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清寥记 作者:僵尸嬷嬷   文案   提示:非双处,洁癖仔仔勿入。   那年族里的七公过寿,搭戏台,摆酒宴,邀一众亲朋贵友与乡绅显宦赴会,宏煜也在。   开席时县官到了,那章知县是出了名的贪,隔三差五便想出各种名目索要好处,孩子们听长辈私下骂多了,对他很是厌恶。   觥筹交盏,正要落座,意儿发现宏煜站在章知县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一只脚,搭住椅子往后一勾,霎时间人仰马翻。   这倒也罢,他偏还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不紧不慢上前去扶,口中叹道:“哟,章老爷这是怎么了?”眉间笑意藏不住,轻蔑又得意,当真玩世不恭。   ……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主角:意儿;宏煜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下弦月挂在东边一角,月色正寂寥。意儿站在贡士队伍里,忽听见有人低声议论:“快看,大理寺少卿,赵庭梧。”   她转眼望见黑黢黢的夜色,官员们骑驴赶马,或乘轿步行,陆续汇集到午门外。各家的随从打了长柄灯笼,灯罩上贴有白纸,填着官职,以防值夜的巡卒盘查。   火烛潦草摇曳,赵庭梧从轿子里下来,头戴梁冠,身穿朝服,束带上悬挂牙牌和印绶,冷峻整肃的模样。他接过芴板,朝文武百官里去了。   未看清那轮廓,天太暗,春夜又冷,意儿打了个哈欠,两手揣进袖袍里,这会儿又听人说:“长公主的车辇到了。”   安平长公主,天子胞姐,位高权重,深受圣恩。   “听闻驸马爷方才带着朝服立在赵府门前,说是接公主上朝,却不肯进也不肯走,故意让好些人观望……”   “果真如此?不要体面了?”   “啥体面,瞧瞧赵大人和长公主,若无其事,谈笑自如,驸马却脸色铁青,有口难言,这便是皇家的体面。”   意儿慢悠悠地撇向那几个搬弄是非的试子,眼皮一翻,心下厌烦。来京数月,这桩私情听了数月,她腻了,说的人倒次次新鲜。   五更时分,皇城楼上的钟鼓敲响第三遍,掖门开,王公大臣与文武百官进入大内,三百贡士紧随其后。   天色由黑至深蓝,宫殿上覆盖的琉璃瓦在薄雾里一重一重显现。意儿初次进宫是三日前殿试,下着微雨,雾重,奉天殿灯火通明,皇家气象威严,令她很是振奋。不过接连着会试、殿试,今日有传胪,明日有宴席,再加上不久后的孔庙释褐及朝考馆选,实在疲惫。   “你们猜猜,今科鼎元究竟花落谁家?”人群里,宛州试子司徒嫣笑问。   “自然非俊伯兄莫属了。”平州试子杜康道:“本朝开科以来尚未有人连中三元,今日俊伯兄怕是要做这第一人了。”   司徒嫣忙笑:“未必吧,兵部尚书的千金蒋涵月,当年做童生时便拿了县府道三个第一,去年秋闱又是乡试解元,名震京师,论才情并不比范俊伯差多少。”   杜康莞尔不语,后边几位试子听完,交头小声议论:“本朝恩准女子参加科举十数载,虽有近百人考中进士,可你瞧她们几时跻身过鼎甲之列?殿试考时务策,策题涉及治国之道、武备筹边、吏治政风、民生仓储,女子对当朝时政的见识终究不能与男子相比的……”   在列女子不约而同往后望去,冷冽的目光充满疑问:是谁在放屁?   那几人清咳两声,拂拂袖子,避开了这个问题。说话间,队伍已行至丹墀前,广场四周禁卫罗列,宫宇森严,钦天监择的吉时到了,内官挥舞长鞭,仪仗起乐,奏《飞龙引》,皇帝升殿。群臣行五拜三叩之礼,传胪大典开始,皇亲贵胄与文武百官陪立如仪。   贡士们站得远,瞧不见前头的动静,只听内官宣读制诰:“乾德十八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接着拆卷唱道:“一甲第一名,平川范俊伯——”   鸿胪寺官复又高声传唱两遍:“一甲第一名,平川范俊伯——”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高瘦青年,经过尚书千金身旁略微停顿,接着由礼部堂官引至御前,拜谢殿上。   司徒嫣显然极为失望,低声嘟囔:“怎么不是蒋涵月?”。   意儿也相当懊恼:“怎么不是我?”   闻言,司徒嫣和杜康回头打量她,只觉得此人没有自知之明:“你会试考了一百三十三名,竟然妄想殿试能进鼎甲?”   意儿挑眉:“一百三十三名又如何?我敢担保,方才唱名,即便是苏仲扬,必然也期待唱到自己的名字呢。对吧苏兄?”   苏仲扬微怔,迟疑地张口:“这个……”   杜康不明所以,小声问司徒嫣:“苏兄怎么了?”   司徒嫣尴尬起唇:“他……会试倒数第一。”说着瞪向意儿:“你这死促狭,忒坏。”   意儿心里舒坦,悠然一笑。   鼓乐声长久不绝,传胪大典仍在继续。蒋涵月最终高高的考中了榜眼,是本朝第一位跻身鼎甲的女子,大家都知道,她将名留青史。   鼎甲唱完,二甲三甲进士只宣读第一名,且只读一遍,不需出列。唱名结束,礼部仪制司官捧皇榜出御道,一路伞盖鼓吹引导,至东长安门外张挂。状元范俊伯率诸进士观榜,方才礼成。   古人诗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意儿今日随状元游街,终于见识到金榜题名之风光,感叹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风光之后前程如何,尚未可知。   她回到客栈,累得腰酸腿疼,宋敏在前门迎她,拱手笑道:“恭喜二小姐,高中二甲九十三名。”   意儿笑着作揖:“多谢敏姐数年教导。”四下一瞧,又问:“怎么不见阿照?”   宋敏道:“方才京花子前来报喜讨赏,阿照给了一吊钱,他们嫌少,吵骂起来,被阿照打了出去。”   “她人呢?还在打?”   “买酒去了。”   意儿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回来的时候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在背后瞪我呢。”   两人往客栈里走,意儿回房更换常服,那身进士袍在释菜礼后仍需送国子监交收。宋敏已备下好菜,没一会儿阿照提脚进来,额头冒着细汗,嘴里直嚷:“作死的,会宝楼的羊羔酒竟卖到八钱银子!八钱!”   意儿眼里发亮,伸手笑道:“好丫头,快给我满上,只等你这酒呢。”   阿照落座,语气微喘:“我的好姐姐,可省着点儿吧,咱兜里没多少银子了。”   意儿望向宋敏:“果真到了这步田地?阿照竟同我哭穷。”   宋敏笑说:“京城物价高昂,你又大手大脚惯了,哪里晓得这丫头心里多着急。”   意儿畅快地吃了杯酒,辣得双目迷离,好不舒坦。“着急作甚,”她勾起嘴角笑:“真到了山穷水尽,有阿照在呢,叫她去东街瓦肆里搭棚子,摔跤耍拳也好,舞刀弄枪也罢,凭她的身手,难道不比那些演杂戏的强?”   阿照听了一时怔住,抿紧了嘴,憋得好一会儿,双颊通红,暗暗嘀咕:“我堂堂溪山派弟子,伏羲掌正统传人,岂能去街上杂耍表演,做那乞食之人?”   意儿忍笑:“你算哪门子传人?”她眉梢上挑:“我的大女侠,好生坐下吃酒吧。”   说笑半晌,意儿醉了,昏幽幽解了外衫,歪在床头打瞌睡。宋敏见阿照仍闷闷的,上前轻拍她的肩:“怎么,当真恼了不成?你还不清楚她的性子,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姐,即便自己出去抛头露面,也绝不会让咱们挣钱养活她的。”   阿照道:“我心里怎会不知?就是气她那德行,这都火烧眉毛了,她还笑得出来,睡得着觉。”   宋敏摇头:“哪里就这么要命了?”   阿照打个小酒嗝,扶额道:“我也不明白,御史大人那么清正的官,怎会有如此娇气的侄女?”   宋敏笑:“她虽是商家小姐,然这几年跟着御史大人在外辗转,也吃过苦的,只是不放在心上罢了。”   阿照接话:“既然家里有钱,去年秋闱,她怎么不顺道回去看看?”   宋敏默了会儿:“你还不知道,她当年是和家里闹开了的。”话至于此,忽而打住,再没了下文。   次日意儿去礼部参加恩荣宴,参与考试的所有执事官员一同赴宴,礼部尚书代皇帝出席,席间有教坊司奏乐,好不热闹。   诸进士四人一桌,开怀畅饮,意儿吃着酒,听周遭所谈之事,无非几日后的朝考馆选。   “若能考中,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今后的仕途便能通顺些,若不中,还不知怎么个去处。”   “譬如甲辰年的殿试第四名,赵庭梧大人,入翰林习学,不待散馆便授了翰林编修,一路晋升,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而与他同榜的非翰林出身的那些个,如今还在各州县衙门慢慢熬着呢。”   有人道:“那赵大人会试前曾在长公主府中做过三年幕宾,有长公主做靠山,扶摇直上,岂是旁人能比的?”   当晚意儿回去,犹自思忖许久,同宋敏说:“过几日朝考,我并无把握选入翰林,要么留在京中某部当差,要么外放州县衙门,依我自己的愿意,最好不要留在京城。但若外放,做个正印官,掌一县之政令,我却……有几分胆怯。若做个佐贰官,我又不愿受那夹缝气。”她单手撑额,用簪子轻挑灯烛:“到底不比在姑妈身边,今后都得靠自己了。”   宋敏瞧她伤神的模样,好笑道:“总算有你烦恼的时候。”   意儿轻叹:“人家同你谈心,你还取笑我。”   宋敏颔首:“不敢不敢。其实御史大人命我随行,正是为你排忧解难的,你只管施展抱负,无需担忧其他。”   意儿默了半晌,莞尔哼道:“那倒也是,凭我的聪明才干,定能立一番事业,到时让父亲好好瞧瞧,他看不上的女儿,如今比他儿子还强。”   宋敏垂眸不语。   释菜礼后不久便是朝考,意儿果然成绩不佳,未能选中。又几日后,三月底,朝廷授官的诏书下来,她被封了从七品的县丞,外放清安府平奚县,十日内启程。   意儿去吏部领了告敕和官服,回到客栈,让阿照准备行囊,这几日便上路。   阿照犯难:“此去平奚,半月路程,恐怕盘费不够。”   意儿不知在想什么,又听阿照道:“我听闻那杜康借了上千两京债,打点各部关系,要不咱们也……”   意儿咋舌:“上千两?他不过封了七品知县,年俸五十两,拿什么还?”   宋敏打了打扇子:“二小姐忘了还有常例呢,哪个当官的是靠薪俸过活的?再者韶亭地方富庶,素来是个肥缺,去年被流放的张礼,曾在韶亭县做通判,不过半年便搜刮了八千两雪花银。”   意儿冷笑:“杜康若有那心思,只管等死吧。”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找出她姑妈前日寄来的信,揣入袖中,转而告诉阿照:“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取银子。”   “啊?”   她不待阿照细问,出门下楼,离开客栈,穿过两条大街,来到一座府宅门前。   四五个看门的家丁打量她:“小姑娘找谁?”   “我找赵庭梧,烦请通传一声。”   那几人笑:“好大的口气,竟敢直呼我们老爷的名字。”   意儿想了想:“周升可在?找他也行。”   家丁面面相觑,暗自嘀咕:“这姑娘像是新科的进士,前几日放榜我曾见过。”   “区区一个进士,我们老爷未必有空见她。”   “怕不是周管家的亲戚?”   于是又问:“这位姑娘,你姓甚名谁,可带了名帖?”   “我姓赵。”   “你也姓赵?可与我家大人沾亲?”   意儿说:“他自小在我家长大,我管他叫四叔,你说算不算亲?” 第2章   周升衣袂带风,急忙从西角门出来,远远看见一个青衫女子站在石狮子旁,鹅蛋脸,美人尖,妩媚杏眼,他仔细认了认,心下跳得发沉,两步上前,忙笑着躬身:“二小姐,果真是您。”   意儿也打量他:“多年不见,你当上管家了,真有出息。”   周升笑:“都是四爷抬举小的。”说着引她入宅,穿过游廊,花园,来到一间厅房。   “四叔在吗?”   “在的,方才散值回来,这会儿正同几位大人议事,请二小姐在偏厅稍等。”   她落座,丫鬟奉茶,周升赔笑几句便出去了。   时近傍晚,厅堂暗暗的,窗外院子里种着绿竹,风吹过飒飒作响,黄昏暮光摇曳,四周愈发幽静。意儿听见隔壁隐约有说话声,手里端着茶盏,不觉地慢慢愣住。   原来他们在谈今科试子冒籍应试一案。   自古科举对考生都有身份限制,本朝规定触犯法律者与倡优皂隶及其子孙三代不得报考。谁知今年会试放榜那日突然有人告发考生夏堪原是优伶之子,为了取得参考资格,他父亲将他过继给一位身世清白的远房亲戚,这才入了县学,后又参加乡试、会试,竟还中了进士。   皇帝将此案交给刑部查办,照以往的律例,无非革除功名,发回原籍,再将涉案官员治罪。岂料那刑部左侍郎却心生同情,觉得因一人之身祸及三代,实令仁人君子不忍,遂恳请皇上开豁为良,让他们的子孙可以应试。(1)   当日在朝上,赵庭梧质问侍郎:“朝廷开科取士,为国家选拔人才,今日若许那倡优之子考取功名,明日他为官主事,到了公堂上,被人指出他父亲是戏子,母亲是妓.女,何以威镇民庶?”   左侍郎哑口无言。意儿事后闻得,心想公堂之上,自然以法服人,又何惧攀扯其他?   后听宋敏说,刑部和都察院素来与长公主不睦,吏部和大理寺却是长公主的臂膀,那夏堪在此暗涌之下也不知能否完存。   正犹自出神,隔壁渐渐没了动静,天色已暗,深宅幽寂,灯影中一个三十二三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一件青黑色圆领袍,戴小冠,修长脸,薄情相,倒比从前更俊些。   周升跟在一旁:“问清楚了,那丫鬟是衡哥儿房里的,今早给哥儿梳头,扯痛了,被随手打了几下,她便赌气投井……幸亏救得及时。”   赵庭梧脸色极沉:“衡哥儿呢?”   “在您书房跪着。”   赵庭梧冷道:“下流猖狂的东西,定是素日里刻薄惯了,一会儿把他给我绑来,在院子里狠打一顿。”   周升垂首不语。   意儿见他走近,放下茶盏起身,本要拱手,却改作万福礼,微微低下头:“四叔。”   赵庭梧默了片刻:“意儿。”他说:“早打算派人去请你,只是最近有事耽搁了。”   她知道他说客套话,也不在意,笑了笑,奉上书函:“姑妈前日来信,里面夹了一封,是给四叔的。”   赵庭梧看她两眼,点点头,嘴边似有嘲讽之意:“若非如此,二小姐今日也不会登门吧。”   意儿双眸微动,笑说:“按理本该一早来府上拜见,但侄女此番赴京应试,若榜上无名,岂有脸面擅造?如今授了官,才敢来见四叔。”   赵庭梧轻哼:“你倒愈发会说话了。”   他自顾开了封头,取出内函,意儿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心想着该如何开口,说那件要紧的事。   当年父亲给她订亲,她计划从家里逃走,私下存了二、三百两银子,放在赵庭梧那儿收着,可不知怎么他突然被赶出了赵府,猝不及防,连个面也没见着。这么些年不来往,若非手头紧,她也不愿相见。好在姑妈来函,正巧借此缘由,不至于唐突。   此刻,赵庭梧看完信,只说:“大姐倒肯疼你。前几日你哥哥也托人捎信,另附上二千两银票,让我转交。今日你来,便不用我多跑一趟了。”   意儿讶异:“我哥?”那个蠢货?   他润了口茶,示意周升去拿银子。厅堂里点了灯,亮澄澄的,赵庭梧不喜焚香,这会儿却隐隐闻到一股子花蕊之气,知道是意儿身上传来的,他抬眸看了眼,端起茶,又吃了几口。   “你何时离京。”   “就这两日。”   “我派人送你。”   “不用麻烦,我已安排妥了,谢四叔费心。”   赵庭梧也就沉下眼去,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既离了家,好生自在去便是,如今又入这官场里折腾什么?”   闻言,她瞧他半晌,笑道:“年少时曾听四叔说过一段典故,四叔忘了?”   他抬眸直望进她眼里:“什么典故?”   意儿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直说:“崔杼杀庄公,齐太史秉笔直书。”   赵庭梧果然笑了,像在笑一个孩子天真无知:“做官可不是靠一腔热血,一身孤胆,就能成的。”   意儿也笑:“四叔入仕久了,自有一番道理,我却最看重赤诚二字,无论到了什么地步,也不能被权势蒙了本心。”   赵庭梧面色如常,淡淡的,没再说话。   意儿打量他的脸,想他是不是恼了,这一看,发现他额角有块指甲大小的疤,却是以前没有的,正要问,这时周升却走了进来。   “四爷,这是二千两的银票。”   “交给二小姐。”   意儿起身:“谢四叔。”她收好票子,赵庭梧传衡哥儿给她请安,六七年未见,她与这小堂弟不甚亲密,客套几句,赵庭梧留她用饭,她婉言推拒,这便要走。   “四叔保重,侄女这就告辞了。”   他摸着玉佩,静默片刻:“你去吧。”   意儿行礼,准备转身,不知怎么,忽想起从前受他教导,读书写字,谈古论今,在家时也曾朝夕相伴过,如今两人却都这般疏离,心中难免怅然,想多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忍住。   赵庭梧的声音传来,冷淡依旧:“你还有事?”   意儿眼睛弯弯的:“四叔。”她笑着,认真说:“你保重。”   赵庭梧看着她没作声。   人走了,丫鬟进来收拾茶具,隔着窗子,树影在夜色中绰绰生姿,不多时,他觉察有人走近,打住思绪,起身略微颔首:“殿下何时来的?”   安平步伐慵懒:“有一会儿了。”   两人并不在外坐,而是走入里间,他亲自沏茶,淡甜的金骏眉,汤色淳润,素来是长公主的最爱。   “那姑娘是你晚辈,怎么敢出言讥讽你?”安平半靠在榻上,胳膊压着软枕,摇头笑说:“被权势蒙了本心?呵,当真无礼。”   赵庭梧说:“她自小如此,嘴上刻薄,惹人讨厌。”   安平说:“读卷那日我也在文华殿,见着一份答卷,字迹竟与你有七、八分相似,想来正是出自她手了。”   按理考卷皆需糊名誊录,再交由对读所校对,然后将誊录的朱卷送进内帘,给考官评阅。但殿试的答卷只弥封糊名,不再誊录,因此能够辨认字迹。   赵庭梧专注分茶,七分满,不多不少,一面随口答:“她的字是我教的。”   安平见他神色懒怠,心下猜测他和这个侄女关系不错,便笑说:“你可是恼我将她外放,只封了个从七品的县丞?”   赵庭梧将那只天青釉的斗笠盏递过去,面色如常:“授什么官职并不打紧,但你让她去平奚县,有些过分了。”   安平轻声道:“我不过替你出口气。”   赵庭梧并不领情:“长公主是想看热闹吧?”   她也不吃茶了,起身挪上前,胳膊搭在他肩上,身子软绵绵地贴近:“我就是看不惯赵家欺负你。”说着去摸他额头的疤:“撵出府也罢了,竟还这样作践人。”   赵庭梧垂下眼帘,冷淡开口:“我不过是姨娘抱养的孩子,因着父亲爱屋及乌,勉强做了半个主子而已。哥哥们一母同胞,早看不惯姨娘,等父亲死了,他们自然不容我留在府里。”   安平闻言轻哼:“既然如此,这会儿怎么又巴巴的打发人来传信,要你关照侄女?我听周升说,赵家原只给了一千两银子,如何方才又变二千两?你何苦以德报怨呢,她不知道,也不会念你的好。”   赵庭梧默了会儿:“我毕竟是长辈,从前在家时,意儿待我不错。再说,多亏她当年存了几百两在我手里,若非如此,我离了赵府,带着姨娘、衡哥儿,如何过活?”   安平嗤道:“你们赵家也真有意思,子孙们一个一个的都离开了。那赵莹也是被赶走的?”   “大姐是私奔,离家出走。”   安平一下笑起来:“幸亏私奔了,否则朝廷可少了一位能办事的好官。你那几个哥哥定是见不得女人出众,迂腐狭隘,鼠目寸光,这种人我最清楚不过。”   赵庭梧没做声,安平又说:“你那侄儿倒不错,知道疼妹妹,还知道送银票。”   赵庭梧轻笑摇头:“他哪里做得了这个主,必定是他爹的意思。”   “哦?”   赵庭梧说:“我大哥素来严厉,且性子要强,当年我走后不久,意儿逃婚,气得他要断绝父女关系。去年秋闱,意儿回去考试,他也不许她进家门。虽如此,背后却不惜拉下脸来找我求和,让我不要记恨赵家,更不要迁怒意儿。也难为他这份苦心。”   安平听得愣怔,又觉着好笑:“所以他借儿子的名义留下银子,就因为他还在跟自己女儿置气,不愿服软?这也太别扭了不是?”   赵庭梧脸色淡淡的:“天底下的人,越亲近,越爱置气,公主和皇上不也常闹别扭么。”   安平哼道:“是呀,皇上每次和我闹别扭,便往你府上送女人,故意气我。”   他没说话。   安平伸手掐他下巴,将他的脸别过来,似笑非笑道:“听闻那个叫香儿的小妾有孕了,你很宠她。”   赵庭梧默了一会儿,推开她的手,犹自坐起身:“公主不许我续弦,难道还不许我生儿育女吗?”   “你已有衡哥儿了。”   他冷笑:“衡哥儿不中用,顽劣成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平眯起双眼缠过去,趴在他耳边,半真半假道:“我最厌烦孩子,至今也不曾生养,但如果和你,我倒愿意把那药停了,试一试。”   赵庭梧皱眉,抓住她的肩,按在榻上,沉声低语:“公主莫害我,驸马知道了,要将我碎尸万段。”   安平大笑,勾住他的脖子:“他早已对你恨之入骨,怎么你不知道?”   赵庭梧捂住了她的嘴。   两人在那榻上厮磨半晌,直到传饭时才整衣出去,灯笼照路,影子拉长,头顶是繁星漫天,朗月如勾。 第3章   平奚县隶属清安府,距京城两千余里,意儿雇了马车,每日行一百里,晚上宿店,四月底前可以到任。   走了十几日,虽已入春,天气仍是清寒,黄昏时起风,客栈门前的酒幡幌子和老旧灯笼在风沙里摇摇欲坠。   意儿下车入店,取下轻纱帷帽,掸掸尘土,忙叫小二打水来用。   长路跋涉十分疲惫,吃饭也没多少胃口,她又用不惯店家的东西,取了自带的被褥枕头铺床,口中烦闷不迭:“真是糟糕的地方,连套干净的茶具都没有……天呐,蟑螂!”   阿照嫌她娇气,自顾去后院练拳,宋敏拿酒,邀她灯下小酌。   “离清安府越近,二小姐的脾气越发急躁了,可是因为新任平奚知县宏煜?”   意儿百无聊赖地捏着酒杯转,眸子懒懒的,无心言语。   宋敏笑:“我听说此人乖张,行事傲慢,睚眦必报。”   意儿依旧默然。   “我还听说,赵老爷当年将你许聘给他,不久之后你便逃婚了。”   意儿拧起细长的眉,一副懊恼的样子,口中嘟囔:“我并非针对他,我和他不熟的。”   宋敏忍不住笑:“人人骂他混账,被你退婚后,名声更不好了。”   意儿郁闷:“是啊,如今成我顶头上司了。”   宋敏笑得更深:“难道二小姐怕他公报私仇?”   意儿恹恹的,胳膊摊在桌上,脸颊枕下去:“怕啥,我这个县丞虽是副职,但怎么也算入流的官员,有独立衙署,只要尽心尽责,何所惧也。”她自顾说道:“我只是不喜欢和共事的人有前尘纠葛,尴尬不说,白白的又添许多复杂。也不知吏部怎么安排的,竟这么巧,将我和他放到一处。”   宋敏想了想,温言道:“二小姐不必烦恼,据我所知这个宏煜虽性情乖张,但在公务上却也十分雷厉风行,想来不会妨碍小姐做事。”   意儿缄默,忆起年少时曾见过他几次,只当他是个恃宠而骄的公子哥儿,哪里料到会有如今这光景。   想来也极好笑,那年族里的七公过寿,搭戏台,摆酒宴,邀一众亲朋贵友与乡绅显宦赴会,宏煜也在。他长得高,模样又十分标致,走在人群里总能一眼瞧见,招丫头小厮们议论。开席时县官到了,那章知县是出了名的贪,隔三差五便想出各种名目索要好处,孩子们听长辈私下骂多了,对他很是厌恶。   觥筹交盏,正要落座,意儿发现宏煜站在章知县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一只脚,搭住椅子往后一勾,霎时间人仰马翻。   这倒也罢,他偏还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不紧不慢上前去扶,口中叹道:“哟,章老爷这是怎么了?”眉间笑意藏不住,轻蔑又得意,当真玩世不恭。   后来意儿一心想考功名,赵父不准,要她嫁人,所以她才逃走,投奔姑妈去。这倒无关宏煜的为人,不管是谁,她都要逃的。只是听说赵宏两家从此再不来往。一年后宏老爷又给儿子定下另一门亲,对方乃同知李大人的爱女,家世样貌与他都很般配,可谁知不久后这门亲事又黄了。   你道如何,原来那李小姐某日去宏府找他玩儿,岂料竟撞见他和一个俏丫鬟在房里颠鸾倒凤,赤身白条儿,床架摇曳,嘎吱作响。   李小姐好一个淑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下又惊又羞,面无人色,紧接着怒火中烧,气得大闹宏府,嚷得人尽皆知。   宏煜被他老子吊起来毒打一顿。算来这名声也不是意儿给他弄坏的,他自己本就很坏。   好在此人还不算一无是处,玩儿归玩儿,学业并未荒废,两年后入京,倒叫他考中了进士。意儿掐指算算,他与赵庭梧同科,不过略小几岁,当时才满二十二,和自己如今一般大。   那年考中后,宏煜被安排去刑部习学,因参与弹劾安平长公主贪污受贿一事,被皇帝外放到西南绍庆府。据说他在黔县做知县,一年内将二十多年的积案尽数审结,因此得罪了绍庆府不少官员,参他的奏折一本一本递到御前,多以私德做文章,皇上通通只批示三个字:知道了。   今年二月,宏煜被调往平奚县任职,算算日子,不过比意儿早到十几日。   闲聊至此,意儿若有所思:“皇上是不是很喜欢他?”   宋敏说:“咱们这位皇上,自幼长在深宫,拘谨惯了,倒是一向很喜欢那些性子张扬的人。对长公主如此,对宏煜也是如此。”   意儿稍稍拧眉,觉得哪里不对:“既然皇上这般宠爱长公主,为何不许她与驸马和离?又为何任用参奏过她的宏煜?”   宋敏只让意儿自己琢磨。这晚两人聊到深夜方才睡下。   五六日后,终于进入清安府地界,约莫黄昏时分,车马抵达平奚,县里派了两个书吏来接。一路进城,只见人烟稠密,商铺林立,长街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衙门一向建在城中央,居中而治,意儿从车上下来,看见官署头门,三开间,每间两扇漆黑大门,高阔威严,她心跳渐快,振奋而愉悦,抬起下巴走进去。   后面是六扇仪门,平日并不开启,进出走两侧角门。仪门东侧是土地祠和典史署,西侧是监狱和仓库。再往里便是一个大天井并一座戒石碑,东侧为吏、户、礼科房,西侧为兵、刑、工科房。六房之后还有铺长房、承发房、架阁房、抄案房等办公用房排列其后。(1)   前方檐廊下正是大堂,匾额书“清慎勤”三字,设暖阁,暖阁当中横摆公案,听讼断狱便在此处。   阿照扭着脖子东张西望,口中叹道:“这衙门可真气派,只是黑森森的,瞧着有些渗人。”   宋敏说:“朝廷规定官员造房不许用歇山转角、重檐重拱,且需一派清色,方才森严肃穆。”   大堂东边为县丞衙,西边为主簿衙,穿过屏门即是二堂,又称“退思堂”,空间较小。从二堂后壁再入一门便是院落,此处有签押房,乃知县日常办公之所。   书吏送到这里不再往前,意儿问:“宏大人现在何处?”   他们回说:“大人在醉梦楼摆了席,请您收拾好过去。”   意儿问:“有哪些人在?”   “大人们都在。”   意儿若有所思,带宋敏和阿照走进内宅,此时一个婆子过来引路。   县丞住在知县隔壁,一座两进小院,收拾齐整,另有丫鬟仆役服侍。   意儿先命人烧水,简单沐浴一番,洗去风尘,换上干净衣裳,准备出门。   “我就不去了,”阿照有些怯场,嘿嘿笑说:“小随从,不懂那些。”   意儿道:“那你留下看家吧,饿了找厨房弄东西吃。”   “哦。”   意儿看她两眼:“别只顾着吃,去的时候记得拿钱。”   阿照愣怔:“拿什么钱?”   宋敏打量天色,道:“此时已过了用饭的时辰,你要弄吃的,若不给人家好处,怎说得过去?”   意儿一面束发,一面道:“若嫌麻烦,到街上吃也行。”   阿照忙说:“那我还是出去好了,顺道逛逛。”   意儿笑着微微摇头:“敏姐,咱们走吧。”   “好。”   说着一路出了衙门,过半条街,只见夜市已起,灯火里软红十丈,人来人往,其间坊巷纵横,招牌林立。又过桥,醉梦楼在东街一处繁华里,意儿只觉得穿过了明暗拥挤的灯笼,流光纷扰,不辨东西。   “到了,二小姐。”   闻言,意儿望向宋敏,缓缓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看招牌,提脚走了进去。 第4章   引路的堂倌领她们上二楼,走廊一行海棠花样的窗子密密排开,推入一屏描金漆画门,堂倌侧身让路。   屋内明灯如昼,十来人围坐在一张偌大的圆桌前,其中有几位清艳女子,是隔壁秦馆的姑娘,来此陪酒助兴。   意儿倒是一眼瞧见了宏煜,他坐在中间,眉眼带笑,皮相极为清俊。桌上铺满菜肴,身后是四扇红木花鸟屏风,他边上有位妖娆姑娘,怀抱琵琶,芊芊玉手时而拨弦,时而随着唱词迂回比划,真是好生妩媚。   见有人来,席间谈笑渐止,宏煜望向她,上下打量,随后笑说:“赵县丞到了。”   在座的男女都看着她,目光炯炯,她并没有半分拘谨,反倒十分随性,拱手笑说:“下官赵意儿,见过诸位大人。”   “你就是新任县丞?”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面露讶异:“果真是个女的?”   意儿只当没听见,脸上笑意未减,向宏煜介绍:“这位是我家先生,宋敏。”   宋敏在身后行礼。   宏煜略点点头,抬手指向方才说话的男子:“这是平奚县前任知县朱槐,现已升山东齐洲通判,因着离任交接,还需在此逗留几日。”   意儿笑笑。接着他又向她引见主簿曹克恭,以及坐在最中央的那位上面派来监盘的首县陈祁。其余人等与宋敏一样,是各家的幕宾。   席间很快又热闹起来。宏煜歪坐着看他们说话,姑娘不时递酒来喂,他懒懒的,就着姑娘的手便喝了。   几杯后轻轻推开,身后的婢女忙把烟送上。那是个铜制的景泰蓝水烟袋,兰花纹样,精巧别致,拿纸煤儿点了一窝烟丝,咬着细长的烟嘴,一时薄雾缭绕,他眉眼迷离。   姑娘好奇,讨要了去,他便用纸煤儿敲敲烟杆子,教她:“含着这儿吸。”   众人闻言吃吃笑起来。   姑娘嗔怪一眼,张嘴含着他方才咬过的地方,正要吸一口,听见他说:“当心呛着。”岂料被烟一熏,竟真呛咳起来。   宏煜笑道:“有意思吧。”   “有啥意思?呛死人了。”姑娘把东西还他,他却不要,只说:“送你了,慢慢学。”   朱槐双眼来回瞟,摇头晃脑,热心张罗道:“宏大人体贴秋娘,我看不如今夜宿在秦馆,不必回衙门了。”   宏煜笑笑,抿着酒没做声。   秋娘打量他的神色,垂眸莞尔:“大人定是嫌奴家蒲柳之姿,不肯赏脸。”   宏煜目光掠过这花容月貌,捻着酒杯轻转,仍旧没有回应。他的幕友梁玦笑道:“秋娘婉约清秀,谁不怜爱?只是我家大人房里有个绝色的美人,恐怕难以分心。”   姑娘不信:“果真如此?比秦馆的花魁还美吗?”   宏煜懒懒道:“是个美人,绝色倒不至于。”   朱槐摸着胡子笑得油滑:“再美也比不过新鲜,对吧,除非宏大人是个痴情种。”   宏煜垂下眼帘,不紧不慢地说:“初到平奚,公务繁忙,夜里再被缠一宿,我可吃不消。”   众人皆笑起来,意儿见此情景,心想坐一会儿就得走了,省得在这儿妨碍他们说荤话。   几盏酒后,正要告辞,姑娘们却含羞带笑地打量她,小心翼翼道:“这还是咱们县里来的第一个女官,我可算长见识了。”   意儿抬眸望去,挑眉道:“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可不是,如今这世道与从前不同了。”姑娘轻叹:“当初我在家做女儿时,原本也该入学的,只是父母不同意,死活不同意。后来家里太穷,我也没办法,只好入了秦馆,拿这羸弱的身子养活一家罢了。”   “女人嘛,念书再多也无用。”那朱槐喝得浑身舒畅,愈发好为人师起来:“你当她们真要济世救民不成?考个功名,无非为了自抬身价,指望嫁得富贵些。辛丑年的进士有好几个都弃官嫁人了,若非金榜提名,凭她们的家世背景是断不能入那高门的。”   意儿听到这话,面色未改,无动于衷,旁边的宋敏见她一脸假笑,指尖在桌面敲敲点点,知她已被冒犯,心下不耐。   朱槐又道:“赵县丞,你可别怪我心直口快,我的年纪足以做你父亲,多嘴也是为你好。说难听些,在座的姑娘,初夜便是一百两,你这从七品的小官一年才多少俸禄,倒不如早寻个人家,安心做夫人的好。”   意儿目光微凉,冷声道:“朱大人,你喝多了吧?”   席间众人听那朱槐口无遮拦,心中一惊,然究竟见过场面,忙岔道:“朱老爷醉了,来来来,再吃一盅!”   朱槐静了静,没料到会被新来的县丞当众呛声,心下不悦,但碍于众人的面,一时不好发作。此时又见幕友们劝赵意儿给自己敬酒,他便打算顺着台阶下去,今后再找机会治她。   可谁曾想这小小县丞竟不识抬举,居然推说自己醉了,不肯敬酒。朱槐脸色难看,转过头去,做出与旁人闲谈的样子,冷笑道:“如今那些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跑到男人堆里出风头,知道的当她们要强,不知道的,只当是什么卖弄的货色罢了。出来做事,最要紧得识相,一个人若不知高低,那是连窑姐儿都不如的。”   在座的姑娘们尴尬望向意儿,面色僵硬,连忙讪笑着斟酒:“朱老爷果然醉了,净说胡话呢。”   意儿眯起双眼,嘈杂中,宋敏凑到耳边低语几句,她心中了然,抿了口茶,面不改色道:“大人的醉话在这儿说说倒没什么,他日入京朝觐,见了安平长公主,可得当心了。”   朱槐略微顿住,随即摇头,仍是对着旁人说道:“区区进士,不过读了几本圣贤书,竟敢和长公主相提并论,当真是初生牛犊啊。”   意儿镇定自若且寸步不让:“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年少无知,原不懂什么规矩,不过说到进士,寒窗苦读,三年一考,登科及第者不过二三百人,也算出类拔萃,大人想必也是天子门生,何以用‘区区’二字自贬呢?”   话音落下,朱槐脸色大变,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宏煜看了半晌戏,撇着意儿,提醒她说:“朱大人并非科举出身。”   闻得此言,意儿睁大双眼,做出惶恐又讶异的表情,接着恭恭敬敬地颔首:“下官实在唐突,还请大人莫怪。”   宏煜心想这人可真会装,一时便起了作对的心思,挑眉道:“朱大人自然不会与你计较,但话说回来,无论出身如何,能为朝廷办事,才算能耐。”   朱槐相当认同,当即冷嗤:“我早说了,女人懂什么?律令公文一概不通,以为念几句之乎者也就能做官了吗?可笑。”   意儿暗暗白了宏煜一眼,他置若罔闻。   在旁观望许久的陈祁漫不经心开口:“宏大人说的不错,咱们做臣子的,只要能为朝廷办事就行,正如赵县丞的姑母,非科举出身,那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朱槐随口问:“她姑母是谁?”   陈祁一向见不得那些灌了黄汤就嚣张的嘴脸,此刻正要借机压压他的气焰,于是慢悠悠道:“监察御史赵莹,目下正在巡按山东,怎么朱大人不知道?”   一语落下,朱槐默然,半晌后仿佛酒醒一般,对意儿换了副面孔,笑说:“早闻御史大人铁腕,比男子更加刚毅,堪称天下女子之表率,本官心中仰慕已久……”   陈祁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掩入朦胧灯色中。   此番虽令对方败下阵来,但因借了姑妈的名声,意儿心里并不高兴,只暗暗立誓:有朝一日我定要凭自己的本事让这些人心悦诚服,叫他们不敢随意看低我,那才算我的能耐。   …… 第5章   散席时,意儿先行离开,出了醉梦楼,听宋敏说:“陈祁大人不愧为首县,竟连咱们的背景都摸清了。向来只听说要打探上司的底细,他倒不嫌累,连下属也肯用心。”   意儿恹恹的,自嘲道:“若非姑妈的缘故,陈大人哪里知道我是谁呢。”接着又说:“敏姐你也不愧为大席,究竟几时把朱槐的背景摸清的,我与你每日在一处,竟未察觉。”   宋敏笑说:“在京时便打探清楚了,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也白拿了你的聘金。”   两人走在灯下,这时路边经过一个醉酒男子,面颊泛红,举止轻浮,伸手便抓住意儿往怀里揉,口中痴缠道:“好妹妹,你是哪家青楼的姑娘,走,陪我吃酒去。”   意儿冷不丁吓了一跳,正要发作,突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厉喊道:“哪里来的野男人,还不把脏手拿开!”   男子不及反应,脸上挨了一拳,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又被踢了几脚,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叫唤着摔到了地上。   “呸!”来人正是阿照,她对着那人狠啐一口:“不知死活的混账,连我嫂子也敢碰,作死呢你?!”   说完回身走到意儿跟前,忙掏出帕子擦她被搂过的地方,口中埋怨:“怎么来这种地方吃酒,满街都是浪荡子,你也不当心些。”   意儿由着她擦拭整理,面色淡淡的,漫不经心问了句:“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照手一顿,心虚地撇撇她,努了努嘴:“……没什么。”   意儿扫她两眼,自顾拿过帕子掸掸衣裳,接着擦了擦手,又问:“你怎么来了?”   “吃完饭,想着过来接你和先生。”   正说着,身后传来梁玦的笑声,夸口赞道:“好俊的功夫,赵大人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她们三个回头望去,只见乌怏怏一群人从楼里出来,为首的几个一身华服,站在灯下尤为高挺,小厮们则牵来车马候在一旁。   宏煜打量天色,敷衍道:“赵大人要不随我们一同回衙门?”   “不必了,我们沿街走走,散散酒气。”   他点头,抬脚上了车。梁玦拱手笑道:“赵大人,回见。”说完也坐上车去。陈祁和曹克恭等人醉了,另乘轿子离开。   阿照望着队伍浩浩荡荡走远,犹自愣神,问:“哪个是知县宏煜?”   宋敏道:“最高的那个就是了。”   阿照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微蹙,默然思索起来。宋敏见状打趣道:“知县大人确实太俊了些,生得唇红齿白,倒不像个做官的。”   阿照愣愣点头,闷了会儿,侧脸去看意儿,见她醉眼懒散,只打哈欠,并没什么在意的,她便暂且定下心来。   那厢,宏煜闭眼坐在微微颤晃的车里,正揉捏眉心,梁玦在边上笑道:“赵县丞果真与你有过婚约?我方才在席上观察半晌,怪道当初逃婚呢,她脾气也真够烈的。”   宏煜只问:“朱槐呢,怎么没一道出来?”   梁玦回说:“随姑娘去秦馆歇了。”   宏煜闻言冷笑:“他还有那心思。”   “人家升了通判,这会儿只等交接完,好往山东去呢。”   宏煜轻飘飘道:“做梦吧,我看他是去不成了。”   梁玦琢磨这话,略笑笑,不置言语。没过一会儿回到衙门,入内宅,宏煜进了自己的小院儿,冷眼瞧见一个玲珑美人靠在门边,身上穿着半掩半开的薄衫,款款出来迎他:“大人喝得忘性了,叫我好等。”   宏煜有些醉,搭了美人的肩膀回房,一边走,一边垂眸打量那半抹□□,嘴唇贴近她耳朵,冷声问:“大晚上的浪给谁看呢?”   美人微颤,轻轻咬唇,拿一双媚眼巴望他:“明知故问,除了你,还能有谁?”   宏煜笑了笑,随手拍拍她的脸:“别招我,累着呢。”   这年轻女子名唤秦丝,原是宏煜当年入京时认得的,她兄长与宏煜乃同科试子,落第之后一病不起,又因家道中落,门户凋零,临终前便把无依无靠的妹妹托付给他照料。秦丝人如其名,生得妩媚多情,又偏爱风流打扮,很懂得闺房乐趣,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这会子伺候宏煜更衣,又吩咐丫鬟婆子烧水,亲手服侍他梳洗,末了,送上床,陪他睡下。   屋里灯暗,月光清冷,秦丝趴在他耳边问:“今夜出局的姑娘美吗?”   他已经乏了,淡淡“嗯”一声:“不及你美。”   秦丝拿手去摸他:“真的?那小煜哥怎么不要我?”   宏煜没做声。   “你都多久没要我了……”   他略皱眉,翻了个身:“消停些,你若不想睡就出去。”   秦丝望着他的背,顿时心凉半截。知道他忙,自打外放,从西南到平奚,一直不得闲,自然顾不上她。可她就是觉得委屈,此刻松了手,坐在床边犹自愤懑起来。   想起刚跟他那会儿,耳鬓厮磨,他又是个纵欲的,受不得撩拨,一个兴起便按着她弄个死去活来,如今不过两三年光景,竟冷淡成这样。   想着想着,愈发不甘,何至于此呢,晓得他是腻了,偏又只爱尤物,一时没遇到更好的,便留她在身边,若哪日寻到个绝色,定要将她丢开手了。   秦丝脸上挂着泪珠子,神色却冷得阴沉,她自幼在别人热切的追捧里长大,从来只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儿,哪有男子怠慢过她?别说宏煜了,就是皇帝也不能够的!   秦丝越想越气,转眼见床上的男人已然熟睡,更觉好没意思。自己走到外间,点了灯,打开顶箱柜,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箱子搬出来,有的是朱漆描金,有的是黑漆螺钿,里面装的都是这两年宏煜送的金银首饰,秦丝全部细数一遍,知道自己富裕,不愁没有依傍,方才安心睡下。   次日一早,天色晶明,梆鼓声从外头传进內衙,宏煜梳洗完,换上他的七品常服,用了早膳,出内宅,前往签押房办公。   衙内上下已于承发房画押点卯,宏煜未升早堂,除了上任那日的衙参礼,其他时候并不需要僚属吏胥排衙参谒。省去一些繁文缛节,时间依旧不够用。   意儿去他那里呈缴部凭告敕,各房已将当天要处理的公文汇集送了过来,又将他前日已批下的案牍分发各房执行。因着目下交接,需得盘查朱槐任内的钱粮收支,底下交上来的四柱清册他自然信过不,少不得让自己的亲信班子一一把关核对,其款项繁杂,大半个月不曾了结。   因此这会儿也只交给意儿做些不要紧的清闲事务,三两句便打发她去。   意儿最怕清闲,疑他存心冷待自己,一时静了片刻,宏煜从成堆的文书里抬头,皱眉问:“你还有事?”   她想了想,略拱手道:“大人,下官今后与你一同共事,少不得时常相见,还请大人摒弃前嫌,让我可以尽心为民生效力。”   宏煜听完这话倒是一笑,问:“前嫌?本官与你有何前嫌?”   意儿自视坦荡,只想着尽早把话摊开讲明,日后便可两厢自在,于是直接道:“当年仓促退婚,致使赵宏两家结怨,下官深感内疚,虽已时过境迁,但仍该向大人赔礼,还请宽恕则个。”   她深感内疚?宏煜心下冷嗤,慢悠悠道:“赵县丞,你站在这儿磨磨唧唧半晌,原来就为了同我讲这个?本官该提醒你,此处是衙门,眼下是办公的时辰,大家忙得一团乱,你竟还有心思惦记儿女情长,呵,不会吧?”   意儿一怔,暗悔失言,心跳沉沉,看着他没吭声。   宏煜搁下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急,就这么将她的尴尬晾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说道:“你觉得我很闲么?当年我与你并无交情,退不退婚有什么打紧,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意儿心里恶狠狠地想,如此最好!接着拱了拱手:“下官只为心安,大人既这么说,我便相信大人的公正了。”   说完就要走,这时又被叫住,回身见他胳膊搭着扶手,闲闲地摸着戒指上的翡翠,一副目无下尘的姿态,说:“赵县丞,下次向本官行礼,最好规矩些,难道你连作揖也不会吗?”   意儿深吸一口气,心里发怒,脸上却笑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挺直背脊,拱手平伸,自上而下,磬折躬身。   礼毕,头先抬起,仍盯住他,就像在说:你行,给我记住。   宏煜见她倔,不由得温颜莞尔,然后和蔼可亲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她提脚就走。 第6章   从签押房出来,隔着日光透亮的窗子,意儿生了会儿闷气,只一会儿,她心想宏煜虽是个混蛋,然同在一个衙门,朝夕相对,若见他一次便要气一次,岂不早早的把自己气死?不值当。于是很快将这怒火化作一股劲头,背着手大步回到廨内,叫来宋敏,商量过几日宣讲圣谕一事。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规定每月望朔,州县官须召集民众,在衙门外的圣谕亭里宣讲圣谕,以道德训条教化百姓,端正风气。起初只有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后因百姓大多不识字,又将这十六条做了注解,让州县官用通俗的语言讲解。   及至本朝,仪式简化,正印官公务压身,这件差事便交由佐贰官代劳。百姓们月月听,早腻了,于是有的州县改讲忠孝节义的民间故事,如《目连救母》,有的州县索性自行编写讲稿,内容无非是些开导向善、因果报应之类的道德劝言。   宏煜让意儿主持宣讲,是读圣谕还是编故事,自行定夺,但务必浅显易懂,寓教于乐,要让百姓听得进去。   “我自幼最烦大道理,如今却要做这天下最讨厌的事。”意儿对宋敏说:“先秦百家争鸣,自汉后独尊儒术,甚是无趣,依我说,每朝每代都应以法治国,而非以礼教,与其说那些陈词滥调,倒不如来点实际的。”   宋敏问:“你想干什么?”   意儿手里把玩着一锭松烟墨,漆黑双瞳微动,挑眉笑笑,心中已有计算。   几日后,五月初一,天色微明,宏煜在二堂后头,听见衙门外隐隐传来涌动之声,知道是在预备香案旗幡,待辰时宣讲圣谕,县里那些有名望的乡绅也会出席。   梁玦进来,笑说:“你倒躲清闲,也不怕县丞大人压不住场面,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哪经历过那阵仗。”   宏煜想起早上出內衙时看见赵意儿端端正正戴着乌纱帽,有条不紊地整理那身青色官服,接着一手背在后头,一手虚把着腰间革带,好个神气的模样。   “她狂的很,何须你操心。”宏煜道:“再说堂堂县丞,若连这点场面都扛不住,我要她何用?难不成衙门里养尊菩萨,当摆设么?”   梁玦也就没说什么,这时又听他命人去请陈祁和朱槐。   “账目终于查清了?”   宏煜指指案上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类清册,不冷不淡道:“五万两亏空,这还不算,连平日里宿妓吃酒的小钱也要改个名目回衙门记账,当真是吃公家的吃惯了。”   不多时,陈祁和朱槐进来,梁玦退下。那朱槐见宏煜不言语,猜不准他什么心思,遂先连忙叫苦:“两位大人,你们也清楚,县里征上来的钱粮有八成需得起运户部,存留给地方的不到两成,哪里够用?单说薪俸,自正印官起,县丞、主簿,能吃上朝廷俸禄的不过三五人,底下那些书吏衙役的工食银都在衙门里支,更别提承办军需、购办河工物料、挑浚河道这些大开销,我也难做的很啊!”   陈祁在一旁吃茶,打量宏煜的神色,提了句:“因公而亏,各县里也是有的。”   宏煜闻言笑了笑:“朱大人,你方才说的那些,除了工食银,其他款项可都向兵部和工部报销了的。”   朱槐忙说:“是报销了,可若不打点部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这五万两银子并非全是我任内的亏空,其中一万五千两却是前两任知县积累下的,当年交接时由我承继罢了。”   陈祁没作声,宏煜脸上已显出鄙色,也不遮掩,随手端起茶盏:“去年我在黔县掌印,从未交过什么部费,若有人索取,怎不参他一本?”   朱槐正要狡辩,他却没耐心再听,直说道:“朱大人,你也不用同我哭穷,平奚县每岁常例四千余两,这些银子都被你攘为己有了吧?亏空的五万两有多少是因公赔垫挪移,有多少是侵贪盗用,你身边的人已把账目呈上,一笔一笔,我清楚的很。”   闻言朱槐僵住,面上渐失了血色。   宏煜冷道:“你搬出前两任知县说事,无非觉得法不责众,我怕牵涉上司,必定不敢把事情闹大,对吧?”   朱槐抖着眼皮一言不发,陈祁也略怔住。   “我还听闻,你私下说我们宏家有钱,不在乎那三五万两。”宏煜搁下茶盏,“啪嗒”一声,他嘴角嘲讽,眼中尽是嫌恶:“你打量着用我的银子填你的亏空,朱大人,好算盘,你可真有脸呢。”   那朱槐五十来岁,如他父亲般的年纪,此番被这样羞辱,难堪得厉害,怒色渐盛,索性笑道:“好好好,宏大人要清算,只管算去,索性将王知府和布政使李大人一并下狱,他们各收了我八千两银子,有印簿为凭,我还要告呢!”   王知府是陈祁的顶头上司,这会儿陈祁不得不出面说和:“此事涉及两名大员,恐牵连甚广,不如让朱大人补上亏空,大事化小为好。”   宏煜笑道:“既然关系到布政司,那便不能向道台衙门上报了。”他说:“我必当据实报给巡抚都院,你们要如何赔补漏洞,是你们的事,总之这五万两亏空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接收。”   说完唤人重新倒茶,默不作声下逐客令。朱槐又气又惧,险些当场晕过去。陈祁无法,只得扶了朱槐出去。   待这二人离开,宏煜回到案前,亲自书写呈文。谁知没写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童旺来报,说几位乡绅求见知县。   他头也没抬,只问:“他们不在圣谕亭听宣讲,找我做甚?”   童旺支吾道:“像是……来告县丞大人的状。”   “什么?”宏煜蹙眉,定定看向童旺,默了片刻:“请进来。”   “是。”   乡宦们从前都是朝廷官员,虽已致仕罢归,并无职权,但上有官场人脉,下有民众拥护,在本地声望极大。宏煜移步花厅会客,几位老爷来了,也不吃茶,端坐着,像祠堂供奉的牌位。   “知县大人可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说不知。   “哼,好个县丞。”老爷们开始讲述圣谕亭的状况,虽客气,然言语间不时流露傲慢,有些刮耳。   宏煜摸着腰间垂挂的玉佩,歪坐在椅子上听了半晌,哦,没什么打紧的,不过是赵意儿那厮未诵圣谕,也没劝善,而是当着众人的面,讲了一篇《巾帼论》。   此论出自安平长公主之手,乃十数年前为支持皇帝新政所作的论述之一。内容包含女子入学、从政、经商、婚姻自由及家产承继等权利的讨论,在当时可谓一声惊雷,震动天下。   只可惜随着皇权稳固,长公主把持朝政,日渐娇奢纵逸,早将此志抛诸脑后。而相关律令更改后,在民间的推行并不理想。虽然朝廷在律法上对女子解除了诸多限制,但由于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以及阶级利益,使她们的独立之路依旧荆棘难行。单说婚姻,连长公主本人尚不能自主决定,更遑论寻常百姓。   这里有个王老爷,正因当年反对新政遭到罢黜,可想当他再度听见《巾帼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仅如此,赵意儿还选出那些个在官的,从商的,出类拔萃的女子,将她们的事迹广为宣传,大加赞扬,听得众人哗然,纷纷杂杂。   “赵县丞,新官上任,未免太要强了些。”乡绅们只差明说一句:她要造男人的反,你身为上司到底管不管?   宏煜煞有介事地怒了,突然拍桌道:“不像话,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正是。”王老爷摸着胡子:“我料她必定先斩后奏,宏大人你未必知情。”   宏煜说:“我若事先知晓,岂容她自作主张,如此放肆!”   乡绅们见这个知县立场分明,容易拿捏,自然受用。   宏煜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心下觉得好笑,命人撤了茶盏,转身回到签押房:“把赵意儿给我叫来。” 第7章   官场箴言,为政不得罪于巨室,意儿懂这个道理。乡绅望族长年盘踞于此,知县却是流水的官,宏煜必然需要那群人的支持,所以她想,这次定没好果子吃。   走进签押房,见知县大人正伏案写字,头也没抬,只让她稍等。   这一等就是大半晌。厅内椅座不知被搬去了哪里,意儿无处歇脚,只能静立原地,白白罚站。   呈文洋洋洒洒,书写极慢,案上摆着铜鎏金的鹿形小盖炉,里头点了伽南香,有幽若之感,凉意浮浅。笔筒亦是不常见的方形倭角,黑漆为底,嵌五彩百宝,作花卉图案,真是奢靡雅致。   意儿面无表情看着宏煜。   他握着笔杆,显然十分专注,两道浓眉微蹙,嘴角轻抿,一个男人竟生了张巴掌脸,双瞳剪水,果真如敏姐说的红唇白面,过于标致了些。   意儿心想,此人不说话时倒也赏心悦目。   一说话就令人讨厌。   她先前宣讲半日,又渴又饿,这会儿站久了,腰酸腿疼,脚掌悄悄在鞋里挪动,抽筋似的扯着皮肉发痛。无法,只得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过会儿再换另一条。   宏煜像是发现她的小动作,掀起眼皮子冷冷瞥来,意儿忙趁机开口:“大人,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再等等,我这里很快就好。”   你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自然不着急!   意儿难受得厉害,有些站不住,又见他似乎没有短兵相接的意思,便索性拉下脸来服软,支吾说:“下官知错了。”   他问:“什么?我没听清。”   “……”她缓慢深吸一口气,心中劝慰自己,冷静,要冷静,于是抿着嘴,手背在后面,低头看着鞋子,满不情愿地回答:“我知道错了。”   宏煜此时已写完呈文,拧眉扭扭脖子,活动肩胛,笔尖重新沾墨,低头检查文章,修改润色。   又问她:“错哪儿了,说说看。”   意儿皱眉认真思索,不知想到什么,心虚地摸摸鼻子,清咳一声:“下官只是觉得,用十六条圣谕界定人之善恶,未免太片面了些,有的宗族和乡约甚至以此为法,私惩滥戒,实在需要克制。”   宏煜没什么反应,意儿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朝廷注重教化,又并非为百姓之益,不过是变相约束,使他们匍匐于皇权之下,做个听话的顺民罢了。”   宏煜执笔的手顿住,抬眸怔怔望着她,就这么打量了一会儿,有些微惊讶,但似乎并无训斥的意图,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她:“说了这么多,原来你压根儿没觉得自己有错。”   意儿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闻言低下头去,不自觉地踮了踮脚。   宏煜收回视线,唤人将呈文送去承发房誊抄,等人走了,厅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他润了口茶,肃然道:“方才那番话,在我这儿说说倒也罢,若被外人听见,可大可小,你最好掂量清楚。”   意儿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些什么,当下懊恼,悔之不及,可私心里觉得那些话并没有错,一时矛盾纠结,拧着眉头不做言语。   宏煜瞅着她的表情,不冷不淡道:“你的命虽不值什么,但好歹是条命,我这菩萨心肠,少不得提醒两句,你若真有种,应该跑到皇上跟前,当面质疑他的权威,若没种,就别私下埋怨,过这种低级的嘴瘾。”   意儿皱眉,有一瞬间胸膛起伏,双耳发烫,恶狠狠瞪着他,只想立刻扑上去把这人给撕了。   宏煜见她动怒,心情甚好,往后倚着靠背,习惯地摸着戒指上的翡翠,冷笑道:“素闻赵莹大人心思深沉,从不在人前显露性情,怎么她没教过你,百姓只需要一个情绪稳定,时刻清醒冷静的父母官,如此他们才会觉得安全。你本就年轻,又这般喜形于色,只怕连衙门里的下属也很难信服啊,赵县丞。”   意儿生性自傲,争强好胜,从不轻易服软,如今三番两次栽在宏煜手中,倒不是因为官大一级,而是他每次占理,让人无从反驳。   好在她赵意儿能屈能伸,并非一昧逞强之辈,进不得,退就是。   “大人教训的对,下官今后一定谨言慎行,争取做到心如止水,面无表情,让您看不出我究竟在想什么。”她说着,含蓄而端庄地微笑。   宏煜拧起眉头看她,十分嫌弃。这时童旺端了漆盘进来换茶,意儿早已口干舌燥,难以忍耐,随手截下,自己要喝。   童旺忙阻止:“这……”他想说这是宏煜最喜爱的杯盏,从不给旁人用,但显然为时已晚,他只能慌张望向自家主子,然后对着意儿干瞪眼。   喝完茶,喉咙终于润了些,意儿痛快道:“多谢大人体恤。”她搁下杯子,微喘了喘,又说:“宣讲一事,大人若嫌下官办得不好,可转交曹主簿。”   “不必,”宏煜说:“你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她倒是一愣,这时又听他说:“既然已经让那些乡绅讨厌上了,不如再来一遭,本官正好顺水推舟,取缔此规。不过,他们若要寻你的麻烦,我可不会替你说话。”   意儿并不介意唱黑脸,欣欣然拱手:“那下官退下了。”   “去吧。”   人一走,童旺还端着漆盘呆立在那儿:“大人,这杯子……”他迟疑开口:“要不扔了?”   宏煜冷笑:“扔了你赔我一套?”   “那小的洗干净再给您倒茶?”   “滚。”   ***   宏煜的呈文递到巡抚都院,两日后,省里来人,押走朱槐,那厮为求保命,很快将亏空的银子吐了出来,而被他供出的官员也遭到审查,这些人被革职流放已是一年后的事。   朱槐走后,宏煜晓谕衙门吏胥,若有倚势虐民、贪污索贿者,一经查出,必当从重处置,绝不轻饶。众人见他如此厉害,心下惧怕,有的收敛,有的离开,平奚县也算改天换地,气象一新。   宏煜连着一两个月不曾休息,此番顺利接任,又料理了朱槐,心情不错,傍晚散衙后他便带着秦丝外出吃饭,随行的还有梁玦等人。   倒是没去酒楼,雇了画舫,一群人夜游小聚,沿街灯红酒绿,树影交错,船中琵琶小曲,划拳吃酒,春水倒映着明月,凉风如醉。   直到更深露重时船才靠岸,众人散了,宏煜和秦丝留在船上过夜。方才浸在喧嚣里,这会儿静下来,宏煜脑子嗡嗡作响,偏偏秦丝又来缠他,明知他耳朵周围最是敏感,非要使劲儿撩拨。手也不老实,专挑那种地方摸。   宏煜今夜兴致高,加上许久没做过,此番借着微醺的滋味儿放纵弄了一回。游船轻颤,吱吱呀呀,惊走数尾鲤鱼,和湖中水鸟。   不知怎么,那一阵亢奋过去,疲倦和空虚像夜幕笼罩下来,他皱着眉头翻身,感觉实在腻得慌。且又略醉,突然间胃里翻涌,他吐在唾盂里,把今晚吃的酒菜都吐干净了,这才稍微舒服些。   秦丝原是尽兴的,可刚做完,见他没有丝毫温存之意,一个指头也不愿多碰,这会儿居然还吐了——管他是为什么吐的,总之秦丝觉得异常羞愤,当即冷下脸,只唤童旺进来服侍他洗漱,自己蒙上被子睡了。   宏煜也没在意,次日一早醒来,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对了,沈彦来信,说很快便要抵达平奚,到时我得烦你替我招待几日。”   秦丝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听到这话略默了会儿:“沈彦?他带着娇娇吗?”   “是吧。”   秦丝垂眸问:“他们来了住哪儿?”   宏煜说:“衙门里不方便,他自己包船出来玩,自有去处。”   “可我同他们不熟。”   “以前不是见过两次吗?”宏煜自顾整衣:“我记得你和娇娇挺聊得来。”   秦丝闷闷的:“人家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边上,怪没意思。”   宏煜随口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秦丝闻言一愣,脸色沉下,屏息默然,没再说话。   宏煜骑马回到衙门,过二堂,正撞见意儿从內衙出来,远远瞧着,步履疏朗,潇洒自若,还当是哪家的清俊少年郎。   “大人。”她如往常那般客套笑着,干净利落地拱了拱手。   宏煜打量她,想起这人来到平奚,还从未做过女子打扮,要么穿官服,要么着男装,不施脂粉,不戴钗饰,举手投足更像个清贵骄傲的公子。他刚离开秦丝,乍一眼瞧见这样的,只觉得清爽透彻,竟有玉树临风之姿,十分养目。   宏煜随手拍拍她的肩,难得称赞一句:“赵大人今日精神不错。”   意儿闻到他身上传来酒气,冷不丁又被拍了两下,没轻没重的,后肩生疼。她倏地皱眉,扯扯嘴角,勉强回了句:“彼此彼此。”   宏煜将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情甚好,往那薄薄的肩头又拍了一掌,提脚走了。 第8章   三日后,沈彦的航船停靠平奚码头,结伴而来的还有两位公子,席家三郎和曲家二爷,都是喜爱繁华的世家子弟。宏煜设宴接风,秦丝作陪。   席间倾谈,沈彦说他当日离京,沿大运河南下,又入长江,途经繁荣荒凉之所,不计其数,每遇一处新鲜地方,便下船游历,走走停停,竟在外头浪荡两年之久。   “记得那时我陪小煜哥进京应考,原本说好,等他落榜,我们便去红尘里消磨时光,谁知他竟高中了。”沈彦笑着摇头:“真没意思,做官有什么好,困在方寸之地,辜负多少世间美色?”   宏煜轻笑不语,秦丝在旁斟酒,听了这话,一双凤眼瞪过去,嗔中带娇,哼道:“辜负什么?沈六哥你说清楚。”   沈彦望向她,又看看宏煜,自知失言,忙笑道:“我错了,我错了,自罚一杯,秦姑娘莫恼。”   说完痛快地仰头饮尽。   谁知秦丝不依,拎着酒壶起身,微微前倾,又给他斟满:“你酒量好,这点儿怎么够?可别想随意打发我。”   席郎和曲二幸灾乐祸笑起来:“你既知他海量,这么个小杯子能有多少,何不换个大的?”   秦丝一愣,冷眼瞧着,只有自己吃茶的杯子算大,她见沈彦笑不做声,像在看戏,她便当真倒了茶,满斟上酒,晃晃荡荡递过去:“你说话算话?”   沈彦那双桃花眼像浸在春水里,氤氲着一层微妙的潮气,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勾引了去。秦丝腰肢软绵,微倚着桌边,歪头等他回应。   他显然饶有兴致,略作思索,为表诚意,也站起身,抬手去接茶杯,手指相碰,只一下,两人呼吸屏住,他看她一眼,半声不响,把酒往嘴里倒。   席郎和曲二拍手叫好,等他喝完,原本沾在杯子边上的艳色唇脂也不见了,秦丝双颊发烫,迅速偷瞥宏煜,见他似乎并无察觉,又挪开眼,发现沈彦正盯着她,顿时心跳剧烈。   “秦姑娘惊鸿之姿,想来小煜哥眼里必定容不下其他美色了。”   秦丝缓缓落座,笑道:“你们男人家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我可不敢自作多情。”   席郎瞅着宏煜,又撇向沈彦,心里琢磨她究竟在对谁撒娇。那厢曲二竟问出口:“秦姑娘这话是在说谁?”   秦丝微怔,心里慌了一慌,随即若无其事地轻哼:“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老实的。”   沈彦笑道:“看来小煜哥花心,害我们都被秦姑娘嫌弃。”   宏煜说:“分明是你得罪了她,与我何干?”   沈彦愈发打趣:“她必定爱惨了你,否则怎会因我一句话就恼了呢?还灌我这么大杯酒,我可冤死了。”   秦丝顿时脸红,一口啐道:“呸,什么爱不爱的,你们竟然拿我取笑……”她又羞又急,推开凳子起身:“我这就走,看你们找谁闹去。”   宏煜反手拉住她的胳膊,面朝沈彦:“瞧,你又惹她生气了。”   沈彦忙拱手作揖,笑着哀求:“好姑娘,饶我这遭,再不敢浑说了。”   秦丝揪着绢子闷声不语,宏煜将她牵至左侧,让她在沈彦身旁坐下:“走了倒没意思,”他把酒壶拿来:“这回若不灌他十下子,我也看不过去。”   席郎和曲二跟着起哄:“就是,姑娘可别轻饶他,这厮嘴欠,没被人收拾过,不知道厉害。”   秦丝受此怂恿,兴致高涨,又见宏煜和沈彦纵着自己,好不受用,当下便让侍女去拿五个大碗,定要将沈彦灌醉。   不一会儿碗来了,酒满上,沈彦苦笑,皱眉巴望着她:“当真罚我?”   秦丝点头:“当真罚你。”   “小煜哥,你管不管?”   他说不管。   沈彦叹气,只能乖乖认罚。   这夜众人尽兴而归。   秦丝难得如此快活,席散了还恋恋的不舍得走。回到衙门内宅,她自个儿小酌几杯,想着酒桌上的情形,胸中涌动,生出许多混乱的心思,一夜不曾安眠。就这么过了一晚,天亮后歇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原本约好,这几日由她陪沈彦三人游玩,算尽地主之谊,但因醉酒,行程便改到了下午。   吃过饭,秦丝仔细梳妆打扮,换上鲜艳裙衫,娉娉婷婷出衙门,乘轿来到西河鹿角码头。河中船只来往,桅杆如林,大小吆喝此起彼伏,岸上便是街市,一眼望去商铺密集,人烟熙攘。   沈彦的船泊在岸边,船头有四柱小亭,悬挂一对灯笼,小厮说他昨夜吐了三四回,身子不爽快,正要请郎中来瞧。秦丝心里过意不去,忙提裙步入舱内。   沈彦才醒,正在炉前烧水,他未着外衣,只穿了件暗红长衫,头发半束,脸色苍白。见她来,笑道:“可巧,茶备好了,给你沏一碗?”   秦丝行了礼,款款上前,迟疑开口:“听说你身子不大好,要请郎中……很难受吗?”   沈彦神态温柔,摇头笑道:“他们未免太紧张了些,我哪儿有那么矜贵。”说着唤来底下人,让他们不必请医,末了还有一句:“在外边待着,没事别打扰我会客。”   秦丝拘谨落座,心跳微乱,只拿帕子轻点嘴角掩饰。沈彦看在眼里,佯装疑惑,问:“怎么不说话?昨夜玩儿得那么高兴,如何今日却生分了?”   秦丝道:“昨夜过于放肆,我怕你秋后算账。”   沈彦摇头一笑,递过茶去,侧头看她:“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秦丝垂眸抿嘴,俏声轻哼:“男人酒后一个样,酒醒另一个样,我哪里知道呢。”   沈彦不接话,秦丝又问:“席三郎和曲二爷怎么不在?”   “他们听闻芙蕖镇来了南戏班子,另租两条小船看戏去了。”   “芙蕖镇的荷花也很有名,”秦丝道:“沈六哥没一块儿去?”   “我这不是等你么。”沈彦笑:“再说了,他们有佳人作伴,我一个孤鬼,怪无趣的。”   秦丝手指缓缓触碰茶盏,眼眸微动:“娇娇呢?这次没跟你出来?”   沈彦搁下提梁壶,拿起香几上的扇子,开开合合,语气怅然:“她年前已经嫁人了。”   秦丝一愣,思忖片刻,笑道:“你肯放她走?我不信。”   “真的,”沈彦苦笑:“我再舍不得,也不能妨碍她的前程,跟着我哪有做官太太体面,毕竟好过一场,只要她高兴,我没什么不肯的。”   秦丝沉默,低头咬唇,想到自己的身世,期期艾艾,再开口时竟有些哽咽:“沈六哥真傻,娇娇也傻,她辜负你,日后定会后悔的。”   沈彦倾身凑近,细细打量她的脸:“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哪里就哭了。”秦丝别过头,用绢子掐掐眼泪:“只是见不得有情人分离,没个好结果。”   沈彦沉默,想了想,说:“我这次见你,总觉得憔悴不少,小煜哥公务缠身,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让你受委屈了。”   秦丝冷笑:“他是知县,是大人,自然很忙,我也不敢抱怨,可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话至于此,泪如雨坠:“我知道自己不配,无依无靠跟着他,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原不该妄想被人疼爱的……”   沈彦扔下扇子,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抬那尖尖的下巴,温言叹气:“心都快被你哭碎了。”   秦丝肩膀微颤,盈盈泪光里望着他的眼睛:“你也逗我呢,是不是?”   沈彦拇指轻划她的脸,喃喃道:“我想疼你,只怕你不肯。”   “你要怎么疼我?”秦丝苦涩一笑,别开脸:“兄弟的女人,偷着刺激,对不对?叫他知道了,你全身而退,我死无葬身之地。”   沈彦倾身覆了下去,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傻子,我怎么舍得你死?”   秦丝轻轻推他:“别这样,让我走吧……”   “不行,你哪儿都不能去。”   “沈六哥……”   她越推,沈彦火越大,直接把人抱到榻上,衣衫褪了满地。秦丝想起前几日和宏煜也在船上,霎时多了一层刺激,对比之外,还有报复的快感,重重叠叠铺满全身。   两人痴缠半日,天暗了才分开,秦丝坐在床边穿衣,沈彦从背后贴近,吮着她的耳垂,声音哑哑的:“明儿还来,嗯?”   她不知怎么有些心慌,胡乱应着,收拾干净,这便下船回衙门。   掌灯时分,內宅幽静,似明若暗,院中人影走动,童旺打发下人端水,见到秦丝,忙躬身笑道:“姑娘回来了。”   她心不在焉应着,走进屋内,宏煜方才沐浴完,这会儿正在穿衣,两人视线相触,他随口问:“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   “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没去哪儿,”秦丝闷闷的,褪下外衫,坐到镜台前卸妆:“随便逛逛。”   身后没有声响,她取下簪子和围髻,略歪着头,正要摘耳坠,这时发现宏煜走了过来,用一种懒散带笑的目光从镜子里打量她。   秦丝不自觉心下一跳,然后听见他问:“好玩儿吗?”   “……还行。”   镜中男子红唇白面,浓眉如墨,稍稍弯腰,鬓角漆黑分明,就这么凑近她的脸,嘴唇似蜻蜓点水,若有似无碰了碰:“嗯,你高兴就好。” 第9章   意儿近日忙着整理几桩旧案,都是朱槐任期内的部分词讼,原本早已审结,谁知自从朱槐被革职查办,县里便陆续有人到衙门递状子,告他贪污索贿,草菅人命。   那朱槐已被押送巡抚都院,宏煜更无权审他,于是便让意儿整理呈词,汇成卷宗,届时一并送到省里,让上头来办。   “租佃纠纷,聘礼之争,原系寻常案件,长官调解即可,纵有斗殴轻伤的,按我大周律,不过施以笞杖而已,这朱槐却久拖不结,随意关押人犯,有的竟长达半年之久,致其病死狱中。”意儿扔下案牍,摇头冷笑:“真是歹毒可恨。”   宋敏叹道:“对贪官来说,案子就是钱,久拖不结,便能从诉讼双方身上捞取好处。有的州县吏治腐败,每遇诉讼,必先估计对方家产,百姓更有‘一字不可入公门,一入公门家便倾’的说法。”   意儿翻阅卷宗,又指给宋敏看另一案。原告张桓夫妇,妻子钱盈盈十八岁那年未婚先孕,被族人强行堕胎,还将张桓抓来殴打,扬言依照钱氏宗法,原该活活烧死,但族长觉得自己是宽容仁德之辈,只把这对不知羞耻损害钱家颜面的野鸳鸯打残,留下一命。   原以为他们应该感激涕零,却不料张家把人接走,几日后竟然告上了衙门。   结果显而易见,那朱槐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并未受理。   意儿皱眉:“且不说未婚先孕并无律法定罪,即便她有罪,也该交由衙门审理,几时轮到宗族之人滥用私刑?”   宋敏思忖道:“这个案子,宏大人是要重审吗?”   “自然该重审的,朱槐逃不了,钱家也不能逍遥法外。”话至于此,意儿想起地方乡绅紧密相连,势力盘踞,宏煜未必肯出面。此时已散衙,她便拿着文书回到内宅,想探探他的口风。   过三堂,入小院儿,不知怎么,一个下人也没有,像被特意支开似的,连童旺也不在。   意儿以为宏煜出门了,正要走,这时屋里传来依稀动静,却是女人的哭声,哀哀戚戚,她当出了什么事儿,忙提脚进去,隔着纱橱,却见宏煜歪坐在榻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女人跪在他跟前,赤身裸.体,低声抽噎。   “怎么了?”似笑非笑的声音:“刚从沈彦的床上下来,舒服哭了?”   意儿愣住,实在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幕,未及反应,宏煜已经发现了她,透过雨过天青的纱,一双黑瞳,沉沉盯过来。   意儿生平头一回窥人私隐,三分尴尬,七分心虚,又被他一瞪,转身就走。   秦丝什么也没察觉,依旧跪坐着掉眼泪,身上一丝.不挂,细皮嫩肉,白得晃眼。   她这几日和沈彦厮混,干柴烈火,难分难舍,想着自己年纪渐大了,宏煜也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如今遇到沈彦,家世样貌一点不比宏煜差,而且温柔体贴,惯会疼人,她想跟他走,又不大舍得这边。   如此左右摇摆,难以抉择,谁知方才一出船舱,当即目瞪口呆,僵在原地。那童旺立在码头,仍是往常恭恭敬敬的模样,颔着头,拘着手,温和笑道:“姑娘忙完了?大人让小的接您回去。”   猝不及防,秦丝的心直往下坠,想到宏煜的为人和性情,顿时开始害怕。   民间惯有风气,红杏出墙的女子会被丈夫脱光羞辱,拿鞭子抽打,于是当她回到衙门,见了宏煜,便自觉脱去衣衫,跪在地上认错。   “这是干什么?”宏煜懒靠在榻上,眉眼带笑,没打算跟她动手,也没有半点恼怒的颜色,目光游离在她全身打量,饶有兴致:“哟,沈彦下嘴够狠的,这么多印子呢。”   秦丝原本哭着,一听这话颤了颤,大约也觉得难堪,手指摸索衣裳,挡住身前大半风光。   宏煜挑了挑眉:“沈彦跟我开口要你,你自己怎么想?”   秦丝冷笑:“你把我当成物件是吗?”   宏煜“啧”一声:“说什么呢,你怎会是物件,分明就是小淫.妇。”   秦丝脸色煞白,红着眼眶用力望他。   “生气了?”他觉得她肯定误会了什么,“小淫.妇”若有三分嘲讽,那么剩下七分也是夸赞。他宏煜若想认真骂人,其恶毒足以令任何一个窈窕淑女与他同归于尽。而此刻他压根儿没有骂人的欲望,真的,苍天作证。   “我知道,你在我这儿受了冷落,爬上沈彦的床,排解寂寞,可以理解。”   秦丝听完这话,一股恨意涌上心尖:“宏煜,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吗?除了睡,我们之间还有什么?!”   他不明所以地反问:“除了睡,难道你还有别的本事不成?”   秦丝仿佛遭雷劈了一般,张嘴怔在那儿,呼吸滞住,羞愤难当:“你……”   “我怎么?”   她不敢骂他,憋得小脸涨红,红了又白,最终却冷笑起来:“宏煜,你今日这般轻视我,他日就等着后悔吧,我秦丝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沈彦比你强多了,你只是我其中一个选择罢了,得意什么?”   宏煜身体稍稍前倾,手肘搭着膝盖,细细打量她,心想这才是他喜欢过的女人,看似娇花,实则暗里藏刺,当初动心,正因她身上有股劲儿,辣辣的勾人。只是这两年养娇了,惯出一些拖泥带水的黏腻,无甚意趣。   “沈彦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宏煜道:“他虽无功名,但家底殷实,为人也很重情,你若嫁给他,不会过得太差。”   秦丝半晌没作声,收拾好衣裳,起身拍拍手,若无其事地掏出手绢擦掉泪痕,轻哼道:“我可不敢想,娇娇跟了他几年,竟也无疾而终,你们富家子弟都喜欢这么玩儿是吧?”   宏煜道:“沈家由老爷子和夫人做主,他们看重门户,娇娇出身不好,不可能嫁入沈府。你虽孤身一人,但祖上也算书香门第,父兄都是读书人,沈家二老绝不会怠慢你。”   秦丝看了他一会儿:“话虽这么说……但我跟沈彦不过露水的恩情,图几日新鲜罢了,他未必打算娶我。”   “是吗?我倒听说他这两年总觉得累,早想定下来,娶妻生子。”宏煜眉眼疏懒:“你也别把他想得那么随便,依我看,只怕当初在京城他就对你上心了。”   秦丝不语。   宏煜笑了笑:“就这么着吧,眼下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他道:“收拾好你的东西,咱们好聚好散,他日再见,还是朋友,何必撕破脸,你说对吧?”   秦丝下意识张了张嘴,而他已经迈开步子从她身边跨过,绣着白鹤的霁色衣袂飘然而去,绕纱橱,穿厅堂,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说出门,却只是拐出自家小院儿,行过一处粉墙黑瓦的月洞门,来到县丞大人的居宅。   宏煜从未入过此地,冷眼一瞧,那院门石墙上竟攀着郁郁苍苍的藤萝,走进里边,见庭内种了几根翠竹,并一株西府海棠,粉蕊错落,轻曼娇艳,花树下设有矮榻,引枕靠背具全,榻上摆着一方小桌几,赵意儿正歪在那里翻书。   她散衙回来,换了在家穿的衣裳,酡颜之色,兰花暗纹,一把青丝半散着,手执书卷,袖子堆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胳膊,纤细娇嫩。   宏煜素日傲慢,从不看人脸色,此番径直过去,就像在自家似的,并没有半点生分。扫地的婆子见了他,赶忙行礼:“大人。”   意儿抬头一看,略吓着,竟呆忘了招呼。   宏煜行至榻前,在另一侧落座,面无波澜地搁下手中折扇,问:“你方才找我何事?”   意儿端坐起来,干咳了声,想到先前撞见的一幕,又听到那些话,显然是他被戴了绿帽,还被自己偷听了去,当真尴尬至极,一时便不知该说什么。   宏煜冷淡扫她一眼,又问:“你这屋里,连个倒茶的丫鬟也没有吗?”   意儿目光转落桌几,那上头分明摆了成套的茶具,伸手便有水喝,他是瞎了还是手断了,非要人伺候?   虽心中腹诽,然想着待客之理,到底还是亲手给他斟上一杯:“大人请。”   “嗯。”宏煜并非真要吃茶,略沾了沾,见桌上放着案牍,拿起来看:“这是什么?”   隔着方几,意儿也忙伸脖子去看,并趁势问他:“张桓夫妇的案子,大人准备何时重审?”   宏煜一面翻阅,一面怪道:“我几时说要重审了?”   意儿愣了下:“这夫妇二人有冤屈,为何不替他们伸冤?”   宏煜不紧不慢道:“据我所知,当年下令对他们施杖的宗室族长已经死了。”   “那其他人呢?”意儿皱眉:“从犯就能逍遥法外吗?”   宏煜掀起眼皮子瞥她,两人凑在桌前,挨得有点近,他抬手用指尖在她额头点了两下:“动动脑子,他们告的是朱槐,不是钱家,你想什么呢?”   意儿怔住,往后退开,心里觉得有些怪,撇撇嘴,避开他的目光,尽力把心思放回案子上:“他们既敢告朱槐,如何又肯放过钱家,我倒十分不解。”   宏煜也稍稍往后撤,挑眉道:“钱家给了他们一笔银子,很大一笔,足够衣食无忧。”   意儿缄默不语,此番亦明白过来,将卷宗交上去,让朱槐永无翻身之地,才是知县大人的最终目的。   她突然有些丧气,自己满腔热血想给人平冤,谁知一拳打在棉花上,压根儿无处使力,这算什么?真没意思。   “两位大人,要下雨了,快进屋避避吧。”   婆子话音刚落,闷雷滚动,花树摇曳,黄昏里疾风骤雨,沥沥地倾洒下来。意儿怕案宗淋湿,忙揣进袖内,一面又赶紧穿鞋,慌乱中跌撞踉跄,歪着身子就要摔倒,幸而被人伸手捞住,有惊无险。   细密雨滴点点湿润,凉风拂过竹子,宏煜低头一看,他原以为自己揽的是腰,谁知胳膊正勒在上处,方才怕没抓牢,又往上颠了颠,情急之下并无他想,但这会儿反应过来,却是清清楚楚的触感,软玉温香,尽在掌中。   他见她站定,松开手,略攥了攥拳。   意儿脸上也起了反应,没有羞臊,没有泛红,却是僵硬着,白沉沉的,很不好看。   大概知道他并非有意,所以不好发作,只能自己憋着,暗暗生气。   宏煜别开脸,神色淡淡,不再管她,大步走到檐下躲雨。 第10章   那天色愈渐的黑沉了,飒飒起风,微觉轻寒,隔着朦胧的窗子,意儿看见宏煜立在廊间,灯火潦草,形单影只,又是这样的黄昏冷雨,深幽僻静,不由一阵寥落之感飘落心扉,点点暗暗,凄凄惶惶。   宏煜站了一会儿,童旺寻来,打着黄绸伞,提着羊角灯,进门便笑:“大人怎么在这儿,可让小的好找。”   他随口问:“那边忙完了?”   “是,秦姑娘已经走了。”   宏煜点点头,背手步入伞下,回自己院儿去。   雨停时,丫鬟把矮榻上的桌几杯碟收进来,另有一把折扇,特意送到意儿手上,说是贵重的东西,不敢弄丢了。   意儿一看,却是宏煜方才落下的,那扇柄挂着玉坠子,扇骨为湘妃竹,扇面书画虞美人,再瞧款识和钤印,竟出自名家箫寒子之手,虽年岁不算久远,然不作珍藏,却作日常把玩之物,还是很奢侈的。   意儿本就喜爱箫寒子仕女图,此番不免放至灯下细细观赏,一时觉得宏煜的品位还算不赖,一时想起他将此扇随意丢下,任由雨淋,不过是个暴殄天物的败家子而已,好东西落到他手里都是糟蹋。   打个哈欠,意儿困了,把折扇搁在床头香几上,心想明日再物归原主,这就休息了。   一夜细雨不曾停歇,湿漉漉的,清早醒来,因忙着更衣洗漱,意儿便将扇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前衙画完卯,回廨内将整理好的卷宗拿到签押房,看见梁玦也在。   “赵大人,我听说阿照昨日在大堂后院和衙役们过招,那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没一个打得过她,如此好戏,你可赶上了?”   阿照前些日子已经正式入职,成为奔走公门的黑衣皂班,此番正在衙内值堂。   意儿摇头笑道:“那孩子,年轻气盛,隔三差五便要施展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会武功。”   梁玦实在好奇:“阿照究竟练的是哪路功夫,师从何派?”   意儿随口答:“溪山派,佟家伏羲掌。”   “佟家!”梁玦霎时瞪大双眼:“佟家两年前不是被灭门了吗?我听说只有掌门的独女逃了出来,难道阿照……”   意儿心下惊跳,连忙出声打岔:“不是。”她暗自深呼吸,表情肃穆:“我家阿照姓林,年少时曾在溪山派学过些拳脚功夫,不过为了强身健体而已,她早就离开师门了。”   梁玦仍陷在惊骇中,好半晌才回过神:“对对对,我听江湖上的朋友提过,那佟小姐虽死里逃生,却被仇家毁了容貌,如此说来肯定不是阿照。”   意儿被浓雾般纷乱的思绪缠绕,烦闷难当,再不愿多聊,敷衍两句便要走。   “等等。”宏煜忽然把她叫住,问:“我的扇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   她胡乱应道:“嗯,晚上我给你送去。”   “不用,我派人去拿就是。”   “好,随你。”   等人走了,梁玦古怪地望向宏煜:“什么意思?你的扇子怎么会落在她那儿?”   “跟你有关系吗?”宏煜不紧不慢道:“一大早便在这儿唠叨,从衙门扯到江湖,你很闲是不是?”   梁玦也赶紧走了。   ***   宏煜原说晚些时候让人去取扇子,可巧沈彦明日要走,特来辞行,他被绊住,便将此事暂且搁下。   “知道你喜欢古玩,这是我在洛阳收的,一只青釉梅瓶,一柄沉香木雕的海晏河清如意,都是前朝的东西,当时见了就想留给你。”   沈彦打开匣子,将两份厚礼递过去,其实他不好意思明说,昨夜秦丝搬到船上,带着一大车行李,各式的妆花缎子,绫罗绸纱,还有金玉首饰,装了十几个箱盒,连那套黄花梨的五屏风式镜台也给搬了来,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合伙算计宏煜的钱财,这还了得?   “那个,”沈彦不大自在,清清嗓子,拘谨笑道:“你瞧瞧,可还中意?”   其实秦丝这事儿对他们来说,都是你情我愿的默契,送礼反倒生分。宏煜当然清楚,沈彦此举为求心安,不愿占便宜,更不愿欠他什么,于是他也欣然收下:“阿彦你太客气了,多谢美意。”   这么说着,仔细打量,笑道:“这梅瓶虽不是汝窑珍品,但釉色和样式还算精致,我很喜欢。至于这如意,虽说我家中已收藏了好几柄,都是金玉所制,竹木牙角的并没有,阿彦如此慷慨,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闻言沈彦脸色讪讪,勉强笑笑。   宏煜悠然瞥他两眼,这时也拿出一个小木匣,轻推过去:“对了,有件东西请你转交秦丝。”   沈彦定定看着,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宏煜没吭声,稍稍抬了抬下巴,请他随意。   沈彦打开一看,脸色复杂,顿时欲言又止。   “这间庄子,算是送给秦丝做嫁妆。”宏煜慢条斯理地笑着:“不值什么,你且替她收下。”   沈彦立刻推拒:“她跟了我,怎能再用你的钱?”   宏煜气定神闲坐在那儿:“秦柯临终前嘱咐我,务必让她终身有靠,如今她虽跟了你,但我答应的事不能半途而废,女人终归自己手里有钱才能心安,若她执意不肯要,再还我就是,你却别替她做决定的好。”   沈彦心中不快,心想这人明知他不缺银子,更爱面子,这是存心的叫人不舒服。   也对,宏煜性情一向如此,即便自己不要,也容不下对方背叛,他怎么可能让秦丝舒舒坦坦地走呢,总要制造点儿无伤大雅的麻烦,让他们这对露水鸳鸯心里揣着疙瘩,这才算罢。   “何苦来呢?”沈彦走后,梁玦打着扇子摇头笑叹:“你这叫吃力不讨好,人财两空,他们也未必乐意领情。”   宏煜轻嗤:“我不缺这点儿钱,他们不乐意,可以退还与我,难道我还能逼着别人收下不成?”   梁玦心想,秦丝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要,沈彦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容忍得下?这二人定会因为宏煜送的庄子心生芥蒂,将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宏煜见梁玦摇着折扇,总觉得有个事情没办,但想不起来,也懒得纠缠:“管那些闲人做甚,陪我吃酒去。”   两人换了衣裳到外头吃酒,宏煜最近接连坐堂,有些疲惫,因明后日休息,无需早起,正好小酌几杯解馋。   原本依照旧规,衙门只在每月逢三六九日受理词讼,且四月初至七月底为农忙季节,百姓户婚、田土、钱债之类的民事争讼亦不许递状。然而宏煜精力旺盛,勤于政务,除节令假和休沐日外,几乎每日坐堂,放告听讼。   衙役书吏们也跟着忙不得闲,好在宏煜不算苛刻,将每月例假添至六日,且允许轮流值班,让他们不必夜夜住在县衙。   晚间回来,已然微醉,童旺开了角门,打着灯笼给宏煜引路,没有惊动旁人。   路过吏舍,莹莹一屋弱光,不知哪房的吏员没睡,有二三人正在里头谈笑,原也没什么,谁知宏煜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号,脚步就慢慢停了下来。   “此话当真?你可别胡扯。”   “怎么不真,我可是听阿照亲口说的,那秦姑娘爬上了别人的床,着实给知县大人戴了好大一顶绿帽,那日童旺还把他们捉奸在床呢!”   童旺后背一僵,霎时毛骨悚然,他扭着脖子去看宏煜,只见那张清俊的脸在灯下已然扭曲,冷得像块千年寒冰。   “大人……”   里头突然发出一阵窃笑:“咱们大人貌若潘安,有钱有势,秦姑娘怎会给他戴绿帽呢,真想不通。”   “有何想不通,定是床上功夫不行,姑娘不满意呗。谁吃饱了还出去偷吃呢?”   “哈哈哈,不能吧,我看宏大人高大英挺,不像镴枪头啊。”   “……”   童旺心中如火油煎熬,皮肉却冷汗淋淋,张了张嘴,也不敢出声制止,怕场面闹开不好收拾。   这时宏煜沉着脸大步走开,背影森森,穿过二堂三堂,他厉声问:“阿照是谁?”   童旺拿袖子擦擦额角,干咳一声:“赵县丞的随从,现在衙门做皂班。”   “赵意儿?”宏煜挑起眉毛,眼睛瞪得有些凶,脸上是笑着,阴阴冷冷,就像深夜里窗口突然出现的猫脸,十分渗人。   “好,好的很。”   他左右张望,辨认放向,提脚往县丞的宅子去。   童旺赶紧执灯跟上。 第11章   意儿对此毫无察觉,她正在院子里纳凉。方才吃了好些荔枝,肚子撑,歪躺在榻上歇了会儿,阿照走过来,兴致勃勃同她讲起宏煜的那桩事,把她吓了一跳。   “你听谁说的?”   “宏知县身边的小厮啊。”   “童旺?”   阿照摇头:“不是,童旺手底下那几个。”   意儿皱眉思索,觉得蹊跷:“昨日我过去,分明底下人都被打发回避了,他们如何知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经人手,总会留痕迹的。”   意儿想想也对,反正不是从自己这儿传出去的就行,她可不想掺和宏煜的私事,更何况这种对男人来说尊严扫地的丑闻……唉,其实也怪可怜的。   她歪歪身子,瞥了阿照一眼,问:“你没跟着凑热闹吧?”   “没有。”阿照支支吾吾:“就是听他们闲聊的时候问了两句,没出去说嘴。”   意儿瞪她:“你就给我作吧,到时人家全推你身上,看你怎么办。”   阿照嘀咕:“好了好了,以后不问就是了。”   意儿不搭腔,阿照坐在旁边剥荔枝,偷瞥她两眼,若有所指道:“宏知县果然不是良人,幸好你当初没有嫁给他,否则还不知受多少气呢。”   意儿翻身平躺,闭眼吹风,仿佛没有听见。   阿照清咳一声,又道:“其实我哥还是不错的,至少品性端正,对女人用情专一……”   “你哥谁啊?他贵姓,我认识吗?”   阿照张嘴愣住,心里砰砰直跳,她见意儿态度冷淡,也不敢继续,只好回到前一个话题:“总之宏知县不是好人,你看他至今未娶,肯定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长得又浪荡,要么是个花花肠子,要么就是身怀隐疾,否则秦姑娘怎会红杏出墙?以后你也要离他远一点,除了公事以外千万别和他走近,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意儿最讨厌阿照拐弯抹角的试探,登时心中不耐,决定下狠手治治她,于是面露微笑,故意说:“没有吧,我倒觉得宏煜很好,年纪轻轻做了知县,一上任便解决了朱槐那个大贪官,你没见他那副不畏强权的样子,真的好威武,好神气啊。”   意儿不知,宏煜正走到院外,恰恰听见她这番堪称迷恋的剖白,隔着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就知道!”阿照跳起来指着她:“丫鬟婆子说你们昨日在这儿搂搂抱抱,原来是真的!”   意儿微叹:“我一整夜都没睡好,梦里全都是他,这可怎么办?”   “不要脸!”阿照气得走来走去:“你是不是收了他一把扇子?是不是定情物?!拿出来,我要烧掉!”   她不提,意儿也想不起那把扇子,这一提,正好借题发挥:“那可不行,没了扇子,我如何与他私下接触呢?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之间,就像隔着窗纱,不点破,朦朦胧胧的才有趣呀。”   阿照砍人的心都有了:“你、你被美色迷昏头了,好好想想,当初为何逃婚!”   意儿支起胳膊撑着脑袋,喃喃道:“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阿照倒吸一口气:“人家秦姑娘不要的你也肯捡回来?”   意儿笑说:“秦姑娘没眼光,正好给我机会靠近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有什么好高兴的?不准高兴!”阿照捶捶胸口,痛心疾首:“你平日里对他不冷不淡,都是装的?”   意儿轻轻叹气:“傻丫头,这叫欲擒故纵,像他那样的心高气傲,若不反其道而行之,怎么能勾起他的兴趣呢?”   阿照已经束手无措,沟通无法,狠狠一跺脚,扭头跑进屋里,找宋敏说理去。   意儿见她那样儿,乐得倒在榻上咯咯直笑。   站在门外的宏煜也笑,不过冷冷的,三分嘲讽,七分轻蔑,原先的恼怒一扫而空,也不打算进去,甩甩袖子,调头走了。   童旺着实替意儿尴尬,别看她素日客气疏离,原来早就芳心暗许,故作姿态引人注意!难怪一直不还扇子,原来是要趁机接近心上人……这下可好,都被听见了,连他也觉得臊得慌。   更何况宏煜。   要说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宏煜以前不是没见过,却万万没想到赵意儿会用。   她当初理直气壮地跟他划清界限,说什么摒弃前嫌,尽心为民生效力,如今想来只觉得讽刺。   亏他先前还觉着此人清爽利落,从不扭捏,原来都是煞费苦心的钻营,企图标新立异,搏个出挑。宏煜越想越可笑,心中一丝好感荡然无存。   偏偏意儿对此一无所知,还要跟阿照较劲。次日清晨,用过饭,她当着阿照面,拿着扇子和一篓新鲜的荔枝,往隔壁小院儿去。   阿照冷眼跟在后头,面无表情。   进门撞见童旺,对方睁大眼睛愣住,接着规规矩矩作揖,问:“赵大人怎么来了?”   “我来还扇子。”   童旺忙说:“怎敢劳烦您亲跑一趟呢,让小的拿进去就是。”   意儿回头瞥了阿照一眼,笑说:“不用,我带了荔枝,想亲手送给你家大人。”   童旺暗暗腹诽,还想阻止,这时意儿自顾绕过他,径直朝里走。   宏煜和梁玦正在窗前下棋,忽然听见廊外丫鬟向县丞问好,接着一个身穿天青色大衫的女子进来,头戴小冠,革带束腰,好个清丽模样。   宏煜蹙眉,雨过天青,他最中意的颜色。   “打搅二位雅兴了。”意儿眉眼带笑:“昨日我要的荔枝到了,趁新鲜,送给大家品尝。”   梁玦忙起身接过:“这是哪儿产的荔枝?”   “岭南的妃子笑。”   梁玦叹道:“快马加急,从岭南送来,得两三日行程,这荔枝倒像刚摘下的,新鲜得很!”   意儿道:“听说是连枝摘下,用湿草纸包裹,装入大.麻竹筒,以蜡封口,可保鲜数日。”   梁玦咽着口水,忙亲自拿去洗净装盘。   屋内只剩二人,气氛莫名冷落,意儿发现宏煜私下极为懒散,瞧他那坐姿,胳膊撑着,肩膀歪着,两条腿跟瘫痪似的耷拉在榻上,有客来也不知收敛,只抬抬下巴随口招呼:“赵县丞请坐。”   “不坐了,”意儿归还折扇:“前日你说派人来拿,又没来,我记性也不好,原该早些物归原主的。”   宏煜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里玩儿:“昨晚有事耽误了,搁这儿吧。”   意儿把扇子轻放桌边,脚步迟疑,并没有立刻离开。其实她在犹豫,关于底下那些流言,是否应该向他说明与自己无关?毕竟一开始知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搞不好怀疑到她头上,那可冤死了。   “我……”   宏煜的目光从棋盘抽离,抬眸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望着自己,红唇微动,双眸婉转,就像怀春的少女见到心爱的郎君,欲诉还休。   “你怎么?”宏煜略挑眉,语气冷淡。   意儿以为他猜到自己要提那件事,所以突然不高兴了。唉,男人心里耻辱的伤疤还是不能随便去揭的。   “没怎么……”意儿把话咽回肚子,因着几分同情,友善地冲他笑了笑:“荔枝我那儿还有,大人若喜欢,我再送些过来。”   宏煜见她笑得这般好看,心下不屑,淡漠道:“不必了,虽只是些瓜果,但你我共治一县,又是上下级,私下送礼究竟不妥。你身为佐贰官,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无需同我攀关系。”   意儿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谁要跟你攀关系?不就几斤荔枝么,好好的竟然训她一顿。   ……念在他心情不佳,意儿也没计较,“哦”一声自己走了。   梁玦端着清洗过的荔枝进来,长长的枝叶已被剪短,留蒂寸许,滴着水珠,鲜红果子乖躺在盘中。   “赵大人怎么走了?你也不留人家吃茶。”   宏煜没搭理,梁玦一面剥壳一面笑说:“我原以为她性情傲慢,不易相处,可这些日子下来,倒挺随和,并不是轻狂之人。”   宏煜心烦,随手扔掉棋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玦挑眉:“只是觉得你们很有缘。”   宏煜冷笑着扫他一眼:“省省吧,我与她绝无可能,你少操这份儿心。”   “为何?赵大人哪里配不上你了?”   宏煜默了默,也没提昨夜听到的话,漫不经心地说:“她这辈子只能做我下属,其他的想都别想。”   梁玦先是一怔,紧接着哭笑不得:“我看未必,指不定人家晋升比你快呢?”   “不可能。”宏煜斩钉截铁,脸上浮现出傲慢和自负:“凭她的能耐,绝不可能爬到我头上,即便爬上去,我也会把她拽下来。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梁玦没接话,想起赵意儿当年逃婚,宏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人到了跟前,定会勾起从前种种,以至耿耿于怀。   毕竟他从来不是宽容良善之辈,若井水不犯河水,倒可保相安无事,可若赵县丞当真有什么想法,吃起回头草,只能叫他轻视而已。   梁玦想到这儿,也就不再随意说那些撮合的话了。 第12章   阿照正在院子里生闷气,意儿回来看见她抱着胳膊跷腿坐在石墩上,青红色的一团,佩刀搁在桌边,两只黑眼珠子瞧也不瞧她,阴气森森。   宋敏正从屋里出来,意儿提议说:“今日有庙会,肯定热闹,咱们出去逛逛。”   话音刚落,那头突然发出铿锵有力的拒绝:“我不去!”   意儿吓了一跳,眨眨眼,走到阿照身旁,低头道:“我耳朵没聋,你喊啥喊?”   阿照把脸用力撇向另一边,不愿与她搭话。   意儿就笑了:“你不去正好,留下看家,我许久没逛庙会了,此番正好求求姻缘。”   “……”阿照僵硬地站起身,还没开口,意儿已顺势坐下,自然而然占了她的石墩儿:“把公服换了,佩刀也不许带,我和敏姐在这儿等你。”   阿照憋得像烧开了水的茶壶似的,气鼓鼓,垮着嘴角灰头土脸回屋换衣裳。   宋敏清咳一声,等人进去了才道:“这孩子昨晚上生生哭到半夜呢。”   意儿诧异:“不会吧?”   宋敏略笑道:“她心里很看重你的,依我说,到此为止,别逗人家了。”   意儿手里捻起一片海棠花瓣,轻轻吹开,听着敏姐的话,心里想着夏日将至,也该在后花园搭建花障,一为消暑,二来不至于太过冷清才好。   不多时,阿照换好衣裳,晴天朗日,三人坐马车出城,到宝茶山游玩。   路上人烟不绝,十分热闹,到了山下一看,市集已开,小贩们密密铺排,摊卖小食耍货,晚些时候还有杂剧表演,那些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们逗留于此,与其说敬神祈愿,倒不如说是趁机热闹一回。   “也不知那殿中供奉哪路神仙?”意儿仰望高山庙宇,闲打了打扇子。   宋敏道:“听说是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   意儿微叹:“这么高,怕要把我累死,不如雇两顶小竹轿上去罢。”   阿照一听,当即皱眉冷哼:“你也太不中用了,人家老弱病残的才坐轿呢,既怕累,又何必来登山?”   意儿没好意思,只得乖乖走上去。爬到半山,她和宋敏气喘吁吁,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少不得要找地方歇脚。青苔小道旁有一座飞檐高翘的亭子,还算干净,也坐了几个媳妇,她们过去,这时路边停下一顶竹轿,周遭便窃窃私语起来。   意儿见那轿上坐的女子容貌清绝,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一看才发现她腹部高高隆起,原是个有孕之妇。   “好嫣儿,来,喝点水。”   一个清瘦男子半蹲在地上,亲自给她喂水,末了,掏出帕子给她擦汗,口中温柔道:“累不累?多歇会儿再走吧。”   “不累。”   “要我说就不该来,你大着肚子,每走一步我都心惊肉跳。”   女子摇头笑道:“你个傻子,我可没那么娇气。这几夜总梦见娘亲,若不来上香,我心里不安。”   众人偷偷打量,很是艳羡。阿照小声嘀咕:“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嫁了个瘸子?”   意儿见那男子面容清秀,风采华然,但行走姿势略显怪异,右腿似有残疾,而他妻子美艳动人,孕中尤甚温润。   “莫要胡说。”意儿回头瞪了阿照一眼。   “那是颜家二小姐和李家公子。”旁边的小媳妇突然插嘴,告诉她们:“李公子先天不足,右腿膝下乃义肢,颜小姐原是不肯嫁的,后来也不知为何又从了父命。”   意儿见他们夫妻举止恩爱,便道:“也许青梅竹马,两厢有意?”   小媳妇笑起来:“你们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别看那颜小姐长得跟天仙似的,她可是我们县里有名的罗刹女,自幼嚣张跋扈,脾气暴烈,连她爹也管不住。可自打成婚以后性情大变,整日足不出户,连人也不愿意见,这倒也奇了。”   宋敏打量颜氏的肚子,一边摇折扇,一边思忖:“女子有了身孕,情绪起伏较大,脾气总比往日更坏些,可我看她仪态端庄,眉目温和,却不像你们说的那般。”   小媳妇忙道:“姐姐别不信,我兄弟在颜府打杂,亲眼见她打骂仆人,拿马鞭子把丫鬟抽得满地打滚呢!”   意儿和宋敏对看一眼,没做声,阿照挪近,凑到耳边轻哼:“如此说来,倒与你的秉性如出一辙呢。”   意儿连忙喊冤:“阿弥陀佛,天地良心,我这么个淑女,几时打过人?难道我对你不温柔,不体贴吗?”   阿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角微颤,堪堪躲开:“你还是别温柔的好。”   歇过一阵,阿照催着走,她们只得勉强爬到山顶,穿行在烟雾缭绕间,进入庙中上香,随意拜了拜,又至僻静处游览,避开男女香客,观赏殿宇山色,晌午在此吃了斋饭,方才尽兴下山。   意儿累得双腿打颤,一回家就进屋躺着,不肯动了。晚饭时出来,不见阿照,听宋敏说她在房里不知做甚,意儿便去偏房叫人。   “晚饭也不吃,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阿照闲坐床头,边上搁着几件衣裳,见她来了,闷声收拾,郁郁地道:“我要走了。”   意儿不明所以,奇怪地问:“大晚上的,你要走去哪里?”   阿照一脸认真:“如今你既有了人家,我还赖在这儿,没个名头,算什么意思。”   “啊?”谁有了人家?意儿觉得莫名其妙,懵懵懂懂,忽而转念一想,原来还是为宏煜那件事。   她摇头暗笑,索性坐到床上,将那包袱拎到一旁:“行了,别跟我耍小孩子脾气,你也不想想,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儿?身上又没几个钱,纵使功夫不错,难道你真去街上卖艺,或是给人做打手?你才多大?十七岁……”   阿照冷笑着打断:“你离家出走时不也才十七岁吗?凭什么我就不能闯一番事业?”   意儿道:“我离开家门,尚有姑妈可以投奔,你呢,能依靠谁?找你哥去?呵,他若有那闲心,当年也不会把你丢给我了。”   阿照霎时眼圈儿泛红,狠狠咬唇:“谁要依靠旁人?靠我自己不成吗?”   意儿不冷不淡瞥着她:“你想出去立一番事业,志气很好,然你如今是衙门的公差,正经在册的,说走就走,连个交代也没有,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   “我……”   “你什么?”意儿拍拍衣裳起身,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懒得继续纠缠,直说道:“你那点儿小心思我清楚的很,不就为了宏煜么?昨晚我说的那些都是逗你玩儿呢,别傻了。”   阿照闷了半晌:“此话当真?”   意儿笑笑:“爱信不信。”   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长舒一口气,嘟囔道:“其实我并非真的要走……”   “我知道。”意儿手握杯子轻转:“真要走,还能特意留在这儿让人逮住么?”   “那,谁让你骗我来着……”   意儿面色淡淡:“阿照,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即便不是宏煜,我迟早都要嫁人的。”   小姑娘垂下眼,心想有我在你只能嫁给我哥,其他的做梦吧。嘴上勉勉强强地“哦”了声。   意儿微微叹气,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吃饭去吧,我要饿死了。”   阿照像只小狗似的紧跟上前,从后面抓住她的袖子,乖乖听话。   第二天意儿没有出门,因前日爬山,两腿酸痛,只好家里休息。过完这日,休沐结束,又得早起。她许久没有睡过懒觉,一不小心起晚了,来不及吃饭,换好衣裳连忙去前头画卯。   刚坐下没多久,宏煜突然派人急匆匆把她叫了去。   “城东李家有个婢女昨夜上吊自尽,她兄嫂此刻正在李府门前喊冤,你即刻带人过去,不得耽误。”   意儿问:“既是自尽,可知何故喊冤?”   一旁的梁玦答:“据说李公子强.奸不成,将其逼死。”   “哪个李公子?”   “宝利钱庄的少东家李若池,去年娶了颜家二小姐,即将做爹。” 第13章   意儿很欣赏梁玦对坊间消息的热忱和灵通。   她带着宋敏与刑房书吏出衙门,未乘轿,而是骑马,迅速赶往城东。   远远的,瞧见李府门前已围聚众多百姓,巡街的捕快正在维持秩序,意儿身边跟着皂班衙役,此刻从人群里拨出一条路,高声呵道:“县丞大人到了,休要聒噪!”   捕快们在府门前隔出一块半月形的空地,百姓挤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直到意儿下马,衣角带风,凛凛走上前去。   “新来的县丞。”   “还真是个女人啊。”   “年纪轻轻的,她能干啥?”   平奚土著们对这个外来之客充满怀疑和好奇,上次她在圣谕亭一战成名,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最近好不容易消停,今日亲眼见她穿着官服出来办案,自然要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年轻气盛的女官究竟会不会出丑。   其实不止百姓这么想,就连书吏和公差们也多少带着看戏的心态,他们承认金榜题名实属不易,但初入仕途的读书人除了纸上谈兵以外,对州县公务毫无经验,只怕有心无力,更何况还是个娇小姐……   意儿对周遭炯炯目光视若无睹,行至空地前,只见一对男女跪在地上哭嚎,他们身旁停着一辆板车,车上铺着苇席,席上摆着一具女尸,仵作正在检验。   李府门前站了一排家丁,手执木棍,以防民众作乱。   “大人,我妹子死得冤枉,求大人做主!”   那对男女正是死者的兄嫂,他们二人见县丞出现,悲切之声愈发惊恸。   意儿平静道:“稍安勿躁,本官自会查明此案。”   说着并不纠缠,而是径直走向仵作,冷声质问:“长官未到,你岂敢擅自翻动尸首?勘验条例的规定你不清楚吗?”   仵作愣住,脸色微微垮下,似有不悦:“卑职只是害怕耽误时辰,于检验无益。”   “这就是你当众验尸的理由?”意儿面色严厉:“规定就是规定,仵作验尸必须由检官主持,否则你唱报给谁听?”   黄奎为衙门做事多年,从未被哪个长官训斥过不懂规矩,他只当赵意儿故意拿自己立威,心中不满,勉强应付道:“大人言重了,卑职不过大略查看一二,正式检验自然要等大人亲临监督才行。”   意儿没理会他,转头望向某处,那边秦捕头正在暗叹县丞好大的气场,突然见她盯过来,便连忙上前听候吩咐。   “这里什么情况?”   秦捕头道:“死者名唤巧珠,年十九,原系李府婢女,昨日回家,夜里突然上吊身亡,今早她兄长罗贵和嫂嫂高氏发现尸首,闹起来,要李府给个交代。其他的,卑职暂时也不清楚。”   意儿轻轻皱眉,问:“何人报的官?”   “罗贵的邻居,他们发现人死了,便立刻请邻居帮忙报官。”   意儿转向那对夫妇:“巧珠回家,是和你们住在一处吗?”   “是,大人,我妹子是被李若池和颜嫣给逼死的!”   意儿问:“你二人为何随意搬动尸体,破坏现场?”   罗贵和高氏满腔的愤慨被她冷冰冰的话语生生切断,茫然张着嘴,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也不准备回答,仍旧专注喊冤:“求大人做主,快将那对杀人凶手抓起来,否则我妹子可白白丧命啊!”   意儿正要开口,这时李老爷疾步从府里出来,穿过家丁,远远的向她拱手:“赵大人,你可算来了。”   “杀人凶手!”罗贵攥拳猛扑上去,阿照和李捕头迅速反应,三两下将他钳住。   “叫李若池和颜嫣出来!躲在里头装什么王八!出来!”罗贵怒喊不止。   李老爷被吓了一跳,脸色又青又白,拂拂袖子,忙向县丞解释:“儿媳受到惊吓,早产临盆,犬子守着那儿实在走不开,稍后一定去衙门报到。”   “呸!别装模作样了,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高氏怒骂两句,转过身,朝着围聚的百姓啼哭:“大家可知,七日前,李若池意欲□□巧珠,巧珠不从,被他们虐待,遍体鳞伤,终究不堪忍耐才走上绝路,难道李家仗着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还有天理吗?!”   众人越听越气,纷纷挺身而出,摇臂喊道:“李若池出来!颜嫣出来!”   李老爷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种惊吓,当即没了人色,磕磕巴巴道:“休要胡说!我们李家从不打骂下人,谈何虐待?!你们……你们……”   “你儿媳妇是个罗刹女,全城皆知,她打过的下人还少吗?!”   眼看群情激奋,这时有人疑惑道:“不能吧,颜嫣的美貌可是众所周知的,李若池娶了这么个娇妻,怎会看上一个丫鬟?”   高氏闻言冷笑:“再美也是个孕妇,那么大的肚子,方便行房吗?我家巧珠也是上等的容貌,他怎么看不上了?”   周遭议论嘈杂,趁此时机,意儿问道:“高氏,你方才说巧珠被李家虐待,可有证据?”   “大家都看到了。”   “对,我们都是人证!”   意儿不解:“你们亲眼见她被打?”   “县丞大人,”黄奎终于插上话:“卑职方才查验尸体,发现巧珠身上遍布伤痕,在场百姓也都亲眼见证,大人请看。”   说着,他掀开巧珠的衣袖,露出胳膊上的青赤挫伤和蜡黄擦伤,一块一块,刺目可怖。   意儿早就想查看尸体,此刻大步走近,但见死者颜面苍白,喉下一道缢沟,并不算深,两侧斜行向上提空,表皮轻微剥落,略带出血点。   “尸僵已完全形成,发展至全身,由此可推断出她死于子时初刻,也就是四个时辰以前。”黄奎自信地说着,忽而瞥向县丞,有意无意笑了笑,高声问:“大人你听得懂吧?”   四周发出窃笑,交头接耳,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阿照见意儿直盯着尸体,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急得险些跺脚,心中忐忑,不知她究竟靠不靠谱。   黄奎当她心虚,不敢应话,于是轻轻哼笑,心想县丞又如何,从前那几任,凡遇尸检,还不是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验尸这活儿他们懂个屁,耍官威给谁看?   正要继续嘲讽两句,此时意儿忽然掀开巧珠的裙角,观察片刻,眉头微蹙,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向罗贵夫妇,问:“你们方才说,早起发现巧珠死了,立刻请邻居报官,对吗?”   “……对啊。”   意儿点点头,冷声吩咐阿照:“把尸体带回衙门,等我回去亲自检验,其他人都不许碰,明白吗?”   阿照说是,秦捕头闻言张张嘴,尴尬地看了看边上:“这……”   边上黄奎已动怒,语气霎时变得颇为急躁:“赵大人你什么意思?难道卑职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不成?验尸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黄奎万万不服,定要找知县大人评理才行!”   意儿面无波澜盯住他:“好,我且问你,人死后一个时辰左右出现尸斑,自缢身亡者,尸斑通常位于何处?”   黄奎愣住,僵了半晌才勉强开口:“……四肢末端和腰腹部。”   意儿挑起眉头扫他一眼:“所以你方才在此检查许久,没发现尸斑不见了吗?”   “……”   意儿不再搭理,转头吩咐:“阿照,你们先回衙门,敏姐和典史留在李府询问相关人事,秦捕头带上罗贵夫妇,我们去案发现场。”   “是,大人。”   乌泱泱的人马分路而行,罗贵家住李府后街小巷,不过一里,到了门口,但见一间倨促院落,房屋陈旧,不知什么污水泼在门前,灰墙烂砖,里头也不干净,油腻之味迎面扑来。   “巧珠就睡在外间的屋子。”高氏指指布帘。   意儿掀帘而入,屋内简陋,窗扉紧闭,一张小床紧靠西墙,旧枕头和旧铺盖整齐叠放在床头,东墙一个衣柜,一张平头案,案上摆着茶壶和水杯,都是清洗过的,这屋里倒收拾得干净。   意儿抬头,见房梁垂挂一根小指粗的麻绳,已被剪断,绳结为死结,乃自缢最常用的开放式死套,绳下板凳倒地,四周无打斗痕迹。   刑房书吏在旁记录,意儿把凳子扶正,犹自站了上去。那楣梁竟也不染纤尘,仿佛特意打扫过一般。   高氏道:“巧珠很爱干净,平日回来便会埋头整理自己的屋子,连房梁也会打水来擦。”   意儿命捕快丈量房梁至地面的距离,绳套长度,还有板凳高度,然后她打开衣柜查看,除了几件整齐叠放的旧衣裳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大人,为何不把李若池抓入牢房,若他逃了可怎么好?”罗贵问。   “没有知县的牌票,本官无权拘人。”意儿道:“你若要告,稍后随我回衙门,写一张诉状,大人自会择日问理。”   “好……”   秦捕头带人在外头走访四下邻里,百姓日间劳作,夜里睡得沉,未曾听到什么动静,只说巧珠在李府做事,不常回来,但罗贵和高氏对她很好,从未听他们拌嘴吵骂过。   这头忙完,意儿赶回衙门,匆匆去往验房。罗贵也在衙门投了状子,宏煜看过,写下批词,已受理此案。   意儿还未走到验房,路上遇到一个小厮,却是梁玦派来通风报信的,说黄奎跑到宏煜那儿告了一状,对她赵县丞强行验尸一事颇为不服。   “哦,这样啊。”意儿脚步未停,长眉微扬,随口道:“请宏大人来验房,带上那个仵作,我会让他心服口服。” 第14章   平奚县衙门上下,包括后厨那位凶神恶煞的关中厨娘周婶子都知道,赵意儿,赵县丞,一女的,此刻就要亲手检验尸体了!亲手!我嘞个娘。   宏煜带人过去,验房干爽通风,又烧了苍术去除秽气,书吏在边上负责记录,意儿已褪去巧珠的衣衫,用温水和酒醋擦洗过她的身体,苍白的一具,身上各处有青紫伤痕,香消玉碎。   “赵大人。”宏煜拿着案卷进来,找了个地方落座,随意抬手道:“开始吧。”   说着转头看了看黄奎:“你有疑问尽管提出来,本官在此,自会做主。”   “是。”黄奎略颔首,继而挺直腰板望向意儿:“赵大人,您先前问我死者四肢的尸斑为何不见,卑职当时还未开口,您就走了,不知眼下卑职可以说了吗?”   “你已经在说了。”   黄奎扯扯嘴角,尽力维持着恭敬的仪态,道:“那是因为尸体被放下平躺,尸斑便转移到了背部未受压处,并非莫名不见,这会儿您只需将尸体翻过来,定能看到大片紫红色血荫。”   意儿点头:“对,本官方才已经看到了。”   黄奎神色舒展,略笑道:“大人您初初上任,也许看过不少书,知道人死后血液坠积于低下部位,会形成尸斑,却不知改变尸体位置,尸斑亦会发生转移,您未曾接触过命案,不清楚这里头千变万化的道理,也是有的。本人验尸近十载,手上碰过的死人少说也有上千,对于检验尸体这件事,还是交给卑职为好。”   意儿整理纱线手套,扯下脸上蒙的布巾,掀起眼皮子瞥向黄奎,心想此人还真舍得夸自己,嘴上谦虚道:“受教受教。”   “不敢当,卑职不过熟读《刑名全录》,再加上十年经验罢了。”   宏煜扶额,提醒他们:“不要废话。”   意儿点头,略拱了拱手:“大人,下官查验死者瞳孔,白色小斑点已发展成云片状,轻度浑浊,结合尸僵和尸斑情况,确定她死于昨夜亥时正刻至子时初刻,缢死者尸斑通常位于四肢末端及腰腹部裤带的上缘区,如黄奎所说,因为将尸体平放,所以尸斑位置转移到了背部未受压处,关于这一点,他说的不错,但我有异议。”   宏煜定定看过来:“你说。”   “人死后,约三个时辰内改变尸体位置,原已形成的尸斑确实会逐渐消失,而在新的低下部位重新出现,但若死亡三个时辰以后改变尸体体位,原有的尸斑并不会完全消失。”意儿停顿片刻:“根据罗贵夫妇的口供,他们早起发现死者自缢,继而报官,衙门接到案情在辰时二刻,那么巧珠应该在绳子上挂了四个时辰有余,可是大人请看,她的四肢和腹部干干净净,何曾有半块尸斑?”   宏煜起身走到架台前观察:“你继续。”   意儿让秦捕头搭手,将尸体翻转俯卧:“眼下时近午时,大人请看,这尸斑已融合成大片状,颜色更深,用手按压下去,也只是稍微褪色。”她说着,指尖按向巧珠背部紫红色的部位,证实她所言。   宏煜点点头:“也就是说,她死后不久便被人发现,从绳子上放了下来,罗贵夫妇在说谎。”   “是。”   宏煜当即又问:“死因可验明了?是自缢还是他杀?”   意儿道:“若是他杀勒死,勒沟位置较低,会呈水平环绕颈项,窒息过程较长,颜面为青紫色,有明显的瘀血肿胀。而且由于死者挣扎抵抗,通常会在面部或者手足部位造成一些伤痕,勒沟处皮肤会有明显擦伤,边缘也不整齐。”   她说着指向架台上的巧珠:“但你看死者颜面苍白,缢沟从颈部两侧斜行向后,八字不交,现场也没有搏斗的迹象,而且她特意换上了新衣裳,妆发整洁,这些都是符合自缢征象的。”   宏煜觉得有点意思:“人在子时身亡,罗贵夫妇等到辰时才报官,中间这四五个时辰他们干什么去了?”   意儿道:“大概在商量如何赖给李家吧,具体得问问这位仵作。”   黄奎早已僵住,此刻勉强笑道:“卑职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么?”意儿慢慢踱步:“你声称自己验尸十年,今日却在未做完尸检的情况下公然宣称死者生前遭受东家虐待,意图挑起民愤,目的何在?”   黄奎垂眸扯着嘴角:“卑职并未下什么结论,只说巧珠身上有伤而已,正如二位大人所见,死者生前曾遭受暴力对待,这些伤是不会骗人的。”   意儿细细盯着他,一时没有做声,秦捕头思索道:“听闻巧珠和她兄嫂相处和睦,从未起过争执,更不曾动手,而李府少奶奶颜嫣确实有苛待下人的旧闻,名声很不好,况且传言李若池曾企图对巧珠用强,保不齐正因此事而被颜嫣毒打,双重屈辱,导致她上吊自缢。”   宏煜一面翻阅案卷,一面点头:“有道理。”   意儿皱眉。   接着又听他说:“但还有一种可能,此伤并非生前所致,而是死后造成。”   意儿屏住呼吸,胳膊莫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得欣然望住宏煜,谁知他正瞥过来,目光相接,意儿忙道:“大人英明。”   “赵县丞,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她由衷地颔首:“回禀大人,想要辨别此伤,只需在皮肤上划一刀,若为生前伤,则有血溢出,若是死后伤,则无血。”   宏煜“嗯”一声,示意她动手。   意儿从木盘内取出一柄锋利小刀,在那青赤的挫伤处轻轻割下,果然只见刀口,不见血出。   黄奎一看,脸色大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损坏?!况且卑职从未听过这种验尸方法!这绝无可能!”   意儿回身搁下刀子:“你不是熟读《刑名全录》吗,怎会不知此法?”   “《刑名全录》我倒背如流,根本没有这一条!”黄奎跪向宏煜:“大人可将此书找来,卑职要与赵县丞当面对峙!”   意儿一本正经劝道:“你的书里没有,那是因为你偷懒了。今年初,修订本《刑名全录》镂版印行,其中不仅新添了数条尸检方法,还将从前错漏的地方加以修正,书坊有卖的,你身为仵作,也该与时俱进才对。”   黄奎大怒:“《刑名全录》乃御史赵莹呕心沥血之作,各州县衙门奉为狱讼宝典,你何德何能竟敢信口雌黄污蔑它有错漏……”   天呐,什么污蔑?意儿皱起眉头莫名其妙:“赵莹乃我姑母,她修改文章时我便在一旁研墨,我不清楚难道你清楚?”   那黄奎惶然愣住,张嘴呆望着她,一副见鬼的模样。   “行了,”宏煜心中了然:“秦捕头,把仵作带下去。”说着又抬手指了指意儿:“你尽快将检验格目交上来。”   “是。”   人走了,意儿继续埋头干活儿,做完尸检,安置好巧珠的遗体,接着便带书吏回廨内开具验状,填写验尸格目。   梁玦抽空过来,一进门就笑:“赵县丞,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我也忘了赵莹大人是仵作出身,如今衙内上下都在议论验房一事,过不了今晚,恐怕你的名声就要传遍全城了。”   意儿头也没抬,道:“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只求他们传些好的,放我一马。”   梁玦拿扇子拍拍手掌:“放心放心,这次是好的,顶多说你身为女子与尸体打交道,以后嫁不出去罢了。”   “……”意儿幽幽瞪一眼,没兴趣谈论这个话题,却问:“宏大人准备何日审理此案?”   “明日过堂,届时再将黄奎一并拟罪。”   意儿挑眉:“黄奎招了?这么快?”   梁玦闻言双眼一亮:“怎么,你似乎早已认定罗贵夫妇诬告,黄奎参与作假?”   意儿轻轻笑道:“这种借尸讹诈、仵作受贿弄假的案子并不少见。”   “你就这么肯定?”   她点头:“要么为财,要么为仇,绝无第三种可能。”   梁玦细细瞅她,笑道:“黄奎倒是没招,他只认失职之罪,说自己技不如人,别的一概不知。但宏知县与你想法一致,推断他舞弊,明日过堂再细审。”   意儿听着没做声。   梁玦歪头打量:“先前在验房,你何以如此肯定巧珠的伤为死后伤?若那一刀割下去,有血流出,你如何收场?”   意儿慢慢吸气,挺直背脊活动酸痛的胳膊,微叹道:“很简单,第一,黄奎的举动不合常理,我早就对他起疑,加之从前见过类似的案子,很容易推断出这个结果。第二,宏知县来验房前,我已在那伤痕处划过一刀,知道是死后伤,自然胸有成竹。”   梁玦用带笑的目光端详她:“赵大人,从今往后我可不敢小瞧你了。”   意儿挑眉“哦”一声:“原来你从前一直瞧不起我啊?”   “没有没有,”梁玦忙摆手撇清自己:“都是宏煜,他……那个……”   意儿眨眨眼,煞有介事地点头:“原来是这样。”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似乎已把此仇记下,等着今后算账。   梁玦见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着实暗暗高兴,满心期待她去找宏煜的麻烦,两团烈火相撞,可有好戏看了。   午时悄然而过,窗外日光明媚,白晃晃的一片,寂静铺满窗台,梁玦走后,意儿完成检验正背人形图,又整理好尸格,厚厚的几份,拿往签押房去。 第15章   宏煜先前已将案件交承发房挂号,让他们写牌票送往李府,命李若池次日巳时初刻到衙门投文听审。这会儿书吏拿着蓝靛花边的牌票过来给他签字。   意儿进门时他们正忙,她把文书放在案前,正要离开,宏煜出声叫住:“你等等,我还有事问。”   她没说话,走到椅子前坐下。   承发房的人还没走,曹主簿又进来交代钱谷事宜,直说了大半晌,意儿在细细杂杂的低语声中头脑发胀,昏昏欲睡。   好累呀……   “赵县丞。”   不知何时人都退下了,剩他们两个,宏煜默不作声将她呈上的尸格看过,工整准确,细致详细,他心中非常满意,更有几分赞赏,但怕她自傲,没打算说出口。   “黄奎怕是废了。”宏煜用茶盖别开水中浮叶,若有所思道:“衙门不能没有仵作,你觉得应该再招一个,还是你自己胜任?”   意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垂眸想了想,回道:“下官愿意亲力亲为。”   “哦?”他惊讶于答案来得如此爽快:“你不介意?”   她道:“既然大人放心将刑名一事交给我,我自当尽心竭力,不负你所托。”   宏煜悠然一笑,点点头:“很好。”说着看看窗外天色,放下茶盏起身:“时候不早了,忙这一整日也该歇歇,走吧,回内宅换身衣裳,我们去醉梦楼吃饭。”   意儿一时没动,也没那个心情,她想到此人一直瞧不起自己,向来冷言冷语,而今日不过见她能办案子,又接下尸检的活儿,便换了这副态度,实在可笑得很。   “多谢大人美意,但我想回去歇着,就不陪你用饭了。”   宏煜见她脸色不好,语气同样冷淡,不由打量几眼,倒觉得奇怪。   意儿心里也奇怪,她先前听梁玦说宏煜瞧不起她,当时并没什么滋味,谁知见了面,心烦难掩,假笑也笑不出来。   又闷闷地想,难道我需要上司笼络才会做好那些分内之事吗?我是那种人吗?他还当真小瞧了她。   这时宏煜已绕过书桌走了出来,意儿便也站起身,准备离开签押房。   突然眼前黑麻麻的一片。   头脑晕眩,心跳慌慌,四肢发凉。   不行了……她忘记自己从早到现在没有吃过一顿饭,又是勘查又是尸检,一整日紧绷,身心俱疲,实在累得够呛,这会儿起猛了,白着脸就往前倒。   宏煜被她撞个正着,眉一皱,低头见此人闭眼枕在自己肩上,两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裳,一副可怜的模样,他问:“你干什么?”   意儿虚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天旋地转。   宏煜脸上客气地笑着,笑得疏离,凑近些,低声道:“赵意儿,别跟我耍花招,我不吃你这套。”   “别动……”她喘息奄奄:“我头很晕。”   宏煜冷眼瞥着,毫不犹豫抽出自己的胳膊,提脚就走。   意儿瞬间像被抛入云端,双腿浮软,趔趄两步往后倒下,“啪嗒”一响,椅子险被撞翻。   宏煜闻声回头,见她面无血色,双唇惨白,额头冒着细密冷汗,手掌发抖撑在地面,胸膛脆弱起伏。   他大步折回,屈膝蹲在她跟前,伸手去探额头:“怎么了?”   意儿本就难受,刚被那样推开,摔倒在地,心中涌入强烈的委屈和愤怒,此刻用尽力气拍掉他的手:“走开,不用你管!”   宏煜顿住,手掌僵在半空,双眼沉沉盯着她,当下没说话,明显有一二分恼怒浮现,但被八.九分别的情绪盖过,他倾身将人横抱起来,转头直往外走。   意儿被一层一层虚汗渗透,狼狈无助间闻到清浅的沉香味,他们靠得太近。   童旺站在廊下,见他主子抱着赵意儿出来,张嘴呆住。   “去请郎中来內衙医治。”宏煜经过,留下一句吩咐。   童旺愣愣望着那背影,两个穿着官服的人抱在一起,画面好生诡异。   穿过一道宅门,日光错落在树影里,意儿睁不开眼,摇摇颤颤,晕得厉害,她下意识抱住宏煜的脖子,手指揪住颈后的衣料,以求平稳。   “别晃,”她又恨又难受:“我想吐。”   宏煜面无表情瞥了眼:“忍着。”他毫无同情心:“你敢吐到我身上试试。”   意儿问:“吐了你会怎样?”   “我会让你吞回去。”   这是人话吗?啊?   意儿死死闭眼,额头用力抵在他胸口,强忍着胃里虚浮之感,只盼能赶紧吃些东西,赶紧回屋躺下。   宏煜一路抱她回到院中,丫鬟婆子亦步亦趋跟进房内,等他把人放到榻上,忙惶恐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宏煜瞅着她惨白的脸:“不中用了。”   众人大惊:“啊?!”   “……”意儿气得想打他,奈何够不着,只得告诉婆子:“我今日未曾进食,你快给我弄碗糖水,或别的什么吃食,给我垫垫肚子。”   “好、好。”她们立刻去拿吃的。   宏煜要笑不笑地站在那儿,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说:“原来是给饿的,你这算什么?”   她道:“今日太忙,没顾得上罢了。”   宏煜见她躺得不舒坦,顺手把那乌纱帽摘下,搁在枕边,又轻笑:“不知道的还当我苛待下属,连饭也不给吃,活生生把人累垮了。”   意儿烦躁地白了他一眼。   宏煜背着手,稍稍弯下腰去:“还是你故意为之,不仅让我知道你做事尽心,还在我面前晕倒,弱柳扶风,好惹人怜惜?呵,如此机关算尽,得不偿失啊赵大人。”   意儿忍了他很久,实在莫名其妙、忍无可忍,随手抓起官帽扔过去,本要砸他,却被顺顺当当地接住,又招来一阵奚落:“真是不识抬举,枉费我抱了一路,连句好话也不会说,就你这样,谁会喜欢?”   意儿愈发气得昏沉,想赶他走,可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得狠狠闭上眼,当他是个死的就行。   不一会儿小丫鬟进来,端了糖水和点心伺候,宏煜没走,坐在边上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大概觉得她狼狈的样子很有趣吧?意儿一边吃,一边冷冷回瞪过去,没想到他完全无动于衷,胳膊歪搭着扶手,气定神闲的模样。   ……有病。   意儿在这种注视下满怀屈辱地吃完东西,翻个身,以背相对。   轻轻的,听见他若有似无笑了笑。   屋里静着,无人言语,宏煜打量房中布置,见床边香几上搁着一本书,正是《刑名全录》,他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意儿听到动静,回过头:“别动我的东西。”   他高高地挑眉,“啪嗒”一声扔回原位,那神情仿佛在说:稀罕?   意儿烦的很,皱眉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抬着下巴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虽然你无礼、粗俗、又蛮横,但本官大度,不与你计较,只提醒一句,下次再晕倒,记得找个清净的地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明白吗?”   意儿睁大双眼:“好走不送!”   宏煜疏疏懒懒转身,顺脚踢开椅子,大步扬长而去。   不多时,童旺请的郎中到了,意儿自觉已然无碍,更不愿被人议论娇气,便没让医者进来看诊,只命丫鬟付了车马费,好生请了出去。   晚间童旺再度登门,带了东西,说是宏煜吩咐送的。   意儿打开盒子一看:“阿胶?”   “是鹿胶。”童旺含首笑着:“此物名贵,最是滋阴补血,我家主子记挂您的身子,一点心意,还请大人切勿推辞。”   那盒上令附有一纸花笺,意儿狐疑地打开,眼角登时狠狠抖了两下——确是宏煜的笔迹,一贯刻薄的语气,让她尽快把身子养好,莫要做出矫情的姿态假装柔弱,惹人笑话不说,还耽误公事!   冷静……   切勿与混蛋计较……混蛋不会说人话……   意儿缓缓深呼吸,笑瞥向童旺,问:“这东西该不是方才买的吧?”   “大人说笑了,仓促间上哪儿买去,都是平日里收着的。”   意儿眼底促狭,了然点头:“我听说鹿胶除了补血补气,还能温补肝肾,益精壮阳,对男子有极大的好处,原来宏大人平日也用这个?”说着摇头微叹:“真看不出来,他正当盛年,身子竟然这么虚。”   “……”童旺张张嘴,赶忙解释:“没有,这些东西通常留着送人,我们大人自己不用的……”   “我明白,”意儿打断:“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告诉旁人,让他尽管安心服用,毕竟肾虚这事儿要紧嘛。”   “……”童旺说不过,僵硬笑着,万分郁闷地走了。   意儿总算出一口气,痛痛快快躺下,伸个懒腰,想着今夜早些洗漱,早些休息,等待明日过堂,听听那段公案究竟如何。 第16章   次日两人在穿堂遇见,宏煜面无表情地上下瞥她,假惺惺地问:“赵大人用过早膳了?可要留意饮食,莫像昨日那般,叫本官担忧。”   意儿扯扯嘴角,仰头看他:“多谢费心,下官用过了。”接着关切道:“夏日将近,暑热渐盛,知县大人切勿过于操劳,适当省些精力,方是保养之道。”   宏煜垂下眼帘,目色清冷,嘴角扬起客套的浅笑:“赵大人不但通晓尸检,还懂得养生之法,果然人才。”   “不敢不敢,说到养生,谁人能及宏大人一二呢?”   梁玦奇怪地打量他们,笑问:“两位大人为何如此客气?”   意儿走在中间,个头最矮,气势倒很高,此刻也不搭理梁玦,仍一脸正色对宏煜说:“承蒙美意,昨夜送来补品,下官还未道谢呢。”   “举手之劳,赵大人不必见外。”   “要的要的,下官再不懂事,道声多谢还是知道的。”   “真难得,赵大人终于学会礼节了,本官深感欣慰。”   “……”   梁玦见他俩沉浸其中,假模假样,勾心斗角,甚是有趣,遂不禁干咳一声,难掩心中乐意,那二人发现他偷笑,也就暂且打住,默不作声地回到各自的去处,不让旁人看戏。   待到巳时初刻,大堂敲响梆子,皂隶们排了衙,宏煜升座,一阵堂呼声响起,穿过重重宅院而来,隐约威严。   意儿因手头有事,并未到堂旁听,心想此案由她自己经手,有十足的把握,并无担忧,只是对案情细节存有几分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果不其然,不到午时初刻便散了堂,正是用饭的时辰,阿照抽空过来同她讲述堂上的情景。   “今日好生热闹,衙门外挤满了看客,连家里的活计也不顾,都来看李若池受审。”阿照兴奋的劲头还未消解,双眼发亮,滔滔不绝:“真没想到他竟是个处变不惊的君子,任凭罗贵夫妇破口大骂,他愣是不吐半句恶言,举止得体,说话井井有条,真让人心生好感。”   意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高氏说他曾企图对巧珠用强,这是怎么回事?”   阿照没好气地哼一声:“污蔑!全都是污蔑!分明是罗贵夫妇逼迫巧珠勾引李若池,想趁他夫人颜嫣待产之际纳入偏房,他们好跟着吃香喝辣罢了!”   据李若池所供,那日他独自一人在书房查账,巧珠进来倒茶,失手摔了碗,跪在他腿边擦拭,又说了些情意绵绵的话,语气生硬得很,他觉得奇怪,认真问了几句,没想巧珠却哭起来,直接求他收了自己,那样子竟像走投无路似的。李若池愈发奇怪,细问缘由,她便一五一十交代了。   “倒是个老实人。”   阿照用力点头:“可不吗,那些骚浪话也是她嫂子教的,若换做旁人,收一个丫鬟做偏房也没什么,但李若池偏又是个情种,他曾对妻子许诺绝不纳妾,所以不能答应巧珠的请求。”   “这年头还有痴情郎,真稀奇。”   阿照急道:“别打岔,你到底听不听嘛?”   “好好好,你请说,后来呢?”   “后来……”   阿照讲,后来李若池把巧珠调去老夫人房里伺候,并未将此事告诉第三人知道,心想如此既可保全巧珠的名声,又让她给家里有个交代,今后安生服侍老夫人,升了大丫鬟,月例银子比从前多一倍,岂不圆满?   “谁知罗贵和高氏仍不死心,哭着求着让她务必挣个姨娘,否则家里没有依傍,他二人又没个正经营生,日子艰难,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阿照说到这儿恶狠狠啐一口:“好吃懒做的东西,只会算计自家妹子,饿死也活该!”   意儿问:“巧珠便是为了这个自寻短见的?”   “否则还有什么法子?她心性良善,左右为难,终究只能辜负自己罢了。”   那日她向李若池辞别,说要换个地方谋生,其实已决意寻死,但李若池没有察觉,许她家去,又私里给了五十两银子,嘱咐她离开兄嫂,自己过活,如此亦能轻松宽裕些。   “巧珠回到家,当天夜里便吊死,死前留有遗书,让她兄嫂拿着五十两银子做点小生意,莫再挥霍,她再也帮不了他们了。”   意儿歪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敲桌面,怪道:“昨日我们在罗贵家,并未找到什么遗书,他们自己招的?”   “宏知县问出来的。”阿照想起什么,神色激动:“那二人抵死狡辩,我原以为宏大人必定拿出尸状严审,可他丝毫不提死后伤一事,却暗示巧珠之死为他杀,那对夫妇为自证清白,慌乱之下便不打自招了。”   意儿心想混蛋审案还真阴险呐。   “黄奎呢?”   “黄奎是最后才审的,当时罗贵已招供,那晚他避开巡夜的更夫,悄悄摸到黄奎家,许了三百两银子,请他想办法在尸体上做手脚,等把事情闹大,李府为保名声,必定拿钱息事宁人。”   意儿听完这前因后果,长长叹一口气,心情也有些沉郁:“巧珠太傻了,竟为这种人白白断送性命,我若是她……”话至于此忽而打住,摇摇头:“算了。”   阿照眯起双眼:“人家是水做的心肠,哪像你这般厚脸皮没心肝呢?”   意儿托腮点头:“那倒也是。”   “……”阿照见她不生气,没个意思,努了努嘴,又道:“我有些不明白,罗贵和高氏平日里对巧珠那般亲热,从无苛待一说,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意儿懒恹恹地笑了笑:“豺狼虎豹虽可怕,然其凶狠都在面上,容易辨别,有的蛇蝎心肠却披了羊皮,利用你的心软和愧疚谋取私利,若是拒绝,你便成了不义之徒,他们在边上瑟瑟发抖,你说吓不吓人。”   阿照倒吸一口凉气,似懂非懂:“那若遇上了,该如何辨别?”   意儿看着她:“若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牺牲自己的利益成全他,别管说得多可怜,千万远离。”   “哦……”   此时底下人将饭菜端了过来,意儿移步内厅用饭,阿照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笑道:“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   “我想调去秦捕头手下巡街,不想在衙门里值堂了。”   “为何?”   阿照嘟囔道:“做皂班没意思,成日在知县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的,我害怕,憋得慌。”   意儿闻言轻笑,回身掐她的脸:“你想让我帮你走后门?那得等我把宏煜挤下去,自己坐上县令之位才行,如今我可管不了这个,你自己想办法。”   阿照哼道:“我会有办法的。”   她虽不敢去找宏煜,但想到梁玦是个热心肠,又是宏煜身边最重要的幕僚,求他开口肯定有戏。   不过宏煜刚审完此案,因涉及徒刑,知县没有判决的权力,只能定拟招解,将详情报给上级,等待审转复核。而招解文书的呈拟必然交给了梁玦,所以这两日他肯定没空。阿照等着过几日再找他帮忙。   ***   散堂后,李若池乘轿回到府中,先去老爷夫人那儿交代一番,让父母放心,接着便往自己院子走。   房内纱帐晃动,人影朦胧,颜嫣正靠在床头给孩子喂奶。她昨日产下一名女婴,过程辛苦,这会儿有乳娘在,还是愿意自己喂。   李若池在边上看了会儿,孩子吃着吃着便睡着了,乳娘轻轻抱出去,颜嫣拢好衣衫,冲他笑了笑:“回来了?衙门那边没事吧?”   “已审明了,不必担忧。”他坐到床沿,摸摸她的手:“还疼吗?怎么不躺着歇会儿?”   “一直躺着也难受。”颜嫣稍稍歪头,目光落下,盯着他的腿,语气微叹:“你又不听我的话,戴那个去公堂受审,跪久了难受吧?还不脱下?”   李若池抚摸右膝,道:“知县并未让我等下跪,一直站着的。”   颜嫣倒吸一口气:“那样岂非更难受?你若坐轮椅去,何须受这种罪?”   他垂下眼帘,静默着没有动作。   “怎么,要我亲手服侍才肯么?”   他摇摇头,脸上又笑起来,像个少年的模样:“二姐姐,我怎敢劳动你?”说着只得掀开衣摆,解开固定捆绑在大腿上的皮条,将那铜木所制的假肢从裤腿里摘下,连着鞋袜搁在一旁。   颜嫣歪躺在枕上看了他一会儿,略迟疑地说:“其实你该早告诉我的,当日若收了巧珠,也不至于让她丢了性命,酿成今日之祸。”   李若池笑意微敛,默然将另一只脚的鞋袜也脱下,合衣躺在床头,翻过身,盯着她的眼睛:“你就这么想我纳妾啊?”   颜嫣也看着他,手指抚摸高挺的鼻梁,轻轻的,滑至鼻尖点了点:“傻子。”   他抓住那手放在齿间轻咬,是撒娇的意味。   颜嫣神色微动,默了会儿,柔声道:“我想给你生个儿子,你要不要?”   李若池闻言默了片刻,“女儿我也喜欢的。”他说:“等她满月,我会在府内开席,请城中达官显贵都来赴宴,好不好?”   她静静地没有回答。   李若池凑近,鼻尖与她相蹭:“我知道你成日就想同我生孩子,此事虽不难,但也得等你身子好了,到时为夫一定满足你的要求,行了吧?”   颜嫣失笑:“你真是长大了,敢这样拿我取笑。”   “二姐姐,我如今是你夫君。”他说:“有何不敢呢?”   颜嫣轻轻掐他下巴,两人亲密片刻,她道:“不知巧珠家中还有无亲眷,她的后事可有人操持。”   李若池退开些许,轻轻地叹一声气:“我会厚葬她,但愿这个可怜人来世能过安稳日子。”   “嗯。”颜嫣点头:“还有那位赵县丞,咱们也该好生答谢她,若非她明察秋毫,只怕李家就要被那仵作构陷,百口莫辩。”   “行,都依你,明日我便让人备一份厚礼送去,等孩子满月再请她吃酒。”李若池说:“还有宏知县,也该给他下一道帖子,他与朱槐那起贪官不同,是个能做事的。”   颜嫣笑:“你怎知他与朱槐不同?”   “若是朱槐审案,早就暗示我交银子了,不刮个万儿八千的,为夫走不出衙门。”   颜嫣想想也觉得后怕,笑应道:“好,都听你的。” 第17章   这日散值,阿照估摸着梁玦已回了内宅,于是便到正院找他。   行至门口遇见童旺从里头出来,打了个照面,对方笑问:“阿照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她当即皱眉:“请叫我林捕快。”   童旺扯扯嘴角,有些无奈,仍笑着:“好吧,请问林捕快有何贵干?”   “我找梁先生。”   “梁先生出门了,此刻不在家中。”   阿照显出几分郁闷之色:“这么不巧……那他何时回来?”   “这个我不清楚。”   她挠挠头,暗自想了想,试探问了句:“宏大人可在?”   童旺一听,立刻挺直背脊,神色变得警惕:“你问这个作甚?”   “不能问吗?”阿照瞧他样子古怪,心中犯疑:“怎么,小捕快不配同知县大人说话是吗?”   童旺嘴角抖了抖,皮笑肉不笑道:“林捕快多心了,我只是疑惑你有何事需要面见我家大人,若为公事,你该找你们皂班的头儿,这是规矩,若为私事……呵,难不成赵县丞又病了?又晕了?那她该找郎中看看,我家大人可不懂医术。”   阿照听得懵懵懂懂,见他像是憋了许久,终于一吐为快的样子,更觉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童旺移开目光,抬手拍拍袖口不存在的灰尘,整肃道:“有些话原不该我们说,可赵县丞未免太殷勤了些,隔三差五便寻出由头接近我家大人,心思不放正,如此胡搅蛮缠,实在有失身份。”   “……”阿照拧起眉头瞪了半晌,越听越上火,忍不住拿刀柄怼他胸膛,一边怼一边质问:“你说什么呢?谁接近你家大人?谁胡搅蛮缠了?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童旺面颊发红,忍耐着推开那佩刀,哼了一声:“那日赵县丞在知县大人面前晕倒,事后却不让郎中看诊,想必根本没病,是装的吧?其实何必呢,谁也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来?”   阿照哼了两声:“说起这个,我还没找你们主仆算账呢,她再怎么不中用,也不至于累晕过去,还不是干了一整日的活儿,连顿饭也没吃,人都那样了,你家主子还阴阳怪气地说她矫情!哼,再怎么矫情,也不会对宏大人使,他以为他是谁?”   童旺上上下下打量,以为对方恼羞成怒,轻嗤道:“别装了,那日你们在院子里说的话都被我们听见了,什么欲擒故纵,梦里全都是他……啧啧,我的老天爷,堂堂县丞竟这般拘泥于儿女情长,真叫人大开眼界!”   话音刚落,阿照用力握住刀柄:“你说什么?!”   童旺后退一步:“分明听见了,又何必多问?”   她咬牙切齿瞪着,忽而脑子一转,觉得有些不对,细细想了想,琢磨道:“哦,原来你说的是那天。”   “不错,正是那天。”   阿照被他一本正经的架势逗笑了,嘴角咧开:“你个傻子……”   “林捕快?”   她捂着肚子乐了半晌,清咳两声,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别做梦了,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想捉弄我而已,你还当真呀?”   童旺板下脸:“什么意思?”   阿照得意道:“不怕告诉你,赵意儿是我嫂子,她生是我哥的媳妇,死是我哥的亡妇,这辈子不可能移情他人,你省省吧。”   童旺嘴角略抖,干笑了两下:“赵县丞成亲了?怎么没听人说过?”   “等我哥回来,他们自然会成亲,到时再生三五个孩子……否则你以为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何还不嫁人?”   “哦,是么。”   阿照早已无心恋战,当下不过敷衍两句,转身便告辞了。童旺后悔不迭,恨不能抓住她,把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缝起来才好。   阿照直奔回去,迫不及待找到意儿,将方才的事情讲给她听。   意儿正换衣裳,听完恍然大悟,好笑道:“我说他最近为何总喜怒无常,像我欠他钱似的,原来以为我对他有意思。”   “你还不赶紧解释清楚,省得他一直这么沾沾得意!”   意儿一身疏懒:“为何要解释?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又不会少块肉。”   阿照大不赞同:“这如何使得……多憋屈呀?”   意儿一点儿没觉着憋屈,反倒生出几分狡黠的心思:“让他蒙在鼓里,我去逗一逗,瞧他的反应,那不是很好玩儿吗?”   得知这个趣闻,她越想越高兴,一整夜心情颇佳,晚上躺在床上浮想联翩,预设各式场景,推测宏煜会有的表情和言语,乐得咯咯直笑。   夜里做梦,久违的梦见一抹春色,她把宏煜堵在庭中那张软塌上,手里折了一支海棠花,轻浮地调戏他,他板着一张脸,口中骂道:“赵意儿,你简直不知羞耻!”   她愈发来劲儿,抬起下巴步步紧逼:“羞耻是什么?我不懂。你握拳做什么?生气了,想打我?你打呀,打呀。”   宏煜气得脸色又青又红,一把推开她,拂袖而去,意儿对着那僵硬的后背哈哈大笑,险些笑醒过来。   此梦真叫人痛快,意儿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次日清晨见到宏煜,捉弄之心蠢蠢欲动,不禁殷勤上前,夸赞道:“大人今日神采飞扬,姿容清贵,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宏煜面色发沉,看也不看她:“本官一向如此,怎么你才发现吗?”   “我早发现了,不过你今日尤其的英俊,难怪从前在家时听闻有许多小姐仰慕于你,果然她们眼光不错,相处时日渐长,连我也难免心神恍惚起来。”   宏煜知她有意嘲讽,也不知昨晚笑成了什么样,他愈发不是滋味儿,当下只能忍耐,闭口不言。偏偏意儿还用那种害羞的眼神瞄他一眼,然后低头咬唇,极尽矫揉造作之能。   两人经过花厅与穿廊,值班的门子正在敲梆,四方庭院深深,天色将明,宏煜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哑意,清冷道:“赵意儿,差不多得了,我劝你最好别招惹我,否则哪日我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到时有你哭的份儿。”   哦,这样啊。她收起一脸谄媚,不以为然笑着:“大人,我不爱哭的。”   “是吗?”宏煜垂眸看她:“你的眼睛很美,秋水剪瞳,哭起来一定梨花带雨,很漂亮。”   意儿有些不自在,心想怎么跟梦里的不太一样。她撇撇嘴:“可惜只有我让男人哭的份儿,谁要是敢惹我,我必当十倍奉还,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宏煜闲庭信步背着手,面无表情凝视她,打量片刻,忽然抬手拍拍帽翅,将她的官帽打歪,嗤一声:“你厉害,赵意儿,也不看看你那傻样儿,我怕你不成?”   她一边手忙脚乱把帽子扶正,一边阴沉地瞪过去,正要还手,却见宏煜往后看了一眼,神色微敛,她随之望去,发现梁玦踱步而来,眯眼盯着他们二人,含含糊糊的意味。   不知怎么,周遭静了静,没人说话,像两条鱼儿藏在荷叶底下嬉闹,忽然被人拨开莲叶,撞破什么秘密似的,惊吓之余有种尴尬的猝然。   可不是么,方才那一幕,堪称打情骂俏。意儿如梦初醒。宏煜见她沉默,也没说什么。   梁玦跟上去,走了一会儿,等意儿的背影远了,他貌似无意地问:“你为何老喜欢逗人家?”   宏煜不为所动:“你没见是她先逗我的?”   有吗?梁玦笑笑不言语。   宏煜画蛇添足地开口:“好玩儿罢了。”   梁玦了然点头:“玩玩闹闹倒没什么,若认真讲,却没甚意思。”   宏煜默了会儿:“怎么讲?”   梁玦道:“你们二位都是流水的官,说调任就调任,一走便散,不知哪日再见,赵大人又不是那种肯为了男人放弃仕途的女子,你觉得还有啥意思?”   宏煜盯他一眼,好笑道:“有毛病,你想得太长远。”   “看似长远,实则就在眼前,再往前一步便覆水难收了,你且当心。”   宏煜不以为然:“你既知赵意儿不会轻易放弃仕途,也该明白她不过和我一样,只图今朝高兴罢了,顶多沾湿鞋袜而已,谈何覆水难收?”   梁玦定定看着宏煜,一时分不清他在说笑还是认真,只觉得心头猛跳,口齿结巴地讪笑:“你……先前不是说与她绝无可能吗?”   宏煜怪道:“我几时说过这话?”   梁玦见他如此,心里暗叫不好:“你该不会来真的吧?”   “什么真的假的,”宏煜不耐烦:“你也看到了,是她非要跟我较劲,蹬鼻子上脸,都快翻天了,我身为上司早该好好管教,不过因为心地善良一直忍让,可她呢,成日家拨云撩雨,耍弄天真,换做是你受得了吗?”   “……”   说完瞪了梁玦一眼,宏煜随手拂拂袖子,傲慢地抬起下巴:“我看你那些劝告不如拿去提醒赵意儿,让她别招我,这是最后一次。”   梁玦心跳沉沉,屏声敛气,惶惶之间看见树影摇动,尤似山雨欲来,风云暗涌,压在这森森衙门底下,勾勾缠缠,牵扯不清。 第18章   意儿发现梁玦近日往她们这边走得很勤,傍晚饭前,或掌灯过后,总能见到他这个人,要么与阿照闲扯,说说笑笑,要么与敏姐吃茶,看阿照练拳,在院子里小坐半晌。   细细打量,他爱与阿照亲近,却不大跟敏姐交流,也许因着年龄差距,面对敏姐像对长辈那般,梁玦拘谨。   有阿照在,气氛显得轻松许多,自从她调去秦捕头手下巡街,每日都有新鲜的见闻,东至十二楼客栈,西至三十六商铺,赵钱孙李,口若悬河,堪比说书先生。   意儿待在衙门也不比阿照清静,虽没什么人命官司,但各类纠纷络绎不绝,那些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聚众赌博的案子层出不穷,前日还有个汉子纠集一帮亲戚抓奸,揪了他婆娘和奸夫来衙门告状,可惜朝廷早在五年前已废除了通奸罪,意儿好说歹说地调解,临了却落个包庇□□的坏名声,气得够呛。   今朝那桩借贷纠纷也没处理好,双方不满,复告到知县处,当时宏煜冷冷扫了她两眼,目色严厉,她心下重重一跳,低头没敢看他。   事后倒没找她谈话。即便谈话,也不会两人独处。这些日子都是如此,他身边总跟着一大堆人,幕友,小厮,衙役,她身边也有阿照和敏姐,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脸上是应酬的笑,进退有度,周全得令人踏实。   今夜梁玦又来了,意儿乘凉,半躺软塌,喝冰镇酸梅汤,心想难道自家院子更凉快些,这人老往这边跑,还赖着不走,究竟什么意思。   “李若池的千金做弥月,帖子你们可收到了?”   “早收到了,”阿照答梁玦:“可惜我明日得巡街,去不了,我们大人带先生赴宴。”   “我们大人带我赴宴。”梁玦笑道:“要不回来给你捎点儿好吃的?”   “稀罕?我才不吃剩菜剩饭。”阿照把玩她的雁翎刀,长两尺七,宽一寸二,刀尖上翘,寒光锋利。   “真是被县丞大人惯坏了。”宋敏说话慢条斯理,笑看了阿照一眼:“越来越没规矩,梁先生莫要见怪。”   “哪里,阿照姑娘性情爽快,直来直往倒也有趣。”   “请你叫她林捕快。”意儿悠哉地叠着双腿:“人家是官差大爷,心气儿高,不稀罕咱们的吃食。”   话音刚落,阿照抄起刀鞘扔过去,砸中她的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梁玦诧异愣住,宋敏笑着摇了摇头,意儿咬牙切齿:“林阿照,你给我等着!”   “哦,来呀,你抓得到我吗?”   满院子莺莺笑语荡开,天上繁星熙攘,银汉如桥,因着乞巧将近,宋敏摘了荷花苞,拼做双头莲,图个好寓意。梁玦临走前讨了一枝,询问七夕兰夜是否要结彩楼穿针赛巧,他好过来看热闹。   宋敏笑说:“她们两个都不爱那些小女儿的玩意,七夕多半不会待在內衙。”   梁玦点头,目光追去:“的确没什么姑娘样。”   宋敏顺着那视线望向阿照:“年纪还小,活泼好动,也不失天真可爱。”   梁玦张了张嘴,咽下一句话,轻声答是。   次日休沐,衙门清闲,时近晌午,意儿和宋敏从內衙出来,在大门处遇见宏煜和梁玦,他们正要出发去李府。   “赵大人,宋先生,”梁玦穿了一身青色长衫,难得素雅:“马车宽敞,同行可好?”   意儿看了看宏煜,略微迟疑,他也看过来,闲打了打扇子:“近来四下传言县丞与知县不睦,百姓议论纷杂,本官纳闷,倒不知何时与赵大人不睦了。”   意儿笑笑,两步上前:“大人请。”   宏煜踩着马凳踏入车轿,意儿紧随其后,落了坐,忽闻他道:“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本官是洪水猛兽吗?还是赵大人也信男女大防那一套?”   意儿听他语气讽刺,下意识便出言回顶:“该避嫌还是得避嫌,否则搞不好又招来误会,以为我对知县大人有意,唉,那就不好了。”   宏煜当即倾身而来:“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说话间宋敏和梁玦上车,他生生顿住,瞪着她,坐回原位,胸膛起伏。   意儿吓一大跳,心乱如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佯装镇定地撇撇嘴,别开脸去。   马车起了,四人坐定,梁玦瞅着各自备下的贺礼:“礼品盒子都一样,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宋敏笑道:“那知县大人要吃亏了,我们只送几匹布料而已。”   梁玦斯文道:“正巧,我们也是,省得落下话柄。”   宏煜半磕着眼皮望向意儿:“听闻李府前些日子抬了十几扛谢礼送到县丞大人院中,来往热络,这会儿又何必故作生疏呢。”   意儿撇撇嘴:“谢礼全都原封不动地退还了,大人慎言,私相授受的罪名下官可担不起。”   宏煜扫过一眼,很轻地笑了笑。   梁玦懊悔自己知道太多,此刻如坐针毡,不由得清咳一声,掀开帘子:“今日天气真好。”   宋敏闻言望去,看见阴沉沉的几缕云,将雨未雨,她点点头:“嗯,是很好。”   不多时,马车行至李府门前,梁玦下车,望着眼前迎来送往,热闹哄哄,不禁尴尬道:“人家的贺礼都是抬进去的,咱们这个瞧着实在有些寒酸。”   话音刚落,宏煜大步下来,看也不看他:“这位小哥,你会不会说话?本官是清介廉明,俭朴端正,什么寒酸?”   梁玦笑起来:“大人若称得上俭朴,那我等岂非乞丐了?”   “我等?”宏煜打量眼前三人:“你何时与她们这般亲厚,我竟一无所知。”说罢转向意儿:“赵大人果然厉害,本官佩服。”   梁玦被噎了下,正欲解释,管家却迎了过来,他与宋敏将贺礼和礼目送上,再抬眼时宏煜和意儿已步入府内,被李家父子和一群乡绅老爷簇拥而去。   宴席摆在大厅,戏台也已搭好,此类酒宴实则多半是借着孩子的名义聚会交际,走动关系,眼下尚未正式开席,嘉宾们纷纷离座,都来向知县和县丞敬酒。宏煜心情欠佳,懒得应酬,连酒杯也没举,倒是意儿替他挡了几下,盛情难却。   待戏台开唱,人群散了,各回各位,意儿低声对宏煜道:“我并没有笼络你的刑幕大席,梁先生近日常去我那儿闲坐,我也不知缘故。”   宏煜捻着杯子闲转,似笑非笑道:“怕是你那儿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吧。”   意儿皱眉:“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猜他大概是看上阿照了。”   “什么?”宏煜转过头来:“我觉着,他应该是看上宋先生才对。”   “敏姐?不会吧?”   宏煜双眸微动,黑沉沉盯着她:“你不信?我们不妨打个赌,猜他究竟钟情于谁。”   意儿警惕,问:“赌注呢?”   宏煜往后闲靠,目光游离在她鬓角:“我不缺什么东西,想必你也一样,如此倒不如赌个乐子,输家满足赢家一个要求,你觉得如何?”   意儿听着有趣,要笑不笑地打量他:“我赢了,让知县大人给我洗脚也行吗?”   宏煜面色淡淡:“你赢了,本官供你驱使,言出必行,即便洗脚。”   驱使他,诱惑真大呀,可是……意儿垂眸思索,“哦”了声,转头去看戏台。   宏煜皱眉,桌下踢她凳子:“说话。”   意儿冷不丁一颤,狠狠白了一眼:“赌就是,谁怕谁?”   谈话间,李老爷满面红光前来敬酒,李若池和颜嫣跟随其后,席上少不得一番周旋,酒过三巡,又命奶娘把孩子抱出来应景,宾客们纷纷称赞姐儿生得像她娘亲,日后长大必定也是位美人。   意儿百无聊赖地吃酒,目光正要寻觅敏姐,不料却看见外头进来一个眉清目朗的男子,面容瞧着很是眼熟,定神细看,不由大吃一惊:“夏堪?!”   宏煜闻声望去,同样诧异:“他怎会在此?”   意儿又是一惊:“你也认得他?”   宏煜道:“他与我乃同科试子,三年前在京中备考,会试前几日却突然放弃应试,仓促回乡去了。听闻他今年高中,放榜那日又被告发冒籍应试,惊动朝野,如此名声,有谁人不知?”   这位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对席上众人的注目视若无睹,泰然自若地笑着,目光直视李若池夫妇,一步步走近。   颜父脸色大变,沉声质问管家:“谁让他进来的?!此人不在受邀之列,还不快请出去!”   李父不明所以:“亲家为何如此动气?来者都是客,大喜的日子,有话好商量。”   “……”   席上有人议论,说这夏堪曾客居颜府一年有余,乃颜父为颜嫣所聘西席,算来也有教导之恩,只是因为冒籍应试一案,牵出他乃倡优之子,颜父忌讳,所以才不愿相见吧。   意儿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抿酒,此时夏堪已来到主桌,恭恭敬敬地向颜父和李父拱手,笑道:“晚生不请自来,还望两位老爷见谅,只因听闻贵府弄瓦之喜,特意前来道贺。”   颜父五官扭曲:“我受不起,你请回吧!”   夏堪面色如常,淡淡地瞥了颜嫣一眼,颜嫣却不看他,只是冷着脸,双手紧扣着李若池的胳膊,浑身僵硬。   “我今日来,除了贺喜,还有一事想请教二小姐。”夏堪直盯着她,镇定自若笑着:“哦,如今该称呼少奶奶了。”   颜父大怒:“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老爷莫急,待我说完,自然会走。”夏堪一动不动地看着颜嫣,眼神是望穿秋水的错觉,声音清凉:“旧年晚秋,你说要嫁给我,让我带你高飞远走,如今不过数月,你嫁做他人妇,连看我一眼也不肯了。无妨,你不愿见我,听着也行,我心中有一个疑惑,还请如实相告,你生的这个女儿,究竟是不是我的骨肉?”   话音落下,众人噤若寒蝉。   意儿和宏煜不由得对视一眼。   竟然这么刺激。 第19章   李府的酒宴被夏堪搅乱,不欢而散。意儿肚子还是空的,宏煜提议另找地方吃饭,于是他们四人从李府出来,直接驾车去了东街酒楼。   “你们说,李若池为何那般沉得住气?”梁玦由衷叹道:“当众受此大辱,换做旁人早就和夏堪拼命了,他竟然面无波澜,还笑得出来!啧啧,实在佩服。”   宋敏向意儿道:“我们离京时夏堪还在狱中,当时刑部和大理寺相持不下,一边要严惩,一边要宽饶,如今看来,皇上还是很仁厚的。”   宏煜专注夹鱼肉,道:“听闻皇上已决定废除贱籍,开豁为良,今后即便是倡优之子也能堂堂正正参加科举,夏堪估计要被写进史书了。”   梁玦笑道:“可不吗,他一出狱便被刑部尚书招入府中为幕,炙手可热,前途可期啊。”   意儿望着那条鲈鱼,见最好的地方都被宏煜给吃了,不禁喃喃道:“你们对京中动向还真是盯得紧呐。”   宏煜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过了半会儿让堂倌再蒸一条来。   梁玦道:“已经这么多菜了,你面前那条还有大半呢,吃完再叫吧,莫要浪费。”   宏煜皱眉,支使堂倌将剩下的鱼尾巴端给梁玦:“喏,别浪费。”   “……”   意儿失笑,四人吃吃谈谈,在持续的话语里小酌,款斟漫饮。   梁玦想起一事,问:“数日前那桩通奸的案子,不知大人是如何了结的,据说当时闹得厉害。”   意儿吃饱了,双眼迷离,懒靠着椅子:“说来你们肯定不信,那妇人的婆婆,也就是原告的亲娘,亲自到衙门替儿媳辩解,说她儿子长年不在家,夫妻情薄,儿媳守在家里很苦,找个慰藉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果然难以置信,梁玦皱眉笑道:“这也算奇闻了,婆婆竟然默许儿媳偷情。”   意儿道:“她婆婆孀居多年,大约感同身受吧。”   宏煜似笑非笑地望住她:“看来赵大人也感同身受了。”   意儿自顾吃酒,不理不踩。   宏煜瞥向梁玦和宋敏,貌似随意道:“听闻宋先生原是御史大人身边的大席,不知你做刑幕多久了?”   宋敏思索:“有十年了。”   “辗转十年也是辛苦,先生可曾想过婚嫁,安定下来?”   宋敏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意儿怕她为难,代为答道:“嫁人有何好处?我看还不如独身自在,也不用受那些约束。”   宏煜冷飕飕嗤笑:“所以这就是你当初悔婚的原因吗?”   意儿猝不及防,张口结舌:“……眼下不是在说这个。”   宋敏和梁玦都笑了。意儿不自在,转开话题,提醒梁玦:“你不是答应阿照要带些吃食回去吗?”   “哦,是……可不知她口味如何,平日都爱吃什么?”   宋敏答:“她爱吃肉,但夏日炎热,还是用些清爽的小菜为好。”   宏煜看了看意儿,没说话,默默吃酒。   后来又谈及李若池和颜嫣,梁玦对此事兴趣浓厚,猜测说:“如此一闹,岂非要滴血认亲才能确定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滴血验亲之法并不可靠。”意儿道:“修订本《刑名全录》已做了改正。”   宋敏接话:“听闻那孩子是早产,并非足月而生。”   “不是因为罗贵夫妇以尸讹诈,颜嫣受惊而早产的吗?”梁玦疑惑:“看来此事只有颜嫣自己清楚了。”   “那倒未必,”宏煜说:“若真有蹊跷,那接生的稳婆,看诊的郎中,近身的丫鬟,必定瞒不过去。只是想要撬开这些人的嘴,没那么容易。”   梁玦和宋敏又闲聊几句,宏煜见意儿闷不做声,只托着下巴,呆呆的模样,像是午后困顿,昏昏欲睡,于是他也没了兴致,懒靠着椅背,百无聊赖。   吃过饭,四人回了衙门,不在话下。   ***   众宾客散去,剩下残羹冷宴,满庭萧索,颜嫣一直垂头缄默,由始至终没有辩解半句。   李父李母几乎不曾气死,要她务必给个交代。   李若池将她挡在身后,信誓旦旦地告诉父母,女儿绝对是他亲生,夏堪今日之举不过为了报复,阴魂不散,其心可诛。   李父问:“他报复什么?”   李若池默了会儿,略叹口气,道:“夏堪冒籍应试,被人告发入狱,是我背后指使的。”   颜嫣惊愕地抬头看他。   李父更是不解:“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他与你有何恩怨?”   李若池冷声道:“他骗了嫣儿,我不可能让他好过。”   李母指着颜嫣:“原来你在家做女儿时便与那夏堪有私,否则他岂敢询问孩子的身世?!我们李府清清白白,怎能娶一个不干不净的淫.妇?!如今还闹得满城皆知……你还有何颜面站在此地!”   李若池面色阴沉:“嫣儿是我要的,谁也不能这么说她。若府里有人容不下,我们便出去自立门户,父亲母亲也好清静,反正我这个残废儿子从未给你们添过什么光,眼不见倒心不烦。”   “你……你说的什么话!”   李母大哭:“我的儿,你这是要戳我的心,割我的肉啊!”   颜嫣在后面紧握住他的手,按捺道:“别说了,别说了。”   李若池胸膛起伏,额角青筋突显,克制着,平复半晌,终是忍耐:“儿子晚些时候再向父亲母亲赔罪。”   说完脚步不停,牵着颜嫣回房去了。   院中服侍的人被打发下去,光影暗沉的屋里剩他们夫妻二人,李若池垂头坐着,两手紧扣住床沿,不知在想什么。颜嫣点了灯,走过去,蹲下,替他摘了假肢,然后按揉那凸凸一截残腿。   “我去见他一面,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她说。   李若池摇头,嗓音沙沙的:“我不想你见他。”   颜嫣默了会儿,当下没应答。   “怎么了?”李若池目光幽深,阴阴凉凉:“他一回来你就失魂落魄,这般迫不及待想飞过去吗?”   颜嫣顿了顿,轻声道:“我没这个意思。”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盯着这张脸,无时无刻不令人心动的尤物,每一处都叫他爱不手,魂牵梦萦。可是别人也这般留恋着,觊觎着,忘不掉吧?   李若池心里很难受。   “夏堪问姐儿是不是他的骨肉,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颜嫣面无波澜:“无论什么意图,我的孩子,与他无关。”   “是吗。”   颜嫣缓缓起身,攀入他怀里,额头亲昵地蹭着,喃喃道:“傻子,我心里只有你和姐儿,我以为你都知道的。”   李若池攥了攥拳,抱她压入床铺,就着烛火四目相对,话语融进昏暗光线,两人腻了会儿,他双眼迷离,呼吸渐沉,颜嫣贴在耳边问:“你陪我一起去见夏堪好吗?叫他死心,再也别来纠缠。”   李若池仿佛醉酒那般心神恍惚,紧抱着软玉温香,她要什么都肯答应的。   “好……嫣儿你莫要乱动了。”   颜嫣才出月子,不宜行房,然知他情动不能自已,于是整个人滑了下去。   及至傍晚,骤雨初歇,大风未止,窗扇被吹得咯吱作响,惊鸟掠过屋檐,霞影纱如鬼魅飞舞。李若池和颜嫣挪至窗下软塌闲躺,靠在一处看雨。   先前那阵神魂颠倒过去,他思绪恢复清明,衣冠收拾齐整,清清爽爽坐在那儿摆弄茶具。   颜嫣心里没底,试探问:“方才说的,你可是答应了?”   李若池默不作声沏了一杯碧螺春递过去:“尝尝。”   她愣了愣,垂下眼帘,只能品茶。   “明日我会替你约夏堪,”这时却听他忽然道:“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们聊,我就不去了。”   颜嫣诧异,不解,呆看着他:“为何?”   李若池笑了笑:“若我在,你们也不好说话不是吗?既然你非要见他,我拦着也没意思,只望你今后别再用那种伎俩,我不喜欢被人设计,即便是你。”   那种伎俩?他指的是……   颜嫣脸色不大自在:“我并非有意为之,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   李若池见她眼神慌乱,嘴唇湿红,想起方才的滋味儿,心软下来,问:“你是头一回那样吗?”   颜嫣的脸颊和耳朵顿时烫起来,避开那视线,原不愿回答这种浪荡问题,但知他心里计较,只好勉强轻轻“嗯”了声。   李若池笑起来,伸手摸她的头发:“瞧你,跟夫君害什么臊?”   颜嫣皱眉躲开:“烦人。”   他又笑:“好了,收拾收拾,该向父亲母亲赔罪去,此事原是我们不对。”   颜嫣闻言正色道:“若他们不肯接纳……”   “不会的,”李若池道:“除非他们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   颜嫣叹气,只好硬着头皮随他同行。   当夜李若池派贴身小厮前往夏堪落脚处送信,约他明日辰时到李府后街一处院落相见,那院子是李家闲置的房屋,素日只有一个老妈子看着,隐秘在后巷里,无人打扰,最适合私会。   一整晚风雨潇潇,至天亮才停歇,颜嫣起了,吃完饭,李若池送她到后门。   “我很快回来。”她戴上帷帽,轻纱遮挡容貌,以免被人认出。   李若池“嗯”了声,遣了个婆子带路,笑道:“不着急,我等你吃午饭。”   颜嫣点头,从角门出去,她一转身,李若池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这会儿没戴假肢,用手杖撑着,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将那手杖狠狠摔到地上,胸膛起伏,怒色难掩。   原来装大方这么累。 第20章   颜嫣在家排行老二,上头原有个兄弟,十来岁大病一场死了,颜父颜母膝下荒凉,又过十年才生下一女,中年得子,爱若珍宝,予取予求,无所不从。   她是在这样的溺爱中长大,自小性情乖癖,目无下尘,比寻常家的男孩儿更顽劣十倍。且又不爱念书,偏喜欢胡作非为地玩闹,八、九岁时央着父母从中原请来一位师父,教她习学武术,不过一二年便能耍一手金丝软鞭,从此方圆十里的孩子皆以她为首,入了她自封掌门的什么“嫣然派”。   李若池原不和他们一起玩儿的,虽然两家长辈关系密切,常聚在一起吃酒。   他天生残疾,少了半条腿,父母怕人议论,极少让他出门,殊不知此举反令他心肠敏感,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于是遮遮掩掩,自卑封闭。   颜嫣比他年长一岁,又排行老二,相识之初他便随了颜家支庶的孩子唤她二姐姐。总之“掌门”他是叫不出口的,太傻了。   那年他父亲生辰,亲朋好友带着家眷前来贺寿,孩子们都在后花园玩儿,他实在羡慕,想融入大家,遂鼓起勇气与他们一同蹴鞠。   不知怎么,那条假腿没绑好,又跑又踢,竟突然甩了出去。   李若池狼狈跌倒,玩伴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尖叫着躲开老远,还有个胖子指着他大喊:“怪物!怪物!大家快跑!”   他趴在地上,强忍着屈辱,犹如天塌一般。   就在这时颜嫣来了,她挥舞长鞭,绞住那小胖子的腿,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你们几个兔崽子,”她来回踱步,威武道:“听好了,李若池是我弟弟,谁敢欺负他,我就给谁喂马粪,然后倒挂在树上暴晒三日!听明白没有?!”   挨打的胖子哭着跑向正厅找爹娘告状,颜嫣收好软鞭挂在腰间,上前拾起假肢,其实也有些怕,硬着头皮拿到李若池跟前:“你早告诉我呀,有我撑腰,没人敢说你坏话的,还有你这腿……这腿也挺有意思,套上鞋袜像真的一样,我跟你说用这个练劈叉最好蒙混了,师父肯定看不出来,哈哈哈!”   李若池原本想哭,听了她的话又想笑,如果这算安慰的话,也真是太蹩脚了。   从那以后他就被迫做了她的跟班,有好玩儿的,好吃的,颜嫣都会想着他。   不过,同她混在一起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成日家斗鸡赛狗玩蛐蛐儿,偶然听闻堂叔府中有一处荒芜院落,她便带人偷摸进去“捉鬼”,结果自个儿被树影吓个半死,从此再不去堂叔家玩儿。   得亏她那种性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几日又生龙活虎起来。   当年富贵人家时兴造园子,隔三差五请客摆宴,宾客来往不绝。每到这时,颜嫣便怂恿李若池躲到小楼上,等着去正厅的人经过,一桶水倒下去,看人家气急败坏斯文扫地,她坐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客人们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每每找她爹娘说理,又被颜氏夫妇的恳切打动,不好发作,只能草草了事。   罗刹女的大名就这么传出去,全城皆知,颜家出了个小魔头,将来一定是个悍妇,谁娶谁倒霉。   李若池与她一同长大,眼中所见却是她憨态可掬,凶起来愈发可人。   虽然心里知道,她只是因为同情,才对他好。   两人在一处,时而也不耐烦,尤其他腿脚不便,跟不上她的风风火火,跑着跑着她就松了手,随伙伴们远远走开了。   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会找过来,也许从深宅的某一处拐角突然出现,喘着气,额头冒汗,埋怨道:“吓死我了,你怎么又不见了?也不跟紧些,当心院子里有鬼,把你抓去吃了!你怕不怕?”   他说怕。   颜嫣没好气地戳他脑门,笑道:“你个傻子,这世上哪有鬼?”   后来颜母病逝,她哭得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问他:“你说世上有没有鬼?我每日都在等娘亲回来看我。”   李若池说:“肯定有,否则你堂叔家怎会闹鬼?”   颜嫣皱眉问:“那她怎么还不来找我?”   李若池说:“夜里你睡了,她来你也不知道。”   颜嫣便下定决心不睡觉,并说:“我信你了,但你若骗我……”   他道:“若骗你,就给我吃马粪,然后倒挂在树上暴晒三日。”   颜嫣被逗笑,两人絮絮叨叨说话,直到她困得睁不开眼,口中负隅顽抗“我不能睡”,然后呼吸渐沉,坠入梦中。   李若池以为他们能永远这般亲厚,即便做跟班,做弟弟,他也十分欢喜,十分满足。从未想过她会疏远自己。   想着两人渐渐大了,男女有别,也许她顾忌这个,所以回避。   长远不见,他心里犹如慢火煎熬,忍不住去颜府找她。   走到院门前,看见她和夏堪正在写字。   夏堪,听她说是颜老爷重金请来教导她念书的先生,是个举人,很有才学,但讨厌的很。   就在数月前她还说,定要想法子让他吃些苦头,如过去那些夫子,要么被气走,要么落荒而逃,如今这位也该领教她的厉害。   话语言犹在耳,可眼下李若池只看见她允许夏堪贴在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旁若无人。   她竟肯坐下来安静练字。   末了,年轻男子退开些许,带着几分不近人情,敲敲桌子,说:“把这个抄十遍给我,若错一个字,再罚十遍。”   颜嫣喃喃“哦”了声,李若池看着她微红的脸,心凉如水,扭头就走。   她有喜欢的人了。   她喜欢上了别人。   李若池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父母忧心忡忡,每日去敲门:“我的儿,你究竟要作甚?”他不应。闷不做声的,花了两个昼夜接受此事,一旦接受,便从失魂落魄中抽离,走出屋子,告诉父母:“儿子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还请爹爹择日向颜府提亲,儿子要娶颜嫣为妻。”   颜李两家相交甚好,对联姻之事早有想法,但素日见他们二人好似姐弟那般,并无男女之情,遂按下不提。   如今李若池开了口,正中下怀,颜父想,自己这个女儿生性乖戾,大约世间男子没几个受得住她折腾。而李若池人品端正,脾气温和,又与她竹马青梅,两小无猜,简直天造地设。   就是有些残疾。   不过世上哪有尽善尽美呢,求全责备不如留几分余地。   那日清晨下着细雨,颜嫣穿戴蓑笠来找李若池,他出来,执一把素色桐油伞,两人站在月洞门下说话。   她眉尖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可知道,你爹爹到我家提亲了。”   “是吗?”李若池说:“不会吧?”   颜嫣愤懑道:“更可气的是,我爹竟然未经我同意擅自答应了!连聘礼都收了!”   李若池叹息:“是吗,这可如何是好?”   她忙说:“你快让你爹把聘礼收回去,说你不愿娶我,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李若池望向滴水的屋檐,瓦缝生了青苔,鹦鹉架晃晃荡荡,他转了转伞,朝里头走:“雨下大了,过去避避。”   颜嫣抓住他的衣裳:“我同你说话,听见没有?”   李若池垂头,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声音薄薄的,像风吹过竹叶:“父母之命,我不敢违抗。”   颜嫣一时愣住,张嘴望着:“什么?”不等回应又急了:“婚姻大事怎能由父母做主?若非自己所爱之人,岂不是耽误一生?”   李若池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冷淡道:“那是你的事,二姐姐,我不可能让父亲收回聘礼,你不愿嫁,自己想办法。”   颜嫣不可置信瞪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挫败间唯有点头冷笑:“好得很,李若池。”   他知她秉性冲动,有火焰般的热烈,逼急了定要同夏堪私奔,于是提醒颜老爷看紧,最好关起来……总之等他们成亲后,她一定会慢慢喜欢他,只要给他时间。   李若池算是猜对了一半,颜嫣的确满怀憧憬地准备私奔,但还未实施,她的梦就被人摔碎了。   半个月后他去看她,屋里没点灯,很暗,她披头散发坐在床头,抱着膝盖呆望窗外树影,脸色极差。   “二姐姐,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眼眶泛红,脸上挂着泪痕,但是自己毫无察觉。   “李若池,我要死了,要痛死了。”   “哪里痛?”   “不知道,哪里都痛,从来没这么痛过。”   然后她说她怀了夏堪的孩子,本想随他远走高飞,可夏堪别有用心,这一年多的相处都是逢场作戏,他从未想过娶她。   李若池就这么站在那儿听着,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颤颤发抖,心如海潮起伏翻涌,不知该喜该怒。   “今后你预备怎么办?”他尽力克制地问:“要留下它吗?”   颜嫣道:“我不可能不要我的孩子。”   李若池道:“未婚先孕,生父不明,你如何自处?”   “我不怕别人议论。”   “那孩子呢,你要它在非议中长大吗?”   颜嫣摇头,烦闷地抓住头发:“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若池沉默下来,无力地坐在床沿,弓着背,垂着头,想了很久,轻声开口:“嫁给我,我做你孩子的父亲。”   颜嫣捂住眼睛,哭出声来。 第21章 (配角)   那婆子带路,领她到深巷处的一座院落,墙头冒出杏树的枝丫,悬在瓦片上,果实累累。   开门的小厮是李若池的书童,隔着帷帽面纱,她看见庭中立着一个青衣男子,轮廓模糊,但很熟悉。她走进去,小厮和婆子就要关门回避,她忙叫住,说:“门开着,你们留下。”   二人略停顿,依她所言候在一旁,如门神那般。   颜嫣低头上前,掀开帷帽,望向他的脸。   那年初见也是这般,阴沉天,他从爹爹身后走出来,穿一件竹月旧长衫,高而瘦削,眉眼生得极好,只是不爱笑,神色寡淡,双眸却像最深的夜,用清冷的目光看着她。   颜嫣心口有些闷,气息沉沉,手扶着石桌坐下,摘了帷帽,一时无话可说。   夏堪沉默地打量她,昨日少女眨眼间已为人妇,青丝挽起,玉搔头,金步摇,如花美眷。人还是这个人,但又全然不似从前了。   “为何要嫁给李若池?”他的声音带着凉意,像皓月之下清潭里的水:“只因我几句话你便伤心欲绝,随便找个人嫁了?这不是你的性子。”   颜嫣细眉微蹙,冷眼盯住他:“你说什么?”   夏堪自顾道:“还是因为你有了身孕,必须给孩子一个名分,所以才仓促成亲。”   颜嫣冷笑:“你疯了吗?夏堪,为了报复我,你已经疯魔了。”   他道:“我回来不是为了报复你。”   “那是为了什么?”颜嫣的脸冷若冰霜:“你在席上说的那番话足以令我身败名裂,若非李若池维护,只怕我和孩子已被扫地出门了。你不就想看这个么?   他默了会儿,垂眸看着她乌黑的云鬓:“我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   如此斩钉截铁。他心下暗叹,在她跟前蹲下,胳膊搭着桌沿,仰头深望:“你说谎。”   颜嫣屏住呼吸,下意识揪住手,心里恨意翻涌,那种感觉又来了。对,他当初便是用这种沉溺的眼神迷惑她,用那些不经意的触碰,模棱两可的话语,含含糊糊,点到即止,当初有多暧昧,如今想来步步都是算计,每一时都在做戏。   颜嫣双手发颤,声音像寒冬冷冽的风:“信不信随你,总之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夏堪打量着,忽而问:“告发我冒籍之事谁干的?”   “是我。”   “你就这么恨我?”   “否则我该感激你吗?”   他想了想:“以前的事,确实是我不对。”   颜嫣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双眸湿润,含着嘲意:“别跟假惺惺的了,夏堪,你的那些把戏我已经看腻了,当年你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勾引我,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然后弃如敝履般糟践,你以为我会蠢到重蹈覆辙吗?我对你,恨之入骨。”   不要相信他,操纵感情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时温柔如蜜,一时冷淡疏离,当年未经人事的颜嫣不曾体会过情爱滋味,第一次,便被他摧毁了天真。   恨之入骨。夏堪一动不动看着她,喉结颤了颤,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被无力感击退,他黯然垂下头,莫名有些无措。   颜嫣一眼看穿:“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假戏真做了吧?”   “如果我说是呢。”   她这下果真笑出了眼泪:“你是说,你爱我?”   他沉默,紧攥着拳。   颜嫣连连点头:“你爱我,所以当初明知我已动心,还跑到妓.女床上厮混,逼我就范?”   夏堪站起身:“你不信就算了。”   颜嫣嘲讽地瞥着他,心中苦涩尤胜从前。   太蠢了,她那时怎会蠢到失去理智,自甘堕落去和妓.女相争?她真瞧不起那个愚蠢的自己。   那会儿她对夏堪已经有了情意,但碍于矜持一直不曾表明,而他早已察觉,所以故意称病,数日不露面,这般若即若离地吊着。   颜嫣只能找小厮询问他的情况,没想小厮却道他不在府里,傍晚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南城秦馆。”   颜嫣当时心里刺了下,可是不愿相信,自欺欺人地问:“他可有说过去秦馆作甚?是见朋友,还是吃酒谈事?”   那小厮也愣了愣,支吾道:“小的不清楚,先生每月都会去几次,到了地方便让我们把马牵回府,后边的事……小的也没见着。”   颜嫣还是不信。她换了衣裳,作男子打扮,骑马到南城找他。   彼时天色已暗,皓月当空,街上灯火拥挤,正是漫漫春宵,南城一街精美房舍,无处不是靡靡之音。秦馆布置风雅,这里的姑娘不仅卖笑,还会作诗,文人名士最爱来此弄烟惹雨。   颜嫣气势凌人,进去扔给妈妈一张银票,接着立马被带到夏堪所在的那间屋子。   她踹开房门,在妖冶的灯火里先看见一张小圆桌,桌上摆着酒具,已经用过,屋里有微妙的香气,暖而体贴,往里穿过秋香帐,来到榻前,果然见到夏堪。   床上二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骑在上头的姑娘吓得翻身缩进床角,拉起锦被遮挡身体。夏堪一面冷眼望定她,一面用被子盖住腰下。   颜嫣犹如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登时扬手挥动软鞭,狠抽过去。   夏堪挨了一鞭,一把扯住:“你干什么?”   妈妈忙进来将姑娘带走,关上房门,不理是非。   “你……你真下贱!”她头昏脑涨,眼睛红得像要杀人:“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鬼混,脏透了!”   夏堪闻言冷笑,随手扔下鞭子:“脏?二小姐你不也来了吗?”   颜嫣已无法掌控理智,她勃然大怒:“我即刻回去禀明爹爹,定要将你逐出颜府!”   他胳膊撑在榻上,静静看她:“我却不知所犯何错,竟得罪了二小姐,颜翁若要我走,也该给个缘由。”   她气息不稳,像一只小狼,随时会扑上去撕人。   夏堪没听到回答,摇头嗤笑:“就因为我来妓院吗?这倒怪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又不是太监,也不好男风,自然会找姑娘消遣,何错之有?”   颜嫣胸膛起伏,烦躁地扬鞭挥向右侧,将那镜台上堆砌的胭脂香粉砸个稀烂。   然后指着他:“你既为人师,就该洁身自好!如此沉迷女色、荒废时光,迟早断送前程!”   “二小姐管得真宽。”他淡淡扫过去:“作为学生,你未免有些反应过度了。”   “谁是你学生?”她气急败坏,又是一记抽打:“你也配?!”   这回夏堪也恼了,抓住鞭子将她猛拽到床边,用手掐住那尖尖的下巴,警告说:“你再打我试试?”   颜嫣是真想打他,使劲儿掰他的手,半晌没掰开,最后倒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半躺在他的臂弯,红着眼眶死瞪。   夏堪一直低头看着她,待她累得犟不动了,仍是看着,此时气也消了,脸上浮现笑意:“三脚猫的功夫,也就糊弄顽童罢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   夏堪慢慢将手指挪到她唇边:“女人总爱口是心非,越喜欢一个人,越对他凶,还要骂得狗血淋头,好似有深仇大恨。你是不是也这样?”   她想否认,话说出口却变成疑问:“那你呢?”   “我喜欢一个人,大概会躲开她。”   “为何?”   “因为配不上人家。”夏堪笑:“你方才也说了,我不配。”   颜嫣撇撇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目光游离:“我这会儿都知道了,可我与二小姐终究不是同类,与其日后泥足深陷不得解脱,倒不如就此打住,各自安好。”   颜嫣听他这样讲,胸口闷得难受,原来他早设想过一切。“我家虽有几个钱,但也并非什么高不可攀的权贵,我爹爹一向爱才,等你考中进士,他必定不会阻拦我们……”   夏堪笑问:“若我考不上呢?你爹一直想和李家结亲。”   “我不会嫁给别人。”颜嫣忙道:“无论你是否高中,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除非你胆小,不敢。”   “我并非胆小,”他哑声呢喃:“可我不敢碰你。”   如此氛围,已情到深处,颜嫣软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计较了,她豁出去,轻轻问:“那你想吗?”   他“嗯”了声:“你方才坏了我的好事。”   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我赔给你。这里的姑娘没一个比我好看。”   夏堪埋下去:“她们怎能跟你比?”   颜嫣如溺水般直往下坠,随后又像被抛入云端,飘飘欲仙。她心里想,原来男女之间是不堪的快乐,这种滋味。   后来深夜回府,因为不舍分开,她偷摸着躲进夏堪的屋子,背着所有人,不能发出声,嘴被捂住,偷偷欢好。   天蒙蒙亮时她问:“你还会去那儿吗?”   “哪儿?”   “青楼。”   “不会。”他当时已经痴醉,声音发哑,满是温柔:“我都有你了。”   对,他终于得手了。   自那往后,颜嫣每日与他腻在一起,有时在府里,有时去外头,同喜欢的人朝夕相对,真是人间欢喜之最,即便当下死了也无怨无悔。   除非……   除非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 第22章 (配角)   去年初秋,李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抬进颜府,两家结亲全县皆知,瞧那架势,不知婚宴当日又该如何热闹。   外人不清楚,其实那会儿颜嫣已被他父亲关了起来。   “什么都能依你,婚姻大事不可任性!”颜父听她在房里发脾气砸东西,头痛又无奈,只能狠下心来责备:“你要翻天不成?真是被宠坏了!除了李若池,还有谁能容你如此放肆?爹爹都替你想好了,李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你嫁过去定能无忧无虑过这一世,若许给他人,我是绝对不放心的!”   “我不要嫁给李若池!我恨你!”   颜父一听:“你这孩子,怎么能恨爹呢?”   颜嫣急得大哭,一会儿让开门,一会儿喊娘亲,那样子仿佛已下了誓死不从的决心,颜父实在不知为何。   又过几日,丫鬟说她身体不适,请大夫来看,颜父原以为她装病,万万没想到大夫居然诊出了喜脉。   喜脉?开什么玩笑?他待字闺中的女儿难道与人有了私情,还珠胎暗结?这怎么可能?一定弄错了。   大夫说:“老爷若有疑虑,不如另请高明,再替小姐看诊。”   颜父无法,只能先用重金堵住大夫的嘴,等人走了,他打发丫鬟婆子下去,带不孝女进祠堂,这半日时光便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几乎不曾气死,有气无力地问:“是谁的?”   颜嫣跪在牌位前缄默不语。   “是不是夏堪?”   颜嫣紧攥着手,勉强咽下唾沫,颤声开口:“我喜欢他,他也……”   “啪”一声,清脆刮耳,颜父手掌发抖,脚下虚浮不能站稳。这是他第一次对爱女动手,他悔不当初,若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会严加管教。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爹……让女儿嫁给所爱之人,有何不可呢?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欢喜呀……”   “他若真爱你,怎会让你未婚先孕?”颜父摇头:“都怪我,不该引狼入室。”   “夏堪不是的……”   颜父摆手:“你去把他叫来,我要亲自问他。”   颜嫣整颗心都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决心涌向四肢百骸,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征得父亲谅解,她和夏堪会用最大的诚意恳求他,那时不怕他老人家不动摇。   如此想来愈发欣喜,她衣袂带风,一路跑到夏堪客居的院子,推开房门,见他正将衣物和书籍叠放在床上。颜嫣喘着气,笑问:“你做什么呢?”   他看她一眼,笑道:“收拾行李。”   她略微茫然:“去哪儿?”   “进京准备来年春试。”   颜嫣点点头,当下也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告诉这个男人,她有了他的骨肉。   “爹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是吗。”   “嗯。”她眼睛在发光:“你要去京城,我陪你,待会儿就回房整理行囊。”   夏堪放下衣物,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倒茶润唇,轻笑问道:“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谁?”   “你和李若池。”   颜嫣那双麋鹿似的眼睛懵懵的,张了张嘴:“没有,我不嫁他。”   夏堪挑眉点点头,握着茶杯慢慢转动,脸上的神色仿佛事不关己。   “怎么了?”颜嫣上前坐到他腿上,习惯地抱住他的脖子,哄说:“我被爹爹禁足,你又不是不知道,别醋了,我怎么可能嫁给李若池。”   夏堪也顺势搂着她的腰,亲昵道:“你已经失身于我,自然没法嫁给他了,试问谁愿意娶一个寡廉鲜耻的女子呢?”   颜嫣背脊略僵,以为他在顽笑,尴尬道:“别这样说我。”   他手掌微凉,轻浮地摸索,没什么温柔可言,力气很重。   颜嫣感觉不适,轻轻推拒,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你几时动身?”   “待会儿。”   “那我呢?”   他很淡地笑了笑:“二小姐的事,我哪敢置喙?”   颜嫣抿着嘴沉默许久,任由他的手误作非为,而她只盯住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和我成亲?”   夏堪闻言停下动作,拧眉思忖一番,笑着碰碰她嘴角:“二小姐若执意要嫁我,也不是不行,反正纳妾又费不了多少精神。”   一语未了,颜嫣猛地起身后退,四肢僵硬着,恍惚间有些无措:“你说什么?”   夏堪还维持着方才搂她的姿势,片刻后垂下胳膊,搭着桌沿,神情已全然陌生:“我说,你想嫁给我,只能做妾。”   颜嫣脸色变白,紧掐住手,不可置信地注视他良久,然后一瞬间大梦初醒,干着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他面无表情坐在那儿把玩茶碗,口中淡淡道:“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下贱,肮脏的倡优之子,我娘是卖笑为生的妓女。”   颜嫣屏住呼吸。   “我生在青楼,从小做堂倌儿,为客人打杂跑腿,直到六七岁才与生父相认,因为我和他幼时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个戏子,偶尔也做相公。”   “我爹自从与我相认,很快便替我娘赎了身,他不再唱戏,带着我们住在城外,做一些清清白白的小生意。后来我娘又生下女儿,取名茉儿,我想二小姐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颜嫣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据我所知,茉儿并无兄长。”   “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我被过继给忘江县的远房堂叔,父亲希望我将来能够考取功名,摆脱贱籍。”   “他们常来忘江看我,背着堂叔,偷偷地看。后来娘亲卧病,父亲寸步不离,只有妹妹与我团聚,她是我最疼爱的人。五年前,茉儿十六岁,进入颜府,成了你的婢女。”   “三年前科举,我在京中备考,岂料会试前几日收到消息,茉儿被撵出颜府,投井自尽,娘亲悲痛过度,当晚病势加重,咳血而亡,父亲一夜白头。”   “颜嫣你猜我有多恨你?”   她通体生寒,双腿虚软,后退几步跌坐在矮榻上,心口犹如窒息般沉抑。   “我没想到她会投井,我发誓从未想过害人性命……”   夏堪面无表情走到她面前,伸手捏那下巴,强迫她仰头直视:“你没想到?你当着众人的面鞭打她,将她打得惨叫不迭,跪在地上求你高抬贵手……你说你没想到?”   “我、我那日吃了酒,偏又出了一些事……”   “呵,不愧是富家子弟,恃强傲慢,吃醉了不把丫鬟当人看,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颜嫣感觉肚子在动,她双肩无法自控地发抖,像要被他的目光绞碎那般,用尽力气才能开口:“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夏堪默了会儿,指腹擦过她脸颊,停在耳下:“原本我只想看看,害死茉儿的颜家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你如愿了。”颜嫣忽而惨烈地笑起来:“果然是倡优所生之子,也只有如你这般低贱肮脏之人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满足私欲,无论你今日是举子亦或他日蟾宫折桂,都改不了你下贱的本性……”   他猛地扣住她后颈,二人顷刻间拉近,气息交错混乱,冷的热的,真的假的,此刻尽数化作利剑出鞘。   “不错,我是低贱,”夏堪怒极反笑:“二小姐那么矜贵,不还是躺在我身下求欢吗?我们俩到底谁更贱?”   颜嫣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浑身发着抖,只讲一句:“你给我滚。”   夏堪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她摸向腰间,想拿鞭子,可许久不练功,哪里还有软鞭?于是砸茶碗,砸花瓶,砸凳子,把房里所有能砸的物件尽数毁坏,狼藉遍地。   许久过后,她瘫坐在地上,全身没了力气,等到哭也哭不出来时,抬眼望去,屋内早已不见夏堪的身影。   ***   阴沉天,小院落,熟透的杏子落下,砸到颜嫣肩头,又滚到脚边。她想了想,拾起那果子在衣上擦擦,然后咬一口,甜极了。   “你妹妹出事那日,府里开宴请客,来了许多亲戚,吃完酒,大家移步园中看戏,这时我三嫂子说她的玉佩找不到了。”颜嫣将果核放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很淡:“而且偏是三哥哥送的定情信物。”   夏堪眉心蹙起,脸色沉郁:“你什么意思?”   颜嫣想他心中已有答案,于是也不愿再讲那些细枝末节,只道:“我嫌丢人,自己房里的丫鬟手脚不干净,还连累颜家丢人,我气急了,所以把她……”   夏堪挥手将桌上的茶碗打翻在地。   颜嫣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众所周知,她是不小心弄死了你的鹦鹉……”   “那是对外头的说法,我不可能让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颜嫣道:“府里还有几个清楚内情的丫鬟,你可以去问。当然你也可以不信,因为她们都是我的心腹。”   夏堪红着眼眶看她。   颜嫣起身,戴上帷帽,低头面朝他:“此事因我而起,算是我造的孽,但欠下的债,你已经讨回去了,咱们就此两清。我以后不会再见你。”   她说完放下面纱,这就要走。夏堪上前堵住去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隔着轻纱,似乎能看见那双黢黑的眼睛,是长夜的黑,他的手在抖。   “你不能这样。”他声音变得很薄,像个少年:“你没有权力让我的女儿做李若池的孩子,那是我的女儿,我知道。”   颜嫣默然掰开那手,一声不响地走了。 第23章   七夕夜,意儿设宴于湖心岛雨花楼,邀宏煜和梁玦共度良宵,宋敏与阿照作陪。   此地朝烟暮雨,水木清华,楼台背面有一片沼泽地,长满郁郁葱葱的芦苇,高而轻盈,乘风飘摇。   酒过三巡,月华如水,繁星熙攘,意儿有些醉了,离席走到阑干前倚着,吹吹风,醒醒酒。   湖中画舫来来往往,隐约有琵琶弹词,唱的是南戏《王魁负桂英》,正是她会的那一出《情探》。   宏煜出来时听见她懒靠在那儿哼哼唧唧,口中吴侬软语,带三分醉意,娇如夜莺。   “……奴是梦绕长安千百遍,一回欢笑一回悲,终宵哭醒在罗帏。到晓来,进书斋,不见你郎君两泪垂。奴依然当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对面陪,两盏清茶饮一杯……”   宏煜走过去:“今夜不该唱《天仙配》吗?”   意儿偏头枕着胳膊:“反正都是些痴男怨女,风月情债,有何不同?”   宏煜似笑非笑:“一个比翼双飞在人间,一个不见郎骑白马来,你道有何不同?”   意儿懒得与他争辩,闭眼休息,耐心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行了吧?”   宏煜不声不响坐到边上,就着羊角灯细细打量她的脸,白生生的,冷冷淡淡,染着烟雾,清朗如皓月当空。   他瞧着瞧着入了迷,不由得伸手去摘她的簪子。   “嗯?”意儿睁开眼,往后避开,疑惑地看着他:“做什么?”   宏煜没能得逞,撇撇嘴,问:“你为何总作男子打扮?”   “没有啊。”她支起半身,摸摸鬓发:“难道有人看不出我是女的吗?若当真要扮男装,那得扎裹胸部,弄平,再把眉毛画粗,最好粘上假胡子,声音和举止都得处理,那才像样。”   宏煜笑了笑:“你长成这样,再怎么装扮也没有阳刚之气。”   意儿道:“不求威武,俊俏即可。我若认真扮作男子也不输你什么,不过矮些罢了。”   宏煜舒展瘫坐着,胳膊往后搭在阑干上,两腿伸直,也是副吃饱喝足以后的慵懒样。   这懒蛇似的两人望向厅内,见梁玦和阿照聊得兴起,一会儿叙仙述异,一会儿聊神说鬼,他惯于诙谐俚俗之谈,酒桌上从来不缺话题。   意儿道:“你看他对阿照多殷勤。”   宏煜道:“心无杂念,自然相处自在。”   意儿轻轻哼了声。这时阿照歪头趴到桌上,吃醉了,迷迷糊糊半睡过去。梁玦默了会儿,转头向宋敏敬酒,问她这般才学为何不参加科举。   宋敏反问:“那梁先生呢?”   梁玦道:“我考过,屡试不第,考官说我的文章华而不实,有股子邪气。”   宋敏略笑了笑,又听他道:“我参加科举那会儿不似今日分省定额录取,也不分南北卷,我们北方学子总要吃亏许多。”   意儿闻言起身走进去,皱眉笑道:“你们有什么吃亏的?考试最公平莫过于唯才是举,以前会试没有限制区域名额,我们南方学子占及第人数的八成,后来朝廷为了照顾北方学子,等于把我们的名额挪给你们,此举已然与公平背道而驰了。”   梁玦道:“你们有地域优势,南方富庶,得天独厚,而我们北方时不时打仗,读书条件不及南方,这又算什么公平?”   宏煜见他二人似要争执起来,也跟着进去:“朝廷要稳固政权,平衡各地差异,除了考试公平,也需考虑地域公平,依我看,分省定额录取已是最可行的办法。其实说到科举,前朝以前没有这个制度,贵族世卿世禄,平民百姓想跨越阶级跻身仕途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寒门学子一朝登科便青云直上,甚至能与皇室联姻,这放在几百年前简直天方夜谭。”   宋敏道:“前朝世宗皇帝曾经恢复汉朝的察举制,以德行作为录取标准,设立‘八行科’,凡有孝、悌、忠、和、睦、姻、任、恤八种善行之人,由乡里上报于县,取入官学,经考核无伪后上报于州,入太学,之后便能释褐为官。此举初心是好,然而德行可以伪装,言语亦能矫饰,八行科实行多年,只荐举出了一批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到头来还是得用科举选拔人才。”   意儿道:“本朝科举最大的改革便是允许女子参加考试,如我姑妈那辈的女官都是靠举荐才得以入仕,要我说当今圣上真乃千古一帝,知道千百年来最大的不公存在于男女之间。此不公尤胜庶族与豪门。”   梁玦闻言苦笑着拱手:“我不敢与你争论了。”   意儿俏皮地挑挑眉。这时阿照醒了,口干舌燥要水喝,意儿倒了杯茶,绕过桌子端给她,谁知刚走近便闻到一股微妙的气味,很是刺激。   “……”意儿忙捂住口鼻:“阿照,你干什么?”   “没怎么呀……”   那味道弥漫开来,宏煜烦躁地“啧”一声,沉着脸直接走了,宋敏起身开窗,梁玦尴尬笑笑:“的确,非常,浓郁。”   意儿直往外跑,阿照赶忙抓住她,同时堵住去路:“你不许走。”   “放过我吧。”意儿扒着门框使劲儿往外挤:“救命。”   “你听我说……”阿照和她拉扯着下楼,嬉笑打闹,最后二人随宏煜乘舟回岸上去。   宋敏立在窗边吹风,见梁玦神色不大自在,也干咳一声笑道:“那孩子平日不爱吃蔬菜。”   梁玦问:“你把她当孩子吗?”   “是啊,才十七岁,可不就是个孩子。”   梁玦笑道:“怎么说得像长辈似的,你也不比她大多少。”   宋敏一听便笑起来,摇头道:“我比她年长十八岁,若有孩子,也如她这般年纪了。”   梁玦垂眸微微叹气,没有说话。   ***   船靠岸,有车马候在岸边,阿照又睡过去,宏煜让童旺先送她回衙门。   “那小的一会儿来接您。”   “不必了。”宏煜道:“我和赵大人四处走走。”   “是。”   此时城内锦绣满街,热闹非凡,富贵之家搭建彩楼,供奉磨喝乐,焚香乞巧。少女们倾城出动,点花灯,放置于河中,为牛郎织女指引相会之路。   意儿和宏煜并肩走在人群中,一时无话,也不知该去哪儿,于是晃晃荡荡来到巷陌一处能卖冰雪冷饮的店家,吃了两碗砂糖绿豆,闲坐消暑。从二楼望向长街,见那些男男女女在灯影里似嗔似笑,心里痒痒的,偏又只能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算了,回去吧。”意儿没甚滋味,也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心里难受,脸色暗淡起身就走。   宏煜付钱下楼,跟在她身后:“喂。”   她不理不顾。   “赵大人。”宏煜拉住她胳膊:“你又怎么了?”   意儿推开他的手:“能不能别叫我大人,生怕百姓认不出来吗?”   宏煜想了想,赞同道:“好吧,赵大姐。”   意儿回头瞪他带笑的眼:“我不想同你说话,看见你就心烦。”   “为何?”   “没有缘由。”   宏煜“哦”了声,见她是当真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言语,只打着扇子走在她身旁。   离衙门越近,街巷越为冷清,黑黑沉沉,笙箫渐远,唯有惨淡月轮照路。角门咯吱打开,一柄灯笼摇曳探出,值夜的门子退避一旁,待他们进去,把门关上。   意儿望向昏鸦鸦的屋檐,月光洒在层层瓦片上,身后是紧闭的黑漆大门,寂静萧索,她轻轻叹了口气,因着七夕佳节,允许自己心酸这么一回。   过穿堂,入内宅,她见宏煜仍跟在身后,随口问:“你不回去吗?”   “时辰尚早,我去你那儿讨杯茶喝。”   意儿闷闷的:“今日过得真没意思。”   他道:“是啊,没意思。”   两人走过曲折游廊,檐下挂着几只昏暗灯笼,发出黄光,人影模糊一片。满园的寂寞,伴着虫鸣窸窣,风景萧条,此时连对方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不同。   正要走到院门口,远远看见宋敏和梁玦立在那儿,原来比他们回来得早,意儿和宏煜愣了下,随即藏入芭蕉树后。   “宋先生,”梁玦将点心盒子递过去,略拘谨道:“里头隔层有一件小东西,是送你的。”   “嗯?”宋敏愣了愣,笑问:“是何物?”   “你回去看了便知。”梁玦清咳一声,背在身后的左手攥了攥拳:“其实,我仰慕先生已久,但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唐突了你,所以一直未敢表明,今日恰好应景,我便一吐为快了。”   宋敏闻言没有波动,脸上仍是谦和的笑,目光垂了下去。   梁玦又道:“我生于奉天府,今年二十七,庚子年中举,至今还未婚配,家中有父母和弟弟,做酒楼生意……”   “梁先生,”宋敏轻声打断,抬眸的刹那掩去眼中冷漠之色,笑道:“我已经三十五岁,对男女之事早已没有任何想法,一心只愿辅助意儿,不负御史大人嘱托。梁先生你青年才俊,定能找到适龄的好姑娘,切莫在我身上浪费心力。”   梁玦屏息看了她一会儿,有些许失望:“是否浪费,我自己知道。”说着也不愿让她为难,于是后退一步,抬抬手:“你进去吧,我们来日方长。”   宋敏低下头,转身进了院内,清冷面容隐入幽暗夜色,素色长衫倏忽不见。   梁玦在门外站了会儿,似有欢喜,又有叹息,独自打着灯笼离开。   宏煜气定神闲地从芭蕉后头走出来:“看来我赌赢了。”   意儿问:“他何时对敏姐起邪念的?”   “我怎么清楚?这个禽兽。”宏煜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宋先生究竟是何背景,她一直没有成婚吗?”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意儿皱眉道:“敏姐就是做刑幕,一直跟在姑妈身边,她从前的经历我未曾问过,姑妈也从来不提的。”   宏煜挑眉点点头:“如此噤若寒蝉,想必定有蹊跷,不过此事与我无关。”他不得不再次提醒:“我赌赢了,赵县丞。”   意儿已失望一整日,早没了心思,垂眸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黯然道:“请说吧。”   宏煜立在她跟前,声音变得很轻,像夜半私语,意图明显地问:“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意儿道:“别太过分。”   “怎么算过分,我不懂。”他说着,弯腰凑近她的脸,目光落在唇间,眼底一片浓墨般的阴影,气息交缠在一起。   意儿愣住,睫毛微颤,抬眼看到他的喉结,往上是瘦削的下巴,薄薄的唇,她忽然觉得渴,心猿意马。   这时宏煜却挪开视线往下,一本正经地问:“诶,你鞋子在哪儿做的,我给我娘也买几双。”   意儿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凉透,当即沉下脸:“去死吧你!”   坏透了。   她气极,扭头就走。   宏煜一把将人拽回来,三分恼怒七分想笑,紧扣她的腰,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骂谁呢赵意儿,非要招我是吧?”   谁招谁?   意儿冷笑,觉得他一直在耍自己玩儿:“别动手动脚拉拉扯扯!我骂你又如何?难道你不清楚自己鲜廉寡耻卑鄙缺德的真面目吗……”   宏煜心里舒服得很,莞尔一笑,埋下头去,用最直接的方法让她闭嘴。因为太过冲动,牙齿磕得生疼,然后他盯住她:“我忍你很久了,再骂啊。”   意儿刚要出声,又被堵住,她心里有气,此刻仍含含糊糊地痛骂:“走开……你这个……衣冠……嗯……”   宏煜将她夹在臂弯里,直到她终于消停下来,身子也不再僵硬地绷着,推拒的双手抓住他的衣裳,软做清凉夏夜的水,一点一点回应。   情动之后难免想要更多,他半松了手,仍搂着她的腰,低声说:“去我那儿,没什么人。”   “不去,”她哑哑的:“你那张床不知睡过多少女人,我不去的。”   宏煜皱眉:“哪儿来那么多女人,不就秦丝吗?”   意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动:“那你说怎么办?我快绷不住了。”   意儿用手指轻轻刮他侧脸:“走角门,避开丫鬟到我房间。”   “麻烦。”宏煜将她抱起来:“你就故意折腾吧,我看你待会儿怎么办。”   意儿贴近他耳朵:“大人,我不怕你。”   从来都不怕,你知道的。 第24章   两人进屋后一路痴缠,宏煜把她就近放在镜台上,衣裳已经太多余,他嫌她动作慢,上手帮忙,像剥荔枝那般。   “抱着我。”   意儿依言攀上他的肩,不安地提醒:“小声点儿。”   屋里没点灯,窗户开着,月光斜照,帐幔纷飞。宏煜走到青纱帐前,把人放下。   “赵意儿,”他不满地摘掉她的簪子和发冠:“戴这玩意儿做什么?”   青丝散落,拂过他的手臂,宏煜抓了一把,不轻不重地往后扯,听见她轻呼喊疼,整个人跌落在榻上。   宏煜双眸幽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意儿别开脸。他笑:“你不是不怕我吗?”   意儿觉得很热。等额头开始冒汗,她向他伸出手:“……我要起来。”   “你起来作甚?”   说话间她已反客为主,在他之上。   宏煜轻笑:“做这个你也跟我较劲?”   “不是较劲,”她说:“我喜欢这样。”   然而不过一会儿便没了力气,还是要他来。   两人缠到半夜方才尽兴结束。   长夜幽静,各自躺着,月光暗了些,意儿迷迷糊糊望着帐子,右腿略动了动,碰到宏煜,他便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有些累,但并无困倦,宏煜碰到冰凉的皮肤,问:“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意儿声音很轻:“你呢?”   他若有若无地拨弄她的头发,笑问:“你怎么这么青涩?多久没做过了?”   意儿闷了好一会儿,声音很哑,淡淡回道:“两三年。”   宏煜又问:“是阿照的兄长吗?”   意儿没吭声。   他低头看她,莞尔浅笑:“你跟旧情人分开,还替他照顾妹妹?这算什么?”   意儿微微蹙眉,叹了声气:“阿照是阿照,两码事。”   宏煜没说话,静静看她片刻,她有所察觉,迎上他的目光,昏昏暗暗,幽幽懒懒,两个人自然而然靠近,腻了一会儿,不同于之前的放纵,此刻只有温柔,温柔得叫人心醉。   “好累。”她喃喃哼着,往下缩了缩,额头轻蹭他:“想睡了。”   夜里还是凉,宏煜随手捞起薄被盖到两人身上:“是有些累,你睡吧。”   她在坠入梦境前嘀咕了一句:“多谢你啊。”   宏煜闻言微愣,先是有点懵,然后着实诧异了许久。   意儿并非口误,也并非思绪混乱,她只是没有敏姐那般心如止水,有时会觉得寂寞,而且难以启齿,不能表达。尤其闲下来,如同今夜,花好月圆,寂寞爬满心扉,她想和一个不错的男子肌肤相亲,低语缠绵,让她心里别那么难过。恰好这个男子是宏煜,她对他有几分意思,他也一样。   可对宏煜来说,这一夜,他原本觉得是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可赵意儿方才那声多谢让他突然明白过来,人家没把自己放在被索取的位置,男欢女爱,她也享受了,索取了,然后大方承认。   这倒有趣。   宏煜怀里抱着人,心里一会儿混乱,一会儿平静,不知何时昏昏入睡。   次日早起,他醒来看见意儿仍紧靠着他,纤细的胳膊搭在他腰上,呼吸轻缓。   他慢慢挪开,起床穿衣,这时倒把她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昨夜之事,略觉尴尬,一时无言。   宏煜倒笑了笑,摸她的鬓角:“时辰还早,今日不必画卯,你多睡会儿。”   意儿张张嘴,哑着嗓子开口:“你要走了吗?”   “你若不舍,我可以不走。”   意儿望着他清俊的侧脸,微微笑道:“我只是问问。”   宏煜凑近,正想碰碰她的耳朵,这时屋外突然传来阿照的声音:“先生,我姐还没起呢?”   宋敏道:“大约昨夜玩得太晚,这会儿还困着。”   “我去瞧瞧。”   意儿瞬间清醒,推开宏煜坐起身,左看右看,慌忙说道:“你快躲到那个柜子里,别被她撞见!”   宏煜愣怔:“什么?”   意儿顾不得那么多,胡乱裹着薄被下床,拿起他的氅衣将他往衣柜推:“快进去,快!”   宏煜皱眉:“你疯了?我又不是奸夫,躲什么?”   意儿急得跳脚:“求你了,阿照会气疯的……”   宏煜冷嗤道:“笑话!我堂堂知县怎么可能如老鼠那般东躲西藏……”   话音未落,意儿已打开那朱漆描金的顶箱立柜,连哄带推地将他硬塞进去,关好,接着忙回到床上规规矩矩躺着。   阿照推门而入,直往里走:“姐,该起了。”   意儿佯装初醒,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的衣裳怎么在那儿?”阿照指着镜台,不解地望向她。   意儿眨眨眼,无辜道:“昨夜吃醉了,脑子不清楚。”   阿照走近床榻,从地上拾起一柄折扇和一块羊脂白玉的兰花玉佩,瞧着眼熟,但她素日不爱这些玩意儿,所以想不起来,只觉着不像意儿平日所戴之物,于是问:“你何时买的扇子和玉佩?以前没见过。”   “昨夜买的。”意儿伸手夺下:“你先出去吧,我这就起了。”   阿照见她光着胳膊和肩,当即笑道:“你该不会没穿衣裳,裸睡的吧?”   意儿支吾一声:“是啊,天热嘛。”   阿照觉着哪里不对,古古怪怪,说不出来,她一步两回头,纳着闷出去了。   意儿忙起身穿衣,宏煜“砰”地踢开柜门,满脸阴云密布,下来回身猛推那门,又“砰”一声关上。   意儿心疼箱柜,脸上尴尬赔笑:“对不住。”   宏煜甩甩袖子,冷淡瞥她一眼,垂眸整理衣衫皱褶。   意儿又道:“她们这会儿在院子里,你从里间后门走吧,当心些,别被人看见。”   宏煜瞪大眼睛盯住她,缓缓深吸一口气,不怒反笑,点头应道:“好啊。”   意儿自顾找干净裙衫换下,听见身后脚步渐远,知道他走了,松一口气。   天朗气清,宏煜穿上氅衣离开厢房,若无其事来到院中,故意高声招呼:“宋先生,早啊。”   意儿在屋里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心下重重几跳,登时傻了。   宋敏和丫鬟婆子们呆若木鸡。   阿照瞪大双眼望着宏煜闲庭信步走远的背影,简直如同白日见鬼,晴天霹雳,她面色铁青地冲进意儿房内:“怎么回事?”   “……”   “他昨夜一直在你房里?”   “……”   “你跟他睡了?”   “……”   阿照见她默认,当即气得破口大骂,什么奸夫淫.妇,不三不四,野男人,狗男女,龌龊下流不要脸皮。   骂到最后眼圈儿泛红,虚弱无力,瘫坐在凳子上茫然无措,哽咽道:“那我哥怎么办?你不要他了吗?”   意儿闭眼坐在榻前,胳膊搭在膝上,手掌撑着额头,无言以对。   ***   昨夜做得狠了些,宏煜也觉得有些累,回到自个儿屋里打发底下人烧了一大盆热水,宽衣解带,焚香沐浴。   梁玦转过屏风进来,满脸写着好奇,笑问:“你一宿没回,上哪儿去了?”   宏煜拧了帕子擦拭颈脖,淡淡道:“关你什么事?”   梁玦来回踱步,眼尖发现异样,扇子指着他:“哟,宏大人你后背怎么回事?被猫抓了?”   宏煜舀一勺水泼过去:“你一个男的,盯着我洗澡作甚,恶不恶心?”   梁玦反应敏捷,一边打开扇子挡水,一边往后避开:“为何如此鲁莽?被我说中了也别动手啊。”   “滚。”   梁玦拍拍衣裳,摇着扇子好笑道:“老实讲,你昨夜睡在哪家妓馆?”   “放你娘的屁,”宏煜烦道:“本官几时做过嫖客?你别在那儿胡扯,传出去坏我名声。”   “啥?”梁玦怀疑自己的耳朵:“你的名声?那东西不是如同你的贞操一样早没了吗?”   宏煜懒得理他。   其实此事稍微细想便能猜到七八分,只是梁玦没料到他们会来真的。要说沾风惹雨,撩云弄雾,宏煜以前不是没有过。他来了兴致便喜欢逗姑娘玩儿,言语轻浮,举止浪荡,只因眼光挑剔,又有秦丝在侧,常常逗一半便收手,丢在那里不管了。   男女之间隔着一层纱,只要不捅破,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可如今他和那位都没把持住,做了一夜夫妻,将来怎好收场?   梁玦越想越无解。   这厢宏煜洗完澡,换了干净的霁色长衫,又变回衣冠楚楚的模样,神清气爽到堂屋吃饭。   梁玦没打算盘根问底,原以为他会三缄其口,没想到这人刚坐下便问道:“你说她什么意思?”   “啥?谁?”   “赵意儿。”宏煜挑明道:“昨夜跟我那般情投意合,分明受用得很,方才却不知为何非要把我藏起来,怕人看见,好像我见不得人似的,她到底什么意思?”   梁玦张张嘴:“不会吧?”   宏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梁玦心想,知县和县丞有了男女私情,此事若传扬出去,恐怕有损衙署威严,论理自然不该摆到台面上来。   “她跟你好一次,也不代表什么。”梁玦道:“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狠心时堪称绝情绝义。你记得邵杨和雅雅吧?那叫一个绝。”   宏煜皱眉轻笑:“雅雅那个女人本就不是正常人,你岂能拿她跟意儿相提并论?”   意、意儿?   梁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干咳两声,转开话题道:“听闻夏堪已正式接受宝宣书院的聘请,入院教学,看来他预备长久留下来争夺女儿了。”   宏煜随口道:“你怎知不是争夺颜氏?”   梁玦思索:“颜氏与李若池夫妻情深,想来断不会再与夏堪有什么牵扯吧。”   宏煜不语,梁玦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就此静下来。   宏煜瞥一眼,想起他昨夜的遭遇,这会儿又得知自己和意儿双宿双栖,必定心里不是滋味儿,于是宽慰道:“大多女人都不喜欢小男人,更何况八岁的差距,我理解宋先生,她并非针对你。”   梁玦无奈道:“话虽如此,但这世上难道有人不喜欢年轻的肉.体吗?她居然一口拒绝我,连考虑的机会也不留。”   宏煜问:“你昨夜送什么给她?”   “没什么,一把梳子而已。”   宏煜闻言扯扯嘴角:“结发同心,以梳为礼,你也真够骚的。”   梁玦面不改色,冷眼瞥过去:“你怎知我送她东西?”   “我听见了,昨夜你向宋先生讲那番骚话时,我和意儿在后边听得清楚。”   梁玦哼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们两个不知廉耻听墙根的才骚!” 第25章   近日内宅新来了打杂的丫鬟,意儿院中掌事的许娘子不放心,亲自到偏院灶房交代规矩,又四处查看,怕她们乱了手脚坏事。   “烧火尤其得当心,这四周都是秸秆,一点就着,容易走水,底下这些乱七八糟的稻草最好扫干净……”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火钳子把灶前堆积的引火物夹走,没想到一钳子下去竟然夹到一个精致的物件。   许娘子捡来细看,却是一把描金彩绘的木梳,并蒂莲花样,边角还刻了一个字。   她虽不识字,但想来此物定是县丞大人的东西,恐怕被哪个丫鬟顺走,偷藏于此处。   许娘子心下恼怒,立马拿到正院去,见宋先生在,便赶紧说与她听。   “若是大人之物,定要细细地盘问底下人,莫要纵容这等偷窃之风。”   宋敏眉尖微蹙,冷淡道:“不过是把梳子,也许谁不要了,扔在柴火堆里,你烧了便是。”   “那怎么行?”许娘子道:“梳子虽小,但若真有贼,下回定要顺走更贵重的东西,如此岂非养虎为患?”   宋敏无法,面无表情道:“好吧,你搁在这儿,我自会处理。”   许娘子这才放心地去了。   梳子静躺在石桌边,诗集翻过一页,正是元好问《骤雨打新荷》,上阙写夏日庭园美景,下阙起始一句: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宋敏莫名烦闷,合上书,抬眸只见庭中海棠二度开花,藤萝结果,阴阴夏木啭黄鹂,大好的时光,可她心里只觉得荒凉,遍体发冷。   阿照又同意儿吵架,红着眼圈儿从屋里跑出来,失望透顶的样子,这次意儿倒跟在后头哄:“你听我说嘛,好妹妹,听我跟你解释……”   阿照跑回自己屋,死死把门栓住,不再理她。   意儿道:“你把门锁了,一会儿先生歇中觉怎么办?”   宋敏脸上浮现平日惯有的温雅浅笑,说:“她这样动气,我可不敢进去。”   意儿微叹,折身走过来,口中碎念:“这个死孩子,总不听劝。”   宋敏顺手将梳子揣入袖中,若无其事,轻声问:“你与宏知县今后如何,可有做长远计?”   意儿自顾斟茶,悠然笑道:“我向来不问长远,只看今朝高兴。”   宋敏眉眼温柔,摇头笑了笑:“果然是年轻人,独有一番孤勇。”   意儿沉默下来,嘴唇微动,想开口问些什么,然记起姑妈曾嘱咐切莫打听宋敏私事,遂生生忍住,按下不提。   ***   这一整日意儿没想过找宏煜,他的扇子和玉佩又落在她这儿,也没让人来取。   次日早起画卯,出了三堂,远远看见他的背影,身边跟着梁玦和几个小厮,乌纱帽夹在胳膊与侧腰间,着青袍常服,绣鸂鶒,束玉带,高高的个头,英挺肃然,转头与梁玦说话,侧脸亦是清俊。   意儿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他,心跳略沉了沉。   时近八月,下忙将近,各州县衙门进入秋税征收期,众所周知,刑名钱谷乃衙门最要紧的两大事项,钱谷更是国脉之源,对官员来说,钱粮征收关系考成处分,影响升迁,所以征税一向是重中之重。   早上宏煜坐堂,向他们谈及此事,宣布本县将试行朝廷新令,依据《赋役全书》,用滚单取代三联票,进行征税。   本朝世宗皇帝登基后废除了前朝延续下来的人头税,将丁银平摊入田赋征收,减轻农民负担,也处理了赋役混乱的现象。在征收方法上,推行自封投柜,由原先吏胥下乡征税改为衙门发布布告,乡间里甲崔征,纳税户持串票亲赴衙门投纳,以此防止征收过程中吏胥强索之弊。   而征收凭证原有二联票、三联票,即将纳税户的应征税粮数目逐款写在上面,一联存于州县,一联交给差役作为征收依据,一联由纳税户保存。   办理时向书吏出示此票,书吏找出存底的同一串票,对照无误之后方才称量银钱,投入柜中。   到先帝继位,为解决隐户逃税之弊,采取整顿户籍措施,丈量土地,重新编排县以下划区,称为“顺庄编里”。   滚单由此而生。年初户部尚书请奏向全国推行滚单法,以一甲列为一单,于单内注明纳税户田亩数目、应征钱粮和期限,从甲内第一户起,依次滚单催缴,循环往复,同时让纳税户将应缴钱粮注明姓名及田赋银数,自行封好,投入衙门前院的木柜中。   “此法虽减少中间经手的过程,但仍需人手执行催单,不知该按照从前的办法交给甲里承办,还是衙门派驻差役坐催?”曹主簿问。   宏煜道:“农家百姓多半胆子小,见了公差便惊慌无措,恐衙役趁机敲诈勒索,还是交由甲里承办吧。”   曹主簿迟疑:“其实各地甲首、里长也常收取陋规,加收浮费,弊端终究难以杜绝。”   宏煜点头:“此法实行以后本官与曹主簿需得下去各乡考察,期间衙内政务交由赵县丞署理,大家辛苦几个月,年底本官自有犒赏。”   意儿双眸发亮,几乎抑制不住嘴角上扬,随众人一同起身,欣然朝上座拱手:“是,大人。”   晚间宏煜派小厮传话,请赵县丞过去吃茶。彼时已掌灯,天色暗下,她方才沐浴过,头发略湿,为了见他稍作打理,半束起来,藕色衣衫,脚下一双红皮木屐,翩翩然然,仿若游仙。   宏煜在窗下沏茶,懒散坐着,在家也穿得随意,见人掀开湘帘进来,他手上烫着杯子,眼睛直望过去。   “看来赵大人心情不错。”他若有所指:“今早我见你喜上眉梢,那笑意都快绷不住了。”   意儿微觉尴尬,略拱手示意,坐到他对面:“哪里,能得到知县大人器重,下官自是喜不自胜。”   宏煜哼笑:“是么?”   意儿听那语气嘲讽,不由清咳一声,问:“不知大人何日动身?”   “下月初。”   她粗算了算:“如此说来还早呢。”   “你是巴不得我早些走,别妨碍你做平奚县的一把手,对吗?”   意儿眨眼望着他,窘迫地张张嘴:“没有,我没那个意思。”   宏煜默不作声洗茶,目光与她对视,清清冷冷的模样。   意儿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帘,手指去绕发丝。宏煜也不说话,将茶泡第二遍,出了色,这才递到意儿面前。   他自己并不吃,只打开手边一个掐丝珐琅小铜盒,从里头夹一窝烟丝,装入水烟袋的烟仓,合上盖子,又吹燃纸煤儿,点了烟,咬着细长的烟嘴,一时间吞云吐雾,醉酒般双眼迷离。   意儿瞬间想起初到平奚那日,在酒楼的厢房,他便是这般轻浮模样,和姑娘调情。   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冷淡望着他,面无表情。   宏煜见她不吃茶,倒一动不动望着,以为她也想要,于是递过去:“你试试?”   意儿没接,直接起身站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抽走纸煤儿,扔地上,踩灭,再抽走水烟袋,扬手从窗口丢了出去。   宏煜忍耐片刻,见她扔了就想走,当即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拽到自己腿上按住。   “赵意儿,你以为你是谁?”他沉下脸,嗓音清冽:“别跟我耍脾气,我不吃女人这套。”   她知他什么意思,冷笑道:“那玩意儿值几个钱,我赔你就是,但我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从不看人脸色,你以为你是谁?”   宏煜一时没吭声。   她又笑起来,手指戳他胸膛:“宏大人,你且放心,我赵意儿不是那种上了床就想绑住对方的人,男欢女爱,消遣而已,即便你同时找别的女人泻火,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咱们谁也别妨碍谁,快活一次是一次,你说对不对?”   宏煜看她半晌,眉眼深邃,垂下眸子,抓起那只手,笑道:“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淫.乱之徒,与你在一起,自然不会找别人。”他声音微凉:“你最好也别有那种想法,我不喜欢那样。”   意儿躺在他的臂弯里屏住呼吸,心跳很重,默了会儿,别开脸:“不是请我来吃茶吗?”   宏煜也默了会儿,伸长胳膊将那小盖盅端来,喂到她嘴边:“今年的龙井,你尝尝如何。”   意儿抿了一口。   “甜么?”   她没品出滋味,又喝一口,宏煜去放茶盅,回过头,脖子被抱住,他被意儿拉下去,然后茶香渡了过来。他微愣,接着吮走那甘甜,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似乎味道淡了些。”宏煜说。   “我尝着倒还好。”意儿纤软的胳膊慢慢从他肩上滑下。   “那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宏煜说着,又朝她贴近,她偏过头,让他的唇落在自己耳边。   “你走那几日,不如把梁先生留给我,也好安心。”   宏煜顿住,要笑不笑地抬头看她:“原来你不仅觊觎我的知县之位,还觊觎我身边的人,连梁玦的主意也打?”   意儿默不作声捻着他的衣裳玩儿。   宏煜不耐地抓住她的手,心里升起一股恼怒,发了狠,埋下去掠地攻城,有些蛮横:“好啊,我可以把梁玦留给你,你拿什么谢我?嗯?”   他都已经动手了,还问什么呢?   意儿却道:“我身上不方便,改日吧……”   宏煜愣住,皱起眉头冷森森瞪她:“前日不好好的吗?”   “昨日来的。”意儿道:“你若真想要,我只能以手代劳帮你弄。”   “我自己没手吗?”他烦闷地望着她,目光落在那湿润的红唇上,看了片刻,眉心一蹙:“算了,你走吧。”   意儿“哦”了声,正要起身,头上的玉钗被他摘了下来。   “我的东西老是落在你那儿,这个便放我这儿吧。”他说。   意儿见他脸色难看,知他气得不轻,于是摸摸那俊美的脸,哄说:“等我好了,在你走前,一定好好报答你。”   宏煜听了更烦,拉开她:“你再不走,今夜别想出这个门,我可不管你方不方便。”   意儿慢条斯理整理衣衫,气定神闲地离开。   “记得把茶叶送来。”   这女人说。 第26章   不过几日,衙门前院摆上特制的银柜,加钤司府印信,用州县封条封上,为八月起至十一月结束的征税做准备。   宏煜近来不知为何喜怒无常,每次意儿与他谈论公事,总见不到好脸色,相比以前更加苛刻严厉。   那日坐堂她也在,有一桩田土官司,原告的状子已受理,被告乃城中乡绅李老爷,今日遣自家讼师来衙门投递诉状。   那状子呈上去,宏煜刚打开,脸色霎时阴沉无比。意儿定定观察,原来那状词内竟夹了一张显贵名帖,想来李老爷意在提醒知县大人,他有后台,不是谁都得罪的起,要识相。   堂下讼师依仗权势,也不把县官放在眼里,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笑看着上座。   宏煜素来极少动用刑罚,对乡宦绅士一向维持客气,谁知这日却动了肝火,丝毫不留情面,厉声斥责此讼状不合文体,虚夸浮词,当下拔了签,将那讼师杖打二十,并把状子和名帖扔还,叫他滚回去重写。   意儿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晚夕梁玦过来闲坐,说是谈笑消遣,其实想和宋敏待一会儿。意儿怕冷场,自然陪坐。   “知县大人最近心情不佳,咱们底下人都不敢大声出气了。”宋敏笑道。   “他有个朋友过世了。”梁玦仓促瞥了意儿一眼,喃喃道:“再加上其他不顺心的事儿。”   宋敏给大家斟茶,问:“怎么说?”   “邵杨你们可认识?”梁玦道:“人没了,这几年胡乱糟蹋,家底也挥霍干净,都靠朋友接济,宏煜听到出事儿,让人送银子回去办丧,给他修坟。朋友一场,不能亲送一程,总觉得遗憾。”   “邵杨,邵子期?那位声名赫赫的青年画家?”宋敏咋舌,摇头叹道:“听闻北有陆墙,南有邵杨,其山水画恣意奔放,浑茫浩瀚,备受名流追崇。”   梁玦点头:“是他。”   意儿道:“我听说他近几年性情大变,为人十分癫狂,传闻是为了一个女子,此话是真是假?”   梁玦道:“确有其事,那个女人名叫雅雅,原是他身边的丫鬟。”   意儿等了会儿:“然后呢?”   梁玦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宏煜在后园子等你,我差点忘了。”   意儿愣怔,语气下意识带几分责怪:“你怎么不早说?”   “……”   她不再陪聊,趁着阿照洗澡还没出来,执灯前往后花园赴约。   夜凉如水,心想他等久了定要甩脸子,于是脚步加快,绕过长廊,见宏煜席居池边凉亭,疏影横斜,雕漆矮几上摆了酒,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席上,手握折扇,懒散轻摇。   亭前一对黑漆灯台,意儿脱了木屐,搁下绛纱灯,走到他身旁坐下。   “嘶——”   没想到碰着他胳膊,他低头看了看,眉宇微蹙。   “怎么了?”意儿问。   “方才被野猫抓了。”   闻言她撩开袖子定神打量,果然两道红痕。   “好好的,它抓你作甚?”   “见幼猫可爱,想摸一摸,谁知它爹妈冲了过来。”   意儿好笑道:“让你乱摸。”   又说:“要不回去上点儿药?”   “没事,”宏煜伸伸懒腰,随口道:“也不怎么疼,若非你莽撞的话。”   意儿心想这也怪我?   郁闷着正要躺下,却见席上只有一个枕头,并未准备她的。依照素日的脾气,定要挤兑两句,然想起他今早对人动刑的样子,心里莫名犯怵,于是默不吭声就这么躺下。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意儿心不在焉,皱眉四下张望,身子往他这边挤。   宏煜转头看过来:“你干什么呢?”   “有虫子。”   “点了香,哪儿来的虫子?”他张开胳膊让她躲到自己怀里:“有也是你自己招的。”   意儿认真回答:“正是,信期来了容易招蚊子。”   宏煜冷笑:“你一来半个月,也不怕血崩啊。”   意儿尴尬扯扯嘴角,嘟囔道:“这次是真的来了。”   宏煜没吭声,她清咳两下,转开话头:“方才梁玦聊到邵子期。”   “嗯。”   “还有雅雅。”   “你想问什么,说吧。”   意儿枕在他肩头,思忖道:“我听闻邵子期性情癫狂,常无故撕毁自己的新作,还咒骂那些称赞他工笔的朋友……他一向如此吗?”   宏煜皱眉,合上折扇在她脑壳敲了一记:“他又不是疯子,你们怎么传成这样?”   细细道来,那邵杨原系世家子弟,受父母宠爱,骄奢淫逸,唯一正经的喜好便是作画,且颇具灵气。后来家道中落,双亲离世,他身边只剩一个婢女不离不弃,仍将他当做少爷服侍,此人便是雅雅。   那几年邵杨生活拮据,当惯了公子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雅雅于市井卖酒挣钱,维持生计。她又爱惜他的才华,宁肯少吃一顿也要支持他作画。邵杨性子乖戾,阴晴不定,高兴时对雅雅爱若珍宝,承诺将来娶她为妻,不高兴了,拿她当下人出气。   也不知雅雅有多喜欢他,才能如此长年容忍,死心塌地。   二十五岁那年邵杨凭一幅《夏蝉图》声名鹊起,连长公主也赞其花木鸟兽神采奕然,栩栩如生,工笔不似宫中画师那般保守刻板。   声誉既来,邵杨一时炙手可热,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其画作千金难求。   有了钱,他当即买回邵家府邸,带雅雅搬回府中居住。   养尊处优才是他习惯的生活,饭来开口,箸来伸手,娇奴美婢环绕左右,吃酒赌博,无乐不为。   雅雅因此常与他争执,三番五次劝他把时间放在正经事上,莫要荒废天赋。邵杨不厌其烦,索性住到妓院去,等着雅雅过来哄他回家。反正从前每次吵架都是她低头来着。   可那次不知为何,过了十天半月仍没有动静,他起初觉得自在无比,日子久了却莫名烦躁,心慌意乱。   于是自个儿垂头丧气回府,想把雅雅抓来质问,谁知人却不见了踪影。   邵杨方寸大乱。   先去报官,说她无故失踪,一定被强盗掳走,或被奸人害了。衙门派公差调查,发现雅雅原是自己主动离开,并非失踪。   邵杨不信,又花重金聘请江湖中人四下搜寻,直到一年后才在边陲一个小县城里找到她的踪迹。   彼时邵杨已性情大变,身形消瘦,两鬓飞白,犹如身患恶疾。宏煜和沈彦等一干朋友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去见雅雅。   赶了半月的路程,到县里,邵杨不急着相见,只叫宏煜找地方让他梳洗干净,换上体面的衣衫,拾回几分疏朗俊俏的模样。   雅雅和一个穷书生住在旧巷里,开了门,一时间认不出他。   邵杨哭得厉害,什么风度面子都顾不上了,抱住她的腿,像走失的孩子重回娘亲身边那般,不断问她为何离家出走,为何这般吓他。接着又是认错,可怜巴巴地认错,求她回去。   “可我已经成亲了。”雅雅语气带着不解。   邵杨根本听不进去,认定她还在生气,还在伤心,所以故意折磨他。   “立刻跟那人和离!你必须回到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他说着又开始流泪。   雅雅哭笑不得,告诉他没有这个可能。   邵杨又问:“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了吗?我不信,不会的……”   雅雅显得有些为难,说:“你还能作出《夏蝉图》那样的画吗?不能了。年少时可以依仗灵气,但灵气总有耗尽的一天,有的人经涅槃重生能至大境界,终成大家,有的人便如南朝江淹,神童仲永,不过昙花一现,如此而已。”   邵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原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个吴道子,入画圣之境,名留千古,但可惜你的造诣止步于此,即便声名远扬,恐也难成大家,除非日后顿悟吧。”雅雅叹气:“若真有那日,我自会回去,当牛做马伺候你。”   邵杨张着嘴,如痴傻那般呆了,从那以后再没好过,癫癫狂狂,形如鬼魅。   “你说有这种女人吧?”宏煜嗤笑:“我也怕她了,每每想起子期被重创的模样,心里就发寒,阴森森的冷。”   意儿听得难受,也觉得冷,缩了缩肩膀,摸着他的手指发愣。夏夜漫长,周遭是荷花清冽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的沉香,抬眼看见衣衫里若隐若现的锁骨,她摸了摸,喃喃道:“我有个朋友,一直不相信他前妻死了,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处寻人,我们只好陪他演戏,每次见面都假装热络地问他找到没有,他也会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已经有了眉目。”   宏煜细细听来,问:“没人叫醒他吗?”   “谁敢呢,他那个样子已经入了魔,没法停下来,就靠这个吊着一口气,我们哪儿敢刺激他。”   宏煜又道:“如此说来用情不浅,为何所爱之人会变成前妻?”   意儿淡淡道:“里头也有一些误会,他们都是性情孤傲的人,不肯服软也不爱解释,相互伤害很深,那边临死都不愿见他。”   宏煜没说话,意儿摇头哼笑道:“你们男的总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后悔,太贱了。”   宏煜收拢胳膊,使了点劲,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   意儿低呼一声,在禁锢里攥拳推他:“哎呀,别弄我……”   他稍稍松开些许。   她又说:“不过人年少时对待感情的方式比较激烈,这个可以理解,但真的太累。日后我定要寻一个斯文老实的男人成亲,他最好每天在家等我,莫要生那些是非。”   宏煜说:“是么。”   意儿轻轻应着:“长久相处,秉性互补比较好。”   夜里凉风拂过,天幕繁星点点,似有依稀猫叫,池中水鸟扑腾着翅膀飞上岸边。   宏煜不知何时已把手放下,意儿觉得后肩发凉,他坐起身,面色在幽暗的阴影里无甚表情。   “走吧,该回了。”他平静道。 第27章   意儿原想多待一会儿,和他一起,吃酒赏莲,吹吹风也好。但见他已无兴致,便也收拾离开。   “过几日我约你来这儿,”她打量眼前的暮夏亭:“地上还是太硬,得放一张凉床。”   宏煜态度冷淡:“再说吧。”   意儿忽然没好意思,微微有些脸红,垂眸不语。两人穿过深幽的长廊,远远瞧见一个玲珑少女提灯寻来,人影绰绰,却是阿照。意儿见她竟然做此精致打扮,清秀娇俏,倒是眼前一亮。   “姐。”阿照碎步走近,平日举止爽朗惯了,瞧着有些别扭,对宏煜倒是规规矩矩行礼:“大人。”   意儿问:“你这是来找我的?”   “是,怕你没拿灯。”   “今日这么乖?”意儿狐疑地笑看她,将手中的绛纱灯递给宏煜:“路上黑,大人拿去照路。”   “还是用这个吧。”阿照突然插话,将自己带来的羊角灯递过去:“这个亮些。”   宏煜随手拿了意儿手上那只走了。   阿照闷声问:“你真的决定跟他在一起吗?”   意儿淡淡的:“也不算在一起。”   阿照听完没吱声,亦不与她争辩,因为心中已经暗暗做了决定,要牺牲自己的色相去勾引宏煜,拆散他们这对露水野鸳鸯,替她哥把媳妇儿守住。   没错,如今的情形,只有靠她了。真不知道林显那个王八蛋究竟在干什么,一走两三年,到现在连个音讯都没有,佟家对他就那么重要,比亲妹妹亲媳妇儿还重要……阿照这么想着,夜里悄悄哭了一场,肩负重任,大有悲壮之感。接着她打起精神筹谋,做了一番细致的设计,堪称□□无缝。   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找机会向宏煜暗送秋波,一来二往,等他上了钩,再与他暗通款曲,让意儿亲眼撞见,到时不怕他们不决裂。   于是从那天起,每每在衙门遇着宏煜,阿照便朝他展开一个天真妩媚的笑,歪歪头,眼睛清清亮亮,弯成下弦月,俏皮地眨两下,眉梢微挑,又带风情。   这个笑她对着镜子练习多次,绝对勾魂。   这不,起先宏煜压根儿没注意她,后来次数多了,也忍不住看几眼,神色不明。   又过两三日,她不当值,在家换上鲜艳裙衫,叫丫鬟给她梳妆打扮,小山眉,点绛唇,略施水粉,点着小碎步穿过月洞门,来到游廊处,等着宏煜经过。   到黄昏时果然见他朝这边来了,远远的,身后跟着童旺,刚散值,必定要经过此地回他的住处。   阿照赶忙藏入拐角,听着脚步越来越近,终于要到跟前,她假装意外地迎面撞个满怀,再弱柳扶风般崴了脚,倒入他怀中,娇滴滴道:“哎呀,好痛。”   一双手将她牢牢揽住。   “你没事吧?”   阿照听那声音不对,猛地抬头一看,却是童旺。   “怎么回事?宏大人呢?”   童旺指指后边:“与赵大人有约,往暮夏亭去了。”   阿照怒道:“他都没换衣裳,穿着官服便去了?”   童旺怪道:“人家想换便换,不想换便不换,你管得着吗?”   阿照暗悔失策,只能激励自己务必坚持,鱼儿快要上钩了,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次日休沐,午间宏煜过来消磨永昼,坐在庭院里吃茶。阿照从丫鬟手中接过漆盘,端着糕点走近,按捺心里的慌张,到他跟前,找准位置,手一抖,碟中水晶皂儿掉落他腿上。   “呀……”   她娇声惊呼,忙掏出手绢去擦,谁知童旺动作更快,即刻挤到她前面,皱眉道:“林捕快,你怎么毛手毛脚的?从前也不见你这般殷勤,今日是怎么了?”   此时阿照见宏煜看着自己,眼神有打量的意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龌龊想法,她暗自冷笑,面上扭捏道:“人家不小心的。”说话间意儿从屋里出来,手里摇着扇子:“聊什么呢?”   宏煜又盯了阿照一眼,没说话,待童旺收拾完,他们端着漆盘走开,他偏头凑到意儿耳边低语:“那个林阿照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近日我见她总挤眉弄眼,表情古怪,方才手还抖成那样,搞不好是羊癫疯的征兆,此病要紧,你赶紧找大夫来瞧瞧。”   “啊?”意儿大惊,又觉得莫名其妙:“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仔细留意。”   “……别胡说,她很正常,哪有病。”   远处阿照见宏煜跟意儿说着话,眼睛却望向自己,分明就是眉目传情,而且是偷情的那种。哼,当着意儿的面都敢这样,果然衣冠禽兽。   她心中腹诽,知道时机已成熟,该下手了。   次日傍晚,阿照找童旺传话,约宏煜今夜亥时正刻到她们偏院见面。那地方离正院只隔了一堵墙,只要她一喊,前边就能听见,到时她便咬死宏煜想强.暴她,大家听她求救,没理由不信。   于是掌灯后她早早去往偏院的柴屋做准备,将头发弄得凌乱松散,玉钗坠坠地垂在发间,衣裳从领口扯开,露出半个肩头,还自己动手在颈脖处揪出几个红印子,做成亲密的痕迹。   一切准备就绪,窗外灯影晃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偷鸡摸狗般侧身摸了进来。   阿照紧张,心跳沉沉,当即迎上前将他死死抱住。   “你做什么?”   他身子僵硬,仿佛吓了一大跳,声音也有些发颤。阿照正要叫,忽然觉得不对,宏煜那么高,肩膀怎会这么低?   她仰头望去,就着昏暗光线看见了童旺清秀的脸。   “林捕快,”童旺高抬双臂惊慌失措,当下怒道:“做人要知道羞耻!”   阿照赶忙退后两步,揪住衣领,一时也吓住:“你……怎么是你?!”   “哼!”童旺整理衣衫,轻蔑地瞟她两眼,凛然正气道:“你近日如此反常,必定有所图谋,今日竟敢约我们大人来这种阴暗的地方私会,你想对他做什么?说!”   阿照从未如此狼狈,缩成一团,两颗黑眼珠子茫然乱跳,恼羞成怒:“胡说什么?谁对他有图谋?”   童旺冷飕飕上下打量,嗤道:“这般轻浮打扮,原来是想勾引我家大人,哼,你要不要脸?看我不告诉赵县丞,让她打断你的腿!”   阿照一把抓住童旺的肩膀将他丢到柴火堆里,夺门而逃。她想这下可坏事了,不仅没有达成目的,反倒令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之地,要是意儿误会她该如何是好?得抢在童旺之前向她说明一切才行。   阿照跑回正院,急忙闯入意儿房中,到跟前,望着那灯下伏案书写的背影又不敢开口了。   荧荧一笼烛光,意儿正在给姑妈写信,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打量这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摇头笑道:“怎么了?”   阿照紧咬下唇,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意儿蘸了蘸墨,淡淡道:“这几日胡闹,还没闹够呢?”   “我哪有闹什么?”她垂头抠着手指支支吾吾:“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宏知县,他,他……他对我……”   意儿倒是笑了:“我说他怎么没来由的怀疑你病了,原来如此。”   阿照愣怔,张张嘴:“那你信他还是信我?”   意儿不作声,写完家书,仔细检查一番,搁下笔,到旁边洗手。   阿照默然上前给她递帕子。   意儿撇一眼,面色如常地擦手:“他若敢碰你,我会扒了他的皮。”   “真的?”   “嗯。”   阿照长长松一口气,心头舒服,眨眨黑亮的眼,抿嘴浅笑。   这时又听见意儿冷清的声音:“你若敢碰他,也是一样。”   阿照僵住。   意儿不冷不淡地看她一眼:“下不为例。”说完将帕子搁在架上,转身走向床榻,放下帐幔:“我要歇了,你梳洗完也早些睡吧,莫要吵到先生。”   阿照心里起起伏伏,此刻大气也不敢出,闷声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八月初,宏煜离开衙门,带主簿曹克恭下乡视察滚单法的实施,意儿正式代其掌印,署理县内政务。   不过她并未占用他的地方,每日仍在自己廨内办公,清晨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各报无事,六房公文自上而下逐一禀报点对,依次签押用印。放告日和听审日便坐堂听讼断狱,问理词讼。一字一牍,皆有程序。   中秋那日衙门放假,意儿原本在酒楼订了好几桌席,请大家吃酒赏月,没想到黄昏时正要出发,突然有人来报,北隅城隍庙前的凤池街发生一起杀妻命案,街坊民众已将疑犯抓获,交给了巡街的捕快。   意儿忙带人赶往凤池街。此地市井熙攘,人烟稠密,居民都是挣辛苦钱的百姓,一片简陋房舍鳞次栉比,案发处围聚不少邻里,见衙门来人,纷纷让开。   死者黎娘躺在院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瘫坐在一旁,脸色惨白麻木。此人是死者之女漱玉,只见她左脸红肿,还留着掌掴后的痕迹,眼眶发红,但没有眼泪,只是冷冽的模样。   意儿按例勘查盘问,得知这家的男人也就是疑犯陈提嗜赌成性,经常打骂妻女,今日他又闹起来,隔壁听见黎娘一声惨叫,又传来漱玉的哭喊,他们忙跑来准备劝架,谁知竟看见黎娘倒在地上,陈提扔下斧头骂骂咧咧拿走两吊钱,出门往赌场方向去。劝架的人当即高声大喊,周围各家汉子纷纷出动,将陈提抓住。   现场勘查完,意儿命人将死者抬回衙门,等待尸检。   这时外头忽然跑来一对男女,目瞪口呆望着黎娘的尸体,接着那姑娘一把抱住漱玉,温柔道:“不怕不怕,我们来了,我们都在。”   想必是她的好友,闻讯赶来,这会儿听说官差要把漱玉带回衙门询问,当下微恼:“人都这样了,就不能缓缓吗?”   音落,身旁的清隽少年制止:“澜微,莫要妨碍大人办公。”   少女咬咬唇,缄默忍耐。之后他们一路跟到衙门,在外头等待漱玉。   陈提已被收押在监,意儿连夜提审,人证物证具在,他也很快认罪,交代下手的原因不过是黎娘不肯把油米钱拿出来,争执之下他便抄起斧头,用斧背击打她的头部,黎娘当场倒下。   案子呈报上去,这边审完,意儿按《大周律》定拟死刑,具文招解,申详上级。因律法对死刑极为慎重,通常州县初审完,需经府、司复审,之后转刑部复核,再送大理寺审允,最后由皇帝批准行刑。出于谨慎,从初拟到判决旷日累时,这中间被上司衙门驳回四五次也是有的。   若只驳案便罢了,却不知那清安府刑厅推官为何三番五次阴阳怪气,斥责意儿无能,更嘲讽宏煜不会用人。   梁玦倒习以为常:“因朱槐一案牵涉王知府与布政使,这两个衙门的人早已将宏煜视为眼中钉,恨不得在每份公文里找出错漏参他一本才好。”   意儿闻言皱眉,冷声问:“他们一直给咱们平奚县穿小鞋吗?”   梁玦没吭声。   “为何不呈报给巡抚都院?”   “都是些暗地里的损招,没有证据,搞不好被反咬一口。”   “那他怎么说?”   “谁?”   “宏煜。”   梁玦笑道:“大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平奚县衙门整顿清肃,士气高昂,民生太平,不似朱槐在任时那般贪污腐化,百姓有目共睹,再加上咱们县的公文来往艰难,只怕全省皆知,眼下征税,到年底又是一个坎,到时一并发作,闹一场罢官,省里自然重视,那可有热闹看了。”   意儿听得失笑:“我倒忘了那厮一肚子坏水,惯会对付阴损小人。”   但认真想来依他的性子能如此忍耐也算出乎意料了。 第28章 (配角)   那晚澜微和宁掩在县衙大门的石狮子旁等漱玉出来。   “实在对不住,此事原与你无关,都怪我先前方寸大乱,才会如此唐突,找你一道过来。”澜微颔首作揖:“眼下天色渐暗,又逢中秋佳节,你快回去同家人团聚吧,我在这儿等她。”   “无妨,”宁掩淡淡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来了,何必急着走。”   澜微叹气,仰头望向衙门前架上的鸣冤鼓:“发生这种事,玉玉以后该怎么办?”   宁掩没吭声。   “都怪我,去年便想接她到我家去,一直拖到今日,若早安排好,她也不必受那些罪。”   宁掩闻言皱眉:“她自己不愿跟你走,有什么法子?这种人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救她一时也是白费。”   澜微欲言又止:“别这样说玉玉,她总不能丢下她娘啊。”   宁掩嗤笑:“她娘若明事理,还能十年如一日待在那个畜生身边吗?累人累己,终究也是祸害。”   澜微虽习惯他刻薄,然此刻听着仍旧刺耳,忍不住争论:“黎姨不是没想过和离,但陈提那疯子扬言说要杀了她和玉玉,她哪里敢走?”   “同畜生还讲什么道理,抽空逃了便是,如此胆小懦弱,赔上性命不过早晚的事。”   澜微低头沉默,缓缓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对玉玉成见太大了,今日她娘亲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换做谁都受不了,一会儿你可别再冷嘲热讽刺激她。”   宁掩无谓道:“我压根儿懒得跟她说话。”   澜微叹气。   等到日落月升,宿鸟虫鸣,漱玉从角门出来,神情疲惫,左脸的印子竟然还在,真不知她爹下手多狠。   澜微忙上去揽住她的肩:“玉玉,没事吧?”   她很累,面无表情摇头。   “走,跟我回家,”澜微道:“我陪着你,别怕。”   漱玉黯然道:“我还是得回去,叔叔婶婶们必定在等我。”   “回去?你不害怕吗?”澜微想到那地方刚死过人,阴森森的,毛骨悚然,但不好明说,只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漱玉还是摇头。   澜微正要继续劝,忽然胳膊被宁掩拉住,他轻笑道:“人家不领情,算了吧。”   漱玉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眼,闷声往前走。澜微跟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朝宁掩勉强笑了笑,尽力圆场:“天晚了,我们送玉玉回去。”   宁掩无所谓,吊儿郎当抱着胳膊走在边上。三人回到凤池街,一路喧闹拥挤,孩子们光着脚满地乱跑,竹竿上高挂灯烛,酒醋味里隐约夹杂着桂花香,灯下有老人下棋,勤劳的妇人在为晚归的汉子做饭,路过门户,飘来油腻味道。宁掩皱眉,暗自忍耐。   漱玉家灯火通明,街坊叔伯婶子坐在堂屋摇着蒲扇七嘴八舌。   “我早说那不是个东西,连自己媳妇都杀。”   “最可怜玉丫头,才十七岁,人又乖,又会读书,偏偏摊上这种人家。”   “谁说不是。”   ……   三人停在院门口,漱玉眉心紧锁,低声对澜微道:“你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向先生告假。”   “嗯。”   澜微担心她,不舍得走:“玉玉,我……”   宁掩忽而揽住她的肩:“行了,人家不需要你,何必自讨没趣?”   漱玉依然对他视若无睹,听到这话也当耳旁风,自顾进门去。   “玉玉回来了。”众人涌上前:“好姑娘,可担心死我了。”   家里已经收拾干净,地上血迹也擦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脑中茫然恍惚,不知是梦是真。   大家劝慰一番,事发突然,当下讨论不出所以然,晚上漱玉宿在隔壁乔婶家,睁着眼睛,一夜到天亮。   几日后,官府通知漱玉领回黎娘遗体,街坊们凑钱买板造棺,办了三日丧事,之后送到城外破土埋葬。   送完殡,漱玉再没去书院上学。澜微找了她好些天,家中无人,清灰冷灶,比邻亦三缄其口,称不知其去向。   “她的东西都还在,”澜微告诉宁掩:“我就在门口等,不信等不到她。”   于是从黄昏干坐到夜深,不见人影,直到家中仆人提灯寻来,说老爷夫人已经动怒,要她立刻回去。澜微无法,只好随他们离开。   子时过后,凤池街像一片荒凉坟场,凄冷残破,无人问津。瘸腿的野狗消失在深巷拐角,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高喊:“平-安-无-事——”   就着明亮月光,漱玉形单影只,到家门,直接推开,反正没什么好偷的,整条街都是如此,穷得可以夜不闭户。   她径直走向偏房,回自己屋子,先点了灯烛,坐在桌前,刚把荷包解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警觉地望向里间床榻,竟看到有个人躺在那儿。   漱玉瞬间屏住呼吸,取下头钗紧攥在手中,执灯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着,一腿扒开,懒散嚣张,漱玉瞧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烛光照到他的脸,果不其然,是宁掩。   睡得还挺香。   漱玉面无表情立在床边看着他。   从考入县学那日起,第一次见到此人,直至今时今日,似乎从未得过他半分好脸色。当然了,他只是尤其的看不惯她而已,对别人,比如澜微,还有那些家境优渥的同类,他从来嬉笑怒骂,左右逢源。   如果因为她贫穷,如果因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宁掩在书院与其他穷学生同样不甚亲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独厌恶漱玉,好几次当众翻脸。   漱玉亦厌恶他至极。没有缘由,没有因果。   她也并非天生孤僻,初入县学那会儿分明踌躇满志,对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虽然穷,但没有丝毫自卑,因为前途可期,她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什么。   第一天上学,冬季,阴雨天,她坐在澜微后头,先生还没到,宁掩那帮富家子弟乌怏怏的簇拥而来,每人身后跟着两三个书童撑伞,说说笑笑,好大的阵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庄重的学堂于他们来讲仿佛酒楼茶肆那般。   公子们落座,小厮们赶忙伺候手炉和脚炉,书箱打开,笔墨纸砚一应都是上好的,提盒里备着点心,包裹中还带了狐裘大衣、貂鼠风领,用以御寒。   先生来时,书童小厮纷纷退到后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记得那日先生讲《中庸》,又以“至诚”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她写得快,搁笔后拿着习作递交上去。   谁知经过宁掩,竟不慎将他的砚台碰落在地。   正埋头书写的学生们怔住,默不作声望过去。   漱玉不明白怎会有人将砚台摆在桌沿,那么靠边的位置。她低头见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虽不是新衣,却是她最好的一件,于是当即沉下脸,掏出帕子去擦。   宁掩起先没吭声,看她身量纤纤,衣着俭朴,鞋子还缝补过,实在上不得台面。长相也清清淡淡,像这冬日夹在细雨里的雪,又冷,又干净。   他念其家贫,又是个女子,心中不想计较。谁知这时却被她瞪了一眼,若没看错,那目光竟带有几分鄙夷,细眉微拧,一眼过后继续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袄子。   宁掩缓缓往后靠,脸色阴沉,冷声道:“捡起来。”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双漆黑瞳孔,几乎刹那间被他眼里的傲慢和厌恶淹没。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宁掩原以为她要发作,毕竟自诩清高的人最看重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点屈辱。   他等了会儿,没曾想漱玉只是面无表情扫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那方端砚,放回桌上。于是宁掩看见她粗糙的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沾上墨汁,脏得理所当然。   搁下砚台,漱玉转身走了,她似乎没把他的傲慢当回事,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宁掩感到一丝挫败,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县学为官府所办,名额受限,需通过县试才可入学。依照规定,一登癝册,生员们的饭食和习学费用皆由官府供给,有的地区以银代粮,每人每年发给饩银十余两,或在赋税中抵扣。   如宁掩那般家境的学生自然不在乎那点儿贴补,但对漱玉来说却要靠癝粮填饱肚子。   晌午用饭,都在膳堂,那时朱槐常克扣县学官费,于是学生们吃得清汤寡水,很久才有一顿鱼肉。宁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饭食,他们的午饭都由小厮从家里送来。   初春某日,遇游三郎生辰,游府在酒楼订了精致美食,送到书院,让他请同窗好友一起庆生。   宁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并不领情,仍旧端着托盘去厨娘那儿打饭。游三郎爱张罗,也好面子,看见有人独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来大桌,与众人一同热闹。   漱玉婉拒说:“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好。”   游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饭食,不解道:“稀饭,丝瓜,咸蛋,你就吃这些啊?”   漱玉没回应。   这时宁掩轻笑说:“人家清高,习性俭朴,自然瞧不上这些大鱼大肉,俗嘛。”   游三郎皱眉:“吃得好有什么错?难不成非要过得像个乞丐才能彰显品性?如此孤芳自赏,可知《管子·法法》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   宁掩语气懒散:“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由奢入俭难,吃了这一顿,以后面对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游三郎道:“这有何难,日后我让家里多备几道菜便是,也没几个钱。”   宁掩瞥着漱玉:“你肯给,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说说而已,或许人家吃惯了稀饭咸蛋,当真喜欢呢?”   众人笑起来:“不会吧,那东西真有人喜欢?”   宁掩嗔怪地“啧”一声:“各有各的命,别这么以己度人。”他说着伸长脖子打量:“我瞧着挺好,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穷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闻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试,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个。”   漱玉脸色发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搁下筷子,端着碗朝那桌走去。   游三郎忙起身张罗:“来,快挪个凳子。”   漱玉走到宁掩跟前,看着他,冷若冰霜。   “怎么了?要我让座?”宁掩以为她想跟自己吵架,正笑着,谁知漱玉竟抬手将碗扣在他头上,半凉的稀饭从头发流到下巴,满脸黏腻。   “好吃吗?”漱玉冷声问:“新不新奇?嗯?”   宁掩定在当下,不可置信地懵了半晌,缓缓抬手,取下碗,然后起身揪住漱玉的领子,几乎把她提到自己跟前,英俊的面容因怒火变得扭曲:“你他妈……”   漱玉仰起脸,目光半分不退。   同窗们一拥而上,死死拉拽宁掩,按住他攥得发白的拳,又哄又劝。   两人被强行隔开,漱玉若无其事拍拍衣领,再没看他半眼,也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吼,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走了。 第29章 (配角)   想到那时他怒火中烧的样子,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漱玉不由一笑,心想也是可怜。   床上直躺的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睛微动,醒了过来。   她挪开视线,去把烛台放到柜上。   “哟,你还知道回家呢。”宁掩嗓音带哑,伸伸懒腰坐起来,在昏暗光线里打量她。   漱玉回过身,笑意已不见踪迹,面色如往常那般冷淡:“出去。”   宁掩没动,面无表情:“若非澜微嘱托,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破地方?陈漱玉,你明知澜微会担心还给我闹失踪,谁惯的你啊?”   她说:“滚出去。”   “……”宁掩一口气堵在喉咙,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盘腿坐在那儿,极力忍耐,脸色僵硬。她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疏离,不屑,仿佛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屈辱。   “呵。”压抑过后,倒笑起来,他懒悠悠地躺回床上,胳膊交叠枕在脑后,二郎腿翘起,眼皮耷拉着看她:“我困了,你看着办吧。”   漱玉对此无赖行为见惯不怪,转身往厨房走。   宁掩听见舀水的动静,心想她是不是要拿水泼自己,毕竟这种事情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此屏息等了一会儿,漱玉并未进屋,而是烧了一桶水,提到后面去洗漱。   宁掩定定看着墙上模糊的影子,夜里原本很静,此时墙外啪啪哒哒,是热水淋过她的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怎会如此气定神闲地洗澡呢?   宁掩觉得心烦,被人无视的心烦。   不多久漱玉洗完进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你不走是吧?”   宁掩充耳不闻,翻个身,对着墙壁睡觉。   反正她还能拽得动他不成?   漱玉撇一眼,拿起烛台和荷包走到外间,放置桌上,把钱全倒出来,一大把铜板,她仔仔细细地点完,用细线穿起,放回荷包,贴身带着,等明日存入钱庄。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斜照,她捏捏眉心,困顿疲惫,吹灭灯烛,静静悄悄走入里间。   就这么站在床前看了会儿,漱玉默然脱下外衫,脱下布鞋,躺在他身旁,面朝着外边。   从窗口望出去是幽蓝的夜,斑驳的泥墙,柿子树的枝丫,野猫跳上屋脊的影子。打更声又传来,敲着锣,这次喊的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渐渐走远,四下重返寂静,漱玉在半梦半醒之间敏感地觉察到宁掩翻身,过了片刻,后背温热,他贴过来将她搂住。   漱玉睁开眼,望着地面幽暗月光,心里被一阵密不透风的温柔填满。   她知道他醒着。   等过半晌,漱玉轻轻转过去,埋入宁掩怀中,手掌穿过侧腰抱住了他的背。   呼吸很轻,小心翼翼,动魄惊心。   宁掩也知道她醒着。罢了罢了,既然两个人都要装,那便继续将这意外演下去吧。   漱玉闭上眼。   好累……   就这一次,她想,这样也够了。   ……   宁掩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身旁不见漱玉的身影,她已经走了。   宁掩心烦,下床走到外头,见那桌上盖着竹制的罩子,掀开来,底下摆着一碗绿豆稀饭,两个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这是给他留的?   宁掩口渴,端起稀饭呼啦喝了两口,凉凉的,天热正好解暑。   他一直待在这里没走,直到晌午小厮来报,说已经找到了漱玉的踪迹。她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于是宁掩穿过三条大街,走入深巷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问过身份才许进入。   庭中青苔遍地,角落长满一丛丛杂草,山石,枯井,桌椅,与寻常无异。厅内开两扇门窗,恍眼望去乌压压,闹哄哄,挤满人头。   宁掩逛进去,只见红男绿女密密匝匝围聚在一起,这桌玩双陆,那桌摸牌九,还有的打马吊,斗促织,个个眼睛发绿,为金钱喜怒嗔痴,如同魑魅魍魉爬行在娑婆世界,形状难看。   旱烟水烟熏得人头脑发胀,宁掩穿过人群,来到一张大赌桌前,目不转睛看着坐庄摇骰的漱玉,缓缓落座。   她见他来,眉尖倏地蹙起,脸色发沉,接着很快挪开目光。   玩骰子,不过是投注买大小,赌徒们沉浸其中喊得面红耳赤,宁掩加入,试了好几把,运气太差,不到一刻钟便输了上百两银子,厅内妓.女见其出手阔绰,纷纷投怀送抱,陪侍左右。   而他似乎输得上了头,竟让自家小厮回去取银子,像是决心要翻盘的意思。漱玉冷眼看着,回身向堂倌耳语几句,叫他接替自己,然后绕过赌桌,拨开缠绕两侧的美姬,一把揪住宁掩的衣裳,冷声道:“你跟我出来。”   他一个大高个,被她扯到厅外廊下,松了手,对上一张疏离的脸,眉目冷清。   “你给我走,立刻离开这里。”   宁掩笑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输我的,与你何干?”   “你以为自己很有钱是吧?”漱玉皱眉摇头:“这里是销金窟,隔三差五便有人倾家荡产,甚至赔上性命,你别在这儿胡闹了,回书院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她赶他走:“我还要做事,你若再进来,我会让人请你出去。”   宁掩握住她的胳膊,面色也逐渐变凉:“你在这里做事?朝廷禁赌你不知道吗?被抓住你就完了!”   漱玉撇撇嘴:“不会,这院子是租的,老板常换地方。”   宁掩死死盯住她:“所以你不念书,也不考功名了?”   “是。”漱玉冷道:“科举并非唯一出路,我想挣钱,想去京城,不想再每月靠那点儿癝粮过日子,活得像个乞丐。”   宁掩忽然感到无力,锋利的眉眼变得无措,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你要去京城。”   漱玉垂下头,神情压抑地默了会儿:“从小我就盼着快些长大,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来。听闻京城民风开放,寻常女子可以如男子那般从事各类营生而不被诟病,只要敢闯,一定会有立足之地,我存够钱就走。”   宁掩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强硬道:“你要钱,我给你,别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挣。”   漱玉别开脸,淡淡道:“我得进去了。”   “你试试!”宁掩揪住她的领子:“只要你敢进去,我立马通知官府抓人,不信你试试看!”   漱玉用力望定他,眼中倔强慢慢变作难过,双眸染上一层潮意,声音也只剩轻轻的微弱气息:“放开我。”   放开我。别碰我。滚出去。你给我走。   宁掩重重垂下头,胸膛起伏,松了手,后退两步,最后看她两眼,转身走了。   漱玉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压下翻涌的情绪,回到乌烟瘴气里去。   ……   天气微凉的时节,漱玉收拾行囊,卖了房屋,准备赴京。临走前夕街坊邻居们借乔婶家摆酒,给她饯行。漱玉顾念大伙儿生活不易,将他们给黎娘办丧事的钱如数奉还。可乔婶趁她不注意,又把钱塞进了她的包袱。   次日清晨烟雾蒙蒙,漱玉带着香烛纸钱出城上坟,想着日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这坟隔三五年总要填土修整,她已经和乔婶说好,到时走民信局汇钱回来,请他们帮忙。   陈提还关在县衙监牢,不日将被押送至府台衙门复审,有人劝漱玉还是去牢里看他最后一眼,也算顾念生养之恩。   依着规定,待人犯判决后官府需向家属告知判词,若家属在三百里外则不必告知,她去了趟衙门,也见了陈提,那厮怕死,嚎啕大哭,漱玉冷眼看着,只说了句“你死有余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件事,得去孟府向澜微辞行。   漱玉虽出身贫寒,但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成长在充满人情味的市井巷陌,长辈们都愿意关照她。在书院,又遇到澜微,一个发起怒来像撒娇的富家小姐,每当她不敢回家时,澜微就带她回孟府过夜,照顾周全。   “你这一走,书院再有老鼠该怎么办?”澜微开了个玩笑,漱玉想起那次在膳房,突然跑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四下乱窜,女学生们吓得惊慌大叫,男学生们哈哈大笑,这时漱玉抄起凳子迅速砸中那畜生,接着拎起老鼠尾巴,随手扔到了外头。   有人发出嫌恶的啧声,避之不及。漱玉满不在乎,回过头,发现澜微一脸崇拜地望着她,赞叹说:“你好厉害啊。”   想到这儿,两人笑起来。   “相见总有时,等我他日入京会试,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漱玉点头。   “你略等等,”澜微想起什么:“我去去就来。”   “好。”漱玉便坐到廊下石凳上,头顶树叶遮天蔽日,面前是一方小池子,水面漂浮落叶,隐约可见红白锦鲤游过。   她想起书院后园也有这样的水池,昏昏幽幽,落满枯叶,那时晌午她爱在舟上歇中觉,因地处幽僻,所以无人打扰,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却不知宁掩如何找到那地方。某日小寐,刚入睡,隐约感觉身下微晃,漱玉浅眠,猛地惊醒,睁开眼,看见宁掩双手撑在船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还挺悠闲。”他说:“这船原是我的,谁让你睡在这儿?起开!”   她从来隐忍,不爱与人争执,除非忍不住。   宁掩退回岸上,漱玉站起身,正要往前走,谁知他一脚踩晃着船板,口中不耐地催促:“快点儿,你还想赖着不成?”   小船晃得厉害,漱玉知道他故意整她,刚想出声制止,脚下重心不稳,哗啦栽进了池子里。   好在水不太深,漫过腰部,她浑身湿透,狼狈地站起来,扶着岸边的石头,这时宁掩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笑道:“唉呀,真对不住,天气热,你在水里泡泡也好。”   漱玉想爬上岸,可他那双脚偏堵在面前,不让她得逞。她仰头盯了片刻,没动怒,也没做声,只是抬起胳膊,把手伸向他。   宁掩诧异,想了想,蹲下身:“知道求我了?”   说着拉住了她的手,正要使劲儿,漱玉却抢先一步,猛将他拽进池子里,刹那间水花四溅。接着又趁他还没站稳,按住他的头,脚踩过他的背和肩,顺利爬上岸去。   宁掩呛了好些水,刚冒出脑袋便指着她骂:“你这个混账……”   一语未了,漱玉抓起石子砸他脑门,砸完转身就跑。等宁掩湿漉漉地从池子里爬上岸时,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漱玉噗嗤一笑,那人每次想方设法地整她,总被反杀,弄得狼狈不已,真是个傻子。   笑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眉眼间的神色黯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当是澜微来了,回过头,看见那人脚踩落叶,略停下步伐,与她对视,再缓缓靠近。   “你今日走?”   “嗯。”   “怎么不说一声?”   漱玉低下头:“上次见你生气,以为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宁掩已经没有兴致再挖苦她,欺负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托起她的手,塞入一张银票:“这个你拿着,两年之内还我,不收利息。”   漱玉眼眸微沉,一时不语。   他僵硬道:“你若不肯要,我便打断你的腿,让你走不出平奚县。”   漱玉深知这是他放下自尊才会说的话,怕被拒绝,所以故作威胁。她抬头望着,深深凝视这张面孔,靠近一步,踮起脚,双手攀着他的肩,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宁掩闭上眼,手伸向后面环抱她的腰,紧紧搂住。   身子有些发颤,不知是谁在抖,心口酸涩,越欢喜,越难过。   不多久她退开,低声说:“我在京城等你。”   因为这句话,宁掩几乎失控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不想松开啊,不想让她走……   漱玉也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心里舍不得,又在那里蹭了一下,然后慢慢推开。宁掩感觉她的手从肩上滑下,在胸膛停了片刻,接着离开了他的怀抱。   “我走了啊。”漱玉笑了笑,她平日极少展露欢颜,冷冰冰的一个人,笑起来竟温柔成这样。   宁掩没法动了,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摸向胸口,从领下掏出一张纸,是方才那张银票,她还是没要。   宁掩摇头一笑,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有了那个吻,那个拥抱,足以让他回味许久,快活许久,直到重逢的那日,这漫长的等待不会太过难熬。   他们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等你,很快。 第30章   宏煜不在,意儿公务繁重,每日散衙后便回内宅歇息,再没去后园子逛过。且他走前又命人修缮园林,工匠们日日在里头动工,嘈杂得很,于是更加不愿去了。   天气渐凉,掌灯后格外的静,夜风拂过幽深庭院,意儿正静坐在灯下做香袋子,这时听见阿照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忙将手中针线藏入枕下,接着起身走到窗前,正好瞧见那丫头从外面回来,蹦蹦跳跳,心情甚好。   意儿胳膊搭在窗沿,笑问:“不是和敏姐出去吃酒么,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阿照冲她眨眨眼,绕过窗,掀起竹帘走入屋内,一屁股坐到软塌上:“你不知道,其实今日并非我约敏姐吃酒。”   意儿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阿照神秘兮兮地偷笑:“梁先生让我帮忙,到酒楼我便找个借口溜了,让他们单独相处,多多了解彼此。”   意儿闻言略微皱眉,倚在窗边摇头轻笑:“梁玦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就这么把敏姐给卖了。”   阿照一愣,忙坐起身:“我只是想撮合他们,什么好处都没拿,人家梁先生有才华,有诚意,难道还配不上咱们先生?你就不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意儿那双凤眼斜撇:“敏姐说她对人家有情了?如此自作主张,你就不怕把她往火坑里推?”   “梁先生怎会是火坑?”阿照觉得可笑:“不跟你扯了,我洗澡去,身上黏黏的不舒服。”   “哦。”意儿盯着她出门,确定人走远了,忙至床前,从枕下摸出那半个香袋,笨手笨脚地调整里衬,穿针锁边。没一会儿阿照洗漱完,换了衣裳,湿着头发,跑来她房里赖着不走。   意儿不得不放下活计,装模作样地翻书。   “姐,今晚我跟你睡。”   “不行。”   “为何?”阿照蹲在她身旁撒娇:“我有话跟你说,让我睡这儿吧,好姐姐……”   正说着,院子外头传来叩门声,意儿一听,怪道:“敏姐回来了?”   阿照皱眉:“这么快?不可能。”   两人忙到窗前张望,只见小丫鬟开了门,宋敏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色清冷,双瞳如寒潭之水,深不见底。   “你完了,”意儿摇头微叹:“我从未见过敏姐这般脸色,一定气得不轻。”   “不会吧?”阿照忧心忡忡地打量那道背影。   意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指着阿照,煞有介事道:“乱点鸳鸯谱,你会遭报应的,等着先生找你算账吧。”   “啊……”阿照俩爪子颤了颤,苦兮兮地巴望她:“那我该怎么办啊……”   意儿没搭理,提着灯笼出去,原打算找宋敏聊聊,这时却见梁玦大步走来,绷着脸,直冲冲地往里闯。   “诶,”意儿忙上前用灯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梁先生这是怎么了,怒目金刚似的,我们这儿有人得罪你不成?”   梁玦沉声道:“我找宋敏。”   意儿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客气地笑着,回道:“她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梁玦几乎立刻打断:“如果我现在非见她不可,赵大人是否要拿出长官的身份命令我滚出去?”   意儿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诧异地张着嘴,又见他面色阴沉,不太对劲,灯烛挪高一照,原来左脸挂着红印子,指痕清晰分明。   意儿眉尖拧起,沉声问:“你把敏姐怎么了?”   梁玦没吭声,低头拍拍袖子,不知为何笑起来,冷冷的:“梁某自认有几分才学,论人品虽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绝非卑劣之徒,论样貌更没长成歪瓜裂枣,而且家世清白,怎么到了宋先生眼中便一无是处、如此不招待见了?我实在不解。”   意儿上下打量,心想都挨耳光了,还说自己不卑劣。   “敏姐为人最是清雅沉静,能惹得她动手,也算你的本事了。”她说着轻嗤一声,斜斜地瞥了两眼:“男女之事强求不来,既然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何必自讨苦吃呢,你说对吧?”   梁玦瘦削的脸颊在暗影里显得愈发冷峻,他望向偏房萤萤烛火:“赵大人,也许你根本不了解她。”   “是吗。”   梁玦收回目光:“方才是我冒犯了宋先生,还请代我转达歉意。”   意儿点头:“那就好。”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梁玦轻笑:“她的巴掌,我受用得很。”   “……”   偏房很静,始终悄无声息,梁玦的手在袖子底下握紧又松开,细细一层薄汗,如他今夜的心境那般凉。   叹口气,他终究不够强势,舍不得咄咄逼人,反正日子还长,他有的是耐心。   “宋先生晚上什么都没吃,劳烦大人张罗一些饭菜,清淡为好。”   意儿暗暗叹气,“嗯”了声,目送梁玦离开。   阿照因为心虚,不敢面对宋敏,仍躲在这边没走。等小厨房做了宵夜送来,意儿给她留了一荤一素,其他的亲自端去宋敏房里。   “先生还在生气呢?”她笑眯眯上前:“梁玦已经知错了,有我在,谅他也不敢乱来,敏姐若不解气,明日我再找他细细算账。”   闻言,宋敏很弱地笑了笑,她坐在灯下,穿着秋香色衣衫,长发垂落后腰,薄薄的肩,清冷的脸,微暗里显得有些孱弱。意儿恍惚愣怔,突然想起梁玦的话:也许你根本不了解她。   是啊,若非先入为主,只把她当做幕僚,当做先生,而从女人的角度去看,敏姐那张鹅蛋脸分明生得妩媚清丽,桃花眼,尖下巴,小小的唇,只因不施粉黛,加之仪态端庄,而削弱了女子的娇气。   “方才也怪我鲁莽,不该动手。”宋敏放下手中诗集,其实她也不知翻到了哪页,心里一直有些乱。   “明日我会向梁先生赔礼,”她一边说着一边斟茶:“大家都在衙门里共事,到底该和气些才好。”   意儿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轻声道:“敏姐切莫委曲求全,也别想着替我留人情,倒让自个儿不痛快。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勉强你。等宏煜回来,我定会让他管束梁玦,不许那登徒子再纠缠骚扰。”   宋敏微愣,向她解释道:“没有,梁玦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年轻气盛。他到底是宏大人身边最重要的幕僚,你别为了我这点小事得罪他们。”   意儿知道和她说不通,只能暗自叹气。   次日晌午,正是吃饭的时辰,宋敏找到梁玦,果真客客气气地向他拱手致歉,笑说:“前夜是我太过失礼,冲撞了先生,实在惭愧,我备了一桌小菜,就当赔罪,还请先生赏脸。”   梁玦原本见她来找自己很是高兴,没想却听到这番表面和气实则疏离的话,又见她逆来顺受的模样,胸口堵得难受。   他宁愿被她打骂、唾弃,也不愿她对自己逢场作戏,强颜欢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   梁玦被无力感侵袭,勉强笑了笑,说:“我怎会怪你,只要你别生气就行。”   “先生说笑了。”   于是二人回后院用饭,因下午还要办公,不能饮酒,宋敏端茶敬了他一杯:“都是些家常的小菜,你看是否合胃口。”   梁玦脸色黯淡地望着她:“能不能别这样?跟我说两句真心话行吗?”   “先生想说什么?”   他默了会儿,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宋敏摇头:“你多虑了。”   梁玦嘀咕:“还是你嫌我年轻,所以看不上我。”   宋敏闻言顿住,皱眉失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梁先生……”   “叫我梁玦。”   “……”她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该说的先前我已经同你说过了,此事无关年龄,也并非我讨厌你,真的,我只是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梁玦垂下眼,嗫嚅问:“你以前嫁过人吗?”   宋敏面无波澜,眼神错向别处,恍惚显得有些疲惫,她慢慢喝了口茶,将杯子握在手中,冷淡道:“没有。”   “总有过情郎吧?”梁玦苦笑。   宋敏薄唇微动,眉心微微蹙起浅淡纹路,他看在眼里,道:“你若不想说,也没什么。”   她眼帘低垂:“是,我不想说。”   梁玦笑:“那就是有了。”   宋敏一愣,冷不防被绕进去,呆望住他,反应过来也忍不住失笑,这回是真的笑,自嘲般摇摇头,无声抿茶。   梁玦斟酌言辞,问:“为何没在一起呢?”   没想到她竟愿意回答:“他家里不同意。”   梁玦缓缓点头,这个答案和意料中的相差无几,若非受过情伤,又怎么如此。   “既然无缘,何必执着,为了一个有始无终的人孤身至今,实在得不偿失。”   宋敏细长的手指轻转茶杯,表情很淡:“我不是为了他,若非你今日提起,我连他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   梁玦意外愣住。   宋敏冲他一笑,自顾吃饭,因胃口小,没吃多少便放下筷子,张罗着,给他盛汤。   梁玦高兴,不由得放低姿态讨好:“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改啊。”   宋敏开玩笑道:“年纪也能改吗?”   “当然,这个容易,”他说:“找关系在户籍上动动手脚就行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我从明日起不刮胡子了,”他凑近笑道:“你是不是喜欢美髯公,留一把长须,瞧着够不够年纪?”   宋敏哭笑不得:“时候不早了,你吃好了吗?”   “等等。”他只顾着跟她说话,肚子还空着,这会儿忙夹了菜,就着米饭往嘴里塞,再将她盛的鸡汤喝完,一滴不剩,接着喝茶漱口,拿帕子擦擦嘴,“行,走吧。”   两人起身往二堂走,梁玦从怀里掏出荷包:“这个给你。”   “什么?”   “玉镯子,我娘留的。”   宋敏没吭声,也没接。   梁玦嘴角勾起,直接递到她面前:“拿着。”说完便松开手,那荷包直往下掉,宋敏大惊,赶忙伸手接住:“你……摔碎了怎么办?”   “这不没碎吗?”梁玦道:“你收下了。”   宋敏摇头:“我不要。”   梁玦双手背在后头,弯下腰,笑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扔了吧,反正不值什么,只是我娘的遗物而已。”   宋敏往后退开,一时间拿他没有办法。   梁玦高兴,目光留恋了一会儿,挑眉道:“迟早你会心甘情愿的。”   “……”   他说完,步履疏阔地走了。 第31章   內衙后花园修缮完工这日,风清日朗,意儿难得闲暇,于是召集众人游园赏玩。   园内格局大致不变,主要翻新了几处斑驳荒凉的草堂、书斋、庐屋和水榭,匾额都是新题的,沿途增设美人靠,石灯笼,假山、木雕、竹径,点缀其中,也算有了正经园林的样子。   众人在船厅歇脚,放眼望去花树拥挤,认得的有玉堂春,罗汉松,杨桃树,枇杷树,紫薇树,龙爪槐,竹柏,芭蕉,郁郁葱葱掩映于亭台间,生机盎然。   意儿好客,早命人备下瓜果茶水,此刻丫鬟们端了几碟子鹅掌鸭信搁在桌上。   这时有人遥望池塘那头,怪道:“我记得那六角亭原叫‘暮夏亭’,怎么改作‘卿卿亭’?如此反倒不顺口,也不应景了。”   意儿闻言定神望去,果见那牌匾上题着‘卿卿亭’三字,且书法眼熟得很。她冷不丁呆住,心下微动,说不清是诧异还是惊喜。宋敏见她愣愣张着嘴,眼睛眨巴眨巴,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意味不明。   “咱们知县大人当真出手阔绰,满朝廷也找不出几个愿意给七品衙门修园子的官,用的还是自己的钱,瞧这景致如此讲究,将来继任的知县也有福了。”   “谁说不是,宏大人家世好,想来这点花费在他眼中也不值什么。”   意儿眉尖微蹙,心想难道宏煜的钱是风刮来的不成,这起人倒理所当然了。   于是顿然兴致全无,略坐坐便打发他们散了。   回到房内,意儿从木匣子里找出前几日宏煜派人送来的信,打开看,果然没记错,起始便是“意儿卿卿”四字。他人虽跅弛,字却端正,瞧着斯斯文文,若以情书蛊惑,不知能诓骗多少姑娘。这封信意儿早看过,这会儿又从头到尾默默细读,嘴角抿着,一会儿觉得嫌弃,一会儿咯咯直笑,连眉梢也飞扬起来。   算算日子,宏煜离开已经月余,她的确有些想他。起初二人往来信件极少,且只谈公事,简短冷硬。意儿倒也习以为常,反正他俩自从好上,总这般若即若离,一时亲密一时冷淡,若换做别的女子,被如此拿捏着,早已患得患失。但意儿不怕,她喜欢较量,逗着有趣。   于是按捺不住戏弄之心,某日在给宏煜的公函里夹了一封私密书信,用惺惺作态的语气唤他郎君,问他几时回衙门,还说想他想得夜不能寐,盼他早些回来。   信送出去,意儿舒舒服服地等着被知县大人训斥一顿,只要他生气便正中她下怀,越气,她越高兴。   可谁知等了两日,没想竟等来一封更肉麻、更露骨、更不要脸的回信。那混蛋说他夜夜春梦,梦里与她缠绵,耳鬓厮磨,还将那情形详详细细地写下来,仿佛真做过一般。   意儿自认脸皮厚,此番也不免看得面红耳赤,身上发热。倒忘了,每次妄想调戏他,跟他比流氓,每次都是一个输,从未讨过什么好。   也罢也罢,月底便是他的生辰,意儿决定要对他好一点。   寿礼嘛,外面买的不及亲手做的有心,她想宏煜习惯随身带散香,于是偷偷上街挑选针线布料,拿回家,背着阿照和敏姐做起香袋子来。   要说女红,意儿可谓一知半解,不过照着书上画的,比着那样子现学现卖罢了。现已做坏两个,手指也被扎得可怜,这闺房活计于她来讲简直难过舞刀弄枪。   这会儿又在灯下摸索到半夜,终于完成了一个还算像样的袋子,虽不很好看,但也看得过去。可惜她实在不懂刺绣,买的是现成的好料子,勉强绣上小小的“煜”字,如此你侬我侬,方才对得起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   夜已经很深很深,意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熄了灯,将香囊放入枕下,方才满意地睡了。   ***   宏煜下去视察那些个乡镇,原以为一个月内便能回来,岂料每到一处总会耽误两日,或接状子,或处理恶霸,甚至还遇到比邻两个村子的农民聚众械斗,少不得让他多费些精神。   “平奚县民风彪悍,男女皆爱动手,但若遇着别的县来犯,他们又会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也算憨直,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宏煜道:“比起西南蜀地的百姓,他们还不算彪悍,本官去年在黔县见过更大的阵仗,这倒也没什么。”   闻言曹克恭松一口气。   九月下旬,他们终于打道回府。这日午后,意儿携衙门众人出来迎接。   宏煜从马车里下来,头戴方巾,身穿鸦青色常服,高大英挺,眉眼带笑,瞧着晒黑了些。   “大人。”意儿拱手行礼,他走到跟前打量:“赵县丞清减不少,想来案牍压身,这两个月着实辛苦。”   她微微颔首:“都是下官分内应做的,大人才当真辛苦。”   宏煜笑了笑,的确有些疲惫,眼下也没心思跟她打官腔,径直迈腿往衙门里走。   他先回內衙换了衣裳,吃过饭,因手上还有许多公务需要交代,于是叫上意儿和曹克恭等人到签押房议事。   “如今试行的滚单法,为的是去繁就简,风清弊绝,革除赋税征收的中间环节,杜绝吏胥下乡崔征时勒索卖放之弊,令纳税户直接向州县衙门缴纳税银。朝廷初心甚好,但这两个月本官一路看下来,要达到理想的效果,却十分难行。”   宏煜道:“其一,纳税户未必有足够的银钱能按限缴纳,如此也就不能及时将滚单传递至下户,而倘若一户沉单,势必会导致后续催缴紊乱。再有同单之户未必比邻而居,觅户寻交难免跋涉,更遑论妇女幼孩。其三,远乡之户进城交税,往返花销又是一笔支出,反倒徒增负担。”   意儿回道:“是,已经有花户找包揽钱粮的代办人替他们到衙门缴税了。”   宏煜摇头:“如此等同于坐催差役死灰复燃。那些个不能按时纳税的,衙门又得派人催追,弊端终究难以尽革。”   曹克恭微叹:“征税的改革向来任重道远,新法推行绝非一年半载就能完善,大人还请宽心。”   宏煜捏捏眉骨,暂且按下此事,让意儿把这两个月要紧的政务汇报上来。   她早将公文整理妥当,一面移交上去,一面口头陈述给他,重要的无非刑名与钱谷,此前也在信中交代过,因此当下不过大致再讲一遍。   曹克恭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宏煜默不作声地看完案牍,略点点头:“很好,至少没有慌了阵脚。”   意儿难得听他赞扬,不由心生喜悦,莞尔一笑。   宏煜瞥一眼:“你过来,替我研墨。”   意儿眨眨眼:“哦。”   此番考察滚单法试行的情况需得向省里呈文反馈,他洋洋洒洒,眉心微蹙着,神态极为专注。   静谧里,意儿打量那张清俊的侧脸,兴许是他太过认真的缘故,一时让人看呆了,心动得厉害。   意儿嗓子痒,清咳一声。   宏煜没有察觉,他办公时一向心无旁骛,待呈文写完,唤童旺送去承发房誊抄,眼睛闭上,胳膊搭着扶手,轻按额头。   意儿见他神情疲倦,想来这两个月在外头吃不好住不好,一定很累,于是提议说:“大人回后院休息吧,眼下也没什么事。”   宏煜淡淡“嗯”了声。   意儿有点失落:“那我先走了。”   “去吧。”   闻言,她面无表情搁下墨锭,转身这就要走,可不知怎么,双腿不听使唤,竟绕过桌角,走到了他跟前。   “你没话对我说吗?”   “什么?”   意儿发誓,她绝对被“卿卿亭”三个字蛊惑了,加上小别两个月,乍乍的见了他,不免有些情难自禁,于是伸出手,轻碰了碰他的脸。   但几乎顷刻之间便后悔了。   她作死,忘记宏煜不喜欢在衙门里这样。   果然,面前的男人皱眉避开,深邃的眼睛染上一层冷霜,不明所以地看她。   意儿顿住,有点难堪地把手撤了回去。   许是分开了这么些日子,多少感觉陌生,宏煜盯了半晌才渐渐放软目光,叹一口气,胳膊揽住她的腰,说:“后园子可修好了,晚上你陪我逛逛。”   意儿心里滋味复杂,屏息默了一会儿,只能答:“嗯。”   他见她脸色尴尬,便试图缓和气氛,问:“你可看见我题的字了?”   “见着了。”   宏煜笑:“我们约在那里见,如何?”   意儿知他在给台阶,给面子,于是领下这情,打起精神附和问:“什么时候?”   “等天黑了,吃过饭,掌灯以后。”他说:“洗了澡再去,嗯?”   意儿掩饰懊恼情绪,歪头一笑,佯装洒脱:“好呀。”   他看着她:“还有话吗?”   “没了。”   宏煜点头,轻拍她的腰:“那你去吧。”   她转头要走,这时又听他嗓音冷淡道:“以后不准在签押房谈私事。”   意儿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脸色讪笑,语气平静:“知道了。” 第32章   下午,宏煜回后衙睡了半晌,醒来时近黄昏,阴云沉沉,左脸在枕上压出了印子,一觉过后浑身舒坦,总算恢复些精神。   他起床披上外衣,这时童旺打着帘子进来,告诉他说:“大人,三老爷到了。”   宏煜冷不丁没反应过来:“谁?”   “……三老爷。”   他皱眉想了想,哦,不是县里那些个难缠的乡绅,而是自家更难缠的三叔。   “怎么这会儿到了?”宏煜一边命丫鬟梳头,一边吩咐童旺:“你还不把人请进来,不清楚他的脾气吗?”   童旺回是,忙出去接人。不一会儿他三叔宏敬宗大摇大摆走进后衙,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尊驾光临般高声道:“我们家大少爷当官了,如今想见一面也得在门口等通传,真是好威风啊。”   宏煜正在廊下喂鹦鹉,听到这话习以为常,不紧不慢搁下食盒,“哟,三叔来了,”他说:“谁那么不知好歹,竟敢让您等通传,告诉侄儿,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宏敬宗心里受用,笑得双眼眯成缝,又忍不住向他倾诉:“煜儿啊,你可知我这一路有多苦……”   一语未了,宏煜插话:“上次来信,不是说十月才到平奚吗,怎么提前了?”   宏敬宗急忙解释:“原打算在桐州逗留几日,谁知遇见一个故人,她想见你,我便赶着带她过来了。”   宏煜倒有些意外:“故人?谁?”   宏敬宗嘿嘿一笑:“你猜猜。”   正说着,只见门外进来一个曼妙美人,绰绰身姿,款款细步,生得是明眸皓齿,清绝脱俗,她提裙走向宏煜,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举止大方从容:“煜儿,”说着略顿住,嘴角浮现梨涡:“哦,不对,如今该唤知县大人了。”   宏煜目光落在她身上,眉梢挑起:“芊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女子一笑:“我近日在桐州谈生意,想起你调任平奚,离得近,碰巧又遇着三叔,便抽空随他一同过来看看,这不好几年没见了吗。”   宏煜摇头:“你也知道许久不见,方才怎么躲起来,不该立刻跑到我怀里吗?”   芊若好笑地瞪他:“死性难改,都做上县令了,还这么不正经。”   宏煜随口说:“我倒是想对你不正经,可我也不敢啊。”   宏敬宗见他二人如此,开怀道:“好了,我也算功德圆满,煜儿可要请我吃一坛好酒才行。”   “那是自然。”他抬手请他们入厅,自己稍稍落后,回头吩咐童旺:“你去厨房,叫他们多做几个菜,再把梁玦藏的金盘露取来。”   “是。”   这头张罗着晚饭,那厢意儿散了值,听闻宏敬宗来了,眼下正在宏煜房中叙旧。   此人她认得,从前两家交好时见过几回,也算长辈,因而顾及礼数,便想着过去打声招呼。   于是沐浴完,换了衣裳,跟阿照交代两句,这便往那头去了。行至院墙外,隔着半掩的门,灯火透亮,她听见里边传来谈笑声,不知怎么,脚步停住,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不想进去了。   是啊,人家又没请她,巴巴的上门作甚?   此时宏敬宗正指着宏煜调侃:“你小子,别打量我不知道,当初可是为了芊若才不肯娶李同知的女儿,闹得鸡飞狗跳,被你老子吊起来打,这会儿装什么装?”   宏煜哭笑不得:“多久以前的事了。”   芊若眉眼舒展,故意逗他:“怎么,做上大官就不愿提前尘往事,要体面了?”   “好好好,”宏煜点头:“这可是你要提的,那咱们就好好说说,当初你亲口答应了,只要我考中进士,便嫁给我做媳妇儿,此话可还算数?”   芊若扶额,做出懊悔的神态:“唉,谁让你晚了一步,我如今可是有夫之妇了。”   宏煜抿着酒,半真半假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既能成亲,也能和离,哪日你离了,我还在这儿等你呢。”   “呸!”芊若骂他:“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意儿听到这里转头走了。   席上喝得尽兴,天色阴阴地发沉,闷雷滚动,风吹得梧桐叶飒飒作响,宏煜望向窗外融融灯火,思忖片刻,起身走到廊下,叫来童旺:“你去隔壁告诉赵县丞,我这里走不开,今晚不能赴约了。”   “诶,好。”   宏煜嘱咐完,回到席上继续陪芊若说话。   童旺正要出门,迎头撞见小解回来的宏敬宗,对方微醉,见了他便问:“你不在里头伺候,这是要去哪儿?”   “大人让我给赵县丞带一句话。”   “赵县丞?”宏敬宗拧眉,鼻子哼道:“赵家那个逃婚的丫头?我听说了,她如今在这里做县丞,跟我们煜儿倒是冤家路窄。”   童旺微叹:“可不是吗,谁能想到我们大人又跟她好上了。”   “什么?!”宏敬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俩好上了?不能吧?”   “千真万确,三老爷。”   宏敬宗大怒:“她当初瞧不上我们煜儿,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真不害臊!赵家教的女儿简直没一个像样!”   那宏敬宗嘀嘀咕咕半晌,骂完踉踉跄跄进屋去,童旺立在廊下,此时天已经变了,忽然下起大雨,电闪雷鸣,伴着清寒冷风,满院子淅淅沥沥。童旺见状,心想既然下雨,那边必定不会出门,他也好偷个懒,不用往隔壁多跑一趟了。   这么想着,童旺安心回到下处,趁着空闲吃晚饭去。   ***   意儿盘腿坐在凉床上,瞪着毫无缘由落下的大雨,心情跌至谷底。   檐下灯笼摇摇欲坠,周遭树影在凄风苦雨里如鬼魅般张牙舞爪,雷声滚滚,天边劈开狰狞的闪电,她缩起双膝,堵住耳朵,身子紧紧绷住。   方才从宏煜那儿离开,她并未回房,而是直接到亭子里等他。反正他说的嘛,在这里见。   没想突然变天,亭子不大,雨水落在栏杆上,飞溅过来,渐渐把凉床浸湿。   意儿抓起枕头抱在怀中,眼看灯烛扑灭,四下陷入漆黑,她无措地蜷在床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前来这里和宏煜幽会,因为有他陪着,并没什么打紧,可眼下孤身流落在狂风骤雨里,就她一个人,实在渗得很。   好不容易雨停了,月亮探出幽若的光,风止住,寂寂悄悄,水面倒映着模糊的月轮,莲花早已凋谢,池塘里满是枯萎的荷叶,一双鸳鸯绕过水松,游入荒凉深处。茂密竹林下是游廊森森的黑瓦,夹着青苔,湿意点点。   远处传来打更声,原来子时已过,难怪静得出奇。   意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等。按理说,有客来访,宏煜脱不开身,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连个招呼也不打,实在……有些可笑。   是了,大概忘了吧,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既见故人,哪里还记得其他?   意儿笑了笑,想着想着,困顿难当,趴在凉床上睡了过去。半夜再度下起大雨,她被雷声惊醒,隐隐约约听见诡异的猫叫,吓得直把脑袋埋入枕头,哼哧哼哧哭了一场。   这一整夜浑浑噩噩,风又冷,半梦半醒,折腾得够呛。等她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意儿身上发凉,呆坐着打量眼前景致,懵懵的,仿佛不认得一般。   空气里满是湿泥巴和青苔的气味,沁入心脾,她面无表情穿鞋,用力搓了搓僵硬的肩膀,然后抱着胳膊垂头往自己院落走。   ***   宏煜用过早饭,趁他三叔还在酣睡,便带芊若到后花园闲逛。想着地方清净,两人也好说话。   他年少时爱慕芊若,求而不得,心里着实惦念了许久,时至今日虽早没了那份心思,但敬慕之情仍在,对她亲厚依旧。   “你这园子倒不错,”芊若打量四周亭台楼阁:“种了这么多树,夏日一定很凉快。”   “还行吧,”宏煜说:“地方小,比不得家里的园子,不过将就着用。”   芊若摇头笑道:“你啊,还是改不了公子哥的习性,难怪名声不好,如今既然入仕,也该学学那些清官的廉洁,何必落人口舌。”   宏煜不以为然:“家里有几个钱也不是我的错,总不能怕人议论就非得委屈自己吧?我又没用公家一个子儿,他们骂了我几年,连半个确实的罪状都骂不出来,可笑不可笑?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我是从来不放在眼里的。”   芊若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宏煜脱口而出:“你啊。”   她噎住,知他在开玩笑,于是瞪一眼:“别闹,我说真的。”   宏煜莞尔:“你来就好了,别的我用不上。”   两人走在游廊,聊得投入,没看见竹径里有个僵硬的身影疾步走过。   ——   这两日休沐,恰逢平奚县内布瓦族过小年,据说有盛大的祈福仪式,族中男女皆盛装出席,热闹非凡。梁玦最喜热闹,一早便邀了宋敏结伴游玩,她应下,于是昨日傍晚散衙后,两人便出发去了镇上。   家里只剩阿照,她今日轮值,刚吃过饭,出了房门,抬头便看见意儿从外面回来,以为她昨晚歇在宏煜屋里,于是没好气道:“天亮了才知道回家,还好逢着休沐,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意儿置若罔闻,白着一张脸,进屋翻箱倒柜,找出火盆,“哐当”扔在地上,接着把那封写给“意儿卿卿”的信丢进盆里,还有那个绣着“煜”字的香袋也一并丢进去,点了火,直接烧了。   阿照听到动静忙进来一看:“你干什么呢?”   意儿三两下脱掉外衣,踢了鞋子,翻身上床,抓起锦被一盖,闭眼就睡。   阿照上前瞅着,迟疑问:“怎么了?”   “没事,”她语气冷淡:“我睡会儿,你不用理。”   阿照见她如此动怒,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悄莫声息地把火盆拿走,然后自个儿巡街去了。 第33章   窗外断续的下着雨,意儿睡不踏实,醒来头痛欲裂,鼻塞声重,嗓子又痒又干,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烫。   午后请大夫来瞧,问过症状,诊了脉,说是风寒内热,吃两剂药便好。于是开了方子,丫鬟在茶房把药煎好,送与意儿服下,她吃完又昏睡过去。   许是那药下得重了些,头愈发的沉,傍晚起来浑身没有力气,只勉强喝了几口粥,嘴里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阿照散值,到房里陪她说话,絮絮叨叨的,意儿嫌吵,打发出去,自己靠在床头看书。   掌灯时宏煜突然来了。   他打起毡帘进屋,发觉今晚尤其的凉,走入里间,闻到一股子药香,迎着灯烛,见床上的美人面容憔悴,没了往日的精神,青丝披散,冷冷清清坐在那儿,倒是陌生得很。   宏煜走过去,稍稍弯腰,就着灯光打量她的脸:“我听说你病了,这会儿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意儿见他来,也没什么反应,搁下《刑名全录》,敷衍一笑:“多谢费心,我很好。”   宏煜听她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于是伸手去探额头:“怎么这么严重?”   意儿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而拿起香几上放凉的药,一声不响地喝起来。   宏煜坐在床边细细观察,只见她眼底发青,嘴唇发白,身上穿着妃色衣裳,肩头很薄,乌黑长衬着白生生的脸,像话本里走出的清艳女鬼那般。   他心下叹气,不由得放软声音:“我三叔来了,要在衙门待几日,你看什么时候得空了,过去坐坐。”   意儿喝完药,搁下碗,用帕子擦擦嘴,又掖了掖腰侧被角,无动于衷道:“你们宏家的人都不大待见我,尤其那位三老爷,听说他当时跑到我们赵家闹了一场,骂得很厉害。我就别自讨没趣了吧。”   宏煜闻言要笑不笑地拍拍她的腿:“多久以前的事了,还计较呢?他知道你在这儿,若不去问候一声也不好,对吧?”   意儿推开他的手,拿起《刑名全录》搁在腿上,口中冷淡道:“等我病好再说吧。”   宏煜见她如此,想她必定为了昨日签押房的事心生芥蒂,所以在这儿摆脸色呢。   “你不走吗?”她又问   宏煜沉默片刻,脸上仍笑道:“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急着赶我走啊?”   意儿闻言不语,指尖在书上磨蹭,漆黑的眸子如海潮深幽,静静望着面前的男人,然后忽然抬起手,将他头上沾的细碎落叶摘下,体贴道:“听说韩家的大小姐韩芊若也来了,大人一定很高兴吧?”她低眉浅笑:“还不回去陪陪心上人么。”   宏煜愣了下:“她下午已经走了。”   “这么快,你竟也舍得?”意儿语气调侃,接着点点头:“我说呢,她在的话,你怎会有空过来。”   宏煜拧眉:“我过来看你,与旁人有何干系?你不是病了吗?”   “是,我是病了,身上不好。”她仿若自嘲:“所以你更没理由过来的呀,对吧。”   他终于耐心耗尽,沉下脸:“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我听着累。”   意儿知道怎么惹人厌恶,合上书,讽刺道:“我只想说,你该走了,宏大人,我们这种关系用不着假惺惺地嘘寒问暖,等我身子好了,那时你再来吧。”   宏煜霎时站起身,眉毛挑起,笑得很凶:“我找你就只能为了干那种事啊?你当自己天仙下凡呢,还是外头的女人都死绝了,我非要跑来看你这个病秧子干不干得动?”   意儿面若寒霜,正要开口回骂,却被他抢白,嘴角讥讽:“芊若跟你连面都没见过,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吗?赵意儿,你几时也变得这般矫情了?”   她头昏脑涨,胸口堵得压抑,偏被他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只能按捺道:“宏大人从昨日回来就开始摆脸色,若这么看不惯我,不如趁早离了此地,省得我言语矫情,再冲撞了你,那可担待不起!”   昨日那件事,宏煜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哄过了,她还想怎样?   真是不可理喻。   “既然赵大人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宏煜懒得听她无理取闹:“你好好养着吧,我三叔那边不去也没什么,你架子大,我也知道请不动。”   意儿胸膛起伏,气得脑壳生疼,眼看那人要走,她出声叫住:“你等等!”   宏煜站定:“怎么,赵大人还有何指教?”   她当即从枕下掏出一把折扇并一枚兰花白玉,扬手扔到他脚边:“你的东西,还给你!”   宏煜垂下眼皮子一看,目光霎时又阴又沉,脸上却愈发笑得斯文:“难为你,这么用心收着,该不会夜里抱着睡吧?”   他弯腰拾起,扬扬眉:“赵大人的东西我也会原物奉还,只是不知放哪儿了,还得回去找找,烦你稍等。”   “不送!”   宏煜把她厌恶的表情看在眼里,点点头,扬长而去。   两人动静闹得不小,阿照在偏房听得心跳如雷,按理说,她成日盼着意儿和宏煜分开,如今二人吵得如此厉害,她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呢?   唉,她到底见不得意儿难受。   若宋敏在,还能劝上两句,阿照知道自己不会说话,眼下更不敢过去打扰,只能等先生回来再慢慢商量。   ***   宏煜满脸阴沉地直奔书房,从匣子里翻出那支玉钗,越看越火大,险些直接拍碎在桌上。   他是从没受过这种气的,以前秦丝再怎么使性子也不敢丢他的东西,更别说当着他的面,弃如敝履般扔到他脚下。不仅如此,还甩脸子。他宏煜几时像方才那样耐着性子哄过人?一忍再忍,她倒蹬鼻子上脸,愈发得寸进尺!   要不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想到这里,宏煜脑中浮现意儿惨白的脸,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偏做出发狠的表情,以为自己是猛兽,其实不过病猫一只,不识好歹,活该她遭罪!   思绪至此,宏煜烦闷,将那玉钗随手仍回木匣,懒得再看。   一夜风雨潇潇,睡得不好,次日清早起来,他和宏敬宗在厅堂用饭,对方观察他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跟赵意儿吵架了?”   宏煜蹙眉,冷道:“听谁说的?”   “底下都在传呢。”   他面无表情:“吃饱了没事干,多嘴。”   宏敬宗又问:“她为何跟你闹?该不会因为我来了吧?”   “没有,三叔你想太多了。”   宏敬宗轻哼:“是吗,那她怎么到现在连个招呼也不打?真没教养,亏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呢。”   宏煜心烦,随口敷衍:“人家病了,昨日才请大夫问诊,等身上好了自然会来见你。”   宏敬宗半信半疑:“你倒愿意向着她说话,真是跟你爹一样,有了女人就忘了自家亲人,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宏煜摇了摇头:“三叔,我娘嫁到宏家都快三十年了,你还没把她当自家人呢?”   宏敬宗一听就来气:“她几时又把我放在眼里?当年分家,她撺掇着大哥二哥跟我作对,占尽了便宜,这些年又在背地里算计,我大半家产都被她的阴谋诡计给诓了去,如今落得个漂泊无依的下场,煜儿你可知你娘有多狠!真是最毒妇人心!”   宏煜轻飘飘地笑了笑:“这话说的,当年不是您非要分家的么?如何又赖在我娘头上?”   宏敬宗盯他两眼:“当年你才多大,怎会知晓此事?定是你娘说的吧,哼,背后嚼舌根,安的什么心。”   “我那会儿早就懂事了。”宏煜觉得好笑:“三叔,不是做晚辈的出言顶撞,您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若非我娘替你收了那些烂摊子,只怕你早被拖垮了。如今拿着大把银子游山玩水,做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好?”   宏敬宗摇头叹气:“我这辈子斗不过她也认了,就指望你千万别像你爹那样,被个女人吃得死死的,简直窝囊。”   宏煜“啧”一声,懒得搭话。   他三叔又道:“你明日生辰,打算如何做寿?”   “明日得坐堂,哪有那闲工夫。”   “不如我替你张罗罢。”宏敬宗笑:“衙门里不方便,明晚我在酒楼订席,再请几个姑娘唱曲儿助兴,你只管带人来,虽不是整生日,也该热闹热闹,你觉得如何?”   宏煜无所谓:“既如此,便有劳三叔了。”   虽这么说,然而宏敬宗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哪晓得什么好去处。况且也不能当真交给他张罗。宏煜派童旺随行,看他订了哪家酒楼,跟着便把银子给付了。   及至傍晚,宏敬宗逛完回来,正准备用饭,这时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他走到窗前打望,原来是梁玦。   “看什么呢?”宏煜问。   “那女人是谁啊?”宏敬宗抬抬下巴,盯着宋敏挪不开眼:“长得好生标致。”   宏煜知道他在想什么,警告说:“你可别打她的主意,那是赵意儿的刑幕大席,以前跟过赵莹,我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的。”   “是吗,这么厉害?”宏敬宗目不转睛:“好好一个美人,竟然跑去做刑幕,真是浪费了那张脸。”   宏煜置若罔闻,转而命人传饭。   宏敬宗隔着窗子往前探了探:“听口音像是江南一带的,她是苏杭人士吗?”   “没问过,不清楚。”   宏敬宗若有所思,一时无语。   宋敏等在门口,梁玦回屋取了一坛金盘露,笑盈盈地过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别,快请留步,”宋敏说:“正是怕你多跑一趟,我才跟着过来的,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伸手想要拿酒,谁知梁玦抬高了胳膊,不准备给她。   “天色已暗,万一摔了可怎么办?”他强词夺理:“还是我拿着比较稳妥。”   宋敏睨他,好奇问:“你不累吗,玩了这两日,我可扛不住,恨不能立刻回屋挺尸去。”   梁玦笑眯眯地凑近:“你怕我累着,心疼我啊?”   “……”   “跟你在一起,累死也乐意啊。”   “你死了,我怎么赔得起?”   两人说着话,穿过月洞门,并肩离开。 第34章   宋敏回来听说意儿病了,天才刚黑,她已经吃药睡下,阿照又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恐怕有事,因而没留梁玦吃茶,只让他送到门口便罢。   “先生,你看看这个。”阿照拉着宋敏回房,将昨日之事细细讲与她听,又把那烧焦了半边的香囊递给宋敏:“这是我偷偷捡起来的,你瞧那上头还有两个字,日立?什么意思?”   宋敏略微思索,心下叹气,只道:“放我这里吧。”   阿照忧心忡忡:“你说她和宏大人是不是闹掰了?这跟我没关系啊,我什么都没干。”   宋敏问:“可知他们为何起争执?”   阿照耸耸肩:“昨天早上她一回来就发脾气,脸色沉得吓人,傍晚宏知县过来,我还以为两人要和好呢,谁知闹成这样。”   宋敏垂眸看着香包上蹩脚的针线,心下了然:“改日我找机会问问吧,意儿嘴硬,得让梁玦去宏知县那儿打听打听。”   “还打听什么?”阿照心知肚明般摇头:“我早知他们没好结果,当初若听我的,今日何必受这些气?”   宋敏略笑笑没说话。   次日宏煜生辰,他一早起来梳洗更衣,收拾得端方整肃,童旺已在庭院设下香案,他规规矩矩行礼,烧了香,又朝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了拜,这才到前头画卯去。若在家中过生日,可没这么简便,先得到宗祠向先祖磕头,再去各房长辈处问安,家里那些兄弟姐妹们少不得要闹他半晌,外头的朋友也会相约前来贺寿,阖府上下围着他一个人转,那才叫热闹。   如今当着官职,自然没工夫浪去,不过如往常那般老实待在衙门里做事。   及至晌午,宏煜吃了长寿面,童旺拿着礼单过来回话,笑说:“家里差人送的东西都到了,大人请过目。”   他随手翻开看了两眼,同去年一样,没什么稀罕,倒是他三叔出手阔绰,这回竟送了一架西洋挂钟,说是游历广东时从一个外国商人手中购得,价格不菲。宏煜瞧着有趣,当下叫人挂在了书房。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也寄了贺礼,不过是些金玉摆件和玩器之类。   傍晚散值,宏煜回内宅换下品服,穿一件暗红长衫,外头罩着玄色大衣,束小冠,腰间系着宫绦,垂挂玉佩香囊,身长玉立,一派清贵华然的模样。   丫鬟小厮们嬉嬉笑笑候在庭院,见他出来,纷纷磕头拜寿。   宏煜早命童旺备下赏钱,这会儿打发给众人,他抽身离开衙门,骑马往酒楼去。   宏敬宗已等候多时,见他终于露面,忙上前招呼:“煜儿,快过来。”   衙门里各房管事的都在,厅堂内坐满三桌大席,其间有南城青楼的姑娘出局陪侍,莺莺燕燕,娇声笑语。   戏台上已经开演,唱的是《麻姑献寿》,宏煜被簇拥着过去,打量四下,笑说:“三叔办事果然热闹。”   “那是自然,”宏敬宗得意:“你的好日子,我如何能不尽心?”   他随口问:“人都到齐了吗?”   “赵县丞和梁先生还没到呢。”曹克恭回。   宏煜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酒楼被他们包下,并无外客,此番开了席,众人都来敬酒。宏煜兴致颇高,更没半点架子,无论六房主事亦或幕友,来者不拒,秦捕头等人见了,也纷纷壮着胆子举杯上前。   正闹着,外头小厮忽然报说:“梁先生到了。”   宏煜抬眼望去,看见梁玦姗姗来迟,身旁跟着一个女子。   “宏大人千秋,”女子恭恭敬敬作揖,带几分歉意,笑着向他解释:“赵县丞身上病着,不便出席,她命我送一份薄礼聊表心意,祝大人福寿安康。”   宏煜定定望着宋敏,听完场面话,不由失笑,像是有些醉了,“啪嗒”扔掉酒杯,拿过赵意儿送的礼,当众便拆。   “这什么?”打开来,里头是个小漆罐,再瞧那上面印的商号:“合安记……茶叶啊。”还是街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那种。   宏煜笑得冷淡客气,随手把东西交给童旺,接着对宋敏说:“有劳费心了,先生请坐吧。”   “是。”   这边宋敏与梁玦入席,另一桌人又来向宏煜敬酒,他今日似乎尤其的高兴,直喝得酣畅淋漓,清俊的脸上染着绯红,身子一歪,倒入姑娘怀里大笑:“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没安好心,想把我灌醉啊?来啊,接着喝啊!”   姑娘看得心疼,指着敬酒的骂道:“行行好,照这么轮番下去,神仙也顶不住,有本事先划拳呀,输了我们才喝。”   众人起哄:“哟,怎么就‘我们’起来了?才一桌饭的功夫,海棠姑娘已经爱上知县大人不成?”   “呸!我不过路见不平罢了,少拿话臊人!”   宏煜也笑,搭着她的肩膀撑起身,摇摇晃晃,举杯朝宋敏示意:“宋先生,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敬你一杯。”   “大人太客气了,”她忙起身回敬:“我如何敢受。”   “哈哈,什么不敢?”宏煜笑着摇头:“你家赵县丞,今儿告假,一整日没有露面,我做寿,亲自下帖子请她,她还是不来,你们有什么不敢的?”   宋敏略愣住,想替意儿申辩几句,还未及开口,宏煜已伶仃大醉,不省人事。   她暗自叹气,只得落座,这时发现那宏敬宗一边搂着妓.女,一边时不时瞥来几眼,目光饶有兴致。宋敏视若无睹,别开脸,自顾抿了口酒。   衙门众人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也不知要闹到多早晚才罢,梁玦已被灌得七荤八素,宋敏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先行回家。   长夜如磐,凉风清透,意儿此刻还没有休息。她今日烧退了,咳嗽也好些,傍晚坐在廊下看阿照练拳,晚间实在无聊,自己闷闷地荡了会儿秋千,直到夜里起风,身上发冷,方才回房待着。   伤寒渐愈,思绪亦转清明,细细想来,这两日折腾当真可笑,她究竟是气宏煜无端爽约,还是气自己一着不慎,险些栽进去,落了下风?   若为这两样,倒也合情合理。她这么骄傲,自然容不得人轻视怠慢。要说还有别的什么,也是不甘心的缘故,此番接连栽了跟头,她如何能忍?   对,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失态的。   意儿深深吸一口气,心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宏煜昨夜气成那副模样,今日不还是派人送了请帖么?到底是贵公子的做派,心里再讨厌,外头仍要维持体面,不会丢了礼节。再瞧瞧她,称病不去,实在显得有些小气。   正胡思乱想着,宋敏进屋,瞧她坐在灯下发呆,手里拿着宏煜亲手写的帖子,不知在想什么。   “你晚上吃药没有?”宋敏走到跟前,摸摸她的额头:“好容易烧退了,怎么不上床躺着?万一又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意儿笑说:“已经躺了两日,骨头都快散了。”   宋敏打量她,迟疑道:“宏大人生辰,你没去,他好像很失望。”   “是吗。”   “唉,我倒看不懂,他刚回来,究竟怎么得罪你了?”   意儿没吭声。   “你这病也病得蹊跷,”宋敏摇头笑问:“该不会跟宏煜吵架,伤心难过,所以为情而病的吧?”   “怎么可能?”意儿闻言没好气道:“你试试,雷雨天,风又冷,在亭子里待一整宿,谁扛得住?我又不是铁打的。”   宋敏眨眨眼:“什么意思?你为何在亭子里待了一宿?”   意儿觉得丢人,撇撇嘴,起身走到床边,脱了鞋,钻进被窝,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我好困,敏姐你也回去睡吧。”   宋敏见她如此,想了想,未再多问,悄莫声息地走了。   ——   次日清晨,意儿在去二堂的路上遇见宏敬宗,她心下郁闷,勉强上前作揖,喊了声宏三叔。   “这不是赵家的二小姐么,”对方撇着她:“如今你乃朝廷命官,穿着品服,我可不敢受你的礼。”   哦。既如此,意儿费事周旋,略点点头,客套完,自顾要走。   这时宏敬宗突然把她叫住:“等等,我正好同你说一声,宏煜今早回不来,衙门里若有什么事,等下午或明日再找他吧。”   说完不待回应,大摇大摆地走了。   意儿不明所以,正纳闷,听见宏敬宗和小厮旁若无人地说话。   “我家大人昨晚没回来,怕是吃醉了,还没醒吧?”   “他啊?这会儿正在温柔乡里酣睡呢,哪里起得来?”   小厮“啊”了声。   宏敬宗笑:“你不知道吗,秦馆新调.教出来的姑娘,才十六岁,嫩得一掐就化。初夜五百两是贵了点儿,但我们煜儿喜欢,那点银子也不算什么。”   宋敏听得十分厌恶,回身冷冷瞪了眼,眉头紧蹙,再望向意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意儿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那般,大步朝二堂里去。   ——   宏煜烂醉如泥,一夜昏沉,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   醒来四肢仍旧乏力,他迷迷糊糊翻身,摸到一个娇软的腰肢,柔若无骨。   他早起有了反应,正巧摸着舒服,于是上上下下揉了几把,听见姑娘娇咽的喘息,捞入怀中,闻到一股脂粉香,掺杂着帐中暖香,又俗又腻,令人霎时清醒。   宏煜睁开眼,撑着胳膊起身,垂眸打量身下的人儿,问:“你谁啊?”   “……奴家是初桃。”   他皱眉扫向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瞧这摆设与品位,定是妓院无疑了。   昨夜醉酒之后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竟一点想不起来。宏煜按按额头,这时听那初桃说:“这里是南城秦馆,宏老爷买了我的初夜,将我送给大人。”   呵,好个三叔。   宏煜哑声笑了笑,又问:“我碰你了吗?”   姑娘脸红,轻咬下唇:“还没有,大人醉得厉害,躺下便睡了。”   他没说什么,翻身下床,初桃忙服侍他穿鞋更衣,又唤堂倌打水洗漱,收拾完,饭也没吃,只让她自个儿歇着,人就走了。   童旺守在门口打瞌睡,冷不丁被踢了一脚,他猛地惊醒,仓皇间看见宏煜高大的身影,穿的仍是昨日那件衣裳,黑缎绣着白鹤,英挺尊肃,实在清俊得很。   童旺揉揉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忙跑过去跟上。 第35章   宏煜下午才回签押房办公,县丞廨的书吏呈上两份已受理的状子,落款处有赵意儿的签字和印章,他撇了眼,目色冷淡,直接用镇纸给盖住。   傍晚在三堂门前遇见,两人默默的都没说话。   昨日赵意儿缺席生日宴,令他失望透顶,像被一块石头压在胸口,至今仍不舒服。原想讽刺两句,哪怕再吵一架,还能稍微爽快些。可眼看她神情疏离,似乎连跟他作对的兴趣都没有,就那么客气地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径直离去。   这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吗?   宏煜面色阴沉,不由得暗暗冷笑,心想我欠你了啊?   他走在后面睨着那道背影,突然生出强烈的冲动,想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如此才能缓解心头之恨。   但他知道他不能。   两人默不作声行过穿堂,正要进入内宅,突然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近日雷雨,加之此处门墙尚未修缮,瓦片潮烂了,竟哗啦啦砸下来。   宏煜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拉住意儿,又下意识用胳膊去挡,“啪嗒”一响,那破瓦将将砸中他的手臂,碎落在地。   意儿吓一大跳,肩膀微颤,忙仰头望向屋檐,惊魂未定。   宏煜眉头拧起,痛感明显,他甩了甩手,淡淡看着她:“你当心些。”   意儿目光转到他脸上,蜻蜓点水般停留片刻,接着垂眸去看他的胳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宏煜沉默凝视,在等她开口。   意儿顿了顿,按捺道:“你没事吧?”   不冷不淡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宏煜心沉下去,别开脸:“无碍,谢你挂心。”   她低眉默然,接着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屋顶漏了,待会儿我让人来修。”   “嗯。”   两人再没了言语,意儿埋头往前走,心里揪了下,她暗暗掐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宏煜回房,命童旺拿药来敷,掀开袖子,小臂创口已然出血,四周红肿,瞧着十分渗人。   “这是怎么弄的?”梁玦瞪大眼睛:“快请大夫吧。”   “不必,”宏煜若无其事地看着皮肉裂开,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反正手断了也没人在意,痛死活该。”   梁玦愣住,张张嘴:“这话说谁呢?”   宏煜没应。   他闷头想了想,迟疑问:“赵县丞又怎么了?”   宏煜蹙眉:“你不在宋先生跟前献殷勤,跑来这里做什么?”   梁玦纳罕:“我住在这里,还能去哪儿?”   “去隔壁啊,”宏煜嗤笑:“你的魂儿不是早被勾走了吗,趁早搬过去吧,都走了好,谁也别搭理我,大家乐得自在。”   梁玦尴尬地扯扯嘴角,讪笑道:“瞧你说的,我岂是那等重色轻友之人……”   宏煜置若罔闻,等童旺敷上药,用纱布包扎妥当,他晃晃胳膊,自嘲说:“还好伤在左臂,否则写不了字,那可耽误事了。”   梁玦叹气,这时又听他问:“我三叔呢?”   “在院子里喝酒。”   “昨晚还没喝够吗?”宏煜摇头轻笑:“传饭吧,我饿了,吃完早些睡,累得很。”   童旺便命人准备晚饭去。   此时意儿正在房中坐立难安,方才的那幕挥之不去,她纵然对宏煜失去期待,但一码归一码,到底心怀愧疚,更不想欠他什么,于是找出金疮药和两瓶清露,让丫鬟送去隔壁。   宋敏在廊下撞见:“还是交给我吧。”她决定亲自走一趟,顺便和宏煜谈谈他和意儿的事。小丫鬟原想趁机出去逛逛,这会儿便远远地跟在后头。   黄昏里夕照渐浓,内宅四下幽静,风里夹着炊烟,地上寥寥几叶梧桐,秋色凄清,叫人心里忽然一阵荒凉。   宋敏走进院落,看见宏敬宗正在廊下逗弄鹦鹉。   “宋先生。”对方目不转睛地打量,带着几分醉意,摇摇颤颤堵住去路:“我一直瞧你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没有。”宋敏态度冷淡:“你记错了。”   “是吗?”宏敬宗歪着头,直盯住她的脸:“请问先生籍贯何地,可是从江南出来的?”   宋敏眉尖拧起,想绕过他进屋,可宏敬宗拦着不让,两只眼睛使劲儿往她身上钻,不管不顾道:“肯定是了,我对美人向来过目不忘,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隔了太久……”   “宏老爷,请你让开。”宋敏反感至极,已顾不上双方脸面,当下几乎发作。   那宏敬宗自打见她第一眼便开始起疑,这两日仔细回忆,心中已有六七分把握,眼下趁着酒劲放纵,一心要确认她的身份,登时凑近:“你颈后是不是有块胎记?”   他说着竟上手去翻衣领,宋敏大怒,一面躲避,一面厉声呵斥:“放尊重些!”   宏煜和梁玦在屋里听见,立刻起身出来:“怎么了?”   宋敏贴着墙壁脸色发白,梁玦走到她身边看两眼,心下了然,不禁沉声道:“宏三叔,我敬你是长辈,也请你拿出做长辈的样来,别干那些为老不尊的事!”   宏敬宗瞪大眼睛喊冤:“我干什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宏煜也当他老毛病犯了,责备道:“三叔,你吃酒吃昏头了,这么大年纪还耍流氓,丢不丢人?还不快给先生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宏敬宗又急又气,恨不能让皇天后土给他作证:“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我又没把她怎么样,不过问了两句话,难道说话也犯法吗?!”   宏煜见他狡辩,皱眉道:“宋先生与你素不相识,有什么好说的?”   梁玦冷笑:“你敢赌咒发誓,单单只是说话吗?”   “我……”宏敬宗百口莫辩,几乎气得跳脚:“我没想轻薄她,连那心思都没动过!你们两个真真要气死我……”   这边闹起来,跟着宋敏的丫鬟忙跑回家通知意儿,说宋先生被宏老爷欺负了,几个人正围着当面对质呢。   意儿心下一沉,立刻赶了过去。   此时宋敏已难以忍受,转头要走,那宏敬宗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哪里肯让她轻易脱身。   “你不准跑!把话说清楚了!别想给我泼脏水!”   宏煜见他如此胡搅蛮缠死不悔改,心下很是厌烦,愈发严厉道:“宋先生的人品我们都很清楚,平白无故的,她赖你做什么?要我说,三叔你且消停消停吧,否则连我也替你臊得慌。”   宏敬宗是个直肠子,此番受辱,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干瞪着宋敏,张口便骂:“你别以为改了名字换了衣裳就没人认得了!二十四桥的烟袅楼如今还在呢,你不会连自己的老东家也忘了吧?!”   宏煜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后,心下惊得突突直跳。   梁玦更是难以置信,指着宏敬宗:“你、你疯了吗,胡说什么?!”   “我疯了?我看你们才痴了、傻了!”宏敬宗冷笑:“十年前她在烟袅楼挂牌,受恩客追捧,那也是红过的,如今摇身一变,竟在衙门做起刑幕来。哼,什么先生,分明就是牙婆卖给青楼的扬州瘦马罢了!”   宏煜猛拽住他三叔:“少发酒疯!”   “别拉我!”宏敬宗指着梁玦:“不信回去问问你爹!那年我们游历扬州,他包了这位宋先生五天五夜,事后跟我炫耀,夸她天生媚骨,颈下还有块月牙胎记,生得极为巧妙!呵,你们现在就验,看我究竟有没有冤她!”   话音刚落,面前出现赵意儿阴沉的脸,她几乎是冲到宏敬宗面前,想也没想,扬手便扇了下去,“啪”一声清脆,好狠的一记耳光,直打得宏敬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众人定在当下,瞠目结舌。   意儿气到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宏敬宗半晌回过神,捂着红肿的脸:“你敢打我?你他娘的居然敢打我!”   “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意儿怒极,还要动手,宏煜一把扣住她的腰,忙将她远远抱开:“好了好了……”   那宏敬宗也被童旺拽着,气不过,哭天喊地:“如今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个丫头也敢踩我一脚……宏煜!她打你三叔,你到底管不管?!”   “我管我管。”宏煜口中敷衍,拖着人直往外走。   “别动我!”意儿三两下挣开,他胳膊有伤,不得不松手,又见她气势汹汹地转头折回,以为还要寻宏敬宗的麻烦,于是忙跟上去:“别闹了,听话。”   意儿置若罔闻,大步来到廊下,紧紧揽住敏姐的肩:“走,我们回家。”   宋敏一言不发,垂着头,收好自己被扒光的尊严,如悬丝傀儡般任由牵引,经过梁玦跟前,屏住呼吸,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噩梦之境。   夕阳余晖落满庭院,树影明暗交错,宏煜望着那二人清瘦的背影,暗暗叹一口气。   宏敬宗依旧鬼哭狼嚎,梁玦立在窗下,脸色惨白,浑身僵硬,茫茫然看一眼,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闷不吭声躲回房去。   宏煜知道他心里已经天崩地裂。 第36章   意儿喉咙酸堵,心潮涌动难以压制,她一路紧绷着,回到偏房,关上门,沉声对宋敏说:“先生放心,我不准任何人侮辱你、诋毁你,至于那个宏敬宗,明日我便将他赶出平奚县,让他永远不许出现在你面前。”   宋敏沉默,纤细的手指碰到桌角,拿起火折子,点燃灯台上的蜡烛,再用纱罩子罩上。屋内亮了些,竹青色的旧衫在灯光里显得尤为清冷朴素,正如她给人一贯的印象,堪比疏风朗月。   隐约似有叹息,宋敏缓缓落座,一边斟酒,一边很轻地笑了笑,“其实算不得诋毁,宏老爷说的没错,当年我的确在扬州的烟袅楼做风月营生,整整做了七年。”   意儿伸手按住她的肩:“敏姐。”   宋敏长眉微挑,吃一口酒,辣得双眼眯起,勾出几分风情:“那时候啊,”她说:“那时候喜欢我的人可多了,捧着金山银山来,妈妈也未必肯让见。恩客们争风吃醋是常事,更有倾家荡产的,抛妻弃子的,什么丑态我都看过。如今呀,这平奚县里最红的姑娘也不及我当年一半风光,意儿你信吗?”   意儿听得心里难受,紧紧攥着手:“我只认你是我先生,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早就过去了。”   宋敏歪撑着头,略微有些恍惚:“是啊,我自己都快忘了,还当是前世遗梦呢。”   所以方才宏敬宗破口大骂时,她一度觉得茫然,完全无法对号入座。毕竟时隔太久,曾经一连包下她数日的男人也不少,至于姓梁的老爷,她使劲回想,是喜欢从后面跪着弄的那位呢,还是喜欢把人折起来的那位?   若论样貌,倒有一个周老爷与梁玦眉眼相似,兴许用的化名吧,北方口音,包了艘船,五天五夜,没少在她嘴里折腾。   “哈。”宋敏突然觉得好笑,垂下头,双眸泛出点点湿润。   意儿不知她在想什么,紧挨着坐到身旁,静静地陪了一会儿,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先生比我通透。”   “嗯。”宋敏应着,不想吓到意儿,于是直接略过那七年,语气轻松道:“好在后来机缘巧合,离开青楼,改名换姓,跟着你姑妈学做刑幕,一晃已经十来年过去了。”   意儿听她如此轻描淡写,愈发觉得心疼:“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过去算得了什么?”   宋敏静待片刻:“可是意儿,我这次恐怕要连累你丢人了。”   “怎么会?”她忙说:“别理宏敬宗那个烂了嘴的混账,你为人如何,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何必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你看看宏煜,名声臭成那样,不还是活得滋味齐全么?可见脸皮厚一点是很有好处的。”   宋敏哭笑不得,心里暗暗叹气,没再多说什么。   意儿回到自己屋里,这时阿照突然怒气冲冲地进来,手中握着佩刀:“怎么回事,我方才听见他们议论,说有人欺负宋先生,是谁这么可恶,人在哪儿,快带我找他算账!”   意儿闻言愣了愣,随即皱眉问:“你听何人所说?”   阿照随手一指:“路上遇见两个小厮,聊得天花乱坠,我一听便立刻赶回来了。”   意儿心里暗叫不好,她原打算用银子堵住丫鬟的嘴,再施以警告,以免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可谁知竟然这么快就在内宅里传开了,人多口杂,说不定明早就会传遍整个衙门,那时敏姐该如何是好?   “你想什么呢?”阿照晃她:“快带我去呀……”   “别闹。”意儿瞪一眼:“小孩子家,少问大人的事,你今晚跟我睡,不许打扰先生。”   “……”   阿照又急又气,她没空搭理,暗暗思量一番,决定明日找宏煜问一问,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   这夜宏敬宗直闹到三更才罢,梁玦关在房内,晚饭没吃,听见敲门也没反应,想必大受打击,一时半刻难以消化。   宏煜胳膊痛了一夜,早上起得略晚些,一吃饭一边换药,又吩咐童旺:“你去问问梁玦,看他今日是否告假。”   “梁先生已经起了,”童旺回:“这会儿正在洗漱更衣呢。”   “哦。”   不多时,梁玦到前厅用饭,宏煜见他眼底发青,面容憔悴,像是从什么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被放出来似的,神情亦不正常。   宏煜瞥了两眼,问:“你没事吧,要不休息两天?”   他冷笑反问:“为何要休息,我能有什么事?”   宏煜打量他,想了想,放下筷子,正色道:“昨晚我三叔口无遮拦,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殃及于你,实在对不住。”   梁玦低头喝粥,没有搭腔。   “过两日我便打发他走,省得在此招惹是非,惹人厌烦。”宏煜这么说着,继续与他商量:“至于宋先生那儿,我觉得应该找个时间坐下谈谈,你看如何?”   “能不能别说了?”眉间蹙起:“恶不恶心?好好吃饭行吗?”   “……”   宏煜愣了半晌,着实怀疑他一宿没睡,神智不清,思维已经错乱。   两人用完饭,一前一后往前堂去。刚离开小套院,没走两步便看见了意儿和宋敏。梁玦神色疏冷,垂着眼,视若无睹。   她们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走近了,宋敏一如往常般随和,客气地拱手:“宏大人。”   宏煜点头:“宋先生早。”   意儿默不作声地瞥向梁玦,见他目光回避,无动于衷,全然变了一副态度,真叫人看得心惊。于是也没打招呼,绕过穿堂屏门,径自离去。   晌午,宏煜在签押房的里间休息,正准备午睡,这时意儿忽然登门,说有事相商。宏煜请她在窗下落座,摆上茶,小厮们都打发出去。   她看上去脸色不好,忧心忡忡:“你可知底下人交头接耳,敏姐的事情恐怕瞒不住了。终究要闹得人尽皆知。”   宏煜挑眉:“当然瞒不住,昨日动静那么大,人家又不是聋子。”   意儿见他还有闲情沏茶,索性把杯子挪开:“我不吃,你别忙了。跟你说正事呢,你可有法子平息流言?”   宏煜摇头轻笑:“怎么可能?嘴长在他们身上,若只两三个人倒堵得住,如今都传开了,我也无能为力。”   意儿抿了抿嘴,说:“我有个想法,只看你愿不愿意帮忙。”   宏煜抬眸笑撇着她:“想让我三叔出面澄清么?”   “嗯。”   他似乎早就想到这点:“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你能说服他?”   “不用说服,”宏煜道:“吓唬几句就行,他这人经不住吓。”   意儿闻言略松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喃喃嘀咕:“是,得让他当众给先生道歉,就说吃醉了酒,纵情忘性,以至于胡言乱语,中伤无辜。”   宏煜不置可否,只道:“此事还需与宋先生商议,不如请她过来,问问她的意思。”   意儿自然说好。   没过一会儿宋敏应邀而至,静坐着听完他们的话,默默思索良久,略叹道:“多谢两位大人美意,虽如此,我却不敢自欺欺人,假装清白,更不愿厚着脸皮在大家面前做戏,那才真是无地自容。”   “敏姐。”   她慢慢道来:“即便今日宏老爷替我遮掩过去,也难保明日不会被他人认出,到那时岂非更加难堪?我的名声事小,可若连累二位大人信誉收损,那是万万不能的。”   意儿心往下沉:“先生可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宋敏轻轻眨眼:“我早知会有今日,头上悬的这把刀终于落下,倒让我觉得痛快,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恐被人揭穿。”   宏煜朗声笑起来:“先生行事果然磊落。”   意儿皱眉不语。   “赵大人不必如此忧虑,”他递茶给她:“我对此事有另一番见解,你姑且听听。”   “大人请说。”   宏煜看了宋敏一眼:“先生的过往纵然惹人非议,可在我看来却也正是令人敬重的地方,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烟花女子弃贱从良尚令人可歌可叹,更何况先生如今奔走于公门,为朝廷效力,如此志气,如此才干,试问有几人能够做到?”   宋敏闻言愣住,意儿屏息望着他,心下犹如拨云见月,突然一片清明,豁然开朗。   宏煜打量她说:“你先前在圣谕亭讲《巾帼论》,鼓励女子独立自强,如今身边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怎么反倒愁闷起来?”   意儿心里怦怦直跳:“话虽如此,可世人未必都如大人这般明辨事理……”   “赵县丞这是怕了吗?”   她愣愣的:“我怕什么?”   “怕流言蜚语,白眼唾沫呗。”宏煜带几分取笑:“纵然被他们吐几口唾沫,还能把你淹死不成?”   意儿望向宋敏,缓缓深吸一口气,自嘲般微叹:“是啊,有什么好怕的,我真是昏头了。”   “你昏头昏脑的也没什么稀奇,”宏煜说:“我早就见惯不怪了。”   意儿皱眉,宋敏在一旁拱手:“多谢大人提点。”   “先生不必客气。”   今日阴云沉沉,屋内愈渐昏幽,她们二人准备告辞,宏煜想了想,叫住意儿:“赵县丞且慢,我还有事问。”   宋敏自顾去了,意儿回过身,看见宏煜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然后随手一指,说:“你过来坐下。”   她觉得哪里不对,凝神想着,迟疑地走了过去。 第37章   意儿走到矮榻前才想起自己分明已经和宏煜闹僵,因着敏姐的事便一下抛在了脑后,这会儿看他歪在那里,正从匣中取出什么物件,她心下一跳,记起前晚他说要还她东西,想来定是那支玉钗了。   “愣着做什么?”宏煜扫她一眼,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铜胎珐琅鼻烟壶,挑出少许烟丝嗅了嗅,说:“给你沏的茶还没吃,来尝尝。”   意儿落座,端起面前的粉彩小茶碗,略抿了一口,谁知竟如药汁那般,苦涩难当,险些吐了出来。   “这什么茶?”她眉头拧起,怀疑他在故意使坏:“大人平日就喝这个?”   宏煜阴恻恻地笑起来,一字一句:“这不是你送我的贺礼吗?”他说着,随手拿起茶罐打量:“和安记,挺好的,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意儿噎住,莫名觉得尴尬,没有做声。   宏煜也默了会儿,瞧她两眼,指尖点在漆几上:“不是我说你,你的脾气愈发大了,当着众人便动起手来,我三叔那张臭嘴,回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派,你常年在外,又当着官职,自然无惧无畏,可家里的人不知其中缘故,只当你们赵府猖狂,二小姐还没当上宰相,眼里就没了尊卑和规矩,以后还了得?”   意儿皱眉:“分明是你三叔不对,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宏煜笑着讲道理:“再怎么着,你也不该动手打他呀,咱们两家本就不睦,如此一来岂非火上浇油?纵使他犯浑作恶,有我在,若动起真格来,哪怕叫人把他绑了,马粪堵上嘴,事后他也不会记我的仇,你又何必白白的得罪人?是不是?”   意儿细细瞧着他,心里琢磨,脸上似笑非笑:“听懂了,大人这是变着法的责备我呢。何苦来?若要教训,直说便是,倒别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宏煜一听气笑了,凑近瞅她的脸:“诶,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但凡我说两句软话,就是心里藏奸,憋着坏?若不说软话,你又怨我甩脸,又砸东西,究竟我里外不是人,横竖都是错,冤不冤啊?”   意儿冷眼瞥他:“你倒喊冤,自己阴晴不定的,好一阵歹一阵,我不伺候还不行吗?”   宏煜掂量半晌,似乎拐过弯来,撇着她,笑问:“赵意儿,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谁?”她瞪大眼睛:“吃什么醋?我疯了吗?”   宏煜目色沉沉:“那日芊若一来你便使性子,接连的赌气不理人,若非醋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意儿撇撇嘴:“宏大人,你想太多了,我们什么关系呀,犯得着吃醋吗?”   “那你闹什么?”宏煜舒展胳膊往后靠,斜眼睨着:“口是心非,我和芊若还没怎么着呢,你就这样,究竟谁难伺候?”   意儿被他一通话说得难以辩驳,闷了好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随你怎么说,总之我是累了,请大人尽快将东西归还,今后也好自在。”   “什么东西?”   “……”   宏煜白她一眼,摇头嗤笑:“你那支玉钗也不值几个钱,这么巴巴儿的惦记着,非要讨回去,难不成当做定情信物了?”   意儿旋即起身:“当我没说。”   宏煜叫住她,手里颠着茶盖,脆脆的磕在杯沿:“你若真想跟我断了,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明白,好聚好散,岂不干脆?偏你又含糊其辞,扭扭捏捏,倒像我纠缠着不放似的,这算什么意思?”   意儿闷声默了会儿,点点头:“大人说的对。”   他心中掂量几分,慢悠悠道:“这两日事多,不急,我是怎么着都成的,你好好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同僚,别闹得脸上过不去,你说是吧?”   意儿面无波澜,略应了声。   当晚宏煜回到内宅,一进门就看见他三叔在那儿指使丫鬟收拾东西,大箱小箱地堆着,地上一团乱。   小厮瞥了宏煜一眼,劝说:“三老爷,天暗了,要不先吃饭,明日再收吧。”   宏敬宗故作苦态,摆手叹气:“不了不了,赶紧弄完,咱们赶紧走,留在这儿也是招人嫌,倒不如自己识趣些,省得到时让人家赶出去。”   “哪儿能呢,宏大人是您的亲侄子,岂有帮着外人赶走亲叔叔的理?”   “如今这世道,别说亲叔侄了,就是亲兄弟也未必靠得住。家里容不下我,大哥二哥撵我,现在煜儿也……唉,我还是待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   宏煜两手交错揣在袖子里,歪靠着门框听了半晌,心下觉得好笑,迈着长腿进去:“哟,三叔这是怎么了,要走啊?”   宏敬宗知道自己惹了祸,唯恐宏煜翻脸不认人,于是先演上一出苦肉计,让他狠不下心肠。   “我原想着客居于此,虽寄人篱下,少不得要看人脸色,但到底是一家子,多少有个依靠,可谁知闹成这样……与其被你撵走,还不如我自己走吧!”   宏煜冷眼瞥着,轻轻“啧”一声:“瞧您说的,我是晚辈,怎么敢撵你?那我不成禽兽了吗?”   宏敬宗放出哀声:“可是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今日被打耳刮子,明日再得罪了谁,还不知怎么个死法呢!”   宏煜做出诧异之色,压低声音:“原来三叔你也听说了吗?”   他一愣:“什么?”   宏煜让下人们都出去,一脸凝重道:“昨日你得罪了宋先生,今日我听到风声,已有人磨刀霍霍,扬言要断你一条腿呢。”   “谁?!”宏敬宗大惊,霎时五官拧起:“她不过是个幕宾,居然敢要我的腿?”   宏煜叹气:“你哪里知道她的背景,且不说人家在赵御史身边多年,有的是人脉,单说她们院儿里那个林阿照,武艺超群,连捕快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今日没发现有人过来踩点吗?”   宏敬宗细细一想,顿时惊出冷汗:“的确有个圆脸的丫头在门外鬼鬼祟祟盯着我看……可这里是衙门,她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不成?!”   宏煜摇头:“那原是个江湖人,萍踪浪迹,留在此地无非为了保护赵意儿和宋先生,若真要弄你,凭她的身手,别说我们防不住,只怕连她下手的证据都抓不到,你这条腿可怎么办呐三叔……”   宏敬宗被他唬得脚软,扶着箱子坐下,憋了好一会儿,怒声骂道:“哼!我怕什么?晚上多叫几个家丁守在窗下,谁敢来,一棒子打死算数!”   宏煜笑着拍拍他的肩:“三叔好气魄,我拨两个衙役给你,有事你就大喊,我们都在呢,医馆离衙门也不远,放心。”   “……”   宏敬宗这下什么兴致都没了,晚上饭也不吃,只顾精心挑选家丁,作势要蛮干一架:“我看她有多大本事,两只手能打得过几个壮汉!”   宏煜没搭理,随他去,等睡了一觉醒来,偏房竟已人去楼空。   宏敬宗留了张字条,说临时有急,务必要走,改日再来看他。   宏煜笑得前俯后仰:“三叔诶,好歹让侄儿送一送啊!”   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   宏敬宗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未收拾。   衙门众人闻得宋敏身世,有的作壁上观,有的退避三舍,纷纷疏远,不与她来往。宋敏心无杂念,照常在典史厅办公,照常与同僚们说话,人家不理她,或给白眼,她自己笑笑,也不在意。   这日下午她正往县丞廨去,穿过大堂后院,瞧见两个书吏正在相互推搡,一个说:“上回便是我替你去的,这回该你替我了。”   另一个说:“大人上次分明叫的就是你,何故推脱给我?反正我不去!”   “你跟宋先生来往最多,我又不熟!”   “呸,什么来往?你不要乱说!”   宋敏心下了然,正欲开口,这时看见梁玦从后面缓缓走近,盯着那两个书吏,冷声问:“你们很闲是吧?”   “梁先生……”   他目色阴沉:“脚上穿金鞋了,还是大人叫不动你们了,不如二位歇着,我去传话如何?”   “不敢不敢……”   宋敏心里静静的,提步上前,那二人见了,忙说她来得巧,宏知县正找她谈事。   宋敏点头应下,转而望着梁玦,开口打了声招呼:“梁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头走了。   ——   曹克恭拿着六房主事的呈文来找宏煜。   “大伙儿对近日的流言十分困扰,已经影响日常公务,因而想请大人拿个主意。”   “搁这儿吧。”宏煜看也没看:“等我有空再说。”   曹克恭迟疑片刻,不便多言,放下呈文离开。   又过一日,县里的乡绅们相约来到衙门,也因此事要找知县施压。   “请各位老爷在小花厅稍等,”宏煜吩咐童旺:“我这里有事,忙完便过去,你且好生招待着,上最好的茶。”   “是。”   说着搁下笔,又吩咐书吏去把赵意儿、曹克恭、六房主事和幕官们都叫来。   小花厅就在签押房隔壁,这边的窗户开着,幽凉凉,风吹得纸张作响。他把昨日的呈文粗粗看过一遍,与心中所想无异,于是笑了笑,这时众人到了,乌压压地立在厅内。   宏煜起身绕过案桌,目光扫下去,点头说:“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要让宋先生离开衙门,我也不是不同意。”   他回身拿起一叠案牍,是衙门里誊抄留存的过往公文。   “只是她走了,你们需得推出一个人来,能及得上宋先生十之六七即可。”宏煜说着,将文书拍在六房主事的胸前:“好好看看,谁有这个本事,此刻便站出来。”   厅内静静的,半晌才有人开口:“回大人,我们并非质疑宋先生的能力。”   宏煜道:“在衙门里做事,我只看能力,不论其他。”   “宋先生出身风尘,如今人尽皆知,我等公门中人岂能与青楼女子朝夕共事?传出去起不荒谬?衙门威严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她已经为朝廷效力了十年,过去十年还不够让人信服吗?”宏煜眉头拧起:“青楼出身,至刑幕大席,如此传奇,满天下官署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捧着供着还唯恐不及呢!”   “大人,我们也是为了衙门的声誉……”   “你前日抱着妓.女吃酒时怎么没想过衙门的声誉?”   “……”   宏煜从他们身边一个个走过,左臂伤着,端在腹前,目光一个个掠过,脚步来来回回。   意儿呼吸滞住,心跳沉沉,听见他道:“你们诸位都是读书人,其中不乏学幕出身,何为幕?能明习律令、灼知情伪者为幕,机牙足以应变、智计足以解纷者为幕!看看你们手上的驳案文书,谁能如宋先生这般周旋于上级衙门,既坚持意见,又留下转圜余地,严丝合缝,字字老到!有谁?你?还是你?”   没人吭声,大气也不敢出。宏煜目色凌厉地瞪他们几眼,晃到窗前,扬声骂道:“我好容易得来的人才,她走了,你们上哪儿给我找一个去?!更别说人家乃赵县丞私幕,拿的是赵大人的佣金,不吃朝廷俸禄,用不着公家一个钱,要走要留与你们何干?!多管闲事!”   意儿悄悄抬眸,见宏煜叉着腰,冲那窗外滔滔不绝:“亏你们还读过圣贤书,不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倒是成日家钻于坊间流言,盯着人家那点儿秘辛,如市井小民般目光狭隘,丢不丢人呐?这会儿还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指指点点,究竟谁才是知县?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们得了!”   意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发脾气的背影,想到隔壁乡绅们此刻的表情,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宏煜骂完,回到案前吃茶,然后冷眼瞥道:“你笑什么?”   她忙绷住:“大人之言振聋发聩,下官醍醐灌顶,所以高兴。”   “这还用你说?”宏煜扫她一眼,又问众人:“还有事吗?”   “没事。”   “那就下去吧。”宏煜搁下茶盏:“方才笑了的留下。”   意儿:“……” 第38章   “下个月县试,衙门已公告考期,报名与座号等事交礼房处理,到时由本官主考,儒学署教官监考,全县参试者至少一两千人,分卷批阅还需你和曹主簿协助于我,三四场下来,少不得要忙大半个月,你尽快将手上两宗案子审结,挪出时间。”   意儿在边上听着,随声应下。   宏煜落座,又道:“对了,前翰林学士吕老先生正在清安府各地讲学,过两日便到平奚,宝宣书院给我下了帖子,到时我想带宋先生一同出席,你觉得如何。”   意儿道:“先生跟我提过,我没什么意见。”   宏煜点头,自然而然地又问:“先前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哪件事?”   宏煜抬眸盯着她:“你说呢?”   “……”   不等回答,他索性放弃,摆摆手:“算了,晚上再聊,今晚我到后园子等你,还是老地方。”   意儿一听,脸色微变,心中勾起那夜种种,像被石头压在胸口,堵得发沉。况且又见他若无其事地提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令人恼火,于是屏气敛声,目光渐凉。   宏煜没听到回应,打量问:“怎么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冷淡道:“大人若有公事,请即刻吩咐,散衙以后我要休息,没那个精神。若为私事,下官与你无话可说,更不会赴约,请大人自重。”   宏煜微愣,正要询问此话何意,她却道:“没事的话,下官就先告退了,衙内很忙。”   说完转身就走。宏煜一头雾水,不觉气得怔住。   傍晚回到内宅,正换衣裳,新来的丫鬟胆怯,手打颤,摘不下那革带,他本就心里窝火,骂了句“蠢货”,推开丫鬟的手,自己三两下脱去品服,披了件绸衫往书房走。   想这几日明着暗着给赵意儿台阶,哄着她,可她倒好,愈发端起架子,动辄犟嘴甩脸,当真被惯得无法无天起来。   宏煜翻出玉钗,又把她写的信装在一处,立即叫人送往隔壁。   意儿也刚换了衣裳,听闻他打发人来,知道是还东西,心里倒没怎么,只是见了那封信,不由得臊起来,心想他定是故意羞辱自己,难免又动一回怒。   宋敏冷眼看着,也不言语,待到掌灯时分,吃过饭,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提灯出门,迎着清寒小风,经过苍台湿瓦,来到正院叩门。   屋檐下,梁玦正倚着栏杆看小厮们点灯。   “宋先生来了。”   他闻声望去,看见幽暗里一抹人影款款行来,明瓦灯笼照着月白长衫,姿容温雅,行止斯文,乍乍地瞧着,仍是他动心的样子——清如玉壶冰。谁都不会明白,从前他对宋先生之倾慕,简直视为天人。   以后再也不能了。   梁玦回过神,心里憋闷,连带着无以言表的愤怒,见她一次便要发痛一次。   “梁先生。”   宋敏已来到跟前,声音薄薄的,像秋雨打在瓦上,他眉头深深拧起,避无可避,只能以疏离相对:“你找我何事?”   “没事。”宋敏目光掠过他消瘦的脸,很淡地笑了笑:“我找宏大人。”   “他在里面。”   “嗯。”宋敏轻轻应着,低眉敛眸,转身进去。   梁玦在廊下站了会儿,天愈发凉了,寒津津的,透着衣裳生冷。他回屋找出流霞酒,温上一壶,拎到庭中小酌。   不多时,宋敏出来,似乎没有留意他坐在角落,自顾的打着灯笼,翩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梁玦怔怔的,忽然听见宏煜大发雷霆,房内传来童旺的惨叫,口中忙不迭辩解:“实在不知赵大人那晚出门了,下那么大的雨,雷电又凶,小的以为她必定待在家中休息……若早知道,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会爬去告诉她的!”   “你以为?你还真会自作主张!”宏煜记起那夜瓢泼大雨,卿卿亭的破亭子又没个门窗遮挡,也不知赵意儿怎么过的,她一个人怕不怕……   “好吃懒做的东西,我要你何用?!”他真想一脚把童旺踹死:“滚下去领二十板子,这几日别叫我看见你!”   “……”   宏煜从房里出来,梁玦失笑,怪声怪气地嘲讽:“发这么大火啊?赶着去哄赵县丞么?跟真的似的,你们二位露水鸳鸯就别在那儿演郎情妾意了行吗。”   “管好你自己吧,”宏煜扬声骂道:“看你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至于吗,不就那点儿破事,人家宋先生早恢复元气了,你倒没完没了,谁欠你不成?!”   梁玦脸色阴沉,“啪嗒”扔下酒杯:“少说风凉话,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便如此轻巧,倘若赵意儿跟你爹有一腿,我看你嫌不嫌脏。”   宏煜听完这话竟然没恼,只哼笑道:“我还真不怕告诉你,只要我心里喜欢,别说跟我爹好过,她就算是我爹生的,我也照要不误。”   梁玦满脸厌色:“呵,那是自然,你对赵意儿不过禽兽本能,谈何人伦。”   宏煜又嗤一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想跟她睡觉又没妨碍旁人……”话扯太远,他打住,摇摇头:“总之那不是宋先生的错,你犯不着怨怪人家。”   梁玦冷笑:“难道是我的错吗?”   宏煜心下微叹,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放到他面前:“宋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还说让你宽心。”   梁玦屏息不语。   宏煜拍拍他的肩,自顾走了。   ——   意儿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翻书,听见宏煜来,不知何故,只不想见他,于是缩进被中,翻身朝里,佯装已经睡下。   他走进房内,径直来到榻前,歪腰打量,笑说:“这么早就歇了?灯还亮着呢。”   意儿充耳不闻。   宏煜坐在床沿,伸手推推她的背:“喂。”   “……”意儿皱眉,心下烦闷,紧闭着眼,将锦被拉至肩头盖好。   他一看又笑了,“不理人啊?”说着凑上前细细瞅她的侧脸:“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走开。”   宏煜转移视线,见那香几上放着送还的玉钗和书信,他想了想,取出信函,清清嗓子,低声念道:“意儿再拜煜郎左右:别后月余,相思萦怀,常念与君相伴时,朝欢暮乐,云雨巫峡,夜夜共枕席。而今只得空床睡,辗转反复,玉簟生寒。祈愿幽期入梦来,一宵恩爱也尽欢……”   话音未落,意儿倏地坐起身,脸色因恼怒而烫红,扬手便要将信夺走,宏煜胳膊一抬,不让她得逞。   意儿干瞪眼。   宏煜嘴边笑得愈发深了,一动不动望进她眼中,口中继续道:“伏惟郎君珍重,努力加餐饭,勿以妾为念。归期静候。”   意儿胸膛起伏,推开他逐渐靠近的脑袋,抢下信纸,揉成一团仍到墙角,接着蒙上铺盖,彻彻底底把自己藏起来。   宏煜拉扯半晌也没能把她从锦被里捞出来,于是伏在上头,几乎抵着她的脑袋,笑道:“喂,你好歹留个缝,透透气,若我今夜不走,难道你要憋死在里头不成?”   不见回应,他又说:“那晚我并非有意失约,因着三叔和芊若来了,我走不开,让童旺通知你,可谁知他偷懒,竟未转达,害你白等了一夜,方才我听宋先生说起才知道缘故,童旺已被我收拾过,料他今后不敢再犯。”   意儿依旧没吭声,宏煜好容易掀开被角,露出她的脑袋,直问:“赵意儿,大半夜的,你为何待在那里枯坐瞎等?雨停了走便是,你几时变得这么蠢,竟学尾生抱柱?”   她冷道:“看重信约在你眼里就是蠢么,换做别人我也会等的,这不过是君子操守而已,如你这般德行之人自然不屑一顾。”   宏煜好像压根儿没把这个答案当回事,直接略过,又换了个话头:“我生辰那日吃多了酒,被他们送到姑娘床上,听说买的是初夜,那姑娘胆子小,没敢把我怎么着,不过睡了一觉,衣裳也没脱……”   “跟我有什么关系?”意儿打断:“那是你的事。”   宏煜道:“我三叔的话你也听,所谓酒后乱性者,实则意识清醒,真正喝得烂醉哪有力气干得动,就是脱光了在我怀里蹭,我也有心无力啊。”   “那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脱光了在你怀里蹭,你居然干不动。”   “……”   宏煜默然瞪着她,轻笑两声:“早上起了是想干的,摸了两把又没劲,想想确实可惜。”   意儿说:“后悔了,现在去也不迟。”   “我要真去了,你还跟我好吗?”   “我为何要跟你好?”   宏煜笑:“你自己说的,不在乎我找别的女人泻火,既如此,怎么又不跟我好了?”   意儿撇撇嘴:“根本不是这个因果,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自然不存在好不好。”   宏煜盯了她一会儿:“真是牙尖嘴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你如此巧言善辩,手上的活计倒不怎么样,我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香囊和绣功,亏你还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在家时没有正经学过女红吗?”   意儿睁眼瞧见半个黑乎乎的香袋子垂在面前,边角已经烧焦,那“煜”字也只剩半个,扭扭歪歪,十分扎眼。   她屏住呼吸,忽然觉得难堪,心里涌出强烈的委屈,偏偏宏煜还要咄咄逼人,像是嘲笑那般,一瞬不瞬观赏她的表情:“装什么呀,赵意儿。”   她怒上心头,猛推开他的手:“你滚!”   没想到一下打中他的胳膊,宏煜眉间紧蹙,忙捂住小臂,像是极为痛楚的模样。   意儿面无表情瞥着,骂了句活该,他弓着背埋下去,额头压在床上,闷声喊疼。   真是恶有恶报。   意儿掀起铺盖,脚轻轻踢他:“起开。”   接着下床去,找出两瓶金疮药,回到榻前:“手给我。”   宏煜便将胳膊伸到她腿上放着,意儿一面低头解纱布,一面皱眉说:“你用的什么破药,这么几日竟还未痊愈。”   宏煜没吱声。   及至见到伤口,又道:“已经在结痂了。”   他回:“可不是吗,被你这么一打,不知几时才好。”   意儿暗自愧疚,闷不吭声给他敷药,接着拿干净的棉纱包扎起来,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刚摆弄完,还未收拾药瓶子,宏煜忽然凑近,吻住了她的唇。意儿一怔,欲往后躲,他已将她后脑勺按住,瞬间沉醉其中,动作极其温柔。   意儿屏住呼吸,心被一下一下拨弄,重重撞击着胸口,好半晌才放松下来。   宏煜退开,目光仍有些迷离,垂着眼眸望她,问:“你晚上吃的什么,嘴里甜丝丝的。”   意儿双颊微烫,低头掩饰:“没什么。”   他又说:“回来这么些日子,总算给好脸了,走这两个月,你就不想我,一见面就闹。”   她皱眉:“谁闹?不是你先甩脸的吗?”   宏煜赶忙打住,笑说:“是,我错了,原不该那样。”   意儿努努嘴,见他如此警惕,又觉得好笑,略叹口气:“总这么吵架,我都不知道怎么平心静气地跟你说话了。”   宏煜伸手摸她的脸:“我也快累死。”   意儿闻言想了想,眼波流转,狡黠一笑:“不如我们日后比谁会讲好听话,输了岂不也高兴。”   “嗯。”   她立刻提议:“你脸皮厚,你先来。”   “……”宏煜没好气地瞪住她:“可以,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   他凑过去,喃喃道:“你晚上究竟吃了什么,我还没有尝出来……”   说着已将她揽入怀中,低头深吻。 第39章   自打宏煜和赵意儿和好,每夜留宿香闺,不回自己屋子,留下梁玦一人,他在这内宅愈发难挨,于是每日一散衙,便骑马往南城东街的烟花巷里去。   凝香阁依水而建,房子有些潮,楚娘推开小窗,叫住沿河行贩的船夫,将铜板放在篮子里,买了一包蜜饯,一包盐水花生,吊上来,窗子仍旧关好。   “怎么吃这个?”梁玦闲躺在榻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铜旱烟杆,懒怠道:“你饿了,我让他们送夜宵。”   “不用,我就爱吃这个。”楚娘偎在他腿边笑问:“公子今儿还要听故事吗?我可没什么好说的,家底都向你兜尽了。”   梁玦心不在焉,随口道:“你做了这么几年,也该存了不少体己,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接客?”   楚娘皱眉嗔道:“又来了,梁公子非要劝我从良才算吗?”   “随便问问,好奇。”   她一边剥花生,一边娇笑说:“我能有几个钱?妈妈抽走大头,平日里花费也不小,你看看我这屋子,摆的用的,哪样不讲究?若非如此,像你这般体面的客人也不会做我生意呀。留在青楼,有漂亮衣裳穿,每日打扮得伶伶俐俐,还有丫鬟服侍,岂不比外头那些市井婆娘强?”   梁玦说:“你总不能做一辈子吧,还不如趁早找个人嫁了。”   “嫁人?嫁谁呀?”楚娘嗤笑:“我这样的,出去了,不过嫁个穷光蛋,或是给人家做妾,您瞧我这双纤纤玉手,洗衣煮饭一概不会,找个穷汉子自讨苦吃不成?若说做妾,高门深院,还不如我在青楼活得自在,每日新鲜,运气好了,遇着梁公子这等俊俏郎君,做几日夫妻,倒也有趣。”   她说着,伸手往梁玦腿上摸了一把,梁玦低头看着,又问:“若我今日跟我爹一块儿来,你也觉得有趣?”   楚娘挑眉:“只要你们高兴,银子给够了,有何不可?”   梁玦笑问:“你要脸吗?贱不贱啊?”   楚娘大笑起来:“要脸的话,那还要不要活了?我也得吃饭呀。”   梁玦说:“你既读书识字,又会弹琴下棋,去给闺阁小姐们做西席不是很好,那也算自力更生了。”   楚娘轻哼:“做先生能挣几个钱?还不够我买胭脂水粉的。我一个人穷死也没什么,但外头还有一大家子靠我养活呢,从爹妈到下面几个姊妹,吃穿上学全从我这里拿银子,我撂下不干了,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不成?”   梁玦若有所思:“朝廷迟早要禁娼的,到那时妓馆查封了,你们这些烟花女子又该如何,想过没有。”   楚娘扭了扭身,满不在乎道:“朝廷要禁,我能有什么法子,只是他们也该指一条活路,叫我们有安身立命的去处,否则明面上禁了,私底下又多出无数的暗娼来,终究无用。”   梁玦抽完一撮烟,躺在榻上没再说话。   楚娘笑睨着他,凑近去,用手挑逗他的脸:“梁公子,其实如你这般花了钱不嫖,只讲道理的大善人,我不是第一次见,我也晓得你心里很瞧不起我,但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一出生便不愁吃穿,这辈子最大的困扰无非就是科举,考不中,你继续做你的富家子弟,什么时候来了兴致,便跑到青楼劝人从良,我们能有多少觉悟,怎么能跟你们这些平日里谈论治国安.邦、民生大计的读书人相比?我看呐,你还是别费心思了。”   梁玦默了会儿:“我知道一个人,从前跟你一样,在风尘里讨生活,后来她改名换姓,给长官做幕宾……”   “你说县衙里那位宋先生?最近她风头很盛,前日还在宝宣书院讲自己学幕的经历,很令人钦佩,这条街上好几个姑娘听说她的事迹以后都从良了。”楚娘笑:“宋先生的确了不起,可如她这般气魄、才华,还有背后吃的苦,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你想叫我干些清白的营生,不就让我吃苦吗,可是凭什么你们一出生便享受锦衣玉食,而我就非要吃苦呢?我不懂这个道理,也从来没人教过我,如今泥足深陷,断然出不来了,你还是救救那些尚未堕落的小姑娘才是正理。”   梁玦感到心力交瘁,心里难受,拍拍她的肩:“你出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   “好的呀,”楚娘收拾花生和蜜饯:“对了,我还得多说一句,从明日起,我会告诉妈妈不做你生意了,你请找别的姑娘吧。”   “为何?我给的钱少了?”   “不少,梁公子出手很大方,”楚娘笑着:“只是啊,我轻狂惯了,做不得学生,即便对着你这张俊俏的脸蛋,每日听道理,那也受不住。你是大善人,不会跟奴家计较的,对吗?”   梁玦淡淡望着她,眼底如死水一般,没有半点涟漪:“你去吧。”   “诶。”   于是这里又剩下他一人,外头隐隐传来堂倌的叫喊,在唤:“莺姐有客了!”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楼下上来,由远至近,隔壁房门打开,姑娘低声笑说着什么,迎了进去。   窗外嘎吱嘎吱,小船摇过。   梁玦在这昏沉里不知躺了多久,门外忽然出现两三个人影,模模糊糊,略停顿片刻,悄声进来了。   他坐起身,细看了几眼,面色变得僵硬。   “宏大人让我接你回去。”宋敏打量屋内摆设,脸上淡淡笑着,问:“你吃酒了吗,要不要人搀扶?”   梁玦一动不动地盯住她:“我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宋敏走到窗前,半开窗扇,望着河岸灯火,喃喃说:“时辰还早,我陪你待会儿。”   梁玦冷笑:“此情此景,你瞧着很眼熟吧?”   “扬州二十四桥比这里大多了。”宋敏笑道:“岸边全是茶馆酒肆,每入夜,上百盏纱灯亮起,姑娘们沐浴熏香,出巷子,盘桓在茶肆之间站关。灯火照着,脸上画着浓妆,有的掀开竹帘,露出一截脚丫子,有的唱小词,引人注目,游客来来往往,有看中的,立刻拉着手往深巷里去。那些没被相中的,等到夜深,茶馆打烊,独自摸黑返回,少不得要被老鸨打骂一顿。”   梁玦听得心里发闷:“你也上街拉过客?”   宋敏摇头低笑:“没有,我还算红牌,不必出门站关。若当时再做几年,人老珠黄了,应该也是那般下场。”   梁玦没来由的重复:“红牌。”   “是呀。”宋敏坐到他身旁,气定神闲地摆弄茶碗:“我幼时被牙婆买去,跟十几个女孩住在一起,每日习学书画琴棋,学梳妆,学仪态,也不许吃饱,养孱弱之姿,长大供富商挑选。识字后我便不大喜欢诗文,偏爱看律法公案,为这个没少挨揍。后来那些买家见我满腹经纶,都不敢要,于是最终沦落到了烟袅楼。”   梁玦垂着头,僵硬地盯着茶盘。   宋敏说:“那年我十六岁,初夜卖给一位盐商,据说是个季常癖,家里原有个河东狮,被管教数十年,老婆一死,他便夜夜宿妓嫖.娼,犹如大赦一般。许是从前被压制久了,生出一股怪癖,相处时非打即骂,口中污秽难当,我疼得不停哭喊,妈妈听见了,在外头拍门,叫他快些停手,说我们这儿不许虐待姑娘,再如此便要报官去,那人听罢,另拿了一张银票,妈妈赔笑,又劝两句便走了。”   “烟袅楼七年,每夜春宵,男人们伏在我身上喘气,不管老的少的,影子晃在墙上,犹如牲口那般,很多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牲口,卖身卖笑,活得不成人样。”   “有时来了葵水,或是生病,不能接客,夜里睡着,听见隔壁屋子传来交欢的声音,不知怎么,竟呕吐不止。我以为我会死在扬州,就像楼里的姐妹,得了杨梅疮,长出几个大包,化脓出血,臭水四流……”   梁玦不知何时从后面将她抱住,浮光暗影,额头抵着她的背心,哑声哀求:“别说了。”   宋敏略笑了笑:“直到那天,有个客人猝死在我床上,他的小厮立刻报了官,我被抓入牢房,当时赵莹大人在扬州做通判,是她审理此案。恩客的亲眷想让我偿命,花重金聘请讼师打官司,过堂那日我得知恩客死于自身隐疾,仵作已验明,我便替自己辩护,列举大周刑律及案例,将那讼师辩得哑口无言,半个月后,赵大人判我无罪,将我释放。再后来,她留我在身边亲自教导,过了两年,我正式成为她的刑幕……想想也算一段缘分。”   “都过去了。”梁玦直起身,黯然盯着她的侧脸,轻碰了碰她被茶水沾湿的嘴唇,心如浪潮翻涌,几乎不能自制。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他说。   “我知道。”宋敏垂下眼,狭长的凤尾翘起,带一股娇媚,她捏着他的下巴,缓缓抚摸:“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梁玦朝她压下去,眼眶泛红:“我想要你……”   宋敏笑了,任由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快让人喘不过气,然后她温柔地亲亲他的眼睛,说:“你要不起的,别傻了。”   梁玦把脸埋入那颈窝里,不住地落泪。   窗外灯火繁复,夜愈发深了。   ——   于此同时,衙门内宅里,宏煜好说歹说,终于把意儿哄去了他房中。   先前每每在那边留宿,因她顾及隔壁的宋先生和林阿照,总不敢把动静闹大,叫得也不痛快,他早想换个地方,碰巧梁玦不在,时不我待,自然该抓紧机会。   两个人在桶里洗澡,匆匆弄了一回,意儿累了,洗完不想再让他碰,于是穿好衣裳,斯斯文文地坐在窗下吃酒谈天,直聊到漏下二十刻才罢。   “你让宋先生去找梁玦,若先生有失,我是断不饶人的。”   宏煜喝得迷糊,摇头笑道:“放心,梁玦不敢。”   说着胳膊搭在她肩头,大半个人全压到她身上:“好妹妹,跟我困觉去。”   “不会走路走了是吧……”意儿咬牙,将他搀至榻前放下,脱了鞋,口中骂道:“你就是让我过来伺候你的。”   宏煜已然大醉,抓了她的手,放在掌中捏啊捏,没一会儿便嘀咕:“渴,给我倒碗茶。”   意儿去桌前端来凉水,喂他吃了一口,问:“如何,可好些了?”   宏煜随手往她脸上拍了两下,恍恍惚惚的样子,夸道:“丝丝,你乖。”   “……”   意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心跳沉沉,在确定他方才说了什么以后,登时把手里剩下的半碗水泼在了他脸上。   “……” 第40章   宏煜在半梦半醉之间睁开眼,头晕目眩,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意儿,张嘴呐呐地问:“你干什么?”   不知为何,她笑得有些凌厉,一字一句回道:“没什么,手滑了。”   宏煜思绪朦胧,并未在意,随手抹了把脸,翻个身,顷刻间睡去。   这夜秋霖脉脉,树影摇曳,梦中依稀听见沥沥雨声,像情人在耳边低诉,帐中沉香幽微,呼吸清浅,身旁熨帖着细腻温度,叫人柔肠百千。   一宿冷风细雨不曾断绝,宏煜醒来时天还未亮,窗纱透着静谧的黛色,隔着一层单衣,是一截楚腰,像他极爱的一只定窑梅瓶,所谓折于足侧微束,瓶身往下愈发纤细,且白瓷温润,令人爱不释手。   “意儿,”他掀开锦被,覆到佳人之上:“卿卿。”   这场景,一面柔情脉脉着,一面无理蛮横。   “干什么?”   “没事,”他见她要醒,哄道:“你接着睡,我一会儿就好。”   什么叫他一会儿就好?意儿皱眉,迷蒙间下意识推开窃玉偷香的手:“别弄我。”   宏煜听见姑娘沙哑的声音,像静夜里微微晃动的烛火,叫人心下随之一颤。他愈发饿了,知道哪儿有好吃的,翻找一遍,一会儿吃桃子,一会儿吃茶,是洞庭银针,清醇回甘……哦,不,梅瓶里藏酒,他吃的应该是酒,所以如痴如醉起来。   意儿变作一捧秋水,拳头也没了力气。   “喜不喜欢这样?”夜客造访幽深处,蓬门为君开。他是不讲理的客人,一进门便胡搅蛮缠。   这下犹如身在夜航船,摇摇微晃,帐幔轻颤,伴着姑娘断续嗔骂,他笑得癫狂。   宏煜将落水者捞起,她攀上浮木,却愈发溺水,鬓角微湿,似乎沾上了他的青丝,又听见他说:“好意儿,叫声哥哥。”   呸,做梦吧。她已有七分清醒,想起先前被误认秦丝,大为恼火,于是眼下只装懵,口中胡乱求救:“慢点呀,阿显……”   宏煜闻言一愣,眉间倏地蹙起,一把扯住她的长发,眉毛飞扬,笑得极凶:“喊谁呢你?!”   眼看浪潮即将涌向最高处,他毫不留情地丢开她,抽身而去,只是自己仍在水中浮沉,便又抓过她的手,将余热释放了,爬上岸,一身清凉。   可怜意儿被丢在那儿,不上不下地吊着,脚趾蜷缩起来。   宏煜眼底发沉,似笑非笑打量她:“怎么了?”一边说,一边伸向起伏的山峦:“难受么,自己动手啊。”   意儿紧揪住枕头,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猫,一下一下打颤。   “啧啧,可怜见的。”宏煜也歪着,单手支额,饶有兴致地观赏她此刻的窘态。   “抖什么呀?你那里怎么了?”   意儿额头冒汗,犹如被羽毛轻拂着,难以忍受,真想咬牙忍过去便算,偏偏面前的男人不肯放过她,非要跋山涉水,处处留情,她心中急热无法消解,又得不到满足,简直令人发疯。   她难受,哼哧哼哧,眼泪不由自主滚落。   “哟,还闹脾气呢。”宏煜见她如此,心下涟漪点点,右手过去:“我帮你啊。”   他说着,一边笑盈盈望着她,一边去往小径幽深的地方。   “瞪我做什么?再骂大声些,我受用的很。”   “赵意儿,瞧你,口是心非,分明喜欢的很?”   “过去几年你怎么过的啊,没少自己动手吧?”   ……   坏透了!坏透了!   她在羞愤里终于耗尽力气,蜷起来,背过身去。宏煜拿帕子把手擦净,发现她紧绷着,肩头发颤,竟然被气哭了。   “喂,”他好笑地把人翻过来,“哭什么,我欺负你了?”   “滚!”   “这会儿叫我滚,方才是谁死抱着求我别走的?”   意儿想也没想,一巴掌挥过去。   他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胳膊:“还要打人,作死呢?”说着望定她额头细汗,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一双杏眼通红,好不娇俏。于是他又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先耍狠,谁惯的啊,林显?”   意儿白了一眼,别过脸没做声。   宏煜凑过去,咬着耳朵小声道:“跟我说说,你们在一起时怎么做的,都有哪些招数?”   “……你有病。”   宏煜冷笑:“这么喜欢观音坐莲,是不是他腰不好,全靠你主动啊?”   意儿咬牙忍了会儿,斜眼瞥过去,细声轻哼:“想知道,可以,先说说你跟秦丝怎么做的,我再告诉你。”   宏煜微怔,接着莞尔问道:“秦丝是谁啊?”   意儿嗤笑:“别装了,昨晚睡前你还叫丝丝呢。”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那我也不记得了。”   宏煜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含着春水般的潮意打量着她:“这可是你要问的,别听了又醋。”   “谁要醋?你少自以为是。”   宏煜“哦”一声,慢悠悠道:“秦丝啊,”他懒懒的模样:“秦丝善于吹箫,口技一绝,闺房里花样又多,天生的风流种子,平日里随便玩一个时辰也不喊累的。”   意儿冷笑:“一个时辰,你没被榨成人干吗?”   宏煜啧道:“我又没说一个时辰都在戳,怎么就成人干了?”   “……不要脸。”   “干这种事,不要脸才够劲儿,你如此放不开,在我面前连动手都不敢,换做秦丝,方才早就自己拨开了求我进去……”   “呸!闭嘴、闭嘴!”意儿捂住耳朵:“谁要听这么仔细,你真下流!”   宏煜哼道:“你跟林显做的时候不下流?你们不解衣带,不弄得水花四溅?”   意儿咬牙切齿,心想这人的嘴怎会这么贱啊!   堪堪忍过一阵,暗自深呼吸,她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我们都没经验,不过是两情相悦,一起摸索人之大欲,用不着什么花样,心里喜欢,怎么着都享受,你没试过跟心尖上的人肌肤相亲吧,那才叫神仙滋味。”   宏煜目光幽深,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半晌过后轻轻笑了:“你跟我没滋味是吧?来来来,我来伺候你,要什么滋味都行,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跟谁更享受。”   他嘴里说着伺候,手上的动作却霸道,握住膝盖,像剥开柚子那般般,意儿瞪大眼睛,踢不到,手伸过去,狠狠往他腰侧一掐,使了大劲,宏煜疼得栽到边上,抬起头,双眸发烫:“赵意儿,你找死呢!”   她裹着锦被翻身下地,逃到矮塌上去。   宏煜满头大汗,缓过好一阵起来,披上外衣,大步过去拽她:“有胆子打我,倒是别躲啊。”   意儿忙说:“你先前还拉我头发呢。”   “我用力了吗?下死手了吗?”   意儿见他气得不轻,像要以牙还牙的架势,于是随口支吾:“那,你哪儿疼,我给你揉揉。”   “少来这套。”   她就死拽着被子不松手。宏煜索性往她脸上揪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又抬起那小巧的下巴,俯身凑近,腻了会儿,渐渐的气也顺了,便挤在身旁不做言语。   窗外天色微明,还能再歇一会儿,他叫丫鬟进来,意儿问:“做什么?”   “换被褥,”宏煜说:“床上被你弄成那样,怎么睡?”   意儿实在难为情,抿了抿嘴:“别叫人吧,你去换了就是。”   宏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让我亲自动手?我几时做过这个?”   “换个褥子有什么难的,没做过总看过吧。”意儿抓着他的衣袖轻晃,声音娇娇的:“去吧去吧。”   “真麻烦。”宏煜皱眉,骂骂咧咧走到塌前,扯下被褥,随手丢在一旁,又往大衣柜去,找出新的,抱过来铺上。意儿见他只随意披着外衫,那玩意儿随着走动若隐若现地甩来甩去,真是好不害臊……   没眼看没眼看。   收拾完,两人安静躺下,方才闹得筋疲力尽,意儿昏昏欲睡,这时又听他说:“你不如搬过来,省得一早还得跑回去换衣裳,多此一举。”   她随口答:“那怎么行,丢下敏姐和阿照,像什么话?”   “迟早要搬的,”宏煜说:“我这里有的是房子,偌大一个偏院空着,让她们一同过来住就是。你们那个院子留给曹克恭,人家拖家带口的,也好住宽敞些。”   意儿很累,敷衍两句:“忙完这阵再说吧。”   宏煜也就不再多言。   ——   十月中旬迎来童子试第一级县试,此间衙门上下不理词讼,全力投入考场中。宏煜主考,且负责出题,第一场人数最多,考完由各长官分卷批阅、录取,四五日后发案,取中者再考第二场、第三场。最终近三千考生只取二百余人,县里造了册,送往府内。   时值深秋,天气愈发萧寒,这日傍晚,宏煜来找意儿,没走正门,却从角门进去,直接到她屋里坐着。   这会儿意儿不在,洗澡去了,宋敏和阿照正坐在院子里说话。   “那封信都快被你看烂了,”宋敏摇头笑道:“已经过了两日,兴奋劲儿还没消减吗?”   阿照说:“我哥走了三年,如今终于要回来了,我真怕这信是假的,现在还觉得像做梦呢。”   宋敏道:“意儿不是看过了,的确是他的笔迹,你尽管放心,过几日便要和兄长团聚了。”   阿照傻乐起来,点头道:“不错,非但我和哥哥可以团聚,嫂子和他也能团聚了。”   宋敏闻言锁眉,迟疑地开口:“意儿……不是跟宏知县在一起吗?”   阿照一听便摇头,斩钉截铁道:“不算数,宏知县只不过是她用来填补空虚的替身罢了,如何能跟我哥相提并论?”   宋敏张张嘴:“据我所知,当初林显不告而别,意儿已经死心,是打定主意跟他划清界限了……”   “才不是,”阿照当即打断:“当初我哥走,她急成那样,骑马去追,追了五天五夜,人都累垮了,这么深的感情,岂是旁人可以僭越的?不信等着瞧,只要我哥一回来,她肯定会跟宏知县断得干干净净。”   “……”宋敏听得哭笑不得,知道她死心眼,劝也不听,索性随她去罢了。   这边意儿洗完澡,回到屋里,看见宏煜闲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根热腾腾的玉米,已经啃了半截。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笑问:“你几时来的?”   宏煜淡淡道:“刚来了不久。”   意儿走到柜前翻找厚袄子,宏煜撇着她,忽而问:“你上次答应搬到我那儿,究竟定好日子没有?”   她怪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宏煜起身来到她背后:“上个月,在我那儿,你别说不记得。”   “我真不记得了。”   宏煜拉过她的胳膊,垂眸盯着她的眼睛:“我跟你说真的。”   意儿见他面色严厉,双眸发沉,忽然觉得别扭,支吾道:“什么真的假的。”   宏煜默然看了一会儿,心想那个野男人要回来了,你这态度变得可真快。   于是瞬间心凉,只觉得没劲透了,松开手,提脚就走。   意儿不明所以,问:“不留下吃饭吗?”   “不了,”他轻笑道:“你跟你小姑子慢慢吃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   “……” 第41章   夜里宋敏来找意儿,端一盆兰花,进屋摆到桌上,忙唤她来看。   意儿从榻上起身,走近细瞧,又托着花萼闻了闻,霎时清冽扑鼻:“好香啊,这是素心建兰?”   宋敏心情不错,笑道:“金丝马尾,建兰的一种,我知道你喜欢无杂色的兰花,今日在集市看见,便买了两盆。”   意儿说:“这个时节该是墨兰的花期,怎么建兰也开得这么好?”   “可不就是好兆头。”宋敏笑:“今年不顺的都经历了,剩下两个月定能顺顺当当地过完。”   意儿附和:“但愿如此。”   宋敏看着她,貌似随口一问:“过两日林显到了,你要见吗?”   意儿脸上没什么波澜,仍专注望着花蕾,说:“都行。”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他呢。”   意儿笑了笑,目光清淡如月:“这么久了,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宋敏心下琢磨一番,轻轻叹气:“算来他这几年在外面也不容易,背着佟家的血海深仇,既要追讨叛徒,又要复兴师门,几样大事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实在艰难。”   意儿眼眸低垂,心不在焉地应着:“嗯,是不容易。”说完想到什么,又说:“天冷了,你和阿照也该添两件大毛衣裳,我请了裁缝,改日带你们去店里量身,顺便挑挑料子。”   宋敏说:“旧年的衣裳都还新着呢,再说如今不过十一月,穿不上大毛的。”   “等做完就能穿了。”意儿说:“一日冷过一日,冬天用的炉子、被褥,一应物件都要早些备下才好。”   宋敏笑她:“咱们自己倒没什么,底下那些婆子丫鬟才要紧,可不能亏待了她们。”   意儿坐在桌前托着下巴:“你放心,都交代给许娘子了。”   “这么快?”   “可不吗,”她微微叹气:“我见宏煜那边早预备下了,他们屋里本就人多,又热闹,到时候人家风风光光的过节,咱们的丫头该有多羡慕啊,那可不像样。”   宋敏噗嗤一笑,打趣道:“这话怎么说,宏大人不是让我们搬过去吗,还分那么清作甚?”   意儿微嗔:“他一时兴起,随口胡诌而已,听着当个玩笑罢了,岂能当真?”   话至于此,想起宏煜那怪脾气,傍晚又不知谁惹了他,莫名其妙的使性子,平日在外面那么威风,私下却跟个小孩没两样。   她想着想着,不觉一笑。   因得了这盆金丝马尾,次日散衙,她便邀宏煜过来赏兰。   宏煜起先没什么兴致,招不住意儿殷勤,亲手沏茶,还剥了橙子送到嘴边,哄他吃下。阿照从屋里出来,见他们二人歪在一处,书卷挡着脸,青天白日的,亲亲我我,真不要脸!   等宏煜走了,意儿回房歇着,阿照面色沉沉,进来一屁股坐到圆凳上,瞪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   “你怎么还跟他这样?”阿照没好气道:“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我哥都要回来了,你还不做个了断,究竟什么意思?”   意儿置若罔闻,撇撇嘴,翻过身去不予理会。   阿照见状愈发急恼:“我哥并没有负你呀,当初他仓促离开,纯粹是师门遭难,不得不赶去搭救,若他为了功名利禄,或见异思迁,那我绝不多说什么,可林显分明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你多少能体谅一二吧?难不成你喜欢一个只知风月而不顾孝义的懦夫吗?两三年光阴眨眼就过了,等等又有何妨?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   意儿听得头疼,坐起身:“你再说一遍。”   阿照满脸涨红,死死瞪住她:“说就说!我实在不明白,感情不就应该忠贞不二吗?我哥临走前叫我护你周全,他是非你不娶的!这几年他在外面打打杀杀,还不知吃了多少苦,而你转头爬上宏煜的床,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该有多心寒?你就这么对待一个拿真心爱你的人!”   意儿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阿照声泪俱下,静了半晌,只淡淡开口:“恕我眼拙,他的真心,我完全没看出来。对一个三年来杳无音信的人,我为什么要等?他若爱我,那就做给我看,别指望留下一两句深情款款的承诺就能绑住我。若无实际的作为,承诺也跟放屁没两样。”   “说来说去,你就只顾你自己。”阿照心疼哥哥,见她如此冷情,好不失望,忽而又想到什么,心下一凛,警惕地问:“难道你不喜欢他了吗?”   意儿心烦,忍耐着,微微叹气:“时间久了,感情是会淡的,即便你成日在我面前晃,但大多时候我都不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阿照像被噎住,瞪大眼,忙说:“没关系,等你们见面就好了,感情变淡,可以重新培养,只要你给他机会。”   意儿摇头:“我已经有宏煜了。”   阿照伤心至极,胡乱擦掉眼泪,一拍桌子起身,拿上佩刀疾步离开。   之后两天她都没有搭理意儿,也不说话,独来独往,夜里背着敏姐偷偷抹眼泪,可怜见的,叫人又气又好笑。   直到这日傍晚,意儿刚回屋换下品服,丫鬟进来回话,说阿照的兄长到了,此刻正在衙门外头,是不是该请进来。   “不用。”意儿收拾完,和宋敏一同出去迎客。   阿照抱着她哥哥哭得厉害,隔着角门,意儿看见林显一身玄衣,高高的个头,正笑着轻拍阿照的背:“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把鼻涕都抹到我衣服上吧?”   宋敏也笑:“林捕快可别叫人看笑话,平日里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   林显抬眸,一眼见着意儿,深邃的眼睛如夜那般,动作微微顿住。   她莞尔上前,朗声唤他:“阿显。”   阿照退开,接过宋敏的帕子抹眼泪,然后紧张地望着他们二人。   林显喉结滚动,像是一时找不到话语,所以没来由地说:“你长高了?”   “哪有?”意儿挑眉,上下打量他,点头夸赞:“你倒瘦了些,不过好在没有缺胳膊少腿,四肢健全,跟从前一样英俊,那我就放心了。”   林显皱眉苦笑:“我看你是失望才对。”   意儿摆摆手:“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是那种人?”   宋敏开怀道:“好了,咱们坐下来慢慢叙旧,我已定好酒席给阿显接风,趁天色早,现在就过去。”   说话间小厮牵来四匹骏马,林显望着意儿的背影,默然没有做声。   到醉梦楼,上二楼厢房,几人吃吃谈谈,聊得兴起。酒过三巡,林显说:“还未谢你照拂阿照,想来这几年她一定添了不少麻烦。”   意儿打了个酒嗝,说:“阿照很乖,帮我不少忙。”   宋敏在一旁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显撇向意儿,似真似假道:“从前给御史大人做护卫,今后还想给县丞大人做护卫,不知她肯不肯。”   意儿笑:“我哪里请得动你?”   阿照忙说:“哥,师父师娘的仇已经报完,你这回可以不走了吧?”   林显收回目光,默了会儿,淡淡道:“年后我得回溪山,正式接任掌门,这次过来主要为了你。”他说:“看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阿照张嘴愣住,忙转向意儿,见她垂着眼帘,脸色不大好,于是讪笑道:“这、这也太突然了吧,我……”   “不急,”林显拍拍她的头:“我还要住上几日,你慢慢考虑。”   意儿没吭声,阿照尴尬地扯扯嘴角,忙转开话头:“对了,我师姐呢,她还好吗?”   “好。”   “那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阿照见他态度冷淡,便不再多言。   吃完饭,出酒楼,长街熙攘,灯火拥挤,男男女女如夜行之鬼魅,衣香鬓影,来来往往。   林显在这繁华里感到几分落寞,终是开口:“意儿。”他叫住她:“我们沿街走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意儿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扶着敏姐笑道:“我可扛不住,明早还要画卯呢。你们兄妹俩才应该好好聚一聚。”   阿照闻言望向林显,只见他面色清冷,眼底发沉,真怕他生气,于是忙打岔道:“是呀,哥,我可想你了,今晚我跟你回去,咱们再喝几盅。”   林显望了意儿半晌,挪开目光,慢无表情:“嗯,好。”   于是四人在此分手,各回各的去处。   “意儿姐姐对我很好,一直把我当做她的亲妹子,”阿照小心翼翼地跟她哥说:“你走了这么久,没个音信,她肯定心里有气,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   “是么。”   “是呀,你看她方才冲你笑呢,过几日一定和好如初了。”   林显目光黯然,喃喃道:“她的确很客气。”   两人骑着马,不紧不慢地穿过两条大街,人烟渐渐稀少,阿照打量四下,问:“你住哪家客栈呀?怎么越走越静。”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租了一个小院子,没住客栈。”   “啊?”阿照眨眨眼,笑道:“你自己住一个院子,不怕冷清么?”   林显说:“你师姐不喜欢见外人,也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阿照愣怔:“师姐也来了?”   “嗯。”   她垂头闷了半晌:“我听说她的脸被毁了……那么漂亮的姑娘,一定很难过。”   林显冷道:“父母惨死,自己武功全废,脸上还被划了十几刀,自然不好过。”   “……”   “一会儿见了她,别提这个。”   “哦……”阿照闷闷的:“哥,其实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林显皱眉:“她戴着面纱,你看不到的。”   “不是,我从小就怕她,不太敢亲近。”   林显闻言叹气,摸摸妹妹的脑袋,放软声音:“好了,哥哥在,她又不会欺负你。”   阿照乖乖点头。   不多时来到地方,林显下马叩门,一个微胖的少年迎出来:“师父。”   “嗯。”林显随口吩咐:“把马牵到后院去。”   “是。”   阿照跟在他身后,走入这幽暗的小院落,只见厅堂亮着灯,一个身穿鹅黄裙衫,头戴帷帽的女子正坐在桌前饮茶。   “师兄,你回来了。”   阿照听见佟之瑶寡淡的声音,心下莫名发慌,抓住她哥的袖子,闷声上前。 第42章   夜深人静时,风又冷了几分。   佟之瑶比从前愈发孤僻,且又体弱,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话说,声音倦怠,恹恹的回屋去了。   阿照被安置在偏房,照顾佟之瑶起居的婆子端来热水,她一边烫脚,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林显讲述这三年的经历,从赵莹身边离开,陪意儿参加乡试,见证她中举,接着三人赴京会试,意儿金榜题名,外放地方为官,她也当上捕快,经手过几桩公案,如今每日跟着上司巡街,维护一方百姓的平安,心里觉得很踏实。   林显静静听着,不时发出浅笑:“阿照长大了,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也很欣慰。”   她嘿嘿一笑:“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意儿姐姐,喜欢宋先生,如果哥哥能留下来就好了。”   林显道:“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走了。”   阿照摸摸鼻子:“我……我也不知道。”   林显点头:“这样也好,你在这里,我和她还能说上几句话。”   阿照一愣,眨眨眼:“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走呀……是因为师姐吗?”   林显目色微敛,只说:“之瑶一个人不行的。”   阿照皱眉,想要细问他这几年的遭遇,而他只大略带过,说三年来带着佟之瑶追寻仇人和叛徒的下落,直至上个月终于叫他们血债血偿。   没有细节,阿照却有些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哥……”   林显打断:“你听打更的,已过丑时了,先睡吧,明日再说。”   “……哦。”   “有事喊一声,外头有人把守。”   “好。”阿照忙擦干脚,穿上鞋,送到门口:“哥,你也早点歇息。”   “嗯。”   林显穿过院子,朝正房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阿照哈欠连天,准备关门,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睁大双眼盯住那间屋子,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没记错的话,那是师姐的卧室。   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阿照像被雷劈了一般,张着嘴惊在当下,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排斥,恨不能立刻把她哥叫回来。   即便不为意儿,此事也万分难以接受。不管佟之瑶的脸毁成什么样,阿照没见过,倒不算什么,但她深知师姐性情乖戾,相处起来有种难以言状的压抑,总担心一句不慎便将她得罪,而她恼了也不言语,阴沉沉的,实在叫人不舒服。   难怪林显这次回来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疏朗开阔,倒像心里压着许多事,阴郁消沉,令她也难以亲近。   阿照脑子一团乱麻,半晌不能动弹。   ……   林显进屋,见屏风那侧浴汤已备下,便自顾脱了衣裳洗澡。佟之瑶正坐在镜台前涂抹华清露,此物出自大食国,据称有舒痕淡疤的奇效,然而她用了两三年,却并不见疤痕消减,想必当初伤得太重,皮肉全翻出来,再金贵的东西也难起作用。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可怕的脸,突然烦躁不堪,扔掉瓶子,起身往屏风后面走。   林显泡在桶里,水是凉的。他这个人,一年四季只用冷水洗澡,寒冬腊月亦是如此。佟之瑶拿帕子给他擦拭肩膀,看着那身上遍布伤痕,如她面目全非的脸一般,心里方才稍稍舒服些。   “见过心上人了,怎么不高兴?”   林显没吭声。   佟之瑶笑得温柔:“还是说,回来面对我,落差太大,所以笑不出来?”   林显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闭着眼睛,淡淡道:“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佟之瑶依旧麻木地笑着,问:“阿照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怎么没告诉她?”   “刚见面,没来得及说。”   “是吗?我看你根本不想说吧,反正现在樊七死了,你也没义务回溪山接那烂摊子,留在这里多好啊,陪着你的意儿……”   林显突然起身,出了浴桶,从架上拿干帕子随手擦几下,披上衣衫:“我很累,先睡了。”   说完绕过屏风,径直走到榻前,踢了鞋,翻身趴到里头。   屋内一片寂静,灯烛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窗外寒风簌簌,断续拍打着窗扇,不知过了多久,林显听见隐约啜泣,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巨石抵在他心口,喘不了气的感觉又来了。   他沉默许久,光脚下地,将佟之瑶拦腰抱起,抱到床上,克制道:“别哭了。”   她伏在他肩头抽噎不止,眼泪把衣服沾湿:“我就是个累赘,一直拖累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真的不必……你回到她身边去吧,我不想再看你活得这么累……”   林显抱了一会儿,眼底空茫茫,暗沉沉,无甚意趣,只微叹道:“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呢,回溪山接任掌门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她呢?你不想跟她在一起了吗?”   林显眼帘低垂,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我只想再看看她,说几句话,别无所求。”   佟之瑶说:“如果没有我,你们不会是这种结果。师兄,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我?当初都是我逼你的……”   “你也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啊,”林显极淡地笑了笑:“我只好负责到底了。”   “那她呢?你不用为她负责吗?”   “她跟你不一样。”林显目光游离:“没有我,她照样过得很好。”   佟之瑶紧抱住这个男人,虔诚地哀求:“师兄,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林显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想起那次意儿和他吃酒,伶仃大醉,趴在他背上说:“阿显,你放心,我占你便宜,肯定会对你好的,否则就让姑妈打断我的腿。”   他说:“你腿断了,还得我伺候,不划算。”   意儿笑:“我这么漂亮,你不想伺候啊,那我找别人去。”   “找谁?你找一个我弄死一个,信吗?”   ……   林显的笑意未至眼底已然散去,他把脆弱的泪人儿安抚好,熄了灯,像往常那般搂着佟之瑶睡去。   ——   意儿回到衙门,听丫鬟说傍晚宏煜派童旺过来请她,她不在,方才童旺又来一次,前脚刚走。   “有什么事吗?”   “没说,就让你去一趟。”   意儿没放在心上,神态疲倦地更衣:“若那边再有人登门,说我已经睡下了。”   丫鬟抬面露迟疑:“……是。”   她这一个月和宏煜愈渐亲密,夜里吃不消,冷一冷也好。且今日与林显久别重逢,难免勾起许多往事,要说心如止水是自欺欺人,情绪纷杂,需要时间理清。   至次日,在衙门见到宏煜,意儿拿着公文去签押房,时近正午,薄薄的日光落在长廊间,他搁下笔,按着肩膀扭动胳膊,随口跟她提了句:“待会儿一起吃饭。”   意儿想也没想地拒绝:“不了,我和敏姐有约,还有事。”   “晚上呢?”   “晚上……再看吧。”   宏煜“哦一声”,面色如常。   傍晚散衙,回了内宅,他又派人传话,请她一同用饭,可意儿却推脱没有胃口,婉言相拒。   没过一会儿,天暗下,灯亮起,宏煜倒是亲自过来了。   “赵大人忙什么呢,”似笑非笑的声音:“请你屈尊吃一顿饭也这么难。”   她正坐在窗下看书,见他来,忙命丫鬟倒茶。   “没有忙什么,不过下午用了些点心,晚饭不想动了。”   宏煜落座,略挑眉道:“我还以为旧情人回来,你便欢喜得茶饭不思了。”   意儿笑笑:“那倒不至于。”   他冷眼看着她,又问:“你昨夜回衙门睡的,还是歇在外头?”   “自然回家睡。”   “没跟林显重温旧梦吗?”   “什么?”   他笑:“老情人见面,干柴烈火,难道不想共度春宵?”   意儿觉得荒谬,嘴角勾起:“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张口闭口床笫之欢。”   宏煜发出轻蔑的嗤笑:“男人不就那回事吗,我敢担保,再过几日他定会将你拐到床上去,你信不信?”   意儿不以为然:“拐就拐,又不是没睡过。”   宏煜没做声。   意儿余光偷瞄他,心下微动,忽然想到什么,一双杏眼眯起,抿嘴一笑。   宏煜见状也望住她,和颜悦色:“这么高兴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没什么,不过叙旧。”意儿好似微醺那般沉醉在回忆里:“你不知道我们经历的事情,那时可好玩儿了。”   宏煜似乎很感兴趣:“你讲给我听啊。”   意儿抱住膝盖,身子前后微晃,细细道来,她与林显相识之初,常做男儿打扮,裹平胸口,粘小胡子,以书童的身份侍奉姑妈左右。   彼时赵莹初任御史,巡按肃江,因得罪大员,几度险遭暗杀,恰逢林显游历在外,少年血性,嫉恶如仇,闻此风声,便自愿投入赵莹门下,做其护卫。   起初他真把意儿当成弟弟,见这书童生得唇红齿白,身量单薄,因而常笑她没有男子气魄,一股子阴柔。   意儿并不言语,照常的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有次两人出去吃酒,沿街路过妓馆,她头一回出入烟花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姑娘,不知怎么还咽了口唾沫。林显随手拍她胸膛,提醒说:“温柔乡,英雄冢,管好的你命根子。”   “……”意儿垂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呼吸滞住,半晌后干咳一声,仓皇地问:“你,你就没逛过青楼?”   他说没有。   “为何?难不成你还是个童子鸡?”   “……”林显尴尬,为掩饰窘迫,一本正经道:“那种事,弄一次就上瘾,我如今哪有闲工夫,等手上的事情忙完了,到时再弄个痛快。”   意儿点头,随口道:“好啊,别忘了叫上我。”   “那是自然。”   后来两个人在酒楼吃醉了,林显迷迷糊糊打量她,说:“你要是个姑娘,还挺好看的。”   意儿摇着扇子笑:“原来阿显你有龙阳之好?”   “我没有……”他极力否认,却难掩遗憾:“就觉得,你怎么不是女的呢……”   意儿哈哈大笑,眼睛璨若星辰,盈盈望定他:“女的又如何?”   他正要开口,只见意儿摘掉那撇假胡子,取下发冠,也不再刻意压着嗓子,而俏声问他:“你要怎样,倒是说呀。”   林显目瞪口呆。   讲到这里,意儿乐得咯咯直笑,眼中甜腻几乎要溢出来。   宏煜说:“这么纯情?”   她点头:“是呀,阿显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了,如今想再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可不容易。”   宏煜摸着扇骨,由衷道:“如此说来,你们的确天造地设。只是数年不见,人心难测,还能破镜重圆吗?”   意儿说:“我对他一如既往。”   宏煜笑:“那我呢?”   她抬眸望去,娇声莞尔:“宏大人是及时雨,我此生都会感激你。”   宏煜面色温柔:“他若知道你跟我做露水鸳鸯,不会介意吗?”   “他可以不用知道。”   宏煜了然地点头。   这时丫鬟捧着漆盘过来,意儿亲手端茶,递给宏煜。   “大人,咱们还是同僚,日后请多担待。”   “那是自然,赵大人不必客气。”他接过茶盏,扬手砸到地上,白瓷小盅霎时支离破碎。   丫鬟尖叫,惊慌失措,旋即跑走。   宏煜浅笑注视她。   意儿僵住,盯着地上的残渣愣了片刻,然后起身就走。   右肩的衣料被揪住。   “你跑什么?”宏煜眉梢飞扬,此时已笑得极其凶狠:“还没聊完呢,你要去哪儿?”   意儿屏住呼吸,下意识掰他的手:“别这样。”   “我哪样?”他掐住她的下巴:“不是说感激我吗?你躲什么?”   意儿脸颊生疼,心里害怕,又哭笑不得,忙道:“我闹着玩儿的,你别生气……”   “好玩儿是吧,我陪你玩儿啊。”宏煜拖着她往床边走:“你方才说我是什么?及时雨?”   “我开玩笑的!”   他双眼发红,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既然久旱逢甘露,润雨怎么够,我该送你一场暴雨才对。”   意儿大喊:“宏煜!”   要死了要死了,她这作死的真不该嘴欠。   …… 第43章   意儿被丢到榻上。   宏煜立在那儿,清冷的眼睛看着她,解下腰间垂挂的绿绸如意扇套,随手扔掉,再摘了玉佩、荷包、汗巾子,郎琳锦绣堆满脚边。   “你是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意儿抱着床柱摇头。   宏煜见状一笑,眉眼轻佻:“哟,装什么呢,你身上哪个地方没被我摸过看过,这会儿林显回来,就装矜持,要为他守贞呐?”   说着便去伸手抓人,谁知她倒机灵,一翻身躲到了床角里。   宏煜沉下脸:“过来。”   意儿没动,只低声喊:“煜哥哥。”   “我再说一次,自己过来。”   “……”   他是下了狠心要收拾人的,这会儿见她一副畏缩的小模样,愈发恼火,且又情动,当即倾身而上,一边冷笑:“赵大人好本事,有了奸夫便对我不理不睬,故意作践人是吧?你既如此留恋,怎么还不滚去找他?你去啊!去啊!”   奸夫?谁?   意儿脑中一片混沌,手忙脚乱:“方才说那些都是逗着玩儿的,你别当真……”   “好个坏蹄子、小娼妇!你想跟我玩儿,也不睁眼瞧瞧,谁玩儿谁呢?!”宏煜硬把人从角落拖拽到床中央,生吞活剥的架势,笑得飞扬跋扈:“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素日敬着你,倒敬出一条白眼狼来,你想耍弄我啊,哥哥是那么好相与的吗?”   意儿心里害怕,又不想让他得逞,于是紧咬下唇推拒抵抗,奈何与他力量悬殊,防守不住,节节败退。   “我以后不敢了,你别……”   仓皇之间,落在由他操纵的情天孽海里,随烟波翻涌,搅弄云雨,起初因这风浪太过汹涌,逆水行舟,负隅顽抗,后来渐渐的,身上沾满他的味道,勾魂摄魄,便实在没了气力,只想紧抱住眼前人,和他一起化作水,沉入情海深处。   “又在想谁呢?”宏煜折腾完,趴在她背上歇了会儿,歪着脑袋,打量她疲倦的脸。   意儿缓过半晌,哑声说:“林显要把阿照带走。”   宏煜一听那名字就心烦,不以为然道:“人家是亲兄妹,按理也该在一处的,怎么,你舍不得?”   意儿喃喃道:“话虽如此,可是阿照毕竟跟了我三年。”   宏煜轻咬她的耳朵,抵在那里,沉声问:“我听说林显当初离开,你追了他几天几夜,真的假的?”   意儿因这温柔的举动缩起肩膀,心里泛起点点依恋,于是脉脉不语,抓着他的手指把玩。   “你听谁说的呀?”   “你的好妹妹林阿照啊。”宏煜冷哼:“她还说我是个替身。”   “……”意儿眨眨眼,略动了动,翻身埋入他胸口,胳膊搭在他腰上,手掌轻抚背脊:“那个死丫头,等我明日收拾她,给你出气。”   宏煜笑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意儿想了想,随口道:“那时年纪小,傻乎乎的,做事比较冲动,现在说来也是好笑。”   当年佟家出事,消息传到林显耳中,他不敢相信,当即便要赶回溪山去,因时间紧迫,又怕意儿担心,所以刻意瞒着,没有道别,自己说走就走了。   晚上意儿得知此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我想整个佟家都被灭了,他势单力薄,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不愿他涉险,一心想把人追回来。”这一追,整整五天五夜,穿过一个大省,还有不计其数的州县,如此奔波,即便汗血宝马也吃不消,何况普通马匹,每跑二十里就得休息,于是只能不停地换马追赶,风雨无阻。   “你有没有试过五天不曾梳洗,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被马颠得像要魂飞魄散。”   她追到临安郡,在一个小县城里发现溪山派的标记暗号,知道林显已经和师门中人会和,县城不大,她四下暗寻,没找到人,想必早已离开,也不可能回溪山,这下可真就不知去向了。   意儿紧绷的一口气断开,彻底累垮。   赵莹派阿照和两个小厮追来,等他们赶到县里,发现意儿倒在一个简陋客栈,发着高烧,昏睡不醒。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古人说汗血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定是假传无疑的了,即便如我那般,一日换十匹马,最多不过行二三百里,那也累得够呛。”   宏煜听完半晌没做声,心里是极为震撼的,摸着她的头发,自言自语般微叹:“你没死在半路也算福大。”   “可不么,路上吐了好几次呢,”意儿笑说:“想必是我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大腿磨出血也不觉得痛,之后睡醒,腰也坏了,躺在床上大半个月不能下地,你说蠢不蠢?”   宏煜听着,手掌不由自主往她腰腹间揉了几下:“难怪你喜欢在上面,原来骑术这么好。”   “……”   他又笑:“你对林显还挺用心的。”   意儿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否认对他用过真心,我们在一起时都还小,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现在想来也是快乐多于苦涩的。只是我讨厌被人丢下,没个交代,不清不楚,心里实在憋闷。”   宏煜闻言,不知怎么想起那次让她在后园子等了一夜,竟有些心虚,喉结微动,道:“算了,别跟他计较,都过去这么久了。”   意儿摇头:“我肚量小,爱记仇,此番见面,定要听他亲口解释才算。前夜他原想单独跟我说话,可我当时心怀芥蒂,不愿多聊,等这两日气顺了,再找他好好问一问。”   宏煜撇撇嘴:“有什么好聊的,女人就爱计较这些,非得争个对错。”   意儿皱眉:“还不是因为你们男人不自觉,又爱逃避问题吗?”   “有些事情何必说那么清楚,心里明白就行了,想来人家也有难处,复仇这种事,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光剑影的,哪有闲心惦记儿女情长。”   意儿冷笑:“是,你们最爱拿大义压人,叫我们忍气吞声,有口难言。”   宏煜愣怔,心想不对,我怎么帮着林显说话了?   于是立马改口:“我可不这样,每次得罪你,很快就道歉了,对不对?那些江湖中人看似重情重义,动辄大是大非挂在嘴边,女人则丢到后面,我看也算不得真豪杰,女人又不是包袱,凭什么总被抛下?不像话。”   意儿“噗嗤”一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半撑起胳膊,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欢,伸手捏起那瘦削的下巴,说:“煜哥哥,你若听话,我会疼你的,我要想对一个人好,那可是掏心掏肺,什么都愿意给,绝对把你宠上天”   宏煜望着她弯弯的杏眼,心里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滋味,沉醉般舒坦。   “意儿,我此刻就想把你的心掏出来,你给不给?”   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贴近:“给呀,看你拿什么换。”   宏煜抱着人翻身:“我就知道,你哪肯吃亏?”耳鬓厮磨一番,又问:“你想要我拿什么换呢?”   意儿半真半假道:“你别做官了,我养着你,好不好?”   宏煜嗤笑:“真说得出口,你养得起吗?”   意儿道:“我这颗心就值那么多,你得拿最宝贵的东西换。”   宏煜不知有没有听懂,眼下已然意乱情迷,只满口答:“可以,我最宝贵的就是皮囊和肉.体,拿去吧,都给你。”   意儿一边骂他不要脸,一边被缠得没法子,颠颠倒倒,又一场鱼水欢好,闹到半夜才罢。   因着宏煜不想让她跟林显再有牵连,意儿顾及他的心情,便也打算就此放手,不再追根究底,要什么交代。   岂料佟之瑶却找上门来。   这日恰逢休沐,阿照带她哥满城里游逛,晌午过后,丫鬟告诉意儿,说外头有个姓佟的姑娘想见她。   起初意儿觉得奇怪,她与佟之瑶素昧谋面,从前也很少听林显提起,却不知找她作甚。   人请进来,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对坐。   意儿见她浑身包裹严实,帷帽之下似乎还戴了面纱,朦朦胧胧露出一双眼睛,堪堪盯过来,叫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意儿镇定自若地吃茶,说:“原来佟小姐和阿显一块儿来的。”   她道:“是,我和师兄一直形影不离。”   意儿闻言,心下了然,点点头,面无波澜:“你找我何事。”   佟之瑶缓缓叹气,声音轻柔:“我想请你莫要责怪师兄,他这个人,闷葫芦,许多话说不出口,可我知道他心里挂念你,即便陪在我身边,体贴入微,但有好几次把我认作是你,叫着你的名字,神情恍惚,想想也怪可怜的。”   意儿端起茶碗:“是么。”   佟之瑶点头:“我和他……等他接任掌门以后,我们便要成亲了,以前他说会娶你,又让你等了这么久,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可他并非有意负你,只是可怜我,同情我……师兄说,你没有他,照样能过得很好,而我只有他一个。”   意儿笑:“那我该恭喜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   佟之瑶道:“你不生气就好,他这次来,就是想在成亲之前再看看你,我理解他,也心疼他,所以请你千万体谅,成全他的真心。”   意儿皱眉,听得很不舒服,但又无从反驳,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这时忽然有人在叫她。   抬头望去,只见宏煜倚在门边,身长玉立,天气冷,他穿着灰鼠袄子,握着小铜炉,慢悠悠走上前。   “有客人?”他明知故问。   “这位是佟小姐。”   “哦。”宏煜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外头凉,怎么不到屋里坐着?”   意儿略笑笑:“没事。”   宏煜瞥了眼:“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佟小姐说,她和林显要成亲了。”   “是吗?”宏煜朗声笑道:“都要成亲了,还不知羞耻地纠缠你,脸皮可真厚啊。”   佟之瑶当即站起身。   宏煜挑眉嗤道:“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媳妇儿也跑来纠缠?该不会想玩仙人跳吧?”   意儿:“……”   宏煜揽住她的肩,语重心长:“人心隔肚皮,几年没见,那林显搞不好就是来讹钱的,你可当心些,别被他们这对不三不四的贼男女给骗了。”   佟之瑶胸膛起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第44章   童旺把人送走,宏煜拉意儿回屋,口中嗤笑:“青天朗日,穿得跟个幽魂似的,吓唬谁呢。”   意儿闻言低眉微叹。   又听他说:“以后不要随便放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衙门,再有下次我可不管谁的面子,直接轰出去。”   意儿握着他的小手炉,打起毡帘进屋,窗扇没关,风吹得有些凉,桌上摆着一盆水仙,尚未开花,她把窗关好,转身看见宏煜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挖苦人,于是讪讪道:“我要睡会儿,你走不走?”   他轻哼一声,径直朝床榻去,脱下外衣:“平日瞧你牙尖嘴利,方才怎么吃哑巴亏了?你就知道对我厉害。”   意儿说:“人家客客气气的,也未曾恶语相向,我又能怎样?”   宏煜挑眉笑道:“难道不是听闻林显要成亲了,心里难受,哑口无言?”   意儿摇头:“什么跟什么?”   宏煜冲她眨眨眼:“当真不难受吗?可千万别憋着,面上强颜欢笑,背地里偷着哭。”   意儿拿枕头砸他:“让个地儿。”   宏煜便挪到里头,她也脱鞋上床,道:“明日曹克恭做寿,在八仙楼摆酒,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呢。”   宏煜打个哈欠:“前几日他在我书房看见一幅仕女图,当时竟挪不开眼,想来极喜欢,你拿去做寿礼正合适。”   两人细细绵绵地说了会儿话,昏昏欲睡。茜纱糊窗,日光透进来,柔软轻薄,意儿侧躺,看着宏煜熟睡的脸,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额角压出细细的青筋,她指尖碰了碰,接着凑过去,正想偷亲他的唇角,这时却发现他睁开眼,被抓个正着。   “……”   意儿往后退,见他笑了笑,于是脸颊微烫,撇撇嘴:“好困,睡了。”   宏煜“嗯”一声,这下当真沉入梦乡。   ——   晚上阿照回来,说林显过两日便要走了,明晚想请她吃个饭。   如此正好撞了曹克恭的局,意儿和宏煜商量:“要不,等我这边忙完,再赴曹主簿的席?”   宏煜道:“你就非要去见他吗?”   意儿道:“人都要走了,不好推辞,我也不想拂阿照的面子。”   宏煜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问我做甚,我还能说什么?”   她就笑:“不过为了人情世故……”   “究竟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意儿问:“你又醋了?”   他叫她滚:“越远越好。”   “……”   次日傍晚散衙,意儿换了衣裳与阿照一同出门,到吃饭的地方一看,原来也是八仙楼。   所幸宏煜等人入夜才开席,这会儿天色尚早,他们还未出发。   进酒楼,堂倌儿在前面带路,口中殷勤道:“二位别看咱们这饭馆没开多久,来的可都是城中显贵,今日还有衙门的老爷做寿,已包下二楼最大的厢房,晚上说不定还能见到知县大人呢。”   “是吗。”意儿笑道:“那你们得用心招待了。”   “这是自然。”   二楼走廊迂回,朱红雀绿,扶着栏杆一路过去,楼下说书的拍响案板,正讲到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   林显像是听得入迷,略有些发愣,直到阿照喊他才回过神,一抬头看见意儿明眸皓齿的脸。   她很随和,若无其事的样子真令人艳羡。   堂倌儿立在一旁报菜名,正是吃螃蟹的季节,他们家有酒泼蟹生和洗手蟹,拌上作料十分辛香,意儿偷偷咽唾沫,林显却道:“来几只清蒸的吧,你不是喜欢清淡口味吗?”   “别呀,”意儿笑:“我的口味早变了,且尝尝他们家的招牌菜,再烫一壶酒,辣辣的吃着暖和。”   林显没吭声,这边点完,阿照也随之离席:“我跟去看看他们的螃蟹和鱼新不新鲜。”   意儿搓搓发凉的手,倒茶涮洗碗筷。   林显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阿照都跟我说了。”   “什么?”   “她说你当时骑马来找我,吃了很多苦头。”   意儿随手一摆,无所谓的样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闻言他勉强笑道:“你该不会还在怪我吧?”   “没有。”意儿道:“对了,佟小姐今日怎么没来?”   林显面色微敛,淡淡道:“她不爱出门。”   “不爱出门?”意儿笑:“昨日还跑到衙门找我呢。”   “她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   林显眼帘低垂,眉间微蹙,语气有些冷淡:“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担待一二,她遭遇许多变故,性情不太随和,但绝无害人之心。”   意儿笑了笑:“反正,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所以谈不上担待二字。”   林显点头:“是,我知道你的脾气,爱憎分明,从不手软。”他自嘲般笑笑:“之瑶有错,不该为了我冒昧登门,跟你说那些话,她就是傻,没个分寸……可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揭她的伤疤,拿外貌取笑她。”   意儿愣了愣,当下没听懂:“什么?”   林显神色克制:“昨日她回来,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铜镜全都给砸了……她从前也是如你那般娇生惯养,桀骜不驯,还长得很美,如今变成这样,甚至不敢直视旁人的目光,即便你无法体会那种自卑的滋味儿,好歹也该有一二分同理心吧?”   意儿心头突突直跳,屏息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扶额笑道:“阿显,你护妻心切,我可以理解,但若指责我调侃佟小姐的容貌,这种污蔑,我断不敢受。”   “你没说,那位宏知县呢?”林显冷道:“你们高高在上,一挥手便将人轰出衙门,真是好大的官威。”   意儿眉尖蹙起,心下愈渐不耐:“你这是在找我算账吗?”   “不敢,”他说:“算来算去也是我亏欠你,对吧?”   意儿怒道:“有话直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听着累!”   林显沉着脸看她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里恼火,原是我混蛋,一声不响地走了,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可你以为我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刀尖舔血懂吗?我找了樊七整整三年,直到上个月才报仇雪恨,我把他带到师父师娘坟前,砍了他的头,脖子裂开,血喷溅我一脸……”   “住口!”意儿瞪大双眼起身:“林显,你草菅人命,不怕本官将你拿回衙门问罪吗!”   他淡淡望着她,一声嗤笑:“问罪?佟家被灭门的时候,你们官府又在哪儿?”   一边说着,一边绕过半张桌,立在她跟前:“且不说此案不在你管辖之内,那樊七尸骨无存,又没人报官,你拿什么问罪,赵大人?”   她正要开口,被他截断话头:“两年前我在江洲中了樊七的埋伏,他们三十几个人,把我打得只剩半条命,一身腥臭地从血里爬出来,那时你在哪儿?我夜夜噩梦,是之瑶寸步不离地守着,可我心里只想要你,赵意儿,我想你,可我回不去,你知道什么滋味儿吗?”   林显眼眶发红,死死盯着她。   意儿心里很难受,回忆如潮水涌来,令人感到窒息。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她强压下那股情绪,手攥成拳,微微发着颤:“你要为师门复仇,我成全你的侠义心肠,不会阻拦你做英雄,可你问我在哪儿,是埋怨我没有等你,还是没有陪你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林显,佟家的劫难与我无关,在道义上我体谅你的难处,但在感情上,你没资格要求我,话得说清楚了。”   他伸手扣住她细软的腰,正想把人往怀里按,这时听见阿照的惊呼:“哥……”   意儿忙挣脱开,一转头,见阿照和佟之瑶站在厢房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林显脸色很差,随手整理衣衫,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佟之瑶缓缓上前,望着他们二人:“师兄,你若忘不了她,我可以成全你们,要我做妾做丫鬟都行,可是别这样偷偷的背着我……”   “用不着你成全!”意儿疾步走向门外,又将阿照推向她哥:“还有你妹妹,我替你照顾了三年,如今完璧归赵。林显,我真不欠你什么!”   她扭头逃离这鬼地方,身后传来佟之瑶冷冽的声音:“赵小姐,话还没有说完。”   几人忙跟上去。   掌灯时分,酒楼里一盏盏琉璃灯亮起,燕红柳绿的札客穿行在席间卖唱讨赏,长廊迂回处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眉目英挺,姿容清贵,引得楼下歌姬们侧目纷纷。   意儿与他撞个正面,略愣了愣,不知怎么鼻子突然发酸,三两步上前,投入他怀中。   宏煜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背,低眉颔首,笑着问了句什么,她只贴在他颈窝里摇头。   跟在身后的宋敏和梁玦朝对面望去,隔着几扇窗,犹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好了好了,”宏煜温言细语地哄:“人家曹主簿过寿,你哭鼻子算什么?嗯?”   说着,漫不经心地抬起眸子撇了一眼,将那三人视若无物,搂着意儿往厢房走:“人都到齐了,就等咱们入席呢,走吧。”   宋敏对林显略笑笑,也没说什么,默然跟了上去。   梁玦落在最后,随口招呼:“阿照,你来不来?”   “……”阿照不敢回应,挤眉弄眼,示意他先走。   林显浑身僵硬,正欲上前,胳膊被佟之瑶抱住。   “师兄。”   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半晌没有动弹。   ——   这夜宏煜高兴,喝得大醉,从八仙楼出来,被意儿扶上车轿,昏昏沉沉,不辨东西。   “原来林显长那样啊,一脸的杀气,不像个好人。”宏煜倒在她膝上,醉了也不老实,伸手去捏人家下巴:“没我俊俏,没我有钱,你图他什么呀?”   意儿无奈:“安心挺尸吧,别闹我,你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我怎么不好了?”他愈发来劲儿,骂骂咧咧的,意儿没搭理,他又掏出一个物件递到她眼前:“你看,你做的东西,我随身戴着呢,一时一刻也忘不了你。”   意儿瞪大眼睛瞧了瞧,顿时耳朵发烫,一把夺下:“……求求你,别拿出来,多丑呀。”   丑得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这不是你给我的香袋子吗?”宏煜笑:“要不再做一个给我。”   “做梦吧。”   他往她脸上轻拍了拍:“前日我娘来信,说三叔回去到处讲你的坏话。”   “……”意儿咬牙:“都说我什么了?”   “说你打他,骂他,欺负他。”   “……”   “不过我娘夸赞你打得好。”   “真的?”   “嗯,还说年下得空要过来看看。”   “看啥?”   “看……我啊。”   接着听他嘀嘀咕咕,含糊不清,意儿凑下去,笑道:“喊谁呢,想清楚了,当心祸从口出。”   他睁开清亮的眼睛,似醉非醉:“赵意儿,我细想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都还算配得上我。”   听完这话,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愤愤地哼道:“那我真是深感荣幸。”   宏煜点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一样。”   她略微思忖,心下了然:“巧了,我也是。”   宏煜把人拽下去,抵着额头,喃喃道:“我要乌纱帽,也要你,若将来……”   话音未落,意儿轻咬了他一口,笑说:“何必顾虑那么远,还是想想眼下,冬至那日该怎么过。”   “嗯。”宏煜应着,瞬间心软似水。   意儿打了个哈欠,掀开轿帘,远远看见县衙头门,黑瓦森冷,高阔威严,如她初到平奚时一样。   不过,初见宏知县那晚,可没想过会有如今的结果。   怀里的男人闭上眼,渐渐的就要睡着。   她听见他轻声嘀咕什么。   嗯,这回倒是没叫错人。   “意儿,”他说:“我的卿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