的本领,恐怕也仅限于此了吧?   能解开锁链又怎样呢?这会儿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呆在马车里!   百里昂驹庆幸地松了一口气:这个女人到底还是不聪明的。她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底牌,以后可就再也不会有逃走的机会了!   想到此处,百里昂驹重新露出了微笑:“太后不想说也罢了。今夜之事是我西梁有过失在先,但太后也已杀了我几个将士,不如就此揭过如何?”   苏轻鸢立刻接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穷追不舍啊!是你手底下的兵太混账,大半夜围着我的马车又是砸门又是踹窗户的!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你倒先问我能不能就此揭过?这算不算是你们西梁倒打一耙?”   百里昂驹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肚子里的闷气,沉声道:“将士们少见多怪,不知道太后术法玄妙,所以难免慌张了些。太后大人大量,昂驹在此替将士们赔个不是吧!”   “你怎么‘赔不是’?刚才那两句话就算吗?”苏轻鸢追问。   百里昂驹脸色渐黑,好一会儿才道:“依太后之意,该当如何?”   苏轻鸢掰着指头数道:“第一,你该立刻给我换一辆马车,因为这辆车已经被你的士兵给弄脏了;第二,你该把我母亲和兄长那边的铁链也撤了,毕竟这实在不是待客之道;第三,你该叫人好好替我二哥治伤,否则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第四,……”   她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但一条一条地列下去,似乎是要没完没了的样子,听得百里昂驹有些烦躁。   这时,远处忽然有士兵跑了过来:“殿下,殿下!咱们被包围了!南越将士已经围了咱们的营盘,杀了好些个弟兄了!”   苏轻鸢住了口,眨眨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包围了?   南越将士,到底来了多少人?   百里昂驹的脸色彻底黑了:“怎么会被包围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士兵忙道:“咱们先前只盯着后面,可南越是抢到了咱们前头,从北边包抄过来的!咱们的几队巡守将士都被他们悄悄地除掉了,所以迟迟没有发现异常;刚才他们冲进营来,弟兄们想找殿下汇报,可是殿下却不在大帐,属下几经周折才找到这里……”   “够了!总之是你们没用!”百里昂驹火了。   士兵见他发怒,自然不敢多言。   百里昂驹又转向苏轻鸢,冷笑:“太后好手段!原来你今夜如此大费周章,竟是为了跟外面里应外合,替救兵拖延时间?可惜太后忘了,你的性命此刻在我的手里!本王若是杀了你,陆离纵然能闯进来,怕也枉然吧?”   苏轻鸢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六皇子殿下说错了,陆离不是来救我的,他是来杀你的!你西梁在南越的地界上搞了那么多事,难道还妄想能活着回去么?”   百里昂驹闻言,愈发变得面目狰狞:“既然横竖都是死,本王只好先杀了你!”   苏轻鸢笑容未变,不慌不忙:“此刻杀我,只怕不是明智之举。殿下莫非不曾听过‘哀兵必胜’吗?”   “本王难道不能悄悄地杀你?”百里昂驹一边转身上马,一边大声冷笑。   苏轻鸢探出头来看着他:“难道你忘了我是巫女吗?别说我死了,哪怕我只是有点儿小痛小伤,陆离都会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用铁链锁了我一天一夜吗?”   百里昂驹猜不透她这番话是真是假,一时竟有些犹豫了。   杀她,等于自绝后路;不杀她,便不得不加倍小心地盯着她守着她。这实在是一道很令人苦恼的选择题。   与百里昂驹相比,苏轻鸢便显得轻松愉快了许多。她趴在车窗上向百里昂驹摆了摆手,笑得很灿烂:“山里打仗不容易,殿下要小心哦!” 第150章 立即收兵,不得追击!   此时,不远处已是遍地火光、杀声震天了。   苏轻鸢这时才知道,她先前察觉到的远处的喧嚣,不是西梁的大惊小怪,而是南越的神兵天降。   竟然,真的来了。   两边士兵都是长途跋涉,一个追一个逃,谁也没比谁轻松到哪里去。所以这次短兵相接,也说不上谁比谁占便宜。   胜负之数,就看双方的士气了。   苏轻鸢远远地看着,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百里昂驹安排了足足数百人来看守她,把马车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苏轻鸢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她始终处在隔岸观火的位置上,伤不着她。   只是看得久了,眼有些晕,耳朵里也“嗡嗡”乱响,吵得脑仁子都疼了。   不如躺下睡觉去。   苏轻鸢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   所以,马车外面杀声大作的时候,苏轻鸢从梦中惊醒,居然怔忡了好一会儿。   窗棂上橘红色的光,不是火焰,而是初升的朝阳。   在战场上能一觉睡到天亮的,恐怕也就只有心安理得的苏轻鸢了。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苏轻鸢悄悄地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向外细看,发现外面的山坡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而她的马车外面,正在进行着一场恶斗。   一方是百里昂驹和他的亲兵,另一方是陆离带着金甲卫。   他居然亲自来了。   苏轻鸢低下头,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时,百里昂驹似乎已经改变了策略。他手下的将士拼命抵住金甲卫的进攻,余下的力气全数用在这辆马车上——他们想把这辆马车砍成碎屑。   目标,当然是马车里的她。   苏轻鸢不惊反喜。   显然,百里昂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开始狗急跳墙了。   苏轻鸢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攥紧了手里的刀。   刀柄握在手中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刀身颤了一下。   苏轻鸢心中微动。   这时,马车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又一刀砍过来的时候,“咔啦”一声,半扇车窗应声而落。   苏轻鸢看见明晃晃的大刀从眼前闪过去,心中一慌,本能地挥刀格挡。   一声极细微的清响过后,对方的半截刀身“当”地一声掉进了车里。   外面响起了一声惊呼,估计是那个只拿着半截军刀的可怜的士兵发出来的。   “好刀。”苏轻鸢看看自己手中那柄仍带着血色的长刀,低声赞叹。   这一会儿工夫,马车已经被砍得四面漏风,明晃晃的大刀此起彼伏,不住地在苏轻鸢的面前出现。   苏轻鸢知道这车里是呆不住了,只好瞅了个空,提着刀冲出了门外。   她的出现,毫无悬念地引起了一片惊呼:有兴奋的,当然也有愤怒的。   无数大刀不约而同地向她招呼了过来,苏轻鸢无处可躲,只好胡乱举刀相迎。   身后,马车已是四分五裂,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残破的车身里滚出一个身子和一颗脑袋,却是苏轻鸢昨夜没来得及扔出来的“战利品”。   西梁将士见了,少不得又是一阵惊呼。   更让他们骇然的是,他们的兵器与苏轻鸢手中的长刀相撞的时候,竟全都软得像豆腐一样,不堪一击。   苏轻鸢不会打仗,只仗着手里有把妖刀,一味地乱砍乱刺,肩上没多久就挂了两处彩。   幸好,西梁的士兵已被她吓住,不敢轻易过来砍她了。   当然,不过来砍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没兵器了。   西梁败局已定,士气越来越低落,已经有不少士兵自动抱着头缩到了角落里,预备待会儿投降乞命。   百里昂驹怒吼一声,忽然策马向苏轻鸢狂奔了过来。   正被几个西梁将领联手拖住的陆离脸色一变,厉声怒吼:“你敢动她,朕必踏平西梁!”   百里昂驹不予理会,眨眼之间已冲到了苏轻鸢的面前。   苏轻鸢手忙脚乱,砍坏了他的刀、砍死了他的马,却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陆离,放下兵器!”百里昂驹将(残疾的)宝刀架在苏轻鸢的脖子上,冷冷地盯着陆离,气势十足。   陆离迟疑了一下,同西梁的那几个将领同时撤刀,罢了战。   “阿鸢,你……怎么样?”陆离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哑声问。   苏轻鸢向他粲然一笑:“我好得很呢!”   陆离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胸口。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敢相信,他的阿鸢确实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所以,他自己也终于——复活了。   百里昂驹的脸色黑了黑,手里的刀愈往下压了几分:“陆离,放我们走!只要这个女人护送我们到边境,本王包她平安无事;你若执意赶尽杀绝,本王也只好拉着她陪葬!”   陆离刚刚生出来的重逢的喜悦被人硬生生打断,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苏轻鸢却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陆离,别信这个蠢货的话!我胖了那么多,他想拉我陪葬也得拉得动才行啊!”   “你少插嘴!”百里昂驹火了,左手在苏轻鸢肩上受伤的地方重重地握了一下。   苏轻鸢疼得“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你别伤她,朕放你们走!”陆离咬牙。   “不行!”苏轻鸢反对。   百里昂驹掐住苏轻鸢的脖子,向陆离道:“别耍花招,马上下令!”   陆离扬起手,咬牙:“全军听令——立即收兵,不得追击!”   苏轻鸢有些急了,百里昂驹却像拎小鸡似的提着她的脖子,同她一起跨到了一匹马的背上。   “怎么办?”程昱从不远处奔过来,忧心忡忡。   陆离盯着百里昂驹的背影,恨得牙根疼。   这时西梁将士之中能站起来走路的已经十中无一,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集聚起来。   百里昂驹回过头,故作从容地向陆离拱了拱手:“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陆离没有说话,神色黯然地下了马。   “真的放他们走?鸢儿怎么办?”程昱急了。   百里昂驹大笑一声,在马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把,立时飞窜了出去。   这时,陆离忽然向前紧走几步,用脚尖挑起苏轻鸢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把血刀,狠命一踢。   血色长刀发出尖锐的鸣声,直奔百里昂驹的后背而去。   下一个瞬间,百里昂驹痛呼一声,重重地栽下了马背。   苏轻鸢被他圈在怀里,当然也没能避免跌落的命运。   奇怪的是,百里昂驹背上插着的那把刀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避开了苏轻鸢的后背,从她的腋下穿了出来。   陆离飞奔过来,一脚踹开百里昂驹,将苏轻鸢拎起来箍进了怀里:“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你?”   苏轻鸢费劲地把自己的两条胳膊抽出来,双手捧住了陆离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陆离,你越来越聪明了!”   陆离对这声赞誉不太满意:“朕一直很聪明。”   “嘁!”苏轻鸢不服气,放开了他的脸。   陆离听见有人已走到了身旁,只得放开苏轻鸢,沉声吩咐:“再清洗一遍,一个不留!”   正杀得不过瘾的宁渊闻言大喜,立刻高声领命。   程昱跟过来,看着苏轻鸢,欲言又止。   苏轻鸢忙向他露出笑脸:“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我可就死定了!”   陆离立刻黑了脸:“难道你不应该先感谢我?他的功劳会比我的还大吗?”   苏轻鸢抱着他的脖子低笑:“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啊?你也忒小气了!”   陆离转怒为喜。   程昱从腕上摘下镯子,恋恋不舍地递还给苏轻鸢:“我只是个报信的,不敢居功。”   “你的镯子怎么会在他的手上?”陆离瞪着苏轻鸢,表示吃醋。   苏轻鸢掩口而笑。   程昱忽然对陆离的智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为了表达这种怀疑,他开始质疑陆离先前的举动:“你也太冒险了。刚才那刀若是稍偏一些或者再往前几分,岂不是要伤着了鸢儿?”   陆离俯下身,从半死不活的百里昂驹的背上拔出那把刀,拿在手上把玩着:“这把刀是阿鸢驯化了的,有灵气、会认主,自然不会误伤了她。”   “咦?你怎么知道?”苏轻鸢大为惊奇。   陆离微笑:“从书上看到的。”   “那些书,你看过?”苏轻鸢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陆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笑得宠溺:“巫族秘术之中多有妖邪害人的东西。我若不先看一遍,岂敢拿到你的眼前?”   “你不是吧……我看什么书你也要管!”苏轻鸢嘴上表达着不满,心里却觉得热烘烘的。   程昱在一旁站着,悲哀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多余了。   还没死透的百里昂驹在地上躺着,当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苏轻鸢听见有人在地上哼哼,低头看了百里昂驹一眼,忽然想起了旁人来:“百里云雁和静敏她们……抓到了吗?”   陆离点点头:“漏不了她们,你不用操心。念姑姑也已经抓住了,苏清嘉伤得挺重,军医正在诊治——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苏轻鸢放下了心,一时倒想不起该说些什么了。   这时战事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是南越将士对那些西梁残兵败将的单方面屠杀,不免有些索然无味。   日上三竿的时候,屠杀结束。   百里昂驹居然直到此刻仍然吊着一口气不死,让苏轻鸢大为惊奇。   宁渊和手下将士押着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当然就是百里云雁和静敏郡主了。   百里云雁一看见百里昂驹,立刻扑到了他的身上,抱着他大哭不止。   百里昂驹抬手试图给她擦泪,却已经没了力气。   百里云雁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轻鸢心下有些恻然,便背转身去,不忍再看。   百里云雁却忽然站起来,跑到苏轻鸢的面前跪下:“你救救他!娘娘,我知道你心善,你救救他好不好?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平安无事,我可以保证他永不回西梁,永远不与南越为敌……”   苏轻鸢被她吵得头疼,有些不耐地低头看着她:“第一,我一点都不‘心善’,这个高帽子我戴不动;第二,你作出的保证没有用,你不妨当面问问百里昂驹自己,他愿意不回西梁、愿意放弃他的霸业陪着你过平凡日子吗?”   百里云雁扯着苏轻鸢的裤脚哭了许久,见后者始终不为所动,她只好又回到了百里昂驹的身边。   百里昂驹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气息奄奄地道:“你跟了我那么久,居然还不如一个外人懂我。”   百里云雁的眼泪“唰”地一下子又掉了下来。   百里昂驹不耐烦地道:“别哭了!不成功,便成仁,我死得不冤!我死之后,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好好教导他,别叫他像我一样……”   百里云雁死死地搂住他的腰,嚎啕大哭:“我不……我不答应!我要你活着,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好……你何苦一定要做什么天下之主……”   她还没有哭完,百里昂驹已经把头一歪,咽了气。   百里云雁察觉到了,立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静敏郡主走过去把她拍醒了,冷冷地道:“本来他可能不必死这么快的,是你说要过平凡日子,把他给气死了。”   百里云雁听见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静敏郡主被她哭得心烦,忍不住冷笑:“你还是省省眼泪吧,那个骗子死了也就死了!你还年轻,名义上是未嫁之身,身份又是西梁的公主,还怕将来找不到如意郎君吗?”   这时苏轻鸢和陆离已走到远处马车旁互相裹伤,对这边的动静并不十分上心。   百里云雁哀哀地哭了一阵,忽然站起来,狠狠地擦了擦眼泪。   静敏郡主露出了笑容:“这才对嘛……”   她话音未落,却见百里云雁已撞在了一个南越士兵的刀上,慢慢地倒了下去。   静敏郡主和周围的几个南越将士都呆住了。   那个士兵原本只是持刀防着俘虏逃跑的,此时忽然发现出了人命,一时竟有些无措了。   静敏郡主醒过神来,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这时苏轻鸢和陆离已经草草地包扎了伤处,相携着走了回来。   士兵上前验过尸首,禀道:“西梁六皇子和公主皆已身亡。”   陆离看了一眼,淡淡道:“埋了就是。”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双腿发软,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离。   苏轻鸢走到百里云雁的身旁蹲下来,伸手帮她把半睁的眼睛合上,叹了口气。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扯住陆离的衣摆大哭,“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陆离抬脚往后退了两步,甩开了她的手:“朕以为,你应该已经不敢见朕了。”   静敏郡主一呆,哭出了声:“你不要骂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六哥骗我把地图偷出来给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自己想要那幅图……”   “所以,地图呢?”陆离沉声问。   静敏郡主低下头,委屈地道:“六哥已经拿走了。”   宁渊走过来,躬身回禀:“能搜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没有发现。”   苏轻鸢快步走过来,担心地问:“会不会他已经派人送回西梁去了?”   “当然,他又不傻。”陆离伸手将她揽过来,微笑道。   苏轻鸢更担心了。   陆离扶着她坐在一只摔坏了的马鞍上,笑道:“别皱眉,那地图是假的。”   苏轻鸢大为惊讶。   陆离在她身边坐下来,笑道:“那幅地图已存了数百年,谬误之处已经有很多。河流、市镇、矿藏、道路……这些东西都是会变的,而一旦出现了变化,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发现地图之后不久,我便叫人照着做了一幅错漏更多的赝品,把真品拿到各处走访修正去了。”   苏轻鸢松了一口气,却又生出了新的担忧:“你为什么要修正那副地图——你是不是也有称霸天下的野心?”   陆离略一迟疑,很快恢复了笑容:“现在已经没有了。”   苏轻鸢皱眉,不解。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看百里昂驹就知道,要一统天下,需要付出的心力太多,需要辜负的人和事也太多——我剩下的时间,用来陪你都不够,哪有工夫去南征北战!”   “你这句话,怎么说得怪吓人的?”苏轻鸢面露惊恐之色。   陆离大笑:“哪怕我还剩下八十年,全部用来陪你也不够,就只怕你嫌我烦,要赶我走!”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气道:“那可没准!我这会儿就觉得你挺烦的!”   陆离眨眨眼睛,装出委屈巴巴的样子,惹得苏轻鸢大笑不止。   被冷落在一旁的静敏郡主迟迟插不上话,急得脸色都白了。   直到苏轻鸢笑累了,静敏终于得了个空,急道:“既然那幅画是假的,皇帝哥哥不怪我了吧?”   陆离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立刻冷了下来:“那幅画是假的,可是你盗画的心思和行为,却是真的。”   静敏郡主一呆,又哭了起来:“可是,我没有害到你,也没有害到南越啊!”   “当然,”陆离冷笑,“你若是害到了南越,朕岂会容你活着聒噪这么多废话!”   “皇帝哥哥!”静敏郡主哭得眼睛都肿了。   陆离却已经没耐心同她废话,回头向程昱吩咐道:“你先护送郡主回去吧。”   “回哪儿?”程昱不太确定地问。   陆离抬头,微笑:“自然是回京。”   静敏郡主脸上一喜,忽然又怔了一下:“皇帝哥哥,你说错了!我是你的贵妃,你却叫程耀之护送‘郡主’回去?”   陆离淡淡道:“回京之后朕会下旨放你出宫。今后你仍是郡主,若能遇上中意的人,也可再嫁。”   静敏郡主脸色大变:“南越立国数百年,从未有过嫔妃出宫再嫁的先例!”   “从今以后就有了。”陆离平静地道。   静敏郡主呆站着,许久才擦擦眼角,指着苏轻鸢道:“你要放我出宫,究竟是因为我偷了地图,还是因为她?”   “这是朕的事,你不该多问。”陆离有些不耐烦,不住地示意程昱尽快将她带走。   程昱很委屈。明明他已经示意静敏郡主很多次了,无奈对方不理,他总不能动手拉人吧?   静敏郡主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她!先前你让我们入宫就是为了掩护她;如今我们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你就杀的杀、撵的撵……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把宫里的女人都清理干净了,她也未必就能顺风顺水!你有工夫收拾我,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应付朝中那帮老古板呢!”   “这仍是朕的事。”陆离的耐心彻底没了。   静敏郡主不敢再磨蹭,捂着脸大哭着跑掉了。   程昱使命在身,只好追了上去。   苏轻鸢目送着他二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陆离伸手搂住她,轻笑:“她走了就好了,再没人聒噪了。”   “怎么说也曾是你心尖上的人,你真舍得撵走了?”苏轻鸢还是有些不信。   陆离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剜了一指头,骂道:“小没良心的!”   苏轻鸢委屈坏了,扁着嘴巴别过头去,眼睛里汪着水。   陆离见势不妙,只得又将她揽紧了,忙不迭地解释道:“确如静敏所说,她和程若水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你这没良心的一定不知道,那天朕听人说你死了,险些眼前一黑要跟着你去了,你倒还在这里阴阳怪气地吃旁人的闲醋!”   苏轻鸢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我若死了,你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替代品,还可以广选秀女左拥右抱……那么多好事儿在等着你,你能为我伤心多久?还有,唔……”   她还有一肚子的抱怨没来得及出口,陆离已经把她的嘴巴堵上了。   苏轻鸢很委屈,有些喘不上气。   陆离紧紧地勒着她的腰肢、重重地吮着她的唇舌,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苏轻鸢没办法,只好拼命抓他的腰——没错,那儿有一处刀伤,新的。   纠缠许久,陆离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苏轻鸢更委屈了:新伤哎,他都不疼的吗?   陆离用手指刮刮她的鼻尖,笑了。   他才不愿对她解释呢——疼是肯定疼的,但他疼得值啊!   宁渊红着老脸走上前来,低声禀道:“皇上,回京的车马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启程?” 第151章 你不是要把我也扔掉吧?   “回京?要这么急吗?”苏轻鸢有些紧张。   陆离拥着她站起来,笑道:“总要回去的。那么重的担子,总不能一直让钧儿挑着不是?”   苏轻鸢倒不排斥回京,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忧——却说不上具体是为了什么。   陆离紧扣着她的手,低头送她一个笃定的微笑:“万事有我,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你不会把我带去卖了吧?”苏轻鸢开玩笑地问。   陆离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我倒想卖,只怕无人肯买。”   “喂!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苏轻鸢恼了。   陆离欣赏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心情大好。   早有底下服侍的小兵把马车赶了过来。苏轻鸢正要上车,忽然又站住了。   “怎么?”陆离忙问。   苏轻鸢向百里昂驹的背上看了一眼,皱眉:“那把刀……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吧?”   “倒差点把它给忘了!”陆离忽然笑了起来,忙回头吩咐亲兵到百里昂驹那儿去把血刀拿回来,放上马车。   苏轻鸢更紧张了:“为什么要带着它?我有点怕它,总感觉它是活的。”   “那就对了,”陆离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被巫术驯服过的兵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挂在屋子里还能镇邪祟,这就是个宝啊!”   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指指先前奉命去拔刀的两个士兵,使眼色叫苏轻鸢看。   只见那两人萎靡不振地站在马车旁,神色茫然,不住地搓手。   苏轻鸢大为惊奇。   陆离扶着她上车,解释道:“这把刀认了你做主人,旁人就不能动它了。以后你把它带在身边,可保安全无虞。”   苏轻鸢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   她为什么要带一把刀……而且是一把那么丑的刀!   血刀颤了一下,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陆离向苏轻鸢眨眨眼睛:“它生气了。”   苏轻鸢吓得往他怀里一缩:“生气了会怎样?它会不会杀我?它的煞气那么重,会不会控制我去杀人?昨天晚上,我……”   陆离见她实在担心,不忍继续吓她,便细细地向她解释道:“这是你的刀,它只杀你希望它杀的人。”   苏轻鸢细想了想,发现这把刀似乎确实没有违抗过她的命令,这才暂时放下了心。   马车摇摇晃晃的,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得挺艰难。   陆离将苏轻鸢揽了过来,让她趴在他的怀里,悠然地把玩着她垂落下来的头发,低声问:“你怎么会忽然想起来弄这么一把刀的?”   “一时兴起嘛,觉得挺好玩的!”苏轻鸢眯着眼睛,笑得很坦然。   陆离叹了一口气,没有揭穿她。   他一声不响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玉梳,帮苏轻鸢把结成了疙瘩的发丝一点点梳开,盘了起来。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苏轻鸢抬手摸摸光滑的发髻,不吝赞美。   “特地为你学的。”陆离邀功。   苏轻鸢眉梢一挑,唇角勾了起来:“用谁的头发练的?”   陆离无奈,赠之以白眼。   苏轻鸢又顺手把他手中的梳子抢了过来:“我竟没想到,你还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她忽然怔住了。   这把玉梳,似曾相识。   细看看却又是陌生的——金镶玉的材质,工艺十分精巧,那玉质却也不过尔尔。   苏轻鸢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这样贴身着,该不会是哪个女人的定情信物吧?   想到这种可能,苏轻鸢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   陆离一直在悄悄地留意着她的脸色,苏轻鸢一变脸,他立时紧张起来,劈手便把梳子夺了过去。   苏轻鸢的脸色更黑了:“这么宝贝它?”   “嗯!”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   “哪只小狐狸精送的?!”苏轻鸢向他瞪眼,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陆离忽然笑了,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这只。”   “咦?”苏轻鸢疑惑了。   陆离小心地把梳子揣回怀里,轻叹:“真的忘了?”   苏轻鸢细细地想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你别想糊弄我,我可没送过梳子给你!”   “我知道——可是我送过你。”陆离抿紧唇角,神色有些黯然。   苏轻鸢紧蹙了眉头,疑惑地看着他。   陆离躲闪着她的目光,脸色十分尴尬,只差没在额头上写上“心虚”两个字了。   苏轻鸢差点想破了脑袋,终于灵光一闪,抓到了一点线索:“这是……你先前在庙会上随手买来送我的那只?可是那一只明明摔碎了,我叫丫头们拿去扔了的……”   嘿,这么一想,好像还确实就是那一只。难怪那上面的花纹越看越眼熟呢!   陆离的眼神躲闪得更厉害了。   苏轻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手揪住他铠甲上的护心镜,另一只手便伸出去抓他的脸:“你给我说清楚!当初那只破梳子,你该不会偷偷地嘱咐落霞她们替你收起来了吧?”   “什么‘破梳子’?那明明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陆离有些不满,转过脸来愤怒地瞪着她。   “哦——”苏轻鸢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   陆离心虚地低下头:“我也不是故意把它摔碎了的……当初它摔碎以后,我心疼得要命,你倒跟没事人似的!”   苏轻鸢一把推开他,气哼哼地道:“恕我眼拙,当时还真没看出您老人家‘心疼得要命’!我心疼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哪有工夫心疼一只破梳子去!”   陆离见势不妙,忙从后面把苏轻鸢抱进怀里,讨好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蹭着:“阿鸢——”   “哼!”苏轻鸢怒气未消。   陆离只得尽己所能地放软了声音,柔声细语:“我把梳子修好带在身上,就是想时时刻刻记着我先前做过的那些蠢事——类似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苏轻鸢闷闷地坐了许久。   陆离忐忑着,又不敢打搅她,只闹得自己心里像被几百只耗子同时抓扯着一样,又痒又痛,万分煎熬。   眼看着马车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头,苏轻鸢终于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   陆离忙挤出笑容,讨好地看着她。   苏轻鸢板着面孔,伸出了手:“梳子给我。”   陆离迟疑着,慢吞吞地向怀中掏了出来,放在她的手里。   苏轻鸢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从打开的车窗里扔了出去。   “阿鸢!”陆离有些急了,立刻便要起身下车。   苏轻鸢伸手拉住他,皱眉:“一把破梳子而已,你紧张什么?”   “可是……”陆离有些不甘。   苏轻鸢拉着他在原处坐下,重新在他怀里躺了下来:“坏了的东西就该扔掉,修修补补那是穷人才干的事!亏你还是当皇帝的,那么小气!”   陆离见她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心里稍稍放松了几分,忙试探着问:“你……不是要把我也扔掉吧?”   苏轻鸢瞪大了眼睛:“你——坏了?哪里坏了?”   陆离一怔,忽然眼珠一转,缓缓地翘起了唇角:“哪里都没坏。你若不信,用一下试试就知道!”   苏轻鸢眯着眼睛,以同样的笑容回应他:“既然没坏,为什么要扔掉?”   陆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苏轻鸢举起胳膊,指尖在陆离的下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笑容淡淡:“我只喜欢新鲜的、好玩的、好用的东西……”   “你放心,绝对好用!”陆离慌忙自陈,恨不得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物美价廉且随时可以验货。   苏轻鸢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离慢慢地抬起胳膊,试图把苏轻鸢扶起来。   后者却不肯受他摆布,仍然赖在他的腿上,一动也不肯动。   陆离泄气,只得把手放在他最喜欢的地方,先揩够油再说。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一旦什么东西坏掉了,你不用修,直接给我换新的就成。”   “好,我们重新开始!”陆离认真地道。   苏轻鸢继续白眼:“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啊?我是说你该给我送点更好的礼物啦!你又不穷,太寒酸的‘定情信物’应该拿不出手吧?”   陆离的一肚子感慨被她闹得烟消云散,无奈只得陪她笑闹:“回宫之后我带你亲自到库房去挑,你看上什么,我就把什么搬到你那里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苏轻鸢笑眯了眼睛,一副小财迷模样。   陆离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慢慢地坐了起来。   陆离已成惊弓之鸟,见状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   苏轻鸢在他腿上拍了一把,撇嘴道:“铠甲太硬了,硌得慌。”   “硌着你的恐怕不只是铠甲。”陆离认真地补充道。   “总之都是讨人嫌的东西!”苏轻鸢愤愤的,推开陆离,自己找了个舒适的角落靠着了。   陆离却偏又跟了过去,继续贴在她的身边:“这一次,你可休想再甩开我了!”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都不成吗?”苏轻鸢哀嚎。   “你可以在我的怀里睡。”陆离很坚持。   苏轻鸢拿他没办法了,只得依着他。   可是在他的怀里,注定是睡不安稳的。   因为,他的爪子就没一刻安分过!   苏轻鸢只是想好好地补个觉而已,可是斗争了一路,最终也只是稍稍地眯了一会儿眼,根本不解困。   所以,晚上下车歇宿的时候,苏轻鸢仍然又累又困,连眼睛都睁不开,脸色暗黄,苦大仇深。   陆离见她走路都走不成行,干脆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走进了临时歇足的客栈。   原来这客栈正是在从薄州回京的必经之路上,此次跟随陆离出京的文武官员和宫娥内侍们都已在门口等着了。   令巧儿当然也在。   看见陆离抱着苏轻鸢进门,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陆离本打算抱着苏轻鸢直接上楼,却偏有不识趣的人出来拦路。   这么不识趣又不怕死的人,当然是崇政使薛大人了。   “让开。”陆离脸色不善。   薛厉不肯让,神色坚定,一副随时准备舍生取义的架势。   陆离咬了咬牙:“你先让开,稍后朕自会下来回答你的问题。”   薛厉还在迟疑,苏轻鸢却挣扎着下了地:“薛大人是有话要说吗?若是与我有关,我也要听。”   陆离略一迟疑,扶着她在柜台上坐了下来。   群臣的目光在苏轻鸢和令巧儿两人的身上睃巡了几遍,人人神色愕然。   在今日之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相信苏轻鸢确实已经死了。   令巧儿开始抛头露面之后,有一部分人疑心她就是苏轻鸢,苦于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敢在心里犯嘀咕。   今日二女同时出现,众人才知世上确实有这样的巧事。   但,谁跟谁容貌相似,这并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他们第一要问的是:“此人是谁?”   苏轻鸢没打算让他们费思量,抢在陆离前头开口道:“我姓苏,闺名‘轻鸢’。”   “太后?!”虽已猜到了这个答案,群臣还是不免相顾愕然。   薛厉、宁渊和几个年轻的官员是早已知道了真相的,此时反倒显得镇定了许多。   定国公第一个回过神来,躬身道:“原来先前京中噩耗竟是讹传——太后平安无事,可喜可贺啊!”   苏轻鸢懒懒地笑着:“我也觉得活着挺好的,不过定国公和众卿把我和陆离拦在这儿,似乎不是为了祝贺我诈尸吧?”   定国公看看陆离,再看看苏轻鸢,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对于这两人之间的那点事,他其实是个知情人。经过几乎整整一年的试探,他已经对陆离彻底没辙,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知眼下又出了幺蛾子。   看陆离的架势,竟分明是要撕掉最后一块遮羞布的意思。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此时再看看令巧儿,他们多数都已经猜到了陆离心里的小算盘。   显然,这出“李代桃僵”之计失败以后,陆离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这怎么行?   南越皇族的脸,还要不要了?   此时此刻,众人看向苏轻鸢的目光,都有些凌厉。   令巧儿定了定神,款步走上前来,敛衽为礼:“贱妾拜见太后。一别数日,太后风采更胜往昔。”   苏轻鸢忍不住“嗤”地一笑。   这丫头怕是疯了。   风采更胜往昔?这是在嘲笑她此刻丧服遮体、遍身血污的狼狈形象吗?   陆离还没嫌弃呢,哪里轮得到外人来讥讽!   此刻的令巧儿,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装扮的:身上的绸缎流光溢彩,头上的金珠首饰瞧上去足有十来斤,也不知道她的脖子疼不疼。   两个人站在一处一对比,判若云泥。   当然,在苏轻鸢这种厚脸皮的人眼睛里,她自己是“云”,旁人才是“泥”。   陆离抬手在苏轻鸢脏兮兮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旁人赞美你,你只管坦然听着就是。明珠蒙尘依然万金不换,不像那下等地方烧出来的陶珠子,便是涂上了花里胡哨的颜色,该不值钱的还是不值钱。”   “皇上……”令巧儿委屈得直想掉眼泪。   定国公斟酌许久,终于缓缓开口:“皇上,今早接到京中的消息,定安王平安无事,在朝百官各司其职,并无异事。”   陆离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定国公又继续道:“礼部奏报——封后大典的一应事宜准备得十分顺利,太卜署也已占卜出了大吉的日子,只等皇上和令姑娘还朝,定下礼服和凤冠的样式,便可行册封大礼。”   “好。”陆离面无表情地应道。   薛厉咬咬牙,站了出来:“皇上心中所愿,自然一切都好。事关天下,臣等却不得不问——皇上要立为皇后的‘令姑娘’,到底是在薄州城陪伴您的那一位,还是随您上战场的那一位?”   陆离微微一笑,从容反问:“薛厉,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一个?是陪你一起纵情享乐的,还是能与你一同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   薛厉面上一僵,低下了头:“微臣是局外人,不敢作此假设。”   陆离笑意加深:“既然你是局外人,朕作何选择,与你何干?”   薛厉急了:“可是皇上,苏氏是怀帝之妻,是您的母后!”   陆离不慌不忙,从容镇定:“怀帝继后苏氏已于上月薨逝,上尊号‘孝惠皇后’,葬于皇陵后山。薛卿若不信,可去皇陵开棺验尸。”   薛厉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到皇陵去“开棺验尸”。   他很不服气:一个当皇帝的,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真的就没有一点儿愧疚感吗?   陆离当然是没有愧疚感的。他说完了一个根本不需要“戳”就能“穿”的谎话之后,便仍旧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苏轻鸢,帮她揉手指头去了。   薛厉忍着气,继续追根究底:“若是孝惠怀皇后已仙逝,那么皇上身边的这位又是谁?”   陆离坦然道:“吏部员外郎之女令巧儿,朕未来的皇后。”   “那,站着的这位呢?”薛厉穷追不舍。   陆离终于又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令巧儿的身上。   令巧儿忙站直了身子,半低着头,无比温顺可亲。   陆离微笑,语气平淡:“死人。”   “这……岂有此理!”不止薛厉忍无可忍,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官员也跟着叫了起来。   陆离平静地抬起头扫视了一圈:“你们,有异议?”   群臣心里自然是“有异议”的,但敢说出来的不多。   陆离见迟迟没有人说话,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令巧儿。   这时候令巧儿已经哭倒在地了。   但她挺聪明,知道要维持端雅大方的形象,所以虽是哀哭,却也没有失态。   “抬起头来。”陆离沉声命令。   令巧儿慌忙抬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陆离发出一声冷笑:“那两只小碗你虽然砸了,但碎片还是没有收拾干净吧?”   令巧儿脸色大变:“碎……什么碎片?”   陆离放开苏轻鸢的手,缓步走到令巧儿的面前,看着她:“麦仙翁之毒,不是下在粥里的,而是涂在碗上的,所以银针没有试出来、小松子也能平安无事。对吧?”   令巧儿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陆离捏着她的下巴,冷笑:“百里昂驹已经招了,你还要抵赖吗?”   “不可能,殿下并不知道我……”令巧儿慌了。   陆离放开手,语气轻快:“殿下?”   令巧儿立时瘫了。   “果真是她?”苏轻鸢大为惊诧。   陆离摊了摊手:“本来只是想诈她一下,谁知道她这么不顶用,几句话就招了。”   “比我差远了。”苏轻鸢厚着脸皮自夸。   陆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皇上,我不是……巧儿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巧儿真的没有下毒……”令巧儿跪爬过来,嚎啕大哭。   陆离甩开她伸过来的手,重新回到了苏轻鸢的身旁:“小路子,叫人带下去吧。”   小路子巴不得这一声,忙带了几个侍卫过来拉人。   令巧儿急了,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你想杀我,根本不是因为我给你下毒!你分明就是为了让我给你们腾个地方,分明就是想用我的名字,掩饰你们的不伦之事……”   一个小太监眼明手快地把一块帕子塞进她的嘴里,安静了。   陆离微笑:“你说得也没错。如果你不曾下毒,朕只好做一回恶人,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既然你下了毒,朕和阿鸢也就不必再背负任何愧疚了——你自己该死。”   令巧儿赖在门口不想过门槛,腿却已软了。   陆离看着她不甘的眼睛,笑得依旧温和:“你安安静静地死了,‘令巧儿’这个名字还可以给你的父母带来荣耀;若你执意要横生枝节,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也就不必留着了。”   令巧儿立时老实了。   小路子他们很顺利地把她拖了出去。   陆离又嘱咐了一句:“记得要把那张脸毁掉。”   小路子高声答应着,拖着令巧儿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就这么没了?”苏轻鸢觉得有些乏味。   本来,她还以为令巧儿这里有一场大戏在等着她呢!   陆离重新攥住她的手,微笑:“我早就说过,她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苏轻鸢赏他一记白眼,从柜台上跳了下来。   陆离笑问薛厉道:“现在只有一个‘令巧儿’了,薛卿还有什么异议吗?” 第152章 朕若为帝,阿鸢必定为后   薛厉站在原地没有动,定国公也站在原地没有动。于是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选择了装聋作哑、装傻卖呆,总之就是不让路。   大部分的目光,渐渐地移到了苏轻鸢的身上。——一点都不友善。   苏轻鸢知道,这是想迫使她顾及颜面,主动退让。   可是苏轻鸢何时顾及过颜面?   她向陆离的身边靠了靠,抱住了他的胳膊。   陆离低头看她一眼,笑了。   “太后,您不能……”定国公迟疑着,尴尬地咳了一声。   陆离皱眉:“定国公的称呼错了。你该称她为‘令姑娘’。当然,提前叫‘娘娘’也无不可。”   定国公拽了拽胡子,重重地跪了下来:“皇上执意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母子悖伦,罔顾天道,几与禽兽无异,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半数以上的官员都跟着定国公一起跪在了地上。   站着的多半是年轻的武将。他们虽未曾附和,却也在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苏轻鸢,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陆离攥紧了苏轻鸢的手,淡然一笑:“朕也不是第一次‘罔顾天道’,更不是第一天‘有辱伦理’。定国公一直是知情人,先前既然装聋作哑了那么久,如今怎的反倒不能忍了呢?难道同样的事情,藏着掖着就不算‘罔顾天道’,只有公诸于世才算?照这个道理,所谓‘天道’,恐怕也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罢了!”   定国公的脸色愈发难看,僵了片刻才道:“所谓‘天道’,是天地万物永恒之道,更是天下子民赤诚之心!今皇上只为一时情浓,置天地之理于不顾,将来上行下效,南越难免成为禽兽之国,千百年来圣人教化之德将毁于一旦!”   “嗤嗤……”苏轻鸢没忍住,笑出了声。   定国公仰头,怒目而视。   苏轻鸢忍住笑,苦恼地看着定国公:“果然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记性就是不好!陆离先前已说过多少遍了,他要册立的皇后不是‘苏轻鸢’,而是‘令巧儿’,哪里就扯到什么天地人伦上去了?定国公不能因为我与先帝的孝惠皇后有几分相似,就认定我们是同一个人吧?”   定国公皱了皱眉:“如今事情真相已是人尽皆知,就算朝廷的史官不敢乱写,民间也难免有好事者口耳相传!百年之后野史杂谈之中多少不堪之语,皇上都可以置之不理吗?!”   陆离烦躁地眯起了眼睛,已是十分不耐:“朕和阿鸢的事,民间早已是人言纷纷,就算朕不立这个皇后,百年之后的野史杂谈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定国公今日将朕与阿鸢拦在此处,是希望朕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放弃立后?还是——杀了阿鸢?”   “这……”定国公迟疑了。   他坚持认为苏轻鸢是决不能再做一个皇后的,但是这个问题明明已经完美解决了,他和文武百官只要假装相信眼前这女子就是‘吏部员外郎之女令巧儿’就可以了。   所以,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他希望陆离给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让眼前这个‘令巧儿’也去死吗?   别说陆离不肯,就连他自己,如今也有些不忍了。   定国公苦思许久,哑口无言。   “崇政使?”陆离转向薛厉。   后者迟疑着,许久才道:“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自当修持德性,方能受天下士民敬仰爱戴。是非清浊,不在天下悠悠之口、不在后世野史杂谈,而在人心。苏氏以一身事二主,妇德不修,不堪为后,臣等请皇上三思而行。”   陆离见苏轻鸢站得累了,干脆又拥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而笑:“阿鸢确实‘妇德不修’,恰好朕一向也不曾‘修持德性’,这不是正好凑一对么?你若是给朕挑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后过来,没准儿人家要嫌朕不清不白,不堪为夫。”   薛厉心里觉得他说得有理,嘴上却不甘心承认,只好胡乱接道:“皇上说笑了。”   “朕没心思跟你说笑!”陆离沉下脸来。   薛厉仍是欲言又止,陆离给他时间说,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陆离见状,微微冷笑:“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如今苏贼已除,四海平定,可以另立新君了!陆钧诺年纪虽幼,却聪慧灵秀,未来可期,确实比朕这个声名狼藉的弑父烝母之辈自是强得多!你们要拥立新主,大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这番话说得重了些,吓得群臣慌忙跪地,连呼“不敢”。   陆离牵着苏轻鸢站在众人面前,沉声道:“不管你们是‘不敢’还是‘不想’,朕今日便把该说的话都放在这儿——朕若为帝,阿鸢必定为后;你们若有异议,朕可随时下诏退位,你们另挑一个肯受你们摆布的皇帝就是!”   群臣立时慌了,一个个磕头如捣蒜,连喊“恕罪”。   苏轻鸢放心了。   他们居然没有打蛇随棍上,看样子暂时还没有换皇帝的打算。   陆离的脸色却没有变好。   他今日实在是被这些人吵得烦了。   他费了那么大心思才想出这条李代桃僵之计,谁知枝节横生,先是被一次中毒给打乱了计划,然后又被令巧儿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如今竟又冒出了这么一堆老东西来不依不饶——这种滋味,实在让人不能不恼火!   在陆离已经“龙颜大怒”的时候,如果还有人敢出头,那人必是薛厉无疑。   这位薛大人在费了一番思忖之后,又把矛头对准了苏轻鸢:“苏氏女命数不吉,首次封后当日先帝驾崩;如今又狐媚惑主,致使圣上失德,不顾伦常……这等妖邪女子,如何堪为一国之母!请皇上为天下计,此时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薛大人,”苏轻鸢在薛厉的面前蹲了下来,“你信不信,如果朝中没有你,我的‘命数’会比现在好上不少。”   薛厉不敢接触苏轻鸢的目光,只好深深地把头埋下去,装作听不见她的话。   陆离扶着苏轻鸢站起来,向众人扫视了一圈:“你们也是这样的意思?”   群臣心里都有些活动,并没有人应声。   其实这个话题断断续续已闹了大半年,大多数人都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但在场众人除了寥寥几个纯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之外,旁人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在一群同样读过圣贤书的人面前,谁也不愿率先承认自己把一件有悖伦常的事看得稀松平常了。   陆离见众人不答,便低头扫了薛厉一眼,冷笑道:“如今天下刚刚平定,你们立时又想起阿鸢命数不吉了?先前阿鸢在清音池馆水榭救下你们性命的时候、献计修书扰乱苏贼军心的时候、在朕中毒将死之际以身替朕试药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跳出来说她‘命数不吉’?为了朕和南越的安宁,阿鸢背弃了父母、拼上了性命,几番出生入死,你们却红口白舌说她‘狐媚惑主’?若非受朕连累,她的‘命数’好得很!这些年她也从不曾媚惑过朕什么,死乞白赖不肯放手的是朕,不是她!”   薛厉面红耳赤,犹不甘心认输:“皇上身在局中,自然不知……苏氏是巫族余孽,其母曾与二十年前灭国的神雀属国往来密切,恐怕于媚术一途亦有研习!皇上与此等妖女勾扯不清,将来只怕难保不生变故……”   “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你的?令巧儿吗?”陆离厉声追问。   薛厉低头不语。   陆离冷笑:“那妖女倒是下过一番工夫——这么说,你们宁可接受一个处心积虑兴风作浪、只懂享乐不顾民生的女人做一国之母,也不愿接受朕要娶阿鸢的事实?”   薛厉抬起头来,义正辞严:“是。南越以礼兴邦,虽布衣苍头,亦不娶二嫁之女;皇上是天下之主,又岂能立二嫁之女为后?礼乐人伦崩坏如斯,皇上将如何面对历代先祖,如何面对古今圣贤?”   “哈,”陆离忽然笑了,“古今圣贤,那是你们的‘圣贤’!朕不是读死书的伪君子,朕的私事还轮不到‘圣贤’来做主!至于历代先祖——薛卿怕是忘了,本朝太祖爷的孝贞皇后是山戎人!山戎习俗,父丧之后,做儿子的若不肯娶继母,只怕反要被责为不孝呢!”   薛厉一时语塞。   陆离冷哼一声,继续道:“既然你们执意寻根究底,朕也只好实言相告——阿鸢不是什么‘二嫁之女’,她自始至终只跟过朕一个人!先帝百日除孝之时,苏贼指责朕的那些话,句句是真!是朕不顾伦常强迫阿鸢与朕私通,是朕强迫阿鸢怀了朕的孩子!你们有什么要骂的,冲朕来就好,不必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阿鸢的身上!”   他越说越怒,群臣震悚不敢言。   苏轻鸢走过来,攥住陆离的手,轻轻摇头。   陆离叹了口气,缓和了脸色:“定国公、崇政使,朕与阿鸢的事,你们一早便知情的。尤其定国公,当时阿鸢被朕逼得进退无路,处境有多为难你是知道的!如今是她熬过来了,朕也清醒了,正该皆大欢喜,你们怎的反倒跟她过不去呢?”   定国公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本来,他阻拦陆离立苏轻鸢为后,就是因为先前的事太过不堪,生怕于陆离名声有损。   如今陆离自己把所有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他再阻拦下去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若是接受陆离继续当皇帝,就要尽臣子的本分,继续帮他把该遮掩的事遮掩好;若是需要换一位道德完美的皇帝——唯一的人选又实在太年幼了些!   这是一个很难的抉择,定国公几乎要把胡子都揪光了。   陆离牵着苏轻鸢的手,绕过众人,沉声道:“你们自己的心里若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妨趁今夜再多想一想;若是回京之后还没想好,朕可不一定乐意退位了!”   终于清静了。   陆离抱着疲惫不堪的苏轻鸢上楼歇下,也觉得身心俱疲。   苏轻鸢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你其实不用跟他们吵成这个样子……”   陆离在桌旁坐着,余怒未消:“那些老东西,一个个自己狼心狗肺的,骂起别人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心虚!”   “说真的,”苏轻鸢咬着唇角,“二嫁之女确实不受待见,何况我又不是普通的再嫁。他们心里觉得别扭,也是人之常情。”   “朕自己还没别扭呢,哪里轮得到他们多嘴!”苏轻鸢气哼哼地道。   苏轻鸢失笑。   这一次,陆离从头至尾都在维护她,竟闹得她有些不太习惯了。   其实,陆离更想做的怕是借机为她正名吧?很久之前的那些隐事,其实本不必全都说出来的。   如今什么都摆到了明面上,相当于自己揭穿了先前费尽心机撒的那些谎。说真的,她的脸上都有些发烫。   尤其是想到她在水榭之中为了解释孩子的事,平白往先帝的身上泼了那么多脏水,——这会儿那些人回过味来,还不知道要怎么骂她呢!   苏轻鸢闷了一阵,忽然又笑了:那先帝爷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想却也挺可怜的——死后被自己的“儿子”戴了绿帽就算了,居然还要背一只那么大的黑锅,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陆离听见苏轻鸢的笑声,便蹭过来坐在了她的身边:“笑得这么奸诈,又要算计谁了?”   “我何曾敢算计谁?一直都是旁人算计我!”苏轻鸢有些委屈。   陆离想了想,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是。朕的阿鸢秉性纯善,从不算计旁人的。”   苏轻鸢自己心虚,立时觉得他在反讽,脸上便更委屈了。   这时小路子带人送上饭菜茶水过来,顺便禀道:“已经处理干净了。附近恰好有义庄,弄了口薄棺,雇人抬出去埋在乱葬岗了。”   苏轻鸢物伤其类,觉得胸口有点堵得慌。   陆离拉着她到桌旁坐下,劝道:“那个女人死有余辜,你不要多想了。”   苏轻鸢皱眉,看着他。   死有余辜?   陆离只得向她解释道:“前几日我和你都中了毒,你落入念姑姑之手,我又要忙着打仗,竟直到昨天才得知她早已在驿馆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她先是冒用你的身份,让留在行馆的百官和内侍们不敢怠慢,又四处散布消息说我和你同在战场……这样一来,人人皆知薄州城内外出现了两个‘令巧儿’,我便不能悄无声息地除掉她了。”   苏轻鸢大感诧异:“她还挺聪明的嘛!”   陆离重重地“哼”了一声:“她的‘聪明’之处怕还有不少。我中毒的消息传回行馆,百官不免忧虑,她便四处造谣生事,说是亲眼见你拿刀行刺于我,下毒之事自然也是你一手所为。幸好那些老东西虽然混账,却不算十分糊涂,否则只怕更是说不清楚!”   苏轻鸢眯起眼睛,勾了勾唇角:“那倒也怨不得她。毕竟我拿刀行刺你是确有其事的,下毒的事怎么说也有我一半——就算那些都是无中生有,人家为了自保,当然也要想点儿主意出来,不然难道坐以待毙吗?”   “那,她蛊惑芳华宫旧人、查探你的隐事,然后添油加醋散播出去呢?”陆离追问。   苏轻鸢皱眉:“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离咬牙:“我知道那女人不安分,却还是低估了她的野心。她自从第一天入宫起,便常常着意假扮成你的样子,向芳华宫中那些不太懂事的小丫头打听消息。我一向以为她只是为了模仿你,不料她竟由此得知你是巫族之女,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修习过媚术!这一次你我二人历经生死,她却在薄州兴风作浪,竟造谣说我是被你用巫术毒害、用媚术蛊惑……那么短的时间,也亏她想得出来!”   “可惜,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还是没能保住性命。”苏轻鸢有些感慨。   “她该死,这一点在她决定冒名进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陆离对令巧儿没有半点愧疚之意。   苏轻鸢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稍稍感慨了一下之后,也就心安理得了。   二人都知道今日的事还没有完,所以谁都没有太多心思说笑。   草草扒了几口饭之后,苏轻鸢已困得睁不开眼,恨不得立刻钻进被窝,睡个天昏地暗。   可是,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又哭丧了脸。   这身麻布丧服,她已经穿了三天了。又是血迹又是汗渍的,整件衣裳已经变得又臭又硬,贴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总不能就这样睡吧?   陆离看出了她的窘况,故意不说话,拿了几本奏章坐到窗前看了起来。   苏轻鸢团团转了几个圈子,终于忍无可忍,冲出门去吩咐了小路子给她预备热水和换洗的衣裳。   陆离只作不闻不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热水送过来了,浴桶也摆好了,苏轻鸢急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朕为什么要回避?”陆离一脸无辜。   苏轻鸢气急败坏:“我要洗澡,难道你要偷看?”   陆离眨眨眼睛,作大惑不解状:“朕为什么要偷看?”   “那你就出去嘛!”苏轻鸢走过去夺下了他手里的奏章,试图把他拽起来。   陆离赖在椅子上不肯动:“朕不需要偷看,却想光明正大地看。——怎么,不行吗?”   苏轻鸢气得脸都紫了。   陆离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再说,先前又不是没看过!”   “你什么时候看过?!”苏轻鸢大惊。   陆离翘起唇角,目光瞟向别处。   居然这么心虚!肯定是偷看的!这个臭不要脸的!——苏轻鸢火了。   陆离随手将她捞进怀里,干脆利落地帮她解开了丧服:“老夫老妻了,还有哪儿是我没摸过的?这会儿你又扭捏什么!”   “喂,你不要脸!”苏轻鸢气得跳脚。   这一跳,坏了。   丧服的式样本来就简单,仅有的两条丝绦都被陆离解开了,她这一跳,整件衣裳“唰”地一下子就滑了下去。   苏轻鸢手忙脚乱,无从遮挡,只好“蹭”地一下子跳进了浴桶里。   嗯,浴桶是空的。   陆离没叫小宫女们过来伺候,太监们没得到命令又不敢越俎代庖,所以水桶只摆在旁边,并没有人给她服侍到位。   于是苏轻鸢更尴尬了。   陆离笑眯眯地趴在桶沿上:“娘娘,小的来服侍您呐?”   苏轻鸢在桶中蜷成一团,愤怒地瞪着他。   陆离大笑,慢吞吞地拎起半桶温水,在苏轻鸢杀人般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浇在了——她的身上。   “娘娘,水温可好?”陆离贼笑。   苏轻鸢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捋了一把,咬牙切齿:“等你弄好水,天都要亮了!”   “呀,这是个坏消息!”陆离如梦方醒,像是上了发条一样突然加快了动作。   “喂,你干什么?!”苏轻鸢有点慌。   陆离一口气把浴桶添满,擦擦汗水松了一口气:“大功告成!”   苏轻鸢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陆离不说话,干脆利落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喂,你干嘛?”苏轻鸢花容失色。   陆离理直气壮:“浴桶这么大,两个人又不是坐不下,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何况我好歹辛苦了这么半天,你就不能礼尚往来犒劳我一下?”   看着四溅的水花,苏轻鸢欲哭无泪。   陆离理直气壮:“帮我搓背!”   苏轻鸢气得只想咬他:“搓你个大头鬼!”   “大头不用你搓,小头可以考虑。”陆离面不改色。   苏轻鸢只想咬死他。   知道跟这种流氓较劲占不到便宜,苏轻鸢决定选择放弃——三十六计走为上。   陆离却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跑什么?”   苏轻鸢滑进他的怀里,立刻老实了。   “怎么?”陆离有些诧异。   苏轻鸢委屈地瞪着他:“我变丑了,你会嫌弃的!”   陆离低头。   苏轻鸢立刻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许看!”   陆离恍悟,哭笑不得:“你跟我别扭,就为这个?”   苏轻鸢扁了扁嘴,背对着他不肯转过来。   陆离只得小心地哄着她:“阿鸢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好看的,何况这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提到孩子,苏轻鸢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离只得压下那些不可告人的念头,把她搂在怀里曲意安慰。   苏轻鸢擦擦眼角,仰起头来看着他:“陆离,我不想当皇后。”   陆离皱眉。   苏轻鸢咬咬牙,哑声道:“我要去南边……找孩子。” 第153章 我们这就回房去说   当天夜里下起了雨,第二日早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于是陆离趁机没有起床,着小路子传令暂歇一天,然后便理直气壮地赖在了被窝里。   这才叫天公作美呢!软玉温香在怀,谁愿意起床赶路啊?拥着自己心爱的人交颈而卧、喁喁细语,说不尽的岁月静好。   曾经惜字如金的陆离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个话痨,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废话一下子全都说完似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却有小太监来报,说是北燕二皇子求见。   陆离有些疑惑,却不得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穿衣起身。   苏轻鸢早躺得累了,趁此机会忙也跟着起身梳洗,好歹算是换上了舒适的衣裳。   陆离亲手帮她挽发,妆扮停当,携手下楼。   秦敀见了二人,满面含笑地上前行礼:“敀是来辞行的。北燕朝中出了一点小小变故,需要即刻回国,等不及喝二位的喜酒了。”   “可有用得着南越的地方?”陆离惊问。   秦敀微笑道:“几个跳梁小丑而已,不值一提。”   陆离见状不便挽留,只得叹道:“和靖公主的婚期一拖再拖,好容易佳期临近,你这个做兄长的又要回去了。”   秦敀向旁边的段然看了一眼,笑道:“皇上和娘娘一向把和靖当自家小妹怜爱,敀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能与当年车骑将军的爱子结缘,也是北燕皇族的心愿。此事有皇上代为操办,必不至委屈了和靖这丫头,敀就不多作停留了。”   “二哥一定要冒雨走吗?”和靖公主有些恋恋不舍。   秦敀笑道:“咱们北燕气候多变,哪一日练兵不赶上七八场雨?若是有雨便不能行军,咱们今后也不用打仗了!”   陆离叫人烫了热酒来,与秦敀互敬三碗,便算作践行了。   秦敀果真片刻也没有停留,即刻便叫人拔营启程,带着北燕的将士们风风火火地走了。   陆离没有亲自送行,段然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个差事,同和靖两人带着一部分南越将士随燕军北上,照规矩要送出三十里外,以示郑重。   北燕队伍离开之后,陆离不好立刻回房去,只得牵着苏轻鸢一起在堂中坐了下来。   “你猜,秦敀这么着急赶回去,会是因为什么事?”苏轻鸢笑问。   陆离笑得高深莫测:“什么事也没有。”   “不会吧?”苏轻鸢大感意外。   陆离把玩着她的手指,笑道:“北燕的朝局,此时应当是数百年来最稳的时候:皇帝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康健;朝中也没有咱们那样权臣一手遮天、小人勾心斗角的杂事;皇长子体弱,三皇子已废,二皇子立为储君已是水到渠成之事……所以,你说说看,还有什么事是值得秦敀于千里万里之外马不停蹄地奔回去的?”   苏轻鸢细想了想,没有。   但,秦敀这样着急回去,总有他的理由。   苏轻鸢眉心微蹙,想得很认真。定国公几个人在不远处站着,想插话,又不敢。   苏轻鸢忽然灵光一现,笑了:“是不是为了未雨绸缪?”   陆离抚掌大笑:“聪明!”   苏轻鸢讪讪地搔了搔头皮:“其实我是瞎猜的。”   陆离白了她一眼,循循善诱:“北燕自己没出问题,又不是为了咱们,那就一定是为了西梁。你再往这个方向上想想看。”   苏轻鸢苦恼地揉着鬓角,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难道北燕是想趁火打劫,去西梁讨点儿便宜?这么好的事,怎不叫上咱们呢?”   “你也想趁火打劫?”陆离笑问。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趁火打劫的事谁不爱干?反正西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趁这个机会,咱们跟北燕把它瓜分了算了!”   定国公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娘娘请慎言!天下大事,岂同儿戏!”   苏轻鸢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陆离皱眉:“既是闲谈,‘儿戏’一些又何妨?莫非定国公连旁人家的闺房私语也要管吗?”   定国公老脸微红,努力板着面孔,沉声道:“此处是在厅堂,可不是什么‘闺房’!”   “哦,”陆离立刻拉着苏轻鸢站了起来,“我们这就回房去说。”   苏轻鸢很配合地跟着他往楼上走,定国公却又红着脸跟了过来:“皇上,西梁、北燕之事,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陆离见他打算说正事,只得重新坐下。   正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几个官员见状,终于也大着胆子凑了过来。   陆离向众人环视一圈,沉声道:“西梁六皇子已死,如今幸存的皇子之中,已经连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了。偏巧如今西梁皇帝年事已高,接下来少不得要有夺嫡逼宫之事,乱局已成。对于我们和北燕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定国公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陆离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咱们若能趁热打铁,立即联合北燕挥师西征,三五年内拿下西梁并非不可能。”   定国公微微摇头,旁边的几个文臣也不由得面露忧色。   苏轻鸢忍不住插言道:“我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陆离勾起了唇角。   苏轻鸢有些苦恼:“西梁好歹也是大国,不管乱成什么样,打仗的本事总是有的。就算咱们联合了北燕,打仗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更何况北燕显然并没有跟咱们联合的意思,所以……”   陆离点点头,满意地笑了:“所以,秦敀这次着急回国,根本不是为了攻打西梁。他要做的恰恰相反——他要保下西梁!”   “你早就想到了,故意顺着我说话,害我出糗!”苏轻鸢气得直拍桌子。   陆离忙抓住她的手,笑着安抚她:“并不是朕要坑你。其实你先前的设想不失为一种可能,只是秦敀如此着急回国,其实就是为了让咱们来不及开口,从而暗示咱们把联合攻梁的念头压下去,维持现状!”   苏轻鸢若有所思。   定国公松了一口气,忙道:“一旦三国开战,天下必定生灵涂炭,能维持原状是最好了。”   陆离点头:“这位北燕二皇子的见识,确实有过人之处。数百年来三国互相制衡、互相忌惮,这才保得四海安宁。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薛厉在旁沉声道:“合两国之力,攻下西梁未为难事。只是西梁亡后,越、燕两国必然也已国库耗竭、民力伤损。那时若再出点什么天灾人祸,天下必然陷入大乱。”   陆离点头:“人心不足,往往欲壑难填。天灾人祸暂且不论,只算古往今来所谓‘盟国’者,因分赃不均以致兵戎相见,进而国破家亡的先例,数不胜数。如今南越战乱虽平,民忧未释,远远不到可以穷兵黩武的时候!”   “皇上圣明。”定国公拈须微笑,显是对陆离的言论十分欣慰。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忍着没有冷笑出声。   这会儿又“皇上圣明”了,昨天是谁在当面骂陆离“与禽兽无异”来着?   定国公并不知道苏轻鸢在腹诽他。趁着此刻陆离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又换了一个话题道:“苏贼占领京城之后,扶持了定安王为帝,将朝廷上下搞得乌烟瘴气,此次回京必定要大刀阔斧整顿一番才是。”   陆离胡乱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定国公只得又继续道:“定安王年纪尚幼,与此事虽有牵连,却非其本意。请皇上万万宽宏待之……”   “朕自己的兄弟,朕自然知道该如何待他,难道要靠你来替他求情吗?”陆离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定国公连称“不敢”。   陆离皱眉:“苏翊老贼今在何处?”   薛厉忙道:“还在军中押着。自从受伤被俘之后,老贼每天无精打采的,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快成瘟鸡仔了!”   定国公拈须道:“老贼里通外国、谋反作乱,罪行昭彰,已无须再审。依老臣之见,不如尽早处决,以防夜长梦多。”   陆离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许久才叹道:“把他带过来,朕要见见他。”   薛厉忙答应了,立刻下去叫人安排。   苏轻鸢有些紧张,掌心里渐渐地出了汗。   没过多久,宁渊和金甲卫统领顾凌霄一起押着五花大绑的苏翊过来了。   苏轻鸢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那个脸色蜡黄委顿不堪的老者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属于当年苏将军的英武之气。   曾经一手遮天的苏上将军,一朝沦为阶下囚,竟是这般憔悴可怜的模样!   顾凌霄放开手,苏翊就跌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陆离皱眉:“几天不见,苏将军怎么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苏翊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肯答他的话。   薛厉见状便在旁冷笑道:“如今天下已定,你可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人之将死,苏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翊忽然抬起了头。   陆离牵着苏轻鸢,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苏翊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苏轻鸢的身上:“鸢、鸢儿……”   苏轻鸢低下头,不忍与他目光对视。   苏翊忽然闭上了眼睛,老泪纵横:“不对,你不是鸢儿!鸢儿已经死了,你是……百里昂驹找来代替鸢儿的那个女人!”   “这下再无疑问了,令巧儿果然是百里昂驹安插到你身边的人。”苏轻鸢向陆离道。   陆离点点头,冷笑:“朕一早便知道那个女人来得蹊跷,必定有她的缘故。定国公他们还挺愿意接受她做皇后呢。”   定国公在旁听着,红了老脸。   苏翊忙擦擦眼角,睁开了眼睛:“你是鸢儿?”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给他:“哦,好像是的。还没死,让父亲失望了。”   “不失望,不失望!……”苏翊忙拼命擦眼角,又努力向前伸着脖子,盯着苏轻鸢细细打量。   苏轻鸢觉得有些不自在,便往陆离的身后躲了躲。   苏翊有些失落,随后昂起头,向陆离道:“我的事,跟鸢儿无关,你不要迁怒于她!”   “朕自然不会迁怒阿鸢。”陆离认真道。   苏轻鸢定了定神,重新上前一步,站了出来:“你不是个好父亲,我也不是个好女儿。咱们半斤八两,我不恨你,你也别怨我了。”   “不怨,不怨!”苏翊慌忙摇头。   苏轻鸢又没了话,只好求救地看着陆离。   苏翊慢慢地站了起来,叹道:“咱们苏家,自太祖爷时便跟着南征北战,为南越开天辟地,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功高震主,往后的皇帝都忌惮苏家,一代一代地打压下来,苏家日渐式微,朝中几乎没了咱们的立足之地……我本想夺了他们家的江山,以后咱们苏家人也可以扬眉吐气,不料还是棋差一着。我因一时意气,毁了苏家数百年的威名,也连累了你们几个……我本来是想让你们直起腰来,不必再向别人低三下四的……”   “在朕的面前,阿鸢永远不必低三下四。”陆离沉声道。   苏翊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离攥着苏轻鸢的手,沉声道:“朕今生已认定了阿鸢,她不会受你连累,你放心吧。”   “可你们的名分……”苏翊忧心忡忡。   陆离勾唇微笑:“不劳岳父大人费心,朕自有解决之道。”   苏翊看看苏轻鸢,再看看堂中那些虽然神色尴尬、却并没有跳出来破口大骂的官员,心里将信将疑。   这时,又有人把苏清嘉带了过来。   苏轻鸢立刻迎了上去:“二哥的伤好些了吗?”   苏清嘉忙笑道:“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苏翊看见苏清嘉,忽然变得有些激动:“陆离,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过我的儿子!”   苏清嘉慢慢地走了过来:“父亲,从起兵的那日起,儿子就已经料到了今天的局面。咱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苏翊连连摇头:“不对!你一直在试图阻止我,造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你没什么关系!陆离,你杀我一个人就好,嘉儿他性情懦弱,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就饶他一条命吧!”   “父亲!世上哪有父亲受难,儿子独活的道理!”苏清嘉难得胆大了一回,当面顶撞道。   陆离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翊忽然咬牙道:“苏清嘉并不是我的儿子!陆离,你看在他待鸢儿还算不错的份上……”   “父亲,你在说什么?”苏清嘉呆了。   苏轻鸢忽然拍拍额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翊愤怒地瞪着她。   苏轻鸢躲到陆离的身后,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其实,爹,程耀之给你送去的那封信,是我写的。”   “什么意思?”苏翊有些糊涂了。   苏轻鸢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解释道:“就是说,那封信上的内容,小半是我猜的,大半是我编的。你若是信了,那就倒霉透了!”   苏翊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暴怒起来:“我打死你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   苏轻鸢忙缩回了脑袋,把自己彻底藏在了陆离的身后。   苏翊怒瞪着陆离。   后者一脸无辜:“苏将军,兵不厌诈,您不该当真的。”   苏翊气得暴跳如雷:“好,好!我的女儿,帮着外人来坑害我,还怪我不该当真!想我苏翊一生英雄了得,最后竟在自己的女儿手里栽了个大跟头!陆离,你好手段——好手段呐!”   “苏将军过奖了。”陆离从容微笑,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姿态。   苏清嘉完全一头雾水:“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忙解释道:“没怎么回事。如果我不是乌鸦嘴的话,你应该就是父亲的儿子,掺假的可能性真的不太大。”   刚刚准备安静下来的苏翊,听到这句话又蹦了起来:“我看你掺假的可能性倒是很大!我苏翊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混账的女儿!”   苏轻鸢再次探出头来,捂住嘴巴作惊恐状:“怎么,我有可能掺假吗?那我可要去问问我娘了——我的亲爹如果不是苏将军,那么最有可能是谁呢?天啊,该不会是……”   陆离钳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拎了出来:“你再乱说话,我就要把你丢出去了!”   苏轻鸢瞪眼:“我爹还没死呐,你现在就开始欺负我了?”   陆离完全拿她没辙;苏翊早已跳脚跳得累了;苏清嘉只要确定了自己是苏翊的儿子,旁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于是苏轻鸢继续保持着无法无天的状态,很愉快。   苏翊很不愉快。   他瞪着眼睛怒冲冲地看着苏轻鸢,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她。   直到陆离叹息一声,看向了苏清嘉:“朕不想枉杀无辜。苏清嘉附逆作乱,罪行昭彰;然,为人忠孝不能两全,也算是万不得已。——苏翊自裁,苏清嘉可免死。”   “罪臣——谢皇上隆恩!”苏翊忽然跪伏在地,痛哭失声。   苏轻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觉得这个老家伙变脸有点快呢?   苏清嘉的脸上却没有喜色。他在苏翊的身边跪了下来,以首触地,请求同死。   “好了,”陆离有些不耐,“事已至此,朝中人心惶惶,朕不想大搞株连,动摇国本。宁渊,带下去吧!”   “皇上!”苏翊忽然又抬起了头。   陆离皱眉看着他:“苏将军还有何话说?”   苏翊跪直了身子,眼巴巴地看着苏轻鸢。   苏轻鸢向后退了两步,撇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有可能是掺假的!你有话,找你亲生女儿说去!”   苏翊脸色一黑,须臾又压住了怒气,叹道:“你过来,我只有两句话嘱咐你。”   苏轻鸢迟疑着,不肯上前:“你不用嘱咐什么了。我会活得好好的;我会尽我所能,力保二哥平安无事;我也会好好照顾钧儿。至于你,你犯的罪太大,我是不会替你求情的。”   “唉——”苏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个做父亲的,人之将死,想跟你说句话也不成吗?”   苏轻鸢还在迟疑,陆离在后面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不是他愿意勉强苏轻鸢去跟苏翊说话,而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点上,苏轻鸢最好不要背上“不孝”的罪名。   苏轻鸢知道陆离的苦心,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在苏翊的面前半蹲下来:“你说吧。”   “你先帮我把绳子松一松。”苏翊沉声道。   苏轻鸢立刻冷下脸,站了起来:“你休想!我就知道你先前都是装出来的!一个乱臣贼子、为了杀陆离可以先给我下毒的好父亲,怎么可能忽然间就转了性,变成个忠臣慈父了!说吧,松绑之后你想干什么?刺杀陆离?还是先杀了我?”   “鸢儿,你想多了!我实在是因为绳子勒得难受……”苏翊背转身来,给苏轻鸢看他被绳子勒得发紫发黑的双手。   那绳子确实绑得太紧了,苏翊的手腕上已经被磨去了皮,血丝一道道地渗了出来,把绳子都染红了。   苏轻鸢的心里闷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冷静,向后退了两步:“这个样子,确实勒得太紧了,可惜我不会解绳子。顾凌霄,还不快来帮一下忙?”   顾凌霄闻言慌忙上前,几个金甲士兵也立刻聚了过来,把苏翊团团围在了中间。   苏翊猛然转过身,恶狠狠地盯了苏轻鸢一眼。   苏轻鸢吓得一颤,再细看时,苏翊早已恢复了先前委顿不堪的模样。   苏轻鸢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拉住陆离的手,要往后退。   顾凌霄已经把苏翊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正要换一种绑法重新捆上去。   就在这时,苏翊忽然发出一声怒吼,手腕一翻,竟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   “不好!”宁渊大吼一声,忙冲上前。   陆离见势不妙,忙搂住苏轻鸢的腰,拖着她连连后退。   “陆离,我岂能死在你这孽畜之前!”苏翊嘶吼着,挥着匕首没头没脑地四下乱刺,全然不管眼前之人是谁。   “父亲,回头是岸,你不要再错下去了!”苏清嘉闭着眼睛猛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苏翊的双腿。   苏轻鸢见了这个架势,急得直跺脚:“二哥,他已经疯了,你还不快往后退!” 第154章 一家人整整齐齐   苏翊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的腿,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不假思索地运足力气,将手中的匕首刺了下去。   听到苏轻鸢尖叫了一声“二哥”之后,苏翊如梦方醒。   “嘉儿?”他低头,看看受伤倒地的苏清嘉,再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呆了。   顾凌霄和金甲卫士兵忙趁机将他扭住,重新上了绑。   苏轻鸢上前按住苏清嘉的伤口,急召太医。   “嘉儿!”苏翊忽然涕泪横流。   苏轻鸢抬起脚,重重地踹在他的腿上:“你哭什么哭?收起你的眼泪吧,你才不配为二哥掉眼泪呢!”   太医很快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苏清嘉抬了下去。   至于能不能救,谁都没能给句准话。   苏轻鸢擦擦手上沾到的血,仰起头来向苏翊冷笑:“苏将军,苏大人!您可真是个好父亲呐!您一生只有五个儿女,个个都是死在您的手里,您很骄傲是不是?长姐性情温和,您偏要毒死孝贤皇后,逼她争夺后位,害得她惨死在沈素馨手中;三哥是您带上战场,您却拿他当了炮灰,连尸骨都没能带回来;青鸾本来懦弱无能,您偏要把她变成您谋朝篡位的工具,害她一步步迷失了本心;二哥一向不敢忤逆您的命令,您却亲手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如今的结局,您可满意了?”   苏翊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她。   苏轻鸢愤怒地迎着他的目光,咬牙:“哦,我倒把自己给忘了——我还没死呢,您这会儿是不可能满意的对吧?虽然您曾经至少派出过十几帮刺客来杀我,毒药之类的东西也不知用过多少遍,但我这个最大的祸害偏偏还不死呢!不如我再给您一次机会,您再杀我一次,咱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到九泉之下去,省得您老人家在无间地狱受审的时候寂寞无聊啊?”   “确实……我的五个儿女,只有你最该死!”苏翊像只发狂的狮子一样,哑着嗓子嘶声怒吼。   陆离走过来,把苏轻鸢揽进怀里,按住她的肩:“你先别慌,有太医们在,苏清嘉还有希望。”   苏轻鸢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承认她自己没用,向苏翊大吼大叫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而已。   她害怕。   虽然她跟那位二哥一向不算十分亲厚,可是血脉上的情分还是有的。   她很后悔——如果她刚才坚持不给苏翊松绑,二哥就不会出事了。   最重要的是,她在后怕。   如果不是二哥拦着,如果侍卫们的手脚不那么利索……父亲手中的匕首,会不会真的刺到陆离的身上去?   苏轻鸢竭力想装作很凶的样子,可是她的心里,非常虚。   这点儿心思,连她自己都是在骂完苏翊之后才慢慢地想明白的,陆离却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懂她。   苏轻鸢靠在陆离的怀里,心里渐渐地稳了下来。   陆离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肩,默然良久。   苏翊仍然恶狠狠的,两只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良久之后,陆离拥着苏轻鸢一起在椅子上坐下,抬头看向苏翊:“有一位故人,与苏将军阔别十六年了。今日,您要不要见见她?”   苏翊立刻站直了身子。   陆离向小良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退了出去。   苏翊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陆离:“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老夫这次落到你的手里,就没打算活着!你最好即刻杀了我,否则我迟早要你的狗命……”   陆离冷冷地道:“朕又没说不杀你,苏将军这么着急干什么?”   苏翊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再也奈何不了陆离半分。   小良子和几个士兵很快把念姑姑押了过来。   苏翊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念姑姑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移开了目光,看向苏轻鸢:“了不起,你终于还是帮着那个小畜生,把你的父母逼到了死路上!”   苏轻鸢低下头,黯然许久才叹道:“我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我竟是有父母的。”   “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念姑姑咬牙怒骂。   苏轻鸢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对父母生下来的!”   念姑姑气得七窍生烟,却神奇地没有发怒,沉默许久才沉声问:“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跟着那个小畜生了,是不是?!”   “陆离是我的男人,不是什么‘小畜生’。”苏轻鸢平静地道。   “老畜生的儿子,怎么不是‘小畜生’?”念姑姑和苏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吼道。   吼完之后,他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神色莫名。   苏轻鸢偏过头去看了看陆离,忽然失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点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陆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苦笑。   苏轻鸢的笑容很快就淡去了。   面对父母和一众旁观者的目光,她的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没有任何一个做儿女的会盼着父母去死的。   可是这二人不但恨陆离入骨,更早已把这恨意蔓延到了整个南越。他们恨的是南越天下,恨的是属于陆家的万里江山。——这二人若不死,南越将永无宁日!   黯然许久之后,苏轻鸢推开陆离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有些累了。你的事情多,处理干净再来找我吧。”   陆离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强求。   于是苏轻鸢扶着小良子的手,慢慢地踩着台阶上了楼。   这边,念姑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自嘲地苦笑道:“瞧瞧,我生出来的好女儿!”   “都怪我,没有好好教她。”苏翊叹气。   念姑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陆离在旁听着,忍无可忍:“您二位最好搞清楚,是你们对不住阿鸢,却不是阿鸢对不住你们!你们一向对阿鸢不闻不问,用得着她的时候却又拿出孝道来压她,岂有这样的道理?”   “我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畜生来插嘴!”念姑姑暴跳如雷。   陆离无奈:“你骂朕的女人,还不许朕生气?”   念姑姑恨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竟然甘心被你这个小畜生给糟蹋……早知今日的结果,我就该早些掐死她!”   “早知今日的结果,您还想早些掐死我呐!”陆离替她补充道。   念姑姑觉得他说得对。   策略失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念姑姑看着苏翊,苏翊看着念姑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挺悲哀的。   陆离看见他二人的表情,忽然很得意:“念姑姑平生最大的失策当数生下了阿鸢,苏将军平生最大的失误当数把阿鸢送到了朕的面前——总而言之,您二位最大的失策,恰是朕最大的收获。不管您二位高兴不高兴,朕都该诚挚地向二位道一声谢……”   “谁用你道谢!”又是异口同声。   念姑姑瞪了苏翊一眼,回头向陆离咬牙道:“你最好放过我女儿,否则我就算变了厉鬼,也绝不会饶你!”   陆离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念姑姑忽然冷笑:“鸢儿那孩子,我知道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说着恨我们,心里却还是念着亲情的。你自己想想吧,你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心里会没有疙瘩么?一旦心结生成,她待你还会跟以前一样么?你们两个——不会长久的!”   陆离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   念姑姑见状,十分得意。   陆离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所以,你是完全不想你的女儿过得好,是吗?”   念姑姑的笑容淡了。   陆离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她:“本来,看在阿鸢的份上,朕实在不想逼人太甚。可是你们的身上实在没有半分为人父母的慈爱,你们活着,只能给阿鸢带来无尽的烦恼!——所以,宁可让阿鸢恨朕,你们也非死不可!顾凌霄,带下去吧!”   这个“带下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随时预备舍生取义的样子。   苏翊却没有她那么洒脱。眼看念姑姑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妙儿!”   念姑姑愣了一下,缓缓地站定了。   苏翊被几个侍卫拽着,走不快,只好抬起头拼命伸着脖子,看着她:“十六年了……你为什么从来不肯给我送个消息?”   念姑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哈”地大笑了一声。   苏翊终于赶到了她的面前,双目含泪:“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未央宫大火之后,我买通内侍在宫中里里外外搜寻过几百遍,始终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他们都说,那畜生所有的妃嫔当夜都在未央宫,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   “谁说我是那畜生的妃嫔?!”念姑姑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   苏翊一愣,忽然悲从中来:“我以为……”   念姑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是个蠢货!”   苏翊瞪着眼睛,盯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不送消息给我?但凡我找到一丁点儿线索,也不至于……”   念姑姑发出一声冷笑:“你找过我吗?你真的用心找过吗?我看你左一个侧室、右一个侍妾纳进门,快活得很呐!”   苏翊急道:“不是我要纳妾,是那畜生为了堵我的嘴,当众赏赐宫女给我,我总不能抗旨吧?”   陆离在旁听着,哭笑不得。   这俩人翻起陈年旧账来,倒也有趣。他好像大致能知道自家小醋坛子的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祖传配方,醋是陈的香啊!   念姑姑瞪着苏翊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道:“你若是当真想找我……卿言入宫之前,我曾托宫人送信给你,你为什么没有回应?”   苏翊呆了一呆,许久才疑惑道:“言儿入宫之前?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了——我从未收到过什么信啊!你送的是信笺还是口信?托的是谁?”   念姑姑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渐转黯然:“你从未收到信?这么说……竟是我误会你了?我托的就是当时往将军府去传旨的小安子啊……是一封信,我写了很久的。”   苏翊忽然咬牙道:“定是阮氏那个贱人!府里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她在处理,宫里的传旨太监也是她接待的!”   “哈!”念姑姑苦涩地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翊却有些急了:“妙儿,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虽然早已不抱希望,但一天没见到尸首,我就一天不肯放弃……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我从未动过续弦的心思,阮氏软磨硬泡了十六年,我也没有扶她为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我一直想,你是巫女,未必就那么容易死了……我以为,只要活着,你总会回来的……”   念姑姑靠在墙边,黯然许久。   苏翊哑声道:“我是直到起兵之后,才从百里昂驹那里知道你尚在人世的……听百里昂驹说,宫里的地道,每一条你都了如指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回家?”   念姑姑避开他的目光,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翊恼了:“你就为跟我赌气?你气我纳妾,又误以为我没找你,所以就躲着十六年不回家?你为什么不来问我!我待你究竟如何,你自己心里就没有数吗!”   念姑姑擦擦眼角,忽然蹲了下来。   负责押送她的将士们有些无奈,又怕她巫术厉害,只得不远不近地守着。   念姑姑低低地呜咽了几声,许久才哭道:“那畜生欺辱我,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糊涂!”苏翊气得跳脚,眼圈又红了。   念姑姑忽然抬起头,咬牙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若是我能杀了那畜生的后人,毁了他的江山,或许就可以有脸见你了……谁知道小畜生偏偏命大,寻常巫术竟奈何不了他!我耗费了十五年才练成了一点小小控魂之术,本以为可以把宫城握在手中,谁知你又把鸢儿送了进来——你还说我糊涂,我好好的女儿被你坑惨了,你自己说到底谁更糊涂?!”   苏翊擦着眼角,许久才叹道:“我糊涂……是我糊涂!鸢儿那孩子随你,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我本想让她吊着小畜生,方便我以后下手,谁知她先把她自己搭了进去!唉,总之是我对不住你……”   “喂,你说谁‘脑筋不清楚’?”念姑姑怒了。   陆离在不远处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脑筋不清楚,偏偏又倔得很”这个评价,用在他的阿鸢身上,确实也是十分恰当的。至于“把自己搭了进去”嘛,哈哈。   总而言之,这对老夫妻的“诉衷肠”,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畜生”以及“小畜生”这两个字眼有点刺耳之外,总体上还是挺有趣的,陆离听得很愉快。   念姑姑和苏翊都不太愉快。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要颠覆南越的江山、杀掉陆离这个“小畜生”,却十六年不曾得手,反而白饶进去一个宝贝女儿,俩人就觉得亏大了。   念姑姑愤怒地瞪着苏翊:“女儿是你教的,她脑筋不清楚不怪我,怪你!”   苏翊黯然道:“是,怪我。”   念姑姑又要跳脚:“你知道她一根筋,你知道她不懂事,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就没教导她要离那家畜生远一点吗!你还把她送到那小畜生身边……”   “小畜生”本人表示很委屈。   苏翊叹道:“我最后不是把她送进了宫,让她做了怀帝的皇后嘛,谁知道……”   念姑姑抬起头,将怨毒的目光盯在了陆离的身上。   陆离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想不到“小畜生”那样丧心病狂,连养父的女人也不放过嘛!   这怎么能怪他?他惦记了好几年的美味摆在桌上,他若不吃,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傻子;二、他吃饱了。   显然他并不是傻子,而且非常非常饿。所以出现后来的结果根本就是水到渠成的嘛!   现在还能怎么办?吃也吃过了,总不能让他吐出来吧?   念姑姑看着陆离上扬的唇角,心中怒气更盛:“这只畜生……他老子已经灭了我全族,害惨了我;我好歹留下一个不成器的女儿,到底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上……这辈子杀不了他,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唉,夫人……”苏翊叹息良久。   念姑姑踮着脚,怨恨的目光越过将士们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陆离。   陆离摸了摸鼻子,许久才道:“朕会善待阿鸢的。”   “善待?”念姑姑冷笑,“你们父子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吗!你们所谓的‘善待’,不过是侮辱罢了!我的女儿哪里需要你的‘善待’!”   陆离委屈道:“她明明很需要。”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宁渊看看时间,小心地提醒道。   陆离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行刑的时辰。   处决犯人,一般都会选择在正午,比如最常用的是“午时三刻”这个时间点。   陆离潜意识里不愿亲口下这个命令,所以竟险些忘了,重犯,还是要杀的。   念姑姑看着陆离,冷笑:“要杀就杀,磨蹭什么?你今日杀了我和她父亲,再过几日自会有人杀掉她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恨你,哈哈……”   “你说什么?!”陆离忽然激动起来。   念姑姑表情一变,忽然后退两步,对着廊下的柱子重重地撞了过去。   “妙儿!”苏翊红着眼睛哑声嘶吼,却苦于身子被侍卫们扭着,不能上前。   第一个冲上去的,是陆离。   他拎着念姑姑的后颈将她翻了过来,厉声喝问:“朕和阿鸢的孩子到底在哪儿?你把他交给谁了?!”   念姑姑这一下撞得极重,满脸是血,犹自带着微笑:“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死之后,马上就会有人杀了他……”   “太医!”陆离急得跳了起来。   小太监忙跑着要去传太医。念姑姑却脖子一歪,没了呼吸。   陆离呆住了。   “哈哈,妙儿,夫人……”苏翊发癫似的向天笑了两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陆离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怒声喝问:“朕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苏翊目光茫然,许久才摇摇头:“不知道。”   陆离颓然放手。   他二人并未合谋,念姑姑做的事,苏翊应该确实不知道的。   可是……难道线索就此断了吗?   苏翊似乎渐渐地清醒了几分,看到陆离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他得意地笑了笑:“怎么,你的孩子,找不到了?”   陆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翊癫狂地大笑起来:“找不到了好哇!我的女儿被你拐跑了,你的孩子也被人拐跑这才公平!”   陆离火冒三丈,脱口而出:“立即给我砍了!”   “是!”顾凌霄凛然领命,拖着苏翊离开院子,到别处行刑去了。   陆离呆了一呆,又蹲下来看念姑姑。   这时已有个太医奔了过来,搭了搭念姑姑的手腕,无奈道:“已经死了。”   陆离彻底懵了。   死就死了……死这么快干什么?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   这会儿线索断了,他该怎么向他的阿鸢交代?   总不能厚着脸皮跟她说,孩子找不回来了,咱再生一个吧?   阿鸢不打死他才怪!   太医看了陆离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疑惑,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家二公子的性命,暂时保住了。”   陆离点了点头,须臾又怒道:“保住了他有什么用!”   太医糊涂了。   他们那么努力、费了那么多力气才救活了一个人,怎么到了这会儿忽然又“没用”了呢?   要不,这会儿再去杀掉那个伤患?   陆离自然不知道太医这会儿在犯什么嘀咕。   他只知道他要完蛋了——孩子找不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娘娘!”宁渊和门口的将士们齐齐向内行礼。   陆离一僵,慢慢地站了起来:“阿鸢,咱们……” 第155章 另择名门之女立为皇后   苏轻鸢慢慢地跨出门槛,走到廊下,看着念姑姑的尸首,发怔。   “皇上,苏贼已伏诛!”顾凌霄捧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回来复命。   苏轻鸢踉跄一下,靠在了墙上。   “阿鸢!”陆离忙过来扶住她。   “都死了吗?”苏轻鸢靠在他的怀里,哑声问。   “你还有我。”陆离小心地拥着她。   苏轻鸢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苦于没有力气,只好依旧在他胸膛上靠着。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的,可是——   这种天旋地转的滋味、这种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天地之间的失落,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之前,她从未深切地感受到父母的亲情。可是,没有得到过,并不代表没有企盼过。而现在,她已经连企盼的资格都没有了。   没了。   苏轻鸢不肯落泪,却觉喉头酸胀。   也许父亲说得对,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她本来可以有机会为他们求情的。凭着陆离对她的情分,保住父母的性命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   真够不孝的呢……   苏轻鸢自嘲地想着。   陆离不住地安抚着她。那些劝慰的话,苏轻鸢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陆离见她实在站立不稳,只得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房中。   回房之后的苏轻鸢,视线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喉头也终于不那么堵了。   她扯住陆离的衣袖,哑声问:“你还有事吗?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陆离当然说“好”。   可是苏轻鸢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说。她只是忽然有些害怕一个人呆着。   陆离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安静地拥着她,陪她躺着。   这一躺,就到了日落时分。   因为二人连午饭都没吃,朝臣和几个服侍的小太监们早已急得团团转,终于还是推了小路子过来,小心试探。   小路子禀道:“定国公做主,派人去购置了一副棺木,将苏……苏将军夫妇二人合葬了。定国公的意思是说,重臣反叛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与其留个话柄让史官大书特书,不如大事化小,能揭过去就揭过去的好。”   苏轻鸢慢慢地坐了起来,眼圈终于红了。   小路子见状便小心地补充道:“当然这也是看在娘娘的颜面上。娘娘为了皇上出生入死,在大是大非上从未出错,朝中的大人们也不忍看娘娘伤心难过的。”   “这会儿他们倒是学乖了!”陆离冷笑一声,轻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定国公擅自做的这个决定,陆离是满意的。只是考虑到苏轻鸢此时的情绪,他总不能说出一个“好”字来。   眼见苏轻鸢没有太过激的反应,陆离的心里稍稍放松了几分。   小路子大喜,忙趁机叫人把晚膳摆了上来。   苏轻鸢是没心思吃什么东西的,被陆离好说歹说劝了一半晚上,她只勉强喝了小半碗粥。   掌灯之后,窗外雨声仍未停,苏轻鸢决定出去走走。   陆离当然要陪着。   二人相携下楼,却见朝中几位重臣都在堂中坐着,庄严肃穆,一派三堂会审的架势。   苏轻鸢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陆离的身后躲。   陆离毫不客气地把她拽了出来:“你躲什么?他们又不会咬人!”   苏轻鸢低着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怯了。   陆离把她按在原处,自己走下两级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你听着——苏翊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做过你的后盾,所以如今他死了,你也没有失去什么!你仍然是你,你依旧可以像从前一样横冲直撞无法无天,懂了吗?”   “懂。”苏轻鸢扯了扯唇角。   陆离立刻把她捞回了怀里:“懂了就好!拿出你目中无人的跋扈劲儿来!那帮老东西若有欺负你的意思,你就干脆骂死他们,有我给你撑腰呢!”   “陆离,你要做昏君了!”苏轻鸢失笑。   陆离白了她一眼:“你才知道?有你在,我哪里还做得成圣主贤君?”   “这么说,我是红颜祸水了。”苏轻鸢笑得很愉快。   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已经把我害成昏君了,请你负责到底。”   “你放心,我一定会祸害你一辈子的。”苏轻鸢眨眨酸痛的眼睛,翘起了唇角。   二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在场的文武官员已经围拢到一起,跪了下来。   “你们,有事?”陆离皱眉。   定国公率先开口:“皇上,关于娘娘的事……”   “怎么,你们要斩草除根么?”苏轻鸢抢在陆离之前开口,凶巴巴地问。   定国公愣了一下,忙道:“自然不是。微臣的意思是,关于册封皇后的事,还需要斟酌一下。”   “说说你们的想法吧。”陆离拥着苏轻鸢一起坐了下来。   定国公顿了一顿,咬牙道:“太卜署选出的吉期是在五月底,但那时娘娘热孝未除,实在不宜大婚。娘娘虽然用的是令姑娘的身份,亲生父母这边却毕竟不能全然不顾。大婚若与凶事冲撞,关系国运,不可不慎。”   陆离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苏轻鸢细想了想,也觉得按照自己此时的心态和处境,马上欢欢喜喜地成亲嫁人有些勉强。   而且,她也隐隐能猜到朝臣们心中的另外一个疙瘩——五月底,距离先帝驾崩也还不足一年呢。   这个时间也就意味着,陆离的孝期严格来说也是没有过完的。而她,两次封后时间间隔不足一年,这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朝臣们不接受也有不接受的理由,不能说就是他们多事了。   陆离沉吟片刻,皱眉道:“既然如此,就叫太卜署重新挑个日子,定在七月之后吧。”   定国公与旁边的几个官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迟疑不语。   陆离的脸色难看起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定国公的神色有些为难,显然并不太愿意触犯陆离之怒。但是很显然,他是这些官员们推举出来的,代表着众人的意愿,由不得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说。   于是,迟疑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没什么底气地说了下去:“臣等以为,娘娘的出身……苏翊是逆贼,娘娘虽能大义灭亲,却难保不被血脉亲情羁绊,将来若有行差步错,于南越而言将是致命之失!”   苏轻鸢越听越气,忍不住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怕我将来也会学我爹造反?请问国公爷,我若有造反之心,为什么不干脆帮着我爹娘杀了陆离、毁了南越的江山?在最应该反的时候我都没反,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反?”   定国公老脸微红,许久才道:“娘娘的为人,臣等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世间万事难保不生变故,娘娘又是聪慧有见识之人,万一……”   苏轻鸢怒声接道:“万一我贪恋权势,将来难保不起野心,比如忽然心血来潮想拎着儿子玩个垂帘听政什么的——是这个意思不是?”   定国公不语,表示默认。   苏轻鸢冷笑:“这可真是‘罪名莫须有’了!照定国公的意思,我疑心您老人家在朝中一手遮天,难保不生异心,比如改日率领门生逼宫夺位什么的——我也可以先下手为强,除掉您老人家以绝后患了?”   定国公脸红,擦汗:“娘娘息怒,臣等断不敢冒犯娘娘,更不敢罗织罪名,蔑视朝廷法度。”   陆离黑脸:“又要设想阿鸢‘将来行差步错’,又要标榜自己‘不敢蔑视朝廷法度’,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定国公小心地道:“娘娘与皇上情深志坚,臣等不敢妄言。只是‘吏部员外郎之女’的出身略觉卑微,娘娘真实身份又有些……臣等为国事计,斗胆求皇上另择名门之女选为皇后。娘娘屈居妃位,一来可避免天下物议,二来可不受守丧之礼所囿,三来可避免日后多生事端,四来……”   他的话尚未说完,苏轻鸢已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是,让我避开风口浪尖,成为陆离身边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是不是?”   “正是。”定国公松了一口气。   苏轻鸢嘲讽道:“算盘打得不错嘛!先把我推到一边去,等陆离立了皇后、生了太子,再劝他多纳几宫妃嫔……迟早有一天把我挤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随便收拾我了,横竖这宫里不明不白地死掉的女人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多我一个!”   定国公忙道:“娘娘,这是目下对您最为有利的选择!您与皇上有着多年同舟共济的情分,也不会轻易湮没于宫中。您若执意要争这中宫之位,皇上面前的阻力便要增加千倍万倍——您又如何忍心呢?”   “我很忍心!”苏轻鸢冷声道。   定国公皱了皱眉,显然有些怪她不懂事。   陆离沉声道:“朕自己愿意面对那些阻力,与阿鸢无关。朕最多只能接受延迟大婚之期,至于立别人为后、委屈阿鸢为偏妃——绝无可能!”   “事关重大,还请皇上三思!”定国公急了。   陆离伸手向前面的一排窗子指了指。   定国公不解。群臣面面相觑。   陆离扯扯唇角,解释道:“四月天气冷暖适宜,院中芭蕉苍翠喜人,恰赶上雨声沥沥,正是文人墨客大发诗兴的时候。众卿若觉闲得慌,可以到窗前听雨,随便咂摸出几首诗来,说不定就能名垂千古,何必要费尽了心思替朕算计家事?古往今来,能青史留名的忠臣只有‘死谏’的那几个,代价太大,远不如写诗划算。”   苏轻鸢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许久,眯着眼睛接道:“就是嘛,做忠臣哪有做诗人好!天天替旁人谋算家事的,在寻常人家是‘管家’,在宫里是‘总管’,也就是‘大太监’!”   群臣听了陆离的话已然愤怒不已,待苏轻鸢说完,他们的脸色已经完全变青了。   苏轻鸢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分。   陆离也不觉得。   二人携手站起来,准备率先出门去听雨。   定国公不甘心,群臣都不甘心。   他们对苏轻鸢仅有的那点儿好感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看见苏轻鸢,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不懂事”“没分寸”以及“恃宠而骄”。   一个似乎属于礼部的官员站了出来,质问苏轻鸢道:“皇上为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娘娘为何不能为皇上退让一步?如此恃宠而骄、如此不知分寸,如何堪为天下之母!”   苏轻鸢站定脚步,玩味地看着他:“若是为了陆离,漫说退让一步,我就是退让一万步都不成问题!可是陆离并没有需要我退让啊,需要我退让的是你们!你们又没有给过我什么好处,又没有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没有同我出生入死——我凭什么为了你们而退让这一步?”   陆离好笑地揽紧了她,顺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苏轻鸢撇嘴,轻声嘀咕道:“再说了,我若是为了别的男人退来让去的,陆离会吃醋的嘛!”   那个礼部官员本以为自己能言善辩,想借着这个机会出出风头的,没想到出师不利,臊得他立刻就涨红了脸。   苏轻鸢往陆离的怀里靠了靠,悠悠道:“你们反对,是你们的事;我和陆离要坚持,却是我们的事。总之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要做陆离的正妻,宁死不做妾,而且有生之年绝不许他纳妾!你们不依,就来打死我啊!”   陆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群臣却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直呼“岂有此理”。   苏轻鸢看见众人只有骂人的力气、再没有讲道理的心情了,便带着胜利的微笑,挽着陆离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门外,走到了长廊之下。   陆离对她此番的表现十分满意。   苏轻鸢隔着一条回廊,看着堂中那些气得破口大骂的官员,有些露怯地捂住了嘴巴:“话说,他们不会真的派人来刺杀我吧?”   陆离拍拍她的脑袋,笑道:“他们不敢。那是株连三族的大罪。”   苏轻鸢立刻得意地笑了。   陆离攥着她的手,低下头:“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很爱听。”   “不是吧?我说不许你纳妾,你爱听?”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陆离微笑:“有你在,我恐怕也没时间没精力再去纳什么妾。还有,我最爱听的不是这个,而是——你没说一定要做皇后,却说一定要做我的‘正妻’。”   “有区别么?”苏轻鸢笑问。   陆离点头:“那帮老东西若再不依不饶下去,我便下诏退位。本来我是有点担心,怕你将来嫌弃我不是皇帝,现在不怕了。”   苏轻鸢瞪大眼睛作惊恐无措状:“完了,我失言了!万一你将来要做乞丐,那我岂不是成了乞丐婆?这个好像不太妙!”   陆离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现在后悔也迟了,以后你就得跟着我了!我做皇帝,你就做皇后;我做乞丐,你就做乞丐婆——挺好的!”   “我觉得不太好……”苏轻鸢有些委屈。   陆离将她按进怀里,大笑:“你放心,你这辈子做不成乞丐婆的!”   苏轻鸢抬头瞪了他一眼,觉得未必。   陆离看出了她的腹诽,又是一阵大笑。   闹了这一会儿,苏轻鸢心中的郁气散去了大半,终于觉得松快了几分。   雨势仍未见小,冰凉的水汽弥漫在廊下,雾蒙蒙的。   笑得累了,苏轻鸢的眉间重新笼上了轻愁。   陆离用衣袖擦了擦石凳,拥着她坐下,许久不语。   苏轻鸢靠在他的肩上,许久才问:“我看你似乎有心事。是因为大婚的事吗?”   陆离轻叹,没有答话。   苏轻鸢便仰起头来看着他,笑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在乎的。他们若是执意反对,你可以取消册封大礼嘛!我已经没名没分地跟你混了那么久了,也不介意继续混下去——只要你别不认你的孩子就可以了!”   提到“孩子”,陆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苏轻鸢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想到那个不知下落的孩子,她也不免一阵黯然。   闷闷地坐了一阵子,苏轻鸢终于叹道:“陆离,就算朝臣不反对,册封的事也得搁置一阵子。那孩子若找不回来,我没有办法安心跟着你享什么清闲富贵。”   陆离猛然转过身来。   苏轻鸢失了倚仗,险些摔到,不免吓了一大跳。   陆离忙扶住她,又是慌慌乱又是愧疚,连说了几十声“对不住”。   苏轻鸢失笑:“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冒失了?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吗?”   陆离跟着笑了一声,随后又黯然叹道:“阿鸢,如果那孩子找不回来,你……你是怎么想的?”   “不会找不回来的,我会一直找。”苏轻鸢认真地道。   陆离有些急了:“咱们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一直找……怎么找?去哪里找?”   苏轻鸢咬了咬唇角,认真地看着他:“我大致能猜到他的去向。横竖我也没什么事,就当游山玩水了嘛,我觉得总能找回来的。”   陆离思忖许久,终于笑叹道:“这么说,我是非退位不可了。”   “不必啊,我去找孩子,又不耽误你当皇帝!”苏轻鸢皱眉。   陆离扣住她的手腕,叹道:“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四处乱跑?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你去做的。”   苏轻鸢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可是看到陆离认真的样子,她又觉得心里十分舒坦。   陆离有些愧疚地道:“可惜念姑姑那里,我最终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她至死都不肯说出孩子被藏在何处。”   这个结果,苏轻鸢并不意外:“她肯说才怪呢!她恨死你父亲了,所以就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也不会答应我跟你在一起。”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岂止不答应,她还诅咒来着。   苏轻鸢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不会答应的。”   “他会的。”陆离忙道。   苏轻鸢皱眉想了许久,仍觉得不信:“他为什么会答应?因为我也勉强算是巫族之女吗?如果是那个理由,他会答应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却也不会答应你娶我的。”   “不是这个理由,”陆离认真道,“其实苏将军和念姑姑也未必是真心反对……他们只是恨了太多年,抹不下面子改口罢了。”   “真的?”苏轻鸢将信将疑。   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二老临终之前,并未再怨恨什么人。他们只是叙了一些旧事,也很遗憾因为误会而别离了十六年。他们嘴上虽不说,我却知道他们必定是疼你的。”   苏轻鸢听到此处,眼圈又红了。   陆离拥着她坐稳,叹道:“这件事,原是我父皇有错在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弥补。阿鸢,我欠你的太多了。”   苏轻鸢嗤笑:“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你父皇欠下的债,你还准备父债子还呐?”   陆离点了点头。   苏轻鸢往他的臂弯里钻了钻,笑道:“我可不想占你这个便宜!你父皇亏欠的是我娘,又不是我!你只要好好待我就行了,那些旧债,我可不想替我娘去讨要!”   “这样大度的债主,举世罕见。”陆离真诚地赞美道。   苏轻鸢“嗤”地笑了。   陆离习惯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许久才哑声道:“阿鸢,念姑姑临终之前说……如果她死了,会有人杀掉咱们的孩子。”   苏轻鸢一僵,须臾又嗤笑了一声:“你听她瞎说呐?她手底下的那些人,哪有一个是真心追随她的?等她死了,她用巫术控制着的那些人也就清醒了,谁闲着没事去替她杀个孩子?照我说,她死以后有人主动把孩子给我送回来的可能性倒还大些!”   陆离细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   苏轻鸢往陆离的腿上一趴,懒懒地笑了:“你说,我爹娘那么不喜欢我跟你好,除了恨你父皇之外,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身世之谜什么的……”   “你想说什么?”陆离板起了面孔。   “你心里在想什么啊?”苏轻鸢反问。   陆离忽然着恼,猛然站起身,顺手把苏轻鸢捞起来扛到了肩上:“我看,最大的原因是你比较欠教训!” 第156章 我不嫁了!   次日,回京。   陆钧诺带着留守在京城的文武官员迎出宫门,跪地不起。   当然,在陆离回京之前,吏部和兵部留守的官员早已把朝中清理得干干净净,苏翊的党羽都已经下狱待审了。   陆离下车,待众人山呼万岁后,亲手扶起陆钧诺,然后才唤众人平身。   苏轻鸢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被众人忽略了个彻彻底底。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她如今只是个没有名分的“令姑娘”嘛!   忽然不当“太后”,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正暗自嘀咕着,陆离忽然转过身,拉起了她的手:“走了!”   苏轻鸢装作温婉大方的模样,嫣然一笑,顺从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陆离怀中的小钧儿忽然瞪大眼睛,惊呼起来:“母后!”   苏轻鸢下意识地抬起头,差一点便要开口答应。   陆离伸手拍拍陆钧诺的后脑勺,笑道:“又认错了?”   陆钧诺盯着苏轻鸢看了许久,委屈巴巴地嘀咕道:“明明是母后!”   跟着陆钧诺一起过来的淡月泪眼汪汪地看着苏轻鸢,一个劲地想往这边冲,落霞死死地拉住了她。   陆离略一迟疑,笑向苏轻鸢道:“你也累了,先让小良子他们带你回翊坤宫休息吧。”   苏轻鸢点头应下,陆钧诺却不乐意了:“母后,我要母后……”   陆离皱了皱眉,很勉强地问苏轻鸢道:“钧儿怕是太想母后了,有些犯脾气,你帮朕哄哄他可好?”   “好。”苏轻鸢微笑点头,很自然地伸手把陆钧诺接了过来。   陆离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顺便又吩咐落霞道:“令姑娘一路辛苦,身边服侍的人不多,你带几个靠得住的到翊坤宫去照应一下。”   落霞忙答应着,叫了淡月、彤云等一干心腹,跟着苏轻鸢一同往翊坤宫来。   “翊坤宫……”这个名字,让苏轻鸢有些不舒服。   这个地方离朝乾殿和养居殿都不远,除了芳华宫以外,这已是宫里位置最好的地方了。   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此处楼阁殿宇精致华美,甚至隐隐在芳华宫之上。   苏轻鸢不喜欢的不是这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曾住过的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人。   进门之后,苏轻鸢便问小良子:“皇上的意思,是让我在此处长住吗?”   小良子忙笑道:“自然是的。”   苏轻鸢皱眉:“既然如此,先把眼面前能看见的床帐被褥、杯碟茶碗、珍宝古玩……这些东西一律换掉,今后我若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再慢慢收拾。”   小良子忙答应了,一眨眼便带着人把主殿中的零碎物件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苏轻鸢在光秃秃的榻上坐了下来,微笑:“这样就清爽多了。”   淡月一拳头砸了过来:“你个没良心的!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苏轻鸢疼得直咧嘴,指着淡月骂道:“这是哪里来的小蹄子,无法无天了么?给我打出去!”   落霞擦泪笑道:“打出去怕您是舍不得的,不如奴婢们替您打她一顿吧!”   “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苏轻鸢咬牙。   落霞果然攥紧拳头,高高扬起——轻轻放下。   “你们果然都抱团欺负我!”苏轻鸢气得直拍桌子。   落霞无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淡月大小姐的脾气可大着呢,奴婢们不敢得罪她!”   “一个个都要造反了么?”苏轻鸢佯怒。   淡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我们就要造反!造你的反!你这个没良心的……”   苏轻鸢抬头,无奈地问落霞道:“我怎么觉得……这丫头像是个被抛弃了的小媳妇儿?”   落霞打了个哆嗦,忙道:“这恐怕要问娘娘您自己了,奴婢们可不懂这个!”   “一个个都学坏了!”苏轻鸢无奈,苦笑。   这时,陆钧诺已经连打带踹,毫不客气地把淡月挤出去,自己重新霸占了苏轻鸢的怀抱。   淡月不敢跟他争,气得直骂“小白眼狼”。   陆钧诺不管不顾,抱着苏轻鸢的脖子便是一阵嚎啕大哭。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他了不成?”苏轻鸢无奈。   落霞和彤云齐齐叹气,陆钧诺便捶打着苏轻鸢的胸膛,哭道:“他们都说母后死了!连皇兄也这么说!钧儿不信,他们还拉着钧儿去给棺木磕头,说母后就躺在那里面……母后不在,嬷嬷们又都是新来的,钧儿不习惯,吃不下饭,她们就骂钧儿是丧门星……”   “怎么回事?你们都不管吗?”苏轻鸢皱眉问落霞。   落霞一脸无奈:“原来的嬷嬷们死的死、伤的伤,王爷身边无人照料,只能临时叫了几个嬷嬷过来。可是皇上事忙,时常顾不到,奴婢们不好越俎代庖,只能偶尔过去照管一下,实在也不知道王爷受了那许多委屈。”   苏轻鸢皱眉:“怎么叫‘不好越俎代庖’了?咱们自己家的孩子,难道还要全权交给旁人照料不成?我看就是你们不上心!把那几个婆子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那么厉害,连主子也敢骂!”   淡月忙要冲出去叫人,落霞忙拉住了她:“娘娘气糊涂了,你也气糊涂了不成?”   “你说谁糊涂了?”苏轻鸢挑眉。   落霞叹了口气,无奈道:“娘娘今日是以什么身份回来的?您又要以什么立场去责骂王爷的嬷嬷?”   苏轻鸢无言以对。   她现在已经不是钧儿的“母后”了,钧儿的事当然也就轮不到她来管。   这个落差,让苏轻鸢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落霞见她已经想明白了,便又补充道:“那几个嬷嬷,其实是反贼苏……苏将军安排的人。当时皇上不管,是因为犯不着在那些小喽啰身上耗费力气。如今皇上回京,那些跳梁小丑自然也就老实了,哪里还用得着娘娘您出手?”   苏轻鸢黯然良久,终于无奈道:“难道就白白放过她们不成?怎么着也得让钧儿出出气才行!”   落霞看着她,有些无奈:“就算要出气,也该由皇上做主才对啊!”   苏轻鸢没话说了。   她知道落霞说得对,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嘛!   谁知道陆离会不会又说“犯不着为一点儿小事不依不饶”?   这时陆钧诺已住了哭,贴在苏轻鸢的耳边小心翼翼地问:“母后,皇兄他……不会杀我吧?”   “当然不会!”苏轻鸢脱口而出。   随后,她又自己怔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真是糊涂了。   陆离离京期间,钧儿曾被扶持为伪帝。——只凭这一点,钧儿就会成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兴风作浪的工具,隔三差五就可以翻出来作一番文章。   这种危机,甚至极有可能伴随钧儿一生。   所以,被嬷嬷骂几句算什么?钧儿以后需要面对的麻烦,只怕还多着呢!   想到这些,苏轻鸢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起来。   好在陆钧诺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得到苏轻鸢的保证之后,他就完全放下了心,很快绽开了笑容:“我就知道母后会回来,我就知道皇兄会疼我的!母后,你这次回来,可再也不走了吧?”   落霞笑道:“这可是孩子话了!皇上在这里,娘娘能走到哪里去?”   苏轻鸢抿嘴笑了笑,心里有些发紧。   陆钧诺又把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母后,你怎么没有带弟弟回来?”   苏轻鸢黯然良久,终于咬牙道:“我会带他回来的。”   陆钧诺不太明白,落霞忙向他使眼色,不许他再问。   这时,陆离却来了。   陆钧诺下意识地往苏轻鸢的身后躲了躲,随后却又自己走了出来,跪到地上:“皇兄。”   陆离伸手拉他起来,抱着他坐下,笑问:“钧儿乖不乖?”   陆钧诺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忍不住向陆离翻了个白眼:“好好的孩子,都快被你给吓成呆子了,你还问他乖不乖?呆子当然乖了!”   陆离失笑:“见了钧儿,你就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在你心里果然还是比不上钧儿的。”   “你当然比不上!”苏轻鸢向他翻个白眼。   陆离无奈,只好低头去同陆钧诺说话。   苏轻鸢定了定神,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朝中不是应该有许多事要处理么?”   陆离笑道:“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他们自己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哪里用得着朕亲力亲为?最多明日上朝的时候听他们絮叨一遍就是了!”   苏轻鸢思忖良久,终于又问:“钧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陆离笑了:“还能怎么办?朝中承认钧儿是皇帝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没死的也在狱里关着呢!在朕下诏退位之前,钧儿仍是定安王,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苏轻鸢只是隐隐有些担忧,却也说不出自己是在担忧些什么。   陆离随手把陆钧诺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却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你不会以为朕会无聊到找一个小孩子的麻烦吧?当初把钧儿留在宫里,本来就是朕和朝臣们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朕怎么会迁怒于他?”   “我知道你不敢!”苏轻鸢捏着陆钧诺的小脸,傲娇地道。   陆离无奈,失笑。   陆钧诺眯起眼睛,悄悄地笑了起来。   陆离看见了,便低头笑问:“你又向母后诉苦了,是不是?”   陆钧诺“哧溜”一下子窜到了苏轻鸢的身后:“母后最疼钧儿了!”   陆离忽然觉得有点羡慕,同时又有点吃醋。   于是,他板起了面孔,向小路子道:“天色不早了,叫嬷嬷们带钧儿回芳华宫去吧!”   陆钧诺脸上的笑容果然立刻就无影无踪了:“钧儿不回芳华宫!钧儿要跟母后住!”   陆离站了起来。   陆钧诺有些害怕,却不肯妥协。   苏轻鸢反手抱住陆钧诺软软的小身子,也有些舍不得。   陆离看着他们,叹道:“钧儿,你必须回去住。而且,你以后也不能常到芳华宫来。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再叫‘母后’了。”   “为什么?!”陆钧诺大惊。   陆离向他伸出双臂,陆钧诺却不肯再让他抱,仍然赖在苏轻鸢这边:“皇兄又要欺负母后吗?”   陆离摇头,勾起唇角:“礼部在准备册封皇后的大典,你知不知道?”   陆钧诺点了点头。   陆离便笑了:“‘母后’不能嫁给‘皇兄’,所以从今以后,‘母后’不再是‘母后’,她是‘令姑娘’。你不要叫错了。”   陆钧诺被绕晕了,好一会儿才噘着小嘴嘀咕道:“可是母后分明就是母后!母后才不是那个娇滴滴的‘令姑娘’!”   陆离耐着性子,认真地解释:“母后确实仍是你的母后,但是……你要假装她是‘令姑娘’,因为‘母后’已经死了。”   陆钧诺小嘴一扁,要哭。   陆离只得吓唬他:“如果你记错了,在外人面前叫了‘母后’,旁人就会把母后当成妖怪烧掉!所以你千万不能出错,知不知道?”   苏轻鸢翻了个白眼:“你吓唬孩子干什么?”   陆离无奈了:“你又捣乱!我若不跟他说清楚,由着他在外面乱喊起来,我还怎么娶你?宫里人多眼杂,朝中也并非人人都靠得住,咱们难道要前功尽弃?”   苏轻鸢闷闷地想了一阵,只得劝陆钧诺道:“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就假装我是那个令姑娘。但你是小孩子,偶尔叫错不要紧的,别听你皇兄瞎说。”   陆钧诺放下了心,陆离的脸色却又不太好看了。   好说歹说劝走了陆钧诺,陆离一把便将苏轻鸢捞了起来:“钧儿叫你‘母后’,你还应着?你就那么喜欢压我一辈?”   苏轻鸢转了转眼珠,吃吃地笑了起来。   陆离赏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苏轻鸢不服气:“就算钧儿不叫我‘母后’,我依然是他的亲姨母,还是要压你一辈啊!”   陆离黑脸。   苏轻鸢忽然觉得很得意:“你好久不喊我‘母后’了,是不是不习惯?不如你暂退一步,叫声‘姨母’来听听?”   “我看,昨晚教训得你还不够!”陆离再次将苏轻鸢拎了起来。   苏轻鸢在他肩上贱兮兮地笑着:“这会儿你怕是没有地方‘教训’我,床上的帐子还没挂好呢!”   “谁说我要‘那样’教训你了?”陆离忽然拉长了声音反问。   苏轻鸢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对准他的鼻子挥了过去。   陆离避开,大笑:“所以,你其实挺希望我马上‘教训’你,是不是?”   “‘教训’你个鬼!快放我下来!”苏轻鸢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   陆离扛着苏轻鸢出了门,直奔院中那座最高的建筑而去。   望月楼。   苏轻鸢还记得,当日因为陆离带静敏上望月楼的事,她还偷偷地喝过不少醋呢。   这会儿她却来不及跟陆离翻旧账,因为陆离一口气扛着她上了到望月楼最高的一层,然后——干脆利落地把她放到了栏杆上。   这么高的地方,一旦失手必定粉身碎骨啊喂!   苏轻鸢吓懵了。   陆离勾起唇角,得意地看着她:“还凶不凶了?”   苏轻鸢脸色微白,双手紧紧地抱着栏杆,下意识地摇头。   陆离很得意,得寸进尺:“还压不压我一辈了?”   苏轻鸢咬了咬牙,倔强地道:“压不压你都低我一辈啊!”   “嗯?”陆离攥住她的手腕,作势要把她推下去。   苏轻鸢昂着头,宁死不屈:“你杀了我也没用嘛!钧儿的父亲是你的亲叔叔,母亲是我的亲姐姐,——你自己算算你是不是低我一辈?过去这一年,你少说也喊过我几百声‘母后’,这会儿又要耍赖皮……”   陆离到底不能真把苏轻鸢推下去,见她不怕,也就只得无奈地把她抱了下来,皱眉抱怨:“你就不能服一次软!”   苏轻鸢双脚一落地,立刻抡起拳头对着陆离的胸膛招呼了过去:“你竟敢吓唬我!你竟敢把我放到栏杆上!你竟然还要把我推下去!你是不是早就想杀掉我了?万一失手,我摔死了,你好另娶,是不是?”   陆离一个劲地告饶,苏轻鸢却越打越起劲,一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的架势。   “救命!”陆离忽然一个站立不稳,翻出了栏杆外面,双手抱住一根手臂粗细的柱子大呼小叫。   苏轻鸢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伸手去拉他。   陆离却尖声叫道:“你别过来!别动手!你一碰我就掉下去了!”   “那怎么办?”苏轻鸢吓得呆了。   陆离抱着柱子,苦着脸道:“阿鸢,我可能没办法陪你走下去、没办法给你一个盛大的册封典礼了……我死之后,你要想办法把咱们的孩子找回来,好好抚养他长大……”   苏轻鸢忽然醒过神来,猛地站直了身子。   “阿鸢?”陆离有些疑惑。   苏轻鸢背转身去,怒道:“你放心,我会的!你别磨蹭了,这就去吧!”   “喂,你都不伤心的吗……”陆离尴尬了。   苏轻鸢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坐了下来,搔首弄姿:“我伤心什么?凭着我的姿色,难道会找不到下家么?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太后了,跟你也没什么名分,说起来我还算是个未嫁之身呐!出宫以后我要好好挑一挑京城的青年才俊,最好是斯文俊秀的那种,没准儿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你敢!”陆离不知何时已翻了回来,猛扑到桌前,把喋喋不休的苏轻鸢压在了桌上。   苏轻鸢大惊失色:“呀,你怎么没死?那我岂不是不能出宫去找青年才俊了……”   “果然还欠‘教训’!”陆离扯开苏轻鸢的衣襟,对着她的脖子猛啃下去。   苏轻鸢气得又攥紧了拳头,继续砸他的后背:“你个混蛋!你就只会吓唬我、只会欺负我!有胆子你真的掉下去啊!又不肯真的去死,装模作样地吓唬谁呢……”   她越骂越气,心里只觉得委屈,手上却没什么劲儿,砸了几下就累了。   陆离发现局势不太对,不敢再造次,忙暂停了攻势,抱住她曲意安慰。   苏轻鸢忿忿地推开他,余怒未消。   陆离有些后悔了,只得抓着她的手继续砸自己的胸膛:“这样,你继续打,直到出完气为止,好不好?”   苏轻鸢忍不住“嗤”地一笑:“‘出完气’那不是就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陆离皱眉。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死’字不好听?那你还开这种玩笑!你知不知道我多怕……”   “是我不好。”陆离慌忙认错。   苏轻鸢趁热打铁:“所以,是我大你一辈!”   “是。——呃?不是!”陆离险些被她套进去,慌忙刹车。   苏轻鸢已经得意地笑了出来:“你承认了!”   陆离无奈:“阿鸢,这种错辈分的事,在皇家是最司空见惯的。不管你长我一辈还是长我三辈,成亲之后都要一笔勾销。等你做了我的皇后,钧儿只能管你叫‘皇嫂’。”   “什么?!”苏轻鸢大惊失色。   陆离很严肃认真地看着她。   苏轻鸢急了:“那我不嫁你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欺负人嘛!世上还有没有伦理规矩了!”   “你跟我讲‘伦理规矩’?”陆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轻鸢哑然,许久才道:“不行!没有这样的道理嘛!定国公他们为什么不提这件事?他们应该会反对的啊!”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笑道:“他们没提辈分的事,是因为此事根本不值一提。你大概忘了,我的父皇也娶过一个苏家的女子,却是你的姑母。”   “有吗?”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许久,隐隐记得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所以,其实辈分也没有太错?   陆离点点头,又补充道:“还有,我父皇还跟你的母亲有一段……”   “你给我住口!”苏轻鸢跳脚。   陆离摊了摊手:“总而言之,上一辈的辈分错了,咱们这一辈可以给它错回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轻鸢瞪着眼睛想了半天,依然觉得有点委屈:“无论如何,我不接受钧儿叫我‘皇嫂’!”   陆离悠悠笑道:“可你现在是令巧儿,跟钧儿没什么关系。他若不叫你‘皇嫂’,还能叫什么?”   苏轻鸢噘着嘴想了半天,忽然重重地跺了跺脚:“我不嫁了!” 第157章 陆钧诺欺师灭祖   箭在弦上,“嫁”或者“不嫁”,已经由不得苏轻鸢自己做主了。   陆离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太卜署重新敲定了册封大典的日子。   八月初九,大吉。   距今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要用来绣制吉服、定制首饰、预备仪仗、熟悉流程……总而言之,是绝不可能闲着的。   苏轻鸢想想就觉得头大。   当然最让她恼火的还是陆钧诺的辈分问题。她始终不能接受自己将和亲外甥变成平辈的事实,可是现在看来,那样的结局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了!   倒霉,生气,不开心。   于是陆离去上朝的时候,苏轻鸢就躲在翊坤宫里,谁也不想见。   可是,她不想见别人,却自有别人想来见她。   这一日出现在翊坤宫的不速之客,是静敏郡主和良嫔岳氏。   苏轻鸢看见她们两个,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良嫔见状,立刻柳眉倒竖:“大胆!见到贵妃娘娘,还不行礼!”   苏轻鸢往软榻上一靠,懒懒地道:“如今我给您两位行礼,三个月后你们还得照样还回来,何苦呢?既然都是自家姐妹,好好说话不行么?”   静敏郡主脸色微黄,无精打采的,好一会儿才瞪着眼睛道:“你别做梦了!你真以为皇帝哥哥要册封的皇后是你吗?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你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宫里!”   苏轻鸢皱了皱眉,沉吟道:“若是这样,我就更不必向二位娘娘行礼了——否则等我死了,您二位的礼还没还回来,我岂不是要死不瞑目?”   良嫔气得七窍生烟,静敏郡主却皱了眉头,不住地对着苏轻鸢偷偷打量。   苏轻鸢吩咐彤云送了茶点过来,悠悠笑问:“二位今日到翊坤宫来,是来示威的,还是来示好的?”   良嫔鼻孔朝天,高傲地道:“我们姐妹自然是怕令姑娘在宫中住得不习惯,特地来看看你。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在我们这些姐妹面前可是乖巧得很,今日怎么完全换了一副嘴脸?”   苏轻鸢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良嫔娘娘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良嫔闻言气恼不已:“才来了一个多月,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就不怕皇上看到你的真面目之后一脚把你踢开?”   苏轻鸢笑道:“相比我先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皇上好像更喜欢我嚣张跋扈、目无尊卑呢!——唉,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好苦恼啊!”   静敏郡主重重地“哼”了一声:“依我看,恐怕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而是换了一个人吧?”   “咦?贵妃娘娘如何看出我是狐狸精变的?”苏轻鸢瞪大眼睛作惊诧状。   静敏郡主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猜测:“你不是令巧儿,你是苏轻鸢!对吧,太后娘娘?”   “你们在吵嚷什么?”陆离掀帘子进来,语气有些不悦。   苏轻鸢抢在静敏郡主前面,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你终于回来了!贵妃、良嫔两位娘娘欺负我,一个骂我是狐狸精,一个咒我死了!她们还逼我下跪磕头,还诅咒我活不过三个月!”   陆离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抬头瞪着良嫔怒道:“谁许你们到翊坤宫来的?巧儿性情温柔、不善与人争辩,你们就这样欺辱她?”   良嫔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静敏郡主怒道:“皇帝哥哥怎么可以如此偏听偏信!如今她是你心尖上的人了,我们哪里敢欺负她!‘狐狸精’是她自己说的,至于诅咒她——我们哪里敢!”   陆离将苏轻鸢抱到软榻上放下,低头看着她:“你怎么说?”   苏轻鸢吸了吸鼻子,委屈道:“贵妃娘娘说我不是令巧儿,而是太后娘娘——谁都知道太后娘娘上月初就已经薨了,她说我是太后娘娘,不是诅咒是什么?”   陆离慢慢地抬起头来,黑着脸看向静敏郡主:“巧儿将是朕的皇后,你却说她是‘太后’——你怕不是在诅咒巧儿,而是在诅咒朕吧?”   静敏郡主吃了一惊,忙跪了下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你的心里只怕比我更清楚!”   陆离冷笑:“朕自然知道巧儿是谁,倒是你——放你出宫的圣旨已经拟好了,稍后小路子会亲自送到毓秀宫去。你趁早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午时之前出宫回府吧!”   静敏郡主呆了一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陆离皱眉,冷声道:“你当初盗图投向百里昂驹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朕不想浪费太多口舌,你还是给自己留一分颜面的好!”   静敏郡主忽然扑向苏轻鸢,边哭边骂:“都怪你!都怪你这个坏女人耍些鬼鬼祟祟的手段!如果不是你迷惑了皇帝哥哥,他根本不会这样对我……”   陆离忙抢上前来拧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若不想死,最好夹起你的尾巴,老老实实地滚出宫去!”   陆离从未对静敏郡主疾言厉色过。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静敏吓呆了,连哭也忘了。   陆离放开手,回头向小良子厉声吩咐:“马上带下去!不许她在宫中乱走!”   小良子忙答应着,不管静敏郡主肯不肯,强把她拖了出去。   良嫔在旁听着,吓得跪伏在地上颤作一团。   陆离低头瞅了她一眼,眉头又拧了起来。   那种感觉活像脚边趴了一只癞蛤蟆——它在那儿也不咬人,偏偏让人心里膈应得慌;你要把它踢走吧,又会莫名地心疼自己的鞋子;哪怕它自己乖乖地走掉了,你也会犹豫要不要叫人打水来洗洗地!   这种左右为难的滋味,让陆离发了好一阵子愁。   苏轻鸢见他一直盯着良嫔看,心里又有些吃味。   陆离回过神来,沉声道:“你也回去吧。无事不许到翊坤宫来!”   良嫔如逢大赦,夺门而出。   苏轻鸢瞪着陆离,嘟着嘴,一脸不高兴。   陆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又怎么了?”   苏轻鸢往旁边挪了挪,不肯说话。   陆离无奈:“我也想打发了她,但总得找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吧?我若说是为了你,朝中那帮老东西不是又要跟你过不去?”   “你要想朝中的老东西们过得去,是不是以后还要选妃?”苏轻鸢瞪他。   陆离忙举手发誓道:“一定不会!”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离讨好地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蹭着她的后背笑道:“我本来有话对你说的,你这么凶,我都不敢说了。”   苏轻鸢听着好笑,身子往后一仰,躺进了他的怀里:“怎么说得我跟母夜叉似的?”   “本来就是嘛……”陆离小声嘀咕。   “嗯?”苏轻鸢瞪眼。   陆离忙道:“不不不,怎么会呢?朕的阿鸢温柔贤淑、娇小可人,怎么会是母夜叉呢?”   苏轻鸢知道他在说反话呢,偏偏又不能反驳,只得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陆离偷笑了一阵子,终于正色道:“立后的事已成定局,那帮老东西如今不能反对了,却又生出了新的幺蛾子——他们说是皇后不同于偏妃,册封之前不该住在宫里,想让你搬回‘娘家’去住一阵,静待册封大礼。”   苏轻鸢闷闷地道:“我不答应!我又不是真的令巧儿!我才不要住到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家里去!”   陆离笑了:“我也没有答应让你你住到他们家里去。他们说的那些,都是礼部在未嫁女子之中选皇后的规矩,在你身上不适用。你是先入宫、再立后,规矩由朕说了算。”   苏轻鸢闻言便松了一口气,又追问道:“既然不适用,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离笑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宫里也罢了,等段然的婚礼结束之后,咱们就启程南下,让那帮聒噪的老家伙们自己跟自己较劲去吧!”   “好啊好啊!”苏轻鸢举双手赞成。   陆离拥着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苏轻鸢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胸膛上,若有所思地道:“那次我假死被念姑姑掳走的时候,听见她说过‘日月同明、神妖共生’八个字。我始终不得其解,只记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应该是往南去的。所以我想,咱们是不是先到巫族的旧址去看一看?那边或许会有线索……”   “日月同明?”陆离一怔,搂着苏轻鸢一起坐了起来。   “怎么了?”苏轻鸢忙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陆离闭目沉吟许久,皱眉道:“我记得先前在某本闲书上看到过这几个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苏轻鸢立时跳了起来:“书上会有那几个字?这么说,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你快好好想想……”   陆离站起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咱们总要过几天才出发,你先别急——我去把朝中那些闲人全都召集起来,让他们到御书房帮我找书去!”   苏轻鸢的心里忽然雀跃起来。   对嘛,全天下最博学的读书人都是“天子门生”呢!那些人也不是白喝墨水的,让他们解释这八个字,总比她自己苦思冥想来得高效些吧?   苏轻鸢的眼前,终于看到了一两分希望的曙光。   陆离已经匆匆出门,跑到御书房去了。苏轻鸢一个人在殿中不住地转圈子,坐立难安。   日月同明,神妖共生……   找到这八个字之中隐藏的信息,或许就能找到那个孩子了!   从三月初到四月底——快两个月了,她这个做母亲的,竟连自己的孩子生得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实在也可以称得上一个“惨”字了。   此刻忽然看到了某种希望,苏轻鸢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连窗棂上斜斜地照进来的日光似乎都比先前耀眼了几分。   但愿关于那八个字的解读不要让她失望,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支撑不住,忽然倒下去!   落霞带着陆钧诺过来,看见苏轻鸢在傻兮兮地转圈子,吓了一大跳:“娘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轻鸢拍拍脑门,随手将陆钧诺抱了起来,大笑:“没事,我好着呢!”   落霞觉得莫名其妙。   陆钧诺却不管这些,看见苏轻鸢很高兴的样子,他就开心了,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抱着陆钧诺坐下,笑道:“钧儿长得真快,我都快要抱不动了!”   “小孩子都长得很快的,新生的婴儿尤其如此。”落霞笑道。   陆钧诺立刻接道:“所以母后要快点把弟弟带回来,不然钧儿就抱不动他了!”   “快了。”苏轻鸢笑道。   落霞眼前一亮:“小皇子快要回来了?”   苏轻鸢笑着,擦了擦眼角:“应该……快回来了吧。”   “什么快回来了?”门外响起一声高叫,吓了苏轻鸢一大跳。   陆钧诺“哧溜”一下子钻回了苏轻鸢的怀里。   苏轻鸢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那个扫把星是来找你的?”   陆钧诺拼命摇头。   段然闯进门来,看见陆钧诺,立时竖起了眉毛:“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一个堂堂男子汉,闯了祸就只会往女人的怀里钻,亏你还是王爷呢!”   陆钧诺从苏轻鸢的怀里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我有母后保护,你没有,所以你妒忌我!”   段然黑脸:“你最好搞清楚,那个女人可不是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早死了!”   陆钧诺立刻嘟起了小嘴,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苏轻鸢眼明手快,忙又将他护到身后。   果然,下一个瞬间,段然已冲了过来。   苏轻鸢厉声喝道:“底下人都是死的吗?这是哪里来的野人闯进宫里来了?还不快给我打出去!”   落霞和小良子小林子他们忙过来阻拦,硬是把段然推出了门外,不许他再进殿中来。   段然站在门口,委屈巴巴:“你怎么能不许我进门?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苏轻鸢抱着陆钧诺坐稳,悠悠道:“公子是不是记错了?我与你不过数面之缘,以前和以后都不该有什么瓜葛才对啊!”   段然呆了一呆。落霞已在旁捂着嘴笑了起来。   苏轻鸢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仿佛刚记起来似的:“我记得公子似乎是钧儿的师傅?你为人师长,却全无半分庄重,追着一个孩子满宫里乱跑,成何体统!今日这事,知道的说是你跟钧儿闹着玩,不知道的还以为宫规已经形同虚设了呢!”   段然快要委屈死了:“你护短就护短,要不要先问一问是非黑白?”   “是非黑白?”苏轻鸢低头看了看陆钧诺,“你是‘黑’还是‘白’?”   陆钧诺撸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胳膊:“我当然是‘白’啦!师傅已经晒得黢黑黢黑的了,谁黑谁白一眼就看得出来嘛!”   苏轻鸢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除了瞎子,谁都能看得出是我家钧儿比较白。”   段然气得浑身发颤。   苏轻鸢悠然地坐着,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在门外打哆嗦的段然:“你还有什么事吗?”   段然咬牙:“你叫陆钧诺出来,我要跟他算账!”   “不是已经算清楚了么?他白,你黑。”苏轻鸢认真道。   廊下响起一声轻笑,却是陆离的声音。   段然像是遇见了救星,忙颠儿颠儿地奔了过去:“长离,你可得给我做主!我那小徒弟欺师灭祖,你的心肝儿却只肯包庇他,全然不管我的死活!”   “欺师灭祖?这罪名可不小啊!”陆离皱了皱眉,正色道。   陆钧诺有点儿紧张。   只听陆离又继续道:“你倒细说说看,钧儿如何‘欺师灭祖’了?”   段然立刻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来,作小媳妇痛说悲惨家事状:“昨日我已同和靖约好了今天同去鹤影湖游玩,谁知今日一早,和靖却忽然耍性子不肯见我!我又是赔情又是送礼,哄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陆钧诺那个小东西背后使坏,撺掇和靖不理我!”   “哟,我们钧儿有本事啊,这么小就会讨好未来师母了!”苏轻鸢赞叹不已。   段然气得直跺脚:“你也不问问他干了什么缺德事!他差了个莫名其妙的小宫女去见和靖,煞有介事地说是怀了我的种!想我段某人一生洁身自好,何曾做过半点儿出格的事!这……这不是平白往人身上泼脏水吗!”   苏轻鸢皱眉,一脸疑惑:“咦?我记得不久之前有人还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段某人一生游戏花丛’来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段然脸色一黑,又跺脚道:“这个不重要!总之这小鬼撺掇宫女诽谤我,还带着他的几个小喽啰一起作伪证说我行为不检……害得我在和靖面前大触霉头,她已经整整一天不肯理我了!今日我非要一个交代不可,你们若不能主持公道,我可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苏轻鸢从头至尾听完,大惑不解:“钧儿,你师傅说的,可是事实?”   陆钧诺缩了缩脖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骗你师母?”苏轻鸢糊涂了。   陆钧诺吸了吸鼻子,作苦大仇深状:“因为外公作乱,宫里人心惶惶,钧儿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读书了。前天师傅回来,钧儿以为可以重新开始读书,谁知师傅又要忙着成亲的事,早已经把钧儿忘到脑后去了!钧儿不服气,小狗子就给钧儿出主意,想让师傅成不了亲……”   “你听听,你们听听!”段然跳着脚,一副沉冤得雪悲喜交加的模样。   陆钧诺却又继续说道:“……其实钧儿也知道这是胡闹,师母也没有真的相信,她只是听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想验证一下罢了!是师傅做贼心虚,自己把自己做过的那些烂事儿全都说出来了,师母这才生气不理他的,这事可跟钧儿没什么关系!”   苏轻鸢的心里有数了。看见段然越来越黑的脸,她缓缓地勾起了唇角:“段公子,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虽说是钧儿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但他其实并没有害到你什么,和靖公主生气明明是因为你自己交代的那些事嘛!你不能因为舍不得打你自己,就把过错全都推到钧儿的身上吧?”   “这么说,你真的不管?”段然气呼呼地问。   苏轻鸢摊了摊手:“管不了。钧儿没做什么大恶,我就算要管,至多也不过说他几句罢了。”   “他小小年纪不学好,都是你这个当娘的教的!”段然气得扯着嗓子直吼,形象全无。   苏轻鸢摊了摊手:“‘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先贤从来没说过孩子不学好是母亲的责任啊!钧儿自幼丧父,教养之责应该是你这个师傅承担的!你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孩子教成了这样,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责怪起我来了?”   段然呆站了一会儿,居然隐隐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话说,这孩子不是真的被他教坏了吧?   段然求救地看向陆离:“你可得帮帮我……”   陆离无奈摊手:“钧儿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一个做兄长的,实在不便插手啊!”   段然哭丧了脸,委屈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跟那个女人唱反调!陆长离,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就是惧内嘛!”   “然也!”陆离点头。   苏轻鸢抿嘴笑道:“段公子,你有在我这儿撒泼打滚求公道的工夫,倒不如去和靖公主门前多跪一会儿呢!”   “这话倒也有理……我居然会指望一个女人替我主持公道,简直见鬼!”段然跺了跺脚,嘀嘀咕咕地走了。   苏轻鸢和陆钧诺相视大笑。   陆离走进门来,一手抱起陆钧诺,一手又揽住苏轻鸢:“你们两个又合伙欺负人了。今日的事传出去,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我呢!”   陆钧诺仰头笑道:“外人一定会夸皇兄仁慈宽厚、怜爱幼弟……总之肯定是好话啦!”   “一定是好话?”陆离不信。   陆钧诺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多说皇兄惧内嘛!”   陆离失笑:“这孩子果真是被段然给教坏了!”   陆钧诺“嘿嘿”地笑了一声,又问:“所以,皇兄到底什么时候能接弟弟回来?”   “御书房那边还在查……”陆离顺口答道。   随后,他忽然省悟过来,立刻沉下了脸:“……等等,什么‘弟弟’?”   苏轻鸢忽然发出一声大笑。   陆钧诺莫名其妙:“就是母后生的弟弟啊!”   陆离气得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是你的‘皇兄’,你该称呼我的儿子是什么?”   陆钧诺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答案还是那一个:“弟弟!”   陆离黑着脸,向外面高喊:“小路子!立刻把定安王送到段然那边去,告诉他,随便处置!” 第158章 皇帝也会惧内的   苏轻鸢并不知道段然到底怎么“处置”了陆钧诺。她只知道第二天陆钧诺来找她的时候破天荒地行了叩拜大礼,求她帮忙,报仇。   苏轻鸢是很乐意接这种差事的。   四月二十八日,南越皇帝陆离做主,为北燕和靖公主择婿并主婚。   听到这个消息,段然“嗷——”地一声就跳了起来:“择婿?什么叫‘择婿’?和靖不是早就许给我了吗!”   陆离有些无奈:“别问我,我只负责通知你,别的事不归我管。”   段然气得险些吐血:“陆离,你还能更没出息一点吗?你是皇帝!是皇帝吔!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做皇帝的煞气来!”   陆离两手一摊:“没办法,皇帝也会惧内的。”   段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打滚:“我不管!你惧内就惧内,为什么要拿我的终身大事去讨好你的女人!这一回你要是把我到手的媳妇给弄丢了,我跟你说,下一个就轮到我造反!”   陆离揉揉鬓角,苦恼地道:“这会儿你在我这里耍赖也没用——和靖公主那边已经等候多时,你再不过去,她可就要跟着别人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段然已经没影儿了。   宫城之外的皇家园林“蓬莱宝境”之中,热闹非凡。   与朝中大员沾亲带故的世家子弟、名门闺秀,出手便能一掷千金的富家纨绔,锦绣堆里养成的千金娇女,戏班里的清隽小生,青楼里的绝色花魁……京城内年轻出众的男男女女,只要是长了腿的恐怕都来了。   都是苏轻鸢下帖子请来的。   和靖公主穿着一身华丽的大红喜服,端坐在珠帘后面,紧张地看着苏轻鸢:“娘娘,为什么要这样……”   苏轻鸢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副狼外婆模样:“傻姑娘,我在帮你呐!你不知道男人的德性——凡是轻易到手的,他们都不会珍惜!所以你要想跟段然长长久久,就得端起公主的架子来,让他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娶到你,明白么?”   和靖似懂非懂,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一下担忧:“可是万一……”   苏轻鸢微笑:“万一他不如旁人,你就顺势在外面那群人里面挑一个更好的,这是好事儿啊!如果段然并不出众,他凭什么做北燕的驸马?”   和靖公主心里很慌张,多年养成的温顺的性情却促使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得意地拍了拍巴掌:“既然你同意了,这就开始吧!我建议你设文试、武试两场,至于怎么出题,你可以自己做主。”   “他……来了吗?”和靖公主紧张地站了起来。   苏轻鸢皱眉道:“应该来了吧?他若不来,那就是不想跟你成亲了,你更应该擦亮眼睛好好选一选才成!”   和靖公主咬着唇角,向帘外张望了很久,终于无奈地坐了下来,低头向侍女吩咐了几句。   苏轻鸢竖起耳朵,只听到了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想必便是文试的题目了。   外面的园子里,青年才俊们有的抓耳挠腮,有得冥思苦想,也有的信心满满奋笔疾书。   这其中,并没有段然的身影。   苏轻鸢看见陆钧诺躲在小亭子里,便走过去牵起了他的手:“你师傅果然迟到了,高兴吗?”   陆钧诺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兴!最好他傍晚时分再来,正好可以旁观和靖公主跟别人拜堂!”   苏轻鸢随手在他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把:“你小子是越来越坏了!”   “近墨者黑!”陆钧诺一点也不羞愧。   这时已经有人交卷了。苏轻鸢爱看热闹,于是又牵着陆钧诺回到了阁中。   和靖公主显然对这些考卷没什么兴趣,连看都不看就让侍女放到了一旁。   倒是苏轻鸢好奇心重,让陆钧诺拿了几本过来瞧了几眼。   这些考卷之中有诗词,有文章,甚至还有画画的,精彩纷呈。看来和靖公主的题目出得十分不认真,倒给了一众才子们极大的发挥空间,看得苏轻鸢大开眼界。   一个时辰之后,所有的考卷都已经交上来了。和靖公主连一本也没看,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陆钧诺忽然贴到苏轻鸢的耳边,低声问:“公主是不是很难过?”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钧诺皱起了鼻子:“和靖公主其实很好的,我不想让她难过。”   苏轻鸢转过脸来看着他,认真道:“可是和靖公主跟你师傅好,你让你师傅难过,她就会跟着难过。”   陆钧诺为难了。   苏轻鸢低下头,平静地道:“等你长大了,这种为难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你在做任何事之前都必须先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是什么,会牵扯到多少人,会让多少人开心、让多少人难过。”   陆钧诺歪着小脑袋想了许久,忽然跑到和靖公主身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师母”。   和靖公主一愣,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便在这时,一道红影飞奔而至,正是姗姗来迟的段公子。   陆钧诺立刻收起了乖巧的模样,背着小手一板一眼地道:“考生来迟,取消与试资格!”   段然随手将他拎起来丢到一旁,撩开珠帘闯到了和靖公主的面前:“你怎么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受他们摆布?跟我走,咱们拜堂去!”   苏轻鸢缓缓地站了起来,皱眉:“段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日全京城都知道北燕和靖公主选亲,你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来打算把人拐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说拜堂就拜堂,把人家金枝玉叶的威严和尊荣置于何地?”   段然呆了一呆,许久才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轻鸢闭目不答。   和靖公主甩开段然的手,平静道:“你若能打败外面那些人,亲事自然能成;若你并无诚意,只因为吃定了我,便强拉我去拜堂,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陆钧诺悄悄地向和靖公主比了个大拇指。   “好,你等着我!”段然转身便要冲出去。   苏轻鸢唯恐天下不乱:“慢着!文试的卷子你还没交呢!旁人的文章,和靖公主都已经看过了,其中不乏有文采斐然、见解独到者,你若是作不出更好的来,武试也就不必参加了!”   陆钧诺拍手笑道:“文试的题目是‘在天愿作比翼鸟’,我数一万个数,你必须准时答完!”   段然点了点头。   陆钧诺眨眨眼睛,字正腔圆地念道:“一、万!——师傅,你的卷子答完了没有?”   “答完了!”段然扔下笔,煞有介事地道。   陆钧诺一愣,抢上前去把他的卷子接了过来。   只见白纸黑字,龙飞凤舞地写着:“大难临头各自飞。”   苏轻鸢抚掌大笑。   段然扁扁嘴巴,可怜兮兮地看向和靖公主:“咱们说好了要‘在天愿作比翼鸟’的,可是这会儿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在旁边撺掇几句,你就帮着她们一起对付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咱们的感情如此脆弱,将来若遇到不顺心的事,岂能不劳燕分飞?我接受不了那样的未来,所以,咱们还是——”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装作要往外走的样子。   苏轻鸢和陆钧诺齐齐露出鄙夷之色,和靖公主关心则乱,早已辨不清真假,忙抢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   段然大喜:“你答应跟我走了?”   和靖公主微笑摇头:“你的文试,通过了。”   段然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满意。   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拍着胸脯大声笑道:“文试过了就好办,你等着!”   “喂,公主还没有说武试的规矩呐!”陆钧诺忙追了出去。   段然却不管那一套。   他迈开大步闯到园中,找张石桌跳了上去,朗声道:“你们听着——我是上轻车都尉段然,当今皇上是我的生死弟兄!我段某人对和靖公主志在必得,谁要跟我争,那就是我段某人不死不休的仇人!这会儿谁想跟我一争高下的,尽管放马过来!”   园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始终没有人站出来。   苏轻鸢呆住了,陆钧诺也呆住了。   和靖公主在阁中听着外面的动静,哭笑不得。   就连匆匆赶来的陆离,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种狐假虎威的事,段然一向最擅长了。   论武艺,段然未必天下无敌,可是要论耍阴招使诡计,世上能跟他媲美的几乎不存在。   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受当今皇帝庇护的无耻小人成为“不死不休的仇人”。所以,这些原本踌躇满志的青年才俊们,犹豫了、退缩了、放弃了。   段然在石桌上站了一刻钟左右,眼看着满园子的青年才俊们三三两两故作从容优雅地退了出去。   然后,他得意地跳下石桌,回到阁中向和靖公主递过一个骄傲的眼神。   和靖公主忐忑地看向苏轻鸢。   陆离走进来,皱眉:“今日朕和阿鸢在园中帮公主开设考场,是为了给你机会向公主表达你的诚意!你自己看看你做的是些什么事?你是想告诉公主,你要靠你的厚脸皮和卑鄙手段来结这门亲吗?”   “长离,怎么连你也不帮我……”段然低下头,一脸委屈。   陆离无奈道:“罢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段然疯狂点头。   可是第三试的题目送上来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一题的出题人不是和靖公主,所以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段然眼睁睁看着宫女们在他的面前拉开一道厚重的布帘,数十名红衣红裙的女子鱼贯而入,在布帘后面一字排开,齐齐伸出了手。   小路子从袖中掏出一片红色布条,不由分说地遮住了段然的眼睛:“段公子,得罪了!”   “喂……”段然十分抗拒。   就在他试图躲闪的时候,布帘后面的众女子又重新换过了次序,跟先前全不一样了。   段然扯了扯系在自己脑袋上的红布条,欲哭无泪:“一定要这样吗?又是遮帘子又是蒙眼睛的,这是要闹哪样!”   苏轻鸢拍拍巴掌,笑道:“规则很简单——此处共有三十六名女子,你只需要在一炷香时间之内通过摸手的方式找到公主,今日就算是你雀屏中选了!”   “干脆杀了我算了……”段然的脸早已皱得像苦瓜一样了。   陆钧诺跳着笑着:“小路子快把香点上!各位姐姐们,还不快把你们漂亮的小手伸出来?今日师傅选中的人,就是我的师母哦!”   段然大惊失色:“你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轻鸢悠悠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你这大红喜袍都穿上身了,今日怎好让你空回?不管你选中的是不是公主,牵了手就算有缘,你岂有不带回家之理?”   段然吓呆了。   陆离在旁笑着提醒道:“香已经点起来了,你最好快些。”   段然忙喊道:“左手!左手!”   “怎么了师傅?你没有牵过公主的右手吗?”陆钧诺瞪大好奇的眼睛问。   段然黑脸不语。   陆钧诺背着小手沉声道:“女子双手以右为尊,焉有验左手之理?本王命令你们伸右手!”   陆离笑道:“定安王是今日的主考官,就以他的提议为准吧。”   于是布帘后面的一排女子齐刷刷地伸出了右手。   苏轻鸢幸灾乐祸地道:“段公子,时间有限,你要抓紧啊!”   段然硬着头皮,伸出了颤抖的手。   陆钧诺拍着小手笑道:“公主你看到了吗?师傅他摸别的女人的手啦!”   段然忙把手缩回来,黑脸:“今日的事都是你小子给我挖的坑,是不是?!”   陆钧诺吐了吐舌头,得意洋洋。   考试已经开始,段然没有了退缩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摸着那些纤白柔嫩的小手,一只一只地找下去。   第一个肯定不是,因为陆钧诺说了那是“别人的手”;第二个手指偏细,柔若无骨;第三个指节粗糙,骨相不美;第四个手腕太扁,不是大贵之相;第四个皮肤十分细嫩,但手掌偏厚,很有可能是个胖姑娘;第五个……   滑溜溜软绵绵的小手一只只摸过去,这在以往是段然求之不得的福分,今日却害得他冷汗涔涔、双腿发虚。   摸完最后一只的时候,段然苦着脸抬起了头:“陆离,这些女子都是哪里找来的?”   苏轻鸢替陆离答道:“你放心吧,都是二八年华才貌双全的好姑娘,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   段然心里有数了。   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往往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性情又多半心高气傲,岂肯排成一排站在这儿给陌生男人摸手?   这些女子,还不知道是从哪家戏院青楼里找来的呢!   听到陆钧诺提醒一句“时间差不多了”,陆离便咬了咬牙,昂然道:“这三十六人之中,没有和靖公主!”   “哇!”陆钧诺拍着巴掌发出一声惊叹。   段然扯下脸上蒙着的红布,惊喜地问:“我说对了?”   布帘撤下,露出后面一众女子的脸——果然没有和靖公主在内。   众女退下去之后,和靖公主从屏后走了出来,面无表情。   段然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和靖公主向后退了两步,沉声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不在那些人之中的?”   段然搔搔头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其实他是猜的。但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直说“猜的”是不是显得太没诚意了些?   他的犹豫,落在和靖公主的眼里,却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这些日子,人人都跟我说你靠不住,我先前还不信,谁知……”和靖公主低下头,眼中泪光盈盈。   “这是怎么了?我哪里靠不住了!”段然急得跳了起来。   和靖公主瞪着他,怒气冲冲:“你没有碰过我的右手,如何知道我不在那些人之中的?那些女子都是各大青楼之中的尖儿,你先前可没少追着她们跑吧?她们的手,你从前全都摸过,所以才十分笃定那其中没有我,是不是?”   “我没有……”段然欲哭无泪。   苏轻鸢摊了摊手:“哎呀,这可怎么办呀?我本来正打算恭喜段公子呢!”   陆离揽住她的腰,低头笑道:“罢了,看来他今日是成不了亲了!咱们还是去外面园子里看看吧,程昱他们在那里搞了个赛诗会,各位名门千金也在旁边的芍药圃那里作画戏蝶,热闹着呢!今日若能成就几对佳偶,咱们预备下的贺礼也就不至于送不出去了!”   苏轻鸢随手牵过陆钧诺,笑道:“那太好了!宾客若能成就佳缘,咱们做东道主的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二人有说有笑,相携出门。   阁中,段然不住地向和靖公主打躬作揖:“公主殿下,我的小姑奶奶!你听到那两个缺德鬼的话了没有?今日咱们这亲事若是成不了,他们预备下的贺礼就要送给旁人了!你不知道那两个人有多可恶,今日的事明明就是他们——还有陆钧诺那个小鬼——他们几个合谋害我呢!你跟我是一家人啊,咱们怎么能被那几个没良心的坑了去……”   “言之有理。”和靖公主若有所思。   “呃?”段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和靖公主背转身去,低笑:“蠢死了!快去准备婚礼啊!”   “公主圣明!”段然一蹦三尺高。   外面,还没有走远的苏轻鸢听见这一嗓子,立刻垮下了脸:“糟了!”   陆钧诺也将嘴巴噘了起来:“师母好像越来越糊涂了,怎么办?”   陆离勾起唇角,语气平淡:“钧儿,你还是别担心你师母了,先想想你自己吧——你师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一次你得罪了他,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啊!”   “喂!”陆钧诺急了,“今日的事,难道不是你们两位的主意吗?”   陆离摊了摊手:“怎么会呢?阿鸢是为了帮你报仇才设的这一局,罪魁祸首还是你啊;至于朕——朕根本就是个凑热闹的,这里有朕什么事啊?”   “皇兄,你简直太无耻……”陆钧诺哀嚎不已。   “嗯?”陆离皱了皱眉。   陆钧诺欲哭无泪:“我的意思是说,皇兄简直太英明太伟大了!”   “嗯,这还差不多。”陆离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苏轻鸢不乐意了:“喂,你为什么又欺负我的儿子!”   陆离站定,转过身来,瞪着她:“你,再说一遍?你的什么?”   “我的儿子!”苏轻鸢梗着脖子,毫不畏惧。   陆离泄了气:“阿鸢——”   苏轻鸢“哼”了一声,背转身去:“别叫我!你还没有钧儿乖呢!”   陆钧诺趁机把自己的小脸贴在苏轻鸢的手上蹭了蹭,向陆离递过一个挑衅的眼神。   段然牵着和靖公主从阁中出来,看见这一幕,拍手大笑:“妙极!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陆离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重新拉起了苏轻鸢的手:“阿鸢,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给段然预备的贺礼还是太简薄了些?”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太简薄了!凭着段然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只给他一座宅子、万两黄金,这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嘛!我就更不用说了,那琉璃架屏和羊脂玉瓶,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唉,再添点什么呢?”陆离揉揉鬓角,作冥思苦想状。   苏轻鸢抿嘴笑道:“不如再赏赐几个美貌宫女给他吧?段然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嘛?”   陆离点头:“朕正有此意。尚仪监里有两三个小宫女,段然打前年就惦记着了,我一直没工夫理会这些,这一次顺便再叫小路子多挑两个给他,也算是不枉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陆离,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你可真够绝的!”段然咬牙切齿。   陆离皱眉:“怎么?嫌少?”   “不不不!”段然慌忙高举双手,“太多了!说真的,陆离,如今南越甫经战乱,国库空虚,你的手头也不宽裕,所以这贺礼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太厚重了我怕消受不起啊!宅子和金玉之物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这美人嘛——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自家兄弟,何必这样客气?”陆离一脸惊诧。   段然一揖到地:“自家兄弟,也该泾渭分明。宫中女子都是皇上的,段某岂敢肖想!” 第159章 属于臭不要脸的范畴了   陆离是皇帝,金口玉言,没有收回的道理。   所以,不管段然怎么跳脚,这几位美人他都是非收下不可的。   这份特殊的礼物,让段然一整天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和靖公主忽然悔婚不嫁他了。   直到晚间婚礼之上,小路子当众念出陆离的赏赐,段然才知道自己又被他给耍了。   原来,陆离的赏赐是“黄金万两、府邸一座并婢仆三十六人”,并没有额外赠送什么宫娥彩女给他。   这样一来,便是真有美人,也应该一并放在“婢仆”之中了。   既然名分是“婢仆”,那就好办,到时候嫁了卖了,都不算他抗旨。   段然松了口气,谢恩过后,又在心底暗暗抱怨陆离不厚道。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哇!被陆离这么一搅和,闹得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谁见过这么混账的皇帝?   陆离欣赏着段然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暗暗得意。   没办法,他也是近墨者黑,被某些人给带坏了嘛!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低头向身边看了一眼——嗯,带坏了他的那个女人正在桌旁埋头啃肘子,很愉快。   今日这场婚礼,除了新郎官喜忧参半之外,旁人应该都是很愉快的。尤其是白天园子里搞了几场挺文雅的活动,据说撮合成了好几对佳偶,于是晚宴上青年男女眉目传情,老头子们找到未来的亲家翁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借着这场盛筵,战乱的阴霾终于被一扫而空。从明日起,京城里的空气应该会轻松不少了。   闹罢洞房之后,陆离拉着苏轻鸢避开人群,从园子角门出去,坐上了马车。   两人在车内换下盛装,扮作寻常宾客模样,相视一笑。   程昱牵着陆钧诺的小手走过来,忧心忡忡:“真的要走吗?”   陆离紧攥着苏轻鸢的手,沉声道:“朕和阿鸢别无选择。”   “母后,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陆钧诺钻进苏轻鸢的怀里,眨着大眼睛问。   苏轻鸢揉揉他的小脑瓜,微笑:“很快的。”   “孩子是很较真的,不要骗他。”陆离正色道。   苏轻鸢皱了皱眉。   陆离伸手把陆钧诺抓了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钧儿,如果我们不回来,你要好好听定国公和你师傅的话,认真读书,将来……做个好皇帝。”   “钧儿不做皇帝!”陆钧诺对这个话题很敏感。   陆离微笑,学着苏轻鸢的样子,把小家伙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责任压到你肩上的时候,由不得你推脱。好在如今的朝堂还算安定,定国公、崇政使、六部尚书……这些人都忠心可用,不至于让你抓瞎。”   陆钧诺认真地听着,似懂非懂。   陆离把两人换下来的宫装和一幅明黄的卷轴塞到程昱的手里,正色道:“明日早朝,可以将这道旨意昭告天下。南越的朝堂和江山,今后还要请定国公多多照应了。”   程昱叹道:“父亲不会答应的。你们一定要尽快回来。”   陆离微笑着摆摆手,拉上了车帘。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融入夜色,离那座欢乐的园子越来越远了。   街上也有不少马车是从同一个方向来的,车里乘坐的都是从婚礼上回来的宾客,陆离二人乘坐的这辆马车一点都不起眼。   今夜没有宵禁,街上可以随便走,只待清早城门开后,便可出城。   南下。   苏轻鸢往陆离的怀里靠了靠,低声道:“你若是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后悔?”陆离反问。   苏轻鸢闷闷地道:“这一走,你放弃的很可能是整个天下。只要明日一早定国公在朝堂上宣读了那道旨,你就不再是南越的皇帝了。”   陆离微笑,拥着她的肩:“我不做皇帝,你也就没有当皇后的机会了,你觉得痛惜吗?”   苏轻鸢点了点头:“很心痛。全天下的女人都想要的那份荣耀,我差一点就要得到了,现在我却不得不与它失之交臂。”   “你若后悔,现在我便带你回去。”陆离柔声道。   苏轻鸢苦笑摇头:“孩子比较重要。”   陆离在她的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你既然知道孩子比较重要,又何必拿同样的问题来试探我?”   “那不一样的。”苏轻鸢闷闷的,不敢抬头。   她知道陆离为了那个位置隐忍了多久、筹谋了多久,也知道那个位置对他有多重要。   所以,当陆离提出要陪她南下的时候,苏轻鸢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那个孩子,对她而言几乎是一切。——那孩子陪着她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执念。这样特殊的存在,绝非“再生一个”就可以弥补的。   可是陆离不一样,他是男人,他还是皇帝。   他不需要十月怀胎,那孩子并没有在他的肚子里一点点生长,他对那个孩子的情分应该远远达不到她那样的程度。只要他肯,随时会有无数聪明漂亮的女人上赶着来替他生孩子。   所以,他何必像她一样,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放弃自己苦心筹谋十余年才得来的一切?   苏轻鸢不懂。又或许是懂一点,却不敢相信。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声,攥住苏轻鸢微凉的手,叹道:“你自己都舍不下那个孩子,难道我就舍得下?在你的眼里,我就是那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你当然不是。可是……我认为你总该权衡一下利弊。”苏轻鸢闷声道。   陆离笑了:“可是我认为,人一生之中,总该有一两次是随心而行的。我可不希望多年之后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生都在权衡利弊。”   “难道做皇帝不都是那样的吗?”苏轻鸢反问。   陆离点头:“确实是那样的。所以,做皇帝其实也没什么趣味,不做就不做了。”   苏轻鸢忽然发现了一个新的思路:“所以,你决定陪我南下,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做皇帝了,找孩子只是一个借口?”   陆离大笑:“你当然可以这样想。”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呐?”   很多人都说当皇帝不是个好差事:苦、累、烦心事多、不得自由……可是真有一个当皇帝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十万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肯放弃的。   为了哄她,还真是费尽了心思呢。   陆离看到苏轻鸢仍嘟着嘴,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角,笑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总是不信!你细想想——当皇帝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一道菜连续吃两口它就会永远消失在你的餐桌上,夏天穿衣服热得要死也不能撸袖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先有满朝文武给你把她的祖宗八代查个遍……这个差事送给你,你愿不愿意做?”   苏轻鸢答不上来。   陆离叹道:“如今回想起来,我简直不知道前面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只想想咱们两个人的事被那帮老东西翻来覆去盘算过多少遍吧!好好的人都要被他们给逼疯了!”   这一点,苏轻鸢倒是无法否认。   在宫里生活过的她,当然知道处处被人盯着的滋味有多难受。   可是——   苏轻鸢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自己觉得当皇帝是个苦差事,所以就把这差事推给了钧儿?”   陆离脸上一僵,随后板起了面孔:“你心疼钧儿还是心疼我?”   苏轻鸢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当然是心疼钧儿啊!”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双手捂住耳朵,等着陆离大发雷霆。   奇怪的是,预料之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陆离抓住苏轻鸢的两只手腕,将她的双手从耳朵上挪开,叹了口气。   苏轻鸢有些慌张,惊恐地看着他。   陆离无奈,柔声道:“阿鸢,你处处偏帮着钧儿,我会吃醋。”   “钧儿是我的儿子!”苏轻鸢瞪他。   陆离无奈:“咱能不能别提‘儿子’这茬了?你总说他是你的儿子,闹得我都想认他做儿子了!”   “你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占他便宜,属于‘臭不要脸’的范畴了。”苏轻鸢瞪他。   陆离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苏轻鸢摊手:“我哪知道怎么办?当初是你撺掇钧儿喊我‘母后’的,这会儿逼着我不认他作儿子的也是你!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了,因为你自己喜欢出尔反尔,根本做不到‘君无戏言’嘛!”   陆离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叹道:“你说得对。”   “咦?”苏轻鸢大为惊诧。   陆离摇头苦笑:“我是实在不知道钧儿的辈分应该怎么安排,所以——咱们以后就在南边隐居,不要回来了吧!”   “瞧你这点出息!”苏轻鸢失笑,顺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   陆离顺势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这京城,咱们不回也罢了。”   苏轻鸢窝在他的臂弯里点了点头,须臾又叹道:“真没想到,乞丐婆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   陆离黑脸:“朕……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你!”   “将来还有孩子呢?”苏轻鸢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陆离咬牙切齿:“你再生一百个我也养得起!”   苏轻鸢张嘴在他手上啃了一口:“一百个?你当我是兔子,一窝生十八?”   陆离掰着指头数了数,笑了:“这么说,你答应至少给我生六胎?”   苏轻鸢气得跳了起来,困意顿消:“生生生,生个棒槌!敢情疼的不是你!”   陆离慌忙举手投降:“好好好,不生,不生了……喂,你别咬人啊!”   ***   快天亮的时候,苏轻鸢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马车停了下来,在一条宽阔的官道上。   看路边的景致,显然已经出城了。   陆离见她醒来,皱了皱眉,低声道:“有人追上来了。”   苏轻鸢不解:“既然有人追,咱们为什么不跑,反要等着?”   陆离无奈,反问:“跑得掉吗?”   苏轻鸢无言以对。   说话间,后面的追兵已到了近前。四五十名金甲将士呈扇形散开,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后面跟上来的几匹马,上面坐着的却是一些熟面孔——崇政使,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以及气喘吁吁不住地揪胡子的定国公。   陆离掀开车帘,叹气:“诸位何故出现在此处?”   薛厉带头跳下马来,跪地:“请皇上回宫!”   定国公等人随后也跟着下了马,齐齐跪在地上。   陆离只得跳下马车,站在众人面前:“你们……这是何必?”   薛厉抬起头,急道:“皇上若是对臣等有什么不满,要打要杀都由得您!您忽然丢下朝堂一走了之,这不是要害得我们背负忤逆大罪,遗臭万年吗!”   陆离靠在马车上,无奈叹道:“朕只是需要南下寻子,并无他意。众卿都是国之栋梁,辅佐朕时功勋卓著,将来辅佐新君必然也不会出差错,如何就‘遗臭万年’了呢?”   定国公撑着马鞭,艰难地跪直了身子:“皇上,既然目前已知小皇子被藏在神雀的某处神殿之中,您即刻派遣高手前去迎回小皇子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您和娘娘亲自前往?因为立后之事,群臣多有冒犯之语,您与娘娘在此时离京南下,甚至留下退位诏书,这分明是……分明是在责怪臣等不逊,不堪为臣了!”   陆离勾起唇角,冷淡地笑着:“并非众卿不堪为臣,实在是朕生性散漫、专横任性,不堪为君!定安王是先帝唯一血脉,由他来继承这个位子,也算是物归原主,众卿何必如此抗拒?”   宁渊抬头,苦劝:“皇上,如今天下虽定,却仍有北燕、西梁隐患未除!定安王年纪尚幼,如何能担得起这江山之重啊!”   陆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钧儿年纪虽幼,性情见识却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定国公拈须叹道:“皇上这是在说气话了!假以时日,定安王或许确实能成大器,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天下如何能等得定安王长大成人?古往今来虽有幼主临朝之先例,然幼主身后必有聪慧绝伦之女主辅佐,朝中必有一言九鼎之重臣主政——如今定安王宫中无母、朝中无臣,茕茕幼子孤苦无依,面对朝中纷纭诸事,将如何自处?!”   这番话,他说得十分动情,苏轻鸢心中恻然,忍不住也掀帘子走了出来。   陆离叹道:“朝中不是有你们嘛。”   薛厉霍然站了起来:“若皇上在朝,朝中百官自能同心协力;可是您走了,群臣没了主心骨,哪里还能安心做事!人心都是不足的,时日一久焉有不互相倾轧之理!”   陆离拧紧了眉头,久久不语。   定国公叹道:“立后之事,是群臣执拗了些,虽说对娘娘有些不敬,却也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皇上若觉不妥,当面斥责几句、略作惩处也就罢了,怎能像孩子一样赌气出走?——娘娘,此事您该劝劝皇上的,事关天下,如何能意气用事!”   苏轻鸢皱眉:“天下大事,我可管不着。陆离如何决定,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的份?”   定国公略一沉吟,躬身道:“娘娘此言也极在理。先前是群臣狭隘了些。娘娘追随皇上日久,情深义重,断不能以常理评判。立后的规矩,一切皆可按照皇上的吩咐来办……”   陆离轻咳一声,淡淡道:“定国公,朕此次出走,并非是为了威胁你们按照朕的吩咐来操办封后大典!这皇后之位,阿鸢并不稀罕,正如朕不在意朝乾殿上的那把椅子一样——大婚仪典的规制如何,阿鸢更是全然不曾放在心上,是你们自己想多了。”   定国公慌忙点头称“是”。   陆离牵起苏轻鸢的手,叹道:“此次朕确实未曾考虑周全,但退位之心是真的。神雀之行,朕别无选择,众卿请回吧。”   “皇上!”群臣急了。   陆离有些无奈:“神雀亡国已久,神殿之中不知是何情形。事关我儿性命,朕如何能放心交与旁人去办?这一趟,朕是非走不可的。”   定国公与群臣窃窃私语许久,终于叹道:“皇上爱子心切,臣等不敢阻拦,只是——请皇上万万莫提‘退位’二字。臣等愿尽心稳定朝局,专待皇上、娘娘回宫。”   陆离十分为难,久久不语。   礼部尚书忙补充道:“今日一早,礼部已发下榜文,将大婚之事昭告天下。皇上南下寻回小皇子之后,还需尽快还朝,以免婚服仪仗等物不合用,来不及修改。”   “今早发下榜文?何卿有心了。”陆离冷笑道。   礼部尚书俯伏在地,小心翼翼。   陆离无奈:“罢了,朕与阿鸢尽早回京就是。”   群臣喜形于色,唯有苏轻鸢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的。   陆离走过来,重新将她送回马车上,叹道:“看样子,隐居的事只好推一推了!”   苏轻鸢甩开他的手,闷闷的。   陆离摇头苦笑,向帘外沉声吩咐:“众卿请回吧!”   定国公忙道:“皇上一路南下,旅途必定辛苦,身旁岂能无人服侍?金甲卫本该是皇上亲随,此次臣等精挑细选了四十余人,请皇上带在身边,以备不测。”   陆离皱眉:“以备不测?你是在诅咒朕吗?”   定国公忙说“不敢”,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陆离盯了顾凌霄一眼,黑脸:“你是打算盯着朕?怕朕跑了不成?”   顾凌霄揣着一肚子委屈,慌忙否认。   陆离不愿再多话,放下车帘,直接吩咐启程了。   马车上,苏轻鸢窝在角落里,扁着嘴巴。   陆离走过去圈住她,叹道:“那帮老东西的动作太快!”   苏轻鸢闷声道:“见过逼人还钱的、见过逼人上吊的,这逼人当皇帝的倒是头一次见!那帮老东西就不会替他们自己好好想想吗?辅佐个小娃娃当皇帝多好啊,可以任由他们摆布,不是比你听话多了?”   陆离笑着点点她的鼻尖:“怎么又不心疼钧儿了?”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们钧儿、凭什么认为钧儿一个小娃娃就当不好皇帝!”   陆离叹气:“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坐稳如今的位置不容易,必定不想再经历一次官场倾轧了。”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们会追上来?”苏轻鸢瞪眼。   陆离缓缓摇头:“我岂能料事如神?我只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们如何选择,那是他们的事!他们若是选择拥立钧儿,我自然也会想方设法,力保朝堂不乱。”   苏轻鸢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是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   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帮固执的老东西们妥协,也算是一大奇景。看到他们愿意追回陆离,她还是很高兴的。   可是想到将来仍要回到宫中,不能与一家人清清静静地厮守,她又觉得有些失落。   看来,果然并不是什么人都有福分隐居的啊!   陆离察觉到苏轻鸢有些失落,便没话找话道:“你猜,咱们的孩子会被藏在神殿之中的什么地方?如今又是什么人在照料他?”   苏轻鸢苦思许久,摇头不语。   陆离沉声道:“既然‘日月同明’是指神雀神殿而言,那‘神妖共生’应当是指神殿之中的某个地方。而可以自由出入神殿的人,一定是同神族或者王室有些关联。——难道神雀王族之中尚有人在世?”   苏轻鸢无心思考这些,许久才叹道:“我不关心他被藏在哪儿……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不要被有心人利用就好了。”   “他一定会好好的。”陆离笑着安抚她。   苏轻鸢安静了下来,陆离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千里迢迢送到神雀旧址去抚养,难道仅仅是为了让阿鸢和孩子母子分离?   对方这样大费周章,必定有更深层的缘由。   ——如今的问题就在于,那个“缘由”到底是什么呢?   那孩子在贼人手中,究竟有何用处? 第160章 今日多半活不成了   神雀国旧址,地处西南群山之中,比巫族的那片大山更加偏远。   多年以前,那里曾是一个富庶而安宁的国度,占卜和媚术这两大秘术,使他们天然带有神秘的色彩,盛极一时。   如今,却只剩下遍野荒凉了。   因为山路难行的原因,苏轻鸢一行人耗费了整整一个月,几乎可以说是历尽了波折,终于赶在五月份的尾巴上找到了那片荒凉的土地。   据传说,在一些特定的时候,神雀国的火雀神殿之中,可以看到“日月同明”的奇观。   苏轻鸢当然对那些见鬼的“奇观”没兴趣。   自从进山的那天开始,她就变得十分焦躁不安,不久之后便已是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神雀国虽然已经成为历史,未曾搬走的子民却还是有的。沿着曾经的官道一路走过去,沿途的废墟渐少、村落渐多,苏轻鸢便知道昔年的神雀国都快要到了。   因为当地人对外来者的态度十分不友好,所以这天晚上,一行人照例找了个远离村落的空阔山坡,安营扎寨。   苏轻鸢依旧是睡不安稳的,一更天的时候合了合眼,不到三更就醒了。   山里树木多,鸟兽虫蛇自然也就多。   苏轻鸢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唧唧的虫声,心中越来越烦躁,倒好像身下铺的不是毯子而是带刺的仙人掌一样。   陆离早已睡稳了,苏轻鸢不忍心打扰他。   她很清楚,照自己目前的这个状态,能再坚持三天就是极限了。若不能尽快从这种状态下调整过来,恐怕不等见到儿子,她自己就先倒下了。   所以,这个时候陆离作为主心骨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一支队伍之中,一定要有人负责该吃吃该睡睡,没心没肺稳定军心的。   苏轻鸢的脑海中不住地飘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一会儿坚信明天就能找到神殿,一会儿又觉得找到儿子的希望实在渺茫;一会儿疑惑这段时日的经历会不会是一场梦,一会儿又觉得这样荒唐的事情实在没有坚持的必要……   乱七八糟,浑浑噩噩,额头上似乎又烫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帐篷外面的虫声已经停了。   苏轻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立刻寒毛倒竖,“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侧耳再听,外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轻鸢坐不住了,悄悄地掀开帐篷一角,打算钻出去。   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吵醒你了?”苏轻鸢皱眉。   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已经连着几天没睡好了,我哪里睡得着?”   “你睡吧,我出去走走,马上回来。”苏轻鸢试图推开他的手。   陆离坐起来,摇了摇头:“不要出去。外面不对劲。”   苏轻鸢皱眉:“你也觉得不对劲?”   陆离点头:“虫子忽然安静下来,往往意味着它们察觉到有危险了。”   “咱们怎么办?”苏轻鸢吓坏了。   陆离攥着她的手,低声道:“静观其变。”   苏轻鸢不敢多言,却听到自己的心脏“嘭、嘭、嘭”跳得厉害。   虫蚁很多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太霸道的毒蛇猛兽出没,这也是侍卫们选在此处扎营的原因之一。   所以此刻,虫蚁们意识到的危险,究竟是什么呢?   二人屏息凝气,静静地等了很久。   外面却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拱卫在外的金甲卫将士们也没有发出声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陆离忍得不耐烦,终于掀开帐篷,牵着苏轻鸢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才发现,十余名金甲将士正守在这座帐篷的外面,警惕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看见陆离二人出来,顾凌霄一愣。   陆离皱眉问他:“你们发现了什么?为何不出声提醒?”   顾凌霄迟疑着:“先前只是觉得不对劲,却想不通问题出在哪儿。刚刚听到远处有动静,只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多心了……”   说话间,远处果然有“沙沙”的声音传了过来。   似乎越来越近了。   苏轻鸢寒毛倒竖:“这种地方,不会闹鬼吧?”   陆离攥住她的手,沉声道:“要真是闹鬼倒好办了。”   苏轻鸢不解。   陆离侧耳细听了许久,终于咬牙道:“恐怕,是蛇。”   苏轻鸢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她一向自诩胆大,一两条蛇通常是吓不到她的。   可是,很多蛇呢?   “沙!沙!沙!……”声音越来越近。   陆离忙道:“快把火点起来!”   不用他吩咐,金甲将士早已跑去点火了。   傍晚扎营的时候,他们很有先见之明地拾了许多干柴,堆放在帐篷外面不远的地方。   这会儿把干柴摆好,点起来,帐篷外面就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圈,对山里的狼虫虎豹还是有点儿震慑作用的。   火苗刚刚烧起来不久,先前那声音已经来到了近前。   苏轻鸢只看到暗中一些微微发亮的东西在向这边缓缓移动,陆离便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是什么?”苏轻鸢急问。   陆离沉声道:“你不用管。”   苏轻鸢用力推开他的手,急道:“你不让我看,我才更害怕呢!”   陆离没办法,只得放手让她去看。   果然是蛇。   火圈外面,成千上万条蛇翘着脑袋、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响声,摇摇晃晃的,像是在跳一支神秘的舞蹈。   火圈挡住了它们的路,所以它们目标一致,全部朝向火圈的方向。在苏轻鸢这些人看来,那就是在死盯着火圈里的人不放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蛇的猎物?   苏轻鸢皱眉,低声道:“这不对劲啊!山里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就不会出现这么多蛇;如果食物足够,这些蛇又不可能这样整齐划一地向着咱们这边来……”   陆离冷笑:“是有人在搞鬼。看来,这里的主人不太欢迎咱们呢。”   苏轻鸢竭力装作若无其事,指尖却还是有些发颤。   顾凌霄退到陆离身旁,低声道:“咱们的柴火恐怕撑不到天亮,要不要……冒险试试赶走它们?”   陆离摇头:“不急,它们的主人应该就要出现了。”   话音刚落,黑暗之中便有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缓缓而来。   竟然是个女子。   顾凌霄厉声喝问:“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没有答话。   苏轻鸢跟着笑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喂,外面的姐姐是本地人吗?我们远道而来,竟不知神雀后人如此热情好客,知道我们许久没吃到美味,连夜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呢!”   “好吃的?”那女子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语气阴恻恻的。   苏轻鸢笑道:“是啊!水蛇粥、蛇肉串、香闷龙凤翅、首乌红心羹、三鲜蛇丝、红烧蛇尾……那都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啊!我惦记了一路了,只是底下弟兄们抓蛇的本领实在差劲,进山十多天才只吃了两顿蛇羹,倒把我的馋虫给勾起来了!姐姐今夜给我们送来这么多食材,我们四五十号人只怕要变着花样吃一个月——这样盛情,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呢!”   陆离跟过来牵起她的手,摇头苦笑。   外面那女子沉默许久,仍旧用阴冷的声音说道:“咱们倒不妨拭目以待,看看最后是你们吃了它们,还是它们吃掉你们?”   苏轻鸢笑道:“就算是它们吃掉我们,那也不过是给这山林增添一点儿肥料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咱们活着的时候只管尽情地活着,死了之后就安静地化尘化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那女子终于又哑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我神雀所为何事?”   陆离发出一声长叹,缓缓开口:“神雀……快二十年没有从陌生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那女子一愣,忙问:“你们……是与神雀有关系的人?”   苏轻鸢敛了笑容,轻叹:“在外面,我们可也不敢提‘神雀’二字。严格来说,我们不算是与神雀有关系;但除了我们,也不会更有旁人同神雀有关了。”   “你们是哪里来的?同神雀有何牵连?”那女子的态度显然变得郑重了许多。   苏轻鸢想了想,谨慎地道:“母族那边,有点儿血缘上的牵扯。我一向听母亲说起神雀,心向往之,所以任性要来看看,实在没想到迎接我们的竟是一位这样热情的姐姐,还有全蛇宴!母亲若是知道我们的境遇,一定很欣慰。”   那女子厉声喝道:“你若是再惦记我的蛇,我不介意先把你喂给它们做点心!”   苏轻鸢夸张地惊呼一声,钻进了陆离的怀里。   陆离轻拍着她的后背,抬头向那女子笑道:“姑娘莫怪,荆妻一向胆小如鼠,看见害怕的东西就口口声声说要吃掉,其实是给她自己壮胆罢了。这群蛇既是姑娘的爱宠,我们自然没有觊觎之理。”   “哼,”那女子冷笑一声,“你们两人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离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冤枉:“姑娘连我们的面容都未曾看清,隔着蛇群跟我们说几句话便认定我们‘不是好东西’,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   那女子再不接话,转身就走。   可是她的蛇并没有动。   苏轻鸢看她快要走远了,忍不住跳着脚叫道:“你怎么不把蛇带走?真要留给我们烤来吃了?”   “你试试看!”那女子高声回敬了一句,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苏轻鸢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蛇,犯了愁。   陆离笑道:“没事了。留下两人守夜,其余的各自回去睡吧。”   “睡得着吗?”苏轻鸢向他瞪眼。   陆离拥着她回到帐中,笑道:“怎么睡不着?此间主人已经出现了,还留下了成千上万的小兵给咱们守夜——咱们若是睡不安稳,岂不辜负了东道主的盛情?”   苏轻鸢跟着他躺下,却不肯合眼:“你不是真的要睡吧?难道你就不怕睡梦之中成为那些蛇的宵夜?”   陆离但笑不语。   苏轻鸢问了几遍,陆离却干脆闭上眼睛,不理她了。   苏轻鸢掀开帐篷一角向外看了一会儿,只见火焰不住地跳跃着,时而发出柴草爆裂的轻响,竟有几分安静祥和的意味。几个金甲将士警惕地盯着外面的蛇群,看上去也似乎并不慌张。   这么说,只有她一个人在提心吊胆?   苏轻鸢有些忿忿不平,自然也就不肯再操这份心。   细细想来,那女子的态度转变,是在听到“神雀”二字之后。所以,对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   明日,事情或许会有进展,这是个好消息。   至于今夜的事,应当是对方的试探和警告吧?   明天多半会见到神雀旧人,她若顶着两只黑眼圈,一定会被对方笑死的!   想到此处,苏轻鸢好胜心起,压过了先前的焦虑和不安,竟然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惊醒安眠的,是帐篷外面的一片惊呼。   苏轻鸢揉揉眼睛,“呼”地坐了起来。   陆离已经冲出了帐外。苏轻鸢定了定神,随后也跟着钻了出去。   只见随行的将士们已经全部出了帐篷,正在火圈旁边手忙脚乱地用刀尖挑着那些不速之客。   ——原来,柴草已经用尽,火圈上出现了一个挺大的缺口,在外面守了一夜的群蛇终于寻到时机,钻了进来。   金甲将士们眼明手快,不多时已经斩杀了数百条蛇,可是后面的还在源源不断地向这边爬过来。   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火圈上的缺口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外面的蛇那么多,看上去似乎永远也杀不完。   何况那些家伙身形纤长、动作灵便,显然是惯于攻击的。若是一时手慢,被它们闯了进来……   苏轻鸢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先回帐篷里去待着!”陆离推了她一把。   苏轻鸢皱了皱眉头,没有动。   陆离正忙着指挥士兵拆帐篷加固火圈,一时倒也顾不上她。   苏轻鸢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硬着头皮盯着群蛇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驱蛇之术,通常靠的是两样东西:药物,或者声音。   可是这些蛇来的时候并没有伴随着什么声音,而这附近也似乎没有特殊的气味。——这些东西怎么会有耐心在火圈外面守一夜,并且直到此刻仍然锲而不舍地试图往里面钻呢?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她忽略了的。   苏轻鸢思忖许久,终于起身走到陆离的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时侍卫们已经把火圈修补得差不多,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当然,只是“暂时”。   木料很快就会烧尽,帐篷很快就会拆完了的。   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面临群蛇蜂拥而至的局面。到那时候,连帐篷都没有了的众人,除了迎上去(送死),别无他法。   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神色凝重。   “陆离,我在想,这些蛇不像是被驱赶过来的,倒像是咱们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苏轻鸢斟酌着,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猜想。   陆离一怔,低下头来。   苏轻鸢拉着他一起在石头上坐下,仰起头来看着他。   陆离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昨天夜里——这群东西来得确实蹊跷。”   夜里,这些蛇和那白衣女子先后出现,众人想当然地以为是那女子驱蛇过来的。   如果不是呢?   顾凌霄在旁边听见,忙走了过来:“娘娘这么一说,属下倒想起来了——昨天中午咱们在镇子里歇脚的时候,有个跛脚女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在咱们的马车上扒拉了一阵,还差一点掀开帘子钻进去,让我给骂走了!先时我只当她是想偷东西,现在想来,她恐怕是在咱们的车上动了手脚!”   苏轻鸢起身走到马车旁边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发现,却并不能排除掉这种可能。毕竟有些药物是无色无味的,这深山之中更可能有着比药物更神秘的术法,外人摸不着头脑是常有的事。   “要不,咱们把这辆马车丢出去看看?”顾凌霄小心地提议道。   陆离和苏轻鸢都没有反对。   于是将士们齐齐动手,很快就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一件一件地扔了出去。   每扔一件,蛇群之中便会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但骚动过后,局势并没有任何缓解。   最后,七八个士兵抬起那辆马车,喊着号子一齐动手将之扔出了圈外。   大约砸死了上百条蛇。   群蛇焦躁起来,摇摆着身子“嘶嘶”地吐着信子,样子十分凶狠。   骚动过后,一部分蛇爬上了马车,目光仍旧对准火圈的方向。   希望和破灭了。   陆离沉声道:“对方的手段不会那么拙劣,不用白费力气了。”   “都扔完了你才说!”苏轻鸢瞪着眼睛抱怨他。   这时,局势似乎比先前更加糟糕了些。——那些爬上马车的蛇,居高临下,占了地形之利,气势上显然更足了不少。   要知道,有些常在树上生活的蛇,是可以通过技巧性地摆动身体,完成“飞越”这一动作的。   也就是说,这会儿至少有一部分蛇已经可以越过火圈闯进来了。   苏轻鸢坐立难安。   陆离紧攥着她的手,试图安抚她,却发现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苏轻鸢用力揉着自己的鬓角,忽然跳了起来:“陆离,那个荷包你带了没有?”   陆离立刻把怀里的荷包掏了出来。   嗯,还是多年前苏轻鸢做的,很丑的那一只。   苏轻鸢初学巫术的时候,曾经看到书上记载过一些稀奇的药草,她便吩咐太医院替她搜罗了一些,闲时胡乱摆弄一阵,鼓捣出一些没什么大用处的药来,用以打发时间。   有一次恰被陆离看见,她便随意挑选了几样花草塞到他手里,开玩笑说是给他辟邪用。   谁知陆离当了真,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塞进了荷包里,倒弄得苏轻鸢不好意思,也就没跟他说那只是个玩笑。   此时细想起来,那几样药草倒确实有些用处。   巫族与神雀气候相似,又都是在深山之中,草木虫蛇当然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祛湿气、防虫蛇,是神雀百姓的日常,又何尝不是巫族的?   苏轻鸢打开那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随手把“没用的”丢还给了陆离,剩下的一团药草放在了石头上,然后又从自己的香袋儿里面取出一些香草,混在了一起。   陆离在旁静静地看着,许久才小心地问:“这东西,有用?”   苏轻鸢仰起头,向他粲然一笑:“当然有用,因为我是‘妖怪’啊!”   陆离大喜过望。   苏轻鸢回到唯一没有被拆掉的那架帐篷里翻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草纸,笑嘻嘻地钻了出来:“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扔了,我忽然想起来昨晚用纸擦了个野果吃了,废纸随手扔在地上没丢出去——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摊平了那张纸,咬破手指,在纸上画了个弯弯曲曲的符号。   陆离哭笑不得:“你就用这张草纸画符作法?”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将就用呗!没有好的,总不能用人皮吧?”   说罢,她抓起先前的那些药草,细细地挑选了几样,用那张草纸包了,点燃,放在了那堆蛇尸上。   “有用吗?”陆离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苏轻鸢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陆离见她一脸郑重,心里终于信了几分。   巫族秘术自有其玄妙之处,想来这个小巫女是有几分道行的,否则她应当不会愿意白费这个功夫吧。   这也算是柳暗花明了。   陆离这样想着,正要放心,忽然听见苏轻鸢口中念的是:“见鬼的神雀乌龟王八蛋,偷了我的儿子还不算还想要老娘我的命,简直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狼心狗肺,你们至少也让我吃顿全蛇宴再死啊……”   陆离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子向顾凌霄他们吩咐道:“今日多半活不成了,准备拼命吧!” 第161章 神雀的待客之道   苏轻鸢的面前,草纸包着的那一小撮药草并没有冒出火焰,只有一缕细细的白烟飘了出来,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不过多时,那堆蛇尸上竟也跟着冒出了白烟,丝丝缕缕的,很快弥漫开来。   众将士紧握兵刃,警惕地看着圈外不住“跳舞”的群蛇,人人都觉得头皮发麻。   再后来,苏轻鸢面前的干草上也冒出了白烟,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了烟雾里。   除了呛人的药草味之外,空气中又添了一些潮湿的泥腥味,以及……烤肉的香气。   一个金甲士兵凑到顾凌霄身旁,低声问:“大统领,娘娘这是在干嘛呢?”   顾凌霄皱了皱眉,许久才道:“大概是要烤蛇肉吃吧!”   士兵点点头,恍然大悟:“难怪呢。——皇上和娘娘还真有情致,随身的荷包里面都带着烤肉的佐料!”   陆离在旁听见这一番对话,简直哭笑不得。再看看苏轻鸢对着那一堆蛇尸念念有词的样子,他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不说了吧,临死之前能吃顿饱的好像也不错。   ——别说,闻着还真挺香!   烟雾中,苏轻鸢缓缓地站了起来。   陆离估摸着,这应该是蛇肉烤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吃了。   苏轻鸢到火堆旁找了两根没有燃尽的细木棒,果然回去夹起了半条烤蛇,举到眼前细细打量起来。   陆离忍不住道:“喂,你不能吃独食啊!大家都饿坏了,你不先让让将士们?”   苏轻鸢抬头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举起那半条烤蛇——丢出了火圈之外。   陆离清晰地听到了士兵们惋惜的吸气声。   苏轻鸢也听见了,抬起头来向那几个士兵露出“我懂你”的笑容。   这时,顾凌霄忽然惊呼道:“它们跑了!”   众人忙定睛细看时,果见那半条烤蛇附近的群蛇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忽然掉转头去,四散逃开。   因为这边火圈尚在,所以群蛇在乱糟糟地纠缠了一阵之后,基本都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士兵们目瞪口呆。   苏轻鸢向他们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烤蛇都扔出去啊!这会儿可不是心疼的时候,留着命以后想吃多少山珍海味没有啊?”   众将士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把那堆烤蛇扔了出去。   火圈外面立刻乱了起来,无数条蛇互相扭缠着,撕咬着,慌里慌张地四散逃去。   因为局面太过混乱,所以有不少蛇撞上了火圈,甚至也有闯进来的,身上的肉烤得“嘶嘶”响,还在爬。   众将士忙挥刀砍杀,顺便捉了一些,丢进了柴火堆里。   不到一刻钟工夫,火圈外面密密麻麻的蛇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些死的或者半死的,还在横七竖八地躺着。   金甲卫众将士们齐齐地松了口气,相视大笑。   苏轻鸢直接往陆离的怀里一扑,倒了下去:“娘的,吓死我了!”   陆离忙将她捞住,抱到原先的石头上放好,又好笑又心疼地问:“你害怕?”   苏轻鸢窝在他怀里不肯抬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那些破玩意儿了!”   这时,将士们已经欢笑着将火圈里烤熟的蛇一条条扒拉了出来。有人殷勤地拿了几条送到陆离和苏轻鸢的面前:“皇上、娘娘,尝尝吧,可香呢!”   “走!开!”苏轻鸢粗着嗓子吼了一声,连头也不肯抬。   陆离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才向那个委屈的士兵吩咐道:“你们躲远点去吃,以后不许在娘娘面前提蛇的事!”   士兵答应着退了下去,苏轻鸢便慢慢地探出了头:“你让他们把周围清理干净!”   陆离笑道:“你放心,他们会吃得很干净。”   苏轻鸢不放心:“先前烧符咒烤的那些,不能吃!”   陆离点点头,揉了揉她的脑袋:“他们知道分寸。”   陆离终于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真的都散了?”   “都散了,”陆离笑道,“有我们小巫女在,总能绝处逢生。”   苏轻鸢忽然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有时候我会觉得真该谢谢我娘。要不是她把我逼到那个地步,我也不会去学什么该死的巫术;如果不是仗着巫术救命,我可能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陆离附和道:“是该谢谢她。”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谢什么谢!要不是她把孩子偷走了,咱们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啊!”   “你说的都对。”陆离笑道。   苏轻鸢习惯性地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却连个红印子也没留下。   陆离知道她心里尚有余悸,不忍说破,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笑问:“事成之前,你对那个巫术,有几分信心?”   苏轻鸢认真地想了想,笑道:“七分吧。”   “七分?”陆离有些意外,“既然你有七分把握,为什么要念叨些‘吃顿全蛇宴再死’这样的话?”   苏轻鸢“嗤”地一笑:“我不高兴的时候就想骂人,骂到最后就连自己也不知道骂了些什么——重要吗?”   “骂人?那不是咒语?”陆离大为惊奇。   苏轻鸢笑道:“并不是所有的巫术都需要咒语的。绝大多数时候,咒语唯一的作用是向旁边的人宣告‘我会法术,我很厉害,你们都要膜拜我,我跟你们这些无能的凡人很不一样……’。”   陆离没忍住,笑出了声。   苏轻鸢认真地补充道:“所以咒语的内容一点都不重要。小李子曾经跟我讲过一个笑话——他师兄学占卜术的时候,最喜欢念的咒语是‘人是铁,饭是钢,骨头里面没有汤’和‘天苍苍,野茫茫,你吃草,我吃糖’。”   陆离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随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哪个小李子?”   苏轻鸢怔了一下,敛了笑容:“死了的那个。”   “死了?”陆离皱眉。   苏轻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满不在乎似的:“是啊。念姑姑说,他为了掩护我从地道逃出去,死了。先前我不太信,后来问了落霞,她说是真的。”   陆离黯然良久,岔开了话题:“听你的意思,小李子还有个师兄?学占卜的?那个师兄如今在哪里?”   苏轻鸢摇了摇头,挤出笑容:“我哪里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陆离皱眉,沉吟许久。   苏轻鸢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出两步便站定了,回头苦笑:“我的腿还在发软呢!”   陆离忙站起来,弯腰将她抱起:“先回帐篷休息一下?”   苏轻鸢正要点头,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响。   很快便有四五匹马沿着山路飞奔而来,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陆离只得将苏轻鸢放下,站直了身子看向来人。   金甲将士们忙聚拢过来,作出戒备的姿态。   苏轻鸢细看了一下:来人之中有白须白发的老者,有苍白消瘦的青年,也有一脸稚气的孩童。其中一个斗笠遮面的女子,看身形似乎就是昨夜穿白衣出现的那一个。   有意思了。   陆离神色从容,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双方面对面互相打量了许久,最后是对方先沉不住气了:“听铃兰儿说,你们昨晚就来了,还把这山头上的蛇都引了过来?”   陆离面无表情:“那蛇到底是怎么来的,恐怕还是你们比较清楚。”   那戴斗笠的女子打马向前走了两步,沉声开口:“我也不打算跟你们绕弯子——蛇是我们养的,专门用来对付不怀好意的外人!你们昨晚既然见识到了厉害,就该即刻滚出山外去,为什么还在这里磨蹭着不肯走?你们进山的目的是什么,居然可以让你们连命都豁出去?”   “奇怪,”陆离从容地笑着,“难道不是你们的人盛情邀请我们来的吗?”   斗笠女铃兰儿发出一声冷笑:“邀请?你可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陆离眉梢微挑:“怎么,难道不是邀请?若是不欢迎我们来,为什么在外面的镇子里就给我们马车上动了手脚,帮我们引来了那么多‘食材’?神雀后人对待‘不怀好意的外人’,都是要款待一番才肯放出山去的吗?”   “你们还真敢打那些蛇的主意?”铃兰儿怒声质问。   苏轻鸢咧嘴一笑:“多谢姐姐款待,我们吃得很饱!这山里的蛇,味道比别处的格外鲜美呢!”   铃兰儿大怒,扬起马鞭就要招呼过来。   苏轻鸢怀里抱着那把血色的长刀,微笑不动。陆离平静地看着,也没有要替她挡一下的意思。   那老者抬一抬鞭子,架住了铃兰儿的那一鞭:“别胡闹。”   铃兰儿悻悻地退后了一点,愤怒地瞪着苏轻鸢。   苏轻鸢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道:“没趣。”   老者抱了抱拳,沉声道:“神雀亡国之民,不敢不小心度日,故而一向不愿接见外人。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贵客见谅。”   “好说。”陆离淡淡的,仍不多话。   老者又道:“老朽原是神雀祭司一脉,今忝居族长之位,对族中之事尚能说上几句话。诸位若是有所为而来,不妨说与老朽知道。”   陆离微微皱眉,苏轻鸢已在旁不耐烦地道:“昨晚已经说过了嘛!铃兰儿姐姐没告诉你吗?”   “谁是你姐姐!”铃兰儿怒道。   苏轻鸢摊了摊手:“那就铃兰儿妹妹好了。”   铃兰儿似要发怒,族长忙拦住她,沉声问:“你说母族与神雀有血脉之缘?”   苏轻鸢撇了撇嘴:“早知道神雀人这么凶,我才不要来这种鬼地方呢!”   “丫头,你过来。”那族长忽然招了招手。   苏轻鸢毫不畏惧,抱着血刀,稳稳地向前跨出了几步,走到马前站定,仰起头来。   族长忽然俯下身,抓住了她的肩膀。   “阿鸢——”陆离有些慌。   苏轻鸢站着没动。   族长忽然跳下马来,跟苏轻鸢面对面站着,沉声道:“你修习过媚术,但未曾深入,只能算是入门水准。”   苏轻鸢避开他的目光,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族长缩回手,又道:“你,服用过五芝续魂丹。”   苏轻鸢微微皱眉,含混地支吾了一声。   族长愈发严肃了起来:“五芝续魂丹是神雀的极品圣药,配方现已失传。即便是在二十年前,获赐此药的也只有寥寥几人——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苏轻鸢答不上来,只得敷衍道:“一个朋友给的。”   族长忽然激动起来:“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是……是不是三殿下?”   苏轻鸢的眉头拧紧了。   她实在不认识神雀的什么“三殿下”。   族长迟迟没有在她这儿得到答案,急得老脸都红了。   陆离缓步走过来,牵起了苏轻鸢的手:“我们那位朋友确实是神雀后人,但他未曾透露自己在神雀是何种身份。所以愚夫妇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族长大人口中的‘三殿下’。”   族长怔了许久,终于黯然低下了头:“如今,他人在何处?”   苏轻鸢正要答话,陆离已笑道:“那位朋友生性洒脱,行踪不定,谁知道他这会儿到哪里逍遥去了!”   族长审视着他,沉声追问:“二位从哪里来?与那位朋友相识于何时何地?”   陆离不慌不忙地道:“我夫妇二人世居京城,与那位朋友也是在京城之中偶然结识——说起来,其实相识时间并不算长久。难得的是那位朋友有情有义,因而一见如故,成为至交。”   苏轻鸢在旁听着他睁眼说瞎话,一时目瞪口呆。   那族长却十分激动,抓住陆离的手一个劲地说:“三殿下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了!”   “原来,他竟是神雀的三殿下!”陆离似乎十分感慨。   族长擦了擦眼角,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神雀’,哪里还有什么‘三殿下’!二十多年了……如今这里名义上是南越的朱雀郡,却连个正经的郡守都没有。满城废墟、遍地荒凉,也难怪三殿下不愿回来了……”   陆离叹了口气,没有接他的话。   苏轻鸢心里觉得怪怪的,面上只装作伤感的样子,低头不语。   族长拉着陆离的手,擦泪笑道:“既是三殿下的朋友,当然是我们的贵客了。——二位若不嫌简慢,请来族中小住几日,容神雀族人聊表寸心。”   陆离笑道:“愚夫妇正有叨扰之意,如此便不跟族长大人客气了。”   族长大喜,忙叫人前头引路。   顾凌霄他们牵了马过来,陆离便抱着苏轻鸢一起上马,与族长并辔同行。   路上,那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一直贴在二人身边,时时蹭着两人的腿。   苏轻鸢觉得有些不适,正要提醒陆离避开,那孩子却忽然伸手,抓向她手中的刀:“这玩意儿是如何染成红色的?给我看……”   苏轻鸢没有动,那孩子却忽然尖叫一声,跌下马去。   铃兰儿忙下马扶起他,急问:“你怎么了?中了他们的暗算吗?”   那孩子揉了揉屁股,迷茫地抬起头瞪着苏轻鸢。   苏轻鸢无辜地扁了扁嘴:“乱动旁人的东西,还有理了?”   族长吩咐铃兰儿扶着那孩子上马,训斥了几句,又向苏轻鸢笑道:“幼子无知,夫人莫怪。”   “无妨。”陆离替苏轻鸢应道。   族长盯着那把刀打量了许久,忽然笑问:“夫人这把刀,又是从何处得来?不会也是朋友送的吧?”   苏轻鸢偏过头去,向他灿然一笑,反问道:“怎么,我瞧上去不配有这么一把刀么?”   族长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刀上煞气甚重,实在不像是一个年轻女子之物。观夫人容貌气度,亦不似武人之流,如何会……”   苏轻鸢勾了勾唇角:“老人家,你能当上族长,必定有过人之处。神雀以占卜术见长,你必定是个中翘楚——一个擅长占卜的老人家想知道什么事,直接问卦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事事细问根由呢?”   族长失笑:“占卜术又不是仙术,岂能事事都知道?罢了,夫人若不想说,老朽自不会不识趣。”   苏轻鸢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眯着眼睛笑问:“其实,族长在见我们之前,已经卜过卦了吧?”   族长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苏轻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追问:“占卜的结果是什么呢?”   族长笑道:“夫人还真是玲珑剔透!实对您说也无妨——老朽数日之前便已占卜得知族中将有贵客到来,虽不知二位来意,知道您对神雀有益无害也就是了。”   苏轻鸢撇了撇嘴,不满地道:“知道我们不是敌人,还派出那么多蛇来迎接我们!”   族长有些脸红,顿了片刻才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神雀对贵客并无恶意,若是那蛇失控,族中自会有人前往营救贵客脱险。”   苏轻鸢嗤笑一声,表示不信。   族长拈须笑问:“夫人的驱蛇之术,应当传自巫族,对吧?”   苏轻鸢一惊,随后大怒:“你们在附近监视我们?你们故意放出蛇来,看着我们担惊受怕,自己却在旁边看热闹?这就是你们神雀的待客之道?”   族长尴尬不已,忙拱手致歉。   陆离拍拍苏轻鸢的手,笑道:“族长已解释过,大难过后,自会处处小心谨慎。你再这样不依不饶,倒让人家笑话咱们小气了!”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小气!你们‘君子坦荡荡’,我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成了吧?”   陆离与族长相视而笑,先前那孩子却怒声接道:“你骂你自己就好,为什么要扯上‘小人’?我们小孩子哪里‘难养’了?”   苏轻鸢一怔,大笑起来。   族长又要呵斥那孩子,陆离已笑道:“荆妻有些孩子气,最喜跟人吵嘴,族长莫怪。”   “确实也还是孩子嘛,哈哈……”族长大笑,气氛越发轻松了许多。   一路说笑着,翻过一道山坡,便看到山腹之内、绿树从中,掩映着一片白墙黑瓦的房屋院落,瞧上去总有两三千户人家的样子。   想必,当年神雀都城的百姓都搬到这里来了。难怪路上多见废墟,少见重建的新屋呢。   族长指着那片建筑,向陆离叹道:“神雀也曾烜赫一时,如今却落得这般模样……复国无望,又断了仕途,只能偏居一隅苟延残喘了。”   陆离略一沉吟,淡淡道:“其实,朝廷对神雀并无敌意。昔年之事皆因敌国从中挑唆,惹起事端,并非神雀国主一人之过。神雀百姓更是无辜受累,朝廷又岂能不知你们处境艰难呢?”   “贵客的意思是……”族长呆住了。   陆离笑了笑:“晚辈妄言了。”   族长有些激动,有心追问,又觉得太过冒昧,只得暂时压下心事。   族长的住处,是一座十分朴素的大院,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里,都完全看不出任何气派之处。   苏轻鸢撇了撇嘴,恰被铃兰儿看见,后者立刻怒声道:“你那是什么意思?瞧不上我们的院子吗?我们族长跟你们外头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儿不一样,你看不顺眼是不是?”   苏轻鸢眯着眼睛笑道:“我并没有看这院子不顺眼,倒是铃兰儿妹妹你看我不顺眼呢!——我平生只瞧着比我好看的东西不顺眼,不知道妹妹你是不是也一样?”   “我当然不……”铃兰儿反驳到一半,忿忿地住了口。   她既不愿输掉气势,又不愿承认对方比自己好看,这句话就没法接下去了。   陆离拍拍苏轻鸢的手示意她安静,抬头向族长笑问:“这院落古朴典雅,倒不像是新建不久的。莫非在那场变故之前,此处便已存在了么?”   族长点头道:“此处离神殿不远,这座院子原是先前王族子弟进神殿祈福时歇足之处。都城毁于兵燹之后,百姓们便傍着神殿和这座院子在附近住了下来……”   “神殿?离这儿不远吗?”苏轻鸢忍不住插言问道。   族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自然是不远的。”   陆离按住苏轻鸢的手,笑道:“有信仰在,人心就不会散;人心不散,国就不会灭。这只神雀,异日未必不会重新振翅高飞。”   族长仰头看着他,神色激动。   这时,堂中一个小丫鬟快步走出来,急道:“二殿下那边的人又来了,夫人有些应付不来,族长大人快想想办法吧!” 第162章 那个孩子   族长脸色一变,立时拔腿冲进后厅,速度比山里的野兔子还快。   苏轻鸢呆了一呆,仰头看向陆离:“二殿下又是何方神圣?”   陆离摇头表示不知情。   铃兰儿走上前来,引着二人进了旁边的偏厅,吩咐小丫鬟摆上了茶水点心。   苏轻鸢早已饿得肠子打结了,却还是装出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小块点心,吃得那叫一个文雅。   铃兰儿在旁站着,几次欲言又止。   陆离和苏轻鸢每次都看见了,却偏偏不理她。   最后,忍无可忍的铃兰儿主动开了口:“二十年前,国主和太子殉国,二殿下和三殿下年幼,被侍卫们护着逃了出去,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二殿下是去年才第一次回来的,三殿下却连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苏轻鸢眯了眯眼睛,笑道:“如今二殿下回来了,你们可以重整旗鼓,准备复国了!”   铃兰儿脸色一变,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离皱眉:“这位二殿下与族长似乎有些龃龉?是因为二殿下人品不佳么?”   铃兰儿低下头,沉声道:“岂止人品不佳!他原本是一个奴婢生的贱种,给三殿下拾鞋都不配!如今三殿下尚未回来,他倒先闹着要组建军队,打进京城……简直不自量力!神雀至今苟延残喘,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哪里有那么多人力财力给他去挥霍,又凭什么拼上全族的性命去满足他一人的野心!”   陆离点点头,感慨地道:“神雀如今的局势,本该安宁度日、休养生息,绝不是穷兵黩武的时候!”   铃兰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趁他二人说话的工夫,愉快地吃掉了半盘子点心,终于得空抬起了头:“族长觉得不该穷兵黩武,有用吗?对方是二殿下,是主子诶!”   铃兰儿气得跺脚:“我们神雀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苏轻鸢乖乖地拈起一块点心,塞住了嘴巴。   陆离沉吟道:“若论德高望重,自然首推族长。可是二殿下出身王族,族中百姓对他有本能的敬畏。这个时候,族长若是与二殿下撕破脸皮,威望必定大打折扣。——既要保护神雀子民平安,又要让众人心服口服,这实在不容易。”   铃兰儿连连点头,眼中含泪,一副得遇知音的欢喜模样。   苏轻鸢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口中的点心就咽不下去了。   陆离想了一想,又笑道:“组建军队打进京城,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想凭着大兵压境逼迫皇帝重建神雀国,更是有些异想天开。依我看,族长不妨口头答应,由着二殿下折腾十年二十年,他总会自己气馁的。”   “你不明白!”铃兰儿急道,“这些年,族长一直在派人寻找三殿下,可是每次快要找到的时候线索就会被人截断……族长疑心是二殿下在搞鬼!如今三殿下下落不明,族中若是由着二殿下这样搞,以后哪里还有三殿下的立足之地!”   “他们是亲兄弟吔,做兄长的有了成就,当弟弟的也该与有荣焉,怎么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苏轻鸢不以为然。   铃兰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并不想接她的话。   陆离微微皱眉:“小小神雀,亡国未久、元气未复,居然异想天开要攻打宗主国?这位二殿下究竟有什么底牌,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铃兰儿冷笑:“听说他在京城做了点生意,攒了不少银钱,自称‘富可敌国’,是真是假鬼才知道呢!就算真的富可敌国,买不到粮食和兵马也是枉然!最可笑的是,这次回来,他带了一个有巫族血脉的新生婴儿,说是那孩子顺应天命,能够一统天下——喂,你干什么?!”   苏轻鸢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冲到了门口。   陆离忙追上去拉她回来,强把她按在了座位上。   苏轻鸢定了定神,双手紧紧抓住陆离的手腕,掐出了好几道血印子。   陆离按着她的肩,不许她乱动。   良久之后,苏轻鸢点了点头,放下了手。   陆离松了一口气,回到原处坐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重新拾起了原先的话题:“巫族覆灭也有十七八年了,哪里还会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后人?至于‘顺应天命,一统天下’——传言哪里信得?”   铃兰儿疑惑地盯着苏轻鸢看了几眼,皱眉道:“‘共主临世’是慈航国师的预言,应当不会有错;共主将会降生在巫族也是慈航国师占卜的结果。二殿下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耀武扬威,把自己当成神雀理所当然的主人了。”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那个孩子真是巫族的后人,对吗?”苏轻鸢的声音有些发颤。   铃兰儿这次没有瞪眼,态度却仍然算不上友好:“族长和长老们已经验过,那个孩子确实有巫族血脉。可是那又怎样?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孩子就是天命所归的人!当年巫族百姓少说也有上万,谁能保证他们都死光了?更何况……神雀本是边陲小国,根本没有一统天下的本领,若真出了个‘天下共主’,恐怕是祸不是福!当年巫族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若是京城里的皇帝知道神雀藏了个巫族后人,我们恐怕也要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世上了!”   “那孩子……如今在哪儿?”苏轻鸢哑声问。   铃兰儿疑惑地看着她,许久才道:“当然是在二殿下那里!难不成还能在我们这儿吗?”   苏轻鸢默然无语,倒惹得铃兰儿错愕不已。   陆离缓缓站起身,平静道:“天下百姓只盼能吃吃饱穿暖,却总有人千方百计挑起战事,陷百姓于苦难——这件事我们既然撞见了,就不能不管。”   “你们要去刺杀那个孩子吗?”铃兰儿忙问。   陆离一愣,摇了摇头。   铃兰儿忙道:“其实,长老们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是二殿下把那孩子藏在神殿里,守卫森严,外人根本闯不进去!公子……公子若有此心,可以等族长回来,从长计议!”   苏轻鸢“呼”地站了起来:“你们就只敢对孩子下手吗?有野心的是你们那个该死的二殿下,你们要杀就杀他去啊,打孩子的主意算什么英雄好汉!”   铃兰儿气得鼻子都歪了。   陆离忙按住苏轻鸢的肩,向铃兰儿致歉道:“荆妻激于义愤,言语有些无礼了,道理却还是有几分的。姑娘请细想,二殿下野心勃勃,即使没有那孩子,他也一样会寻找其余的借口争权夺利、招兵买马。——所以,杀掉那孩子是无用的,要想保神雀百姓平安,还得从二殿下这里下手。”   铃兰儿觉得他说得有理,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离沉声道:“我想见见二殿下那边的人,请姑娘莫怪。”   铃兰儿忙道:“后厅旁边有间小耳房,我可以悄悄带您过去!”   陆离点点头,牵着苏轻鸢便要出门,铃兰儿却又拦住了他:“慢着!这个女人不能去!”   “为什么?”苏轻鸢皱眉。   铃兰儿理直气壮地道:“男人说话,哪有女人在旁偷听的份!”   苏轻鸢怒视着她:“你自己不也是女人?看你对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平时肯定也没少偷听吧?”   “你——我高兴偷听,这是我家,你管得着吗!”铃兰儿恼羞成怒。   陆离攥了攥苏轻鸢的手,重新坐了下来:“罢了,听墙脚的事,我们也做不惯,还是叫顾凌霄递个帖子给二殿下,明日光明正大地去见他吧。”   铃兰儿有些急了:“喂,你不去了?”   陆离低头帮苏轻鸢擦了擦额角的汗,柔声劝慰着,并没有听到铃兰儿的问话。   铃兰儿气得跺了跺脚,怒冲冲地跑了出去。   不久之后,族长送走了客人匆匆而来,脸色不善:“二位……要去见二殿下?”   陆离坐正了身子,平静地道:“是该去见见的。”   族长眯起眼睛,以锐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一番,沉声道:“老朽只当公子是慈悲仁义之人,原来也是汲汲于功名富贵之辈吗?”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老族长,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若是稀罕功名富贵,大可在京城一展拳脚,何必跑到你这穷乡僻壤来?”   族长坐了下来,沉吟道:“您二位不是寻常人,到这穷乡僻壤来,必有所图。莫非竟是冲着那个传说中的‘天下共主’而来么?公子胸中丘壑非凡,想必也有逐鹿天下之心?恕老朽多嘴一句——那孩子是不是天命之人尚不可知,二殿下却必定做不成一世英主,二位若有投奔之心,还是慎重些的好。”   陆离静静地听着,许久不语。   铃兰儿在旁双手抱胸,幸灾乐祸。   族长说完之后,冷眼看着陆离,等了好一会儿。   陆离只得笑道:“族长大人多心了。我夫妇二人并未见过那位二殿下,焉有千里追随之理?”   铃兰儿在旁冷笑道:“见没见过是一回事,肯不肯追随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女人懂巫术,当然跟巫族脱不了干系。既然二殿下勾搭上了巫族的人,你当然也可以跟他同流合污!你们巫族的余孽,恐怕早就跟二殿下搭上线了吧?”   族长的神色愈发郑重起来:“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夫人懂得巫族驱蛇之术,又持有巫术秘术驯化成妖的血刀——莫非是巫族后人?为二殿下生下孩子的那个女子,是夫人的什么人?”   铃兰儿向苏轻鸢挤了挤眼,幸灾乐祸。   苏轻鸢向她横了一眼,沉声道:“你出去,我们有话要单独同族长说!”   “凭什么?这是我家!”铃兰儿火冒三丈。   “凭什么?‘平’了朱雀郡,可以吗?”苏轻鸢站了起来,气势十足。   陆离跟着一同站起,牵起了她的手。   铃兰儿打了个寒颤,双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久居高位之人,身上自然会磨砺出一种威严高贵的气质,寻常人是学不来的。   俗称“帝王之气”。   族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沉声吩咐铃兰儿道:“你先出去,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偷听——包括你自己。”   铃兰儿心有不甘,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外面挪去,越走越快,眨眼便窜出了门外。   族长转过身来,看着苏轻鸢,神色凝重:“夫人可以说了。”   苏轻鸢与陆离对视一眼,沉声开口:“不瞒族长大人说,我确实是巫族后人。此次我夫妇二人南下,是为寻子而来。”   “寻子?”族长一惊,“莫非二殿下那孩子,是您……”   陆离冷声道:“不错。那是我们的孩子。”   “不是二殿下的?”族长大惊。   陆离脸色一黑。   苏轻鸢嗤笑一声,撇嘴道:“这就有意思了!我建议族长找人替你们二殿下验验身,看他裤裆里的玩意儿还在不在?一个正常的男人,为什么要偷别人家的孩子装作是自己的?我看他多半是给人阉掉了!”   族长的老脸红一阵黑一阵,煞是好看。   陆离在苏轻鸢的手上捏了一把,沉声道:“三月初,京城大乱。荆妻正赶上叛军攻城那夜生产,孩子刚刚生下来便不知所踪,我夫妇二人竟连那孩儿一面都不曾见过。若非得遇高人指点,我们又岂能想到孩子竟已被带出千里之外,成了歹人谋夺天下的工具!幼子何辜?黎民何辜?”   族长动容,太息良久:“二位……此话当真?”   苏轻鸢擦擦眼角,苦笑道:“若不是为了孩子,我们又怎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千里迢迢跑到你们这儿来受罪!你以为被蛇群当作猎物的滋味好受吗?”   陆离坐了下来,平复了心情,淡淡道:“听说,二殿下有意打进京城,甚至逐鹿天下,而族长和诸位长老并无此意?”   族长叹道:“公子是明白人,此事何须多问!”   陆离勾了勾唇角:“就凭小小神雀,打进京城简直异想天开;至于逐鹿天下……就算轮到阿猫阿狗,也轮不到一个靠着出卖兄弟、劫持旁人家的儿子应什么‘天命’的无耻小人!”   “出卖兄弟?”族长有些疑惑,不明白这四个字从何而来。   陆离没有替他解惑,继续道:“族长和神雀子民所求的,无非是‘安宁’二字。只要选对了路,安宁不难,复国——也不难。”   “二位到底是什么人?!”族长激动不已,说不出是忐忑多一些,还是兴奋多一些。   陆离微微一笑:“我们可以是拯救神雀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毁灭神雀的人。”   族长沉吟许久,终于咬牙道:“公子放心,神雀族人一定竭尽全力,相救令郎逃脱魔爪!”   苏轻鸢激动不已。   陆离扶着她坐稳,柔声劝道:“如今知道了孩子的下落,知道他平安无事,余下的一切都好办了。你只管安下心来等着咱们的孩子回来就好。”   “哪有那么容易!”苏轻鸢忧心忡忡。   族长沉吟道:“二殿下约了老朽和族中的几位长老明日在神殿会面,到时候二位随老朽一同上山,见机行事吧。”   陆离皱眉:“他约你们在神殿会面?”   族长点头:“只要我们一天不答应帮他动员百姓,他就一天不会消停。明日邀我们去神殿,又不知道是要耍什么花招!”   陆离站起身来,冷声道:“既然他野心勃勃,族长和几位长老又百般阻挠,只怕——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族长和几位长老明日可要千万小心才是!”   “我们是自幼看着他长大的,他倒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族长摇头叹道。   苏轻鸢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族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满。   陆离摇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族长不以为然,陆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揭过这个话题,同他聊起了明日的安排。   族长带两个外人进入神殿已经很需要冒险,金甲将士自然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一同过去。   好在,作为皇帝的亲卫,偷偷摸摸掩藏行迹的事他们也还算擅长,到时候想个法子潜进去也就是了。   族长提供了一条通往后山的小道,陆离细细地谋算了一下,觉得可行。   至于进入神殿之后的事,绝大部分要靠随机应变。   据族长说,孩子被安置在神殿的一处厢房之中,里外都有侍卫守着,还有丫鬟、嬷嬷、乳母……总之,对方的人手绝对不会少。   陆离表面上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心里却挺轻松。   ——他哪里用得着去收拾那些侍卫、丫鬟、嬷嬷、乳母?只需要搞定那个所谓的二殿下,别的事情都好办了!   苏轻鸢显然也是同样的主意:既然那个二殿下是一个障碍,那就干脆杀了他好了。   迟早是要杀的。   像她和陆离这样记仇的人,怎么可能容许那个见鬼的二殿下活在世上?不把他千刀万剐就算是客气的了!   商定了明日的事之后,族长迟迟不愿结束话题,斟酌许久终于又问道:“二位……可否说一说您那位朋友的近况?”   苏轻鸢与陆离对视一眼,迟疑道:“那位朋友确实从未说过他在神雀的身份,万一不是你们三殿下……”   族长忙道:“拥有五芝续魂丹的,即便不是三殿下,也必定是王族子弟无疑——老朽冒昧,不知二位是否工于丹青……”   苏轻鸢摇了摇头。   陆离略一沉吟,笑道:“实在不巧,我二人都不是丹青妙手。不过画技虽拙,描一幅人像还是能看出鼻子眼睛的。”   族长大喜,忙走到桌前亲自摊开纸笔,眼巴巴地看着陆离。   后者从容一笑,接过画笔,在纸上细细地描绘起来。   苏轻鸢很快就认了出来:他画的是小李子的面容,只是显然美化了不少,装束也画作了寻常富家子弟的模样,并未露出半分宫中内侍的特征。   族长在旁边怔怔地看着,忽然双手合十,老泪纵横:“是三殿下,不会有错——不会有错了!天可怜见,幸喜他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了,还生得这样清俊……”   苏轻鸢看着陆离放下笔,便走过去,牵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陆离又作何感想呢?   平安无事?怕是个笑话了。   那个人,苏轻鸢恼过恨过,嗔过怨过,虽然从未梦萦魂牵,却到底还是忘不掉的。   那人,死了。   正如念姑姑和落霞所说,他本来可以用灵药救他自己,却把药给了她。   苏轻鸢黯然许久,发现自己似乎更恨他了。   这样重的人情债,她真的背不动!   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居然曾经是神雀国主的爱子。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那样混账的人呢?要报仇就该好好报仇,要当坏人就该好好当坏人,他为什么要选择当英雄……   苏轻鸢觉得喉咙有些发痒,便伏在陆离的肩上,低低地咳嗽起来。   陆离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有多话。   族长终于将目光从画像上收了回来,擦泪笑问:“三殿下他……这些年过得可好吗?”   陆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说实话,不太好。”   族长苦笑:“也是。自幼遭逢巨变,如何能过得好呢?平安长大已是万幸了……”   陆离叹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们二殿下,是学过占卜术的吗?”   族长点点头,叹道:“二殿下的占卜天赋不错,三殿下却不谙此道,反倒对媚术兴致勃勃……”   说到此处,他忽然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苏轻鸢,欲言又止。   陆离知道他心里的疑惑,却只装作不知,低头向苏轻鸢轻声问:“小李……他所说的‘师兄’,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位二殿下?”   苏轻鸢哑声道:“也许吧。”   念姑姑是跟小李子的师兄有联系的,如今孩子出现在二殿下的手上,所以“师兄”和“二殿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捋清楚了。   族长在旁皱眉道:“两位殿下幼时确实拜的是同一位师傅,称作师兄弟并无不妥。可是……如此说来,两位殿下一直是在一起的?二殿下多次阻挠我们寻找三殿下,此番回来之后更是一口咬定不知道三殿下的下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陆离在心里把已知的消息捋清了一番,暗暗地作出了某种不太善良的决定。 第163章 以孩子的性命发誓   次日,上山,进神殿。   铃兰儿看见扮作侍女模样的苏轻鸢,立刻竖起眉毛冷嘲热讽,半点儿面子也不给。   苏轻鸢本不是个好脾气的,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   铃兰儿见状,大怒:“喂,你今日是我的婢女,竟然还敢甩脸子给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吗?”   苏轻鸢一心想着找孩子,见对方纠缠不休,心里早已怒气上涌:“我倒不怕当你的婢女,只怕你会折寿!”   “为什么会折寿?”铃兰儿不懂这个。   族长瞪了她一眼,斥道:“夫人扮作侍女只是权宜之计,不是让你真当侍女来使唤的!你这样跋扈无礼,迟早被人打死,不是折寿是什么?”   苏轻鸢第一次听到“折寿”可以这样解释,倒也觉得有趣。   铃兰儿当了真,横扫了苏轻鸢一眼,冷笑:“打死我?她敢?”   陆离攥着苏轻鸢的手,无声地劝她息怒。   苏轻鸢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力气用来跟无关紧要的人吵闹。   于是一路上勉强还算安静。铃兰儿看向苏轻鸢的时候,恨不得从眼睛里飞出刀子来。   苏轻鸢大致猜得到个中缘由,此时无心计较,却已经悄悄地记下了仇。   ——遇上有女子对她莫名敌视的时候,回去骂陆离准没错!   陆离接触到苏轻鸢愤怒的目光,觉得莫名其妙。   到达山顶的时候,已近正午。   朱雀神殿,是建在山顶上的一片恢弘的建筑,金瓦红墙,富丽堂皇。   神殿之外守着许多侍卫,戒备森严。   族长一行人走到门口,立刻有侍卫冲上来,搜身。   原来进入神殿是不许带兵刃的。   一个年轻的长老怒道:“我们哪年不到神殿来个十趟八趟,头一回听说还有不许带兵刃的规矩!”   侍卫不客气地将他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冷冰冰地道:“先前没这规矩,从今之后就有了!兵刃是凶器,冲撞了神雀之灵,你担待得起吗?”   那长老还待争辩,族长已制止了他。   于是侍卫们肆无忌惮地在族长和长老们身上一阵乱搜,最后就连铃兰儿头上的金簪子都被搜走了。   苏轻鸢明目张胆地抱着那把血刀,却无人来管。   陆离的佩剑也光明正大地挂在腰上,灿然生光。   铃兰儿披头散发,向着侍卫们吼道:“为什么只搜我,不搜他们?!”   两个侍卫走上前来,苏轻鸢和陆离相视一笑,十分配合地举起了手臂。   苏轻鸢的衣衫单薄,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所以侍卫们也没有乱翻,只向她头上镀银的发簪嫌弃地瞅了一眼,便放行了。   陆离那里倒是损失了一把两寸来长的小刀。他微微一笑,也不放在心上。   顺利进门之后,铃兰儿目瞪口呆。   不是说好了不许带兵器的吗?守门的侍卫们……是瞎?   苏轻鸢得意地向她挤了挤眼。   侍卫们当然不瞎。可她,是巫女啊。   一行人被侍卫们“护送”着进了神殿,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族长,诸位长老,请坐。”   众人依序坐下,苏轻鸢因为“身份”的原因,只好在铃兰儿身后站着。   那年轻人在主位上坐下,向众人扫视了一圈,慢悠悠地问:“先前说的那件事,诸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族长揪着胡子,沉声道:“二殿下便是再问八百遍,我们的主意也还是照旧——以卵击石的事,我们不会做。”   旁边的一个长老也拈须摇头:“神雀元气未复,此时挑衅朝廷等于自取灭亡,请二殿下三思。”   原来那个年轻人就是神雀“二殿下”本人了。苏轻鸢细细打量着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二殿下沉下脸来:“照你们的主意,神雀就该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下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永远见不得人?亡国之恨不管了?父王的仇不报了?二十年前的那些冤魂还在神殿上空飘着,你们一个个倒都把前情忘得干干净净,只惦记着喝茶赏花含饴弄孙了!”   族长平静地道:“神雀子民勤勤恳恳地劳作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到老来可以喝茶赏花含饴弄孙吗?难道只有跟着殿下去白白送命客死异乡,才算是没白活?”   二殿下黑了脸,拍案而起:“所以,你们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松口的了,是不是?”   族长跟着站了起来,不卑不亢:“老朽已经是土埋到肩膀头的人了,死则死矣,出卖百姓的事是做不出来的。”   二殿下忽然笑了:“老货,你是早就该死了,可是你的儿子、孙子们呢,也都不要了?”   族长脸色微变。   二殿下拍了拍手,立刻便有几个侍卫押着一群老老小小走了进来。   苏轻鸢看到人群中有昨日的那个男孩在内,就知道这些都是族长的家人了。   几个侍卫向着铃兰儿扑了过来,吓得那姑娘尖叫不止,跳起来直往苏轻鸢的身后躲。   二殿下注意到了苏轻鸢,眼睛忽地一亮。   苏轻鸢心中一阵恶寒,忙跑到陆离的身后去躲了起来,完全没打算照顾躲在她身后的铃兰儿。   族长的脸色沉了沉,瞪着二殿下怒声道:“你有什么手段冲我来,别朝我家人使威风!”   二殿下冷笑:“放心,你和你的家人,一个都跑不了!你的孙女,还有那个俏丫鬟——哼哼!”   陆离眯了眯眼,攥紧了剑柄。   几个长老陆续站了起来,互相交换了眼色,由最年轻的那一个开口道:“二殿下,族长和长老们敬重你的身份,却也不代表可以任你欺凌!神雀虽亡,族规尚在,请三思而行!”   “族规?”二殿下冷笑,“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会惧怕你们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喽啰们吧?”   长老们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显然,神雀虽有族规,平时却没有正式的侍卫或者军队,维持秩序一向靠的都是族人自觉自发。   与之相对的,是二殿下从外面带回来的,多达上千人的侍卫和随从的队伍。   此时神殿之中没有百姓在,族长和大长老等人已经算是羊入虎口了。   二殿下得意洋洋:“怎么样,族长大人,再考虑一下?”   族长缓缓摇头,向着被对方制住的家人叹道:“不要怪我。今日我若是为了你们向他低头,就是坑了全族的百姓!”   二殿下笑容转冷,厉声道:“动手!”   侍卫们立刻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拖了出来,挥刀便砍。   “爷爷——”小女孩吓得大哭。   族长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随着“铮!”地一声大响,殿中响起了一片惊呼。   族长忙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孙女已经落到了苏轻鸢的怀中,先前那个挥刀砍人的侍卫倒在地上,血流了满地。   更令人惊诧的是,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二殿下,脖子上架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那柄长剑的主人,当然是陆离。   苏轻鸢一手搂着小女孩,一手提着那把沉甸甸的血刀,气喘不已。   侍卫们想围上来,却要忌惮陆离手中的剑,一时不知所措。   苏轻鸢把吓呆了的小女孩送到族长面前,自己抱着刀走到了陆离的身旁。   二殿下看见她过来,打了个寒颤,慌忙求饶。   “哟,你居然也怕死?”苏轻鸢冷笑。   一个长老急道:“这位姑娘请手下留情,殿下身份尊贵,杀不得……”   苏轻鸢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扬了扬手中的刀。   族长定了定神,冷声道:“身份尊贵,却心术不正,只图一己私欲,全然不管族中百姓生死——这样的主子,到底哪里值得咱们追随!”   “可是老国主只传下这一点血脉……”那长老十分为难。   族长冷笑道:“只传下这一点血脉?那也未必!只要找到三殿下,族中哪里还有这个庶出贱种说话的份!”   “三殿下?族长有三殿下的消息了?”几个长老都有些激动。   族长捋一捋胡须,得意地笑了:“当然。这两位贵客,就是三殿下的朋友!咱们三殿下聪慧仁善,可比某些狼子野心的东西好得多了……”   陆离微微皱眉,本能地觉得事情要糟。   果然,被长剑架住了脖子的二殿下拼命尖叫起来:“那小子明明已经死了,你们还在做梦呢!”   族长和众长老大惊失色:“死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陆离忙向下压了压剑刃,威胁二殿下闭嘴,又向苏轻鸢使了个眼色。   苏轻鸢转到二殿下的面前,一脸震怒:“你说什么?他死了?是你杀了他对不对?我就说……我就说李大哥不可能那么久都不给我们来信……今年初春,他一直忧心忡忡的,时常东躲西藏找不到人……如果他平安无事,一定会给我们送消息的;就算他死了,我们夫妻也应该是第一个知道!如果有人比我们知道得还要早——那个人就一定是凶手!”   陆离摇摇头,痛惜地道:“怎么会这样?亲兄弟啊……到底是多大的仇怨,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族长和几个长老听到此处,人人激愤不已,目眦欲裂地瞪着二殿下:“果然是你!这些年,京城之中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暗中阻挠我们找到三殿下……我们猜到是你,也只当你是嫉妒心作祟,没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   陆离略一思忖,手中长剑狠狠地压了下去。   “公子且慢!”族长忽然冲上来抓住剑刃,险险救下了二殿下的命。   陆离看着他流血的手掌,脸色一沉。   族长低下头,黯然道:“请公子手下留情……三殿下之事,神雀族人只会比公子更加痛心,可是——三殿下去后,二殿下就是老国主唯一的血脉了,他不能死!”   一个长老怒道:“他不死谁死?他也不算老国主唯一的血脉,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族长忙向众人解释道:“那孩子并不是二殿下的血脉,而是这位公子与夫人所生,二位贵客自京城远道而来,正是为了寻回爱子……”   二殿下忽然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住苏轻鸢。   陆离见他似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忙用手掐住他的脖子,厉声道:“你们神雀的事,我不想多管。现在立刻去把那孩子给我抱过来,否则此贼必死无疑!”   二殿下的心腹眼见主子的性命在对方手上,自然不敢不从命。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女人抱着个襁褓,快步走了进来。   苏轻鸢立刻扔下血刀,扑过去抢过襁褓抱在了怀里。   陆离眼巴巴地看着,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苏轻鸢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的一角,细看那孩子的小脸。   这种体验并不美好。因为那小家伙一到她怀里就开始嚎啕大哭,那声音简直可以说是惊天动地。   苏轻鸢试图安抚他,那小家伙却并不领情,蹬着小腿不住地嚎啕,一会儿工夫就把腮边的小被角哭湿了一大片。   苏轻鸢心头微动,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她不动声色,伸手往小家伙的头顶上摸了一遍,心里便有数了。   “阿鸢,抱过来给我看一眼啊!”陆离在旁伸着脖子,急得眼睛都直了。   苏轻鸢把襁褓还给那个女人,走回去捡起了自己的刀,照着二殿下的脑壳比划了一下:“孩子我不要了,还是杀了这贼吧!”   “怎么回事?”陆离大惊。   苏轻鸢咬牙,恨声道:“那不是咱们的孩子!这狗东西死到临头还想耍花招,留着他做什么?不如先杀了他,咱们带人慢慢找!”   二殿下拼命摇头。   陆离大怒,手上愈发攥紧了。   族长和众长老们忙又来求情。   二殿下的奴才过来跪下磕头:“公子饶命!小殿下……小令郎的下落只有我们殿下一个人知道,您要是杀了他,再要找到令郎恐怕就难了!”   “这么说,刚才那个果然是假的?”苏轻鸢冲过去,一脚踹在了那奴才的背上。   那奴才一惊,知道上了她的当,后悔不迭。   陆离恨恨不已,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住怒气,手上稍稍放松了两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还是不要耍了。说出孩子的下落,留你一条狗命!”   “我,咳咳……我带你们去!”二殿下气息奄奄,却仍不松口。   陆离气得只想掐死他。   二殿下缩了缩脖子,低声下气地道:“那个地方十分隐秘,还有机关,旁人找不到的……公子放心,小人不敢放肆。”   “那就走吧!”陆离提着他的衣领,剑刃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脖子一寸之外。   二殿下再没了半分嚣张气焰,蔫头耷脑地出了门,带着众人从后门出去,七拐八弯地走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   是祭坛。   “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陆离黑脸。   二殿下指指祭坛中央:“那里能打开,小……小公子就在那下面。”   苏轻鸢忍不住用刀背在他的头顶上狠狠地敲了一记。   负责看守祭坛的侍卫们走上前去,合力撬开了祭坛最中央的石板。   下面果然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来,里面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   陆离命令侍卫们进洞,二殿下却道:“里面有机关,他们都不懂的,只有小人亲自下去才行!”   苏轻鸢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干花干草——就是先前驱蛇没用到的那些——攥在手里点了把火烧成灰,塞进了二殿下的嘴里:“你若敢耍花招,神仙也救不得你。我们巫族的手段,你应该清楚。”   二殿下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   陆离不情愿地放开了手。   二殿下“哧溜”一声就钻进了洞里。   苏轻鸢跟过去一看,黑了脸。   原来,那洞并不深,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关。二殿下进去之后,就像洞里的泥鳅一样老老实实直挺挺地在那儿站着了。   这是什么花招?苏轻鸢有些不懂了。   对方很快就替她解开了疑惑。   在洞里站稳之后,二殿下立刻扯开嗓子嚎了起来:“毕子昌,你们这群蠢货!还不快把那两个居心叵测的外人捆起来!他们才是杀害三弟的凶手!你们自诩智者,难道就看不出他们是想把咱们神雀王族的血脉赶尽杀绝吗!”   族长和众长老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看向陆离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二殿下见他们不动,愈发急了:“你们细想想,五芝续魂丹是咱们神雀的圣药,万金难换,三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给了一个外人?”   众人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巫女,血刀,五芝续魂丹,媚术……这个女人身上可疑的地方确实太多了些!   族长细想了想,发现陆离和苏轻鸢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几乎全都是空口无凭。   所以?   他迟疑着,同众长老一起向陆离二人围拢了过来:“公子,非是我们不肯信你,只是事关重大,二位还需要好好同我们二殿下对质一番才行。”   苏轻鸢提起血刀对准洞口,便要丢下去。   二殿下吓得喊破了嗓子:“救命!妖女要杀人灭口——”   “夫人,请给二殿下一个对质的机会!”族长的脸色黑了下来。   苏轻鸢与陆离对视一眼,齐齐转向族长,冷笑。   “请二位放下兵刃,听听二殿下的说法。”族长沉声道。   苏轻鸢抱着血刀,不肯放手。   陆离站在她身边,目光锐利:“我二人偏要杀了此贼,只怕你们也未必能留得住我们!”   “但我们或许能留得住您家小公子。”族长昂然看着他。   陆离勾了勾唇角:“如果你相信那孩子是我们的,当然也就该相信我二人先前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疑心我二人在说谎,那孩子自然也跟我们毫无关系,你又何必拿他来威胁我们?”   族长揪着胡子想了好一会儿,仍然皱眉摇头:“或许孩子的事上您二位没有说谎,可是三殿下的事……您为什么一直试图阻止二殿下开口辩解?莫不是心虚?”   洞中的二殿下大喜过望:“毕子昌,父王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他二人确实是心虚,不过事实比你猜想的还要精彩——念儿确实是那个女人生的,可他的亲生父亲却不是那女人的丈夫,而是我的三弟,你们的三殿下!”   “什么鬼?”苏轻鸢黑脸。   族长激动地看着她:“所以……念儿是您和三殿下的孩子?”   苏轻鸢糊涂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念儿”大概她儿子的名字了。   可是,她的儿子什么时候跟神雀的三殿下扯上了关系?   二殿下在洞中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了一点,露出头来:“这些年,三弟在京城里混迹市井,行径十分荒唐。我不忍族中百姓失望,一直不敢把实情告诉你们——三弟与这个女人私通有了孩子,她男人发现了奸情,就买通官府,害死了三弟……我不忍三弟绝嗣,这才想尽办法偷了那孩子出来,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他们还是查到了这里……”   “你不去编戏本子,真是屈才了!”苏轻鸢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骂道。   二殿下干脆又往外爬了一点,大声道:“夫人不想认罪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三弟明明是因您而死,您怎可颠倒黑白,让我来背负不白之冤!”   “夫人,二殿下所言,可是实情?”族长审视着苏轻鸢,怒不可遏。   苏轻鸢正要否认,二殿下已在洞中高声叫道:“夫人还要矢口否认吗?您可敢发誓——您可敢拿您亲生孩子的性命发誓您与三弟之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您可敢发誓您所学的媚术不是受三弟指点?您可敢发誓三弟之死与您无关?”   苏轻鸢胸中怒气上涌,气得脸色都青了。   二殿下趁机继续道:“您与三弟在地道之中苟且,此事人尽皆知,您又如何能遮掩得住?三弟因您而死,临终之前还把五芝续魂丹给了您,他自己却被火烧得面目全非,落得个肢体不全的下场……难道您都忘记了吗?”   苏轻鸢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些糟糕的记忆,她一直想忘掉的,偏偏总有人千方百计地在她的面前提起来。   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   她的额头上渐渐地沁出了汗。   “阿鸢!”陆离发觉她的状态不太对,立时急了。   可是此时众长老和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不但护住了二殿下,更将陆离与苏轻鸢两个人隔开,敌意地死盯着他。   这些老东西不足惧,可是一旦激怒了他们,再要走出这片大山恐怕就不容易了。   “阿鸢,你醒醒!你没有任何亏心的事,不该被他镇住!”陆离急得大吼。   “夫人?”族长盯着苏轻鸢,心里已经有结论了。   二殿下得意洋洋。   他知道苏轻鸢自己不怕死,所以逼她拿孩子的性命发誓——他知道她是万万不敢的。   众长老见苏轻鸢一直在犹豫,已经完全相信了二殿下的话。   所以,二殿下的侍卫们围上来对陆离亮出兵刃的时候,没有一个长老试图阻止。   “为三殿下报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十几柄长剑齐齐对准了陆离。   苏轻鸢忽然抬起了头。   这时二殿下已钻出了洞口,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娘娘,您应该不会希望您的丑事传得天下皆知吧?说话之前,记得要三思哦——” 第164章 死了,你亲手杀的   苏轻鸢缓缓地勾起了唇角,笑容淡淡:“天堂有路你不走……”   二殿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苏轻鸢指指他的手,微笑。   二殿下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背上以看得见的速度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一眨眼功夫两只手都红肿了起来。   不,不是两只手,而是全身——全身上下,奇痒难耐。   苏轻鸢撞开几个碍事的侍卫,走到陆离的身旁,迎上众人怨恨的目光。   “妖女,你先给我把毒解了!”二殿下大吼。   苏轻鸢眉头微皱,摘下一只珍珠耳环远远地扔进了他的嘴里。   二殿下立刻老老实实地站定了,再也没有乱嚷。   至于还痒不痒,那就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苏轻鸢朝众长老嘲讽地一笑,举起右手三根手指,满不在乎地道:“我令巧儿对天发誓——我的儿子是我与我至爱之人所生,与神雀三殿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有半字虚言,我与我的儿子将遭受天打雷劈,立毙当场。”   神雀族长与众长老齐齐皱眉,露出疑惑之色。   陆离收剑回鞘,牵起苏轻鸢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愤怒?心痛?还是窃喜?此刻他心里的情绪,有点复杂。   苏轻鸢看着族长,勾唇冷笑:“真抱歉,天上好像没有要打雷的意思呢!”   族长定了定神,犹有些不甘心:“那孩子……确实与三殿下无关?”   苏轻鸢冷笑不语。   一个长老在旁厉声问道:“既然孩子与三殿下无关,媚术之事你又如何解释?五芝续魂丹呢?三殿下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离将苏轻鸢拉进怀里,低声道:“没必要跟这帮蠢货解释那么多。咱们干脆平了这神殿,灭了神雀算了!”   几个站得近些的长老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苏轻鸢缓缓摇头,坦然地看着族长:“我的媚术,确实是你们三殿下指点的。不过——你们三殿下九岁就进宫当太监了,你们竟然不知道吗?”   “你说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苏轻鸢向二殿下瞅了一眼,嘲讽道:“你们不妨问问你们二殿下呀,问问咱们富可敌国的京城第一皇商李大善人,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亲弟弟送进宫去做太监?”   二殿下仍然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苏轻鸢悠悠地道:“二殿下可千万别说是为了在宫里安插几个人手,这些年您送进宫去的太监总有二三十个,哪里就到了一定要搭上亲弟弟的地步了?说白了,您就是为了让他绝后,对吧?”   “二殿下,可……可有此事?”族长气得胡子乱颤。   二殿下依旧一动也不动。   苏轻鸢走过去,从他口中把那只耳环抠出来,随手扔到地上用刀尖戳了个稀烂。   二殿下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痛苦难当的嘶吼声。   他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不住地抓扯着身上,似乎要将自己的皮肉生生揭下来一般。   “夫人,您这一手是不是太毒了些?”族长回过头来,怒视着苏轻鸢。   苏轻鸢向他微笑:“我露这一手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我本不必向你们解释任何事情,更没必要向你们说谎。因为我完全有手段让你们神雀全族覆灭,比当年巫族消失得还要干净!”   二殿下“啊啊——”地叫着,扑到苏轻鸢的面前,不住地磕头。   苏轻鸢想起了受过拔舌之刑的小李子,心下略有些不自在,便用刀尖挑起先前弄坏了的耳环,甩到了二殿下的身上。   二殿下稍稍安静了些。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冷笑:“你自己回答族长的问题吧。”   族长立刻冲过去,揪住了二殿下的衣领:“是你把三殿下送进宫去……去做太监的?”   二殿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族长气得抡起拳头往他脸上砸了下去,然后又厉声追问:“三殿下是不是你害死的?!”   二殿下“呜呜”地叫着,抬头看向苏轻鸢,拼命摇头。   族长也跟着抬起头,看向苏轻鸢。   苏轻鸢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倒还算硬气,半点儿冤屈也不肯受!——不错,你们三殿下是为我而死,跟那只癞蛤蟆无关。”   二殿下听见苏轻鸢把他比作“癞蛤蟆”,立时大怒。   但族长他们向二殿下的脸上瞅了瞅,觉得这个比喻挺恰当。   众人盯着苏轻鸢,等她解释。   苏轻鸢沉声道:“小李子确实是为我而死,也确实在临终之前将五芝续魂丹给了我。但那是因为当夜叛军攻城,而我正赶上难产,命悬一线。——并不是先前癞蛤蟆所说的那个原因。”   族长将信将疑。   苏轻鸢已经没了再继续解释下去的兴致,便重新在二殿下身边蹲了下来:“你想怎么死?”   二殿下闭上眼睛,拼命摇头。   苏轻鸢忍无可忍,伸手将他拎了起来:“把我孩子还给我,给你个痛快!”   二殿下仍然摇头。   他不傻。今日把苏轻鸢得罪了个彻底,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收场的。   必须有人死,而他保命的唯一筹码,就是那个孩子。   苏轻鸢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心中恨极,提起血刀便要动手。   “夫人,他……”族长还想求情。   这时,顾凌霄带着手下金甲将士,押着一群女人涌了进来。   苏轻鸢看见其中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立时忘了二殿下,飞快地起身迎了上去。   “娘娘,属下们幸不辱命!”顾凌霄兴奋地大叫道。   苏轻鸢接过那个孩子,眼圈立时红了。   小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她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可她偏偏就知道,这一个孩子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与先前在殿中的那一个完全不同。   她甚至不必看清这孩子的小脸。   事实上,苏轻鸢也确实已经看不清怀中婴儿的模样。她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绚烂的光影,——那是调皮的泪花搞的恶作剧。   那孩子很安静,一双亮如点漆的眼睛不住地转动着,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   先前抱着孩子的那个女子惊奇地叫道:“这可真稀奇了,小殿下先前可是从来不肯让生人抱的!”   陆离走过来,把苏轻鸢和她怀中的孩子一起圈进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凌霄只得在旁笑道:“小皇子找回来了,该高兴才是啊,您二位怎么只管哭呢?”   苏轻鸢擦擦眼睛,抬头看向陆离:“我哭就算了,你也哭?丢不丢人?”   陆离背转身去,擦了擦眼角,然后才转回来笑道:“还是咱们的孩子好看!”   苏轻鸢这时才看清了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她心头软得发痒,忍不住伸手在那张小脸上捏了一把。   旁边那女子忙叫道:“不能捏!”   襁褓中的小家伙却张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轻鸢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有酒窝,像我!”   陆离忍不住嘴角上翘:“男孩子长酒窝做什么?傻兮兮的!还不如像我……”   “你说什么?”苏轻鸢抬头怒瞪着他。   陆离慌忙举手投降:“我的意思是说,有酒窝好!秀气,好看,顺眼——总之,咱们的孩子天下第一好看!”   “这还差不多!”苏轻鸢转怒为喜。   顾凌霄忽然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呔!那只耗子给我站住!”   苏轻鸢吃了一惊,忙顺着他的去向看了过去。   原来,二殿下趁着旁人不注意,正一瘸一拐地溜到了角落里,打算逃走。   顾凌霄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抓了回来,押到陆离的面前:“皇上,这贼如何处置?”   陆离皱眉。   旁边的族长和众长老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齐齐跪了下来。   顾凌霄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得意忘形,竟把各人的真实身份都叫出来了。   苏轻鸢只顾看那孩子,再顾不上旁的事。   陆离很想把襁褓抢过来抱一抱,料定抢不赢的,只得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看向瘫在地上的二殿下:“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是专管宫里采购园林花木的?这些年来,你以势欺人、恃强霸市,积攒下了不少银钱,原来都是为了招兵买马,预备打进京城去?”   二殿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磕头。   陆离叹了口气:“朕竟一直不知道小李子是你的弟弟……你的手段不错,够阴损,够歹毒。”   二殿下忽然抬起头来,嗫嚅道:“皇上明鉴,其实,小人并无谋逆之心……”   苏轻鸢走过来,冷笑:“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些晚了?”   “娘娘,太后娘娘!”二殿下忽然扑了过来。   苏轻鸢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陆离忙紧张地伸手托住她的后背,生怕她脚下踩空了。   二殿下扑到苏轻鸢的脚边,急道:“太后娘娘,出主意送我三弟进宫的是您的母亲,把您跟皇上的孩子偷出来交给小人带回神雀的也是您的母亲,撺掇小人招兵买马打回京城的还是您的母亲!您要治小人的罪,却放过罪魁,小人不服!”   苏轻鸢把玩着儿子的小手指,笑容浅淡:“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反贼破城之后,太后娘娘已经殉难,葬于皇陵后山了,你不知道吗?我是吏部员外郎令家的女儿,跟苏家没有半分关系!”   二殿下瞪着眼睛,看她睁眼说瞎话。   苏轻鸢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反贼苏翊已经伏诛,其妻林氏——也就是被称作‘念姑姑’的那个老宫女——也已触柱身亡,苏家如今只剩一个苏清嘉还在苟延残喘了,这就是谋逆的下场,你懂吗?”   “死……死了?”二殿下脸色惨白。   陆离沉声道:“对,该死的都死了。苏家赫赫扬扬数百年,一旦沾了一个‘反’字,就不会再有活路。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活下去?”   二殿下终于知道大势已去,整个人立时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连趴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跪伏在地上的众长老战战兢兢,有心求情,又不敢。   陆离向众人环视了一圈,沉声道:“杀掉此贼,你们还有活路。”   “皇……您真的是当朝皇上?”族长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   陆离冷哼一声:“神雀曾经有过复国的机会,是你们自己放弃了。现在,给你一点时间,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二殿下他……”族长依旧有些不甘。   苏轻鸢眯起眼睛瞅着他:“恕本宫插一句嘴——神雀二十年前便已经亡国,哪里还有什么‘二殿下’?”   族长打了个寒颤,忙道:“是,是……没有二殿下,此贼劫持皇子,冒犯皇上,意图谋反——罪不容诛!”   “那就杀了吧。”陆离淡淡道。   顾凌霄应了一声,即刻便要上前动手,苏轻鸢却叫住了他,顺手拿过他手中的长刀递给了族长。   族长吓得一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将长刀插进了二殿下的后心。   “便宜他了!”苏轻鸢冷笑。   族长跌坐在地上浑身发颤,四肢齐抽筋。   陆离伸手搂过苏轻鸢,转身便走。   族长忙撑起身子,踉跄着追了上来:“您……您当真是当朝皇帝?”   陆离站定,微笑:“是与不是,还重要吗?你们的‘二殿下’已经死了,你亲手杀的。”   族长跌坐在地,呆若木鸡。   “罢了,别吓他了。”苏轻鸢笑劝道。   陆离答应了一声,走到殿中坐了下来:“先前对你们隐瞒身份,是因为不太有这个必要,也是因为不清楚你们的根底,在孩子找到之前不敢冒险。如今既然顾统领说漏了,朕倒也不怕你们知道。”   族长定了定神,忙带着众长老和不明真相的家人以及侍卫们拜倒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二殿下手底下的人最初是不愿跪的,但金甲将士一出手,几下子就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们不跪也得跪。   等他们行完了礼,陆离便沉声道:“二十年前神雀之事,朕已经细细查过卷宗。虽有西梁从中作梗,但当时的国主首鼠两端,通敌卖国也是事实。当时适逢天下流言四起,慈航国师未能尽责,反倒推波助澜,致使南越一度风雨飘摇。——因此,当时朝廷雷厉风行,严惩神雀国主,并不算冤枉了你们。”   族长和众长老只得称“是”。   陆离略一沉吟,又道:“虽则如此,父皇当初的本意却不是让神雀从此一蹶不振。百姓无辜受累,过了这些年东躲西藏的日子,实在也已够了。”   族长惊喜地抬起了头:“皇上的意思是——”   陆离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神雀可以挺直腰杆站起来,却不再需要一个作威作福的国主。自即日起,可恢复‘神雀’国号,一切权责照旧。至于国中诸事,由族长与众长老共同商办,不必另起炉灶。”   众长老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决定十分新奇。   乍听上去,似乎是陆离不想费心,叫他们照着从前处理族中事务的法子来办事;细细想来,眼下却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他们苦等了二十年的复国之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陆离向族长看了一眼,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毕子昌。”   族长忙重新跪了下来。   陆离看着他,神情有些冷:“你身为一族之长,优柔寡断,糊里糊涂,极易受人蒙蔽。今后遇事要多听众长老之议,不可自专。”   族长惶恐不已,忙叩头称“是”。   陆离伸手扶了他起来,叹道:“顾念旧情、忠于旧主,是你优柔寡断之源,却也是你重情重义之处。盼你今后不忘初心,时时记着神雀百姓,莫要让朕失望。敕文和大印待朕回京之后会着驿马送来,你们只管放心就是。”   族长感愧不已,不住地擦泪。   陆离笑道:“今日天色不早了,朕与皇后只怕还要到你府上叨扰一宿,还望你莫要嫌烦。”   族长老脸一红,连称“惶恐”。   陆离说完这番话,立刻迫不及待地凑到苏轻鸢的身旁,将她怀中的襁褓接了过来。   苏轻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累死我了!”   陆离笑道:“既如此,以后都由我抱着他好了。”   “你想得美!”苏轻鸢朝他瞪眼。   陆离笑嘻嘻地捏捏小家伙的脸蛋儿,笑道:“岂止‘想得美’?朕是‘长得美’。——当然,朕的儿子长得更美!”   “陆离,我觉得你有点儿不要脸了!”苏轻鸢哭笑不得。   “嗯,近墨者黑。”陆离得意地扭了扭脖子,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   旁边,族长和一众长老看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刚刚那个用气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皇帝吗?   说实话,有点儿惊悚。   不就是一个儿子嘛!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儿子、孙子,有几个还有了重孙子,可是谁也不曾像某皇帝那样,有子万事足,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过,看见陆离这副喜气洋洋全然不顾形象的模样,老家伙们又不得不承认,他们其实很有点儿羡慕。   族长悄悄地退到人群后面,擦了擦汗,暗道“好险”。   他虽然时常有些糊涂,却并不蠢。   今日若不是珠归掌上的喜悦冲淡了这两位祖宗的怒气,朱雀神殿之中怕不会血流成河?   也亏得那小皇子平安无事,否则即使杀尽了神雀数万子民,恐怕也未必能把这件事揭过去!   可以说,小皇子是神雀的福星呐!   下山的时候,顾凌霄来问清理战场的事,陆离才知道他们从后山绕进来,杀了足有两三百名侍卫才把孩子找了出来。   活着的那些,没了主子,自然也不足为惧了。   “交给族长处理吧。”陆离漫不经心地道。   顾凌霄乐得轻松。于是那些先前还在族长面前耀武扬威的侍卫们,一转眼就成了族长的阶下囚,一个个蔫头耷脑的。   至于先前服侍小娃娃的女人,苏轻鸢认真地审了一遍,挑出了几个心地不错的,留了下来。   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小孩子容易认生,不能一下子把他身边的人全部换掉。   乳母更是非留下不可的。苏轻鸢倒是挺喜欢那个乳母,就凭她对小家伙的那股上心劲儿,就知道小家伙这几个月没吃什么亏。   苏轻鸢又从陆离怀中把小家伙抢了回来,抱在怀里怎么看也看不够。   陆离可怜巴巴地抓着苏轻鸢的手臂:“找回了儿子,你就不要我了!”   “嗯,他比你可爱多了。”苏轻鸢坦诚地道。   陆离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他发现自己的未来很可能要暗无天日了。   苏轻鸢根本顾不上理会他。   陆离没办法,只得从后面抱住她,死皮赖脸地跟她黏在一起:“可是我觉得,儿子虽好看,还是不如你。”   “那当然!”苏轻鸢一点儿也不脸红。   陆离一滞,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倒不谦虚!”   苏轻鸢依然没空理他。   陆离干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丝毫不管这样走路有多么艰难。   “阿鸢,先前在大殿里,他们拿一个别的孩子来敷衍,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陆离没话找话。   苏轻鸢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道:“那一个,浑身都是破绽啊!”   “愿闻其详。”陆离忙道。   苏轻鸢随手把儿子递给他,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裳:“第一,抱着孩子的那个女人身上有很重的脂粉味,却没有奶香,可见她肯定不是乳母;第二,那孩子的眼泪太多了些,不像是不足三个月的小婴儿。——发现了这两个破绽之后,我又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发现他的头心已经长得挺结实,估摸着总有五六个月了。”   陆离听得糊里糊涂。   苏轻鸢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新生的小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先前她也不知道的。   这几个月,因为思念孩子,她时常刻意向身边的宫女和嬷嬷们打听:一个月的孩子是什么样,两个月的孩子是什么样……虽然孩子不曾在她身边生长,她也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点儿小小的变化。   这孩子虽是第一天回到她的身边,却一直成长在她的心里。这样卑微可怜的小心思,她如何好意思让陆离知道?   苏轻鸢自嘲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平淡地道:“就算没有那些破绽,他们也骗不了我。我自己的孩子,只凭直觉就可以认得出来的。”   陆离感慨地叹了一声,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苏轻鸢回头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是铃兰儿。 第165章 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陆离并没有回头。   山路难行,他小心地护着苏轻鸢和她怀中的孩子,心里暗暗抱怨神雀荒蛮之地,竟连一条可以容下马车通行的路也没有。   铃兰儿目标明确,径直往陆离这边跑了过来。   金甲将士们忙举起兵刃阻住她,族长也在后面厉声喝止。   铃兰儿有些不甘心,在陆离身后几步之外紧紧地跟着。   “姐姐,怎么办?他好像不愿意理你呢!”昨日那个男孩也跟了上来,蹭到了铃兰儿的身旁。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铃兰儿怒斥了一声,重重地跺了跺脚。   苏轻鸢忽略掉姐弟俩恼人的声音,往陆离的怀里靠了靠,叹道:“一转眼,快三个月了……我差一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陆离捏着小家伙的小手,也有些感慨:“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阿鸢,咱们的孩子,以后会是个有福气的。”   “你给他取个名字吧?”苏轻鸢仰起了头。   “喂,他有名字的!”铃兰儿忽然在后面高声叫道。   苏轻鸢本不想理会,陆离却站定了。   侍卫们让开路径,铃兰儿忙奔了过来:“小殿下是有名字的,他叫‘念儿’!”   陆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族长见势不妙,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拽着铃兰儿跪在了地上。   铃兰儿不服,昂着头,理直气壮。   陆离怒极反笑:“有名字?朕竟然不知道南越已经礼崩乐坏到如此地步,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给当朝皇太子取名字了!”   族长已经吓得快要昏过去了,铃兰儿犹自挺着脊背,得意洋洋:“这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   陆离立时沉下了脸。   “皇上,”族长艰难地从石阶上跪行下来,“铃兰儿生在亡国之后,自幼未曾受到什么教化,请皇上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猫小狗看待,恕其无知之罪!”   陆离冷声道:“敢在朕的面前乱吠的小猫小狗,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出现过。”   铃兰儿这时才意识到陆离动了怒,一时有些无措。   苏轻鸢走到陆离身边,叹道:“算了,她也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在你面前多说几句话罢了。”   陆离皱了皱眉,回过头来:“你如今倒是仁慈了许多。”   苏轻鸢笑道:“当着孩子的面,还是少杀几个人的好。咱们的孩子既然不叫‘念儿’,她也就算不上大不敬,至多是个无知无畏罢了。”   陆离失笑:“难怪人人都说‘慈母心肠’。朕的阿鸢找回了孩子,居然也无师自通,学会帮人开脱罪责了!——罢了,既然你要为咱们的孩子积福,我便饶她一条小命!”   苏轻鸢莞尔一笑,调皮地捏着儿子的两只小手,向他拱了一拱。   陆离伸手接过儿子抱在怀里,笑问:“如今你改了性情,以后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广纳妃嫔、充实后宫了?”   苏轻鸢斜了他一眼,悠悠地道:“可以啊!你纳一个,我杀一个;你纳两个,我杀一双!”   陆离夸张地往后退了两步,作惊恐状:“不是慈母心肠了嘛!”   苏轻鸢坦然道:“仁慈宽容什么的,也是要看心情的嘛!对于愚昧无知之辈,饶了也就饶了;至于那些异想天开惦记我男人的,——她们好意思给我添堵,我为什么不好意思要她们的命?”   陆离低头向儿子笑道:“听见了吗?以后在你母亲面前可千万要乖一点,她生气了要杀人的!”   身后,族长扶着铃兰儿起身,摇头叹气。   铃兰儿感到万分委屈,抬头怒瞪着苏轻鸢的背影。   族长低声斥道:“你简直不知死活!那是当今皇上,哪里是你能惦记的!”   铃兰儿跺脚道:“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何不能有我一席之地!”   族长气得胡须乱颤:“你去吧!皇后娘娘的手段你也看见了——你自己要寻死,我不拦着你!”   铃兰儿吓得呆住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陆离低声向苏轻鸢笑道:“从今往后,你的‘悍妇’之名怕是要传遍天下了。”   苏轻鸢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是你的‘惧内’之名要传遍天下了。”   “我惧内,你很光彩吗?”陆离失笑。   苏轻鸢得意地扭了扭脖子:“光彩极了!”   陆离笑着摇了摇头,又沉吟道:“朕记得幼时父皇曾经提过,希望孙辈以‘聿’字排行。这个孩子就叫‘聿修’,如何?”   苏轻鸢皱了皱眉:“听上去文绉绉的,我不太懂。”   陆离笑眯眯地道:“你不懂,朕就放心了。”   “喂,你什么意思?!”苏轻鸢佯怒。   陆离笑道:“你若是听得懂,便是名字取得太寻常了;你不懂的,才算是勉强有点儿深度。”   “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我粗俗呢!”苏轻鸢一语中的。   陆离大笑:“糟糕,糟糕,被你发现了!”   苏轻鸢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道:“我虽不懂,也知道这名字多半是勉励他修养德行的意思,是不是?”   陆离挑了挑眉稍:“了不得!看来这名字还是太寻常了些,朕回去再叫他们翻翻古书好了!”   苏轻鸢的脚下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跟着他向前走了。   陆离却没有忽略这个细节。   他立时伸手攥住了苏轻鸢的手腕:“生气了?”   苏轻鸢大惊:“你抓我干什么?好好抱稳孩子啊!”   陆离只得缩回了手,又委屈地解释道:“我很小心的,摔不着他!”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又将儿子抢了回来:“还是我抱着吧!你毛手毛脚的,我还真不放心!”   陆离更加委屈了。   苏轻鸢低下头慢慢地走着,看神色似乎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   陆离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急问:“我又是怎么得罪了你?”   苏轻鸢苦笑摇头:“你没有得罪我。只是……我们一定要这么着急回去吗?”   陆离轻叹,许久才道:“并不是我贪恋皇权富贵,实在是……咱们出来这么久了,定国公他们一直压着退位诏书没有发,反倒把咱们大婚的消息传遍了天下。咱们若不回去,大婚之事如何收场?前几天我试探过顾凌霄,他们是奉了定国公的严令,不可能‘疏忽大意’放走咱们的。”   苏轻鸢黯然许久,叹了一口气:“就算一定要回去,也不必这么着急嘛!还有两个月……”   陆离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阿鸢,京城里出了一点小事情,所以咱们耽搁不得。”   “什么事情?又有人要造反吗?”苏轻鸢大惊。   陆离微笑摇头:“不是太大的事,只是跟咱们有一点儿关系,所以不得不回。”   苏轻鸢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陆离忙又赌咒发誓,反复向她保证没有太坏的事情发生。   苏轻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今的京城之中还能出什么事。   陆离几次想向她解释清楚,又怕她太过担忧,只得忍住不说。   苏轻鸢看见陆离言笑如常,估摸着没什么大事,也就渐渐地放下了心。   这天晚上照旧是歇在族长家的客房里,待遇却与昨夜不可同日而语。   苏轻鸢看着忙忙碌碌的小丫鬟们,不由失笑:“咱们住在这儿,对族长一家人而言简直是灾难。这一宿,他们只怕未必睡得着了。”   陆离笑道:“才不是灾难!这间客房里住过当朝皇帝、皇后和小太子——足够他们吹几辈子的了。”   苏轻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是不是忽然发现我比儿子还好看?”陆离满怀希冀地问。   苏轻鸢皱了皱眉:“你刚刚说‘小太子’?”   陆离点点头,看着熟睡中的儿子,翘起了唇角:“你不该是这个表情吧?”   苏轻鸢爬到他的肩上,勒住他的脖子质问:“你要把这个操心受累的苦差事传给儿子?”   陆离抓住她的手,哭笑不得:“不传给儿子,还能传给谁?就算传给钧儿,你也一样心疼他操心受累啊!”   苏轻鸢无言以对。   陆离又继续道:“即使不传给修儿,以后也少不得要传给咱们别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舍得让哪个受苦?”   苏轻鸢愣了半天,只得苦笑道:“说得好像你有别的儿子似的。”   陆离反手向后摸到她的腰间,在她的肚子上揉了一把,贼笑:“会有的!”   “你休想!”苏轻鸢手上加劲,咬牙切齿。   陆离轻笑出声。   可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天而降,浇了他满脸。   陆离愣住,好一会儿都没弄明白这是什么高端操作。   苏轻鸢忽然推开他,一骨碌滚到旁边的床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   陆离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看看小摇篮里的儿子,明白了。   这臭小子,第一天见面,就送了他一脸——童!子!尿!   陆离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了。   旁边的乳母和丫鬟们忙过来给小家伙换尿布,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应该先帮陆离整理一下“龙仪”。   苏轻鸢笑得腮帮子和肚子一起疼,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   陆离没办法,只得自己走到炉边找水洗脸。   等他把脸收拾干净了,苏轻鸢的笑声仍然未停。   陆离黑着脸走过来,却看见乳母和丫鬟们一个个都艰难地忍着笑,浑身颤得像筛糠一样。   小聿修醒了,挥着两只小胳膊,“咯咯”地笑个不住。   陆离伸手要把小家伙抱过来,乳母却有些迟疑,嗫嚅着道:“小皇子还不懂事的,皇上请息怒……”   苏轻鸢从床上跳了起来,抢过襁褓在那张滑溜溜的小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儿子,干得好!”   陆离的脸色更黑了。   苏轻鸢得意地晃了晃肩膀。小家伙趴在她的肩上笑得手舞足蹈,吐着小舌头,竟似乎是很得意的样子。   陆离瞪着得意洋洋的娘儿俩,咬牙切齿:“这小子,不是我亲生的吧?”   旁边的乳母和丫鬟们吓得脸都白了。   苏轻鸢笑声未歇:“当然不是!你一个男人,要是能生孩子,那可就坏了事儿了!”   陆离看见小丫鬟们忍笑忍得辛苦,只好大手一挥,把她们全都撵了出去,脱衣上床。   他伸手要抱孩子,苏轻鸢却又躲了过去,偏不给他。   陆离叹气:“罢了,我相信他是我的儿子就是了!——给我抱一下!”   苏轻鸢大笑:“废话嘛,他当然是你的儿子!不然怎能第一天见面就送了你一份大礼呢,我都没那样的待遇!”   “阿鸢,咱能不能不提那份‘大礼’了?”陆离的老脸有些红。   苏轻鸢抬抬下巴,向窗外道:“我不提有用吗?用不着等到天明,这桩趣事只怕就要传得天下皆知了!”   陆离听到了窗外的笑声,无奈:“今日之后,朕怕是要威严扫地了。”   “喜闻乐见。”苏轻鸢大笑。   陆离到底还是把她怀中的小家伙抢了过来,捏着那软软的小脸,佯怒道:“小小年纪,竟敢御前失仪,简直胆大包天!”   小家伙并不知道这是父皇严厉的斥责,只当是在逗他玩,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苏轻鸢在旁嘀咕道:“自己笨,还要骂儿子!谁叫你多事去解他衣裳的呢?”   陆离白了她一眼:“我的儿子,难道我不该看看清楚?”   “哦。”苏轻鸢忍笑。   后来就忍不住了,因为小家伙的小手到处乱抓,好巧不巧地又拍在了陆离的脸上。   陆离再一次哭笑不得。   看来,他跟这个儿子多半八字不合。   苏轻鸢对这样的局面喜闻乐见。   儿子又回到了她的手中,苏轻鸢喜滋滋地抱着,摸着那软软的小手小脸,嗅着那甜腻腻的奶香味,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快到三更天的时候,陆离终于忍无可忍:“阿鸢,夜深了。”   苏轻鸢愣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把襁褓放到了床上,躺下,搂着。   陆离无奈:“阿鸢,把他放到摇篮里去好不好?”   苏轻鸢摇头:“不好。舍不得。”   “阿鸢——”陆离抱住她的肩膀,一脸幽怨。   苏轻鸢连头也没回:“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陆离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可是我觉得,修儿或许会想要一个弟弟……”   话音未落,小家伙忽然蹬了蹬小腿,“哇啊——”一声大哭起来。   苏轻鸢忙把小家伙抱起来,笨拙地哄着:“修儿乖,修儿不哭,爹爹骗你的!我们不要弟弟,永远不要弟弟好不好?……”   陆离扬声向外面叫道:“乳母在哪里?快把这小东西抱出去!”   乳母很快跑了进来。   苏轻鸢把小娃娃递给她,却笑道:“喂完奶,你就去歇着吧。小家伙挺乖,我应付得来。”   陆离磨牙:“你能有乳母照顾得好吗?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给人当娘?”   苏轻鸢不服气,白了他一眼:“恕我多嘴一句——我给人当娘已经快一年了。先前也不知道是谁喊‘母后’喊得欢!”   陆离脸黑如墨。   苏轻鸢一点儿也不怕他:“还有脸说我是个孩子呢?既然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当初你怎么下得了手?——死变态!”   陆离在口舌上占不到便宜,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回去,装死。   苏轻鸢大获全胜,得意洋洋。   乳母喂完了奶,忍着笑把小聿修放到摇篮里,便退了下去。   苏轻鸢坐在床边看着小摇篮,一个劲地傻笑,全无半点儿睡意。   陆离爬起来,搂住她笑叹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睡了!”   苏轻鸢往她怀里一靠,苦笑道:“我不敢闭眼。——现在就像做梦一样,我怕睡醒一觉起来,他又不见了。”   “不会的,阿鸢。”陆离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仰头蹭了蹭他的下巴,笑了:“我疼他,你不要吃醋。”   “如果不小心吃醋了怎么办?”陆离追问。   苏轻鸢想了一想,笑道:“那就叫人做一盘煎角子给你吃,蘸醋最香了!”   陆离忍不住笑了。   苏轻鸢被他拥着躺下,却还是倔强地伸出一只手来扶着摇篮。   陆离知道劝她是没用的了,只好抓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给那小家伙摇摇篮。   小家伙睡得很甜,再也没有哭闹。   苏轻鸢眯起眼睛笑着,向陆离道:“直到今日,我才敢相信我是真的当娘了。”   陆离低低地叹了一声:“快睡吧。再笑下去,明日一准头痛。”   苏轻鸢努力将嘴角扯回原位,一会儿它却又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陆离只得伸手替她揉着两边太阳穴,顺便揉揉她笑得疼了的腮帮子。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止不住笑呢?   ***   次日一早,顾凌霄他们已经将马车备好,在门外预备着了。   苏轻鸢与陆离携手出门,孩子抱在怀里,仿佛全世界都已经在怀中了。   族长带着众长老和一些百姓,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看见二人出来,众百姓们无不是热泪盈眶。   对陆离而言,神雀复国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对于这满城的百姓而言,这是他们二十年来想也不敢想的事。   此时此刻,他们对陆离的拥戴,无比虔诚。   族长牵着一个小女娃,膝行到苏轻鸢的面前,笑道:“冬妹子的命,是娘娘从贼人的刀下救下来的。昨日这丫头吓坏了,没能向娘娘磕头,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叫她来拜一拜娘娘。”   苏轻鸢伸手扶了小姑娘起来,笑道:“举手之劳而已。——这小姑娘倒挺乖巧。”   族长忙笑道:“娘娘若看她还能入眼,冬妹子愿意做奴婢,一辈子服侍娘娘。”   “我可不缺奴婢使唤。”苏轻鸢摇头。   陆离忽然在旁笑道:“带回宫去也无妨。钧儿那里正缺个年纪相仿的玩伴,我看这小姑娘就不错。”   苏轻鸢眨眨眼睛,笑了:“既然你说不错,那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小姑娘才这么一点点大,你叫她离了父母身边,背井离乡远赴京城,是不是狠了点儿?”   族长忙道:“冬妹子是老朽四儿子的独女,她父亲在她出生那年上山被老虎咬死了,她母亲两年后也病亡了。——小丫头一直在我们老夫妻这里养着,自幼聪明懂事,很会照顾人的。”   “孤女?”苏轻鸢皱眉。   族长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忽然展颜一笑:“既然族长放心把她托付给我,那便带回去吧。”   冬妹子忙又跪下磕头。   铃兰儿在旁边跪着,满心里不是滋味。   这会儿,谁也没心思理会她。   眼看陆离和苏轻鸢上了车,铃兰儿终于得了个机会,抓住了冬妹子的手腕:“小九,咱们神雀的平安和荣耀,以后就在你的肩上了!”   冬妹子一脸懵懂:“姐姐说什么呢?我只是进京去服侍娘娘,哪里管得着神雀的平安和荣耀?”   “傻丫头,”铃兰儿压低了声音道,“荣耀和富贵都是争取来的!你生得好看,又是自幼修习媚术的,只要你想争,谁是你的对手?如今你且记住姐姐这几句话,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冬妹子仰头一笑,眉眼弯弯:“姐姐的话,小九不懂,也不想懂。小九命薄,上苍给小九的东西不会太多,但总不至于让小九挨饿。至于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永远不会争,更不会用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去争!”   铃兰儿脸色一黑,重重地甩开了她的手。   冬妹子踮起脚尖,凑到铃兰儿的耳边低声道:“姐姐还是死心吧。你那点儿媚人之术,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根本不够看。”   铃兰儿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   冬妹子反而抓住了她的手:“姐姐,小九再劝您一句——若不想死,就不要追上来了。”   铃兰儿脸色大变。   马车中,苏轻鸢盯着陆离:“你是不是要解释一下?”   陆离掀开车帘,恰看到铃兰儿怒气冲天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重新坐了下来:“那小姑娘沉稳大气、聪慧过人,将来必成大器。”   “所以呢?”苏轻鸢黑着脸追问。   陆离点点她的鼻尖,笑道:“你不是老担心那几个小太监教坏了钧儿么?那样年纪的孩子,真正懂事的不多,懂事而又心术端正的就更加难得。——你不想把这宝贝带回京城去?”   苏轻鸢闷闷地道:“希望你此刻说的都是真心话。” 第166章 生一支蹴鞠队吗?   同样是那条路,一往一返,两样心情。   苏轻鸢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把儿子抱在怀里。看着那张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脸,她便觉得天也蓝了、花也香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了。   陆离一边吃醋嫉妒,一边又无比骄傲——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是他的!越来越美明艳照人的娃他娘也是他的!   总而言之,这一路上虽然时常发生父子俩争宠的闹剧,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愉快的。   离京城还有一百余里,路上已经遇到了两批前来迎接的金甲将士。再往前走,队伍越来越壮大,驿站之中渐渐地出现了一些官员,而且越靠近京城的官职越高。   苏轻鸢眼看着好好的微服出行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巡游,实在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进京之后,马车所经过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张灯结彩的,布置得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苏轻鸢有些糊涂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陆离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咱们离开了这段时间,他们太无聊了。”   “会吗?”苏轻鸢又不傻。   陆离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迎出城外三十里的文武百官跟在马车后面,发现陆离完全没有跟他们打声招呼的意思,不免哀怨。   苏轻鸢倒是掀开车帘瞅了两眼,发现队伍中没有自己想见的人之后,便又坐了回来。   陆离笑问:“回家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苏轻鸢皱眉:“钧儿怎么没有来?他是不是讨厌咱们了?”   “也许,是吃醋了。”陆离一本正经地道。   陆钧诺是在朝乾殿的门口出现的。   马车驶过朝乾殿门外的甬道的时候,陆钧诺带着养居殿、翊坤宫的宫人内侍们以及他自己的几个小太监,跪在路边拦驾。   陆离扶着苏轻鸢一起下了马车,缓步走了过去。   陆钧诺抬起头来,小脸绷得紧紧的:“请皇上恕臣弟欺君之罪!”   陆离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可知道?”   陆钧诺低下了头。   苏轻鸢糊涂了:“什么‘欺君之罪’?钧儿做什么了?”   陆离冷笑道:“咱们离京没几天,京城里就通过金甲卫传来消息,说这小子的心疾犯了,危在旦夕,叫咱们快点回来呢!”   “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苏轻鸢有些恼了。   陆离叹道:“告诉你做什么?让你一边惦记儿子、一边担心钧儿,两头烦恼吗?”   苏轻鸢气急:“可是万一……”   陆离攥住她的手,无奈道:“他以为朕不知道呢!所谓‘心疾’,只不过是先帝苏贤妃为了避祸,编出来骗人的谎话而已!他一个小屁孩,哪里来的什么‘心疾’!”   苏轻鸢瞪着陆钧诺,见那小子心虚地低下了头,便知陆离所言不假了。   “钧儿,你在搞什么鬼?!”苏轻鸢有些恼怒。   陆钧诺扯住她的衣角,急道:“钧儿不是故意说谎害姨母担心的!定国公偷偷跟我说,皇兄已经留下了退位诏书,要把皇位传给钧儿,不回来了……钧儿不想当皇帝,不想皇兄和姨母在外面不回来,所以……”   苏轻鸢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所以你就假装犯了心疾,骗我们回来?这是谁教你的?”   陆钧诺忙道:“是师傅教的!小狗子也说这个主意好,因为南越江山后继无人,皇兄是一定会回来的!”   苏轻鸢抬起头,看着躲在人群后面的段然,眯起了眼睛。   陆离叹了口气,向苏轻鸢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冬妹子带回来了吧?如今钧儿身上几乎没有了正常孩子的顽皮稚气,只剩下了一些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坏心眼!他那个混账师傅和那几个调皮捣蛋不干正事的小太监,可以拖出去砍头了!”   段然哭丧着脸,唉声叹气:“不是吧?亏我还绞尽脑汁帮钧儿想法子骗你回来——早知道你要砍我,我干脆让你死在外头算了!”   陆钧诺扯扯苏轻鸢的衣袖,可怜巴巴的。   苏轻鸢心软了,忙扶他起来,叹道:“你皇兄吓唬你呢!钧儿最乖了,一点也没有坏心眼!”   陆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还要向着他说话?慈母多败儿,你懂不懂!”   “慈母?”苏轻鸢微笑。   陆离的脸上立时绷不住,又笑了:“我的意思是,长嫂如母!将来钧儿若是不成器,你要负一大半责任!”   苏轻鸢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我家钧儿怎么会不成器!”   陆离知道今日这案子是没法办了,只好叹气,认输:“罢了,你愿意宠他就宠他吧!”   “谢皇兄!”陆钧诺高呼一声,跳了起来。   苏轻鸢扯扯陆离的衣袖,低声道:“你其实还是担心钧儿的,否则不会这么着急赶回来。——我都知道。”   陆离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了。   这时,乳母抱着小聿修下了马车,立时引起了一片欢呼。   苏轻鸢有点儿吃味了。   这帮老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她和陆离两个人平安回来,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娃娃让他们欢喜吗?   嫉妒之余,她又有些得意。   她是孩子的娘,当然乐于看到自家孩子受欢迎的。   翊坤宫众人已经喜极而泣。淡月扑上来扯住苏轻鸢的衣袖,一个劲地问:“那是小皇子吗?你真的把他找回来了?”   落霞她们只顾忙着围上来看那小娃娃,连准备好的吉祥话都忘了说。   还是朝中群臣有眼色,忙跪了下来,齐声道贺。   段然早已忘了刚刚差点被砍头的危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哟,还真给找回来了?给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陆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回来:“你还是不要看了。我听人说,孩子小时候看见丑八怪,长大之后容易变丑。”   段然目瞪口呆。   和靖公主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嗤”地笑了出来。   段然立刻委屈巴巴地回到了她的身边:“我,丑吗?”   苏轻鸢大笑不止。   落霞等一众小宫女终于想起了苏轻鸢,忙簇拥着她,嘻嘻哈哈地拐到了旁边往永安殿去的路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苏轻鸢觉得莫名其妙。   彤云笑道:“淡月姐姐果然没说错,娘娘已经把日子过糊涂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苏轻鸢回头,看向远远地跟在后头被段然缠住了的陆离。   后者抬头笑道:“你忘了?今日是修儿过百晬。”   苏轻鸢愣住了。   陆离追过来牵起她的手,笑叹:“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   苏轻鸢低下头,黯然良久:“是啊……”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上将军府的柴房里奄奄一息呢。谁能想到短短一年时间里,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仿佛只是打了个盹的工夫,她的儿子,居然已经三个多月了。   苏轻鸢扁了扁嘴,有些委屈。   她自己还是个宝宝呐!   陆离察觉到苏轻鸢的情绪不太对,立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苏轻鸢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陆离牵着她避开众人,走到园中凉亭里坐下,笑道:“小英子已经去拟旨了。咱们今日便把修儿的储君身份定下来,免得那帮老东西惦记着。”   苏轻鸢抿了一下唇角,笑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定那么早。万一你还要活八十岁,修儿岂不是要在东宫的位子上坐八十年?他会疯的!”   陆离抬手在她的额头上拍了一把:“再活八十岁?你是想看我变成老妖怪吗?”   “那万一呢?”苏轻鸢忧心忡忡。   陆离失笑:“这样吧——等修儿到二十岁的时候,我便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他,咱们俩找个世外桃源隐居起来,专心生娃,好不好?”   苏轻鸢前面还在笑,后来就黑了脸。   专心生娃?   他准备干什么?生一支蹴鞠队吗?   迎上陆离求表扬的目光,苏轻鸢咬牙切齿:“要生你自己生去!”   “阿鸢——”陆离用下巴蹭她,撒娇。   苏轻鸢捏着他的下巴,磨牙:“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呢!二十年后我都成了老太婆了,你找旁人生去!”   陆离有些委屈:“我倒想找旁人,只怕你不肯……”   “嗯?”苏轻鸢瞪眼。   陆离慌忙举起双手:“我的意思是说,到时候我会找人照顾你啊,而且二十年很快的,那时候你还不到四十岁,哪里就变成老太婆了?”   苏轻鸢“哼”了一声,背转身去,怒气未消。   陆离环住她的腰身,笑道:“这次咱们消失了两个月,把那帮老东西吓坏了。他们张罗着给修儿办百晬宴,是为了向咱们——尤其是向你——示好呢!”   “我可承受不起!”苏轻鸢闷闷地道。   陆离揽着她在假山石上坐下,笑道:“怎么承受不起?你是咱们南越的皇后娘娘!”   苏轻鸢撇了撇嘴:“这个‘皇后娘娘’名不正言不顺,他们的心里还不知道要怎样骂我呢!”   “你放心,”陆离正色道,“他们今日认了你,就没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要史官笔锋一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模糊掉你进宫和修儿出生的时间。你一直是我的皇后,修儿是咱们嫡出的皇长子,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姨母,姨母!”陆钧诺在不远处大叫着,向这边跑了过来。   陆离拉着苏轻鸢站了起来。   陆钧诺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急道:“姨母,弟弟哭了!”   苏轻鸢急了,拔腿便走。   陆离忙拉住她,无奈道:“那小东西一天能哭十八遍,你次次都要急成这样?”   苏轻鸢站定,叉腰:“你说谁一天哭十八遍?我儿子什么时候那么烦人了?”   陆离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道:“昨天就是……”   苏轻鸢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昨天要不是你抢着抱他,他能哭那么多次吗?我抱的时候不哭,乳母抱的时候也不哭,只有你抱他才哭!”   陆钧诺眨眨眼睛,大声叫道:“我知道,弟弟不喜欢皇兄!”   陆离黑脸:“再给你一次机会重说!”   陆钧诺吓得打了个哆嗦,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弟弟、弟弟他……”   陆离伸手将他拎了过来:“你执意要提‘弟弟’两个字,今后可以考虑改口叫我‘皇叔父’。”   “咳咳咳……”苏轻鸢在旁边扶着假山石,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离忙丢下陆钧诺,转身来帮她拍背。   苏轻鸢拍着胸口,边咳边笑:“陆离,你还真是厚颜无耻!”   “明明是钧儿屡教不改!”陆离觉得自己很委屈。   陆钧诺更加委屈。   “母后”不许叫了,他只好改回“姨母”;如今“弟弟”也不许叫了,他又该改叫什么?   复杂,麻烦,不明白。   苏轻鸢到底挂心儿子,勉强忍住了笑,便牵起陆钧诺的小手,急匆匆地赶到了永安殿。   只见小聿修被乳母抱着,正揪着一个老臣的胡子,“咯咯”地笑得欢畅。   陆钧诺忙解释道:“钧儿没有说谎,刚刚弟弟是在哭来着……”   苏轻鸢知道,小家伙乍见这么多生人必然不适应,哭两声也是常有的事,完全不必在意。   于是,趁着众人笑得热闹,她便牵着陆钧诺一起在桌旁坐了下来。   陆离依然瞪着陆钧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陆钧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苏轻鸢把陆钧诺搂进怀里,低声道:“你皇兄的性子一向可恶,你只不用理他就完了。他不喜欢你唤修儿作‘弟弟’,你以后只叫名字就是了。”   “叫‘修儿’?”陆钧诺不太确定地问。   苏轻鸢点了点头。   陆钧诺似懂非懂。看着陆离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又不敢多问,只好胡乱答应了一声。   这时文武百官已经落座,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陆离把自家娃抱过来逗了一会儿,怒气渐消,心情愉快了许多。   于是殿中的气氛愈发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之后,礼部尚书何正儒举着酒盏站了起来:“小皇子历经磨难终得平安还朝,正合‘否极泰来’之理,将来必定福泽绵长。微臣恭祝皇上、娘娘、小皇子洪福齐天!”   陆离举了举酒盏,表示对这番话挺受用。   何正儒饮下盏中清酒,又拱手道:“礼部回禀,大婚规制仪节已经准备妥当,仪仗、吉服等物尚需待皇上、娘娘过目之后,再行增补。”   陆离点点头:“知道了。”   何正儒迟疑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坐回去。   看到陆离似乎不愿多听的样子,他悄悄地攥了攥拳头,鼓足勇气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   “有什么事,明日朝堂上再说吧。”陆离有些不耐。   何正儒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落座,仍旧硬着头皮说道:“皇上,我朝自太祖以来,一向有广选民间女子充实后宫的传统。如今宫中只有沈贵嫔、良嫔二位娘娘,且皆无所出,皇上正该及早打算才是!”   陆离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沉声道:“此事以后再议。”   何正儒急道:“距封后大典只剩一个多月……嫔妃最好赶在大典之前进宫,否则皇后娘娘册封之时身边无人服侍,也太不成话!”   陆离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何正儒身边却又有另外一个人站了出来:“皇上,何尚书言之有理!若是六宫空虚,皇后娘娘这‘六宫之主’的威严和荣耀也便要大打折扣了。何况将来宫中杂事必多,无论如何也该选几个有才有能之人辅佐娘娘才是!”   谏议大夫叹息一声,站了出来:“皇上,如今南越皇族子嗣稀薄,根基已呈衰退之势,此乃燃眉之急也!后宫充盈方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此事万万缓不得啊!”   陆离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朕的后宫,何时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了?”   谏议大夫略一迟疑,离席跪了下来:“皇上,少年夫妻恩深情重,难免有专宠之虞,实非天下之福!皇后娘娘深明大义,当知天下为重、私情为轻,必不忍眼见皇上为难……”   苏轻鸢“嘿”地冷笑一声,把手中的筷子摔到了桌上。   谏议大夫不敢抬头,礼部众官员已投来了责备的目光。   苏轻鸢向下方环视了一圈,冷笑道:“果真是‘宴无好宴’——合着今日不是修儿的百晬宴,而是给我设的鸿门宴是吗?你们要对付我,只管光明正大地来,何必拿我的儿子做由头!”   谏议大夫急了:“娘娘何出此言?皇上充实后宫乃是必然之理,对您有百利而无一害……”   苏轻鸢皱起眉头,抬手揉了揉鬓角。   谏议大夫迟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苏轻鸢反而有些疑惑:“怎么不说了?”   礼部尚书忙道:“娘娘心如明镜,自然不消臣等多言。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娘娘心中自有分寸。”   苏轻鸢转头向陆离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比我更擅长睁眼说瞎话的人了。”   陆离攥住她的手,笑得有些勉强:“你在这方面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现在呢?”苏轻鸢向谏议大夫等人瞟了一眼。   陆离摇头:“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开口。”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冷笑道:“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你们早已看透了我的为人——我一向没有分寸,既不‘深明大义’,也不‘心如明镜’。我一点也不在意陆离会不会为难。你们给我戴的那些高帽子,我连一顶都戴不住。”   “这,娘娘……”礼部尚书的脸色不免难看了起来。   苏轻鸢斜瞅了他一眼,淡淡道:“还要再说明白点吗?——我不是什么好人,别想着拿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好话来哄我。我这个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们若是看不惯,干脆想法子毒死我算了!”   礼部尚书的鼻子皱成了一团,谏议大夫更是早已气得下巴都歪了。   苏轻鸢广袖一甩,转身便走。   身后,满堂哗然。   陆离迟疑了一下,没有追上来。   苏轻鸢转过屏风,走出门外,本想喘一口气,却被外面扑面而来的热风吹得头昏脑涨。   身后,传来了陆离低沉的声音:“众卿之议,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六宫之中,沈贵嫔一心向佛,不肯出门见人;良嫔身子又不好,时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冷清可怜了些。”   “皇上的意思是——”礼部尚书喜出望外。   苏轻鸢扶着落霞的手,低声问:“修儿如今在哪里?”   落霞忙笑道:“乳母已经抱回翊坤宫去了。定安王刚刚逃了席,多半也是去了咱们那里。”   苏轻鸢闻言浅浅一笑,不急不缓地往翊坤宫而去。   落霞怕她气恼,有心相劝,一时却又不敢。   苏轻鸢却似乎没有什么喜怒,一路随手折了几根花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将到翊坤宫的时候,苏轻鸢看到一个冒冒失失打翻了水壶的小宫女,终于想起了何处不对:“静敏郡主最近没到宫里来?”   落霞忙道:“郡主出宫之后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只怕还没有好全。近几日她府上的奴才到宫里来打听过消息,她本人却没有来。”   苏轻鸢点了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落霞忖度着她的心意,又补充道:“定国公世子好像也病了。——前一段时间有传言说他要同礼部尚书的女儿定亲,后来不知怎的又没了消息。”   苏轻鸢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一直到了翊坤宫门口,落霞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待您的心,娘娘是知道的。今日的事,是朝中那帮人自作主张,绝不可能是皇上的意思。”   苏轻鸢站定脚步,向她一笑:“我原本不觉得这是陆离的意思。不过,你这样急着替他解释,我倒觉得有点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落霞吓坏了,忙要赔罪。   苏轻鸢攥着她的手,轻笑:“你不必替他解释。陆离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久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第167章 皇帝大概是傻了(大结局)   因为小聿修的回归,翊坤宫的夏天变得格外短暂而温馨,就连炽热的阳光似乎也变得可爱了许多。   从六月底到八月初,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苏轻鸢一直没出芳华宫的门。   没办法,儿子太好看,盖过了新月班的戏、明月楼的舞、汇贤居的评书、谢三娘的鼓,一跃成为了苏轻鸢心尖尖上最宝贝的那块肉。   至于孩儿他爹陆离——   咦?谁是陆离?   养居殿中,某人扔下手中的奏折,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笑了起来。   听人说打喷嚏就意味着有人在思念他,所以那个没良心的女人终于想起他了?   短暂的欣喜之后,陆离又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天了,那女人为什么只想了他屈指可数的几次?   四十多天没见面了!说好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陆离站起身来,焦躁地在走到廊下,忽然又自嘲地笑了。   这样荒唐的说法,他怎么能信呢?   若是真有那样灵验,这一个半月,他的阿鸢岂不是要日日夜夜不停地打喷嚏?   想想还是算了吧,他可舍不得!   相通了这一层之后,陆离的心里又晴朗了起来。   四十多天啊!那个女人,不可能不想他的!   都怪礼部和太常寺那帮讨厌的家伙,硬说什么“大婚之前不宜相见”,害得他和阿鸢两人咫尺天涯,两处相思!   这段时日,每天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陆离总有种想要把那些可恶的老家伙拖出来斩首的冲动。   可是,又不行。   为了图吉利,为了大婚顺利,为了天长地久……他只能忍。   好在,这段漫长的煎熬,终于快要到头了。   八月初九,天色尚未大亮,宫中已经忙碌起来。   虽然大婚要到晚上才开始,但——事前需要准备的太多了啊!   吉服、侍从、仪仗、凤印、圣旨……每一个细节,陆离都要详细地过问,生怕任何一个环节出现败笔,毁了他期待已久的大典。   翊坤宫中,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苏轻鸢胡乱披了件纱衣,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正挂着一脸傻兮兮的笑容,趴在床边看她熟睡中的儿子。   淡月带着一长串宫女,捧着大婚用的九凤后袍和凤冠等物走了进来。   苏轻鸢抬头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今日是初几了?”   淡月翻个白眼,把手里捧着的凤冠放在了床上:“初九。今儿你出嫁,忘啦?”   苏轻鸢拍拍脑门:“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所以昨晚你们送过来的,是香茅水?”   淡月已经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要不然呢?”   苏轻鸢搔搔头皮,“呵呵”一笑。   落霞觉得有些不妙:“那香茅水是给娘娘用来洗脸擦身的,娘娘该不会没有用它吧?”   旁边的老嬷嬷脸色微变:“那可不行,不吉利的!”   苏轻鸢讪讪地笑了一下:“我是洗了把脸的,倒不至于不吉利,不过——我看那水香香的,就顺便用来给修儿洗了个澡。”   几个丫头有些不知所措,连嬷嬷也愣住了。   这时小聿修已经醒了。苏轻鸢随手把他抱起来,笑道:“这事儿闹的,糊涂死了!”   彤云扁了扁嘴,抱怨道:“是您自己不许我们在旁伺候的,我们还以为您都明白呢,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乌龙!”   苏轻鸢扮了个鬼脸,强词夺理:“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啊!修儿是我的儿子,当然要跟着我……嫁给他。”   嬷嬷和丫头们已经无言以对,苏轻鸢自己反倒又觉得有些委屈。   到了这个份上,她已是不得不嫁,还要附赠一只软软甜甜的小包子!   ——她是不是亏大了?   嬷嬷见苏轻鸢开始噘嘴,忙又说着好话来哄她,一个劲地夸小聿修生得好看。   苏轻鸢消了气,又被众人按着开始换衣裳。   那一套行头穿起来,足有几十斤重,苏轻鸢想想便觉得头疼。   穿戴齐整之后,苏轻鸢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叹道:“幸好已经是八月了,天气好歹凉爽了些。若是像上次一样……”   淡月在她手上拍了一把,苏轻鸢只得咽下话头,不说了。   将近正午的时候,翊坤宫这边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金节使者来迎。   其实在苏轻鸢看来,这一环节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她又不是从娘家出嫁。人已经在宫里了,从翊坤宫迎出去,再送回翊坤宫来,何苦呢?   还不如她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到太和殿去呢!   嬷嬷见苏轻鸢站在窗前发呆,只当她心里忐忑,忙小心地劝道:“娘娘别急,皇上这会儿已经看过了金册金宝,使节马上就过来了!”   苏轻鸢不以为意,又回到床边坐下,去逗她的儿子。   小家伙吮着自己的大拇指,“咯咯”地笑个不休。   苏轻鸢觉得这样不太好,便捏住他的小手,不许他再放进嘴里。   谁知小家伙是不肯安分的。小手上的口水还没干,他又一把抓住了苏轻鸢凤袍上的流苏。   苏轻鸢并不在意,嬷嬷们却已急了:“待会儿还要到太和殿上行礼呢,凤袍受损可是大忌!”   于是众宫女们手忙脚乱地从小家伙的手里“拯救”下苏轻鸢的凤袍,一不小心却惹得那小祖宗生了气,蹬着小腿大哭起来。   翊坤宫中,一片兵荒马乱。   太和殿那边的金节使者迟迟没有来。   淡月有些急了,跺着脚嘀咕道:“到了这会儿了,还磨蹭什么?他该不会临时反悔吧……”   嬷嬷们忙示意她住口,苏轻鸢倒不十分放在心上。   这会儿刚过正午呢。陆离那边要做的事情那么多,磨蹭到傍晚也不奇怪!   趁着这个工夫,苏轻鸢又叫小丫头送来两盘子点心,咔吧咔吧吃了下肚,馋得没牙的小聿修委屈巴巴地直抽搭。   点心吃完了,使节仍然没有出现。   苏轻鸢看了看天色,皱眉:“我看他多半是不想娶了。你们先去歇着吧,没道理咱们一群人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鼓乐声大作,想必是迎亲的使节来了。   嬷嬷们忙又帮苏轻鸢整理了一遍凤袍,确定连一条流苏都没有乱,才肯反放她出门。   苏轻鸢反倒不着急出门了。   她往窗前的榻上一坐,淡淡道:“我有些累了,叫他们在外头等一会儿吧!”   “娘娘,外头……是皇上亲自来了!”小林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苏轻鸢拧紧了眉头。   嬷嬷们吓坏了,忙替苏轻鸢蒙上盖头,强把她从软榻上拖了起来。   苏轻鸢到了门口,便听见廊下一声轻笑:“皇后迟迟不肯出门,莫不是害羞了?”   苏轻鸢疑惑:“你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合规矩吧?”   陆离愉快地笑道:“怎么不合规矩?你的脸上蒙着盖头,咱们不算‘见面’啊!民间嫁娶都是新郎亲自上门迎亲,正经规矩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嬷嬷在旁跺脚道:“民间是民间,宫里是宫里!您是皇上,怎可亲自屈尊降贵……”   陆离正色道:“皇后是朕的发妻、一国之母,朕来接她本是理所应当,哪里‘屈尊降贵’了?”   苏轻鸢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敛衽行了个礼,便被宫女们服侍着乘上了凤舆。   身边的嬷嬷这时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又絮絮叨叨地抱怨道:“娘娘也真是……谁教您开口说话的?您先前还说民间习俗是‘新郎不回头,新娘不开口’呢,怎么到了您自己的身上,就……”   苏轻鸢“嗤”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您老人家放心吧,我就算把这大婚的规矩全破了,今儿这皇后我也照样当得成!”   陆离在前头听见了,唇角翘得老高。   队伍缓缓行至太和殿,仪仗和众官员等候已久。   殿内正中南向设节案,金册案西向,金宝案东向,殿前设皇帝的法驾卤簿,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丹墀中道左右陈列仗马,整整齐齐,热闹而不失庄严。   皇后凤舆在太和门阶下停了,苏轻鸢踏着丹陛大乐的节奏走下来,由宫女和嬷嬷们一路搀扶着,拾级而上。   至于身后的仪仗停在何处、绵延多长,苏轻鸢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是苏轻鸢是从翊坤宫直接过来的,节省了许多时间,所以今日的大典进行得格外快些。礼部官员宣读了诏书、落霞又向苏轻鸢宣读了册文宝文之后,金册和金宝便交到了陆离的手中。   两旁观礼的百官和宫人内侍们悄悄地捏着两把汗,目不转睛。   他们都知道,苏轻鸢上次从先帝的手中接过册宝的时候,先帝是当场昏倒,很快就咽了气的。   太卜署的人说过,苏轻鸢的命数实在不好。   所以,这一任皇帝会不会也……   众人眼巴巴看着苏轻鸢接过册宝、行过三跪三拜的大礼,这才偷偷地把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大礼已成,皇帝还没驾崩。   可见先帝驾崩就是他自己命短,不怪旁人克夫。   苏氏“克夫”之沉冤,终于一朝得雪。   ——当然,这个“沉冤得雪”只是众人心里的评判。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再把这个“苏”字挂在嘴上。人们只能假装相信,今日册封为皇后的女子是“吏部员外郎之女”。   吏部员外郎令传儒站在人群之中,眼含热泪地看着那个身穿九凤后袍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皇后虽然没有从令家出嫁,但该有的赏赐一点也没少。令家的门楣,到底还是光彩了许多。   能从科举出身的官员,自然不傻。令传儒知道自家的荣耀从何而来,也知道女儿为什么不从令家出嫁,更知道那个小太子为什么要记在自家女儿的名下。即便全天下都知道如今的“令巧儿”是假的,他也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是真的。   这条路,走对了是荣光无限,走错了就是万丈深渊。   如今的皇后,是令家的女儿;下一任皇帝,是令家的外孙。这样的荣耀,是令家人先前从来不敢想象的。   令传儒看着大殿之上的那个女子,仿佛能看到她身上散发出灿烂的光华。——他越想越兴奋,不觉已是脚下发虚,眼前金星乱晃。   另一个角落里,苏清嘉紧握着双拳,眼中含泪,唇角带笑。   苏家走到如今这一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父亲造反失败,与这个任性妄为的四妹脱不了干系;可也正是这个叛出了苏家的妹妹,保存了苏家数百年护国英烈的美名,让本该被后世口诛笔伐的一场叛乱,化作了史书之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如今,将军府虽已被查抄,他却得以重回兵部任职,一切尚有希望。   也算是一个极好的结局了,对吧?   皇家的规矩与民间不同。为了接受百官的拜贺,礼成之后不久,苏轻鸢凤冠上的盖头便被揭了下来。   视野终于开阔了,苏轻鸢心情大爽,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百官的拜贺,虽然未必没有不情愿的成分,但礼数是周全的。   苏轻鸢虽是第二次受册封,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朝拜,心里居然有一点小小的慌乱——颇似寻常女儿家成亲时候的心情,忐忑而又雀跃似的。   百官拜贺过后,照规矩该是后宫嫔妃们来拜见皇后了。   这个环节原本需要退到后殿避开外臣,此时赞礼官却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陆离刚刚开始皱眉,礼部何正儒已站了出来:“皇上,赞礼官一早收到消息,说是沈贵嫔娘娘忽然病重,无法前来叩拜皇后,未知真假?”   陆离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何正儒又硬着头皮道:“选妃之事一拖再拖,如今后宫空虚,只一两人前来拜贺,怕不吉利,不如……”   陆离沉声道:“不如改一改大婚的规矩,今后便取消了后宫嫔妃拜贺皇后这一节吧!”   百官哗然。   陆离淡淡道:“本来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何必要故意闹得人不痛快!”   “皇上……”何正儒有心争辩,却又觉得今日这个场合实在不便扫兴,一时不免有些迟疑。   陆离牵起苏轻鸢的手,扫视下方,冷声道:“今日,朕有一件小事要说与众卿知道——贵嫔沈氏自幼多病、一心向佛,自进宫之日便多次向朕求肯,愿迁居镇国寺礼佛诵经。朕念其诚心,业已答允了。”   “这……”文武百官齐齐呆住了。   寻常人发愿皈依佛门,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旁人不该阻止的。   可此人偏偏是皇妃……   礼佛与延续皇家香火两件事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哪边比较重要?   何正儒思忖半天,只得勉强道:“贵嫔娘娘有此诚心,也是南越之福。只是如此一来,这选妃之事就更加迫在眉睫……”   话未说完,陆离又补充道:“良嫔岳氏进宫以来多有过犯,自知德行不堪为妃,已自请前往镇国寺陪伴沈贵嫔,诵经赎罪,朕已准了。”   这一句话说完,不但群臣大惊失色,就连宫中的内侍嬷嬷们也愕然不已。   到了这个份上,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是要把后宫清理干净了。   何正儒用袖子擦了擦汗,急道:“皇上,我朝从未有过六宫无妃之先例!倒是前朝几代君王荒唐无道,专宠一人以致亡国——请皇上三思!”   “你是在诅咒南越亡国吗?”陆离黑脸。   何正儒慌忙否认,跪地不起。   陆离攥着苏轻鸢的手,沉声道:“朕与皇后两心相印,已容不下第三人,更遑论三宫六院!如今太子已立,国本无虞,你们再要多事,那就是无事生非、兴风作浪了!朕也请你们三思而行,莫要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群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出头。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陆离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还是难免让他们有些震惊的。   对于陆离的这个决定,他们当然反对。可是今日这样的大典上,若是把事情闹僵,恐怕会无法收拾!   反复思量之后,群臣选择了沉默。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低头向苏轻鸢道:“这也是朕对你的承诺。”   苏轻鸢仰头看着他,有些诧异,又有点小小的得意。   六宫无妃?   他是真的打算把她当祸水养着了吗?   这样一来,今后她要背负的骂名,只怕还不少呢!   苏轻鸢抿着嘴,笑了起来。   骂名,她怕过吗?   人群后面,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遥遥注视着苏轻鸢的笑颜,苦涩地笑了起来。   历经磨难,她终于还是等到了她想要的。他该为她高兴的,不是吗?   程、苏两家每一代都有纠葛,却从未成过一对眷属。这个魔咒,他仍然没能打破。   是命数使然,还是……   旁边的女子发出一声嗤笑:“真没出息!想哭就哭嘛,装什么大度!”   “你自己哭了吗?”程昱低下头瞅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对方叉着腰,气势汹汹:“我有什么好哭的?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人家看我不懂事,迁就我几分,我就傻兮兮地栽了进去……皇帝哥哥本来就不是我的,如今我也不算输!倒是你程世子……”   程昱忙接道:“她也从来不是我的。——能被她认作朋友,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没出息!若是有出息,你这会儿就该跳出来抢亲才对!”静敏郡主不客气地嘲讽道。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样只会在人群后面瞎嘀咕?”程昱一改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针锋相对。   那边,陆离已挽着苏轻鸢重新乘上了车辇。   日色西斜,该是时候去接受百姓的叩拜了。   苏轻鸢坐在陆离的身旁,看着他唇角微笑的弧度,只疑身在梦中。   沿路是欢呼的人群,再也没有人嘲笑、谩骂、指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那道高高的城墙了。   马上就要到城墙上去,却不是去赴死,而是去接受全城百姓真心实意的拜贺。   她已经不必假装失足坠落,不必将那道城墙,当作自己生命的终结。   自今日起,就算是真的苦尽甘来了吧?   陆离扣着她的手指,微笑:“怎么,被朕迷住了?”   苏轻鸢嗤笑一声,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给朕一点面子!”陆离无奈,苦笑。   苏轻鸢缓缓地勾起唇角,赠他一个完美的笑容。   陆离大喜:“阿鸢,今日……”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苏轻鸢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   “铃兰儿?”她皱眉。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向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苏轻鸢看不出她在说什么。   似乎是“恭喜”,可是苏轻鸢不太相信这个心术不太正当的女子会善罢甘休。   陆离察觉到她在紧张,便将她整个人揽了过来,贴在她的耳边笑道:“你放心。”   “你招蜂引蝶的本领太厉害了,我实在不能放心。”苏轻鸢闷声道。   陆离笑得更愉快了:“所以,阿鸢,你是在吃醋?”   苏轻鸢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离大笑:“你不必如此,我已经知道你在乎我了。”   “陆离,你越来越臭美了!”苏轻鸢拿白眼翻他。   陆离对于类似的指责,照例以“近墨者黑”四字来作答。   苏轻鸢觉得很委屈。   “近墨者黑”这四个字本身是没有错的,可到底谁才是“墨”?   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苏轻鸢决定不再深究,却捧着陆离的脸,逼着他换了一个词:“还是‘臭味相投’四个字比较适合咱们!”   陆离微笑,补充道:“‘沆瀣一气’‘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很多词都可以的。”   苏轻鸢想了一想,总结道:“所以,言下之意就是,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离表示赞同。   这时,后面的仪仗队伍之中忽然传来一片惊呼。   苏轻鸢忍不住探出头去,却见身后不远处的地上,一条翠绿的小蛇灵活地闪了过去。   路边的百姓大呼小叫,慌乱不已。   苏轻鸢脸色一沉,喝退仪仗,跳下辇去。   不远处,铃兰儿正得意洋洋地向她笑着。   苏轻鸢忽然眯起眼睛,拍了拍手。   只见仪仗队伍之中捧香炉的那几个宫女不慌不忙地向炉中添了一些香料,随后便两两成对,分散到了整个队伍之中。   铃兰儿引以为傲的那些蛇,不知何时竟已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半点踪影了。   铃兰儿大惊失色。   苏轻鸢抿嘴向她一笑:“你还有什么招数,不妨都试一遍?”   铃兰儿昂着头,回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承认你厉害,但我不会认输的!”   “拭目以待!”苏轻鸢微笑,转身回辇。   陆离攥住她的手,有些抱歉:“此人交给我。”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又交给你?那我玩什么啊?”   陆离脸上的笑容有点僵,许久才问:“你喜欢玩这个?”   苏轻鸢郑重地点了点头:“以后,你引来的闲花野草,就都交给我收拾吧?多多益善!”   陆离以手扶额,哀叹。   这女人哪里是真的允许他沾花惹草了?这番话里的威胁意味,傻子都听得出来!   他若不想死,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呆着吧!   唉,未来的人生,暗无天日啊!   我们的皇帝陛下大概是傻了。在路边百姓惊诧的目光之中,他一边念叨着“暗无天日”,一边偷偷地又笑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