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公主》 作者:伊人睽睽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来自岭南的寒门子弟言尚,与曾和过亲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在岭南相遇的故事。二人互生好感,之后回到长安,一年后言尚去长安参加科举,重新与公主相逢。通过言尚为官的一系列事件,他不断地与公主交锋,慢慢理解公主,与公主相爱。然而官场之乱,二人阶级立场天然不同,此情注定多经磨难……   本文采用群戏写法,将一众优秀少年才俊的人生道出。在大背景下,看历史,看文化,看风景,看民俗,讲爱情,亲情,友情……引发读者思考。文笔细腻简练,剧情跌宕起伏。 ============== 第1章   有女怀芬芳,媞媞步东厢。蛾眉分翠羽,明眸发清扬……徽音冠白云,声响流四方。妙哉英媛德,宜配侯与王。   ——《艳歌行有女篇》   -----   十月,大雨连三日。   通南北的梅关古道被雨所淹,茫茫生雾,烟垂淡淡。   少年言石生背着木匣,手撑一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古道泥泞雨水间。   岭南地区古来险恶,崎岖难行,行人进出全靠开凿在大庾岭中的梅关古道。言石生进出求学,除了这条古道,别无他路。   绿野葱郁,雨水沙沙,原本畅通的前路,被数辆马车所堵。又有大伞遮雨,人影幢幢,言石生怔了一下,不禁走近看去。   原来是数辆马车中最前面的一辆车陷入了泥泞坑洼地中,数位衣着轻便干练的仆从围着那马车想法子,努力将车从坑中推出来。   这倒不稀奇。   言石生目光凝在马车旁:   马车旁,竟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矮马,放置于路旁。   一女郎施施然屈膝坐于矮马上,有貌美侍女为她撑伞,立于她身后。   大雨滂沱,却好似与那坐于矮马上的女郎全然无关。   她梳着样式简单的螺髻,云鬓间尽是金钗步摇。发间步摇与颈间璎珞被风吹得轻轻晃,又映衬着她那一身曳铺在地的嫣红罗裙。   长裙曳地,艳丽夺目。   而她眼尾斜红,眉心点珠。此女长眸半阖,且摇着一把羽扇,似在悠悠然赏雨。   马车被困、大雨磅礴、荒山野岭,全都无损她那一身华贵典雅之美。   言石生只觉得满眼都只剩下她那一身红艳耀耀了。   那辛苦撑伞的貌美侍女看到有赶路少年出现在了这里,还盯着自家女郎看,不禁开口呵斥:“大胆狂徒,盯着我家娘子看什么?”   悠然阖目的女郎向这个方向抬了脸,周身慵懒之气不收,她睁眼时,妍丽之美瞬间逼人。   隔着雨帘迷离,她看向了这路上突然出现的少年人。   她盯着这人:   这背着木匣、撑着伞的赶路书生不过一身圆领白衫,用布束发,衣着简陋粗鄙。然而他眉清目明,风貌神俊,在这大雨灌日中,看着竟有些像神仙中人。   虽此人甚俊,暮晚摇却只是摇着羽扇,心不在焉地想:一个岭南荒下的乡巴佬罢了。   言石生被侍女所喝,面容红了一下,连忙俯身作揖道歉:“是小生孟浪,扰了娘子。”   坐于矮马上的女郎,实则是当今皇帝幼女,丹阳公主暮晚摇。丹阳公主前夫逝后,她出京养心。   这些自然是那乡巴佬少年不知道的。   暮晚摇用羽扇抵着下巴,微扬目,望向他的眼波如翘着钩子一般妩媚,然眼底神色却清而冷。   她压根没有开口。   身后撑伞侍女面容和缓些,道:“既然知道惊扰了我家娘子,还不快走?”   言石生踟蹰一二,没有挪动脚步。   他想了想,又作了一揖,向那坐于矮马的艳丽女郎温声道:“敢问娘子可是要过大庾岭?”   暮晚摇依然没开口。   是她侍女开口道:“关你何事?”   对方的冷脸和警惕,言石生并不介意。他依然温温和和道:“小生家便在前路不远的沙水镇,娘子再走一段便可去歇脚了。”   侍女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看向自家女郎。而暮晚摇望着这白衫书生,忽而露出笑容,打破了她身上那冷然感。   她开了口,声音柔柔如沙:“荒山野岭,前路迢迢,郎君莫不是想邀我作伴,与你去你家中一行?”   暮晚摇柔柔弱弱地叹口气,仍稳稳坐于矮马上,姿势都不变一下:“郎君可是见我孤身一人,又有香车宝马,似权贵之人。郎君便起了狼心,想与我……做个朋友?”   羽扇遮着琼鼻以下的脸,她眼睛含笑,眼神却骤而冷寒,带出一股腾腾锐气:“狂野书生,你配么?!”   此言一出,若是寻常人被人当面如此羞辱,必或怒或愧,转身就走。   言石生却只是怔了一下,面色僵一下,仍温和说道:“娘子误会小生了。我并非歹人。因大庾岭道长,梅关古道从天亮走到天黑,恐都不到尽头。而我家在前方不远的沙水镇,正好可供客旅休憩。我见娘子舟车疲惫,被困于雨,便想娘子可前去休息。”   他垂目道:“沙水镇中人家不少,并不是只我一家。”   此言一出,倒换暮晚摇眸子扬了一下。   她探寻地盯着他:难道她误会他了?   他不是见色起意的孟浪之徒?   言石生也知道陌生女子行在此古道上,恐不安全,对方误会自己也情有可原。他便又耐心建议:“上月也有人家行在此道,被野狼所袭。娘子还是勿要在此地多耽误。”   言石生再道:“小生还要去学府,便不打扰娘子了。”   他拱手告辞,除了一开始看了暮晚摇一眼,之后到现在,他一直恭敬垂着眼,不多看她一下。   而暮晚摇神色冷淡地看他告退。   她看到他衣袖上溅了泥点。   泥点污浊,脏了他那一身白袍。白璧微瑕,看着有些刺目。   这般美少年的衣上沾了泥点,让人恨不得擦去那泥,拿出新衣为他换上。   且马车中置物名目繁多,一身少年身量的衣衫,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暮晚摇神色淡淡地看着这个书生告退远走,她眼睛一直盯着他袖子上的泥点。   那般碍眼。   她却并没有再开口,就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茫茫古道上。   -----   雨水沙沙。   仆从们还在推马车。   侍女们端正而立,依然为公主撑着伞。   暮晚摇忽而道:“前方可是沙水镇?”   侍女惭愧道:“岭南荒僻,地舆图不甚清晰,婢子也不知前路是什么镇乡。”   暮晚摇慢悠悠道:“那我们便赶路,听那乡巴佬的,去宿那沙水镇好了。”   侍女忧心忡忡:“若那书生是诓骗我们?”   暮晚摇发间金钗轻晃,她摇扇而笑:“我就是要看看他是真的见色起意,想效仿那些荒诞古书发展些什么,还是真的好心,是个罕见傻子。”   -----   言石生去学府要一个时辰,回来时又要一个时辰。   大雨不驻,天黑得早,到夜里,他才提着马灯,回到了村中,前往自己家。   原本寻常行程,今日到家院门篱笆外,隔着距离,便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候在院外,又和什么人吵着。   言石生脸色一变,以为家中出事,连忙加快步伐。   他到自家院门口时,见到灯火通明,院子被侍女、仆从、卫士守着,他们进进出出地往屋子里搬着金银之物。而自家父亲、兄弟则被赶出了院子,乡亲们围在外面指指点点,有想进去的,被卫士扔了出来。   “你们怎么这样?!这是我家房子,你们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言石生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了自己的三弟吼道。   言家三郎言木生,旁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好嗓子。他一开口,方圆十里的人,俱被震得耳朵疼。   言家大郎则劝道:“三弟,算了算了……”   三郎言木生还要再吵,一回头,看到了撑伞提灯、快步行来的言石生。   三郎大嗓门响彻:“二哥!”   言石生耳朵被喊得震了震。   言家其他人,看到言石生回来,一下子全都围了过来。   言父苦着脸:“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把村子走了一圈,看中了我们家,说要住在这里,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大郎羞愧讷讷道:“那些卫士魁梧,我打不过。”   三郎嚷道:“我跟他们讲理,他们听都不听!”   幺妹不安道:“二哥,咱们家的房子还能回来么?我们住哪里啊?”   旁边村长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声劝道:“二郎,你回来了!我跟你说,这群人看着很有权势,非富即贵,你们最好吃了这哑巴亏,不要惹事……”   三郎吼道:“这是我们的房子!”   村长耳朵嗡嗡嗡的:“二郎,你劝劝你三弟,别让他吼我。我一大把年纪……”   “二郎……”   “二郎……”   七嘴八舌,所有人都抓着言石生说话。   言石生竟也没有不耐烦,一一抚慰道:   “我知晓了。多谢老伯的劝告。”   “不会有事的,爹、兄长、三弟、小妹,你们莫要着急,我进去看看情况。”   “莫要慌张。若是当真无法住,我也会想法子的,你们今夜不会露宿街头,安心些。”   他不急不缓地一个个回答过去,乱糟糟的人群情绪才都好了。   看言石生从人群中步出,走向那守着院门的卫士,弯身作揖行礼。   -----   屋舍中,侍女在垂帐子布置里间,而外厅中,临时铺上了华丽地衣。   地衣四角用金麒麟香炉镇住,正中央,美丽的丹阳公主坐于榻上,酌一口清茶。   侍女进来通报,说这家二郎回来了,没有和其他人那样吵吵嚷嚷,说想求见公主一面。   暮晚摇有些不耐,呵了一声,并没拒绝。   一会儿,言石生从门外步入,与暮晚摇四目相对。   他怔忡,脱口而出:“竟然是你?!”   暮晚摇一手捧茶盏,一手支下颌。   她看到他,也很惊诧。   但下一刻,她便弯眸而笑。   暮晚摇柔声:“你现在是后悔自己的见色起意呢,还是后悔自己的胡乱好心呢?”   “引恶狼入室,且恶狼霸占你的房子,还不准备让出,敢问郎君后悔自己白日的行为么?”   舍中炉香缕缕,芬芳绕梁。而丹阳公主兴致盎然,公然欺负他,就在等着他后悔。 第2章   言家二郎,白衣书生,站在自家屋舍的外厅中见到那华裳少女。第一面惊愕,之后他就迅速调整好了情绪。   言石生不动声色地、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家的屋舍。   岭南荒僻,没什么富人。他家不过是沙水镇中一个小户,说不上多好,但比起寻常百姓,还是稍微好上一些。   而现在再看屋舍,却是“好上加好”。   空荡荡的墙上挂上了字画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副棋盘,几案和坐具上都覆着茵褥,地上铺着地衣。侍女又用香重新熏了屋舍,挂起珠帘。整间屋子,从原先的简朴,变得低调雅致。   言石生判断出,此女恐怕非富即贵。   这般尊贵的女郎,绝不可得罪。甚至还应与对方交好。   哪怕对方“凶神恶煞”。   这般想清楚后,言石生无视暮晚摇那暗蕴几分挑衅的噙笑目光,他抬袖弯身,向公主做了一个叉手礼。   暮晚摇:“……”   叉手礼,是此年代既简单、又恭敬、行起来还几乎不会出错的一种礼。只是她才恶意嘲笑对方,对方就毫无芥蒂地对她行礼?   暮晚摇望他秀白的面容半晌,她眼底神色意味深长。   她道:“你想做什么?”   言石生垂目开口,声调温和、娓娓道来:“娘子远道而来,恐是见小生家中是附近最好的一家房舍,便想借住一晚。只是娘子是否不喜欢他人打扰呢?”   暮晚摇:“啧。”   她托着腮,换了个姿势,慵懒地看着这个婆婆妈妈的书生。   她声音沙而乏,唇角轻轻一勾:“想说什么你便说什么。你再这般绕下去,我就要赶你出去了。”   言石生微微笑一下,仍没有抬眼看她,大概是做好了一直垂目不看她的准备。   让暮晚摇诧异他可真是谨记她一开始觉得他不安好心的教训啊。   只听言石生道:“小生只是想娘子这般温柔善良的人,恐怕也不见得喜欢看旁人因为娘子而受罪。小生想娘子入住寒舍,却将小生家人赶出,这事当不是娘子吩咐的。该是下人自作主张,反污了娘子的名誉。”   暮晚摇轻轻扬了眉,她原本只是一路南行、闷久了找个人随便逗逗,万没想到这个人……这个乡野狂徒,这么会说话。   暮晚摇是大魏的丹阳公主。   她自来是位高者,没有为平民让路的道理。她入住哪里,哪里自然要为她让出位置。如此理所当然,暮晚摇连想都不用去想。而被她霸占屋子的人,自然有她的下属去安排。她一个公主,操心那些琐事做什么?   暮晚摇都到了大魏最偏僻的岭南了,她并不介意自己成为一个恶贯满盈的公主。   然而本是她为恶人,这个书生却说是她的下属堕了她的好名声。   暮晚摇一目不错地望着言石生,她开始觉得这个人恐怕真的有些意思了。   她缓缓道:“郎君,你错了,其实做坏事的人,就是我呀。想霸占你们屋子的人,就是我啊。”   言石生错愕。   他一时竟控制不住表情,瞬间抬目看向她面容。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根本不走他递出的台阶的小女子。   言石生怔忡,心神有些恍惚。   暮晚摇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而笑,弯腰伏在案上。云鬓间金翠乱摇,眼尾与眉梢荡着笑,她笑个不停。   仰起脸再望他时,女郎眉目泛红,春情暖绵。   她柔柔的:“你接着说呀,你说的好,我就不做这个恶人了。”   言石生被她笑得脸热,侧了下头,调整了呼吸后,重新垂目恭敬答:“小生不敢问娘子是何身份,恐娘子也不会说。只是听娘子口音,娘子似从北而来。岭南已是大魏最偏远的地方,是化外之地、瘴疠之乡,教化不立、人畜不蕃,与大魏其他地方皆不同。娘子若只是过夜还好,若是想多住几日,最好请当地人陪同。”   暮晚摇:“你说的当地人,该不会是指你吧?”   言石生微微一笑。   他接着说:“不瞒娘子,我父亲是此地难得的一位乡绅。他年轻时考中过进士,只是恃才傲物,不做官而已!”   说到此时,他心跳咚咚两下,兀自脸颊滚烫,有些心虚地偷偷看暮晚摇一眼。   心中祈祷这位娘子可以被自己用“进士”身份给唬住。毕竟此年代,能中进士,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进士即使没有官位,在一乡都会成为领袖,代表百姓和当地官寺交往极深。   当然言石生的父亲……不提也罢。   可一个进士,应该能唬住人吧?   暮晚摇却仍笑吟吟的,对他说的“进士”不置可否,她还耐心地等着他接着说。   言石生定定神,继续:“我父亲与当地县令交好,两家时常往来。”   这是为了说明自己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而我家又热心待客,极为欢迎娘子入住。且我妹妹酿的酒极为香甜,明日娘子醒来,可喝一碗热酒。若是住的远了,娘子喝不到这酒,便可惜了。”   这是为了说明最好不要把他们赶走。   “天色已暗,荒山小乡,有本地人照应,总是方便些。”   “当然,娘子远道而来,我家自来欢迎客人,愿扫榻相迎。家中最好的屋舍,确是要留下来招待客人。而我家中有两间不常住的客舍,万万不敢让客人住,我们兄妹应付一夜便是。”   “只是怕我兄长半夜打鼾,会吵了娘子。”   他终于抬了眼,看向暮晚摇,声音中带着几分真诚与恳切:“若娘子嫌我兄长鼾声吵,我们今夜借住旁人家,也是可以的。”   他连余地都给暮晚摇留好了。   即便暮晚摇仍要做个恶人赶他们一家人出去,他也分明要作出和这位女郎交好的架势。   作出一副“是我们自愿离开,不是娘子恶毒赶我们走”的架势。   这人……实在会说话。   侍女春华觑在内舍帘子口,在和其他几女为公主打扫内舍时,听到外面那郎君清幽温雅的说话声。春华不禁悄悄打量,见公主坐在灯下,竟被说的有些怔住了,直直看着那白衣书生。   春华心中感慨,震撼连连:这个乡巴佬,一点也不像乡巴佬。   他太能说了。   他让自家公主这么坏脾气的人,都发不出火来!   他把公主说得坐在那里呆住了!   -----   陋室沉静。   暮晚摇静坐,言石生垂手而立。   半晌,暮晚摇开口:“方桐!”   “在!”厅门外传来男子一声应,接下来,一位身材高大、一身武袍的卫士拱手而立,立在堂中。   暮晚摇看也不看那卫士,眼睛只盯着言石生:“你安排的今夜住宿,是否是将这一家人直接赶出去,没有安排他们接下来住在哪里?”   名叫方桐的卫士沉声:“是!”   暮晚摇点头。   她面容冷淡,声音中蕴着某种威严:“收拾偏房给他们一家子住。此事你处理不好,出去领二十杖。”   言石生愕然,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席话就有人要挨打。而他不及阻拦,那个卫士仍是眉毛都不抬一下就掷地有声地回答:“是!”   暮晚摇便笑看言石生:“阁下可还满意?若仍不满意,我让他为你们家赔命。”   言石生看向暮晚摇。   她仍是笑吟吟的,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如冰雪下掩藏的剑锋般。剑锋不出鞘,寒气却谁人不可感知?   言石生叹:“何至于此。”   他拱手道:“多谢娘子做主了。”   暮晚摇点头。   她扬了一下下巴,意思是“下去吧”。这般高傲漠然的模样,好似理所当然将言石生当作她的仆从一样。言石生眸子一缩,想她身份恐怕极高……不敢多想,言石生行礼后转身告辞。   暮晚摇却叫住他:“你是当地人?”   言石生微侧身,拱了拱手:“是。”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滴滴答答的雨:“那你可能看出,明日能天晴么?”   言石生答:“恐此雨还要多下几日。”   暮晚摇并不在意,淡淡“哦”一声,说:“那看来我们要多叨唠几日,和你们同住一屋檐下了。”   言石生点了头。   他微踟蹰,想或许该和此女拉近些关系。他便含笑介绍:“之前仓促,竟没有与娘子说,小生姓言,名唤石生,家中排行第二……”   暮晚摇懒懒问:“哪个石生?”   言石生便说了。   暮晚摇低头琢磨一下,忽而抬脸,美目望他,眼中瞬间一改方才的冷漠,生起了促狭的笑:“我听说你们乡下,贱名好养活,你是不是本名叫‘石头’,然后因为自己读书,觉得不雅,把名字改了?”   言石生目色僵一下。   暮晚摇噗嗤笑出声。她眉眼弯弯,捂住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   言石生无视她的戏弄,继续温和道:“娘子可称我言二郎便可。接下来同处一屋檐下,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暮晚摇道:“妾身名唤暮晚摇。‘黄昏暮暮,小船晚摇’的暮晚摇。”   听公主说话的侍女春华一惊,没想到公主竟然将自己的芳名告诉一陌生人。公主的芳名岂能随便与人说?   不光侍女春华这般想,就是言石生都僵了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言石生淡定。   他夸道:“娘子名字甚好,可见父母疼爱。”   暮晚摇语气寥寥:“可惜一个送我远嫁,一个盼着我死。”   那还在内舍挂帘子的侍女春华吓白了脸,呼啦啦一片,屋舍中所有侍女和卫士全都跪了下去,惊恐开口:“娘子!”   怎能……怎能这样说皇帝与先后!   若是被人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言石生:“……”   他沉思:他们为何……这样就跪了?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暮……等等,暮好像是国姓。   言石生心中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温温地当作听不懂那女子和仆从在搞什么,他和气道:“那小生便称娘子为‘暮娘子’好了。”   暮晚摇一指抵在下巴上,扬目乜他,眼尾飞挑。   她眨眼,故作天真道:“你也可唤我‘摇摇’呀。”   媚眼流波,情若水流,若有若无。   言石生:“……”   而侍女们继续惊恐:“娘子!”   怎能让人这样唤她!   言石生尴尬道:“娘子真会开玩笑。”   他苦笑,他要真敢这么叫,她恐怕当场就翻脸了。   言石生转身,怕这位女郎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逃也似地离开了。   清长背影融于夜雨中,雨水贴袖,衣扬若鹤。他在这荒野之地,鹤立鸡群,如青山玉骨一般好看秀致。   暮晚摇长久凝视,直到看不见。她望着虚空,有些寂寥地收回了目光。 第3章   言石生出了主屋,沿着檐角行了几步,便看到了焦急缩在墙角下的一家人。   门外篱笆处,火如点星,伴着雨水滴答,撑着伞的镇上人、村中人还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看看被卫士守住门的言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言石生出来,他一家人就急忙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   言父人到中年,却仪表堂堂,颇有风采。他背着手踱步过来,一副清矍老学究的样子。但一到跟前,他敏捷地伸出瘦长胳膊,惶惶挽住儿子的衣角:“二郎啊……”   言石生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扯走:“稍等。”   他先不安抚自家人,而是隔着篱笆,向外面关心的百姓拱身行礼道谢,又对着村长使眼色,示意自己家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不必担心。   细雨斜风,只听得少年书生声音清润:“……如此,改日再登门道谢,多谢邻里乡亲的关心。”   村长笑道:“些微小事,我们也没做什么。总之言二郎你回来,我们便知你家事情必然解决。待在这里不走,不过是求个心安。既然没事了,大家便散了吧。”   言石生便再次作揖。   言家三郎声大如雷,大咧咧道:“二哥,都是乡里自家人,你何必这么迂腐客套……”   言石生望他一眼,三郎瞬间被身后的幺妹拉到一旁,示意他别给二哥添麻烦了。   待门外的人散了,言石生才对言家人交代了自己和暮晚摇的对话。   听到他们还能住在家里,言父先松了口气,愁眉苦脸的面上露出笑。自己家被占走,他不敢上前交涉,硬是等到二郎回来,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言家其他人也点头,三郎对于他们只能用偏房有些微词,但在言石生的凝视下,他并没有把不满的嘀咕说出口。   看到稳住了他们,言石生才面向自家小妹言晓舟,柔声道:“幺妹,今夜你独自住一屋,早些睡。明日起得早一些,拿我们家去年埋在后门树下的灵溪博罗出来。灵溪博罗是岭南名酒,暮娘子初来乍到、恐没有喝过,你明日就烧酒请她。”   幺妹言晓舟惊诧。   她睁大清澄的眼睛,有些弱地争取:“可是灵溪博罗很珍贵,我酿了整整一年,说好是大哥娶妻的时候再喝。怎么现在就要给那个陌生女郎喝?她只是过路的呀!”   言石生道:“东西再好,也要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那位暮娘子身份高贵,我们非但不能得罪,还应与她交好。你们……算了,这事我来便好。”   言石生摇了摇头,并不放心自家人凑去那女郎面前。   方才那些侍女跪了一整屋、暮晚摇淡然无比的场景仍让他心悸,觉得此女恐怕是经常被人跪,才这样习惯。他绝不能让自家人凑上去,万一惹恼了那位娘子,说不定他们一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事,还是自己多上心些吧。   言石生心中思量好后,再问言家大郎:“大哥,我让小妹取灵溪博罗来,你不介意吧?”   言大郎身量魁梧高大,有上山打虎之威,是几人中最壮实生猛的。他无比信任自己二弟,当即拍胸:“无妨无妨。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你们娶上嫂嫂,这酒喝了便喝了吧。”   言石生赞许。   就他三弟不屑地撇了撇嘴。但鉴于言石生在他们家的话语权,三郎没敢再开口。   -----   天亮时候,销金缂丝的罗帐后,暮晚摇幽幽转醒。侍女们端衣候在帐外,替公主掀开帷帐,看那长发垂至脚踝的妙龄少女懒懒步出。   雪鸦一般的赤足踩在温暖地衣上,她鞋袜不穿,指甲上涂着红丹蔻,明丽如一片片花瓣。如此晶莹剔透,惹人遐想。   暮晚摇坐下,侍女春华与其他几女迎上前,为公主梳发试衣。   暮晚摇忽闻到一阵香气。   她皱了皱眉。   不等她问,春华察言观色,边梳着公主那乌黑秀发,边为公主解答:“是言家幺女大早上便在外面烧火煮酒,说是她二哥吩咐的,让她将家里珍藏的什么灵什么罗酒取来给公主。”   暮晚摇讶了一下,没想到昨夜那个言二郎说一句让他妹妹拿酿的酒给她喝,竟然还真把酒送来了。   这种小事,竟然都不是哄骗她的。   暮晚摇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兀自发笑。   春华观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迟疑着判断道:“……恐怕岭南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公主不喜欢,我让那言家女退下便是。”   靠着茵榻,暮晚摇嫌弃地瞥侍女一眼。   她慢条斯理道:“岭南灵溪博罗,四川剑南烧春,还有乌程若下等等。这都是当今天下的名酒。你可真有意思,人都到岭南了,连岭南最著名的灵溪博罗都没听说过。”   侍女春华赔笑:“婢子才学浅薄,白丁一个,哪里比得上娘子博学多才。”   许是她这句话恭维得好听,暮晚摇扬唇笑了一下。   一朵芍药点在暮晚摇额心,华胜垂下,金翠照嫣红,鲜妍妩媚。   -----   言石生天未亮,就拄伞,冒雨去学堂了。而言家幺女言晓舟,乖巧无比,天还灰蒙蒙的,她就将埋在后门古树下的酒坛子挖了出来,按照二哥的吩咐,烧了一早上酒。   谁知道这位女客架子极大。言晓舟都抱着酒坛请人喝酒了,那女客的侍女把她拦在门外,冷冰冰地说“娘子未醒,你且候着吧”。   言晓舟有些不满,然而她又胆小,看自己家被卫士围得水泄不通,她不敢生气,只好委委屈屈地等人醒来。   言晓舟在廊下脚都要站得麻木了,才有一个侍女推开门,让她进去。   隔着段距离,言晓舟莫名其妙地站在大厅下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侍女一般,等着那女客召唤自己。她想得迷茫时,暮晚摇踩着翘头履,终于出来了。   言晓舟打开酒坛,示意侍女斟酒。言晓舟不光带来了酒,还打开食盒,带来了一碗香软小酪。   她声音轻柔软糯,伶俐无比地将碗碟放下:“娘子刚刚醒来,只喝酒不好,我还为娘子准备了荔枝酪,希望娘子喜欢。”   暮晚摇坐下,手托着腮,看那伶俐的言家幺女动作。她似笑非笑:“谁让你准备酪的?”   言晓舟低头小声:“我二哥说娘子来自中原,恐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二哥说北方人食酪,我们这边又产荔枝,北方却不多见。两相结合,也许娘子会喜欢这样的早膳。”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着碟子回到了暮晚摇身边。   暮晚摇伸指,捻了一口酪。那酥软食物在舌尖一点,便立刻如流乳般化开。同时荔枝的果香,中和了奶酪天然有的一股腥味,吃起来,当真软绵可口。   暮晚摇又喝了一口酒。   她若有所思:“这酒好像不只灵溪博罗的味儿。”   言晓舟有些诧异,这时才信这位女郎真的如自己二哥说的那般,出身高贵,连灵溪博罗都喝过。   因为即便他们岭南产此酒,此酒也非一般人喝得起的。他们家就藏了这么一坛,自己喝都心疼,这位娘子却能品出味道正不正。   言晓舟解释说:“我二哥说近日雨水不停,娘子连日赶路,恐身体疲惫。他让我在酒中添一些红枣,为娘子清心养脾。”   暮晚摇:“……”   侍女春华:“……”   春华有些茫然,又感觉到一丝危机感。因这言家二郎未免太细致,把她们侍女应该做的活都抢走了。公主会不会觉得她们太无能?   暮晚摇再喝一口酒。   她嗤道:“谁要清心养脾?某个乡巴佬真是多此一举。”   言晓舟微怒,即便怕这位女郎,她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开口:“你不能这么说我二哥!”   目中带焰,将言家幺女几分柔弱的面容竟衬出一些勃勃生气来。   暮晚摇呵一声。   她懒洋洋问:“你二哥怎么不自己过来伺候?”   听这娘子竟说她二哥是来伺候人的,言晓舟心里更气。她要反驳时,见暮晚摇妙目盈盈望来。细碎浮冰,藏在那笑意后。   言晓舟打个哆嗦,声音重新弱了下去:“……我二哥去学堂了。”   暮晚摇淡淡“哦”一声,有些无趣地推开了案上的奶酪和薄酒。   她并不贪杯贪食。   只是缺有趣的人逗乐而已。   -----   雨仍旧下着。   言家人战战兢兢,怕那暮娘子再找麻烦。   然而并没有。自早上言晓舟为暮晚摇送酒后,那暮娘子也没有出来走动。除了院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侍女和卫士让人心悸,家中并没发生什么事。   下午的时候,言石生跟学堂告了假,回来了家中。他已经请了数日假,一是家中贵客难说话,二是下雨天确实往来不便,他便干脆在自家读书,不去学堂了。   言石生回来后,听家中人说那暮娘子并未再找他们说话,甚至连门都不见出,言石生也松口气。   他想了想,觉得彼此不打扰,相安无事也挺好。   安抚了家中人一通,让该练武的去练武,该读书的去读书,言石生自己也从帙袋中取出书来,准备攻读。   他心中忧虑,想每年年底,州县都会选出合格的学生送去长安,好参加下一年年初的考试,如此才有中进士的可能。   但是他已经连续考了三年,都没有被州县推举去长安。今年第四年,不知是否可行……   言石生将杂念屏蔽,摊开卷轴,准备读书。但是低头时,发现这偏房光线不好,昏昏沉沉,看不清字。   言石生迟疑一下,还是没舍得在大白天点烛火。他便卷起书卷,冒雨去外面廊下,找到一合适的地方读书。   坐在廊下,听着雨声潺潺,言石生满意地打开《尚书》。   而言家幺女言晓舟偷偷摸来,向言石生告状,说那娘子的可怕,又忧心忡忡问言石生,那娘子什么时候能走。   -----   暮晚摇靠着窗,端正地坐在一棋盘前,自己与自己下棋。她下棋下得无趣,渐有些困顿,便头靠着窗一点点磕着,昏昏欲睡。   侍女们隔着帘子看到公主这样,私下嘀咕,却没有人敢上前问公主是否要歇息。   暮晚摇昏昏间,梦到她骑马行在千障石碑间,长风掠衣,她骑马纵行,畅意无比,将心中阴郁一扫而空。   白马仰头长啸,骑在马上的公主回头看自己身后被丢下的石碑、千军万马。她忍不住自得笑,然而她还没挑衅那些追她的人呢,却忽的一跌,身下马踩空,她从高处跌落下去……   “咚!”暮晚摇的头磕在了棋盘上。   声音清脆,吓了侍女们一跳。   暮晚摇睁开了眼,她撩衣裙,踩上棋盘、趴在窗口,侧耳倾听外面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正是把她从梦中吓醒的罪魁祸首。   侍女们看公主如此不讲究,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古怪。   -----   “啪”一声。   言石生正坐在台阶上压低声音劝妹妹别乱说,后方窗子打开,一碗棋子当头罩下。那棋子砸下来的架势如同冰雹般,差点没把言石生砸死。   这就是谋杀。   言家兄妹仓促站起,言石生将妹妹抱在怀里保护。棋子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他咬牙坚忍,回过头,见身后开了窗,暮晚摇撩目而望。   片雨拂面,香气若绕。   她微笑:“你们是问我何时离开么?”   言石生即刻:“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暮晚摇笑盈盈:“没有误会。我听出你们希望我早些走。我本来明日就走,现在却打算在此长住了。言石生,又要被我多折磨几日了,生不生气?”   言石生:…… 第4章   言石生被暮晚摇用棋子砸了一身,衣角还溅上了泥水。非但如此,暮晚摇还决定在他们这里多待两日。   对于屋舍被占用的言家人来说,摊上这样的事,简直是晴天霹雳。   言石生因为衣服脏了,只能去换衣裳。他从屋中出来时,怀中抱着一叠换下的旧衣,显然是打算去洗了。   “我来我来!”刚出门,言石生怀中抱着的旧衣就被守在门口的幺妹言晓舟抢走了。   她冲兄长露出不安又讨好的笑容:“二哥衣服脏了,我帮二哥洗吧。二哥还要读书,这种小事就不要做了。”   言石生衣服被抢走,他也没有去抢回来。俯眼望着紧紧抱住他旧衣的小妹,言石生温温一笑:“那便谢谢小妹了。”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屋。   言晓舟怔愣一下,她咬下唇,推开门进去。看到言石生清颀的背影背对着她,他似在屋中翻找什么。   言晓舟以为二哥是生她气、不想和她说话,她心中委屈,迎上去小声:“二哥,你别不理我呀。是我错了,害你被那暮娘子拿棋子打。”   言石生道:“不碍事。”   他叹道:“你以后便是要与我说悄悄话,也不该坐在客人窗下说。既不礼貌,还易被人发觉。且我也不知暮娘子如何得罪了你,你追过来也要说人坏话?”   他仍在找东西。   言晓舟急了,她道:“那暮娘子霸占了我们家房子,我不该说她么?”   言石生回头,温润清眸,望着年少的妹妹。   他柔声:“你可知她身份尊贵?”   言晓舟:“我、我知。”   言石生:“那你可知士庶有别,身份尊贵的人,天生就比我们寻常百姓享受更多好处?你可知我们的生死皆在他们的一念之间?你可知若那暮娘子真生了气,她要我们一家赔命,也许我们都是无可反抗的?”   言晓舟张口结舌。   她讷讷道:“可是……这是不对的呀。”   言石生温声:“世道如此。对不对与你何干?你又无法撼动权威。想要伸张正义,不如等你有了那般本事再说。你若有朝一日能与那暮娘子平起平坐,那时再发难,才不白白送了性命,也不必劳我为你担心。”   小娘子抱着兄长的衣服,惶惶无比地跌坐在坐榻上。好一会儿,她才垂头:“我知错了,二哥。”   言石生这才走来,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叹道:“你与父亲、大哥、三弟他们,将这些话也多说一说。既然不会委屈小意,就不要凑到暮娘子身边。暮娘子想要在我们家多住两日,我多照看些,你们不要跟她的人发生争执。”   言晓舟羞愧点头。   许是二哥读书读得多,比他们看世事更分明些。言家大小事务,向来是二哥说了算。   言晓舟心中已经决定将二哥的话多在其他人面前说说,尤其是三哥。三哥脾气躁,可千万别去惹事。他们稳稳当当地等那暮娘子走了,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好处。哪怕只是给些钱财也好哇……   言晓舟这样想着,却见言石生从床铺一层层被褥下,找出了藏起来的一瓶药粉。言石生拿上药粉,便要出门。   言晓舟微惊:“二哥,你拿药干什么?你是不是被棋子打伤了?你快脱衣,让我帮你看看。”   她着急地拽住二哥的袖子,催促言石生脱衣。   言石生又窘又无奈,脸微微红了下,说:“我没受伤。只是昨夜暮娘子身边有一卫士因我们而被杖了二十,我去给他送些药。”   言晓舟:“啊……”   ……这是她二哥能做出的事。   -----   方桐是丹阳公主身边的侍卫长。   他跟随公主南北往返,不管是在哪里,都誓死保护公主。昨夜因他没有处理好言家人住舍的事,公主让人打了他二十杖,他并没有怨言。   这二十杖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不过是皮肉伤。只是今日他便在屋中养伤,不方便托着病体去公主身边点卯了。   方桐百无聊赖地趴在屋中的长榻上,看着虚空发呆,想如何把这养伤的时间熬过去。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不紧不慢。   方桐不耐:“进来。”   他以为是有卫士回来,连动都懒得动,结果一抬眼,发现青衫乌幞,竟是那个少年书生来了。   方桐一怔,打着赤膊坐了起来。他想到是这人害自己被打,便语气不好:“你有什么事?”   言石生先行了一礼,然后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放下,温声:“这是我家中珍藏多年的伤药,平时我大哥上山砍柴被猛虎所伤,用此药都只一晚便能见效。”   方桐嗤之以鼻:“不用了。”   跟在公主身边,他什么样的好药没有见识过?   言石生察言观色道:“自然比不上郎君用的那些好药,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小生惭愧,不过口舌之争,却害郎君受伤,不知如何道歉,只能送些伤药了。”   方桐:“……”   言石生又道:“郎君一人待在屋中,想来也十分无趣,不如小生留下,与郎君说说话?”   方桐漠然:“我与你无话可说。”   言石生用包容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微微一笑:“小生也读过几本话本,可以讲些传奇故事,给郎君解闷。”   方桐很费解:“……你没其他事做了?”   言石生道:“只是聊表歉意。郎君可以不接受,我却一定要做。”   方桐:“……”   他干咳一声。   青年黑沉的面孔,在言石生使人如沐春风的目光下,轻微抽了一下。   甚至生起几分赧然感。   觉得人家也不是故意,而且是自己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又送药又陪人聊天的……自己是不是对人太防备了些?   如此,屋中保持着诡异的气氛,直到言石生真的开始讲话本故事给方桐听了。   -----   方桐怀着一种尴尬又古怪的心情,在言石生谆谆善诱的游说下,用了言石生送来的药膏。在言石生走的时候,方桐对这名书生已经完全改观,觉得此人极为良善。   是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是第二日清晨,当方桐醒来,惊喜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果真好了,他更为佩服此人。   不提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对言石生观感极好的侍卫长方桐,已经完全将自己能这么快下床的缘故,归结于言二郎送的良药上了。   既然伤好了,方桐自然要去公主那里点卯。   方桐向公主请安的时候,暮晚摇正斜靠着凭几,坐在一方木案前,看侍女春华在收拾她的书籍。   春华看眼外面淋漓小雨,忧声问公主:“娘子,大雨数日,这是上天在阻我们的路。我们当真还要留在岭南,去看望李公么?”   春华说的,是丹阳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岭南的目的——   看望暮晚摇的舅舅,即现今南海县做县令的李执。   皇后的去世,代表着皇后的本姓李家在与皇帝的博弈中败了。整个大家族迁回金陵,而李家最为有本事的、先皇后的弟弟、暮晚摇的舅舅,则干脆被皇帝贬来了岭南这荒山野岭。   侍女们心中不安,觉得皇后都殁了,李家都离开长安了,公主这大张旗鼓地来岭南看望李执,便不怕陛下疑心么?   暮晚摇懒洋洋道:“你放心吧。我在前夫逝后回到长安,如今这种情况,我若是完全不在乎我舅舅,我阿父才会疑心我。我来看我舅舅,阿父说不定还觉得我孝顺,不忘本。”   春华听了公主这话,若有所思之外,目有哀意。   她最清楚公主重新回到长安有多不易,而今为了消除陛下的疑心,竟还要千里迢迢跑来岭南看望李公……公主也是金枝玉叶,陛下为何如此对公主?   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在心中小声说,以前皇帝、先后,不是这样对公主的。   -----   皇帝幼女丹阳公主,在十五岁前,曾是皇帝与皇后膝下最为疼爱的女儿。   那时候,皇后还活着,皇帝看暮晚摇的眼神,也是宠爱有加。   每年暮晚摇生辰,她父皇亲自做簪子、刻书籍送给她,她母后亲自磨面脂手膏、胭脂水粉送给她。   父皇送她的簪子,各式各样,从虫鸟到花卉,栩栩如生;母后送她的胭脂水粉,堆满了她的闺房,那些鲜艳的眼色,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外面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吵闹声,将暮晚摇从自己的回忆中惊醒。   暮晚摇扬了下眉。   跟在她身边的春华有些不安,因知道公主最不喜欢别人吵她了。   春华道:“婢子出去看看。”   暮晚摇没吭气,在春华走后,她翻着春华整理地这些书卷,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父皇曾送她的孤本……思绪漫漫中,春华仓促焦急的脚步声回来。   暮晚摇抬头。   见貌美的侍女面色苍白,神色不堪。   春华噗通跪在暮晚摇面前,声音颤颤:“娘子,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人……我们带来的箱子里的胭脂水粉,先皇后曾送公主的那一匣子面脂手膏,不知为什么淋了雨,被弄脏了,已经不能用了……”   暮晚摇蓦地站起。   厉声:“谁弄的?”   春华颤声:“下人说是言家……”   侍女话不曾说话,暮晚摇当即冷笑一声。她起身迈步,路过卫士身边时,她一把抽出卫士方桐腰间的剑。   听说情况急匆匆赶来的言二郎言石生,撑伞站在雨中,蓦地抬目——   见那那提剑步出屋宅的少女,衣袂飞扬溅雨,杀气腾腾! 第5章   暮晚摇提着剑走出屋舍,侍女和卫士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样子,没有人敢在这时候阻拦公主。   台阶下,撑着伞前来的言石生看到暮晚摇这架势,心中便觉不好。暮晚摇下了台阶,他立刻上前:“暮娘子……”   暮晚摇眉目生得艳丽,神情却永如渊下冰水一般寒冷。   她手中的剑掠起一层雨水,身后紧跟的侍女春华匆忙撑开伞追着公主,还因为雨天路滑,春华差点跌倒,被侍卫长方桐扶了一把。   言石生不怕死地跟上暮晚摇:“暮娘子,今日雨似乎小了些……”   他试图通过说话来让暮晚摇冷静。   但暮晚摇一把推开这个碍眼的书生,继续大步前行。   言石生看出情况不对,暮晚摇连听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了。   他心里暗道糟糕。   他仍尽力跟上暮晚摇的步伐,语速加快,试图在几个呼吸间能让暮晚摇听进去他的话——   “暮娘子,其中恐怕有误会。小生方才在屋中读书,听到院中吵嚷,见是你的侍女和我的三弟在吵,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损坏了。娘子,不如先停下来,具体了解一番……”   言石生:“娘子不妨喝口茶冷静一番。岭南也有中原没有的茗茶,我可为娘子斟来。”   暮晚摇衣袂掠飞,脚步不停。   转个弯,他们一行人追着那提剑少女,已经看到了院中一偏屋前,伺候暮晚摇的两三个侍女将言家三郎围着,吵嚷着让言家三郎赔什么。   言家三郎言木生,素来以大嗓门闻名四野。   此时言木生的说话声,就让前来的暮晚摇和他的二哥听得一清二楚:“关我什么事?那屋檐半夜漏水,又不是我拆的。这怎么能怪到我家头上?而且是你们强占的我家房子,弄坏东西得怪你们自己不长眼吧!”   三个侍女急得眼红。   她们抢话道:“当夜让你挑一家屋子,说放重要的物件。就是你推荐的你们家放杂物的屋子,你拍胸脯保证安全,现在出了事,当然怪你!”   “就是!而且谁知道是不是你半夜偷偷把屋顶给弄坏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几日,就是你一直白眼看人!”   言三郎吼道:“真是强词夺理!要我说,就算我真想损坏你们的东西,那也是你们活该!就你们这强盗行径……”   远远听到三弟在大放厥词的言石生心里一沉,他余光看到暮晚摇冷淡眼神,不禁扬声斥道:“三弟,住口!”   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边侍女们和言木生,全都看向了这边杀气腾腾走过去的公主。   侍女们一个个伏身:“娘子,此事是言家故意坑害我们……”   言木生则看着美艳少女走来,先是痴了一下,待看到暮晚摇手中提着的剑,他才不安后退:“你这个娘子,提着剑走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杀人?这天下是有王法的,你可不能随便杀人!”   暮晚摇打断言三郎的色厉内荏,道:“我便是王法!”   轰——   伴随着暮晚摇这句铿锵之音,天边炸雷响起。   雾如洪奔,出岫生烟。   三尺剑雪映照女郎的眼睛,她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而她只是站在这里——   她就是王法!   言三郎为暮晚摇那句声势所震慑,一动不动地看着天地间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在少女头上的沉木伞上。眼睛一缩,他看到暮晚摇手中的剑向前刺出。   而再往后几步,紧跟着暮晚摇的言家二郎言石生,脸色微变,扔伞向前倾身撞来。   “咚——”   电光火石间,言石生手中撑着的伞扔出,砸出一圈雨坑。他身子向前扑,长袖飞袍扬起,徒手去握暮晚摇手中的剑。   言石生厉声:“暮晚摇,住手——”   言三郎眼见二哥要撞上暮晚摇手中的剑,心里猛慌。他二哥一个白衣书生,哪里有什么本事拦剑?他目眦欲裂,向前扑来:“二哥!”   侍卫长方桐原本在忧心言石生恐要在公主剑下受伤,现在看到言三郎似乎要扑过来伤害公主,方桐立刻向前跨出一步,抓住那言家三郎的肩膀,不让对方碰到公主的一片衣角。   同时间,众目睽睽之下,暮晚摇手中的剑向下劈出——   两绺秀发,飘飘然,从侍女挽起的发髻间扬起,再被剑砍中,秀发飘落向地。   几个侍女原本安静地等着公主挥剑砍那言三郎,公主到了跟前抬起剑,剑向她们的方向劈来时,她们才察觉不对。   对上公主冰雪般清寒幽冷的眼睛,一个侍女呆若木鸡,直直地被吓傻晕了过去,另外两个侍女僵硬地看着公主的剑拂过脸颊,砍断了她们的长发。   言石生不妨暮晚摇手中的剑不是对着言三郎的,他扑了个空,趔趄一下后回头,看到暮晚摇手中的剑斩断了两个侍女的青丝。   青丝乌发,泠泠落地。   除了一个已经被吓晕倒在地上的侍女,另外两个侍女的发髻乱了,她们披头散发,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的长发被斩断。   而回过神来,她们噗通跪地,浑身冷汗,唇角哆嗦,一句完整的求饶话都说不出来。   暮晚摇俯眼睥睨她们。   她再侧过脸,看向那个方才想拦剑、却没有拦住的言石生。   暮晚摇看着言石生:“你方才叫我什么?”   言石生:“……”   暮晚摇刷地沉下脸:“我的芳名,也是你配叫的?”   言石生木然。   见暮晚摇再道:“你以为我是要杀你三弟?”   言石生不语。   暮晚摇脸上落了几滴雨水,面容清丽,神情冷漠。她仍提着她那把剑,立在诸人前,却忽而笑一下:“怎么,以为我是非不分,不问缘由,见人就杀么?”   言石生嘴张了张,却终是放弃。   他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眼睛盯着这在雨下挥剑砍断侍女青丝的华裳少女。他看着这场闹剧,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女郎身上。   而暮晚摇见他温和乖巧,便不再理会他。   她瞥向那几个被自己斩了几绺发丝的侍女,慢条斯理:“我将我的匣子交给你们保管,出了事当然拿你们问罪。以为推到言家人身上,我就能放过你们?指望我是傻子的你们,到底是毒妇,还是蠢货?”   侍女们瑟瑟发抖,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她们弯下腰磕头,哆嗦道:“娘子,婢子错了……”   暮晚摇扔了剑。   她回头对方桐道:“罚她们一人三十杖,打死活该。”   不理会身后的凄惨求饶声,暮晚摇再不看身后那些跪在雨地中的侍女。   春华还有些犹疑,不知自己该如何。就听到暮晚摇叫她:“春华,跟我走!”   春华匆忙答:“是!”   她提着裙裾去追公主,只来得及回头仓促道:“方卫士,这边事你来处理!”   -----   暮晚摇戴着帷帽,堪堪能挡一点儿雨,就和春华一起骑马出门了。   她火冒三丈,自然不满意那些侍女想推卸责任。然而她更不悦的,是母后亲手磨的膏子被雨淋湿,不能用了。   那怎么可以?   那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了。随着她回归,旧日的许多恩宠,她会一点点失去。而旧人留下的那些东西,她不想失去。她要留下母亲的东西,就如同留下母亲曾许给她的宠爱一般。   只有这些东西在,她才会记得,母亲也曾是爱自己的。   暮晚摇固执地淋雨出门,骑马去镇上。此地路不好走,她和春华在镇上乱转,一家家去推开商铺门,问有没有一些材料。   她要将那膏子重新补回来,她脑子乱哄哄的不知道该准备些具体什么材料,但是她必须找回来。   暮晚摇问春华:“面脂手膏要用什么材料?”   春华其实也不太懂,但她只能绞尽脑汁:“起码要朱砂、白芷……对了,婢子能闻到藿香味。”   暮晚摇淡淡“嗯”一声。   两名女子浑身淋湿,骑着马在镇上找商铺。春华并不觉得公主能恢复先后留下的那面脂,她看过了,她觉得他们都不行。但是春华并不敢对公主说实话,只好陪着公主淋雨,陪着公主买那些不知道能不能用到的材料。   又从一家商铺出来,暮晚摇抱着好说歹说才买下的一点儿雄黄,下台阶,准备去找下一家商铺。   头顶,一把伞出现。   暮晚摇缓缓抬头,雨水濛濛,顺着她眼睫向下滴落,她眯着眼,在伞撑起时,一点点看清了面前的人。   言石生站在她面前,为她撑着伞。   暮晚摇一身华裳已经沾上了泥水,云鬓也有些凌乱,然而她背脊挺直、气势傲然,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这位公主神色冷淡,理也不理他,抱着自己怀中的油纸包便要走。   言石生伸手来,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虚拦了她一下。她似被烫到了一般躲开,瞪向他。   暮晚摇:“让路,不然我杀了你。”   言石生声音温柔:“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是来帮你的。”   雨丝如河水般在头顶流过,落在伞上,溅起雾气濛濛。   滴滴答答间,暮晚摇步子顿住。在言石生眼中,她仰起脸,眼睛圆而媚,像浅浅的湖泊浸满月光,晶莹而动人。 第6章   雨敲在屋檐上。   侍女春华站在暮晚摇身后,悄悄打量这位拦在她们面前的言二郎。   看到言二郎出来,春华实则松了口气。毕竟骑着马跟公主在雨里晃,并不是什么愉快经历。   帷帽后,暮晚摇凉凉笑一声。   她讥诮道:“言二郎,你知道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吗,就说帮我?”   言石生叹口气。   其实是方卫士拜托他出来找这位暮娘子的。方卫士忙着惩罚那些胆大的侍女,但又怕公主在这里转丢了,当然要拉一个本地人出来帮忙。而且在方卫士眼中,总觉得这个言石生,好像很有本事。   言石生确实很有本事。   他劝公主:“我听方卫士说,那被雨淋坏了的,是娘子母亲留给娘子的遗物。面脂手膏,是娘子母亲亲自磨制,自然对娘子十分重要。娘子现在冒雨出来,不出我的意料,当是想复原那面脂手膏吧?”   暮晚摇便不说话了。   她讨厌这种一点即透、被人看破的感觉。   言石生当然懂这位娘子不是好相处的人,他也不敢太显摆他聪明。稍微点了一下,言石生就几分赧然道:“其实我会做面脂手膏。”   暮晚摇:“……?”   她瞪圆了眼。   就连春华都“啊”了一声,惊诧:“什么,你会?”   春华在心里嘀咕,这个言二郎是不是太抢她的活了?   看她们这种反应,言石生忍不住笑了,那几分赧然也消退了些。   言石生干咳一声,解释:“我家虽然因为我阿父是乡绅的缘故,家中情况比邻里好些。但是岭南此地荒僻,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我家中有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妹妹更小时,她的面脂手膏就是我帮忙做的。”   言石生:“我阿父收藏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古书,我从里面学到的。”   暮晚摇打量他半晌,道:“然而不同人做的面脂手膏,是不一样的。”   言石生躬身向她作揖,叹道:“小生也不过是尽力一试,希望娘子给这个机会。娘子淋雨这么久,终究是让人担心的。”   “让人担心”这几个字落在暮晚摇耳中,如石子击入深渊古潭,让暮晚摇晃了一下神。她的冰雪心肠,竟然被打动了。   暮晚摇不再一脸冷然,而是眼眸微眯,带出一丝笑:“难道你担心我?”   言石生抬目。   她站在台阶上微俯身,凑来望他,一段雪颈下,伴随着香气缕缕,冰雪做成的山丘微鼓,似要探出。言石生身子一僵,向后退开半步。   他怕这位娘子又误会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便恭恭敬敬的:“女客入住陋室,远道是客,小生自然担心女客住得好不好,也不愿女客因为房屋粗陋的缘故而冒雨出去生了病。”   暮晚摇脸蓦地重新沉了下去:“哼!”   竟然拿主人客人那一套来搪塞她。   难道她不是客人,他就不关心她了?   暮晚摇走过言石生身后,身后春华连忙跟上。言石生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自己都这么客气恭敬了,她怎么越说还脾气越大了?   “娘子!”言石生回头唤道,长袍被雨打湿,发带和衣袖缠于一处。   暮晚摇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白马前,准备上马了。她回头,看到言石生立在远处,青袍微扬,眉目若山似水,恰是俊俏。   暮晚摇目中一闪,她笑盈盈,翘唇嗔道:“不是要我回去,帮我制面脂手膏么?怎么还不走?”   言石生惊喜,没想到自己说服了她。   他却在她手握缰绳要上马时,连忙道:“且慢!”   暮晚摇不耐烦这种婆婆妈妈的书生:“又怎么了?”   言石生撑伞步来,到他们面前,他让不解的春华先帮他拿伞,他放下自己身后背着的木箱,从中翻东西。   暮晚摇疑惑:“不会是要拿伞给我吧?不需要!我戴着帷帽呢。你就不要啰嗦……”   她不耐烦的声音吞了下去,帷帽后,眼眸微缩。因她看得清清楚楚,言石生从他身后背着的木箱中翻出一件雪狐氅衣。   她要是没看错,这么大的木箱,也就只能放这么一件衣服。而言石生背了一路。   言石生要将氅衣披来给她。   暮晚摇向后退了一步。   言石生愣一下,然后解释:“这是我出行前,向方卫士借走的属于娘子自己的衣氅,不是我家中的。娘子不用担心这是旁人穿过、我拿来委屈娘子的。”   隔着帷帽,暮晚摇静静看他。   她道:“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言石生解释:“我素来如此,没有万全准备不出门……我怕娘子淋雨生病。”   他见她不再躲、却也不主动过来,只是沉静立着。   隔着帷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迟疑一下,他主动上来,将衣氅扯来,披到她身上。见她连动都不动一下,言石生无奈,只好自己帮她系好衣带。   想来她是养尊处优,习惯了别人帮她做事,才连个衣带都不自己系吧。   暮晚摇就看着他站在一步之内,垂下眼帮她穿好这大氅。而有着一层纱之隔,暮晚摇用一种新奇的、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俊美书生。   她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思绪飘远,想了很多……直到言石生向后退开,声音清润:“好了,娘子且上马吧。”   暮晚摇心不在焉地“哦”一声。   她上了马,春华也上了马。暮晚摇看向孤零零站在地上撑伞跟在她们后面的言石生。   暮晚摇道:“春华,下来与我同乘一骑,把你那马让给言二郎。”   她似怕他们多想,赶紧加了一句:“我是怕言二郎走得太慢,给弄丢了。”   -----   于是两匹马载着人,就这样走回头路。   春华坐在公主身后,她回头,悄悄打算那个言石生。因为公主为这个人破例很多了,虽然看着都不明显,但公主自性情大变后,对谁都没耐心,却对这个人……也是这个书生厉害。   暮晚摇慢条斯理地开口:“言石生。”   言石生正在紧张控马,他一个岭南乡巴佬,不像公主那样日常出行都是骑马。他情绪紧张,就怕自己从马上摔下。暮晚摇突然开口,他紧绷的:“嗯?”   因注意力全在马上,都没有恭敬地回一句“娘子”了。   暮晚摇与他闲聊:“你多大了?”   言石生:“小生今年十七。”   他顿一下,心想她这么问,是不是准备报答他?   那就不枉费他对她这么用心侍候了。   言石生便多说了一句话:“小生十四岁开始准备州道的考试,然而可能是我才学疏浅,至今没有考中。”   其实此年代,想要考中,需要上面的提携。但显然言石生没有。他这么一说,便是在暗示这位看似身份与众不同的暮娘子。   暮晚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暗示,她只回头诧异微笑:“我今年也十七。我三月生辰,你呢?”   言石生:“小生是十月生辰。”   暮晚摇:“那你是刚刚十七啊,比我小半岁……你可曾婚配?”   言石生:“……?”   他关心的是仕途,并不是婚配!这位娘子在想什么啊。也罢……若是这位娘子要给他做媒,那人生两件大事,他也能完成其中一项了。   言石生只好道:“小生一直忙着读书,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暮晚摇:“哦。”   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言石生伸长脖子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暮晚摇要给他做媒的保证。   不禁有些失望。   想她确实太难讨好了。   -----   言石生如此便将暮晚摇劝了回去,回到言家,暮晚摇自然被众星捧月拥走了,言石生也松口气。   言石生找到自家兄妹几个,板着脸,再次提醒他们,能避就避,不要招惹那位娘子。   而且言石生现在还开始产生了一种幻想:“……若是将她成功哄好,说不得能得些好处。”   暮晚摇那问他的问题,显然是想给他安排姻缘的意思。岭南这么偏的地方,言石生也确实没什么好姻缘。   如果暮娘子愿意……当然很好啊。   -----   暮晚摇可没想过要给他做媒。   她睡了好觉,次日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   她心情不虞地推开窗时,见原来昨夜雨就停了,今天放晴,太阳倒很大。   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看到院子里围着一圈,站着很多侍女卫士,他们都在看戏一般围观。   暮晚摇便也靠在窗口,定睛看去,不禁惊奇的差点把眼睛跌出。   她看到竟然是言石生在院子里跑步,众人围观。   言石生换了一件窄袖衣衫,腿上被绑了沙袋,正被他那个大哥吆喝着跑:“二郎,再加把劲,再跑一圈!你天天读书当然很重要,但也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大哥是为了你好……再跑一圈!”   而方卫士等人:“言二郎放心!这点儿步数死不了人的,你每日多跑几圈,就能像我等一样身体健硕……”   言石生喘气,苦笑:“我也没求身体健硕啊……”   而侍女们则红着脸小声嘀咕:“言二郎这样额上渗汗、满面绯红,看着真好看啊。能不能求娘子……”   暮晚摇心里呵一声,嗤笑她们眼光低,一个乡巴佬有什么好看的。   暮晚摇傲然抱胸,冷不丁看到那被众人鼓励的言石生目光向这边瞥来。也许他根本不是看她,但是暮晚摇做贼心虚一样,啪一下把窗关上了。   关上窗后,暮晚摇不禁咬唇懊恼,恨自己在心虚什么。自己理所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她垂着目沉思,到底没去推开窗。   -----   言石生终于跑完了自己大哥要求的步数,他累得不行,缓步走,找到一面少人的墙,扶着便坐下。   那边言大郎和方卫士正在严肃讨论,下一次该怎样锻炼言石生。   言大郎觉得自己二弟就算不能文武双全,那也不能被体力拖累,得每天锻炼才是。方卫士则是军伍出身,对此有很多法子可以参考。   言石生看他们讨论的高兴,他坐在墙下,不禁惆怅。   被人太关心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怅然时,头顶一扇窗打开,少女噙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哎,言石生,我帮你个忙,来改善你这体质呗。”   她煞有其事:“你是喜欢金钱万贯,还是喜欢美人如玉?”   言石生怔一下,仰起头,便看到暮晚摇俯下的脸。她窄腰纤纤,面若桃红,眉梢眼角自带风流。   如春景暄妍,无一不美,无一不艳。   言石生一下子大脑空白,他被这盛丽的美艳震得没回过神,没想起来行礼。 第7章   言石生呆坐在墙下,仰头看着韶光一般明媚的少女攀在窗口。她俯眼望他,好一会儿,言石生才想起自己应该爬起来行礼。   但是他兄长和方卫士训练他训练得太狠了,他发间尽是汗,小腹紧绷,腿肚子也酸麻,一时半会还真站不起来。   而且看暮晚摇眉眼轻弯的模样,她看似心情极好,不像是要发脾气的样子。   言石生便坐姿不变,以有些随便的口吻与她闲聊:“娘子打算如何帮我?我爱金钱万贯如何,爱美人如玉又如何?”   暮晚摇笑吟吟:“你爱金钱万贯,我就让人备下金钱万贯放在马背上,你追着马儿跑。你爱美人如玉,我就让我的侍女们骑上马,让你追逐。不瞒你说,我的侍女们各个貌美如花,在……时,不知道让多少人踏破我的门。”   她提起那个被她缩略的地名,根本没有说出口,敷衍了一下就掠过去了。   言石生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提那个地名?那个地名有什么问题?她是怕被人知道,还是不想被人知道?   暮晚摇:“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言石生便回答:“那娘子的好心要被辜负了。我既不爱金钱万贯,也不爱美人如玉。”   暮晚摇挑一下眉,仍笑嘻嘻的:“那你爱什么?名利?权势?”   言石生摇了摇头,轻笑:“也不爱。”   暮晚摇便不再说话了,她清黑的眼眸盯着他,判断他是说真的,还是故作姿态。   少年书生态度端正,风骨清致,他的眼睛干净清明,确实没什么妄念……   暮晚摇却沉下脸,冷笑两声。   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不管是位高权重,还是蝼蚁小人,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放弃所有去向上爬。抛妻弃子在所不惜,杀人放火家常便饭。   言石生怎么可能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凭什么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遍地污浊,他凭什么就能清白?   他这么说,也不过是装模作样、故作姿态罢了。   暮晚摇淡声:“哦,没兴趣啊。那你真是可惜了,不爱名利不爱色,你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   说完,她“啪”一下,将言石生上方的窗子重新合上了。   言石生莫名其妙。   -----   本来天晴了,春华想建议公主动身去南海,早日见到公主舅舅,此间事早日了。   但现在因为公主等着言石生制好那面脂手膏,暮晚摇便给南海去了封信,告诉舅舅自己要晚些时候。   不提南海县县令李执,即暮晚摇的舅舅有多担心她,暮晚摇暂时仍留在言家,将言石生拖到自己面前,等着面脂手膏。   傍晚时分,侍女与卫士待在外边,隔着竹帘,她们看到悬黎屏风上,隐约照出一男一女的影像。   他们不敢多看,眼下他们和言家幺女言晓舟在一起,盯着炉子上汩汩烧着的热酒。   时人喜欢烧酒,不喝生酒。他们用微火慢烧,待酒热了暖胃,那才是人间一绝。   之前的灵溪博罗送给了公主,自然没有了。但是岭南和中原不一样,岭南家家酿酒,言家还有其他美酒,侍女和卫士们当然馋得不行,想要尝尝。   外头火炉上的酒香缕缕飘入窗内,而屋舍中,点着灯烛,暮晚摇趺坐于锦榻上,侧方放着凭几,正好让她依偎。   闻到酒香,闭目养神的暮晚摇睁开了眼,看向坐在侧方的言石生。   言石生面前的长案上,左边是书,右边摆满了各篓子材料,有、白附子、白芷、甘松香、木香、藿香……林林总总,二三十种。   这些材料都是暮晚摇这边提供的,而磨面脂手膏这样的手艺活,就交给了言石生。   言石生从上午就坐在了这边,试验了好多遍,却都和暮晚摇母亲那个不一样。言石生也不气馁,在一遍遍重试。   暮晚摇就坐在旁边,津津有味看他辛苦看了一整日。   他垂着眉目,面容清肃,一言不发,这副样子看在暮晚摇眼中,实在有趣。   现在闻到酒香,暮晚摇盯着言石生的侧影,才想到他好像很久没换过姿势了。暮晚摇从旁边摸出扇子来,换个随便的屈膝坐姿。   她摇着扇子,大约因屋中沉闷,她太久没说话,开口时便声音酥懒、勾魂摄骨:“阿郎。”   然而媚眼抛给了瞎子。   言石生没反应。   暮晚摇将手中镶着珍珠的羽扇抛过去,砸上言石生后背,再唤了一声:“阿郎!”   言石生侧过脸,诧异看她:“……你在叫我?”   她怎么又换了一种称呼?   暮晚摇哼一声,在他起身将她扔过去的羽扇还回来时,她用羽扇托着下巴,含笑道:“他们在外面喝酒,好香的酒啊。阿郎要喝一盅么?”   言石生笑一下,摇头:“我怕误事,性不饮酒。”   暮晚摇:“……”   她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想这是什么奇葩怪物。不过才十七岁,居然能忍着不喝酒。整个大魏,不喝酒的怪物,屈指可数吧。   暮晚摇嗤笑:“你也太谨慎了。”   他微微笑,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去照着书研究膏子去了。暮晚摇看到好几种样式摆在他面前,他却仍不太满意。   暮晚摇有些无聊。   两人坐得近,她看到言石生那淡然沉静、清心寡欲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打扰他。   她伸出脚背,鞋尖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戳。暮晚摇:“阿郎!”   娘子以脚来踢他,似轻似重,似惩罚,又似打情骂俏。让人心里又热又冷,背脊上忍不住泛起一层过电般的战栗感。   言石生僵硬回头,灯烛后,她襟口微露,流乳光暖。   他脸蓦地有些热,侧过脸后尴尬道:“……娘子还是不要叫我‘阿郎’了。”   叫得他一身冷汗。   暮晚摇才不理他,她与他聊天:“我且问你,那日我的侍女们因为诬陷你的三弟而被我削了发,之后又被打了三十杖,这事你还记得吧?”   言石生低头,淡淡“嗯”了一声。   暮晚摇托腮:“你之后去看望过她们,给她们送过药么?”   言石生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他摇头:“不曾。”   暮晚摇:“哦,区别对待啊。方卫士受伤你就去看望,我的侍女受伤你就不去。我想不通原因。”   言石生没说话,也没回头。   暮晚摇不紧不慢地摇着她的羽扇,他既不回答,她便再次伸脚去戳他。罗裙曳锦绣,她的珠履华贵,一下又一下地戳言石生的腰。   而她口上含笑:“阿郎,怎么又不理我了?”   言石生终是被她逼得没办法。   他起身,坐得离她远了些,才回答:“暮娘子,我不是圣人。那日我亲眼看到她们污蔑我三弟,我三弟差点被娘子的剑所伤。我怎么可能不怪她们,又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去看望?我没有好心到那种地步。”   暮晚摇诧异:“你不是滥好人么?”   言石生无奈抬头:“我什么时候是滥好人了?”   他的长目与她圆而清的眼眸对上,二人对望片刻,沉默之时,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言石生低头制膏子。   暮晚摇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些心不在焉。   她发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问言石生:“你的膏子怎么还没制好?天这么晚了,你还不走,不会是趁机赖在我这里吧?”   言石生:“……”   他温声细语答:“我研究了一整日,无法完全复原你阿母留给你的膏子。现在只有七八成像,恐怕还要多研究两日……”   暮晚摇打断:“七八成像就够了,不必在这上面多费心力。完成了就交给我侍女吧。”   这下换言石生惊诧抬眼,看向她了。   暮晚摇淡声:“我阿母对我也没多好,七八成相似,就如她对我的七八成好。她当时送我这面脂手膏,是送我嫁人。不过是想我念着她的好,乖乖听她摆布而已。现在都结束了,实在没必要完全一致。你可以走了。”   言石生沉默,且惊。   他脱口而出:“送你嫁人?你嫁过人?”   暮晚摇:“……”   她那妩媚的眼睛,覆起一层寒霜,冷厉乜来:“你这么惊诧做什么?歧视我么?!瞧不起我么?!”   言石生连忙:“不敢不敢,我只是……”   只是觉得她年龄尚小,实在看不出她是有夫之妇啊。而且有夫之妇,跑来岭南……   言石生犹豫半天,没有将“你夫君呢”这几个字问出。   因为暮晚摇已经拍着案木,大发雷霆:“起来!你给我滚!”   她这次是真生了气,和之前的小打小闹完全不一样。   言石生猝不及防,被她赶出了屋舍。他回头想致歉,门已经狠狠关上,就差把他鼻梁撞断。   -----   暮晚摇心情不虞。   当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回了她两年前的那场婚宴。   她从没在梦里回去过那场大婚,因为那是一场噩梦。她已经亲手斩碎了那个噩梦,她心中无愧,也不想重温。然而今晚她却梦到了。   她梦到平原广袤,千军万马。十五岁的丹阳公主着一身曳地的朱红华裳,珠玉垂额。她云鬓花颜,端庄高贵,自辇上走下。裙摆铺在平原上,如夕阳余晖般烂烂夺目。   这象征着整个大魏的、无与伦比的盛大之美。   朱袍丹帜沉默在后,旗帜空落落地在半空中呼啸,在丹阳公主与她的夫君头顶上方,鹰隼在天上腾飞旋转,发出清亮啸声。   丹阳公主面无表情地立在千万人前,等着她那夫君来牵她的手,与她歃血,与她共立盟约,承诺永不相负。   暮晚摇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十五岁那年,那个男人冷漠地向她拽来的手。她心无波澜,平平静静地看过去——这一眼却一瞬惊骇。   在她梦中,站在她旁边的新婚夫君,眉目温雅,气质如玉。这个夫君,不再是那个人,而是……言家二郎,言石生。   暮晚摇:“……” 第8章   侍女们来掀床帏时,惊讶地发现公主今日竟然早早醒了。   不知公主何时醒来的,她坐于榻上,只着中衣,长发散乱铺在褥上。微暗的室内光下,春华挑帘时,只见公主肤色白得发透,虚望着半空,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的暮晚摇蹙着眉,隐隐有些不悦。   侍女们互相以眼暗示,提醒着要小心侍候今日这个不知为什么而心情不好的公主。   暮晚摇梳洗后,便出了门,站在廊下,看卫士在言家这小小院中练武。她看了半晌,见离篱笆门较近的一间偏房开了门,青衫宽袖的言石生拿着书卷走了出来。   言石生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的暮晚摇。言石生上前行了个礼:“今日娘子起得很早呀。”   暮晚摇虚落在院中练武卫士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台阶下那向她行叉手礼的少年书生。   言石生想她估计还在怪他昨日提及她有夫君的事,他既不好辩解也不好劝,只心里琢磨这个娘子恐怕和夫君感情不好,才这么不喜欢旁人提起。   言石生见她没消气,便打算自觉离开了。   不想暮晚摇盯着他,目光如电如刃,倒看得抬起头来的言石生几分僵硬,觉得自己好似要被她挫骨扬灰一样。   暮晚摇看着言石生这张脸,就想到了自己昨晚那个梦。她想到自己昨晚的梦,就想到自己梦中那个前夫,居然被自己替换成了言石生。   那紧接着,暮晚摇就把自己和她前夫之间的事,挂到了言石生头上。   想到言石生这张隽秀的脸,顶着她前夫的身份,丝毫不给她大魏公主应有的尊重。   他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瞧不起她,任由他的同族侮辱她、诋毁她。他和其他女子相携而行,又任由他的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十五岁的那个暮晚摇,只会躲在屋中哭的暮晚摇……她穆穆皇皇的时期在前夫手中死去,公主的骄傲埋在贫瘠的泥土下枯萎。   当大魏使臣出现来看她时,她的前夫威胁着她,她连求助都不敢。而她知道,即便她求助也没办法,一个使臣是做不了主的。能做得了主的人,只希望她永远留在那里,不要回来。等大魏使臣一走,她的前夫便又开始折磨她……   何其可恶!   站在廊檐下的暮晚摇,眼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冰冷。   只是向她行了个礼的言石生被她的冷目看得无言,有些惊奇她为何越看自己,眼中的杀意越浓……   言石生赶紧开口打断她的联想:“娘子气色不好,可是昨夜没睡好?”   暮晚摇的思绪被打断,她俯眼看言石生半晌,冷哼一声,理都不理他,转身进屋去了。   言石生:“……”   他自然想不到,昨夜暮晚摇的梦本应是旖旎美好的,然暮晚摇没什么豆蔻少女情怀,她与自己的梦背道而驰。   将言石生想成自己的夫君,暮晚摇非但不开心,还越想越生气,以至于见到他时好感荡然无存,反感却是越浓。   -----   这日,暮晚摇在屋中和侍女玩牌,听说言石生来了。   她嫌恶:“整天来得这么殷勤干什么?看着就烦。”   侍女春华近日来和言家人熟了,便替言二郎赔笑道:“言二郎是尊重娘子啊,婢子出去看看。”   暮晚摇抿了下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春华一下子就懂公主这是想和言二郎说话、却放不下面子。   一会儿工夫,暮晚摇看着窗口,见春华和言石生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后,春华转身,竟然将言石生领着进屋舍来了。   暮晚摇:“……?”   她一下子竟有些慌乱,吩咐侍女:“放下帘子!我才不见外男!”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好起身去放下了公主面前的竹帘。   当春华领着言石生过来时,言石生看到的,便是竹帘相挡,只隐隐约约可见后面暮晚摇与她的侍女们静坐的身影。   春华讶然公主的多此一举,却只是屈膝行礼:“娘子,言二郎有事与娘子说。”   暮晚摇端肃,低头看着自己的牌面,懒洋洋:“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手中握着的牌,牌面呈叶子状,看着分外新奇。言石生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没有见过这样的物件,他有几分兴趣。   言石生回神道:“我是来给娘子送一点儿茶的。”   暮晚摇嗤笑:“多少好茶我没喝过?你们这里的乡下茶,我是没什么兴趣。”   言石生微笑:“我既然送你,自然有它的好处。你且尝尝。”   言石生向外招呼了一声,他的小妹言晓舟就端着一个茶壶进来了。   言晓舟坐于言石生身后,怯怯地看眼帘子后的暮晚摇。   每次见到暮晚摇,言晓舟都觉得对方尊贵得,让她连看都不敢多看。言晓舟再偷看自己二哥,却见她二哥镇定非常。   言石生隔帘而坐,让春华等人取来茶杯。他将已经煮好的茶一一倒入茶杯,姿势看着还好,并不露怯。   他先将一杯清茶,示意侍女拿给帘子后的暮晚摇。   暮晚摇拿过茶,见浮于水上的叶子翠绿微卷,茶色明亮,心中就一喜,知道是好茶。   但她不动声色,在喝了他一盏茶后,闭目品尝。觉此茶香气清浓,滋味甘甜醇厚,回味无穷。   然而明前龙井、雨前龙井岂不比这茶更好?   暮晚摇摇头叹,想言石生到底是一个长在岭南的乡巴佬,没喝过真正的好茶,把这普通茶当好的来巴结她。   却巴结错了。   看到她摇头,言石生只笑:“怎么,不好吃?”   暮晚摇见他主动来献茶,前两日见到他这张脸就生起的厌恶感退消了些。而回过神后,暮晚摇也觉得自己很没道理,因为一个梦就迁怒言石生。   暮晚摇便好心分析他这茶:“只是尔尔罢了。你日后还是不要拿出这茶来给人显摆了。”   听闻暮晚摇这话,言石生还没有如何,他身后坐的言晓舟已经涨红了脸,颇觉羞耻。   言石生坚持道:“那这茶滋味也算中上,对吧?”   暮晚摇同情他的见识,就点了点头。   言石生笑了,他说:“那你再看。”   他不喝茶,而是侧身从自己妹妹手中的方帕中取了那茶叶。   他将茶叶含在口中,暮晚摇惊讶时,见他又从腰下针线粗陋、磨得都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荷包中,取了一枚铜板,含于口中。   他将茶叶与铜钱一同咀嚼。   屋舍静谧无声,除了言晓舟,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言石生。之后大家听到极轻的“咯嘣”一声,言石生将口中的东西涂在了手中的方帕上。   外面离言石生近的春华先看到,她惊道:“娘子,这铜钱一分为二,碎了!”   暮晚摇蓦地掀开了帘子,终于自帘后走出来了。   她一下子就到了言石生面前,俯下身看他手中方帕上碎了的铜钱。而言石生另取一帕,将口中的茶叶也吐出。   言石生做完这些回头,僵了下。因看到暮晚摇俯面,她立在他面前弯下身,脸就快贴过来。   而暮晚摇伸手就扣住他下巴,命令:“张嘴,让我看看。”   言石生睫毛猛颤,目光飘虚。   言晓舟呆了。   这位娘子这般彪悍!直接奔出帘子不提,还掐住她二哥下巴,命令她二哥张嘴……   言晓舟低下头,暮晚摇没害羞,她却尴尬得红了脸。   言石生也就比他妹妹强一点。   他红了耳根,镇定半晌后,张开嘴。香风阵阵,他屏着呼吸,她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知道她在看他嘴里,言石生不禁思绪散发,想自己今日漱口有没有漱干净、刚才的茶叶有没有遗留下痕迹、舌苔的颜色正不正常、牙齿整不整齐……   他面容越来越红之时,暮晚摇稀奇地开了口:“你真的咬碎了铜钱!”   她惊喜得像个小孩子。   她放下他的下巴,转头又要去看那方帕上被咬碎的铜钱。暮晚摇从没见过这种稀奇事,她不相信,伸手就要去摸这铜钱是不是真的。   言石生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伸出的纤长手指。   暮晚摇手被他握住,一怔。   言石生道:“娘子,那个脏了,不要碰!”   暮晚摇也是这时才想起这是他嘴里含过的东西……她恨恨地将手从他手中抽走,怒道:“我不知道么!用你说!”   言石生无奈看她。   暮晚摇目光闪烁,躲开他的凝视,低头揉了下自己被摸过的手。   -----   再过了一刻,所有人都含过这茶叶,证明这茶叶确实可以搅碎铜钱,所有人都一阵稀奇。   言石生道:“这是我们这里产的白牛茶。人们并不在意此茶,只茶树随便长在野间,也无人打理,我看着觉得可惜。世间好茶不少,但茶叶碎铜,只此一家。”   暮晚摇连连点头:“你有心了。你这茶若拿去长安卖,那些贵人们定十分喜欢。”   言石生道:“只是送给娘子的礼物而已。”   暮晚摇瞬间就想到了这茶若是能到自己手中,政治上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也不知道这个言二郎懂不懂……但是管他呢,反正她要霸占此茶。   暮晚摇心里算计着如何霸占这茶,面上却是与他相望,眉目含情。   她面颊有些红,轻声:“我知道了。多谢。你有什么相求的么?”   言石生:“倒真有一事。”   暮晚摇脸就刷地一下沉下去了。   她心中不悦,似笑非笑:“怎么,才送了我一点茶叶,就要从我这里拿好处?你不怕你这般现实,让我讨厌么?”   言石生道:“只是想求问娘子玩的什么牌,我从未见识过,有些好奇。”   暮晚摇与他对视半晌,然后重新露出笑容。   她柔声:“这种牌叫‘游祥和’,是长安宫廷中才有的一种牌。那些后妃公主们闲得无聊,就整日拿‘游祥和’来玩。”   言石生眉目一动:宫廷,后妃公主……这位暮娘子,他大概猜出她身份了。   而暮晚摇再柔声:“阿郎,你且过来,我不光要将这副牌送你,我还要教你如何玩这牌。”   言石生:“……小生要去读书,玩牌大可不必。”   他不过是来试探暮晚摇身份而已,而今他已经试探出……目的达到,言石生不准备再留了。   暮晚摇勾眼望他:“可我偏偏要教你玩牌。”   “坐下!陪我玩牌!”   一直旁观的言晓舟看着她二哥被暮娘子给拽走,拖进了竹帘后。颇像“恶女霸夫”。   暮晚摇逼着言石生坐下,言石生几度拒绝,暮晚摇便无奈道:“那随便你吧。”   言石生起身穿屐,准备走。   暮晚摇慢悠悠:“阿郎啊。”   言石生背对着她,后背僵硬:“……娘子可以不要这么叫我么?”   暮晚摇并不理会他的意愿:“阿郎啊,你读书这么多年,可知道你的古音不正?而古音不正,哪怕你考中你们州道的试,进士及第也是没希望的。那哪怕你走出岭南,好像也没什么用呀。”   言石生回头,沉默看她。他确实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古音不正。他父亲给他条件读书就不错了,古音是从来不管的。   而暮晚摇看他读书看了这么多天,到今天才说……   实在可恶!   可恶的暮晚摇倚门而立,眼角眉梢,楚楚流波。   言石生便挽起袖子,走了回来:“那我便陪娘子玩一下午牌吧。只求娘子教我古音。”   暮晚摇为难他:“那得看你牌玩得怎么样。我要是输了自然不高兴,我要是赢了我还不高兴。你且看着办吧。”   言石生含笑入座:“你且看我能不能哄你高兴吧。”   言晓舟:“……”   言晓舟和暮晚摇的侍女们面面相觑,退出了屋舍。   只觉得他们多余无比。 第9章   日头掠过窗棂,云涌入窗,案头浮上一层细碎阴翳。   言石生伏在案上,按照暮晚摇的要求,将那白牛茶的茶树模样画给暮晚摇。   暮晚摇听说言石生这里只有不到一斤的白牛茶,她顿觉嫌弃,想这么点儿,怎么够长安那些人分?   最好的法子,就是弄清楚这白牛茶的茶树长什么样,她让自己的人去野外找。如果能将岭南的白牛茶茶树移到长安种植养活,那是最好了。   而州考在即,言石生要读书,他只肯帮暮晚摇把茶树的样子画出来。这还是暮晚摇以教他《切韵》、帮他修正他的古音为条件换的。   如此下午,自然是暮晚摇百无聊赖地翻着《切韵》一书,言石生在画茶树了。   安静宁和之时,门院篱笆外,传来达达马蹄声。有人还没进门,就大呼小叫:“言二郎!言二郎你且出来!”   被窗外声音一惊,言石生手中的狼毫向下一按,浓郁墨汁晕在宣纸上,笔下树身上,出现了一道深沉的阴影。   暮晚摇心疼画:“谁在外面喧哗?”   侍女春华向外走:“奴婢去看看。”   言石生听到有人喊他,当即要起身去看。暮晚摇伸手把他一拉,向窗外偏过脸,道:“且让春华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大呼小叫,万一是持棍要伤你的恶徒呢?”   言石生手中狼毫一抖,有些看不懂、又有些欣慰地望暮晚摇一眼:这位娘子竟然维护他?他没听错吧?   暮晚摇下一句道:“你还要帮我画茶树,这时候不能受伤。”   言石生无言。   言家的篱笆门外,停了一匹棕马。一个少年书生骑马而来,马上驮着极厚的书目和干粮。   这少年书生下了马,没有进院子就开始喊:“言二郎!言石生!我阿父让我来找你,你人呢?”   他下了马后,看到言家和昔日不同,院子里多了很多卫士和侍女。他只是奇怪了一下,却并不惊恐,仍是拉着自己的马进院门。   言家其他人这时候不在家,没人招呼这个客人。侍女春华打帘而出,娇喝道:“是谁在此处吵闹?”   春华下了台阶,身边侍女们一指,她看到了那已经进了院子、但被卫士拦住的少年。   春华看去,怔了一下。因此人年少,衣着锦裳,眉目隽永颇有才气,和寻常岭南人完全不同。   春华心中不禁嘀咕,岭南这么荒僻的地方,有一个言石生长得不错就不容易了,这时怎么又冒出一个?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不是岭南,是黄金窟长安呢。   少年没料到一个腰肢纤细的貌美女郎横眉立在阶前,他也怔愣一下,然后目中的傲气和不耐烦瞬间一收,雪白面上突兀地红了一下。   他有点儿慌地放下牵马缰绳,弯身作揖:“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此处应是言二郎的家舍吧?小生姓刘,我阿父让我寻言二郎,问问今年州考之事。若是没其他缘故,我阿父让我与言二郎一起去参加州考。”   春华登时了然。   每年深冬时节,大魏各州、道会通过考试,将合格的学生推举去长安尚书省应考。待到了那时候,便是“科考”了。这位少年书生来找言石生,自然是为了最开始那道“推举”考试了。   春华屈膝行礼,柔声答:“郎君稍等,妾身这便去寻言二郎出来。”   她转身进屋,又回过头,向院中那远道而来的刘姓书生看去。   书生痴痴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眼神明亮。   见冬日暖阳葳蕤,女郎长身玉立,亭亭绽放,非寻常之美。   微风拂过面颊乱发,春华面容再一红,她对书生微微一笑,低下了头。这次春华便再不回头,直接进去找公主了。   -----   那书生名唤刘文吉,今年堪堪十八,比言石生还要年长一岁。   他父亲曾当过御史,后来得罪了朝中大官,便被贬来岭南了。   据言石生说,刘文吉是岭南道有名的神童。言石生自己读书,就是跟随刘文吉的父亲。言石生已经参加过三年州考,刘文吉却没有他那般急躁。   刘文吉今年才是第一年来参加州考。他被他父亲派来找言石生询问州考经验,并打算与言石生一起结伴去考试。   刘文吉虽是第一年来考试,却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中。   刘文吉为了去考试方便,打算住在言家。言石生便把刘文吉的情况告诉暮晚摇,希望暮晚摇能够允许刘文吉住下。   暮晚摇瞥着向她说明情况的言石生,显然言石生这么耐心地解释,是想将人留下的。   而侍女春华也柔声:“岭南镇与镇之间相距甚远,刘郎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若是赶他回去,说不定会耽误考试。”   暮晚摇神色古怪:“你希望他住下,过两日与你一起去考试?”   言石生温声:“是。刘兄学问极好,他如果住下,小生还能向他讨教。而我二人一起去考试,能相互照应。”   暮晚摇:“他有神童之称?”   言石生点头。   暮晚摇好奇极了:“你学问比他如何?”   言石生面红,惭愧道:“刘兄家学渊博,我不如他。”   如此,暮晚摇就极为震惊了。   她站起来,绕着言石生走一圈:“这么说来,你是要留一个能够威胁你、很可能抢了你名次的人住在你家?这种极有威胁的人,你不把人赶走,还唯恐对方休息不好,供对方好吃好喝?你是已经做好自己落第的准备,打算巴结人家神童了?”   言石生道:“我也不一定会输。”   “噗。”   言石生:……“噗”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坐了回去,她巴巴地仰望他:“大魏南北十五道,东西五十关,每年推举人才去尚书省参加科考。十五道加上五十关,天下学子无数,每年却只会推举千余人。”   “那些大州能得推举的人多,像你们岭南这种偏远的地方,每年也就一两人的名额吧。既然刘文吉有神童之称,那他就是你最大的威胁。”   暮晚摇眼尾若飞,跃跃欲试地为他出主意:“你可以在一开始,就将这个威胁排除了。”   言石生沉默半晌。   他问:“你觉得我该赶他走?”   暮晚摇双肘撑案,乖巧又娇俏:“当然要住下。”   言石生诧异地扬了下眉。   暮晚摇为他出主意:“我看他似是骄傲、从无挫折的人。这种人,刚极易折。以你的心机,足可以在窃取他的才学时,扰乱他的心思,让他考试失利,成为你的脚踏板,助你州考得利。虽然你不一定能赢,他却一定会输。”   “人生之事,奋勇向前,本就一个‘争’字!”   公主言语含笑,内容却这般狠。   言石生盯暮晚摇片刻,缓缓道:“人生之事,奋勇向前,却不只一个‘争’字。还有德,忠,仁,义。”   他道:“我自然学问不够好,神童的名号我拿不到,连续考了三年州考都没有结果。但我绝不会拿他人的未来,去为我自己铺路。天道有酬,我有我的道,只求俯仰天地间,问心无愧。”   暮晚摇脸色不改。   她仍蛊惑他做坏人:“你不说,谁又知道你做过什么?反正做过了,也就过去了。”   言石生温声:“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会真正过去。它不会过去的。”   听他说了一番大道理,暮晚摇尚且没有脸色难看,却是如今这几个字,如重锤击上内心,让暮晚摇心脏陡痛。   她后退一步,脸色骤变,神情变得些许苍白。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过去么?过去的所有痕迹,会化作噩梦,一次次回来折磨你,对么?   看她脸色不好,言石生关心问:“你怎么了?”   暮晚摇撑着案几,细瘦骨节轻轻颤抖。她面上却不表现一点柔弱,恶狠狠道:“我的建议已经提完了,你既然不听,就滚吧!”   言石生观察她半天,未果,他收回目光。   -----   过了两日,言石生与刘文吉来向暮晚摇辞行,二人要一起去参加州考,一两日是回不来了。   暮晚摇看那个刘文吉不停地偷看她的侍女春华,而言石生眉目温和,平平静静。言家的兄妹们鼓励言石生好好考,依依不舍地送言石生。   隔着帘子,看他们互相鼓励、兄妹情深,暮晚摇讽刺道:“这便要蟾宫折桂去了?”   言石生礼貌道:“多谢娘子近日的照拂。”   暮晚摇口上关心地问:“可有想过你根本考不上么?”   言家人一下子齐齐怒视暮晚摇。   没有人愿意做恶人,暮晚摇却偏偏喜欢做那个恶人。她掩口故作惊奇:“我说的是实话呀。天意难测,难道你们不做最坏准备么?”   言石生便彬彬有礼:“那小生只能祈祷人定胜天了。”   言石生一走,暮晚摇就不再笑脸相迎,而是把人都赶了出去。   她喝着卫士们:“随我去野外,我们去寻白牛茶树!待找到了,我等就离开此地,见过我舅舅后,我们回长安!”   春华怯怯问:“我们不等言二郎的考试结果么?不等言二郎回来么?”   暮晚摇说:“等他做什么?”   她轻蔑:“没有人照拂,考得中嘛他。”   春华心动:“不如娘子你……”   暮晚摇微笑道:“他不是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博天命么?那我怎么敢耽误言二郎的正道?我这种小人,还是找我的茶树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科普一下,这个时候的科考,水分很深。上面没有人照拂你,你要么考不中,要么考中了也没用,即使你考中状元都没用。而你上头有人的话,你都完全可以把自己运作成状元。   这个时期的科考,即使你考中,也不是立刻给你官做的。上头没有人照顾的话,可能你考中后过上三四五年,都在浪费时间,当不了官。 第10章   南海大雾。   南海县令李执坐于一住舍,来回翻看最新收到的信件。   此处说是清寂,实则荒僻。但李执并不在意环境粗陋,他边看信边喝茶,身形清矍,大袖翩翩,颇有几分当世大儒的样子。   先后还在的时候,李执是李氏一族杰出的领头人,带领长安一众世家与皇权相抗衡。不过先后都已经去了一年了,李氏早被皇帝赶回金陵养老,李执更是被贬来岭南。   当今皇帝是个妙人。   先后在世时他与先后一系斗得旗鼓相当,先后殁了,他又“哀痛欲死”,让全天下人为先后服丧一年。甚至皇帝没有对李氏赶尽杀绝,都说是看在先后的面子上。   是或不是,都随皇帝说吧。   反正李执被贬来鸟不拉屎的南海县,此生估计不会有回归的机会了。   李执此时翻看的书信,是他的外甥女、丹阳公主暮晚摇写来的。暮晚摇要亲自来看望他,人还没到,就没影儿了。而提起自己这位外甥女,李执呷口茶,也是感慨连连……   竹屋门被推开,李夫人进屋为自己夫君添茶。李执看到夫人来,就顺口问:“可是公主的信件又来了?”   李夫人道:“公主的信已经断了三天了……郎君,要不要派去看看?”   李执面色微变,不觉用手指敲着长案。岭南之地,可不是好待的。当初他刚来此地时,幼子差点夭折。暮晚摇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李执当即道:“叫县丞进来,我们得派人去接公主才是。”   当天下午,一队骑士从南海离开,快马加鞭去大庾岭找寻丹阳公主。   -----   此时密林重重,雾起弥漫。   暮晚摇与春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坑洼地中,方桐等卫士让人看顾马车后,也跟随在公主身边。   他们在林中转了数日,都是为了找到那白牛茶树。   暮晚摇心里将言二郎怪了一遍又一遍。名不经传的茶树,告诉她干什么?既然这茶树有意思,为什么不主动把茶树送她,还要她自己来找?   言二郎是去参加考试了,但在暮晚摇心里,他考也白考,还不如留下带她一起找茶树。   连续数日,山林中雾越来越浓。   他们这些外地人,却感觉不出其中的非比寻常。只觉得这里交通不便,山林甚广,路途崎岖,卫士们只是提防公主被野兽所伤、掉到水里瀑里,其他的,倒没人觉得有危险。   深陷林中,暮晚摇越走越心烦。   忽然,扶着她手臂的春华向山头斜向上凸出的一个悬崖方向一指,惊喜道:“娘子你看!那是不是我们要找的白牛茶树?”   众人顺着春华所指看去,见葱郁矮树孤零零地长在山壁前,再与公主手中的画像一对比,一模一样。   当即,所有人振奋起来。   暮晚摇也露出多日来的笑容:“走,那树旁边肯定也能多几株茶树。我们去挖几株带回长安。挖到这树,我们就去南海见我舅舅。”   春华正要应和,却忽然感觉一滴水从上滴下,溅在她额头上。   春华抹了下额头,又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空。她忧心道:“娘子,似乎要下雨了。”   暮晚摇安抚她:“无妨,我们挖完树就离开,不会耽误太久。”   -----   广州之地,大批士子走出州考院,一时间都有些头重脚轻、脚步虚浮。   言石生立在门口,看到莘莘士子鱼贯而出,再想到暮晚摇前几日说他们岭南一年也送不了两个士子去长安,不觉心中几分唏嘘。   相比中原繁华,岭南被称为“不教之地”。寻常中原人被贬来此地就是等死,哪里还有重回的奢望呢?   不过是各搏天命罢了。   就是他自己读书,他阿父也整日喝酒、根本不管他。言家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也不过是他们家人丁稀少,不缺这点儿钱财,言二郎身量清瘦又不适合下地种田罢了……   言石生想这些时,后面不断有学子和他打招呼,言石生也一一向他们含笑致意,恭祝大家今年能有好结果。   其实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出头之日,不过言石生说话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大家都喜欢与言二郎交往说话罢了……后方传来唤声:“言二郎,你还没走啊?”   言石生回头,见是少年天才刘文吉来了。   看到刘文吉来,围在言石生身边说话的书生们一个个目光闪烁,纷纷躲开了:“言二郎,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刘文吉过来,看到言石生身边清空一大片,他根本不觉得那些书生是烦自己,他道:“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你怎么总是和这群没什么用的人混在一起?”   言石生面色不变:“岭南落魄乡,天下读书人。哪有什么有用无用?刘兄这话说的很没道理。”   刘文吉清俊的面上浮起一丝轻蔑。   言石生向来是谁也不得罪,刘文吉却不一样。这些庸才一辈子走不出岭南,而他走出后,绝不会再回来了。   刘文吉虽然自恃才学出众,但他阿父又总是在他面前夸言二郎的为人处世之圆滑,便让刘文吉在面对言石生时,有一种微妙的嫉妒、又不屑的感觉。   刘文吉跟言石生打探:“我们考的那一诗一赋,你写的如何?今年可有信心?”   言石生看出刘文吉那种提防他的眼神。   言石生微笑。   他道:“刘兄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擅长作诗,赋也写的中规中矩。有刘兄在,我哪里能有信心?”   刘文吉嘴角翘了一下。   但他又觉得自己太得意不好,就虚伪夸道:“其实你也挺厉害的,我阿父常在我面前夸你。如果州考有两个名额,我之下那个名额,一定是你的!”   言石生饶有趣味地点了点头,他听刘文吉这勉强的夸赞,倒觉得有些意思。   刘文吉跟在他身后:“言二郎,你这是打算回家了?”   言石生点头:“不瞒刘兄,数日赶路,我疲惫十分,正要回家闷头睡两日才行。”   刘文吉心中一动。   想到了自己在言石生家中见过的那位貌美侍女。   那位侍女是跟着她的女主人借住言家,也不知这时,她们还在不在?   刘文吉不好意思问言石生,便主动道:“你家近一些,我可否先回你家休息两日,再回我家?”   言石生若有所思地看刘文吉一眼。   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迅速将刘文吉在自己家中的一连串痕迹牵到一起。   心中有了猜测,他面上却不表现,只一贯和气生财:“好啊。”   -----   雨到底下了起来,绵绵若沙。   如暮晚摇所料,悬崖边生着好几株茶树。   她怕卫士笨手笨脚弄坏了茶树,便和春华一起,打算亲自把树挖出来。   起初没任何意外,当树根被从土里拔出,众人皆放松了警惕时,一条蛇从土里钻出。迅雷不及掩耳,它猛地窜出,吐着蛇信咬向两个女郎沾了泥土的素手……   春华一声惨叫,被蛇一口咬在腕上。她踢打那蛇,却怎么也甩不开,只腕内一阵剧痛袭来!   那条蛇眼见要钻入春华的衣袖内,“叮”一声,她眼前白光一现,见那蛇被暮晚摇从袖中拔出的匕首钉在了地上。蛇抖动了两下,没有了声息。   谁也没想到,公主随身竟带着匕首……   方桐等卫士围上来,方桐一把将被蛇咬中的春华拉扯起来,看到春华纤白的手腕迅速变紫、变黑……   他们紧张地去看公主,见公主手中的匕首插在蛇身上,暮晚摇蹲在地上,只是脸色白了一点儿。暮晚摇道:“我没事。”   然而方桐不敢大意,因接下来,他们听到野林围着他们的四面八方,传来“滋滋”声。他抬头,目力惊人,看到四方向他们涌来的蛇群……众卫士们纷纷拔剑,额上俱是渗了汗。   暮晚摇让人抱起她挖出的茶树,站了起来。她看眼春华,见春华跌靠在方桐怀里,已经开始面渗冷汗,身子颤抖。   暮晚摇蹙了下眉。   她只从书里看到过岭南多蛇,但现在也是第一次看到……   方桐道:“公主,我们快离开此地!”   暮晚摇幽声:“恐怕难走出了。”   她吩咐:“点火!”   春华浑身发冷,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她被方卫士扶着肩,此时只能勉强说出一句话提醒公主:“下了雨……这火恐怕点不起来……”   暮晚摇默然。   却仍向前一步,任细密雨点溅上长睫,濛濛一片。她握着匕首,长衣掠袖,立在卫士前,冷目看着四面八方的蛇:“点火!”   便是搏,也要搏出一条生路!   -----   小雨不停,沙沙入夜。   三更半夜之际,言家听到剧烈的敲门声。刘文吉也被外面那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扒着窗子,看到言家大郎和三郎一起披着蓑笠、举着火把去开篱笆门,而一列威严卫士站在门口。   卫士首领喝道:“公主呢!你们将公主藏在哪里?”   言父瑟瑟发抖躲在屋子里,根本没敢出去。而幺女言晓舟躲在两个兄长身后,胆怯地探出头问了一句:“什么公主?”   对方不耐烦地推开他们:“让开!”   言三郎喊道:“怎么又私闯民宅?大哥,我们且拦住他们!”   言石生回来后就睡了,此时也被雨声和外面的吆喝声吵醒。他披衣出去,正好看到卫士和自家两个兄弟在推搡,眼看要发生冲突。   言石生立在冷雨廊下,长袍微掀,长发半束,在寒夜中眼眸黑静,清和无比:“发生何事?”   言晓舟也怕他们打起来,回头看到二哥萧萧肃肃的身形,不觉惊喜,告状道:“二哥,他们要找什么公主!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公主?”   言石生微默。   他缓缓道:“我知道。”   即将开打的众人:“……!”   霎时间,不管是言家兄弟、还是被南海县令派来接暮晚摇的卫士,目光全都向言石生看来。   卫士首领打量他一番,见只是一个书生,便狞笑道:“看来郎君是你们家的主事人了。你知道我等在找什么公主?”   说是找公主,其实也想趁机夜闯民宅,抢些钱财。   在偏远地方,兵者,贼也。贼过如梳,而兵过如剃。   言石生看着这些不速之客,只含笑道:“你们要找的,是曾经和亲乌蛮、在乌蛮分散后、重归我国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对么?”   言石生道:“公主前几日确实借住我家,而今却已经走了。”   众人:“……!”   言家三个子女、包括躲在屋中的言父,全都怔怔地看着言石生——   同住一屋檐,同吃一碗饭。   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 第11章   南蛮,位于大魏西南方向。这个邻居至今实行部落奴隶制,野蛮好战,百年来素来让大魏头痛。   南蛮共有五部,各部有贵族称王,乌蛮乃南蛮五部之一。   南蛮五部之间多年混战,南蛮王毫无威慑力。而在混战中,乌蛮部统一了部中声音,向大魏称臣,求娶大魏公主,以求结盟。   大魏为了间离南蛮五部,避免南蛮统一,自然同意了乌蛮的和亲政策。大魏更想着扶持乌蛮上位,让乌蛮王成为整个南蛮五部的王,统一南蛮。   为了以示决心,大魏将皇后亲女,当年年仅十五岁的丹阳公主,嫁给了当时已经三十岁出头的乌蛮王。   丹阳公主嫁给乌蛮王,乌蛮王原来的本部王妃被削成妾。   因为此次和亲,乃是皇帝亲女、皇后幼女,并非寻常的宗亲公主,这个意义,在整个大魏都非比寻常。当年丹阳公主嫁去乌蛮时,声势极大,整个大魏的子民都在祝福、并怜悯这位年少公主。   然而仅仅两年,乌蛮王在与他部的战斗中了箭,这位王者命不久矣时,将王位传给自己的继任者。   继任者准备娶了父亲留下的原妻丹阳公主,继续乌蛮和大魏之间的友好协议。   但继任者尚未迎娶丹阳公主,内部就战乱爆发。   新的乌蛮王惨死在内战中,丹阳公主带着她的仆从浴血在战乱中杀出一条生路,重回大魏。   而今乌蛮仍在混乱中,大魏边军也探不出这南蛮五部至今是什么状况。   -----   因此事极大,大魏中关注此事的人不少。   而今在岭南沙水镇一寻常乡绅家中,夜雨绵绵,言家二郎言石生道破暮晚摇的身份,让那夜里来寻公主的卫士们警惕万分。   卫士们拔剑,厉声:“据在下所知,公主到岭南后,从未公布自己的行踪。你是如何知道她是公主的?”   言石生仍立在廊下,他半夜被吵醒,显然有些疲累,声音也有些喑哑:“她虽未曾明说自己的身份,但蛛丝马迹却遗留不少。她自称姓暮,又会玩长安宫廷才有的‘游祥和’牌。再加上身边仆从对她尊敬万分,小生便斗胆猜她乃是暮氏的皇亲国戚。   “乌蛮陷入内乱不是小事,丹阳公主重回长安亦不是小事。天下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   “而岭南近一年来,发生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先后本家李氏的李公被贬来南海,成为南海县令。   “如此一联系,小生便不得不猜,丹阳公主是来岭南看望她的舅舅,现今南海县令李公的,对不对?”   堵在言家门口的卫士们面面相觑,一时目中惊疑,因言石生猜得竟分毫不差。   不等他们多想,言石生已经主动为他们解了惑:“不过公主那样的大人物,她既然不愿意明示自己的身份,小生纵是猜出来了,也从未告诉任何人。诸位不信的话,大可四处探问。”   他这般一说,那篱笆外站着的卫士们的脸色好上了很多。   卫士首领更是脸色几变后,收起了自己先前面对这书生的不屑狞笑。这位书生心思缜密,又和公主多日相处……难保不是个厉害人物。   这样一想,他拱手致意时,便将手中刀面朝自己,以示自己对这位书生并没有恶意。   这位卫士首领有些恭敬的:“既然郎君猜出了我等的身份,可否告知公主现今在何处?”   暗夜中,言石生的面容掩在雨幕中,长眉几不可见地轻轻扬了下。   他说出的话却依然温润关切:“公主三日前便离开我家了。怎么,公主不曾前去南海么?诸位寻不到公主?”   众人苦笑。   如此,言家堵在大门口的人也不将这些卫士当成贼,而是请他们进屋说话。这些卫士因忌惮言家这位二郎敏锐的观察力,一时也不敢小瞧言家。双方和和气气地见面,商量寻找公主的事。   躲在自己屋子里一直没出来的言父,在屋中长长一叹。他人到中年,面容依旧儒雅俊美,隔着门缝,他复杂的眼神看向院中那领着卫士进家门的自家小二——   儿子这般有本事,小小一个岭南,恐怕是真的藏不住的。   而躲在另一屋中的刘文吉,此时也出来,帮助言石生等几个子女一起招待那卫士。   一晚上折腾,刘文吉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一时惊骇一时失落。万没想到之前住在言家的那个一脸傲慢、理都不理他们的女郎,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丹阳公主。   那么,那位貌美侍女,自然是公主的侍女了……来头竟都这样大。   -----   言石生招待了那些卫士,双方对了线索,当即拍板,决定一起去寻公主。   诸人披上蓑衣打算出去寻人时,言家幺女言晓舟趁其他人不备,将她二哥拉到了墙角。   仰头看着二哥清润又有些疲惫的眼神,言晓舟板着脸:“二哥,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言石生微微扬眉,温和问:“小妹在问什么?”   言晓舟跺脚。   言家几个子女里,言大郎头脑简单、舞刀弄枪,言三郎跟着言二郎一起在读书,但是读书效果没看出来,目前只看出言三郎的嗓门大……这几个子女里,要说稍微有点儿心思的,只有年纪尚小的言晓舟了。   言晓舟躲着那些卫士,小声又焦急:“二哥,旁人不知道你,难道我们自家人不知道么?你早早就猜出了公主的身份,却谁也不说,你莫不是在暗自筹谋什么吧?你怎么敢算计到一个公主头上?”   她慌得不得了:“你到底在算计什么啊?会不会为咱们家惹来大祸啊?”   言石生目光微微一闪,望着她。   言晓舟见他不说话,便知他这是默认的态度。言晓舟心中更慌——   她二哥看着非常的人畜无害、与人为善,他从不生气、从不发脾气。   但是那也不表示她二哥是一个特别正直的人。   一个人若是能够让认识他的所有人都对他印象极好……这个人,本身就很恐怖。   言晓舟强作镇定:“二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趁机躲出去避难……”   言石生噗嗤一笑。   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小妹,我怎么会让整个家因我而去避难呢?”   言晓舟:“那你和公主之间……”   言石生叹道:“我承认,我确实小小算计了一把。”   言晓舟脸色霎时白了。   言石生却又道:“但我走的是阳谋,并不是阴谋。我本就不会伤害公主,你实在不必多心。我只是……试探一些东西、求一个前程而已。”   他这么说,总算让言晓舟放下了心。   她又自嘲,想自己怕什么呢。二哥是个好人啊。   等等,二哥是个好人……吧?   -----   雨停了。   丹阳公主一行人,精疲力尽地在林中又转悠了一天。此时天又黑了,大雾浓密,重新弥漫高林。   卫士们疲惫地靠着树桩休息。   暮晚摇握着自己的匕首,坐在火堆边。两日奔波,仍未走出这片山林。饶是她心性极强,此时也不禁心烦意乱。   而随着时间延长,她身体也出现了不适,冷热交替,头脑也有些昏沉。   方桐过来公主身边,他垂目望着公主被火光照映得冷白的面容,低声:“春华还在高烧,仍未醒来。”   暮晚摇有些心乱地“嗯”了一声。   另一个卫士过来,用不安的声音告诉公主:“殿下,我们似乎遇上‘鬼打墙’了。一直在这林中转悠,却出不去。”   他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不少卫士听到了“鬼打墙”几个字,一时间都有些慌。   暮晚摇冷冷瞪了那个说“鬼打墙”的卫士一眼,道:“不过是这几日天气不好,林中起了雾。你们一群废物,辨别不出方向而已。不要给自己的没用找借口。”   诸人顿时低头反省自己,虽被公主喝骂,但有公主这个主心骨在,倒也没那么慌了。   见稳定住了他们,暮晚摇站了起来。她站起时,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方桐连忙扶住她。   暮晚摇给了方桐一个眼色,两人走到了一边。   方桐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如殿下所说,这林中雾实在太大,再走不出去,春华中的‘蛇毒’没有人解,恐怕就命丧于此了。”   暮晚摇沉思一二。   她开口:“春华不能再等了,我们接着赶路。”   方桐:“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大家已经疲累……”   暮晚摇淡声:“不仅是一个侍女。”   她清寒美目,盯着方桐,缓缓道:“我能带着你们走出乌蛮,自然也能带着你们走出这片‘鬼打墙’。”   她回头,眺望天地间笼罩的大雾。   女郎清晰的声音,响起在所有人耳畔:“自离开乌蛮那一夜,我便发誓,绝不让我身边的人再度牺牲,再度受伤!”   她眼睛盯着所有的卫士,一字一句:“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现在,跟我上路!”   众人怔怔看着公主,然后默不作声的,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扶起武器。他们沉默地行在山林草木间,窸窸窣窣中,他们坚定地追随着公主。   这一行,又不知默默走了多久。雾一直跟着他们,他们好似还在原地打转,却也没有人再说话扰乱人心。   暮晚摇行在最前方,她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将她昏沉的大脑蓦地一激。她快走两步,拔开前方半人高的草丛,看到有人提着马灯,向此处走来。她静默观望,提灯行在丛林中的少年书生蓦地抬眼。   二人四目相对。   ……是言石生!   立在杂草间,他对她露出笑容,温暖清和:“暮娘子安好?” 第12章   昏昏大雾,身处光阴斑驳的深林中,一个山水纡曲般的少年书生提着马灯,从晦暗中步出。   他眉目轻垂,只是微微一笑,身上那流水淡烟一般的清润气质,竟让跟随着丹阳公主的糙汉卫士们集体为之一振——   这男女通杀的本事,其实也没有旁的特殊原因。   不过是言二郎能走到他们面前,说明这“鬼打墙”被他破了。   而且言二郎是岭南本地人,公主这些人走不出去的深林,言二郎大约可以轻易走出。   就是在众人的振奋心下,言石生走到了暮晚摇身边。他也并非真的闲庭信步,毕竟他就是一个普通书生。   在暮晚摇的冷眼下,她看到走到她面前的书生虽表现得很淡定,但他的衣襟上、袖尾衫口,也沾上了很多细碎草屑。   他吭吭哧哧地在山中走,看着也没比他们多轻松嘛!   暮晚摇冷冷看他。   言石生盯着她片刻,向她弯身行大礼:   “小生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周围人面色再变。   暮晚摇也变了,她瞬间对言石生生起了警惕心。手中一直握着的匕首一下子拔了出来,言石生刚行完礼站直身体,他就被推得向后趔趄两步,脖颈被公主手中的匕首抵住了。   方卫士等人紧张直呼:“殿下!”   杀了言二郎,就没人带他们走出这里了!   暮晚摇才不理他们,暮晚摇用匕首抵着言石生,只硬邦邦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言石生手中提着的马灯摔在了地上,晦暗摇晃的灯火照着他二人。暮晚摇拽着言石生,将他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睫毛纤长,皮肤洁白。他风姿郁美,被火光照着脸,衬出几分山鬼般的诡谲幽美感。   让暮晚摇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听他苦笑一声,叹道:“殿下,你不会觉得你失踪这么久,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吧?”   二人目光再对上。   暮晚摇被他握住手,她轻微一颤,手中的匕首便被他移开了。而她唇角扯一下,隔着袖子被他拽住的手只是推了一把,并没有再为难他。   -----   言石生解释了所有人都出来找公主,而他不过是运气好,找到公主而已。   所有卫士们,背着伤员的、抱着茶树的,都来感激言石生,觉得言石生在此夜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就暮晚摇高高在上,她脸色透白,神情冷漠,排除了最开始的敌意后,她连看都不看言石生一眼。   如此傲慢。   言石生在她背后无奈唤一声:“殿下稍等!”   暮晚摇身体骤冷骤热,头脑昏昏。她也是有些不舒服,根本不想耽误时间和言石生寒暄。言石生叫住在前面走的她,他走到她面前来时,她都是没什么表情的。   又美丽,又漠然。   如同开在深渊风海前的艳丽玫瑰一般,孤芳自赏,不与他人说美。   言石生蹲在她面前,暮晚摇向后退开一步,见他伸手,将她原本踩在脚下的一株草拔掉。不光如此,他蹲在地上,连续地将周围许多草一一拔掉。   那草到人膝盖,似草非草,似树非树,而它们的叶子,像风车一样兀自转动。这种草在这林中无人在意,而言石生蹲在暮晚摇脚边,就毫不迟疑地把它们全都拔掉。   暮晚摇稀奇:“你在抜什么?”   言石生温声答:“迷魂草。”   他抬头仰望她,道:“公主不是说遇上‘鬼打墙’么?我方才想了下,心里有了猜测。眼下看到这种草,我便知道了。这‘迷魂草’便可迷惑人的心智,让人在同一个地方不停转,走不出去,人自己却感觉不到。所谓的‘鬼打墙’,多半就是它们在作祟。   “我们此地的老人讲,在野外遇到‘迷魂草’,绝不可心存侥幸。一定要砍了才好。”   暮晚摇惊疑,她身后诸人也一时感慨。没想到岭南稀奇古怪的事这么多,连棵小小的看着普通的草,都能让他们着道。   暮晚摇愤恨地盯着被言石生拔起的草,脸色难看。   而言石生抬头看她一眼,又忽然笑道:“我们这里还有一种传说,迷魂草只有遇见美人才会出现。”   暮晚摇一怔。   而他蹲在她脚边,手上沾着泥土,只是仰头看着她:“殿下必是绝代佳人,才让这‘迷魂草’神魂颠倒,舍不得殿下,非要跟着殿下走。”   暮晚摇原本面容冰冷,与他对视一瞬,再听他借草夸她是美人,她撑了半天,却终究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而她一笑,诸人间的紧张气氛才消退了。   在清除了“迷魂草”后,再次行路,众人发现,他们这才是开始走出那魔障一般的圈子,开始能走出这里了。所有人松了口气,知道他们得救了。果然需要一个本地人领路啊。   此时便是言石生提着马灯走在最前面,之后是公主,然后才是这些卫士。   众人心情都好。   暮晚摇跟在言石生身后,她眼看着大家走出那一直打转的圈子,心情也好很多。一时放松之下,她身体的疲惫袭来,竟让她在跟着言石生时,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暮晚摇自己暗叫不好,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托在她手下。   暮晚摇的手被人碰,她颤了一下后缩。   言石生并没有收回手,他手掌仍向上张开。看到她后缩,他脸微有些红,却只是垂目看她。   野林静谧,无人说话。   二人对望。   身后又跟着不知情的、好奇他们怎么停下来的卫士们:“言二郎,殿下?”   暮晚摇没吭气,手却递了过去,被言石生托住了。之后他手才沿着她的手臂上滑,托住了她的手臂。他这般扶着她,避免她摔倒。   二人扭过脸,各自无言,沉默走路。只有二人手中藏着的汗渍、二人时刻因为没有默契感而不自觉撞到一起的身体,才能看出这两人心中的各怀鬼胎。   言石生低头看不平的地面,专注十分。   暮晚摇抬目,看虚空中弥漫的雾气,认真研究。   前方的景色渐渐清晰,他们在言石生的带领下走出了迷雾阵。   看到了山下影影绰绰的火光,暮晚摇舒口气。她目中波如清湖一般柔婉流动,她声音懒怠:“敢碰我的手,你这是以下犯上。”   言石生低声:“我在救你。”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笑:“那也是以下犯上。”   言石生道:“那便等安全了,殿下惩罚我吧。”   暮晚摇似笑非笑:“你以为我傻?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说要惩罚你,旁人会怎么想我?你以为一个和亲后归国的公主很好当?”   言石生怔一下。   他垂着目,轻声:“交浅而言深,乃是大忌。殿下不该与我说这么私密的话。”   暮晚摇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本就托着她的手。他被惊得僵住身体,看她倾身,美目俯来,缕缕香气也向他飘来。   暮晚摇扣住他的手,笑吟吟:“我偏要说。言石生,你别想摆脱什么。”   言石生长睫一颤,不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来不及问,就见这公主身体一软,向他怀中倒来。他顿时大惊,手中灯也掉了,手忙脚乱地抱住这位软下身倒过来的公主。   他太过仓促,没有接住她,反而抱着她,与她一起跌坐在地上。言石生只来得及搂住她的肩,不让她摔倒在地。   前后左右都传来呼声:“殿下!”   火光重重,言石生抬头一见,见原来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荒僻的地方。下面有几个卫士提着灯在搜索,公主这么一倒下,下面的人全都看到了,急忙向他们这边赶来。   而显而易见,是暮晚摇跟在言石生身后,言石生专注看地上的路,暮晚摇却看到了接应的人。看到了接应的人,她才放心地倒了下来。   可悲的便是言石生了。   言石生抱着她坐在地上,她脸贴着他的脖颈,气息拂着他颈间喉结。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却很是僵硬,满心是被坑一把的无奈。   言石生:“殿下?你真要如此?你如此倒下,旁人还以为我怎么了你。这不是徒惹误会么?殿下你哪里不适?能不能再坚持一下?”   女郎被他晃动手臂,他还催促她醒来。周围这么多人围上来,也让言石生紧张无比。   而那被他拥着坐在地上、靠着他脖颈放心闭上眼的丹阳公主唇角一勾。他越是摇她,她越是满心促狭,要欺负他、折腾他。   她斥道:“聒噪!”   她额头贴着他被激得滚烫的脖间喉结,觉得有暖风拂在发顶。   她唇角带笑,昏迷前最后遗留的声音含着一丝魅惑与戏弄,道:“我偏要折腾你。谁让你不带我找白牛茶树的位置,让我自己找?”   “你活该!”   贴着她的耳,言石生终是有些气急败坏:“我可是刚救了你的人!”   他当然可以对她用心机,但是丹阳公主又当然是一个任性的公主。   暮晚摇被他抱在怀中,已经昏迷过去、不能回答他了。言石生抬头,看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疑惑卫士们,他沉默半晌,长叹口气,知道自己有的解释了。 第13章   言石生的筹谋并不复杂。   暮晚摇告诉他,若是无人照拂,恐怕他是拿不到州考后的进京名额的。   言石生没有告诉暮晚摇他早就知道,并不用旁人提点。他读了这么多年书,早就知道本朝科考所看重的诗赋,正是他自己最薄弱的一项。他拿自己最薄弱的才识去挑战科考,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   那他便与少年天才刘文吉所走的路不一样了。   刘文吉也许靠才华就能进长安,言石生却少不了用些其他手段……例如,成为丹阳公主的救命恩人。   亲自向公主示范白牛茶可嚼碎铜钱是预谋,试探出暮晚摇是公主身份也是预谋,给公主画出茶树的图却不亲自带公主去找野外找茶树还是预谋……他赌公主想得到那茶树,想将茶树带走。   而生长茶树的附近,据言石生自己知道,有蛇窝,有迷魂草生长。有公主那些卫士在,言石生不觉得公主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在迷魂草的作用下,在野外迷路上几天,又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一定会有人发现公主失踪,一定会有人需要言石生帮忙去找回公主。   成为了公主的救命恩人,哪怕公主自己不提,言石生相信岭南那些大小官员,为了巴结公主,也一定会给言石生一个去长安的名额。   因为今年州考已经过了,公主来到岭南的消息瞒得好、不一定及时传得出去,言石生谋算的,便是今年州考名额是刘文吉的,明年那个名额,当是他的。   他给了刘文吉今年这个大展才华的机会。希望刘文吉能够用得上。   这是阳谋。要不要白牛茶树,去不去找茶树,是不是亲自去找……那都是暮晚摇自己的事。言石生不可能逼着她去找茶树,绑着她去迷路。   这种阳谋即使事后有人察觉,也不能怪到言石生头上。   可惜的是言石生算好了一切,独独没有算到暮晚摇会晕倒。   公主晕倒一事超乎了他的预料,也让他不知所措了一把——岭南多瘴,乃是“瘴疠之乡”。   丹阳公主没有被蛇所害。   却倒在了野外那迷雾重重的瘴气下。   只有她一人倒在瘴毒下,其他跟随的侍女、卫士都好好的。   那只能是……公主身体比寻常人弱了。   这超出预料的情况,颇让言石生惭愧、懊恼。   -----   因为觉得正是自己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才害公主病倒了,待公主被带回距离最近的言家休养时,言石生便亲自去为公主熬药。   岭南这种荒僻地,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厉害的巫医。公主病倒后,卫士们已经快马加鞭去广州找医工,但幸好是瘴毒,那医工还没有到,言家这种本地人,却自然也有些药,能帮外地人调养身体。   如是,南海县令派来的卫士们看公主重新回到言家休养身体,他们便赶回南海,向县令去汇报消息。   言家则在知道了暮晚摇的真实身份后,战战兢兢地重新将屋舍空了出来给公主用。这一次不光空出了公主之前住的那间最大的屋舍,言家还为昏迷的侍女春华,也专门挑了仅次于公主的屋舍。   毕竟春华是中了蛇毒。   真算起来,春华的情况比公主要艰难得多。   下午日头昏沉,言石生蹲在廊下摇着扇子,一边被烟呛得咳嗽,一边为公主煎药。里头服侍的侍女们隔着帘子看到辛苦的言二郎,心中都感叹言二郎可真是好人。   然侍女们也是忧心忡忡,因公主昏昏沉沉,一直不曾醒。   侍女们发愁中,见门外言石生端着药进来,他咳嗽着说:“将此药端给殿下喝吧。我们平时都是喝这种药来对付瘴毒的。若是效果好,也许医工还没有请来,殿下就能醒了。”   侍女们从他手里端过药,连连感谢:“郎君你从昨晚回来就忙到现在,一夜未曾合眼,你快去歇歇吧。”   言石生温声:“殿下喝了药,我放下心便走。”   侍女们点头,端药进去给暮晚摇喂药了。言石生迟疑一下,并没有回避,而是跟着她们进内舍,显然也想看看情况。侍女们只是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想到他是本地人,便也没有制止。   毕竟他是这般温柔和善的郎君,有谁舍得呵斥他滚出公主的屋舍呢?   侍女们坐在公主床畔边,试图给公主喂药,言石生隔着帘帐望去,见她们低声说话,侍女们退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人能将药喂进去。言石生在后看得目光闪烁,然碍于他是外男,能站在这里已经不容易了,他并不好多说什么。   终于,侍女们端着药掀开帘子出来了,怅然道:“郎君,不行,公主不肯喝药。”   言石生道:“可否让小生看看?”   一个侍女迟疑下,却觉得言石生应该也没办法,就将药碗递给了言石生。而其他侍女商量一下后,就向舍外走,说道:“不行,我们得催促人,让医工快点来。”   言石生心中想:你们殿下的问题是不肯喝药,请来医工有什么用?   言石生撩袍掀帘,俯眼看那卧于帐中的女郎。   她闭着目,长发黑墨一般浓密散于枕间,面容因为发着烧,有些酡红,如同涂着胭脂一般,娇妍无比。她睡在帐中,也许是忽然感觉到有人凝视,她睁了眼看来。   浓密的睫毛轻闪,乌黑如清墨的眼睛迷离地看向言石生。   这般乖巧柔弱。   言石生心口一烫,定神让自己不要多想。他低声:“殿下,你醒着?”   暮晚摇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   言石生余光看眼外面站着的侍女,他试探地舀一勺药汁喂她,果然如侍女所说,她抿着唇,根本不张口喝药。言石生试了几次后,他莞尔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趁侍女不注意,飞快地从袖中掏了一块糖,塞到她嘴边。   暮晚摇眼睛微睁大,圆圆的,如猫眼一般。   她竟然张口吃糖了。   言石生心中了然,他坐在榻边,看她吃了糖,就低声与她商量:“……殿下,我可是背着你侍女送糖给你吃的,你可不能出卖我。吃了我的糖,就将药喝了。不然下次就没有糖吃了,好不好?”   暮晚摇垂着目,只鼓着腮咬糖,并不理会他。   言石生也不知道她是有没有打算听,他再次试探喂药,她竟然一扭头,还是不肯喝。   言石生:“殿下?”   言石生服气了。   这么多侍女守着,他也不能掐她腮帮逼她喝药啊?   言石生盯她片刻,起身打算出去想其他法子。然而他才起身,袖子就被暮晚摇扯住了。他一怔,回头看向她。   暮晚摇卧于沉重被褥下,声音都有些哑、有些弱:“不要走。”   她垂着眼皮,眼睛欲睁未睁,恬静又虚弱:“别丢下我。”   言石生怔怔看她,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他低声:“你不喝药,我留下做什么?”   暮晚摇:“你又不叫我,我为什么要喝药?”   言石生奇怪了:“我哪里没叫你了?我不是一直叫你‘殿下’么?”   暮晚摇并不看他,她眼睛清如泉水,只是看着她扯着言石生的袖子。空寥寥的眼睛,又安静,又羸弱。   她还偏有些小女孩儿般的赌气:“你没有叫我。我不叫‘殿下’。”   言石生心中一动,他轻声:“暮晚摇?”   她闭上眼,只是扯着他袖子,却不吭气了。   而言石生何等聪慧。   他坐了回去,开始试探:“我叫你暮晚摇殿下,你肯喝药么?”   暮晚摇睁开眼:“我叫暮晚摇,不叫暮晚摇殿下。”   言石生犹豫下:“暮晚摇?”   暮晚摇轻声:“可是我身为公主,怎能叫我芳名呢?”   言石生:“……”   他忍不住笑了。   他叹息一声,察觉了她此时的状态不是她平时的样子。她平时骄傲强势,此时却这般弱。然而又这般乖巧。   他低笑,轻声唤:“摇摇。”   暮晚摇眼睫一颤,向上睁开眼,片刻后,她点头“嗯”了一声,对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柔柔的,如同风中雪棠,美好万分。   言石生久久凝视她,忽道:“……我现在只希望我这么叫了,你醒来后不要跟我算账,不要打死我。”   暮晚摇迷茫地看他。   见他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似在泄愤一般。   言石生俯下来时,衣料凉凉地擦过她的脸,盖住她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听到他将她抱起,柔声:“好了,摇摇,不要闹脾气了,起来喝药。”   待侍女们商量好回头看,便见账内,少年书生拥着她们殿下,成功地将药喂了下去。   侍女们:“……”   -----   摇摇。   他这么连哄带骗。   一直喊了两天,喂了暮晚摇很多次药。而暮晚摇真的傻乎乎的,他给糖吃她就张口,他喊“摇摇”她就微笑,他说什么她都不怎么反驳。她还扯着他衣袖,一直不舍他走,闹得侍女们不停劝。   而公主被劝得泪水涟涟,惹人心怜。   又好笑。   随着喝了药,暮晚摇的身体也一点点好了起来,让人松口气。   某个晚上,暮晚摇从昏沉中醒来,她揉着额头,忽然想到了这几天那个言二郎一直喊她“摇摇”。   暮晚摇顿住,心中不禁涌上极大羞耻感——   她在病中是疯了么!   自从她十五岁开始,就没有人这么喊她了。   暮晚摇沉吟,思索自己是不是该杀了言石生,好藏住这个羞耻的秘密。   天亮时,侍女们开始起身梳洗。暮晚摇仍旧坐在榻上沉思,直到听到外面言石生温雅声音:“摇摇,该吃药了。”   暮晚摇冷着脸坐在帐内:“……” 第14章   言石生端着药碗候在屋外,向里面公主请示。   但显然暮晚摇病着,不会回答他。   言石生进去时,见舍中清静,侍女们各司其职,或持拂尘清扫器具,或站在窗前认真地修剪花枝……总之都很专注,专注得都有些过了。   绕过屏风,他看到葳蕤翠帐低垂,帐角缀着香囊金球等物。整个内间,有着女儿家的粉润青春之美。只是今日,似乎燃起了香。   他掀开帷帐,见暮晚摇合眼而睡,粉面一半藏于褥下,只露出奶白的额头来。他掀开帘子的光惊扰到了她,她手抓着被褥,一点点从褥子下露出脸来。清水般的漆黑眼眸,秀美可亲的鼻尖。   言石生坐于榻边,伸臂要扶她起来。他声音比往日更轻柔些:“摇摇,今日这么早便醒了?昨夜睡得好不好?该起来吃药了。”   暮晚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因她前两日也是这样,言石生便也没如何,仍轻言细语地诱哄她起来。就见这位公主慢吞吞地从一团暖烘床褥间爬起来,大概被闷得慌,她被他揽入怀中时,整张脸都有点红。   言石生俯眼,他看到她乌浓稠密的长发下,睫毛轻轻上翘,再一点儿粉面,就完全看不到她何种神色了。   他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一枚糖,在她张口时塞到了她嘴里。   暮晚摇一下子被塞了满嘴:“……”   腮帮都被塞得鼓起来了。   她要发怒他逾矩之时,良好的修养让她不能将塞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她只好愤愤不平地用力去嚼嘴里的糖,这糖甜丝丝的,但竟然不腻,还有点儿酸……   什么糖啊?   言石生舀了一勺浓黑药汁,要喂到她嘴里。   被他扶在怀里的娘子已经清醒,之前装模作样不过是试探他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既然早就醒了,暮晚摇当然不肯喝药了。她幽幽道:“原来你就是这样哄骗一个病中的可怜人儿喝药的啊?”   言石生端着药匙的手轻微一颤。   靠着他肩膀,不喝那药,暮晚摇慢吞吞地抬眼,凝目睇来,冷然怒意与似是而非的慵懒气息同时向他裹挟而来。   她很有气势。   如果不是嘴里没有完全咽下去的糖害得她说话声含糊的话,丹阳公主理应更有气势些。   而言石生心中平静。   他早猜到她清醒了,不然侍女们不会强作镇定。   但是公主要试探他,他只能满足她,被她试探了。   言石生改了称呼:“殿下。”   暮晚摇唇角勾一下,言石生起身请罪之际,她手中一掀,就将药碗掀翻,砸到了地上。药碗砸碎,药汁溅在地上,吓得外头的侍女们慌乱来看,不安地请罪。   而言石生后退之时,衣料粗糙的衣摆也溅上了药汁。   他却只是俯身行礼,眼睛看也不看溅到自己脚边的药汁,口上欢喜道:“见到殿下醒了,小生总算放心了。”   暮晚摇拍床板:“你放心个……!”   因为不雅,她最后一个“屁”字没有说出。但她坐在床上气势凌人地瞪着言石生,俨然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   言石生温声:“其实小生早就想过,小生虽照顾公主身体,但也间接逾矩,殿下醒来必然要与我算账。我既不能放任殿下不管,也不能坐着等死,便绞尽脑汁,也想了法子来帮殿下秋后算账。”   暮晚摇衣衫不整地坐于榻上,酥肩半露,玉颈修长,乳儿被掩在长发下,若隐若现。而她俯身,感兴趣道:“你又有法子帮我解惑了?”   言石生眼睛立刻挪开,不多看她一分。他道:“所谓惩罚,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短痛的话,殿下一剑杀了小生,便了结此事了;长痛的话,殿下多折腾小生几日,大约也能消气。”   暮晚摇眼神讳莫如深。   她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选长痛?”   暮晚摇笑道:“我选短痛。”   言石生一滞。   他余光看到她下了榻,雪玉一般的赤足踩上地衣,之后裙襦才落下,挡住了她的雪足。她就这般走下来,一步步向他走来。香气缕缕,脚步停在了他面前。   一声“叮”,当是抽剑声。   言石生想起来,床幔角边可是悬着一把剑的。暮晚摇要抽剑,实在容易。   他蓦地抬头,向她看来。果然,暮晚摇手中的剑已经拔出,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剑搭在了他肩膀上。   暮晚摇慢悠悠:“这剑,是当今太子殿下送给我的,说有此剑在,我杀了谁,他替我一力担着。我之前试了试,这剑吹灰可破,牛毛可斩。比之前方卫士那把剑,不知道好了多少。我将它挂在床头,便是防着不法之徒,对我不敬。”   言石生与她对视。   男女之间,博弈若此。   言石生道:“太子殿下将此剑送给殿下,当是爱护,却也是警告。小生以为殿下当小心使用此剑,些微小事,也不必上纲上线。”   暮晚摇:“叫我‘摇摇’,这是小事么?”   言石生叹:“是殿下逼着小生叫,小生不叫殿下就不喝药,小生不能见死不救,也实在没办法啊。”   言石生紧张那把搭在肩上的剑,暮晚摇却轻松:“你这般说,可见你是笃定我不会杀你。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杀你?”   言石生看着她。   他缓缓道:“我确实在赌。   “赌殿下……怜惜小生。”   暮晚摇:“……”   言石生见好就收。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剑抽走,远远地丢开。他作揖道:“殿下且饶我一命吧。殿下要杀小生容易,后续事件却麻烦,还不如殿下放我一马,让小生‘长痛’来伺候殿下呢?”   他温声细语,又眼中带笑,半是开玩笑,半是真赔罪。   倒是这种态度,让暮晚摇也不好生气了。   因为……本来就是一件小事。   暮晚摇板着脸:“我病中的样子……”   言石生:“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暮晚摇:“那叫我‘摇摇’……”   言石生:“以后绝不敢叫了!”   暮晚摇脸色冷一下,好像有些生气,但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她最后闷闷道:“那这事便算了,下不为例。”   言石生松口气。   外头小心翼翼观望的侍女们也松口气。   暮晚摇解决了此事,脸色便好很多,她向言石生扬下巴:“我打算去看看春华。”   言石生闻弦知雅意,立刻道:“那我陪殿下一道去。春华娘子已经醒了,应该没有大碍。”   暮晚摇点头。   她道:“我要更衣。”   言石生转身向外走。   暮晚摇喝道:“你走什么?!”   言石生后背僵住,迟疑回头:“……那总不能是让小生来服侍?”   暮晚摇大怒,要张口,却又抿唇,半天不知道怎么说。言石生疑惑而专注地凝视她,安静等待。好一会儿,暮晚摇眼神向上轻轻飘一下。   她道:“你给我吃的糖……”   言石生懂了。   他小声道:“你还要么?”   暮晚摇:“……不要。”   言石生不说话,他只是走了回来,将袖中放着糖的荷包放在了床边小几上,让暮晚摇触手可碰。而他再次拱了拱手后,这次真离去了。   待他走后,暮晚摇摸到那荷包,从看着用了很多年、一点儿也不好看的荷包中掏出糖豆来吃。   依然是甜甜的,酸酸的。   暮晚摇一个人坐在屋中吃了会儿糖。   她目光瞥向窗外,隐约能听到自己侍女们关心地在询问言二郎,问言二郎有没有被公主吓到,而言石生温柔回答。   暮晚摇咬着糖嗤一声,心里骂他虚伪。   他这样的人,处处体贴,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了。   -----   日头刚升,春华坐于屋前晒太阳。   刘文吉犹豫着过来,看到她脸色雪白地坐在太阳下,他脚步都有些慌。而扭捏了半天,他红着脸上前,将一个草编的小人放在了台阶上。   刘文吉轻声:“听说你醒了……我送你玩的。”   春华惊讶,抬头看这清俊书生一眼。她指尖颤颤,接过了那草编小人。春华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刘文吉倒是吭吭哧哧地开口:“我知道你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我这样的白身,现在是攀不上你。但你且等一等,待我中了进士……”   有女声懒洋洋地传来:“等什么?”   春华立刻惊慌站起:“殿下!”   刘文吉有些茫然地看去——   那女郎摇着扇子、自屋廊口拐入,梳高髻,插步摇。裙摆曳地,披帛飞扬。   而跟在她身后的人,穿窄袖文士衫,布束发,目清雅。竟是言石生。   言石生看刘文吉一眼,示意刘文吉赶紧请安,别得罪丹阳公主。   刘文吉却在沉思:言二郎为何跟在公主身边?   言二郎怎么和公主这么熟?   言二郎和公主这么熟,那他和春华是不是……   不等他思量完,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暮晚摇看去,见是卫士们拦住要闯过来的人。那闯过来的人,是言石生的大哥和三弟。   暮晚摇诧异。   言石生心中却一动。   言大郎和言三郎到了他们这里,只仓促地向公主请了安,就神情复杂的:“州考结果出了……今年的名额,是刘郎,刘文吉。”   言石生不说话。   言大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努力压抑自己的同情:“……二郎,没事,咱们还有下一年。”   言石生回过神,笑道:“该是恭祝刘兄。大哥三弟,我不难过。”   因为这正在他的预料中。   但是周围一片愁云笼罩,除了刘文吉和公主,这里其他人好像都因为喜欢言二郎的原因,没有人开心——   “言二郎,没关系,你一定能去长安的。”   “二郎,你别伤心。”   “二郎,要不你求求人?”   最后那句是春华在暗示言石生求助公主,言石生一一回答大家的关心,看着很忙。   暮晚摇倚着廊柱,摇着扇子看他们。   她真不懂他们伤心什么。   她奇怪道:“他失败不是意料之中的么?你们愁什么?”   众人敢怒不敢言。   暮晚摇根本不在乎这些,她看向言石生:“你身上什么香?”   言石生:“啊?”   暮晚摇看着他:“我要。”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暮晚摇根本不为言二郎的州考失败伤心了。言石生无奈的,微笑着看她一眼。 第15章   言石生彬彬有礼道:“小生不曾用香。”   暮晚摇不信。   她耸鼻子嗅了嗅,确实觉得言石生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闻着很雅。丹阳公主自然也不必看旁人的脸色。她喜欢这香,便走向言石生,拽住他袖子就要细闻。   暮晚摇上前一步。   言石生后退一步。   暮晚摇再上前。   言石生再后退。   暮晚摇不高兴了:“你躲什么?!”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言二郎再镇定,也不由面容通红,哪里撑得住公主这般肆意妄为?   哎。   关上门也罢……   大庭广众之下……   不对,关上门也不能罢。   在暮晚摇拽住言石生的袖子就要他停下来别躲时,言石生退无可退,只好急促地打断她的靠近:“殿下,小生想起来这是什么香了!”   暮晚摇掀眼皮,似笑一下:“我一靠近你,你就想起来了。你的急智,难道还要靠我激发?”   语气中暗藏讽刺。   言石生装作没有听懂公主的嘲讽,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袖从暮晚摇手中拽出,冥思苦想后答:“……小生确实不用香。但我家小妹正是爱俏的小娘子,恐怕是我平时帮她薰衣时,不小心沾了点儿香。   “此香叫‘降真香’。殿下可以问问我小妹。”   暮晚摇“哦”一声,无可无不可。   而有公主这般打岔,众人都怔怔看着言石生,大概在猜言石生和暮晚摇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已经不太关注言石生又失败了一年这样的小事……   之后暮晚摇进了屋,问了春华的身体几句。   期间,暮晚摇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撩过站在屋外和言石生说话的刘文吉。她看到言石生向刘文吉贺喜,刘文吉眉目间皆是志得圆满的欢喜……暮晚摇冷嗤一声。   春华正被侍女们搀扶着回到榻上歇着,她见暮晚摇一直瞥那屋外的刘文吉,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殿下……是不喜欢刘郎么?”   暮晚摇收回视线。   她喝口茶,美目轻轻一扬,黑色瞳孔下,妩媚神色一勾而逝。她蹙着眉:“我喜不喜欢也没关系。只是他州考出来了,怎么还不回他家,还住在言家?是为了膈应言石生么?”   春华心跳咚咚。   她面红绯红,暗自猜测刘文吉是为了她而赖在言家不走。   春华支吾道:“也许刘郎和言二郎关系极好。”   暮晚摇:“言石生和谁关系不好么?”   春华与公主怔然对望,这话……她无话可说。   暮晚摇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无所谓。他们谁中谁不中,又有什么用呢。刘文吉倒是现在看着志得圆满,好似中了一个州考就能飞上枝头了……等到了长安,他才会知道像他这样的神童,长安不知有多少!”   她幸灾乐祸:“州考只是第一步。没有名望的人,想向上走。等他们在长安蹉跎上几年,钱财花光了都寻不到一个出路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春华唏嘘。   春华问:“殿下,我们何时离开此地?”   暮晚摇一愣。   她有些忘了这事了。   原本取完白牛茶树就应该去南海找她舅舅了,但是机缘巧合,她又回来了言家,重新碰上了言二郎……暮晚摇含糊道:“等你身体好了。”   春华抿嘴,其实她身体已经可以出行了。   只是……春华看看窗外的刘文吉,她心中有了心事,便也作鸵鸟状,不主动说什么了。   暮晚摇在春华这里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走了。待公主一行人走后,春华坐于屋中,听到外头刘文吉说话:“娘子?娘子,你可在听我说话么?”   春华下了床,走到屋门前。听到刘文吉在外低声:“我与我家写了书信,说留在这里教言二郎读几天书。我看娘子伤势未好,娘子有需要我照应的地方么?”   隔着一扇门,刘文吉等了半天,才等到屋中女郎细弱的声音:“有的。”   他顿时心生欢喜!知她是隐晦地同意他留下。   -----   下午的时候,暮晚摇午睡醒来时,言石生的妹妹言晓舟来登门,说为公主献上“降真香”。   刚睡醒的暮晚摇揉着额头,在侍女夏容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夏容观察镜中公主的面容,见暮晚摇唇角噙着一丝笑,显然此时心情不错。   春华病了后,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就由夏容顶上。夏容有心讨好殿下,就一边为公主梳发,一边说:“言小娘子应当是二郎派来的。二郎为人实在太体贴,殿下随口一句话,二郎就放在心上了。”   暮晚摇听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   暮晚摇道:“什么叫我随口提了一句,他就放在心上?我那是见他被众人围着,我可怜他,帮他解围。我帮他解围,他投桃报李,不是应该的么?”   夏容愕然。   身后其他服侍的侍女们同样愕然。   夏容代表众女说出了大家的震惊:“殿下那话,竟是在帮言二郎解围么?婢子、婢子……倒没有看出。”   暮晚摇心情仍很好,没有呵斥侍女们:“你们这般蠢笨之人,自然不懂我的好。言石生能听懂就行了。他果然听懂了。不枉费本殿下难得散发善心。”   言晓舟以前就有点怕暮晚摇。现在知道了暮晚摇是公主,她在进屋后,立在暮晚摇面前,更是局促。小娘子面容娇俏,却一径低着头脸红,让暮晚摇看得稀奇。   言晓舟将自己怀中的匣子递给公主的侍女,闷声道:“这匣子里是我二哥与我一起制的香饼。我用了大半,仍剩下一些。殿下若不嫌弃,拿去试用便好。殿下若喜欢,我再做些便是。”   暮晚摇让侍女们收好香,见言晓舟屈膝行礼后就要退出去,她一瞥,看到小娘子眼角有些红。   暮晚摇:“哭什么?送我点儿香,让你这么委屈?”   言晓舟被公主的眼尖和冷言冷语吓一跳。   她抬头,果然眼圈红红。但她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因为送殿下一点儿香哭的!殿下喜欢这香,是我的福气,我哪里会委屈?”   暮晚摇望着她。   言晓舟眼圈依然红红的,抿着唇。   暮晚摇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颌,懒懒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要学你二哥那样拐弯抹角。”   言晓舟脸再红,这次是羞的。   她小声:“……我二哥读书那么多年,殿下真的不能帮他么?”   暮晚摇:“能。”   言晓舟本只是试一试,暮晚摇如此干脆,她当即惊喜抬目。   但是暮晚摇撩目微笑:“然而我要他来求我。”   -----   言石生坐于案前,正在整理书册,沉思接下来一年的计划。   他预计自己成了殿下的救命恩人,在公主走后,下一年的州考所点名额是他囊中物,根本不用他多费心。   他轻而易举能去长安。   但是长安乃是整个大魏的政治中心,天下学子、才子都在长安。那么多人耽误许多年,在科考上都没有结果……他这个诗赋不好的人,凭什么能脱颖而出呢?   得在有些地方下些功夫才是。   言石生边想边写,列举自己下一年要看的书目,定下自己要掌握的才学,打算如何抓住暮晚摇没有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暮晚摇那里套出长安名士们、豪门们的信息……他如此严谨,边写边将写好的字条烧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言晓舟敲门进屋,便被满屋的烟熏火燎呛得直咳嗽。   言晓舟:“二哥……咳咳,你又在烧东西了啊?”   言石生起身将妹妹迎入,开了窗子走风,再递上茶水,温和笑道:“天有些冷,我烧些东西取暖。”   言晓被哥哥按着肩坐下:“……”   她不说其他的,只进入自己的主题:“……总之,殿下不是不帮你,是等着你求呢!二哥你快去吧!”   她仰望自己二哥,欢喜催促道:“二哥你之前的打算是对的。我看公主殿下还是很喜欢二哥你的。”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颇有些大义凛然,拂袖道:“大丈夫屹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走这些偏门之道?小妹,平时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不用多说!让我以色侍人,就算了吧。”   -----   星月载天,边关之地,守卫大魏边界的边军,迎来了一行骑兵。   那行骑兵从南蛮的方向疾驰而来,尘烟滚滚之下,兵临边郡城下,自称是乌蛮王来见。   军马出城,边军将领在帐中听到消息,如临大敌:“乌蛮王?一年前,乌蛮不是已经陷入内乱,自顾不暇了么?”   大魏边军自带着大批兵马出营,在星夜下,双方各带兵马,隔着一条长河对峙。   对方骑兵站在山岚上,朗声喊话:“……我新任乌蛮王已平定内乱,特来向大魏称臣!还请将军将书信送去长安,告知君父一声!”   因和亲称臣的缘故,乌蛮王直接称大魏皇帝为“君父”。   边军将军面容严肃,乌蛮重新统一内部……也不知是不是好消息。   他却也不得罪对方,让手下兵骑马过去取了书信,称会快马加鞭送信去长安,告知天下乌蛮王的回归。   这位将军知道这事不是小事,说完几句话便骑马要走,那边乌蛮人中却传来一道有些生硬、但已经算是字正腔圆的说着大魏官话的男声:“将军且慢。”   将军回头,见与己方对峙的山岚之上,葱郁密林,黑压压的乌蛮骑兵中,一黑马飒飒出列。马上,乃是一带着兜帽、面容遮得严实的身材颀长雄伟的男子。   月色下,男子兜帽向后扬一点,露出一点儿下巴。   俊冷傲然。   男人似笑非笑:“我便是新任的乌蛮王。”   大魏将军全身绷紧,警惕地看着这个亲自来边关之地的乌蛮王。手下大魏军队也持着武器,提防对方作乱。   那骑在马上的兜帽男子却面不改色。   他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问诸位……可知丹阳公主的下落?不瞒诸位,本王与她……关系匪浅。将军暂且帮本王传话,且问问她,是否还记得她与本王的约定?”   将军警惕:“什么约定?”   男人大笑。   笑声震得密林簌簌、众鸟高飞,而他仰头大笑,何等雄伟气概!   再听他懒洋洋道:“男女之间,你说什么约定?” 第16章   向大魏边军传了话,为防对方误会、引起战争,乌蛮一队骑士从山上退了下去。   大魏边军的探军回报说那些蛮夷人退走了,边军这边也才撤下,回到军营。   在乌蛮那边,弛马下了山岗,骑士们跟随着他们新的王,并未回营,而是上了另一重山岗。此处山岗与大魏边关有些距离,打仗时不方便占领,但此时不打仗,立在此处浓林密遮处,倒很方便看到大魏边军那边的情况。   看那边军营彻夜通火,火照十里而不灭。   戴着兜帽的乌蛮王骑在高头大马上,抱臂而望。   他身后一骑士道:“大王,为何不直接让那些大魏人将他们的公主送回来?大王特意来此一趟,不正是为了那位公主么?”   面容掩在兜帽下的乌蛮王,闻言哂笑。   他名叫蒙在石。   是丹阳公主所嫁的上任乌蛮王的长子。   一年前乌蛮内乱,该继任的乌蛮王死了,公主也离开了。原本蒙在石也应该死于那场战乱中。   蒙在石答非所问:“大魏人明日定会派人来询问详细情况,到时候说我只是前任王者的一个族人便罢。就让大魏人以为前任王者家眷死透,我只是个趁乱登位的小贼。”   立即有人道:“大王是勇者,是我乌蛮的救世者!岂是小贼可比?!”   蒙在石盯着大魏边军那灯火通明的方向,对下属的马屁没有反应。   让那吹捧的人有点儿尴尬。   另一人狠狠瞪了那个没有拍对马屁的人,小心翼翼询问:“大王既然要蒙蔽大魏人,为何要向丹阳公主传话?丹阳公主若知道大王是谁,大魏皇帝不也知道了么?”   蒙在石淡声:“那可未必。咱们这位公主,未必和她父皇一条心。我倒是要看看,她会不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大魏皇帝,让大魏皇帝早早提防。我赌她不会。   “咱们这位前王后,那可不是一般女子。”   这下子,他身后的下属们都低着头,不敢发言了。蒙在石与前乌蛮王后的关系……即使作为下属,也应当作不知。   而他们也确实不知。   只隐约听说过一些流言罢了。   众人眺望着大魏边军方向,倏忽一刻,见山下有骑兵偷偷摸摸,向大魏边军方向潜去。却没什么马蹄声,因马蹄用布所包。虽然行动有碍,但他们躲过了大魏边军的探查。   这行军队钻入树林中,显然要趁夜对大魏边军做些什么。   乌蛮王高高在上,眯眼凝视。   身后一属下有些兴奋道:“看来大王所得的消息不假!南蛮王真的忍不住,要在今夜骚扰大魏边军,抢夺粮草和土地!”   南蛮五部,乌蛮只是其中之一。   南蛮也有王,只不过南蛮五部不听这位王者的话。然而大魏消息滞后,他们却不知,近年来,南蛮有一位年轻的王,励精图治,正在长成。这位年轻的王立志收服整片南蛮五部,征服大魏!且在大魏不知道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王,已经开始征战,扫荡整片南蛮之地!   今夜便是年轻的南蛮王派军骚扰大魏边军。   蒙在石只是骑马立于高处,看到下方战事在悄然开始,他微笑:“看来那位年轻的王,真的想收服整个五部啊。他还没有收服五部,就想从大魏这里得些好处?果然年轻而悍勇啊。”   下属道:“自然不如大王您!”   下属又道:“大魏边军今夜先因我等的到来,去连夜商量对策了。今夜南蛮王派来的军队,说不定真能打大魏一个措手不及。大王,虽然我等并未归顺南蛮王,但我等也算是南蛮子民吧?我们要不要跟上去,趁机从中吃些好处?”   身后的军士们闻言,跃跃欲试。他们骁勇好战,眼前看到有好处可得,当然一个个都按捺不住兴奋。   蒙在石淡声:“想去你们便去吧。”   看大王不反对,当即数位下属出列,骑马下山,去整合自己手下人。   却也有会看眼色的下属,见大王不置可否,他们咬牙忍着贪婪,跟随在大王身后,和大王一起俯视下方人趁夜作乱。   有人不解:“大王,明明能得到好处的事,大王为什么不心动?”   蒙在石从马上下来,他长身而立,黑袍裹身。他长臂一扬,虚虚指着大魏方向:“偷啊抢啊,到底只是一时。终生如此,未免可笑。”   身后人互相对视,不懂大王的话。   他们听蒙在石手拄下巴,边沉思边说:“这么多年,我们有粮食了就吃,没有了就去大魏那里抢。整个南蛮都是这样,因为常年打仗,我们个个善战。大魏最强力的军队是边军,但边军在我们眼里不足一提。   “既然我们这么强,为何我们不能像大魏一样富饶?我们的子民为什么那么蠢笨,我们的房子为什么没有大魏坚固,我们为什么连年征战而不停?我们想要的,仅仅是大魏珍贵的珠宝和漂亮的女人么?”   蒙在石转身,看向身后面面相觑的诸人。   他淡笑:“原本我想从丹阳公主那里知道答案。可惜她是个没有信用的合作者。那我便只好换种方式,让南蛮王去实验了。   “我在此发誓!在我毕生,我何止要做这个乌蛮王,我要做整个南蛮的王者。我要带领我的子民走出如今境界,我要我们变得像大魏一样强大,甚至超越大魏!”   星夜下,众骑士纷纷下马,跪在他们王者脚下。他们怀着虔诚的心膜拜,他们有种预感——   最强大的王者,眼前的男人,将带领他们走出不一样的未来!   -----   边军再一次被那些蛮族人骚扰,并未引起太大关注。因常年如此,这本就是边军存在的意义。   快马加鞭,各州选出的年轻才俊名单被送去长安,这些是明年参加科考的人士;   披星载月,乌蛮有了新王者的消息也送去长安,这是南蛮这片土地新的变化的开始。   而岭南又下了雨,淅沥如愁。   黄昏之时,暮晚摇仍在午睡。因前些天中了瘴毒,身体未完全康复,需要睡眠来养精蓄锐。   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她做着一些关于过往的噩梦,压得她后背冷汗淋淋、心跳急速。她陷入噩梦中醒不过来,忽然一道清朗的读书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纱帐茫茫,暮晚摇有些迷离地坐在床上,蹙眉听着外面的读书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往往复复,声如雨清。   暮晚摇拢着长发,扯开帘帐,沉着脸起来。她就知道,又是讨厌的言石生在读书了!   又在读书了!   她撩帐起身,推开窗子,果然看到了那坐在廊下抱着书苦读的少年书生。暮晚摇正要训他读书声太大,却见潇潇暮雨下,似乎一滴雨水飞斜,溅上他的睫毛。   他睫毛轻轻颤抖,抬手拂去眼睫上的水渍。而他抬眼,眺望着漫天细雨,静然而坐。   背影清肃,侧容清隽,气质如远山清水般辽阔浩瀚。   暮晚摇不禁看得呆住。   ……名门子弟才会养成的好气质,怎会出现在一个岭南乡巴佬的身上?读书有这么神奇么?   可他读书也没见读得多好啊。   言石生看了一会儿雨,再次将心收回到自己手中的书卷上。他才朗声要继续,后方飞来一扇子,砸在他后脑勺上。   言石生:“哎。”   他被砸得一跌,回头手忙脚乱地收了扇子,看到是一把镶着许多珍珠的羽扇。这扇子是暮晚摇常用的那一把,他抱着扇子抬头,果然看到红裙摇曳,暮晚摇腰肢款款地沿着走廊向他走来。   她呵斥他:“读书时应低声寻义,不要学村学生高喉大嗓乱喊一气!”   言石生目中浮起无奈,起身将扇子还给她。他道:“小生受教了。”   ……其实他读书声也没多大。   但估计吵到暮晚摇了。   言石生见公主并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便重新坐下,这次沉默着读自己的书。雨声滴滴答答,言石生后背绷着,心神抽出一分来,思考公主怎么还不走。   她站在他后面,在干什么?   暮晚摇眼中流波闪烁,不紧不慢地摇着自己的羽扇。   她冷淡地问:“言石生,你想去长安?”   言石生回答:“是。”   他要起身面朝她,暮晚摇却从后按住他的肩,不让他面对她。她按着他坐着,让他就这么和她说话。女郎的手扶在肩上,她人就站在他后方,观察着他。言石生面容古怪,心里有些不自在。   暮晚摇:“你是想当官?”   言石生顿一下,缓声:“是。”   暮晚摇奇怪:“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好名,不好权么?那你当什么官?”   言石生不语。   暮晚摇在他肩上戳一下,轻轻一点,似撩非撩。她声音也俨然如烟雨空茫,含着一丝魅惑:“问你话呢。能不能说句实话?说句实话对你有这么难么?”   言石生低笑。   他望雨而叹:“非是我不说实话,而是实话多可笑,没有人信罢了。”   暮晚摇俏皮道:“说不定我信呢?”   言石生沉默。   暮晚摇勾着他的肩,再次一戳。如鱼尾戏扫一池清水,从肩膀处开始,言石生都要被她戳得半身发麻了。   他涨红了脸,几次想起身,却被她按着坐下。   他只好僵硬着坐直身体,望着天地间的暮雨绵绵,轻声回答:“那这话,我只说一次。日后殿下再问,我不会再承认了。”   暮晚摇好笑:“你说啊。”   暮雨下,她听言石生声音低柔:“殿下可曾见过‘路有冻死骨’,可曾见过‘苍生多寒无可救’?我幼时母亲尚未过世,我们兄妹几人跟随他们在南方游学,遇到过大旱,遇到过人吃人。我阿父说天下不仁,这样艰苦的百姓到处都是。   “后来我年岁渐长,见的就更多了。我会不禁想,我能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我一介书生,困于岭南乡隅,我要改变这世道,除了科考、做官,我无路可走。   “我要天下泰康,要民众不屈。要邻里不扰,要盛世太平。我除了当官,无路可走。”   书生意气,少年热血。言石生柔声:“公主听到我方才念的《硕鼠》了么?”   暮雨如沙,他二人于雨下,一坐一站。少年书生坐于前方,少年公主将肩搭在他肩上。二人的声音隔着绵雨,一前一后地交叠在一处: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乐郊啊乐郊,到底在哪里?!   与他一道念出这诗,暮晚摇满心激荡,无以复加。满腔情绪强忍不住,搂着他的肩,她俯身从后贴于他面上,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第17章   天黑了有一段时间,夜雨如流,隐约闻见院外清新花香,静谧无声。   舍内一灯如豆,侍女们端上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言石生坐于暮晚摇对面,心跳咚咚如雷,他看着对面的少年公主。   见她高髻云鬓,朱唇美目。她的美丽璀璨辉煌,让整个言家寒舍衬得富丽堂皇。这般公主,与他乃是云泥之别。   这样的公主,她怎会那般唐突,吻他面颊?   言石生能感觉到他和暮晚摇相处时,有时候气氛会比较怪。然他和公主平时没有默契,在这个时候却分外有默契。每每气氛古怪,二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破坏气氛。   之前都做的很好,为什么她突然亲他了?   更让他迷惘的,是他分明……忘不了她俯面贴来的甜美气息。温软,暖甜。她柔软的唇贴在他脸颊上时,整个天地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暮晚摇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对面,白身粗衣,垂着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层金粉,细碎而柔美。   暮晚摇看得心旌摇曳,忍不住咳嗽一声。   言石生睫毛轻轻一颤,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阵无言尴尬。   暮晚摇渐有些恼,有些烦。她理直气壮:“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为我背对着殿下,脑后没有长眼睛的缘故。”   暮晚摇面颊绯红,拿扇子扇了扇风:“哦。”   两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会儿,言石生大概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干巴巴地开了口:“……殿下为何突然亲我?”   暮晚摇施施然,对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为百姓愁苦,为国家忧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动。那激荡之情席卷我,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亲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微笑:“原来如此。看来殿下是胸怀天下的人。”   暮晚摇飞他一眼。   她说:“我不是。你不要误会。”   言石生:“……”   暮晚摇道:“正是因为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敬佩你,敬佩你有我这种凡人没有的东西。我若是与你一样的人,当时反应恐怕不是亲你,而是与你结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着她不语:姐弟?   不过大他半岁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记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温润,尚有些少年气在。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摇看来,颇让暮晚摇腮晕面热、心如鹿撞,顶不住压力。   暮晚摇侧过脸,用羽扇挡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个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寝吧。”   她要从旁走去内舍时,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几步,挡在她面前。他不说话,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摇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你还要干什么?我都说是太过激动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说那么激情澎湃的话!”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个说法也不给小生了?”   暮晚摇扬下巴:“难道你要我赔你损失么?赠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摇羞怒:“那你要怎样?”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该读些什么书,学些什么技艺,长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强,有哪些名门世家需要拜门……如此便好了。”   暮晚摇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强作镇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这么简单?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摇呵一声,收回自己的扇子,转身摇摇走了,背影婀娜妩媚。   言石生盯着帷帐在她身后纷纷落下,她走入深深浅浅的浓红帐后,侍女们纷纷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礼才告退。   -----   如是,气氛变得欲盖弥彰的和谐。   刘文吉他家中一直催着他回去,但刘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着家里压力不肯回去,在言家进进出出,殷勤地讨好侍女春华。   春华温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诉公主。刘文吉说待他中了进士他便来求公主许出春华,他说得多了,春华也渐渐期盼起来他中进士的风采……大家都说刘文吉才学好,是岭南神童,那中进士,应该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刘文吉这边的红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摇说是教他,但暮晚摇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样?   暮晚摇轻轻松松说了一堆言石生从未听过的书名,她鄙视他乡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触到的书。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刘文吉的父亲借书,自己则坐在公主屋舍内,被侍女们看着练字。   隔着帘帐,暮晚摇讥诮道:“你这笔字呢,得从现在就练,就改。亏你阿父还中过进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练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没那般差吧。”   暮晚摇:“你的字当然不差。但是长安名门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书法大家。他们出手的一笔字,绝不是你这种乡野书生能写出来的。我给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着写吧。估计你也写不出什么成就来,我就当把字帖丢了吧。”   言石生自动过滤她的嘲讽,将她的意见好好记下。   暮晚摇再喝杯言石生调给她的乌梅浆,酸甜的味道让她眉目含笑:“还有啊,你得从现在开始把武艺提上去。我大魏讲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们,谁不是说拔剑就拔剑的?你连马都骑不好,这样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艺好,我多听他的便是。殿下还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摇想了想,盯着他:“你最应该改的,就是你这一身气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摇笑吟吟道:“长安推崇的,都是那类豪气冲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这种内敛至极的,到长安了,旁人可不喜欢。”   言石生瞠目结舌。   他低声:“你莫不是在诳我?”   暮晚摇板着脸:“我可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没人喜欢你这样的。”   言石生请教:“如何才叫‘豪气冲天、狂妄肆意’?”   暮晚摇:“就是对谁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声,殿下床头悬着的剑会直接砍下来吧?”   帷内传来少女忍俊不禁的笑声,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侧头看去,见账内影影绰绰,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乱颤。他心中微动,也不禁随着她微微一笑。   暮晚摇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脸:“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读书吧,不要出声,不要打扰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摇没有理会。   言石生便没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读书。   -----   细雨绵绵。   暮晚摇睡醒,见到他仍在帐外坐着。侍女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坐于外头阶下闲聊。而屋中窗下那读书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摇下床,云鬓蓬松,就这样掀帘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觉,他要抬头时,暮晚摇从后倾身,纤纤素手握住了他手,与他一起握着那只有些秃了的毛笔。   暮晚摇淡声:“你这字写的不对,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声。   又听她在他耳畔一笑,气息揉上他微红的耳际,轻如烟霞:“你呀,只是死记硬背,却文理不通,气势不足不畅;家中无权无势,你又不去交际。这般读下去,再过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头看她。   二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天看雨。   -----   暮晚摇在言家休养得不错,只是她舅舅不断来信,催着她去南海。暮晚摇借口春华身体还没好,仍想多拖两日。   她平日里骂一骂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读书,这样的日子轻快,倒比她在长安还要好些。   这一晚,暮晚摇吃完茶,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让丹阳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乌蛮重新统一,新任乌蛮王上位。   新任乌蛮王托人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   暮晚摇脸色猛变。   在这一瞬,她刻意遗忘的、丢弃的过往,如海潮呼啸着,重新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向她。   在乌蛮时孤零零被排挤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贴着她耳牵着她手、说与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来了。   就如言石生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   哪怕现在再好!   -----   天边炸雷,轰轰作响。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着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好似还能感觉到她那时的暖香。   他闭目,压下自己的绮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在后喊起来:“二哥,你摸着你的脸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睁开眼,见言三郎刚从外面回来,气喘吁吁地为他背来了一箱子书。言石生上去,与三弟一起卸书时,听到“砰”的巨大推门声。   他本能地侧头看去,见暮晚摇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顿。   暮晚摇厉声对满院子的人说:“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去南海!”   满院子的卫士和侍女们愕然,没想到如此突然。   -----   天边闷雷震震,电光时而照得廊木清光凛凛。吩咐好卫士和侍女们收拾东西,暮晚摇转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后。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摇!”   他追上她,一把拽住她手腕。   暮晚摇被他拽得转过了身,与他对视。   言石生目中光变得温和,他叹气:“为何这般匆忙要离开?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或许可帮殿下想想法子……”   暮晚摇冷冷看着他。   暮晚摇道:“你这么关心我,难道打算跟我一起走?我身边能够长留的人,只有内宦。你做好阉了自己的准备了么?”   言石生:“……” 第18章   言石生还是将暮晚摇劝回了屋舍。   侍女们在外打理行装,暮晚摇坐着,看言石生回来,为她端了一碗热茶。   言石生:“殿下方才在外面喊累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暮晚摇捧着茶盏,语气古怪:“我那般说你,你竟然不生气么?”   言石生说:“这世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让我生气的事。”   暮晚摇身子前倾,饶有趣味道:“你这般说,就让我忍不住想挑衅你了。”   言石生:“然而殿下要走了,也没时间挑衅了。”   这么一说,二人视线同时一怔。   暮晚摇移开了目光,低头默默地喝茶。她垂下的视线中,看到言二郎跪坐于她身畔,轻轻扯了她绣着流云纹的锦袖一下。暮晚摇盯着茶盏中漂浮着的茶渍,看得分外专注。   言石生道:“殿下如果遇上什么难题,我纵使帮不了殿下,或许也可以为殿下提些建议。殿下纵是不理会我的建议,多个人说话,也能抒发下心中抑郁,不是么?   “况且殿下马上就要走了,就算跟我说了什么,也应该不怕我宣扬。毕竟小生身在岭南这样的荒僻地,殿下应当对我放心一二。”   暮晚摇抬目,看到他跪于她身畔,青衫垂地,幞头束发。他眉目间蕴着天生的抚平人心的温和气质,让人心中一顿,有些想信赖他。   但是暮晚摇终归是和过亲的丹阳公主,她早不信人和人的感情,她只信无利不起早。   她也不觉得一个乡野书生,毫无见识,能对自己的困境提出什么解决方法。   暮晚摇便怀着一种抒发心中抑郁的目的,语气寥落地随口与他道:“我一位故人,和我有些矛盾。他最近恐怕要找我麻烦,我得解决此事。”   言石生问:“陛下能管么?”   暮晚摇:“此事不能让我父皇知道。最好是我自己解决。我父皇一旦插手,情势就于我不利了。”   言石生道:“对方家世如何,对待亲朋眷属如何,可有什么弱点?殿下是想一劳永逸,还是只是暂时解决?”   暮晚摇:“……”   言石生笑:“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暮晚摇:“……我觉得你在暗示我杀了此人。”   言石生微笑:“殿下没有听错。”   “哐”一声。   暮晚摇手中捧着的茶盏摔下去,茶盏碎在地上,湿了地衣,然而屋舍中相依而坐的少年男女都没有管那茶盏的事。二人沉静对视,暮晚摇震惊地无以复加。   她几乎不认识言石生了:“你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么,为何会谈‘杀’而面不改色?”   言石生敛目:“小生只是随口一说。”   暮晚摇静半晌,她被鬼迷了心窍,竟真的去想言石生话中的可能。   杀蒙在石么?   她早就想杀了……一年前乌蛮内乱时,她已经下杀手了。然而那人没有死。   暮晚摇摇头:“他死里逃生,恐怕对我的手段会非常警惕。而且我也杀不了他。他手中能用到的势力远比我大,那是他的地盘,我根本接近不了他。但让我等着他来找我,我又心中不甘。”   言石生缓缓道:“如此,不能永除后患的话,当将事情拖过去……例如他有什么在意的,殿下能够用很小的代价换取的,殿下可让他忙于此事。”   暮晚摇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言石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将碎了的茶盏碎片一一捡起,避免有人进来被瓷器碎片弄伤。他收拾完后,再看暮晚摇,见她仍低着头。   她平时美目流波,但她不说话不理人的时候,神色是有些冷漠的。   言石生不再打扰她,他推门出去时,忽回头:“殿下。”   暮晚摇冷淡抬头:“嗯?”   言石生立在门口,面容掩在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儿隽逸勾出的轮廓。他问:“殿下说的故人,与乌蛮有关么?”   暮晚摇:“……?!”   -----   次日,天降绵绵细雨,言家所有人、还有刘文吉,一起撑伞出门送行。看到公主一行浩荡的车马,众人心思各异。   春华戴着幕离遮雨,和其他侍女一起拜别言家人,将公主赐下的礼物赠给言家。到刘文吉身边时,隔着幕离纱帐,春华飞快地看刘文吉一眼。   刘文吉痴声:“娘子,待明年三月份我进了长安,我便去找你。”   春华借着将笔墨赠给刘文吉的功夫,将手中一张纸团塞入刘文吉手中。刘文吉诧异时,春华已与其他侍女一起转身背对了他,只擦肩时留下低低一语:“待妾身走了,刘郎再看。”   刘文吉惊喜地攒紧手,目光湛湛。   侍女们和卫士们忙碌,暮晚摇则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暮晚摇坐在马车中,打开一个黑色木匣。这木匣是今日天未亮时,言石生敲开她的门送来的。   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折子。   暮晚摇打开折子,本是漫不经心,却越看,目光越凝。   折子上写的是该如何对付乌蛮势力。   言石生猜,暮晚摇得罪的,当是蛮族的高层。鉴于乌蛮至今是奴隶制,言石生大胆揣摩,乌蛮有人登王位,暮晚摇得罪的人是乌蛮王。既然得罪乌蛮王,那让乌蛮王最心痛的,便当是土地受损,族人受损。   据言石生所知,丹阳公主的母家李氏,曾掌管边军。此时虽然已经不掌管了,但李氏经营边军那么多年,应该也有些高层军官至今追随李氏。那么可以小股边军骚扰,也不与乌蛮开战,而是掳一些乌蛮百姓,或者火烧一些营帐,再或者挑拨乌蛮和南蛮其他四部的关系……   言石生足足写了十条可行之策。   暮晚摇:“……”   她捧着这折子,一时间,竟感觉心潮激荡,一字千金。他是熬了一宿没睡,为她献策么?   暮晚摇捧着折子静坐时,春华在外敲了敲车窗,柔声:“殿下,言二郎在外向您请安。”   暮晚摇回过神,她盯着手中折子上的字,抿了抿唇,她压下心中烦躁,问:“你过来干什么?”   车外言石生道:“只是告诉殿下一声,我将家中剩下的灵溪博罗、我与小妹重新制好的降真香、还有殿下喜欢的糖,都让春华娘子带走了。其他还好,糖豆怕化了,特来告知殿下一声。”   暮晚摇沉默。   言石生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殿下?”   暮晚摇幽声:“你将你家的岭南名酒,灵溪博罗整坛都送过来了?”   言石生:“是。”   暮晚摇:“要与我喝一杯告别酒么?”   立在马车外的言石生怔一下,诧异公主难道忘了,他曾说过他不饮酒的。言石生便再次重复:“我不饮酒。”   暮晚摇声音悠慢,带着一份遗憾:“哦。”   言石生见自己送了她这么多礼,她都压根没有下车相见最后一面的意思,心中颇有些失落。   既然公主最后一面都不见,言石生只好无奈地向春华点下头,便要转身走了。暮晚摇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你靠近一点。”   言石生看看春华,他向马车走近一点。   暮晚摇声音在细雨中几分妖冶:“再近一点。”   言石生已经挨着马车了,不得不收了伞。   暮晚摇再道:“上马车来。”   言石生犹豫下,撩袍踩上登车小凳。他弯身之时,那紧闭着的车门“哐”一声从内推开,他抬目,片刻怔愣之时,暮晚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了马车中。   下方侍女和卫士面面相觑,见马车门重新关上。   被拽进车中,言石生趔趄一下,跌坐在茵褥上。一绺发丝落在脸颊上,他抬头向她看去,正要说句话,暮晚摇倾身而来,搂住他的脖颈,唇贴上他。   言石生双目瞠大,后脑勺磕在车壁上。他向后躲,暮晚摇却直贴而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张口欲辩,她眉目一弯,抓住这机会,鼻尖与他轻擦,与他一勾一舔。   言石生半身发麻。   他反抗要推,她贴着他的唇幽声:“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言石生便全身更僵。   后背靠着车壁,他头微微仰,看到她浓黑的睫毛,感受她的温度。香气缕缕绕绕,齿间的热与柔,他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   那细雨隔着木楞子窗飘入,又凉,又热;那地上繁复的茵褥,又旋转,又铺陈;   手肘传来的麻痛,眼前弥漫开的雾起,心头生起的战栗,一股股被锁在冰川下压抑下又冲破铁索的冲动……   言石生一动不敢动,想推不敢推。外面尽是侍女和卫士,他甚至连一点儿声音都不好发出。他屏着呼吸,面容飞快涨红,唇间气息融融,就如心头被蚊子狠狠扎一下。   额头上向下渗汗,眼尾的红晕一点点荡开。动弹不得的禁锢与不为人知的快意同时到来,冰火两重天下,让人又羞耻,又沉醉。   汗渍滴下,情不自禁,双目迷离,言石生抬起手,虚虚搂住她的后背,想回应她……   “砰——”   言石生被一把推下了马车,多亏下方的方卫士扶住了他。   车中,暮晚摇的声音沙哑响起:“我们走吧。”   -----   雨丝连城。   言石生站在雨中,身体被淋湿也没在意,还是言晓舟踮脚撑伞,为二哥挡雨。他失魂落魄的,久久凝视那雨,凝视那远去的车队。   恍惚看见最开始,她坐于车下矮凳上,红裙曳地,侧过脸掩着羽扇,看着他笑;   恍惚看见方才,她将他压在车中,那般戏弄他。   公主的车队远去,戴着幕离的春华骑在马上,回头,看向身后送行的人。他们的身形消失在雨幕中,刘文吉悄悄的,将春华塞给他的纸条打开。   上面写着清丽小楷——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是“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因为和剧情不符合,我化用成了“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这句诗你们记住了,贯穿这篇文,从头到尾! 第19章   十一月初,丹阳公主到了南海。   下马车时,南海百姓争相围观。他们从未见过有公主来他们这样的地方,公主曳锦绣,耀珠翠,让他们望之敬仰。   短暂接见礼仪之后,暮晚摇前去南海县令李执的书舍,拜见自己的舅舅。   李执哪里会让一个公主真向自己行礼,暮晚摇只是才屈膝,就被李执诚惶诚恐地扶了起来。   甥舅二人对望,都觉得时光倥偬,自三年前长安别后,各自都变了很多。   暮晚摇再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娇软可爱、懵懵懂懂的小公主;李执已有了孙辈,如今三世同堂。   李执是个面相偏瘦的文人形象,他请外甥女坐下,让侍女端茶递水:“殿下十月份就来岭南了,臣整日翘首以盼,却是过了一月有余才见到殿下。真是不容易。”   暮晚摇微微一笑,道:“自家人,舅舅不必与我太过讲礼数。十月份我生了场病,不得不在沙水镇养身子,让舅舅担心了。”   李执关心问:“臣听说了,却听得不太清楚。殿下能具体说说么?”   暮晚摇便将自己想找白牛茶树带回长安的事大略讲了讲。   她刚过来时已经问过人,南海这边对白牛茶树也不太清楚,可见她是真得到了稀有的好东西。   李执抚着须,若有所思道:“好一出阳谋。臣隐约听说那言二郎不过十七,倒是好手段。”   暮晚摇一怔。   她将自己找茶树的细节想了下,失笑:“舅舅在说什么?什么阳谋?这和言二郎有什么关系?”   李执深目望向丹阳公主。不说是这个并不懂政治的外甥女,就是他初听此谋,都只能叹一声“阳谋”。而阳谋,最是让人无可奈何,也不能让人说错的了。   李执指点她道:“那言二郎曾亲自示意过你白牛茶的有趣处,要是不出我意料,在你仆从表明你身份前,他应该也拐弯抹角猜出了你的身份。他既然向你演示了白牛茶,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干脆将茶树送你,偏偏让你自己去找?   “他既是本地人,难道他不知道那里有蛇窝,有迷魂草么?可以说他是很少去那边,所以不清楚。但他也可能很清楚。我猜即便当时南海没有派人去寻你,言二郎也必然找一个借口去野外救你。但谁也不能说他,因你去不去野外,是由你自己控制;蛇咬不咬你,那蛇又不是他养的。   “他欲成为你的救命恩人,想攀上殿下啊。”   暮晚摇怔忡:“攀上我做什么……是了。”   她瞬间懂了。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在她走后,岭南道这边的官员必然会关注言家。言石生一心科考,想用这种方式成功。   可笑!   李执观察暮晚摇神情,看她神色变冷,好奇问:“我以为他攀上殿下,是想尚公主?但言二郎以为他一个乡野书生,就能尚公主么?这似乎与他能想出阳谋的才智不符合啊。”   暮晚摇冷笑:“他哪里是想尚公主,他是想明年州考得到官员们的推举,能够去长安!”   李执哑然,然后失笑。   暮晚摇道:“因他这人诗赋一道乱七八糟不值一提!他要是能靠他的才学得到州考名额,我简直可以跟他姓了!他将我玩弄于掌骨间……”   暮晚摇咬牙切齿,越说越怒,将茶盏重重摔在案上。   亏她以为言石生对自己……亏她临别时对他还生了愧疚心……   暮晚摇高扬声调怒道:“来人,去沙水镇给我找言二郎,将他……”   然而吩咐到一半,暮晚摇又蓦地收了口。   她想起临别时他被压在车壁上,眉眼泛红,喘息微微。他被强迫半晌后动了情,但他才想搂她肩就被她毫不留情推下去……   暮晚摇脸颊发烫,掩饰地喝口茶,却被茶烫得脸更红,染了胭脂一般。   李执全程关注着公主的态度,似笑非笑。   -----   因发现自己被言石生利用了一把,暮晚摇心情不虞。她忍了许久没有忍下去,到晚膳的时候,憋了一天的公主到底是让方卫士走了一趟。   她让方桐去沙水镇,将言石生狠狠骂上两个时辰!   暮晚摇笑吟吟:“最好是你半夜三更去敲门,将他从被窝里拽出来骂上两个时辰,如此才能解我恨。”   次日中午方桐回来,快马加鞭赶路后,方桐疲惫地向暮晚摇描述半夜被喊起来挨骂的言二郎是何等无奈又错愕。   暮晚摇听闻言石生错愕且无奈,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原谅了那人后,才想起来言二郎临别时写给她的折子。暮晚摇便又去找李执,将言石生写的对付乌蛮的折子献出去。   暮晚摇要解决蒙在石一事,急匆匆来南海,自然是要问策李执的。   她舅舅曾掌管十万边军,又在长安是政斗一把好手。言石生的策略有没有用,李执过目了暮晚摇才能放心。   倒不是说李执这个舅舅多么疼爱自己姐姐膝下仅剩的一个幼女。   而是政治使然,暮晚摇回归长安需要靠金陵李氏,金陵李氏想翻身,也得靠暮晚摇在长安的周旋。双方互利,已统一战线。   李执看了那折子,目中渐渐亮起,道:“可惜了。”   暮晚摇紧张:“怎么?”   李执道:“若不是你说这言二郎一心要去长安,我倒想让他来我身边做一谋士。你说你从未告诉他乌蛮的情况,他自己却猜得八九不离十。这般人物,前途不可限量啊。”   暮晚摇唇角轻轻一勾。   倒像是舅舅在夸她似的。   然而她又嫌弃道:“有什么难得的?让他写诗作赋能难死他。我看他使了这么多心机要去长安,可到长安还得考诗赋。他连进士都够悬,我看他没有别的本事了。”   李执摇头笑笑,没有理会公主的嘴硬。   李执收下了折子,道:“言二郎计策中的一条很不错,我打算用了。我虽已不掌管边军,但边军中还是有些人听我话的。有此计,我会帮殿下解决乌蛮王此人。起码一年时间,乌蛮王是没空去骚扰殿下的。”   暮晚摇目光清湛,流波若雾气颦顰。   连李执这个长辈看她,都觉得她娇俏妩媚,语气不禁软三分:“殿下受苦了。殿下且放心,既然你已经从乌蛮回来了,我便绝不会让你再回到乌蛮那种蛮荒之地了。”   暮晚摇敷衍道谢。   她心知肚明,当日她嫁去乌蛮,也是这个舅舅和自己母后商量的结果。   那时候李氏需要牺牲她,在长安得到话语权;现在李氏帮她,也是为了李氏日后能够翻身。   利益使然而已。   她要是觉得舅舅是心疼她才帮她,也太傻了。   果然,说完了此事,李执就顺口说到了她的婚姻。   李执笑问:“旧事已了,殿下又芳华如此,可在长安有喜欢的郎君?咱们大魏的儿女,并没有嫁过人后就不能再嫁的道理。寻常百姓能再嫁,和过亲的公主当然也可以。”   暮晚摇慢悠悠:“我没有。太子殿下倒给我推荐过不少。”   因为太子也想拉她入阵营,想要她背后的李氏势力。   李执目光一闪,不置可否。   显然,李氏既默许暮晚摇在长安依附于太子,又不愿暮晚摇和太子的关系更近一步。   李执道:“我去年来岭南前,曾路过洛阳。殿下当知道洛阳大姓韦氏。殿下不应和韦家嫡系子弟成亲,因陛下会提防。但如果只是一个庶子,陛下倒也不会质疑太多。   “我在洛阳时,遇见过一个天才少年,正是韦家一个庶子。他母亲是外室,回到韦家后颇不受待见。我收了他做弟子,教了他几天学问。临别时我与他说,他可去长安参加科考,向丹阳公主投名。   “殿下到时见一见他。若是觉得可以,不妨让他成为驸马。”   暮晚摇默然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李执见她态度冷淡,便多说几句:“殿下可放心,臣看中的弟子,绝不是无名之辈。他风采极佳,才华横溢,若非被韦氏常年打压,也轮不到臣去收买。咳咳,不过殿下也不必急着嫁人,你们可以先了解彼此。拖上一两年两三年的,都没什么。”   拖上一两年、两三年都没事?   李执这话说得很奇怪。   暮晚摇诧异地看了舅舅一眼:“他叫什么?”   李执言简意赅:“韦树,我为他取了字,巨源。也许你现在无所谓,但你见了韦巨源,便会知我并非在逼迫你嫁人。比起太子为你找的姻缘,韦巨源他更适合成为你的良配。”   暮晚摇再次点头。   李执盯她片刻。   问:“怎么,你不愿么?难道你有自己喜欢的?对方是哪家大姓子弟?舅舅可帮你参详。”   大姓子弟。   暮晚摇眉目弯起。   与李执谈了一整晚,月上梢头。   清雅室内,清光拂面,她手托腮,睫毛覆在眼上,媚色百转:“舅舅误会了。我嫁谁都无所谓的。”   李执望她许久,目中也生怜意。   他低声:“若是过了很多年……你有了喜欢的,也可和离,去嫁你真正喜欢的。只是现在不行。你懂么,摇摇?”   暮晚摇看舅舅这么认真,忍不住扑哧笑:“舅舅真的误会了,我没有喜欢谁。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喜欢。从乌蛮回来,我发誓要做一个肆意任性、坏脾气的公主。婚嫁在我这里,无所谓的。”   她侧过脸,目光矜矜地静看窗外月光——   重回长安的和亲公主不容易。   她不能想嫁谁就嫁谁的。   所以她谁也不喜欢。   她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让身边人受委屈了。 第20章   星垂山野。   乌蛮王庭帐下,灯火达旦,歌舞尽欢。   帐中最中间放着一青铜大鼎,正汩汩地煮着沸水。   有四个身材魁伟的力士抬着一头全羊进帐,威风赫赫。紧接着,他们站在大鼎四方,郑重地将切好的羊肉扔进鼎中煮沸。   肉香扑鼻,帐中这些被邀请而来的人各个局促下,又都有些不安地盯着鼎中正在煮的羊肉。   乌蛮王蒙在石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王座上,看下方人欣赏歌舞都不自在,又偷偷窥探自己。他面容冷峻,在阴影光下显得几分阴鸷。   他抬手让身边服侍的侍女退下,端起一碗烧酒。   帐中静下,只有煮水声沸腾,还有肉香阵阵。   众人听乌蛮王用一种慵懒的调子开口:“今夜召你们,不是什么坏事,诸位不必紧张。本王欲效仿大魏制度,解除你们的奴隶身份,封尔等为贵族,赐尔等金银珠宝,美人羊群。今后除了面对本王,尔等自己可以养奴隶,养牛羊,不再有罪。   “诸位与本王在此歃血为盟,本王在一日,便不会辜负你们。今后你们跟着本王打仗,也不必将所有财物献上。允许你们留一部分。”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乌蛮王的意思。   乌蛮制度落后,唯一的主人是乌蛮王,其他所有人,不管是跟着大王打仗的,还是伺候大王的,全都是奴隶。   奴隶没有人权,没有隐瞒财物的权利。只要被乌蛮王发现,就是死罪。   但是总有些人羡慕那些漂亮的珠宝,想要那些华丽的绸缎……他们偷偷藏起来,又怕乌蛮王发现,怪罪下来。   而今夜,乌蛮王说,要废除他们的奴隶身份!   众人颤颤的:“大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懂。”   蒙在石哂笑,他说:“你们不必明白,只知道从此后你们是主人,不再是奴隶就好。”   说罢,蒙在石抬手,让力士献上匕首。他缓缓起身,高大修长的身形站起来,震慑力让整个营帐静谧无声。   这位雄才伟略的王者,握着匕首在手掌划一道长口子,看着血一滴滴落入碗中。他一饮而尽,向诸人示意,众人慌忙跟上。   蒙在石看着他们这些新封的贵族,若有所思。大魏来的丹阳公主,说他们大魏不是所有人都是奴隶。皇帝可以让人帮自己治理国家,但皇帝不能侮辱一个士人。   大魏有很多贵族,有这些贵族在,大魏皇帝的命令才能自上而下地执行。   昔日黄昏下,那位公主与他一道骑着马,在石林间穿行。她行在前方,握着马缰,回头与他笑道:“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听你的,却不给你的人一点尊重,对不对?”   蒙在石眯眸:“那殿下与我合作,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   她美目盈盈噙水,道:“妾身只愿郎君做了大王,不要辜负妾身。”   想到此,蒙在石啧一声。昔日他与佳人真真假假地做戏,哪想到佳人也在利用他呢!好端端一个漂亮的和亲公主,硬是被他父王逼成了一个诡计多端的公主……太不可爱了。   “大王,远方好像有火光!”蒙在石正怀念公主的浅笑倩兮时,骤然看到毡帘推开,一个武士进来通报。   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   当夜,乌蛮王和身后这群自己刚封的贵族登上了山顶,果然看到远方火光冲天。那火光却不属于乌蛮,而是来自与乌蛮相邻的赤蛮。   下方有人猜:“应该是大魏军队趁夜偷袭赤蛮。”   “反正是赤蛮在和大魏打仗,和我们没关系。”   蒙在石没理会身后人的如释重负,他皱着眉,心事重重。返回王庭后,蒙在石吩咐军队,准备迎接战争。   而下属们还在茫然,心想大魏偷袭赤蛮,跟他们乌蛮有什么关系?   只过了两天,当赤蛮有人带着羊群逃来乌蛮时,就有新封的贵族坐不住了。   他们跑来蒙在石面前指手画脚:“……那赤蛮逃来的人不光愿意和我们拿畜生换粮食,还说那大火烧得很大,赤蛮王愤怒不已,正在追杀大魏军队。逃来的人说,他们那里很多丢在路边的兽皮,都没有人要。大王,我们去取了吧,取了后和大魏换珠宝!”   贵族们兴奋地讨论时,蒙在石退出了营帐,漫然骑马而行。很快,下属们将打探的消息带回来,说那些贵族们都希望打仗。   蒙在石不置可否:“你们也觉得此时应该和赤蛮开战?”   手下派出一聪慧的人说道:“大王刚统一了乌蛮,而今想在乌蛮内部开展从大魏学来的工技,就不宜在此时开战。打来打去,只为了一点珠宝,得不偿失啊。”   蒙在石任由他们发表意见。   很快他们讨论出了结果,一致来劝蒙在石不要和赤蛮打仗。   蒙在石淡声:“哦,我说不开战就不开战么?”   下属怔愣。   蒙在石手臂一挥,指向远方营帐门口那群热烈讨论的贵族们。   他冷笑:“你看他们个个贪婪无度,刚被封了贵族,就想着抢占珠宝绸缎,牛羊美人。因为这是本王刚给的权利嘛!图个新鲜感,怕本王哪天收回了权利。   “贪婪遮蔽他们的眼睛,愚昧让他们目光浅短。本王要是在此时说我们不要打仗了,你猜本王约束得了?或者镇压了,他们会觉得本王出尔反尔,依然将他们当奴隶。那本王之前做的,就白做了。”   身后跟随的下属们悚然而望,那批蝗虫,此时若是约束,大王反而要失民心……   蒙在石闭目,慢慢露出一个有些阴沉的笑:“这仗,目前只能打。趁此机会,干脆统一赤蛮,让赤蛮成为乌蛮部下。   “大魏一出祸水东引,他们早料到他们偷袭赤蛮,会波及到乌蛮这个刚统一的部族吧。南蛮两大部开战,大魏只损失了一批兵马就可以坐壁上观,他们求之不得!”   下属们心惊,但他们又纷纷夸乌蛮王:“大王那夜看到大火,就让我等准备开战,显然大王那时候就料到了这一切。大王的谋略,不比大魏差!”   蒙在石不理会恭维。   他又若有所思:“我们和大魏是和亲关系,大魏不想和我们开战,又想收拾我们,就利用赤蛮让我们打起来……有意思。   “本王刚让人带话给大魏,就出了这种事。说不定还真是那位公主的手段。但公主并不懂政治才是……”   青年闭目沉思后,又睁开眼,目中迸发漆黑冷光:   “让我们在大魏的暗探,去查是谁给大魏边军出的这个主意!   “我非杀了他不可!”   -----   李执送走丹阳公主后,打探到乌蛮和赤蛮开战了,也不由一声笑,心中记住了那献策的言二郎。   而在年关前,丹阳公主终于返回了长安,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上。   此年元日,时隔三年,丹阳公主再次和自己的一众兄长和姐姐,与皇帝在皇宫过元日节。只是比起三年前,皇后早已不在了。   元日后众人交际,公主府上迎来了曾经在府上做过幕僚、而今是户部侍郎的一个大官。   对方感恩公主的栽培,暮晚摇勉励对方跟着太子,好好做事。   如是,许多人前来拜访暮晚摇,大多是从公主府上出去、而今有了好前程的。暮晚摇耐着性子一一安抚了他们。来拜见的人多了,暮晚摇又烦得干脆称病不出门了。   三月份,科考开始。   春华从二月中旬就开始心慌,不停地寻借口出公主府,打探科考的情况。   放榜时,春华得知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心里就一阵失落。但她又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大魏的科考每年都很难,刘文吉一年不中,也是正常的。   然而春华赶着出公主府去安慰自己落榜的情郎,一整日却都没找到刘文吉。估计刘文吉是羞愧无比,故意躲着自己,春华只好先回公主府。   傍晚时的公主府上,春华失魂落魄地边走边想刘文吉的事,旁边一人喊住她:“春华!”   春华抬目看去,见是方桐方卫士,手上捏着一封信,愁眉苦脸地过来:“春华,你帮我念念,言二郎给我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言二郎这么客气地写信,可我连字都不认识……”   春华打起精神,帮方桐看言二郎寄来的信。   不妨隔着廊子,暮晚摇刚从外吃酒回来。她正摇摇地走着,美目含晕,霞飞腮畔,冷不丁听到了“言二郎”几个字。   暮晚摇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顿住脚步,隔着帷帐,问那凑在一起读信的春华和方桐:“言石生写的信?”   方桐看到是公主回来了,行过礼后愣愣地答:“是啊,言二郎真是好人,经常给属下写信……”   他被春华狠狠踹了一脚,哎呦一声后,不解地看春华,不知道她踹自己干什么。   帷帐后的长廊上,暮晚摇默然片刻,问春华:“他也与你写过信么?”   春华尴尬的:“只是偶尔向婢子讨教一些问题……”   方桐不解:“殿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言二郎不曾与殿下写过信么?怎么可能。言二郎那么会做人,哈哈……”   他的笑声尴尬地弱了下去。   因侍女们掀开了帘子,暮晚摇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春华在旁小声:“方卫士你别说了。言二郎从未给殿下写过一封信……殿下都不知道言二郎给我们写过信。” 第21章   因为在太子那里吃了酒、现在也不用晚膳,暮晚摇直接让侍女们与卫士们来堂前排排站。   她要审问,到底有谁收到了言二郎的信。   春华也作为被审问者,立在堂下。她小心抬目看眼公主的神色,见公主眼尾的金银粉妆晕后,脸色有些苍白。   公主枕着手臂斜卧在长榻上,侍女们小心伺候,大气不敢出,唯恐殿下发怒。   在暮晚摇的质问下,三三两两的侍卫和侍女们站了出头,不安地说自己收到过言二郎的信——   “之前在岭南时,属下与言二郎闲聊,告诉他属下有些旧伤,下雨天会头痛。二郎后来就写信来问此事,还寄了草药来。”   “婢子是在岭南时,有一日得了风寒,是二郎给的药。回到长安后,二郎问婢子一些长安琐事的时候,婢子见他人那般好,就如实答了。”   下方人说得絮絮叨叨,暮晚摇脸色则越听越难看。   她听明白了。那个神通广大的言二郎,不光和她的仆从们来往书信,还时不时寄些东西。   见还有人在说,暮晚摇起身,一盏茶泼了出去。   下方当即噤声。   暮晚摇道:“方卫士。”   方桐:“是!”   暮晚摇醉酒得厉害,脾气就比往日更大些:“一事不劳二主。既然你曾经骂过言二郎,还因此和他骂出了情谊,那这一次,你来说,让春华写信。你帮本公主好好将言二郎骂一顿,问他为何如此不知感恩?   “为何与我一句话也没有?当日不是利用我利用得很好么,不是像狗一样讨好我么,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可不行啊言石生!要讨好本公主,那就得持之以恒!”   暮晚摇说得很难听,一边拍案一边咬牙切齿:“给我好生骂!”   旁边侍女们小声劝:“殿下醉了,该去歇息了。”   众女簇拥着公主回去歇息,春华让下人们先散了,和方桐面面相觑。   一会儿,侍女夏容出来,告诉二人:“今日公主在太子宴上,有大臣说她一个和过亲的公主不该到处乱逛。殿下在太子那里就发了火,还被太子骂了。殿下当时直接就走了。   “所以心情不好,回来才说话重了些。好在是冲着言二郎发的火,没有打杀我等。”   春华和方桐就叹口气,心中皆有些酸楚。又担心公主这般不给太子面子,日后醒了酒,大概又得忍着去和太子道歉……   殿下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公主府上的人啊。   方桐问:“那骂言二郎的这封信,还写不写?”   春华无奈道:“写吧。不写的话,公主又要生气。再加一封信向言二郎说明情况便是,让他别怪我们殿下。”   -----   信件写好,次日暮晚摇醒酒后看了一下,“唔”一声后就不说什么了。   春华便出去让人去岭南送信,有侍女来通报她:“春华姐姐,刘郎来府上找你了。”   春华一怔,能见到情郎的喜悦自然了不得。昨日放榜,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她一直为情郎担心。   不知刘文吉今日状态还好?   她手中还拿着信,就出了内宅,去外宅门楼耳房外,果然见到一身桐布轻衫的郎君背对着她,望着公主府的门墙出神。   听到脚步声,刘文吉回过身,面容清隽中,眼中带几分熬夜后的红血丝。   他对春华露出笑。   春华道:“昨日放榜……”   刘文吉打断:“没什么的,不过是落榜而已!我在长安这两个月也看明白了,才子这么多,我一时不适应而已。我打算与我家中去信,告诉我阿父阿母我要留在长安,明年再考一次。不成进士,我绝不回岭南!有了第一次经验,明年三月,我定会及第!”   春华忧心忡忡,因她从小跟着公主长在长安,知道这里才子有多少,能中进士的不过千万分之一。   但是看刘文吉信心满满,目中尽是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自信,春华便轻轻笑了一下,点头鼓励他。   刘文吉看到她温柔的笑容,脸微微红了一下,也为自己昨日躲着不见她而羞愧。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帮你们公主寄信么?”   春华柔声:“是呀,殿下要寄信去岭南,和言二郎……咳咳,问一些事情。”   刘文吉怔了一下,心情古怪:“言二郎居然还和公主殿下有往来啊。”   刘文吉自然是和言石生有书信往来,此时听到言石生和公主书信往来,他心中觉得不舒服。   他想到了自己在长安听到的,多少才子拿着干谒诗、行卷投名,四处找那些大臣、皇亲,希望得到对方赏识,好在科举中及第。   刘文吉素来瞧不起这种人。   没想到言石生竟然也……   春华笑问他:“对了刘郎,你是不是也要向岭南寄信?不如把你要寄的信拿来,我让公主府一并寄出去?公主府寄出的信,驿站那里定然处理很快,你很快就能收到回信。”   刘文吉目中浮起羞恼色,道:“我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人!公主府的好,我是没缘分受的。”   春华抿下唇,知道他自尊心强、也向来不喜欢那种靠关系的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刘郎何时才能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   一个月后的岭南沙水镇,言石生坐在屋中,看着来自长安、来自暮晚摇的信。   公主责问他为何不与她写信。   言石生沉默而坐。   想起暮晚摇,他便想起临别时,她将他扯进车中亲他……那日她手抚着他脸颊、唇齿清香的感觉,至今让他想起就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暮晚摇。   但是至少现在看,公主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   她不觉得她临走时那一亲代表什么,也不觉得那一亲会让他们关系变得奇怪……她又不喜欢他,不过是一时情动,在逗他罢了。   丹阳公主将他当作一个玩物,走时一句话不说,走后一个信息不给。   她用无情的行动告诉他,那不代表什么,他也别想以此要挟她什么。   坐在窗下,言石生眉目温润,暗自琢磨她的意思。   她是个任性的女郎。既不想他对两人的关系多想,又不希望他刻意回避。然而方卫士又说公主现在很难……   言石生不想让她更难过。   他枯坐在案前,手执狼毫,很久不知该怎么回这样的信。   外面幺妹言晓舟喊道:“二哥,你已经坐了一下午了,大哥喊你出去跟他跑步!”   言石生应一声,放下了手中笔。   -----   暮晚摇还是收到言石生的信了。   她都写信去骂了,按照言二郎那会做人的态度,怎么可能会不给她回信?   五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坐在廊下吃着樱桃,听春华在念信。   春华道:“……总之,二郎向殿下道歉,为了赔礼,他还赠了画眉石来。说是岭南有名的石黛,给殿下画眉用。”   暮晚摇不以为然——   岭南产石黛,温润松软,再滴香露,其后磨出的墨液鲜亮遂心,用来画眉最为清新好看。   这谁不知道?就他会借花献佛。   然而春华捧着匣子过来时,暮晚摇还是慢悠悠地打开了匣子。   十二生肖状的画眉石摆在匣子中,雕刻得栩栩如生,像十二只小动物一般,巴巴地看着暮晚摇。   侍候的侍女们齐声:“天啊!”   暮晚摇怔住,伸手把玩一尊画眉石,再爱不释手,去把玩另一尊。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看出这是刚雕好的。   暮晚摇心中一动,按照言石生为人的谨慎劲儿,这十二生肖,应当是他自己雕的,绝不可能假以他手。   他这人……面子功夫永远做的最好。   就怕对方感受不到他的用心一般。   暮晚摇抿了唇,恨他太会讨好人,但恋恋不舍地摸着十二生肖,她又抚腮笑了出来,眉眼弯起。   不管他跟别人送什么礼物,送她这里的,是最费事、最好的便是。   春华看公主眉目含笑的样子,知道她消气了,便故意道:“殿下这下高兴了?”   暮晚摇道:“高兴什么?把画眉石雕得这么好,还让人怎么舍得用?他就是故意让我只看不能用吧?”   春华:“……”   公主太难讨好了。   暮晚摇抿一下唇,又小声:“你送些从西域运来的蒲陶给岭南。”   春华吃惊:“是太子殿下送公主的么!这路途遥远,若是中途坏了……”   暮晚摇掩着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在榻上翻个身。帷帐飞扬,挡住了她的身形。   侍女们看不到公主的神色,只听到她漫不经心:“坏了就坏了。我只是觉得乡巴佬没有吃过蒲陶,让他尝尝而已。要是中途坏了,就是他没有缘分。”   侍女们正在围着公主说话,讨好公主,忽有人在外传话:“殿下,有个韦七郎求见,说是他老师让他来拜。”   众侍女不明所以。   埋脸于枕下的暮晚摇睁开了眼,想了起来。她舅舅推荐的韦家庶子韦巨源,来长安了。   按照舅舅的计划,这应该是她的驸马了。   ……该去为难为难。 第22章   暮晚摇在侍女簇拥下,慢悠悠地前往那半露天正堂。   此年代权贵人家,大部分的正堂都没有四面墙,而是用几根柱子支起来“檐顶”,四面通风。沿着长廊走去正堂,正好可见立在堂外的少年郎君。   有侍女对那等候的少年郎君屈膝:“郎君,我们殿下来了。”   韦树抬头,向那葳蕤荫下走来的少年公主看去。只一眼看去,但觉得绯红鲜妍,气势夺目。而走来的暮晚摇,也一眼看到了他——   少年郎君立在堂前,风姿郁美,气华高然。   他仰面看来时,阳光落在身上,周身雪光潋滟,卓然生辉。   暮晚摇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清冷的人。他整个人就如浮屠塔上的一层雪光,让人生不起半分戏弄感。   ……舅舅没骗她,这人资质,绝对是暮晚摇见过那么多男子中的上等。   但唯一问题是……暮晚摇站在堂前,收了自己脸上的戏谑不屑,正经问一句:“韦巨源,敢问你今年多大?”   韦树看着她:“十四。”   暮晚摇沉默:“……”   ……难怪舅舅不着急两人成婚,含糊地说多认识几年再说。   暮晚摇今年已经十八了,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君,就算对方再貌美……她也下不去手。   暮晚摇腮畔微红,干咳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韦树声音也如雪一般清泠:“洛阳待不下去了,老师让我来长安。我打算参加明年的科考,希望公主能帮我在长安找些房舍、仆从,日后我会报答殿下的。”   暮晚摇侧过了脸,微笑:“好说、好说。”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暮晚摇悄悄看眼韦树,见对方虽那般小,看着却沉静冷然。   暮晚摇悄然看他时,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脸颊微红。显然他对李执的安排心中有数,并有点儿尴尬。   暮晚摇便淡然地安排对方喝茶。   她与韦树聊了一整个下午,不过是聊些洛阳风土人情。韦树虽然年少,谈吐修养却显然是名门大家才能养出来的。   一时间,不谈风月,二人倒也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   李执对公主的婚事有自己的考量,太子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东宫中,韦树前脚刚走,太子就得人通报。   太子幽静独坐半晌,转着手中鎏金杯,吩咐人:“……将杨嗣召回长安。到底是和六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对六妹的回长安,就一点反应也没么?”   被为难的小厮苦笑:“太子殿下,您也知道杨三郎脾性桀骜。是您安排杨三郎去陇西边军历练的,这么急急地把人召回来,杨三郎会不高兴吧?”   太子隐怒:“脾气大的他!青梅竹马回到长安,他关心难道不是正常的么?非要等李氏被洛阳韦氏笼络去了,他就高兴了是吧?让他回长安来,想练兵的话,孤给他羽林军中的职务。   “他的任务,首要就是和六妹搞好关系,将金陵李氏给孤拉拢来!”   如此一番,自然有快马加鞭出了长安,前往陇西去寻杨三郎。   太子希望在丹阳公主的婚事上,安排的能是自己的人。   而自己人中,杨三郎杨嗣从小和暮晚摇青梅竹马,又一直是太子的伴读、洗马,是最值得信任了。   -----   于是整整一年,暮晚摇都被夹在太子和李家的谋算中。一边是杨三郎,一边是韦七郎。   岭南的书信依然往来,但因为距离太远、书信不方便,暮晚摇起初还关心过言二郎,后来跟着太子忙碌,她压根将岭南的言二郎忘到了脑后。   当日岭南潇潇暮雨中的少年郎君,不过是氛围所托出的情愫罢了,又有什么重要的。   暮晚摇从最初的偶尔问一句言二郎书信,到后来即使对方来信了,她也不问不看。   知道公主的兴趣已经过去了,春华等人也不再拿言二郎的信烦公主。   不过言二郎信中内容有趣,会与他们讲一些岭南风情、传奇。春华、方桐等人每月看言二郎的信,都看得津津有味,争相传阅。   这一年的十月份,言石生如自己预算的那般,得到了广州被派去长安科考的名额。   这一年,言家大郎娶妻后,家中就将办完婚事后剩下的所有值钱物置换成了金锭,全都塞进了言二郎的包袱。   刚过完年,他们就催促言二郎去长安,不要误了二月份的科考。   而整日喝酒、对儿子前程从不过问的言父,在言二郎要离家前一夜,将言二郎叫到了屋中。   毕竟自己父亲曾是中过进士的,言二郎当然要听一听他父亲对自己的考试有没有什么建议。   建议倒是没有的。   但言父也确实给二郎做了安排:“……我是远离长安圈子久了,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我有个老友,现在是太学博士。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也没什么前途,但正好对你有利。   “我早就书信我那老友,让他收你做弟子。你到长安后,就投奔他去吧。   “二郎,你是个主意比谁都大的孩子,几个子女中,为父最不担心、也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只希望你不管福祸,都莫忘了家里,不要一人独扛。有什么为难的,例如缺钱了,就告诉我们。”   言二郎目中微热,不说话,只跪下,向父亲正经叩拜。   言父叹道:“你那老师已经答应收你为弟子了。不过他说,你的名字不好,他要帮你改名,你可愿意?”   言二郎低声:“自是听老师与父亲的。”   言父点头,看儿子跪在面前,他心中唏嘘,也不知二郎此次一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当年在长安没有求得一官半职,不知道二郎会不会跟自己一样。   然唏嘘过后,言父突然从怀中珍重地摸出一玉佩,神神秘秘地交给言二郎。   言二郎有些懵。   言父神秘道:“这是你母亲还在世时,就让我保存的。这是咱们家娶媳妇的祖传定情信物。只是你们几个孩子太多了,为父不知道该传给谁……想来想去,就传给你吧。”   言二郎微木然:“……大哥刚成亲,大嫂都没见过这玉佩。而我去长安是考试,你却把定情信物给我?”   言父焦急道:“为父就是督促你别总想着考试、事业,赶紧娶妻生子!你到长安托你老师找一门好亲事,肯定比在岭南好啊。人家长安的好娘子看不上其他的,咱们这祖传的定情信物总不露怯吧?   “总之,你已经十八了!最好今年就成亲,明年就让我抱孙子!你是家中老二,你大哥已经成亲了,你别让你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没法安排婚事。”   言二郎无奈收下玉佩。   但他心中不以为然。   显然一心求官,并不在意亲事。   -----   这一年的元月,公主府上的侍女和卫士们,收到了言二郎最新的信。   公主今日不在府上,且公主也早就不关心言二郎了,众人读信,自然不等公主。   春华和方桐被围在中间,春华声音轻柔地给众人念信中内容:“……二郎说他已经来长安了,改日有机会就与我们见面。”   众人欢呼。一年的书信往来,让他们都喜欢上了言二郎。   春华又咦一声:“言二郎说他老师给他改名了。他日后不叫言石生,而是叫言尚……”   -----   春水破冰,长安日暖。   被自己老师赐名的言二郎,现今的言尚,站在了长安街上。   长安城里,冠盖如云,车马辐辏。他初时被长安的繁华所惊,有些不适应。   但跟着一胡人车队进城后,看到更多的百姓、街头的“斗声乐”等活动,倒也觉得有趣。   言尚买了一刚出笼的叫“古楼子”的胡饼,吃了几口后收进背着的包袱中。他兴致盎然地在街上边走边看,目不暇接。   忽然间,数匹人马从远方驰来。街上行人慌忙让开,言尚自然从众。   他本是看热闹地随意一看,却看到了衣着鲜艳的当街骑马而行的青年男女贵族中,为首的,是一女郎。   她华裙步摇,叮当清脆声中,与旁边一锦袍劲装郎君同行,对方的马比她快一步,她也不着急。   帷帽纱帘被风吹开,露出马上女郎的面容。   散在马背上的裙裾鲜艳摇荡,姣好雪白的面容如春水波生。修长的玉颈,如云的乌鬓。   那般活色生香的美。   就如云雾散开,满街萧索,言尚看到她骑马而来,绮罗杂沓。   围观百姓轻语:“那便是丹阳公主吧,好风采。”   暮晚摇与那些行人擦肩而过时,忽听到身后有人唤——   “言素臣!”   另一温声如玉:“刘兄来了。”   后者那清润声音,如珠玉撞竹,竹叶摇瑟。暮晚摇御马停步,蓦地回首向后方看。   她看到人群熙攘,有一人背对着她,青山玉骨一般,和另一人走入人群中,看不清了。   旁边的郎君停下马等她,淡声问:“熟人?”   暮晚摇回过神,美目望一眼淡漠无比的杨三郎杨嗣,噙笑:“哪有?估计听错了。”   -----   而公主府上,侍女春华字句清晰地念出——   “改名为言尚,字素臣。   “尚者,敬也,崇也。素臣,乃是素王之臣的意思。素王是孔子的尊称。老师如此取名取字,是让我修孔子之道,传经天下,修文古今。” 第23章   来找言二郎的,是刘文吉。   同是岭南出身,言尚又是一个极擅交朋友的,哪怕刘文吉再是恃才傲物之人,他在长安和言尚重逢,都觉得一阵激动。   刘文吉笑道:“收到你要来的信,我早就开始按照你的要求,在长安帮你物色房舍……”   言尚当即作揖:“辛苦刘兄……”   刘文吉一把握住他的手摆了摆,示意不必如此。   刘文吉还红了下脸:“不过我也没找到太好的房舍,目前只找到了永乐坊的永寿寺。那里只是离热闹地段稍微远一些,但也没有到贫瘠的地步。住在寺中,还正方便你安心读书……”   言尚便再次道谢。   其实刘文吉找的住舍离言尚自己的要求还差得甚远,他连永寿寺都嫌太热闹。   不过刘文吉的好心,言尚自然不辜负。   说起这个,言尚就想起一事,道:“我的老师窦公得知我来长安后,帮我绕了些关系,让我去太学临时读两天书。”   刘文吉一怔,然后有些酸:“有位太学博士做老师,你运气真好。”   此年代书籍何等珍贵,而太学中的书又是少有的浩如烟海。   哪怕马上就要科考了,言尚的老师能让言尚临时去太学……也颇让刘文吉在意。   因他自己父亲当年在长安当官时做的是御史,御史向来是得罪百官的一个职位。刘文吉的父亲就没为刘文吉在长安留下太多资源。   言尚看一眼刘文吉。   他微笑:“我请求了我老师,他许可刘兄与我一起去太学了。”   刘文吉:“……!”   他猛地当街停下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言尚。   言尚一贯地和气好说话,这对于在长安尝尽人情冷暖的刘文吉,何其难得,竟有双目微润之感。   刘文吉握着言尚的手,使劲摇了摇。他几次张口,说不出太多感激的话,最后道:“素臣,你如此帮我,刘某日后绝不负你。”   言尚道:“些许开口之情而已,何至于此?”   刘文吉摇头:“我到长安才知道,很多时候,哪怕是旁人随口一说就能相帮的事,旁人又为何要为你张口?只有你会这么做。”   言尚默然。   半晌后道:“我也并非没有私心。你我同是岭南一脉,日后为官,旁人必然将你我视为一体。那你我自然要相互扶持,同仇敌忾。就如刘兄为我找房舍一般,我自然也会帮刘兄进太学。”   刘文吉笑起来。   道:“行。不多说了,我请你吃酒去!”   言尚拒绝:“刘兄是知道我的,我素来不饮酒。”   刘文吉吃惊:“不是吧言二郎?到现在你都不饮酒?真的一口不碰?你就没有破例的时候……”   两个书生的身影混在人群中,说话声也渐渐远了。   背后与他们相隔了很远的暮晚摇一行人骑马出城,也不过是贵族男女游玩踏春。   各不相干。   -----   次日,言尚和刘文吉相携着去了太学。在门口递了腰牌准入后,言尚和刘文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中看到许多压抑下去的兴奋与激动。   一位年长师兄来领他们进去。他对言尚客气地多说了几句话,对刘文吉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好在刘文吉正在观望太学的宏伟,没有太在意。   师兄领他们到一学堂前:“窦老师吩咐说,到科考前,这间学堂都随你们来去。太学书馆里的书,也任由你们取阅。”   言尚道谢,在师兄匆匆要走前,连忙多说了一句:“请问师兄,老师何时有空,可让我去拜访老师?”   这位师兄回头看了这个老师刚收的弟子一眼,看对方文质彬彬,他印象不错,就答道:“老师最近被他老友借去编史,恐怕没空见你。”   言尚礼貌道:“那待科考结束,我再拜访老师了。”   师兄诧异地看他一眼,知道对方领悟到了老师的意思——科考没有结果的话,并没有见面的必要。   师兄走后,刘文吉轻声跟言尚说:“你看到了吧?这里处处狗眼看人低。连你老师都……”   言尚打断:“刘兄慎言。”   刘文吉挑下眉,不说什么了。   深吸口气,二人踏入学堂。见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人在学堂中的一排排小几前坐着,翻看手中的书卷。   刘文吉自然无可无不可,倒是言尚正儿八经地站在门口,向屋舍中的各位学子躬身作揖:“小生初来乍到,见过几位师兄。”   没有人抬头。   满室静得让人尴尬。   言尚见没人理会,便收回礼数。   却忽而,一个年轻郎君本拿小几当凭几,随意侧坐着翻书,闻言抬头看门口看来,随口问:“来自哪儿的?”   言尚看向这个替自己解围的郎君,温声:“岭南,言素臣。”   那个问话的郎君没说什么,倒是其他几个书舍中的人噗嗤一声笑,看着门口的言尚和刘文吉:“岭南不是蛮荒之地么?还有人读书?听说你们日日茹毛饮血,读书有什么用?”   刘文吉当即面色铁青。   但他也知道初来乍到得罪人不好,便努力忍怒道:“岭南只是偏远,也是大魏国土,如何就不能读书了?”   书舍中几个人互相看一眼,笑得更不怀好意了。其中一个人站起来,道:“那请问,你们读的什么书?张太傅前年给小儿编的书看过么?”   竟拿编给小儿的书这般辱人!   刘文吉面容涨红,怒火冲天。他上前一步握紧拳头,一拳挥出。对方微惊后退,虚张声势:“你还敢打人不成?!”   刘文吉一拳要挥出时,一手从旁侧来拦住。言尚拦住刘文吉,同时回头对那挑衅的学子说道:“不知师兄来自何方?”   对方高声:“我乃陇西关氏一族的嫡系!”   言尚温和道:“陇西关氏,自然是大族。听闻关氏在陇西几乎垄断所有官职,你们一脉世代在陇西,即便是朝廷派出的官吏到了陇西,也要看关氏的脸色。如此英豪之气,我这般岭南来的小人物,自然佩服。”   对方目露得意之色,甚至面容和缓:“过奖。没想到连你都听过我关氏之名。”   那初时开口询问言尚和刘文吉来自哪里的年轻郎君并未掺和他们这事,此时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果然言尚下一句道:“那关兄可知,到了这里,陇西关氏,是被长安、洛阳、金陵等地的真正世家,所瞧不起的?科考初定之时,他们商议正音时,直接将陇西排除出世家行列,说你们粗蛮野人,只会打仗,没有传承。   “据我所知,这些年,关氏在长安并不如意。你们在陇西称霸一方,然没有经学传世,到底不入主流。长安中人瞧不起兄台,就如兄台瞧不起我这样岭南出身的一样。”   对方已被气得全身发抖,怒目而视。   言尚含笑,作揖后结束了话题:“……如此可见,出身哪里,似乎区别并没有那般大。”   众目睽睽,对面学子竟被一个新来的人辩倒,当然不服,他面色变来变去,张口要骂时,一个人进了学堂门。   少年声音冷清淡漠:“都在吵些什么?你们不愿读书,去外面约架罢。不要打扰旁人。”   众人看去,见是一眉目如雪的少年郎君步入。他们脸色微变,敢怒不敢言,重新坐了回去。   言尚则盯着这个清光熠熠的少年漠然走过他们身边,若有所思。   -----   当日傍晚,言尚邀请今日那最开始帮他们解围、后来也没有与其他人一同为难他们的年轻郎君去吃酒。   也邀了那最后来的、斥责了所有人、间接为他解围的少年郎君。   前者笑嘻嘻,一听说是吃酒,就答应下来。后者却是理也不理他们,还是言尚口才了得、能言会道,才说动了这个少年。   刘文吉作为言尚的同乡,自然与他们一起。   言尚邀请几人去北里吃名花宴,据说这是全长安最贵的宴,只是开席,便要300文。刘文吉一听都心疼,言尚却面不改色。   让那被邀请的年轻郎君和少年郎君,都多看了言尚一眼。   入了席,自顾自倒酒,年轻郎君介绍说自己叫冯献遇,他满不在乎道:“我祖父经过商,平时也被那群人看不起。言素臣你今日训斥他们,说得可真过瘾。”   刘文吉知道言尚不吃酒,便主动将言尚面前的酒换成了茶,转头看言尚:“不瞒诸位,我认识言二郎许多年了,倒是第一次见到他还会有辩驳人的时候。我们言二郎,可是一个从来没脾气的下凡菩萨啊!”   言尚答:“任人可欺只是蠢,并非没脾气。”   他又对那少年郎君道:“观郎君年龄尚小,也该少吃些酒才是。”   对方瞥他一眼,没说话。   冯献遇在旁笑道:“你们不认识这位吧?他叫韦树,今日多亏是他在,那些人才没有说下去……”   言尚:“可是洛阳韦氏?”   韦树冷淡看他:“你倒是对世家大族如数家珍。然而你若想攀附,可错了。我是家中庶子,韦家资源并不倾向我。”   言尚语气平和:“若相交只为利用,你未免太小瞧我。”   如此胸襟。   韦树看他一眼,不说了。   之后他们自是吃酒吃菜,天南海北地聊。韦树不怎么说话,那冯献遇显然很清楚韦树的事,每看韦树一眼,就似笑非笑,让言尚心中有所思。   中途,刘文吉出去更衣,韦树受不了冯献遇一直时不时看自己的目光,放下箸子:“我知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不就是因为我有尚公主的嫌疑么?如此嫌恶,何必多交?”   冯献遇一怔,然后大喊冤枉:“你可说错了!我是羡慕你!我巴不得被哪位公主看上,从此仕途平步青云……”   韦树愣住,显然没想到对方这般没有志气。   言尚从中说和,为双方倒茶,问道:“巨源说的尚公主,自然也是求官的一个途径。只是不知是哪位公主?”   韦树答:“丹阳公主。”   言尚口中茶当即喷了出来,咳得满脸涨红。 第24章   从吃酒开始,言尚都表现得进退有度,行事说话让人如沐春风。他突然喷茶而出,呛得自己连忙掩袖遮挡,让同座的冯献遇和韦树都惊住了。   言尚边咳边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冯献遇探究地看着那面容涨红、狼狈不堪的言二郎,再看向韦树,果然,韦树这个少年,神色比之前更淡了。   韦树道:“对方是丹阳公主,就让言兄这般震惊么?”   言尚咳嗽缓了。   他无奈地低头看眼自己衣襟袖口被自己弄脏的茶渍,略有些心疼。毕竟今晚这名花宴下来至少500文,而衣裳脏了,他回去又得换。   因为比起公主来,更关心钱,言尚重新面对韦树时,就镇定了很多:“只是觉得巨源你小小年纪,那位公主恐怕大了你很多……让人很意外。”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位眉眼妍丽的女郎。   确实很美。   然而再美……那位公主马上就要过十九岁生辰了吧?韦树看着才十四五岁大。   说一句老牛吃嫩草,不算过分。   想到暮晚摇当初临别时亲自己那一场,言尚不禁怀疑自己是有什么样的毛病,会和韦树一样在某方面讨了丹阳公主的喜欢。   言尚睫毛微垂,观察韦树。因他年龄小,席上那几人照顾他,并不让他多吃酒。   是以到现在,除了从不碰酒的言尚,不管是离去更衣的刘文吉、还是如今趴在食案上的冯献遇,都面色染红,只有韦树依然清清泠泠,周身气质通透干净。   韦树掀眼向言尚看来,顿一刻后,声音都轻了一分道:“你如何知道我与丹阳公主年龄相差大?你如何知道丹阳公主今年多大?莫非……你认识公主殿下?”   言尚面不改色,非常自然:“我一介平民,到哪里认识公主殿下?不过是丹阳公主的名气比较大,我听说过而已。”   他的话说服了韦树。   确实,陛下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丹阳公主大名鼎鼎,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和亲过。   和亲后重回长安的公主,丹阳公主自然为人所瞩目。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她。   韦树道:“……是我老师希望我与殿下……但具体如何,尚未可知。和亲本是为了大魏,如今回来亦被人说三道四。不管未来如何,现今,我是觉得殿下有些可怜。”   言尚默然。   半晌后道:“可怜谈不上,这本该是身为公主应当担负的。但社稷江山被托付到一个女子身上,未免是天下男儿的耻辱。”   韦树眼睛轻轻一亮,看向言尚,道:“言兄说得对。”   他道:“若有朝一日,你我同处官场,希望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言尚笑而不语,只是再次倒茶,以茶代酒,起身敬韦树一杯。   冯献遇在旁边看戏看了半天,为这二人的思想境界悚然一惊。   这二人竟这般投缘,都从和亲公主谈到该如何当官了……   这不是一个怪物。   是两个。   “你们在说什么?”言尚与韦树以茶代酒敬对方时,刘文吉回来坐回席上,奇怪地看这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冯献遇正要以一个闲聊的语气解释,言尚接了话头,对刘文吉笑道:“没什么,我跟韦巨源聊一些新兴酒令而已。”   言尚心知刘文吉有些傲慢,瞧不起攀附权贵之人,怕韦树尚公主的事落到刘文吉耳中,刘文吉又来讥讽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韦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冯献遇也是笑了笑,不加反驳。   晚风寒月,醉酒熏人。冯献遇笼着袖子,哼着小调:今天认识的几个小朋友,都很有些意思啊。   -----   暮晚摇这边,公主府上迎来了一位哭丧着脸的客人,乃是晋王妃。   目前还活着的三位皇子中,晋王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晋王妃自然也跟着成了长安的小透明。而且这位王妃乃是续弦,更加没有地位。   其他王妃有各种玩乐、追捧,晋王妃左右看看,好像只有刚回来长安的丹阳公主,大约能理解自己处境。   晋王妃拉着丹阳公主抹泪了一个时辰:“……成亲三年,我都不能为我们殿下生下一儿半女。妹妹,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身为人妻,却不能为人生儿育女的苦……”   暮晚摇被逗笑了。   她手支下巴,似笑非笑:“我怎么就能理解了?难道我嫁过人,就一定能理解嫂嫂你想生儿育女的心?”   晋王妃瞠目了一下。   道:“因为妹妹你也膝下无子……”   打帘在外面的春华等侍女面面相觑,心想这位王妃难怪不讨长安人士的喜欢,怎么说话呢?专踩他们殿下的痛处么?   他们殿下是嫁过人,但谁说嫁过人就一定想生孩子了?他们殿下可是恨不得阉了对方啊。   果然,侍女们听到自家公主凉凉的声音:“抱歉哦,嫂嫂。我真的不理解你。我此生都没有为谁生儿育女的打算,但你若愿意,我可以送你些美人到我五哥床上,帮他生孩子。”   晋王妃:“……”   晋王妃泪落得更凶了,哽咽连连:“我不也是为了皇室子嗣嘛!妹妹你何必这样戳人心?”   暮晚摇以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没想到这位王妃说:“我这几年送了不少妾室去你五哥床上,可是我们府上就是没有子嗣。我都怀疑、怀疑……”   暮晚摇也开始怀疑了。   她好奇地小声:“我五哥是不是不能生?身体有什么毛病?”   晋王妃哭道:“奉御医看过说没问题。然而我们王府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隐秘八卦可听,暮晚摇烦了。   她换个坐姿,闲闲地打个哈欠:“那我又不是送子观音,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晋王妃抬目,目光闪烁而充满希冀:“我听说永寿寺的送子观音非常灵验,想请妹妹陪我一起去。”   暮晚摇拒绝:“你自己怎么不去?”   晋王妃道:“我不想我们王府的事人尽皆知。妹妹与我一起去吧,我去求子,你去求姻缘!”   暮晚摇到底是被晋王妃的絮絮叨叨弄得很烦,左右她也确实没什么事,便答应陪晋王妃去一趟永寿寺。   -----   这日下午,言尚独坐屋舍。外面气候阴冷,光线黯淡。他在屋中秉烛写书,厚厚的卷轴一层层堆如山,摆在案头。   此年代的科考若想及第,除了正规入考外,还可以将自己平时的诗文整理成卷,由达官显贵做媒,向知贡举等主试官投牒自举。   如此,主试官可根据考生的平日才学,决定最后成绩。   这种方式,称为“行卷”。   刘文吉素来瞧不起这种方式,他从来不参与这种。   但言尚倒是自家知道自家事,无可无不可之下,他和冯献遇对“行卷”都很有兴趣。   二人约好了一起去某位相公(对宰相的尊称)门下投卷,首要任务,便是能先拿出一份出众的卷子。   言尚一整日窝在屋中,便是忙着整理旧文、修改旧文,加以汇集。   天外忽飘起一点儿雨丝,他起身去关上门窗。   -----   暮晚摇陪晋王妃来永寿寺转了没一会儿就无趣了,晋王妃去虔诚拜佛,暮晚摇则想走人了。这时候,侍女来说,韦树来找她了。   暮晚摇连忙抓住这个借口,从晋王妃身边躲走,说和韦树去寺后的小竹林中说些话。   韦树与暮晚摇在绿林幽幽中散步,说起行卷之事:“我已准备好了文卷,还望殿下改日帮我推举。”   暮晚摇“嗯”一声。   他们考生自己是不能向主试官推举自己的,必须有达官显贵作保才行。   韦树再问:“殿下可知道今年礼部派来主持考试的主试官是哪位?”   暮晚摇微笑,正要答时,天上“滴答”一声,一滴雨落下。   -----   竹林生雾,刚下雨时,暮晚摇和韦树就退出竹林。只退出半途,雨便下大了,噼里啪啦,撞击声重。   雨帘中,韦树忽道:“殿下,我突然想起,我一个师兄便借住在永寿寺中。如今雨大,侍从们恐在前院躲雨,我们不妨找我师兄屋舍躲雨?”   暮晚摇斥:“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带路!”   韦树面突然一红,低声一句“得罪”,便拽住了暮晚摇的衣袖,带着她匆匆出竹林。   三绕五绕,出了林子只见雨更大了,好在韦树那位师兄就住在竹林旁边。   韦树拉着暮晚摇冒雨奔跑过去,暮晚摇站在廊下擦自己脸上、衣上的雨水,韦树敲了敲门:“言兄!”   屋中没有人答,却一声哗然,好似什么倒了的声音。   韦树一顿,一把推开了木门,再次道:“言兄,你可还好?”   一把温和男声擦过暮雨,从小山堆般的案上卷轴上响起:“还好。”   听到这个声音,站在韦树后方整理衣容的暮晚摇隐约觉得耳熟。   她心不在焉地一边用手抚着贴在脸颊上的湿发,一边向那案头看去。   见那个本来跪在案头低头整理书籍的人,从层层书卷后,一点点站起来。   悠远的长眉,漆黑温润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清秀的面部轮廓……时间变慢,自下而上,他一点点地露出秀逸眉眼,噙笑朱唇。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   雨声噼里啪啦敲着檐顶,竹叶瑟瑟被风吹摇,天地在一瞬间静下。   冷雨繁密,滴滴答答,蜿蜒的岁月如同河流,晚来几个天寒?   站在屋舍门口廊阶上,一阵凉风吹来,擦拭着乌发、衣裳的暮晚摇,猝不及防、目不转睛,看到了言二郎。 第25章   暮晚摇目光掠过韦树的肩, 看到言尚。   但这位公主实在淡定, 言尚看到她, 瞳眸尚且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 暮晚摇却只是闲适无比地继续弹她衣裳上的水珠子。   她依然云鬓花容, 裙曳鎏金,美目顾盼神飞, 一如那日在街头看见她与众贵族男女一道骑马时的风采。   韦树向言尚行了个礼:“言兄。”   言尚压抑自己看到暮晚摇时心中的波动,他对韦树尽量有礼地回礼:“巨源怎么来了?”   他知道韦树和暮晚摇的关系时,确实想过自己有可能遇到暮晚摇。但他以为比起韦树带暮晚摇来, 应该是自己先去公主府上拜访公主才是。   ……言尚心中想, 他登公主府门, 也许暮晚摇不见他, 不在意他。但他若是不登公主府门拜访, 等丹阳公主突然想起他的时候, 便又是他的错了。   言尚说话时, 他睫毛轻微颤抖,行礼的姿势略有僵硬。熟悉他的人, 自然能看出他心中翻滚的惊涛骇浪。   不过这到来的两人,都不是熟悉言二郎的。从他们的角度看,言二郎分外有礼。   韦树便侧身, 将自己身后那拧着袖子、漫不经心拧水的艳丽少女让了出来,介绍:“言兄,这位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言尚。   言尚便继续弯着腰行礼:“原来是殿下,小生惶恐。”   静静的, 没有人说话。   韦树轻声,略带质疑:“殿下?”   暮晚摇金玉一般清贵又慵懒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你是该惶恐。”   言尚抿唇。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然而眉目不抬,言尚立在倒了半地、堆了半个案头的书卷后,察觉到她目中那诡异的分量。独属于二人的诡异情感在此间生起,韦树分毫不察。   韦树再将言尚介绍给公主:“殿下,这位便是我说的师兄。他来自岭南,在家中排名第二,单名一个尚字,字是素臣……”   韦树话没说完,就被暮晚摇不留情地打断:“你叫言尚?”   言尚心想:来了。   听这问题,她恐怕早就不看他的信了。   上次告别时,他还叫言石生;现在改名为言尚。高贵骄傲的丹阳公主竟然不知道,这可是苍生的罪过了。   言尚低声解释:“小生老师帮小生改的名。”   暮晚摇盯着他不说话。   便是韦树,也终于察觉气氛好像不太对了。他以为是暮晚摇瞧不上自己这个不是世家子弟的师兄,向来清冷的少年,难得主动帮言尚解围:“我与公主商谈一些事,不妨遇上大雨。我临时想到言师兄住在这里,便带着殿下来躲雨。”   言尚能说什么呢:“自是该扫榻相迎的。”   暮晚摇嗤笑一声。   韦树回头看去,暮晚摇侧过脸,她脸颊上还沾着雨水,睫毛连雾,玉面皎白,金钗华胜。韦树向她看去,她也不回应。她如往常一般高贵典雅,就是不知她在哼什么。   韦树沉默了一下,只好重新将话题转向言尚:“方才敲门时听到声音,不知师兄在做什么?”   言尚温声:“你方才敲门时,我在整理行卷的文赋。用的书目太多,一时找不到,堆在案头的书倒了,所以巨源才听到声音。其实没什么事。”   韦树道:“我帮你看看。”   言尚作出感激状:“多谢。”   暮晚摇在后凉凉道:“那个言什么。”   言尚:“……”   他无奈回头,看向终于迈步进来他的寒舍的公主殿下。   而韦树诧异地看眼暮晚摇。暮晚摇确实不是一个脾性柔顺的女郎,但她平时也没有失礼的连刚介绍过的名字都记不住、不给人面子啊?言兄这是……如何得罪了殿下?   暮晚摇向言尚抬下巴:“言什么,你便是这样待客的么?”   言尚默了一下,竟忍不住被她的刻意刁难给弄笑,他有些迟疑:“舍中只有凉水,因我一直在忙……恐没有热茶招待殿下。”   暮晚摇手指绕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几绺微湿长发,慢悠悠:“我被雨淋了那么久,头发湿了,衣裳湿了,明日生病了怎么办?言什么,你这么不会待客么?”   言尚何等聪敏。   她一发难,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侧头对皱起眉、有些不赞同看向公主的韦树道:“巨源,你先帮我看文稿,我带殿下去里间整理一下仪容。”   -----   言尚进了里间,暮晚摇跟在他身后。   他进了内舍后便找出一条干净的巾帕,又去舀水,打算让公主净面。他背对着暮晚摇忙碌,低声:“请殿下委屈一些,这巾帕是新的,未曾用过。我这里没有女郎的衣衫可换,只能拿巾子擦一擦。我再为殿下煮一碗姜汤……”   暮晚摇盯着他。   他比当初分开时长高了。   暮晚摇也是身量高挑的娘子。以前她到他下巴,刚才跟在他身后时,她发现她个子只到他肩膀偏上了。   他面容和气质也稍微变了一些。   更加清润无害,清致十分。   他只是穿着寻常的文士服,用木簪梳着发,然他凝目看人时,已经能让年轻些的娘子面红耳赤了。这是自然的,他本就长得好看,在岭南那种地方都尚且让暮晚摇多看了他几眼,何况是到了长安这样繁华的大都市。   言尚还在絮絮叨叨,身后暮晚摇已经非常不耐地:“装什么装?”   言尚一顿,他放下了手中活计,转过身,看向身后几乎与他擦着肩的暮晚摇。他有些僵硬,听到外面的翻竹简声,知道是韦树在忙。   越是韦树在帮忙,他越不应该背对着韦树和公主在里间发生什么。   然而暮晚摇显然是要将韦树支开,来质问他的。   她向前一步。   言尚向后退。   暮晚摇施施然走向他。   言尚无可奈何地后退。   他垂下长睫,压低声音不让外面的韦树听到:“我改名为言尚的事,写信告诉过公主府。殿下可能是太忙,才不知道此事。”   暮晚摇几乎是踩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迫着他,向他走来。   言尚继续后退,语速加快:“我前两日才到长安,没有登公主府门拜访,是因为我想先准备考试。待科考结束,我定会登门拜访的。我并非不尊重殿下,我确实有安排的。”   暮晚摇笑盈盈地看着他,戏谑而冰冷。   “咚——”   言尚撞上了身后的墙,退无可退。暮晚摇一径向前,言尚迫不得已,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不要再靠近了。   言尚语速更快:“我确实前两日遇到了韦树也确实从他口中知道了他和殿下的关系但我并没有因此利用也没有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仅仅只是知道而已……知道不是罪过吧?”   韦树在外疑声:“言兄?”   言尚高声:“无事!木桶摔了一下。”   也不知韦树信没信,反正他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走过来。   言尚长舒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额上渗汗,心脏跳得极快。而他低头,看被自己扣住手腕没有再往前而来的公主殿下——暮晚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低笑:“有没有背着你的好师弟偷情的快乐感?”   言尚:“……”   他微沉了脸。   低声:“殿下慎言。”   暮晚摇刷地沉下脸,冷冰冰看着他:“跟我摆什么脸色?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言尚心里一叹。   再次低声:“殿下教训的是。”   再道:“殿下声音小一些。”   说完这个,他自己都觉得尴尬,因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证实暮晚摇的话——背对着师弟偷情的诡异感。   言尚连忙让自己不要多想,君子于世,行端立正,岂可被暮晚摇扯着,自缚手脚?   暮晚摇微笑。   她问言尚:“来了长安,怎么不登门找我?”   言尚道:“我不是说了么?我打算考完试再登门拜访。”   暮晚摇美目轻扬,若春水勾扬,一波又一波地拂向他:“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问你行卷投的是谁门下?”   言尚诚实道:“是张相公门下。”   大魏没有专设宰相一职,采用的是群相制。朝中没有官职叫宰相,但行使宰相一职的,其实有好几位。言尚口中的张相公,便是几位宰相里最喜欢提拔新人的了。   显然言尚打算去碰运气。   暮晚摇心里一琢磨,就对上了号。她沉着脸:“找那个张老头行卷都行的话,为什么不向我投卷?”   言尚缓缓抬目,沉静目光,静静看她。   暮晚摇挑下巴,示意他说清楚。   言尚手还托着她的手腕,隔着袖子,感受到她手骨的纤细柔软,她柔柔弱弱的,十分惹人怜爱。然而那不过是假象。   言尚慢吞吞:“找你行卷的话,你会帮我?”   暮晚摇诧异看他一眼。   然后噗嗤笑了。   她美目飞扬,乐不可支:“……确实不会。”   她一把挣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下唇,侧头看来:“我会好好折腾你一番。”   言尚心想我就知道。   他默然不语时,暮晚摇却又拧起眉,道:“不过你找张相公行卷的话,张相公可是和这次的主试官旧日有过罅隙。二人面和心不和,恐怕张相公递过去的行卷,主试官心里会有意见,不利于你的目的。”   言尚请教:“敢问主试官是哪位?”   暮晚摇道:“韦树都不知道,我会先告诉你?”   言尚:“……”   暮晚摇:“你不是很厉害么?等我告诉韦树了,你慢慢找你的好师弟打听吧。”   正这个时候,外头韦树道:“殿下,你的侍女们来寻你了。”   暮晚摇没吭气。   她和言尚对视一眼。   二人竟有些默契地收了方才那番对峙的态度。   韦树在外等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进里间时,看到的便是暮晚摇坐在矮凳上擦着发,言尚在烧水。好像方才自己听到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只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暮晚摇忽得抬目,向韦树瞥来一眼。她美目流波,对他嫣然一笑,烂烂若花开。   韦树一怔,然后脸爆红,再不及细想,扭头就退了出去。   言尚一声叹。   暮晚摇立刻:“叹什么气?好好烧你的水!关你何事?!”   言尚回头笑看她一眼,被她瞪回去。   韦树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里面的吵架声,他再次掀开帘子。   里面依然岁月静好。   暮晚摇娴静优雅地坐着擦发,言尚沉默地烧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韦树沉默。   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   公主的侍女们找来后,暮晚摇也不在这里多留。   不等侍女们进来和言二郎惊喜重逢,暮晚摇就出了门,由春华撑着伞,众女浩浩荡荡地走了,去寺庙前院寻晋王妃汇合。   韦树倒是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韦树难得留宿在这般粗陋的房舍,倒也没有贵族子弟的毛病,他冷冷淡淡的,看着适应的还不错。   夜里二人抵足而眠,自是不必缀说。   -----   雨下了一夜。   从永寿寺出来的晋王妃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来求子、天就下雨,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暮晚摇敷衍地安慰了这位王妃几句,把王妃送走,关上公主府门,回头就开始审问府上的仆从。   坐在正堂,雨淅淅沥沥连着四方天地,只有灯火重重,四方所设的“悬黎屏风”上的古画美人映着火光,缥缈朦胧。   暮晚摇让人把言二郎寄来的一封封信拿出来。   她拍案,质问府上人:“所以你们都知道他来长安了,都知道他改名了,却没有一人想到应该告诉我一声?”   众女中,春华大着胆子顶了一句:“殿下不是……已经忘了他,说再不想听到他的消息了么?”   暮晚摇一怔。   她忽地侧过脸,看向檐头向下滴落的雨水。   她确实已经忘了他了。   如果不是今日重逢。   然而今日在寺中见到他,看到他从书案后一点点站起来,露出面容……千万般说不出的滋味,重新涌上心头。   岭南淅淅沥沥雨水声下,她在马车中将他拉上来,强迫地亲他……重新浮现。   她又想起这个人了。   春华观察公主侧过脸后的淡漠神色,小心判断公主的心情,道:“要不,殿下召言二郎登门?”   暮晚摇顿一下,淡声:“不必。既然他是如此薄情的人,也不必登我公主府门。   “散了吧。”   众人被公主的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言二郎怎么就薄情了……连言二郎的信都懒得看的人,明明是殿下啊。   不过没人敢说。   -----   言尚确实很会做人。   第二日天晴后,他就带着致歉信,亲自登公主府门拜访。   不过可惜的是暮晚摇不在。   言尚只留下了致歉信,等暮晚摇回来的时候,他人早就走了。   春华观察公主的脸色,道:“言二郎既然已经来了长安,日后登我们府门的机会,必然多得是。”   暮晚摇卧在美人榻上,手支下颌,慵懒道:“小小一个书生,快别整天拿来烦我了。”   春华:“……”   如此,公主府上人就真的搞不清楚公主对言二郎的态度了。 第26章   暮晚摇在帮韦树投了行卷、得到了此次科考主试官的认可后, 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召见。   暮晚摇被请去东宫, 太子却迟迟不来。   正殿中清寂非常, 只有暮晚摇一人坐着。   她心里冷笑, 知道太子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然而今日的丹阳公主, 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因为别人给了冷脸、就羞耻得恨不得死去的小娘子。   现在的她,哪怕旁人一句句话戳上心头, 她也能唾面自干,再骂回去。   太子妄想通过冷落她来让她惶恐不安,是不可能的。   自然, 暮晚摇也知道, 依附于太子, 自己应该表现得乖巧一些, 才能让太子殿下信任。   然而暮晚摇既不想乖巧, 也知道乖巧这种态度, 在政治上作用不大。   反正她后方站着金陵李氏。   先后留下的子嗣, 就只有她一个了。若不是她同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有金陵李氏在, 现在的太子,又怎么可能是太子呢?   昔日李氏在长安权势何等煊赫,如今虽败回了金陵, 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太子会因忌讳而忍让她的。   清楚知道这点,所以即便东宫的主人迟迟不来,暮晚摇也施施然,让侍女们递茶递瓜果。   她随意找了一本画册, 就闲然无比地坐在殿中,边看边吃,好不惬意。   如此一来,太子镇不住她,就不得不出场了。   太子的声音从侧门后传来:“六妹来了?”   暮晚摇抬头,见相貌端正、衣着常服的太子殿下从外而来,一边将脱下的大氅递给侍女,一边眼睛瞥了下被暮晚摇磕了整整一盘的瓜子。   太子眼睛轻微地抽搐一下,看暮晚摇起身,恭敬又含笑地向他行个礼。   太子压下自己对暮晚摇那散漫态度的不喜,示意暮晚摇坐下。   待殿中的侍女重新换了茶盏,人都退下后,太子才揉着脖颈,和暮晚摇叹道:“孤刚才被父皇召去,问了些吏部的事,才让六妹久等了。”   太子愁绪满满:“父皇病又加重了,孤看着父皇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   暮晚摇心中冷笑,想你估计巴不得那老头子赶紧死了,好让你登位。   但是皇帝这么多年都不死,太子能不气?   暮晚摇却装作听不懂那些,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虚情假意地忧愁了番父皇的身体,才诧异地看太子一眼,慢吞吞道:“吏部不是三哥的人在管么?父皇怎么问大哥你?”   太子和煦道:“确实是三弟的人在管。只是之前吏部出了一个错,孤和三弟因此争了几日,父皇才过问的。”   暮晚摇“哦”一声。   看太子盯着她不放,暮晚摇笑吟吟:“我不懂这些。我和三哥又不熟,关系也不好,大哥你是知道的。他那边在做什么,我从来都是避着的。”   太子微笑点头。   正是因为这个妹妹和三弟的关系不怎么样,自己才能轻松将她拉拢过来……只是近日嘛……   太子手托着茶盏,非常随意地用杯盖磨着杯缘。   他眼睛盯着水中茶渍,口上似闲话家常:“不过方才和吏部那边对话时,孤才得知六妹最近因为行卷的缘故,和吏部那边走的比较近。听说六妹还亲自领着人,一起去见过新任的考功员外郎?”   吏部考功员外郎,负责科考。   暮晚摇和韦树,确实去见了。   这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暮晚摇便只是笑了下,没说什么。   太子脸色淡了,放下茶盏,看向暮晚摇道:“你似乎不怎么与杨三郎一起玩?”   暮晚摇道:“我与他性情不是很合。因为我脾气大,他脾气也大。我和他在一起总吵架。玩不到一起去。”   太子微笑。   他眯眸,似追忆往事,道:“杨三郎从小就是个倔驴子,天老大他老二,谁的话也不听。孤记得那时候,也就只有你一哭,他被你哭得不耐烦了,会收了脾气回头找你。”   暮晚摇默然。   然后轻声:“……那时候大家都很小,和现在也不一样。”   太子点头,道:“是啊。谁想到现在,杨三郎的脾气没有变,倒是六妹你的脾气变了。曾经那般柔弱的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而今也是动不动阳奉阴违、不给人面子啊。”   知道太子在讥嘲自己明明站队太子、却还是帮韦树。   暮晚摇面不改色道:“韦七郎是我舅舅的弟子,年龄又小,还被韦氏排挤。我舅舅让我关照一二,我随手为之。即使我不出手,韦七郎有韦家的背景在,磨上几年也会出仕。我不过是卖个人情。”   太子哂笑。   太子说:“不提他也罢。你打算何时与杨三郎完婚?”   暮晚摇:“……”   她蓦地抬头,看向太子。她目如冰雪,冰雪冻成冷刃,猛一下刺过去,像是一刀子戳上人心口。   竟让人几分不忍心。   太子叹口气,声音温和下:“六妹,我并非逼迫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乌蛮那边的战争打了一年了,听说很快就能结束了。蛮夷那边没有礼数,父子之间用同一个妻子都是常事,何况这任乌蛮王是新冒头的?”   太子并不知道现任乌蛮王是以前那位的长子。   太子现今只是语重心长劝暮晚摇:“等乌蛮结束了战乱,大魏作为他们的父国,他们一定会派人来长安朝见父皇。到时候,你若是还没有成亲,就不怕那位乌蛮王向父皇索要你么?难道你和亲过一次,还想和亲第二次?”   暮晚摇面容雪白,她不言不语,只是扶在凭几上的手臂紧绷。   太子道:“如果你嫁给杨三郎,有你和杨三郎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有杨家相护,有孤相护,那乌蛮王当然就不能再将你索要走了。孤知道你和亲那一年,你必然在乌蛮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才会导致你性情大变,与旧日完全不同。   “你已经性情大变了一次,难道还想变第二次么?   “摇摇,不是每一次,你都能从深渊中爬上来的。”   暮晚摇静静看着太子。   她心想:如果我和杨三郎成亲了,金陵李氏必然不满。李氏说不定会抛弃我。而没有了李氏的扶持,我还拿什么资本来待在长安,不任人拿捏?   她要两边讨好,又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大家都挺不满的。   怎么好像就她一个人谁都可以,没什么想法。   暮晚摇轻轻笑了一下。   她垂着眉眼,宛如春水,风情万种。   她愁苦叹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我觉得杨三不喜欢我。”   太子笑:“他就那个脾气,你别多怪。他对你总是特殊一些的,不然怎么到现在都不成亲?难道不是在等你么?”   暮晚摇笑一下。   她面容微红,睫毛轻颤。如同思春少女一般,咬着唇在思考自己的夫君应该是何等英姿。   看她并不排斥,太子见好就收,不再多提。   -----   暮晚摇出了东宫门,脸上那少女怀春一般的酡红就收了。   待她出了宫城门,就连表情都收了。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等外头侍女们递牌子进出。   忽而听到马蹄声,她诧异是谁敢在宫城门前这般喧哗,掀开了马车帘子看去。   看到一个少年郎纵马而来,黑衣红襟,一身武袍。他伏在马背上,马速极快,向宫城门前冲来。   守卫们面如土色,少年郎却眉目不变,马速不收。   红色的发带在风中轻扬,腰间佩戴的刀剑铿锵沉寂。   眉目冷峻深邃,一眼瞥来,傲然无比。   当真是鲜衣怒马,风采卓然!   整个长安,独此一份,当是杨三郎杨嗣!   杨嗣一直到宫城门下,才收了马速。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时,察觉到旁边有人注视。   他侧头看去,与坐在马车上的暮晚摇妙盈盈的水眸对上。   暮晚摇故作好奇:“杨三郎这是又要去东宫啊?你这一天三趟地去东宫,若你是女儿,恐怕现今太子妃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吧?”   杨嗣盯着她。   慢悠悠:“被太子骂了?”   暮晚摇:“……”   杨嗣牵着自己的马,瞥她一眼就收回目光,淡声:“自然比不上你,每次去东宫都是挨骂的。”   暮晚摇对他虚伪一笑:“这不是太子关心我何时能与杨三郎完婚嘛。”   杨嗣慢声:“你想何时完婚就何时,我无所谓。”   暮晚摇捂唇诧异:“难道你喜爱我?”   杨嗣同样诧异:“我何必要喜欢你?没人规定做了驸马,就不能纳妾了吧?”   暮晚摇咬牙切齿:“做我的驸马,就不能纳妾。”   杨嗣颇为淡然:“你管不着我。”   暮晚摇隔着车帘盯他半晌,忽而将车门掀开,一把将一连串的茶盏等器物砸了出去。   而杨嗣早有准备,他只稳稳退了一步,就躲开了她的发脾气。   看这位公主气得伏在车上,胸如雪酥轻颤,美目喷火。   杨嗣眼睛上的睫毛弧度极小地颤了下,他移开了目光。   杨嗣道:“你脾气这么坏,还是好好养你的韦七郎吧。做我杨家媳妇,是要三从四德的。我看你是不行了。”   暮晚摇道:“那你自己去跟太子殿下说,说你讨厌我,一点都不想娶我吧!”   杨嗣道:“倒也没有讨厌你。我不是说了嘛,娶不娶无所谓,反正我能纳妾。”   暮晚摇怒瞪他半天,到底是沉默下去,将帘子扯下,不再和他车轱辘话来回说了。   杨嗣站在原地,见丹阳公主府上的马车悠悠驶远,他才回了目光,拿回自己被宫城门守卫验查身份的鱼符,牵马入城。   他的仆从跟在这位身材高挑修长的少年郎君身后,低声:“三郎何必每次都气六公主?”   杨嗣不语。   仆从再说:“六公主必是又被太子说了,三郎若是能够对公主笑一笑,她出城时便能心情好些。   “三郎不喜欢公主,就应该早早娶妻,断了太子殿下的念想;三郎若是喜欢公主,就不该总是气公主。”   杨嗣垂下目光。   仆从喋喋不休地同情暮晚摇,杨嗣半晌后才开口道:“太子太急了。阿诺,有些事,我是不方便做的。我是不能对摇摇太好的。”   仆从一怔。   问:“您在帮公主?”   杨嗣短暂地笑一下。   然后慵懒道:“反正我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其他的,先放着吧。”   仆从对此自然无异议。   杨三郎是太子的伴读、洗马,他的天然立场就在太子这边,杨家的立场也跟随着三郎在太子这边。三郎和太子的关系又很好,三郎当然应该帮太子。   只是有些事……三郎也不是很情愿。   -----   晋王妃又要找暮晚摇了。   这次是好事,因晋王妃上次求子后,府上的一位侍妾就怀了孕。   晋王妃惊喜不已,带着那位怀孕的侍妾登门,央求暮晚摇再次陪晋王妃一道去永寿寺还愿。   晋王妃絮絮叨叨:“没想到那寺里的菩萨这般灵!我才求了几天啊,我们府上就有人怀孕了。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妹妹,当日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今日你再陪我一道去还愿好不好?”   暮晚摇烦死了。   她正要疾言厉色将这位皇嫂骂走,冷不丁一看,看到晋王妃眉目间蕴着一些轻微的哀愁色。似乎那位侍妾怀孕,王妃既高兴,却也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高兴。   暮晚摇顿了一顿。   是了。   晋王妃盼着自己王府能有子嗣,自然是只要有人怀孕,她就高兴;然而这孩子终归不是出自她的肚皮,她连年为晋王纳妾、往自己夫君床上送女人,不就是为了子嗣么?   长安中的贵人们都觉得这位王妃不着调,不喜欢与这位王妃打交道,然而身为一个续弦,晋王妃又岂是容易?   暮晚摇沉默片刻,少有的心软了一下。   觉得没有人理会的晋王妃有些可怜。   暮晚摇咳嗽一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再不跟着你去求子了。”   晋王妃当即欢喜,连连道:“多谢妹妹!妹妹果真好心,与那些人说的完全不同。妹妹放心,永寿寺的菩萨真的很灵,嫂嫂这次还愿后,也会帮你一起祈祷好姻缘的!”   好姻缘?!   暮晚摇吓死了!   她现在就怕姻缘落到自己头上……在太子和李氏之间勉力平衡,这位王妃一点都不懂她的苦!   暮晚摇连忙:“嫂嫂为你们王府求子嗣就行了,不必关心我。我不想嫁人的。”   王妃:“世上岂有不愿嫁人的女郎……”   暮晚摇含笑:“不瞒嫂嫂,昔日我曾有个志向,是梳了发出家做女冠。是父皇拦着,我才没有那般做的。”   王妃怔住,不知公主话中真假。   -----   到了永寿寺,晋王妃虔诚地拉着暮晚摇一起去拜佛。晋王妃带来的那个小妾娇滴滴地跟在王妃后,一起跪拜。   暮晚摇拜了几家后就不耐烦了,她纳闷无比,看着她嫂嫂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好一会儿,实在不解晋王妃哪来的那么多话和菩萨说。   暮晚摇就没有话要求菩萨。   那两人跪个不停的时候,暮晚摇早早等在外头。   等两人出来时,见公主正眯着眼看太阳,看寺中今日络绎不绝的人流。   暮晚摇回头对二人说:“我已经拜完了。你们慢慢拜,我去玩一会儿,回头再来找你们。”   晋王妃也知道这位公主能陪自己来就不错了,实在不敢指望公主和她一样拜佛,便点了点头。   而暮晚摇将侍女仆从留给王妃,转身混入人群,一下子就不见踪迹了。   看公主留下的侍女们颇为淡定,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公主的安危,显然公主这般撇开侍女们不是第一次,晋王妃只好不安地带着这些仆从继续去拜菩萨了。   -----   暮晚摇撇开自己的仆从们,并不是为了去找言二郎。   她虽然知道言尚就住在永寿寺中,但她随意游玩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找他。   但架不住永寿寺不是大寺,暮晚摇真的遇见了言尚。   暮晚摇在寺中闲逛时,看到了一群才子相邀着在墙上题诗。   言尚玉树临风,站在一群文人间,暮晚摇远远地就看见了。   在大魏朝,寺观题壁写诗,都是雅士,为无数人追捧。在馆驿或寺观中,往往备有诗板,供往来行人题写。   这些文人通常是先将诗写在诗板上,再挂到墙壁上,供人鉴赏。   许多才子文人的名气,就是从这些题壁诗中传开的。   如此雅事,在寺中颇为流行。更有那些名气大的文人,僧人们会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诗。   这会儿便有小沙弥带着许多普通的诗板,让这些文人墨客题字于墙上。   周围有许多百姓都被吸引来,隔着段距离观察。   普通百姓们自然不认字,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对才子们的尊崇向往。   暮晚摇混于这些百姓们,便饶有趣味地看到言尚被其他人扯着一起走。   言尚无奈的:“我就算了吧……我真不必了……”   那些人拉着他:“言素臣,何必这般拘谨?大家都题壁,你怎好一个人躲着?这说不定能流传千古,你就不要谦虚了。”   言尚硬是被拽到了墙壁前。   暮晚摇在人群中缓缓走,一步步靠近他。毕竟她又不认识这些才子,只认得他一个,当然理所当然就看他了。   她看他推拖不得后,就拿着诗板,找了墙壁最偏僻的角落去写诗。   其他才子们聚在一起指点山河,才气纵横。言尚他抠抠嗖嗖,字就那么一点儿,好似唯恐占地方,唯恐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   他是不得不题诗。   但他显然是不想题诗。   然而这是同伴们的相邀,拒绝会显得不合群,自然也不能拒绝。   言尚就缩在墙角,尽力把字写得足够小,足够模糊,力求在墙上占不了多少位置,最好一片叶子就能挡住他的诗作。   他已经如此避人如此小心了,不妨他身后,一个娘子慢悠悠地念出了他题写的诗,还噗嗤一笑,加以评价:“……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不敢把字写大,唯恐占地方,你怕丢人吧?”   言尚一回头,看到了靠在墙上睁大眼睛、嘴角翘起的暮晚摇。   乍看到她,他目光轻轻亮了一下,像有光流出一般。但言尚又微微迷茫了一下,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   因他看到的暮晚摇……靠在墙上抱着手臂,如浪荡子一般瞥着他。   她穿的是男装。   言尚打量她,微笑:“……殿下是偷偷溜出来玩?女扮男装?”   暮晚摇白他:“你才男扮女装呢!   “土包子你知道什么?长安流行多的是女儿家穿男装,进出宫闱也方便。谁不知道我是女的啊?就你眼瞎。” 第27章   言尚无话可说。   他来自岭南, 确实没见过女子这么穿衣。而看丹阳公主的架势, 再看周围人习以为常的反应, 便知在长安, 如公主这般明明是女儿家、却故意穿男装者, 不在少数。   他颇有些感慨长安民风的开放与豪爽。   正感慨着,人就被暮晚摇挤到了一边, 他手中的诗板也被夺走了:“让开!”   丹阳公主嫌人挡路,天下苍生当然都应该让道。   暮晚摇拿着言尚的诗板,根本不挂在言尚那挑好的抠抠嗖嗖的地方, 而是往才子中挤去。   言尚跟在她身后:“我的诗作一般, 实在没必要挂在太好的地方……”   暮晚摇:“你的诗作一般, 你来长安干什么?碰运气么?我看你没救了, 你还是回你的岭南乡下种地去吧。”   言尚无奈, 他跟在暮晚摇身后, 眼见旁边几个聚在一起的文人向后一退, 差点要踩到暮晚摇。他当即上前一步,伸手拦了下那个文人的后背, 帮暮晚摇挡了这么一下。   暮晚摇回头,妙目微垂,樱唇半咬, 娇娇俏俏地觑言尚一眼。   言尚被她这柔水一般的一眼看得脸微热,连忙侧过脸,咳嗽一声,躲过暮晚摇的凝视。   而那被言尚所拦的书生回过头, 看到言尚,先打了声招呼,再看到穿着男儿装的暮晚摇。书生目中一亮:“言素臣,这位娘子是你的……”   言尚打断对方暧昧的猜测:“朋友、朋友。”   他一回头,见暮晚摇已经钻入了才子人流中。他怕她拿着他的诗板乱挂一气,连忙再次跟上。   这一次,暮晚摇终于挑选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正儿八经地拿着诗板比了比,然后挂到视线最合适的墙中央,务必让游览寺庙的人往墙上一扫,正中央正好能看到言尚的大作。   迎着周围朋友叹为观止的目光,向来低调的言二郎难得如此高调,他掩袖猛咳嗽。   暮晚摇头都不回:“生病了你就去看病。咳咳咳,咳个没完没了?   “都到了长安,哪怕自认为自己的诗作不佳,也要把气势端出来。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到了皇帝面前,你求什么呢?”   如此,说的很有道理。   言尚若有所思。   暮晚摇比他强的,就是不管她做什么,气势都极大。   他在后盯着这位公主,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儿,然而从言尚的方向看,他只关注到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秀气无比。   这位大胆美丽的大魏公主,黑纱幞头裹住云髻,身穿圆领缺骻袍。娇躯站得笔直,腰间蹀躞带上的小孔垂下细缕,缕上挂着小刀、香囊、玉佩等物。   是这般的英姿飒爽。   暮晚摇回头,向言尚展示自己将他诗板所挂的位置有多好,却见到他站在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眼睛漆黑,流光似水,清澈的瞳孔中正倒映着她乍然回头时扬起来的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靥。   人流往来间,二人骤然这么一对视。   暮晚摇微怔,然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帮言尚挂诗板。他自己都不在意。   她咬了下唇,有些生气,娇容瞬间就沉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言尚,转身就走了。   言尚微愕,将这边的事略微一交代,就去追公主去了——   他可以不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是等她日后想起来,肯定又会怪他为什么不追。   -----   “殿下、殿下……”言尚跟在暮晚摇身后。   暮晚摇停步,沉着脸训:“叫什么呢?在外面能乱叫么?”   言尚:“那……暮娘子?”   暮晚摇:“我们之间这么生疏么?”   言尚:“……”   暮晚摇挑眉看着他。   言尚迟疑:“摇摇?”   暮晚摇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大怒:“我和你的关系有这般亲昵么?”   总之,就是左也不行,右也不对。   她就是来为难人的。   然而言尚是何许人?   他是一个能让身边所有人都如沐春风、喜欢他的人。   公主的呵斥在耳,言尚既不尴尬也不狼狈,他俯眼望她,目色沉静。在暮晚摇不悦地转过脸后,他仍跟着她,道:“你心情不好,有人惹你生气了?”   暮晚摇:“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惹我不高兴,而不是我见你讨厌,故意气你?”   言尚温和道:“你虽脾气大,却不是无缘无故对人发火的人。定是有人惹了你,让你不高兴。若是你能在我身上发泄一二,也便是我的作用了。”   暮晚摇蓦地脸一烫。   竟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就是一个无缘无故会发火的人。但是言尚给她修饰了一下,就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受了大委屈、只能靠一点小脾气发泄的可爱公主了。   她并没有他修饰的那般好。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在寺中闲走。寺中如他们这般的游玩男女无数,但也有人忍不住向他们这边惊叹般地看来一眼。   因前方着男装的少女娇美可亲,跟着她的少年郎君眉目低垂,儒雅谦和。俊男靓女同行,总是惹人注目的。   言尚几句话后,暮晚摇就古怪地闭了嘴,不太好意思对他发火了。她心想算了,言尚这种脾气太好的人,跟他吵也像是拳头砸在棉花上,一点效果也看不到。何必累着自己?   她沉默不语了,言尚观察她侧容一分,再次重复道:“若是有人招惹了你,或者你有什么烦心事,其实你可以与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你想到法子解决。”   暮晚摇不在意:“你地位低微,身上一官半职都没有,你能帮我想到什么法子?”   言尚道:“试试看。”   他沉淡无比,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想到了当时在岭南时他出过的几次主意。就白牛茶那次,他把她耍得团团转,而她一直到舅舅点明,才恍然大悟。   暮晚摇心中不禁一动,想舅舅都说想让言尚做谋士,说不定言尚真的在这方面很厉害呢?   暮晚摇歪头打量他片刻,头向自己这边歪了歪,示意他凑过来。   言尚便说声“得罪”,向前一步,几乎是与暮晚摇肩挨着肩,贴着站了。   她肩膀撞上他手臂,二人都僵了下,然后就都故作无事。   继续前行,言尚低着头听她说话。   垂柳拂水,寺中香烟袅袅。   杨嗣无所谓地被自己家的嫂嫂表妹硬扯在逛永寿寺,他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地跟在家中女眷身后时,锐目一眯,看到了不远处那对靠着墙、扶着树的年轻男女。   杨嗣一眼就认出了暮晚摇。   哪怕她男装。   只是她旁边那个少年郎……不是韦树,是谁?   杨嗣抱起了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男女。   -----   暮晚摇正在与言尚说:“……总之,就是太子不满意我帮韦七郎。韦家不太瞧得上太子,韦七郎入了朝,很大可能不会向着太子,而是被我舅舅那一方拉走。”   言尚:“为何韦家瞧不上太子?跟随太子做事,不是省力很多么?”   暮晚摇一顿,然后言简意赅:“因为如果不是我二哥夭折了,太子位轮不到现在这位。讲究正统嫡系的大家族,自然瞧不上太子。然而太子才是势大的,我就觉得太子挺好的。   “太子日后必然是前程远大的,所以李家也不排斥我依附太子。但因为我母后就是因为李家势力太大的缘故,和我父皇生了龃龉。所以李家现在也不想和皇家绑在一艘船上了。”   言尚看她一眼。   明白暮晚摇是站队太子的了。   如今问题,就是暮晚摇站队太子,可又被金陵李氏牵扯住。一个闹不好,容易两方都得罪。   她现在推举了韦树,在太子那里就落了根刺。   暮晚摇见他沉默不语,就不耐烦地推他一把:“你可有主意?不要光听我的情报,一点分析都不给我。”   言尚回神。   微微笑了一下。   他慢吞吞道:“其实殿下想要在此事上既不得罪太子、又不得罪李家,有一个法子。”   暮晚摇一愣,诧异仰头看他,没想到他还真能想出法子。   言尚道:“除了推举韦树,你可以再多推举几个人,为太子一方增加势力。”   暮晚摇想了想,摇头:“我不想再推举了。因为世家大族各自有自己的立场,如韦树这样的不多,他们科考必然自己就选好了队站。我即便推举,他们日后也不会在这方面报答我。”   言尚:“不是让人站队。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站队。只是向太子表心,向太子表示你退了一步,作出了让步。”   暮晚摇一下子站住了,若有所悟。但片刻后她还是否认了:“你这个法子不错,但是世家子弟真的太麻烦了,沾上就难甩下。我已经很麻烦了,不想再找麻烦上身。”   言尚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不急不躁,一步一步引着她:“那就推寒门子弟。”   暮晚摇嗤笑:“不是世家大族,有几个人能在科考中出头?我怎么知道我推举了人,那个人就能从几千个文人中上岸?如果他及第不了,我怎么向太子表心?说我推荐了,但那个人自己不争气,我是无辜的么?”   言尚笑而不语。   暮晚摇忽地悟了。   她抬头,与他对视。   暮晚摇眯眸,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你指的那个可推举的寒门子弟……是你自己?”   言尚笑。   暮晚摇瞠大美目,圆圆的眼睛盯着他:“你方才连个诗板都不想好好挂,这会儿就诱导我推举你?   “你是真的在为我出主意,还是在公事私用,为你自己谋利?”   言尚向后一退,靠在了树上。暮晚摇逼近他,审视他。   言尚微笑,柔声:“你方才不是还建议我要争一把么?”   暮晚摇呵一声。   她玉白手指戳上他胸口,敲了两下:“找张相公行卷的事,失败了是吧?”   言尚:“唔。”   暮晚摇幸灾乐祸:“我早就告诉你了,张相公和主试官关系不好。”   言尚便扶她站好,离自己稍远一些。他弯身拱手作揖,向她行个大礼,轻声道:“那便请殿下怜惜小生了。”   暮晚摇不语。   言尚抬头,她瞥向他身后,忽脸色一变,拉住他:“我们走!”   言尚奇怪。   暮晚摇急促:“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不想和他见面。”   如此,言尚就不说了,与暮晚摇一道混进了人流多的地方。   杨嗣上前来探寻,看到的便是暮晚摇拉着那个少年郎,钻进人群中不见了。   杨嗣啧一声,知道暮晚摇必然是在躲他了。   呵,她躲他?   他还懒得理她呢。   正好身后表妹在叫唤他,杨三郎转身掉头就走了。   -----   和言尚混进人群,知道杨嗣武功极高,暮晚摇心脏砰砰跳,连头都不敢回。就怕自己一回头,撞上杨嗣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不想在这时候见到杨嗣。   杨嗣那个心里只有太子的人,见到了她,回头说不定就会和太子说三道四。而暮晚摇一点也不希望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太子知道。   暮晚摇也不知自己和言尚跟着人流在排什么队。只是见到人多,她拉着言尚就过来了。   她心烦意乱地想着杨嗣有没有追来,忽被言尚推了一下手臂。前方有小沙弥阿弥陀佛一声,道:“请两位施主抽签吧。”   暮晚摇愕然回头,见到这队伍竟然轮到了她和言尚。   面前案上摆了两个竹筒,里面插满了笏。这个小沙弥说的,自然是让她和言尚从里面抽签了。   暮晚摇茫然。   言尚察言观色,解释给她:“就如抽签一般,说是相笏,就如算命一般。不管信不信,随意抽一二,不要耽误了身后人。”   暮晚摇点头。   这不就是和晋王妃求子一个心理么?   小沙弥笑道:“两位施主在心中默念自己想问的,之后从竹筒中抽签。女施主取左边的,男施主取右边的。那签上所写的,自然是二位心中所想的答案。”   暮晚摇都不跟嫂嫂好好拜佛,又怎么会信这个?   她大约明白眼前不过就是求一个心安的骗局罢了。   人来寺中求心安,女的不过是求姻缘求子求夫君平安家人平安,男的不过问姻缘问前程问能娶几房美妾。这签上写的,左右不过是些吉祥话,不管你问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   暮晚摇也无意搅别人的局。   她在心里随意想了个姻缘:我倒要看看我这个不想嫁人的公主,能抽到什么。   她从竹筒中抽了一根象牙笏出来,向笏上扫了一眼,握着笏的手猛地紧了一下。那笏上写道:   “落花风伤春,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暮晚摇手持长笏,怔怔抬目,向一步之外的言尚看去。她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将他上上下下地看。他侧脸温润,只是默然不语。   见言尚表情似乎……与她一般无二?   言尚手中持笏,也是盯着看了很久,才抬目,与暮晚摇对视。   言尚打破沉默:“你算的……准不准?”   暮晚摇干笑一声:“好像不太准。”   言尚松了口气,微笑:“我的也不准。”   二人和平地“哦”一声,转身将笏放回竹筒。但大约是笏上内容影响到了两人,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暮晚摇持笏的右手碰到了言尚的左手。二人一颤,手中的长笏一起掉了地。   两人一同蹲下去捡。   暮晚摇捡到了言尚的笏,她瞥到笏上的字:   “紫袍金玉带,百官我为首。”   暮晚摇握紧这枚长笏。   心中骇然生涛。   她猛一下抬头,看向言尚:紫袍金玉带,百官我为首……这是宰相笏!   是宰相笏!   言尚问的是前程?   他拿到的是宰相笏?   言尚捡到了暮晚摇的长笏,看到了“怜取眼前人”,他静默片刻,望她:“你问的是什么?”   暮晚摇美目与他相望。   她本问的是姻缘,但是看到了言尚这个宰相笏,方才被他们丢弃了一半的话题,被暮晚摇重新捡了起来。   她心中有了主意。   她望着言尚笑:“我问的是要不要推举你。”   怜取眼前人。   晋王妃在这里求子成功,言尚又相到了宰相笏……不禁让暮晚摇对这个永寿寺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信服感。   如果他日后真会那么厉害……那她在最开始助他一把,日后就该他回报她了。   想到此,暮晚摇美目生光,一把扯着言尚,将言尚拉起来。   她匆匆将两人手中的笏丢给那小沙弥,拖着言尚就出了人流。   -----   回到了寺中后院,熟门熟路,暮晚摇推开了言尚所住的那间寒舍的门。言尚莫名其妙就被她一路拉回了这里,还不等反应过来,他就被公主猛力一推。   言尚跌坐在案后,愕然仰头,看暮晚摇俯身向他探来。   他警惕地向后靠,试探:“殿下这是……”   他才抬手,他伸出的手被暮晚摇一把握住了。   暮晚摇握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笑盈盈:“你不是想让我推举你么?我答应了!”   言尚这般谨慎之人,此时见她态度前后反常,当即含笑拒绝:“不必了……”   暮晚摇:“我就要推举你,你敢拦我?”   言尚:“……然而我不一定能及第……”   暮晚摇温声:“无妨。只是一试。”   言尚提醒她:“我也不会站队太子。”   暮晚摇笑容更真切,柔声:“我不介意。”   她松开握他的手,手抚上他的面容。她温柔地看着他,然不是看情人的目光,而是看一头即将上她食案的猪的激动眼神。   言尚毛骨悚然间,她手抚着他的面容,喃喃自语道:“你长得这般好看,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你长成这样,确实很容易及第啊。”   言尚:“……”   他恭敬问:“殿下何意?”   暮晚摇嗔他一眼,流波勾魂,道:“如你这般的美少年,正是中枢最喜欢的了。你不知道,其实做官嘛,脸还是很重要的。”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只好干干道:“多谢殿下夸奖。”   暮晚摇笑一下,她道:“好了,既然我要帮你,那现在我们就开始,我告诉你怎么讨主试官喜欢吧。”   言尚被她调戏的几分不自在的面容,此时一肃,道:“殿下请讲。”   -----   当夜暮晚摇在言尚的寒舍留了很久。   晋王妃直接撑不住走了,侍女们在外等得有些困顿,有些累到极致的,干脆趴在马车上枕着膝盖打盹。   而寒舍中灯火如豆。   俊美的少年郎君坐在灯火下,信笔写字。   一身男装的暮晚摇在他面前漫走,悠悠然:“你说你诗作写的不好,这其实也无妨。主试官选取诗赋,其实不是看你诗写的多好,而是看你诗中有没有玉堂金马之气。   “看你的诗作是不是高华堂皇,辞藻富丽。说实话,你们这些能够及第的进士,能做些什么呢?一开始,不过是拍拍朝廷的马屁而已,写些让我父皇高兴、多夸我父皇的诗作而已。   “你越是会夸,主试官便越会嘉许。你将你的寒俭之气收一收,如何富丽堂皇,就便如何来。你多练练怎么夸人,怎么不动声色又辞藻华丽地夸人吧。   “哦还有,到时候去尚书省考试的时候,你将自己收拾得好看些。”   暮晚摇做梦道:“说不定主试官看在你的脸上,会点你一个‘探花郎’当一当呢?”   言尚咳嗽不住,给自己倒茶。   被暮晚摇剜一眼,恨他这个薄脸皮太不争气。   如是一番,到了很晚,暮晚摇才从寺中离开。她的行迹,自然也让一些探寻她行迹的人心中觉得诡异。   -----   二月中科考那日,天下了雨。   言尚、刘文吉、冯献遇等人相携入尚书省。几人收伞时,才看到有马车停在院门外,韦树撑伞而出。   少年韦树浮雪一般干净,吸引了诸人。   言尚与众人一道看去,见马车帘子轻轻掀起一角,隔着雨帘,暮晚摇向这个方向看来。   他猛地别过了脸。   旁人以为她是在看韦树,言尚却知她在看他。她难得在他身上花了那些精力,她一定要看到成果。   “下一个。”   到了言尚。   言尚收伞,由人搜身。旁边有一位文臣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考试的文人们。   众考生不知,这是新任的吏部考功员外郎,正是他们此次考试的主试官。   主试官便站在院门口看他们进试场,他们无人认识,自然也无人会主动攀附。   主试官听到下属报名少年郎名叫“言尚”。   蓦地耳朵一动,想到了前两日丹阳公主送来的行卷。   他不觉向言尚看去一眼,看少年郎君长身俊容,玉骨清寒。雨水沾袍,不多狼狈,反让他的气质更为清透。   主试官怔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位应该是今年考生中最俊的了吧?   若是诗赋差不多,那便点一个探花郎吧。   自科考立下第一日开始,探花之意,本就是看脸。 第28章   雨水连天, 考生们一一排队进入尚书省院门参与科考。   冯献遇排在言尚身后。   他见一个文官立在院门前不言不语, 又一直盯着言尚看, 不觉心中一动。   他已经参加三年科考而未及第, 他与刘文吉这样对官场充满希冀、不信有人伪作的人不同, 也与言尚这样第一次参加科考、对考试内幕一无所知的“新妇”不同。   他见那位文官盯着言尚看,心中就一顿, 想莫非这位文官是什么大人物?而言素臣并非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朴素,言素臣在长安是有什么人当靠山的?   冯献遇不禁目色暗暗。   想到前段时间几人一起行卷,韦树有自己的关系自然从来不与他们相随, 刘文吉向来不屑此事也不与他相随。只有言尚和冯献遇二人不停周转于各位达官贵族的筵席上, 抓紧每一次机会向那些人推举自己……   然而若是言尚有其他机缘, 那与他一路扶持、互相鼓励的自己算什么呢?   冯献遇这般想时, 再听到考生中的窃窃哗然。他回过神, 随着哗然声向后看去, 见是韦树撑伞而来, 众考生皆在观望。   这些考生大多在二十左右,而毫无疑问, 韦树是所有人中最为年少的。他少年风流,玉致清泠,丝毫不为其他考生的各异凝视而多关注一眼。哪怕同是世家子弟, 如此风华矜傲者,也是少数。   而众人都能看到,他是从丹阳公主的马车上下来的。   看来确实如传言说的那般,韦七郎到长安后没有去依靠韦家的势力, 而是去攀附了丹阳公主。   众人一时感慨,寒门子弟更是几多嫉妒,想到:攀附公主,得以及第,有什么了不起?若是把此机会给自己,自己能够攀附上丹阳公主,自己一定比韦树做的更好!   冯献遇听着周围人的各异声音,再看韦树根本不理会周围人,既不理会旁人的羡慕,也不理会旁人的巴结。韦树入了考生的排队中,还施施然从袖中取了一卷书来,闲然无比地撑伞看了起来。   冯献遇:“……”   少年郎君那淡然之状,让他这样几次都不能登科的人,好生羡慕啊!   正羡慕着,搜身的官吏已经不耐烦地点了他的名:“下一个,冯献遇。”   冯献遇连忙收回视线,专注自己的考试。   -----   暮晚摇已经将机缘送了出去,就没有再多关注科考的事。   行卷推举,不过是顺手为之。她并没有想手伸太长,让此次科考变得不公正之余,也犯忌讳。   虽然,对于很多无门行卷的人来说,有人能提前让主试官看到自己的所有作品,已是不公正。   然而,哪怕是世家子弟,行卷后也不一定就会录取。行卷不过是求个眼缘。科考自然私下有些不公正,但朝廷官吏原本只被世家子弟垄断,如今有个机会让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一起参与考试,已经是进步了。   凡事过犹不及,不可一蹴而就。   二月中科考,三月初张榜。中间半个月的时间,暮晚摇都没有和吏部的人见过面、打过招呼。   二月底时,暮晚摇参加一个赏花宴。   宴上许多贵族男女,还有一些官员与家眷也在其中。许多年轻郎君见到丹阳公主这般美艳,有些心思目的的,便都凑上来攀附。暮晚摇瞧不上这些人,转身就躲开了。   侍从们将那些巴结公主的人挡开。暮晚摇便坐在水边,摇摇地扇着羽扇,等候另一位公主来与她见面。   此时,有一位官员竟说服了那些卫士,挤到了公主身边,向她弯身行礼:“凉风美景,美仆相伴,殿下好生春风得意。”   暮晚摇坐在凉亭围栏旁,观赏着绿波春水中的红尾锦鲤。她回过头,辨认半天:“哦,是考功员外郎啊。”   对方笑道:“正是下官。”   是吏部这次科考的主试官。   春华在一旁端着一碟鱼饵喂食水中的锦鲤,侧过头,见这位官员正对暮晚摇笑得几多讨好。   暮晚摇兀自笑一声。   大约明白这个人看中的不是自己背后的太子,就是背后的李家了。   暮晚摇兴致盎然:“你来见我有什么事么?难道三哥待你不好,你不想待在吏部了,想向我讨个其他官职当当?”   这位员外郎当即满头大汗。   连忙苦笑:“殿下说笑了!小官才当上吏部员外郎没有几日,实在不想丢了这份美差啊。”   吏部是三殿下秦王的势力所在,吏部的人几乎都以秦王殿下而马首是瞻。若是今日他和公主的对话传了出去,让人觉得他背叛了秦王殿下,那可就不好说了。   暮晚摇见他害怕,不禁噗嗤笑起,美目弯弯,如月牙清湖一般。   这位员外郎赶紧说自己的目的:“是吏部已经定了今年的科考登科名单,准备递上尚书省批阅,若是无误,之后经过门下省与中书省,过两日,这份榜单便会张贴出来了。”   暮晚摇若有所觉,不禁倾身向前。   这位员外郎低声:“既然名单已经定了,下官来告知殿下一声,不过是向殿下卖个好而已。   “此次登科考生两千,共取二十二人。陛下未有圣意,今年便不会再多取人。其中,殿下实在眼光独到,推举的二人,皆是榜上有名。”   暮晚摇不禁听住了,心脏跳得砰砰然。她屏气凝神,听员外郎的下一句。   而公主身后的春华也忘了喂鱼,她微微出神,有些慨叹:一共两千人,却只取二十二人么?   科考及第,何等艰难。   然而又听殿下推举的两人皆榜上有名,春华不觉伸长耳朵去听,又心中隐忧,不知刘郎是不是在这二十二人之中。   若是刘郎再次落榜,以他的心高气傲,该是何等打击呀?   员外郎继续低声卖公主好:“韦七郎自是不必说,少年之才,便是秦王殿下亲阅了他的卷子,也说一声好。我们将此人点为了状元。   “而殿下推举的另一位言素臣,此次答卷也分外不错。然在二十二人中,不过排名中等。但是因此人相貌出众,我等权衡之后,尚书亲自批准,将此人提为了探花郎。”   暮晚摇:“……”   她怔得扇子都忘了摇了。   韦树是状元已让她惊喜了。   言尚还真因为脸长得好被点成探花郎了?   她当日一句戏言,原来吏部人真的这样录取名额啊?   难怪呢,官场中人,就没有长得丑的。清秀已是最低要求,毕竟这些官员日后都有面圣上朝的可能,岂能让陛下天天面对一群长得不怎么样的官员呢?   员外郎看公主发呆,不觉唤道:“殿下?”   “好!”暮晚摇回神后笑道,“多谢你提前告知我这个消息,我领情了。日后若有什么事,你尽可来找我。”   员外郎的目的达成,含笑退下。   暮晚摇心中愉悦,继续坐在水边。春华则是在员外郎步出凉亭后,她咬了咬唇,将手中端着的一碟鱼饵交给旁边侍女,寻了个借口,匆匆出凉亭了。   暮晚摇看在眼里,但并不在意。   -----   “刘公留步!”   姓刘的员外郎刚出了凉亭不远,身后有女声唤他。他停下步回头,见追来的,是丹阳公主身边那个方才一直伸长耳朵听他们谈话的貌美侍女。   春华过来,屈膝向员外郎行了一礼,低声:“我有一事求刘公。”   员外郎连忙:“不敢不敢!娘子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若是公主都解决不了的事,求下官也无用。”   春华短促笑了一声。   她其实听公主说她有心推举寒门子弟时,尝试向暮晚摇推荐过刘文吉。   然而暮晚摇道:“他自己都不来我面前求,我为何要主动帮他?”   刘文吉那般傲气,怎么可能在公主面前低声下气地求助?此条路断了,春华也不好说什么。   而今追上员外郎,春华不过是想打听一下消息。   她咬了咬唇,忍着羞赧道:“只是想问一下刘公,今年榜上二十二人名单中,可有一人名叫‘刘文吉’?”   员外郎抚着胡须想半天,纳闷:“似乎不曾见过。此人怎么了?”   春华目中暗下,微笑:“没什么,奴婢只是问一声而已。”   她心中忧愁,想等放榜了,自己该如何安抚刘文吉——   言尚第一年就能中,还是探花郎。   他二人同是岭南出身,刘文吉自来又觉得自己强于言尚。   这般结果一出,刘文吉恐怕最是难以接受吧?   -----   冯献遇也找了一些人的门路,混入了这场赏花宴。只是他当然走不到丹阳公主那样的大人物身边,不过是找机会讨好一些边边角角的官员。然而那些官员看到他后,皆神色有异,避之唯恐不及。   冯献遇怔忡间,见之前见的那位尚书省院门口检查他们这些考生的官员,和丹阳公主的侍女站在一起。   那日丹阳公主送韦树去尚书省,她的侍女穿着男装骑着高头大马,自然被冯献遇一眼认出。   而过了这么久,今年科考的主试官是谁,也在考试结束后公布了。   冯献遇便认出,是今年的主试官在和公主的侍女说话。   观察对方神色,那主试官一直春风满面……难道是来提前向公主报喜的?   冯献遇凛然,猜测出:科考名单已经定了!   即将张榜!   今年已是他的第四年考试,若是仍然不得……冯献遇怔立许久后,不再去讨好身边那些避着他的官员,而是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   当夜,庐陵长公主的宫观外,迎来了一辆马车。   冯献遇一身雪白缁衣,从车中出来。他玉簪束发,长袍飞扬,面容清俊,立在夜风中,颇有些零落萧肃之感。   他让自己的小书童驱车回去后,仰头看长公主的宫观,心中情绪复杂。   庐陵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胞妹,在陛下初做皇帝的时候,这位公主帮了陛下不少。后来陛下完全掌权后,对这位长公主便投桃报李,极为宠爱。   庐陵长公主的丈夫逝后,这位公主就不再嫁人,而是束起了发,做起了女冠。因为长公主带头做女冠,一时间,长安贵族女郎不少人竞相模仿,自愿当道士竟成为了一时潮流,实在好笑。   然并不是公主做了女冠,就表示她要修身养性,不吃荤食了。出家做道姑,不过是长公主一个“我不想再嫁人”的表示。庐陵长公主身边养着的美少年,可从来不少。   当朝陛下为了表示对这位长公主的支持,还专门为她修了宫观。这位庐陵长公主的宫观,奢华辉煌,毫无道观该有的简朴之风,只比寻常的公主府更为华丽。   四年前,冯献遇第一次来长安科考时,就因为年少貌美,被这位长公主看上了。   但他当时自诩为有妻室之人,自然拒绝了这位长公主。   从那以后,冯献遇就与科考断了缘。虽然没有人明确说过,但是冯献遇自己知道,他被排斥多年,一定是这位长公主交代过什么。   而今四年已去……人生有几个四年让他蹉跎啊?   冯献遇仰头凝望着宫观上的匾字,向前踏出了步。自这一步起,他再无回头路了。   -----   庐陵长公主并没有让冯献遇无功而返,甚至也没有为难他。   侍女通报后,冯献遇就被领入了长公主的寝舍内。   帷帐飞扬,红烛高烧,庐陵公主手持高烛,长发散至脚踝,从朦朦胧胧的帐后走出。   冯献遇看去,见公主已是三十多岁,但保养得体,面上一点细纹也没有,非但如二十岁女郎一般肤色娇嫩白皙,她神态间,还带有成熟女子才有的风流韵味。   长公主笑道:“冯郎四年不登我门,今日忽然到来,是何事相求啊?”   冯献遇默然不语,掀袍,向她跪下。   长公主笑而不语。她一手持高烛,一手托起冯献遇的下巴。借着灯火,她观察他那闭目屈辱的神情,兀自觉得有趣。   长公主:“哟,看来是大事啊。但是只是跪一跪我,却是不行的。”   冯献遇仍不说话,却是手伸到自己的襟口,将衣裳扯了下去。他跪在地上,袍子散在腰间,光洁年轻的长躯映在火光中。他抬起脸,清俊的面上,目中有星火微光,摇摇落落。   似有水色,濛濛生雾。   庐陵长公主看得目中生艳,呼吸微重。她尝遍男色,对得不到的,又向来念念不忘。如此长夜,美男子在她面前脱衣而跪,她如何把持得住?   长公主手指托着冯献遇的下巴,俯身就要吻来。   冯献遇脸微微一偏,她的吻只落在了他颊面上,掀起了几绺面上碎发。   长公主冷笑,也不着急:“怎么,到了现在,还想装模作样?”   冯献遇抬目看她,隔着灯火,有些东西,好像一重重被他从体内驱逐而出。到了这一步,又何必矫情?   他喃喃道:“我要功名。”   长公主道:“好。”   她高声向外吩咐:“让今年吏部的考功员外郎来见我!”   再一次的,公主俯身,面容与脸色苍白的男子相贴,笑嘻嘻:“冯郎,离员外郎到来,还有段时间呢,且看这一段时间,你能不能伺候得我满意。   “你的名次如何,便取自你服侍得如何。”   冯献遇看她半晌,张臂,将她抱入了怀中。他抱着她,走向帷帐深处,走向重重阴翳深渊中。   放纵的情色让人既厌恶,又癫狂。若是不能拒绝,不如沉溺。   -----   考功员外郎瑟瑟发抖地站在庐陵长公主的寝舍外,他来之前,就被长公主派来的人告知公主的目的了。员外郎不禁面色发苦,心想这该如何。   他愁苦间,公主的寝舍门开了,侍女们让他进去。   员外郎低着头,只匆匆抬目看了一眼,就垂下了视线。这一眼,他看到了长公主慵懒地靠坐在榻上,一个郎君衣衫半遮,跪在她脚边,正为公主剥荔枝。   庐陵长公主不与人废话,张口就讨要今年的科考名单,她懒洋洋道:“二十二人是吧?去掉一人,把冯献遇的名字加上去。日后陛下问起,自然有我担着。”   就知道自己来这一次的目的在此。   员外郎也不敢多瞒,苦涩道:“回禀殿下,今年二十二人名单,大都是世家子弟。世家子弟的名单不好去掉,若是去了,日后被人发现,下官的官位恐怕就要到头了。”   庐陵长公主讶然:“二十二人尽是世家子弟?不可能吧?寻常时候,不是哪怕是做面子,你们也会加上几个寒门子弟的名单么?今年就没有?”   员外郎硬着头皮:“今年的世家子弟极为出色,各个才情卓然。”   庐陵长公主冷目盯着他。   员外郎额上渗汗,半晌后咬牙:“只有一人是寒门子弟。”   庐陵长公主笑了:“那就把这人去了,换了冯献遇。”   员外郎抬头:“然而此人是丹阳公主相保的!此人的排名还被尚书亲自指为探花,不如寻常人好操作!”   丹阳公主相保!   跪在长公主膝边的冯献遇蓦地抬头,看向员外郎,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竟不知道丹阳公主除了推举韦七郎,还推举了其他人。此人是谁?”   员外郎自然对美少年记忆深刻:“来自岭南的言尚,字素臣。他的字很不错,这一次的诗赋都写得好。得探花郎,实至名归。”   冯献遇听着“言尚”的名字,眼皮猛地一跳,想到了言尚那清润无比的面容。   探花郎!   既有丹阳公主相保,何必装模作样与他一道行卷?此人竟伪善至此!   冯献遇失望至极,向来隽秀的面容竟显得几多狰狞,他咬牙切齿,笑一声:“竟然是他!”   庐陵长公主俯眼看向他:“你认得此人?”   冯献遇收敛自己的情绪,道:“不过是一伪君子,欺世盗名罢了!”   庐陵长公主手支下颌,若有所思:“点他为探花郎啊……”   通常按照习俗,点为探花郎的人,相貌都是最出色的一人……庐陵公主遐想时,冯献遇咬牙,握住了她的手。   他仰头,对她露出一个有些扭曲、又有些自怜的笑:“殿下忘了答应我什么了么?”   庐陵长公主俯眼看他。   她现在对冯献遇还是很满意的,不想惹自己的新宠生气。   她当机立断:“就把这个言什么的换下,我冯郎也是相貌隽逸的美男子,当一个探花郎绰绰有余了。”   员外郎急了:“然而丹阳公主那边……”   庐陵长公主不屑道:“丹阳那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可怕的?她一个和过亲的公主,拿什么跟我争?放心吧,我会压着那个小丫头的。”   长公主都这般说了,员外郎只好答应下来,回去告诉尚书。   -----   三月初,春雨如酥。   暮晚摇照往日那般,闲着无事,就驱车去东宫,打算听听太子的教诲。即便外面下了雨,她也无所谓。   坐在车中时,暮晚摇忽听到骑马在外的春华到马车边,一声低语:“殿下,是言二郎呢。”   马车停下,暮晚摇掀开帘子,见果然站在道旁,撑着伞向她请安的郎君,正是半月不见的言尚。   春雨细润,浸湿了他半边衣袍。而他挺身立于雨中,却依然端正秀美。   暮晚摇趴在车帘后,纱帛下,香肩半露。雨水飞上她的眼睫,打得她眼中光清泠泠,湿润澄澈。然而她一张口,就阴阳怪气:“半个月不见,今日竟能见到大忙人一面,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言尚礼貌道:“其实半月来,我有登门拜访过。只是殿下大约太忙,是我去的时候不好。但整日待在府上等公主回来,又难免多一些闲话。如此,倒是我对不起殿下了。”   暮晚摇面色微缓。   道:“你今日要干什么?”   言尚无奈道:“本是欲登门拜访的……今日本打算哪怕厚着脸皮,也要在公主府上多待段时间,等到公主回来。总不能一次都见不到殿下吧?”   暮晚摇道:“看看,你的时间多不凑巧。我正好要走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言尚便当即道:“那我改日再来……”   暮晚摇盯他片刻,慢慢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算着我的时间,不想与我多待呢?”   言尚面容微僵。   他确实觉得他和暮晚摇的关系太古怪……想把这个古怪的关系变得正常一点。   但暮晚摇好像变聪明了,竟然看出来了。   暮晚摇淡声:“行了,上车来吧,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言尚踟蹰间,暮晚摇已经推开了车门。她坐在车中,艳丽无双下,眼神又很冷淡。她忽远忽近,不可捉摸。   言尚沉默半晌后,收伞撩袍,登上了马车。马车才重新行起。   坐在车中,言尚温声向暮晚摇解释:“我只是不愿误了殿下的清白之名。”   暮晚摇瞥他一眼,懒得跟他解释自己没什么清白之名。   左一个杨三郎,右一个韦七郎,在整个长安圈中人眼中,她是个左拥右抱的公主。   暮晚摇对言尚道:“明日便要放榜了,你知道吧?”   言尚:“嗯。”   暮晚摇看他,将他打量半晌。她忽然觉得自己眼光确实好,随便遇上一个人,随便推举了一下,这个人就要及第了。   她当即又高兴起来,笑吟吟道:“吏部员外郎提前告诉我,韦七郎是状元,你是探花郎呢。”   言尚一怔。   然后向她一拜。   他目中微有喜色,又沉静十分,只握拳于嘴下,轻轻咳嗽一声。   暮晚摇觑着他这装模作样的样子,不禁嗤笑:“想笑就笑出来,忍得这么辛苦,你累不累?”   言尚抬目,与她四目相对。   公主对他眨眨眼。   言尚摇摇头,到底笑了出声。温温浅浅,如溪流缓游。与他平日那般礼貌客套的笑完全不同……   他是个温雅自省的人,从来没什么大笑的时候。便是如现今这样浅浅一笑,就已与平时的端正很不相同了。   暮晚摇看得心中一烫,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心中不屑:笑得那般勾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探花郎。   言尚柔声:“多谢殿下,殿下……”   暮晚摇斥:“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   言尚被暮晚摇的变脸弄得怔住,很是迷惘,不知他又怎么惹她了。   -----   暮晚摇是要去宫城,她打算到了宫城后下车,让马车再送言尚回寺庙。   只是到了宫城下,暮晚摇却不用下车了,因已有太子的人等在宫门口。   太子的仆从撑着伞过来,通报之后,丹阳公主马车掀开了一角帘子,公主千娇百媚的面容露出。   仆从隐约看到好似车中还坐着一人,但看不真切,公主的冰雪眸已经盯着他了。   仆从道:“太子殿下有其他事出宫了,叫奴等在这里,防止殿下白跑一趟。另外,太子殿下有一个消息,托奴告诉殿下,供殿下思量。”   暮晚摇奇怪:“大哥有什么话让你传给我?”   仆从道:“太子说,明日便是科考放榜之日。今日吏部将此次录取的名单送去了中书省,太子看到了名单,发现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太子尚且没有在名单上批字,便是要奴告诉殿下一声,殿下推举的两人,韦七郎仍是状元,但之前那个探花郎,被人顶替了。榜上再无言二郎的名字。太子殿下让公主殿下看着办吧。”   一时间,只听雨声哗哗,天地阒寂至极。 第29章   雨水声几乎将外面仆从的声音遮挡住。   然而断断续续的话还是飘入车内, 言尚如同被浇个透心凉。   他静靠着车壁, 将外面的人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公主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丹阳公主怒不可遏, 质问:“探花郎不是吏部自己指定的么?为何临时被顶替?是谁做的?”   仆从答:“是庐陵长公主让人改的。吏部尚书不好忤逆长公主, 就直接将改好的名单送上了中书省。正是殿下提前与太子殿下打过招呼, 看到名单的时候,太子殿下才觉得不对, 没有批字。但到底是长公主殿下,太子说做晚辈的,总要给长辈一个面子。”   暮晚摇手指抠着车窗棂子, 语气冰冷:“那姑姑是把探花郎替换成了谁?”   仆从:“一个叫冯献遇的白衣书生。这人今年已是科考第四年了, 他攀上了长公主, 殿下最好不要招惹。”   言尽于此, 确定丹阳公主获得了该知道的讯息, 仆从就撑着伞告退了。   “哗啦”一声巨响。   暮晚摇恨恨地关上车窗门。她的马车依然停在宫门口没有走, 但骑马在侧的侍从和侍女, 也不敢在这时招惹殿下,问殿下现在去哪里。   同坐一车, 言尚看去,见暮晚摇眉目间尽是戾气,将她美艳的面容衬得几分肃冷凶煞。   她气得胸脯起伏, 一把将车中小几上的茶盏杯子全扫了下去。沉重的“咚”声中,器具被扫在了车中茵褥上,虽没有摔坏,却也没有人将器具捡起。   暮晚摇怒:“什么冯献遇, 听都没听过……”   言尚看着她:“我听过。”   暮晚摇一怔,向他看来。   言尚道:“我刚进太学读书时,被大士族子弟瞧不起,冯献遇便为我解过围。之后一来一往,我们倒成了朋友,我对他颇有些了解。没想到他能攀上长公主殿下,有这般机遇。”   暮晚摇:“……”   她不可置信:“你说他是朋友?是朋友会抢走本属于你的东西?我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她可不玩政治,不过喜欢养些美少年。你这位朋友攀上我姑姑,除了卖身,你以为还有什么其他途径?   “你以为所有的公主都如我这般好说话么?”   言尚看着她,默然不语。   暮晚摇发泄了半天,兀自气得不行,她又将自己的姑姑骂了半天,但她看去,见言尚冷冷淡淡地坐在对面,也不发火,也不宽慰,就听着她发怒。   暮晚摇瞪他:“你自己到手的功名被人抢走了,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没什么话要说的?”   暮晚摇冷目如冰:“在我这里,你不求的话,我是永不可能替人出头的。”   言尚依然静默。   好一会儿,在暮晚摇将把怒火发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道:“此事到了这一步,殿下觉得我能说什么呢。”   暮晚摇怔住:“……”   言尚看着她:“是该怂恿殿下为我出头么?殿下你会么?为了我得罪长公主殿下,和长公主殿下结仇?我一介庶民,难道我应该作出伤心的样子,哀求殿下,让殿下为我去找长公主?”   外头雨水敲窗,在他沉静眼睛盯着她时,暮晚摇心脏骤的一缩,有些怔忡。   她的一腔火气,都为此收敛了一二。   是啊。   言尚算什么呢?   不过是她在岭南时认识的一个乡巴佬。   她在很短的时间被他打动过,但她和言尚都清楚,那不过是氛围使然,根本算不了什么。   离开岭南后,她翻脸不认人,他也从不提过去。他们保持着一种默契,没有人想打破。   暮晚摇自己都一身麻烦,怎么会为一个认识了没几天的平民出头?也许她在某方面赏识言尚……然而在权势面前,那点儿赏识,真的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暮晚摇垂下眼,蓦地有些难堪。   她有些狼狈,又有些憋闷的:“我以为你至少会表现出伤心来。”   言尚静半晌,说:“我还是不用这些情绪左右殿下了。”   暮晚摇垂着目,见他倏地起身。二人的衣料在狭小车间轻微擦过,他起身时,暮晚摇鼻尖再次闻到他身上清雅的降真香……车门打开,潺潺雨丝飘进窗一些。   暮晚摇抬头,见言尚要下车了。   她忍不住:“言尚!”   言尚回头,看她。   暮晚摇沉默片刻,四目相对,紧绷的、压抑的情绪在二人对视的眼波中流动。如同冰山下蕴着火山,他们拼命地克制,不让那火山迸发而出。   暮晚摇缓缓道:“你如何知道,我便不会为你去找上长公主,为你讨个说法呢?”   言尚:“这样嘛。”   他说:“便是殿下要去,我也是要阻拦的。”   暮晚摇诧异看他。   他微微一笑,声音轻柔:“殿下你想过么?太子殿下让人等在这里,将明天张榜、今天改名额的事告诉你,便是想让你出头,想让你和长公主斗。我不知道你们内部有些什么要得到的,但你在被太子殿下往外推出去,帮太子殿下。   “殿下你与长公主相斗,你性格若是强势一些——而你性格本就强势,你与长公主一定会斗得你死我活。今年科考出事,吏部难逃其责。最后事情到了陛下案前,也许你和长公主会各打五十大板,也许我和冯献遇都能被录,太子殿下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暮晚摇顺着他的话思考。   她比他知道的内情多得多,言尚一提点,暮晚摇就想到了:“……也许太子的目的,是想将吏部从我三哥那里抢过来。是啊,太子权势已经很大了,然而录取官员的途径被掌握在秦王手中,太子始终不甘。这几个月来,太子都在和三哥若有若无地试探。”   她越说越流畅、越肯定:“到最后,也许我和长公主都是输家,赢的人只有太子。”   言尚默然点头。   暮晚摇问:“然而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若我为你出头,你能够得回原本属于你的,你为何反而要阻拦我?”   言尚已经下了马车。   旁边春华体贴地为他撑起伞,而他立在雨中,向公主车马拱手而拜:“因我担不起殿下为我出头的大恩。”   他在雨幕中抬目,衣袍上很快沾了雨水:“殿下帮我行卷的恩情,我尚且能报答。但殿下为我出头得罪长公主的恩情,要我如何才能报答?殿下的恩情太大了,我只有以死相报,没有别的法子。”   暮晚摇沉静。   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报答。   就如冯献遇献身庐陵长公主一般,言尚可以以身相报。   然而言尚此话,便是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太大的恩情让他后退,他都不愿以死相报……何论其他呢?   暮晚摇收了一切表情。   她坐在车中,一动不动,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她闭了眼,怒道:“滚吧!”   车门关上了。   -----   春华同情地将伞送给了言尚,看言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雨中,一步步要走回那永寿寺。   少年郎君背影清落,袍袖潮湿,看着几多可怜。   春华叹口气,心中浮起许多迷惘色。   刘郎如此,言二郎也如此,冯献遇又为了一个功名和言二郎反目……向上走的路,便这般难么?   言尚到下午时才回到了永寿寺,中途在泥水中摔了一跤,他回到自己屋舍的时候,已经一身狼狈。   低头看眼脏了衣裳,言尚叹口气。   过了半刻,他重新换了身衣服坐到书案前的时候,怔坐了好一会儿,才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摊开案上的书简宣纸,开始练字,就当修身养性。到长安后,他跟韦七郎结交时,学了这个法子。   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有一笔好字,韦七郎告诉他,想要一笔字,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日日练。寒门子弟看世家子弟觉得羡慕,然世家子弟于才学一道,确实走得更远。   从那之后,言尚便坚持每天练字。就是心情不好时,他也打开宣纸练字。   如今,蘸着浓墨,反复写了几张大字后,言尚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让他能够思考一些事了。   他重新摊开一张宣纸,沉默许久,将“冯献遇”三个字写在了纸上。   然后,他开始写自己认识的冯献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祖籍何处,祖上做些什么,来长安多久,平时性情如何,与哪些人打交道……若冯献遇本人在此,会惊恐万分。   因言尚似在分析他,且分析得极准。   而将冯献遇的生平写了整整一张宣纸后,言尚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自己到长安后结识的朋友。通过自己结识的,通过老师结识的,通过师兄弟结识的……整个关系网罗列出来,其实有些恐怖。   因弯弯绕绕间,好似真的有能和长公主搭上线,或者与哪位位高权重之人搭上线的。   若是旁人来看,定想不到言尚来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竟认识了这么多朋友。   他擅长结交朋友,绝非口头说说。之前半个月,暮晚摇讽刺他是“大忙人”,也是因为他并不总是只盯着一个丹阳公主府。   他的朋友太多了,他需要一一应对。   而今这个关系网放在了眼前,言尚扔笔,盯着自己写满了人名的这张纸,又有些沮丧。   到底是起点太低,时间太短,哪怕他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在这时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上忙。   言尚将所有纸卷成一团,暂且丢开。   靠着古物架,他疲惫地以袖盖脸,闭上眼睛假寐。   他不觉畅想,若是自己认识的朋友都是丹阳公主那个层面的,那自己想要把此事变得简单化,就方便很多了……   -----   暮晚摇气冲冲回到公主府上,又是发怒了一下午。   也许心情不好,又也许沮丧至极,天刚黑,她就睡觉去了。   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长公主打了脸的暮晚摇将火气忍了一天,她以为睡觉能好受些。但是她梦到了和亲那两年发生的一件事——   “夫君!夫君!”乌蛮部落王庭帐与帐间,年少的大魏公主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很不耐烦的高大男人。   她摔在了地上,周围乌蛮人只是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间或有觉得可怜的。   十六岁的暮晚摇跌坐在地,仰头,看到乌蛮王迟疑地停了步。她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哀求道:“秾华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侍女!夫君,你将她还给我吧,我、我可以帮夫君找其他美人……”   三四十岁的乌蛮王生得人高马大,满身刺青,如雄狮般威武。他可笑地回头看着他天真的妻子,道:“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侍女,你还要换?换来换去,还是那个人么?”   他敷衍道:“明日本王就把你的侍女送回来。”   暮晚摇怔忡。   远处,两个魁梧的乌蛮人拖着年少貌美的侍女,那侍女又挣扎又哭喊:“殿下,殿下救我——”   暮晚摇鼓起勇气,再次求道:“不行。夫君你将她还回来。明日不行的,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她苦苦哀求,衣袂在土地上拖出了一道道黑污。   在和亲之前,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公主。和亲后,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太柔弱了,她根本争不过强硬的乌蛮王……然而她的侍女不行!   真的不行!   周围人都在看热闹,让人羞耻不堪。跪坐在地的年少公主忽然从袖中拔出匕首,挥向那个几分诧异的乌蛮王……   “殿下!殿下!”   她受够了!她想杀了这个夫君!然而她太柔弱,用尽力气也只伤了那人的手臂。之后她便被关了起来,除了吃食,那些乌蛮人说乌蛮王震怒,说绝不饶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暮晚摇哭着拍门。   直到两日后,乌蛮王的长子蒙在石打开了窗子一条缝,有些同情地与她说:“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你别再哭了,没用的。”   蒙在石叹道:“公主啊,你太弱了。你如果不能强硬起来,你身边的人,全会这么消失的。”   被关在屋中、靠着墙抱膝而坐的少女仰头,目光空茫地看着那透过窗缝与她说话的少年乌蛮王子。长发凌散,一身污泥,她脑海中只重复着那个少年同情的声音——   “你那个侍女,已经死了。”   其实之前也死了些人,之后也会死人。但只有秾华的死,让暮晚摇瞬间崩溃,让她怀疑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大魏公主本应是高高在上的,她柔弱些也没关系,有人会护她。然而到了乌蛮,这些野蛮人,根本不将她当回事……他们的羞辱,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蒙在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要强硬起来。”   隔着窗子,他吹声口哨,向她伸手,似笑非笑:“怎么样,与我合作吧,公主?”   -----   暮晚摇倏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脏兀自猛跳,整张脸滚烫无比。   她捂着心脏,蓦地眉心一垂,下定一个决心。   暮晚摇赤脚下床,喊外头侍女:“与我一道去长公主府上!我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可以为她的冯郎争取别的,但她不能动我的人!”   公主府上灯火渐亮起,侍女春华和侍从方桐等人都起来了。春华服侍公主,知道公主要去与长公主对上,不觉心惊害怕。公主唤她进屋,她抓紧时间嘱咐方桐几句,千万不能让公主做傻事。   -----   永寿寺中,雨将窗子推开一点,飘入室内的雨帘,惊醒了伏在案上闭目浅寐的言尚。   言尚揉了揉额头,起身去关窗子。他手扶在窗上,忽然不动了,因看到寒夜大雨中,方卫士向这边走来。   二人隔窗而望。   方桐拱手,焦急道:“言二郎,此事因你而起,你不能放任不管!我家公主为了你,要去找长公主算账……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她要把名额改回去!”   言尚目中有些怔忡。   方桐唤:“言二,言二郎?你不会就让我家公主为了你,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吧?”   言尚回神,连忙道:“自然不会!”   方桐松口气,言尚已经开了门:“方卫士,你是骑马而来的么?借你马一用!”   -----   夜雨簌簌。   马车前悬挂的灯笼在雨幕中飘摇,重重火光在暗夜中静谧无声,只听到车马辚辚声。   马车到了庐陵长公主的宫观外,春华撑着伞,暮晚摇一身华裳,下了马车站在观外,仰头看着自己很少来的这座府宅。府门口的守卫也疑惑地看着丹阳公主驾到,不知丹阳公主深夜来访是为何。   她面容冷淡,深吸一口气,抬步就要迈上台阶,身后重雾大雨中,传来剧烈震地的马蹄声,有人声音清而急,伏在马上——   “殿下!”   暮晚摇心无旁骛,从来不搭理无关人事。春华都回头去看,她只提起裙裾踩上台阶。   正要让守卫进去通报时,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暮晚摇的手腕。因身后来的那人力气太大,暮晚摇又站在台阶上,她竟被拉得趔趄一下,被身后人扯得转过了身。   鼻尖撞上郎君带着潮气的胸脯。   他心跳得厉害,她摇晃要摔时,被他抱住了肩。   一道台阶,二人如同在长公主府门前拥抱一般。   暮晚摇站在台阶上,与言尚幽静又松口气的眼眸对视。他眼中神情又复杂,又迷惘,又带着几分不认识她一般的打量。   还有一些流离的星火,在他眼中渐渐亮起。   夜雨中,他搂着她肩,缓缓俯下身。   他贴着她的耳,温柔低声:“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有更好的法子,跟我来。” 第30章   言尚将暮晚摇带回了马车上, 嘱咐道:“去北里南曲。”   被他扯回车上、自始至终懒得挣扎的暮晚摇挑了下眉。   因丹阳公主没有反对, 外面的仆从自然无异议。马车重新行了起来, 向言尚说的地方驶去。   而暮晚摇盯着言尚, 冷嘲道:“想不到言二郎如此沉得住气, 到了这一步,还有心思去找女人睡。”   北里, 是长安知名的眠花宿柳之地。若是文人墨客来了长安,却从未去过北里,那是要被人嘲笑的。   而北里又分中曲、南曲、北曲。三曲中, 南曲排名第二, 是中上档次的烟花女子住的地方。   可见言二郎何等气魄。   言尚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去北里南曲, 是因要去那里寻人的。容我细细为殿下解释……”   暮晚摇打断他的解释:“我方才直接登姑姑的宫观, 就能将此事解决了, 谁告诉的你, 让你来阻拦我?”   马车行驶,风雨夹杂着灯笼时时拍上车顶华盖。   车中轻轻摇晃, 言尚看着对面的公主,垂下长睫:“我不是说了么,不想你为此得罪长公主。”   暮晚摇道:“你想多了吧?我得罪姑姑, 与你这样的布衣得罪长公主,效果能一样么?姑姑能把我怎么样?那点儿代价,值得付出。”   言尚说:“不值。”   暮晚摇目中喷火,瞪向这个反驳自己的狂妄书生。   他目光不躲, 直直看着她:“殿下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我不过与殿下见过几面,情谊实在普通。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灯笼火光从窗棂缝隙透入一点,照在少年郎君斯文秀雅的面容上,明明灭灭。这点儿光影模糊之美,他直视来不容回避的目光,都让暮晚摇一时怔住。   暮晚摇扬了下巴,略有点儿高傲、漫不经心:“你以为我是为了你?错。我只是不容自己被别人欺负到头上、还要委屈忍耐而已。别说今日是长公主,就算是太子殿下,我也照样要闯一闯,惹一惹他。”   半晌,言尚声音微静:“是这样嘛?”   暮晚摇眼睛看着头顶的华盖,飞起的那一点儿眼尾之光,被窗外投来的火光照得金光熠熠,美艳无双。   言尚凝视着她,看她傲慢道:“就是这样啊。”   言尚垂下了眼。   再一刻,暮晚摇听到言尚那清玉相撞般、不紧不慢的声音:“那我也是这样。纵使我知道殿下亦是公主,哪怕与长公主当面,长公主也不能拿公主如何,但我到底不放心。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在长安的根基又比殿下你深。若是出了事,我总怕旁人更偏向长公主。”   暮晚摇面无表情:“这与你何干?我会不懂这个?”   言尚温和看她,静半晌后说:“纵然知道殿下不会因此受伤,可我总是要亲自看过,看到殿下无恙,我才能心安。”   暮晚摇:“……”   什么叫“会说话”?   这就叫“会说话”。   言尚三言两语,硬是让暮晚摇没办法摆出一张冰山脸面对他了。暮晚摇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烫,尴尬地侧过脸咳嗽了一声。   而言尚继续道:“所以最好的法子,此事突破口不要通过长公主。我还是不希望殿下和长公主为这种小事交恶。殿下也许不在意为太子做衣裳,但是我不愿因为我的缘故,让殿下陷入两难。”   暮晚摇美目转了回来,流飞水眸,似带着一丝笑意,向他看了回来。   幽静雨夜,少年公主与他同车,就这般向他滴溜溜觑来一眼。瞳心清黑,眼白洁净,她亦嗔亦喜地看过来,言尚心中觉得滚烫,酥酥麻感顺着脊骨向上攀爬。   太热了。   他转过了脸,不敢迎上她的凝视。   这下淡定自若的人,换成了暮晚摇。她施施然地换个坐姿,伸出手指,轻轻地向言尚肩膀戳了一下:“哎,那谁。”   言尚转头看来。   她笑盈盈:“就算这样,你可助我不得罪长公主,但你还是欠我一个恩情啊。”   言尚微笑:“自然该是这样。”   看他一点儿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这人明明满心算计,偏偏正直得不得了,暮晚摇哼一声,觉得有点儿没意思,不想逗他玩了。   她转过脸不再理他,任性又无理。   言尚这才将他想做的事告知:“殿下可能不知,冯献遇经常去北里南曲过夜。他这人喜欢饮酒作乐。今日出门时,我遇到几个朋友,说约了冯献遇在北里喝酒。我们去北里,便能找到他。”   暮晚摇一下子重新转过脸看过来了,既惊讶,又幸灾乐祸。   她掩口:“哎?她不是攀上我姑姑了么?怎么还敢去北里这样的地方?不怕被我姑姑发现啊?”   言尚道:“那大约是只饮酒,无关风月吧。”   暮晚摇瞥他:“玩女人就玩女人,说的这么文雅,就不是了么?”   言尚无奈看她:“殿下还要不要听我说下去?”   暮晚摇闭住自己忍不住发表评价的小嘴。   言尚再道:“殿下恐怕不知,冯献遇是有妻女的。”   暮晚摇瞪大了眼睛,碍于言尚嫌她多话,她捂着嘴,眼睛却瞪得格外圆,看着几分娇憨。   言尚避开她的目光,手紧扣着案几,让自己心情平静,不要受她影响。   他温声:“他的妻子,在一年前便过世了。他的女儿,我前段时间还见过。但是前天,我去冯献遇家中找他的时候,他说女儿去舅公家住了。这不太寻常。”   暮晚摇托腮,如同听故事般,听他抽丝剥茧。她想,看来他是真不想她卷入太子的谋算中啊。   -----   “……所以,他做了攀附长公主的决定后,怕长公主为难他女儿,就将女儿送出了长安?然而他怕这个都不妥当,便分了两队人,明面上是送去舅公家,暗里却另让人将女儿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啧,小心思还蛮多嘛。”   丹阳公主如此评价道。   马车到了北里南曲,车门打开,言尚先下车,他撑着伞,回头便见暮晚摇提着裙裾,也要下车。   言尚怔住:“……我去做此事便可以了,殿下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暮晚摇美目乜他,她跳下马车,他只好撑着伞去扶她。而她漫然道:“这么有趣的事,我要亲眼见证。”   言尚微不自在。   他道:“可是这是北里……”   浪荡子、游侠儿、风尘女、红尘客……只是站在这里,便能闻到空气中浓厚的胭脂香味。   这尚且是因下雨天客少的缘故。   平时北里灯火达旦,可比现在热闹得多。   暮晚摇一把推开这个支支吾吾挡在她面前、觉得她不应该逛北里的书生:“让开,别挡路!”   她大步向前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咬下唇看言尚:“我们要去哪个门呀?”   言尚叹口气,只好迎上,领着暮晚摇去自己的目的地。   他早该懂的。大魏民风开放,长安更是了不得。那大名鼎鼎的丹阳公主,说不定早穿男装在北里逛过许多次……倒是他狭隘了。   不过今夜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不愿让长公主事后查到此事。所以到了北里,就让公主的车马返回,停在外面,暮晚摇一个仆从也不带。   言尚和暮晚摇进入北里南曲,敲开一扇门。却不是从正门入,而是施施然从后门入。   让暮晚摇诧异的是,言尚才去敲了那后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替他们开门的人不是别人,是暮晚摇公主府上的侍卫长,方桐。   方桐拱手请安后,对言尚说:“二郎放心,我已经绑了冯献遇那厮了。殿下和言二郎随我来。”   暮晚摇瞪言尚:“你让我的人帮你做事?你请教我了么?”   方桐怕言二郎挨骂,有些不安地想要解释。没想到言尚直接干脆道:“是我的错。”   暮晚摇盯了言尚半天后,从他身边走过:“下不为例。”   言尚低笑,跟着她:“是。”   开门的方桐,目瞪口呆,只觉得言二郎……果真厉害。   -----   从后门进入此楼,三人在池苑间穿梭,因为下雨的缘故,三人没有遇到什么人。然而快要进楼时,一个娘子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扇窗,愕然看到三个人在后院行来。   男的也罢了……怎么还有女的呀?看妆容打扮,不像她们这里的人啊。   方桐一下子紧张,想该不该打晕此女。   言尚面向那扇突然开了的窗,礼貌询问:“我三人在此迷了路,敢问娘子,‘蜜香阁’是哪间房?”   那个娘子也是傻愣,竟真的指了一个方向给他们。   言尚客气道:“多谢。”   娘子红了脸,讷讷低头,连声说不用谢,关上了窗。   暮晚摇看言尚:“呵。”   言尚:“殿下想说什么?”   暮晚摇瞥他,慵懒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张脸,实在好用。”   那娘子分明是看言尚长得俊美,才给他们指路,又因为害羞,而关上了窗。言尚能让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都害羞……不愧是他。   言尚只好当作听不懂暮晚摇话里的嘲讽了。   走了半截,暮晚摇又道:“常来这里吧?”   言尚无奈道:“我初来长安,忙着读书都来不及。殿下觉得我像是喜欢来这种地方的人么?”   暮晚摇盯他片刻:“确实不像。”   她悠然道:“旁人是来享乐的,你像是被别人享的。嗯,我误会你了。”   方桐在旁忍笑,言尚只能装没听见了。   他们进了“蜜香阁”,里面早有一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条。那人被扔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非常慌张。   等方桐点了火烛,将他嘴里的布条拿去,被绑的人抬头,看到进来的暮晚摇和言尚,一愣之后,反而冷静了。   这人自然是被方桐提前绑来的冯献遇。   冯献遇今夜一人在北里买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人敲晕。现在看来,是言尚找自己算账啊。   暮晚摇坐下,打量着冯献遇,确实长得还成。   她冷淡道:“绑你,是让你帮忙做件事。在天亮之前,你去敲长公主的门,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必须要我姑姑将放榜名额改回去。探花郎不是你的,便绝不会是你的。”   冯献遇坐在地上,初时慌张,此时反而气急而笑:“公主殿下说的何其简单。我岂能左右长公主殿下的想法?”   暮晚摇漠然道:“所以接下来几个时辰都给你。我只要在张榜时看到我想要的名额。”   冯献遇:“我若是不肯呢?”   言尚道:“你看她是谁呢?”   他向方桐使个眼色,在冯献遇诧异的目光中,方桐出去,一会儿,将一个五大三粗的、同样被布条塞住嘴的婆子扯了进来,一把丢在地上。冯献遇看到这个婆子,神色瞬间变慌。   他不敢面对丹阳公主,愤恨的目光如毒蛇般盯着言尚:“言素臣!”   那婆子嘴里的布条被扯走,她慌张地跪在地上直磕头:“客人,我什么都说,我绝不隐瞒,不要杀我!这位冯郎三年前救过老婆子一条命,之后老婆子一直帮冯郎做事。前两日冯郎让我将她女儿送出长安,我便托人悄悄帮冯郎做了此事……”   在三教九流混惯了,她看到那坐下来、长裙曳地的女郎何等貌美明艳,而她旁边站着的卫士何等威武挺拔,那少年书生又是芝兰玉树之貌,当即知道这些人自己惹不起。   惹不起,自然就什么都说了。   她边说边给冯献遇磕头:“冯郎,老婆子对不起你!但是老婆子也要活命,他们拿了我的孙女,我也是无法……”   冯献遇怒极:“言素臣,你如此卑鄙么!牵连无辜算什么!”   言尚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温声道:“已经派人连夜出城,按照这位大娘的提示,去找你女儿了。若是天亮前名单改不过来,你也许就再见不到你的女儿了。”   暮晚摇闻言,诧异地看眼言尚:哎?有派人去找这人的女儿么?   她看向方桐,方桐茫然摇头。   暮晚摇便懂了:哦,言尚又在骗人啊。   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冯献遇衣袍和面上发丝一派凌乱,他瞪着言尚。看到言尚面容虽温,却如此心狠,当即也是一心冰凉。   他软了态度,哀求道:“言二、言二!你我相交一场,我之前也没有对不起你,你何必将我逼到这一步?你还如此年少,又有丹阳公主这样的人保你,你为何不能放过我一次?今年放过我一次,明年说不定你便可以成为状元!   “状元不比探花郎好么?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争这个探花郎?!”   言尚静看着他。   看他如此狼狈,言尚也有几分不忍。言尚缓缓道:“我不曾与你争什么探花郎,是你非要与我争。你若是好好与我商量,若是提前与我说,我未必不会帮你。你却在这时候攀上长公主,将原本是我的抢了去。   “我若是想要追究,却也不是什么错吧?”   冯献遇怒笑:“与你商量?如何与你商量?难道你会助我功名么?难道我说了,你就会让我一次么?好,哪怕言素臣你真的光风霁月,是世间难得的君子,是我冯献遇看错了你!然而,科考排名,是你想让,就能让的么?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初初来长安,就能攀上丹阳公主这样的人物,你怎知我在长安四年,都遭遇了多少冷眼?你知道我为了能得到一个名额,吃了多少闭门羹?”   他激动不已,愤怒不已。   说到情动处,目中甚至有水光闪烁:“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觉得我是靠下作手段,才抢走了你的名次。但是难道我便愿意这样么?我若是和你一样,在最开始就接受公主的示爱,我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暮晚摇不满道:“哎,说什么呢。”   她可没有示爱。   言尚则怔忡看着冯献遇,道:“你是在向我诉苦么?”   冯献遇冷笑。   又继而颓然,他喃喃道:“言二,你可知道,四年前我刚来长安时,那时刚刚成亲,妻子又怀了身孕,我何等春风得意。那时候在一次宴上,长公主向我示意时,我心高气傲,拒绝了她。我何等傲气,想着我怎能对不起我的妻子?然后我得到了什么呢?   “整整四年的打压!整整四年!”   他目中浮起恨意:“我妻子是怎么死的?是因为我不能考取功名,家中用度不够,全被我拿去结交朋友、去读书了。我妻子也是富家小姐,长安如此富贵之地,可我妻子是被饿死的……活生生饿死的!   “我妻子死后,我便想通了。什么名节,什么气度,那些有什么用?我一个书生,我只要功名!只有有了功名,起码……我能够养活他们。难道攀附长公主,我便不觉得羞耻么?难道我愿意将我唯一的女儿送走么?”   “我肝肠寸断,可这些有什么用?”   冯献遇瘫坐在地,目中星火摇动,水光欲落未落。   他终于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对方明丽的面容艳色逼人,那是何等高贵,那才是他想要的。   他喃喃道:“长安……长安。这个地方多么好,多少人想留下来,可最后,真的又有多少人能留下来呢?”   舍中静谧。   无人说话。   方桐叹口气,目中生起不忍。他军伍出身,长安崇尚的是文武双全,如他这样的纯武人是瞧不起的。他看冯献遇这般崩溃,便有些同情。   而他再看去,见言尚目中光闪动,怔怔看着冯献遇,似被打动;公主殿下却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将这个人的话听进去。   暮晚摇冷漠道:“你已经诉苦了小半个时辰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天亮我看不到名单,你就再看不到你的女儿了。”   冯献遇:“殿下!殿下不能放过我这次么?”   暮晚摇道:“我很理解你的苦处,但是你碍了我的路,我不能让。”   冯献遇当即惨笑,他跌坐在地,心想一个公主,怎么会理解他?   这时,言尚缓缓开口道:“我千古寒士,欲求学,欲求名,自然不易。然人生一世,君子九思。既是读书人,何以连读书人的气节都要丢掉?凡事有可为者,也有不可为者。   “我欲有许多话要说给你,然而话到嘴边,想你会觉得我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话便不提也罢。只是世道艰难,人人如此,你可以说是整个世道将你逼到这一步,然而扪心自问……若你妻子病时,你哪怕放下读书之事,去为她乞一碗粥,带她去寻名医,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冯献遇大脑轰地一空,脸色苍白,想到了自己妻子最后的病容。   言尚低声:“你去弥补你的错误吧。今年科考不中,还有明年,后年……而哪怕一直不中,又有何妨?你可以去做幕僚,可以做谋士,甚至可以去边关从军……你可以走的路太多了,你并未到绝路,你不过是自己不甘而已。”   他背过身,便是不欲再多说了。   暮晚摇示意方桐给冯献遇松绑,让冯献遇当即去找长公主。暮晚摇看言尚心情不佳,她竟难得的生了同情心,伸出手,在他后背轻轻抚了下,状似安慰。   言尚有些落寞地看暮晚摇一眼,对她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这一幕落到身后趔趄站起的冯献遇眼中,冯献遇冷笑:“你说的冠冕堂皇,你和丹阳公主之事,又与我的事情有什么区别?你不也是成为公主的裙下之臣,去跪舔她,去巴结她,去献身于她么?”   言尚蓦地回头:“闭嘴!”   他向来清雅的面容,难得流露出肃穆之色。他道:“我与殿下清白之身,岂拿你龌龊的行径揣摩我与殿下?”   他向暮晚摇道:“殿下,此人口不择言,不必听他疯话!”   冯献遇怔愣看二人,然后神色古怪。   暮晚摇懒懒看言尚一眼,看出他此举,还是为冯献遇说情,不想她给冯献遇治罪。   暮晚摇才懒得理他们呢,她只要名额改回来就行。   她冷漠道:“方卫士,你亲自带这个冯什么去长公主府上。”   -----   方桐带走冯献遇,那个被绑来的婆子也松了绑。不过暮晚摇和言尚直接就走了,根本没理那婆子。   言尚有些心神恍惚,他出了门,就走得有些随意,眼看着不是往后门去,而是进了楼了。   暮晚摇盯着他萧肃背影看半天,知道今夜冯献遇的话让言尚也多了很多思考。她想一想,便也没有独自离开,而是跟上言尚,看他要走去哪里。   眼前忽然灯火通亮,耳边听到丝竹靡靡之声,立在大堂楼前的言尚回过神,蓦地一愣,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进了正堂里。   暮晚摇笑嘻嘻的声音在后:“回过神啦?”   言尚回头,见暮晚摇还跟着他。他一下子觉得不好意思,怎能领着公主走到了这种地方。   他说:“是我恍神了,我们回去等冯郎的消息吧。”   暮晚摇:“不,我累了一晚上,要看看歌舞。你与我一起。”   言尚能说什么呢,他只好掩下自己心头的千头万绪,跟随着公主,一起登上了楼。   一入了大堂,一切都不一样了。两个站住楼前的龟奴眼睁睁看着一个女郎趾高气昂地走进他们的地方,好像并不是他们这里的娘子……然而这位女郎太过理直气壮,倒把旁人衬得心虚,不好意思拦她。   言尚在后,给瞠目结舌的守门龟奴匆匆塞了些铜钱,才进去。   但言尚才进去,还没怎么回过神呢,就见刚才还高傲的暮晚摇蓦地转过脸,慌慌地向他大步走来。   言尚茫然间,暮晚摇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还转个身,让自己靠着墙,被言尚挡住。言尚僵硬,温香软玉突然冲过来,让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他面容涨红地挣了下。   怀里低着头的暮晚摇:“别动别动,有熟人!”   言尚:“……又有熟人?”   暮晚摇已经不回答他了,显然熟人走近了。   她紧紧抱着言尚,整个脸埋在言尚怀里。言尚僵硬片刻,却也配合着她,迟疑地将手搭在了她肩上。二人立在角落里,言尚背后人来来去去,扫眼过来,只觉得是一个恩客在抓着他们楼里的漂亮娘子行事。   身后有脚步声沉稳。   言尚一边搂着暮晚摇,一边定下神,柔声:“小娘子可有想我了?”   暮晚摇从他怀里抬起脸。   她仍搂着他的腰,仰头看着他微红的脸,努力忍笑:“你不会就不要乱来,闭嘴好了,别逗我笑。”   言尚:“……”   言尚便只好做一个沉默的恩客。   不过他目光随意向外方一扫,看到一个肩宽腿长、面容英俊的少年郎君领着几个武士一样的人,从后大步走来。言尚心中一顿,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   他思量间,目光与这人对上。   -----   杨三郎杨嗣面无表情地看言尚一眼。   对方淡然地收回了目光,杨嗣看眼对方抱着一个娘子在墙角,也知道这个急色的人在做什么。   杨嗣扯动嘴角,步子一转就与言尚擦肩而过。   然而杨嗣垂着目,又觉得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很眼熟,在哪里见过……一个场景突得浮现,杨嗣想起了永寿寺中,自己见过的暮晚摇和一个少年郎君同行。   言尚搂着暮晚摇,正要松口气时,身后脚步停住,杨嗣又重新回来了。   杨嗣站在他身后,淡声:“我们见过。转过身来。”   暮晚摇紧张无比,紧紧掐住言尚腰间肉。她慌了一般在他怀里拼命蹭,暗示他想办法躲掉杨嗣。   言尚腰被暮晚摇紧掐,俊朗的面容微扭曲,差点被公主掐得断气。   ……知道她在躲人。   但是他也是人,她掐死他,还有谁帮她啊? 第31章   言尚并不认识杨嗣。   但在杨嗣站在他身后让他转身、公主快掐死他的时候, 电光火石间, 他一下子想起这人是谁了。   当初在永寿寺, 暮晚摇就拉着他躲过这人。   现在, 暮晚摇又要躲……   言尚不禁心情有些古怪, 不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公主到底是烦身后人, 还是怕身后人……   脑中念头纷乱,并不耽误言尚相帮公主。顺着暮晚摇掐他的力度,他精神松出一线, 直接就轻撕了一声, 向后退半步, 袖子甩到了怀中所拥女郎的脸上。   怀里低着头的暮晚摇脸被打了一下, 一懵:……她这算不算是被打了?   不等她想清楚言尚有没有打她, 言尚就将她一推, 身子一转, 声音隐怒:“你这个娘子好不知趣,服侍郎君都不会。还不快滚?”   他那么一扯, 就将暮晚摇从他怀里向外扔了半步,而他再侧过肩,正好挡住了杨嗣看到暮晚摇的可能性。   暮晚摇这才反应过来, 她连声儿都没敢出,怕对自己太熟悉的杨三郎认出自己。捂着自己被言尚袖子抽到的脸,暮晚摇低着头猫着腰小跑,笃笃笃向楼上跑去了。   全程不敢回头面对身后局面。   因为心思不稳, 她跑上楼梯时还被绊了一下,而她直接提起裙裾继续跑。   让身后的言尚为她捏把汗。   等暮晚摇跑上了楼,从言尚的角度,总算看不到丹阳公主的身影了。   这时,言尚才回头,向身后让他转身的杨嗣行了个叉手礼。   抬头时,言尚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惊讶:“这位郎君,我们见过?”   杨嗣少年挺拔,如剑之直烈。他没有看言尚,而是仰头,在看方才那捂着脸、哒哒哒被言尚赶走的小娘子。   人已经看不见了,杨嗣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杨嗣道:“这种地方,有娘子能穿得起材质这般好的衣裳、用得起那样的步摇么?”   言尚微顿,正要解释,杨嗣身后跟随的一个小厮已经代为解释了:“三郎,住在南曲的小娘子们,可是很富的。更不用提中曲的那些娘子了。”   杨嗣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将目光收回,看向了言尚。   言尚面容温润,早在等着他了。   杨嗣盯他半晌,慢吞吞:“你是不是在攀附丹阳公主?”   言尚:“……”   他神情不变,微笑:“郎君这话从何说起?小生只不过是托公主代为行卷……”   杨嗣嗤笑,打断他的解释。   杨嗣道:“你们这种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尤其是你这样的……自以为有几个才华,就想尚公主。先前在永寿寺,你不就和摇摇那个丫头混在一起么?”   摇摇。   言尚心头波澜微动,略微皱了一下。   他问:“小生自知自己斤两,万万不会行不可能之事。郎君确实误会了,不过不知道郎君是哪位,和丹阳公主这般熟……”   杨嗣淡声:“弘农杨氏长安一脉,杨家三郎。”   言尚便说失敬失敬。   然杨嗣却看出这人并不如其他那些人一听自己的身份,就热情迎上来。这人行事自有一种疏离客气在……也许就是因为他这样,暮晚摇才会答应帮他行卷?   不过杨嗣都懒得理会这人姓甚名谁,和暮晚摇关系到底多好。   杨嗣只教训:“初到长安,看你的样子也是想科考的,却是天天在北里这种地方厮混?被长安的风花雪月迷花了眼,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去攀附摇摇?”   言尚无言。   但为了不说出暮晚摇的事,他羞愧道:“……郎君教训的是。”   杨嗣冷目盯着他:“我也不管你到底有什么小心思,但若让我知道你利用了摇摇、或者欺负了她,我定杀你。   “我杨三在长安杀个人,还不是什么大事!”   言尚眉心微动,半晌后道:“郎君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杨嗣嗤一声,他如冷面阎罗一般,看言尚这般儒雅风流的气度,根本懒得和这种人打交道。不过是因为前段时间在永寿寺见过,顺便威胁一下罢了。他并没有兴趣了解这个人。   而且说不定过上几天,这种人就从丹阳公主身边消失了。   威胁完了,杨嗣抬步就走,他身后的人连忙追随这位桀骜三郎。又一群娘子围上去,胭脂香粉往杨三郎身上凑:“三郎好久没来了……”   隔着胭脂香气,杨嗣不耐的声音响起:“滚!别挡路!”   站在原地的言尚睫毛轻轻一颤,猛地看向那个即将出了楼的杨三郎。   那句“别挡路”,话中的桀骜不驯,和暮晚摇平时说话的语气……何其像。   这二人,关系不匪。   那到底是谁在模仿谁的语气呢?   言尚敏到极致,只从杨三郎随口一句话,就听出了不同寻常。而他心中再不能平静,等到杨三郎已经走了,言尚才自嘲一笑。   他想这些做什么?   不管是暮晚摇模仿杨嗣,还是杨嗣模仿暮晚摇,或者是那二人认识的太久了、不自觉会变得很像……和他什么关系呢?   关键还是明日登科张榜的事。   关键还是刚才他那一袖子,有没有甩的暮晚摇发怒。   -----   言尚问过了人,在楼上一间雅舍找到了暮晚摇。   因此楼彻夜长明,他关上门入内,不用点灯烛,便看到了暮晚摇。   然而她不是如往常那般趾高气扬地等着训他,而是小小地蜷缩在一张长榻上,手臂撑在被她挪到左手方向的凭几上,正手撑着腮,闭着眼睛,大约是睡着了。   云鬓微斜,唇儿微翕,如雪面上隐隐浮了一点儿洒在眼角的金粉。灯下睡美人,最是无暇动人。   她睡着了也是优雅端正的公主模样,让人说不出一点不雅来。   初看到她睡着,言尚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转过身,觉得自己不该看她那般无邪的样子。但他只背身平息了一会儿,又迟疑一下,回头向她俯眼看去。   这一看,见她手臂大概撑不住腮帮,摇摇晃晃地睡着睡着要倒了……言尚连忙几步过去,在她咚一下歪倒欲摔时,手撑在了凭几上,托住了她倒下去的脸。   暮晚摇的脸砸在了言尚的手上,这一下,暮晚摇睁开了眼,被惊醒了。   她眼中雾蒙蒙,仍带点儿刚睡醒的懵懂感,呆呆地仰头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   暮晚摇懵:咦,怎么睡醒了,还有个美少年在床边?这是来服侍我的么?   言尚看她睡眼惺忪,叹口气,手撑着她的脸扶着她坐起来,柔声解释:“让殿下久等了。殿下睡着了,刚才差点摔倒,我才扶了一下,不是有意冒犯殿下的。”   暮晚摇回了神:“哦。”   她坐端正,掩口打个哈欠,困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杨三走了啊?”   言尚:“是。”   他顿一下,试探道:“杨三郎似乎很关心殿下。”   暮晚摇:“他不是关心我,他就是凶巴巴的见我不顺眼。方才要是看到我在这里,他不光会训我不知检点,他还肯定会去太子面前告我的状。”   暮晚摇打着哈欠,说话含含糊糊的:“咱们今夜都是从后门进来的,行事比较隐秘。显然你不想掺和太子的事,那咱们今晚的事,就不能被杨嗣那个大嘴巴知道。”   言尚怔怔看她,轻声:“是我让殿下为难了。”   他见她这般困,还撑着和自己说话,心中不知为何酸了一下。   言尚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柔声:“殿下擦擦眼角的泪吧。”   提到自己困得流泪这事,暮晚摇刚抚上面颊,就想起一事。   她一下子精神了。   瞪向言尚:“你刚才在下面,是不是用袖子打我脸了?”   言尚叹:“是我不当心,殿下痛不痛?”   暮晚摇拍榻板:“特别痛!你说怎么办?”   言尚迟疑:“殿下要打回来么?”   暮晚摇飞眼向上,看着虚空:“你补偿就行,我才懒得打你,我手不疼么?”   看出她跋扈之下的温柔,言尚微微一笑,他轻声问殿下,是打到了殿下哪里。暮晚摇自己都忘了,因为根本不疼。可她就指着自己的脸颊乱指一通,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   反正整张脸都被打得疼。   也许明天就肿了。   言尚便耐心无比,说声得罪,就出去寻了冰片来,捂在巾帕里,帮她擦脸。暮晚摇后退不肯,言尚便说是自己的干净的帕子,不是这楼里别的娘子用过的。   他手托着她的脸,几乎是虚搂着她,轻轻地拿帕子为她擦脸。   他也知道她在找茬,却也不说什么。   只是看暮晚摇太困了,和他说两句话就掩口打哈欠,言尚更加温柔:“殿下去睡吧,我守在外面,我一人等消息便好。殿下已为我操劳这般多,我实在羞愧。”   暮晚摇也确实撑不住了。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行,我去睡一会儿。你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啊。”   她不忘威胁:“本公主最讨厌被人看到睡容了,你要是……”   言尚道:“殿下放心。”   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他站在灯烛旁,玉竹般的风采。   暮晚摇便抿唇,心中不知为何生起一片柔软。她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屏风后,上床睡觉去了。   而言尚今晚要不要睡,是不是打算熬一宿,丹阳公主并没有关心他的意识。   -----   清晨鼓响。   自太极宫正门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响起,一重重鼓声,从正中鼓楼依次向外推进,荡起一圈圈波纹。   鼓响三千声,随着这鼓声,皇宫、皇城、里坊的门,依次开启。同时,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晨钟撞响。   下了一夜的雨早就停了。整个长安在三千鼓声中,在日光下,醒了过来。   新一天开始,市坊街头,人流来往,重新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暮晚摇推开窗子,站在北里南曲一楼的二层阁楼上,眺望着整个生机勃勃活过来的大魏。这样繁华热闹的长安,激起大魏每个人心中的自豪。   正是这样的长安,让冯献遇念念不忘不愿离开;也让她这个和亲公主日夜思念,想要回来。   有人在外敲门,暮晚摇淡淡“嗯”了一声,门推开,方桐进来了。   方桐低声:“殿下,昨夜冯郎登了长公主的门。天亮的时候,长公主亲自驱车进了宫城中枢。想来,名单是要改回去了。”   暮晚摇:“言尚呢?”   方桐:“因为要去看榜,言二郎方才等属下回来,就走了。走之前,言二郎嘱咐楼里为殿下备下了早膳,已经付过钱了。殿下现在要下去用膳么?”   暮晚摇笑了一下,语气忽的揶揄:“哎?我还以为他昨天那么沉稳,是不在乎张榜成绩。原来他还是在乎的啊?”   公主回了头,向方桐扬一下下巴:“用过早膳,咱们就进宫,等我父皇上完朝,向我父皇请个早安吧。今天张榜这事,我得避嫌,就不去看了。   “不过结果如何,你们要记得报给我。”   方桐自然称是,他服侍着公主用了早膳,两人又偷偷地从后门出去,与在北里坊门外等了一宿的春华等其他仆从汇合。坐上马上,丹阳公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   科考张榜,早有无数文人才子围在榜下。   言尚到此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文人们在等张榜,许多豪强人家、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停着马车,准备看今年谁能及第。   每年能够及第的才子,都珍贵无比,是要被这些豪强世家争抢的。若是有看对眼的,直接会拉着人定亲成亲。   这种潮流,叫“榜下捉婿”。   言尚在太学读书了半个月,认识了不少人。他一路过去,就一路跟人打招呼,人缘之好,让冷冷清清坐在贴榜位置对面酒肆间的韦树盯着言尚看了半天。   众人都在和言尚说话:   “言素臣,今日去永寿寺找你,怎么没找到你?”   “言二,你怎么才来?”   “言素臣此次一定会有好成绩。”   言尚微笑着一一回礼,一一回答众人的客套关心。   坐在酒肆二楼,韦树身边的书童看着下方那长袖善舞、被人围着的言二郎,惊得目瞪口呆。   书童:“七郎……他怎么认识那么多人?他不是来长安才一个月么?”   日光如雪覆来,十四岁的韦树清清淡淡地喝着茶,并不在意:“总有人天生人缘好些。就如我天生人缘不好一般。”   韦树可比言尚早来长安将近一年,然而韦树在长安,真没交下什么朋友。   一是他太过年少,寻常世家子弟如他这般年龄,还在读书,根本不会来参考科考;二是,嗯,他确实为人冷矜,还是言尚主动地非要跟他做朋友,按他本来的性子,韦树是谁都不交好的。   书童立刻为自家郎君鸣不平:“郎君你哪是人缘不好?你只是懒得和人交际罢了……”   韦树看了小厮一眼,书童闭嘴。看自家郎君淡声:“言素臣有言素臣擅长的,我自有我擅长的。各人运势不同,行的路不同。我并不嫉妒他,你倒也不必为我找话。”   这般闲闲说着话,有一批浩荡骑士敲锣而来。在鼓楼上的小吏远远看到马蹄飞起的尘土,连忙登上鼓楼敲钟,示意下面人散开,榜单要贴了!   -----   《登科记考》记下这一年的及第名额。   共两千人参与考试,中枢录取二十二人。   状元:韦树(是年十四),第一年及中;   榜眼:郑涵铭(是年三十三),已考十年;   探花:言尚(是年十八),第一年及中;   余下十九名进士分别为……   张榜后,榜下一派哗然。有高兴的,有悲愤的。有被抓着袖子问是否娶妻的,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韦树根本没露面,让自己的书童去看了眼成绩,他就悄然离开,没有被谁扯住脱不开身。   而言尚在下,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探花郎上,他心中微微松口气,又想到为了这个成绩一路走来的艰辛、昨夜崩溃掩袖的冯献遇,心中不觉怅然。   他定定神,掠过自己的名字,再去看榜上还有没有其他熟人及第。   可惜除了韦树,再没有他认识的。刘文吉再一次的落榜了……   科考之难,岂是一语说得清。   言尚回头时,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神色悲戚的刘文吉。他迟疑间,刘文吉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言尚追去两步,就被人群淹没了。   他惊恐地被一群仆从包围了——   “是言尚言素臣吧?郎君家中可有妻室?我家郎君想为你做个媒……”   “哎,郎君你走什么?难道是瞧不上我们卢家么?”   “不娶妻也行,纳个妾吧。我家娘子上至三十,下至十三,皆可供郎君你挑选啊。”   “言郎,言郎!你别躲啊!”   长安人民的热情豪放,让言尚这个来自岭南的土包子目瞪口呆。他确实听过“榜下捉婿”的习俗,但也没想到夸张成这样。   热情的长安人士拼命地往他怀里丢名帖,让他一定要去看看自家女郎。又有人一直挽着言尚的手不放,言尚这般擅长与人交际的,都挣脱了几次手,还挣不开……   还有夸张的书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嚎着让他一定要去见一见自家郎君,自家郎君特别想认识他这个新晋探花郎,想和他做朋友,成为“世交”。   言尚这般好脾气的,都有些气急败坏:“诸位,言某只有一身,一身也许不了这么多家亲事啊……请诸位放行,我回去与我家父商量一下可行?”   言尚撒谎不眨眼:“等我半个时辰,我定回来给诸位一个交代。”   好说歹说,言尚从包围圈中挣了出来。   实在是众人一听“探花郎”,便知道这人一定长得好看。长安那些花枝招展的娘子们,哪个不想嫁个相貌出色的如意郎君?   所以其他进士倒勉强可以应付,言尚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后背已经湿了一层汗,苦笑连连。   他感谢自己大哥整天让自己锻炼,不然方才在那轰烈人潮中,他非得被挤死憋死不行。   言尚擦把额上的汗,再回头看眼身后依然热情高涨的长安人士,他摇摇头便要躲了。不妨他随意一瞥,看到了对面酒肆门口,冯献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   言尚顿一顿,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向冯献遇行了个礼。   冯献遇仍盯着榜下那些热情的人群,道:“我的女儿,可以还我了么?”   言尚站在他旁边,低声:“昨夜情急说了谎,我并未让人去绑你的女儿来。不过是知道冯兄在意小娘子,拿小娘子刺激冯兄而已。”   冯献遇看了旁边的少年郎一眼,心中惨淡之时,竟也松了口气。   言尚道:“其实冯郎将小娘子的去住安排得那般隐秘,该知道即便是丹阳公主,也没本事一夜之间找到小娘子。冯兄不过是关心则乱,又涉及小娘子的安危,不敢出一点意外。是我利用了冯兄的心理,实在惭愧。”   冯献遇倚着酒肆的旗杆,闻言淡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日后也许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我当然心疼她。你拿她威胁我,我不得不说,你小小年纪,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让我甘拜下风。”   冯献遇却又冷笑:“然而言素臣,你莫要小瞧了这天下人!莫以为以你的这般小手段,就能把天下人如我这般玩弄。你好自为之吧,长安会给你教训的。”   言尚温和道:“多谢冯兄的教诲。只是冯兄尚且年轻,为何说再不会有其他孩子了?”   冯献遇淡目看他。自己这般挤兑言尚,言尚都温温和和的。哪怕对言尚很气怒,冯献遇也不禁佩服言尚的好修养。   冯献遇道:“你言素臣,猜不出为什么吗?”   言尚顿一下,轻声:“是因为冯兄仍打算继续侍奉长公主,所以……冯兄此生不会再有其他子女了?”   冯献遇:“嗯。”   二人便都静默,不再说话了。   显然,冯献遇已经放弃其他路子了。他已经攀上了长公主,不想前功尽弃。他一定要在长公主这里挣得一份前程……有长公主相护,哪怕今年他败了,明年的科考,一定会有他冯献遇的名字。   冯献遇对科考,已经有了某种执念。   他没有得到过,就一定要得到试一试。哪怕结果也许不好……可他就是要得到一次看看。   冯献遇问言尚:“言二郎昨夜将我教训了一通,大道理许多,今日怎么不说了?怎么不劝我不要想着侍奉长公主了?难道一夜之后,言二郎就觉得我不再下作了?”   言尚看他:“冯兄倒不必这般。冯兄自然选了这条路,我又何必多说?我并不觉得冯兄侍奉长公主,便是下作之人。冯兄既然选了这条路,便好生走下去吧。旁人是无权对你的选择质疑的,冯兄自己认定便好。”   冯献遇怔怔看着他。   言尚微笑:“只要冯兄下一次,不要再行顶替之事。其他的,冯兄不必看旁人眼色,坚持自己的便好。”   冯献遇盯着言尚看了许久。   好一会儿,冯献遇才苦笑,收回了视线。   冯献遇眯着眼,看着那榜下熙攘人群,看着头顶日光,他喃喃道:“言二、言二……以前总觉得你是伪君子,对谁都好,对谁都记在心上。我心里嘲你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人,现在看来……也许你是真君子,是我看不透。   “是我看不透啊。”   冯献遇道:“但愿日后,还有和你同朝的机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   东宫中,此时也在讨论着言尚。   因清晨天亮,长公主进宫将名额改回去,太子批字,这名单,最后才真正定了。   据长公主说,是冯献遇哭哭啼啼,非说他和言尚的情谊如何深,觉得自己愧对朋友……长公主被烦得不耐烦了,又宠爱自己的这个新宠,就干脆进宫改名了。   太子与自己的幕僚说起此事,叹道:“可惜了。本想看到丹阳那丫头和姑姑能够闹一场。”   幕僚之一道:“长公主忽然要将名单改回去,实在不寻常。恐怕丹阳公主还是使了手段的,只是这次比较委婉,竟没有选择大闹,实在不像丹阳公主的脾气。”   太子若有所思:“查一查,看丹阳府上是不是进了新的幕僚,给她出主意。这次手段实在温柔……孤不信是丹阳那个性子会用的。”   “你们在说丹阳公主什么?”   太子和幕僚们在宫殿中说话,就有一大咧咧的少年声从外传进来了。也不用通报,这少年进殿,大步走来,意态潇洒,正是杨三郎。   众幕僚起身行礼,心里叹,只有杨三郎能在东宫不用通报就进来。   太子看杨嗣直接盘腿坐下,一身汗味,不禁瞪少年郎一眼:“你不通报就算了,现在连回府洗漱一下都懒得了?怎么不懒死你?”   杨嗣瞥太子,道:“我为了户部在外面跑了一晚上,一晚上没合眼,你还要我洗漱?我回府洗漱一下,可能就直接睡过去了。耽误了殿下的事,殿下可别怪我。”   太子厌烦地摆手,示意侍女拿巾子给杨嗣擦擦汗。   才听杨嗣懒洋洋说道:“我跟户部那尚书聊了一晚上,他终于答应睁只眼闭只眼,放殿下的人进户部了。那老头子本就快到辞官的年龄了,我看他自己都不想干了,正好给太子行个方便。”   太子满意点头。   老皇帝之前和金陵李氏斗法,好不容易斗倒李氏,把李氏斗回了金陵,皇后逝后,老皇帝也一夜之间衰老了,对政事再提不起精神。而这正是太子要出头的机会。   太子要将朝上的人一点点换上自己的,待整个朝堂都由自己控制的那一天,便是老皇帝该做太上皇的日子了。   如是,幕僚们再说了一阵子话,到了中午该用午膳的时候,幕僚们纷纷告辞。   而杨嗣盘腿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显然是打算在东宫用膳了。   太子瞥了他好几眼,看这人毫无自觉,只能不耐烦道:“要用膳也行,你去换下衣服再来吧?”   杨嗣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侍女去换衣了。   午膳开始,太子妃今日特意做了一道菜,来与殿下一起用午膳。见到杨三郎也在,太子妃眼角抽一下,却已经习惯了。   这个杨三郎来东宫来得太勤,用个午膳不过是寻常行为。   只是用膳时,太子妃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不免关心杨嗣:“三郎,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可有为你说亲?”   杨三郎抬头,淡漠地看太子妃一眼。   杨嗣还没回答,太子已经道:“他的婚事我说了才算。”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僵硬地抿了下唇。觉得太子对杨三郎也太好了,简直是把杨三当儿子在养……关键杨三也不是太子的儿子啊!   太子真正的儿子,都不见太子多上心呢!   不过说起婚事,太子就想起了丹阳公主。   太子问杨嗣:“你这段时间有见过六妹么?”   杨嗣非常坦然的:“没有。”   太子见他说了一句,又低头吃饭了,不禁恨铁不成钢:“你都不曾去看望她一下么?”   杨嗣诧异:“我为何要去看望她?她要是有心,应该来看望我才对。”   太子:“……”   太子箸子拍在案上,微怒:“你这头倔驴,气死孤了!”   旁边太子妃吓得一抖,以为太子要发怒了。结果太子缓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了箸子。   太子还忍不住:“多吃点菜,总吃肉怎么行?”   太子妃在旁酸酸地疑惑:杨三真的是太子流落在外的儿子吧?可年龄不对,太子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啊。 第32章   放榜结果出来了, 传回丹阳公主府, 暮晚摇对自己辛苦一晚上的结果很满意。   既没有得罪庐陵长公主,也没有得到糟糕的结果。   言尚还是有点用的嘛。   然而侍女春华虽然早已知道刘文吉榜上无名,但她仍抱着一丝希冀, 出去问了下。得知果真没有刘文吉的名字,春华叹口气,对情郎的状态有些担心了。   如他所料, 及第的是其他人也罢, 不光及第、还是探花郎的那个人是与刘文吉同出岭南的言尚, 而且刘文吉素来觉得言尚不如自己,那刘文吉必然比之前更为难受了。   因为担心刘文吉,春华便向府上告了假,出去寻人了。   她果真没有在刘文吉所租的地方找到刘文吉, 幸好现在言尚也在长安,春华便周转了一下,去永寿寺询问言尚, 看言二郎是否知道刘文吉所在。   言尚正在屋舍整理书籍,准备出门应宴。中了探花郎, 最大的改变,就是来邀宴的人格外多。大世家不参与, 中水平世家却不少。言尚想在长安稳住根基, 必然需要这些人的相助,自然会积极参宴。   长安就是这样的。   甚至想要当官就是这样的。   就如冯献遇之前积极参宴、无知无觉导致妻子饿死他才知道那般,冯献遇正是知道交友的好处, 才会那般行事。只是可惜交友也没成功,妻子也不在了。   春华将来意告诉言尚,以为言尚会告诉她几个刘文吉可能去的地方。   不想言尚比她想象中的为人更好。   正整理书籍的言尚听闻找不到刘文吉,眉心轻轻一蹙,道:“我与你一起去找人吧。正好我也要见刘兄,与他说开一些话。”   春华:“这样不好吧?会耽误你的宴……”   言尚道:“参宴什么的,左右是些闲事。不去也无妨。”   他当即和春华一起出门,将自己不去参宴的消息告诉一个等在寺外来接他的小厮,然后就和春华一起走了。春华感动无比,觉得有言尚这样的朋友,刘文吉到底不满什么?   言尚和春华一起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人,最后天黑的时候,春华已焦灼万分,言尚面色微微一暗。   他说:“我们去北里看看。”   春华一愣。   她干笑:“二郎真会说笑,刘郎怎会在北里这样的脂粉之地……”   言尚看她一眼,目色微温,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温声:“也许是我想多了。”   然而言尚没有想多。   他们确实在北里中曲一个楼里找到了刘文吉。   刘文吉喝得酩酊大醉,满面绯红。   他坐在二楼一栏内,正在欣赏楼下正中央一名妓踩在鼓上的舞蹈。也不知那名妓跳得是有多好,刘文吉拍掌大笑,并把自己身边早已备好的绸绢向楼下扔,送给那名妓。   刘文吉疯癫,哈哈大笑:“给娘子缠头!   “给娘子一个好兆头!”   昂贵的绸绢从楼上飘下,落在名妓赤脚所踩的大鼓上,将那蒙着面纱的名妓吓了一跳。仰起头,名妓看到刘文吉隽逸面孔,心中一动,就向楼上屈膝,娇滴滴道:“多谢郎君。”   刘文吉便再饮一杯酒,向楼下致意。   身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女声:“刘郎!”   刘文吉回头,眯着眼,濛濛地看到貌美如春的女郎,与自己多年的好友站在一起。   他的好友修匀如竹,依然气质极佳。那女郎却面色惨然,蹙着眉看他。   刘文吉醉醺醺的,摇着手中酒盏:“素臣,春华……是你们啊,来,共饮!”   言尚轻轻一叹,对春华道:“他喝多了,我们先带他离开……”   他语调温和的话在热闹的大堂中,被衬得声音很低,大约只有站在他旁边的春华能听到。   刘文吉听不到言尚说什么,只看到言尚侧过脸,秀致眉目面对着春华。   刘文吉一下子涨红了脸,扑过去:“言素臣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抢了我的功名,又要抢我的女人?!”   春华惊讶地瞪大眼,大脑空白,看着这个跌跌撞撞扑来的郎君,和平时所见的情郎完全是两个人。   言尚挡在春华面前,搂住这个步伐不稳、口上放肆不住的酒鬼,略微头疼。   这便是他不爱饮酒的缘故了。   言尚向春华看一眼。   春华点头,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上来扶刘文吉,柔声:“刘郎,我们先走吧……”   刘文吉嚷:“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你们在眉目传情什么?!”   他声音嚷得大,周围玩乐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言尚皱了眉,当机立断,一把捂住刘文吉的嘴,不让刘文吉再乱说。   而春华脸色青青白白半天,周围窥探的、暧昧指点的目光让她羞愤,但她到底是听了言尚的话,没有和一个酒鬼计较。   这个酒鬼被言尚半扶半抱,却更加生气,一下子扑过去,抓住春华的手。言尚一个没挡住,刘文吉已经拽着春华:“春华,你不能不要我,不能连你也瞧不起我……”   春华目中生软,低声:“刘郎,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刘文吉醉眼朦胧,盯着她,却忽的冷笑一声:“你是没有瞧不起我,可你也没有向着我,帮我!”   春华急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刘文吉一指身后的言尚:“他走了公主的门路,才能得到探花郎,别以为我不理会你们的事情,就不知道!”   春华勉强道:“……那也只是行卷。行卷并不代表结果……”   刘文吉看着春华,低声:“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行卷?你不是公主府上的侍女么,你不是公主身边最看重的人么?只要你帮我说句话,为什么我不能是探花郎?为什么今日的荣誉,不能加于我身?”   春华怔怔然看着刘文吉,万没想到刘文吉有这个想法。   而言尚看刘文吉显然是心魔在心、已经藏了多日、如今不过借着醉酒而不吐不快,言尚轻轻一叹,直接拉下了四周的帷帐,将这片空间和其他地方格挡开,让无人再能窥探。   言尚盯着刘文吉,其实他也好奇刘文吉一直是怎么想的。   向来傲慢的人,是真的不可一世,从来不肯低头么?   春华被刘文吉握着手,对方的酒气喷到她面上,她手也被抓得疼。但她忘记了这些,她只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刘郎,喃喃:“我欲帮你行卷,是你自己嫌我多事,不肯的……”   刘文吉高声:“然而贤惠女郎,是郎君说一声不用,你就再不动作了么?你日日能在公主府见到言二,你日日看言二像个狗一样去讨好你的公主,你为什么就不能、不能帮我、帮我说哪怕一句话……”   春华目中渗了泪。   她说:“是你说不要的。   “而且我们殿下脾气硬,你不去求,她怎么可能因为我一句话就帮你?   “你可知哪怕是言二,也不是那般顺利。也有人想抢言二郎的……”   刘文吉大声打断:“我不想听你们这些辩解!”   他推开了春华,向后退,撞在了案上,跌坐在地。案头的酒倒了下来,淋在了他衣袍上,乌浓一片。他发髻微乱,几绺碎发拂在面上,苍凉憔悴。   他手指言尚,惨笑:“而言二!你扪心自问,你的才学真的比我好么?你的诗赋真的强于我么?明明不是!谁都知道不是!可是为什么你行?为什么你能行?”   他靠着帷帐,痴声:“难道不愿意走门路,想靠自己的能力,就是错的么?因为人人行卷,我不行卷,就永远轮不到我么?世事为何如此不公?天地为何如此不仁?   “为何必须要向权势低头,为何必须要摧眉折腰,打断自己一身傲骨?多少才子因为门路而不能及第,又多少人及第后荒芜数年一事无成,只能离开长安……为何总是世家强,为何总是我们弱?”   他茫然间,言尚清和的声音响在他身后:“因为自古以来,定规则的人,就是世家权贵。不是乡野豪强,也不是平民寒士。闾左豪右,天下兴亡,什么时候是你刘文吉就能说的算了?   “你瞧不上世家之权之贵,然而今日科考,正是他们让权的结果。也许他们不是主动让权,但其中一定有希望这个社会变好、才说服其他人一起让权的人。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百姓才是天下支柱。这个道理,谁不懂呢?   “世道已经在一点点变,可惜你生不逢时,你既没有生在百年前连读书也不可能的寒门中,也没有生在千年后人人公平的社会……你总是说着不公、不公,为何不能是你去改变这不公,总是等着前辈们为你去改变?   “刘文吉,你到底是为什么想及第,到底是为什么想当官,你有想清楚么?如果为了权,你就折腰。为了名,你就不要折腰。这般简单的道理,何必要旁人说?”   刘文吉茫然地回头,呆呆地看着言尚。   他扶着头,又好像听进去了,也好像没听懂。   言尚看着他这般糊涂,叹口气,向刘文吉走来:“这也是我这两日在冯兄的事上,思考的问题。冯兄觉得不公,你也觉得不公,难道我便觉得公平了么?你说我诗赋不如你,然而你的实务、谋略、思虑,又哪点如我了?若是真比如何出策略,如何解决实事,你们真的比得过我么?   “我常年拿我的弱项与你们一起拼个前程,我尚没有觉得以诗赋登科是在为难我,你们反而一直觉得是我挡了你们的路。然而这世间,又有谁是一直如意的?   “你今日喝多了,我的话也许你醒酒后就忘了。但我希望你能够记起一点……我素来不爱说人不好,却也不得不说,你性情如此刚直,若是不改,在长安,是要吃大亏的。”   刘文吉仰头看到言尚蹲在了自己面前,他张口:“言二,我……”   言尚温和道:“你喝多了,我就不与酒鬼多说了吧。”   说罢,他抬手在刘文吉后颈一劈,将人劈晕歪倒了。   言尚回头,看眼泪眼濛濛的春华。   春华擦掉眼泪,过来与他一起扶起晕过去的刘文吉。之后他们一起送刘文吉回去,彼此沉默。   春华要走之时,言尚喊住她:“春华娘子。”   夜色蒙黑,春华回头。   言尚道:“他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性情如此,却并非什么恶人。待他酒醒后,会与你道歉的。”   春华摇头,泪水又差点流下来了。   她盯着立在夜风中的少年郎君,惨然道:“言二郎,为何我喜欢的郎君,不是你呢?”   言尚愕然,眸子一缩。   春华抿了下唇,再次擦去眼中泪,转身出院,骑上马走了。   她心中之失落,言尚岂能明白?   原来在刘文吉内心深处,一直在怨春华没有帮他。原来春华在他心中,已经有了很大的瑕疵啊。   春华一路落泪,一路骑马回公主府。回到府上,又怕公主问起,就与人说自己身体不适,早早躲回屋中去睡了。之后眼睛肿了两日没法见人,又是躲了公主好几日,就是后话了。   -----   刘文吉酒醒后,从言尚那里知道自己醉酒时说了什么。言尚隐去了刘文吉对自己的不满,只说刘文吉说了什么伤春华心的话。   刘文吉慌了,连忙来公主府找春华道歉。   然而春华因为一直告病的缘故,既不去服侍公主,也不出去见刘文吉。刘文吉等了几日,渐渐绝望。   等春华的眼睛消肿了,到公主面前服侍的时候,得知他们要去参加曲江大宴。   春华为公主梳发,纳闷:“为何我们要去参加曲江大宴?”   每年烟水朦胧时,曲江之宴,是当年及第进士们的大宴。陛下亲自在曲江开宴,壮士、探花等进士在杏园办宴,朝廷为他们掏钱。每年的曲江大宴,都会邀请权贵们参加。   大多数权贵们,都愿意结识这些新晋进士,有的想招才,有的想招婿。   这几日,是状元、探花们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   不过丹阳公主很少参加这样的宴。因为暮晚摇既不想从他们里面招驸马,也没有本事从其他权贵手里抢人才。那又何必去?   所以春华没想到,暮晚摇郑重其事地说,她今年要去。   春华手中托着公主一路乌黑浓长的秀发,俯眼端详公主,心中一动:“莫非殿下是为了言二郎……”   没想到暮晚摇手中玩着一把玉白簪子,闻言居然眼皮一掀,笑吟吟:“我是为了他呀。”   春华愕然,差点摔了手中梳子。   以为殿下对言二郎、对言二郎……   暮晚摇却只是支着粉腮,眉梢含笑,盈盈道:“哎呀,毕竟这两日,可能是咱们的言探花,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少见两天,也许就再见不到了。”   春华茫然。   见暮晚摇幸灾乐祸:“及第有什么了不起,风光几天而已,不还是做不了官么?有追求呢,来巴结我。有傲骨呢,就多熬两年,等朝廷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们这些进士了,再给他们安排官职。   “只要想想咱们脾气那么好的言二郎要在长安磋磨好多年,也许跟他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熬不下去滚回岭南,我又同情他,又……有点期待。”   春华嗔道:“殿下你也太坏了!”   其实丹阳公主说的不错。   大魏的官场制度就是这样。科考是道坎,过了这个坎后能不能当上官,又是一道坎,当了官后能不能向上升,再是一道新的坎。   多少人老死在长安,不能及第;多少及第进士撞破南墙四处求人,当不上官;而九品芝麻官,又也许熬一辈子,才能升个八品小官……   不过呢。   其实如果真想当官,朝廷也是给开了门路的——要么等几年,要么继续考。这一次的考,比科考难无数倍,而且不再是考诗赋了。   暮晚摇若有所思,想到那日在永寿寺里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倒想看看,那个算的准不准,言二郎能不能熬过这道新关。   春华想到刘文吉说自己不帮他,便叹口气,对公主柔声:“殿下明知道言二郎陷入新的难题,为何不直接帮他一把,反要他来求呢?”   暮晚摇刷地拉下了脸。   不高兴道:“我爱让他求,不行么?”   侍女当即不敢再多话。   -----   言尚及第后,给岭南去了信,告诉家中自己这边的消息。又问起兄长和嫂嫂的情况,问自己何时能抱上侄子;再严肃地督促三弟好好读书,读得差不多了就来长安科考,不要都十六七岁了,还整日拿着竹竿在乡间充当野大王跟小孩子玩。   最后提起小妹,言尚便温柔很多。他随信给家人带了礼物不提,更是专门给妹妹捎了许多长安这边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言尚自己也不懂,就觉得什么好看,乱给妹妹买一气。   到最后,钱都花的差不多了,才意犹未尽地歇了。   而曲江大宴,言尚这个探花郎,当然是要去的。他也想打探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而且运气好,在曲江的紫云楼若是能够面圣,得到圣意恩赐直接当官,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曲江大宴,也许是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们,在及第那天面圣后,能够再次见到皇帝的唯一机会了。   毕竟上一次陛下高高在上,随意敷衍了他们两句;而这一次,陛下也许会来摆驾曲江来参宴。这是难得的机会。   -----   曲江杏园,烟水明媚。这一日彩幄翠帱,鲜车健马。   进士们与权贵们车马停在园门口,一一进来参宴。   丹阳公主的马车停在杏园门口时,先是今年的状元郎韦树下了车,韦树回身,扶暮晚摇下马车。而原本盯着状元郎的小厮们,看到状元郎是和公主在一起,就不敢凑上来为难公主了。   暮晚摇看到这么多车马和人流,哟一声:“人好多呀。”   韦树问她:“我们直接去宴上么?”   暮晚摇乜他:“你步步紧跟我,让我很不方便,你知道么?”   韦树垂目。   暮晚摇看他年少清泠,虽生了些怜爱心,但她到底是个脾气差的公主,就催他:“我知道,你跟着我,是怕那些如狼似虎的人缠着你。那你去找言二郎好了,有他护着,那些人吃不了你的。”   想到一群人会拥上来,韦树脸色微微发白。   他又微有羞涩,强撑道:“殿下错了,我并不是怕人来找我。”   暮晚摇嗤笑瞥他。   身后传来一声冷嗤。   一个男声响起:“这般大了,还如一个不能断奶的孩子般缠着公主殿下,七郎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此话一出,韦树面色当即冷下,抿紧了唇。   暮晚摇回头,见一个端正的穿着红色官袍的年轻郎君向这边走来,并在她凝视时,向她请安。   暮晚摇瞥过去,红色官袍,当是四五品的官职。这人面色端肃,眉目紧攒似常年皱着,容貌又和年少的韦树有一些相似……暮晚摇道:“韦家的?”   对方颔首:“韦楷见过公主殿下。”   暮晚摇:“没听过。”   对方脸色微变,有些怒意。   暮晚摇懒洋洋地看韦树:“他谁?”   韦树唇角轻轻一勾,有些爱公主这般不给对方面子。他道:“这位是我大哥,如今的秘书丞,是从五品的官。上一辈在朝为官的人不提,我大哥是我们这一辈官职最高的人了。”   简单说,韦楷是韦家这一代培养的接班人。   和韦树这种外室养大的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完全不同。   暮晚摇道:“从五品的官呀,我还以为韦家多厉害呢,原来也没有啊。我记得那个谁,杨嗣他那个身上挂的太子洗马的官职,好像也是从五品对不对?”   韦树点头:“太子洗马与秘书丞一般,都是从五品上的官职。”   暮晚摇拍手,眼皮向上掀,作出思考状,她笑吟吟托腮:“让我想想,杨嗣今年多大来着?是十八,还是十九来着?虽然他那个太子洗马,完全是太子宠他给他挂上的吧,但到底也是个官嘛。   “我看杨嗣在我面前也没有这么大的威风,韦家大郎倒是比他有五品大官该有的风采多了。”   韦楷盯着这位公主殿下。   半晌,韦楷收敛了自己周身的气压,拱手:“殿下教训的是,我出于爱弟之心教训自己弟弟,倒是得罪了殿下。”   暮晚摇见对方识趣,便哼一声,不多说了。   而韦楷转向韦树,淡声:“你离家出走也闹了一年,该够了吧?家中为你安排好了官职,明天去找我便是。”   韦树道:“不劳费心,我不用家中帮我安排官职,我能考得状元,也能考的其他。”   韦楷冷目盯这个不省心的庶弟许久,拂袖而去:“随便你。你最好有骨气当一辈子纯臣,不用依靠韦家。”   韦树看着自己大哥的背影,向来冷清的少年,竟然开口倔了一句:“我本就是想当一辈子纯臣的。本就不想依靠韦家!”   韦楷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连评价都懒得评价的。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兄弟吵架,心中想看来韦树在家里确实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儿。然而韦树运气还是好,他生在韦家,他身上的标签就是洛阳韦氏。   可是,暮晚摇很愁。   韦树如果和韦家关系这么差的话,自己舅舅想通过韦树和韦家结亲,到底有没有用啊?   不过……暮晚摇看看韦树,想到少年小自己整整四岁……脸色便淡了。   暮晚摇不耐烦地赶韦树:“赶紧走赶紧走,别缠着我不放。”   也许韦楷刚才说他像个不能断奶的娃娃,刺激到了韦树,韦树这一次真的走了,没再缠着暮晚摇。   -----   不过今日之宴,熟人真是一个又一个。   暮晚摇才走了两步,另一道声音从后而来:“六妹。”   暮晚摇回头,看到过来的一对年轻夫妻,便微微笑:“原来是五哥和五嫂啊。”   五皇子晋王殿下和晋王妃一起来参宴,在如今活着的三位皇子中,五皇子最不起眼,又是气质最为柔和的。而比起上一次相见,晋王妃还是清减了很多,眉目间笼着很多愁绪。   这位稍微柔和的晋王殿下本是和自己的六妹打招呼,冷不丁看到六妹身后的侍女,一怔之下,目中闪过惊艳色:“妹妹这位侍女……”   暮晚摇瞥一眼被晋王打量后努力往后缩的春华:“以前的秾华死了,现在的这个是春华。秾华是因为有男人跟我抢她,她被折磨而死的。五哥感兴趣么?”   晋王:“……”   反应过来妹妹是警告自己不要打春华的主意。   晋王干笑道:“六妹何必说那些扫兴的?”   那暮晚摇就说些不扫兴的吧。   暮晚摇转向晋王妃,笑吟吟:“我还没恭喜过五哥呢,听说五哥马上就要有第一个孩子啦?”   谁知他这话一落,晋王妃脸色一白,露出几分伤心的神色。   暮晚摇茫然。   晋王声音也淡了:“没有稳住胎,胎死腹中,人也没了。”   暮晚摇:“……”   她怀疑五哥的子嗣是被诅咒了吧。   -----   言尚这边则刚来,就迎上匆匆而来的韦树。他还茫然时,就见到韦树身后跟着的一串人。   言尚:“……”   韦树见到他,眼睛一亮,向来言简意赅的少年奔过来,一把拉住他手臂,低声:“言兄,对不起,得罪了!”   不等言尚反应,韦树已高声:“探花郎在此——”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言尚。   言尚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大批人向他这般奔来。而韦树身子一矮,向他身后的灌木钻了进去,躲了开。   言尚被热情的群众包围,毕竟适婚又俊俏、还有才学的少年郎,太难得了。   在杏园门口,此时,杨嗣从马上一跃而下,潇洒无比。与他一起骑马的人,今日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个小娘子,是杨嗣的表妹,赵灵妃。她一身骑装,生得娇俏可亲,杏眼雪腮,然而跳下马的动作,并不比杨嗣慢多少。   赵灵妃被自己表哥扶着下了马,不满道:“都是阿父非把我赶来这里参宴,让我挑夫婿。挑挑挑,有什么好挑的?我就不喜欢这些整日吟诗作对的文人,长得文文弱弱,酸不酸啊?我还是喜欢能够舞刀弄枪的当世大英雄!”   赵灵妃非常夸张的:“尤其是探花郎,居然是靠脸来选!长安真是没救了!”   杨嗣警告她:“姨父让我今日照看你,你别给我惹乱子。”   赵灵妃:“呸,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啊?跟着你最无聊了……”   杨嗣呵:“你倒是想找舞刀弄枪的大英雄呢,但是姨父可不是这么想的。你什么时候拧过你阿父了,再说吧。”   瞬间被赵灵妃从后踹一脚。   杨嗣转头就要收拾自己这个表妹,赵灵妃当即笑嘻嘻地跑开,杨嗣大步踏出要捉她时,身后有人打招呼,杨嗣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态度看过去。   等杨嗣跟人打完招呼,进到杏园找赵灵妃时,见赵灵妃竟然没有走多远。   他疑惑地走过去,见表妹脸红红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杨嗣顺着看过去,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   他在表妹眼前打个响指:“回魂了!”   赵灵妃眨眼,瞬间娇滴滴,挽住他手臂:“表哥,那个是今年探花郎吧?你帮我问问他是谁啊,我觉得嫁给他也不错的。”   杨嗣被她的娇柔造作弄得一阵恶寒,甩开她的手:“……”   他当即嘲笑:“你不是说不嫁给花花架子、只有一张脸的人么?”   赵灵妃叹道:“可是他也太好看了啊。”   杨嗣奇怪这是得有多好看,才让赵灵妃这种大咧咧的娘子突然变得娇滴滴起来。   他看去,正好那被围着的少年郎转过了脸来。言尚嘴角挂着无奈的笑,眉目轻蹙,端的是清明朗月、欺骗世人——   是杨嗣那天在北里看到的那个吃花酒的轻浮少年。 第33章   杨嗣听表妹说是探花郎, 他再盯着那被人围着的言尚, 对言尚的看法变成了——   一,巴结丹阳公主,也许还主动献身, 谁知道呢;   二,巴结成功了,长公主居然改了一次又改了回去, 看来暮晚摇对这个人有点上心;   三, 张榜前一天晚上, 还跑去北里喝花酒,被抓个现行。   总之,是一个花花肠子、自以为风流倜傥却早被人看穿的寒门子弟。   杨嗣对痴痴看着言尚方向的赵灵妃说:“他这种人,配不上你。我们走。”   赵灵妃甩开杨嗣的手, 并不关心表哥的看法。   杨嗣看她一改平时骄横的作风,拂了拂耳边发,整了整衣容, 还低头对自己的一身骑装露出了懊恼神色。   她气得拍自己脑门:“如那般文质彬彬的郎君,喜欢的都应该是温柔贤惠、如仙子般气质的娘子吧?哎呀, 我怎么穿的是骑装啊?我应该穿长带飘飘的齐胸裙出来啊。”   杨嗣:“啧。”   他一个没看好,赵灵妃就刻意娇滴滴地向那新晋探花郎的方向前去了。   杨嗣倏一下沉下脸:“赵五娘, 你给我回来!你这样不懂事的话, 下次我就不带你一起出门了。”   但是赵五娘赵灵妃,他表妹跟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杨嗣当然不惯她,立在原地, 就不再走过去了。   而言尚那边长袖善舞,他这几天应付这些家仆已经应付得很得心应手了。   几十张嘴在他周围绕了一圈,他也抽空回了每个人的话,谢了每个人的好意,感激了每个女郎的爱慕。言尚态度温和,说话不紧不慢,又能够一个人应对这么多人、还不冷落一人,一会儿,周围就静了下来。   一个个满意地被言尚哄走了。   言尚叹口气,看自己周围终于空了,也长舒口气。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笑声:“噗嗤。”   言尚回头,见是一个如长安最潮流那般穿着骑装的妙龄少女。少女躲在一绿藤缠柱的长廊后,一双杏眼含水望来,在他定睛看去时,对方羞得红了脸,赶紧缩到了柱子后。   言尚沉默。   他实在是对人心看得太清楚了,尤其是这位小娘子的姿态,是他这两日来天天面对的。不过这位娘子也是这两日来最大胆的,其他娘子都是让仆从传话,这位娘子自己来了。   然而可惜。   言二郎对情啊爱啊,不是很感兴趣。他离开岭南时阿父希望他早日成亲,但是言二郎却觉得也没必要那般着急。他尚且年少,刚到长安,根基不稳。若是一中探花郎就成亲,未免把之后的路堵死了。   他暂且还不想依附于长安的任何一股势力。   想到这些,言尚便向着那娘子藏身的廊柱方向弯身拜了一拜,转身就要走了。   躲在柱后偷看他的赵灵妃一懵:“……”   寻常套路,不应该是说几句话什么的么?   看言尚走得一点迂回都没有,赵灵妃连忙跳了出来,喊道:“郎君!”   对方没有回头,赵灵妃干脆:“这位探花郎!”   言尚心里叹气,人家都喊破了,他不能再当作不知道了。   他回头对她微笑,适当表现出诧异:“这位娘子是在叫小生么?”   赵灵妃看他向她望来,日光勾勒出他脸部柔和的轮廓,勾勒出他秀雅的长眉、冰啄般的瞳眸。   他是这样这样的好看、这样这样的有气度,和平时所见的那些世家子弟,完全不同。   赵灵妃再是装得柔弱,她本质大胆。   看着这样好看的美少年,她再次看得呆住,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灵妃已经脱口而出:“郎君,我倾慕你。”   言尚:“……”   他诧异无比,睫毛猛地颤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   而赵灵妃说完后就懊恼自己太直接了,但已经说了,她干脆更直接了:“郎君,我阿父是当朝国子祭酒,我是赵家第五女,名唤灵妃。郎君,我倾慕你,很愿意嫁你。”   言尚温和道:“然而我身无功名,怕委屈了娘子。”   赵灵妃:“我家清贵,不嫌委屈。”   言尚:“我出身岭南,与娘子家世不配。”   赵灵妃:“我家也是清贫起家,不是所有大家都很富贵的。我们正好相配。”   言尚:“娘子并不了解我……”   赵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一笑:“郎君,你是在拒绝我么?”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很感谢娘子喜爱我,如娘子这般春晖一样的女郎,是尚万万配不上的。尚怕委屈娘子,更怕让娘子失望。且我此时并无成家的想法,娘子该配更好的郎君才是。”   赵灵妃盯着他。   缓缓叹:“你连拒绝人都这般温柔,不伤人情面啊。”   她道:“我有点了解你了,更加倾慕你了,怎么办?”   言尚愕然。   开始觉得这位娘子很难缠。   他蹙眉时,赵灵妃饶有趣味、又满眼爱慕地盯着他。正是二人一追一躲、很是纠结时,一个女声淡漠打断他们:“让路。”   二人同时回头,见丹阳公主金色裙裾如晚霞一般辉煌,直直向这边走来。身后的侍女们为公主托着长裙,看到言二郎,侍女们刚眼睛一亮想打个招呼,公主就直直走过去了,她们赶紧跟上。   言尚乍看到暮晚摇,眼睛微微地缩了一下。   暮晚摇笔直走来,看都不看这对谈情说爱的年轻男女。但她也不拐弯,走的路这么直,眼看就要撞上两人。那只能是赵灵妃和言尚各往旁边退开两步,给公主让出了位置。   暮晚摇从他们中间擦身过去,她走得也不快,神色仪容都如往常那般慵懒又华贵,香风袭人。   而她这一走路,就迫使一对有情人被迫分成了楚汉之交。   言尚心脏莫名地“咚”了一下。   看到公主走过去,赵灵妃嘀咕:“她还是那么难说话啊。哪有根本不看人家在说话,直接从人家两人中间走过去的啊?   赵灵妃回头:“郎君……”   言尚对她短促一笑,温和又不容置疑:“赵娘子,我尚有些事与殿下说,告辞。”   “哎……”赵灵妃正要追,杨嗣从后走来。   杨嗣:“看不出人家在躲你?”   赵灵妃:“明明是男儿本色,欲擒故纵!”   杨嗣嗤一声,懒得理她。   -----   “殿下、殿下……”言尚在廊中追上暮晚摇,对方跟没听到似的、等都不等他。   他不得不伸手,拉了她一把。   暮晚摇停了步,看向他抓她手腕的手,似笑非笑:“言二郎,忘了告诉你,在长安,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让人看到了你抓我手,我是可以治你‘以下犯上’的罪的。”   言尚无奈:这不是因为她根本不等他的缘故么?   言尚松了手,道了歉,垂目不看她的面容,怕自己分心:“当日殿下助我得探花之事,一直没有来得及向殿下道谢。殿下看何时有空……”   站在廊中,侍女们懂事地后退数步,避免打扰殿下与人说话。   而暮晚摇侧过脸,看着绿荫葱郁的杏园风景,她漫不经心:“不必了。我举手之劳而已。你现在也帮不上我什么忙,等你日后有成就了再报答也不迟。“   言尚默然。   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沉默弥漫。   暮晚摇不耐烦:“还有事么?没有事我便走了。”   言尚道:“我与赵五娘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原本不耐烦的暮晚摇蓦地向他看过来,冰雪眼眸直刺向他。   她冷冰冰、又几分警告:“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难道是你觉得我在乎?”   言尚看着她,声音沉静、安抚人心:“我只是觉得既然与殿下在一条线上,就不必让不必要的事情影响我与殿下之间的信任度。我是觉得,我如今若是成亲,对殿下没什么太好价值。   “为了让殿下信任我,我自然该让殿下知道,我目前没有成亲的打算。殿下与我谈事时,不必考虑我会受其他不重要因素的影响。”   暮晚摇盯着他。   慢慢的,她露出了笑,有些揶揄。   她缓缓倾身,眉梢轻轻地扬了那么一下,再次重复方才的话时,不再是咄咄逼人的暗示,而是柔情缱绻的呢喃:“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言尚后退,撞上了身后柱子,停下了步。   暮晚摇笑盈盈:“很好,我收到你的诚意啦。不过长安美娇娘这么多,你真的不心动么?若是能入赘哪家,说不定直接飞黄腾达了,不好么?”   言尚看两人之间的误会消除,便松口气,微笑:“我倒是没想过用这种方式飞黄腾达。”   暮晚摇不屑地哂笑一声。   暮晚摇:“真不爱美色啊?”   言尚苦笑:“我在岭南时,不是就说过我志不在此么?”   暮晚摇:“我不信。”   而她忽又调皮靠近,说:“伸手。”   言尚不解地伸出手。   她染着艳红丹蔻的长指,一下子抓住了他修长的手。两手相挨,言尚轻轻地颤了一下,有些难言地蓦然抬头看她。   她低着头,睫毛如翅如羽。   言尚看得怔住时,手心忽然一痒。原是她手指在他掌心慢悠悠地划过一道,丝丝缕缕,如羽毛在手心挠过,那酥麻一下子就窜去了骨子里。   言尚心脏再咚一下。   情难自持,一下子露底。他瞬间反握了她的手,在暮晚摇看来时,言尚又一下子收回了手。   他有些空茫地侧身往后再退两步,声音微乱:“殿下!”   暮晚摇看到他的狼狈,掩口而笑。   她道:“刚才赵五娘在你手上这么划一下的话,你也能坐怀不乱么?”   言尚抬头,眼中冰火压抑着:“殿下觉得我是风流花心之人?”   暮晚摇收了笑。   哼道:“我只是提醒你,你也是男子,不要真把自己当圣人。我就划了你的手一下,你就受不了地往后退。十七八个美人赤身站在你面前,你能无动于衷?”   言尚反问:“为何我不能?”   暮晚摇认真道:“你要是能的话,说明你不正常。你还是趁早阉了自己吧,我府上正缺你这么一个内宦能人。”   言尚忍,她这是第二次怂恿他净身了。   暮晚摇道:“所以说,你对女色的见识,太浅薄了。你这种乡巴佬,再练一练吧。”   言尚半晌道:“……多谢殿下的教诲。”   暮晚摇理所当然:“我教得挺好的,你是该谢。”   她向他眨一下眼,几多揶揄调皮,又暗蕴风流。然后她又不管他面容滚烫,转身就潇洒走了。   言尚忍笑,看着她还是那般概不负责的态度,太坏了。看她背影彻底看不到了,言尚才收整自己的情绪,回到席上。   -----   曲江西面是杏园,举办状元、探花宴;南面是芙蓉园,芙蓉园中有紫云楼,是皇亲国戚才去的地方。   暮晚摇在杏园绕了一圈后,听说皇室宗亲们都去了芙蓉园,她便也干脆过去打个招呼。   今年这个曲江大宴,皇亲们来得挺多的。暮晚摇上了紫云楼,跟自己的亲戚们打招呼。   她选择坐在了玉阳公主旁边。   玉阳公主是她的四姐,为人温柔,驸马是京兆尹陈述白。玉阳公主和三皇子秦王殿下是同胞兄妹,暮晚摇和秦王关系一般、甚至可以说不太好,那和玉阳公主关系自然也一般了。   玉阳公主的驸马今日没来,玉阳公主一人坐在这里,看到暮晚摇来,觉得亲切,邀暮晚摇一同坐下。   然而暮晚摇唇角噙着一丝笑,坐下后就托着腮自己想事去了,没有和有些无聊、不停偷看她的玉阳公主说话。   暮晚摇揉着自己的手,想到方才言尚被她划手心、被她吓住了的样子,她就乐不可支。   该!   她最讨厌看到言尚那副万事在他掌握中的平静和气模样了,好像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预料到一样。   他能预料到她?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暮晚摇岂是他能控制的!   不过,方才握着他的手心,他的修长手指微曲,她手搭在他手心上,其实她也恍惚了那么一下……“砰”,一个东西砸来。   砸到了暮晚摇的脸上。   暮晚摇:“哎呦!”   她被砸得脸痛,低头一看,砸中自己的是一个栗子。而她目中喷火地抬头,越过旁边战战兢兢的玉阳公主,看到了隔着两张案,洒然向后歪靠在柱子上的杨三郎杨嗣。   杨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想什么呢,眼含春水的?莫不是刚才去了杏园一趟,看中哪个人了?”   暮晚摇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杨嗣呵:“学我说话的学人精,你说关我何事?”   听杨嗣说自己是学他说话,暮晚摇又是心虚、又是恨他直接,她左右看看,抓过自己面前盘子里的一盘栗子,就向杨嗣那边砸去。   而杨嗣武功多高,暮晚摇那么砸过去,他手一捞,就捞中一枚栗子,在嘴里一咬,抬头对她一笑:“蛮好吃的,多谢了。”   暮晚摇:“那你全都吃了吧?”   劈头盖脸地一个个砸过去,枪林弹雨一般。   被围在中间的玉阳公主:“哎哎哎,你们不要吵了……”   太子和秦王、晋王三兄弟说说笑笑地进来,太子一进来,就看到杨嗣和暮晚摇互砸栗子,玉阳公主如一只可怜兔子般瑟瑟躲在了角落了。其他皇亲也躲了开,就杨嗣和暮晚摇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   太子一看,就火气向上冒,被气得想要吐血。   太子怒:“杨三,你又在干什么?!”   不过是打发杨嗣和暮晚摇好好相处,太子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看着杨嗣,一回头,好嘛,杨嗣又和暮晚摇打开了。打得这么热闹,这像是有成亲的迹象么?   看丹阳公主盯着杨嗣的眼神,恐怕撕了杨嗣的心都有了。   杨三郎身上被刁蛮的公主扔满了栗子皮,他吊儿郎当地逗着暮晚摇,太子那么一吼,吓得他一僵,侧过头,看到太子正怒瞪着他。   杨嗣顿一下,道:“怎么了?我在和六公主交流感情啊。殿下你不是说我和公主好久没见,多坐坐交流交流感情么?”   太子:“……”   恐怕这感情越是交流,自己看中的婚事越是要吹了。   三皇子秦王在旁边看太子一副快被杨嗣气死的表情,忍着心中的狂笑。幸好自己身边没有这种专拉后腿、还打骂都没用的人。太子心机深沉,什么都好,可谁让太子身后没势力,无法丢开杨三郎呢?   三皇子是武人出身,道:“我手下人这么不听话,早乱棍打死了。”   杨嗣眼中还带着三分吊儿郎当的笑,闻言,看向三皇子,眼中的寒气和不逊桀骜,丝毫不掩饰……   太子叹气:“承之,今日曲江大宴,父皇一会儿还要过来,你就不要在今天给我惹事了吧?”   承之,是杨嗣的字。   只是太子平时很少这么叫,一旦这么叫,杨嗣就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太子要到忍耐边缘了。杨嗣收回了自己面对秦王的不羁目光,没有让火点燃。   太子无奈地向杨嗣勾了勾手,道:“收拾收拾,跟我一同去杏园,见见今年的新科进士们。”   杨嗣:“我还要跟摇摇联络感情……”   太子:“不用你联络了,你给孤出来!”   暮晚摇看杨三郎被太子骂着出去了,而其他两位皇子也跟着太子去杏园了。她心知肚明那几个人都是去拉拢新科进士了,忍不住笑起来。   太子平时一副老成样,总是训暮晚摇不听话,难得看到太子快被杨三郎气死的样子……挺解气的。   玉阳公主挪了回来,有些敬佩地看着暮晚摇。   她小声:“六妹,你好厉害,我好羡慕你。”   暮晚摇愣住了。   她扭头看自己这个总是温温柔柔、没有存在感的四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羡慕我什么?”   玉阳公主:“杨三拿栗子砸你,你就敢砸回去。我却不敢,我怕给我哥惹麻烦。而你敢砸,可以这样任性,真好。”   暮晚摇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个姐姐。   玉阳公主低声叹:“你以前和亲前,所有人宠着你、让着你,都对你好;你现在回来了,还是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你总是可以不受约束,真好。”   暮晚摇欲言又止。   她不受约束?   她要是真的不受约束,她怎么不砸玉阳公主,却砸杨三郎?难道不是因为玉阳公主身后站着秦王,而杨三身后的太子,正好也是自己效忠的,所以自己不怕么?   自己这种有选择的任性,居然让玉阳公主羡慕。   ……自己四姐平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   太子一行人,去了杏园。杨嗣收整了一下自己,重新成为了听话的太子跟班。太子让他闭嘴不要说话,杨嗣就仰着头,打算随便应付应付。   太子慰问了一番新晋进士们,就如储君那般收拢人心,大家都很给太子面子,大家其乐融融。   不过日后如何,等到了官场再看吧。   太子也知道这些都是世家子弟,各有算盘,不到官场不好说,便只是做个面子上的功夫。不过转了一圈后,回到探花郎言尚那里,太子目中一动,再次敬酒。   言尚以茶代酒。   太子直接放过言尚旁边坐的那位年少状元韦树,想也知道,韦树就算不跟韦家干,也要代表金陵李氏干,这种人根本拉拢不来,不用费心。   而太子再盯着言尚,心中想这个人,可是庐陵长公主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还是上位的人啊。可是丹阳公主在自己面前提过的人啊。   这种人,没有背景,若是有能力,很适合为自己做事?   太子与言尚说话时,态度就比面对其他人时更亲切:“言素臣是吧?虽然中了探花,但朝廷一时之间也分不出这么多官给你们,恐怕你们得等几年。你日后有何打算?”   言尚道:“不过是读书,继续考试罢了。没有其它打算。”   太子颔首:“可愿入我东宫做一幕僚?”   太子身后那个正在发呆、思绪已经飞出去的杨三郎收回了自己的思绪,看向言尚。杨嗣皱着眉,从后撞了太子的胳膊一下,示意太子不要让这个人进东宫。   太子当作没察觉杨嗣的作怪,继续温和等言尚回答。   言尚一愣,然后露出和正常人听到这般招揽后、又激动、又慎重的神色,掩饰了半天,却还是有些欢喜地拱手:“愿为殿下效劳。”   站在言尚旁边的韦树诧异地看了言尚一眼,觉得这好像不是言尚会说的话。   太子那边却很满意。   太子有兴趣道:“那孤便考考你吧。”   太子说了一个书名,问了其中一个古策,请言尚辩解。   言尚:“……”   言尚有些惭愧:“这……小生刚刚才开始读这本书,还没读到殿下问策的地方,见解恐怕粗陋。”   太子:“……”   太子愕然,回头看杨嗣。杨嗣挑眉,示意:我早说过这个人不学无术,你非要问。   太子确实没想到丹阳公主推举的人,这么无才!   那……可能就是只会诗赋?   太子对言尚失去了兴趣,敷衍鼓励道:“你有机会,将这本书仔细读一读……多读一读。”   这次也不亲切唤对方“素臣”,也不再提“入东宫当幕僚”的下一步了。   敷衍几句,言尚怅然若失地看着太子一行人走了。   言尚落座,周围人纷纷安慰他。   待言尚应付完了大家的热心,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的韦树看他:“你不是五天前就开始看这本书了么?到现在还没看完?”   言尚抬目微笑:“最近酒席多,耽误了读书。”   韦树别目,说:“太子不是傻子。”   言尚无辜:“可我也确实在看那本,确实没看完啊。大家都能证明我是向巨源你借的书。”   言尚再笑:“似乎方才我刚进杏园的时候,帮巨源你挡过一次……”   韦树道:“你读什么书,读到什么程度,我怎么知道?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   言尚笑:“那就麻烦巨源遮掩了。”   韦树“嗯”一声,揭过此事不提。   -----   陛下驾到,众人回紫云楼。   太子和杨三郎与其他人分开走。   太子问杨嗣:“言素臣方才那般作态,你看着像是做戏,在拒绝我么?”   杨嗣:“我觉得他就是花花肠子、不学无术,你不要把人想的太深了。殿下你整天阴谋来去,你累不累?”   太子盯他两刻:“……我倒是求你什么时候能稍微用点脑子。如果六妹推举了此人,此人却并不站我这方,或者背后有其他人指点呢?”   杨嗣默半天。   说:“可他只是一个探花郎而已。”   太子若有所思。   道:“也是。终究只是个探花郎而已。无论是真是假,此时都不重要。”   太子放下这事,重新打起精神,登上紫云楼,去拜见自己的父皇了。而杏园那边,听说陛下驾到,众位进士激动不已,商量一二后,也试探着过来,看能不能登楼参见陛下。   -----   皇帝陛下是个瘦而寡的中年男人,他身上有帝王之势,然神色恹恹,今日摆驾紫云楼,本就是见一见今年的新晋进士。   不过紫云楼这边,倒是家宴的成分更高些。   难得见到子女们都在,皇亲们都在列,庐陵长公主、丹阳公主、玉阳公主,太子、秦王、晋王……皇帝坐在高处,神色疲惫,叹口气。   太子和秦王正在争论一些钱财的问题,听到皇帝的叹气,都停下,向皇帝看去。   皇帝厌烦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吵,能不能让朕安静两日?”   众人一顿。   暮晚摇笑道:“我也不耐烦总听你们说政事,我还听不懂。父皇,今日咱们就该有约,只谈风月,不谈政务。谁先犯规,罚酒三杯!”   皇帝看向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神色有些恍惚,好像在幼女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幼女窈窕,都已经十八了……   皇帝掩下目中哀色,点了头。   秦王在旁坐着:“只谈风月?六妹妹难道要跟我们谈男人?”   暮晚摇反唇相讥:“你脑子里只有这点儿内容了!”   秦王:“你倒是一贯牙尖嘴利……”   皇帝头痛:“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也别吵了……摇摇,朕记得你以前乖巧可爱,如今怎么脾气这么大?”   暮晚摇一静。   她微笑:“脾气大有什么不好么?”   殿中气氛蓦地滞住,都想到了她是因为什么而变成这样。   太子打圆场:“摇摇其实还是很乖巧听话的,今日就当家宴,我们都不要吵了。摇摇,我记得你箜篌一绝,我们也很多年没听过了,你今日愿意为大家奏一曲么?”   暮晚摇看眼她的父皇,微微笑着点头。   -----   韦树、言尚等进士被内宦领着登楼,听到了奏曲声。内宦领他们站在门口,不要打扰。言尚看去,见殿中的灯烛都灭了,黑漆漆中,月光从楼阁外投入。   只有暮晚摇独自跪坐在幽暗中,手抚箜篌,垂着秀眉润目。   如神女般,悠远娴雅,静美异常。 第34章 一更   众进士被内宦领着等在门后, 里面的皇帝家宴只窥得小小一角。   言尚因是探花,与韦树立在众进士之前,他能够比后面的进士们看到得更多:   他看到满室灯灭, 只有一树半人高的莲花缠枝灯烛, 立在暮晚摇身后, 为其照明。殿中皇亲们无人说话, 都于昏暗的光中,欣赏着丹阳公主所奏的箜篌。   见丹阳公主跪坐于地, 金丝织就的绣着凤鸟的长裙、素白偏透的披帛, 铺散在她身后。   与她跪下姿势一般高的凤首箜篌被她拥于身前。那箜篌龙身凤形,缨以金彩。暮晚摇垂首时,素手拨于弦上, 霎时间,便有泉水自天上来之清越声响彻阁楼。   那箜篌声清亮空灵,有飘虚感, 如同水面震动一般。而乐声空灵广泛, 又何等宜人心魂。   所有听到丹阳公主奏乐的人, 都微微发出慨叹, 怔怔看着那垂首弹奏的少年公主。   皇帝幼女暮晚摇, 昔年博于才,精于乐,绝于貌,又兼性柔质醇,乖巧玲珑。   多少长安大好儿郎, 曾想过尚这位公主。   而今时过境迁,暮晚摇再次弹奏箜篌时,殿中诸人,包括神情恹恹的皇帝,都好似再一次看到当年的丹阳公主。   言尚立在门外,看着暮晚摇,又听着她弹箜篌。一片昏暗中,只有她周身带着清和柔光。   刹那间,言尚如同被钉在原地般,大脑短暂空白,周身血液如同被凝住。缓缓的,他后背酥酥麻麻间,竟然开始出汗。   暮晚摇白日戏弄时说,他于女色太过浅薄。   那时言尚不以为然。   而今看她弹奏箜篌之静美,他才知他是如何浅薄……   言尚艰难地移开了目光,移开目光不再多看。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不敢再多想一瞬。视线余光中看到其余进士都有些出神地听着乐声,只韦树清清淡淡的,比其他人好一些。   言尚心中难堪,垂下视线开始默背书,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楼中奏乐,一曲终了,暮晚摇起身,侍从们抬走箜篌时,诸人才反应过来,稀稀拉拉地发出赞叹声。   暮晚摇抿唇一笑,她自然弹得很好,她只是现在不喜欢弹箜篌了而已。不过在家宴上奏一奏,也没什么。   殿中灯烛重新点亮,堂中明亮之时,暮晚摇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众人的赞叹声不绝中,秦王感慨道:“摇摇这般才貌双全,不知便宜了谁家好儿郎。”   暮晚摇手捧酒樽的手一顿,满室蓦地一静,她抬眼,看一眼秦王。   坐在秦王旁边的晋王觉得三哥在故意挑事,默默远离三哥时,又小心地为暮晚摇多说了一句话:“摇摇才回长安没多久,可以多休息两年。婚嫁什么的,还要父皇说才是。”   秦王冷笑。   瞥一眼那个神色古怪的太子,再瞅一瞅自己身旁那个胆小的晋王。   暮晚摇的婚事当然被人盯着,只是暮晚摇和秦王不是一线,秦王见缝插针,就想膈应一下太子。或者说,在父皇面前试探太子。   毕竟,太子拉拢暮晚摇,图谋暮晚摇身后的李家势力,谁人不知?秦王自己是不羡慕,他背后的势力可比太子强多了……然而自己势力这么好,太子却是长子,终究不甘!   秦王便道:“我说错什么了?女大当嫁,咱们大魏又不兴什么‘好女不二嫁’的说法。难道因为摇摇和过亲,就不再嫁人了?父皇,儿说的没错吧?”   皇帝没有理会秦王的挑拨,看着这里面心思诡谲的众人,再看眼捧着酒樽、神色冷淡的幺女。   皇帝静默着。   他看眼神色略有些绷的太子,当然知道太子因为母家出身不高,一直想要壮大势力,依靠暮晚摇能拉拢到金陵李氏,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皇帝和先后斗了那么久,才将李氏打压下去,岂容李家再次鼎盛?   李家在皇家这边,在长安这边,就剩下一个暮晚摇了。他们不可能放弃暮晚摇,也一定为暮晚摇安排了别的路数……想要李家重兴。   然而还是那句话,皇帝不想要这个结果。   皇帝默想着,再看向幼女时,忽见暮晚摇抬头,冰雪一般的眼眸,骤一下和皇帝对上。   皇帝怔一下,目中有叹息遗憾色。   刹那间,暮晚摇脸色微变,收回了目光,将樽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烫得她心肺难受,咳嗽了两声。旁边的玉阳公主递上帕子,这位公主,尚没有弄明白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而皇帝看着暮晚摇,心中想:可惜了。   按他的意思,李家已经回金陵了,暮晚摇若是一辈子待在乌蛮做那个和亲公主,是对局势最好的。   然而乌蛮乱了,现在又在打仗,暮晚摇前夫已逝,和亲现在在一团乱的乌蛮中好像也没意义。暮晚摇回来长安了,那便回来吧。   然而,为何又要有婚事上的麻烦呢?   不管是太子那边,还是李家那边,给暮晚摇的准备,都太好了些,都会让李家重兴。而按照皇帝的意思,最好,暮晚摇嫁个一辈子成不了事的,或者干脆就别嫁了。   快快乐乐当个公主,养几个面首,享受一辈子,就如庐陵长公主那般,不好么?   自然,也许自己一死,庐陵长公主今日的地位就不会有了……然而,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一辈子都享受不到的,庐陵长公主早就看尽了。   暮晚摇何必非要站队?何必非要有地位,非要长久呢?   皇帝没有接秦王的话,殿中的人便都垂着头,心思各异。而服侍皇帝的内宦何等机敏,在此时插话,缓解殿中的气氛:“陛下,进士们来拜见了。”   皇帝颔首:“让他们进来吧。”   早已等在门后的众进士,鱼贯而入,拜见殿中主人。   太子等皇子已经见过这些进士了,暂且不提,正心乱如麻地想着皇帝刚才在暮晚摇的婚事上不说话是什么讯号;而殿中其他人,则好奇地看向今年的进士。   他们初初见到为首的少年郎,见韦树年少,又容止风华,不禁一叹洛阳韦氏好风采;   榜眼是个老男人,随便看一眼,就掠过;   再是探花郎,众人再次一怔。   本以为状元郎的风采已经极佳,但架不住状元郎实在太小了,让人生不出什么想法。然而这位探花郎,却是真的眉目温润,身如松竹,真是一个琼枝美树般的美男子,遍堂生辉啊。   庐陵长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眼睛一下子亮了,差点将手中的杯盏摔了。她激动得差点站起,幸亏旁边侍女努力压着长公主,才没让长公主当堂失态。   庐陵长公主见过多少美男子,然而探花郎这般又好看,又清肃的,实在让她心痒。   就是皇帝,都是第一眼落在韦树身上,第二眼落在言尚身上。皇帝之前就见过这批进士,今日再次看,觉得这个探花郎,也许是一朝从寒门一跃而起,周身气质比之前那寒酸样,好多了。   皇帝道:“今年的天子门生都很不错,朕就考考你们吧。太子,秦王,你们最近在吵什么事来着?”   皇帝这才一问,太子和秦王还没有回答,就先听到暮晚摇的笑声。   言尚垂目而立,眼睫轻轻一颤,却端正无比,一眼都没有抬头去多看一下。这般态度,让面对着其他那些忍不住偷看公主的进士们的皇帝,对他满意了一二。   暮晚摇笑吟吟:“父皇,你方才还说今晚不谈政务,怎么这就又要谈了?父皇该罚酒三杯才是。”   皇帝一愣,然后莞尔:“就你这个丫头斤斤计较。”   却也没否认,下面的人连忙为陛下倒酒。   丹阳公主这般嬉笑一语,终于让已经很紧绷的殿中气氛和缓了过来。   太子回复皇帝话时,便也带着三分笑意:“是这样。儿臣最近刚接管户部,三弟管户部要钱。然而国库实在拿不出钱,就和三弟多争了两句。”   秦王接口:“父皇,儿臣掌管吏部、兵部,哪个不要钱?大哥卡着钱,儿臣不服气。”   太子道:“并非我卡着,而是真的没有钱。”   秦王冷笑:“大哥莫非在诳我?前两日我还见大哥给工部批了一大笔钱,工部那般不入流的小门户都能拿到钱,怎么就吏部和兵部拿不到?”   杨嗣在太子身后回以冷笑:“秦王殿下怎么不看看除了工部,连我们户部自己都没有批钱?给工部批钱当然是有批钱的道理!”   秦王冷目盯着太子那个跟班杨三郎,知道这个杨三郎说的话就代表太子,他不悦道:“南蛮五部战乱,边关不需要粮草么?这都是大事。大哥既然掌管户部,就该理清才是。”   眼看杨三郎又要反驳,皇帝道:“好了,朕大约知道你们双方的意思了。那就拿此为考题吧,今日进士们畅所欲言,看能不能给出个解决法子吧。”   众进士顿时头大,他们还没有入官场,眼下这是要选择站队么?最好是两不相帮。可是两不相帮的话,就得想办法生财……这可是为难了大家。   算术本是末流。   世间真正擅长理财者,也许有。但是户部没有,陛下的内务府没有……就大部分世家,也不过是买些地买些铺子,就那么放着,谁会真正去研究如何生财啊?   皇帝看着他们,等他们的答复。   韦树为状元郎,只能是他先说。   他也是一时愕然,没想出什么生财的法子。好在他才思敏捷,就这么两三刻的时间,就大略将所有见过的管理钱财的法子想了想,道:“户部上次普查大魏人口,似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间,恐有不少人为贼为流,又荒废了不少田地。户部可重新普查,重新分地,将田赋税等重新算一次,也许会能多出不少。   “还有贪官污吏们,都可整治一番。   “再有,一些田野豪强,这些年也发展出了不少……”   韦树一一说来,上方的太子连连点头,皇帝也面色和缓,有赞许意。   因此子条理清楚,逻辑极好,他边说边想,就整理得很不错了……韦树说完后,太子觉得可惜,想若是韦树能为自己所用就好了。   太子看着韦树:“巨源之后上个折子给孤,将你今晚说的重新整理一下。”   韦树拱手称是。   但韦树出了风头,他后面的其他进士们则脸色青青白白,难看十分,简直恨死韦树了。   怪韦树太聪慧,把他们想说的全都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这个人,也太不给其他人留活路了吧?   果然,韦树之后的榜眼答策时,就支支吾吾、满头大汗、前言不搭后语,让皇帝侧目了半天:榜眼就这种水平?   太子挥挥手,也理解韦树把这些人能说的都说了,太子估计韦树一人就说全了,也不指望那些进士们还能说些什么。太子放过榜眼,接下来就是探花郎言尚了。   太子盯着言尚,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个人连书都没读过几本……能得探花,说不定真如杨三郎猜的那样,是暮晚摇相保,也是运气好。   言尚也在沉思。   他该藏拙。   毕竟刚在太子跟前表现出了不是很有才的样子,现在突然畅谈,前后不一致,恐成太子眼中钉。而再过几个月,他再露才,有多读了几个月书的理由挡着,太子就不会太盯着他了。   然而言尚也不打算什么都不说。若是什么都不说,沦为了庸才,这里没有人能记住他了。   所以说一点儿有用的,但也不要抢了韦树的风头,才是最好的。   言尚便慢条斯理道:“臣以为,想要生财,除了土地、商铺之类寻常法子,与他国之间的贸易更为有用。不止是陆上贸易,海上贸易同样重要。如臣这般出自岭南,朝中诸人多认为岭南时荒僻之地,臣刚来长安时,有人甚至好奇,岭南人不是茹毛饮血么,为何会有书读。然而岭南有些特产稀品,却是中原没有的。例如荔枝,在长安一时为贵,在我们岭南,却是遍地可见,寻常无比。”   他这般说,这里坐着的人都笑了。   言尚再道:“若是广开商路,将寻常的与不寻常的来回转换,不是好很多么?再者,臣认为,钱财也不必扔在库中发霉,流动起来,将人力、物力调动起来,才能发挥作用。”   他随便说了两句,皇帝本不在意的目光,盯向了他。   太子身子前倾,想听他继续往下说。   然而言尚抬目,微笑:“只是一些拙见,还不成熟。臣目前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太子不觉失望。想到底是寒门子弟,见识新鲜些,却也还是太粗陋。   却到底和其他人不同,太子点了头:“你也写一个折子,给孤。”   言尚说是。   之后再是其他进士,众人支支吾吾,都没说出什么来。于是所有人说完,太子竟然只要了韦树和言尚的折子,大家也觉得正常。   而如此转了一圈,皇帝对进士们的考量便结束了。有韦树和言尚在前面挡着,皇帝勉强算满意,吩咐人给这些进士们赏赐,独给韦树的和给言尚的最为丰厚。   太子目色微暗,想父皇为何给言尚那么丰厚的赏赐?难道言尚比自己认为的更为出众么……太子回头,正想和杨三郎使个眼色,和杨嗣商量一下。   就见杨嗣心不在焉地在吃酒,眼神飘忽,好像又开始发呆了。   太子:“……”   只是恨铁不成钢。   皇帝笑呵呵看着言尚:“言素臣,朕看你年少风采灼灼,有些心动,不知你家中可有妻室?”   太子一愕,然后恍然,明白原来父皇给言尚丰厚的和韦树一样的赏赐,不是有其他心思,而只是想赐婚啊。然而想赐婚谁呢……太子眼皮直跳,预感不好。   言尚一怔,也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婚事居然被这么多人关注。   这两日天天被问也罢了,连皇帝都关心。   言尚只好答:“尚未有妻室。”   他忍着自己去看暮晚摇神色的冲动。   他才跟暮晚摇说自己不会成亲,但是如果皇帝赐婚……他不能拒。   暮晚摇会如何想他?   他心中焦虑,拼命想法子时,头顶皇帝笑道:“那真是太好了,言素臣,你觉得朕的小女儿,丹阳配你如何啊?”   言尚一下子抬头,满目错愕。   皇帝越看越满意。   言尚背后无人,清寒之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入官场。而且言尚又年少,相貌好,才华好,这可是今年的探花郎啊。   所有人不都希望他给暮晚摇指婚么?那他就将暮晚摇指给言尚。   这样一来,至少三四年内,暮晚摇都能让他高枕无忧了。   听闻皇帝此言,暮晚摇倏地抬头,看向父皇。   太子心沉下,微微握拳。而那发呆发了半天的杨三郎一下子回神,看看言尚,再看看暮晚摇。杨嗣一下子有些怒意,觉得皇帝实在太过欺负暮晚摇。   第一次成婚是和亲;第二次就配一个没有背景的探花郎打发?   是否对暮晚摇太过残忍?   难道暮晚摇于皇帝,只剩下利益,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么?   杨嗣要站起,几乎刹那就要说出自己愿意娶暮晚摇,自己要和探花郎争一争暮晚摇。   若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对摇摇好,他入局又何妨?   杨嗣被太子一把拉住,死死按着不让他在这时出头。杨嗣怒瞪太子,太子向他摇头,示意先看看,不要在此时入局。   -----   众人沉静,言尚出神。   若是、若是……皇帝将暮晚摇指婚于他,他不能拒绝,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和暮晚摇之间……   言尚心乱如麻时,听到暮晚摇慵懒又肆意的一声笑,她声如玉撞,带着一丝决然:“父皇说什么?儿臣可不愿嫁这个乡巴佬。”   言尚一愣,向她看去。   她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缓缓站了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许多光景在对视间一一浮现,又一一消散。   言尚看着她,见她倔强、忍耐,又冷漠地别过了眼,不再看他。   她从席中步出,跪在了言尚身旁,向上拱手:“他这般出身,才学浅薄,父皇若是疼儿臣,就不该让儿臣嫁给这样不堪的人。”   皇帝沉默。   问:“言素臣,你觉得呢?”   言尚轻声:“殿下金枝玉叶,是臣配不上殿下。”   暮晚摇跪在他身旁,听他这么说,她睫毛一颤,几欲落泪。可她抿着唇不语,眼中波光粼粼。他向她看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错,可是她觉得言尚没有生她的气。   他那一眼中温和万分,包容万分——   没事,别怕。   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   没有人可以勉强她。   至少在此刻,言尚是帮她的。   他这般的好,这般这般的好。 第35章 二更   众目睽睽, 丹阳公主拒绝皇帝的指婚。   不只拒绝,她跪在地上,更是用最冷酷的字眼, 中伤自己旁边的言尚, 顺便将自己和言尚的关系跟皇帝透露了一些, 免得皇帝多疑——   “我前年年底去岭南时, 就认识这个言二郎了。他们家在岭南不过就是种地的,再靠他们阿父进士的名头弄些钱。就这般身份, 也来攀我么?一个从岭南那种地方来的人, 见识有多浅短,父皇需要我多说么?   “到长安后,这个言二郎借用我与他相识的旧交情, 求到我府上让我帮他行卷。我看在他可怜份上,帮了他。然而帮了他,也不代表什么。他也许是有点才华, 可我和他自来出身不一样, 看到的事物不一样, 我与他没有任何共同话题。我好歹也是堂堂公主, 嫁给这种乡巴佬, 和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父皇,你若是疼爱我,若是看在我母后的份上,就不应该这般让女儿受委屈。”   言尚跪在她身旁,听着她那铿锵的、戳人心的冷漠字句。他垂着眉眼,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副样子,看在那庐陵长公主眼中,何等揪心。   听到自己哥哥要把言尚配给丹阳那丫头,长公主揪心,不甘美少年这般便宜别人;现在看到丹阳拒婚,长公主还揪心,想这个侄女的嘴也太毒了,太不给人面子了。   今日丹阳公主拒婚这段话传出去,言二郎在一段时间内,那都肯定被人指点,成不了亲了。就算庐陵长公主这种玩世不恭的人,都觉得暮晚摇不嫁就不嫁,何必拒绝得这么狠?   大殿没有人说话,进士们讷讷不敢抬头,韦树微皱眉,觉得暮晚摇用这样的话说言尚,未免太过分。   而皇帝本淡淡听着暮晚摇的话,在暮晚摇提起“看在我母后的份上”,他神色微地一顿,有短暂恍惚感。   暮晚摇仰头看他。   这一刹那,皇帝看着女儿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心神空荡荡中,想到了昔日那个同样倔强、非要和他对着干的女人。   他要除李家,皇后就要保李家。他只是想把李家赶出长安,皇后却恨不得杀了他……   自从二皇子夭折后,皇帝与皇后离心,直到皇后过世。   暮晚摇刻意提先后……是分他神,剜他心,往他胸口戳刀子。   天家父女啊……感情残酷到了这一步。   皇帝目有惨然之色,望着女儿水光流动的黑眸,他淡声:“罢了。既然丹阳不愿意,言素臣也不愿意,这指婚就算了。丹阳何必做此态,朕是你父皇,难道还会逼你婚么?也值得你特意下跪。   “都起来吧。”   这一晚的宴,到了这一刻,便有了寥寥收场的意思。   皇帝之后再没说什么,陪着他们又应付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就摆驾回宫了。而皇帝一走,筵席自然散了,各人就此离去。   言尚与韦树行在一起,其他一些进士担心地和言尚站在一起,鼓励言尚,说这也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而从他们旁边,暮晚摇漠然无比地走过,便是韦树跟了一步,也被公主的侍女拦住了。   暮晚摇今夜不打算再和人说话了。   -----   暮晚摇很后悔。   她只是想凑热闹,看言尚风光一场而已。   早知道一场曲江大宴,父皇会给她和言尚指婚,她说什么都不会去了。   然而已经于事无补了。   她用最恶毒的话去说言尚、中伤言尚,哪怕他脾气再好,也一定会难过。他那般自尊,昔日尚且总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今夜她这般说他,他当是再不会帮她了。   谁还会帮一个当面拒婚、还把自己说得那般不堪的女人呢?   她弄丢了一个很好的盟友。   暮晚摇回到府上,坐在内舍妆镜前,盯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苍白脸颊。她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对着自己那双冷淡的眼睛,轻声自语:“没关系,别人不帮我,我自己帮自己。   “我才不会认输,我才不会被你们打败。”   暮晚摇高声向外喊:“春华!”   一直候在外的春华当即:“殿下?”   暮晚摇笑道:“我要饮酒,给我拿酒来。”   春华迟疑:“现在?这么晚了,殿下该睡了……”   暮晚摇:“怎么,连你们也要忤逆我?我说的话,已经这么不管用了?”   春华勉强道:“那婢子去吩咐人为殿下热酒……”   她听到公主在内拍木案的张狂声音:“我不要喝热酒,就喝冷水酒!直接取来喝就好!”   外头的侍女们不敢再接话了,只能忧心忡忡地去为公主拿酒。   而暮晚摇眼神上飘,空寥寥地开始点酒名:“把府上的好酒都拿来!我要喝京城的西京腔,虾蟆陵的郎官清和阿婆清。我要喝蜀地的剑南春烧,还要喝乌程的若下酒……”   侍女们听得心惊,心想这么多种酒混一起喝,不是等着醉死么?   然而……也罢。   公主府上自然不缺酒,很快一坛坛酒都被抱进了公主寝舍,一排排摆在一张长案时,十分整齐。   暮晚摇将仆从都打发了,自己便坐在地上,打开酒坛,开始自饮自酌……   她喝了许多酒,喝得自己意识有些昏沉,喝得自己不那般难受,暮晚摇才舒展开了长眉,露出了笑容。   和亲之前,暮晚摇只能喝一些偏甜的酒,但是和亲后,大概是乌蛮人实在太野蛮了,暮晚摇跟着他们喝酒,之后和蒙在石在一起时,蒙在石又总是喜欢给她灌酒。   她被灌醉后,那些高山啊、石岭啊、碧水啊,在眼前晃着晃着,就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她渐也喜欢上了喝烈酒的感觉。   ……她的酒量,便这样被迫练出来了。   回到长安后,暮晚摇收敛自己在乌蛮养的一些坏习惯,端起公主该有的架子。然而她心知肚明,有些习惯,就是会陪伴她一生。成长的烙印,她再遮掩,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暮晚摇独坐一人喝酒,喝得正快活时,门敲了两下。   方卫士的声音在外:“殿下,言二郎来府上求见。”   暮晚摇托着自己因饮酒而有些滚烫的脸颊,侧过脸,一时间以为自己弄错了时间,自己听错了。   她不是刚从宴上回来没多久么?她不是刚拒了婚么?言尚怎么可能登门拜访?   嗯,一定是弄错了。   暮晚摇便没有理,继续喝自己的。   方桐在外等了一会儿,他已经习惯公主动不动不理人的毛病,便重复一遍:“殿下,言二郎求见您。”   暮晚摇这次确定自己听清楚了。   她细白的手上捧着一只琉璃杯,她仰起脸,月光照下,落在她发丝凌乱的脸颊上。暮晚摇揉了揉脸,真真切切地愕然了。   然后暮晚摇停顿一下,说:“不见。”   方桐便走了。   一会儿,方桐又回来了,站在公主寝舍门外:“殿下,二郎拜托属下,求您一定要见他一面。”   暮晚摇怒了。   她说:“不见!说了不见就是不见!有什么好见的!”   方桐道:“言二郎说他要在外面等殿下半个时辰,他说他有话与殿下说,希望殿下……”   暮晚摇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是他的仆从还是我的仆从?总是替他传话干什么?我说了不见,你听不懂么?我与他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话我在宴上都说了,他大可不必来羞辱我,也不用来跟我告别。   “我准他日后再不用讨我喜欢,再不用见我了!”   公主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说下去,恐怕方桐就要被杖打了。方桐便不敢再多说,出去回话了。   暮晚摇便继续饮自己的酒。   过了半个时辰,方桐居然又回来了。   方桐在公主门外徘徊许久,想到言二郎说殿下一定不会打他。秉着对言二郎平时行事妥当的信任,方桐鼓起勇气,再次战战兢兢地敲门了:“殿下……”   暮晚摇微笑。   她在内柔声:“方卫士,我今夜不杀你,你便不快乐,是么?”   方桐快被吓死了。   他只能说服自己要相信言尚,飞快道:“属下只是来告诉殿下一声,言二郎走了。”   寝舍中寂静。   好一会儿,方桐听到暮晚摇低凉的声音:“哦。”   方桐低声:“言二郎留了话给公主,他说——”   -----   半刻前,言尚离开公主府,将话留给方桐,让方桐转告公主。   他声音清清和和,如月下清霜:“这话本该我亲自与殿下说,但殿下既不愿见我,方卫士转达一声也是可以的。请方卫士告诉殿下,我不敢生殿下的气,也没有怪罪殿下那般不留情面。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为难之处,殿下说那样的话,只会更加伤心。   “请殿下不必伤心,我与殿下的情分,不会因那几句话而改变。我心中不怪殿下,也请殿下不要怪自己。”   -----   “咣——”   暮晚摇手中的琉璃杯脱手,摔了下去。   她听到方桐尽量模仿言尚说话的语气,然而言尚说话时那不紧不慢、温静平和的语气,又岂是一般人可以模仿的?   方桐纠结时,面前的门被拉开,披散着长发的暮晚摇站在了他面前。   暮晚摇腮上挂着酒熏霞红,眼睛却迸发着前所未有的光。春衫赤足,她又纤娜,又强硬。   她赤足向外迈出一步,一把扣住方桐手腕。   她语气急促:“去——你去将他给我追回来!   “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我要他亲自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   -----   杨嗣和太子离开了杏园。   原本杨嗣该回自家府邸,太子却说:“今晚睡在东宫吧。”   杨嗣神思飘忽,随意应了一声。   他还在想那宴上发生的事。   回到东宫,太子妃正迎上太子,想和太子说一些琐事,太子就道:“杨三来了。”   太子妃一顿。   然后懂了:“妾身不会让人打扰殿下与杨三郎的。”   杨嗣全程心不在焉,洗漱后他进了给自己安排的房舍,靠墙而坐还没一会儿,太子就进来了。杨嗣瞥对方一眼,见太子坐在了墙的另一面,盯着他。   太子吩咐:“落锁吧。”   杨嗣茫然时,听到宫人在外应声,之后铁锁从外将门锁上了,宫人退下。   杨嗣:“……”   他盯着对面那个端正威严的青年,被气笑:“殿下是在防贼么?把我锁着也就算了,何必将自己也锁起来?怎么,殿下怕我做什么?”   太子看着他,道:“将孤一同关进来,是孤打算亲自看着你。杨三,孤今夜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去,不能去找摇摇,更不能一时冲动,在这时候说你要娶她。”   杨嗣脸色蓦地冷下。   眼中神色变得尖锐,又一瞬间如同野兽一般凶悍。   沉静在二人之间徘徊。   二人盯着对方。   好久,杨嗣懒洋洋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你一直劝我娶摇摇么?我现在点头了,你却不同意了?”   太子道:“孤自然是一直支持你和摇摇的。只是今夜父皇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至少短期内,摇摇的婚事不定下来为好。杨三,你并不是只身一人,你背后有整个杨家。你纵是不听孤的,难道要整个杨家去对上父皇的铁拳么?”   杨嗣怒而跃起。   他长身而立,手指门外,高声:“那难道就这样不管了么?任由皇帝欺负摇摇?”   太子声音冷静:“父皇不想摇摇嫁人,你看不出么?!只要暂时不嫁人,她就不会出事。你要是不想杨家变成第二个李家,就徐徐图之,不要任性。”   杨嗣向后退一步,靠在墙上。   少年面容冷淡,低笑一声:“冷静么?”   太子看他半晌,缓缓道:“摇摇是我妹妹,我纵是利用她,却也不会心狠如我父皇。这点你总认吧?我起码不想她嫁回乌蛮去,起码不想赶她离开长安。我还在促成你与她的婚事……若是你们真的成亲,你便能护住她。只是这事需要时间,我现在还不到与父皇翻脸的时候。”   杨嗣冷笑一声,不语。   太子看他这般,叹口气,道:“她是我妹妹,但你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友。我宁可她吃亏一点,也不愿你跳入火坑,你懂么?”   杨嗣道:“你就是太爱算计了。”   太子沉默半晌。   然后道:“总比看你去送死强。”   他淡声:“睡吧。今夜我会看着你。就如……当年看着你,不让你带她离开这里一样。”   杨嗣一下子静下。   头向后靠,撞在墙上。   想到了那一年,自己听到他们要暮晚摇去和亲,自己愤怒不平,想带暮晚摇走。   然而他带不走她。   太子亲自看押他,杨家日日找人说服他。当他被放出来时,早就于事无补。   杨嗣自嘲一笑,淡声:“当年如果不是你看着我,她根本不用嫁去和亲。”   太子点头:“不错。然后你们杨家也因你一人而葬送了。你从此和暮晚摇远走高飞,带着她东躲西藏。你一个男的倒是无所谓,有想过我那个娇滴滴的妹妹能过惯那种生活么?   “她当年不会跟你走。现在你也不能娶她。一样的道理。”   杨嗣垂目,半晌后,他坐下。收了自己周身的戾气,他轻声:“我只是不忍心……你们太心狠了。”   太子道:“那你就等我筹谋,何时时机到了,你就娶她,亲自保护她。”   杨嗣道:“我护不了。”   不等太子发怒,他侧过头,透过窗子,看外面的月色,缓声:“我从小看着这个妹妹长大,我虽然不忍心,但谁让我是杨家三郎。我如果没有抛家的勇气,我什么也做不成。   “我才不想娶她。我只希望这世上有一人真心待她,而在这之前,我尽量……只能尽量对她好一些。”   太子说:“你必须娶她。”   杨嗣不耐烦,翻身躺卧,将被子盖住头:“睡觉!”   太子叹口气,不再逼迫了。   -----   言尚被方桐追了回来,被一路领进公主府,领入公主的寝舍门外。   方桐等人退下,示意殿下在里面等着。   言尚走到门前,便被里面的酒气熏得有些头晕。   他惊愕一下,沉思片刻,敲了敲门。   暮晚摇娇而冷的声音响起:“自己不会推门进来么?”   言尚默然,推开了门。   他迟疑关门是否有损公主清誉时,暮晚摇不耐烦的声音继续响起:“你不关门,是想冻死我么?”   言尚便关门,转身。   帷帐重重。   没看到公主的身影。   言尚疑惑:“殿下?”   暮晚摇道:“你就要守礼到这个地步,一步都不往前走?”   言尚轻叹一声,听出她一句比一句不耐,估计快到忍耐边缘了。他站在这里,被满室的酒气包围,目光一扫就扫到了好多空坛子。不知那个酒鬼是喝了多少酒。   言尚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显然他不觉得自己能和一个酒鬼说清楚。   然而已经来了,就看着办吧。   言尚掀开一重重帷幔,向里面走,寻找公主。忽然,一个人从里撞了过来,向他抱了过来。   女郎两只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整个身子埋入他怀中,脸贴在他胸口。   言尚僵硬,两臂张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张口结舌:“殿下……”   暮晚摇埋于他怀中,紧抱着他的腰,轻声:“别那么守礼,别那么急着推开我。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她声音若碎,空荡荡的,让人想到秋日落叶,冬日枯雪。   她太不好受了。   言尚顿半天,手臂落于她后背,搂住了她。   他俯下头,拥抱住她。他圈住她,将她搂于怀中,轻声温柔:“别那么难过,殿下。”   他微微一笑,柔声:“我便是觉得殿下会很伤心,想着总是不放心,便想无论如何,我今夜该见殿下一面。该亲口求殿下一句话。”   暮晚摇仰起脸,眼神迷离,喃声:“求我什么?”   言尚望着她:“求殿下,不要与臣生分了。”   ——他是这般会说话,这般给她面子。   明明是他该生气该不理她,他却求她不要与他生分。 第36章   今夜注定所有人都睡不着。   皇宫中的清宁宫, 是皇后的寝宫。自皇后仙逝,清宁宫就被封了起来,再没有人住了。   而今夜从宫外回来, 皇帝竟然到了清宁宫。   宫人们慌乱地简单收拾了一下,皇帝坐于清宁宫的大殿中,面前案上摆着一盘黑白棋。   这棋局在封宫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皇帝不让任何人移动,而今皇帝重新回到这里, 见到这棋局竟然还如当初, 不禁悲喜交集。   然而他抬目,本应坐在棋局对面、与他对弈的那名女子, 早已不在了。   皇帝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低头咳嗽。   服侍皇帝的内宦听到咳嗽声, 连忙进来,见到陛下如此,顿时明白这是睹物思人, 陛下在想念皇后。   然而何必呢?   皇后不是被皇帝自己害死的么?   内宦不敢多提先后, 只小心翼翼:“陛下, 清宁宫凉,不如让人把炭烧着吧?您也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   皇帝摇头,道:“朕只是坐一坐。朕的身体早就不行了, 今日的药就不用喝了。”   内宦再劝,皇帝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怔怔看着这盘未下完的棋局。   内宦心中叹气, 先后乃是金陵李氏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雍容华贵,自生来就该做皇后。皇后蕙质兰心也罢,偏偏于政事上一点就通。而皇后背后的李家又何等势大。   这犯了皇帝的大忌。   皇后是必死的。   因皇后若不死,死的……也许就是陛下了。   然而在皇后去后,陛下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似乎心力交瘁,精神已经跟随皇后走了。   因为身体不好,皇帝不断放权,如今这朝局,几乎是太子和秦王、晋王三位皇子在管,皇帝三日一朝,却连奏折都很久不看了。   正是放权放得这般厉害,才造成太子和秦王斗得这般厉害。   然而,这是好事么?   皇帝缓缓道:“今夜丹阳拒婚,你觉得如何呢?”   内宦抬头,见皇帝眼睛看着的是棋局对面,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皇帝问的,是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皇后。   果然,下一刻,皇帝喃喃自语:“是,摇摇从今夜开始,就会明白,依附谁都不可靠,她得有自己的势力。太子擅谋,秦王擅武,晋王性柔。你说这三人,谁才能得到这个位子呢?”   皇帝似疑惑:“说起来很奇怪,大概是朕太擅长帝王心术了,朕总是很看不惯别人在谋划。每天看到下面几个孩子斗来斗去,朕都觉得可笑,都想……将他们全都收拾一通。”   皇帝沉默半天,好像在听对面的人说话一般。   他笑了笑,道:“你放心,朕只是说想收拾,却到底没有收拾,不对么?只要摇摇不太过分,朕就不会伤她。二郎真的不是我杀的,为何你总也不信我?为何你总觉得我会这般心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会杀?”   停顿片刻,皇帝面容微肃,似被激怒,他自言自语道:“不错,是一定范围内。你放心,朕也没几年活头了。且看看他们能成长成什么样子。在朕临死前,朕一定会将所有的隐患拔掉。   “你纵是再说朕心狠,朕也一定会这么做。”   内宦在旁边听得一身冷汗,心想皇帝这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现在竟然出现癔症,和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聊了这么久……   内宦怕皇帝整日神神叨叨地与先后说话、哪一日就疯了,忍不住打断皇帝的话,强行插入皇帝和一个不存在的人的聊天中:“陛下,您放权放得这般厉害,真的不担心有一日被架空么?”   皇帝看一眼内宦。   哂笑道:“朕掌权三十载,民心所向。你真以为现在朝臣们纷纷站队,就是他们有多忠心那几个皇子?不过是因为朕不管事而已。这朝局这般乱,不过是朕给他们机会搅浑水而已。   “朕若真想收回权,易如反掌。帝王之威,忠信所向,士人们的信仰,你这样小小的一个内宦,怎么会懂?”   内宦便说惭愧。   可他又疑惑问:“那陛下为什么要让几位皇子掌权?为什么要看他们搅浑水?陛下要做什么?”   皇帝漠然道:“没什么,不过是在朕临死前,掐灭所有隐患而已。”   内宦听不懂,但看着皇帝的癔症不再发作了,就插科打诨,伺候皇帝回寝宫休息,不必多提。   -----   此夜丹阳公主的府上,言二郎进去后,侍女们都松口气,觉得有言二郎在,今晚应该妥了。   而对于言尚来说,言尚无法拒绝一个喝醉酒的公主。   他自己不饮酒,所以通常都是他在最后照顾酒鬼。   言尚以为今夜也差不多。   按照他对酒鬼的认知,对方要么特别胡搅蛮缠,要么特别乖巧听话……言尚想暮晚摇平时就那般气焰高涨,喝醉酒岂不更能折腾?   然而他想错了。   暮晚摇比他想象中乖的多。   她除了缠着他要他抱她,也没有其它过分要求。   到后来,言尚拒绝不了,只能暗道惭愧后,被迫入了公主寝舍,坐在了公主的床榻上。   帷帐放下,暮晚摇被他抱于怀中。言尚心脏一直狂跳,却说服自己,如同照顾自己妹妹一般照顾这个少年公主就好了。他不必多想,今夜特殊,明日公主就会忘了这些的。   而不断这么自我说服着,言尚的身体总算不那么僵硬了。   让一直靠着他的暮晚摇感觉明显。   可是她埋于他怀中,却清楚地听到他狂烈的心跳声,砰砰砰,在夜中格外清晰。   暮晚摇暗笑,想这个人看着那般镇定,原来其实也没有嘛。   言尚有起身动作。   暮晚摇一下子抬头,指责般地瞪他为何要走。   她自以为自己在瞪人,但她双目含雾,眼尾流红,又兼散发让面颊变得更加小巧。这样子,非但不凶悍,还透着楚楚可怜的感觉。   言尚心软,低声:“我只是想找人拿帕子为殿下擦擦脸,这样殿下明日起来会好受些。”   暮晚摇一下子了然。   言尚以为她喝醉了。   他以为自己在哄一个醉鬼,却不知暮晚摇酒量了得,轻易不醉。可是言尚这么温柔地待她,暮晚摇又不想说破。她情愿由他这样抱着她,让她感觉好受一些。   暮晚摇不说话,只是抓着他的衣袖,就那般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就将言尚看得心软了。   他侧过头,微微咳嗽一下。昏昏月色照入,暮晚摇隐约看到他耳际有些红,霎时狼狈。   他无奈地坐了回来,搂着她:“好吧,我不走了,殿下睡着就好了。”   暮晚摇:“今晚都不许走。”   言尚:“……这于理不合。”   暮晚摇:“不许走。”   言尚默然片刻,她再次抬头看他,他俯眼与她清泠泠的眸子对视一会儿后,点了头。   暮晚摇这才放心了。   她重回窝回他怀中,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一直萦绕她鼻端,而他怀中那般暖,又不灼烫,是格外合她心意的温度。   暮晚摇茫茫然,心想原来有人的怀抱是这种感觉啊。   既不会冰冷得让她害怕,也没有滚烫得让她窒息。   他总是和她遇到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然而暮晚摇又不信,男人间的区别,能有多大呢?   暮晚摇悠悠想着那些,闭上眼,轻声喃喃:“以前我二哥还活着的时候,我生病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抱我一整晚。可是他后来不在了,我就都一个人待着了。”   言尚微默。   想到了暮晚摇说的二哥,是曾经的太子。那才是先后所生的嫡子。   风华绝代,文武双全。可惜天妒英才,他十五岁时坠马而死,少年早夭。   据说天子与先后悲痛万分。   言尚温声:“那公主将臣当作兄长,也是可以的。”   暮晚摇:“……”   她就是装醉,也忍不住冷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半岁么?言二弟弟?!”   言尚:“……”   他道:“殿下可真是难哄啊。”   暮晚摇:“是你自己说错话。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弟弟了。”   言尚:“是,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暮晚摇噗嗤笑起来,唇角翘起。她悄悄地伸展手臂,更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这不怪她。   今晚她本打算自己一个人熬的,是他非要过来说那般惹她委屈的话。确实都是他的错。她就想任性一把,暂时丢掉外面那些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她此时,就是想和他这样卧在床上。哪怕他不是很情愿。   可谁让他脾气好呢?   脾气好,就应该被她欺负。   -----   月色照入,清寒移砖。   言尚渐坐得有些身子发僵,也不知道怀里的公主睡着没有。   他向后靠了靠,背靠上身后的墙,却又一顿,因发现自己的腰被公主抱得太紧,无法挣脱。他展开手臂,发现自己腰以下被箍着,完全移动不了。   言尚蹙眉,有些发愁,想该怎么在不惊动暮晚摇的情况下,把暮晚摇移回床上、解脱自己。   他沉思时,暮晚摇忽然开了口,原来她还没睡着:“其实嫁给你挺好的。”   言尚一愕,低头,看到她乌发下露出的一点儿雪白面颊。   他叹道:“殿下怎么还醒着?”   暮晚摇闭着眼,自顾自地说:“嫁给你其实挺好的。你虽然心思多,再磨练几年,大概就滴水不露了。但是你为人正派,对谁都好。不管你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我眼看着,你是打算一辈子这么下去了。哪怕你是假君子,你装一辈子,也装成真君子了。   “而以你的道德水平,一旦你娶了我,你不管喜不喜欢我,你都会对我很好,会特别疼我,会一心为我着想。我没有遇到过一心为我好的人,但我觉得如果我们成亲了,你就会那样。你的道德约束住了你,它约束着你不会负我,不会让我难过。你不会和其他长安子弟一样嫖妓,不会跟他们学坏。你连酒都不喝,就为了时刻清醒。   “虽然我觉得你活得太累了。但是你的累,能够对我好,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若是成了亲,你会答应我每个要求,会我说什么你都尽量满足。你会帮我画眉,会为我调胭脂,会服侍我。   “而且你脾气那么好。我不知道谁能让你真正生气。你不会骂我,不会生我气,不会转头不理我,不会惹我掉眼泪。我若是太任性了,你也一定只是叹气,无奈看我一眼。你那般宠爱地看着我,我还有什么会不喜欢的……”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说得自己都有些痴了。好像她真的能够想象到他们成婚后的生活一样。   她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向沉默的、低头看着她的言尚。   言尚眼中神色复杂,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莫名的、压抑的情愫,在二人眉目流转间轻轻荡着。   柔情缱绻,迷惑惘然。想近不敢近,想退不舍退。   便只是静静看着。   好久,言尚才声音微哑:“然而你拒婚了。”   暮晚摇笑了笑。   她重新垂下了眼,睫毛覆住眼中所有神情。   她有些落寞地淡声:“因为我就是不甘心。命运被掌握在别人手中,当年要我嫁人我必须嫁,现在随便指派我还得点头。那我的人生始终是任人宰割。我才回来长安多久啊,父皇就想再一次地将我打发掉。   “我不甘心。我宁可在太子和李氏间寻平衡,我也不要出局。我要保护我身边的所有人,我要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再不用牺牲。我要权势,那我现在就不能出局,不能嫁人。”   言尚没说话。   暮晚摇忍不住心情烦躁:“你怎么不回答?”   言尚便道:“我原本以为殿下拒婚,有一层意思,是怕自己现在和我成婚,影响我的仕途。怕陛下打压殿下,顺便打压到我。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殿下根本没有为我着想过。”   暮晚摇愕然,抬头看他。   他眼中带着一丝笑。   她便一下子知道他不过是开玩笑,是逗她开心了。   暮晚摇轻轻“啊”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   他僵硬一下,她却跪直,不让他退,柔声:“你又在找借口为我说话了……你人真好。我本来确实没有想到你,但是你这么说,我准你日后想起这事,觉得我是为了你好了。”   暮晚摇郑重其事:“你要觉得我是一个为你着想的好人。把我前面说的那些不甘心都忘了,就记得我是为了你好了。”   言尚忍笑,道:“臣遵旨。”   暮晚摇便跟着他一起弯起了眉,他太神奇了,三言两语就让她不难受了。可是她还是担心,她忍不住再次重复问:“你真的不怪我拒婚么?不怪我那么说你么?”   言尚不厌其烦,摇了下头。   他道:“你若是不拒得狠些,陛下说不定会继续逼你。你越是将我说的不堪,陛下才越觉得你的决心大。”   暮晚摇低下眼睛,几绺碎发散在面颊上。   她难得觉得对不起他。   她咬唇,不安道:“但是我这么说你,明日传出去,那些想和你结亲的长安人家,可能都要重新考虑了。没有人会上赶着和一个刚被公主无情拒婚、还被说的那么不堪的人成亲的。”   言尚道:“无妨。我本就告诉你,我短期内没有成家的打算。我嫂嫂已经怀了孕,我在家中排行二,下面的三弟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好好读书,小妹年纪更是小。都远远不到说亲的年龄。   “我便是一两年不成亲,对我三弟和小妹的影响都不大。”   暮晚摇闻言有些高兴了。   她重新仰头看他,巴巴地搂着他腰,蹭过去,显得有些亲昵。   她柔声:“你为什么一直不想成亲呢?”   言尚踟蹰。   暮晚摇不高兴道:“我喝醉了酒,明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么?”   言尚道:“不是我不告诉殿下,是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他微微蹙了眉,有些自我怀疑道:“我对男女情爱,确实不太感兴趣。成家于我,不过是一种责任。既然是责任,不过是履行责任罢了。那在我必须履行责任之前,我对情爱并不感兴趣,自然就会一直不太想成亲了。”   他微红了脸。   有些赧然。   低声:“我这样是不是有些奇怪?”   暮晚摇点头。   言尚:“……”   他忍不住瞪她一眼。   暮晚摇便笑起来了。   她撒娇一般:“你这种想法就是很奇怪啊,我点头有什么不对?旁人十八岁男儿郎,哪个不是慕少艾的好年龄?看到美娇娘,就眼睛发直、走不动路?而且喜欢一个人是多美好的事啊,和喜欢的人一起亲嘴儿、搂搂抱抱、滚来滚去,是多么快乐的事。   “你却不感兴趣。你不奇怪,谁奇怪呢?”   言尚礼貌地笑了一下。   显然客套十分。   他尊重别人的想法,自己不感兴趣却也没办法。   暮晚摇目中浮起调皮色。   她不笑也自带三分嗔意:“你对女色不感兴趣,肯定是你没见识过。没关系,我教你。”   不等言尚反应,她向前一扑。言尚本只是靠着墙,她这么大力侧扑而来,一下子将他压倒在了床褥间。   言尚心脏停跳一刻。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微绷:“殿下!”   然而来不及了。   暮晚摇唇角含着笑,眉目微垂似阖,眼尾荡着晕晕酒熏红色。她压着他,开始扯他腰间带。   言尚惊愕,与她相抗,衣领却被扯开一段,露出长颈来,玉润干净。   而她另一手将他发带扯掉,他的乌黑长发就铺散在了枕间,如墨水打散在水中。   少年长颈微扬,雪白下,筋骨之力如弦一般紧绷。   暮晚摇晕晕然,唇瓣轻咬,眉间微蹙,似痛苦,又似欢喜。   她像妖精一样跪在他身前,眼中荡着春波。床帏流苏摇曳,一重重帷帐如月光一般掀来。喘气剧烈间,他握着她的手,不让她乱来,然而她这么一通折腾,他的肩头露出,衣袍显然凌乱了。   言尚声音不再那般平和了:“殿下……暮晚摇!”   霞飞双靥,她的唇挨上他脸颊,他一下子偏头,她不以为然,气息拂上他的颈,一路如月光铺陈,蜿蜒向下。言尚的呼吸乱了,散发拂在面上,他开始急促,开始不受控制。   而察觉到他的紧绷和滚烫,暮晚摇露出了然又调皮的笑,埋身入褥子下。她这般逗他时,才知他筋骨舒朗,都怪平时穿的衣袍太宽松,根本看不出来。   言尚一看不好,一把搂住她,将她紧抱住怀中,不让她继续。   暮晚摇脸被迫挨着他的胸膛,她不以为然,轻轻伸出粉红灵舌,那么一点。言尚眼中光涣散,他急促地“唔”了一声,身子下弯微弓,轻轻颤抖,额上也渗了汗。   暮晚摇正要再撩拨,听他除了无奈地叫两声殿下外,终于开了口——   “殿下与你前夫,也是这样么?”   瞬间,气氛冷了下去。   暮晚摇抬头,看向他有些绯红、渗着汗的俊容,和黑如墨玉的瞳眸。   她脸上没有了丝毫表情。   道:“你真厉害。   “不愧是言尚。   “你真的很清楚哪里是我的死穴,一踩就准。你不光会用言语安慰我,还会用言语激怒我。言尚,你真的……很懂怎么说话。”   言尚沉默。   她不再燎火,他便能慢慢坐起来了。他曲起腿遮掩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却早已了然,不屑嗤笑他的虚伪作态。   言尚不理会她的讽刺目光,坐起来后,拢了自己的衣衫。长发散于脸与肩上,这一刹那,哪怕衣衫凌乱,他也形容典雅,不容侵犯。   言尚缓缓道:“殿下喝醉了。”   暮晚摇冷声:“你这么聪明,你知道我有没有醉。”   言尚再静默一下,又道:“殿下只是不想守礼,想肆无忌惮,想与我嬉玩而已。殿下不想与我有任何以后,谈论任何可能,殿下只是今晚太不开心,想拿我寻乐而已。”   暮晚摇不否认。   道:“不行么?”   言尚说:“不行。”   暮晚摇怒:“你!”   他向她看来,目如清雪,让她一下子哑火。他说:“我不是那般人,殿下若想找人玩乐,长安的小倌多的是,想献身于殿下的人也多的是。其中并不包括我。我不以身侍君,我以为殿下知道。”   暮晚摇盯着他,怒火欲喷,又面容红透,有些羞愤。   她被拒绝了……她之前就隐约能猜出他的为人,但她以为他对她终究不一样,以为他不会拒绝……   似自己最肮脏恶心的一面,被他看到,被他用目光凌迟。   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低头将脸埋于膝上,怒道:“你滚吧。”   言尚温声:“殿下睡吧,臣在外守着,就不打扰殿下了。”   暮晚摇埋脸于膝上,根本不想多看。听到他下床的动静,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心中空茫茫的。   又听他脚步停下,轻声:“殿下只是想岔了,明日就好了。殿下好好歇着吧。”   暮晚摇:“我没事。”   她装模作样地压抑下自己心中的羞耻,慵懒一笑:“我今晚拒绝你一次,你今晚拒绝我一次。我们扯平了。”   言尚:“嗯。”   他出了内舍。   暮晚摇抬头,见内舍没有人了,她心中哀嚎,将自己红透了的脸埋入枕间,懊恼万分——   她居然被拒绝了!   她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居然被拒绝了!   她以前的男人,都挺迷恋她的身体的呀,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言尚居然拒绝了她?   她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 第37章   清风映窗, 山屏滴翠。   坐于窗前, 侍女们为公主拿着篦子梳发,暮晚摇则在对着案上摆着的金鸭香炉添香。   她正在等朝政时间过去。   府上已备了宴, 约一些臣子来吃宴。这几位臣子, 都是昔日从丹阳公主府中出去的。他们中如今官位最高的,是户部侍郎, 在户部中,仅次于户部尚书了。   经过那日拒婚事件,暮晚摇已经想清楚。她单单在太子和李氏之间寻平衡不够,她还要壮大自己的势力,加大自己身上的砝码。   三足鼎立才有立场。   不然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暮晚摇心中琢磨着, 要不动声色拉拢朝臣为自己所用, 最简单的, 就是先将从自己公主府上出去的那些朝臣拉拢住。因士人对忠信的尊重, 这些从公主府上出去的人,一日暮晚摇是君, 暮晚摇就是他们的旧主人。   这毋庸置疑,背主之人会受人唾弃,暮晚摇起码知道这些人哪怕选了新的立场, 也不会背弃她。   她要通过这些人, 再拉拢更多的人, 在朝政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就如背后势力不够大的太子平日做的那样。   暮晚摇不是一个心机深沉、天生会政斗的人。相反,她是一个曾经天真、现在也没多聪明的少女。很多事情,她都是吃过亏, 才会恍然。   她的母后曾是政斗一把好手,然而她母后还活着的时候,父皇母后将她宠的无忧无虑,她半点没有接触过政治。   之后到了乌蛮,那些蛮人野蛮粗鲁,他们又懂什么。蒙在石倒是野心勃勃,然而她和蒙在石各取所需,互相帮助。她于政治一途,始终很浅显。   现在回到了长安,她依然是懵懵懂懂地自己从头学起。没有人教她,摔跤了就爬起来从头再来。她一点点琢磨,总会懂这些……反正她跟在太子身后,可以偷师太子。   她也不需要自己多么举足轻重,能够牵制住太子和李氏,让两方都不能将她逼得太厉害,就够了。   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暮晚摇想着这些,手中拨弄香炉的添香动作却不停。   她移走云母隔,手持香箸,将炉腹内灰雪样的霜拨弄走。然后在香灰上戳透玲珑窍,等死灰复燃。   春华问:“殿下要用什么香?”   暮晚摇:“降真香。”   她是想到言尚身上的香气。那产自岭南的香初时她只是闻个新奇,那香味如兰似麝,清甜醇厚,却哪有宫中御用的龙涎香韵味长久?   然而那香在言尚身上却挺好闻。   暮晚摇有些不服气,便想自己调香,调出和言尚身上用的降真香一样的味道。这样闻多了,她就不会再觉得他身上的香好闻了。   暮晚摇放下香箸,用帕子擦擦手,将那片有着细腻美丽冰纹的云母覆回香灰上。   春华及时上前,手捧放着香饼的香盒来。暮晚摇从银盒里拈起一粒降真香粒。那香粒滚入云母片,暮晚摇拨弄净炭相烘,等气息变得更加浓郁。   然而暮晚摇叹口气,示意香炉拿远些。   春华一边让侍女端走香炉,一边不解:“殿下不喜欢这香么?”   暮晚摇:“没我想象的那般好闻。没有人身上的好闻。”   春华微静,猜到公主说的是言二郎,便闭嘴不多话了。   她总不能怂恿公主召见言二郎吧?   那算什么样子呢?   公主最好的选择,是要么杨三郎,要么韦七郎,总和言二郎混一起……对公主的前程并不好。公主自己也知道,那做侍女的,便不应该只为了哄公主高兴,而怂恿公主走不好的那条路。   暮晚摇托着腮,心情郁郁,又问了一遍时辰,看邀请的朝臣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暮晚摇就示意侍女们去准备筵席饭菜,准备歌女舞女。她打算今日那些臣子们离开的时候,送酒送美人,自己要做一个对下臣关怀的好主公。   趁着这段等人的时间,暮晚摇与春华闲聊。她看自己的侍女似乎眉间神情郁郁,好似笼着愁丝一般。   暮晚摇一顿,道:“最近没有与刘文吉见面么?”   春华一愣,然后默然,知道自己频频与刘文吉交好,殿下果然是知道的。春华摇了摇头,轻声:“奴婢与刘郎之间出了些问题,奴婢需要想一想。”   暮晚摇哼一声:“那你可想快点。他日日来公主府想见你,都被打发出去了。他再多求两日,长安说不定就要传遍我养面首的风言风语了。”   春华羞愧:“是奴婢让殿下辛苦了。”   暮晚摇不在意这些,随口道:“你们这些人的事呢,自己看着就好了,我是不多管的,也别让我拿主意。我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明白,是不会给你们出主意的。   “不过你们都听好了。你们若是要从我的公主府中出嫁,我是不许有人做妾的,降低我的档次。到时候你们想出府,我人人赠十金,谁也不偏袒。   “侍卫们要娶妻,总是要求高些。那就二十金好了。”   侍女和侍从们纷纷惊喜道谢,谢殿下出手大度。毕竟寻常人家,十金都可以过一辈子舒坦的日子了。   而闲闲说着这些,春华出去了一趟,拿回了两封书信。一封是给春华自己的,暮晚摇当然懒得看自己的婢女收到什么信;另一封却是请帖,古朴素雅,帖子背面还压着一支兰花。   香气清雅无比。   暮晚摇看到这帖子,心中微微一动。   她却不看,让春华读请帖是什么。春华看了,笑道:“殿下,今年佛诞日迎佛骨,言二郎邀您一起去看佛骨。”   暮晚摇一愣后,神色却不改。她只是偏了下头,让自己眼睛看向窗外,不让侍女们捕捉到自己真实的情绪,看到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自那晚她和言尚双双拒绝对方后,两人再没有见面了。她有点尴尬,又觉得言尚不算什么,自己用不着主动找他。   而他在读书,不再来找她,暮晚摇却又有些不高兴。   现在嘛……   暮晚摇道:“佛诞日迎佛骨?他倒是好有心情。”   春华笑道:“那殿下应不应呢?”   暮晚摇说:“看我那日有没有时间吧。”   春华心中为殿下排好了时间,特意将佛诞日空了出来。   公主和言二郎已经又大半个月没见面了,这半个月来,公主整日和朝臣门打交道,时不时心情不好,就会对府上人发火。公主府战战兢兢大半月,如今有喘口气的机会,自然人人都祈祷言二郎能够让他们殿下的心情好一些。   -----   不提暮晚摇那边如何和朝臣门打交道,言尚与韦树这边,则是在及第后,被中枢安排着,待诏弘文馆。   待诏的意思是,现在没有官,但随时可能有,等着朝廷的安排就是。而这些待诏的人,虽不是正式的官员,朝廷却也会补一些俸禄,勉强让他们开支。   这笔俸禄不过是面子数,数额极低,根本不够及第士子们的日常交际与花销。也没人将这笔俸禄放在眼中。   即使对言尚来说,这笔俸禄,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言尚至今花的大笔钱,都是他父兄从岭南为他寄来的,让他颇为惭愧。也只能忍耐,想等真正当了官,这个缺钱的难题就能过去了——   因为大魏的官制,尤其是长安这些京官,俸禄是非常可观的。   大魏对官员的优惠与照顾,远非其他朝代能比。   而对言尚来说,待诏弘文馆,最大的好处,就是读书格外方便,远比以前方便。他在岭南接触不到的书、在太学国子监接触不到的书,弘文馆都有收录。   弘文馆召集天下名士,藏书二十余万,是天下书籍最为丰富的地方。   言尚与韦树讨论后,得知他们想当官,目前有三条路可走——   一,等朝廷召见,不知猴年马月;   二,丹阳公主可以直接带他们面圣,向皇帝为他们讨官,但暮晚摇几乎没有可能会这么做,言尚也不想走这条路;   三,则是考试。   为解决科举出身后等待入仕所产生的问题,大魏设置科目选,每年十月举行。其科目有博学宏词、书判拔萃、三礼、三史、三传、五经、九经、开元礼、明习律令等,考试优等者,不论获得出身年数多少,皆立即入仕。   科目考,远比科考要难。   因科考是数千个寻常人中录取及第人士,而科目考则是每年遗留下来的所有进士,一同参考。   而言尚再一打听,顾名思义,这些名号极多的科目考的是全才,并非只有诗赋,让言尚松气不用再比自己的弱项之时,又陷入了新的愁苦中。   因他诗赋不行,所有才华……应该更不行。   因这些进士们寒门子弟极少,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而世家子弟出身,自小看的书、接触的事物,都远比言尚要多。他们都考不上,更罔论言尚这样的寒门子弟?   但无论如何,总是一条目前最好的出路。   言尚在见过自己老师后,和老师讨论一番,便决定考博学宏词科。无他,只因博学宏词科在科目考中为首,登科者所受尊崇最高。登科者直接入仕不提,官职也比其他的要高。   韦树家学渊博,自然瞧不上其他的,他直接选的是博学宏词科。而言尚踟蹰许久后,也选了博学宏词科。目前任务,就是比其他人多花些时间读书,让自己在弘文馆中所待的半年时间,不要荒废。   -----   清晨天未亮,言尚离开自己在永寿寺所租的寒舍,出寺步行,直接去弘文馆。他将时间掐算得很准,等他过去,弘文馆会正好开门。   只是对言尚来说,有一件烦恼事……   言尚从永寿寺后门出去,到了巷子,看到三四个仆从探头探脑,他不禁一声长叹。果然,那几个仆从看到他出来后,转头就跑没影儿了。而一会儿工夫后,言尚在巷中走,一个妙龄少女骑在马上,跟随着他。   正是赵五娘赵灵妃。   赵灵妃日日来堵他的门。   赵灵妃原本想在言尚面前做出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但她很快发现大家闺秀太过柔弱害羞,应付不了言尚的口才。赵灵妃干脆本性暴露,以真实性情面对言尚。   例如此时,言尚在前走路。   赵灵妃在后骑马跟随,口上道:“言二郎,你不要难过。虽然因为公主拒婚的事,那些想与你结亲的人都打消了主意。但我还在啊!他们不跟你结亲,是他们没眼光。我们长安人士,不是所有人都那般没眼光的。我就知道言二郎你很好,你千万不要一蹶不振。”   言尚:“……”   他无奈道:“娘子觉得我像是备受打击的样子么?”   赵灵妃抿唇而笑,她笑嘻嘻:“我就是鼓励你嘛。我阿父是国子监祭酒,你读书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找我帮忙啊。二郎你有大才,我都看在眼中的。”   言尚温声:“娘子,我已说过许多次,我真的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   赵灵妃:“没关系呀。咱们做不成夫妻,还能做朋友嘛。”   言尚被她噎住。   他是真的第一次遇到这种锲而不舍、脸皮极厚、又言笑晏晏的女郎。无论他拒绝多少次,赵灵妃都不以为然,理由是反正他还没成亲,她跟他做朋友也行。   然而她那架势,岂是要做朋友的样子?   她巴不得立刻绑了他成亲吧。   言尚道:“娘子你这般行事,不怕郎君厌烦你么?”   赵灵妃奇怪道:“可是你脾气这般好,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怎么会厌烦我?”   她骑在马上,伏身,忧心问:“你厌烦我么?”   言尚一怔,侧过头看她一眼。这般英姿飒爽、性情极好的娘子,其实是很难让人讨厌的。因为赵灵妃把握着那个度,既不会逼得太紧让言尚不适,又不会远离让言尚忘记她。   言尚低声:“我并不厌烦娘子,但我也没有喜爱娘子。我实在……实在是无心此事,娘子你如何才肯放弃?”   赵灵妃道:“大路朝天,你我不过同行一路。你走你的路,我骑我的马,你不必管我就是。”   言尚:“这世间有许多男儿极为优秀,我可向娘子介绍……”   赵灵妃答:“可我只觉得你好。”   她若有所思:“原本我只觉得你长得好看,是绣花枕头。但和你认识了这般久,我发现你脾气也好,气度也好,还朋友众多,谁和你见面你都认识……我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你也许比我看到的更好。   “我又不是傻子。我见你这般好,心里喜爱得要紧,如何舍得放弃呢?”   言尚无言。   这……真是太为难他了。   他真是怕了赵灵妃了,然而他无法对一个仅仅只是爱慕他的女郎口出恶言……言尚只能想其他的法子。   -----   时间到了四月八日,佛诞节。   佛骨从天竺运到了长安,诸王亲到安福楼恭迎佛骨。坊市间、古寺中,各个喧哗热闹,百姓围观。   长安人士用缯彩做成龙马云凤的模样,用纸竹扎出僧佛鬼神的模样。声势浩大,幡花幢盖,罗列二十余里,人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这只是在长安大街上,佛骨会在长安各寺间轮流,在今日公然让百姓们参拜。为了迎接佛骨,长安各寺垒砌了万余座香刹,古刹下,僧徒梵诵,士女瞻礼。   肃穆庄严。   为一大乐事。   言尚邀请暮晚摇一起看佛骨入寺时,便问过公主府上的仆从,得知暮晚摇在长安的时候,每年都是去大魏最为出名、规模最大的大慈安寺。   暮晚摇在大慈安寺有供养佛灯,她只要在长安,几乎每年都会去看她供养的佛灯,增添香火。   想来丹阳公主如今回了长安,她在佛诞日这一天,定是要去大慈安寺的。   言尚早早便去了大慈安寺,等候公主。佛寺今日喧哗热闹,人声聒沸,即便是公主,也不能在今日让人腾出地方,怕百姓冒犯王侯。所以暮晚摇今日,很大的可能,是便装出行。   言尚观察着人群中的女郎。   想暮晚摇明耀如明珠,她即使着便装在人群中,他定业能一眼看得出。   言尚就这样看了一上午……看得眼睛都酸痛了,也没有看到暮晚摇。   言尚微怔,以为暮晚摇忘了与他的约定。毕竟他只是送了请帖,她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以为她会来,完全是按照她平时的脾气判断的。她不否认,就应该是答应的意思。   然而,若是她今日有事,不来呢?   言尚心中不知是焦虑还是失落,他下午时又多等了一个时辰,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让他心脏砰砰,快要跳出胸膛。   言尚逆着人流,急匆匆赶回自己借住的永寿寺,重复自己在大慈安寺找人的过程。而这一次,他看到一尊香刹下,女郎与其他人一般双手合十,仰望高僧,静静地聆听大师的教诲。   她立于人群,穿绯红石榴裙,亭亭玉立,身形袅娜。没有平日那般富丽堂皇的明艳,今日她的妆容朴素,倒像是哪家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家碧玉。   她身后只跟随着三四个侍女和卫士。   言尚看得怔忡,心中百感交集,血液滚烫。   他以为她那般任性,从来只管她自己,她今日要去,也会去大慈安寺;没想到她会来永寿寺这样的小寺。   而且他说不定已经让她等了一上午,她却仍在寺中,没有离开。   -----   暮晚摇正不耐烦地听着那高僧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有人从后戳了下她的肩。   她以为又是哪个对佛教虔诚的寻常百姓挤进了人群,她懒得理这些百姓,就往旁边挪了挪,给身后人让出位置。   没想到肩膀又被戳了下。   暮晚摇抿唇,再次让。   肩膀再次被戳。   暮晚摇:“……”   身后这人是有多胖?她都让出这么多位子了,怎么还戳她?   暮晚摇才不会好脾气的,她让了两次后就烦了,凶神恶煞地回头,挑眉就要和人吵架。但是她一回头,便看到了言尚。   他面如冠玉,气质澹泊,对着她一张臭脸都还保持着唇角的笑。   而再往后看,果然是春华等人让出了位置,让言二郎过来了。   因高僧在宣讲佛音,下方人说话听不清。暮晚摇张了口,言尚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言尚低头:“什么?”   暮晚摇向他翘下巴,示意他贴耳过来。   言尚附耳低头,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膜,有些脆,又有些媚。   而她语调嘲讽:“我是说,咱们冰清玉洁、冷酷无情的言二郎终于姗姗来迟了啊。”   言尚耳朵一烫。   向后退了一步。   暮晚摇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走,她板着脸,看着有些不高兴。   言尚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无奈,勉强地凑近她耳边,低声:“这里人太多、说话声听不见,换个地方吧。”   他的气息拂在耳珠上。   暮晚摇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耳朵红透,瞬间明白刚才她和言尚说话,言尚为什么躲开了。   气息喷在异性的耳上,确实很……暧昧。   暮晚摇撩眼皮看言尚。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然后隔着衣袖,他反过手来,轻轻抓着她手腕,带她往外面走。春华等人要跟上,暮晚摇回头瞪他们一眼,侍从们便停步看天,继续聆听佛音了。   -----   二人行于永寿寺后院的竹林中。   这里总算没人,而一进了竹林,言尚就说声抱歉,放开了握住暮晚摇手腕的手。   暮晚摇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地走路。   自那夜后,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见面,就不禁想起那晚上的事……如果言尚当时没躲,他们就成事了。   而即使他躲了,现在……还是很尴尬。   暮晚摇咳嗽一声,打断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你这一个月在忙些什么?”   言尚垂目低声:“我与巨源相商,一同考博学宏词科,到今年十月便会有结果。接下来数月,我都会忙于此事。”   暮晚摇干干道:“哦。”   然后又没话了。   慢慢的,暮晚摇却又有些生气,气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要自己想话说么?凭什么要她想话?她哪来的话?她都一个月没见他了,哪来的事情和他说?   她又不了解他!   气愤之下,暮晚摇当即快走,将言尚甩在了身后。   言尚惊愕,只一刹那,就见刚才还与他勉强算并肩的公主,一骑绝尘般快步走了。   言尚只好追上:“殿下、殿下……殿下!”   他不得不再次伸手握住了她手腕,让她停住了步。她抿着唇看来,满脸写着不痛快。言尚与她望一眼,低声叹:“是我不好,我不说话,让殿下尴尬了。”   暮晚摇挣开他握手腕的手,侧过脸看竹叶:“……你知道就好!”   她冷冰冰:“我看你忙得很,你今日找我不会就是看什么佛骨吧?有事就快说,我还有其他事,没空与你耽误时间。”   言尚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递给她。暮晚摇疑惑地接过,翻开两页,眼皮轻轻跳了跳。   这是一本人名册子。   不只有人名,还有生平记事,出身哪里……格外详细。   言尚说:“我在弘文馆认识了些士人,发现这世间有些士人,其实并不是想站队。他们愿意投靠人,但也不愿一辈子绑在一艘船上。我听巨源说,如韦家这样的大世家,更是从不站队的。再加上金陵李氏的教训,韦家求的便是长存,而不是显贵。所以韦家应该不会依附任何一个皇子,顶多是会分出一些人,到处帮些忙。”   暮晚摇若有所思。   言尚看她,突然道:“殿下了解巨源么?”   暮晚摇一怔,然后蓦地沉下脸,以为他是指责她和韦树关系近。她道:“关你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和旁的男子交好么?”   言尚一愣,知道她误会了。他解释道:“我只是想借巨源的事,告诉殿下一些世家的心思。   “如巨源这般与家族有矛盾的,估计他要走的是纯臣之路。前些日子,据说巨源还与他大哥吵了一架,闹得满长安都知道韦七郎和韦家不和。而我认为,韦家让整个长安都知道韦巨源与他们不和,显然是要韦巨源脱离出韦家所在的圈子,让巨源另走一条路。毕竟仔细想想,巨源又不打算攀附皇权,韦家大郎何必当众指责他弟弟?想来,不过是让韦家不只有一条路走。   暮晚摇一点就通,道:“你是说,韦家其实默认韦树与我交好,希望韦树走的路和其他韦家人不同。如果韦树赢了,韦家好;韦树败了,韦家也不损失。韦家虽然真正培养的是韦家大郎,但他们其实也从来没有放弃过韦树?韦家只是,不愿意绑死,作茧自缚。”   言尚颔首。   他再说:“从巨源这里,我得出了一些不成熟的猜测。我寻思着,我还是不够了解世家,每个世家的情况不一样。韦家、李家这样的顶级世家和其他世家所求不同,而其下的中上世家,求的是显贵,求的是更上一层楼;再往下,刚脱离豪强寒门不久的世家,所求的自然还不同。   “我认为,筛选出合适的世家来合作,不求显赫的世家,其实很适合殿下你。就如我这份名单上的人一般,这些人会对殿下很有用,但又不会求攀什么从龙之功。殿下将名字背下,可以拉拢他们。我之后就会将折子烧掉,不会留下痕迹。”   暮晚摇怔忡,握紧这本折子。   显然,她和言尚都是政治新手。但是言尚比她擅长……有些人,可能就是天生擅长吧。   暮晚摇不禁惆怅,又有些感动。她都没想过言尚身上没有一官半职,都能帮上自己的忙。   她看向言尚,轻声:“多谢你教我。”   言尚一怔,然后微笑:“殿下帮我行卷,这是我该做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只怕误了殿下的事。”   暮晚摇摇头:“你向来八面玲珑,应该不会错的。你本可以不跟我说这些,却还是借着佛诞日来告诉我这些……我是该谢你的。”   她说:“我如何报答你呢?”   言尚迟疑,想到了缠着他不放的赵灵妃。他顿了顿:“确实有一事想麻烦殿下。”   暮晚摇哼一声,最不喜欢的就是她每次一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就总是有需要。   他就不能单纯帮她一次、别无所求么?   每次都有求,这个人真是市侩到了极致!   和她将关系撇出公私分明、撇到了极致!   暮晚摇道:“让我帮什么忙?”   言尚:“现今我待诏弘文馆,还住在永寿寺这样偏僻的地方,每天去弘文馆都路途太远。我想求殿下帮我找新的房舍,搬离永寿寺。最好新房舍能多些禁忌,限制寻常人来往过密,和百姓距离稍微远一些。”   他是委婉地表示希望新住处能够要求多一点,让赵灵妃不能每天想见他只要在永寿寺等一等就能见到。   想如果有了距离,那位女郎应该就能知难而退了吧?   暮晚摇一口答应。   -----   言尚以为暮晚摇答应帮他找新房舍,怎么也得有段时间。   但才过了两日,暮晚摇坐马车来接他,说她已经帮他看好了新的房舍,邀他一起看,看他满不满意。   言尚感动暮晚摇竟然难得这般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以前可是根本只顾自己,不听他说什么的啊。   马车渐渐向丹阳公主府驶去。   言尚:“……?”   他心想难道看新的房舍前,公主殿下要回她自己府上,邀请他喝杯茶么?   这……也行吧。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了,暮晚摇和言尚一同下车。   言尚默然无语,盯着丹阳公主府门上挂的牌匾。   一瞬间,千万念头在脑中一一闪过,让他惊惧。   他有些艰难的:“殿下说要帮我找房舍……总不能指的是让我借住殿下府上吧?这,我是万万不肯的。”   暮晚摇横他一眼:“我怎么可能让你住在我府上?”   言尚放下了心。   暮晚摇让她看公主府对面的大院:“这才是我为你找的房舍。”   言尚:“……”   他更加艰难的:“就在公主府对面?”   暮晚摇肯定:“就在对面,一条巷子而已,与我公主府面对面,距离挺近的,咱们说不定出门就能撞上,以后你说不定得天天给我的马车让路了。”   言尚无言。   ……他真不该让公主帮他找房舍。 第38章   暮晚摇兴致勃勃, 带言尚去逛那公主府对面的府宅。   言尚初时还抱希望, 想也许公主府所在的此坊,也有普通点的房子。但是随着暮晚摇带他参观, 他就知道自己是妄想了。   这院子标准的三进院。   配置格外完整。   刚进去, 便有阍室、门楼、耳房,再往后是极宽敞的南面不设墙的正堂。此为外宅。   之后过“二门”, 进内宅。院子一下子就变得景致丰富起来,不再如前院那般生硬庄严。后院有湖、假山、池阁。言尚和暮晚摇走过湖水畔,见湖里的鱼儿尚还在欢乐地吐着泡泡。   内宅先是一座二层阁楼,这叫寝堂,属于女主人处理后院琐事的地盘。而再往后, 便是一间间厢房……   言尚眉心轻跳, 觉得配置这般完整的院子, 连外宅的阍室都有的院子, 他来到长安后,只见过一次——言尚轻声:“之前我拜访张相公时, 见张相公家中有阍室。没想到这家宅子也有。”   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目中赞许。   她道:“不错,阍室一般是只有宰相家中才有的。因宰相门庭若市, 每日拜访宰相的人极多。于是宰相的府宅, 一般会在正堂外设阍室。来访的客人先在阍室登记, 再在门楼耳房等候。   “待宰相有时间了,便会召见他们去正堂。”   言尚颔首:“原来如此。”   他顿一下:“所以这家府邸,原来是宰相的么?”   暮晚摇笑盈盈:“不错。我公主府对面, 原是一位相公的府邸。他一家老小已经在此住了十几年了,不过前段时间他犯了些错,太子把他贬去地方做官了。这宅子就空了出来,一直还没有人买呢。”   在大魏当官者眼中,只有京官才是好前途,一般去地方上上任,不少官员一听就垂头丧气,甚至直接拒绝不去就任。   也是一件趣事了。   自然,暮晚摇口中的那位宰相还是去地方当官了的。   而暮晚摇本来无所谓,她家对面的院子空不空,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和一个老头子做邻居做了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深厚的感情来。   但是言尚不是托她找房子么?   她一下子就想起对面空了没多久的院子了。   而且……暮晚摇想到当日在永寿寺时,自己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确实半信半疑之时,将这家府邸和言尚联系到了一起。   暮晚摇极为兴奋,觉得自己此事办得格外漂亮。这处院落,不比她的公主府奢华,然而对于官员来说,规格已经是极高的了。   她掰着手指头替言尚数:“你嫌你原来住的屋子太小,这地方可不小,院子很大呢。   “你说想方便些,去弘文馆不会太远。这院子何止是去弘文馆不远,去宫城里的三省六部都不远。   “你说想多些禁忌,离百姓远一些。这处坊内的住宅,离百姓都挺远的,寻常百姓也进不了坊内,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怎么样,很不错吧?”   暮晚摇回头看言尚,见言尚在发怔。而察觉她的注视,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暮晚摇的心一下子就冷了。   如一泼冷水浇来。   她认识言尚也不是第一天,她当然知道这人客气惯了,对谁都以礼相待。而他此时的微微一笑,就是那种非常客气、礼貌的浅微笑意。   笑没笑到他心里去。   暮晚摇刷地沉下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就出院子。言尚还在头疼为难时,见旁边方才还笑嘻嘻、开心得不得了的暮晚摇掉头就走,他看到她小脸冷沉,紧抿双唇。   暮晚摇掉头出院子,走了几步,就进了自己的公主府。   她直接进内宅,气闷得胸疼,在一处依水长廊徘徊几步,气得简直想骂人。而她余光看到侍女们怯怯躲开,言尚问路后跟了过来,他看到了她。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下。   心中极为委屈。   她难得帮人一次,为人着想一次,言尚却不领情,还笑的那么虚伪?他为什么不领情?难道她找的地方不好么?难道她在欺负他么?   言尚到暮晚摇面前,蹲了下去,看她半晌。   她侧过脸,不搭理他。   言尚叹:“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这次连肩膀都转了过去,完全不看他。   言尚只好起身,再次蹲到她面前:“恕我愚钝,这次我真不知道殿下在生什么气。殿下总是要告诉我,才能解决问题。你我二人都很忙,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本置气不想理人。   可他说的……有道理。   她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暮晚摇便看向他,口气很冲:“你不知道我不高兴什么吗?你托付我找房屋住,我帮你了,但你显然不领情,觉得那房子不好。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那房子不好!”   言尚看她。   他微微笑。   柔声:“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知道。”   暮晚摇一下子挑眉,觉得他在瞧不起她的智商!   她怒气冲冲:“还能为什么?你就是不想与我做邻居罢了!你就是嫌我麻烦,想和我保持距离。你觉得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就行了,想到如果你住到这里,以后说不定能天天见到,你就得天天跟我打招呼……你就头疼。   “你心里想,这个公主这么跋扈任性,以前有距离拦着,偶尔哄一哄就行了,以后说不定得天天哄,那怎么受得了?”   她神色活灵活现,模仿他的语气,还带着三分怒气冲冲。   然而她貌美年少,这般气冲冲,看在言尚眼里……却是几多可爱。   让他不禁莞尔。   暮晚摇更气了,一下子站起来,差点要被他气哭了:“你这次是真心的笑!你在笑话我,我看出来了!”   言尚连忙站起来,收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伸手隔袖拉住她手腕。   言尚道:“我哪里会嫌弃殿下?我能走到今日全靠殿下提携,殿下对我这般好,我怎会不领情?我确实不满意这房子,然而绝不是殿下的缘故。若是有缘能和殿下做邻居,是我千年修得的福分,我怎会不满?”   暮晚摇迟疑一下,偏头看向他。   因为他这人说话一向捡着好听的说,她一时也不能判断出他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口上敷衍。   暮晚摇气焰弱了些,却仍是昂着下巴:“那你既然不是不想与我做邻居,又是为什么不满这房子?这么好的房子,你有什么不满的?”   言尚:“就是太好了,我才不满呀。”   暮晚摇愕然。   言尚拉她坐下,跟她解释:“殿下高高在上,从未为金钱苦恼。殿下不明白,你看中的这院子,我也觉得它很好,无论是风水还是布局,都是极好的,但我真的买不起。我不过是一个岭南乡下种地的,我怎么买得起宰相府邸?”   暮晚摇懵。   显然在她的认知里,她第一次听到人给这种借口。   她张口结舌:“买、买、买不起?”   言尚:“嗯。”   暮晚摇有些急:“然而这院落格局风水都好,想要的人很多。你不买的话,说不定明儿就被别人买走了。就再遇不到了。”   言尚说:“那也没办法。”   暮晚摇抿唇,有些不乐意。   因为她本来看中这房子,心里想的就是言尚做邻居。而今言尚不与她做邻居了,那肯定会是其他老头子来跟她做邻居了。丹阳公主大为不乐。毕竟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美少年的差距,实在有点大。   原本她不嫌弃,但现在……这不是有言尚对比嘛。   暮晚摇有心想替言尚买下这房子,但又知道他不会占她便宜。   于是折中一下,暮晚摇说:“那我掏钱给你买下,你慢慢还我钱。”   言尚说:“我至今还待诏弘文馆,博学宏词科十月份才考,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即便考中,朝廷分给我的官,不是九品,最好也就八品。一个八品官,我何时才能还得起殿下的钱?”   暮晚摇:“可你又不会一辈子做八品小官啊。我觉得你能升得很快啊。京官很值钱,一点都不缺钱的。”   言尚莞尔:“多谢殿下对臣的信任。然我不能盲目自信,对不对?我明明住不起这般好的院子,为什么要提前住呢?”   他实事求是:“而且这般大的院子,我一个人怎么清扫?不是得买仆从么?我原本计划是待有了官身再添仆役。而今八字没一撇,我又是买房又是买仆从……我实在承受不起。”   暮晚摇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睫乌浓,覆住眼中神情。   言尚温声:“所以,多谢殿下的美意,然而我还是另寻其他住处吧。”   他起身,向暮晚摇弯身行礼,便打算告退了。   他听到暮晚摇在背后的声音:“那如果是我将这房子暂时先租给你住呢?”   言尚回头看她。   暮晚摇已经下定一个决心,便含笑说服他:“你既然不想要这房子,然而我不愿意和旁人做邻居,那我干脆自己买下这房子好了。我不光会买下这房子,还会给里面增加仆役,打扫院落。   “我将房子租给你住,你什么时候有钱了想向我买,到时候我再卖给你,如何?”   暮晚摇起身,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来。她手搭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长廊栏杆下。   她站在他面前,俯身诱惑他:“毕竟这院子真的很好啊。你从这里去皇城,骑马也不过半刻的时间。日后你是要做官的,你到时候再去找其他合适的房子,你确定你一定能找到么?   “而且你便那么没有志气,觉得你没有上朝那一日么?待你到了要上朝的时候,你想想从其他坊去皇城得多远,从这里去得多近?你每日要读书,要做许多事,难道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节约时间么?   “在长安来回换房子,哪有那般容易?”   言尚被她推着坐下,她手搭着他肩,指头轻蹭他脖颈。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过了脸,后背僵硬而笔直地靠着廊柱,不禁有些讶然。   又微默。   有些意外暮晚摇怎么这么想和他做邻居?   言尚低声:“然而即便殿下租房子给我,这么大的院落,我可能也掏不起。”   暮晚摇眼中流波微扬。   知道他松口了。   她再接再厉:“凡事看你有多少,而不是看你给多少。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我会指着你那点儿租金过日子么?这样吧,你自己看着给就行了。毕竟这院落真的很好,你错过了,就没了。”   她又想起一事:“而且这是前宰相住过的,他说不定还留了很多书,带不走。不都会送给你么?”   言尚心中琢磨,真的有点被说动了。   只是还有一事让他迟疑……   言尚不看暮晚摇,然而他眼睛垂下,却仍能看见她立在自己面前、纤细的腰身、委地的裙裾。她周身的香气也笼着他。   言尚苦笑。   他道:“殿下为什么非要我住下?”   暮晚摇说:“因为邻里关系很重要,彼此能够照应一二。有选择的条件下,我更喜欢你这样的人和我做邻居。”   言尚默然。   再静了半晌,他缓缓道:“那我将我现今每月的俸禄,都给殿下做租金,可好?”   不等暮晚摇回答,他咳了一声,羞愧道:“自然,这俸禄实在是少了点,若我十月份……”   暮晚摇笑吟吟:“无妨。我不在意。”   她俯下身。   言尚本能向后靠,远离她倾来的脸。   她手仍搭着他的肩,小指指腹在他颈上擦了那么一下:“现在,与我一起喝杯茶,如何?”   言尚依然垂眼不看她,身子却已完全僵住:“……嗯。”   -----   之后,便是言尚琢磨着搬家的事。   说起来唏嘘,自他及第后,他和韦树的关系尚可,但刘文吉整日买醉,心情抑郁;而前两日,他们一行人和冯献遇见面时,冯献遇也搬出了原来住的房子。   冯献遇直接搬去了庐陵长公主的府邸,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刘文吉更是直接不屑于理会此人。而韦树嘛,本来他就冷清,冯献遇如何,韦树一点也不关心。   是以冯献遇搬家那日,只有言尚和少数几人去了。看到言尚始终态度如一,那探花郎顶替的事,竟没有旁人知道。冯献遇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那般对言尚,言尚竟然没有在背后跟任何人提。   而他服侍长公主,本来名气就不好了,若是再让人知道他顶替过言尚……那在长安士人的圈子里,名声就彻底毁了。   对士人来说,名声何其重要。   言尚陪冯献遇收拾行装,二人又沉默地吃了酒菜。临别时,言尚祝冯献遇此去能得个好前程,冯献遇勉强笑了笑,向他拱手。两人如今云泥之别,难得言尚还送他。   将酒一饮而尽后,冯献遇喊住言尚:“言素臣。”   言尚彬彬有礼:“冯兄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冯献遇挣扎半晌后,说:“小心长公主殿下。”   言尚讶然,有些不解这话从何说起。冯献遇提醒这么一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他怕自己说得再多,会被长公主怪罪。   冯献遇走后,言尚仍不懂冯献遇的话。他心里琢磨难道是因为探花郎顶替那事,让庐陵长公主对他生起了不满?   然而当日他处理此事是通过冯献遇的,手段这般温和,长公主为何会不满?   言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下。饶他再心思玲珑,也猜不出长公主对他的企图。   此事不提,言尚欣慰地发现,赵五娘已经好几日没有来永寿寺缠他了。莫非是赵五娘终于想清楚他不是良配,要放弃他了么?   此是好事。   言尚连忙去庙中烧了两炷香,祈祷赵五娘早日找到命定姻缘,不要再纠缠错误的姻缘了。   而赵灵妃数日不来找言尚,自然不是因为她突然移情别恋,而是因为她被她阿父关了起来。   原因是杨三郎杨嗣到赵家,大放厥词一通,说自己这个表妹看中了探花郎言尚。   国子祭酒赵公一打听,得知言尚的出身,就不乐意这门婚事了。赵公自然想将自己这个整天耍刀弄枪的小女儿给嫁出去,所以才整日催着女儿四处赴宴。   但是赵家这样的世家,求的是更上一层楼。赵公攀附权贵攀附得自己整天掉胡子,愁得不行,只恨自己家里最大的亲戚,也不过是杨家那样的世家。女儿如今还要自甘堕落,他怎么肯?   于是赵灵妃就被关了起来。   隔着一扇门,父女二人对骂。   赵公吹胡子瞪眼:“你要嫁,就得门当户对。言素臣是万万不行的!”   赵灵妃在屋子里跳脚:“你都没有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不好?阿父,人家说莫欺少年穷,你怎么这个道理也不懂?”   赵公冷笑:“杨三已经跟我说了!那言二郎就是个整天吃花酒的狂放之徒,运气好才当了探花而已!早知道你看中他,我就不让你去杏园了。”   赵灵妃抱住手臂,呸道:“你这个老头子好没道理,一边说让我嫁人,一边又不让我嫁我喜欢的。你整日想着荣华富贵,都想疯了吧?阿父啊,咱们家又不缺钱,你何必一门心思要攀大世家呢?你看我几个姐姐,有一个过得舒心么?”   赵公道:“这本就是你作为女儿的命数。灵妃,你要听话。我改日重新帮你找个好儿郎……”   不管他再怎么说,屋内的赵灵妃却不再理他了。赵公叹着气走了,屋中赵灵妃来来回回地踱步,心中寻思着如何骗过她阿爹,早日出门。她和自己阿父的理念不合,多说无益。   她真是急死了!   这么久不去永寿寺,言二郎不会都忘了她了吧?   -----   暮晚摇坐在自己府上内院的三层阁楼上,摇着扇子眺望远方风景。   公主府上这层三层小阁楼,几乎傲视群雄,将四周地形看得一清二楚。显然,也包括隔着一条巷的对面院落。   暮晚摇今日就见那对面院落有了仆从,在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暮晚摇用扇子抵着下巴,一边眺望对面院子的景致,一边心猿意马。   她早给对面买好了仆从,地契也拿到了自己手里,跟言尚的房子租金也写好了。就是等着言尚搬家而已。   看今天对面那动土的样子,是在搬家么?   暮晚摇眯着眼,心想怎么、好像、隐约……没看到言尚啊?   春华端着一盘水果过来,见公主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春华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向远方:“殿下能看得清?”   暮晚摇:“……看不清。”   她瞪春华一眼。   又反应过来:“我只是在发呆,谁告诉你我在看什么了?”   春华忍笑:“是。殿中最近很喜欢咱们府上的这座三层阁楼,婢子已经让人好生收拾了。马上到了夏日,天气热了,殿下坐在这里吹些凉风,也比下面舒服些。”   暮晚摇再瞪她一眼。   另一个侍女进来,通报道:“殿下,晋王妃来了。”   暮晚摇:“……她怎么又来了?”   -----   晋王妃这个人,为晋王府上求子,估计都求疯了。   她这次来找暮晚摇,是又想去永寿寺拜佛了。嫌丢脸,想拉着暮晚摇一起。   下午时无聊,又有侍女们怂恿,暮晚摇半推半就、被晋王妃拉着出门去永寿寺了。   到了永寿寺,暮晚摇只是意思性地拜了拜佛,就出了庙。她在寺中随意走动,春华在后唤她:“殿下,言二郎住的屋舍,是在南边,不是西边,殿下走错方向了。”   暮晚摇:“……”   她恼羞成怒,觉得侍女们怎么都误会自己:“谁说我是要去看他?我不能自己在寺中随便走走么?”   侍女们愕然,眼睁睁看着暮晚摇走了和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得斩钉截铁。显然公主也不知道她要去的是哪里,但反正不是去看言二郎。   暮晚摇确实是随意在走,闲逛中。她看到了寺中一个坊,就好奇过去。   长安各大寺庙,除了能够借旅人房舍住外,还修有养病坊,专门照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有时候赈灾,更是直接在寺中的养病坊进行。   暮晚摇无意中进了永寿寺所设的养病坊,刚推门进去,就有一个小沙弥过来向她请安。   而发现这里是养病坊后,暮晚摇就打算离开。她转身时,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殿下?”   暮晚摇回头,眼眸微瞠,看到了言尚。   言尚一身青袍,手中端着一碗粥,蹲在一群小孩子中。也不知道哪个小孩子手脏,在言尚的雪白衣领上抓出了一道黑印,让暮晚摇看得直拧眉。   而这里不光有言尚在,还有其他一些暮晚摇不认识的士人,也在那群孩子中照顾。   言尚一声招呼后,士人们都站起来要向公主行礼,暮晚摇看到一群小孩子懵懂的看着她的眼睛,连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言尚放下了手中的碗,与他的朋友们交代了两句,就过来与公主说话了。   暮晚摇立在养病坊的门口,看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殿下真是心善,竟来养病坊照顾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我都不敢相信。”   暮晚摇脸红了。   她就是随便走走。   她根本没有在养病坊帮忙的心思。   但是言尚这么一说……她咳嗽一声,道:“我偶尔也会帮忙的。”   春华等侍女静静望着公主,被公主威胁地看回去。   暮晚摇忍着脸颊滚烫,连忙转移话题:“你今日不是搬家么?怎么在这里?”   言尚诧异:“殿下怎么知道我今日搬家?”   暮晚摇说:“出门时看到巷子里停着车马。”   言尚了然,解释说是他的朋友们派仆从来帮他搬家。而他既然要从寺中搬出去,有些旧物便不打算要了,打算捐给寺中。捐赠的时候,言尚看到这些可怜的小孩子,干脆将米面都赠了出来。   于是一群士人们和言尚一起在这里熬粥煮饭,又拿着书教小孩子们识字。   如暮晚摇推门时所见。   暮晚摇点头。   若她所料不差,这些士子中,真心帮人的也许有,但估计也有不少是来刷名声的。沽名钓誉,士人们都喜欢这么做。只是不知道,言尚属于哪一种呢?   言尚说:“殿下既然来了,要坐一坐么?”   暮晚摇心中一动,想偶尔刷一刷好名声,有利于自己在政治上的地位提升。于是她含笑应了言尚的邀请,进了养病坊。   暮晚摇看了半天,干脆进一个棚子里,拿起书本,开始教这些小孩子们念书。   她坦荡无比,心想自己不会煮粥做饭,难道还不会教人认字么?   -----   半个时辰过去。   黑着脸坐在一群孩子中的暮晚摇鼓着腮帮子,看他们不顺眼:她教不了!   这群小孩子太笨了!   她教不了这么笨的小孩子认字!   暮晚摇那般脸色沉沉,她又有公主的气势在身,板着脸不说话时,她府上的侍从们都会战战兢兢,何况这些才几岁的小孩子?   暮晚摇就坐了这么一会儿,屋子里就此起彼伏,孩子们开始哭了。   暮晚摇一下子更生气了,蓦地一下将书拍在案上:“哭哭哭!我最烦有人哭了!就是让你们认个字而已,有多难?再哭我就让人打你们了!”   她这么一说,小孩子们哭得更厉害了。   而小孩子越哭,暮晚摇头被哭得疼,更加生气。   就是这般怒火冲天时,言尚进来了,问:“怎么了?”   而一看到他出来,小孩子们哇哇大叫着,跑着奔向他:“哥哥,那个姐姐好凶啊!”   “哥哥,我们不要认字了,你让她走好不好?”   “她还说要打我们!”   小孩子们又是扯言尚的衣带、又是抱他的腿,言尚温声细语地安抚一番,抬目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顿时心虚。   她道;“我没有打人……我就是、就是拍了下案木而已。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动他们!”   孩子们呜呜咽咽:“她骂人……”   暮晚摇好委屈:“我根本不会骂人好不好!”   顿时,两头各有各的委屈。   小孩子们觉得暮晚摇太凶,要打他们;而暮晚摇觉得自己这般温柔,实在太过难做。   双双委屈得不行的时候,言尚叹口气,只好进来了,坐到了暮晚摇旁边。   暮晚摇气哼哼地坐在他身后,看他将她拍在案上的那本书拿了起来,柔声:“这位姐姐只是脾气有些急,并没有要打骂你们。她是好心来教你们读书的……她的学问,比我要好得多,你们要多多向她学习才是。怎么能赶人走么?”   小孩子们抽泣着,被言尚拉着跟暮晚摇道歉。   暮晚摇脸色缓了下来,却也不知道该拿这群小孩子怎么办。于是她就躲在言尚身后,看他怎么教这群这么笨的孩子读书。   她实在是……见不得有人笨成这样。   还是一群笨蛋。   言尚左右安慰,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乖乖跟着他认字。暮晚摇花了半个时辰也就让他们学会了一个字,言尚都能让他们读顺一句话了。   而且很明显,小孩子们也很喜欢言尚。   方才暮晚摇在时,他们恨不得躲得离暮晚摇十丈远。而现在言尚在这里,哪怕那个凶煞无比的少年公主挨着言尚,小孩子们也推推拉拉,排排围住了他们,期盼地看着言尚念书给他们。   言尚最后轻声:“……好了,再多你们也记不住,今天将这几个字记住,改日我有空时抽查便好了。”   小孩子们仰头:“可是言哥哥,你不是要搬走了么?”   言尚一愣,然后目中浮起怜惜色,知道自己一走,管这群孩子读书的人,估计就没有了。他只能道:“我有空回来看你们。”   小孩子们听他果然要走,一个个便忍着眼泪,恋恋不舍,哀求着他不要走。   暮晚摇在后看得稀奇连连,又顿下心思,想言尚大概是真的对这群孩子很好。   一个人可以长期在同伴之间伪装,因为他有所求;但如同他对一群跟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小孩子都这么好的话,那……他也许就是这么好吧。   一个小女孩儿哭得眼红,大声道:“哥哥,你有娶妻么?”   言尚:“……”   他面容古怪,只觉得自己最近怎么频频被问到这个问题。   他道:“尚未。”   小女孩儿欣喜道:“那我日后长大了,嫁给哥哥好不好?”   言尚:“呃……”   暮晚摇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那小女孩儿人没有等到言尚的回答,却也实在大胆。她凑过来搂着言尚的脖颈,就在言尚脸上亲了一口:“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暮晚摇:“你做梦!”   小女孩儿哇哇大哭,被她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而看暮晚摇还有站起来继续发火的架势,言尚连忙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发脾气,吓到这群孩子。   -----   一刻钟后,孩子们总算被言尚赶了出去。   暮晚摇脸色难看地坐在言尚旁边。   言尚无言看她。   他柔声:“你和一群小孩子在生什么气?”   暮晚摇道:“她都亲了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摇:“她说要嫁给你啊!”   言尚:“……只是小孩子啊。”   暮晚摇见他这么不以为然,更是烦闷不已。她脱口而出:“可是我都没有亲过啊!”   此言一出,屋中瞬间静下。   言尚侧过了脸,躲过她的凝视。   他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又喉咙滚动,将话压了回去。   往返两次,他都没有说出话来。   暮晚摇觉得空气有些热,让人心慌。   便愈加见不得他不说话。   她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好久,她才听到背对着她的言二郎低声:“……你真的没有亲过么?”   暮晚摇:“……”   与他一同坐着,双双沉默。 第39章   院中小孩们打闹玩耍,屋棚下坐着的一对少年男女却双双沉默着。   ——你真的没有亲过么?   言尚一句话, 将暮晚摇问得哑口无言。   他二人是最奇怪的关系了。   不算朋友, 不算情人;比朋友好一些, 比情人差一些。他们在一起,总是长时间的无言以对, 长时间的尴尬, 长时间的移开目光……   暮晚摇手指微曲, 扣着案头的木料,后悔自己刚才在小孩子面前的失态。她不禁想她亲他的那少数几次:   一次是被他情怀感动,情难自禁;   一次是被他的体贴打动,情难自禁;   前段时间还有最后一次, 是被他的善解人意打动,还是情难自禁。   好似她总在情难自禁一样。   暮晚摇仰头,呆呆看着棚子上空。尘土在空气中飞舞,她看了半天后, 以一种古怪的语气道:“……那些怎么能算是亲呢?”   亲一个人,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   言尚坐于她身旁,垂着的乌睫轻微颤了下, 唇向内抿, 他没说话。   暮晚摇滴溜溜的美目乜向这个又不说话的人,盯他那坐得笔直而僵硬的背影半晌。   暮晚摇:“那个言什么。”   言尚低声:“嗯?”   暮晚摇:“说句话。”   言尚默然片刻后,道:“那些不算亲,算是……强迫么?”   暮晚摇无话可说。   于是双双继续沉默。   困窘久了,棚内的气温开始升高, 让人周身不自在。   暮晚摇又是烦躁,又是憋闷。她几乎忍不下去这种尾大不掉般的古怪气氛,正要发作时,一个仆从站在棚外说话,解救了二人:“二郎,你的书都要搬上马车么?”   暮晚摇和言尚齐齐松口气。   然后彼此又望了对方一眼。   言尚唇角带着礼貌客气的笑:“我去看看我的书?”   暮晚摇淡然地跟着站起,她心不在焉道:“我也去看看。”   言尚:“……”   他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然后暮晚摇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觉得羞窘万分,恨自己在这时候走神。   显然言尚是找借口和她分开,结果她随口一句话,又跟上了……闹得她好像刻意一般。   然而丹阳公主说出的话,又岂能收回?   暮晚摇看他:“怎么,不行么?我只是看看你的书,说不定哪本就能送给养病坊的孩子。”   言尚叹:“殿下宽仁。”   暮晚摇不领情:“拿你的书慷你的慨,宽仁什么?”   言尚便不说话了。   -----   待走出棚子,虽然二人依然一前一后,但有了距离感,总算没有在棚中时那般紧绷了。   到了外面有了公主的侍女们相候,暮晚摇走到了前面,跟自己的侍女们在一起,和言尚岔开了距离。   到言尚的寒舍,暮晚摇见屋子果然快被搬空了。她现在心不在焉,就想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赶紧离开此地。   所以她直接和言尚擦肩,装模作样地作出好心的模样帮他收拾架子上的书册。   言尚:“殿下不必如此……”   暮晚摇:“啰嗦。”   她背对着他整理书籍,言尚看她背影片刻,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和仆从进里间,去收拾其他东西了。   暮晚摇随意地翻着这些书,春华在旁帮她整理。一册册书被取走后,暮晚摇看到古物架最里面,有一个小木匣。她随手取过,要将木匣递给春华。然而春华背身在整理其他书,没有接住公主递出的匣子。   “砰”。   匣子落了地,里面的东西都散了出来,将暮晚摇吓一跳。   她心虚地看眼内舍的帘子,看言尚没有出来,也许他没听见动静。她松口气,连忙蹲下身,收拾木匣。   这木匣里放的都是一些随手写的、比较零散的字句,看着像是来往信件,但应该只是言尚写废了的草稿而已。暮晚摇把草稿收起来的时候,随意往纸上瞥了几眼,就不禁看住了。   她拿起草稿一目十行,翻看起来:   这应当是言尚写的书信。只是有些错字,有些划掉的东西,被他删了,便不方便寄出去。   暮晚摇随手一翻,见他写的书信极多,给这个朋友,给那个朋友;给言家父亲的,还有给言家小妹的。他今日关心这个朋友上次说的什么病有没有好转,明日随信给另一个朋友寄出钱财,接济那个穷的快吃不起饭的朋友。   他给言家小妹言晓舟写信,殷殷切切关心妹妹的日常。刚开始在信上写给妹妹寄两匹布,下一刻就将两匹布的字给删了,改成寄出四匹布……他惭愧说自己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不知道小妹喜欢什么,干脆让小妹自己挑好了。   他在信中嘱咐大哥大嫂照拂家里,劝着不要让阿父喝太多酒;   劝三弟收闲心,好好读书,哪怕不想当官,考个进士也行;   跟这个朋友说上次寄来的什么东西已经吃过了,觉得不错,感谢对方的来信;   问那个朋友上次定下的成亲日子还没有改,若是没有改的话,自己会准时赴宴……   总之,林林总总,皆是言尚的日常书信往来。   皆是一些琐碎事情,但暮晚摇想来,每个收到言尚信的人,都会觉得此人体贴吧。朋友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记得,任何一个病痛他都挂心……暮晚摇翻着这些信纸,有些出神。   有些羡慕言尚的这些朋友们。   “殿下?”言尚的唤声将暮晚摇从那种有些低落的情绪中唤醒。   她仍蹲在地上,手捧他废了的草稿,仰头,看到言尚从里间出来,正关心地看着她。   言尚看到她仰起脸,有些寥落的眼神。   言尚向她伸出手,温声:“是摔了木匣么?没事,我整理就好。殿下不必担心。”   暮晚摇看着他伸出的修长玉白的手指。   心想他不知道向多少人伸出手。   她错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将怀里的信扔过去,语调敷衍:“没有弄丢一封,你自己检查一下。”   不等言尚道谢,她转身就出了屋子,春华有些茫然地跟言二郎道歉后,出去追公主了。   言尚则拧起眉,若有所思。   -----   暮晚摇离开言尚的屋子,直接去找那还在拜佛的晋王妃。暮晚摇冷淡地说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府了,迷茫的晋王妃怕自己被丢下,只好跟公主一起上了马车。   当日暮晚摇回到公主府上,下车时看到自己府门对面仍在动土……她一个眼神也没给。   然而当夜用过晚膳,暮晚摇坐于内宅的三层阁楼,摇着扇子吹风。侍女春华为殿下端来点心,见他们公主府对面的府邸亮起了灯火,府上开始忙了起来。   一个侍女来报:“殿下,言二郎刚刚回府,说今日感谢殿下在寺中的帮忙,他来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手扶凭几,漫不经心:“不必请安,我也没帮忙,让他回吧。”   侍女道:“言二郎送了茶过来……”   暮晚摇懒洋洋:“退了吧,我公主府不缺茶叶。”   侍女便退下了。   春华仍站在暮晚摇身后,观察公主的脸色半晌,踟蹰道:“殿下,我向您请个假。”   暮晚摇看过去:“怎么了?”   春华道:“我哥哥嫂嫂来长安定居,还有我老母也来了。我想去帮忙。”   暮晚摇点头:“我知道了。”   春华谢过公主,见暮晚摇仍是坐在原处、盯着他们府对面灯火通明的府邸出神,春华犹豫半天,还是想关心公主:“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诧异:“什么‘怎么了’?”   春华:“自从下午回来,殿下就不对劲。平日言二郎来请安,殿下有空的时候还会见一见。今日却不见。不见也罢了,殿下还坐在这里看对面府邸……奴婢很不解。”   暮晚摇不语。   晚风下,她侧脸如玉,美艳不可方物。然而那美艳表皮下,藏着的却是冰封的一颗心。   春华蹲在暮晚摇身边,有些怜惜这样的公主。   尤记得,她初初到丹阳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有些害怕,因为听说权贵人都不将仆从当人看。然而很快春华就放下心,因为她的主人,暮晚摇实在是一个很柔和的少年公主。   她不会打骂仆从,会如朋友一般和仆从聊天;就是她去和亲,她也将大部分仆从解散,不忍心仆从都跟着去乌蛮受罪……   可那都是以前了。   现在人人都觉得丹阳公主脾气极大,整日阴晴不定。长安的人,有谁知道暮晚摇带着他们从乌蛮杀出来那夜的残酷,谁知道暮晚摇亲手在乌蛮放的那把火?   丹阳公主不是聪明的可以机关算尽的公主,但她对自己身边人的看重,是春华见过的唯一一个。殿下心灵如此温柔,然而他们都不知道。   跪在暮晚摇裙边,春华柔声:“殿下,我跟随了殿下这么多年。殿下有什么话,都可以与我说一说。便是奴婢帮不上殿下的忙,殿下发泄一下情绪也是好的。”   暮晚摇俯下眼,看春华一眼。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怎么,你觉得我在难过?”   春华安静看她。   暮晚摇收了自己唇角那丝笑,眯了眼眸,脸上表情变得空白。   就在春华以为暮晚摇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暮晚摇低缓暗哑的声音在夜风中徐徐响起:“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羡慕言尚身边的人。”   春华半懂不懂。   暮晚摇再自嘲道:“然后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在他那里,并不特殊,并不唯一。”   春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道:“他从来不给我写信,不叮嘱我有什么伤痛。他不关心我夜里睡得好不好,不问我最近在忙什么。他就像根木头,我戳一下,他动一下。我不戳,他就跟死了一样。   “以前在岭南时他勉强还会关心我,时不时送点东西,时不时逗我笑一下。   “现在到了长安,从他今年二月份进长安,到现在快五月了。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我都没跟他见过几次面。我怪罪他不来请安,于是他来请安了;我怪罪他不说话,所以他说话了。我以为他这人就是这样,但是今天下午才发现,他只是对我很冷淡,对别人,他格外好。”   春华静默半晌,低声:“殿下不知道言二郎的难处么?”   暮晚摇唇角上翘,有些自嘲。   她说:“我知道,他为了避嫌嘛。怕他太关心我,我对他上了心;怕他对我太好,我和他关系变得扯不清;怕他来公主府来得太勤,被人误会想尚公主。他也确实挺难的,既要不得罪我,还要不让我误会。   “既告诉我他是关心我的,又要告诉我这只是朋友之间、君臣之间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长袖善舞,维持住现在这么艰难的局面,连我都忍不住同情他,赞他一声好手段。”   春华再次静默。   然后轻声:“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道:“其实挺好的。我也无心他,我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心思。只是,我只是……”   她望着幽静夜色,望着笼在夜雾中的对面府邸,轻轻用扇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暮晚摇幽声:“我就是很嫉妒那些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待人好的人。   “我嫉妒言晓舟,怎么会运气这般好,有言尚这样的兄长?这样的兄长整日给她写信,问她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喜欢的。这样的兄长天天记挂她,今日给她送布,明日给她寄零嘴儿。言晓舟说声不喜欢,她哥哥就再不寄了。   “他跟言晓舟整夜整夜地写信,都是没什么内涵的内容,然而他们就写的很开心。他跟自己妹妹讲故事,说长安风俗,又说待自己这边稳妥了,接妹妹过来住……他怎么对言晓舟那么好?”   春华轻声答:“因为那是他妹妹啊。”   暮晚摇:“为什么我不能是他妹妹呢?我一个大魏公主,我怎么没有这样对我好的哥哥呢?”   春华无言。   以前二皇子还活着的时候,待殿下也很好……但是二皇子死后,一切都变了。   先后也变了,皇帝也变了……丹阳公主身边的每个人,不是在利用她,就是在等着利用她。丹阳公主身边再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所以暮晚摇才会羡慕言二郎身边的人吧。   春华为了安慰公主,违心道:“……也许言二郎只是沽名钓誉。”   暮晚摇:“然而他不对我沽名钓誉。”   她自嘲:“我是不是有些要求太高,有些过分?”   春华忍泪:“希望有人对自己好,这算什么过分?”   侍女跪在公主脚边,伤心落泪,心中实在怜惜公主。   总说皇帝是孤家寡人。   但是现在暮晚摇,和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放眼望去,都是敌人。偌大的长安城,暮晚摇不信任任何人。   春华替公主伤心半天后,擦干泪,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她心脏砰砰跳,握住公主的手,问:“那殿下到底想从言二郎身上得到什么?”   暮晚摇没听懂春华的话,垂眼看侍女:“什么意思?”   春华大着胆,第一次怂恿公主:“殿下如果只是想和言二郎上、上……床的话,倒也容易,给他下药就行。反正他现在就在咱们隔壁。”   暮晚摇一怔,她眼皮上掀,竟真的认真考虑了。   然后摇头:“也不只是睡觉。我还想要他一直待我好,他的脾性太好了,我希望我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我贪恋他能那么对我。”   春华心中叫糟。   心想这可不是好现象。   殿下想要的,似乎开始多了起来……   春华道:“可是殿下又不会嫁他。”   暮晚摇嗯一声:“是啊。”   寂静夜色中,春华轻声:“这有些难办了。”   暮晚摇恹恹地重复一遍:“是啊。”   静了很久后,暮晚摇听到春华极轻的声音:“殿下……这不是好现象。长痛不如短痛,殿下不如试着断了吧。省得日后受伤。”   闭着眼的暮晚摇,睫毛轻轻颤抖。她的鼻息拂在盖在脸上的羽扇上,良久,春华都没有听到她说话。   春华轻轻一叹,起身时,终于听到沉默许久后,暮晚摇轻声:“我试试。”   春华目中一热,俯眼看向那蜷缩着身子、如婴儿一般窝在母亲怀中的公主殿下。暮晚摇闭着眼,背过身,背影纤细瘦弱。   已窥得情的一面,便因惧怕而后退,而放弃。   春华知道这很难……但是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她确实没有太多任性的资本。   收放自如的感情,对暮晚摇才是最好的。   -----   暮晚摇确实是一个足够冷心冷肺的公主。   说着要试试,接下来数日,她就当真再没问过言二郎一句,没再坐在阁楼上,看着对面府邸一眼。   言尚日日要出门去弘文馆,暮晚摇也日日赴宴、日日去见大臣、见太子,同处一条巷,两人却硬是没有碰过面。   暮晚摇恢复成了之前那个不动任何感情的冷情公主。   -----   黄昏时候,下了雨,言尚出了弘文馆,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叹息。   长安多雨,但今日早上出门时天还是晴朗的,言尚忘了带伞,哪知道傍晚就开始下雨了?   弘文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连借把伞都难。言尚便立在廊下看雨,等着什么时候雨能小一些。   他等雨停的时候,望着天地间的大雨,不禁心魂出窍,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到他和暮晚摇的几次缘分,都是大雨之下。   他第一次在梅关古道的大雨中见到暮晚摇时,那个傲慢的、摇扇而坐的女郎,谁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丹阳公主呢?   之后两人认识得越来越久,之间牵绊好像总是跟雨有关,就如笼着一层濛濛雾气一般……   言尚想到这里,嘴角不禁带上了一层细微的笑。但他很快回神,又出神想到了其他的事。   他想到,自从入了五月份,他就没见过暮晚摇了。   有时候去请安,公主府的人都说公主不在。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见他……是他做错什么事了么?   言尚回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仔细筛选,也没觉得那天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   难道是他问她“你真的没有亲过么”那句话?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句话记仇这么久的人……她明明是一个记仇多、忘仇快的小公主。   雨水中,言尚心绪乱飘时,忽听到马车粼粼声。   他眯眸,看向黄昏暮雨下,一辆华盖马车悠悠驶来。看到这般装饰华丽的车,言尚心口不禁跳了一下,生出了些古怪的心思。   想难道、难道是……暮晚摇?   她知道他被困在弘文馆,过来接他吗?   这种不该有的期待让人心脏砰砰跳,让人多了些无措的心思。言尚怔怔立在原地,心中说服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是她。   然而他脑中另一个声音说,怎么不可能呢?她就是这般嘴硬心软的人啊。她就是会莫名其妙做出这种事啊。   马车停在了弘文馆面前。   言尚站得愈发僵硬,他眼睁睁看着这马车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该如何面对好久没见的暮晚摇……直到一把女声从车中响起:“言郎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暮晚摇的声音。   言尚瞬间冷静。   他看去,将马车辨认一番,赶车的车夫,是他没见过的。车帘掀开,是一张蕴着少妇风情的美人脸。   不是暮晚摇。   压抑下心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言尚拱手而拜:“原是长公主殿下。”   庐陵长公主靠在车窗,看着那站在雨下的少年郎,看到他修身如竹,大袖被雨水淋湿。长公主目色一黯,含笑道:“言郎,何必这般客气?你被困在雨里了么,不妨上车,我送言郎一程。”   言尚温和道:“不敢劳烦殿下。臣在弘文馆再等一会儿……”   长公主:“言郎,雨这么大,你要等到猴年马月?上车来吧,正好我有些话,想问你。”   言尚微顿。   想到了冯献遇曾说,让自己小心庐陵长公主。言尚认为,自己和长公主若真有结仇的可能,那也是当日探花郎名次顶替一事……言尚不愿得罪长公主,若是有机会说清楚此事,也可。   言尚便撩袍上马车,温声:“臣恭敬不如从命。”   长公主轻笑:“言郎,我便爱你这样温柔体贴的人。”   她懒洋洋的,将车中炉中一味香薰了起来,招手轻轻挥了挥,让香散透整个车内。   -----   这日傍晚,雨水连城。言尚上长公主马车的同时,暮晚摇的马车,正悠悠驶入巷子,向着公主府行去。   她刚刚从太子那里回来,此时坐在车中,沉思着最近朝上的事。暮晚摇方才得知,太子所管的户部又缺钱了……如今这事,逼得大家寸步难行。   然而太子在做什么?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钱?   自己若是能帮太子解决此事,是不是自己的地位就会升高?   想着这些时,侍卫在外翘了下窗:“殿下,前面还有马车停着。”   暮晚摇本能觉得是言尚。   因为一条巷子,除了公主府,就是他的府邸。   只是言尚一个穷鬼,他居然有钱买马车了?   暮晚摇不想见言尚,正要吩咐自己的马车先后退、给言尚的让路,外面就有少年声音清冷传来:“殿下。”   是韦树的声音。   暮晚摇掀开车帘,看到仆从撑着伞,清寒似雪的韦树立在雨中,向她拱手而拜。   前面那辆马车,显然是韦树的,而不是言尚的。   暮晚摇懊恼自己猜错,她也许久未见韦树了,眼睛不禁一亮。翩翩美少年,容与风流,谁不喜欢呢?   暮晚摇笑吟吟:“巨源有事来见我么?留府上一起用晚膳吧。”   韦树怔了一下。   然后道:“我是来找言二哥的。言二哥搬了新家,我第一次来,没想到是在殿下公主府对面。”   暮晚摇:“……哦。”   站在雨中的韦树,和坐在车中的暮晚摇面面相觑。   韦树疑惑地仰头看着公主。   他不是一个会来事的人,也不知公主此时的尴尬。公主不说话,他便只是沉默而望,不能如言尚那样替公主解围……   没有人解围,暮晚摇窘迫无比,恨得一下子放下了帘子,不再理韦树了。   言二哥。   叫得好亲切……叫得未免太亲切。 第40章   春雨繁密,细落如沙。   马车前悬挂的两只灯笼, 照得雾与夜雨一样永长。   庐陵长公主的马车在宫门关闭之前, 出了皇城。   车中, 长公主亲自为言尚倒一杯茶,言尚礼貌道谢。   靠着车壁而坐, 言尚手捧茶盏, 闻着车内靡靡暖香, 打量了对面的庐陵长公主一番。   其实他从未细看过这位长公主。   在曲江夜宴那晚,庐陵长公主必然是与众皇亲坐在一起的。然而那时言尚的注意力在皇帝的赐婚上,在暮晚摇倔强不服输的表态上。   皇亲那般多,连坐在暮晚摇旁边的玉阳公主, 言尚都没有细看;更何况这位坐得更远的庐陵长公主呢?   言尚对这位长公主的认知,也只是来自冯献遇和暮晚摇的只言片语。暮晚摇说她姑姑喜养美少年,冯献遇被长公主看中。言尚心中慨叹之时,并没有和这位长公主结交的打算。   只是既然冯献遇说长公主似乎对他有些误会, 按照言尚平日那左右逢源的作风,他势必是要消除这误会的。   于是,在长公主的凝视下, 言尚只是非常礼貌地轻抿了一下茶盏, 就将茶盏放下,摆出一副要与她相谈的架势来。   长公主似笑非笑。   言尚拱手致意:“殿下说有些话想询问臣,不知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哪里是真的有话问?   她便盯着那案上的香炉,盯着那炉中飘逸的缕缕香烟, 随口问言尚:“听闻你与冯献遇是好友?冯献遇常在我面前夸你。”   言尚心中一顿,暗自琢磨长公主这话,到底知不知道冯献遇将名额改回去的事,是他和暮晚摇逼迫的。   如今,只能一点点试探……   大约是车中空间狭窄,长公主身上的香气又太香,言尚略有些不适应,头有些晕。   但他这人素来不在明面上露出端倪,便仍是继续:“实在惭愧,当日探花郎虽是臣,但对臣来说,冯兄更有探花的才气……”   庐陵长公主“嗯嗯”两声。   她还真不知道冯献遇将名额改回去是言尚的本事。   她现在只焦虑言尚为什么还能撑住。   长公主道:“当日冯郎本求过我一事,那事对你不太好,但他之后大约惭愧,又重新推举你。你可知其中缘故?”   言尚试探出了长公主并不知道实情。   他微微一笑,恰当地疑惑问:“不知是何事?臣当向冯兄亲自道谢才是。冯兄为人热忱,私下帮臣,臣却没有察觉……”   他不动声色的,将当日发生的事补充前因后果,一点点植入长公主的记忆中。只是他这般做时,感觉心跳蓦地有些加快,心中一阵烦躁,颇有些口渴。细琐的变化,让他倍感焦虑。   长公主一目不错地盯着言尚。   言尚俯眼,温温和和地向她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雨夜依稀的光薄薄一层,照在少年郎君脸上。   睫毛覆在眼上,他眉目清晰,唇鼻分明。本生得一张好皮色,然而他的气质反而将皮相都压住了。   他谈吐不俗,说话时神态沉静,旷古悠远。见此人第一眼,不会觉得他太好看,反而会先觉得言尚气质澹泊,儒雅文静。而在这好气质之后,才会去注意他那清隽温雅的相貌……   言尚心跳更快,后背开始渗汗。   他语速不变,心中却开始警惕了。因他这人自省惯了,一言一行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动,如此刻这般心慌意乱的样子,于他并不常见……言尚简单结束了对话,让马车停下。   长公主诧异:“言郎怎么了?”   言尚温和道:“临时想起要去见一位友人……烦劳殿下停车。”   长公主看他坐姿笔直,面色微微有些红。他依然端正,但端正得有点僵硬了……识尽男色的她心中了然,知道这人中招了。长公主微微倾身向他,言尚向后靠车壁。   长公主诧异道:“言郎,你怎么出汗了?”   言尚语气微急促:“请殿下停车……”   长公主从怀中掏出帕子,怜惜地为他擦汗。那丝丝缕缕的香气再次萦绕鼻端,言尚竟有些难忍……平日暮晚摇也经常离他这般近,但他从未觉得女子身上的脂粉香,竟这般恶心过。   他更加烦躁,头更加晕。   电光火石间,言尚一把握住长公主拂在他脸上的手,抬起脸来,目如电一般刺去。他捏她手腕的力道极紧,长公主叫一声,觉得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而他冷目看来,长公主被看得竟然心虚,但才一愣,言尚握着她手腕的手就一松。   “咚”!   言尚闭上目,后脑勺撞上车壁。他没有抵抗住那香炉中藏着的药力,晕了过去。   长公主拍拍胸脯,俯眼看那面容涨红、昏迷中也呼吸沉重的美少年。她轻轻一笑,用脚尖踢了踢晕在车中的言尚,目光瞥向少年腰腹以下的部位。看隐隐有些痕迹变化了,长公主目露贪色,自己的呼吸都开始随着沉重了。   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马车:“快些回府!”   她蹲在地上,眷恋地手抚晕过去的少年面容,呢喃陶醉:“言郎啊……你怎么可能抵抗得过我这香呢?”   她就是靠着这种香,才无往而不利啊。   反正她是长公主,只要她不是要谋反,不是要动政治,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她不过是贪恋言尚,喜欢对方的年轻力壮,这有什么关系呢?   车中香气昏昏,将长公主的面容映得混沌不堪。   -----   丹阳公主府上。   暮晚摇正在握着箸子拨弄香炉,调弄香料。   春华已经向她告假,离开公主府,这时候伺候在暮晚摇身边的,是以夏容为首的几个侍女。这几个侍女笨手笨脚,帮公主一起调香,然而她们越是尝试,公主越不满意。   暮晚摇沉着脸:“不是这种香气!不对!”   夏容快哭了:“殿下,这是奴婢从宫中学来的最正统的调香方式了……”   暮晚摇正呵斥着自己的侍女,方桐方卫士在公主寝舍外报:“殿下,韦七郎登门了。”   暮晚摇一阵诧异。   韦树方才不是说他要去隔壁,拜访言尚么?难道是拜访过言尚后,言尚提点这个向来不理会外物外人的小少年,让对方来向自己请一下安?   暮晚摇轻轻哼了一声,放下调香的箸子。她不觉得韦树没事的话会主动来见自己,大约只有言尚会这么做。而她现在对言尚毫无兴趣。   暮晚摇说:“不见。”   但只过了一会儿,方卫士又来了:“韦七郎说有要事与殿下说。”   暮晚摇顿时一哂,对自己的侍女们撇嘴:“看看,我就知道巨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可不是专门来看我的。”   这般说着,暮晚摇去换了衣、挽了发,悠悠然去前厅,好奇韦树找她什么事了。   韦树立在厅中,背影瘦极,正是年纪尚小那般清而俊的模样。他明澄无垢的气质让暮晚摇怔了一下后,韦树回头,看到了她,他睫毛轻轻一扬,目光微亮。   韦树直接干脆:“殿下,我从隔壁来。”   暮晚摇走进正堂,没好气:“我知道。刚才不还在巷子里遇到了么?”   韦树看着公主走进来:“言二哥不在府上。”   暮晚摇脚步一顿,说:“那就大约还在弘文馆吧。大概是天下雨,他忘了带伞,被困在弘文馆里了吧。”   韦树说:“可是言二哥与我约好了今晚同宿,一起读书。”   暮晚摇:“……”   她深深凝视着韦树,诧异了:“你们还有这么好的交情呢?”   韦树奇怪看她一眼,不知她为什么关注这么偏的地方。韦树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殿下也许不了解言二哥,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会随便爽约的人。哪怕真有事,他也一定会托人告诉我。   “我在他府上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他回来。殿下,言二哥说不定出了意外。我只能来求助殿下!”   暮晚摇脸上奚落的表情收了,若有所思。   不错,言尚那种谨慎到极致的人,他与谁若是约好,一定不会爽约。   上次他和暮晚摇约着去佛诞日看佛骨,暮晚摇故意使坏,既不和他约具体时间,也没有约具体地点。就那样,暮晚摇下午姗姗来迟的时候,言尚都没有迟到多少。   如果他爽约,说不定是大事……   暮晚摇抿了唇,说着不再管言尚的事,但是现在察觉他大约出了事,她还是忍不住焦躁,在堂中踱步。   而韦树直接道:“殿下,哪怕是我多心,也求您帮我这一次。上次你虽然拒婚言二哥,但殿下误会了他,他并不是殿下口中那般……”   暮晚摇望向韦树,默然。   她认识韦树这么久,知道这个人有多冷淡,平时根本不管别人的事。韦树却因为言尚来求她帮忙……言尚的好人缘,再次让暮晚摇心情古怪。   暮晚摇美目盯着韦树,轻声:“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韦树道:“请殿下与我一同出府一趟,现今皇城已经开始宫禁,只有殿下的腰牌能进去。我想求殿下与我走一趟,进入皇城门下省,去弘文馆看看言二哥在不在。”   暮晚摇踟蹰。   韦树拱手,语气微急:“殿下,事不宜迟,不可拖延!”   暮晚摇:“你为何这般对言尚?”   韦树愣一下,道:“若是今日是我出事,言二哥也一定会为我这般奔波。”   暮晚摇烦躁。   但她被韦树请求,身边跟随的侍女们中,怂恿她远离言尚的春华不在,而其他侍女显然都被言二郎的风采折服,很关心言二郎。此时听到言二郎不妥,众人一起请求暮晚摇。   暮晚摇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很快被摧毁了。   她也确实、真的、可能、也许、有点儿……担心言尚。   暮晚摇当机立断:“走!与我出门!”   -----   既然下定决心,自然是一定要在今夜见到完好无缺的言尚。   暮晚摇和韦树坐车进了皇城,到弘文馆前,发现弘文馆早已闭馆。暮晚摇坐在车上,派人与外头撑伞的韦树一起去打听情况。   一会儿,韦树立在车外:“据说言二哥上了长公主的马车。”   暮晚摇一愣,然后道:“……这样啊。”   马车门开着,韦树听暮晚摇语气古怪,蓦地抬眼看去。   暮晚摇看着上方虚空,发着呆:“我姑姑嘛……喜好美少年。你现在可放心,他不会出事。大约言二郎得她喜欢,说不定二人现在正春风一度,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吧?”   韦树目有怒意。   他难得有些生气,向前一步,手扶车辕,反问:“殿下认为言二哥是那种会攀附长公主的人么?殿下认为言二哥若是受到羞辱,也没关系么?”   暮晚摇一愣,然后神色一紧。想到言尚……哪怕不想管他,可只要想到他那般万事在握的人会被人这般羞辱,想到他会凄然,暮晚摇心中就涌起怒火来……这是她提拔的人,长公主凭什么碰她的人!   她心中生起寒冰,一下子握紧手,脱口而出:“不、不行……我不能让他出事!”   她寒了眉目,当机立断:“巨源,上车!我们去长公主府上要人!”   韦树心中一松。   却又道:“殿下若与长公主交恶……”   暮晚摇沉思片刻。   她摇了摇头,道:“我不会与姑姑交恶的。我已经不是那夜只会傻傻去要人的人了……”   她是一个一点点学着政治的公主。冯献遇那晚发生的事,言尚的手段,教会了暮晚摇另一种可能。很多时候,她不必将事情做绝,她可以用更平衡的方式来对付敌人。   风雨催车,马车重行。   暮晚摇对外头的卫士吩咐:“在进长公主府门前,帮我找到一个猫。”   她要去姑姑府上找自己丢了的一只猫,用这种借口进长公主的宫观!   -----   夜雨繁密,马车在街巷中飞快奔驰。   争时夺刻!   暮晚摇声音在寒雨中急促:“快些!再快些!”   因马车行的快,车中不稳,连韦树都要扶着案木才能平衡身体。灯笼光照入车中,照在女郎冰雪寒霜一般的脸上。   韦树看着公主拧着眉思考、不断地拧着袖子……他有些愣,没想到暮晚摇会表现得比他还担忧。   此时长公主的宫观寝宫中,言尚悠悠转醒。   帷幔委地,红烛高烧。他睡在一张床上,撑臂起身时,已觉得口干舌燥,身体起了变化。   模模糊糊的,帷帐后传来长公主的笑声:“言郎醒了?”   殿中再没有他人了。   长公主掀来帷幔,手捧一杯茶,向言尚袅袅走来。此时的长公主与方才马车上的已经不同了。   那时长公主还有点儿端庄典雅的样子,如今她散着发、披着轻薄纱衣,香肩雪乳半露,向言尚走来时,眉眼间尽是勾人魂魄的风情。   她坐于床畔,将手中的茶递过去。   言尚不语。   长公主眼睛盯着他腰腹下,笑道:“没下药。到了这里,你觉得我还需要下药么?”   言尚自然无比地曲起了腿,用衣料挡住自己的变化。他神色不动,接过长公主手里的茶,借茶水来平复自己狂跳的心声。   当长公主坐在他身边时,身体本能的感觉让他凛然僵硬,他目中生暗,竟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幻想……言尚别目,不让自己多看长公主一眼,专心地喝茶。   他脑中飞快转着念头。   庐陵长公主观察着他,心中疑惑,想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言尚还没有向她扑过来?他看到她,怎么反应这么平淡?难道药没有起作用?   然而庐陵长公主观察着言尚,一瞬间就笑了。   见言尚握着茶盏的动作虽尽力平稳,可他修长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他连杯子都要握不住了。   他呼吸平稳,可他颈上已经渗了汗;他一言不发,可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庐陵长公主一下子握住言尚捧着茶盏的手。   言尚手一颤,手指的颤抖瞒不住人,茶盏从他手中摔出,茶渍淋湿了衣袍。茶水落在衣裳上,折出了乌黑的痕迹。   长公主呼吸加快,声音沙哑:“郎君,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郎君,我帮你暖暖手吧。”   低头吻上他的手指。   言尚快速将手向外抽:“殿下!”   长公主冷笑,呼吸拂上他的耳。她轻轻一推,就将他本就不稳的身体压倒,扑在了帷幔间。她握着他的手,看他额上汗渍落下、张开喘气的唇瓣微干,她看得心旌摇曳。   仰脸就要亲上他的唇。   被他一把捂住嘴。   言尚喘息难忍:“殿下自重。”   长公主道:“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懂么?要我自重什么?郎君,你还是不要辜负了良辰美景才是。”   帐子摇落。   里面男女如搏杀一般争斗。   长公主渐不耐,语气带着警告:“言二郎,我是看着你有意识,与你有个趣味而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与你又没有什么损失,你就不要装出这副清高的样子拒绝我了……”   她笑着,呼吸拂在他颈上:“你若是伺候的好,明日我就找皇帝陛下,给你推官……”   言尚蓦地睁开了眼。   长公主已经不能控,言尚却忽然有了力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自己身上拖起。他情绪不稳,随时都游走在失控的地步,只简单一个动作,额上汗落得更多,神智都一瞬昏然。   长公主摔在床褥上,大怒:“言二郎你……”   言尚打断她的声音:“殿下一味享乐,如此辱臣,就断定臣没有日后与殿下算账的可能么?”   长公主眯眼,觉得好笑:“你与我算什么账?难道你指的是摇摇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怎么可能……”   言尚道:“十年读书,一日为臣。殿下这么肆无忌惮,难道阻我官路,能阻我一辈子?殿下可知,你今日所有依附于皇帝陛下,而一旦皇帝陛下不再庇护你,你要因为今日的一念之差,将自己推入深渊么?”   长公主:“我兄长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   言尚冷目看她:“殿下就断定陛下长命百岁,庇护你一辈子?陛下百年之后,殿下难道决定一头撞死在陛下的棺椁上,跟随陛下一起走?殿下就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就不想着殿下今日的风光……日后还能继续么?”   长公主脸色蓦地一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言尚不知道皇帝的身体,身为皇帝的妹妹,庐陵长公主最清楚自己那位皇兄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几年了。前两日听说还吐血,还出现了癔症……长公主的一切依附于皇帝,她费尽心思推荐名医给皇兄治病,然而……   长公主收了自己的欲,声音沙哑:“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能帮我?”   言尚:“我可为殿下献策。”   长公主烦躁:“不行……我不能碰政治。我若是碰了,皇兄现在许我的宽容都不会有了。你懂什么……我还是今日有酒吧。”   言尚语气飞快:“不是让殿下碰政治,难道不碰就没有其它法子么?难道殿下日常和政治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么?殿下难道求的是什么永世长存,大富大贵么?那我帮不了殿下,我只能帮殿下在陛下百年后,不会清算……殿下,三思!”   言尚靠着床柱,她再次迎上,他握住她的手腕。推拒时,手又一松,失了力气。   言尚心中生起惨败之意,他已经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难道今夜注定……   他闭目忍耐,方才那段话耗尽了他的力气,言尚现在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但是长公主伏在他身前半晌,又忽的抬头:“你且说说你如何助我。”   言尚一下子抬目看向她。   他道:“殿下容我起来,我写给殿下。再请殿下,给我解药。”   长公主悠悠看着他。   揶揄一般笑:“言郎,我可以容你起来,可以容你写字,可以容你与我好好说话。但是言郎,哪来的解药?这世间男欢女爱,哪有什么解药?”   她唇贴他耳,诱惑道:“今夜之情,是本宫许你的赏赐。你可以不要,但本宫不会收回。”   -----   雨水瓢泼。   暮晚摇和韦树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暮晚摇带着幕离、怀中抱着一只猫,韦树撑着伞。他二人站在庐陵长公主府邸的后门。   暮晚摇蹲在地上,让怀里的猫钻出去。那猫自然要躲雨,左右张望一番,猫爬上了墙,钻入了长公主的府邸中。   暮晚摇松口气,然后高声:“我的猫丢了!与我登长公主府门,找回我的猫!”   韦树跟在暮晚摇身后,暮晚摇却将他一拦,说:“你现在不要跟我进去。我要你帮忙撒个谎,一会儿瞅准时间,你进公主府找我。”   韦树道:“我平日不撒谎。”   但他顿了一下:“但今夜为了言二哥,说谎也无妨。”   -----   长公主坐在榻上,看言尚强撑着坐起,伏在案上写字。   汗水淋漓,他一边写,一边向她解释。   期间,他不断地停笔,不断地闭目,握着狼毫的手也一直在颤抖。   药效始终在侵蚀他的意志。   让他经常大脑空白,经常忍不住绮念……   长公主欣赏着他这般狼狈模样,渐渐的,变得神色凝重起来。   这么多年来,言尚是第一个被她下了药、还能强撑着与她谈条件的人。言尚心性之强,起初让她更加喜欢他、垂涎他,后来便让她开始觉得可怕了。   若有选择,最好不要与这种人成为敌人。   言尚低声:“……就是此般,如此行事,可保殿下平安。”   他回头看她,扶着墙起身,勉强地向她拱手。   长公主看着他苍白憔悴、身体微微发抖的样子,心生怜惜,道:“……我不碰你便是,我看你实在撑不住,不如我借你我府上的美婢吧。”   言尚摇头,说:“臣归家心切,殿下的好意,臣领了。”   言尚离开数息后,长公主拿着言尚留给她的字条,反复看后,心生迟疑。觉得言尚太过可怕,是不是该将此人追回来,干脆杀了……   她举棋不定时,得到外面通报:“殿下,丹阳公主来找她的猫。”   长公主愕然,一下子想到丹阳公主曾拒婚言尚,而丹阳公主在这时候上门……长公主兴致盎然,让人开门,看看这个侄女要什么。 第41章   暮晚摇踏入庐陵长公主府上。   夜雨绵绵,长公主这座宫观的其他人都歇了。只有庐陵长公主重新换了衣, 看着戴着幕离的暮晚摇领着她的卫士们, 大步走入正厅。   长公主府上的卫士们严阵以待, 暮晚摇带来的卫士们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双方隔雨对峙,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庐陵长公主端详着自己这个侄女。   昔年也是千宠百爱哄着长大的少年公主, 那时候谁笑话暮晚摇一句, 暮晚摇都能红着眼圈哭鼻子……那时候长公主怎么想得到, 有朝一日,暮晚摇腰背挺直、大步流星,毫不畏惧地进入自己的府邸。   长公主:“摇摇,你带着兵闯入我的府邸, 这是要做什么?”   暮晚摇下巴尖锐,向上翘一点。幕离掀起一角,露出她掩在纱帘后的面容。   暮晚摇黑岑岑的眼睛盯着长公主:“姑姑,我的猫丢了, 我是来找猫的。这猫是我新得的,最近十分宠爱。姑姑自小疼爱我,也请姑姑再多疼我一次, 让我将我的猫找到。”   长公主盯着她, 若有所思地笑:“你的猫,怎么能跑到我的地盘呢?摇摇看不好自己的东西,事后找寻,好像没些意思。”   暮晚摇说:“我不管其他的,也没那个本事。我只是要找我的猫而已, 我与姑姑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我既不想让姑姑难堪,也请姑姑顾忌我的面子一些。   “大动干戈不必,舞刀弄枪也不必。我与姑姑二人私下将此事解决,最好不要惊动他人。不过是一只小猫儿,姑姑说呢?”   长公主盯她半晌,目光微微闪。   她们说着猫,但姑侄二人心知肚明,不只是猫。   暮晚摇不愿和长公主硬碰硬,长公主又哪里愿意和暮晚摇硬碰硬呢?她的恩宠是皇兄给的,而暮晚摇曾是皇兄最爱的小女儿,现今嘛……太子对暮晚摇似乎也不错。   原本庐陵长公主也没太在意,但今夜言尚与她说的那些话,让她惊惧后怕,不禁担心皇兄若是没了,自己的后路在哪里……   这种踌躇,让长公主的气势比往日要收敛很多。   她一时间竟庆幸,言尚已经离开了,自己没有酿成大错。   长公主问暮晚摇:“只是找猫么?”   暮晚摇肯定:“只是找猫。”   长公主深深凝视侄女片刻,向自己的卫士点了头:“你们配合摇摇的卫士们,领着他们一起去找猫,务必要找到。我要看看,我府上什么时候多出一只猫儿了。”   她看着暮晚摇笑:“摇摇与我去正厅吃酒,等等你的猫?”   暮晚摇观察姑姑的神色,看姑姑老神在在,一时间,她也判断不出姑姑将言尚藏在了哪里。   然而无妨。只要她的卫士去搜,总会有蛛丝马迹。她不指望能在长公主这里搜出言尚来,她就算想,庐陵长公主也不会让她如愿。   暮晚摇这么大张旗鼓,其实是要逼着长公主,让长公主自己放过言尚。让长公主投鼠忌器,今夜、日后,都不能再对言尚动心思。   府上两方人马去搜一只猫,暮晚摇则跟着长公主去正厅吃酒去了。说是吃酒,姑侄二人却都不说话,气氛僵冷。   长公主是心不在焉,一会儿想言尚给她出的主意,为何是那种主意;一会儿又想言尚现在在哪里,会不会跟暮晚摇配合,反将自己一军。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地看眼外面的雨,几次问猫儿有没有找到。   暮晚摇比长公主淡定些。哪怕她心中焦虑,她也稳稳地坐在这里牵制着姑姑,好让自己的卫士哪怕找不到言尚,也能找到其他蛛丝马迹。   正这般煎熬之时,深夜大雨中,又有侍女通报,说有人求见。   长公主厌烦:“不见!”   侍女怯怯道:“是韦七郎,来寻丹阳公主的。”   长公主一愕,想不通韦七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暮晚摇已经惊诧地开了口:“巨源怎么到这里来找我了?快让他进来。”   暮晚摇扭头向长公主解释:“今夜我请巨源来府上用晚膳,不巧我的猫儿丢了,我就出门找猫。我嘱咐巨源留在府上等我的,不知他怎么来了。”   庐陵长公主盯着暮晚摇,本能觉得不对,但她无话可说。   片刻间,冷风裹雨入室,厅中灯火微微一晃。   韦树已经踏入长公主府上的正厅。   这清雪一样的美少年让庐陵长公主紧盯着他,倒不是看上韦树的美色,毕竟……韦树太小了。庐陵长公主看的,是这个韦树和丹阳在玩什么把戏。   韦树向长公主请了安后,告诉暮晚摇:“殿下怎么还不回去?太子殿下派人接殿下进宫,有些政务和殿下相商。”   太子殿下。   庐陵长公主眼皮一跳,心里有点慌,换了个坐姿。   暮晚摇奇怪看韦树:“现在正宫禁着呢,太子殿下怎么叫我深夜进宫?什么政务这般着急?”   韦树答:“大约是上次说的户部缺钱一事。殿下不是问太子缘故么,太子殿下大约临时想起来一些重要的信息,要殿下亲自去听。”   暮晚摇长眉拧起:“可是我还在找猫……”   庐陵长公主打断:“摇摇,一只猫儿有什么重要的?太子既然找你,你就进宫去吧。不要让太子久等了。”   庐陵长公主是忌讳太子的。   因为她为了让皇帝安心,自己是一点儿不碰政务。但同时,对储君,因为对方可能在未来掌控自己的命运,庐陵长公主本能是有些怕的。何况太子这个人,心眼多,谋算多……庐陵长公主从来不敢和太子对上。   暮晚摇还未说话。   韦树又想起一事:“殿下快跟我走吧,太子也要言二郎进宫,但我方才去隔壁敲门,言二郎竟然不在。好奇怪。”   暮晚摇讶然:“这么大的雨,他不在家待着,难道出门闲晃么?找找吧。太子要见他,我也没办法。”   言二郎!   庐陵长公主眼皮再次一跳。   方才暮晚摇说起太子已经让她心慌,现在言二郎都跟太子扯上关系了……长公主不安地手抚茶盏,干笑一声:“言二郎?是那个探花郎么?”   暮晚摇望来:“姑姑记得他?”   庐陵长公主含糊道:“那日宴上匆匆一瞥,你又拒了那人的婚……言二风采谁人能忘。”   暮晚摇说:“那日拒婚时,我也没想到他会搬来做邻居……太子要见他,我也不能阻拦。”   庐陵长公主笑得很勉强。   她看出暮晚摇和言尚关系恐怕不浅,不只是什么拒婚的关系。今夜暮晚摇说是找猫,可是自己前脚才带走言尚……暮晚摇这找猫的时间,实在卡得太巧。   然而很多事说破就没意思了。   庐陵长公主已经开始催促:“既然太子找你们,我这里就不留了。”   暮晚摇似不情愿,还在沉思,外头卫士冒雨进来。方卫士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向里面两位公主说道:“殿下,猫找到了!”   暮晚摇欢喜,从方桐怀里抱过自己的猫,高兴地亲了半天。她这才回头面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庐陵长公主,向长公主道别,说自己要进宫去见太子了。   暮晚摇走得毫不犹豫,好似她今晚就是来找猫的。   庐陵长公主喊住她:“摇摇。”   暮晚摇回头,面容明艳,眼神冷淡,漫不经心地:“嗯?”   庐陵长公主缓缓道:“你我姑侄一场,到底是血亲。姑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据实相告。你和言二郎,到底是何关系?”   暮晚摇眼睛微微睁大,她猫儿一样妩媚的眼睛,与怀中抱着的那只慵懒小猫,简直一模一样。   而她好似极为惊讶长公主为什么这么问,想了半天后,暮晚摇道:“我和他没关系,太子喜欢他。”   长公主追问:“太子真的喜欢他?”   暮晚摇一顿,心想难道言尚和长公主聊过天,言尚跟长公主说过什么吗?   暮晚摇不能判断,便只是含糊地点了下头。   看长公主若有所思,挥手放行。   -----   暮晚摇和韦树出了长公主的宫观,一出去,暮晚摇就将自己怀里的猫丢给了方卫士。   她咬牙切齿:“这猫竟然挠了我好几下,气死我了。”   抱怨这么一句,也没忘记正事。   暮晚摇边走向马车,边小声嘱咐韦树:“不管言尚如何,经过我方才那一闹,姑姑肯定是不敢让言尚再呆在她府上。我又把太子这个人拉出来强调了好多遍,言尚的危机得到解决了。”   韦树点头,却道:“但是殿下岂不是让言二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站了队?”   暮晚摇摇头,轻蔑道:“没事,我姑姑胆子小的很。她也就玩玩男人,根本不敢碰任何政治有关的事。她没有地方去证实我话中真假的。”   顿一下,暮晚摇道:“不过为了防止她生疑,为了让她下定决心放过言尚,你坐上我的马车,拿上我的腰牌,去宫门前走一趟。也不用真的进宫去见太子,绕那么一圈,让我姑姑觉得太子确实在今夜召见我,就可以了。”   韦树问:“那殿下去哪里?”   暮晚摇咬下唇,她轻声:“我回公主府守着去。姑姑若是放言尚回去,我得回公主府,看看是真是假。”   说着,暮晚摇向方桐看一眼,示意方桐将马牵来给自己。立在大雨中,她的肩膀、衣裳已经沾了很多雨水,只有幕离挡着,脸上没有水而已。   暮晚摇要上马而走时,韦树轻轻拉了她的手一下。   暮晚摇看他。   韦树看着她,轻声:“殿下比之前,性情冷静了很多。”   暮晚摇一怔,想到她今夜这般冷静,也是跟某人学的……暮晚摇却只是道:“我会长大的啊。”   她上了马,向韦树再次确认一下。韦树上了她的马车,马车和卫士们离开长公主的府邸。到半途,找个机会,暮晚摇和韦树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为了麻痹长公主,暮晚摇将所有的人留给韦树,让她的人浩浩荡荡地去宫门前走一圈。自己则只是独自骑马,快速返回公主府。   哪怕心中觉得庐陵长公主被这么一闹,会放过言尚……但暮晚摇总要亲自确认一下,才能放心。   -----   快马入巷,雨如刀霜,倾覆袭来!   “驾——”暮晚摇伏在马背上,忽勒紧马缰。   她已骑马入了公主府所在的巷子,雨水哗哗下,她隐约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在走。   那人走在雨中,长发半束,袍袖尽湿。他袖子委垂在地,似十分艰难,他走得很慢。细看之下,他脚步虚浮,背脊甚至轻轻颤抖,料峭孤硬……   暮晚摇立刻下马:“言尚!”   那人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一般,仍在走路。   暮晚摇诧异,她从马上跳下,也不用去牵自己的马,快步就向背对着自己的人走过去。她从后迎上,一把拽住这人的手,将人拉住:“言尚!”   他回了头。   果真是言尚。   但是……暮晚摇吃了一惊。   因言尚垂着眼,浓黑的长睫滴滴答答向下落着雨水。他整个人衣衫都湿透了,长发也不如往常那般好好束着,而是一半散下,几绺发丝贴着脸。他平时端正有礼,进度有度,但此时暮晚摇拉住他的手,他才回了神。   他撩起眼皮,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会儿才看过来,眼底渗着细微血丝。就连唇瓣,都微微颤抖,苍白无比。   他憔悴无比,状况看着很不对。   他定了一下神,好像才认出暮晚摇。   雨幕下,言尚定定看着暮晚摇半天,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干哑:“……殿下?”   暮晚摇蹙眉怔忡,察觉她握着的少年的手,极为滚烫。   她抿了下唇,简单说下情况:“韦树说你出事,我和他去长公主府上找你。但看来你比我们更有手段,你自己先出来了。你好手段。”   言尚盯着她,怔忡诧异。   他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憔悴虚弱,可是暮晚摇站在他面前,她只看出他好像在走神,看不出他到底如何了。   半晌后,她才听到他轻声:“你去长公主府上找我?你去那里找我干什么?”   暮晚摇说:“……自然是因为长公主对你有企图啊。难道你甘愿落在她手中?”   言尚俯眼看她。   他怔然:“然而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   她一下子觉得他太不对了,他居然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正常时候,他不应该是感谢她救他么?为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这么质疑?脱去了客套的、礼貌的那层表皮,言尚好像不懂,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一样。   明明这是他的事,她何必蹚浑水?   言尚说:“你还得罪不起长公主,你忘了我说的了么?”   暮晚摇淡下了脸。   说:“是韦树要管你,不是我。”   言尚站在雨中,雨水淋在他脸上,他静静的,又开始出神。   暮晚摇开始恼羞成怒,开始不自在。好像她做了好事,他不领情,他反而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看也就罢了,他看着看着还走神了……   暮晚摇忍怒,心想反正我今晚是听韦树的话这么做的,放在平时,我才不会管你。   暮晚摇甩开自己拉着言尚的手,背过身,面向自己的公主府大门。   她非常冷淡的:“既然你没事了,就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通知韦树……”   她向前走,要进去自己的府邸。身后却伸来一手,将她手腕拉住。她被扯得转过了身,重新面对言尚。   暮晚摇怒:“你干什么……言尚!”   他向她跌了过来。   暮晚摇惊骇下张臂搂他,却和他一起跌坐在地,抱着他坐在了雨水中。而他身子向下滑,灼灼的唇擦过她的脖颈。暮晚摇浑身激灵,他额头贴着她的颈,闭上了眼。   他只来得及喃声:“我不行了……摇摇。”   暮晚摇坐在地上,茫然地接住他僵到极致、崩溃到极致的身体。他额头抵着她的颈,睫毛刷着她颈间柔细的肌肤,刷得她跟着面红耳赤,迷惘无措。   暮晚摇怒,又着急:“谁让你叫我‘摇摇’的?你……你到底怎么了?!姑姑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身体这么烫……言尚,言尚!”   雨水浇灌,四野漆黑。寂静的巷子里,言尚已经靠着她,彻底晕了过去。   嘴唇苍白,闭上的眼里藏有明显的红血丝。他倒在她怀里,又冰冷,又滚烫。 第42章   言尚的问题,其实不难发现。   起初暮晚摇被他压下来、两人一起坐在雨中时, 因为他昏迷不醒, 她才茫然无措。但是等公主府的人将言尚带回府上,言二郎奄奄一息地卧在床上,暮晚摇立在床边瞅了几眼, 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身体那般热, 整张俊秀的脸被红得不成样了。暮晚摇掀开褥子, 向他腰腹下瞥两眼,唇角轻轻勾了勾。   站在公主身后的其他侍女一边被言二郎的状态骇得羞红了脸, 一边也很着急。   侍女们跟在公主身后出了屋舍, 关上门后,就忧心与公主说:“殿下, 那长公主太狠毒了吧?怎么对二郎下这么重的药?”   她们愤愤不平:“二郎这般清正守礼, 要是真顺了那位殿下的意思,清誉就真被毁掉了。”   她们巴巴看着暮晚摇:“殿下,怎么办啊?”   暮晚摇眼睛看虚空,道:“韦树不是去宫城转悠了么?快马加鞭让人去通知他,让他别转了,干脆直接进宫, 找尚药局的医司来。就说、就说……嗯, 我身体不适, 要他们快点派人。”   一个侍女屈膝行礼,听公主的吩咐匆匆出门去了。   暮晚摇行在廊间。   她刚从外面回来,摘了遮挡发容的幕离,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此时的暮晚摇,衣衫仍有些湿,不如平日所穿的衣裳那般华丽,胜在轻便灵动。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还跟着自己的其他几个侍女:“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   侍女面面相觑后,派一个代表出来与殿下小心翼翼道:“殿下,我们派人去追韦七郎,再等韦七郎进宫找医司,再等医司回来……这么长的时间,二郎得、得……说不定真的要被弄得不行了。”   暮晚摇说:“这是他的命。”   说完,她就沉默了。   又有些迟疑。   她都救了言尚了……想到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真把言尚给弄死了,她也有点不安。   她身为女子,其实是不太理解男人的欲到底有多强。然而她又知道,男人身上的那二两肉,通常不受他们的理智控制。他们的情感和生理有时候是分开的。   男人对女人的迷恋,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控制不了。   暮晚摇想,言尚也控制不了吧?   就算他想做圣人,可他到底不是圣人。   她这么放任不管,还真的有可能憋死他……暮晚摇缓缓说:“找两个貌美大胆的侍女进去,他昏迷着不能动,送进去的人,不要……委屈了他。”   侍女们愕然,万万没想到殿下沉思后,说出的话居然是这样的。   殿下竟然让侍女去伺候言二郎……   暮晚摇不再说话,快步离开,将侍女们撇在了身后。回到自己的寝舍,暮晚摇先换衣梳发,又有侍女去给浴斛中添水,安排公主洗浴。   等待的时间中,暮晚摇坐在自己的榻上,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心烦意乱。   她越喝水,越是心乱。   脑中不受控制地去想言尚面容绯红、奄奄一息倒在她怀里的样子。   又去想貌美的侍女红着脸,大着胆子扯开他的衣襟,去亲他,去搂抱他……   暮晚摇难以忍受,“砰”地一下摔了杯子,将屋中服侍的侍女吓了一跳。侍女们来看公主,见地衣上丢着茶水和茶渍,而暮晚摇蓦地起身,拉开门出去。   “殿下!”众女跟上。   暮晚摇推开了言尚所卧的房舍,屋中燃着清新的、调人情绪的冷香,两个侍女正蹲在床榻边,正要向床上的郎君伸出手。   帘子一把被扯开,小风袭来,一只细白的手腕从后抓来,将那个即将挨到言尚手臂的侍女手一把按住。   力气重得侍女当场落泪。   两个侍女惶然回头,见是面如寒霜的公主殿下。   暮晚摇冷声:“不许碰他!”   侍女们:“可、可……二郎要不行了啊。”   暮晚摇向床榻上扫去一眼,见那少年面上除了红透外,还多了一层青灰颓色。他额上尽是汗,睡着也不稳,身体时而轻颤……   暮晚摇不忍别目,只说:“不许碰他。”   暮晚摇先将担心言二的侍女带出去,她正心烦意乱该怎么说时,一个侍女惶惶地从外跑进来:“殿下,殿下,韦七郎回来了!”   话音一落,暮晚摇一怔。   侍女哭丧着脸解释:“奴婢才安排人去找韦七郎,七郎他就回来了……”   暮晚摇想到韦树,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跟侍女说:“不许告诉巨源里面言尚的情况。他要是知道我要把你们扔进去伺候言尚,巨源又得跟我吵,说我羞辱人。”   侍女们默默点头。   暮晚摇再对那个哭丧着脸来回报说“韦七郎回来了”的侍女斥道:“慌什么?他回来了,就让他再出门一趟啊。难道因为他才回来,就不请医司了?”   侍女们得了命令,纷纷各自去忙碌。   于是韦树心慌意乱,担心言尚的身体,他匆匆回来,还没见到公主和言二郎的面,就再一次被催着出去了。   而暮晚摇吩咐侍女们去熬点儿汤水、等着医司后,把身边侍女们都派了出去,她在房舍外徘徊两步,左右看看无人候在这里。   暮晚摇一咬牙,自己推门进屋了。   她心虚一般地关上门,就怕侍女们疑惑她为什么要进去。暮晚摇快步掀起帐幔,坐于床畔边,俯身轻拍昏睡中言尚的脸。   她喊了两声:“言二?言尚?言尚……你已经完全听不见外面动静了是吧?”   她俯身,艰难地将他搂抱起来。他滚烫的身体贴着她,急促的心跳声让暮晚摇做贼一般地心慌。   她拿帕子去给他擦脸上的汗,他只虚弱无力地靠着她的肩,颓然无比,气息微弱。   暮晚摇自言自语一般:“我不能把你让给其他女人。因为你好不容易从我姑姑那里出来,你都这样了都没有碰女人,我若是轻而易举将你交出去,岂不是违背了你的意愿?”   她看向床帐上方流动一般的花草,轻喃:“你是见到我才倒下的。说明你放心地将自己交到我手中……就算我不想管你,可是你这般信任我,我也不能害了你啊。”   她低声:“医司还要很久才会到,我不会让其他人碰你……只能我帮你纾解一二了。希望你醒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管谁,好不好?”   这般说着,她目中竟有流光浮动,若雾濛濛。   想到自己不要再理这个人,理智上她知道这是对的,不见到他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反正她记性这么差,反而她谁都不爱。   可是当她抱着他坐在榻上,当她搂着他的肩,当她低头与他贴额时,看到他的面容……她心中仍生起惨淡感,生出万千倍的不舍来。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对谁都这么照顾……可为什么不对她最好呢?   暮晚摇忍下心中情绪,攥紧手中帕子。她闭了目,不忍多看,不想多看。隔着一层帕子,她将他的衣襟扯来,将他的衣带拉下。   帕子罩下,贴着他,她的手在另一边,攥着这方帕子。   他控制不住地喘息……听在暮晚摇耳中,暮晚摇闭上的睫毛颤抖,不受控制地红了腮帮。   她忍不住睁眼看了一眼。   又立刻飞快地闭上眼。   只手下动作,任火浆灼烧。   -----   暮晚摇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侍女们在外听到断断续续的男子沙哑的喘声,她们站得如木头人一般,不敢多想,也不敢问。   大约半个时辰,韦树冒着雨再次回来后,才有侍女大着胆子请教里面:“殿下,医司来了。”   半晌,少年的喘声停了,她们才听到公主那慵懒的、带着一丝沙质的声音:“让人进来熏一下香,将窗子开一会儿,再等医司进来。”   有侍女呆呆道:“可是二郎不是病着么?开窗好么?”   暮晚摇冷声:“反正都成这样了,再开一下窗有什么关系?”   侍女们从公主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恼羞成怒来,顿时再不敢多话了。   而再一会儿,暮晚摇才推门出来。   侍女们偷偷看一眼,见明明还是公主那副典雅的样子,此刻暮晚摇却面若桃红,眸底噙水。   暮晚摇向她们要帕子擦手,侍女们连忙送上。然而擦了手,暮晚摇仍皱着眉,一副厌恶且恨的模样。   她终是道:“你们带韦巨源去照顾言二郎吧。夜已经深了,就让巨源在府上歇下好了。我去洗漱,今夜有事不要再找我了。对了,让医司也在府上歇着,就说……雨夜路滑,我担心老人家的安危,就不让他回宫了。”   丹阳公主转身便走,连医司都不再见一面。众人觉得公主何其任性冷漠,竟都不再理会言二郎了……然而到底是公主,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   公主府上请的这个医司,没有白请。   前半夜医司为言尚扎了针,让言尚终于能睡下。后半夜,侍女们就将医司再次喊醒,说言二郎发了高烧。   医司摸着胡须,表示理解。毕竟又是下药,又是淋雨……发烧很正常。   且这个郎君忍耐力实在太强,居然熬了那么久……熬了那么久后,身体到底吃不住了。到底是年轻人,这般胡来。   医司也不问这个被下了药的少年为何会在丹阳公主府上,在宫中当医师的,自然早就明白很多事情不必过问,只看病才能保平安。   韦树第二日来看了言尚一眼,言尚仍昏睡着,脸上那层青灰死气却没了。   暮晚摇又催着韦树去读书,别在她府上待着,败坏她的名声。韦树诧异她哪来的好名声,却到底是被暮晚摇赶出了府,赶去弘文馆读书了。   暮晚摇原本想把言尚搬出自己的公主府、搬到对面去,但是那个医司却说言尚现在状态不稳、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挪动。而暮晚摇一提要将言尚丢出去,身边侍从都求她不要这般狠心……   暮晚摇无言,恨言尚人缘太好的同时,也不得不忍着让这个人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养病。   然后暮晚摇又因为嫌弃侍女们总去看言二郎醒了没,她干脆连喂药的活都自己接手了。   如此在众人看来,暮晚摇亲自照顾病中的言二郎,每日亲自喂药亲自过问……殿下待言二郎,如此与众不同。   可惜暮晚摇也才悉心照顾了言尚两天,她就病倒了,倒是让公主府一阵兵荒马乱。   -----   言尚在长公主那里发生的事、住在丹阳公主府养病的事,这些,春华都是不知道的。   春华早早向公主告了假,去见自己的亲人了。   她幼时家中出了事,成了官奴,又因缘巧合,去伺候丹阳公主。丹阳公主是个对侍女很不错的主人,过了些年,断断续续的,春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家人。   她阿父已经病逝,但阿母还活着;她有一个兄长,整日偷鸡盗狗,不学无术。   这个兄长还娶了媳妇,婚后夫妻俩打打闹闹。也多亏春华时不时的接济,她兄长一家才能过得不错。   原本春华随公主和亲去了,这家人以为再见不到她了,哭了一顿,将长安的房子都卖了,卖的钱财送给春华做盘缠后,一家人失落地离开了长安。   而今春华回来,这家人眼看着,春华所跟的那位公主,眼看着不可能再和亲了,春华应该也不会走了。   一家人商量之后,打算重新搬回长安住,平时也能和春华来回走动。   春华心中感动。   她哥哥是个浪荡不学好的,嫂嫂也势力彪悍,然而哥哥嫂嫂帮着她照顾阿母这么多年,之前她眼见前途没了、哥哥嫂嫂还将家中钱财都赠了她。   她的家人有些小毛病,但这不过是下层百姓都会沾染的一些小问题。待他们过得好了,慢慢就会改正了。   而春华也是需要亲人陪在自己身边的。   这次离开公主府,春华便是去帮哥哥嫂嫂一起盖房子。说是帮忙,她的作用不过是给钱。   她嫂嫂平日彪悍,侄儿也调皮,但是他们见到春华后,都殷勤无比,不让春华干一点儿活,不让春华碰一点儿柴米油盐。   她嫂嫂说:“咱们春华是伺候公主的!在公主府上都好吃好穿,不用干粗活,哪有回来自己家,却干活的?春华你好好歇着吧,这些我们来便好。”   春华分外不好意思,便只好帮着哥哥嫂嫂照顾几天侄儿侄女。   却是这一日,春华领着自己的两个侄儿侄女在乡间田垄间行走时,遇到了一个故人。   那故人驾着车,端坐车中,如世间所有贵人一般,装模作样地慰问百姓。然而他在车中定睛一看,见到了立在田野间、衣袂飞扬的貌美少女。   他一怔,从车中出来,惊讶道:“春华?”   春华回头,一愣后屈膝行礼:“晋王殿下。”   她道:“晋王殿下怎会来此?”   晋王叹:“孤管着工部,最近太子让工部造水车,孤只好亲自来乡间看看选址。”   他望着春华,道:“幸好孤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能见到你。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丹阳那丫头居然跑来这里玩了么?”   春华礼貌地回答了殿下,然后因为晋王殿下在这里,她只好领着自己的侄儿侄女,跟着这位殿下在乡野间行走,并回答晋王关于此间地形、土壤的问题。   晋王时不时看春华一眼,唇角含一丝笑。   尚书省六部之中,工部其实是最弱的。毕竟士农工商的地位自古如是,士人们向来不把工部放在眼中。只有没什么地位前途的,才会被扔到工部去。   晋王管着工部,也是因为自己两个兄长斗得太厉害,他插不上手,当然只能在工部养老了。谁知道工部这么无聊的一部,竟然能让他再次遇上这位春华娘子……晋王心中蠢蠢欲动。   他性情温善偏柔,然而再偏柔,也是男子。现在只觉得在乡野见到春华是自己的缘分,千万不能错过了。   当夜,春华在无奈下将晋王带去自己哥哥嫂嫂家,一起用晚膳。   晋王亲切温和,让她哥哥嫂嫂少了很多害怕。而晚膳中,晋王不断地看春华,让这家人若有所思……   饭后,春华被迫陪晋王坐在外面说话,嫂嫂在院中洗碗,与丈夫说:“那个晋王看着喜欢咱们春华。若是成事了,春华入了晋王府做妃子,不是比跟着一个公主当侍女,更前途远大么?”   她丈夫犹豫下,说:“可是……”   嫂嫂说:“春华又识字,又有文化,还长得好看。你放眼看看,咱们认识的人,哪里有配得上你这个小姑子的?平白让人糟蹋了去。既然如此,不如和晋王做亲家。我看晋王和善可亲,是个十分知礼的。”   她丈夫问:“可这事咱们也做不了主……”   嫂嫂笑道:“下点儿迷药,把两人关一间屋子。我不信那个晋王不喜欢咱们小姑子。等到天亮,小姑子就能进王府了!”   丈夫问:“哪来的迷药?”   嫂嫂说:“常日婆婆崴了脚怕疼,那野郎中不就给了咱们一包迷药么?放心,没事的。春华会感谢咱们的。”   丈夫迟疑半天,终是拗不过妻子。而他想到妹妹若是成了晋王府后宅的人,自己一家成了晋王的亲家,也确实是好事……   他妻子见他点头,立刻也不洗碗了,擦擦手,就回去找药,安排这桩美事。   人一生了贪念,自会被诱惑,又自会自我说服,觉得自己是对的。   -----   丹阳公主府上。   在昏昏沉沉、时醒时睡了两日后,言尚的烧退了,终于能从病榻上起来。   醒后的言二郎温文尔雅,礼貌询问侍女们如今状况。   侍女们十分喜爱清醒后言二郎的脾气,自然争先恐后地回答,将他昏倒在路上、被公主带进府后的事情如数家珍说出来。   言尚刚醒来,仍半散着发坐于榻上。发丝贴面,又因大病一场,他面容清瘦了很多。   看上去,少年衣袍宽松,款款起身时,恍如神仙中人一般,比平时更好看。   言尚问:“殿下……因照顾我,而病倒了?”   侍女们:“是。不过不碍事,殿下只有一点儿头晕,喝两日药便好了。”   言尚问:“我能去看望殿下么?”   侍女们面面相觑半天后,敌不过言尚清润明朗的气度,点了头:“……殿下在睡着,二郎看一眼便好。二郎不要做什么,不然殿下醒后怪罪我们。”   言尚温声:“几位娘子放心,尚还是知礼的,不会让你们为难。”   侍女们红着脸道:“二郎的品性,我们自然是信的。也盼着二郎让我们殿下脾气好一些……我们怕殿下醒后找理由跟我们发火。”   言尚颔首。   他温雅如玉,卓然生辉。比起昏睡时那个奄奄一息的言二郎,众人自然更喜欢这个对所有人都礼貌体贴的人。   -----   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换衣洗漱后,言尚重新回来了公主府。   住得近便是这点好,拐几个门,就能见到人。   言尚在外敲了门,里面没人应。他自己推门进了公主的寝舍,坐于她的床榻边,俯身看那尚睡着的少年公主。   言尚俯眼看她,轻声唤:“殿下?”   暮晚摇果真睡着,她安静乖巧,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一头青丝铺床。言尚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见她没有发烧,他才微微放下心。   言尚便坐在她床边出神,就这般看着她。   他专注地审视着她,审视着自己和暮晚摇的交情,审视着两人结交的一幅幅画面。   他那日硬撑着走回府邸,在府门外遇到暮晚摇。那会儿心神已经恍惚,他倒下去的时候……却是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后她果真救了他。   她既去长公主府上要人,之后又没有把他丢开、而是将他带回了公主府。言尚并不记得这几日自己昏睡中发生的事,但他起码知道,暮晚摇是因为看护他而病倒的。   因为他。   可是为什么?   如他这种拿圣人当目标的人,去无缘无故地帮助任何一个人,都是可以理解的。看到有人倒下,就出手相助……这是他言尚才会做的事。   这不是暮晚摇会做的事。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对他这样?   言尚缓缓伸手,他将手搭在暮晚摇的手上,俯眼看着。   言尚轻声:“我与殿下相交一场,一半是因为殿下确实活泼可爱,一半是因为野心和利益。   “我不与殿下断交,不与殿下交恶,一半是因为我怜惜殿下的不易,一半是因为我不愿放弃和殿下相交的好处。   “我纵是对殿下好,也带着功利之心。殿下却是、却是……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帮我,一次次地对我好?   “殿下这样的大恩,让我如何才能相报?”   他拉着她的手,自言自语,已是情绪有些不稳。不然如他这样滴水不露的人,他怎么可能在一个病人的床边拉着对方说心事。   他的心事,本是一句话都不会说出口的。   言尚望着暮晚摇发怔时,见暮晚摇睫毛轻轻颤抖。   她大约是要醒了。   言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移开,不再握着她的。他又将被子为她盖好,将她散在脸上的长发拂开。   昏昏帐中,暮晚摇睁开眼,便看到言尚坐在自己床边。   暮晚摇:“……”   他安静地坐着看她,这么平静,让暮晚摇一下子恍惚,还以为她二人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他居然坐在她床边。   因为言尚太淡然了,暮晚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扶着她坐起时,暮晚摇居然乖乖地被他扶了起来,懵然安静。   言尚低头看她,道:“殿下因为照顾我,生病了,所以我来看看。”   暮晚摇眨眨眼,明白过来现在情形了。   她一下子别过脸不看他,漠然道:“看完了你就走吧。既然病已经好了,就不用在我这里坐着了。”   言尚望着她,缓缓道:“殿下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总是轻易生病。”   之前在岭南也是,同样在林野间走了一日,其他人都好好的,只有她中了瘴气倒下去了。   现在又是这样。   她不过照顾了他两天,就病倒了。   暮晚摇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连这种别人注意不到的小事都能察觉。然而她再想到他可是言尚啊,他心思之细之多,发现这种事,并不困难。   哪怕自从她和亲回来,除了言尚,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个问题。   暮晚摇敷衍道:“一些旧疾而已,不碍事。”   言尚温声:“那殿下该好好休养才是。”   暮晚摇有些烦了。   他坐在她这里,就很影响她;他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也让她心烦;就是他垂目时纤长的睫毛,都让她想到那晚他靠着她肩膀时的零落模样……她真的受不了这些。   暮晚摇开始赶人:“关你什么事?你就不要再虚情假意装模作样了吧?你整日这样累不累?我知道你的好心了,我也很理解,你赶紧走,回去休息吧。”   言尚静默看她。   半晌后他道:“殿下现在似乎很不愿见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暮晚摇说:“没有。你很好。”   言尚轻声:“我哪有殿下好?”   暮晚摇:“……”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他,见他目光盯着她,她却心里毛骨悚然,说:“你没事吧?你居然觉得我比你好?你问问世人对你我的评价,再不要说这种惹人发笑的话了。”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   他说:“其实这次大病一场,让我想了很多事,我有些话想告诉殿下。”   他看她一眼。   暮晚摇顿时后背僵硬,因他这一眼中的力道,让她直觉他要说什么可怕的话。   言尚说:“我先前待殿下不够好,我打算从此以后改了。请殿下给我这个机会。”   暮晚摇看他倾身,看他拉住她的手。她已经被他弄傻了,只顾着呆呆看他的眼睛,心慌无比——   他这副样子。   温情似水、目若含情。   他不会是要跟她告白吧?   不会是因为她看顾他两日,他感动不已,要以身相许吧?   不、不用这般客气,不用待人这般好吧?   -----   言尚握着她的手温声:“先前我待殿下总是不够上心,因只将殿下看作是多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而已。我又心中迟疑,不愿背上尚公主的名声,就总是刻意与殿下保持距离,也许间接伤害到了殿下。”   暮晚摇面无表情,忍着心中恐慌——   他这是真告白啊。   她心跳砰砰,面红耳赤,想拒绝,又想听他怎么说。想将手抽出,又不忍心。   她纠结万分,看他的眼神便一言难尽。   言尚道:“然而日后不会这样了。从前我帮殿下,是为了一点儿道义。从此后我帮殿下,除了道义外,还会有情谊。”   暮晚摇将“情谊”听成了“情意”。   她脸已经红透,手心开始出汗。她不安至极,紧蹙着眉,垂着眼都不敢再看他。   她不想接受他的告白。   可是、可是……他人这么好。   毕竟这么好。   言尚松开了握她的手,撩袍,在她床边跪了下去。在暮晚摇震惊的目光下,他说:“我愿从此投靠殿下,为殿下出谋划策,真正帮助殿下。我愿做殿下的家臣,对殿下再无保留。”   他看着她的目光温和有力,又情谊真切,出自肺腑:   “愿为殿下弩,从此为君驱。”   暮晚摇:“……”   她沉默半晌,快跳出胸膛的心跳回去了。   说:“……就这?”   跪在她面前的言尚,抬眼疑惑看她。 第43章   美少年态度真切, 话语如刀,杀的她一颗芳心, 片甲不留。   偏偏言尚还有些不太明白, 他诧异看她,意味很明显:他认为这是自己最有诚意的报答了。   然而言尚又聪慧。   暮晚摇才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误会什么了。   言尚一怔, 然后沉默。   片刻后, 他缓声问:“不然呢?”   ——除了这种报答方式, 不然他还能怎样?   是能娶了她,还是以身侍君啊?   他有那种资格么?   暮晚摇与他对视一眼,睫毛微微一颤。她心中又羞,又恼。羞自己的自作多情, 恼确实也不会有更好的法子……她拒婚是三月份发生的事,现在也才不过是五月。   两月时间而已, 暮晚摇当日拒婚, 难道今日就愿意了?   不可能的。   她也有野心的。   想来想去,竟然是言尚给出的方式是最好的。他总是一个妥帖到极致的人。   然而有时候这妥帖, 明明知道是对的, 却依然让人不悦。明知道有些事不可能, 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时候,仍让人发怒。   坐在床榻间的暮晚摇,黑玉一般清泠泠的眼睛盯着跪在她床前的少年。   她将迁怒之火发泄到了他身上,冷笑问:“怎么,你愿意做我家臣, 我就会同意么?我缺幕僚,缺家臣么?”   言尚垂着眼:“殿下自然不缺家臣幕僚,但殿下府上的人都出去效力太子了。殿下身边正缺人手,为什么不用我呢?”   暮晚摇:“你能帮我什么?”   言尚:“殿下且说说看。”   暮晚摇脱口而出:“太子现在缺钱缺得厉害,我要帮他弄钱,你能帮我想出法子么?”   言尚:“能。”   暮晚摇:“……”   她一阵无言,看一直低垂着眼的言尚抬头,向她看来,微微笑一下。他笑容温和清浅,又充满让人信赖的力量……暮晚摇能说什么呢?   暮晚摇只能拍床,重新找一个发怒的借口:“谁准你在我睡着时进我房舍的?我要将放你进来的人杖二十!”   言尚果然道:“是我的错。殿下不要牵连旁人,罚我便好。我是一时心急……听说殿下因我而病,我若不能亲眼见到总是不安……而我若不趁此时进,恐殿下醒来,又是不肯见我。   “殿下位高权重,若是不想见我,我根本找不到向殿下表心的机会。”   暮晚摇一愣,他娓娓道来缘由后,她出神地看着他,脸色好了很多,然而又带着一些迟疑。   ……她是真的不太懂言尚这般思前想后,是真心还是假意。   若是假意,他都装成了这个样子……谁能说他一句不好呢?   而要说拒绝言尚做自己的家臣……暮晚摇是很任性,但她没有任性成傻子。她手边可用的、听她话的人不多,言尚主动投靠,她就因为不喜欢他而拒绝……她哪来的资格?   言尚这种人物,连太子都不投靠,却投靠她……她该庆祝才是。   暮晚摇心中不悦,又不想拒绝。她只巴巴地拉住被子躺回床上,生闷气:“想做家臣你就做吧,随便你吧。”   言尚这才起身,暮晚摇背对着他睡在床上,没有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她正疑惑,就听身后人道:“我方才见殿下的手好似受伤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暮晚摇茫然,她自己看了看自己的手,看到玉白手背上的三道红色抓痕,她才想起来:“是猫挠的。”   言尚说:“那臣去请侍女进来,为殿下的手上点儿药。”   暮晚摇听到脚步声,她心中一动,忽得翻身坐起,屈膝而坐,面朝他的背影:“站住!”   言尚回头。   见方才还一脸不高兴的暮晚摇,这会儿眉眼弯弯,眸若春水地拂向他。   她衣衫凌乱、发丝如墨,坐于床上,一双妙目含笑望来,柔弱而清盈,这是何等活色生香的美人。   言尚飞快垂眼不看,手臂却僵硬,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暮晚摇娇嗔道:“让什么侍女上药?言二郎你都趁我睡着进我的屋子了,你还守什么礼?干脆你亲自给我上药好了。”   言尚干干道:“这恐怕……”   暮晚摇:“我的手,是去长公主府上被猫挠的。”   言尚眸子一缩,顿时不拒绝了。   暮晚摇哼他一鼻子,就知道他一旦知道自己是为了他,他那道德感就会逼着他听话了。   看言尚出去取药了,暮晚摇轻轻一叹,眼睛望着虚空。她没有了方才还露出的勾人的妩媚,而是眼神空空地发着呆。   -----   言尚坐于床畔,手握着暮晚摇的手,将药粉轻轻洒在她手背上。   许是吃痛,她瑟缩一下。   言尚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躲,而是低头,在她诧异时,在她手背上轻轻吹了吹,柔声:“吹一吹就不痛了。”   暮晚摇噗嗤笑。   她道:“你傻不傻?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一般哄么?”   言尚抬头望她,与她笑眼对上。她嘴上怪他,眼睛却在笑。他眼睛不自控地飘移了一下,却也跟着她淡淡笑了一下。   二人间的气氛终于不再那般僵冷,开始有些和谐了。   言尚边为暮晚摇上药,边问暮晚摇:“殿下,不知这两日帮我看病的医师,是哪位?”   暮晚摇瞥他:“你要干嘛?”   言尚说:“自然是道谢啊。”   暮晚摇:“……宫里尚药局的人,这是他们该做的事,就不必道谢了吧?”   言尚温声:“谢总是要谢的。殿下只需告诉我一个名字,待我进皇城的时候,会找机会托人向那位老人家道谢送礼。倒不会是什么值钱的,只是一片心意,殿下且放心。”   暮晚摇语气古怪:“……你连一个老头子都要谢?他做什么了?他就是给你扎了几针而已,我可是……”   言尚抬头看她。   暮晚摇却蓦地咬舌,收回了自己没说完的话。   她红着腮,眼睫潺潺若飘,心道还是不要让他知道那晚,是自己帮他纾解的事了。   他若是知道了,那多尴尬。   其实君臣关系也挺好的,起码很安全。   不然……以她二人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她和言尚迟早玩出火来。玩出火也罢,谁能灭火呢?   言尚误会了暮晚摇的突然住口,以为她说的是她看顾他,他笑道:“所以我不是报答殿下,来为殿下做家臣了么?”   暮晚摇敷衍地哼一声。   说:“那你就尽好你的责任,想想怎么让我在太子那里有面子吧!”   -----   一夜过后,丹阳公主这边进入虚假的郎情妾意时期,侍女春华那边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赤身与晋王睡在一起,春华的大脑轰地一下如被雷劈,脸色瞬间惨白。   她张皇地抱着自己的衣裳向后躲,这般大的动作,也惊醒了晋王。   晋王起来,搂她的肩,对自己昨夜怜惜过的美人并没有当即抛弃:“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春华靠墙抱衣,面如纸白。晋王的手搭在她肩上,她抖得更加厉害。   蓬乱的发贴在脸上,她心凉如冰,一下子想到了刘文吉。   刘郎、刘郎……她还在与刘郎置着气,刘郎日日去公主府找她、她都不见。她还没有原谅刘文吉的口不择言,却也没有想和自己的情郎断了。她只是、只是还在纠结……   然而发生了这种事!   春华惨白着脸抬头,看向晋王:“为何、为何我会与殿下如此……”   晋王微默。   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道:“这得问你的家人了。   “是他们将你送上本王的床榻的。不然你以为,本王再心慕你,也不会那般卑鄙吧?”   春华脸更白了,眼睛睁大。   泪水从她眼中滚落。   她难忍地闭上眼,感受到极大的羞耻。   她泪落如珠,却要为自己的家人下跪,颤着咬牙哀求:“是他们做错了……殿下不要惩罚他们,他们不是有心算计殿下的……”   乡野穷民,无知百姓,天真地以为算计一场就能拿捏住高高在上的王侯……春华跟随公主那么多年,她深知这些王侯的骄傲。   他们可以自己要,但谁也不能逼着他们要。   晋王看美人落泪成这样、楚楚可怜,心里一叹,更加怜惜她。   晋王道:“春华,你这是何必呢?你现在是孤的女人了,就算是你的家人……嗯,孤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去计较的。”   春华咬牙咬得自己舌尖都流血了。   心知可能性极低,然而她还是切切地仰头,哀求晋王:“不知殿下、殿下……可不可以放过小女子?奴婢、奴婢也有情郎……奴婢不愿、不愿……”   晋王一愣,沉默了。   他有些不情不愿,毕竟这个美人很得他的心。但是春华哭成这样……晋王本身性情偏柔,说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他犹豫半天,左右为难。   -----   晋王到底是在春华的泪水攻势下,心情不悦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王府,刚进门就被一个急匆匆出去的小厮撞了。晋王火冒三丈,一鞭子挥过去,觉得是谁都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晋王回书房,他的幕僚听到了晋王回来,连忙过来安抚殿下:“殿下,千万不要动怒。您要忍耐……您只有性情和顺了,才能在那两位皇子的夹击下有一线生机。”   晋王颓然。   他的几个兄长都是有本事的。   以前的二皇子文武双绝将他们一众兄弟压得喘不过气也罢,反正二皇子已经没了;现在的太子手段阴狠,什么都想算计;秦王母妃娘家势力大,秦王自己的王妃势力大,秦王还掌兵权……在这些人的压持下,晋王若是脾气不好一点,不软一点,早被踩死不知多少次了。   晋王坐下,想到一个小小侍女都敢拒绝自己。而自己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居然就同意了。   他叹气:“这种处处受人压制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幕僚便再次劝,说陛下就喜欢他听话,晋王可千万不能不听话啊。   如是一番,晋王慢慢情绪好了过来,重新变得恭谦温和。幕僚们离开后,晋王妃过来,过问晋王是怎么了,为何好好的会发脾气,鞭打那个小厮。   晋王与自己这个继王妃感情是不错的。毕竟二人都是被压着的,同病相怜,反倒看彼此很顺眼。   晋王就将自己昨夜与春华的事说了。   晋王妃听说晋王幸了一个女子,心中微哀,却又忍下,道:“是丹阳公主的那个侍女吗?好似之前见过。”   晋王道:“对,就是她!就属她最好看,本王一眼看中。”   晋王妃想到夫君至今没有子嗣,她虽然心中妒忌,却为了子嗣,无论如何都是咬牙劝着夫君多幸女子的。   此时她便忍着心中不快,说:“那不如臣妾去寻丹阳公主,管她要了这个侍女?一个侍女而已。臣妾去说,殿下也不用坏了自己的形象。”   晋王心动了。   但是想到那日暮晚摇似笑非笑地跟他提什么她那个死了的侍女,晋王心里一寒,摇摇头……   他喃喃自语:“还是算了,自从丹阳从乌蛮回来,孤就总觉得她这个丫头哪里变了。好像狠了很多……就还是不招惹她了吧。”   晋王妃心里啐一声“孬种”,面上却还是笑着,顺了晋王的意思。   而晋王则在琢磨着:他是不是该在这时候有个子嗣了……那两位兄长应该不会介意才是。   陛下的身体一日日坏下去了,说不定哪天就……他要是一直没有子嗣,储君之争可就完全跟他无关了啊。毕竟能成为九五之尊的人,不能没有子嗣。   -----   春华这边,晋王走后,春华也换好干净的衣裳。   她面如寒霜,面对自己这对在她的凝视下低头不安的兄嫂。   她的老母在旁边劝:“进王府多好啊,春华你怎么不知道珍惜,现在还怪你兄嫂……”   最是亲人,最是剜心。   春华心尖一痛,强忍着那股痛意,冷笑道:“你们以为进王府是什么好事么?晋王到现在都没有子嗣,你们就觉得这是正常的么?我们殿下与我说,这是晋王为了不招人眼,强行没有孩子的。不然他怎么可能……   “你们真以为晋王府是那么好的地方么?”   她这么一说,自己这几个没有文化的家人才慌了。   她哥哥慌道:“你的意思不会是晋王自己杀了自己的孩子吧?不可能吧?”   春华怒得跺脚:“哥哥!这种话你怎么能乱说!说出口就是杀头的罪!”   吓得她哥哥立刻闭上嘴。   而她嫂嫂也六神无主。虽然她想要自己的小姑子攀富贵,可是晋王府要是那种地方……嫂嫂哆嗦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啊?春华,一晚上而已,你不会怀孕吧?”   春华一愣,然后目中再次凝泪。   她道:“那得劳烦嫂嫂帮我熬一碗狠些的药了……我不能怀孕的。”   她是他们家唯一有文化的人,其他人自然听她的。   她嫂嫂已经急忙忙向外走,春华想起一事,又出了门追上嫂嫂。   春华握着嫂嫂的手,多次嘱咐:“一定要药效狠些……不然像我们公主那般……”   她蓦地闭嘴。   想到了丹阳公主在乌蛮时遭遇的那些事,目色沉痛。   既心疼殿下,却也害怕自己遇上和当年殿下一样的事。怕一次打胎不成,就得遭更多的苦……若是可能,哪个女子会对自己那般狠心呢?   -----   天朗气清。   春华好不容易收拾了自己这边的事,说服自己只要晋王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春华回了公主府,去见暮晚摇的时候都心跳咚咚,唯恐晋王已经来找过公主,让公主交出自己。   然而她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却发现暮晚摇不在。   一个侍女说:“殿下与言二郎一起进宫,求见太子去了。当是一些政事吧,我们也不懂。”   春华愣:“殿下……和言二郎和好了么?”   侍女肯定点头:“必然和好了。言二郎这几日常在我们府上,殿下都没有赶人走。”   春华怅然若失,自己的事暂且放一边,她开始担心暮晚摇……   远离一个人,时间久了就习惯了;若是常和那人在一起,真的能够控制感情么?   -----   暮晚摇与言尚同车。   二人虽同车,却坐得隔断距离。   暮晚摇在想自己一会儿见到了太子怎么开口;言尚则是抓紧这段时间,低头看书。   马车先进皇城,再入宫城。到宫城的时候,车停下,外头的卫士去让人查看鱼符。就这个时候,车门被从外撞了两下。极轻的声音,力道也不重,车中人却都听到了。   言尚眼皮一掀,被那敲击声打乱读书。   见暮晚摇绷着脸,掀开车帘,伏在车窗上。她根本都没看到外面的人,就先开始斥了:“杨嗣,你无聊不无聊?是不是你用石子打我的马车?”   外头那一身窄袖红衣的少年郎,正是杨嗣。   他漫不经心地抚着自己所牵马匹的鬃毛,回过头来看向马车,他露出一个英俊又无谓的笑。   他说:“这么早就巴巴进宫?难道还等着在太子那里用午膳么?”   暮晚摇:“你有脸说我?我看想用午膳的人是你吧?”   杨嗣笑得露出白齿,在日光下夺目灿烂,没有一点阴郁色。   少年风流,摇晃着手里的马鞭,差点扫到旁边的卫士。而他再端详暮晚摇几眼,见她容颜不错,情绪也很平稳。他便向前走两步,手撑在车辕上,向暮晚摇打了个响指。   他慢悠悠的:“天气这么好,你还坐马车,不闷?下来与我一起走走。”   暮晚摇说:“不是我一人乘车。”   杨嗣一怔,脸色微沉。他一下子身子前倾,推开了马车门。而这一下子,他看到了车中除了暮晚摇端坐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光线暗的地方,格外静雅。那人从头到尾不说话,让杨嗣还以为车中只有暮晚摇一个。   那人向杨嗣拱手行礼,声音温润:“杨三郎。”   杨嗣再盯此人,将他清隽容貌盯了半天,想起来了:“……言探花!”   暮晚摇笑起来:“什么呀,人家叫言尚……你乱给人取名字。”   她笑靥如花,眉目流波,杨嗣被她笑得尴尬无比,脖子都红了。然而他却做着不耐烦的样子,冷冷瞪她一眼。   杨三郎嗤声:“我本来就记不住人名。”   杨三郎淡着脸看言尚,目中不悦:“他来干嘛?”   暮晚摇:“当然是有事,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杨嗣眼睛落到暮晚摇脸上,他顿了一下后,又再次看了车中那少年郎一眼。杨嗣探寻的目光停顿了一二刻。   之后,什么也没表示,杨嗣好似随意地退开两步,不再管他们。   少年郎立在马旁,向暮晚摇懒懒地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一会儿东宫见。我让太子给你留午膳?”   暮晚摇连忙:“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我不在东宫用膳。”   杨嗣上了马,纵马而走,暮晚摇趴在车窗口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少年背影料峭冷寒,肆意风流,并没有再回头看她。   关上了车门,暮晚摇看向沉静坐于车中的言尚。   见他在出神,暮晚摇便咳嗽一声,解释:“他是杨嗣,就是太子身后的跟屁虫。我之前几次躲他,也是为了不想让太子知道我去了哪里……唔,你之前也见过几面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言尚向她看来。   半晌,他说:“殿下与杨三郎说话似乎很自如,不用思考太多。”   暮晚摇:“因为他这个人就是很简单啊,跟他说话拐弯抹角他也听不出来。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了。”   言尚说:“我不是说这个。”   暮晚摇:“嗯?”   言尚拧眉,半晌后缓缓道:“……我是说,殿下与杨三郎的话,似乎很多。”   暮晚摇不解,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说法。她和杨嗣认识很多年,多说两句话,也没什么吧。   言尚却也不说了。   他心想,殿下与他似乎并没有这么多话。他和殿下在一起经常沉默,经常无言以对。然而殿下和杨三郎……却你来我往,不怕冷场。   马车重新行起,言尚垂目,静静翻着自己手中的书。   而暮晚摇好似忽然才想起一事,她带点儿恶意、又带点儿真心讨教,她含笑问:“我好似从未跟你说过,李家希望我与韦巨源结亲你是知道的,太子这边其实是希望我与杨嗣结亲。   “你既然是我的家臣,那你帮我出个主意,我到底嫁哪个比较好?”   言尚:“……” 第44章   言尚说:“我说不好。”   暮晚摇:“可我偏偏要听你说。”   坐于车中, 言尚沉默许久。   然而暮晚摇显然不放过他,她一直盯着他看, 非要他给出个答案。   好一会儿, 言尚才缓缓开口:“殿下想听我的私心话,还是听我的分析?”   暮晚摇听他说“私心”, 心里咚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她想多了——言尚这种人, 他的私心和她以为的怎么可能一样?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反正她对婚姻早就没想法, 不抱期望。如今问言尚,不过是想欺负他罢了。   暮晚摇慵懒道:“那你就随便分析分析吧。”   言尚望着她,轻声:“若是不含个人感情,我认为二人或许都可以。”   暮晚摇:“……你在逗我么?”   言尚无奈道:“然而若是私心一些, 我心中认为韦巨源虽然年龄小些,然而殿下只要多等他两年, 他是非常适合殿下的。”   暮晚摇瞥他:“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和韦树交好吧?”   她怀疑道:“你是不是因为和杨嗣关系不好, 才反对我嫁杨三?”   言尚不可控制地皱了一下眉。   哪怕他脾性极好,也因为她这种猜测而顿了一下。   索性他这人脾性好到了极点, 他只顿了一个呼吸, 就调整过来了情绪。   言尚说:“我不会因为私人情感左右殿下。况且杨三郎只是与我有些误会, 说开了便好,我岂会无故诋毁他?”   暮晚摇笑吟吟:“是,你不会诋毁任何人。我就等着什么时候驸马住进了我的公主府,你与我的驸马和睦相处,日日恩爱吧。”   言尚无言。   他继续将话题拉回之前的:“我建议殿下选韦巨源, 是因为比起太子,其实李家为殿下的安排才是更好的。虽然太子日后是储君……然而殿下已是公主,保持明面上的尊重已经足够了,太子能给殿下的,韦家、李家也可以。   “再者,韦家走的是‘长存’之路。这样的世家,轻易不会牵扯进去任何不合时宜的事。殿下选了韦巨源,韦家和李家合作,两大世家联手,殿下夹在中间会好一些。   “更好的,是韦巨源和韦家的关系不是太好。所以殿下即便选了韦巨源,也只是代表和韦家合作,韦家的那些人,因为不管韦巨源的缘故,他们轻易也不会管到公主头上。这样公主嫁了人,仍然能很自在。殿下与巨源在长安生活,韦家在洛阳,李家在金陵……天高皇帝远,总是轻松一些。”   暮晚摇有些惊呆。   她本只是逗一逗言尚,哪里想到言尚居然真的给她分析了这么多出来?   而听了他的分析……暮晚摇扶了扶自己发鬓间的步摇,奇怪地打量他:“你是不是被巨源派来给他说媒的?你口口声声他有多好,你是收了他多少好处?难道巨源心慕我?”   她掩口,喃喃自语:“他小小年纪就会慕少艾了?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言尚忍耐地看着她,他侧过了脸,攒紧手中的书,紧抿唇。   暮晚摇瞥去,见他鼻梁挺直,面容掩在阴影下,投了一重阴翳……他不说话,但对于他这种脾气好的人来说,这个样子便是已经有些不悦了。   暮晚摇噗嗤一笑。   她道:“怎么了,言尚?生气了?”   言尚轻声:“臣不敢。”   两人在车中隔断距离,暮晚摇伸手也够不上他,她又犯懒,便直接抬腿,裙裾如莲荡开。马车中,女郎鞋履抬起,脚尖在他膝盖上轻轻点了一下。   言尚一僵,低头看向她踩在他膝上的珠履鞋尖。艳色轻轻晃悠,玉足裹在其下,她勾了一下又一下……   膝盖都被她踩得有点儿僵,言尚只好看向她,还试图说服她:“殿下不要这样。”   暮晚摇:“你接着说啊。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不信你真的是替巨源说媒的。”   言尚有些无奈,向她看过来,接着说:“我确实不是替巨源说情。因在我看来,殿下若是与杨三郎……其实也可以。”   暮晚摇好奇了:“这个又怎么说?”   言尚抿了下唇,垂下眼睫,他似极为认真地替她分析她的婚姻:“因我虽然觉得站队不好,但如果太子未来是储君……殿下想赌一把大的,未必不可以。何况殿下和杨三郎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关系非他人能比。   “我见殿下和杨三郎说话时的神态,就知……你二人其实很信任彼此,他对你很好。若是……你们成婚了,即便有个太子在管着,杨三应该也会护着殿下。从个人情感来说,殿下有和杨三郎的这段旧情,嫁给他其实也稳妥。”   暮晚摇:“你说了等于没说。”   她道:“你觉得韦树也挺好的,杨嗣也挺好的。你真是谁也不得罪啊。反正驸马是谁,你都觉得不错。你就没有一点儿个人想法?做我的家臣,你就打算这么和稀泥下去?”   言尚垂目。   暮晚摇又训他,将他说了一通。他待她训完了,才说:“我自然有个人想法。殿下想听么?”   暮晚摇都习惯他这种温吞不得罪人的作风了,她没好气:“说说看。”   言尚道:“若论我的私人情感,事实上我私心是不愿意殿下选他们任何一个的。”   暮晚摇瞬间怔住了。   她向他看过去,见他盯着她。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东宫外,车停下了,外面的仆从向公主请示下车。他们却听公主声音急促:“等一下!”   车中,暮晚摇紧盯着言尚,一目不错:“说话不要说一半。你为什么不愿我选他们任何一个?”   言尚背靠车壁,安静至极。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柔声:“若有可能,我私心是希望殿下不被任何利益所左右,能够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齐眉举案。   “殿下第一段婚姻是利益,是牺牲。难道第二段也要这样么?   “若是可能,我希望殿下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真正想嫁的。这世间一定有真心爱护殿下的,让殿下觉得什么利益都不如选他好。我私心希望殿下能遇上这样的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所以,若是私心而论,我是不愿殿下选他二人任何一个的。”   言尚真诚道:“我希望殿下嫁给自己喜欢的。”   暮晚摇怔怔看着他,痴痴看着他。   他话音温和,目光温和,气质温和……他娓娓道来,却如一把刀尖锐无比地插入她的心房,刺中她早已封闭的内心。她心中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而言尚向她伸手,微笑:“车停了,殿下还不下车么?”   暮晚摇眨眨眼,掩去自己眼中一瞬间的失神。他手掌向上抬,是一个托着的姿势。她将手腕放上去,便被他轻轻托住,被他带着下马车了。   -----   到东宫见到太子,暮晚摇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她的一点儿心软只在方才露出了一点儿,她踏入东宫时,便重新全面伪装起来,又是那个冷傲的丹阳公主了。   言尚跟着她一起进去,但是并没有进去见太子。因为言尚如今没有官身,还不够资格面见太子。   言尚在外厅等候暮晚摇时,再一次见到了杨三郎杨嗣。   杨嗣坐在东宫院子里一棵桃树下,他眯着眼盘腿而坐,望向言尚:“言素臣是吧?太子殿下要我接见你。”   这般说着,杨嗣手上正扒拉着一个九连环,哐哐当当半天。   有东宫侍女看不过去,跟杨嗣小声:“三郎你小声点儿吧?殿下罚你在院子里思过,你纵是要玩九连环,也不要弄得声音这么大,让我等在太子殿下那里不好交代。”   杨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果真声音小了点儿。   但是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杨嗣苦大仇深,显然解不开。   杨嗣:“……”   他本来想一边解九连环,一边高高在上地将言尚警告一顿。然而他卡在了第一步上。   言尚在旁默默看了他半天,起初还行了叉手礼跟这位杨三郎打招呼。但是杨三郎面子上挂不住,专心解他的九连环,没搭理言尚。   言尚在旁边站了半天,杨嗣一张脸就越来越僵硬。   越来越绷。   任谁在另一个人面前显摆,却丢脸丢成这样……都会不自在。   杨嗣心烦自己怎么想到玩九连环的,想来想去,只能怪自己看到言尚进来,想对方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哎可是他练拳都好,干嘛解九连环!   解不开实在尴尬。   杨嗣尴尬至极时,听到那个言二郎讨厌的声音响起:“你将你右手拇指所搭的环下面那个环向右侧绕三圈,再转向左手中指所搭的环……”   杨嗣目光不善地瞥过去:“这种小孩子玩的游戏,能难倒我么?你是觉得我解不开么?”   其实言尚都看着他在同一个角度绕了三次了,三次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言尚也是看杨嗣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都开始渗汗了,他才开口提醒。   而现在杨嗣瞪过来,言尚便笑了一下,温声:“郎君自然能解开,多花点儿时间就好。只是郎君这般英武之人,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上,有些大材小用。郎君应该做更重要的事。”   杨嗣:“……”   他哑口无言。   非但无话可说,说不出斥责对方的话,还觉得仿若一缕春风吹入心房,将他安抚得极为熨帖……杨嗣作为一个从小被太子骂到大的混世魔王,他是几乎听不到别人夸他的,而言尚这么一说,杨嗣就忍不住沾沾自喜。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我说服:他说的有道理。   虽然心里认同,杨嗣面上却不显。他无聊地将九连环放下,不再丢人了。少年郎坐在花树下,探寻地看着言尚。即便是坐着仰头的姿势,杨嗣也气势昂然,如剑如电,稳稳压着言尚一头。   杨嗣道:“不要以为你会说话,我就会认同你。这里是东宫,不是其他地方。”   言尚叹:“郎君似乎对我有些误会,且容我解释一二。”   杨嗣嗤声:“开玩笑,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言尚心里微妙地不舒服了一下。   他安抚杨嗣,竟像是安抚另一个暮晚摇一样。因杨嗣这个语气……和暮晚摇实在是太像了。   像得言尚这种心细如发的人,一阵阵地难受。   到底是多好的关系……才能像成这样?   言尚忍下心中那点儿不适,在面上保持着温和笑意:“那请郎君先说一下,对我偏见为何如此之深。若只是上次在北里见到我,郎君觉得我品性不佳,我倒是可以解释。”   杨嗣:“一边和公主交情好,一边吃花酒,你觉得你品性没问题?”   言尚道:“郎君难道不是一边为公主抱不平,一边坐在北里与我碰面么?”   杨嗣眉毛扬起,冷声:“你什么意思?”   言尚:“郎君有自己的缘故,我自然和郎君一样。”   杨嗣若有所思。   他说:“之前在永寿寺时我便碰到你和摇摇一起,你二人当时为何躲我?”   言尚自然不会说暮晚摇怕杨嗣在太子面前告状,他诧异道:“那次应当是意外吧?我那时尚不认识郎君。”   杨嗣呵一声,并不相信,但是他也找不到证据。   杨嗣再次:“你还与我表妹纠缠不清。”   言尚愣,这次他是真的迷惘了:“你的表妹是哪位?”   杨嗣怒,一跃而起:“你这么快就忘了她了?她是赵五娘赵灵妃!我表妹可是日日在我面前提你,你难道在吊着她么?”   言尚明白了。   他苦笑,为难叹气:“不瞒三郎,我是一直在拒绝赵五娘,为了拒绝赵五娘,都搬家了……我已经做到了如此,郎君还让我如何啊?”   杨嗣愣住了,他神色古怪:“……你居然为了躲她搬家了?难道你还真的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这种认定嘛,得别人来说,自己夸自己就没意思了。   言尚便不说话。   杨嗣绕着他走两圈,扔出自己最后一个疑问:“那你是如何在和摇摇婚事吹了后,还和她走这么近的?”   言尚道:“因感怀公主殿下扶持之恩,而我在长安又没有根基,便只能选依附于太子了。”   杨嗣:“……依附于太子?”   言尚奇怪道:“难道公主不是和太子一条线的么?我做公主的家臣,岂不是和依附太子一个意思么?”   杨嗣皱眉。   他想说公主和太子当然不一样,但是他看言尚坦然的神色……便将话收了回去。可能这个乡巴佬以为是一个意思吧。   而这般说开后,杨嗣发现自己对言尚竟然没什么误会了……言尚再向他行礼询问,他就哼了一声。   杨嗣:“你还是解释一下你那日出现在北里的缘故吧。”   言尚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心想这个杨三郎,恐怕是个不动脑子的。都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要他解释这种事。   言尚心里对杨嗣多了层认知,面上却不表现,温声细语将自己出现在北里的缘故解释出来。   -----   这时候的东宫正殿中,暮晚摇将自己的主意也堪堪说完:“……这便是我的意思了。大哥既然要钱,自家人是最好的切入口。这些年来,姑姑靠着父皇的恩宠,大肆搜刮珍宝,圈养美少年。姑姑那里攒着的宝物,绝对不少。我的意思,便是大哥和姑姑通个话。   “要姑姑让个利。而有了长公主以身作则,大哥你都从她那里拿到钱了,管长安其他大家要钱,不就很正常了么?”   太子沉思。   他道:“这便是最难的了。其实我早就想过,长安世家、贵族这般多,国库缺钱的话,找他们要便是。可惜你知道我交好的世家没几个……若是从姑姑下手,自然是最妥帖的。但这麻烦之处,是姑姑为何要帮我?姑姑难道不会去父皇那里告我的状吗?”   暮晚摇含笑:“这点大哥放心,我帮大哥去找姑姑说情便好。我定会为大哥办好此事,让姑姑心甘情愿地掏钱。其实姑姑也不容易,难道她自己就不怕父皇百年之后,她无人可依么?她只是被父皇压久了,不敢找大哥的关系而已。   “若是我帮大哥去说情,姑姑一定会松口的。”   太子若有所思。   他似笑非笑地看暮晚摇一眼:“不过是之前探花郎名额之事,你和姑姑有了些矛盾,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没想到却是等着这个机会报复姑姑。摇摇,你现在很记仇啊。”   暮晚摇反驳道:“大哥这话说的没意思。我这是在帮你啊。公报私仇有什么错?”   太子笑。   他确实不在乎什么公报私仇,甚至暮晚摇和长公主有仇,他反而很高兴。   储君之争,本就是站队之争。谁的队都不站,看在太子眼中,就和敌人也差不多。而庐陵长公主平日的作风,本就有点问题……太子想要威望,很需要拿长公主开刀。   只是碍于皇帝,太子不好开刀罢了。   但如果暮晚摇帮他安抚下长公主,让长公主心甘情愿被搜刮,太子自然是喜欢的。   太子起身,拍了拍暮晚摇的肩,欣慰道:“六妹,你终于能帮大哥做点儿事了。”   暮晚摇唇角噙一丝笑,目光不在意地瞥向窗外。   她没有其它作用的时候,太子觉得她赶紧嫁给杨嗣就是她的作用了;而她现在有了其它作用,太子就不会催婚太厉害了。   言尚给她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不错。   暮晚摇下定决心,心想言尚这个幕僚,她是收定了。   然而暮晚摇本是漫不经心地看窗外一眼,却一下子看愣住了。她看到院中,言尚和杨嗣竟然站在一起,杨嗣与言尚勾肩搭背,一起低头摆弄着什么……   暮晚摇疑惑间,太子也看到了。   太子:“……杨三不会又给我惹什么祸了吧?”   暮晚摇:“……”   她看一眼太子那惊弓之鸟的表现,禁不住抿唇忍笑。心想太子是被杨嗣坑了多少次,才会看到杨嗣做个什么,都有不好预感啊?   然而暮晚摇不得不感慨,言尚人缘之佳。   刚在路上时言尚还说自己和杨嗣之间有误会,现在看着嘛……这误会应该被解除了。   -----   暮晚摇和言尚离开东宫,杨嗣就进去,跟太子说言尚都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太子随意道:“也罢。他帮六妹,至少现在和帮我是一个意思。”   杨嗣又跟太子说:“那你有一事必然不知道。这个言素臣很不简单,他跟我说,他上次出现在北里的缘故,是因他那晚就知道长公主替换探花郎名额的事。他是专门去北里找人,解决此事的。”   太子无言看他一眼。   直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的杨嗣愣住,说:“怎么了?”   太子道:“……你竟然是亲口听言素臣说,才知道那事是言素臣动过手脚的?”   杨嗣:“……”   他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么?你刻意查过了?”   太子漫不经心:“也没有刻意查。只是问了下那夜几个人的行踪,就差不多推算出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不然你以为之后在曲江夜宴上,我为何想拉拢言素臣?只因为他是探花郎?每年的探花郎,可是最多的啊。”   杨嗣木下脸,盘腿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怒而拍案。   太子瞥他。   杨嗣隐怒:“所以你早就知道此事,还看我一直犯蠢那么久?你、你们……”   他忽然一愣,恍然道:“言素臣必然也知道你已经知道了那事,所以他今天才会无所谓地将事情告诉了我。因为他觉得你早就知道……所以其实是你们都知道彼此知道,独独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吃花酒去了?”   太子顿半晌,终是仰头,忍不住大笑。   道:“孤也实在没想到你傻了这么久啊!若是事事都要孤告诉你……孤到底要你何用啊?”   杨嗣见他大笑,更是气得眼红脖子粗,一把将面前的案板掀了,他怒而扑过去:“你们这种聪明人,真是太过分了!混账!”   院中桃花纷落,侍女静默,蹲在屋檐下喂猫。   -----   暮晚摇与言尚坐车而归,中途,言尚温声:“殿下刚病好,回去歇息吧。长公主那事,既然是我引起的,自然是我去长公主府上为长公主和太子搭线。”   暮晚摇默然:“长公主欲睡你而不成,这就是你给她出的投靠太子的主意?让她牺牲一点财宝,被太子在长安打面子?”   言尚微笑。   他说:“只有这种方式,能让不参与任何政治的长公主殿下,卖给太子一个好。”   暮晚摇:“然而我看你却是公报私仇。我不信你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你分明是不喜欢长公主,想看我姑姑吃亏。”   言尚道:“怎能这样说呢。”   却也没否认。   暮晚摇瞥他,发现他眉目温和,面上笑意也比以前真挚了许多。显然他现在向着她,不再如以前那样顾忌着太多分寸,很多话都不会说,很多事就是做了也不告诉她了。   他与她的距离,走近了一些。   暮晚摇看到他笑,便心中不自觉地跟着欢喜。他使坏的时候,竟也这般光明正大,让她实在……钦佩。   她嗔道:“然而你只是要姑姑吃这么一次亏么?你没有什么后续手段,就放过姑姑了?我觉得不像啊。”   言尚望过来,反问:“殿下为何觉得我不会就此算了?”   暮晚摇望天,轻声:“因为你那日反抗得实在剧烈啊。”   言尚:“……”   暮晚摇面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一般:“你神智都不清楚了,见到我你连面子功夫都没了,你那个时候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完全要不行了。你被姑姑作弄到那个地步,如果只是小小报复这么一下,我觉得不太符合你的作风。”   她望天思考:“你当时脸那么红,身子那么烫,你抓着我的手不放,你绷得特别紧,你……”   言尚面色浮起一丝尴尬,他快速道:“殿下不要说了!”   暮晚摇促狭地看他。   看他侧过脸,耳珠有点红。他咳嗽一声,将话题拉回去的样子实在有点刻意:“其实太子一旦开始管长公主这事,长公主后续都不会太好。因为事情一旦开闸,就不好收回了。而你姑姑的把柄,实在太多了……   “日后太子殿下只要缺钱,只要想起来,他都会用一用长公主。而这么一点点放任下去,迟早有一日,太子会忍不住对长公主出手,长公主今日的权势,会完全被太子收回。”   暮晚摇瞪圆眼,说:“你这个人真可怕。人家只是想睡你一下,你就要报复到人家什么都被收回啊……你对想睡你的女郎太狠了吧!”   言尚瞪向她。   看她目中揶揄,满是戏谑。   他被她欺负了一整日,被她言语挤兑这般久,此时终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真的对想睡我的女郎太狠了么?每个都是么?”   暮晚摇一愣,然后刷地脸红了。 第45章   暮晚摇瞪大美目, 欲盖弥彰般声音抬高:“什么每个人?你说的每个人是谁?”   诚然, 言尚这么聪明, 他当然知道她一直想睡他……但是她也没有睡成啊!   他不是和她很有默契么?   不是从来不涉及这方面的事么?   为什么要说出来?难道觉得她和她姑姑是一样的人,看到好看的男人就控制不住么?   看到公主红着脸、并隐隐有点生气的意思, 言尚也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没有忍住。   他拧眉闭嘴, 睫毛有些颤,连自己都不懂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忍住要说她。   大约是被她说了一整日, 哪怕泥菩萨也有三分脾气;大约是她和杨三郎那般般配不提, 又故意拿她的姻缘来刺激他……   男女之间, 本就有些情绪容易失控。   言尚反省自己还是没有沉住气时,已开始道歉了:“臣说的是之前的事,来长安后、中探花郎后, 不是有很多人说亲么?臣是说臣拒绝了她们,并不是对每个娘子都如对长公主那般的。   “男女慕少艾本是正常之事, 不行下作手段,单只是喜欢我,这是我的荣幸, 我何必要因为女郎喜欢我而羞辱人家呢?”   他这般解释之下,暮晚摇脸色好看些了。可是她听到他亲口承认许多娘子喜欢他,又扬高眉, 心里有些不悦了。   恨他就是太好了,所以喜欢他的人才多!   才男女不忌!   暮晚摇阴沉着脸,眼睛在车中转了一圈, 从案上的果盘中拿了一颗蒲陶塞入嘴里。   言尚则俯眼盯她,奇怪她为何还是不高兴时,见小公主忽然抬目,掺了星光般明亮的眼睛向他猝不及防地看来。   言尚不解时,见暮晚摇忽然露出笑容。   她媚眼流波,从案上果盘中抓过一颗蒲陶,向他坐过来。她细玉一样的手指伸到他唇边,要将蒲陶塞入他口中。   言尚僵硬靠后,暮晚摇跪在矮坐上,伏在他肩侧,气息喷在他耳上。   言尚后脑勺都有些麻,听她硬要把蒲陶喂到他嘴里,还威胁他:“你吃了我就不生你的气了!张嘴!”   言尚:“殿下……”   暮晚摇催促:“吃嘛、吃嘛!”   他禁不住她的嬉闹,又恐惧她扑过来后自己扛不住,左右为难的境界他也不容易。   所以晕晕然间,言尚被她催得张开了口,将她指间捻着的蒲陶咽入嘴里。   暮晚摇俯眼看他,凑在他唇角的指尖忽然那么一勾,言尚就不小心含了进去。   刹那间的泛酥感。   言尚脸涨红,连忙张口让她的手出去,他又取出帕子给她擦手。   心神迷离间,慌张要道歉,然而张口时,又发现嘴里含着她塞来的蒲陶,含着东西说话何等不礼貌。   言尚面容难堪。   而暮晚摇自己拿了帕子擦手,难得见他这么慌乱,不禁促狭一笑。而这还不够,她紧盯着言尚,果然,下一瞬,言尚蓦地蹙眉,脸有些僵。   暮晚摇一下子欢喜得睁大眼睛,手抓着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咬了?是不是咬蒲陶了?特别酸是吧?酸得你牙疼是吧?”   言尚脸此时已经红透了,狼狈至极,连忙侧过了身。然而暮晚摇跪在旁边伏在他肩头拍他肩膀,凑过来非要看他的神情,看他被口中水果酸得受不了的样子。   他越是难堪,她越是高兴,拉着他不让他躲。   冰火两重天。   一边是恨不得就此去世的酸,一边是她靠近带来的惹人沉醉的酥。   口中酸涩至极,言尚从没吃过这么酸的东西。他禁不住佩服方才暮晚摇面不改色吃下去,居然一点儿表情都没露。   可是她使坏,非要他也感受一下那个蒲陶的滋味。   言尚这般脾气好的人,都被她捉弄得额上出了汗,心中还开始怪罪是谁放了这么酸的蒲陶给公主吃……就不怕丹阳公主发火么?   放在平时暮晚摇必然发火,然而此时暮晚摇太喜欢这蒲陶了。   她趴在言尚肩上欣赏他半天。   他难受得不行,蹙着眉,整张脸红透,水光沾在乌浓长睫上,身体轻微颤抖,手要抓什么却找不到……而暮晚摇太喜欢他这副虚弱又强撑的样子了!   但是看久了,看他这左右无措、想吐又不好吐的样子,暮晚摇终是有些怜惜他,将帕子递到他口边,柔声:“吐吧吐吧,实在吃不下去就吐出来吧。你真的太弱了……这点儿酸都受不了。”   言尚到底没有将蒲陶吐出来,他闭着目,强忍许久后将蒲陶咽了下去。暮晚摇给他递一杯茶,他才缓了下去,靠着车壁,轻轻舒口气。   言尚睁开眼,见暮晚摇戏谑地盯着他。   她小脸绯红,目光明亮,看着他笑盈盈。   显然他的受难时,是她的欢乐日。   言尚禁不住道:“殿下太坏了。”   暮晚摇哼道:“是你太弱了!我看你赶紧练练吧,日后万一出个什么事儿,敌人给你一口酸的东西,可能还没大刑伺候呢,你就全招了。”   言尚反省:“殿下说的是。可否将这盘蒲陶赠我?”   暮晚摇一呆,没想到他还真要练……他对自己未免也太严苛了吧?   暮晚摇不喜欢这种对自己要求太高的人,她觉得无趣,摆了摆手随便他了。   -----   被暮晚摇戏弄了半天,到在长公主府前下车时,言尚神色已经缓了过来。他下车后,刚想行礼送暮晚摇离开,那马车却根本不等他的行礼,几乎他人一落地,马车就走了。   言尚无话可说。   还是他熟悉的暮晚摇作风啊。   不管上一刻和他如何好,下一刻永远是翻脸不理人。   此事不能多想,多想徒然无用又让人心乱。言尚转身叹气,整理仪容心情,登门,拿上丹阳公主的名帖,拜访长公主。   -----   庐陵长公主接见了言尚。   庐陵长公主在那晚放言尚离开后,就有些左右摇摆。既觉得这个人心性厉害,杀了永绝后患才好,反正对方现在没有官身,杀了也容易;又因为暮晚摇来过一趟,话里话外将言尚和太子扯在一次,让长公主忌惮。   而长公主拿着言尚给她出的向太子服软的主意,已经犹豫了好几日。   原本她还怕自己这么卖太子一个好、被自己那个皇兄察觉,收拾自己。但是好几日太子那边没有动静,长公主开始担心是不是言尚是哄骗她的,或者太子根本不屑用她?   长公主心焦如焚时,言尚登门,让她松了口气。   言尚深暗敌人的心理,越是上赶着,对方越犹疑;越是往后拖,对方反而比他着急。   所以言尚上门重见长公主,用了比上次在床上还轻松的谈判技巧,轻松让长公主松了气。   长公主不再将言尚当成一个只能在床上取悦她的美少年,而是用对谋士的敬重态度问:“……那依言郎看,我是否该主动向太子捐赠钱财呢?”   言尚温声:“若是主动,放在旁人眼中,那殿下对政事未免太敏感了。”   长公主:“请言郎教我。”   她虽然自己也有幕僚,但是这些年,她的幕僚作用都成了给她四处搜刮美男子。那些幕僚已经被长公主自己养废了,而一事不烦二主,长公主干脆直接问言尚自己该如何。   言尚眼神微妙地闪了一下,有些诧异,怎么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问自己。这位长公主难道还真的这么信赖自己?   不可能。   那只能是长公主无人可用。   言尚心中了然,面上仍挂着温和的笑:“殿下府上养着这么多男色。随便让一人犯点错,让太子抓住把柄,之后殿下去赔罪,如此不是简单么?”   长公主点头,她确实不敢碰政治,唯恐自己沾手一点,被自己那个皇兄削了权。言尚这个主意出了,她自觉反正就这么一次,下不为例。   当然,长公主也看得出言尚让自己用这种方式,有点想落她面子的意思。   长公主失笑,想到底是年轻人,以为我在乎这点儿损失的钱财和面子?也罢,他想这么小小报复回来,她就当赔礼了。   然而她却不懂,言尚谋的根本不是此时,他谋的是日后。   太子不会放过长公主这个好用的“钱袋子”的,不但不会放过,用久了,还会起贪婪。   很多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开了口后,想回头都难了。   庐陵长公主看言尚这般风采宜人,让人如沐春风。   自己之前那样对这人,这位言二郎也没在面上表现出来。若不是她和言尚心知肚明,任谁也看不出她之前给言尚下药的事。   这个人啊……庐陵长公主有些不甘心。   问:“言二郎,我并非折辱你,而是真的很钦佩你的才华。你可否来我长公主府上做事?”   言尚说:“我今日是替太子来问话的。”   长公主怅然若失,知道对方这是委婉拒绝自己了。她恋恋不舍地放言尚离去,让自己的家仆送人。看对方那清如玉竹的翩然身形在窗外廊下走过,长公主喜欢得流口水,然而只能放过……   家仆送言尚出门,中途冯献遇过来,冯献遇交代了家仆两句,主动说送言尚出去。   冯献遇如今是长公主府上的常客,是长公主最近最为宠爱的人,家仆们当然不敢忤逆这位郎君的话。   言尚自然无可无不可。   只有二人同行时,言尚还低声向冯献遇道谢:“……上次冯兄提醒之事,是我没有多想,反耽误了冯兄一番好意。”   冯献遇默然。   半晌后他道:“你出这种主意给长公主,也就是哄她身边没有谋士可问。”   言尚笑而不语。心想庐陵长公主若是有人可问,他就不会出这种主意了。   冯献遇再道:“等她在太子手里多吃几次亏,她反应过来后,到陛下那里一阵哭诉,说不定给太子加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到时候,太子说不定要把你推出来挡祸。   “言二,你怎么会为了出一口恶气,而出这种主意?”   他语气中隐约有些对言尚的失望,觉得自己高估了言尚的智商。   言尚诧异一笑,没想到冯献遇竟会提醒自己。   目前在长公主身边,那些面首们各个巴着长公主享受荣华富贵,大约只有冯献遇是真正读书、有才华并想科考的人了……   言尚向来是投桃报李之人,对方提醒他,他便也有心拉冯献遇一把。   言尚低声:“然而这不正是冯兄出头的机会吗?”   冯献遇一愣,看向他:“……这如何说?”   二人同行,出了长公主宫观门,在外人眼中,只觉得是一对好友送别而已。没人知道言尚在说什么。   言尚说:“长公主反应过来我在哄骗她在太子那里多多吃亏后,她要告御状,就应该是冯兄拦着她。因为她权势确实太大了,她确实需要为陛下百年之后而做准备。但她身边的人都是贪图享乐之辈,看到长公主吃亏,肯定都撺掇着她摆脱这事。   “到那时候,冯兄当劝住长公主,为长公主分析,何谓长远之道。以色侍人岂能长久?冯兄有了更多的作用,才能在长公主身边留的更久,可以谋到的东西更多。   “自然,我这般建议的前提是,冯兄想一直依靠长公主来求官求名。如果冯兄中途想摆脱长公主,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冯献遇怔得停在了原地。   言尚笑看他。   二人此时已经出了公主府,冯献遇看着这位少年郎君的风采,心中涩意连连,又觉得自卑。   他自以为看清了言尚的套路……没想到言尚还在其中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若是他今日不来送言尚,也许言尚根本不会提醒他。他就徒徒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冯献遇想,自己比言二痴长几岁,自以为比言二更了解长安局势,然而现在看来……多活几年又如何?   他不如言尚,就是不如。   大恩不言谢。   冯献遇不说话,只立在公主府门前,拱手俯身,向言尚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   言尚侧过身避让,自然不会受冯献遇的大礼。   二人不再说话,但当日探花郎顶替那点儿矛盾……冯献遇叹息,想那点儿矛盾,看来是要被言尚化解了。   -----   言尚处理完长公主那边的事,过了几日后,长公主一个面首当街醉酒鞭打百姓之事,就被告到了京兆尹的案头。   京兆尹本是玉阳公主的驸马。   而玉阳公主的亲哥哥是三皇子秦王,按理说,长安京兆尹的天然立场,其实在秦王那边。   但是秦王还没有反应过来长公主面首打人这事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太子就带着大理寺的人,直接将这个案子抢了过去。秦王不知道太子在做什么,但是政敌的立场,本就是对方想做什么,自己哪怕没明白,也要拦着。   一个案子,扯得大理寺和京兆尹精疲力尽,让太子和秦王又斗了一把,到底是太子占了上风。   这个案子背后可琢磨的太多了。   暮晚摇跟在太子身后,从头到尾见证这件事,又帮太子处理,帮太子多方说情。   她心中嘀咕,也不知道言尚知不知道自己把所有人扯了进来,也不知道言尚是不是故意的。   但这是太子和秦王的事了。   言尚自然是重新整日来往弘文馆,专心读书,对这事后续一概不过问。暮晚摇见他理都不理,放下心来。   言尚却特意写纸条跟她说:“殿下,不可太过沉迷权势。”   暮晚摇立刻把纸条烧了:“他管我?”   她其实还有点怕言尚跟她抢功劳,跟她在太子面前抢风头。   他专心读书,是最好的。   为了表示对言尚读书的支持,暮晚摇还难得费心将自己公主府上的许多书搬去了对门,说是赠给言尚。   让春华欲言又止。   觉得公主对言尚太好。   然而暮晚摇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哪里管那些?   她因为长公主这事,开始被太子看到了,太子开始会安排她做些事。   那些大臣也不再只是当她是一个和亲归来的小公主,而是会考虑她的意见。有时候暮晚摇开口,他们也会思量这位丹阳公主的立场。   丹阳公主府门前的马车,终于不再是只有她那几位从府中出去、而今当官的幕僚了。   暮晚摇便更加积极地参与政务,加大自己的砝码。她不光要让太子觉得她可用,她还要让更多的人忌惮她。   言尚这边,则是迎来了刘文吉。   言尚忙着读书时,自然也会关心自己的旧友。   但是三月份时他和春华一起在北里听了刘文吉的肺腑之言,知道刘文吉对自己意见很大后,言尚便远离了刘文吉几分。   刘文吉心里难受,情人和友人双双对他有了看法,他终于开始自己反省。   这次刘文吉来见言尚时,郑重其事为自己当日的话向言尚道歉,又求助言尚,帮自己见到春华一面,自己要向春华道歉。   言尚迎刘文吉入了府,并不生气刘文吉之前对自己的瞧不起,而是和气建议:“我自己无妨,我本就才气不如你,你心中不平也正常。何况你向我道了歉,我自然接受你的歉意。   “然而对春华一事,我尚有些看法。因你若是想通过我来见到春华娘子,我唯恐我这个中间人让你们见了面,反而你再次伤了春华娘子的心,让我愧疚。我忍不住想问问刘兄,你日后打算如何?”   刘文吉向言尚拱手。   三个月不见,刘文吉看起来和以前那傲然模样很不同了。   他的气势收敛了很多,不再将天下人都瞧不起。刘文吉本就俊美,他收敛气势,一身布衣站在言尚这里,很有些美玉琳琅的光华之美。   刘文吉道:“言二你说的是,是我之前太小瞧了这天下人。我自觉得我自己才华最好,就不将天下人当回事。而我已在长安蹉跎了一年,我终是想通了。我当用心考试,也不再排斥行卷。而即便明年还是考不上,我也当放平心态……   “不瞒你说,我在长安这一年多,我家中的钱财已经供不上了。我心中惭愧,也打算学着其他寒门子弟那样,拿着诗文去卖钱,求一个名利。我也在想……若是明年我依然考不中,我却不能让春华再等我了。   “我会向她求亲,向公主府求亲。希望素臣你到时候,帮我在丹阳公主那里多多美言。”   言尚连忙恭喜:“那我提前祝刘兄了。刘兄如此心态才是最好的……不过只是三个月而已,刘兄当真想通了?”   刘文吉对上言尚含笑又温润的眼睛。   刘文吉脸一红,尴尬道:“素臣,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就是努力收敛,你也不能要求我三个月的时间,就脾性大改,变成另一个人吧?”   言尚笑起来,说:“我自然不会那样要求你。如此已经很好了。只要刘兄肯改,我自然是帮你的。”   他叹道:“人的脾性岂是一朝一夕能改?人生百年,正是需要日日自省,方能不做错事啊。”   刘文吉:“……”   刘文吉无言半晌后说:“倒也不必如你这般对自己苛刻吧。”   -----   答应了刘文吉这事,言尚自然会来公主府找春华,帮二人牵线。   但言尚身上的事显然很多。   他不光是读书,弘文馆日日去就不提了;他还有一堆朋友聚会,因他人缘好极,什么宴都有人叫他,他需要筛选,还需要不落每个人的面子;再是他又不知在忙什么,整日去西市。   长安有东市西市之分,东市达官贵人去的多,西市则是胡商、旅人多些。   按照言尚目前所住坊市的位置,他去东市其实近很多。但他经常去西市,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暮晚摇才不关心他。   她现在正是沉迷政事之时,哪怕日日进出门见不到隔壁的言尚,她也没想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六月。一月时间到了,隔壁的仆从因为都是拿着公主府的卖身契,自然要来公主府领月钱。   府上管事在发放月钱时,下人们聊天,就被刚刚回府的暮晚摇听到了。   听他们说隔壁的事:“言二郎日日去西市呢,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暮晚摇想起一事,停住步子,插嘴道:“我今日听一位大臣说,西市最近来了很多西域美人。他们在西市开了酒肆,那些西域美人们,不去北里,反而在店里跳舞唱歌。   “又漂亮,又奔放!这些美人,最近整个长安都迷疯了。好些大臣都要去看。”   大魏没有官员不能嫖妓一说,非但没有,谁能得北里那些小娘子们喜欢,还是一件美谈。   而若是哪个朝堂大官从来没去过北里,大魏不会说这人清正端庄,反而要说这人玩不起、伪君子、乡巴佬。   暮晚摇想到这里,就信誓旦旦道:“我看言尚,他肯定是去西市看胡女美人的。”   这般说着,她眼底藏着寒霜,满是肃杀之气。   众人:“……”   而正说着,外头就有人来报:“殿下,言二郎登门来拜了。”   暮晚摇一愣,然后眉目含春,向身后看去。听到他来,她就忍不住欢喜。   不过欢喜只是一瞬,暮晚摇很快想到言尚可能在西市酒肆对胡女们左拥右抱,她脸色冷了下去。   暮晚摇:“不见。”   来报的仆从:“呃……”   暮晚摇冷目睨去。   那仆从低着头,小声:“言二郎说殿下若是不肯见他,春华娘子也可以。”   暮晚摇冷笑:“……他倒是未卜先知,知道我不想见他了!居然还提前吩咐你们!”   她目若喷火,瞪向站在自己旁边的春华。眼神中不光有怒火,还有委屈、不甘。   春华原本还在看热闹,此时公主的眼睛看过来,她愣了一下:“啊?找我?为什么找我?”   春华连忙向公主解释:“殿下,我和言二郎绝无、绝无私情……我这就让他走……”   暮晚摇一把抓住春华的手,笑吟吟:“干嘛让他走?让他进来!我要听听他跟春华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倒要看看你们背着我在做什么!”   于是暮晚摇便逼着春华去让言尚进来,她还唯恐他们放不开,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间空屋子。   而暮晚摇踱步半天,干脆自己换上了一身侍女衣裳,躲到了屏风后。   丹阳公主靠在屏风后,很想听一听言尚为什么要找春华。 第46章   暮晚摇躲在屏风后, 明显感觉到外面的春华也很紧张。   她咳嗽一声, 春华才回过神, 让人请言二郎进屋。   春华心中有点猜测,觉得言尚找她, 无非是因为刘文吉的缘故。   春华心中纠结又痛苦,她不敢将她和晋王的事告诉任何人。晋王没有找公主来要她, 让她松口气。然而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刘文吉。   她觉得自己背叛了情人。虽然并非她自愿,可是她在没有和刘文吉断了的情况下, 成了另一个男人床上的女人。和这个比起来, 刘文吉只是对她口不择言, 算是什么过错呢?   他起码……就是去北里,也没有睡别的女人,没有背叛她啊。   反是她成为了背叛者。   刘文吉日日来公主府找春华, 春华却已经没有脸面面对他。而今言尚来了……若是为刘文吉说情,她情何以堪?   就是这般煎熬之下, 言尚敲门而入,看到了似站在屋中发呆的春华。   二人皆整理一番心情,向对方见礼。   暮晚摇靠着那张嵌宝钿、帖云母的锦屏风, 听到他二人在外寒暄——   言尚客套的:“殿下这两日如何?”   春华:“殿下这两日都在随着太子参宴,除了每日回来得晚一些,也没什么别的。”   言尚低声:“她既然身体不好, 娘子该劝着她少吃些酒,筵席也不必去的那般频繁,多休息才是。”   春华笑:“奴婢晓得, 多谢二郎关心我们殿下。”   言尚尴尬地咳嗽一声。   躲在屏风后的暮晚摇唇角翘了翘:言尚拿她来当客套话和春华套交情,她感觉还挺不错的。   不过他劝说的少吃酒就罢了吧。   一是她确实酒量非他能想象,二是她参宴就得吃酒,而要参与政务就得不停参宴。   她必须主动争取,主动参与政务。   因为她只是一个和亲公主,她身上的价值就剩下李家那点儿身份、皇后留下的那点身份。太子要拿她当刀用,要她去出头杀人,如果她不去,她就会再次被逼着嫁人,发挥自己身份的那点儿余热。   言尚他可以按部就班、徐徐图之;他正常读书就能当官、升官,参与政务。暮晚摇却没有时间,她不张扬,就嫁人;不为刀俎,就为鱼肉。   虽然跟舅舅说嫁谁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有选择的话,她现在……实在是太不想嫁人了。   她已经恨透了嫁人,恨透了和任何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恨透了那种躺在任何男人的床上,屈居人下、无能为力的感觉。   暮晚摇这边在出神,言尚和春华却果然已经说到了刘文吉的事情。   春华本来不想听,但言尚那种不急不缓、徐徐道来的谈判风格,实在让人难拒绝,让人不知不觉就听他说完了,再被他说服。   言尚说:“……总之,人孰无过?刘兄既然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又愿意为了你而改正,娘子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春华难堪垂目。   言尚看她神色不与往常相同,不觉认真观察,见春华面上还好,手下却不自觉地绞着自己的袖子,一圈又一圈,她显然焦虑到了极点。   言尚若有所思,想刘文吉的错,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言尚问:“娘子若有什么为难处,或者说出来,我帮娘子一同想办法?”   春华抿唇,却坚定地摇头。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狼狈污浊。   春华轻声:“二郎,若是我做错了一件事,虽非我自愿,却会伤害到刘郎……我该如何是好?”   言尚垂目望她,半晌问:“是什么样的错误?”   春华:“我不想说。”   言尚思索一下,再问:“那是什么程度的错误?”   春华闭目难堪:“……是一旦刘郎知道,他会崩溃那种。”   言尚神色微肃,半晌问:“你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春华道:“已经解决了。”   言尚盯她片刻,再次重复:“你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春华诧异他为什么重复一遍,她看向他。   听言尚声音放得更缓,似加深她的记忆:“你要非常确定,你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了么?”   春华原本觉得自己解决了,但是言尚这么一问,她就不太肯定了。   看春华露出几分茫然又不安的神情,言尚叹口气,道:“我明白了。总之,似乎是娘子这里出现了什么难题。我建议娘子真正彻底解决此事。要么你与刘兄一起面对此事,要么你在与他和好之前,彻底解决麻烦。   “你若实在不愿让他知道,那你就要解决得分外彻底。娘子不愿说,我自然也不多问娘子了。只是我想告诉你,你的主人是一位公主。通常情况下,你的主人地位在整个大魏已经足够高了,她应当能帮你解决你的麻烦。”   春华一怔,连忙向言尚道谢。   说完这事,言尚却还不走。春华奇怪地看他,见这位朗朗如清风明月的言二郎,竟会露出有些尴尬为难的神情。   春华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看言尚挣扎半晌后,说:“一月时间已到,我本该如我之前答应殿下的那样,将我一月的俸禄给殿下。”   躲在后面偷听的暮晚摇才在心里琢磨春华是做了什么事,听到言尚这个话,她就恍然大悟:是哦,言尚答应过她给出他自己的俸禄,因为她把隔壁的房舍租给他住。   因为暮晚摇从来不缺钱,也从来不把房子当回事,暮晚摇都忘了这事了。   但是听言尚这意思……他不想给?   暮晚摇长眉扬起,心想反了他了。不过她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记得要吩咐春华,以后每月言尚的俸禄,要交到自己手里亲自过目。   不然言尚有没有给她租资,她都不知道。她会糊里糊涂地就让他住她的房子,还给他院子里的仆从月钱……丹阳公主就算不缺钱,也不傻啊?   外面春华问出暮晚摇的心声:“郎君是不愿给租资么?”   言尚连忙:“绝无此意!是我最近手头有些紧,钱财忙于旁的事……请多给我一旬时间,我必将钱给出。”   春华想想,觉得这不是大事,自己可以替他先付了,就点了头。   却不知道后面的暮晚摇气得跺脚,简直想冲出去推开春华自己指着言尚鼻子骂:凭什么拖啊?为什么拖啊?   春华就是太好说话了……连原因都不问一下。   春华怎么就不想一想……也许言尚是拿钱去嫖妓了呢?这、这……玩女人比租资更重要么?   而言尚此时,居然踟蹰一下,又问春华:“……娘子可否借我一点钱?”   春华:“……”   暮晚摇:“……”   春华大约终于听到她家公主那即将崩溃的心声,多问了一句:“郎君,我知道在长安生活不易,但我家殿下连你的房舍问题都为你解决了,你的每月俸禄即便不够,那也有其他钱财入账才是。   “你是探花郎,长安宴请你、与你攀交情的人家必然不少。即便是面子功夫,他们都会赠你钱财。为何如此,你还缺钱啊?你到底将钱用在哪里?”   春华严肃道:“二郎,你若想在长安长期生活,该有个规划才是。我看郎君也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为什么这般不擅管理钱财?”   言尚被说得羞愧。   他只道:“不瞒娘子,其实我家三弟擅长管理财务,家里每月都会寄钱来,我寻常也不是很缺钱……只是最近在忙一件事,钱财才断了。待我忙完此事,就能将钱续上了。   “但娘子教育的是。日后我会注意这方面的。”   春华便答应借钱给他了。   把屏风后偷听的暮晚摇气得想吐血:……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忙的事是什么?   是不是嫖妓啊?   暮晚摇是强撑着自己公主的体面,没有冲出去质问言尚。但是她真的被言尚和春华二人气得不轻——一个脾气好就算了,两个脾气好的人凑到一起了。   -----   春华将言尚送出去后,回来见暮晚摇。   暮晚摇重新换回了自己的华裳,坐着喝茶平复自己的心情。   只是坐在美人榻上的公主殿下华裳曳地,满面寒霜,她一杯杯喝茶时,伺候在公主旁边的侍女向春华使眼色,示意公主不高兴,不要来招惹。   春华硬着头皮过来,暮晚摇瞥向她,忽然问:“是不是被哪个位高权重的人睡了?”   春华一惊,脸色煞白,噗通就跪了下去。   她结巴:“殿下怎么、怎么知道……”   暮晚摇扯嘴角:“你那副表情,也就言尚那种不关心情爱的人看不出来你的问题在哪里。他看不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   春华跪坐在地,浑身发软,她唇角颤抖,想哀求公主,却不知从何说起……   暮晚摇看她这样,无语半晌,道:“你到底怕什么?就如言二所说,我好歹是公主。你一个侍女而已,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谁会为了你非要挑衅我啊?   “起来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去吧。没人能从我这里要走你。”   她都懒得问睡春华的男人是谁。   因为左右不过就那几个而已。   而暮晚摇不管再如何,都是一个公主。春华到底只是一个侍女,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然而春华不懂,其实在长安,暮晚摇说是过得不如意,但能让她不如意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除非春华被她父皇看上了,不然任何人看上春华,只要暮晚摇不愿意,就没人能逼迫。   而暮晚摇的父皇嘛……暮晚摇满怀恶意地想,听说父皇现在都有癔症了,他哪有心情出宫睡女人?   不过想到自己的父皇,暮晚摇就想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有进宫请安了。她收拾一下心情,临时决定进宫一趟,去皇帝面前表表孝心。   面子功夫而已。   但皇子皇女都不能忘了这面子功夫。   而当夜暮晚摇突然进宫向皇帝请安,让皇帝惊喜了一把。   偌大皇宫,现在皇帝独居一宫,不召见任何人。大约是身体不好,他也不要后宫女人来伺候。   皇帝孤零零了很久,幼女进宫来陪他吃顿晚膳,他竟然高兴十分,多吃了半碗羹,让贴身黄门感激公主。   那内宦送暮晚摇出宫时,因激动皇帝多吃了饭,忍不住与公主絮絮叨叨:“自从先后过世后,陛下身体就不好。陛下没有精神,刚开始的时候整日看着先后的画像发呆……好在殿下现在回长安了,该多进宫陪陪陛下才是。”   暮晚摇实在忍不住了,怼一句:“母后不是和他互相折磨,棋输一筹给死的么?还有他见到我高兴什么?他不是一直希望我老死在乌蛮不要回来么?”   内宦一怔,然后盯着这位丹阳公主。   内宦轻声:“殿下似乎在怪陛下?如今几位皇子公主中,陛下其实最喜欢……”   暮晚摇硬邦邦地说一句:“反正他和母后都只爱我二哥,我二哥没了,他们难受得要死。我嫁去乌蛮,他们没一个人不忍心。”   内宦为皇帝解释:“那是因为……”   暮晚摇烦了,她打断:“行了我知道了。是因为政治选择嘛,他要平天下避免边关战乱,我母后要稳李家在长安的地位……我已经知道了!既然父皇身体不好,你就赶紧回去伺候着吧,别出来送我了。”   她语气冲,一开始还只是冷着脸,后来胸脯都因委屈而起伏。   暮晚摇别目看身畔,她身后只有仆从,身畔空无一人。而她再抬头,看到星河烂烂,皇宫幽深。她身在其中,如此渺茫,不知归处。   暮晚摇露出几分迷惘的无措的神情来,回过神时,看向旁边的内宦。内宦看到这位公主脸上那种空茫的神情,心中不禁酸楚,却也无法多说什么。   帝王家的亲情,从来不是家事,而是国事。丹阳公主只是运气不好,她是被牺牲的那枚棋子而已……   内宦站在丹墀上,看着那位公主上了辇,在一排排通红灯笼的照映下向宫外去了。   而公主再一次想起来进宫看陛下,又不知道得多久以后了。   -----   暮晚摇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在宫中有些不开心,但只过了一晚,第二天就忘了,依然自如地跟在太子身边。   太子和秦王之间很有意思。一方面秦王背后的势力强,本应能压住太子;但是太子的心思重,哪怕身后支持太子的世家没有秦王多,太子目前也稳稳压秦王一头。   这日,暮晚摇和几个大臣要谈政务。原本按照习惯,通常他们要么约在公主府或某个大臣家中,要么直接去北里。   暮晚摇换上一身男儿装,已经做好和众人一起去北里了。谁知道骑马到半截,几个男人临时决定去西市。   他们小心劝说公主:“最近听说西市那边酒肆里的胡女来了好几个漂亮的,不用给钱就能看跳舞看唱歌。听说坐在堂中吃酒,每买一坛酒,就有一个胡女来服侍……当然,殿下肯定不在乎什么胡女。不过殿下应该也没见过,一起去见识一下何妨?”   暮晚摇听他们的话,突然想起来隔壁说言尚最近常去西市,而她又在心里嘀咕半天他去那里干什么。   暮晚摇心中一动,点了头:“那就去西市,我也想见识一下胡女是有多风情万种,让你们迷成这样。”   男人们尴尬。   好在大魏民风开放,他们只尴尬了一下,就热情地讨论开了,暮晚摇也没表现出厌烦不想听的态度。公主这般识趣,让几位大臣轻松了很多。   毕竟和女郎共事总是不便……如果这个女郎放得开一些,大家都会自如些。   暮晚摇与他们一起去了一家酒肆,见识那些漂亮的胡女。大约是有她在场,几个郎君便只是单纯欣赏。不过暮晚摇很快觉得没什么意思,胡女坦胸露腹的舞蹈,她只脸红了一下,就觉得也没什么太厉害的。   他们跳的舞也就是热情奔放一些,其实有什么难的。   一点高难度的动作都没有。   只是扭扭腰、抬抬腿而已……暮晚摇自己都能行啊。   暮晚摇看那群男人喜欢得不行,她自己百无聊赖,喝了两盏酒没意思后,她便起身出去了。   暮晚摇到楼下柜台边,让身边同样穿男装的侍女去传了几句话后,她就跟随店家去了后院。   暮晚摇这才问起店家:“我的侍女说。你们这家店之前招待过言尚?真的是他?没有认错?”   店家赔笑:“这位女郎,如你的侍女描述的那般长相,断无认错的可能。俊一些的郎君,本就引人注意。他若常常来我店中,就是无所事事,大家也会多关注一眼。如何能认错?”   暮晚摇点了头。   她身后的侍女就给了店家一锭银子。   店家惊喜,要藏起银子时,暮晚摇笑吟吟:“不过他是一个人来这里么?”   店家看着暮晚摇:“女郎和他什么关系?抱歉,即便女郎给钱给大方,但我们也不应泄露客人行踪。”   暮晚摇闲闲道:“我是他情人。”   跟在公主身后的侍女和侍卫齐齐看向公主:“……”   看暮晚摇心不在焉地编谎,面不改色,让身后人佩服不已:“我疑心他背着我勾引其他女人,所以来查一查。”   店家一愣,再盯着暮晚摇看半天,就有些了然了。他失笑:“娘子你多心了吧?就你这般长相,谁会背着你和其他女人来往?”   暮晚摇敷衍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眼睛仍紧盯着店家。   眼看这位女郎固执至极,非要弄清楚此事,店家为难半天,在暮晚摇让人又多给了一锭银子后,店家屈服了。   他低声:“娘子且跟我来。”   -----   傍晚时候,西市很快就要关坊了。暮晚摇跟随店家在西市穿梭,已经看到很多铺子收了摊,开始关门。   店家领暮晚摇进了一家铺子,向里面招呼一声:“韩老七,有客人来!”   铺子里大嗓门响起:“什么客人?都要打烊了还要干什么?想买马雇人,平日趁早!”   暮晚摇怔愣,她这般雍容华贵,即便穿着普通男儿装也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和这个黑漆漆的铺子完全不配,站在这里,看到四处油烟,四处火星烧过的痕迹……暮晚摇立在这里一会儿,都觉得脏兮兮的烟往自己身上扑了。   她有些受不了地后退,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有些茫然。   她话开始迟疑了:“……言二来这里找女人?不可能吧……”   言尚不像是不讲究成这样的人啊。   领暮晚摇过来的店家正要解释,铺子里帘子一掀,一个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如大山一般走出,嘴里骂骂咧咧,脸上尽写着不耐烦,似在嘀咕都要打烊了,怎么还有客人。   然而这个男人一抬头,看到立在铺子门口的人。   那女郎穿着男装,却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男人脸色一下子好了很多,声音都放轻了,唯恐吓着这般美人:“娘、娘子,这位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恐怕没有娘子想要的东西。”   暮晚摇问:“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领路店家解释:“这里是整个西市最大的卖马、跑商的地方。有不少胡商、胡人来这里接生意,不管是雇人杀人,还是送货运粮,只要钱给得够,这里都有人接活。”   暮晚摇点头,到了这一步,她已经知道言尚在西市做的事,和女人恐怕没有半点关系。   她便也没什么不愿说的了:“我要知道言尚在这里找你们做什么。”   她身后的人捧上一匣子银锭,看到人眼睛都值了。   这位女郎如此大方,那便没什么不能谈的了。大山一般高的男人将暮晚摇领进去,带暮晚摇去见了几个同样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言简意赅:“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做生意嘛。女郎说的言二我也知道,他最近确实在和我们谈一桩生意。他给的钱足够,兄弟们最近也不过是在被他挑人,挑中合适的人,兄弟们自然就会出发了。”   暮晚摇心跳如雷。   她手心被自己捏出了汗。   她听这个人说话,什么出发、什么跑路……她僵立着,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在她心口跳着,蠢蠢欲动。   她觉得自己猜出言尚要做什么了。   暮晚摇的喃喃自语,和对方给出的答案,男女不同的声线混在了一起:“……找人去乌蛮。”   -----   “砰。”   跟在公主身后的方桐,手一抖,将抱着的装满了银锭子的木匣摔到了地上。满屋子的人都看过来,盯着地上乱滚的银子。方桐呆立许久,看向暮晚摇。   他看到公主目若含泪,光华流动。   暮晚摇将话说到了这里,就是方桐,都猜出了言尚要做什么——   他派人去乌蛮,打探消息。   乌蛮离长安何其远,所以他要花大笔钱财,才能请动人去那里。   这个铺子里的人说:“他安排我们几个兄弟去乌蛮,在那里最少待半年,让我们打探乌蛮如今局势,南蛮如今是什么情况……因为我们这里有胡人,相对大魏人更安全些。他便只请胡人接这个活。”   铺子里的人疑惑道:“那位言二郎难道是什么朝廷大官么?他打听乌蛮干什么?”   铺子里的人看着暮晚摇,不安地问:“这位娘子,是不是大魏要和乌蛮重新打仗了啊?不是、不是咱们有派和亲公主么?都有公主嫁过去了,怎么还要打仗?”   另一个人道:“你消息落伍了!听说乌蛮好像乱了,咱们嫁过去的那位公主已经回来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公主回来了,才要打仗。”   铺子里的人越说越害怕。   方桐呵斥:“不要乱猜!朝廷没有要打仗,你们好好做你们的生意便是。”   暮晚摇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样,她脸色白如雪,睫毛垂如羽翼。她发呆了半晌,蓦地转身,向外跑去。她骑上马,当机立断离开这里——   “驾——”   -----   暮晚摇先骑马去了皇城内的弘文馆,弘文馆已经闭馆了。她御马掉头,直接回自己的公主府。   马到巷中,她跳下马,马被公主府守门的人牵住,暮晚摇看向对门:“言尚回来了么?”   公主府的人连忙回答:“方才见到言二郎回来了,殿下要找他?奴让人去请他过来,殿下、哎殿下……”   暮晚摇听到言尚在,直接迈步,就登上了对门台阶。   言尚所住的府邸,严格来说一切都是暮晚摇张罗的。但是暮晚摇把房子租出去后,她从来没管过这里一次,从来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暮晚摇直接闯入,下了院子里的仆从一跳。幸而他们很多人去公主府时偶尔见过这位公主,便也没有人敢拦路。   但是不敢拦公主是一回事,不能让公主乱闯,也是另一回事。   一个仆从快步追上公主,急声:“殿下,您可是要找二郎?不如殿下在正堂稍等片刻,奴去请二郎……”   暮晚摇:“让开!”   下人:“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乱闯,这不太好……”   然而没有人能够忤逆公主。   下人们闭了嘴,看暮晚摇直接推开了言二郎的房舍门,迈步进去。下人们张口欲言,但只怅然地看着公主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暮晚摇进屋,眼睛扫一圈,就看到屏风后一个人影。   她直接绕去屏风后,道:“言尚,你为什么要打听乌蛮的事?那是我的事,谁让你多管闲事……”   她的话一下子收了。   因她看到的人站在屋内,听到她声音时回头,立刻有些慌地掩住了自己的衣襟。   然他刚沐浴完,只着一身中单,长发披散而下,潮湿水气在单薄的中衣上压出一片痕迹。他伸手掩住,也没掩住什么……   暮晚摇看到一片雪光清柔,月色流动。水淋淋漓漓,原来少年儒雅温和下,也有这般秀美的时候。   她瞬间哑声。   与言尚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二人脸瞬间全红了,但暮晚摇傻了一般看着他,竟然不知道转身背对。   言尚拉住衣带的修长手指轻轻发抖,他深吸口气,闭目后再睁开:“……你先将门关上。”   暮晚摇涨红着脸,慌慌张张、又乖乖地出屏风关门了:“哦。” 第47章   暮晚摇出去关门的时候, 言尚抓紧时间匆忙系自己的衣带,略有些懊恼。   他本来回来换身衣服、晚上还要出去,原来一点意外都没有的事,可谁能料到丹阳公主突然闯进来?   只有她想去哪里去哪里, 连门都不用敲,直接进来……   言尚懊恼之时, 听到脚步声居然又回来了。他一僵,连忙抓过床上扔着的一件杏色外袍往身上一披, 想将衣襟拉紧时,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太女气,好像在提防她一样……   言尚手指搭在衣带上,不等他想清楚,暮晚摇去而复返了。言尚微愕,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去而复返……正常情况下, 不应该是他客气一句,她直接出去么?   为什么还回来了?   她不光回来了,少年公主那滴水一般的黑眸子向他看过来, 不复方才推门而入时的气焰嚣张, 这时她的眼神, 有些好奇、赧然、揶揄……还有几分呆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过来。   眼睛从他的脖颈往下扫……言尚侧过身,将衣领扯了一下。   暮晚摇现在反应过来了,不是刚才被他赶去关门的傻公主了。她看他侧身躲,就唇角渗笑。   她脸颊又烫,心里又高兴。她说:“你躲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看过……”   她是看到过他的胸口的啊。   那晚他奄奄一息躺在她怀里张嘴喘气时, 脸上全是汗,汗水顺着脖颈流入衣内。那凌乱衣衫有些被他的汗浸湿,暮晚摇当时惊骇他流了那么多汗,有些不好意思多看……但现在暮晚摇乱七八糟地想起来,又觉得那时候其实不如这时候好看。   只披着宽松外衫、穿着中单的美少年,肢体修长,骨架匀称,如雪鹤一般昂然其华。   而他发没有擦干净,潮湿的水滴答滴答向下滴,沾湿了中衣,那层雪色就变得有些薄透……   暮晚摇胡思乱想中,言尚侧过脸向她看来。   他眼下有些红,语气却正经疑惑:“殿下什么时候看过?”   暮晚摇:“呃。”   看他盯着她,眼见这个人这么聪明,说不定他和她多对视两眼就猜出来了……暮晚摇飞快移开了目光,背手斥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还不好好把衣服穿上!”   她恶人先告状:“你这个人好奇怪!穿衣服居然不锁门!”   言尚无奈:“我在自己房中,自己家中,穿衣服为什么还要锁门?我怎么知道有人要……”   暮晚摇:“你说什么?”   言尚叹道:“没什么。殿下能不能再出去一下,让我将衣服穿上。”   暮晚摇道:“出去岂不显得我心虚?我又不看你,我为什么要心虚?你随便穿穿得了,一个郎君,为什么这么婆婆妈妈?”   言尚僵立,背对着她却良久不动。她看他好似扯了两下衣带,却又似乎纠结起来。   杏色外衫披在他身上,这衣裳颜色有些轻,男子很难穿出效果来。然这种颜色放在言尚身上,就很温润好看。   暮晚摇禁不住盯着他的背影出了半天神,咬了咬唇。   ……确实,秀色可餐啊。   然后她又红脸,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暮晚摇眼睛向床上一扫,看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其他衣物,她忍不住想这些衣服被他的手抱过,被他一件件穿上……暮晚摇听到言尚低声:“殿下。”   暮晚摇漫声:“怎么了?”   言尚一径垂着头,低声低暖,几分恳求:“殿下不愿出去,起码去屏风后吧……我实在不能当着殿下的面宽衣解带。”   暮晚摇说:“……你真是太烦人了。”   话是这么说,暮晚摇还是站起来去屏风外头了。她自己其实也松了口气,因如果言尚不让她出去,就让她坐在那里盯着他换衣服……暮晚摇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只是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   -----   这般折腾了一刻钟,暮晚摇才重新坐下,能和言尚正常谈话了。   言尚衣裳已经穿好了,长发用发带半束,披在肩上一半等着自然干。他坐在床上,靠着床柱和帷幔,和坐在斜对面榻上的暮晚摇隔断距离。   两人尴尬地坐着。   默然无语。   好半晌,还是言尚先咳嗽一声,打破这种古怪气氛:“殿下是想找我做什么?我晚上与人约好了出去,不好违约。”   暮晚摇说:“我想也是。”   他特意回来洗浴换衣服,显然是要出门的。   暮晚摇抬头看向他,将目光放在他脸上。虽然他低垂着眼,面容一半都落在阴影光里……但是看着他的脸,总比看着他身体其他地方、让人浮想联翩好。   暮晚摇说:“我知道你要派人去乌蛮半年、打探消息的事了。”   言尚不语。   暮晚摇让自己语气冰冷,不受方才所见情形的影响:“你打听消息干什么?这是你该管的事吗?言二,你到底要做什么?”   言尚微微抬了下脸。   目光仍没有抬起,他反问:“殿下猜不出么?”   暮晚摇面无表情:“你心眼多如马蜂窝,谁知道你什么意思。说不定你要拿我过去的事威胁我,觉得我平时待你太苛刻了,你要反抗我。”   言尚终是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她。她明明猜到了却故意这么说,言尚只好自己说道:“因殿下身上,最麻烦的一件事,便是与乌蛮的过去。我既然跟殿下说,要做殿下的家臣,要帮殿下,我自然要想法子为殿下解决你身上最大的难题。   “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头绪。而正是因为我没有头绪,所以才需要人去乌蛮,去让我了解南蛮五部,了解乌蛮和南蛮的关系……只有知道了这些,日后若真出事,才不至于一头雾水,不知从何下手。”   暮晚摇不语。   她肩膀微微放松,手抓着案木。   其实她猜也是这样。   因为言尚没有理由害她……他只会对她好。   暮晚摇垂着眼,略有些空茫。她低声自语:“你想帮我解决我身上的麻烦,想了解乌蛮,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满大魏,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乌蛮么?”   她最痛苦的两到三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啊。   言尚想知道,直接问她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人去乌蛮。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心里难堪至极,觉得他定是同情她,才不说话,不回答。他体贴至此,于她却如嘲讽一般!有时候那温柔如刃,实在是伤人透骨……暮晚摇从手指开始,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压着自己的情绪,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几分沙哑戾气。   她为自己找面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你觉得我记性不好,总是昨天你跟我说什么,明天我就忘了。总是前一刻你和我做过什么,后一刻我就不当回事了……你觉得我记性不好,问了我我也记不住,所以你干脆不问了。”   言尚怔然。   月色从外照入。   天已经黑了,然而屋中没有点灯火。黑漆漆中,现在显然也没人有心情去点灯烛。   言尚挨着床,看向那靠在榻上的公主。她垂着肩、低着眼坐在那里,手指藏在袖中,一点儿痕迹不露。   他盯着她许久,他几次忍不住想起身走过去抱一抱她。言尚却强自忍下来,别过目,告诉自己不可以。   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她喜怒无常,撒娇时像少女一样可爱,发怒时口不择言戾气伤人。她和他之间距离太远了,他明明知道她没有心,明明知道她想走哪条路,他不能放任她……   言尚便不走过去,只是温和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殿下并不是记性差,我听闻殿下昔日才乐双绝,能才乐双绝的人,怎可能记性差?   “只是殿下之前的生活太苦了。殿下不愿意想起来,刻意地让自己遗忘。殿下心里不断让自己忘记,所以才总是记不清很多事。那些不好的事,又不会影响殿下的生活。殿下不想去记,今日记得明日忘记,又有什么错?   “那些都是无妨的。殿下且放心,从我答应做殿下家臣那一日起,乌蛮之事,本就是我要给殿下的投名状,让殿下看到我的能力。这些本就是你的幕僚、家臣们该帮你想主意的事,殿下完全不用去在意。”   暮晚摇蓦地抬眼向他看来。   濛濛月色,屋舍暗黑,只有二人静坐两边,中间距离远,隔得堪比银河。   而言尚对上暮晚摇抬起来的眼睛,他看到她眼中波光粼粼,月影流波。   言尚说:“殿下,不要哭。”   暮晚摇当即反唇相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自你认识我,你何时见我哭过?你眼睛瞎了么?”   她的话还是如尖刀般,不留情面。   而言尚则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没有被她的戾气伤中。   他仍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那么,殿下,不要伤心。”   暮晚摇一怔。   他说:“不要那么伤心。没什么的。”   暮晚摇眼眶忽的红了。   她说着自己不会哭,不会落泪。自她受尽委屈、受尽屈辱,她就告诉自己再不会掉一滴眼泪。然而今晚,他只是说这么几句话,她就真的忍不住红了眼……暮晚摇咬着牙,强忍着泪水,只是盯着他看。   她看了他很久。   忽然说:“你是不是在用乌蛮的事,收买我的心,让我依赖你?”   言尚一愣。   然后脸色微冷,下巴绷住。   饶是他向来和气,此时也不禁觉得可笑。   言尚说:“殿下以为我是铁石心肠,我做所有事,除了利用和利益,就没有其它缘故了么?”   暮晚摇:“我不知道。因为你这人就是这样,你的心太多了,谁知道我有幸分到你的几瓣。”   言尚有些气,他身子微微后仰,张嘴想辩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他在她眼里的印象就是左右逢源、就是无利不起早,总之他不管做什么,都是抱着某种目的……   她可真是……可真是……   他低下眼,几分颓然,几分无力。言尚说:“殿下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暮晚摇微笑:“你生气了?”   她顿一顿:“我只是问一问你而已,问清了你是不是在博我好感。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言尚:“确认什么?”   暮晚摇说:“你要不是故意博我好感,那我就觉得你是无缘无故地在对我好了。”   说话间,她突然起身,向床边走来。言尚目光垂落的余光中,看到暮晚摇站到了他身边。他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下一刻,就跪在了床上,张臂抱住了他。   言尚愕然,向后一靠。后背抵在床柱上,他抬头惊讶看她,她搂着他,跪在床上搂住他脖颈,将脸埋入他怀中。   言尚全身僵得不敢动,声音颤抖:“殿下……”   ——她突然跑过来抱他,已经抱得这么习惯了么?   暮晚摇声音在他怀中闷闷的:“我真的好羡慕言晓舟啊。”   言尚茫然:“什么?”   怎么扯到他小妹啊?   暮晚摇说:“言晓舟有你这么一个哥哥,你什么都替她想好、张罗好。反正你天生对她好,不用像是对外人一样。你对外人的心,肯定没有对言晓舟的好。”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   也是他被她抱着,神情纠结。知道她难受,需要安抚;然而这般抱着……他很挣扎。   暮晚摇却忽得来了灵感,从他怀中露出脸,小声:“不如我也叫你‘二哥’吧?你像对言晓舟一样对我好,无缘无故地对我好,好不好?”   言尚怔住,然后失笑:“不要开玩笑。”   她是皇帝幼女,是皇亲国戚。她有自己真正的兄长,她哪能随便喊人哥哥?   暮晚摇说:“你不喜欢我叫‘二哥’么?也是,叫你二哥的人好多。连韦树都叫你‘二哥’呢。不如,我喊你……二哥哥,好不好?”   言尚面红,开始推她的肩让她起来。他是看出她已经不那么难受,她开始促狭、开始异想天开了。   言尚重复:“不要开玩笑。”   暮晚摇不管,她抱着他脖颈,倾身到他耳边,细细的、柔柔的,咬着他耳一般,叫一声:“二哥哥……”   刹那时间,她贴着言尚的耳,感觉到他耳朵一下子就红透了,他的心跳也一下子加快,颈间动脉都开始剧烈地跳。他一下子看向她,目光如电,许多情绪在下面压着……   暮晚摇娇俏地、妩媚地,柔软地、撒娇地:“二哥哥!”   她手腕被握住,人一下子被推倒在了床上。言尚声音紧绷在头顶,情绪压抑又近乎崩溃:“……不要拿人开玩笑!” 第48章   猝不及防, 翻天覆地。   只一瞬间,暮晚摇就被压在床褥间,手腕被扯在身体两边,被人扣住了。   月光照入。   那光背着他们, 当言尚终于受不了将她压下时,光落在暮晚摇脸上一点, 却并不能照到言尚的脸上。   气氛从她贴着他耳调。笑开始暧。昧。   言尚向来从容,却禁不住暮晚摇不停地撩拨他。那声“二哥哥”摧毁他神智, 他将她压下时,呼吸微乱。有那么片刻时间,言尚脑中紧绷的弦被激得断掉。   他大脑是空白的,是没有思绪的。   言尚俯眼望着身下的少女,看她一颦一笑、风流婉转。   他生平从未见过有人比暮晚摇更能诠释何谓“活色生香”。   不受控制下, 思绪混沌间, 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言尚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低头侧鼻,即将亲上她水润鲜妍的、花瓣一样的朱唇。   然后同一时间, 言尚发现被他按住的暮晚摇眼中流露出恐惧来。   她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极度恐惧, 如同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般……言尚如同一头冷水浇下。   屋子漆黑, 两人的呼吸交错,却谁也没动。   暮晚摇初时看不到言尚,当他将她压倒,当他扣住她的手腕……男子和女子的力道本就不能比,之前言尚屡屡被她推倒, 不过是他让着她而已。   当暮晚摇挣了一下发现自己挣不开时,她霎时陷入了一种绞痛心脏般的惊惧情绪中。   过往历历浮现。   强大的、可怕的男人,让她躲不了的男女之欢。黑暗中男人盯着她的如野兽一般的灼灼眼神,那些躲在暗处的浑浊呼吸和无处可逃的命运……让暮晚摇全身僵硬。   她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乌蛮。   她僵硬着,甚至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直到言尚轻声:“殿下。”   被按在床上的少年公主眼中的光轻轻晃了晃。   言尚俯眼望着她,柔声:“殿下,别怕,是我。”   是言尚的声音。   暮晚摇回过了神。   她立刻挣扎,言尚从善如流,松开了她的手腕,向后退开坐起。暮晚摇也坐了起来,她捂着自己的心脏,看向靠着床柱的少年郎。   他还有些湿漉的发丝贴在面上,一身杏黄外衫在月光下荡着柔和的暖光。   他坐在那里看她。   暮晚摇一瞬间狼狈侧头,沉默下去。   她知道她搞砸了。   他原本是终于被她勾得克制不了,想亲她一下吧……他本来都想亲了,可是她一下子表现的很惊惧,言尚的心,应该是刹那间就凉透了吧。   暮晚摇怔坐在床上,懊恼茫然,还有些痛恨自己那伤人的反应。   她为什么会害怕。   难道言尚心软一次,被她所撩,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么?   言尚看暮晚摇低着头坐在那里发呆,他这般的人物,对别人的心情,是最能感同身受的。看到她那样呆呆地坐着,低头不语,言尚心中骤然微疼。他不忍心见平时趾高气扬的公主,如今孤零零坐在这里发呆。   所以哪怕知道不应该,哪怕他理智已经回来了,言尚仍倾身坐了过去。   在暮晚摇迷惘时,她闻到了那降真香清醇安神的气息。   言尚轻轻揽住她后背,轻轻地抱住了她。   他温声:“殿下,别难过。我不会伤害你的。   “殿下也不必叫我‘二哥’。我是承诺之人。既然说过做你的家臣,我轻易便不会改。殿下不必担心我帮你是另有所图,即便另有所图,我也永不会害殿下。   “殿下,可能信我一回么?”   暮晚摇抿嘴。   她心说她不信。   她不信任何人的承诺,尤其是男人的。   可是言尚抱着她温柔地安慰她,他的手搭在她后背上,隔着一层薄薄春衫,她被他的气息笼罩。   所以她大概是真的昏了神。   暮晚摇轻声:“你是君子,君子之风,比我父皇还要一言九鼎,还要不会反悔。   “我愿意信你一次。”   言尚正要微笑,听暮晚摇声音再幽凉的:“但是要是我觉得你不可信,我就会去杀你。要是你和我选了不同的立场,我就会对你下手。   “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各凭本事,谁也不必对谁留手。”   言尚叹气,看她竟是这么倔。   他搂着她坐在床上,该说的说完了,二人之间的气氛僵下来,便又开始走向尴尬了……   言尚搭在暮晚摇后背上的手臂僵硬起来,他开始蹙眉,开始烦恼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枉他向来擅长引导话题,但是暮晚摇总是不跟着他的话题走,还逼着他跟着她走……言尚现在想要引导暮晚摇的情绪平静下来,都有些烦恼。   好在正是这个时候,屋舍外传来仆从怯怯的唤声:“郎君,郎君……马匹已经牵来了,您该出门了。”   屋中言尚和暮晚摇,齐齐在心里舒口气。   因为再没有人来打断她们之间这古怪的气氛,两个人都要无措起来了。   仆从在外呼唤言二郎,心里也是纠结万分。   因丹阳公主闯进去了啊。   天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灯笼都渐次亮起。   若说二人在屋中说话,可是怎么不点烛火?若是不点烛火,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孤男寡女一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生出了事,他们这些下人在外面喊人,打扰了屋子里的人……二郎脾气好,无妨;丹阳公主生气,那可怎么办?   可如果不喊人,郎君与人相约的时间就要到了啊。   仆从为难之时,听到屋中言二郎清和声音:“好,我马上出去。”   仆从们松了口气。   而屋舍中,言尚也放开了暮晚摇,站了起来。他向暮晚摇再次解释一下自己与人有约、要出门,但是看暮晚摇的样子,便建议她再坐一会儿,整理一下衣容再回公主府。   暮晚摇瞥向他:“等你走后,我过一会儿再出门,这不是徒让人误会,觉得你我在房中做了什么,我身为女子拧不过你,必须要休息一下才能出去么?”   言尚微愕。   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暮晚摇鄙视他一眼,起身:“一起走。”   二人便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就出门了。看到两人这么快地出来,言尚经过暮晚摇方才提醒,这么一眼看过,见到仆从们的眼神,他顿时神情一言难尽。   心想:原来仆从们都觉得他一定和公主发生了什么吗?他和公主这么快出来,他们竟然还松了口气?   暮晚摇与言尚都不说话,方才在屋中时流露出一点脆弱神情的小公主,此时已完全不见了。   出了后院到前院,暮晚摇看到一个仆从牵着马提着灯笼,等在那里。她一下子侧头看言尚,诧异:“你居然要骑马出门?”   言尚怔了一下,不知她为什么表情这么惊讶:“……时间快来不及了,骑马总是快一些吧。哪里不对么?”   暮晚摇:“我以为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想到你还会骑马。”   言尚:“……”   他无奈:“我在岭南时第一次骑马时确实骑得不好,让殿下看了笑话。但我之后练过,已经很好了。”   暮晚摇可有可无的:“哦。”   看着她的傲然侧脸,言尚有些不服。到底是个少年人,哪怕他一心想把自己变成圣人,他到底没有真的修炼成圣人。   他忍不住多说一句:“而且我也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听我大哥的话,每日早起都会练一会儿武的。”   暮晚摇嗤之以鼻。   言尚看她这么不信,不由气结。但是他又没法跟她证明自己并不虚弱。   暮晚摇就这样步伐闲闲地出了他的府邸,公主府门前,方桐等人早就回来了,看到公主终于从对门出来,言尚牵马跟着,众人都放下心。   言尚对他们微微点头一笑,众人顿时回以礼貌笑容。心想看言二郎还是这般温润如玉,看来公主殿下并没有折磨二郎。   暮晚摇看到了自己这边人脸上压抑不住的笑,她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笑给她看的,是笑给她身后那个人看的。   她哼了一声,仆从们连忙收了表情。而暮晚摇回头,她踩在台阶上,看向巷中那个已经骑在马上的言尚。   暮晚摇矜冷淡漠:“言尚。”   言尚向他看过来。   她说:“对乌蛮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就是。你问什么,我只要知道,都会告诉你。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让你什么都不敢问。我的人生,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只要你敢问,我就敢回答。”   丹阳公主这气势,让对面跟出来送郎君出门的仆从们赞叹敬佩。   方桐、春华等人却很淡然,知道从乌蛮回来后,公主早就修炼出了一个铁石心,些微小事,公主都能承受。   公主对乌蛮的过去并不避讳。只是她身边的人以为她避讳而已。   而俯眼望着暮晚摇的眼睛,言尚微微一笑:“是,我将殿下想得狭隘了。殿下比我以为的了不起。”   暮晚摇“嗯”一声,说:“我知道你能力很强,办事的能力比你读书的能力还要强。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十月份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你将心放在那上面才是,如果你考不上,又得荒废一年。我没时间等着我的家臣一年又一年。”   她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毫不留情面。   下人都有些替言二郎尴尬。   言尚却只是笑了笑:“多谢殿下教我。”   这从容至极的心性啊。   再让人不得不佩服。   -----   言尚骑马赴宴,他的心情,却远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平和。   他一直在想晚上,暮晚摇躺在他床上,流露出的惊惧表情。   她的表情那么害怕……好像他要强迫她一般。   言尚在那刹那间心凉之时,还感受到一股对伤害过她的人的揪心痛恨感。   一个公主,不应该有人欺负过她才是。言尚之前一直猜她在乌蛮过得很不好,也只是以为她一个十几岁、从小都在大魏长大的小公主,不能习惯异族人的野蛮生活。   然而暮晚摇的表现告诉他……不止如此。   她有些恐惧男人的压迫。   他只是情不自禁地将她压在身上,都能让她害怕。她在乌蛮,是过得有多差……才会连这个都害怕?她是只能她自己玩,不能让别人主动?   马蹄哒哒哒踩在青石板上,言尚手牵着缰绳,人却在出神。   傲慢的暮晚摇,嗔笑戏弄他的暮晚摇,对他又搂又抱、情绪到了就要亲他的暮晚摇……既会撒娇卖痴,心狠起来又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的暮晚摇。   千万个暮晚摇,在言尚脑海中浮现。   他怔怔地想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喜欢。又是忍不住想走近她,又是生气她的撒手不管……她又矛盾又可爱,又好又坏。   他心中有预感自己不能和暮晚摇这样走近下去了,她会摧毁他平静的生活,弄乱他的人生规划和步调……言尚觉得自己越来越难把控两人之间那个安全的度了。   这让他烦恼又迷茫。   最好的法子,还是应该尽量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和暮晚摇走得太近才是。   言尚如是对自己说。   到了他约好的朋友府邸门前,言尚下马将缰绳给迎上来的仆从时,心里还在这么劝自己。   身后有人高兴地喊他一声:“言二哥,你来了!”   言尚冷不丁身子一僵,回头向身后看。   见是他的朋友早已等得不耐烦,亲自出门来迎他了。   朋友见言尚脸上出现空白的神色,不禁关心:“言二哥,你怎么了?”   言尚:“……你还是不要叫我‘二哥’了。”   刚才那一瞬间听人喊“二哥”,他真的是一下子回想起了暮晚摇娇滴滴的一声“二哥哥”。   朋友奇怪地看言尚,言尚回过神,摆了摆手,苦笑着请对方不要介意。   -----   接下来几日,言尚老老实实在弘文馆读书,他早出晚归,尽量躲着暮晚摇。   不知暮晚摇是不是也在躲他。   两人好几日都没有再见面了。   春华这边,却是在公主敷衍地告诉她没关系后,她下定决心,让自己忘了晋王,打算和刘文吉和好。   刘文吉收到她的书信,原本在读书,当即出去找她。春华与他约了一个酒肆见面,但是刘文吉太着急了,他急急忙忙地骑马赴约。   春华才忧心忡忡地离开公主府,打算牵马出巷子时,就听到身后传来刘文吉忐忑又喜悦的声音:“春、春华。”   春华回头,见到俊美的少年郎牵着马,不安地立在那里。他向前一步,却又怕她后退,便停下了脚步。   春华一怔,她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刘文吉目光眷恋地看着她,也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半晌不敢动。   春华慢慢抿唇而笑,她害羞公主府上的人看到自己这样,便侧过脸,嗔道:“不是约好了地方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文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口上讷讷道:“因为你好久不见我了,我怕你不来……我实在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对不起。”   春华低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垂目,看到她的情郎向前走了一步。   他语气略激动:“春华,你是真的原谅我了,愿意与我和好了么?”   春华听他说什么“原谅”,心里就苦笑,想做错事的是自己啊。她胡乱又敷衍地点头,想将这个话题绕过去,不想刘文吉忽然向前走了一大步,松开了牵马的手。   他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   春华尖叫一声,被他抱得脚离了地。她涨红着脸,拍他的肩:“刘郎,你快放我下来!”   刘文吉抱着她不肯放,仰头看被举高的女郎,他眼睛里尽是闪着星辰般的光。   他笑道:“不放!春华,你是真的原谅我,真的和我和好了对不对?你不怪我了是不是?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春华脸红透了。   因公主府门口的守卫,都好奇地看过来。公主府对面府邸门口的小厮,也看过来。   春华脸红不已,拍刘文吉的肩,他却不肯放下她。他眼睛明亮地仰头看她,让春华也不由地被他的情绪感染。   她禁不住抿唇笑了,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看他:“你这么喜欢我呀?”   刘文吉道:“自然啊。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你太害羞,总是跟着你们公主殿下,让我想找你说话都找不到你。   “春华呀,也许我有很多毛病,也许我会犯很多错,但我真的喜欢你……特别喜欢你。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我此生非你不娶,若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人生多么无趣。”   他仰望她,恳求她:“所以春华,不要离开我,好么?”   春华眉目含笑,心中感动不已,又被他的直白弄得脸更红了。   她也是第一眼见到他时,明明已经转身要去回报公主了,却还是不禁回头多看了他一眼。回头看他那一眼,她就心中摇动,喜欢那个清隽的少年郎。只是何其幸运,刘文吉也喜欢她,主动来跟她说话,主动来找她。   她运气是极好的。   春华小声:“你先放我下来啦。”   半晌,她忍着羞涩,低声:“你若是不负我,我便不离开你。”   刘文吉自是高兴至极,他拉着春华一起,二人骑马出了巷子,和好后自然出去玩。春华关心他书读的怎么样了,他也说无妨,皆是命数。   看刘文吉心境比以前开阔了很多,春华也替他高兴,陪他玩了一整日。情人之间在一起,哪怕一时一刻都是嫌时间太短,自是不必多说。   -----   暮晚摇吃多了几杯酒,出去时尚是骑马,回来时便是坐着马车。   她从一个宴上退下,如今靠着车壁昏昏入睡时,听到外头方桐低声:“殿下,我看到言二郎了。”   暮晚摇不语。   言尚那晚看到了她那么狼狈的时候,他还差点就亲了她……她心情也是古怪,所以好几日不想见他。而她不见他,他也不来,就更让暮晚摇生气。   听说方桐看到言尚了,换在平时暮晚摇必然懒得理,直接让马车过去,最好让言尚看到,却发现她不理他。   但是今日大约是多吃了两盏酒,暮晚摇脑中有些晕晕的。她听到方桐说言二,心中就一动,掀开了车帘。   她看到了言尚瘦长清矍的背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厮跟着。   他辛苦地抱着一箱书,他的小厮也抱着一箱书。   暮晚摇手伸出,从外敲了敲车外壁,冷嘲热讽道:“才骑了两天马,这又不骑了。怎么,是骑马伤到了你,让你娇贵的皮肤被马磨破了,你骑不动了?”   在大魏,无论男女,崇尚的都是肆意风流,自然骑马也是贵族男女出行最喜欢的方式。   言尚正艰难地抱着书,听到那凉凉的嘲讽声音,就知道是暮晚摇。他叹气,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丹阳公主的马车了,只是他以为就如前几次那样,暮晚摇根本不会理他。   谁知道她居然掀开帘子跟他说话了。   言尚抬目向她看去,不理会暮晚摇那讥嘲,好脾气地向她打个招呼。   暮晚摇目光微微一闪。   六月份天已经开始热了,言尚额上出了点汗,颈间也有。出汗这种事放在其他男人身上必是臭烘烘的,但在美少年身上,就不一样了。   言尚身边的小厮向公主请安后,不服气地为自己家郎君说话:“殿下这话说错了。是我们回来的时候,郎君看到一家进城做买卖的人,他们家的老马死在路上。那家人伤心得不行,我们郎君就把自己的马送人了。   “我们郎君是做了好事,才不是不能骑马!”   暮晚摇眼睛看向那个替言尚说话的小厮。   言尚轻声:“云书,不要在殿下面前放肆。”   暮晚摇目光重新落到言尚脸上,说:“看不出,你连贴身小厮都用上了。欠我的房舍租资,有没有还清?”   言尚脾气极好道:“已经还了。”   暮晚摇还想再找茬,但看他额上一滴汗落下,沿着鼻梁流入唇间。她不禁神色一晃,缓下了神,说:“真的很热吗?你是要回府吧?上车来,我载一程。”   言尚身边的云书以为自己家郎君这么有礼的人,一定会再三拒绝,没想到言尚竟然没拒绝,只说了声:“那麻烦殿下了。”   暮晚摇目露喜色,高兴地让人停下车,她亲自开车门,拉言尚上车。   言尚不拒绝,自然是知道暮晚摇是很不喜欢被人拒绝的,他越是拒绝,她越是生气,并且还会强迫他。既然总是要被强迫,不如一开始就从了她。   -----   坐到了车中,暮晚摇热情地将笼下罩着的冰片向言尚的方向推了推,又拿出帕子让他擦汗。   她托腮伏案,坐姿散漫,清水眸子黑滴滴,静静地欣赏他擦汗的样子。她又是明艳,又是冷漠,就盯着他看了许久。   看得言尚脖颈微红,侧过了脸,避过她的目光。   二人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言尚才勉强找了个话题:“殿下从哪里回来?”   暮晚摇懒洋洋道:“这种客套的话,你就免了吧。反正你多说两句,我也不会对你印象好。”   言尚轻声:“人和人之间说话,又不是只为了印象好不好。难道我便不能是关心一下殿下么?”   他向她看来,略有些责怪。   不知不觉,在他的目光下,暮晚摇竟觉得自己这么随便不太好。她干咳一声,坐得端正了些,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我也没什么事啊。对了,这两日,我要宴请户部侍郎。你既然是我的人,那你过来我府上,与他们都见一见,日后好互相照应。”   言尚点头。   却说:“我不是殿下的人。”   暮晚摇哂笑,道:“随你说。”   这般闲聊两句,两人之间那弥漫的古怪气氛消退一些,二人能自如说些闲话了。不过两人都尽量把握着分寸,不将话题移到不受控制的方向去。   马车到了巷子口,车停下了,外面的人却半天没喊他们下车。   好一会儿,言尚那个小厮云书,怔怔的:“二郎,咱们府门前……好多人啊。”   言尚失笑:“怎可能是找我?应该是有人找殿下吧。”   暮晚摇也这般觉得,她公主府门前门庭若市还有可能,怎么可能有人找言尚这个还待诏弘文馆的人呢。   云书在外结结巴巴:“不、不是……郎君你看了就懂了。”   推开车门,暮晚摇和言尚一起好奇地看去。   看到府邸门前,堆满了货物,一个娇俏娘子立在府前,声如黄鹂,指挥着仆从们往言尚的府中搬东西。公主府那边好奇地看了半天,言尚这边府邸的仆从们被那娘子指挥着帮忙搬东西。   众人都很茫然。   而听到了马车这边的动静,那娘子一下子回头看来。   色若春晓,满是灵气。   她看到了坐在车中的暮晚摇和言尚,先诧异了一把,敷衍地跟暮晚摇行了礼,就欢喜无比地向言尚挥手。   她跟言尚说话时,还不自觉地红了脸:“二郎,你回来了啊。听说你搬家了,真是的,你干嘛不告诉我呀?我是来庆你乔迁之喜的。”   这个娘子,暮晚摇认识。   因为她是杨三郎杨嗣的表妹,赵家五娘,赵灵妃啊。   赵灵妃目光又羞涩又大胆地盯着言尚,谁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啊。   坐在马车中的言尚,瞬间就全身僵硬了。   暮晚摇的目光向他杀过来,她还一把掐住他的手:“怎么回事?”   言尚看向她。   不复从容,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第49章   言尚对目前状态说不出个所以然, 暮晚摇怒气冲冲, 下了马车回府。   言尚叹口气, 只能回头无奈地看向赵灵妃。   赵灵妃见他回头,便十分懂事地对他露齿而笑。   这般十四五岁的娘子正是豆蔻年华,她笑得又大方,又明丽,让一巷子的仆从都看呆了。   只言尚再次低叹一声, 有些头疼。   -----   赵灵妃被她阿父在家中关了两个月, 她和自己阿父又打又闹折腾了那么久,后来终于懂得装乖了。   于是赵公就将女儿放了出来。   毕竟自家女儿活泼外向, 整日被关在家里,早就蔫得不行了。   赵灵妃在自己阿父面前装乖,回过头来就欢喜地再次去找言二郎了。她心中想反正阿父拗不过自己,等多熬上两年, 阿父说不定就同意了呢?   毕竟言二郎跟她说他这两年没有婚娶的考量,那她可以等两年嘛。   重要的是让言二郎喜欢她,习惯她。   如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他应当很难去主动喜欢哪个女郎。赵灵妃抓住这个时间,日日在他身边陪伴他。   红袖添香,日久生情, 不信他不会心动。   赵灵妃先去永寿寺找人, 发现言尚已经搬走后,慌了许久。幸好她在永寿寺多发呆了一会儿,碰上了永寿寺中养病坊的小孩。   得知言尚还会经常回去看他们, 给他们送吃送喝、教他们读书,赵灵妃轻松就问出了言尚现在住在哪里。   赵灵妃看着那群小孩子对言尚的期待和喜欢,心中更是为言尚高兴,为自己的眼光高兴:   她喜欢的郎君,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于是自然的,赵灵妃就来找言尚了。   丹阳公主所在的坊,拦住寻常百姓自然没问题,然而赵灵妃也不过是多花了点时间,仍然轻松进来了。赵灵妃觉得自己许久没见言尚,特意贺乔迁之喜,还备了许多礼物。   言尚只能感谢,并请她进府喝杯茶了。   赵灵妃跟在言尚身后,见他背影清肃、气质独绝,她兴奋地握握拳,鼓励自己继续努力,走进言二郎的心房。   -----   言尚请赵灵妃在正堂喝茶。   不由地再次旧话重提。   言尚:“娘子何必如此呢?娘子这般日日寻我,我实则很困扰啊。”   赵灵妃说:“郎君,你就当我不在好了。我只远远地跟着你,不会靠过去跟你主动说话,好不好?如果不是你找我说话,我便不上前好不好?”   言尚微蹙眉。   他说:“我实在辜负娘子的一腔厚爱。娘子这般,我却无法回应,娘子岂不是让我愧疚?长安的未婚郎君众多,与娘子门当户对的也极多。娘子何必非要与我交好呢?”   赵灵妃叹:“第一眼看到一个人,就心动。这种缘分,哪是随随便便就能遇上的呢?”   言尚怔一下。   却说:“但我真的不喜娘子如此。”   赵灵妃看他神色微肃,有些慌。她低声道:“那、那……那我三日来见你一次,好不好?你不用跟我说话,我就看一看你,心里就很欢喜了。”   言尚轻声:“……何必如此呢?”   赵灵妃道:“你便给我个机会吧。反正不是你一直拒绝我,我失去信心再不追慕你了,就是你终被我打动,看到我的好。郎君你又没有婚嫁,何必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言尚说:“……恐我对婚嫁的看法,与娘子不同。”   赵灵妃目中一亮,心想他都愿意跟她讨论成亲了。她连忙竖起耳朵,听他这样的人物,对婚嫁有什么看法,自己好去改。   言尚说:“婚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段传宗接代的责任,我实在是无意情爱。”   赵灵妃呆住了。   她说:“你的意思是,娶谁什么的,你的未来妻子是什么性情,你都无所谓?”   言尚颔首。   心想他如此冷情绝爱,这位娘子总能知难而退了吧?   谁知赵灵妃红了脸,非常大胆热情道:“我、我……又不是不能为你生孩子啊。”   她比言尚想象的更加彪悍:“郎君,你想几年生几个啊?你喜欢生男还是生女啊?我都可以的。我身体非常好的!因为我从小就练武,你现在看不出来,以后就懂了……”   她眨着眼暗示他。   言尚口中的茶含着,被她噎得,咽也咽不下去,吐也不好意思吐。他掩袖咳嗽,连忙将茶放远点。   他无奈地看向赵灵妃,赵灵妃喜悦地回望。   言尚撑住额头,开始头痛。   -----   赵灵妃开始习惯地找机会就往这边跑。   言尚为了躲她,目前大部分时候都是躲去弘文馆了。毕竟弘文馆在皇城中,赵灵妃没有鱼符和腰牌,很难进去。   赵灵妃自然央求她表哥带她进去,因杨嗣几乎每日都会去东宫,正好会进皇城。但是杨嗣被赵公交代过,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表妹的要求。   然而赵灵妃痴缠着自己表哥,求自己表哥帮忙想办法。最要紧的,是让杨嗣走东宫的关系,给赵灵妃腰牌,让赵灵妃可以自由进入皇城。   杨嗣烦了。   杨嗣说:“求我有什么用?我能把言二郎绑到你床上,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么?”   赵灵妃梗着脖子:“……也未尝不可啊!”   杨嗣:“……”   他震了半晌,望着赵灵妃:“你这么喜欢言二啊?”   赵灵妃点头。   杨嗣想到自己见过的言尚,他不能理解:“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赵灵妃开始如数家珍:“他长得好啊,而且很注重修养。每次我见到他时,不管他穿什么衣服,他风采都干净清朗。他说话不急不慢,会听我说什么,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聆听,不像你们这些臭男人一样,说爽了只顾着你们自己高兴。   “他心特别好啊。看到别人有难,不管认识不认识,能帮一把的他都会帮。他也不求回报,记得他恩情的人很好,不记得他恩情的人他也无妨。   “他的朋友众多。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就说表哥你吧,上次你还对他不屑一顾,这次你不都不说他了么?   “还有哇……”   杨嗣冷冷看去,捂住了赵灵妃的嘴。   他是看出来了,言二郎是优点太多了,赵灵妃喜欢很正常。   杨嗣微皱眉。   只是他觉得,言尚和暮晚摇的关系,也奇奇怪怪的……   杨嗣拄着下巴,沉思着。   他很少见到暮晚摇和哪个郎君走得近,以前暮晚摇年少时,她是乖巧安静,不会主动招惹任何郎君;现在暮晚摇长大了,她是有目的地和男子往来,却也不将男人放在眼里。   然而杨嗣已经见过两次,暮晚摇和言尚在一起。   一次是在永寿寺;一次是暮晚摇和言尚同车,去东宫。   而且皇帝曾经为这两人指婚,只是被暮晚摇拒绝了。   一般情况下,暮晚摇即便为了避嫌,也不应该再和言尚走近。   然而那日他们同车……言尚还成了暮晚摇的家臣。   他们的关系,仅仅如此么?   “表哥,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啊?”赵灵妃拽住他手臂晃两下,将他从思考中扯回现实。   杨嗣低头看赵灵妃两眼,缓缓道:“我不能给你鱼符,让你随便进出皇城。不然出了事,就要太子为你兜底。不过我可以帮你拖着你阿父,你去寻言二玩的时候,跟你阿父说,你是来找我玩的。这样你阿父起码不会总拦着你了。”   赵灵妃虽然没得到最想要的,但看杨嗣如此坚决,也只能点头。   她这位表哥性子强硬倔强,说服是很难说服的。   赵灵妃低头嘀咕:“我每次见到丹阳公主,都觉得她眼睛跟刀子似的看着我,吓死人了。你不是和丹阳公主关系好么,能不能帮我跟她说情啊?我只是去见言二郎而已,她怎么每次看到我都沉着脸啊?”   杨嗣一愣。   然后噗嗤一笑。   目中流出一些温情来。   他说:“摇摇啊……   “你不用理她。她现在脾气就是这样,看到谁都没有个高兴的样子。”   想到某人,他甚至笑了笑,声音放柔:“……但她也没有到胡搅蛮缠的程度。你不主动招惹她,她是找不到借口来对付你的。”   赵灵妃似懂非懂地点头,望着杨嗣半天,又忽然道:“表哥,你是不是真的是为了等丹阳公主,才一直不娶妻啊?”   杨嗣:“啊?”   他愣了一眼,含糊道:“也算这么回事吧。”   赵灵妃同情一叹,道:“那你也多找找丹阳公主说话啊。你丢着不管,美人难道能飞到你怀里么?”   杨嗣嗤笑,伸手揉一把赵灵妃的头。他淡声:“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心中对自己的父母抱歉。   暮晚摇一日不嫁人,为了当她那个挡箭牌,他就一日不会成亲。   他身后有太子,有杨家。他能任性的范围太小……他不是什么智谋超群的人,他空有一身武艺。   这一身本领,却也扛不住风刀霜剑,不能保护暮晚摇。   不成亲,不娶妻,当暮晚摇每次被催婚时,他都能被拉出来,这已经是他能帮暮晚摇的唯一一件事了。   宁可让世人以为,是他不喜欢她,拖着不想娶她。   也不要让人觉得他早就同意了,逼迫全到摇摇一人身上。   杨嗣垂下眼,因思量而静默下来。   赵灵妃急道:“你不着急,可是你阿父阿母好着急,整日到我家说。他们对太子都有些不满,觉得是太子逼着你非要娶丹阳公主,耽误了你的婚事。旁人家郎君像你这么大,早应该开始说亲了。”   杨嗣漫不经心:“和太子有什么关系,和摇摇有什么关系。”   他眯眸,起身站到窗前,透过层层云翳,望向遥远天边。   他抱臂而战,声音淡淡:“太子召不召我回长安,此时我都是不会成亲的。如果我现在不在长安,我应当在漠北、在陇西、在边关……我应当夜宿星河,日倚高山。我应当和将士们出生入死,应当在战场上奋勇杀敌……”   他眺望着远方,虚虚的,如同眺望着长安以外的地方,眺望着那些马革裹尸、千军万马……那些让他血液沸腾,让他充满动力。   赵灵妃望着他颀长巍峨的背影,怔怔出神。他挺拔如剑,那剑却被铁索锁住,不敢出鞘。   她觉得自己的表哥是雄鹰一样的人物,这样的雄鹰,本应高高飞在天上,飞出长安。然而现实中,杨嗣被禁锢在长安,被困在这里。   他无法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无法丢下长安不管……   有朝一日……但愿有朝一日……   杨嗣回头看向赵灵妃,他目光明亮,肆意无畏。   在这一瞬间,与他沉静的目光对视,赵灵妃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解他,有些可惜他被困在这里。   赵灵妃不想露出小女儿的同情神态,因为她有什么资格同情她表哥呢?   哪怕他现在被套上枷锁,被困守长安……但总有一日,表哥会冲出这里,会走向他真正想去的舞台啊。   赵灵妃目中波光转转,她笑眯眯道:“我从来没有出过长安,没有去过陇西漠北,没有去过边关,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战场和将士。希望有一日,我有机会跟随表哥出去见识一番。我也想见到表哥看到过的那些!”   杨嗣不屑:“你?你还是先忙着嫁人吧。等你嫁人后,你更不可能跟我去见识了。”   赵灵妃瞪他:“那你就努力在我嫁人之前,能够出长安啊。太子那般宠你,只要长安局势稍微稳一些,他就会放你走的啊。或者你跟他多求两句,他又舍不得真的困着你不放……总之,你就不能在我嫁人前,让我看到你的风采么?”   杨嗣微愣,说:“你懂什么。”   然后他又走回来,笑着揽住赵灵妃的肩,吊儿郎当道:“那行吧。我尽量让你在嫁人前,带你出长安一趟。别你都嫁人了,还一点见识都没有,太丢人了。”   赵灵妃立刻踹他,他轻松躲避。   赵灵妃一下子跃跃欲试,追上杨嗣与他过招——她武功自然不如她表哥,但她从小也是喜欢练武的。虽然一直被表哥压着打,却还是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进步一点。   -----   赵灵妃和杨嗣讨论后,继续去言尚所住的巷子里,每日去蹲守言尚了。   赵灵妃很难遇到言尚,因言尚为了躲她早出晚归。毕竟晚上坊街关闭,赵灵妃要想回家,就不能在外面逗留太长时间。   如此也罢。   可怜的是赵灵妃难遇到言尚,却经常能遇上出府回府的暮晚摇。   暮晚摇大部分时候骑马,身后跟随着众多男女骑士。这位公主永是风流妩媚的样子,描金穿银,十分惹人眼球。   然而暮晚摇每次看到赵灵妃,脸都瞬间沉下,刀子一样的眼神剜她。   赵灵妃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暮晚摇。不过她谨记自己表哥的吩咐,不主动招惹暮晚摇,每次见面,都乖乖地带笑打招呼。   于是就看着暮晚摇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却偏偏没有找到理由跟赵灵妃发火。   赵灵妃庆幸,想果然还是表哥了解这位公主啊。   暮晚摇看到赵灵妃就生气,偏偏没有理由,她气得不行,把自己都折腾地上了火,嘴里起了泡泡。   而如此一来,就更加生气。   这般生气下,在府上的宴席上,暮晚摇看到言尚时,都愣了一下,睁圆了眼睛。   没想到他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因这次宴席请的是户部侍郎等朝廷命官,暮晚摇前两日是想着让言尚和自己手下的人打好关系,大家互相认认脸,知道是自己人,互相给个方便。   但是她邀请言尚的时候,赵灵妃还没出现啊!   现在赵灵妃出现了……言尚他怎么有脸来她的宴席上?   言尚看暮晚摇出现时,郁金长裙委地,披着沙帛,何等典雅风流。他与众朝廷官员交谈时,与众人一起回头看到她,都目光不禁晃了晃。   她实在适合这种富贵华丽的美。   然而暮晚摇与其他人说话时慵懒随意,长袖善舞;转到他时,她目中喷火,恨不得吃了他。   言尚不禁莞尔。   而看到他居然有脸笑,暮晚摇更是胸口气得闷,觉得自己嘴里起的泡更疼了。   宴席一个时辰,暮晚摇全程看着言尚都很不高兴。她本来还想将这些人介绍给他认识,现在她是完全不介绍,全靠言尚自己去认识。   但是看到言尚真的凭他自己就能和那些官位高他许多的大臣交谈……暮晚摇嘴更疼了。   心想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好说话,没一个人给言尚一点难看?   难看也许是有的,然而凭着言尚的本事,暮晚摇是难欣赏到了。   筵席结束,暮晚摇迫不及待地赶人走,大臣们以为公主今日身体不适,便也不多留。   暮晚摇转身回自己的后院,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言尚叹气:“殿下……殿下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暮晚摇在长廊中穿行,落花空廊,杨明柳暗。一重重光斜照而来,斑驳无比,被那烂烂无比的郁金长裙拖过。   暮晚摇蓦地回头,看向言尚。   她说:“今日有没有哪个娘子又来哭着喊着求嫁给你啊?”   言尚微茫。   然后霎时明了。   他目光轻轻一扬,看向她,轻声:“……殿下是在生赵五娘的气?”   暮晚摇:“你都知道人家是排行五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要不要我公主府送你大礼啊?”   说完就掉头走。   言尚现在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后,自然要跟着解释。   他跟在她身后,温声细语:“排行五有什么难知道的?见面不都得介绍一下么?况且我也没有要成亲。我不是说过这一两年,我都不会成亲么?”   暮晚摇走得脚步极快,语速也不慢:“那时候说的是我耽误了你的婚姻,你是没办法,所以成不了亲。现在不一样了,赵五娘巴不得住在你府上,天天对你投怀送抱吧?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娶了人家?人家娘子都主动追来了,你怎么一点主动都没有?   “难道你这个人真的只能让别人主动么?”   言尚被她噼里啪啦说的一阵头痛,听她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左边在说他赶紧成亲,他还没想明白,右边她就问他主动不主动的事了……   言尚费解万分。   他见她气成这样,当即从后拉住她手腕,让她停下来,与他好好说话。   暮晚摇被他扯得转过了身,她手腕隔着袖子被他拽住,她瞪向他。   言尚看她这般,脱口而出:“你……这么气干什么?”   暮晚摇一怔。   然后立刻想起她没有立场生气。   她大恼,要甩开他的手,连解释都不想听了。幸好言尚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他不应该那么问暮晚摇,他的问题让暮晚摇无话可说。   他连忙握紧她手腕,不让她走。   他耐心解释:“我没有要与谁成亲,不管是赵五娘,还是别的谁。我若是有这心思,何必搬家呢?”   暮晚摇一呆,然后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不是傻子,通常他一点,她就明白了。她不禁高声:“什么?你是说你搬出永寿寺,是为了躲赵五娘么?你根本不是想和我做邻居,根本不是想帮我,你是为了躲人?从头到尾,你都是为了她?”   言尚也呆了。   他说:“是这个话没错……但是殿下说出来的意思,大约不是我的意思。”   暮晚摇:“总之,你是为了她。”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这次走得更快了,让言尚追得很疲惫,又很茫然。   他跟着她,不由加快语速:“怎么就是为了她呢?不过是躲人罢了。我这两日早出晚归,不正是为了……”   暮晚摇:“又是为了她!”   言尚:“……”   他无奈:“那我该如何?”   说话间,暮晚摇已经进了自己的屋舍,言尚跟到了门口。   侍女们面面相觑,眼看着公主发火,赶紧远远躲开,怕公主的火气扫射到自己身上。   就看那个脾气极好的言二郎扒着门,低声细语地和屋中女郎说话。   暮晚摇声音却不留情面:“你不知道怎么办是吧?我看你很高兴啊。你知不知道人家是为了什么喜欢你?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把脸毁了,人家就不追着你了!”   言尚低叹:“殿下……”   暮晚摇站在妆台前,不高兴至极,抓起铜镜下匣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簪子步摇,就往身后言尚身上砸去。   言尚错愕后退,大部分簪子在他身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叮当落了地,却有一根簪子威力极猛,直接向言尚脸上砸去。言尚连忙侧身躲避,那簪子尖头锐利,划过他的脸。   暮晚摇大睁着眼,看得呆住了。   待言尚回过头,她一下子看到他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暮晚摇顿时慌张又着急,顾不上发怒,奔过去看他:“你、你的脸……哎哟!”   她一下子捂嘴。   被言尚抓住手臂。   言尚脸上被划出一道,渗出血珠子。他自己还没有感觉,便见暮晚摇奔了过来。然后她哎哟一声捂脸,言尚以为她用簪子把她自己划破了,连忙抓住手臂看她。   暮晚摇捂着腮,呜呜咽咽:“没什么……就是这两日上火,嘴里起了泡。你把我气得咬了嘴,现在好疼。”   言尚低头看她。   他问:“可有上药?”   暮晚摇瞪:“怎么上药?让人看我的嘴么?”   言尚无言。   忍不住苦笑:“那现在我与殿下倒都是伤员了。”   暮晚摇捂着腮,她飞快地眨眼看他的脸,每看一眼,她就多一分心虚。言尚自己看不到,她可是看到那划痕渗的血啊……   言尚摸一下自己的脸,无言地看着手上的血。暮晚摇反手拽住他手臂,怕他生气一般,心虚道:“我不是有意伤你的。”   言尚顿了下,抬头微笑:“我知道。我与殿下扯平了好不好?”   暮晚摇:“什么扯平?”   言尚:“殿下被我气得上火,嘴里起了泡,我被殿下的簪子划伤脸。如此扯平,殿下就不要与我置气好不好?”   暮晚摇怔半晌,心想不能这样轻易原谅。可是言尚顶着流血的脸,目光温润看她……她又不好依然表现得趾高气扬。   半晌,暮晚摇说:“你坐下,我帮你上药吧。”   她顿一顿:“你也帮我上药。”   言尚愕然,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道:“这恐怕不、不太好……”   她要上药的地方,和他的脸也不一样啊。   暮晚摇乜他:“你若是拒绝,那你就是还是喜欢赵五娘,想娶她,你根本不是存心请我谅解的。你是君子,不占人便宜。我都相信你,难道你不相信自己么?”   言尚无话可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一下:她现在是动不动用“君子”来堵他了。   看他对她笑,暮晚摇狡黠一笑。她看他还是拿她没办法,就只觉自己还是厉害的。   只是她一边蹙着眉拉他进屋坐下,一边烦恼地沉思:到底该怎样赶走那个赵五娘啊?   虽然毫无道理……但她就是不高兴言尚身边有其他女子围着他。 第50章   暮晚摇让言尚坐在靠窗的榻上, 她取了药粉和小匙,让他仰起脸来, 好帮他上药。   她手指挨上他的脸时, 察觉指下肌肤微烫, 他似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暮晚摇垂目望去, 见他又是低垂着眼, 不看她。然而暮晚摇向他的鬓角望一眼,看到他耳珠微红,便心中嗤笑。   他不过是在努力装淡然而已。   暮晚摇抿唇, 觉得自己的指尖好像都要被他脸的温度给烫伤了。   然而谁又不淡然呢?   暮晚摇的情绪切换得从来都很快, 之前还气得恨不得撕了他,现在她便淡然无比地托着他的脸, 强迫他仰头。他略微抗拒,暮晚摇就斥:“不要乱动。”   言尚垂着眼, 轻声:“殿下,用清水为我清理便好,不要用酒。”   暮晚摇手本来都要挨上旁边案上放着的清酒杯了,闻言诧异:“这是为何?”   言尚低声:“殿下知道我素来不饮酒,那便是一点都不能碰。恐酒挨上我一点……我就醉了。”   暮晚摇:“……”   这是什么神奇的娇弱体质啊。   她蓦地想起她拒绝父皇赐婚那晚,言尚来找她。当晚她喝得醉醺醺时, 感觉言尚刚进去先趔趄了一下……原来那时他是有点被酒熏得头晕么?   那他、那他后来……还能忍着不适拒绝了她。   也是不容易。   暮晚摇闲闲地“哦”一声,重新倒了杯清水过来,说:“有些痛,不要叫出来哦。”   言尚忍不住抬目, 向她瞥一眼。   她促狭看他。   他咳嗽一声,移开了目光。   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用水为他清干净伤势,将那处的血擦干,再捧着药粉,用小匙一点点撒到他脸上,轻轻碾磨开。   只是暮晚摇略有些手抖。她将他脸上的血擦干净后,看到狭长的一道划痕快划破他半张左脸了。虽然那伤痕无损少年郎君的美貌,然而……到底还是损了。   暮晚摇心中起了愧疚。   是她乱发脾气,才伤到了他。   暮晚摇用棉签轻轻为他磨着脸上的药粉,也许确实有些刺痛,他垂着的睫毛轻轻颤抖。她站在他身前,感觉到他身子绷得很紧,她往下看,见他脸上的红晕,一径流入了脖颈,继续向下。   而他睫毛上被阳光撒上一层金粉,微微颤抖,如流光飞舞一般,动人无比。   暮晚摇一时看得怔住,停下了手中动作。   言尚便以为是自己影响到了她,开口:“抱歉,我不乱动了。”   暮晚摇愣一下,嘟囔:“不关你的事……”   继续托着他的脸,为他上药。   然而这一次,便忍不住仔细端详他的脸了。   她其实很少认真看言尚。她心里总是对他充满了愤怒和不屑,有时候高兴起来,又把他当玩具一般。她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长得好看的,但是那又怎样?   丹阳公主心无波澜,死水一汪。   只有这时候,因要低头上药不得不距离靠近。她捧着他的脸,呼吸与他离得很近,看他低垂的长睫上撒着金光,高挺的鼻梁有些秀气,唇微红又轻抿,神色安然。   他生得俊,又有些偏温偏柔,鼻子嘴巴眼睛眉毛,无不彰显他性格中从容沉静的那一面。   暮晚摇慢吞吞道:“言尚。”   “……嗯?”她靠得这么近和他说话,气息都拂在他脸上,言尚脸上的温度便更烫了。可他始终没有抬眼看她一眼,他是迟疑了一下,才这么回了一声。   暮晚摇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脾气太坏了点儿?”   言尚微怔,终是抬眼看向她了。他抬眼的刹那,睫毛掀起,金色阳光锁入眼中,如清湖碎光一般,好看得暮晚摇手轻轻一颤,压住了他的伤口,换得他也僵了一下。   然而他没有表现出来,让暮晚摇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笨手笨脚,又一次弄疼他了。   言尚看她片刻,说:“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暮晚摇慢条斯理地给他上着药,慢吞吞道:“这是显而易见的啊。我经常发火,经常对你黑脸,现在还动手伤了你。胡搅蛮缠,不搭理你的话;任性做作,眼里只有我自己。”   她唇角勾了勾。   自嘲地、冷淡地笑了一下:“和我这样的人相处,你会很累吧?”   言尚说:“确实挺累的。”   暮晚摇:“……”   她一下子就目中生火,狠狠瞪向他。   看坐在榻上、显得比她还矮的言尚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注意到了他后倾的跪坐姿势。   若是情人,他们这个站姿,他是很适合伸手来搂一把她的腰、抱她坐在他的腿上安慰的。   可惜暮晚摇和言尚不是那种关系。   言尚的手臂撑在榻上,和她的距离既近,又努力地控着不要太累。他上半身微微向后,脸上仰,这个动作……暮晚摇瞥了瞥他的腰,心想他的腰很辛苦吧?   言尚当然不知道暮晚摇在走神、胡思乱想他的腰什么的。   他温声细语道:“虽然殿下这样让人相处觉得很辛苦,但对我来说,却好似还好。”   他自我剖析时,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下:“殿下也知道我这人,与人相处向来是游刃有余,很少有人会让我觉得难办,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间久了,其实我与人相处……都有一些固定的套路。”   暮晚摇呵道:“果然八面玲珑。”   言尚是很习惯自我剖析的那种人。他微微蹙了眉,继续分析自己:“而我经常弄不懂殿下的心思,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因为殿下喜怒无常,总是上一刻还高兴,下一刻就翻脸不理我了。和殿下相处,让我不得不用心,倒真有一种……”   暮晚摇打断:“有一种你还是个人、没有成圣人的感觉?”   言尚:“……”   他无奈道:“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虽然暮晚摇说得很难听。   暮晚摇俯眼看他,忽然露出笑。她柔声:“其实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是很温柔的,比赵五娘性格还要好。你若是觉得五娘很可爱,其实以前的我,比她还好。那时候的我,你若见了,一定觉得我乖巧玲珑。”   她又想了想,鼓起了腮,愤恨道:“然而那时候的我若是认识了你,一定被你骗得晕头转向,被你卖了还给你数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哭着喊着一定要嫁给你吧。”   言尚噗嗤笑一声,大约他也想了下听话乖巧的暮晚摇会是什么样子吧。   他笑得清浅,摇了摇头,也没反驳她话里对他的挤兑。他难得露出如此放松的状态,不再总是那副四平八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色了。   暮晚摇看得心中一动。   她已经为他上好了药,却舍不得放开他的脸。棉纱扔在案上,她手指仍托着他的脸,看他露出笑的样子。   她心中微漾,略有些痴态。   她喃声:“不过那也说不定。你人这么好,怎么会欺骗我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娘子呢?”   言尚忍不住看她一眼,叹道:“总算殿下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   暮晚摇看着自己的样子倒映在他仰着的眼睛里,她看痴了,怔忡道:“……为什么我那时候不遇到你?如果那时候我就认识你……”   可能她即便仍然摆脱不了和亲的命运,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是她那时候就认识言尚,若是言尚那时候仍会帮她,若是他那时候在乌蛮,安慰她……她想她不会变成今日这般糟糕的性格吧。   言尚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才哑声:“殿下,药已经上完了么?”   暮晚摇回神,向后退开。   她垂着眼,看言尚站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好一会儿,才轻声:“殿下还要我为你上药么?”   暮晚摇抬头:“你不是不愿意给我上药么?”   言尚温声:“只是怕唐突了殿下,怕折辱殿下的名声。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暮晚摇说:“……我以为你是怕你的好名声被我所拖累。”   言尚目中停顿,他有些见不得她这样清醒的认知。   暮晚摇总是心里什么都明白……言尚心中微痛,拉住了她的手腕,低声:“我的名声,哪有殿下重要?”   他想了想,缓缓说:“殿下,你是公主,你想是什么样子,便可以是什么样子。若是公主都要委屈自己的脾气,世间岂不是太过艰难?殿下自然可以成为一个让人爱戴、敬佩的公主殿下,忍辱负重,面不改色,不管什么样的事,都不露出一点痕迹,让身边所有人信赖你,追随你。   “可如果你不愿意那样,又有什么关系?谁规定公主必须是一个样子,天下的娘子不能有任何一点自己的脾气呢?我没有看到殿下动不动打你的仆从,顶多也是骂两句……我以为一个公主,明明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只是发发火,已经很好了。   “殿下……活得自在些,便挺好。”   暮晚摇抬头看他。   她不语,心中却想,言尚现在这么说,是还不了解她的过去;等他知道了,他就会和长安人士一样,知道她这个公主,名声也没多好。   言尚这个人,说他八面玲珑,然而他和每个人说话,都非常地推心置腹。他好似将每个人的难处都看在眼中,然后感同身后……这种人很虚伪,但也很君子风范。   不管他是真是假,言二郎若是愿意一辈子这么对人,他就是君子。他这番话,打动了暮晚摇。   暮晚摇无所谓地笑了笑,垂下眼,推了推他说:“你去取药吧。”   言尚便转身,将案上摆着的药收起来,出去拿给侍女,再取新的药。趁他出门的功夫,暮晚摇将一片薄荷扔到了一盏清水中,抿唇饮水。   她红着腮蹙着眉。   心想一会儿他要给她的嘴巴上药。   她得背着他赶紧漱漱口才好。   -----   夜里,公主府灯火通明。   暮晚摇坐在内院的三层阁楼上,静静看着公主府对面的府邸出神。她身后,侍女相候不提,还有三四个幕僚也站着,陪公主站在这里。   只是公主一直坐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让幕僚们很疑惑。   而在暮晚摇眼中,公主府对面那座府邸,灯火一直是稀薄暗着的。说明府上现在只有仆从,言尚不在。   半个时辰前,赵灵妃还等在巷子里;现在,坊门要关闭了,赵灵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而暮晚摇再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便看到对面府邸的灯火渐次亮起来了,零零星星的,好似整个院子都活了过去。暮晚摇换了个坐姿,揉了揉自己的脖颈,知道这是言尚回府了。   只有他回来后,这里才不像死水一样波澜不惊。   暮晚摇问自己身后的侍女:“这几日,赵五娘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地堵言尚么?”   今日当值的侍女是夏容。因春华说身体不适,早早去睡了。   夏容连忙回答:“是,赵五娘坚持了快十天了。眼看着……还能坚持下去。”   暮晚摇一哂,心中却有些羡慕。   那般坚持啊。认定一个人,就要一生追随么?这种心态,暮晚摇早就没了。   对暮晚摇来说,已经到手的东西,为了利益,她都可以重新扔进池中。何况那还没到手的?   然而,暮晚摇现在每日出府,看到赵灵妃就心烦。为了让她自己不心烦,她打算解决这件事了。   暮晚摇问幕僚:“你们都是郎君,我且问你们,若是一个女郎对你们死缠烂打、非要嫁你们,她还家世好,你惹不起。你该如何躲掉这个女郎?”   幕僚便知暮晚摇说的是言二郎了。   他们当做不知,出主意道:“若是臣,便说自己已经有心慕的女郎了。”   暮晚摇看向侍女夏容。   夏容茫然回望。   暮晚摇不耐烦地:“把这个主意送去给对面府邸的仆从,让他们提点提点他们那个不会拒绝人的主人。”   夏容“哦哦哦”,惭愧自己和公主没有默契,连忙出去办事了。   但是一会儿,夏容就回来了。   她战战兢兢道:“奴婢去找了最近常跟着二郎的那个叫云书的小厮。他说他们郎君早就这么哄过赵五娘了,可是根本没有用。”   暮晚摇奇怪了:“怎么会没有用?”   夏容不敢告诉公主,云书说这种简单方法,他们郎君早就想到了,还用别人提点。   夏容捡重要的说:“言二郎跟赵五娘说自己有喜欢的女郎,赵五娘便逼问是谁。二郎随口诌了个慌,当日赵五娘也是伤心十分地离开了。二郎以为五娘终于走了,谁知道赵五娘记住了二郎说的话,跑去找二郎胡诌的那个心慕女郎了。   “这般一找,自然知道二郎是说谎了。赵五娘回来见言二郎,非但不质问二郎为什么要骗她,还又眼含热泪地告白,请二郎哪怕不喜欢她,也不要作弄她。   “二郎那般温柔之人,他能怎么办么?如今,也不过是躲着不敢见人罢了。”   暮晚摇道:“废物。”   也不知道她骂的是言尚废物,还是身后出主意的幕僚废物。   反正站在公主身后的人一个个低着头,都不敢说话了。之后他们又出了些主意,再发现言二郎也都用过了,根本没用。众人面面相觑,看公主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暮晚摇不耐烦的:“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亲自出马。”   夏容小声:“主要也是为名声所累……”   被公主回头看一眼,她当即不敢再说话,心里发抖,暗自祈祷春华赶紧病好。贴身伺候公主,实在是太辛苦了。   -----   次日,暮晚摇从外面回来,再次看到了赵灵妃蹲在言尚府邸门口,和侍女笑嘻嘻地聊天。   暮晚摇淡着脸,喊了一声人:“赵灵妃。”   “啊?”赵灵妃抬头,见到公主回来了,连忙起身行礼,笑盈盈,“殿下今日回来的好早呀。”   她语气中带点儿怅然,心想言二郎今日必然又是见不到了。   暮晚摇望她:“跟我到府上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赵灵妃茫然,却连忙提起裙裾,笑吟吟地跟上暮晚摇。   她跟她表哥在一起玩久了,虽然也经常看到暮晚摇冷脸,但是因为杨嗣每次提起暮晚摇就一副吊儿郎当的随便语气,便给赵灵妃一种公主并不是坏人的印象。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觉得。   方才和赵灵妃站在府门口高兴聊天的侍女有些慌,因为知道丹阳公主脾气不好,怕这般活泼开朗的赵五娘被公主欺负。这个侍女连忙去找府上小厮帮忙,一个小厮便说去找言二郎回来。   公主要折磨赵五娘的话……大约只有二郎能拉住架了。   -----   暮晚摇将赵灵妃带到了正堂,让侍女们先给赵灵妃上茶上点心,她自己先回内宅换了身衣裳。   暮晚摇回来的时候,便见赵灵妃笑嘻嘻地站着,和她那等在正堂的几个侍女聊天。   大家气氛十分和谐友善,只是侍女们一看到公主回来了,连忙收拾表情,不好意思当着公主的面表现的和赵五娘很好了。   暮晚摇瞪这几个侍女一眼,才入座。   暮晚摇看着赵灵妃也跪坐在侧边,便道:“你知道我今日找你谈话,是因为什么事么?”   赵灵妃想半天:“……是想与我聊我表哥么?”   暮晚摇:“……”   她一时愕然,这才想起赵灵妃是杨嗣的表妹。恐怕在赵灵妃眼中,两个人的交集只有杨嗣。   暮晚摇暗恨。   她板着脸:“我是要与你聊言尚的事。”   赵灵妃恍然大悟,却又更迷茫了:“原来是这样……然而、然而,为什么殿下要与我聊他?”   暮晚摇言简意赅:“我要你放弃言尚,不要再追着他不放了。”   赵灵妃怔忡。   -----   公主府所在的坊,本就位置极佳,和皇城的距离格外近。言府的人想帮赵五娘,骑上马去皇城找人向弘文馆递话、让言二郎出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言尚出来时,听小厮着急地说暮晚摇气势汹汹地将赵娘子带走了,阵势十分吓人。   言尚微愣。   小厮云说着急道:“郎君,你快与我回去看看吧。若是回去晚了,殿下将可怜的赵娘子打死了怎么办?”   言尚一下子觉得可笑。   他说:“怎么会呢?她不是那种人。”   他微抿了下唇,语气微怪:“何况赵五娘是杨三郎的表妹,纵是看在杨三郎的面子上,她也不可能为难赵五娘。”   小厮根本察觉不出言尚语气的微妙,只扯着言二郎的袖子,希望言尚回去阻止两个女郎间的战争。   言尚一想也是觉得不妥。   暮晚摇脾气大,赵灵妃武功又好……万一暮晚摇什么话说得急了,赵灵妃一下子没控制住,不小心弄伤了暮晚摇可如何是好?   再来……他也非常不愿自己夹在两个女郎中间。   言尚寻思着,他得彻底解决这事才是。   这般想着,言尚就上了马,与仆从一同返回府邸。   公主府的人如今看到言二郎登门,已经非常习惯。言尚只拱了拱手,他们就放行了。   方桐带着言尚往府中走,言尚温和道:“我并不是觉得殿下会伤赵五娘,所以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先看看情况再说。”   方桐理解:“正堂四面无墙,有屏风挡着。二郎你站在屏风后听听她们说话,就大约明白情况了。”   言尚颔首。   侍从们退下,言尚找了屏风后靠树的一个位置,还在寻思着,就先听到了暮晚摇清亮干脆的声音:“我不是因为我曾拒婚他,就不许其他女郎追慕他。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他而已。”   言尚怔住,不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可惜他面前隔着屏风,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光影。   -----   正堂上,被公主说得跳起站立的赵灵妃涨红了脸。   她不服气:“殿下如何说我便配不上言二郎?我容貌,家世,才情,武功,哪里配不上他?”   暮晚摇微微一笑,好整以暇。   一身金郁妆容,丹阳公主美得辉煌无比,将堂上站着的、只是寻常女装的赵灵妃稳稳压住。   这自然是暮晚摇刻意去换了衣服的效果。   她掀着手中茶盏杯盖,连眼皮都不抬:“在你眼中,与一个郎君婚配,容貌,家世,才情,武功。便足够了么?难道这些足够好,你就觉得郎君应该娶你么?他娶你,难道是因为你足够好,足够满足他的条件么?”   赵灵妃呆住。   她小小年纪,情窦初开,还真在这方面懵懵懂懂,说不过比她年长四五岁的暮晚摇。   赵灵妃嘀咕:“有什么不对么?”   暮晚摇放下茶盏,看向赵灵妃:“你可知道马上就十月了,马上就是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了。言尚出身岭南,他父亲说是进士,但他们家也不过是种地的。他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到长安,你以为很容易么?你以为他来长安,是为了和你卿卿我我,与你情情爱爱的么?”   赵灵妃发愣。   暮晚摇说:“你知道每年科考两千人,只取二十二人及第么?你知道每年二十二人及第,这些进士们却不能立刻当官,而是要等朝廷认命。有的人等不了这几年时间,直接就离开了长安。而消磨不起时间的人,想当官最快的方式,就是每年十月、面向所有进士的科目选考试。一旦录入,即刻安排官位。这是这些没有出身的进士们的唯一机会。   “所有当不了官、待诏的进士们都去争科目选,你知道这比科考,更难么?而科目选中,最难的、排名第一的,便是博学宏词科。言尚选了博学宏词科,自是他志向远大,但同时,也说明他要全力以赴,不应有太多时间处理其他琐事。”   赵灵妃无措的:“我、我知道啊……不,我不知道,我没、没想过他处境这么难……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耽误他……”   她低下眼睛,愧疚道:“我明白了,我再不会来找他了。”   暮晚摇说:“以后也别找了。”   赵灵妃抬头:“这怎么行?殿下怎么能这样?我不耽误他考试,他考完了也不行么?难道他就不谈婚论嫁,不用娶妻么?”   暮晚摇温声:“言尚那般的人物,他要娶妻,岂会选一般女子呢?五娘,你也认识他小半年了,你当知他的志向不只是当个官而已。”   赵灵妃:“……他还有什么志向?”   暮晚摇也不知道。   但暮晚摇可以编啊,可以哄骗小娘子啊:“他志在民生啊。他想当官,也只是想为天下百姓做事,想让这个世道变得清正。他想让天下人都读书,想让贵庶之别不再那般压着世人,想改变世家的垄断,想怜惜那些朝不保夕的贫民。   “他一心想这个世道走向更好的方向,他的志向、眼光、境界、胸襟,都不在寻常情爱上。你若是想与他在一起,便不会觉得你会拖他的后腿么?你真的能理解他么?如果他在家庭和国家面前,选择了国家,你会不怪他么?如果他要为了救一万个人,牺牲一百个人,其中一百个人里有你的亲人,你能够真的支持他?   “你能理解他的大公无私,能理解他的心系苍生么?你能永远如今日这般喜爱他,而不是有朝一日……恨他么?   “如他这般的人,本就不会将男女之间的小爱放在第一位。你现在觉得你可以接受,但是日后长年累月……你永远得不到他那唯一的爱,你不会因爱生恨,恨自己为何选了这么一个夫君么?”   赵灵妃彻底呆住了。   暮晚摇还说了许多许多,赵灵妃大脑却成了浆糊。她被公主的话揪住了心脏,她被逼得面红耳赤,后退几步。   她数次想插话,然而暮晚摇说得越来越快、言辞越来越厉……如雷电之光劈下一般,让赵灵妃直面自己的心。   终是,赵灵妃跌后,眼中已含了泪。   她喃喃道:“是……我现在,是配不上言二郎的。”   暮晚摇住了口,也不逼人太甚。   看赵灵妃呆了许久后,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低声难过道:“确实,如果我现在非要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凭我家中的地位逼迫他,也能逼迫我阿父不得不同意。然而我配不上言二哥的心境,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我达不到他的要求。   “我、我会回去好好练武,好好读书。我不是要放弃言二哥,而是……我要多想想,让我自己成长起来。我想和言二哥并肩而立,我想帮言二哥,而不是、而不是成为他的累赘。不是我一生理解不了他,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赵灵妃向暮晚摇行礼,擦泪哽咽:“多谢殿下教诲,我懂了,我再不来烦他了。”   暮晚摇啧一声。   又一个“言二哥”。   且看言尚遍地认弟弟妹妹吧。   -----   将赵灵妃打发走,暮晚摇意气风发,悠然地喝杯茶。   一个侍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暮晚摇脸一下子僵住,向一处屏风的方向看去。   看到言尚从屏风后走出,默然望她。   暮晚摇与他对望。   半晌无言。   暮晚摇冷笑:“怎么,见我吓走了赵五娘,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啊?”   言尚责备:“殿下怎么这样说?”   暮晚摇一愣。   她想了下,换种语气,戏弄道:“那你难道是听我夸了你,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对我把持不住了?”   言尚不语,安静看着她。   暮晚摇捧着茶盏的手僵硬。   她心里一咯噔——   他不会真的把持不住了吧? 第51章   暮晚摇几乎被言尚的沉默不语吓住。   他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默认么?   好在暮晚摇即将被他吓得头皮发麻时, 他好似终于回过神,微笑着解了围:“殿下又在开玩笑了。”   暮晚摇大大松口气:他没有默认就好。   诚然, 她一直想和言尚春风一度。到现在都想, 初心始终不改。   然而她并不想和言尚之间出现除了“床”之外的其他关系。   暮晚摇手扇了扇风, 故作怡然地站起来, 嘟囔了一句天越来越热了。   然后她又像是扯开话题、又像是终于想起这事般, 让人去找方桐过来。   暮晚摇微怒:“谁让他带言二来的?我公主府,是闲杂人等能随便进出的么?是闲杂人等能随意偷听我说话的么?还有你们几个!都看到了,却都不说话!是不是哪天有刺客进了我公主府, 你们一个个也都是死人啊?”   这便是指桑骂槐, 说言尚不好了。   侍女们茫然又无措,被公主训得脸红, 低头认错。   其实他们心中委屈,因为根本弄不懂公主对言尚的态度。   公主经常嘴上说着不见言二郎, 可是他们真的拦住人,言二郎真的不来时,她又生气,把火发到侍女身上。言二郎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责怪侍女们。好几次这样了……众仆就默认言尚在公主府是不一样的。   旁人不能随便进出,言二郎应该可以。   谁知道公主现在又说言二郎也不能随便进出了。   言尚轻轻一叹, 看仆从们因他受罚,他便也上前请罪。其实他过来时,他就想到暮晚摇也许会惩罚方桐等人。只是他挂心暮晚摇和赵灵妃的争执,便没有点明此事。也或者他抱着一点侥幸心理, 想暮晚摇不会在意。   但暮晚摇现在在意。   自然就是他的错了。   言尚道:“……都是臣太过心急,忘了尊卑有别。殿下要罚便罚臣好了,方桐等人都是受我牵连,殿下莫罚得太重了。”   暮晚摇剜他一眼,冷斥:“你现在倒想起尊卑有别了!”   当着言尚的面,暮晚摇狠狠给她公主府的人重新树了规矩。规矩基本都是说给言尚听的,话里话外地骂言尚。显然她为了掩饰自己和言尚之前那点对视后的意思,格外不留情面。   言尚看在眼中,只当做不知。   放在旁人身上,被公主这么奚落,早羞愧地逃了。言二郎倒是礼数周到,公主罚方桐去抄大字,他还说帮忙,让方桐感激了一把。   如此折腾,不必赘述。   -----   离开公主府后,言尚没有回弘文馆,而是直接回府,夜里继续读书。   虽说他朋友众多,但他和朋友相约也是有选择、次数极少。大家都知道他在忙着读书,便也轻易不打扰他。同时,朋友们送了言尚不少书籍,不少前辈资料,都是为了帮他能在博学宏词科上有个好名次。   当夜夜深,言尚结束了一天的读书,坐在案前,默想片刻。   然后他悬腕提笔,将今日读的书、做的事、说的话、见的人,一一默写下来。   坚持日日练字,又有出身书法大家的朋友提点,言尚现在这一手字,和几个月前已经判若两人。他现在的一手字,笔法古朴,气势沉着端宏。见字如人,光是看这一笔字,便能窥见言尚的心性之稳着。   而言尚每日不光练字,临睡前,他都会如今日这般,将自己一天所为,全部反省一遍,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这是他从自己老师那里学来的。   不过他老师的本意只是勉励他,也从未想过还真的有人会每天这么自我反省,日日坚持。   言尚将一天做的事、读的书默写后,又一笔笔划过,再在不妥的地方加以批改注释,让自己加深印象。再到最后,墨笔悬于半空,他沉思许久,久久不落笔。   笔尖所凝的墨汁滴在了纸上,淋淋漓漓,断断续续。   好一会儿,言尚手腕微低,在纸上的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字:暮晚摇。   将笔放下,端坐之时,他盯着这个名字,目光变得复杂。   丹阳公主暮晚摇啊……   在此之前,他也偶尔会在夜里临睡前自我反省时,写下她的名字。但从没有一刻,盯着这个名字,让言尚坐了这么久,不知道该怎么想,该怎么继续。   他再次想到白日时自己听到的暮晚摇喝退赵灵妃的话。   他并不知道暮晚摇只是信口胡诌,并不知道暮晚摇自己都未必多想过她说的话。但是她太会说了。   她不光打动了赵灵妃,让赵灵妃知难而退……也打动了站在屏风后的言尚,让言尚静静聆听,久久没有站出去。   他那时隔着屏风看她时,便觉得她的形象在他眼中变得何等鲜明,何等坚韧有力。   能说出民生,能说中他的心思……言尚的心被暮晚摇在那一刹那击中,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好似终于寻到了理解自己所求的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志气相投的人,何其难得?   甚至这份志气相投,远比皮相、远比心性,更打动言尚。他见她貌美可爱心动,却不如见她胸襟开阔,更为她所折服。   言尚闭了目,压下心头的激荡之意。他原先并无情爱的想法,对公主哪怕有时克制不住地想关心靠近,他也是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太近……然而人生一世,知己难求。   到此一刻,他才明白,若是这般与自己志气相投的人,能与自己结为伴侣,自己是何其幸运?   盛世安康,三五知己,一红颜相伴……他言尚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了吧。   千头万绪,在言尚脑海中一一掠过。重新睁开眼后,言尚舒了口气,揉了揉因读书一天而酸痛的脖颈。   他起身,将自己反省所写的那些字,放到火烛前,一点点烧掉。他确实是这般小心之人,哪怕自己没有做什么坏事,也不会留什么痕迹。   当火烛烧到“暮晚摇”三个字时,言尚目露温柔色,微微笑了一下。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如这般与自己志气相投的少年公主,自己不光要助她,若是真能尚公主……那是何其幸运。   他该调整自己和暮晚摇相处时的态度了。   字条烧完,洗漱之后,言尚去箱子里取明日要穿的衣裳。他收拾袍衫时,从箱子里掉出一个玉佩来。玉佩碧绿,握手清凉。   言尚看到这枚玉佩,怔了一下,将玉佩握在了手中翻看,沉吟半晌。   这是他离开岭南时,他阿父交给他的祖传情定信物,让他若是遇上心仪的女郎,就将玉佩送出去。   不过因为言尚无心此事,又因种种缘故不适合现在谈婚论嫁。他到长安后没几天,就将这个玉佩扔在了箱子里,再也没翻出来。此夜不经意见到了这玉佩,言尚心中一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微微红。   他将玉佩从暗无天日的箱子里取了出来,和自己平日要穿的衣裳放到一起,然后熄灯上床。   想来从明日开始,这块寄予了言父深切盼望的玉佩,终于能在言尚身上出现了。   -----   天亮后,暮晚摇不紧不慢地吃了早膳,又翻了一会儿乐谱,看了看昨日幕僚们递上的折子。   估计早朝已经结束,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悠悠然出门,打算去东宫。   出外院,在府门前的门楼前,暮晚摇看到了一道云秀如竹的修长背影,正在和方桐、还有两三个侍女说着什么话。   暮晚摇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觉眨眨眼,停住步子。   “殿下!”仆从们的请安,让那人回过了头。那人露出笑,眉目温润,和仆从们一同向她请安。   暮晚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风雅隽逸一如往日,只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哦,也许是他手中拿着的一束还沾着露水的粉红杏花。   看暮晚摇盯着自己手中的一枝花,言尚低头看了看,笑着解释:“是一位朋友家中养的杏花原本要死了,我与他一同研究了两个月,没想到他的花又开了。他喜不自胜,大清早就来送花给我。”   言尚晃了晃手中的那枝杏花。   露水微微溅上他的衣袍和手。   粉色照人,衬得他更是面容清隽多雅。   他随意地晃了两下花,看暮晚摇盯着,就将花向前递了递:“殿下喜欢的话,便拿去玩吧。杏花这般鲜妍多娇的话,自然配殿下这样的人物。留在我这里,反倒可惜。”   他说话一贯好听,暮晚摇已经听得很习惯。   暮晚摇:“……你大清早地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花么?”   虽然语气不善,暮晚摇却还是向身后的夏容使了个眼色,让侍女们上前,将这株还沾着露水的杏花收走。她确实见到这花就心里喜欢……其实更喜欢的是言尚晃着这花的闲然模样。   男子拿着花而不显得女气,可见言尚的气质之好了。   言尚微笑着回答公主:“是因昨日方卫士等人因我受了罚,所以我来看望。”   暮晚摇看向方桐等人,果然见他们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样子,显然在暮晚摇还没出现的时候,言尚收买人心收买得非常成功。   暮晚摇嗤之以鼻,不屑理他,她抬步往外走。   没想到听到了跟随的脚步声。   她乜向跟上来的言尚。   言尚跟随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给她:“昨日本该与其他幕僚一同给殿下,只是事情太忙,给忘了。想来惶恐不安,自然今日亲自走一趟了。”   暮晚摇接过他的折子,翻了翻就让旁边的侍女收了。   幕僚们本就是为她出主意的,她平日拿大主意就好。不过言尚因为忙着读书的缘故,平日给她递折子的时候很少,没想到现在竟然送上了。   暮晚摇心里嘀咕两句,也没放在心上。然而谁知言尚竟然还没走。   她要上马车时,看言尚站在府门口目送她。   暮晚摇:“……”   她这才觉得奇怪:“你平日这时候不是已经去弘文馆了么?怎么今日这么晚还在家中?”   言尚惭愧道:“昨日读书睡晚了。”   暮晚摇:“哦。”   顿一下,她盯他半天,想到一个猜测,却觉得不太可能。但她仍迟疑着试探:“你是让我送你一程的意思么?”   言尚露出惊喜色,说:“如此便麻烦殿下了。我正好有一些政事,想请教殿下。”   暮晚摇一愣,却是看到他脸上被自己用簪子划破的伤,心中一虚下,答应了他的请求。   -----   因为言尚早上主动上了暮晚摇的马车,暮晚摇一直心思恍惚。   她在东宫和太子谈政务的时候,也好几次走神,想到言尚早上时的笑容。总觉得他的笑容,比平时真切很多,距离和她近了很多……她没有感觉错吧?   “摇摇,你有没有听孤说话?”太子无奈地放下折子,看向这个心不在焉的妹妹。   暮晚摇回神,漫不经心:“我听着呢。大哥是说父皇身边没有自己人,但贵妃却是三哥的母亲,怕贵妃在父皇面前嚼舌根,所以希望我多陪陪父皇,为大哥多说说话。”   太子点头。   叹道:“今年年底大典,正好赶上父皇大寿。孤想好好操办,让各国来朝庆。这银钱就花的多了。怕有人不满,还需要摇摇在父皇面前多为孤说说话。”   太子出身差,不过是占着一个长子的名号,才能在嫡子二皇子夭折后,成为太子。   苦于在皇帝身边没有人说话,太子就寄希望于暮晚摇。不管怎么说,皇帝膝下就只有两位公主而已。   而且暮晚摇这般可怜,既是嫡女又是幼女,看在暮晚摇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的份上,皇帝应该每次见到暮晚摇,都会生起怜惜之情。   暮晚摇心里隐有些不开心,她是非常不想去人面前扮可怜,让人来同情自己。但现在为了太子。她少不得在皇帝面前多卖点乖,让皇帝觉得亏欠她。   暮晚摇答应了太子,说会配合太子,之后她就去父皇那里尽孝心去。   太子嘱咐:“你将你的脾气收一收,扮演好以前的你自己。”   暮晚摇一顿,淡声:“我知道了。”   真是可笑。   她居然要在皇帝面前扮演以前的她,就为了装可怜,让皇帝同情心怜。以前的她早就死了……但是所有人怀念的、希望的,都是以前的她。   他们希望暮晚摇扮演好暮晚摇自己,不要让他们觉得愧对。   -----   言尚一整日在弘文馆读书。   不断遇到朋友。   朋友每每看到他,和他寒暄时,就会注意到他的脸:“素臣,你的脸怎么了?”   言尚摸下自己左脸上的划痕,这两日来不知道多少次回答同一个问题。   他言简意赅:“猫挠的,别人的猫,现在已经不见了。已经用药,过两日就好了。也不用帮我捉猫。”   看到向来有礼的言二郎因为被同一个问题所烦,回答这么简单,朋友怔了一下,笑起来,拱拱手走了。   然后再来一个朋友,看到他的脸大吃一惊;   再再一个朋友,忧心问他这算不算毁容;   再再再一个朋友,盯着他的脸看半天,言尚主动解释……   总之,一整天下来,每个见到言尚的人,都关心他脸上的伤。毕竟太过明显。而基本每次有人这么问,言尚都要想一遍暮晚摇拿簪子砸他的狠劲。   一遍遍回想,好几次都为此走神,让言尚不禁苦笑。觉得弘文馆待不下去了……他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天天被人关心他的脸怎么了。   想来在脸上的伤好彻底前,他不太愿意去弘文馆了。   -----   在皇宫消磨了半日,下午的时候去一个生病的大臣府上看望,傍晚回到公主府所在的深巷时,暮晚摇已经疲惫不已。   她在马车上歇了一会儿,下车回公主府时,竟见言尚背着一竹匣书,才回来。他在夜风中归来,日日如此,让暮晚摇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好了很多。   装了一天,她现在可以不伪装了。   暮晚摇停下看了他几眼,他看到了她,便向她行礼。   暮晚摇看到他弯身行礼时,汗水覆在颈上,莹莹透湿,连圆领里面的白衫都被打湿了。他抬起脸时,暮晚摇看到他脸上的划伤,目光闪了闪。   而她又见他汗流浃背,背了这么多书……暮晚摇:“弘文馆不让你待了?你要把书全搬回来?”   言尚自然不说是自己脸上的伤闹得自己没法在弘文馆待下去。   他这人从来都是给人面子的。   他微笑:“是天太热了,弘文馆的人太多,每日空气沉闷,我在那里读书也实在是脑中发昏,便打算将书搬回家,这一两个月,暂时都不去弘文馆了。”   暮晚摇奇怪道:“你把书搬回家读?你家里有冰?”   言尚微滞。   他说:“纵是没有冰,也比与一群人挤着好一些。”   暮晚摇盯着他窘迫的样子半晌,噗嗤笑了,一下子明白他是贫寒、买不起冰。   暮晚摇柔声:“算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你拿着书到我府上读书来吧。大热天的,你别把自己闷得中暑,又得耽误时间养病了。”   言尚感谢她。   又望着她,温声劝道:“既是天气炎热,殿下也少出门,多在府上歇歇才是。殿下身体娇弱,岂能禁得住这般日日出府呢?”   暮晚摇愣一下。   然后低头抿唇笑。   她喜悦他的关心,又不愿表露出来,便只是含糊道:“用得着你说?”   她说话永远这样带刺,言尚无奈地笑了一下,不说什么了。   -----   烈日炎炎的午后,公主府的外宅正堂上,屏风只留一面,其他三面都空了出来,可以看到院中清湖池榭的景观。   屏风前,有笼中放着冰片,为此间消暑。侍女们都远远躲开,不在此打扰主人。   蝉鸣声伴着翻书声,清静无比。   言尚坐在一张案前,翻看书目,时而做笔记。这是一张长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切好的、用冰镇过的瓜果。   而在言尚后方稍微一点儿,放着一张美人榻。   暮晚摇原本是靠着榻,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只是日头昏昏,太阳太刺眼了。她拿团扇挡着眼,闭目歇一会儿。   这般一歇,便觉得这样也很舒服。   言尚看完一段书,舒展了一下手臂,回头,见暮晚摇斜靠在榻上靠枕上,团扇遮着脸,手腕露出雪白一截,手指松松搭着一本书。侍女们也看到公主殿下大约睡着了,便过来查看。   她们俯身,将殿下挡着脸的扇子微微向下扯了下,看到殿下额上的一点儿汗渍。侍女们回头,见笼中的冰已经化了,便张罗着重新取冰。冰重新置上后,她们想将冰笼拉近公主所卧的长榻。   暮晚摇闭着眼,模模糊糊地听到言尚和侍女们在说话。   言尚低声制止她们:“冰太过阴凉,不要离殿下太近了。”   侍女道:“但是殿下出汗了。”   言尚迟疑一下,温声:“我用扇子帮她扇一扇好了。”   侍女们连忙:“怎敢劳烦二郎……”   言尚笑一下,说:“不碍事,我正好读书读得累,歇一歇便是。”   闭着眼的暮晚摇一笑,翻个身,随便他们折腾。   -----   言尚坐在了榻边,低头轻唤她两声。暮晚摇听到了,但是她不想理他。   他大约便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将书从她手中取出,又拿出薄被为她盖上。暮晚摇正要不满睁眼,质问他是想闷死她么,就觉得自己挡在脸上的团扇也被拿走了,一阵清凉的小风向她袭来。   暮晚摇心中一怔,没有睁开眼。   凉风阵阵,一会儿又一方帕子拂在了她额上,为她轻轻擦去额上的汗珠。   他极为细致妥帖,还伸手,轻轻拂过她脸上沾上的一点儿叶屑。   暮晚摇几乎毛骨悚然。   她不觉得炎热了,因她前面的日头都被言尚挡住了。他还为她扇扇子,扇扇子也罢,他手竟然落在她脸上,帮她擦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微烫,一点点擦过她的脸,暮晚摇被他摸得面红耳赤。   她要努力至极,才能忍着睫毛不动,忍着不睁开眼。   只觉得现在要是睁开眼了……他们两个都很难堪。   言尚的手搭在她手上,用帕子将她手掌心的汗水擦掉。他喃声:“殿下怎么睡着都握着拳?不累么?”   暮晚摇心想你要是不坐在我这里,我也不用握拳抵抗啊。   她被他擦了汗,却因为他就坐在她面前,离她太近,他还一会儿动她这里一下,一会儿要为她整理一下衣裳,暮晚摇僵硬又崩溃。   她脸越来越红,言尚竟还在慢腾腾地折腾她。   终是快要忍不住睁眼时,有侍女来报:“殿下,韦七郎来了。”   言尚看过去,正在迟疑要不要让韦巨源等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回头,见暮晚摇掩口打哈欠,坐了起来。她一坐起来,轻薄如纱的衣袖与他的手搭在一起。   午睡后的美人喘息微微,面颊绯红,如水美目诧异地向他望来。   言尚一僵。   被她看得脸也红了。   他干干道:“殿下睡着了,我为殿下扇扇风。”   二人对视片刻。   然后各自移开目光,当作无事发生。   暮晚摇口上道:“哦。”   -----   韦树被侍女们领着过来。   暮晚摇不耐地拿着扇子扇热风,觉得闷热不已。而她打眼看到韦树过来,夏日之下,少年依然如一捧雪般走在庭下,清清凉凉,一点儿汗都没有。   他这般走来,一下子就让人觉得这里没有那么热了。   暮晚摇看到美少年便开心,笑吟吟:“巨源怎么有空在这么大热天出门?”   言尚不禁看向暮晚摇,见她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韦树。清隽貌美的少年,她一看到就欢喜,更何况是韦树这般安静的性格?   基本每次韦树来见暮晚摇,暮晚摇心情都是很好的。   韦树也习以为常。   只是言尚多看了暮晚摇两眼,微皱了眉。   心想难道她看到好看的郎君,都这么直接?   她并不是看到他时会笑,她看到所有长得好看的郎君,都会笑?   韦树看到言尚也在,惊讶道:“言二哥怎么在这里?”   言尚怔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韦树探寻的目光落在公主和言尚面上,若有所思:“我早就觉得殿下和言二哥……”   暮晚摇一骇。   连忙打断:“巨源,不要胡说!我与言二郎清清白白!”   韦树:“那言二哥怎么在这里?”   暮晚摇说:“他是我的家臣,在我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韦树心想,可是你显然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你让言二哥坐在你榻边,看你睡觉?   韦树面容古怪。   他心性聪慧,暮晚摇不敢让他多想,连忙问:“巨源来寻我何事?”   韦树便答道:“向殿下借一本孤本。我问了人,说是殿下这里应该有这本书。”   暮晚摇说:“好,我去帮你找找。”   她的侍女们显然是不可能找得到书的,暮晚摇只好起身自己去藏书阁。她走之前,唯恐言尚和韦树在一起,韦树又追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暮晚摇瞥一眼言尚,言尚何等心思,立刻反应过来。   言尚跟随起身,向韦树解释:“我帮殿下一同去为你找书。”   韦树看着他们一起站起来,他眼眸漆黑清泠,只默然不语。   -----   走在前往藏书阁的长廊上,暮晚摇身后跟着言尚。   她便发了火:“方才韦树问话,你为什么不说话,让我说话?”   言尚:“什么?”   暮晚摇火冒三丈:“他误会我们的关系,我解释我们清清白白,你为什么不解释?巨源向来对我的话持有保留意见,但他很信任你。如果你当时开口解释,他一定就信了。”   言尚静片刻。   暮晚摇不耐烦地推他:“说话!”   外头阳光透过细孔斑驳照入,廊下阴影光如一重重池藻游动。   蝉鸣不绝,午后闷热。   暮晚摇听到言尚声音低凉:“我要如何解释?我和殿下,难道是清白的么?”   暮晚摇怔住,猛地回头看他。   他停住步子,静静望她。   他说:“也许殿下心里是清白的吧。但是我心里不清白。” 第52章   日头烂目, 晴天霹雳。   言尚一句话在暮晚摇耳边炸开。   通向藏书阁的依水长廊上, 暮晚摇停下步子, 呆呆地看向比她落后了几步、先停下来的言尚。   她脑子空白了两个呼吸, 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暮晚摇:“……你刚才说什么了?”   言尚睫毛微微动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   暮晚摇厉声:“你说什么了!”   言尚:“殿下没有听见么?”   暮晚摇扬眉。   他这副默然模样,便是对他方才那句话最鲜明的表示态度了。   暮晚摇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如被星辰擦过一般。   她尚未多想,尚未去思索他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她先是惊喜——   他终于不再打算和她互相拖下去了么?   言尚是绝无可能不知道他和暮晚摇关系有些奇怪的, 只是碍于形势,他和暮晚摇都是装作正常罢了。   暮晚摇是有些贼心,然而……人家不是不愿意么?   人家不情愿, 她堂堂一个公主又不是找不到男人,何必强迫人家?   搞不好言尚给她来庐陵长公主那一出报复,暮晚摇得不偿失……何必呢?   但是现在……言尚态度变了。   -----   暮晚摇微微扬起唇角。   她面上神色变得不多, 既没有露出惊喜感,也没有表现出对未来的迷茫不安。她神色淡淡的,向他走一步。   暮晚摇:“什么意思。”   言尚:“殿下不懂么?”   暮晚摇扬眉。   她施施然向他走去。   两个人之间左右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暮晚摇向前走,两人的距离缩短。   暮晚摇边走向他,边问:“是终于看出我的好,为我所折腰了?”   言尚:“……”   诚然他决定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始于被她气概所倾。他也诚实答复, 然而暮晚摇的直接,仍让他愣了一下。   他决定改变两人的关系,但他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   他脸有些红,被她这种强势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向后退去。   却还是垂着眼,缓缓的给了她一个答复:“……嗯。”   暮晚摇:“你知道你这句话出来,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么?”   言尚叹:“大约知道。”   他说:“殿下不要再靠近了。”   因他已经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了。   而暮晚摇心想你都说你心里不清白了,你还往后退什么?   她好整以暇,仍逼近他,看他膝弯挨上了长廊栏杆,被拦住退不了了。   暮晚摇目中噙笑,戏谑般:“你知道我是个胡作非为的人吧?”   言尚:“……知道。”   暮晚摇倾身,他后倾,一屁股坐了下去,变成了她俯身看他、他抬头仰视的角度。   阳光穿过树荫斜斜落在他脸上,他散在廊杆上的衣袍,被阳光折出一重重浓重的光,那光,再反射到他面上,如湖水一般悠着。   他便更显得清正而俊美……还因为无路可退,多了些无辜茫然感。   暮晚摇:“若是想改变与我的关系,我做些什么出来,你都是能接受的吧?”   言尚:“……嗯。”   暮晚摇好奇:“白日我强迫你留在我的公主府,你也愿意么?”   言尚尽量淡定:“无妨。”   暮晚摇:“外人说你攀附权贵,是丹阳公主的裙下之臣,有碍你的好名声,你也无妨么?”   言尚仰头看着她,慢慢道:“无妨。”   暮晚摇眼中的笑意加深。   她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很多缠绵缱绻来。如他这般一言一行都谨慎的人,他是很难适应女子这样情绪外放的。   但是言尚只是微有些目光闪烁,却到底没有躲开。   暮晚摇闲闲道:“与我上床也无妨么?”   言尚被她噎了一下。   他虽然知道她一直……但是吧,她也太……   他尴尬又淡定,轻声:“嗯。”   暮晚摇:“能接受我在上面么?”   言尚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含糊道:“嗯。”   暮晚摇:“任由我玩花样,你不板着脸教训我,说不合礼数?”   言尚叹气:“殿下以为我是什么人?”   夏日这般热,暮晚摇也晒得头昏昏的。但她此时一点儿也不热,她心里已经被他勾起了兴趣,将言尚欢喜地左看再右看,越看越喜欢。   不想成亲是一回事,春风一度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最怕的还是需要负责。   想到此,她不放心的:“与我上床后不会哭着喊着要我负责吧?”   言尚心中一顿,若有察觉:“……”   那点儿察觉没有多想,他只以为她误会他是想靠她去得官位那样的人。   他微责备,面上隐怒:“殿下将我看作是什么?”   顿一下,言尚再补充一句:“但是我认为,男女之间,更应注重精神上的交流。”   他细致解释道:“我现在尚未有官位,并不去想别的。”   暮晚摇压根没听他絮絮叨叨解释的那些,她只关注他前面的回答,不由瞪大了眼。   言尚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刺激,这都能接受?   庐陵长公主应该没有上成他吧,就那样他都不行,他现在……就行了?   暮晚摇咳嗽一声。   两人之间不说话,陷入了一阵无声尴尬。   -----   接着进入藏书阁,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言尚是觉得他表明了这种态度,就应该进退有度,不适合给暮晚摇再多压力。   他不知男女之间该如何相处,但他知道和任何人之间该如何相处——循序渐进,不应操之过急。   而暮晚摇兴奋之后,反应过来,开始猜言尚为什么态度突然变了。   她到底于情爱一事上,比较有经验,不像言尚一样,完全是白纸,随人涂抹。   思来想去,暮晚摇认为,应该是她哄退赵灵妃那段话,感动了他……暮晚摇一怔,心想那只是她乱编的话而已。   她会为他的所求、他的思想境界感动,但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却是另一回事。她佩服什么样的人,不代表她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言尚显然……误会了。他没有倾心她这个人,却倾心了她不存在的东西?他与她暧昧这般久,都能把持住,就因为她那几句话,他就不行了?   呆了一下,暮晚摇有点生气,恨恨咬住了唇。心想这个误会,自己该不该澄清?   澄清了,闹得两人都尴尬,何况已经往前走了一步的路,要怎么才能重新退回去?   而不澄清……不澄清,她就可以睡到言尚。   那就不澄清了。   暮晚摇低头乱想的时候,言尚站在她旁边,打量书架上的书。   他第一次来丹阳公主府上的藏书阁,站在这里一看,见这里收藏了很多弘文馆没有的孤本珍册,书籍又很多。   言尚心中不禁叹服,又有点儿自卑。   想自己离暮晚摇的距离,终是有些远。他想一步步走向她,恐是很漫长的一条路。   但他很快调整心态,告诉自己君子行事,不进则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既然已经认定一件事,当细细筹谋,而不是踟蹰不前。   儒生入世,本就不应瞻前顾后。   言尚这般思量时,看到了暮晚摇身后架子上,有一本韦树要找的书。   他便走过去。   暮晚摇低头心乱时,愕然见到他衣袖翩然,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过来干什么?   暮晚摇向后退。   言尚脚步一顿。   却仍向前走。   暮晚摇靠在了架子上,终是想到自己是公主,怕他做什么?她抬头发愣看去,见他抬手臂,手伸到她头顶上方,将一本书从架子上取了出来。   暮晚摇看到了他取的书的封皮,正是韦树要的那本。   暮晚摇:“……”   言尚俯眼看她。   目中带笑。   他说:“殿下以为我要做什么?”   暮晚摇涨红了脸。   她恼羞成怒:“……我怎么知道!”   瞪向他。   言尚原本觉得她这般反应有趣,忍不住逗了她一下,现在她瞪过来,他就收了那点儿笑意。   他移开目光,慢慢后退两步,给暮晚摇让出空间。   暮晚摇松口气,她确实不喜欢被人逼迫。言尚这种自觉给她退路的行为,颇合她心意。   暮晚摇靠在架子上,抱臂看言尚低头翻书。   他大约是想看看韦树要的书内容是什么,便大略翻看。暮晚摇盯着他半晌,缓缓道:“言尚。”   言尚看书之余:“嗯?”   暮晚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言尚一怔。   他缓缓从自己手上的书上抬起了目光,看向暮晚摇。暮晚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尚一下子知道,她问的是他对两人关系有什么计划。   言尚便答:“我自然此时位卑,配不上殿下,也不敢请殿下为我垂目。我想先读书,希望十月份能有结果。同时间,殿下若在政务上有什么疑问,我也可以……”   暮晚摇烦了。   心想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她对他的期望,难道真的是幕僚么?   她言简意赅:“今晚来我寝舍。”   言尚微顿。   与暮晚摇对视一眼,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言尚咳嗽一声,侧过脸,耳朵微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暮晚摇便噗嗤一笑,走过来拖住他手臂,对他默认的态度很喜欢。   -----   两人找书回到正厅后,韦树仍在等着二人。   只是看到清雪一般的少年向他们看来,不管是暮晚摇还是言尚,都觉得不自在了一些。   暮晚摇将书递给韦树,想赶紧把韦树打发走。她要好好安排今晚的事。   一同坐下,暮晚摇忍不住看了言尚好几眼。   看他坐得那般沉静,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摆好了架势,等着她上啊。   韦树将书翻两下,目中微微亮,看向言尚道:“这书如今成了孤本,旁人想看也看不到。言二哥既然要与我考一样的科,不如今晚与我一同看这书,讨论讨论学问?我也许久未曾和言二哥一起睡了。”   暮晚摇:“……”   言尚:“……”   暮晚摇的目光瞪向言尚。   顶着公主那样的目光,言尚面如火烧,只是微微笑着拒绝:“恐怕我今夜有些事,不太方便。”   韦树点头。   他又看向暮晚摇:“那殿下呢?这书是殿下的,我与殿下讨教一下学问,殿下不会拒绝我吧?”   言尚:“……”   暮晚摇一呆:“……”   韦树这般看向他,目中清黑,唇红齿白。暮晚摇看到他就喜欢,怎么会舍得拒绝他任何事呢?   暮晚摇没忍住小少年的目光恳求,怜惜道:“自然无妨。”   言尚微皱眉:“……”   她将他套住,自己却走了?   言尚:“那我也一起吧。”   暮晚摇:“……?”   韦树:“……” 第53章   韦树说:“可是言二哥你不是说你今晚有事么?”   言尚目光若有若无地看暮晚摇一眼。   她好整以暇, 右手托腮, 好像完全不知他的困境一般。   言尚面对韦树这样的问题,心里觉得羞愧。   他手握成拳,放于唇边咳嗽一声,含糊道:“只是想起来读书更重要些。毕竟许久没有与巨源一同读书了。”   韦树目光微微一闪。   他看看言尚, 再看看旁边那个笑盈盈的公主殿下。韦树垂下眼,轻轻将洒在书上的一点儿叶屑拂去。   他年纪虽小, 却敏感察觉到公主殿下和言二郎之间气氛不太对。他有点儿猜测……却也不敢确定。   韦树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看他二人一眼。然他素来冷清, 话说到这个地步, 想来那二人心里也有数了……韦树便不想多提醒了。   -----   当夜,三人共处一室,读书气氛分外浓郁。   一张长案,韦树捧书,和言尚坐于一起。暮晚摇一身家常软罗红裙, 长发松挽如云,托腮坐于二人对面。   韦树和言尚在看书,暮晚摇却压根不看。   但是韦树提起书中的什么内容, 只用说个开头, 暮晚摇就能接下去。她轻轻松松地能够将书中内容默背下来, 一边玩着自己纤长的手指, 一边笑眯眯地将书中内容旁征博引、解释给二人听。   言尚是话说得最少的。   他却看了暮晚摇许多眼。   心中钦佩她的学识。   自从他认识她,他就没见她怎么认真看过书。她偶尔拿起书,看的都是一些传奇、话本之类的闲杂书册。   然而言尚是一直知道暮晚摇应当是一个很有才情的女郎。因她轻轻松松, 就能提点他,告诉他科考中的陷阱和主试官的偏好。她非常随意地能够说出他写的诗哪里不好,她看他的字看两眼,就会嗤笑。   可那都是言尚从暮晚摇的日常言行中猜出来的。   他是直到今晚,看到暮晚摇不用看书都能背下书中内容,才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   言尚一边提笔记录暮晚摇随口指点的话,一边问:“殿下什么时候读的这本书?”   暮晚摇掀眼皮,想了想:“十三四岁的时候吧。”   韦树抬头:“殿下这两年没有再看么?殿下却还记得书中内容?”   暮晚摇道:“以前跟我兄长一起读书,为了讨好我父皇他们,我书读得很认真的。所以过了这么多年都忘不了……其实我也不愿记住。”   她语气微怅,微微默然。   很多事她都记不住。   偏偏以前读的很多书,就如同她过往的印记般,到现在都让她忘不了。   韦树看到暮晚摇这个表情,无措了一下。觉得自己大约说到了她心里的伤口,然而他茫茫然坐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就见言二郎随意地将茶盏推过去,温和一笑:“殿下口渴了吧?喝口茶。”   暮晚摇抿了口茶,眉目弯起,纳闷道:“怎么有股怪味?”   言尚温声劝说:“良药苦口。方才出去时,往茶中加了点药材。因想着殿下说一晚上话,会口渴。”   暮晚摇斜乜他:“我又没说不肯喝,你说这么多话干什么?”   言尚摇头笑,重新挽袖提笔。   韦树在一旁默默看着,见那二人眉目来去、笑意盈盈。   言二哥这般长袖善舞的手段,能将暮晚摇哄住……韦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韦树压下自己脑子里的怪念头,低下头继续去看书了。言尚和他一道,依然默记下来。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看着言尚,见从头到尾,都是韦树翻书,言尚在一旁看,根本不开口。   暮晚摇目光闪烁。   韦树是个不会照顾人的世家子弟,韦树根本想不到言尚读书的进度可能和他不一样,这也罢了。但是言尚从头到尾只是跟着韦树的进度,他自己一点儿不开口……要么是言尚不想露怯,要么就是言尚完全能跟上韦树的速度。   而按照暮晚摇对言尚的了解,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他竟然能跟上韦树?   韦树可是洛阳韦氏、名门子弟啊。韦树看书的速度,和寻常寒门子弟可完全不同。言尚若是能跟上……说明他博闻强记的能力,应该是很强的。其实这个也正常……言尚若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么差,就算有暮晚摇提点,第一年就探花郎,实在不太可能。   只是他这人谦逊惯了,又常把他自己学问不好的话挂在嘴边……就给暮晚摇一种他真的特别差的感觉。   暮晚摇抿嘴笑,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言尚一个掩藏的秘密,心中不禁雀跃。   她生了玩弄心,不再玩自己的手指了,她挽起袖子提笔,取过宣纸写了一列字。再将字条攥成纸团,暮晚摇抬目,看向对面低头写字的言尚,还有他旁边那个安静读书的韦树。   趁着韦树不注意,暮晚摇扬下巴,身子前倾,将自己手中握着的纸团砸向言尚。   纸团砸向言尚的眉心,他睫毛轻轻颤一下,抬头,见一张纸团滚到了他怀里。他抬头看向对面,暮晚摇拄着下巴,对他笑吟吟。   言尚面微红,看眼旁边的韦树。见韦树没发现,他才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团,看暮晚摇给他写了什么。   纸团上写着:“有没有背着巨源与我偷情的快意?”   言尚:“……”   他看过去,暮晚摇发间的步摇轻轻晃动,金光焕烂之下,她对他眨眼睛。眼波流媚,春水盈盈,实在动人心弦,勾人魂魄。   言尚无言,握着纸团的手,却都开始发麻了。   他微微苦笑,实在没想到暮晚摇这般大胆。他挣扎半晌,韦树说:“殿下和言二哥写了什么纸条?”   暮晚摇和言尚同时一骇,看去,见韦树抬头,看向二人。   如同被抓包一般,二人脸都有些僵。   还是言尚反应快,在韦树凑过来要看的时候,他特别随意地将字条重新攒成纸团,跟韦树说:“殿下问我书中一个典故,问我可记得。”   韦树感兴趣道:“什么典故?”   言尚便如是如是、那般那般,将韦树忽悠了过去。   暮晚摇松口气,拍拍自己的胸脯。看到言尚跟韦树翻书时,蓦地抬头,轻轻瞪了她一眼。   暮晚摇咳嗽一声,正襟危坐,不再闹他了。   而这般偷情一般的喜悦,却萦绕心间,让暮晚摇心动无比。   她实在喜欢和言尚这般来往、他会回应她、替她遮掩的感觉……她实在觉得他这人真好,哪里都好,好得她就是迫不期待想和他欢好一场。   暮晚摇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要让韦树留下。若是韦树没有留下……今晚,本应该是她和言尚的好时刻啊。   -----   然而好似无缘。   那夜韦树宿在公主府上,耽误了机会不说,反正次日韦树就走了。   暮晚摇巴巴等着下一次机会。   但是下午时候,暮晚摇午睡醒来时,就听到侍女说言二郎来了。暮晚摇以为言尚是来找她玩的,便让人进来。言尚却道他老师叫他一同去山中住十日,拜访一位大儒。   那位大儒初来长安,当年大魏的科目考,便是那位大儒和其他一些名门世家一同定下来的。世家轻易不会说考试规则,那位大儒云游四海,四处传教,这次来到长安暂住,倒是很有可能传授一些经验与学问。   言尚的老师便让言尚跟他一起去拜访。   人家要去求学,暮晚摇当然也不好拉着不许人家走。   只能压着不悦放人。   然而等到言尚走后,暮晚摇才见识到言尚是何等识趣的人。   她之前总羡慕言尚的那些朋友们,羡慕他们能得到言尚关心。而现在言尚走了,他每日寄信过来,与暮晚摇闲话家常,有时候还随信寄点小东西,颇让暮晚摇惊喜。   例如:   “今日山中有雨,与先生对弈半日,偷藏起一枚白子。不知何时能与殿下对弈?殿下之才,必让尚敬仰。”   “山中气候凉爽,却不觉忆起殿下府上读书的日子,那般闷热之下,殿下有些受苦了。”   “看到山中茶花,欣欣可亲,不觉想到殿下。不知殿下可爱花?”   “喝了半日茶,折腾一宿,肚痛一夜未睡。殿下莫要学我一般饮凉茶。”   “晨光熹微时,看到山中雾色濛濛,有歌女采桑。迷茫间一时看错,以为是殿下。自叹可笑之时,又颇觉想念。”   暮晚摇一封封看他的信,看得心中高兴。言尚信中内容颇为随意,天马行空,经常是信手而写一两个字,笔迹停顿很久后,才会写起下一行字。   而他这般笔迹变化的习惯,就能让暮晚摇看出,他只要闲下来,或者想起来,就会与她写一两个字。   也不是一味关心她如何如何,而是也经常说起他的情况。说今日看了什么书,明日和老师辩驳了什么道理。他这人说话本就妥帖,闲话家常的风格,一点也没有那种讨好的意味。   就如他当她是朋友,随意与她说话聊天而已。   看他写的信,就和跟他这个人说话是一样的感觉。不卑不亢,既不为难你,也不暗示你,他聊天般的说话方式……却又处处透着关心。   这般说话方式……反正暮晚摇是学不会的。   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言尚待她的好啊。   暮晚摇开始喜欢起来读言尚的信,掰手指头数他离开了多少天,自己还能读到他的几封信。这样一来,暮晚摇就想起来言尚还没到长安的时候,月月给她写信,写了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   只是那时候暮晚摇都是让侍女读他的信,她自己从来不看。   想到她竟然从来没有看过言尚写的信,暮晚摇后悔十分,拍案唤人:“春华春华!把言尚去年写的信都找出来,我要好好翻翻。”   春华从外进来,答应了殿下一声。她形容有些憔悴,但正开心看言尚信件的暮晚摇以为春华只是病了几日,并没有多关心。   -----   春华不是病了。   而是怀孕了。   十日前,她就开始身体不适,觉得疲累、嗜睡。   那时春华也以为自己是病了,便告了假休息。之后春华开始呕吐,看到食物就犯恶心,春华才隐隐觉得不对。   昨日下午,公主殿下有其他侍女伺候着的时候,春华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慌张,偷偷去西市找乡野郎中,想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郎中没有给她一个迂回的答案,对方直接恭喜她怀孕。春华脸色苍白的,头瞬间炸裂。   想到嫂嫂给的药……难道没用么?   那药没有用……其实也正常。   现今世人的医术水平,最高的都在宫中。乡野间的避孕药之类的,不过是时灵时不灵。春华猜,自己应当是碰到了当年和公主一样的情况。   男人的放浪让女人受苦,女人的柔弱激起男人的暴虐。热汗淋漓的荒唐之后,并非世间所有孩子都被人期盼。女人忍受屈辱折磨,若是事后不想要孩子,只能吃药。然而若是药没有用,又该如何?   下一步怎么办?   脑中惶惶的,春华面前视线模糊,隐隐约约的,好像看到当年的公主,孤零零坐在帐中,抱臂发了半日呆。之后,公主要了另一服药……   面对乡野郎中,春华声音颤颤的,隔着时空,与公主说了一样的话:“……那就给我一副打胎药吧。”   隐隐约约,她在重复与公主同样的一条路。   -----   一整晚的时间,春华服侍公主睡下后,回到自己与其他侍女一同休憩的房舍。   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她一人坐在案前,盯着这副打胎药发呆。   她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刘文吉,一会儿浮现晋王。   她清楚谁是孩子的父亲。   她为了自己的平静生活,不应该让这个孩子出现。   可是……这是晋王的孩子。   是皇室血脉。   皇室血脉,岂是她一个侍女能决定去留的?万一被礼部、被皇室知道她胆敢打掉晋王的孩子……就是公主殿下,都保不住她吧。   更何况,这副乡野郎中开的药……真的有用么?   会不会与嫂嫂之前给她的药那般无用……或者如公主当年用的药那般凶猛,几乎杀人片甲不留?   春华坐于暗夜中垂泪,怔怔看着这副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选择。她本是一个侍女,得公主的疼爱而脱了奴籍,但是权势之下,她真的有选择的机会么?   -----   次日天亮,春华起来时,眼部浮肿。   其他侍女们关心她最近怎么了,她只推脱说是自己的病还没好。   春华心中煎熬,不知此事该与何人商量。她立在廊下发呆,等待公主睡起来的这会儿功夫,看到一个二等侍女提着裙子跑过来,欢喜道:“殿下起来了么?言二郎回来了,过来我们府邸拜访。”   侍女们听到言二郎上门了,都非常高兴。不说言二郎风采翩翩,只是看着就赏心悦目;就说只要言二郎一来,殿下脾气就能好上很久。如此,谁不喜欢言二郎多来他们府邸坐坐呢?   春华看大家都这般高兴,也不禁跟着笑了一下,啐道:“你们去问殿下有没有醒来吧,我迎迎言二郎。”   暮晚摇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咳嗽一声,外面侍女便连忙掀帘进去伺候。听到言尚来了,暮晚摇也不急着见人,而是先缓缓梳洗。   她坐于妆镜前由侍女梳发时,听到了外面言尚的声音。他声音清如流水,那独特的说话语速让人平静……暮晚摇不觉向窗外看一眼,看到了朦胧的人影。   她抿唇忍笑,在侍女们的注视下,强行按压下去自己的欢喜,反而梳洗动作更慢了。   不过暮晚摇却是伸长耳朵,听外面春华和言尚在说些什么——   言尚道:“这是我带来的一点儿茶点。之前写信时就说请殿下尝尝。”   春华笑着让人收拾了,说:“郎君待我们殿下真好。”   言尚叹一声。   说:“这不算什么,只是一点儿礼数罢了。按理我应该更关心殿下才是……但是娘子也知道我如今忙于读书,实在没有空暇忙其他的。所以疏忽了殿下,凡事也让殿下受了委屈。只能请娘子多多照顾殿下才是。”   春华:“……”   不提春华如何反应,屋中偷听他们说话的暮晚摇已经呆住了。   她本慢悠悠地从侍女手中拿过玉梳子为自己梳发,侍女们在帮她挑耳饰发簪。结果暮晚摇听到言尚这么说,手中的梳子脱手,直接摔到了地衣上。   她有些怔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言尚说他疏忽了她?说他让她受了委屈?说他待她这般,也不过只是一点礼数。他都还没有太关心她?他都还觉得他待她不好?   这、这……他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这还叫“忙于读书,没有空暇忙其他的”。   那他真待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那得、得……多好啊?   暮晚摇吞了口唾沫,有点儿被言尚吓到,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思量太少了,她怎么敢和这种聪明人玩游戏……聪明的女郎,应该跟傻子玩游戏。怎么能和聪明人玩?   她是不是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一扇门外,庭花滴玉。   春华望着言尚清润从容的美目,心中一动。她想言二郎这般聪慧,又向来守口如瓶,不会为难任何人……自己的难题,是不是可以请他帮忙参详一下?   春华正要鼓起勇气请言二郎借一步说话,却见言尚眉目微微一晃,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玉梳子落在地衣上“砰”的一声,虽然声音不大,却还是被一直关注着屋内的言尚听到了。   他唇角含着一丝笑,虽然看不到里面景象,目光却看向了窗子,轻声:“殿下可是醒了?”   屋中,暮晚摇恨恨瞪一眼身后的两个侍女,好似梳子落在地衣上发出的沉闷声音,是两个侍女的错一般。   然后,暮晚摇才咳嗽了一声,不悦道:“干什么?”   她真是一点好话都没有。   屋外言尚却微微一笑,说道:“殿下方便见面么?”   暮晚摇拿乔道:“不方便。”   说完她就后悔。   言尚无言。   只好道:“那臣先去弘文馆,午后再来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矜淡道:“嗯。”   -----   但是当日午后下起了暴雨。   暮晚摇被困在东宫里回不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让一旁无聊地解九连环的杨嗣看了她好几眼。   杨嗣:“怎么,跟小情人有约啊?”   暮晚摇瞪向他,正逢太子进来,暮晚摇立刻告状:“大哥,你看看他怎么说我的!他诬陷我有情人!”   太子看向杨嗣。   杨嗣:“……我就随口一说而已,公主不养几个小情人叫什么公主?”   太子:“承之……”   一听太子叫自己承之,杨嗣就脸色一僵,正襟危坐:“行吧,我错了。但是你干嘛听那个告状精的话?”   暮晚摇:“呸,你才是告状精!”   她抓过坐榻后方靠腰的抱枕砸向杨嗣,杨嗣也毫不留情面地一把瓜子砸过来。看这两人又开始打起来了,太子叹口气,走向窗口,望着天地暴雨出神,当作没听到身后那两个人闹出的动静。   太子皱着眉,心想父皇说要去郊外避暑,自己是不是应该派人跟着,去试探下父皇的身体?   还有年底的大典,统共也没剩下几个月,他得安排人手加快进程……若是今年大典办得好,将秦王稳稳压住,自己在朝堂上的威望,应当能更胜一步。   只有父皇支持自己,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才会向他倒得多一些。   想到那些世家,太子微微吐口气,心想不要着急。   南方的世家以金陵李氏为首,只要暮晚摇还是自己手中的牌……变数就应该不大。   -----   大雨瓢泼。   言尚下午回到府邸后,就没有出门,一直在房舍中读书。   时间到了六月下旬,离十月份的考试也没剩下多长时间。他抓紧这段时间,心无旁骛,手中不再给自己留其他事务也罢,连朋友相约的各种筵席,他都一概推辞了。   一直读书读到夜色深凝。   雨似乎小了些,滴滴答答地顺着屋外檐头向下滴落,汇成潺潺溪流。   言尚结束了一天的读书课业,开始惯常审视自己一天的言行,惯常记录,惯常反省。   他在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最后将“暮晚摇”三个字加上时,笔墨顿了顿,继续在丹阳公主的名字后,写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想与公主关系好起来,当然也需要一步步筹谋,不可能一蹴而就。   从朋友关系到夫妻关系要走多久,期间再加上他的官职路程……言尚需要自己心里有个数。   他这不过是如常地给自己定计划,写得投入时,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响了两下,却没有人说话。   言尚以为是仆从有事,便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笔放下,将自己写的纸张随手夹在了一本书中,起身去开门。   漫不经心之下,门打开,窗外的风雨扑面而来,冷不丁,言尚看到一个俏佳人背手立在他面前。   她戴着幕离,衣衫却轻薄,黑夜中,莹莹火光照在她露出一点的香肩玉颈上。   雨夜佳人,冰肌玉骨,就这般笑着立在他房门口。   言尚看到她,目中微微亮:“殿下?”   他好久未曾见她,不由盯着她多看了两眼,并迟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侧过身,将她迎入屋内。   而暮晚摇颊畔滚烫,也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脸上之前被她所扎的伤痕已经不见了,她放下心,幸好她没有真的把一个美少年给弄得毁容了。   暮晚摇这身轻飘飘的香肩半露的华裳,言尚都不敢多看,努力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让她进了屋,他甚至忍不住四处张望,看哪里有外衫能给她披一下。   咳。   但是这里只有他的衣衫啊。   言尚赧然挣扎之时,暮晚摇提起了手,他才发现自己只盯着她的脸,没发现她手里居然提着一个竹篓。她进了屋,竹篓就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   暮晚摇调皮道:“哎呀,我弄脏你的地了。怎么办,你会不会生气?”   言尚忍不住笑:“殿下又开玩笑了。”   他哪里是轻易生气的人?   暮晚摇:“哼,早晚有一天我要知道,你怎样才会生气。”   言尚随口道:“来日方长,殿下何必着急?”   暮晚摇一怔,心想奇怪哪来的来日方长。她迟疑时,他已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竹篓,问她累不累。   而还不等言尚问竹篓里是什么,暮晚摇就手抓着他的手臂,凑过来与他一起看竹篓里装着的东西。   暮晚摇笑眯眯:“今天在东宫,一个皇叔过来送了太子睡莲。我觉得很好看,就藏了点儿,偷偷带回来给你欣赏,喜不喜欢?”   她手臂靠着他,凉凉的肌肤与他温暖的手背轻轻挨上。   言尚顿了一下,却没躲开,他轻声:“为这么点儿东西,还冒雨过来,殿下过来擦擦发吧。”   暮晚摇瞥他:“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么?”   言尚默片刻,见她这么迂回又可爱,忍不住被逗笑。换在旁人身上,谁能从一个睡莲上,想到别的啊?   他温声:“我知道……嗯,我还没洗漱,殿下能等我一会儿么?”   暮晚摇见他如此上道,这才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往内室走。她悄悄握拳,给自己鼓励。   嗯,她今晚就是来履行她和言尚早就约定好、却一直没做的事的。除了一个睡字,别无他意。 第54章   言尚和暮晚摇一起将暮晚摇带来的睡莲植入盆中。   因言尚之前从不是一个有空种种花的人, 他屋中还真没有花盆。暮晚摇呆了一下, 她的睡莲是用水装着的,她还真不知道言尚连个花盆都没有。   暮晚摇便起身:“那去隔壁找个碗莲盆吧。”   说着她便要出门,而言尚拦住了她。   言尚看眼她那单薄轻纱相罩的衣裳,觉得坦胸露腹也不过如此了……哎。   大魏民风开放, 暮晚摇连男装都经常穿,只是穿得轻透点算什么?   言尚忍了半天, 终是没有忍住,他取了自己的一件外衫披在她肩上, 轻声:“是我的一件旧衣。已经很久没穿了, 不会有我身上的味儿,殿下莫要嫌弃。”   暮晚摇:“……”   嫌弃倒是不嫌弃的。   就是突然给她披衣服干嘛?   暮晚摇挑挑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再看看言尚那大热天、在屋中坐着他都穿得非常端正严实的圆领袍,若有所思。   暮晚摇:“怎么, 嫌我穿得太少,有碍眼观?”   言尚柔声:“是外面下雨,怕殿下冻着, 所以请殿下多穿一件衣裳。”   说着这话, 他已经推开门撑起了伞, 眼看着时要出门的架势。   言尚回头看向暮晚摇, 本想叮嘱她在这里等着自己,但是他一回头,看到娇娇俏俏的女郎披着他宽大的雪白外衫立在屋中, 乌睫雪肤,玉润风流,他一下子微怔忡。   心中有片刻滚烫砰跳之意。   暮晚摇奇怪他怎么回头看她却不说话:“怎么了?”   言尚回神,收掉自己的心猿意马,轻声嘱咐:“外面大雨,殿下在这里等一下我,我去隔壁找个碗莲盆好了。”   暮晚摇:“哎……”   她想说让仆从去不就好了,干嘛他自己要劳碌啊。   但言尚已经推门出去了,暮晚摇就不好多说了。他走后,她一个人立在他房中,又披着他的一件外衫,心里也说不出的奇怪。   暮晚摇怔站一会儿,低头红了腮。   她还是第一次在夜里主动找郎君呢。   -----   言尚推门撑伞出去,其实也是想看一下今晚到底是什么状态。   他出去时,见到方卫士和几个侍女立在屋檐下躲雨,目中微微一闪,心中明了暮晚摇今夜看来是做足准备,没有其它打算了。   他心里赧然了一下,微有些事到临头的慌乱。   他糊涂地想着既然她喜欢,那就随她吧。反正男子也没有什么守着贞操的说法。   只是到底应该怎么来?他有点儿……不是很清楚。   这对于万事习惯掌控在一个范围内的言尚来说,有些超乎自己的预料。他只能硬着头皮想,应该只要上了床,就能无师自通了吧。他大约蒙混过去就行了。   而且……暮晚摇不是有经验嘛。   想到她应该懂,他心里略有些不舒服,却又努力压下。想暮晚摇在岭南时提起过她前夫,她口气不喜,大约她和她前夫关系不太好,自己应当注意,不去刺激她。   上次在床上是不得不……这次就应该顺着她才是。   -----   言尚抱着碗莲盆回来时,暮晚摇已经无聊地坐着玩了好一会儿手指了。   她回头看到他进来,见到他衣袍上沾了点儿雨水,便连忙去迎。   两人又一起蹲在碗莲盆边,拿着小楸,研究着把暮晚摇带来的睡莲移植进去。   暮晚摇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从来都是她看着别人干活,她自己是一点不干;言尚倒是有种地经验,但他从来生得清瘦文弱,他家中父亲和兄长都不让他下地,只让他在旁边看看便好。   于是暮晚摇和言尚对于种睡莲,都自觉有一套理论经验,却又双双都没上过手。   两人便你给一个主意、我给一个方法,摸索着、稀里糊涂地把睡莲种进了盆中。   暮晚摇偏头看到言尚的大袖拖在地上,衣袖上不光沾了雨水,现在还沾上了泥水。她皱了下眉,一下子呆住,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蹲在这里研究怎么种花?   她不是来睡觉的么?   都怪他气质太无害,糊里糊涂就把她诱拐到了蹲在这里种花!   言尚小心查看植入盆中的睡莲,看只有一点儿花骨朵,也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她皇叔送花给她的时候花就没开,还是因为他和暮晚摇哪里没做好,花给死了……   言尚转头想和暮晚摇商量一下,就见暮晚摇沉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蹲在那里。   他怔了一下:“殿下怎么了?”   他又哪里做错了?   暮晚摇偏过头来,漆黑眼睛盯着他修长玉白手指上的泥点,不禁眉头皱得更深。她推他一把,斥道:“你不是要去洗漱么?为什么还不去?你就打算种一晚上花?”   言尚面一下子红了。   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却仍有些踟蹰,看眼花盆中还不知道有没有被折腾死的睡莲:“可是……”   暮晚摇催他:“你去吧去吧!我来看看这花,不会死的!”   言尚便被暮晚摇催促着走了。   而言尚一走,暮晚摇就起身,丢开了这花盆。她之前是鬼迷心窍跟言尚蹲在这里看了半天花,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懒得看什么花。   有什么好看的?   花死了就重新植呗。   她之前从岭南带回来的白牛茶树,都是死了一半,才养活了一两株。   丹阳公主颇有不好就扔的气势。   而不傻兮兮地研究什么花了,暮晚摇好奇地、有点儿无聊地四处张望言尚的房舍。他洗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干脆在他屋中闲逛起来,消磨时间。   男子的屋舍嘛,暮晚摇也没有很好奇。而且言尚的屋舍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摆得清楚明白,一眼看过去,真是乏善可陈,毫无细节。   他连点儿秘密都不在屋里藏一藏。   就如他这个人一般,圆润通透,不给人诋毁的机会。   暮晚摇打个哈欠,跪坐在了言尚的书案上,伏下身趴了一会儿。比起其他地方,大约还是他看书的这里,稍微能多点细节吧。暮晚摇太无聊了,她顺手拿过他堆在案头上的书册,随便翻看起来。   各类书籍,有些她看过,有些她也没看过。但是暮晚摇又不打算跟他一样去考试,她没看过的书,她也没兴趣增长学识。   只是翻看中,从一册书中,掉出来了一张纸,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   暮晚摇好奇地将这张写满了字的纸捡起来,发现这竟然不是他的读书笔记,而是一张……相当于计划书,反省书?   密密麻麻地写着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说了什么话,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还可以改进……   暮晚摇骇然,心想他到底是什么怪物。   更让她骇然的是,在他这密密麻麻的自我反省的最后,居然有她的名字。跟在“暮晚摇”三个字身后的一个“婚”字就吓到了暮晚摇,更不用说不只有一个婚字。   还有什么时候见她,官职到了什么程度能和她进一步发展……所有的最后,指向一个结局——   尚公主。   -----   暮晚摇面色阴晴不定,将纸张给他夹回书中,她起身在屋中徘徊,有点儿心乱了。   她有两个猜测:   第一种可能,是言尚现在对她这么好,都是为了尚公主那个目的。而他尚公主,是为了他的前程。   因在大魏,通过公主上位的驸马,并不少。大魏的驸马官职并不受限制,不会因为尚公主而刻意被压。许多世家嫌弃大魏公主脾气大,不想和皇室联姻;但也有很多世家子弟想和皇室联姻,毕竟在公主耳边吹吹耳边风,也许一个官位就到手了。   言尚出身寒门,想向上走何其难。之前又经历了冯献遇那件事,他应当知道了出身低微的艰难……如他这样的人,倒是很可能将尚公主和他的前程连在一起。   第二种可能,则是言尚并没有那种心思,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列计划,就如他那张纸上,不只有对她的计划,还有对其他事情的计划。   这倒也符合言尚表现出来的不慕权贵的品性。   可是这同样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他是不是有点太看重两人的关系了?   他竟是想和她修成正果?   他要一步步努力地去修成正果?   可是她那日问他,可不可以不用负责,他说他不是要她负责的那种人啊。   -----   第一种可能,让暮晚摇生气,想再也不理言尚,和他彻底翻脸。   第二种可能,让暮晚摇害怕,不敢和他往来。   她只是单纯想放松一下,正好碰上他这个让她喜欢的……她真的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她也不可能做那种打算。   要么不成亲,要么成亲就要将婚姻利益最大化……她傻了才会跟言尚有结果。   -----   言尚吓到了暮晚摇,让暮晚摇在屋中徘徊时,神色不定,几次想推门逃走。   暮晚摇再一次想推门逃跑时,房门打开了,言尚回来了。   她抬头看到他,目中轻轻一亮。   大约是怕自己将她一人丢在房中不好,言尚回来得非常快。可是他可以快,长发却不能那么快地擦干,衣衫也不可能如往日那般周正。   而他这般匆匆回来,身带清凉雨气,目清唇红,乌发半束。风雨从后吹向他的衣袂,翩翩间,他仿若云中谪仙人一般。   颇有些风流飘逸之态。   提着灯笼回来的言尚关上门,一转头,与暮晚摇目光对上。他微微笑了一下,脸上还有点儿水渍,睫毛上也沾着水雾。   暮晚摇脚便如同定在地上一般,舍不得走了——   美少年啊。   怎么舍得?   -----   踟蹰间,暮晚摇打算试一试言尚。   他站在门口有些踟蹰时,她笑盈盈地上前,挽住他手臂,将他拉扯进来。她小小瞪他一眼,嗔道:“没想到如你这样的人,也这般猴急。男人啊,呵呵。”   言尚:“……”   他被暮晚摇拉着坐下,有些不自在的时候,看她语气奚落,好似对男人的本色颇为瞧不上。   言尚实在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是因为觉得将殿下一人留在房中不好,才急匆匆回来,并不是因为其他的。”   暮晚摇瞥他:“难道你回来不是为了跟我去床上么?”   言尚无言以对。   暮晚摇隔着衣裳,戳他手臂:“是的话就不要否认你的色心。谁说自己心里不清白的?”   言尚抿嘴,不说话了。   他也不算否认吧?   他只是有时候会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而已。   就如此时……   然而此时,暮晚摇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不用言尚想话题,她自己就会主动凑过来和他说话。   她拉着他一道坐下,手搭在他膝盖上,凑过来,闲聊一般挨着他僵硬的肩,说道:“今日皇叔送睡莲来的时候,我在东宫遇到姑姑了呢。”   庐陵长公主。   言尚睫毛轻轻一掀,看向她。   暮晚摇笑嘻嘻:“是因为东宫要为父皇盖一个园子,钱不够,所以又管姑姑要钱了。姑姑很生气,难得趁着进宫看我父皇的时候,跑去找东宫吵了一架。”   言尚微微一笑。   他说:“长公主殿下与东宫太子吵架并无妨。只要他二人吵架,那便不是要结党。陛下就不会怀疑长公主,长公主的地位仍然得保。”   暮晚摇:“然而姑姑又心痛地要掏一大笔钱!我看她火冒三丈,快要忍不住了。就怕她什么时候真的忍不住去找父皇告状……”   言尚轻声:“无妨,冯兄会拦住她,解释给她听的。冯兄会让长公主殿下知道,只有忍耐过此时,日后才有出头机会。”   听他说到冯兄,暮晚摇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应该是冯献遇。   暮晚摇轻轻看了他一眼。   说:“而姑姑今日进宫,其实是找父皇,让父皇给你的冯兄官职的。到我知道的时候,那位冯郎已经被给了一个校书郎的官职。   “虽然只是九品小官。但好歹是个官。他不用去参加明年科考了……他已经是秘书省的九品校书郎了。秘书省这个地方和中枢近,是个好去处。而且校书郎这个官位,说起来就是在书阁里看看书罢了,闲散轻松,大家都很喜欢。”   言尚睫毛轻轻扬了一下,初时惊讶,后来便颔首,表示原来如此。   他说:“那看来改日我当找机会,恭喜冯兄了。”   科考自然不是唯一一个当官的途径了。   冯献遇原本攀上长公主是想参加明年科考……但是现在长公主直接为他要了一个官,也挺好。   暮晚摇观察言尚的神色,见他只是衷心为冯献遇高兴,他虽然怔忡了一下,但却没有什么怅然羡慕的表情。   暮晚摇干脆直说:“你需不需要我去找父皇,直接给你也要一个官好了?辛辛苦苦地参加十月份的考试,还不一定考得上,考不上再蹉跎一年不说,还丢人。还不如我现在直接给你要个官,你也别辛苦读书了,直接当官去吧。”   她用这话,试探言尚是不是想凭借她上位。是不是她许了他官职,就是他现在改变态度对她好的目的了。   言尚一愣,面容微肃。   他细细解释道:“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一直觉得我想靠殿下的关系上位……若说我有这般心思,我几次拒绝殿下,纵是可以解释为欲迎还拒,但是拒绝的次数难道不会太多了么?我在岭南时就认识殿下,之后到长安后,与殿下关系也一直不错。我若是想凭借殿下上位……何必等到现在?”   暮晚摇看着他。   他温声:“我当什么官,并不用殿下为我筹谋的。殿下且放心……我眼下如何待殿下,和那些也没关系,殿下不要多心。”   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殿下这般好的女郎,得到郎君喜欢不是很正常的吗?何必总怀疑我用心不良呢?”   暮晚摇看着他。   心想她哪里好了,又哪里是有人喜欢她就正常了?从来就没有正常过啊。   然而言尚的话让她心中温暖,让她觉得自己试探他,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她心里不安,屡次这般说他,他却总是耐心地一遍遍给她解释,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没有一次觉得她是在羞辱她,对她生气。   他这般好。   暮晚摇抿了唇,在烛火下看着他,她心中又欢喜,又害怕。   欢喜的是他没有想利用她,害怕的是如果他不是想利用她,那他就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啊……   这个太吓人了。   暮晚摇要被他吓死了。   可是……美色当前,她挂念了那么久却一点都得不到,又实在不甘心。   所以暮晚摇恶向胆边生,还是想留下来……起码要个福利,再逃吧?   而且万一这福利不好,让她不喜欢,她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找到借口和言尚彻底分开,让他不要打扰她了么?   暮晚摇心中念头转了半天,看言尚温和地看着她,她一下子露齿而笑,向他张开手臂,撒娇道:“抱一下。”   言尚愕然。   然后红着脸,倾身来抱住她,手臂将她身子环住。   抱住她时,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感受到她的柔软和瘦削……心脏砰砰砰快要跳出心脏,言尚搂她的手臂微微僵硬,却没有放弃。   然而暮晚摇不满意。   她仰头,看他一眼。   言尚何其敏感。   他低声:“怎么了?”   暮晚摇似笑非笑:“不是这个抱。”   言尚脸更红了。   他实在跟不上她,只好低声讨教:“那是什么样的抱?”   暮晚摇心想这人是傻子么?   她笑吟吟:“是让你抱我去床上。”   言尚一怔,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微微侧了脸。   暮晚摇故意的:“怎么,抱不动啊?”   言尚无奈:“殿下!”   他有些不习惯地,一手揽住她脖颈,一手穿过她膝弯,将她横抱到了怀中,站了起来。他的不熟练,完全被暮晚摇看在眼中。暮晚摇仰脸笑,在他怀里笑得蹬了蹬腿。   她笑靥如花,搂住他肩,脸埋在他颈间。步摇金簪,一步一晃。   -----   暮晚摇坐在床上,和言尚坐了一会儿。   他干干道:“那便歇了吧。”   暮晚摇含笑看他。   她有点故意奚落的意思,言尚只能起身,自己去熄灭灯烛,想等屋中黑下来了,一切应该就好了。   谁知道看到他有吹灭灯烛的架势,暮晚摇心里一咯噔,一下子拉住他手腕,不让他下床。   她脱口而出:“不要吹蜡烛!”   言尚怔一下,侧头看向她。暮晚摇脸色有些发白地转过目光,不肯和他对视,他却好像一下子懂了。   言尚微微笑一下,柔声:“我只是去将床帐放下。其实我夜里也不习惯吹蜡烛。屋中有点光,挺好的。”   暮晚摇才不信。   她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坐在自己府上的三层阁楼上看对面府邸,能看到漆黑一片。他根本就不怕黑,他和正常人一样,根本没有晚上不肯吹蜡烛的习惯。   他这么说,也是为了她。   暮晚摇又感动,又喜欢。   她嗔道:“那你要浪费多少蜡烛?你这么穷,有钱么?”   言尚道:“我也没那么穷吧?”   暮晚摇抱着褥子,抬头看他,正逢他低头来看她。   他散着发坐在她面前,眼睛漆黑,气质纯然无害。   烛火在外摇曳着微光,偶尔能听到屋外雨声潺潺。   床帐内,就只有他二人这般坐着。暮晚摇红了脸,竟然难得的心跳加速,觉得脸颊滚烫。   坐了片刻,暮晚摇道:“你没有想做的么?”   言尚垂目。   他撑在床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暮晚摇看到他喉头滚了滚。   她听到他低声:“我想亲殿下一下,可以么?”   暮晚摇又气又笑,抱着枕头,她脸红透了,抓着枕头打他手臂:“傻子!难道我不让你亲了么?有什么好问的?”   他便倾身来,与她唇相挨。   暮晚摇颤一下,她手仍抓着枕头,指尖却开始发麻,打不下去他了。   -----   他只是那般挨着,便已让她怔然。   然而当然他也没有傻到那个份上,以为挨一下就是亲。   毕竟就算他真不知道……暮晚摇也亲过他,言尚早就知道唇齿间的亲吻,不只是嘴碰嘴。   于是张唇启舌,于是低颌相就,鼻息缠绵。   芬芳而轻柔,初时淅沥小雨,后成淋漓试探。   他的长发散在褥上,俯身时,那有些湿的发丝就落在了暮晚摇的手背上。黑色的发丝,和雪玉一样的手指,黑白分明的颜色缠在一处,旖旎柔情,欲语还休。   “嗯……”   暮晚摇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他,见他闭着目,眼下略有些红。他的睫毛覆在眼上,她听到他呼吸乱了,原来他也不总是很从容。她胡思乱想之时,他伸手,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肩,将她抱入了怀中。   暮晚摇:“啊!”   他将她揉入怀中,一下子压了下去。   暮晚摇一下子打他肩,含糊挣扎:“不要……不要压我!”   言尚的呼吸已经乱了,气息也变得滚烫。他情绪不再受控,忍不住地去抱她。而她在他怀里嘟嘟囔囔地反抗,力气那么丁点儿小,小猫挠一样。言尚面红耳赤,勉强定神,才听到她在嘀咕些什么。   他有些艰难地移开,侧躺下来,不去压着她。这般动作一换,亲一亲就没有了。他怅然之时,却见暮晚摇睁开眼,促狭地看着他。   她向他扑过来,将他压住,重新亲上他。   而她的胡闹,暴风雨一般,和他那样的温柔浅薄、怕伤着她的心,格外不同。   -----   帷帐内,窸窸窣窣。   言尚渐有些难受,轻轻蹭着她,本能地伸手,在她颈上轻轻捏了捏,微有些蜿蜒向下的趋势。暮晚摇春水一般柔软,偏偏警惕。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睁圆眼睛:“你干嘛?”   言尚情难自禁之时,又很不好意思。   他却道:“难道不该如此么?”   暮晚摇:“我只是想和你亲一亲,你在想什么?难道你这么不尊重我,只想上我?”   言尚:“……”   他无奈至极,又难受十分,还被她倒打一耙。换成其他郎君,早就被暮晚摇这反反复复给折腾疯了。   然而言尚脾气多好。   她这么一说,他就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尊重她去了。他便只是叹,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低声:“那便亲一亲好了。”   暮晚摇呆住。   她都感觉到他的身体滚烫,他还在……他就亲一亲就行了?   她被他含住口,脑中变得浑浑噩噩,支支吾吾半晌,也忘了自己在想些什么。   -----   暮晚摇被言尚抱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   她终是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太残酷,道:“我帮一帮你吧?”   反正她又不是没有……   言尚却含糊道:“无妨,不用管。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抱一抱殿下。”   暮晚摇吃惊:“……一会儿就好了?”   言尚:“嗯。”   暮晚摇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心想这人可真是没有享受的命啊。然而她也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窝在他怀中,她有一种自己被宠爱呵护的感觉。   暮晚摇眼睛带笑,埋入他怀中,张臂抱住他。她也不敢乱碰他,怕他更难受。而她仰起脸,与他垂下的目光对视。   他伸手,轻轻在她脸上碰了碰。   言尚低声:“殿下。”   暮晚摇:“嗯?”   言尚微笑:“睡莲开花了么?”   他微烫的手指搭在她脸上,微微倾身低头来看她,目光温柔缱绻,又专注十分。暮晚摇微怔,反应过来他是用花在说她。她拉起被褥,挡住自己的脸,一点点缩下去。   像个缩头乌龟一般。   而她藏在被子下,忍不住偷笑。   -----   睡莲当然开花了呀。   -----   一夜雨绵。   共枕同睡。   内舍床帏低垂,挡住风光。外间碗莲盆中的睡莲露出的花骨朵下,一点点有浅浅红色渗出,有花苞在夜色下悄悄试探绽放。   室内满是清香。   暮晚摇小心翼翼地起身,倾身,低头看言尚。她小心地把自己的长发从他手臂下扯出,又就着火烛的光,依依不舍地看了他许久。他闭目沉睡的样子,格外让人喜欢啊。   然而他要和她成亲的架势,实在吓死她了。   再不舍,暮晚摇也要狠下心,断了他的念头。   迷糊沉睡中,言尚好像感觉到暮晚摇起身。他微睁开了眼,声音低哑:“殿下……?”   暮晚摇连忙:“我回府去了,你继续睡。”   言尚怔一下,便要起身:“我送殿下……”   暮晚摇见他还糊涂着,连忙把他按下去。她心砰砰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他发现。她嗔笑:“就是回隔壁而已,有什么好送的?你睡吧,别起来了。”   她难得的温柔体贴,将言尚劝了回去。   -----   第二日,暮晚摇进宫,和太子商量一趟,回到府上就收拾行装,跟随皇帝去避暑山庄了。   公主府一半被她搬空。   春华还没有纠结出该不该打胎,就被暮晚摇带去了避暑山庄,和皇帝日日相处了。   到避暑山庄的第三日,暮晚摇去陪皇帝钓鱼,春华一人躲在房中。   她发怔了一个时辰后,将药煎好,忍着恐惧,狠心给自己灌了下去——   只求真的能落了胎!   而且不被皇室察觉!   -----   言尚连续三日来公主府求见,暮晚摇都不见。   初时她推脱忙碌,言尚也未曾多想。   到第三日,言尚已经觉得不对劲。   任何一对男女,一夜之后,都不应该是这种状态。他使了些语言陷阱,轻易从公主府留守的侍从那里,套出话,得知暮晚摇去伴驾,跟随皇帝一起去避暑山庄了。   公主府的人说,最少也会在避暑山庄待一个月吧。   显然,这一个月内,公主都不会回来。   立在公主府门前,明明是六月天,言尚却如同被冰雪灌顶。   从头到底,他的心瞬间凉透了。   他发怔了很久,猜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是因为那晚不好?   她不喜欢了?   她难道是……嫌弃他亲的不好么? 第55章   暮晚摇跟随皇帝去的这处避暑山庄, 位于长安郊区的樊川。   樊川位于终南山下, 达官贵族、皇亲国戚,纷纷都喜欢隐居樊川,也喜欢在樊川修建私人园林。   皇帝自然也在这里有自己的私人山庄。   目前太子大张旗鼓、搜刮天下珍品为皇帝修建的那处园林还不知道会如何,但眼下樊川这处山庄, 却是皇帝目前最喜欢的。每年天热时,皇帝都会来此山庄住两个月。   今年是暮晚摇随行。   虽然暮晚摇是听太子的吩咐, 也是为了躲言尚,才过来讨好皇帝。但老皇帝孤零零的独居生涯, 多了一个和亡妻生得格外像的小女儿, 老皇帝心情也极好。   樊川果然凉快许多。   长安城中贵人家中为了避暑都在用冰,而樊川山庄中,内侍端上来的李子、蜜瓜等物,都只是在地窖中储藏,不曾用冰镇过。这样的瓜果吃起来, 不会太冰,很得暮晚摇喜欢。   暮晚摇与皇帝坐在一帐下,正在玩一种叫“六博”的对弈游戏。   六博是用掷采来定行棋的一种游戏, 在大魏朝的贵族中, 颇为流行。   暮晚摇一边与老皇帝对棋, 一边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   她想自己得跟着父皇, 多打探打探父皇对太子的态度,并努力为太子在父皇这里加筹码。因作为一个和亲公主,暮晚摇站队选择权根本没有。只有太子身为储君, 是她的天然选择权,她自然要一心帮太子。   等熬到太子上位,给她封一个什么长公主当当,她说不定就能解放了。   而一会儿,暮晚摇又忽然想到了言尚,心里虚了那么一虚。   她想她如此态度,言尚那般聪明,应该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等她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回到长安后,双方冷静下来,她就能和言尚恢复到正常君臣的关系了。   实在是她现在对他心痒难耐……若是不靠距离来强行打断,她怕自己会揪着言尚不放。   而言尚行事那般坚定之人,他的成婚计划与她的计划完全不同。她被他吓到,也希望靠自己的态度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言尚……应该能明白吧?   可是暮晚摇想到他,心里一团乱。想到他会重新和她划清界限,她心里不甘;想到他那夜安静的睡容,她坐在帐中抱着膝,悄悄盯着他看了那么久……若是他真的是她兄长就好了。   她可以毫无愧疚地让他对自己好。   也不必担心他会一走了之。   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言尚应该已经懂了。   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   一想到他那样的人物,可能会难过,暮晚摇便心如刀绞,更加不安……   “摇摇下棋时,倒是和你母后很像啊。”老皇帝闲谈般的说话风格,将暮晚摇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暮晚摇看向对面的皇帝。   大魏民风开放,从上到下都崇尚一股英豪之气。这种开放的民风,让皇帝这样的人物虽贵为天子,却轻易不穿黄袍,不将皇帝的架子摆在衣饰上。   皇帝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常穿骑装,闹得大臣们也跟着以骑装为潮流;这几年皇帝身体不好了,便是披着衣袍宽松的家常长袍。   暮晚摇从自己这边看去,见对面的皇帝两鬓斑白,面容瘦削,衣袍宽大,眼中流露慵怠色,却是手里玩着筹码,看着她笑。   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以前他杀伐果断,从来没什么表情外露;而今,他都会对着自己的小女儿笑了。   暮晚摇顺着皇帝,问:“我与母后哪里像了?”   皇帝眯眸,怀念一般道:“阿暖与旁的女子都不同,阿暖与朕下棋时,从来都是落子无悔。不像其他女子都喜欢悔棋。她下棋时格外专注,并不和朕说话,也不喜欢朕打扰她。这般心有丘壑的女子,而今是不多见了。”   阿暖是先后的闺名。   满天下大约只有皇帝还敢称先后的闺名了。   暮晚摇心中想看来她与母后并不像。母后下棋专注,她却只是心乱,在想别的罢了。   暮晚摇看到皇帝身后内宦的担忧眼神,心里一顿,心想看来皇帝屡屡怀念先后,让身边人很担心他的状态。   暮晚摇扔了一筹后,再走一棋。她说:“落子无悔倒是个好风格。看起来我要向母后学习才是。”   皇帝失笑:“学她干什么?学的她那样一心冷漠,满心冰雪么?学的她……”   他微有些恍惚之色,暮晚摇却没有再多听。   因看到帐子外有侍女身形出现,焦躁不安地向这边打眼看来。那侍女是暮晚摇这次带来的侍女之一。暮晚摇心里一咯噔,想着出了事,便跟皇帝说去更衣,出去了。   暮晚摇一出去,那侍女就惶恐地来报:“殿下,春华姐姐好像不行了……她要死了吧!”   暮晚摇大脑空白一下,然后厉声:“胡说!我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么?哪有人好端端的就不行了?”   侍女左右张望,看皇帝帐下一派肃静,无数侍女和宫宦都在候着。   侍女不敢说出口,便贴耳到暮晚摇耳边,极低地说了一些片段:“好似是怀孕”“大出血”“出气多进气少”“大家都吓哭了”。   暮晚摇神色一凛,当即要回去看。   回去时,她想起来一事,又让侍女去找了皇帝的贴身内宦,向对方要一个宫中老御医来跟着。只说是公主身体不好了,其他的不必多说。   -----   暮晚摇回到自己住处,推开侍女房直闯进去。一路上她已经听侍女说了大概,现在心里敞亮,已经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侍女们不敢声张,惶恐地站在廊下,看暮晚摇推门进去,屋中床帐四周,也跪着很多侍女,抓着帐中女子的手抽泣不已。   “殿下!”她们回头,看到暮晚摇进来。   暮晚摇满心怒火,恼恨春华想要打胎,竟然都不敢跟她说。   是怕她不同意么?   或者是怕她为难?   暮晚摇满腔怒火,掀开床帏,却是看到躺在褥下那个苍白的、满脸冷汗的女郎,怔然间,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了。在侍女的惊呼阻拦下,她一把掀开褥子,看到下面被染红的血……暮晚摇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哆嗦道:“你疯了!你疯了!药是能随便吃的么!乡野郎中是能相信的么?你、你……不要命了!”   春华惨然剧痛,朦朦胧胧间,泪眼模糊,好似看到了公主殿下。   她抽搐着伸出手,凄然又恐惧:“殿下,春华不能服侍你了……春华先走一步……”   暮晚摇拽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厉:“本宫不许!本宫绝不许!”   春华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许多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满身冷汗,一脸青白,颤抖着哽咽:“我知道,我做了与殿下当初一样的选择,我不是故意刺痛殿下心的……只是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有刘郎啊,我不想负他。我不想入王府,不想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愿望太奢侈了。连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能做到?可我也会做梦,想着我不过是一个侍女,我没有那般重要……我只是想和喜欢的郎君在一起,成婚,生子……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哪怕贫寒,哪怕拮据。我又不是公主那样的大人物,我又不必做什么选择。我只要打掉这个孩子就行了……殿下,殿下你不要怪刘郎。我去后,请殿下多照顾他。是我负他,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殿下不喜欢他……可是他不是坏人。”   女郎缩在被褥中,她还在流血,她被暮晚摇抓着的手变得冰凉。她昔日那让所有人都喜欢的美貌,此时黯淡憔悴,再无风华之味。   站在屋中的其他侍女都低着头,或抽泣,或默然流泪。   暮晚摇坐在榻上,被握的手轻轻发抖。   看春华面上浮起虚幻般的笑意,喃喃自语:“刘郎很好的,他待我一直很好。上次我还发现,他想娶我过门。我要成婚了啊,我不想对不起他……刘郎,刘郎……黄泉之下,百年之后,你我何时才能再见呢?”   暮晚摇反握住她的手:“春华!不要这样……你跟着我一起从乌蛮走出,我们一起从那么艰难的地方都过来了。现在日子已经好起来了,我已经可以护住你们了。你何必不告诉我?何必要自己一人承受?“   暮晚摇唇角微发白:“你只是一个侍女!你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啊!”   一片哭声中,屋外,传来一个卫士的高呼声:“殿下,御医来了!”   暮晚摇立刻:“快请进!”   -----   御医说春华这胎怀的不好,眼下大人小孩的命连在了一起。若是不保胎,春华也许能保住,但是看着现在出血的程度……也许日后都不会再有怀孕的可能了。   屋里春华已经晕了过去,能做主的,只有暮晚摇一人。   听到若是不保胎,以后春华也许再不会有孩子。如同霹雳一掌拍在天灵盖上,暮晚摇脑中蓦地空了一下。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年在乌蛮,满地侍女跪在帐篷中,围着她的床哭得快要断气时候的场景。   不保胎,就再不会有孩子。   暮晚摇是被逼到了绝境,她没有选择。她那时若是死了,身边所有人都在乌蛮活不下去。而她不能要孩子,她要是有了孩子,有血脉牵扯,她永远走不出乌蛮……   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那时她没有选择,也没有人能够为她拿主意。可是眼下,春华是有选择的啊。春华有她在啊。   她保护不了自己,难道连自己侍女的命也救不回来吗?   暮晚摇轻声:“张御医,你先努力去保春华的命。”   她回头,向方桐吩咐道:“快马加鞭,我要你半个时辰内从公主府回来,将我特意让人所制的那枚保胎神药取来。”   方桐凛然拱手,一句废话不多说,转身便走。   暮晚摇立在侍女屋舍门前,呵斥侍女们不许哭,这里发生的事不许传出去。   她孤零零地站了很久,揪着自己的衣袖,想到公主府有这么一枚药的缘由。   多亏她之前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明明怀孕不怀孕的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却一直记挂着当初在乌蛮时的苦境。   她回到长安后请几大御医联手制了这枚保胎药。   也许暮晚摇一辈子都用不上这颗药。   可是暮晚摇当初就是固执地想要这么一颗药的存在。   而今看……也许春华的命,能够得此保住呢。   -----   弘文馆中,言尚所坐的案前,摆着一本书。   他手撑着额,一缕发丝拂在修长微曲的手指间。他盯着书页,却心烦气躁,很久看不进去。   发了好一阵子呆,有一位官员进来,向他打了个招呼,说外面有人找。   言尚将书合上,起身出去,到了馆外,才见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冯献遇。   大魏官制中,八品九品的官袍都是深碧色。但因为大魏民风豪放的原因,连皇帝都不穿黄袍,臣子们平时就算上朝都不会穿官服,都是一身常服。   所以,当冯献遇端端正正地穿着深碧色的九品官袍站在弘文馆等言尚的时候,周围路过的人已经稀奇地歪头看了他好几眼。冯献遇不以为然,等到言尚出来,他才露出笑。   冯献遇:“素臣,别来无恙。”   言尚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收了自己之前混乱的心绪,露出如平日一般温煦自然的笑,真诚道喜:“冯兄终于得偿所愿了。我不禁想问冯兄一句,这身官袍穿得可舒心?”   冯献遇好不容易当上官,虽是靠着长公主的缘故,却也隐隐得意。他来言尚这里,当然也不是来炫耀的。和言尚相处久了,冯献遇当然知道言尚志不在此。   由是言尚的打趣,当然也没有其他意思。   冯献遇难得的不好意思:“这官袍……嗯,确实感觉挺不错的。”   言尚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却还是提点道:“冯兄春风得意,喜欢两日却也罢了。来往官员都不穿官服,冯兄这般穿着,未免太过显眼,有些张扬。”   冯献遇道:“果然素臣你喜欢低调啊。不过你提点的也有道理,为兄也就喜欢两日,等明日就收起来,再不乱穿了。也不知道陛下这什么心思,好好的官服没人穿,反而各个都求个性。”   言尚笑而不语。   冯献遇看他一眼,自然知道言尚从来不接这种有歧义的话,让他很佩服。   冯献遇与言尚走到了一边,笑道:“其实找你也没有别的意思,是为兄认识了几位朋友,夜里在北里设宴,你要不要一同来,为兄帮你引荐几位官场中人?”   言尚迟疑了一下。   却还是说不必了,说自己最近读书事务繁忙,冯献遇的好意他已心领。   冯献遇点头,又小声跟言尚说庐陵长公主最近因为东宫要钱太频繁的缘故,很不高兴。长公主可能随时都要爆发,冯献遇会努力拦着,但也请言尚这边有个心理准备。   言尚点头道谢,打算在今晚给公主的折子上,将这事写进去。   作为家臣,有些事当然是应该让公主知道的。   不过嘛……言尚出了一会儿神,心想暮晚摇现在恐怕根本连他的折子都不会看吧。   冯献遇该说的说完了,便向言尚拱手告辞。言尚却喊住他:“冯兄。”   冯献遇回头,他见言尚皱了眉,露出有些纠结的神情。   言尚纠结的神色,冯献遇第一次见到,倒是吃了一惊。   冯献遇:“可是有什么事,为兄能帮得上忙?素臣不必多想,直说便是。你我交情在此,就算为兄帮不上忙,也会直言,素臣不必为难。”   言尚叹:“也没什么为难的……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低头,兀自出神了一会儿,冯献遇便愈发感兴趣,想知道能让言尚为难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好半晌,言尚才吞吞吐吐一般,慢吞吞道:“冯兄平日与长公主,是如何相处的?”   冯献遇:“……”   若是旁人这么问,冯献遇会怀疑对方在影射他魅主。但是言尚这么说,冯献遇实在摸不着头。冯献遇奇怪道:“就那般相处啊,素臣这么问是何意?”   言尚默片刻。   忍着心中别扭,再次含糊追问:“那般相处是如何相处?冯兄与长公主殿下在一起时,长公主可会嫌弃冯兄……不好?”   冯献遇更迷糊了:“什么不好?”   言尚:“……技术不好。”   冯献遇:“……”   他懵然。   与言尚对视。   静静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   言尚蓦地移开了目光,脸色有些僵硬。他自嘲一笑,为自己解围道:“我随口问问,冯兄不必多想。”   说罢便要走,冯献遇连忙追上两步,拦住言尚。   冯献遇观察言尚半天,说:“……你指的难道是丹阳公主吗?”   言尚无话。   冯献遇心里一咯噔,更觉稀奇。他其实早就觉得言尚和暮晚摇之间有问题,但之前那次言尚不承认,冯献遇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现在看来,他根本没看错啊。   冯献遇静半晌,说:“……你前途光明,远比我好。又不是没有别的路,你何必和丹阳公主搅在一起?”   言尚更是不说话。   冯献遇看半天,更是不能理解言尚。他都替言尚气得脸青:“而她竟然还嫌弃你技术不好?”   言尚目光挪开,道:“不是。我说的不是她。只是随意聊两句,冯兄不必多想。”   冯献遇:“有气节的男子,不该问我这种问题,而是应该转身就走,再不和这样的女子搅和。”   言尚垂目不语,肩膀微僵硬。   冯献遇看他不表态,心里一叹气。他无奈道:“那你是要如何?不如今晚与我一道去北里参宴,你练练技术?”   言尚脸微涨红,连连摆手。   他说:“算了算了,我随口一言,冯兄真的不要多想。我还要忙着读书,这些琐事本就不该挂心。还请冯兄为我保密。”   冯献遇:“哎,你……”   他与言尚回眸的清黑眸子一对,满腔的劝说话便都咽了下去,摇摇头。   情之一字,饮水自知。旁人如何劝得动?   只是觉得言尚这般前程远大之人,何必如此?他们皇室那摊乱事,言尚何必掺和呢?   -----   和冯献遇分开后,言尚又在弘文馆坐了一个时辰。他逼迫自己勉强读完一篇文章,就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读进去了。   如此,那也不必留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言尚将书收拾一番,离开弘文馆,早早便回去府上。想着洗漱一番后静静心,也许能再继续读下去。   跟随言尚的小厮云书看自家郎君今日一直沉静,一整天不怎么说话,这和郎君平日待人温善和气的样子格外不同。云书心里为自家郎君抱屈。   早上二郎去公主府上请安时,试探出的答案,云书也听到了。   那位公主分明是抛弃了他家二郎嘛!   果然大魏公主都这般可恶!撩拨了人,却又不负责。自家二郎品性高洁,貌与才,人与性,又是哪点不好了?竟让公主那般羞辱?   言尚即将进府之时,听到巷子里响起的马蹄声,急速万分。   他蓦地回头,目中如有星火流过一般,轻微亮了一下,向巷口看去。   然而他想多了,骑马飞驰而来的,并不是他希望的那人,而是方卫士。   方桐根本顾不上跟任何人多说话,下了马就直接进府。不提公主府的人茫然,就言尚站在自己府邸门口思量片刻的功夫,方桐已经重新从公主府中出来。   方桐满头大汗,一下子跃上马。   言尚知道自己再不说话就没机会了,他拱手:“方卫士。”   骑在马上的方桐俯眼看到言尚,来不及多说话,快速道:“我被殿下下了死令,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回去樊川。来不及和二郎叙旧,二郎见谅!”   言尚心里一沉,问:“为何这般匆忙?殿下是出了何事?”   方桐仓促道:“殿下没事,她让我回来取一枚保胎药。”   说罢,人声还传在半空中,方桐已经疾驰出了巷子,留马蹄声和尘埃在后。   言尚怔在原地。   他看公主府门前的侍卫和侍女也很茫然,他们窃窃私语讨论:“保胎?谁要保胎?”   他们的眼睛,一齐看向对面府邸门口的言尚,充满了怀疑。   言尚:“……”   他面一下子涨红,勉强说道:“我与殿下是清白的。”   公主府的人不好意思:“自然、自然。”   心里却想那谁知道呢。   言尚又气又羞,还不能堵住别人猜测的目光。他又不能跟公主府的人去解释,虽然自己和公主走得近,但他们一直是很守礼的,什么也没做过。   然而言尚又不是没有在夜里待在公主房间过。   虽然言尚自己知道他是待在外间,根本没有和暮晚摇同床。可是侍从们又不知道。   言尚只能一拂袖,转身进了自己府邸。   而云书跟在他身后,居然也担忧地问:“郎君,殿下不理你,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啊?”   言尚叹气:“……我与殿下真的是清白的。”   仆从们半信半疑,但虽然言二郎脾气好,他们也不能太逾矩,扒着去问吧。言尚关上门,也将外面的声音隔断。   而回到了独处房舍,坐下来,言尚也开始心思不定。   保胎?   谁要保胎?   避暑山庄出了什么事?   他相信暮晚摇的人品,怀孕的人应该不是她……可是她才抛弃了他,他现在对她的人品又不是很肯定了。   总之,言尚也是思绪凌乱,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说起。   他忍不住提笔给暮晚摇写信,询问她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虽然知道她也许根本不会看他的信,但还是应该问一下的。   -----   一夜之后,春华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了下来。   春华靠在床柱上垂泪,被暮晚摇训斥一番。   暮晚摇恨春华胆小,什么事都不敢告诉自己,却偏偏相信民间的那些药;又恨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暮晚摇咬牙:“将这个孩子留下吧。我找个庄子,悄悄将这个孩子养大,让他远离这一切,不让人知道。你依然可以和你的刘郎好,神不知鬼不觉。”   事已至此,春华伤心之时,也很迷惘。   她轻声问公主:“我若是没有了这胎,再不能有孩子,真的不会有郎君接受的了么?”   暮晚摇回头看她。   暮晚摇轻声:“谁都接受不了的。”   春华脸色蓦地发白,手指揪住下方床褥。她睫毛上又沾了泪水,鼓起勇气问:“那殿下……”   暮晚摇淡声:“我与你不同。”   她立在窗下,看向窗外。   夏日明媚,此室独凉。   暮晚摇侧脸如冰雪般冷,她低声重复:“你和我不同……你不必自毁。”   室中无人说话,静片刻,暮晚摇受不了低迷的气氛,正要吩咐春华好生休养,自己打算出去时,敲门声响起。   有侍女道:“殿下,公主府发来了信件。”   -----   大约是幕僚们每日送来的书信吧。   暮晚摇让侍女拿信进来。   许多信件中,她看到了言尚的名字。她指尖颤抖,心脏抽一下,然后立刻面无表情地将这封信越过,不打开看一眼。   只是诸多信件中,暮晚摇忽得“咦”一声,似笑非笑:“怎么还有给春华你的信?连名字都没有,是不是刘文吉给你的?”   她轻笑:“他倒是来信很及时啊。”   春华脸色苍白,连笑都笑不出来。公主将信扔过来,春华忍了很久,才颤着手去拆信。   然而这信件不是刘文吉给的。   春华读着信,神情都有些恍惚,颤声:“……殿下,我兄长将我卖给了晋王!说我是晋王的妾室!因我兄长得罪了人,有人去拆他们房子,他们将我说成是晋王的妾室来自保……这信是晋王写来问我的!”   暮晚摇:“……”   她一把抢过信纸坐下,有些恼怒:“到底是怎么回事?”   -----   是有豪强恶霸,要抢春华兄长嫂嫂的房子和田地,说要征用,为朝廷所用。   春华兄长一家很害怕,说自己妹妹在丹阳公主府上做侍女,对方嗤之以鼻,并不相信。   正逢晋王在那处地段监工工部的作业,春华兄长和嫂嫂一不做二不休,将春华的卖身契,送去了晋王府。   晋王很奇怪,问春华可有他需要帮助的。   而为了这询问,晋王妃已经被晋王派来避暑山庄,相信马上大家就能见面,谈谈此事是怎么回事了。   -----   暮晚摇忍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竟这般卖自己的亲妹妹!   然而又是何人以朝廷之名,霸占寻常百姓的房舍田地?   暮晚摇:“……我先去应付晋王妃,让幕僚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幕僚代表自己走一趟……幕僚嘛。   她直接越过了言尚。   心想他也不是必须的。 第56章   晋王妃来避暑山庄, 向皇帝请安, 皇帝并没有见她。之后晋王妃便匆匆来见暮晚摇,毕竟这才是她这次来的目的。   暮晚摇华裳端正,接见了晋王妃。   晋王妃拿着春华兄长给的卖身契,要见春华。   二人坐在正厅中喝茶, 暮晚摇闻言只是挑了下眉,压根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笑吟吟:“我的侍女正生着病, 不太方便见客。”   她特意将“我的”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晋王妃自然懂。   王妃有些怵这位公主,却还是积极执行自家夫君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我知道六妹妹对自己的侍女分外看中, 对这个春华最好, 连奴籍都给对方脱了。但是妹妹是一片好心,却不知道春华脱了奴籍,她的去留,自然是她家中兄长说了算。”   晋王妃道:“她兄长将她送给你五哥,这礼法上是十分合适的。反而妹妹你现在阻拦, 反而不是很合适。”   暮晚摇扬眸,看着这位王妃,似笑非笑道:“我是不太懂嫂嫂为什么这般尽心帮五哥要人。难道嫂嫂真的就那般贤惠, 真的那般喜欢往五哥房中送女人?我这边既然不愿意, 嫂嫂若是聪明的话, 应该随我一同拖着才是。”   晋王妃目光微微躲闪。   她怔了一下, 苦涩道:“我们王府的事,哪有六妹妹你一个人住着舒心?总之,既然我们晋王喜欢, 这位春华娘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暮晚摇“砰”地将茶盏一放,扬下巴:“我若是不放人,难道五嫂还要跟我动手不成?”   晋王妃:“你!”   她站起来,苦口婆心:“你何必呢?那些男人们的事,让他们去忙好了。不过是一个侍女……”   暮晚摇不耐:“嫂嫂也说了不过是一个侍女,何必要因为一个侍女跟我过不去?”   晋王妃脱口而出:“我有她的卖身契呢!”   暮晚摇眉目如雪,针锋相对:“好笑!我还是她的主子呢!”   晋王妃:“按照律法,她现在的主子应该是你五哥才是……”   暮晚摇:“难道我们皇家就只有律法么?没有一点兄妹血亲之情么?我不过要留一个侍女,五哥他还不情愿了?这是什么道理?父皇如今就在这山庄中,我倒想去父皇面前和嫂嫂你理论一番!”   晋王妃连忙:“别别别!”   她一个做人儿媳的,怎么可能在皇帝面前比得上公主的面子?   但是这又是晋王交代下来的……晋王妃愁苦之时,看到厅外有人影晃。   暮晚摇也看到了。   不只是晋王妃的侍女在外面着急,暮晚摇这边的侍女也在着急。   暮晚摇和晋王妃对视一眼,各自吩咐自己侍女进来。   侍女贴着暮晚摇的耳不安地说了几句话,暮晚摇脸色蓦地沉冷,而对面的晋王妃已经高声:“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逼迫春华兄长、抢占人房舍良田的,是妹妹你的人?妹妹你这是贼喊捉人么?”   暮晚摇冷笑。   侍女在她耳边说的,正是那占人房舍良田的地方豪强,不是其他人。那家人姓郑,以前是作为先后的陪嫁跟来长安的。这么多年下来,就算陪嫁都发展成一方地方豪强了。   先后死后,李氏又退回了金陵,在长安不再留有势力,那郑氏豪强旧主已去,现在他们效忠的人,自然变成了暮晚摇。   暮晚摇面上不显,心里也是一咯噔,不知道这是怎么和自己扯上了关系。效忠她的人多了,她哪里一个个分辨的清?但是这一次效忠她的人,反而折腾到了春华身上,还间接把春华的卖身契送给了晋王……   暮晚摇面上放软,说:“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吩咐一声,两边都是误会。嫂嫂也不要着急,一切都说开了,春华的去留,五哥自然应该给我一个面子。”   晋王妃惊疑不定,却也点了点头:“那我要先看一看春华。”   暮晚摇皱眉,怕晋王妃看出春华是在安胎,当即毫不留情地拒绝,让晋王妃大恼。   晋王妃原本觉得丹阳公主在一众皇室中,算是给自己面子的。但是现在看来,丹阳公主也是瞧不起自己这个继室,一点面子不给自己。   晋王妃愤愤不平地离去,声称自己要住在避暑山庄,直接在这里等消息。   晋王妃一走,暮晚摇就吩咐让自己的几位幕僚亲自走一趟,让那个姓郑的豪强去安抚春华兄长一家,也闹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抢占人房田。若是处理得好此事,直接让郑氏哄骗春华兄长把卖身契拿回来最好。   春华的兄长就是一个浪荡子,撒泼这种事,应该做的惯。   把这件事的影响力降低,然后不能让晋王妃知道春华已怀孕的事……晋王府太缺一个孩子了,暮晚摇不想春华因为孩子的原因,入了晋王府。   -----   夜幕凉亭,华灯幽若。   宫帐下,皇帝身上盖着一层薄锦褥子,正闭目睡在榻上。凉亭外四面有湖,锦鲤跳水,荷花芬芳。   此处格外幽静。   一位躬身而入的内宦进了宫帐内,俯身到闭目的皇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似笑了一声。   他睁开眼。   龙目沉沉,看着夜色,慢悠悠道:“如此说来,摇摇是替那个侍女保住了胎儿。而再看如今这摇摇死命不让晋王妃见那个侍女的架势,大约那个侍女的孩子,是晋王的。”   他若有所思:“摇摇竟然不想让自己的侍女进晋王府啊。”   内宦道:“六公主本就不与晋王多往来,是晋王妃总喜欢找六公主的。”   皇帝道:“毕竟是金陵李氏嘛。当年多风光,现在不在长安了,然而朕都只能暂且将他们逼回金陵而已。朕若要铲除李氏,北方还好,南方的世家,朕恐怕就要失心了……摇摇的存在,还是很重要的。”   他默了一下。   道:“就是太重要了。”   所以有时候才觉得,幼女留在乌蛮才是最好的。   暮晚摇若是留在乌蛮,李氏不能借助暮晚摇一点点重新渗入北方,北方的世家也不能和南方联手……世家们势力这般切割着,再有寒门入世,如此这般,皇权才能高枕无忧啊。   皇帝现在虽然不理政,但显然天下局势,尽在他掌控中。   皇帝微低头,说:“其实那个侍女入了晋王府,也好。”   内宦心里一咯噔。   心想皇帝的意思,是想让丹阳公主和太子分心么?为了不让太子得到李氏的助力?   内宦悄声:“陛下若是想,可以让人悄悄给晋王妃露个底,让晋王妃知道那个侍女怀孕的事。晋王太需要一个孩子了……晋王妃若是知道那个侍女怀孕,会不顾一切地要带走那个侍女。   “毕竟晋王没有孩子,实在有些可怜。”   皇帝哂笑。   皇帝说:“朕懒得动手,懒得管他们这些小孩子的事。   “你看着吧,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你我且看他们会如何使手段,把这件事闹出个结果来。”   皇帝望着幽若安静的湖水,湖水无波,湖水下面的波澜,却从未有一日停止。   良久,皇帝缓缓说:“成安,你说这天下做皇帝的人,是仁心最重要,还是野心最重要,或者背后势力最重要,焉或者手段最重要?你说这天下,要成为一个皇帝,到底怎样才是最合适的?”   名叫成安的内宦小声说自己不知道。   皇帝疲惫道:“你随便说说吧。”   内宦想了想:“也许只有背后势力强大,才能坐稳龙座。”   皇帝淡声:“那也会受背后势力的牵制啊。怎么坐上的皇帝宝座,必然会怎么失去。”   内宦:“那便需要有御下的强力手段。”   皇帝:“御下强狠无情,只会让人怕自己。时间久了,闭目塞听,没人敢告诉你天下真正的样子了。你掌管着朝臣,却看不到百姓。”   内宦为难:“那便是仁心最重要吧。爱民之心最重要,只有爱民,才会对天下有共情博爱之心。”   皇帝道:“恐怕只有仁心没有手段,最后也不过为奸臣把持朝政。”   内宦额上渗汗,实在说不出来了。   到最后,他只能苦笑:“所以还是陛下您最厉害。您已三年不理朝政,这天下……却依然掌控在您手中,什么也瞒不过陛下。”   皇帝哂。   他说:“然而我老了。”   成安心中不舒服,戚戚唤了声“陛下”,已不忍心多说。他跟随陛下几十年,而今自己都老鬓斑白,更何况陛下呢?若是先后在还好一些……可是现在,陛下真的是孤家寡人。   皇帝也默然,不再和内宦讨论这些。   皇帝闭上了眼,重新睡了过去。   内宦为皇帝盖上被褥,听到睡梦中,皇帝模糊地说了一句:“阿暖,我没有杀二郎。”   成安一怔,低头俯看皇帝瘦削疲惫面孔,目中含泪,默默退了下去。陛下心魔已成疾,无药可救。   -----   晋王妃日日去烦暮晚摇,目的就是要见春华一面。   暮晚摇也怕自己态度太坚决,让晋王妃生了疑心,便让春华稍微收拾一下,见了晋王妃一面。   春华在病床上,容颜有些枯损,让晋王妃吓了一跳,觉得和当初自己见到的那个美人完全不同了。   但是晋王妃也因此略微满意,若是春华容貌太盛,对她自己也是一个威胁。   晋王妃得寸进尺,见了春华后,晋王妃就想让自己带来的医工给春华诊脉,看看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养得这么憔悴。   春华骇然,死活不肯,唯恐自己怀孕的事被晋王妃发现。   晋王妃正逼迫着春华,暮晚摇从外推门而入,说:“这里有专门伺候父皇的奉御医在,嫂嫂你班门弄斧干什么?”   晋王妃被暮晚摇不留情面的面说得面红耳赤。   晋王妃只道:“是我们殿下听说春华娘子病了,关心之下才……”   暮晚摇:“这里有奉御医在,不用操心。”   暮晚摇脸色冰冷,说完就往屋外走。晋王妃只好跟着她一同出去,于是旧话重提,说起春华的去留问题。   屋中,春华心焦无比。   她最恨自己无能,如今成了公主的拖累。   不管她是想落胎,还是她不想进晋王府……她都是不想成为公主的拖累啊。公主已经很不容易了,公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里,怎能被她耽误呢?   春华心中煎熬,既想念刘文吉,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又恨自己怀孕,却因为怕再也无法怀胎,而不忍心打胎……她太过为难,左右都觉得是一条死路。   公主如今为她兜着,也不过是护着她,不忍心她和自己的情郎分离。然而……她焉能忍心看公主因为她而受到晋王威胁?   毕竟……那也是一个王。   公主身为女子,天生就比王低一头。   春华颤颤从床上起身,扶着墙,一点点走到门口,去偷听外面暮晚摇和晋王妃争吵的话。   -----   暮晚摇和晋王妃几日来日日因为春华的去留而争执。   晋王妃有卖身契,她占着理;然而暮晚摇性格强硬不放人,晋王妃根本没办法。   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关系,说那个逼迫春华兄长一家送出房田的人,是效忠公主的豪强。   晋王妃也是着急,怕对方认了错,那春华兄长没脸没皮地过来讨要卖身契,再有暮晚摇推波助澜……自己抢不走春华。   抢不走春华,会影响晋王妃和晋王的关系。   今日眼看着又是争不过暮晚摇,吵不出结果,晋王妃心烦意乱,已经打算走了,却突然,晋王府的一个卫士闯了进来。   那卫士不顾公主还在,直接高声向王妃禀报:“王妃,不好了!我们殿下被人射中了大腿,倒下去了。”   晋王妃惊,脸吓得白了。   那个卫士快速地看了旁边的丹阳公主一眼,眼神很奇怪。   暮晚摇忽得站起,眼皮直跳,有不好预感。   果然那个卫士快速道:“是那姓郑的一个武夫,站在角楼上,射中了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本来只是去见春华娘子的兄长,那姓郑的却也在。姓郑的不知道这边是我们殿下,从二层楼上一箭射下来,射中了殿下大腿。”   暮晚摇顿时惊怒:“胡说!”   她唇开始颤抖:“我已让幕僚去了解情况……”   说话间,她这边的人也来通报了。   一个卫士气愤道:“殿下,那家姓郑的起初不认得您派去的幕僚,因那几个幕僚没有拿信物,只说是公主府上的人,对方不承认。咱们几位郎君都被打了出来……后来他们认出来了,才把人请进去。可是那个姓郑的射中了晋王,害怕不已,来问殿下怎么办。”   那卫士厉声:“郑家这一次抢占良田房舍,是因为户部要收租,他们要从民间征税征钱!他们是为了太子!”   晋王妃冷笑:“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听令于公主殿下了。暮晚摇,你当真不知此事么?”   暮晚摇睫毛颤抖。   她半晌道:“我是知道的,我应当是知道的……豪强有钱无权,只能依附世家和皇室。郑家是我给状的胆子,只是我只知道豪强去收租,我并不知道背后这么多事……”   晋王妃:“但正是他们有你壮胆,才伤了你五哥!”   暮晚摇头晕了那么一下,向后退了两步。   晋王妃怒火中烧:“暮晚摇!你太过分了!我要去向陛下告状!那姓郑的是你母后留给你的人,你管不好人,现在还把你五哥给伤了。你五哥只是想要一个侍女,你就这般过分。”   暮晚摇张口,却又忽的收住话,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太巧合了。   好似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这一切。   要她和晋王决裂,要她和晋王敌对。   春华成为了其中的一个起因,一个牺牲品……暮晚摇沉眉,心想到底是谁在推着这一切。   对方是要她倒霉,还是要通过她,再去让谁倒霉?   晋王妃看暮晚摇不说话,转身就要娶找皇帝告状。此时局势逆转,她已经成为了赢家。只要到皇帝面前告一状……竟敢伤自己的兄长,暮晚摇这般不顾骨肉血亲之情,岂不让人寒心?   暮晚摇冷冷地看着晋王妃的背影,心中也开始煎熬。   她攥紧手,拼命想这件事的背后谁会得利,自己该如何自救,将自己从这件事扯出去。思前想后,似乎春华是必须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暮晚摇煎熬之际,屋中门突然被推开,春华趔趔趄趄地撞了进来,跪在了地上。   一瞬间,暮晚摇和春华对视。   春华目中噙泪,悲意和诀别之意不容置疑。   暮晚摇脸色发白,开口想拦,春华却抢在她之前,高声对晋王妃说:“王妃殿下,我愿意跟随您走!我已怀了晋王的骨肉,我愿意入晋王府!只求王妃做主,请晋王不要在此事上牵扯我们殿下。   “我们殿下绝对没有伤害晋王殿下的意思。是下面的豪强太厉害,太无知,太狂妄……”   晋王妃:“姓郑的是丹阳公主所养的豪强!郑家的意思就是丹阳公主的意思!”   暮晚摇厉声:“那我必然会给五哥一个交代!”   晋王妃被吓得住口,呆呆看着暮晚摇。   而春华跪在地上,膝行两步,扯住晋王妃的衣角:“请王妃不要去陛下那里告状……我愿意跟随王妃回王府,请王妃给我们殿下一点时间,我们殿下会给王妃和晋王一个交代的。”   暮晚摇站的笔直,面容如雪,却侧过脸,不再看春华一眼。   之前她那般维护春华,到了此时,已经维护不住的时候,她表现得冷漠无比,不再花费一点精力。   而晋王妃看美人落泪,支支吾吾,烦得不行。但她又心挂晋王,便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强忍着自己的愤怒,让自己理智,勉强说:“放心……此事不会这般结束。”   -----   要么是郑家出了问题,要么是晋王那里出了问题,再要么……是另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一切,将一切巧合凑在一起。   而今对方的目的已经露出冰山一角。   想要暮晚摇和晋王决裂。   或者说……想让太子和晋王决裂。   再或者,挑拨暮晚摇和太子的关系。   晋王妃走后,暮晚摇在屋中踱步。她神色变得很奇怪,恨不能自己亲自出去弄清楚这件事。但是她不能去,她现在名义上还在陪陛下避暑,名义上,晋王受伤的事,还没有被知道……   一个郡王受伤,绝非小事。   晋王现在勉强因为春华的缘故同意和解,暮晚摇就要给出一个充满诚意的道歉来。   按照暮晚摇的想法,目前最好的法子,是先将此事压下去……和晋王私了。   和晋王私了,不要让太子知道,不要让太子也牵扯进来。因为就怕太子入场,对方要借此来攻击太子用人无度,要在皇帝面前状告太子。   暮晚摇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手指发颤,心脏狂跳。   她回到长安这么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牵扯进了一桩阴谋中。她第一次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化解……暮晚摇抿着唇,心里已经定下了一个章程,就开始写信。   一面向太子写信,告诉太子背后也许有人在推动此事;一面向自己的幕僚写信,让幕僚再去见郑氏,弄清楚郑氏到底有没有问题,到底还可不可信。   郑氏是一方豪强……弃用可惜,最好在此时压下,再秋后算账。   只是一封封书信写出去,到安排自己的幕僚做此事时,暮晚摇忽然顿了一下,陷入思量。   按照她的本来意思,她应该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幕僚去办此事。   但是他们才去见过郑氏,有人被打了出来。   而且说不定这些幕僚中有人出了问题……自己如果再派这些可能有问题的人去,这件事也许更加结束不了。   暮晚摇脑海中,不禁浮现了“言尚”的名字。   她咬着唇,兀自蹙眉。   说实话,她很不愿意用言尚,很不愿意让言尚去做这事。   因为他还在忙着读书,因为自己还刚伤了他,正在冷落他……若是让言尚去做此事,那她之前的冷落,算是怎么回事?   可是言尚又是真的很合适。   他脾性好,便轻易不会在处理此事时动怒,不会动怒,就不容易被背后的人牵着走。他说话技巧极好,轻轻松松就能说服人,让人听他的说法。   若是办一件需要主事人性格强硬的事,那言尚那种温和性子,自然是极不合适的;可是如果暮晚摇是要让郑氏低头,要调和郑氏和晋王之间的矛盾,还要解决郑氏抢占百姓良田房舍的矛盾……言尚这种擅长调解矛盾的人,不是最合适的么?   纠结许久,暮晚摇还是为了此事能够漂亮落幕,而写下了言尚的名字。   希望他没有置气。   希望他帮她一次,帮她去调解郑氏和晋王之间的问题,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   丹阳公主的信发出去后,幕僚们自然收到了。   几位幕僚本就在帮公主办事,收到信后,他们看到暮晚摇要言尚为主,让他们这次都听言尚的安排。   几位幕僚怔了一下,心里略有些不服气。   虽然他们之前没有办好事……但是他们跟了公主这么多年,公主现在却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听那个少年的话?   然而心里再不舒服,他们还是去寻言尚了。   夜里,几位年龄可以当言尚父亲的幕僚敲开言家府邸的门,将公主的信给言二郎看,并说自己等人,这次全程听言二郎的话。   言尚看到暮晚摇的信,默然片刻,点头答应。   言尚脾气一贯如此温和,幕僚们松口气告别。等人走后,小厮云书来收茶具,看到二郎仍坐在厅中出神,二郎手中捧着公主那封信。   云书怕郎君是看到公主的信而心里难受,就道:“看来殿下还是信任郎君您。让那么多人听郎君你的话。”   言尚抬目,看了云书一眼。   他说:“她不是最信任我,她是觉得我的脾气,最适合处理此事。   “她是觉得我脾气好,会说话,最适合去办这种帮人调节矛盾的事。”   云书愕了一下,然后支吾道:“那、那也是说明郎君的本事,被殿下看在眼中。虽然公主只是看中您的一个能力……但这也是信任嘛。”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闭目不语。   -----   次日下午,言尚和几位幕僚一起骑马出城,去豪强郑氏家中走一趟。   那些幕僚怕郑氏这次再次把他们赶出去,特意带了卫士。但是这一次郑氏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得罪了公主和晋王,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正心焦时,看到公主还派人来,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郑公亲自出门相迎,一腔求助公主的话还没说出来,便看到田野见,为首而立的,是一个风采翩然的少年郎。   上次被他们打出去的几个幕僚没好气道:“这是言二郎,殿下让言二郎这次带你们去跟晋王道歉。”   郑公连连点头,领着言尚进府,说:“实在让殿下费心了……殿下不弃郑氏,是郑氏的恩人……”   言尚温和道:“殿下不弃郑氏,是因郑氏乃一方豪强。弃了的话,殿下实力大损,她才舍不得弃。”   郑公愣了愣,觉得这位言二郎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点?   就是跟着言尚的几个幕僚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面面相觑,心想言二郎平日说话不是这样的风格呀。   言尚只跟着那位领路郑公,问道:“老伯是郑家现在的家主么?”   郑公点了点头,羞愧道:“前几日几个年轻儿郎不懂事,竟敢射晋王。我已经将那两个孩子绑了起来,一会儿随郎君一起去向晋王赔罪,随便晋王要杀要剐……郎君可要去看一下他们?”   言尚依然态度温和,道:“不急。”   郑公表情微微放松。   之前公主派来的幕僚神色肃穆,言辞激烈,让郑家以为公主要弃了他们,害怕不已。这次看公主派来的人这般面嫩,年少又性情柔和……可见殿下是要这位脾气好的郎君领着他们去跟晋王道歉的。   公主即便要收拾郑氏,也是之后的事。   郑公心中琢磨着待这事过去,私下如何向公主赔罪……哪怕公主要杀几个人,他也咬牙忍了。   而同时,郑公心中又微有得意之意。心想豪强还是厉害的,等再过上百年,豪强成为了世家……自己就可高枕无忧了。   郑公心中琢磨着这些时,听到言尚好奇般问:“我来之前,听说郑家多年来鱼肉百姓,乡下所治之处,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   郑公一愣。   然后连忙:“郎君恐是听错了!郑家绝对没有鱼肉乡民!郎君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那些乡人……”   言尚笑了笑,说:“何必问呢?既是郑氏治下,自然无人敢说郑氏的坏话。毕竟我总是要离开的,而这天下,却缺不了郑氏这样的豪强。”   郑公觉得对方说话怪怪的,他已有了些不悦,但看在公主的份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只当是年轻人不会说话罢了。   但是言尚身后的几个幕僚表情已经很奇怪了:言二郎并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言二郎实际上是最会说话的人了……言二郎这是要做什么?这和公主交代的计划不符合啊。   公主不是这么安排的!   言尚跟随郑公走在田垄间,看到绿野汪洋,百姓安居……郑公也露出一些得意之色,言尚却不等他多吹擂自己,就说:“这些便是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么?今年收成应该很好。”   郑公一怔,勉强说:“这也是为了给户部交钱……公主管我们要钱,我们管百姓要钱。自上而下,大家都很难。”   言尚颔首。   郑公走在前方,感慨一般说道:“郎君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恐怕是不满我这样的豪强在乡,然而我们也是为皇室、为世家做事。这些百姓啊,你看他们总想去告状什么的,其实他们已经过得很不错了,至少没有饿死,在我郑氏治下,没有出现民乱,没有流民,不是么?”   他没有听到言尚回话,不禁侧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郑公惊愕回头,见言尚和他已经隔了六七丈的距离。   少年郎立在田垄上,修身如玉,挺拔如竹。   言尚微微笑,说:“所以,抢占良田是真,射伤晋王是真,将殿下的人赶出去也是真。   “年年鱼肉百姓,致使百姓无家,出走他乡。这偌大田地,便都是郑家的了。我先前还诧异,此间怎么如此地广人稀,和我们岭南也差不了多少?毕竟这里可是万年县啊,长安治下的万年县,和我们那般荒僻的地方怎么能比?   “若是有郑家这样的豪强在,便不怪为何会地广人稀了。   “此次若不是你们侵占那家人的妹妹,正是公主的侍女,若不是晋王正好在附近……谁知道郑家都在做些什么?”   隔着段距离,言尚温淡话语传去,田间所有人都听到了。   田野间还在劳碌的百姓站了起来,看向那位少年郎君;言尚身后的幕僚面面相觑,不安地看着言尚;幕僚旁边的卫士们手扶腰间刀剑,还有持弓持弩,怕郑家发难;郑公身边的人脸露愤怒色,眼看就要冲上去,被郑公拦住;郑公的面色也是青青白白,却到底压抑下去。   郑公说:“年轻人,你似乎对我们意见很大。难道这便是公主殿下的意思?”   郑公冷冷道:“你还年轻,什么也不懂,就不必站在制高点,批判我等该如何治理乡野了。”   言尚说:“我本也没有批判的意思。”   他微微出了一下神,说:“其实这次公主殿下是让我来调节你们之间的矛盾。她想大事化了。然而她到底不清楚我的性情,这件事到底不应该如此草率收场。这天下没有这般道理,我若只为尔等调节……那些百姓何辜呢?   “我虽不求名,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之了。”   郑公警惕道:“你是何意?”   六丈之外,言尚道:“向郑公借一样东西,我便结束此话题,按照公主的吩咐来做事。”   郑公脸色微缓,问:“你要借什么?”   言尚衣袍若云飞扬,他立在风下,玉质兰心,彬彬有礼道:“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说话间,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时,他手一伸,夺过旁边发愣卫士手中的弓弩。众目睽睽之下,言尚手中的弩对准郑公,“砰”,一支箭射了出去。   一箭射在郑公眉心,郑公瞪大眼,血从眉心流下,他不甘地倒地。   言尚手中的弓弩还没放下,郑公身后的郑家卫士一时茫然,竟反应不过来。   好半晌,风烈烈之下。   先是周围田间百姓中有人喝了一声:“好!”   紧接着,众人纷纷回神。   言尚身后幕僚中一人叹道:“言二郎之名……今日之后,便会传遍长安吧?   “如此当机立断,让人血脉沸腾……然而我等不敢为啊。”   大魏人慕英豪之气,言尚当众杀人,众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杀人者偿命,而是当真解气。   -----   樊川之下的避暑山庄。   比所有人都更快一步的,是皇帝先收到了这个消息。   得知丹阳公主派去的幕僚中的一位少年,当众杀了郑公。   皇帝叹:“好气魄。”   顿一下:“那少年郎从今之后,不管会不会下狱,名声会先在长安传一波吧?名士之风……正是所有人崇尚的啊。”   内宦道:“但当众杀人,该偿命才是。” 第57章   “杀人者偿命?”内宦的话到耳中,皇帝啧一声, 先笑了, “这道理,在大魏恐怕是行不通的。”   大魏人人崇尚英豪之气, 便是文士出行都是提刀佩剑。人人有一腔热血,整个社会从上到下的风尚就是这样。   即便知道杀人者偿命,依然不断有游侠、豪侠十步杀人, 为天下人敬仰。丹阳公主府上那位少年郎所为, 也许会为他自己找点麻烦,但恰恰符合了整个社会崇尚的品性。   这般前提下,偿命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慢悠悠:“你信不信,就算刑部去抓人入狱, 都不敢将此人当犯人,而是要老老实实请人进狱,好吃好喝地供着。   “这事儿有点棘手啊。一方面是律例大典,一方面是民心所归。那个敢当众杀人的少年郎倒是有魄力, 就是不知道刑部有没有顶住压力,杀人或放人的魄力。”   内宦想了想, 说:“刑部是秦王部下管辖的。如今要不要那人偿命, 恐怕秦王得头痛了。”   皇帝叹道:“所以说好气魄啊。   “只杀一人, 就将隐在局下的所有人全都拉入了麻烦中。事情闹大, 放到了明面上,众目睽睽之下,背后推手反而不好操作了。   “连郑家家主都直接杀了, 他提着郑家家主的人头去向晋王赔罪,晋王还有理由不接受歉意么?而郑家家主都死了,恐怕真有人针对此事用了什么阴谋,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断了路子,让背后的阴谋没法子继续走了。   “再是公主自己的人杀了自己的人……丹阳公主的魄力,也要为天下人折腰了。无声息间,连摇摇的名声都要被刷一波。   “谁都看不惯豪强,谁都知道他们鱼肉百姓。但是豪强攀附世家,毕竟势强……一时间能当机立断做下这种决定,这份气魄胸襟,非常人能比。   “这种人,不为官还好。只要他挺过此次牢狱之灾,一朝入朝为官,必是众望所归。他在朝堂的开局如此之好,可是比别人辛苦奋斗大半辈子都好得多啊。”   皇帝越分析,越是感慨,干脆直接坐了起来。   聪明的人不少,朝堂大臣没几个笨蛋。但聪明是一回事,人人都知道如此做会有好名声……有没有魄力敢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杀人者就不会偿命。谁也无法控制舆论,无法控制中枢的审判。   既然无法控制,那么敢做,就不得不让人钦佩了。   这些年来,皇帝放手朝政,不多理会,这是第一次,让皇帝对一个人生起了兴趣。   皇帝问:“此人是谁?如何做了摇摇的幕僚?怎么没有人招他入朝为官啊?朝廷放着这种人才不用,太子是如何监国的?”   内宦连忙躬身赔笑:“陛下,他叫言尚,今年堪堪十八,字素臣。”   皇帝疑惑:“言尚?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内宦干笑着提醒:“是今年的探花郎,陛下之前还想为他和丹阳公主指婚,只是被丹阳公主拒婚了。”   皇帝:“……”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了。   内宦也觉得奇怪。   内宦干干道:“也许正是陛下的指婚不成,反而给他和丹阳公主结了缘?他跑去给丹阳公主当幕僚了?”   皇帝脸色越发古怪,似有很多话想说,但又强行压了下去。   半晌,皇帝才道:“所以这个言素臣,现在就给摇摇当个幕僚?”   内宦自然早已去查过这人了:“今年十月的博学宏词科之试,言素臣和状元韦七郎都报了名。若这位言郎能挺过这次牢狱之灾,今年的博学宏词科,他必有好名次。不会有任何人会在这里卡着这位郎君的。”   皇帝说:“若他能上岸,官位一开始就不会太低。”   皇帝突然问:“言素臣在长安没有人脉么?没有人在背后指点他如何行事?”   内宦答:“他只是朋友众多,却都是到长安后才认识的。若说在长安的人脉……他只有一位老师窦君,是个太学博士。恐怕除了教教学问,也没什么人脉给这位郎君用。”   皇帝若有所思:“那么世家可是要盯着这种人物,抢着用了。”   能留在长安的世家,若说他们有些小心思也罢,但他们没有一个是傻子。   内宦观察皇帝脸色,见皇帝垂着目,脸色阴晴不定,就建议道:“陛下若不想这位郎君被世家所抢,不如直接出手,亲自召见这位郎君,让这位郎君直接为陛下所用。”   皇帝思忖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   皇帝重新躺了回去,慢悠悠:“不必。只不过是有胆量当众杀人而已……接下来这出戏怎么唱,朕还要再看看。”   -----   万年县下郑氏所治乡野间,田垄碧绿,风动云涌。   郑公当众被杀,倒在地上。   众人抬目看去,言尚手中还握着那把杀人的弩,对着郑氏一族人。   所有人都傻了。   跟在郑公后面的郑家卫士们大脑空白,惶惶地想着家主竟然当着自己等人的面被杀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冲动之下,他们就想冲上去擒拿这个杀人凶手,绑去郑家祠堂,给郑家人一个交代。但是这些卫士们抬头,对上言尚沉静的目光,再看到搭在他臂上的铁弩……再看到言二郎身后的公主卫士们,纷纷抽出了刀。   言尚手中弩仍对着他们,缓声:“郑公是我必杀之人,不然我无法做出交代。你们若反抗,我已杀人,当不惜再多杀几人。”   郑家卫士们更加惶惑。   其中一人紧咬牙关,目眦欲裂,发着抖怒吼道:“你敢杀郑公!郑家当地豪强,不会放过你的!”   言尚微笑:“我等着看看豪强的威风!”   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跟随的卫士,淡声吩咐:“将郑公的人头砍了,包好于我带走。”   他再看向那些郑家卫士,道:“尚今日便在此,提着郑公人头去向晋王赎罪。你们今日若是想杀我,便来杀吧。”   说罢,转身便走。   四周田野见百姓们看得目中崇拜,不断追问那人是谁,为何这般气派,连郑公都敢杀。   郑家在万年县经营这么多年,上面依靠李氏和皇室,百姓们无一人敢反抗。真有敢反抗的,全都逃离万年县,流落出去成了山贼或流民。反正郑氏也没有不给人活路,百姓们都是忍着……这位郎君却说了几句话,就杀了人!   言尚转身走,根本没有再去郑家府邸的意思,看他的架势,是准备提着郑公人头,直接去拜访晋王。   幕僚们心肝颤颤,聪明跟在他身后。他们看这位少年郎面容依然清隽,如玉面上一点儿血渍都没有溅上,目光也依然明亮清澈……可是言尚刚刚才杀了人!   他们被骇住,心中既是敬佩少年血性,又是恐惧言尚的行动果敢。   他们追着言尚:“郑家不会放过郎君的,他们不敢动公主,却说不定会与你为难。”   言尚不语。   幕僚们再颤声:“二郎,你如此作为……是要下牢狱的!公主殿下都无法保你!”   言尚看了他们一眼,微颔首:“我知道。”   回头看眼身后被抛下的田野间那些聚在一起的百姓,还有急匆匆转身跑去向郑家报信的郑家卫士,言尚目光有些幽邃。   他说:“所以必须抓紧时间,将殿下交代的事情办完。”   -----   郑家府邸中,一众郑家人正忐忑地等着公主派来的人过来与他们清算。   在他们的想法中,他们是公主的人,公主就算暴怒,顶多杀几个人……他们已经打算将侵占春华兄长田舍的几个郑家子弟,那射伤晋王的子弟,交出去。哪怕这几人被杀,他们也忍下接受了。   他们躲在祠堂中商量着该如何向公主殿下求饶。   便有卫士脸色惨白地闯进来,哆嗦着跪下:“郑公、郑公……被公主派来的那个言二郎杀了!”   郑家祠堂,一瞬间以为卫士是开玩笑。一个家主被杀……怎么可能。   殿下怎会这么对他们?   卫士快要哭了:“那个言二郎站在六丈外,问清郑家所为,知道领路的是家主后,直接就提弩杀人了。那些百姓们还在旁边叫好,现在他们已经骑上马,大概要走了……”   “什么?!”郑家人一下子怒了。   气得发抖:“只是小小一个幕僚,这般胆大!官府的人不管么?这天下没有王法了么?天理昭昭,他竟然公然挑衅律法……我郑家绝不饶他!”   几个血性年轻人听到郑公死了,当下就要冲出去提剑报仇,被一些年长的拦住,说去请官府中人,请官府做主。   王子杀人与庶民同罪!   天下哪有那般肆意杀人的道理!   -----   晋王府中,晋王正在养伤,面色发白地迎接言尚等人入室。   摊开的包裹中,新鲜的血海流着,郑公死不瞑目的铜铃眼睛瞪着晋王。   晋王没有被之前的箭伤吓死,却要被这个人头吓死了。   晋王脸色发青:“言二郎这是何意?”   言尚温和:“这是公主殿下给殿下您的交代。郑公乃是郑家家主,家主已伏法,殿下若还有其他需求,请一并告知。我们公主殿下与殿下您兄妹情深,绝对没有伤害殿下的意思,望殿下深思。”   晋王好久,才勉强笑道:“摇摇的心意,孤接受了……孤本来就没有怪摇摇的意思……这都是、都是下人们闹出的事……”   晋王做出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看言尚等人离开后,他恼怒至极,让人将这颗人头丢出去。但是闭上眼,好像都能看到郑公盯着他……晋王吓得不行,打着哆嗦。   暮晚摇如此赔罪,他还能说什么呢?   连自己的臂膀都砍了……若是晋王再不接受致歉,倒显得晋王绝情了。   -----   言尚出了晋王府,刑部的人已经立在晋王府门口,等候他们了。   跟着言尚的公主府卫士们手按在腰间刀柄上,警惕看对方。言尚身后的幕僚们,互相看一眼,长叹一声,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一位刑部大员身躯凛凛,面容威严,负手站在晋王府外的箱子里,正在观看墙壁上所绘的壁画。   言尚出来,衣衫飞纵。   那刑部大官回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便是言二郎?就是你当众杀的人?”   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大约是郑家子弟的人上蹿下跳,指着言尚无比激动道:“郎君,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们家主!”   那刑部大官目露厌色。   他虽和郑家有些交情,被郑家请来办此案,但是路上听了前后缘由后,他就知道自己被郑家坑了……这种案子,岂是好相与的?   这位大官根本不理会旁边郑家子弟的聒噪,一双虎目,紧盯着那从晋王府出来的清瘦少年郎。   言尚弯身拱手,大袖飞扬,温声:“正是在下。”   刑部官员目露感叹色,感慨对方面对自己等人,竟然面不改色。他表情不那么严肃了,只说:“言二郎,我等办案,听说你当众杀人,不得不请你配合,与我们去刑部走一趟了。”   似怕对方不肯,他竟然多补充一句:“若是郎君是清白的,我等查证之后,自然会放郎君出来。”   言尚说:“本该如此,不敢阻挠郎君办案。”   看对方如此好说话,刑部大官松口气,连忙使眼色让身后官吏去将人捉来。   但是如此一路回刑部,长安中这些性情豪放、热爱八卦的民众,显然听到了传回来的消息,一个个当街围观。刑部都不敢绑言尚,只让对方骑马跟随,就这般,民众们仍激愤指责:   “那郑家不该杀么?言二郎乃是英雄,你们却要杀人者偿命,你们这官怎么当的?   “你们是不是跟郑家串通一气了?   “豪强好大威风!世家都不敢这样吧!”   长安民众的彪悍,一国都城民众的大胆,远非其他地方可比……刑部的人本是按照常理来捉人,此时回刑部却一个个面如土色,好像他们是恶人一般,气愤不已。   郑氏子弟躲在人群中,看到群情如此,也是慌乱,连忙跑着逃出去跟自家人通气。   刑部大官沉着脸,没好气地让己方人赶紧走,别让人再围观了。   而有好事的世家子弟坐在酒肆楼上,自上而下观看下方刑部办案人被民众堵着的为难样,忍不住嗤笑。   道:“刑部这次难办啊。”   却也有心有余悸的:“没想到民众这般厌恶豪强,看来那郑氏多年来,名声实在不够好。   “郑家这次要完了。”   众人默然。   又有人问:“可有世家想在此次捞郑家的?”   几人看看对方,不禁嗤笑:“郑家不是丹阳公主的人么?哪有世家想捞的?   “而且就算舍不得豪强……我世家立世,又不是与民为敌,看到百姓这般激愤,也知那郑氏必然太过分了。我等也不愿百姓这般苦寒啊。”   众人默然,匆匆喝了两盏酒后,各自回家去报告自家家主。   -----   东宫之中。   刑部人将言二郎带走去刑部的时候,东宫太子才知道了言二郎当众杀人的事。   杨嗣原本正昏昏欲睡、无聊地听着太子又在和那几个大臣讨论政事,听到言尚事情的前后,杨嗣不禁一声叫好,将沉思的众人吓了一跳。   太子不悦地看向杨嗣:“……三郎这是刚刚睡醒?”   他这是嘲讽杨三郎在别人谈论政务的时候,一径昏睡,到了现在听到言尚的事,才一下子睡醒了。   和太子相交多年,杨三郎早就脸皮极厚,根本不在乎太子不痛不痒的讽刺。   杨嗣起身,只穿着白袜,在议事堂中踱步。   他性豪放,生平最喜欢这种英豪之气。平日言二郎行事总给他一种阴谋诡计的感觉,让他不喜。只有这般少年英气,才为他所倾仰。   杨嗣拍掌叫好:“那郑氏家主正是该杀!将百姓蹉跎至此,霸人田舍,不知悔改,还妄图让公主为他们兜着……这种人,杀了最为解气!言素臣此举,才是大丈夫所为!”   太子看他:“你似乎忘了郑氏之所以霸人田舍,是为了收租收钱。而之所以收租收钱,是为了交给户部,弥补户部的缺钱漏洞。你这般为言二郎交好,岂不是在说孤错了么?”   杨嗣道:“殿下用人前不能分辨,惹下这种麻烦,本就错了!”   在场中人一片吸气。   感叹杨三郎好大的胆子,敢当着太子的面这么说。   杨嗣推门就要出去:“那帮刑部人说不定会为难言二郎,二郎的牢狱之灾恐怕免不了。不行,我得过去刑部看一看。他们若是敢为难言素臣,我便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堂中人没有一人拦得住,就看杨三郎这么扬长而去了。   他们面面相觑,又回头看太子,心想杨嗣的行为就代表太子。杨嗣跑去刑部大闹,不就说明是太子授意的?   他们看向太子,见太子若有所思,并不派人去将杨三郎追回来。   众人道:“殿下,这事恐怕东宫会惹祸上身……”   太子却道:“不一定。此事……且看有没有人继续下场。”   -----   自然有人继续下场。   樊川的避暑山庄中,暮晚摇听说了言尚杀了郑氏家主,眼前当即一黑,跌坐在地。   她气得几乎吐血。   恨言尚完全将她的意思扭曲!   她让他将事情压下……他这是将事情放大了。   放大了也罢,他还把自己送进了牢狱!   暮晚摇怒极:“言尚、言尚……混蛋!”   她咬牙切齿之时,却又钦佩那人的胆量。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要跟她对着来……他莫不是在报复她对他的不理不睬?   暮晚摇气得头痛,若是有可能,她真想冲出去狠狠骂他。然而暮晚摇捂着心脏,说服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事情到了这一步,要利益最大化,不能生气,不能意气用事。   言尚给她开了这么一个局……她就算再痛恨,再舍不得,也得自断手臂,以示天下了!   暮晚摇踱步许久,拼命思考如何才能将局势扭转成最有利自己的。   良久良久,她咬着牙,整理一下衣容便要去见陛下。   然而内宦将她拦下,说陛下不见任何人。   暮晚摇脸色变来变去,皇帝这条路走不通后,她干脆回到房舍,回到书案前,开始给东宫写信:   “愿意自断臂膀,惩治郑氏,与郑氏划清界限,从此再不用这一家。   “愿以郑氏之祸,告诫天下豪强!勿以民为奴,勿以民为肉……   “乞东宫整治天下豪强,请世家自查豪强之风。豪强为祸天下,非一日之行。当趁此机会,查清天下豪强这些年的账……”   -----   深夜时分。   东宫灯火仍彻夜长明。   一干臣属对坐两边,太子取了丹阳公主的信件,阅后传给众臣子。   臣子们大悦:“公主之善,之气度,当为天下表!”   太子颔首。   他微微露出笑,因一整日,他就在等着,看暮晚摇会不会采取行动。   暮晚摇采取了。   她的政治觉悟……终于上了一层楼,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太子道:“明日朝上,将丹阳公主的请示传给众臣。豪强之风,确实该整治了。”   如此一治,豪强多年来搜刮之财充公,户部就再不会缺钱了……   太子道:“既是要整治豪强,然而天下不良行径,岂止是豪强?”   臣子人揣度太子之心,一人便想到一事,说道:“庐陵长公主多年来圈养美少年,占民良田,放任自己人手欺民闹事……长公主惹众怒多年,殿下不可不查。”   太子正是等着此话。   既然要动手。   言尚要名声。   暮晚摇要名声。   难道东宫就不要么?   太子道:“希望姑姑有这般配合的觉悟。”   -----   庐陵长公主府邸被官寺的人围住之时,长公主近乎发疯,意识到太子是要拿她动刀。   原本是豪强之事,她还坐壁上观,而今看来,太子是根本要将她和那豪强联到一起来治?   庐陵长公主这才发现,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信了言尚。   言尚说太子会保她。   她也信了。   但是太子一次又一次……这次直接来治罪,要从她府上抓走犯事的人,要审查长公主多年来的案子!   庐陵长公主大怒:“我要见陛下!我要向皇兄告状!暮朗!你真是混蛋!你真是心狠……连自己的姑姑都不放过!”   暮朗,是当朝太子的大名。   没人敢叫。   可见庐陵长公主是如何气疯。   来搜查公主府的人,敢动别人,却不敢拦长公主。长公主气得自己驱车,就要亲自去樊川见皇帝,向皇帝告状。   她已经驱车半里,马车却被人拦住。   以为是那帮搜查长公主府邸的人连自己都不放过,长公主气得抽鞭而出。她从马车中跳下,一鞭甩出,打在了拦车的人身上。   却是俊朗的青年郎君,被她一鞭抽到,长发微散落在颊上,鲜红一道。   冯献遇愕然向她看来。   长公主见到是他,先是惊,然后怒:“怎么,连你也要拦我?滚开!”   冯献遇一把抓住长公主的手,逼迫长公主回到了马车中,躲开周围民众的围观。在车中,他撩袍跪在长公主面前,仰头恳切:“殿下,这是您难得刷一次好名声的机会,岂能放过?这是太子殿下与你合作的最重要一个环节,岂能半途而废?”   庐陵长公主冷笑:“合作?到了今天这一步,我算是看出来根本没有人想和我合作。都是在哄骗我,利用我……”   说着说着,她面容惨白,浑身发抖。   只觉得若是皇帝一死,恐怕自己是真的要跟着一起死了……   冯献遇急声:“殿下不可如此!我可为殿下去见太子一面,与太子私谈,请太子明示。太子若是真不肯留殿下一条生路,殿下再去向陛下告状也不迟。而今天下,郑氏为人唾弃,殿下怎能将自己和郑氏放到同一水平,失了民心?”   庐陵长公主茫然地看向他。   好半晌,她才迟疑着点了头:“冯郎,我便信你一次。太子不拿我当姑姑……到头来,我竟要靠自己的情郎来救自己。”   她惨然一笑,头靠在车壁上,向来明媚妖娆的面容,此时黯然无比。   冯献遇低下头,轻声:“殿下不必如此绝望。事情不到那一步……太子必是认您为姑姑的,太子拿您动刀,也不过是不避嫌而已。您只有配合好了,日后才有生路。”   庐陵长公主俯眼看着他,静静道:“那你就去做吧。我养了面首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当用。搜查公主府的人到了府前,一个个都吓得四处逃窜。偏偏你还敢来找我,不怕被我连累……冯郎,多谢你。”   冯献遇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他微偏过头,绷住脸,不让自己去看这个女人那般萧索的表情。   他如此作为,也是不希望她倒台。他既靠她当了官,日后还得靠着她继续升官……只是她的萧索,也让他心中黯黯,想着天下局势,朝夕祸福,实在难说。   -----   如此如此,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   夜里,内宦再一次将事情最新进展报告给皇帝。   称言二郎如何入狱,民众如何为他请求;   称暮晚摇如何决然,自断臂膀,为民请命,请求查办天下豪强;   称太子是如何在朝堂中肯定丹阳公主的请书,太子又是如何对庐陵长公主下手……   皇帝慨叹:“精彩。   “没有一个人落下,没有一个人拖后腿。局势变化如此有趣,牵一发动全身。本是一个侍女怀孕问题,小打小闹到了这种程度,朕对他们……越来越感兴趣了。” 第58章   皇城关闭后,位于尚书省右厢的刑部, 迎来了秦王。   年过五旬的刑部尚书请秦王入堂谈事, 秦王一路负手而走,脸色冷沉。到进屋坐下, 喝了杯水后,被外头暑气熏的一身热汗好似才缓解了些。   秦王长长吐口气,看向躬身立在一旁的刑部尚书。   他冷呵一声:“舅舅且说说, 如今是什么情况?”   刑部尚书是秦王殿下的舅舅, 但君臣有别,他此时也很头痛。   道:“无非是按照律法,当众杀人的言二郎该杀;然而据说这几日皇城外,日日有百姓聚众相闹, 还有那些不好好读书的士人,也不知此时瞎折腾什么,天天上书褒奖言二郎所为。”   看眼秦王阴晴不定的脸色,刑部尚书道:“照他们的说法, 言二郎杀了人,反而成了圣人, 该被供着了。”   秦王道:“如今局势, 可不是被供着了么?”   秦王道:“好大气魄!杀一人而得天下士人之心, 得天下百姓之心。这时候要是把他杀了, 我等和他怕是都要青史留名了。   “不过他留的是好名,我等留的就是‘酷吏’恶名了。”   刑部尚书道:“然而若是不杀他,律法如何解释?难道官寺要鼓励这般杀人行径么?日后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想杀谁就杀谁,这世道不就乱了么?”   秦王说:“那便杀了他。”   刑部尚书不语。   秦王瞥他这个老头子一眼,冷笑:“怎么了舅舅,不让杀说不合律法,孤现在让你杀,你又不敢了?”   刑部尚书苦笑。   道:“殿下明鉴。我等都是士人出身,当官除了为民做主,不也是求一个名么?杀了言二郎,这名……便是没了。老臣年纪大了,还真下不了这个狠心。   秦王“哦”一声:“让你杀你不敢,让你不杀你说不行……看来舅舅是要把这个难题丢给孤了。”   尚书低头低声:“老臣本就是为殿下效力。只要殿下下令,老臣就算不想杀,也会批字杀的。”   秦王不语了。   他因为娘家关系,自入朝就轻易掌兵部、刑部、吏部三大部。   尚书六部之中,吏部排名第一,之后才是太子所管的礼部和户部。   而太子掌户部,是杨家等人操作的结果,掌礼部嘛……则是太子的先天好条件,皇室宗亲是肯定会把礼部交给太子掌的。   所以说,太子掌财,秦王掌兵。   秦王从来就不觉得储君之争,自己会输给太子。   今日事情落到这一步……也让秦王暗恨。   原本想靠一个侍女,送入晋王府,将暮晚摇一军,让暮晚摇和太子离心,甚至让太子因站豪强那一方而失民心……谁料到暮晚摇那丫头今非昔比,竟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自断臂膀,砍掉了自己身后的豪强。   郑氏一族啊!   暮晚摇那丫头居然有这种魄力,不光断自己的,还上书让太子整顿天下豪强。   豪强虽是豪强,却到底不是世家。暮晚摇没有动了世家的利益,那些世家这么多年来估计也有不少烦豪强的……正好趁这个机会里应外合,将权势重新归整。   暮晚摇没有拖后腿。   而太子那般在秦王眼中、本就阴险狡诈的人,更是没在这个环节出了漏子。   所以事情到这一步,暮晚摇损失了一个侍女,看似和晋王有了纠葛……然而暮晚摇为太子作出的牺牲更大。看在暮晚摇自断郑氏的强力相护的面子上,太子也不会跟暮晚摇在这件事上离心。   到底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哪有一方豪强重要?   秦王叹气,真不知道局势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自己没有捞到好处不说,刑部现在还被太子架上了火坑,天下人都在看着刑部会怎么审这个案子……   良久,秦王冷笑:“太子想让刑部一部来担恶名,哪有那般好事?”   他有了主意,吩咐刑部尚书道:“明日你就上书中枢,说言二郎为国为民,天下大义,刑部不敢独审。要召集……三堂会审,言二郎是功是罪,要三堂会审后才知道。”   秦王戏谑道:“这些士人,不是要把言尚捧成圣人么?呵,孤倒要看看,这个捧出来的圣人,何时会反将他们一军……这次言二郎是合了他们的心意,孤不信言二郎所为,永远合他们的心意。”   -----   三堂会审,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同案审判。   刑部是秦王舅舅所掌,自是秦王这一边;大理寺卿是杨家人所掌,自是太子那一脉。   而御史台嘛,行使监察权,其实不属于三省六部中的制度。不过这一次,中枢直接让人进御史台,从三省中的中书省直接调人下放,中书省要有人进御史台,目的就是想听一听,这个案子会如何审。   大魏的官制,是三省、六部、一台。   台是御史台,六部是三省中的尚书省其下设的六部。而三省,则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大魏朝中枢行政,一般程序是中书省商议后拟旨,门下省审批,门下省审批后要求天子审批,之后命令会下放到尚书省。尚书省的六部,是负责执行中枢命令的。尚书省只有执行权,没有决定权。   这般制度下,大魏朝又采取群相制。   造成的结果便是,大魏朝的相公们(宰相),都是出自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是没有人有资格当宰相的。这一次中书省调人去御史台,便是几位相公想旁听这个案子,看看大家要怎么审判。   三堂会审的提议上书中书省后,中书省很快批准,太子也无异议。天下的士人和学子本就关注着此案,此时听到朝廷没有让刑部专断,而是三堂会审,一个个都松口气,知道朝廷还是谨慎的。   太学中,众学子就聚在一起,讨论此事。   有振臂一挥者,踩在石案上,向四方聚来的士子学子们高呼:“言二郎不能死!言二郎若是死了,岂不是说民心之向都是没有意义的么?我等读书这么多年,难道只为求名求利,致天理于不顾么?   “长安士人中,我首推言二郎!就冲他敢杀了那郑氏家主!若是我在场,我必然也杀!”   下方有人不屑,看上面高呼的人唾沫横飞,心想若是你在场,恐怕早吓得屁滚尿流,哪里敢杀人。但是上方呼吁的人总体上没说错,言尚所为符合了这个时代的普世观念,大家都认为他做得对。   一旦有人呼吁,一个个士子便聚过去,一起签字,联名上朝廷上书,为言尚说情了。   无外乎是法外有情、人治天下之类的道理。   毕竟太学学生,手执一笔,文人热血,算是和下面的百姓接触最多的了。   一个个学子们聚过去签字,为言尚正名。韦树刚来太学,便被这般剧烈的群情给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要聚众闹事。待弄明白他们是要上书朝廷为言二郎说情保命后,韦树微微吐口气。   反正他们要真的聚众闹事,韦树肯定掉头就走了。   韦树到这里来,也是想到太学有直接向朝廷上书的权利……他如今见不到丹阳公主,又不想去求助韦家,便想试试这个法子。没想到他才来,早有人比他更先想到这个主意了。   而今看他们激动地联名上书……韦树想了想,慢吞吞地混在人群中,打算也凑个数。   只是上面宣讲呼吁的人,声音极大,好似和言尚关系极好。   韦树心不在焉地想,也许真的是关系很好吧,他并不清楚。   韦树的书童跟着自己郎君混在人群中,韦树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清冷沉默,不和其他人同行。   书童回来了,激动地与自家郎君分享:“七郎,我打听清楚了。那个在上面呼喊着让大家救言二郎的人,根本和言二郎没说过几句话。大约就是言二郎去了弘文馆后,有一次回来太学见他老师,对那个人笑了笑,对方就将言二郎引以为知己了……这不是有病嘛。”   韦树:“唔。”   他低声:“言二哥人际关系一直很好。”   说不定不是有病,对方是真的为言尚所折腰。   书童才不信,书童觉得自家郎君才是言二郎真正的好友。可是眼看如今这么好的出名机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学子所占,自家郎君却混在人群里充数……他着急道:“七郎,你应该跳出来,以二郎好友的身份当领头人!而不是在这里留个名就走……言二郎若是从牢狱中出来了,只会记得领人救他的人,怎么会记得你这个混在人群里的人呢?”   韦树说:“言二哥不是那种人。”   他顿一顿,非常抗拒道:“如此就很好。我不愿出风头。”   书童:“……”   他恨铁不成钢:“七郎,你是怕和人说话吧?!这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是人,你和他们说几句话怕什么?”   十四岁的少年郎,韦树面容突得一红,似被自己的书童说中心事。   他却仍一派冷淡清凉、万物不扰的状态,只倔道:“我没有怕和人说话。我只是不想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而已。”   书童道:“郎君你是要当官的人,你都没有几个朋友……”   韦树道:“结党营私才是罪,我这般不是罪。而且谁说我没有朋友?言二哥不是么?公主不是么?我与公主的关系挺好的。”   书童:“……”   那是关系好么?   丹阳公主明明是见你长得好看,才会一看到你就笑啊。真要说起来,丹阳公主和言二郎的关系不是更好么?   哎,好愁。   书童心想,七郎的老师,明明是丹阳公主的舅舅李公。李公早就说过希望七郎能和丹阳公主结亲……自家郎君来长安,不也抱着这种目的么?   而今这结亲嘛……看自己郎君这架势,好难。   -----   这些天,太子大力整治豪强之流,世家也多多少少地自查,配合太子。一时间,整个长安都热闹了起来,每天都有快马加鞭的书信送去东宫,让太子审批。   郑氏一族都被下了狱不说,乡野之间的豪强之列,人人自危,四处求救。但昔日多容忍他们的世家,这时候都闭门不见,不愿惹祸上身。   一时间,官寺来查,有直接认罪请求赎罪的,有期期艾艾送出七成家产保平安的,也有直接下狱的,还有被打死的。   百姓们积极向官寺举查,昔日总是三推四请的官寺,一时间办案速度极快。   而这些天最为影响大的一件事,是太子亲自去查了庐陵长公主。   太子向皇帝上书,说庐陵长公主不能管住自己的下人,多年来闹事不断;且庐陵长公主既是当了女冠,修了宫观住,为何不戒男色,四处搜刮美男子?   很多事,不纠察的时候大家睁只眼闭只眼,要查的时候,那都是罪。   据说皇帝为庐陵长公主说了几句话,长公主的宫观才没有被没收,继续住着。但是长公主府上的财产充公半数,哪怕长公主哭哭啼啼要见皇帝,太子以皇帝避暑静养为由,不让长公主前去打扰皇帝。   到此时,长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庐陵长公主的威势被太子亲自打压,皇帝不救,日后庐陵长公主在长安,不能再如往日那般嚣张了。   而那些自觉自己容貌长得好的士人,齐齐松口气,也不管长公主根本看不看得上他们,反正都自觉从女阴魔手中逃过一劫。   这般热热闹闹地整治之下,整个长安,好似都焕然一新。十日后。三堂会审之日,言尚被从刑部请出。   刑部人怕有人说他们折辱言尚,还殷勤地让言尚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然而就算这样,皇城外太学生们、寻常百姓们也围在那里不散,口中嚷着什么“名士当如言素臣”“朝廷不能杀言二郎”之类的话。   皇城外民众的吵闹声,隔着宫墙传了进来。押走言尚的刑部官员瞥言尚,以为言尚听到墙外的民众高呼会要么羞愧不安,要么感动涕零,没想到看过去……那位清隽少年郎,好似在走神。   言尚确实走神了。   一直走神走到进了大堂,看到了审判他此案的各方官员。   御史台的人、大理寺的人、刑部的人,一眼望去,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哪边是哪边的人。   言尚在这里看到了熟人,杨三郎杨嗣。   十日前,言尚被押入刑部大牢时,杨嗣来刑部一趟,大闹一番后,大意是让刑部好生供着言尚,若是知道他们折辱人,大理寺会直接将案子抢走。言尚自是感谢了杨嗣一番。   而今日……杨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那边为首的位置,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刀放在案上,刀锋向外,凛然锋利。   如此架势,大有若是这个结果让他杨三郎不满意、他会直接动手的意思。   刑部那边的人暗自鄙视杨三郎的不讲究,心里却奇怪这种喜欢动武的人,应该和他们秦王殿下混在一起啊,怎么就能跟着太子办事?   太子那种阴谋诡计不断的路子……这位杨三郎真的能适应?   除了刑部和大理寺,言尚第一次见到了御史台的人。让他微怔的是,众人对御史台那边派来的人都非常敬重。   杨嗣抱着胸,不耐烦道:“还等什么?赶紧审吧。太子殿下让我今日来监督你们,你们谁也别想从中作梗。”   一老人声音笑叹道:“三郎啊,怎么在东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养出多点耐心呢?太子平日就这般管你的?”   立在大堂正中的言尚看去,见那位老人的声音一出,堂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起面向堂外迎去。   连杨嗣这种大咧咧的、因背靠太子而嚣张傲气的人都站起来,主动去扶那位从外而来的老人。这位老人虽发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走入堂中的步伐也不见蹒跚,反而大步流星。   杨嗣尴尬道:“刘相公,您怎么也来了?”   言尚眉心微微一动,听杨嗣称呼对方为相公,便知这是一位宰相亲自来了。他微肃然,没想到自己竟然劳动一位宰相前来。   有人搬来了矮凳请刘相公坐下,刘相公入座后看向言尚,将言尚上下打量一番。   刘相公略有些好感地对言尚笑了笑。   言尚忙俯身行礼。   刘相公这才随口回答杨嗣:“今日在政事堂办公时,几位相公说起三堂会审,都有些兴趣。如今长安,言二郎的名气可是如雷贯耳,我们几个老头子,就好奇这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才得人这般欣赏。   “正好今日公务不忙,我便过来看看。你们审你们的案子,不必在意我。”   政事堂,位于中书省,是大魏朝几位相公理政的地方。   大魏朝说是群相制,其实宰相们最多的时候也不到十人。而今的宰相,也不过堪堪五位。   言尚之前行卷时拜访的那位张相公不提,今日所见的刘相公又是一位。加起来,言尚竟然已经见过一半的宰相了。   言尚心知肚明,如今自己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然而若是赢了……这便是他入朝之前,最好的开局了。   今日局势如此重要。   而如此重要之下,言尚扫一番堂中这些人,心中又忍不住走神,更添郁色。   十天了。   所有人都来围观过他这个稀奇人物了,不管是刑部还是哪里的人,每天都有人来看他,问他话,要弄清楚那天他和郑氏起冲突的具体过程。   十天来,可以说除了皇帝陛下见不到,连太子,言尚都见过一面。太子说让他不必着急,说天命在他,让他多等几日,便能出去。太子自然是来收买人心,言尚也作出被对方感动的样子。   双方都很满意。   然而……这么多的人来过,为何暮晚摇对他不顾不问呢?   听杨三郎说,她并不是不管这回事,她很积极地入局,替太子出头,提出整治豪强的议案。她积极配合太子,主动切割郑氏豪强不说,将依附她的所有豪强都重新整治一番,向太子投诚。   杨三郎不耐烦地说,暮晚摇平均每日,都要给东宫上书十余次,把人烦得不行。   而长安中,开始有丹阳公主贤圣的名声。   她这般积极入局,为何却不问他一句,不看他一眼。她是公主,不方便亲自来看他也罢,为何都不让仆从给他递一句话,关心他一下?他入了狱,连太子都来装模作样一番,她为何连面子功夫都不做?   连君臣之谊都不要了?   她纵是生气他的自作主张,可是过来骂他一通,训斥他一番,那也是她的道理。而今这不管不问……才是最让人寒心的。   言尚闭目。   堂上人唤:“言二郎,开始了,将你那日行为重新说一遍。”   言尚回过神,让自己不再想暮晚摇,将心思放到眼下,多日来,他再次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天发生的事……   -----   三堂会审审了整整一日。   期间有高位者严词厉色,质问言尚所为是否是为了沽名钓誉,收买民心;言尚不卑不亢回答。   有上位者好意安抚,话中留陷阱逼问;言尚说话不急不缓,并不受激。   有郑氏族人被提审而来,本高声质问言尚,却被言尚说得张口结舌、羞愧无比。   有人和言尚对峙,有人为言尚说话……   刘相公一直抚须,静静观看。时而看看言尚,时而看看针对这人的人。他不表态,这里的人就当他不存在。   到了傍晚时,基本众人都已疲惫,半数之人,都已经有些偏向言尚。   其实他们本就偏向言尚……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审。   定好次日出审判结果的结论后,三堂会审结束,众人送刘相公出门,言尚也被重新提回牢狱中。   -----   一整日的精神紧绷,让言尚疲惫不堪。   这些朝中臣子,没有一个好相与。杨三郎混在他们中,简直如傻子一般干净明白。   言尚不得不提起全部精神应付这些人,也顾不上结果如何,言尚认为自己已经尽力。   回到牢中,牢门重新被锁上,有狱吏殷勤地送来饭菜,言尚因为精神绷得太累了,也没有心情吃饭,好声好气地让人将饭菜重新带下去。   狱吏劝道:“郎君,你也不必慌乱。我看我们府君的意思,大概明日就能让你出狱了。只要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没有意见。而大理寺必然没有意见……御史台,应该也不会有意见才是。   “听说刘相公走的时候,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郎君,你好歹吃两口,明日说不定又要审呢?”   言尚温声:“我实在吃不下,且让我歇歇。明日再用膳也是可以的。麻烦你们多日来照料我了。”   狱吏连忙说不用谢,又好心道:“郎君那你先睡吧,后半夜我与人换班时,再过来为你送一次饭。”   言尚:“不必如此……”   对方却很坚持:“如二郎你这样为我们百姓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二郎,你一定要从这里出去。日后你做了父母官,还记得今日一食一饭,记得我们这些百姓……便是我等的福气了。”   言尚目中光微动,他点头对小吏笑了笑,不再拒绝了。   到底是牢房,刑部的人想照顾言尚,也不可能真的把豪宅给他搬过来。   也不过是旁的犯人没人管饭,他这里按点送;旁的人直接睡在稻草上,他这里下面铺了褥子;旁的人除了睡就是发呆,他这里还有蜡烛、有书本,供他醒着的时候看书。   基本众人都默认言尚一定会出去,没人会刻意为难。   言尚稍微用清水洗了下脸,就躺下披衣而睡,想明日说不定又得舌战群儒,他得养精蓄锐。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感觉到有什么在推自己的手。   他迷糊中向靠墙的方向挪,那东西仍跟着,再一次在他枕着的手上踩了踩。   窸窸窣窣,一直不停。   言尚迷糊中睁开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妙龄女子衣罗绮,曳锦绣。   金红相间、绣着彩凤的华美长裙铺在狱中稻草上,裙下露出一点翘头珠履。一点点踩言尚手的,正是这珠履。   言尚仰头,对上暮晚摇似笑非笑的眼睛。   言尚一下子坐起,身在牢中,他没有穿囚犯的衣服,却也不过一身中衣。幸好这是夏日,不会太冷。   他靠墙而坐,长发微散,几绺拂在面上。仰头看她时,目中若有星碎水动,颇为动人。   她忽然出现,如同梦一般,言尚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梦,还是她真的来看他了。   只是突然看到她,见她高贵美丽一如往日,垂着眼皮,漆黑眼睛盯着他看……心中若有无限柔情拂上,又有些许怨怼之意。   言尚心跳如鼓擂,他喃声:“殿……”   暮晚摇蹲下来,就蹲在他面前,让他不用仰视她了。她手伸到自己红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月光从头顶小窗照入,落在她脸上。   她就在他面前,又清澈,又妩媚;又无情,又含情。   暮晚摇目若春水,缓缓流入言尚心脏:“不要大声说话。我悄悄进来的,不想被人知道。按理说,我现在应该还在避暑山庄,陪着我父皇避暑。你这种小人物,我根本就不应该过来看一眼的。”   言尚盯着她。   这一刻,她刻薄的语言,让他确定她不是梦,是真的了。   他说:“那你来干什么?”   暮晚摇:“欣赏你现在有多倒霉啊。”   她一目不错地看着他:“看言二郎入狱,这可不是能够常见的。看你衣衫不整,这可不是常有的。看你如何屈辱,如何被人审视,将你当贼一样防着……这可不是常有的。”   言尚无言。   许久,他才低声:“所以你是生我的气,才不肯见我?是觉得我不听你的话,你才不高兴?”   暮晚摇冷笑。   她伸手,冰凉的手,一把捏住他下巴,让他看着她。   她说:“你知道我当日听到你杀了郑氏家主时,什么心情么?若是你当时在我面前,我直接一巴掌会扇过去。”   言尚:“……那殿下现在是不想扇我巴掌了?”   暮晚摇看着他,低声:“你是不是故意的?觉得我不搭理你,用这种方式让我不得不看向你?”   言尚反问:“难道郑氏所欺压的百姓,在殿下眼中一点都不重要?你就觉得我只是在和你置气么?”   暮晚摇反问:“你没有和我置气么?”   言尚眼神微微飘一下。   暮晚摇再次重复:“你没有和我置气么?”   他抿唇不答。   暮晚摇便笑,她凑过来,几乎与他贴着脸,让他僵得靠着墙不敢动。   听她与他贴面而语,审视着他:“所以言尚,你也不是那么没有私心。你生气我不理你,生气我掉头就走,生气我不看你的信……你既要为民做主,也要小小报复我,让我不得不跟着你的步调走……你算计了我,你还觉得我这些天不理你,是我错了么?”   她气息拂来,香气轻柔。   他面容已红,袖中的手指蜷起。   他却垂下眼,道:“你既然生气,更应该来见我,质问我,喝骂我才是。”   暮晚摇看着他,她微妙笑一声:“初时我是这么想过,但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你想见我,我就不见你。你能奈我何?”   他忽的抬目看她,目中略有些怒意,却又被他努力压下。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心情平静:“殿下……”   暮晚摇打断:“我今夜来,是来惩罚你的。”   言尚一怔,奇怪看向她。   她垂着眼,纤长手指仍抚着他的下巴,低下的眼睛,盯着他修长的脖颈、颈下玉润肤色,看了一眼又一眼。   暮晚摇微笑:“言尚,你就是欠艹。”   言尚:“……”   他一下子呆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暮晚摇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她虽然脾气大,但也是一个娴静优雅的公主,她怎么可能……他恍惚之时,暮晚摇忽然抬目看了他一眼。   她俯身而来,亲上了他的唇。 第59章   女郎倾身贴面, 月光照得她侧脸莹白清润。   非浅尝辄止,而是潺潺深入。   言尚:“唔……”   他僵得全身不敢动, 头靠着墙,大脑像是炸了一般。他不会思考,脑中一片茫然, 不知这是什么状况。   她是这般的温暖,醇香,美好。如甜浆一样流入他的四肢百骸,侵入他心肺。让他呼吸滚烫,身体麻痹,精神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   可是这是惩罚么?这不是奖励么?   言尚模模糊糊地, 脸红得不行,心想这怎么会是惩罚。他之前以为是他亲得不好,她对他失去了兴趣,她再也不想亲他了……然而这般甜蜜, 仍向他涌来, 她再一次回来了。   不只是倾身亲吻。   言尚僵硬中, 暮晚摇更是手搭着他的肩, 她大约嫌倾身的动作太累,裙裾一扬,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坐在了他怀中。   二人的气息在幽暗中交换,她手指仍有些凉,掐着他的下巴。而她香软可亲, 坐在他怀中,她低下眼睛,与他仰起的眼睛对视。她看到他眼睛下的肌肤已经红透了,她手指拂上去,灼灼无比。   感觉到他的腿都僵硬了。   因她从未和他这般亲近过。   暮晚摇无声地笑一下,似戏谑他的无能。   言尚颤颤的,在她那般戏谑的凝视下,张了口,递了舌。他心如鼓擂,并不排斥,只想靠近……然而舌尖只是点了一下,暮晚摇便停了。   他倾身相随,她一径向后退,鲜妍的唇瓣,不让他碰到一点。   言尚愕然看向她。   暮晚摇依然亲昵地坐于他腿上,伸指勾了勾他的脸,似笑非笑:“你要是动,这就是福利,哪里是惩罚?”   言尚:“……”   他多么聪敏,对上她有些恶意的戏弄目光,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言尚低声:“只许你主动,不许我回应?”   暮晚摇懒洋洋的:“嗯哼。”   言尚蹙了眉,始知她的可恶。不让他回应,这果然是折磨……言尚侧过脸:“殿下自重。”   暮晚摇:“啧。”   她低头亲一下他的眉,看他睫毛也微微颤抖,她忍不住,再在他睫毛上轻轻亲了一下。言尚抬头忍耐看她,暮晚摇懒洋洋:“自重?刚才怎么不叫我自重?现在倒想起来了?”   他推她,脸涨红:“方才是我不对,现在你……”   暮晚摇才不如他的愿,看他的嘴张张合合又要说出她不喜欢听的话,她再一次俯身,亲上他的唇。   言尚头向后仰,脖颈露出,喉结轻滚。暮晚摇冰凉的手就顺着他的喉结向下,绕啊绕,缠啊缠。小蛇一样的漫无目的,羽毛一样的撩来撩去。让他白玉般的肌肤生了晕红色,红色漫入衣领,衣带领子都早已挡不住她。   言尚手不禁按在她腰上。   她便又无辜了。   似笑非笑地俯眼看他。   言尚气息已经完全乱了,他有些恼地看着暮晚摇,暗恨自己定力不够。她在漫不经心地勾他的火,在冷漠地旁观他露出不堪的模样……她戏弄他,嘲讽他,折磨他。   言尚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搭在她腰上的手移开。   他失神地想他竟从未能好好地碰一下她的腰,抱一抱她除了后背的以外地方……眼神闭目,平复呼吸,气息不再那般急不可耐了。   他低声:“殿下不要如此。”   暮晚摇笑得有些无所谓,而且她目中明亮,看到他不行,她禁不住开始兴奋。   看着以圣人为目标的少年因她而流露出这种不堪神情,看他忍不住一次次想回应,但是她每一次地停下来,对他都是一种折磨……他终是忍得肌肉绷了起来,手搭在她肩上就要将她推倒。   暮晚摇说:“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牢狱啊。你想这般和我开始?”   言尚喘气,目中微红:“那你想做什么?”   暮晚摇盯着他:“你推我一下,你就是以下犯上!我的仆从在外等着,我喊一声,就让他们进来将你拿下。”   言尚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暮晚摇俯身,再次亲他,在他唇间呢喃:“你拒绝我,也是以下犯上。我就让方卫士进来,看看你是怎么对公主殿下的。”   言尚:“你……啊。”   他突觉得自己可耻无比,竟被她完全牵动心魂。于是他再一次反省自己于女色是不是太过无状,他心中默念红颜枯骨,默念四大皆空。   暮晚摇:“……”   她瞪圆眼,还真有些被他气到了。他脸上的汗、鬓角的湿、绷紧的身,在他的强大意志下好似都成了外物。   他的不能回应本是折磨,现在被他自己这般控制……那她还玩什么?   玩一具尸体么?   暮晚摇眼眸轻轻转一圈,无声一笑。   言尚心中默念让自己不要受暮晚摇影响时,突听到暮晚摇有些低凉的声音:“春华要离开我了。”   言尚一怔,心中静了一下,停下自己的反省,睁开眼看这个坐在自己怀里的公主殿下。   暮晚摇垂着眼,有些无所谓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之前我有让方桐回公主府取一枚保胎药,就是给春华的。三哥跟我玩阴的,要我和五哥结盟,和太子离心。   “我当然不肯。所以我顺了你的意,去拔掉豪强。但是春华回不来了。因为她是必须被牺牲的一枚棋子,她必须进五哥府上,必须要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和五哥搭上关系。   “他们都计划得很好。我也反击了,我让他们的计划失败了。他们想不到我真的会舍郑氏,想不到虽然春华进了五哥府上,我仍然靠舍豪强这一招,而不与太子离心。然而不管怎么说,我都失去春华了。”   言尚看着她。   他抬臂,抱住她。   他和她不一样,她的搂抱是撩拨,他的搂抱是温暖,是安慰。他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可他此时拥抱她时,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时,暮晚摇仍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爱护。   言尚轻声:“别难过。”   暮晚摇脸埋在他颈间,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喉结,口上却满不在乎的如同跟他闲聊一般:“春华怀了五哥的孩子。她回不来了。她嫁不了想嫁的人,也不能再做我的侍女。   “从乌蛮回来的人,跟在我身边的侍女其实只活下来春华一个了。她现在也要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言尚紧紧抱住她,他再一次地柔声:“别难过。”   暮晚摇唇角轻轻一勾,这一次,她的手顺着他的衣领掠进去时,她感觉到他瞬间僵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再躲了。   暮晚摇心里呵一声。   心想圣人一般的言二郎,这是打算牺牲色相,来安慰她了。   -----   她手贴在了他腹上,隔着一层薄薄中衣,言尚按住了她的手。   他闭着眼,下巴抵着她肩,脸上尽是汗,颈颊一派红。   他发着抖:“可以了……殿下不要继续了。”   暮晚摇就不。   她贴着他的耳,轻轻咬一下,笑道:“你这般排斥干什么?之前我姑姑欺负你的那晚,我就这样帮过你啊。”   言尚大脑轰一下。   他一下子睁开眼,看向她。暮晚摇却不看他,手仍游走,唇仍贴耳。   她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将那晚发生的事跟他描述:“你那时候倒在巷子里,可是我把你带回公主府的。你真是个傻子,以为侍御医扎两针就能让你好起来?哼,没有我,你怎么能好起来?”   香气缕缕,绕他心房:“你真傻。我以为你总会想起来的,没想到你真的从来也不去想。你这般心思玲珑的,却想不到这种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言尚,言尚……言二哥哥,”她娇滴滴地亲他一口,搂着他的肩,又笑又红脸,“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自己纾解啊?那晚和你共枕,你竟然说不要管,等着它自己平复。天啊,言二哥哥,你怎么这样傻?你是真的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么?”   她仰头,舌轻轻点他下巴,笑盈盈:“我是不是第一个亲你的啊?是不是第一个抱你的啊?是不是第一个……为你做这种事的女郎啊?”   言尚扣住她手腕。   他神经已近乎崩溃,已经十分凌乱。冰火交加,他又痛快,又难受。他还要忍着不动一下,因为他只要回应一下,她就会停手。   她这般可恶。将他吊在半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闭着目皱着眉,神情难堪十分:“你太坏了……你不能这样……太脏了,太脏了,住手!摇摇!”   而到了这一步。   岂是他一声“摇摇”,她就能收手的?   她在他怀里吃吃笑,脸红着,手揉着。她眼睛滴溜溜向下,言尚一把按住她的脑袋,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不要看……不要看!”   傻子。   暮晚摇心想。   而看他这样难受,她就更加声情并茂地向他描绘那晚发生的事。   -----   于是言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好像真的想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与眼前的这一幕相重合。   只是那一晚是他无知觉地躺在床上,这一次是她使坏地坐在他怀里。   但都是他。   都是她。   她伸了手,睁了眼,玉白的纤长手指勾着他的汗渍。她如一尾调皮小鱼,钻入他怀中……   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言尚猛地僵住。   他在牢房中,还听到了隔着不远的说话声——   方桐:“干什么呢?”   狱吏:“郎君见谅,我是来给言二郎送晚膳的。”   方桐怀疑:“大半夜你送什么饭?是不是下了毒?”   狱吏快吓哭了:“没有没有!这是我和言二郎约好的……”   那两人隔着不远的对话声传了过来,暮晚摇只是愣了一下,却察觉言尚全身僵硬,然后唔一声,他向后靠墙倒下去了。   他闭着眼,睫毛上沾着水雾,脸上一片红一片白,还咳嗽了两声。   暮晚摇低头看自己的手,微微一笑。   -----   方桐将那个狱吏带走了,自然不会让人来打扰公主。   然而言尚这边,也被吓得结束了。   他咳嗽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色便变得更加难堪。   他被弄出了痕迹,而他睁眼看到暮晚摇的手,脸更红一片……他想拿帕子给她,却想到如今牢狱中,他身上哪来的软帕?   言尚尴尬的:“殿下……没有带帕子么?”   暮晚摇横他一眼,慢悠悠地从自己袖中取了一方手帕,擦了擦手。言尚见她有帕子,才松口气。   暮晚摇似笑非笑:“你操心我干什么?我衣裳整齐,鬓角不乱,从上到下没有一丁点儿痕迹。而你呢?”   她目光向下瞥,扫下他腰腹以下。他尴尬地用褥子挡住,暮晚摇嘲讽道:“你身上的痕迹怎么办?怎么跟人交代?明日跟人说,你睡了一觉,牢狱环境这么差,却挡不住你做春梦?”   言尚发窘,微微瞪她一眼。   半晌道:“我自然会想法子的。”   暮晚摇低头观察他,看他额上渗了汗,唇抿得那么紧,可是那却掩饰不了他被她的口脂沾红的痕迹。   他表现得一副清淡自如模样,可是她正坐在他的腿上,她轻轻松松地不用移动,都能感觉到他又僵硬了。   暮晚摇戏谑:“怎么,我是不是折辱你了?现在的我在你眼中,是那晚折辱你的姑姑么?在你眼中,我像姑姑一样可恶么?”   眼底低着眼,却轻轻摇了摇头。   暮晚摇怔一下。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浑身麻得有些疼,却依然温声:“这不是折辱,你不是你姑姑。”   暮晚摇冷冰冰:“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比她年轻漂亮么?”   言尚:“因为我心里有你。”   暮晚摇:“……”   他抬了目,看向她。   他轻声:“你生气我不听你的吩咐,但是你数日不肯见我,不肯给我留一句话。我的心被你伤得凉透了。你不应该这般对我。我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你应该告诉我,而不是不告而别。   “而今、而今……你又这般来撩拨我。”   他有些困扰地蹙了眉:“难道这样子,就能让你消气么?”   暮晚摇无言。   这样子能不能让她消气呢?   他连这个时候,对她说话都温温和和的。她明摆着告诉他不许他动,他都忍了下去。他随她胡闹了这么久……她只是用春华引出自己难受,他原本不愿,最后都随她了。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暮晚摇出神时,看他向她望来。   妙盈盈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后知后觉般,暮晚摇开始害羞了。而她一脸红,他就跟着脸红了,目光也移开了。   暮晚摇忍笑,看他这般尴尬的样子,她对他的气一下子就消解了。   暮晚摇噗嗤笑:“这样子真的能让我消气。我不怪你杀郑氏家主了。”   言尚低头,不敢看她眼睛,半晌道:“……那便好。”   暮晚摇“嗯”一声,站了起来,不再坐在他腿上了。   她施施然后退两步,果然如她所说,言尚衣衫不整,而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他碰一下。感慨他的忍功的时候,暮晚摇也欢喜自己今晚在他身上做的恶。   但是暮晚摇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代表我对你的态度改变了。”   言尚微怔。   说:“你……还在生我什么气?”   暮晚摇的意思是他对两人未来的详细计划仍然让她害怕,言尚却不知道她到底哪里不喜欢。   她对他来说,如同谜一样。   他总是猜不准她的心思。每一次他对她的计划,都被她中途打乱,让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现在言尚茫然看着她,已经不知道两人这算是怎么回事了。   暮晚摇才不回答他,她折腾了他一番,转身便出牢狱了,留他继续一人待着。而等到看不见言尚了,暮晚摇才红着脸,捂着自己砰砰的心脏,感觉到分外的快活。   他无知觉时,和他清醒时,果然很不一样啊。   她真的蛮喜欢的。   -----   此时东宫,深夜灯不眠。   太子仍在处理公务,杨嗣则盘腿坐于一旁,珍惜无比地擦着一把刀。   太子道:“我让你见刘相公,问他对言二郎的看法,刘相公怎么说的?”   杨嗣漫不经心:“他挺欣赏言二的。”   太子颔首:“那明日审判结果出来,言二郎应当就可以出狱了。”   杨嗣依然不在意:“唔。”   太子坐于案后,静静思考了一会儿,忽抬头看一眼那一直在擦刀的杨嗣。他缓缓说:“明日你亲自走一趟,邀请言素臣去你府上大宴,庆祝他出狱。”   杨嗣:“啊?”   他抬头看向太子。   太子微微一笑:“这段时间,你为言二郎的事不断奔走,日日去刑部大牢看言二郎,就是怕刑部有人虐待言二郎。你对言素臣的关心,只要他还想在官场混,他一定会对你感恩的。   “你在你府上设宴,到时候孤前去你府上,与言二见面。你的行为代表了孤,在言二郎眼中,这些都应当是孤在照应他……”   杨嗣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收买言二郎的人心?我这些天的所为,你不阻拦,就是为了能够收买言二郎的心?”   太子反问:“不然呢?你每天咋咋呼呼去刑部大闹,以为我真的看不到?不是我纵容,你去的了么?”   太子道:“这件事上,我算是看出来了。当日曲江宴上,言素臣说什么读书太少,不管他是真的没读过几本书还是读过却敷衍我,总之,我是真的看走眼了。以为他也就是哄哄庐陵长公主改掉探花郎的本事,现在看,他一箭成名……我已经不信他是热血在怀,随意射出的那一箭了。   “这种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要毁掉。我自然不想毁他,所以才求才啊。”   杨嗣站了起来,目光冷寒,道:“可是他是摇摇的家臣。他帮摇摇,摇摇帮你,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你何必非要把他从摇摇身边带走?”   太子瞥杨嗣,微笑:“到底是隔着一个六妹。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   “何况你也说了,刘相公很欣赏他。刘相公是中书省的,中书省我可伸手不进去。我如果不能给言二在我身边安排一个官位,说不定就要被中书省抢走了。中书省当然也很好……但是如果言素臣确实一心向我,那他去中书省才是好的。他如果不是一心为我,我便不喜欢他进中书省。   “中书省左右所有朝务,我只想让真正的自己人进中书省。”   杨嗣看着太子许久。   他道:“明日我不会设宴,不会去请言二郎,不会帮你从摇摇身边抢人的。”   太子目光瞬间冷下,看向他。   半晌,太子语气温和一些,道:“三郎,不要胡闹。”   杨嗣:“摇摇身边没有几个人可用,只要有才的,都要被你抢走。你既然要用摇摇,何必总这般逼迫她?说得好听,招揽人才,整治豪强。你什么时候在意过豪强祸不祸民?你从来就不在意,你眼里只有政治,只有对你有没有好处!   “对你有好处了,你就出手。对你没好处了,流民闯入长安,我看你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太子:“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   他讽刺地笑一下:“怎么,现在才看我不顺眼了?”   与杨三郎对视,太子一下子暴怒,将书案上的折子灯盏全都挥了下去。   书舍中的巨大动静吓得外面端来夜宵的太子妃等人一抖,听到书舍中太子高扬的怒声:“嫌我手段阴险!不是我如此手段,你以为就你这般高调的行为,长安有人能护住你?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是我在兜着……你以为谁给你的本事?难道是杨家么?!杨家待你的用心,有我花在你身上的一半多么?!   “翅膀硬了,瞧不上我的手段了……你杨三郎倒是光明磊落!你的光明磊落,都是我给你的!”   太子妃在外瑟瑟发抖,她身后跟着的侍女们手中端着的盘子都吓得快端不住。太子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太子竟然在和杨三郎吵……   书舍内传来杨嗣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嫌弃你不好,说你不好!我当然知道你很不容易,当然知道我今天的一切,都有你罩着。所以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我就是你手里的刀!我就是会为你的理想去出生入死!   “但是你不能这么对摇摇!你之前怎么对摇摇我不都不说么?我只是要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起码给她留一点自保能力,留一点能用的人!起码在有一日你要抛弃她的时候,让她不至于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只是这一次不想听你的!”   太子怒:“你给我滚!”   下一瞬,站在书舍外的太子妃等人,惊惶无比地看到书舍门被拉开。太子妃看到杨三郎怒气冲冲地冲出来,看到她时,杨嗣愣了一下。杨嗣大约想怼太子妃打个招呼,但是唇颤了颤,到底没说话,而是穿上鞋就走了。   太子妃:“三郎、三郎……”   太子妃叫不住杨三郎,再颤颤地进了书舍,去看太子。她看到青年立在屋正中,书册纸张全都散了一地,杯盏灯烛之类的也摔倒一片。帷帐纷飞,太子面色难看十分。   回过头,太子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小声:“就让杨三郎这般走了么?”   太子面无表情。   太子妃说:“宫门禁了,他方才好像提着刀走了,忘了拿腰牌,估计出不了宫……”   太子忍耐闭目。   终是哑声道:“……给那个蠢货把腰牌送去!”   -----   杨嗣出了东宫,向宫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腰牌。但他又生着气,不想回去看太子的冷眼。   好在他只在宫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就有东宫的人来送腰牌了。   杨嗣看送腰牌的内宦一副欲言又止有话说的样子,但他根本不理,拿上腰牌就出宫了,让身后内宦叹气。   杨嗣出宫门后,本打算直接回府,却没想到路过尚书省,他在牢狱那边门口,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影。   那个女郎被卫士护着上了马车,将自己裹得十分严实。   然而杨嗣何等熟悉她?   他一眼认出了是暮晚摇。   杨嗣微怔,心想她怎么来这里了?   看眼牢狱方向,杨嗣若有所思:难道她是去看言尚的?   唔……她这行为不同寻常啊。   -----   次日,三堂会审的结果出来,言尚当堂被释放,堂中人都要恭喜他自由。   只是大理寺这边今日派来的人是一个陌生官员,不是言尚熟悉的杨三郎,让言尚不禁思考了下发生了什么事。   言尚出了尚书省,出了皇城,便被等在外面的太学生们、百姓们围住。   他应付这些人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红袍少年郎从角落里路过。   是杨嗣。   他看到杨嗣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   言尚正想去打个招呼,看到杨嗣在马车上敲了敲,车门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人面容。   言尚愣住,虽然只有一眼,但他昨晚才被这人折腾过……是暮晚摇。   他心里忽一阵难受。   想暮晚摇和杨嗣偷偷见面?   为什么?   -----   暮晚摇悄悄坐在马车中,为了怕人认出,她还换上了侍女的衣裳。   她等在这里,是想等言尚路过的时候,看他一眼,或者戏弄他一下。她此时应该在避暑山庄,不方便在这里出现。   但是……言尚出狱了啊。   她还是想第一时间看到他。   并且吓吓他。   她坐在车中托着腮,想得自己闷笑时,车壁被人从外敲了两下。   下一刻车门打开,却不是熟悉的人,而是杨嗣跳入了车中。   暮晚摇:“……”   杨嗣关上车门,与她同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而戏谑笑:“看到我怎么这个表情?怎么,来等言二却等到我,不开心了?”   他说:“你是不是喜欢言二?想嫁给他?”   暮晚摇脸色淡下去,移开目光:“你是来教训我不该喜欢他,该和他保持距离么?”   杨嗣盯着她。   许久,他自嘲道:“你这般看我么?我巴不得你有喜欢的郎君,有想嫁的人。我巴不得你能得到幸福呢,摇摇。” 第60章   杨嗣跳上马车, 坐在暮晚摇对面,暮晚摇只是皱着眉,却也没有赶他下去。   因她和杨三郎的交情,本就如此。   只是他和她提起言尚,又说起什么希望她幸福之类的话,让她一下子发怔,偏过脸,奇怪看他。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了, 这不像是他能说出的话。   暮晚摇:“……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她反问:“我喜欢他如何,不喜欢他又如何?”   杨嗣笑了笑。   他的笑容干净明朗,像冬阳一般, 有少年郎的那种无畏又洒然的风格,与长安其他贵族郎君的矜傲自持都不同。   杨嗣非常认真地看着暮晚摇:“不喜欢就当我没说。但是你如果喜欢言二的话, 那就告诉我,我帮你仔细观察他,看他适不适合你。什么地位、身份,你都不用多想。你只看你的心, 然后告诉我。摇摇,我们认识这么多年, 纵使我是帮太子的, 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害你,对不对?”   暮晚摇静静看着他,一时眼睛如有清光照在湖面上, 流光溢彩。   她垂下眼,攒紧自己的手。   她喃声:“不合适的。”   杨嗣:“你何必管合适不合适?就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啊。你不能每段感情都为了利益而付出,不是么?你好歹是一个公主,难道想嫁一个郎君,就必须听别人的?”   暮晚摇微有些茫然。   这是言尚之后,第二次有男子鼓励她去喜欢她想喜欢的人。   暮晚摇失笑:“你在说什么啊?那怎么可能不管?”   杨嗣淡声:“那你现在追求权势做什么?你想要权势,不就是为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么?你有了权势,还不能喜欢自己想喜欢的,那你何必现在这么操劳?人立于世,不必总是循规蹈矩,不必总是说服自己,总是应该任性一把,为自己而活。”   暮晚摇怔怔看着他。   他俯眼向她看来,冷淡的眼神中,光突然柔了下来。他俯身,伸出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脸上轻轻搓了一下。   暮晚摇愕然,后仰身,没想到他突然会掐她的脸。她恼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脚!”   杨嗣揶揄:“怎么,现在连碰你一下都不行了?还说你没有喜欢言二?”   暮晚摇嘴硬:“就是没有!关你什么事!”   杨嗣:“啧。”   他似笑非笑:“你这个学人精。学我说话,学我做事……怎么就不学我的脾性呢?我要是你,才不会像你这样不敢承认。”   暮晚摇瞪大眼,眼睛猫儿一样,又妩媚又警惕。她涨红脸,想反驳“谁学你了”,但是一对上杨嗣那看透一切的眼睛,她又将话憋了回去。   低头自嘲一笑,手心攥得更紧了。   是啊,杨嗣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就是在学他。恐怕她回到长安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   她为什么要学他?   因为他是她身边,她认识的人中,最肆意、最潇洒的人了。从小就上房掀瓦,从小就想做什么做什么。杨嗣他阿父,太子殿下,从小就是被这个祖宗吊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暮晚摇很羡慕杨嗣啊。   她在乌蛮时过得那么委屈。当她想改变自己那柔和的性情时,她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杨嗣。她想变得像杨三郎一样,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看谁不顺眼就不理谁……   所以她学杨嗣行事,学他说话。不知不觉中,暮晚摇真的把自己变得和以前很不同了。   然而性格大变又如何呢?很多事依然是要冷静的。   暮晚摇垂眸,不与杨嗣再说言尚,反而问:“你怂恿我这样,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娶我的原因呀?”   杨嗣:“我不是早说了么?我无所谓啊。反正娶了你也能纳妾。”   暮晚摇瞪过去:“你!”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   杨嗣伸手摸摸她的头:“行了行了,总之我该说的说完了。你偷偷来见言二的事我也当没看见,不过你这里有没有带什么好一点的能送人的礼物?”   他望天道:“我昨天和太子吵了架,我想带点礼物去东宫赔罪。”   暮晚摇瞥他:“你真是没有诚心啊。赔罪道歉还要从我这里搜刮,太子知道了多寒心?”   杨嗣笑眯眯:“他怎么会知道?你不去告状,他就不会知道啊。你要是告状,我就跟他说你不想嫁我想嫁言二,你看太子怎么收拾你。”   暮晚摇:“你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   杨嗣:“那你就是哭着喊着想嫁我了?”   暮晚摇被他气得半死,抬手就要打他,而他手臂随便毅一格就控住了她,让她根本打不到他。   暮晚摇气:“你滚吧滚吧!方桐,把我带的酒给杨三郎拿上,赶紧让他走!”   杨嗣被暮晚摇赶下了马车,附送少年公主被他气红的脸,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酒坛。   杨嗣随意地挥手摆了摆,跟暮晚摇告别,就要走了。暮晚摇看着他的背影,又喊住他:“杨三哥!”   杨嗣后背微微僵了一下。   她和亲归来后,第一次这么喊他。这一声,好像让他回到少年时候,好像那个娇娇的小公主,仍无忧无虑地跟在他身后,柔柔地拉着他的衣摆,说:“我不能让你走。大哥让我看着你,你要是走了我没法跟大哥交代。”   那时她被他的冷脸吓得面容雪白,却仍是倔强地跟着他:“杨三哥,你去哪里?你也带我一起好不好?杨三哥,你不要不管我,不要丢下我呀。”   杨三哥,杨三哥。   午夜梦回。   如同魔障一样折磨着他。   她嫁去乌蛮和亲后,杨嗣在梦里,就总是梦到那时候的她。可是他还是丢下她了,还是不管她了……他带不走她,帮不了她。他将她丢在了梦魇中,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   是他不好。他当不起她一声“三哥”。他不是好哥哥。   杨嗣僵立半晌,静静看着皇城前方喧嚷人群。他的心因为那一声“杨三哥”而痛不欲生,又要强行压下去。   杨嗣回过头,看向掀开马车帘子望着他的暮晚摇,露出了和往日无异的笑容。   他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摇摇妹妹怎么了?”   暮晚摇瞪他,又低声:“我知道你不娶妻,是挡在我前面对我好。杨三哥,我知道的,谢谢你。”   杨嗣啧啧:“你想多了吧?谁是为了你?我这般英俊潇洒,不想早早成亲,和你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又气又笑地白他一眼。   她说:“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杨嗣盯着她:“你这是承认你想让我帮你看看言二,跟我在这交换条件呢?”   暮晚摇恼羞成怒:“没有!我只是关心你的婚姻大事!想找到一个女郎能制住你,让你再整天气我!”   杨嗣便仰着头看天,真的认真去想他喜欢什么样的娘子了。   他说:“我喜欢性情温柔的,贤惠的,听话的,说话柔声细语,办事无微不至的那种。但也不要小家碧玉,她最好再长得天仙一样,性格大方能带出去见人一些,和我志气相投,能理解我的想法……”   暮晚摇:“……”   她阴阳怪气道:“我随便问问而已,你想法还真的不少啊?”   杨嗣笑眯眯看向她:“娶妻嘛,当然要认真想了。你不是要帮我相看么,那你好好帮我找呗。”   暮晚摇默半晌。   见他开玩笑中也透着几分真,她才幽幽道:“你和我看异性的眼光,还真的是出奇一致啊。”   杨嗣怔一下。   一下子想到了言尚。   他“唔”一声,托下巴沉思道:“你是说言二?言二若是女的,倒是很符合我的要求啊……他家中有没有什么妹妹啊?”   暮晚摇警惕:“没有,你别随便肖想人家的妹妹!”   言晓舟才多大啊,还比赵灵妃小些呢。言晓舟平时被言尚保护爱护得那么好,被她哥哥无微不至地呵护……暮晚摇虽然很嫉妒言晓舟,但她要是敢打言晓舟的主意,言尚会不高兴吧。   杨嗣看她那个防备他的眼神,他就奇怪她防备什么呢。杨嗣翻个白眼,反正他也就是随口说说,这次便是真的走了。   -----   言尚那边,虽然被人群围着关心,但他七窍中仍分出一神,盯着皇城斜对角、屋舍角落里的那辆马车。   他看到杨嗣被赶下车,然后仍笑嘻嘻地和车中人说话。掀开帘子,惊鸿一眼之下,只看到一个轮廓。   但言尚不可能看错。   他看到暮晚摇脸红了。   隔着距离,他只看到她脸红,却没看到她其他神情,因为帘子很快放了下去。   言尚不知道暮晚摇是被杨嗣气得脸红,他想到的是另一个可能……他心头略有些怔忡,想怎么能这样。   她昨夜才和他……今日就和杨三郎……她是不是太不注意男女之间的界线了?等他见到她,他、他当与她说此事才是。   她既然和他好,就要和其他男子保持距离才是。   言尚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眼睛仍时不时地看眼那辆马车。他看到杨嗣走了,因为他一直盯着那个方向,杨嗣随意一抬头,看到他了。   杨嗣愣一下。   言尚向那边颔首致意,他看到杨嗣便也笑起来了。杨嗣也不过来打招呼,而是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子,大意是说自己要去喝酒了、改日再和言尚相聚……言尚面上温和地点头,心中却想,那酒坛子好像也是从暮晚摇车中拿下来的。   她赠酒给杨三郎的。   言尚心中便更乱。   甚至有些恼自己不喝酒。暮晚摇像个酒鬼的样子,他总是不喝酒,会不会和她差距太远……杨三郎和她关系这么好,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两人都爱喝酒的缘故?   然而喝酒不喝酒……哪有那般重要?!   紧接着,杨嗣走了,言尚再等了一会儿,见那辆马车也走了。   言尚一怔,心里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打破。他想原来她不是来见他的啊……初时看到那马车,他还以为……是他想多了。   -----   暮晚摇原本是要见言尚的,但是杨嗣跟她说了一通话,杨嗣是鼓励她,暮晚摇却被他说的发现自己太不冷静了。   明知不可能,她竟还想见言尚。   明知不可能的事,就应该控制住啊。   所以杨嗣走后,暮晚摇呆呆在车中坐了一会儿,也让人驱车走了,不打算见一见言尚了。   言尚从牢狱中出来,一时间成为了长安士人中出名的人物,谁都想来结识他。   这也罢了。   那些营救他的人,言尚出来后,按照他的风格,他也一定会一家家登门拜访,去道谢。如此一来一往,言尚给自己定下了两日时间,处理这些人情上的账。   言尚也登门去拜访刘相公了。   虽然那日三堂会审时,刘相公没说什么,但是言尚清楚自己能够这么快出来,一定和刘相公的态度有关。言尚专门挑了一日去拜访,即便刘相公不见他这样的小人物,言尚也一定要做足姿态。   宰相府的守门小厮拿到言尚的帖子后,并没有让言尚多等,而是殷勤请他进去。   言尚心中一顿,心想按照宰相府门前门庭若市的风格,自己这么快被接见……刘相公一定也是想见一见他的。   -----   刘相公府上的正堂中,不只有刘相公一人,还有另一位宰相,张相公。   张相公曾经得过言尚行卷,但是并没有帮过言尚。让言尚不得不转投暮晚摇,让丹阳公主帮他。   刘相公在家中邀请张相公来吃茶,管事来报说言二郎求见,刘相公让人进来,张相公就愣了一下。   张相公说:“好嘛,我说你好端端的请我吃什么茶。原来是为了言二郎?”   刘相公抚须而笑。   刘相公说:“三日前的三堂会审,这个言素臣给我的印象实在不错,我有心想提拔他。听说你当日得过他的行卷却没有帮他,我便想问问你对他的看法了。”   张相公便回忆自己当初看到的行卷。   张相公摇头道:“实在没印象。恐怕这人才情一般,让我实在记不住。”   刘相公便道:“一个人如何,不是只看才学如何。我看朝廷这套选官制度,什么时候得变一变了。不然把言素臣这样的人才拦在外面,尽招来一些迂腐的只会吟诗作赋、半点政务也不会的人,实在没道理。”   张相公不语,选官制度当然要一点点变,但他们都是大世家出身,这种动自己利益的事,即使心中有数,也不会说太多。   张相公转话题:“看来你是真的很看好这个言二郎。怎么,是想收这个人做弟子,还是想把你的宝贝孙女嫁给他啊?”   张相公此言一出,屏风后传来一个少女娇嗔的声音:“张爷爷怎么这么说?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张相公:“……”   他看刘相公,刘相公抬头抚须,认真看天上白云。张相公惊愕无比地扭动脖颈,看向南面那张素面屏风。   方才没注意,他现在才看到,这屏风后影影绰绰,竟是站着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快速地从屏风后探了一个头出来,跟张相公打声招呼,听到了脚步声,她又快速地躲回屏风后了。   这位正是刘相公最宠的孙女,刘若竹小娘子。   小娘子今年已经豆蔻年龄,但是刘相公宠爱孙女,看哪个郎君都看不上,不愿把孙女嫁出去。   而今天……这都隔着屏风相看了,刘相公的心思,显而易见了。   张相公一下子对言尚产生兴趣了,刘相公把自己的宝贝孙女都拿出来了,他倒要仔细看看这个言二郎,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能让刘相公这般看中。   -----   言尚过来时,便向刘相公和张相公请安。   张相公看他:“你是不是向我行过卷,我却没搭理你?你现在有没有怪我当初不理你啊?”   言尚笑了笑,说道:“相公日理万机,怎能总是盯着我等这样的小人物?行卷本是一个机会,有也好,没有也没什么。怎能因为对方不赏识自己,而心生怨怼呢?且张相公多年来为朝廷选举了那般多的人才,尚敬佩还来不及,怎能因自己没得到相公的赏识,就怪相公?   “相公这般问,让尚惭愧了。”   张相公面色古怪,看向刘相公。   刘相公挑眉,对他笑一笑,意味深长:看到了吧?此人就是这般会说话。不然当初三堂会审,他也不可能一个人把三方人马全都说服。   偏言尚不卑不亢,态度温和,并不是那类急切献媚的风格,就很让人生好感了。   张相公跟刘相公使眼色:我看出来你为什么欣赏他了。他和你年轻时的作风一样啊,谦谦君子,八面玲珑。   刘相公唇角笑意加深,却笑而不语。便由张相公做主,继续问言尚几个问题,角度刁钻无比。   -----   刘相公的孙女,刘若竹躲在屏风后,悄悄看言尚。   前几日她阿爷回来,就与她说了。说现在有一个言二郎,阿爷非常看好。若这个言二郎懂事,知道登府来拜,就让她相看一番。若是言二郎不懂事,都不知道来拜,此事便作罢。   所以三日前,刘若竹就开始浮想翩翩,想是什么样的少年郎,让阿爷这般喜欢。   她父母做主不了她的婚事,全凭阿爷做主。刘家上下都信任刘相公的眼光,刘若竹想了三日这个少年郎该是什么样子,而今她躲在屏风后悄悄看——   看他身形萧肃,灼然玉举,颇有古风。   他的声音很柔和,说话极有自己的一套韵律,不紧不慢,那个张爷爷问话问的尖锐了,他语气也不见急促,可见是个很有自己章程的人。   他时而侧过脸,时而微笑。   原来他的眉毛那般悠长,眼睛里不说话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他的鼻子很好看,抿唇时的样子也很有气质……在光影斑驳的大堂前站立,刘若竹的心已经深深被他牵动。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   他就是那“青山玉骨瘦”啊。   刘若竹红着脸,捂着砰砰心脏,心里非常满意阿爷要为她做主的这门婚事。她就等着阿爷什么时候跟言二郎提起……虽然言二郎现在出身差一些,但是阿爷眼光不会错,刘若竹根本不担心这个。   她只忧心这位郎君会不会喜欢自己。   她希望他喜欢自己,而不是看在阿爷的面子上对她点头。   -----   张相公问了些问题,言尚对答如流。   张相公和刘相公很快看出,言尚的学问还是可以的,只是诗赋这方面,他实在普通,挖掘不出什么才华;但是问起政务见解,言尚的回答就不会如他对诗赋那样毫无见解了。   张相公点了头。   刘相公便更满意了。   刘相公笑道:“你从三堂会审走过,已经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了。我如果直接让你进中书省当官,你意下如何呢?”   言尚从那位刘相公追着他不停问朝廷几个部之间的话,就猜到对方有意授官了。不过言尚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温声:“自是不敢驳相公。只是尚已经读书数月,即将参加十月份的制考。尚虽不才,却也仍想试一试自己的本事。难得能在弘文馆,有如此多时间读书,当是人生难得一机会。尚不愿浪费,亦有许多不解的问题,想讨教刘相公,只是怕相公嫌麻烦而已。”   气氛一下子微冷。   张相公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如他这样在官场沉浸多年的人,当然一下子听出言尚的拒绝之意。哪怕对方说得再委婉。   哇。   刘老头被拒绝了。   这出戏好看。   -----   刘相公面不改色,盯着言尚半晌,点了点头:“你想多读书,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说你现在在弘文馆为了制考要读书,等你当官了,就高枕无忧,再不必读书了。你当一生手不释卷,才能弥补你和他人的差距。”   他暗里损言尚出身寒门,和世家子弟的差距甚大。   言尚拱手:“多谢相公教诲。”   刘相公:“嗯。”   如此又寒暄了两句,言尚告退。   他离开后,刘相公就沉了脸。   他的孙女从屏风后跑出来,跺脚怪罪:“阿爷!你怎么这样!你都没提我的婚事!”   张相公故意道:“刘老头怎么不收人家当弟子了,怎么不把孙女许给人家了?是不是因为人家一句话,你就看不上人家了?”   刘相公瞥自己那个不嫌事大的同僚一眼。   刘相公道:“言素臣性子竟有傲气一面,我是真没想到。呵,既然有傲骨,那我便要多磨磨他了。”   张相公啧啧:“还没当人老师呢,就要磨人家了。素臣可真是可怜啊。” 第61章   郑氏族人全部被发配南疆, 预示着这波轰轰烈烈的豪强整治开始收尾。   庐陵长公主交出了皇帝曾专为她建的宫观, 搬去了其他行宫养心。   许多美男子都被迫离开了她, 下狱的下狱, 远走的远走。当日风光无限的庐陵长公主,今日躲在长安郊区一行宫,颇有些凄凉。   七月流火之日,冯献遇从官署出来,特意去郊外拜访长公主。   院中景致依然精致, 草花繁茂,冯献遇一路走来,却总觉得不过是强撑面子,维护长公主的那点儿威严罢了。   隔着帷帐, 冯献遇拜见长公主时, 见帷帐内,有两个年龄轻些的戏子正跪在那尊贵无比的女郎脚下。两个戏子嘻嘻哈哈,正在逗公主开心。   庐陵长公主掀眼皮,看到冯献遇来,挥手就让身边人退下。两个戏子不甘心地退下时,狠狠瞪了冯献遇一眼。   觉得就是这个人总是劝说长公主把自己等人送走,实在可恶。   冯献遇神色不变,他到底是士人, 心有傲骨,哪里会和这些不懂事的戏子计较。   待室中清静了,冯献遇才向长公主报说:“豪强之整治渐渐收尾, 太子殿下私下说,感谢殿下作出的牺牲,他不会忘了的。”   庐陵长公主冷笑。   慢声:“但愿他真的不会忘。”   冯献遇不语。   知道她是强充脸面才这么说。现在主动权在太子手中,长公主……到底依附于皇帝,一旦皇帝不管她了,她便是弃子了。   长公主低声,微有些哀意:“你说,陛下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不再疼一疼我呢?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丹阳那个丫头陪在他身边,他就忘了我了?还是他是在给太子造势,所以给太子面子?我皇兄为什么这么对我?”   冯献遇半晌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天威难测,谁又真的说得清么?总之,殿下如今在此处休养,比还在长安要好些。待过些日子,比如年底大典,殿下进宫重新见了陛下,也许就能恩宠如昔了。”   长公主幽幽道:“我弄不懂我皇兄这个人的心思。说他爱权,可他轻轻松松就把兵权和财权全都交了出去,给他的儿子们磨练。说他不爱权,可他还是牢牢把控着一切方向。说他疼爱皇子,然而这次晋王腿受伤,明面上没人说,他就当不知道;说他不疼爱皇子,可是他都给太子、摇摇机会去迎得声望了……   “我弄不懂他。”   冯献遇道:“殿下不必操心那些。殿下是长公主,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殿下不做太过分,就没人敢动殿下。这一次他们也只是动一动那些附庸殿下的人而已。只要殿下忍耐,仍有回到从前的可能。”   庐陵长公主轻声:“冯郎,你且过来。”   帷帐微扬,站在帐后的冯献遇身子微微一僵,抬目看向帐后的女郎。   长公主幽声:“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自从去做了那校书郎,来看我的时候少多了。我颇为想念你。冯郎,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冯献遇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   帘帐掀开又落下,珠玉声轻轻撞击。   帐后影影绰绰间,郎君与女郎搂抱在了一处。他一身清凉,她面若桃红。   情潮淹没他们,即将退去的夏日午后蝉鸣声低弱,偶尔响起两声。   -----   避暑山庄之行结束了。   夏日结束,豪强之整治落幕,皇帝人不在长安,却看了整整一个月的戏。   这出戏由他的儿女们齐力唱完,也许只有玉阳公主没有参与其中。让皇帝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仔细看了一遍。   看够了戏,天也不热了,皇帝便摆驾回宫。丹阳公主陪驾一个多月,也终于能返回公主府了。   一个月的伴驾,让公主和皇帝的感情亲昵了很多。   偶尔会有玩笑声。   丹阳公主陪皇帝用膳时,还学会了撒娇、逗趣。皇帝心情愉快,喜欢小女儿重新变得贴心。   不管真假,所有人都在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在努力将自己的形象演好。   只是从避暑山庄离去时,暮晚摇仍将春华从晋王府接到了自己身边。暮晚摇的说法是,她可以将春华送给晋王。但是晋王要正儿八经地纳春华进王府。   一个公主的侍女进了晋王府,也许做不了贵妾,但能给的尊贵,晋王一定要给。   这一个月,晋王大约也精疲力尽。再加上暮晚摇刚失去了郑氏一族,正是心情最差的时候。晋王便不触她的霉头,轻松答应了认真纳春华进府的要求。   -----   七月底,暮晚摇在自己的府巷门口下车。   倒不是马车不肯进去巷子,而是巷口有人,挡住了马车的路。马车还要跟巷口的人协商、让人让路,暮晚摇已经不耐烦地下了车,华美裙裾撒在了地上。   有两个侍女跟随公主殿下下车,中间没有春华。春华躲在另一车中,身体不适,不便下车伺候公主。   暮晚摇看到了言尚。   他当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在巷口看到,也不过是巧遇。   暮晚摇见到他在巷子口弯着身,周围围了一群稚童幼子。言尚和他的三两个仆从手中都端着铜碗,在小孩的吵闹声中,他们将铜碗中的饴糖分发给小孩子们。   言尚声音清润:“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他的贴身小厮云书嗓门比自家郎君大多了:“你们乖一点,不要揪我们郎君的腰带!”   丹阳公主一行人猝不及防地出现,让这里每个人都怔了一下。暮晚摇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巷口的人全都来请安。   言尚背对着她,听到动静,他回过身来,看向她。   刹那转身,他衣袍被风掠动,发带也跟着飘逸飞扬。而他转头来看她,手中仍托着铜碗,眼睛却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双目湛湛,目光明亮如玉。   暮晚摇静静凝视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眉眼,掠过他的衣领和脖颈,将他全身看了一遍。   没人说话,周围人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很不一样。   言尚半晌才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随人一同向她弯身作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殿下回来了?”   暮晚摇移开目光,不看他的眼睛。她俯眼看他身边围着的小孩子们,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突然开始收养小孩子了?”   她非常认真的:“我不接受一群小孩子和我住同一个巷。你要是日日这么吵我,你就搬出去住。”   言尚叹气笑。   笑中又带着七分欢喜。   他跟暮晚摇解释道:“是我家中来了信,我嫂嫂怀子十月,终于给我们家生下了第一个小孩儿。是个男孩子,足足八斤重。我兄长来给我写信,我心中十分高兴,便发些家中寄来的饴糖给周围小孩儿,与大家共享我心中欢喜。”   他微赧道:“倒是我如此兴师动众,打扰了殿下回府。”   暮晚摇默然。   心中想了半天,也只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言尚的大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具体长相暮晚摇已经记不清,但勉强记得他大哥是个很憨厚好说话的人。   正是好说话,言家大小事务才会任由言家二郎操管,大郎根本说不上话。   不过言尚现在到了长安,言家的事务重新落到了言家大郎头上。那个言大郎,现在居然都生儿子了……言尚这是在为他大哥发糖高兴。   暮晚摇低头看看言尚周围的小孩子们,都是贵族小孩儿,衣着精致,面如玉雪,却一个个都扒着言尚,看似十分喜欢言尚。   暮晚摇淡声:“你喜欢小孩儿?”   言尚笑了笑,低头看眼自己身边的小孩子,说道:“谁不喜欢呢?”   暮晚摇:“我不喜欢。”   空气静一瞬。   她嘲讽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却不喜小孩,很不可理喻?”   言尚道:“……各人有所偏爱,本也正常。并没有身为女子就必须喜欢小孩子的说法。”   暮晚摇嘴角轻轻勾扯一下,不说话了。   她再次找到了自己和言尚之间的一道极深鸿沟,在过了一个月,她正喜欢和他重逢的时候。   现实一遍遍提醒她,她与言尚有多不合适。   他喜欢小孩子,可她大约永远不会有喜不喜欢的机会。   暮晚摇不再搭理言尚,抬步向自己的府邸走去。言尚在原地微微停了一会儿,就将手中铜碗递给仆从,追了上来。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暮晚摇看去,他将一块饴糖递过来。   暮晚摇:“我才不喜欢这种哄小孩子的糖。”   然而言尚记得在岭南时,她生病的时候,那么喜欢吃糖。   言尚道:“就当殿下与我一同庆我兄长生子之喜,好不好?我送殿下几颗糖,殿下给我兄长一分面子,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一眼,他抬目看她。她心里微乱,移开了目光,却没反驳。   言尚便微微一笑。   跟她跟到了公主府,暮晚摇抬步就要登公主府的台阶,她一回头,见言尚还跟着。   暮晚摇:“……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这般闲么?”   言尚脸微有些红。   他低声:“我夜里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   她心情复杂。   心想夜里找她干什么,总不会是盖棉被纯聊天吧?司马昭之心,未免太明显!   暮晚摇却苦于没想到自己和言尚之间应该怎么办,而不知怎么回答。   要她咬牙跟言尚断了,说自己从来没对他感兴趣过,他不要纠缠她,她狠不下心;要她甜甜蜜蜜无所顾忌地和言尚在一起,她怕情不能禁,也怕言尚被自己所误。   她既然给不了他承诺,便只是耽误他。   可她终是太过贪恋言尚的好……就如他塞到她手中的这枚糖一般。这般甜而不腻,才刚刚尝了一口就要扔掉,谁忍心呢?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言尚再次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说:“殿下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么?非要与我在府邸门口这般纠缠么?”   暮晚摇:“……”   是她想纠缠么?!   是他非要说什么夜里找她,让她很纠结啊。   暮晚摇一把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扯走,客气无比:“我十分忙碌,没空理你。你好好读书吧,不要整日想些有的没的,耽误你自己,也耽误我的时间。”   言尚怔一下,抬目看她,似探寻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躲开他目光,怕他看出她的犹豫不决,赶紧进府。因为动作匆忙,她还被台阶绊了一下,听身后言尚似叹了一声,暮晚摇当即回头,红着脸恼怒看他。   他便移开目光,当作没看到她被台阶差点绊倒那一幕。然而他身形萧肃落拓,唇角挂着一丝笑,让暮晚摇更是羞恼。   -----   夜里,暮晚摇推开客房的门,见春华正伏于案上写信。   因明日晋王府会派人来接春华入王府,春华住在侍女房已经不合适。暮晚摇专门为她空了一间房,她推门而入看自己昔日的侍女,春华站起来,有些仓促地向公主行礼。   春华腹中胎儿已经两月有余,尚没有行动不便,这个胎儿却时常让自己的母亲孕吐难受。   然而渐渐的,春华身上也有了母亲才有的朦胧美感。   春华迎公主入座,跪坐在公主裙裾旁边,低头:“殿下。”   暮晚摇拿过她放在案上那封信,见是一封写给刘文吉的。   暮晚摇随意扫了几眼,春华轻声解释:“我与刘郎说,说我病重,命不久矣。请他不要念着我,在我去后,也不要来找我。我是干干净净的,是公主府上的侍女。我不愿在我死后,被人说我与外男纠缠不清,损坏公主府的名誉。”   春华靠坐在暮晚摇膝盖边,望着虚空,轻声喃喃:“殿下在我入王府后,刘郎再写信来问,殿下就将我今日的信送出去吧。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让他不要挂念我,好好生活。”   她目中噙泪,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却很干:“他之前不是准备娶我么?不是采纳什么都在准备了么?多好。现在也不用多准备。再遇上一个好女郎,直接就能提亲。我在信中,要他好好待人家女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   “就当、就当……我从来没有与他好过一样吧。”   暮晚摇拿着信的手指轻轻颤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被攒住,要喘不上气一般。   她难受得要紧,偏了偏头,哑声:“我会帮你多照拂一下刘文吉。他明年要是还考不中进士,我不会再等着他四处求人,直接会给他安排官做。   “你放心。他若不和我的利益为敌,我便一直会多护着他一点。”   春华微笑:“那便好。”   室中静谧,主仆二人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暮晚摇低头看到地衣上,一滴滴,有泪水溅落。   暮晚摇怔一下,跪在了地上,让春华抬头看她。   春华仰起脸,脸上果然全是泪。   春华含着泪,笑问暮晚摇:“殿下,我进去晋王府,有没有帮到你?我有没有耽误你的事,有没有做无用功,有没有让你为难?”   这一瞬间,暮晚摇眼中的泪已经涌到了眼底。   她却咬牙忍住,让自己坚强。侍女柔弱,她不能弱。她还要撑着这个公主府呢。春华进了晋王府后,若是过得不好,还得依靠她呢。   暮晚摇骂道:“傻子!你当然帮到我了。你帮我争取到了时间,给了我时间去安排。   “你只是被人算计了。你只是一枚棋子。他们必须要你这枚棋子发挥作用,他们是一定要你进晋王府,才能间离我和太子殿下……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错。你没有做无用功,当然也没有让我为难。   “你只是一个侍女,不必考虑太多那些人的算计。不过日后进了晋王府,瓜田李下,我便不能多管你了。你要低调……腹中的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成了晋王府中的第一个孩子,你要紧跟着晋王妃。只有晋王妃能保护你,只有晋王妃有立场为你做主。   “你就如服侍我一般去服侍晋王妃……”   春华哽咽,却点头。   暮晚摇咬牙切齿:“还有,和你的母兄一家断了!不要再和他们联系了!”   春华目露哀色,惨然道:“自然。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日后我只每年给他们一点钱,却再不会和他们见面,再不会给他们机会算计我了。人这一辈子,没有亲人……其实也能过。所以殿下也不要为亲人而难过。”   暮晚摇道:“我本来就没有为亲人难过。”   春华无奈一笑,知道公主当然不承认。她仰头看着暮晚摇,低声:“那么殿下,舍了我吧。日后不要再念着我了。”   她泪水挂在睫毛上,轻声重复:“舍了我吧。”   暮晚摇从手指到心脏,因这句“舍了我吧”,而痛得发麻。她绷着腮,一把将春华抱入怀中。二女身子都轻轻颤抖,春华想说这不合适,可她到底是颤巍巍地伸手,抱住了公主瘦弱的肩膀。   她想她还是帮到了公主一点。   这便好。   虽只是她一人落泪,公主一滴泪都没有。但公主心中的难受,春华想自己是知道的。   -----   次日,晋王府果然派人来了丹阳公主府,留下了纳妾的彩礼,迎春华上了马车。   春华穿上她之前从未穿过的华裳,接受她之前从未得到过的主人才有的行礼。进了晋王府,从此后她便不是侍女,而是晋王的妾了。从婢女一跃升至主人,大家都应该高兴。   公主府也多了些祝福的声音。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站在公主府门口,到底春华是她的贴身侍女,她这么专程出来看一眼,也算是给春华的面子。   暮晚摇站在公主府门口,看到对面的言尚也出来了。他立在府门口看着她,目中关切。   暮晚摇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事,他不必担心。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马车行出巷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外面钻了出来,奔向那马车,大喊着追去:“春华!春华!”   坐在车中的春华一下子僵住,手扶在了车门上,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立在巷子里的暮晚摇和言尚也一下子愣住,暮晚摇还没想起来这是谁,就看对面的言尚脸色一变,言尚下了台阶就向巷口大步奔去。暮晚摇看到这般动静才猜出来,当是刘文吉。   暮晚摇一下子看向方桐,方桐等人连忙跟上言二郎。   暮晚摇也心跳砰砰,提起裙裾跟着他们追出,唯恐今日事生变。   唯恐这件事给春华在晋王府的开局造成误会。   刘文吉追着那马车,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大喊道:“春华!春华!我知道你在车中!你骗我说你生了病,怕染给我让我不要见你。但是春华,春华!我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管你!”   他追着马车,嘶声:“你要去哪里?你没有生病对不对?春华、春华……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你忘了么!你忘了么!”   周围卫士们堵住他,按住他。他奋力想闯出去,他和那些卫士动手,挣出他们的手,向前又奔了两步,再次被公主府上的卫士按住。   刘文吉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远离他而去,马车四周跟随的卫士和侍女有奇怪的,回头看过来。   刘文吉大喊:“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被按在地上,衣袍上沾了泥土,他声音更大更哑。忽然言尚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言尚挡住那些要将刘文吉打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卫士,他将自己这个朋友抱在怀里,只用手捂住刘文吉的嘴,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卫士们:“二郎……”   言尚声音微绷:“我来!你们不要动手!”   卫士们却怕刘文吉再喊出不合时宜的话,看言二郎不肯躲,也只能动手……却是暮晚摇声音紧跟而来:“你们疯了!谁许你们动言尚!都给我住手!”   言尚从后抱住刘文吉的身体,挡住他的嘴,声音带一丝颤,低声:“文吉,不要出声,不要出声!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为了她好,不要毁她名声!”   刘文吉目中含着热泪,他因为被卫士打揍,脸上沾了土,眼角也有淤青痕迹。   他愤怒地看着言尚,挣扎着用眼神质问言尚。   言尚闭目颤声:“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会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去打扰她。   “要让她好,要让她去高处,要让她心无旁骛。对不对?”   言尚捂住刘文吉的手上,一滴热泪溅在他手背。   暮晚摇站在巷口,看到言尚跪在地上,一点也不嫌弃地抱住刘文吉,搂住刘文吉。   那马车远去,车中哭成泪人的女郎从始到终不曾掀开帘子看一眼。公主府的人压住了这一切,没有让这事的影响扩大。到见不到那马车了,言尚才松开手,他的手已经被刘文吉咬得满是血痕。   让暮晚摇看得着急无比。   刘文吉一下子失去力气,跌靠在言尚怀里,发出惨痛哭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   暮晚摇怔然看着这一切。   她走过来,蹲在言尚身边,拉住言尚的手,看他手上被咬出的血。刘文吉崩溃大哭,春华已去王府,暮晚摇只安静地蹲在这里,看着言尚的手。   言尚侧脸来看她一眼,目中依然温润。   他低声与她笑一下:“没事,别担心我。先带刘兄回去。”   暮晚摇握着言尚流血的手,一言不发,脸色冷淡,她只是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能从刘文吉和春华的悲剧中走出来一点。   她知道,她是不可能放下这个人的。她的理智让她远离,她的心让她靠近。   言尚太好了……哪怕他对谁都好,她也不可能会舍得放开他的手。 第62章   春华离开公主府入晋王府, 只是一段极不重要的插曲。因筹谋此事的人的目的没有达成, 没有达成目的的筹谋,便也没有意义。   如今长安士人中最津津乐道的, 还是言尚言素臣。   又有小道消息,刘相公曾想让言尚直接进中书省, 却被言尚拒绝了。因言尚仍想试一试十月份的制考。   众士人, 便又是错愕, 又是嫉妒, 又是羡慕,还很惋惜。   中书省是何等重要的朝廷一部!若是能进中书省,日后就算不能为宰为相,也前途光明……士人们百般奋求而求不得的前程, 被言尚轻易拒绝。哪怕言尚此人人品为人所称赞,此举却到底让人羡慕嫉妒, 让人心情复杂啊。   不说寒门子弟嫉妒,就是世家子弟,一时都有些绷不住。   言尚的风采传遍长安城的时候, 赵灵妃正在家中小武场提着抢练武。   赵家公赵野是当朝国子祭酒, 国子祭酒这个官职, 品级高,但清闲清贵, 是文臣们非常羡慕的一个官职。   然而这种没有实权的官职不能接触实政,对于一直努力攀附权势、想让家族更进一步的赵公来说,他是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官职的。   赵公沉着脸走进自家后院, 又听到了小武场那边传来的舞刀弄枪的声音。这让他一下子更为头痛——想要权贵没有,是种痛;自己一个文人有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儿,也是种痛。   但是今日再听到赵五娘在家里练武的动静,赵公不像往日一般提起女儿就头疼,反而若有所思。   赵公问身边小厮:“五娘最近都在做什么?可有出门?”   小厮回答:“娘子大部分时候都在练武、读书,偶尔出门,也不过是去酒肆喝喝酒,听听说书。”   小厮多嘴一句:“娘子最近没有惹祸。”   赵公瞪眼多嘴的小厮:没有惹祸都能成了一个女孩子的优点了?!   赵公一甩袖,去了自己家里最不得自己喜欢的地方——小武场。   日光下,他站在长廊角落,看到少女娇小,一身骑装,额上渗着的汗在日光下发出珍珠般的光。   她目光明亮专注,手持长枪,在空旷的武场中武得赫赫生风。每一抡,都有破空风声,让围观的家中仆从心肝战栗。   然而这般暴力的娘子,相貌又娇俏明媚,她停下来时侍女给她滴汗,她便又笑得无忧无虑了。   赵公哀叹口气。   心想五娘子说亲不易,除了自己的原因,也有这个女儿武力太强的原因。早知今日,以前五娘还小的时候,就不让五娘总跟着杨嗣那小子混了。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赵公唤道:“灵妃!”   赵灵妃立在武器架旁擦汗,听到自己阿父的唤声,扭头看到人,她诧异了一下。因自己阿父讨厌自己练武,父女二人经常为此争吵。赵公是连回内宅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想路过小武场的。   赵灵妃跑了过去,在赵公眼角直抽的凝视下,廊外的漂亮女儿连路都不好好走,她手在廊外栏杆上轻轻扶了一把,人就灵活无比地跳了过来,跳进了长廊里。   这跳跃的高度和能力……一般郎君也做不到吧?   赵灵妃笑盈盈:“阿父,你今天怎么来看我来啦?难道是又要我去相看哪家好郎君么?我说了,你挑的那些,我都看不上!”   赵公说起这个就生气:“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旁人好郎君还看不上你呢!谁不怕把你娶进门,被你打得半身残废?”   赵灵妃踢着脚下石子,漫不经心道:“我是讲道理的,又不是见谁都打。好好的郎君我打人家干嘛?不做恶事我打人家干嘛?有的郎君自己做的坏事一堆,还嫌我不够温柔贤惠……世间却也有郎君是真的朗如明月,君子风范。这种郎君我只会敬佩,才不会打。”   她是又想到了言尚,说话间便多了很多惆怅意味。   又隐有些脸红。   赵公看着她这样,顿一下道:“那个言二郎,你最近没有再去找过他了么?”   赵灵妃偏头,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父亲:“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找他么?说他贫寒配不上我们?我早就不找他了。”   赵公咳嗽一声。   然后郑重道:“我现在发现是为父太过狭隘了。言二郎是个人物,你若喜欢人家,怎能我说你两句,你就放弃了?”   赵灵妃当然不是因为自己阿父的两句话而放弃的。   她盯着赵公半晌,似笑非笑:“哦,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看言二哥的名望在长安传播,又知道连刘相公都欣赏他……你着急了,觉得这种人物应该拉拢。所以你想起我来了,希望我靠旧情,拉拢言二哥,帮你在官场打开局面,帮赵家再上一层楼。”   听女儿唤言尚为“言二哥”,赵公心悦女儿和言尚的关系好。   又听女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思,赵公又难免难堪。   他恼怒道:“我这也是为了家族好!”   赵灵妃望天,不屑地:“哈!”   赵公:“总之,我同意你和言二郎的婚事了!”   赵灵妃手背后:“那又怎样?我才不会因为你看好言二哥,就去打扰他!”   赵公:“……你这个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以前被我关起来也喊着要找郎君的勇气呢?”   赵灵妃道:“我不是没有勇气。只要言二哥喜欢我,刀山火海我都敢闯一闯。言二哥不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他,我便有一腔勇气付与他。但是现在问题是,言二哥忙着考试,长安中想和他攀交情的人太多了。他已经事情很多了,我不想再去麻烦他,让他烦恼。   “何况我目前配不上言二哥。我听说书的讲了言二哥杀那郑氏家主的事,我才明白公主殿下当日说的是对的。我听了言二哥所为,我心中又敬佩,又害怕。敬佩他只是待诏官,却敢动手杀人;害怕他这般当机立断,我若是他身边的人,若是不能理解,恨上他找麻烦,那该如何?”   赵灵妃垂头,自嘲一笑:“总之,我现在是不配和言二哥在一起的。待我什么时候能理解他了,那时他若还没有成亲,我便去找他……我希望我早日成长起来,在言二哥娶妻之前我就能理解他!”   赵公:“……”   他道:“你这个小娘子,是疯了吧?整日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赵灵妃摆摆手,反正她和她阿父的思想从来就不一样。吵是已经吵了这么多年,彼此理解不了,也没必要说太多的。   赵灵妃:“阿父没其他事的话我继续去练武了!明日我和杨三表哥约了踢蹴鞠,阿父可以让我阿母也过去看看嘛。”   赵公:“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要娴静优雅!”   说罢怒气冲冲走了。   -----   傍晚的时候,言尚在自己的房舍中,拿药粉为刘文吉上药。   刘文吉呆呆坐了几个时辰,听了言尚的说法,又去洗漱了一下。现在刘文吉换下了那身满是泥土的衣衫,穿着言尚的旧衣,坐在言尚这里,发呆便发呆了很久。   刘文吉眼角、嘴角,都被公主府的卫士打出了淤青。言尚帮他上药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一点也不疼。   刘文吉无疑是清隽的少年郎,如此哪怕脸上有伤,也只是多了些可怜无辜的气质。只是平日刘文吉身上那种明亮的、向上的傲气,此时浑然不见。他整个人,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   言尚收拾了药粉后,坐在他对面,低声:“……总之,就是这样。春华被人利用成为了棋子,她没有办法,只能进晋王府。”   刘文吉垂着眼:“可是她在进晋王府前,就怀孕了。如果不是有这个胎儿,不是怀了皇家子嗣,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言尚静默片刻,道:“有什么转圜余地呢?怀了皇嗣却想偷偷打掉,这是死罪。不被人发现还好……但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被发现呢?何况,公主与我说,春华若是流了这胎,下一胎可能也怀不上了。一个女郎,若是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所遭受的异样目光,有几人能够承受?   “你怎忍心,春华走到那一步呢?你是家中独子,你必然要有子嗣。纵使你现在说自己愿意为了春华放弃,可你父亲,你母亲会同意么?他们会如何看待春华?他们会觉得这个妖女,毁了刘家,会恨你的妻子。   “春华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也该接受才是。”   刘文吉捂着脸,慢慢躬身,将脸埋在了手掌中。   他声音哽咽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言二这般讲道理,将事情拆碎了分析给我听,我如何能不明白……可是我与春华的一腔爱恋,谁能赔给我们?我只是委屈,只是不甘。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春华怀了晋王的孩子。在我知道的时候,一切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我直接跳过了生气、不甘、嫉妒……所有环节,我直接要接受我爱慕的女郎要给郡王做妾的结局。我太、太……难受了。”   言尚无言,听到了多年朋友闷在掌心中的哭声。   刘文吉肩膀颤抖,言尚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坐在一起,用陪伴来安慰他。言尚是个共情极强的人,他轻易就能对旁人的际遇感同身受,所以刘文吉脸闷在掌心哭泣的时候,言尚也感觉到那揪心一般的沉痛感。   言尚低声:“别怪春华。”   刘文吉哽咽着。   言尚:“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离开才有意义。”   刘文吉肩膀颤得更厉害。   言尚有些迷惘的,缓缓道:“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待你入了朝,待你有了官位,才有法子……”   刘文吉:“有什么法子?”   他从手掌中抬起了脸,眼圈烫红,热泪滚落。   刘文吉发着抖:“你是想让我忍下去,怕我去做傻事,想说服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可是素臣,君子报仇,固然十年不晚。可是我该向谁去报仇呢?这整件事……是一个怪圈啊!”   他声音变得愤恨:“我去向想利用这一切的秦王去报仇么?   “还是去向要卖了自己妹妹的春华兄长报仇?   “还是那逼迫春华兄长出卖田舍的郑氏一族?   “抑或是强占了春华的晋王?   “逼着春华入晋王府的晋王妃?   “再或者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发展、心知肚明却出不了力的你们所有人?”   言尚发怔。   看刘文吉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立在屋中。刘文吉凄然的、失望的,向言尚看过来。   刘文吉惨声:“那我要报仇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我一介文士,我是要挑战整个皇权,才能报的了我的仇么?难道他们做的一切事,是为了欺辱春华?素臣,你知道这件事中最悲哀的是什么吗?是春华和我是被牺牲的,可是我一无所知,春华无能为力。   “我们是被牺牲的。可是整件事、整件事……甚至我和春华是最没有意义的那个部分!   “秦王在乎我们么?他这一切筹谋难道是为了对付我和春华?晋王在乎我们么?他只是要一个怀了他孩子的侍女进他的府,他并不关心其他的。或者是丹阳公主,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件事对他们的意义是,整治豪强,恢复天下清明。”   刘文吉空空地站在地上,垂着脸落泪。   他喃声:“我们才是最不重要的。你说,素臣,我纵是要报仇,我去向谁报仇啊?我都找不出一个直接缘故来。”   言尚静然。   他怔怔看着凄凉的刘文吉,第一次在自己的好友身上,意识到了政治的可怕。   政治是个怪物,它让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让所有事变得无能为力。   这个可怕的怪物,吞噬着他们……悲凉的却是,无能为力啊。   -----   再半个时辰,言尚领着刘文吉到隔壁的公主府请见。   刘文吉第一次来公主府,不是来见春华,而是拜见公主。   公主府富丽堂皇,夜里灯火通明,自有繁茂景致。刘文吉却无心欣赏,他只失魂落魄地跟在言尚的身后,看着好友修挺如竹的背影,听好友声音轻柔地与公主府上的人打招呼。   夜里暮晚摇自然不会在正堂见人。他们进了公主府的内宅寝堂,侍女们让刘文吉在这里稍等。   言尚对刘文吉温声:“刘兄稍等一下,我与殿下说两句话,殿下便会召见你的。”   刘文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他眼睛空茫茫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知道他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言尚叹口气,也不多说了。   -----   侍女为言尚打了帘子,言尚便进去了公主的寝舍。   据说是暮晚摇头疼,下午时睡了一会儿,现在才睡醒。所以见刘文吉得等一会儿,暮晚摇现在没心情见人。   言尚进去时,见暮晚摇正坐在窗下写字。   织金如沙的帷帘飞扬,帐下女郎,发髻松挽,浮翠流丹。   言尚稀奇地盯着她素白纤长的手指看了几眼,他倒是第一次看到暮晚摇有提笔写字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所有文字书信,都是交给身边人的,暮晚摇很少自己动笔。   暮晚摇冷声:“看什么?”   言尚回神,问:“殿下在写什么?”   暮晚摇淡漠的:“给几个朝臣写信,让他们在朝堂上攻击贵妃最近的一些行为。”   言尚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暮晚摇言简意赅:“贵妃是我三哥秦王的生母。”   言尚一下子便懂了。   暮晚摇是在为秦王之前的事报复回去。   秦王让暮晚摇损失了郑氏一族,暮晚摇现在腾出手了,就要借贵妃,把自己损失的,也要秦王付出代价。   盯着公主冰冷的侧脸,言尚再次想到刘文吉之前的哭诉……政治这个怪物,让暮晚摇一下子在他视线中,都变得陌生而遥远。   暮晚摇偏了头,看向言尚:“你的手怎么样了?”   言尚怔了一下,想起来他的手之前被刘文吉咬得出了血。言尚向暮晚摇走来,抬起袖子让暮晚摇看了下自己已经上过药的手,说:“没什么。”   暮晚摇却蹙眉,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你这上的什么药?太随便了,我帮你重新上一下。”   言尚被她拉着坐下,又见她让侍女取药来,他目中带了笑,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政治虽然可怕,暮晚摇却还是他认识的小公主,嘴硬却心软,最是可爱不过。   -----   暮晚摇拉着言尚的手,一边为他上药,一边问:“问的怎么样?”   言尚顿一下。   说:“殿下说的我与刘兄的谈话,好似别有用心一般。”   暮晚摇抬头瞥他,说:“我第一天认识你么,言尚?你不会做任何无用功的。哪怕安慰你的朋友,你也一定会安慰出一些东西来。不然我直接就见刘文吉了,怎么会让你带他走?”   她慵懒道:“说说看吧。”   她漫不经心的,一边拉着他的手,向他的手背上撒一些金色的药粉,一边又低下头,唇挨着他的手,轻轻吹气让药粉散开。   她的红唇几乎贴上他的手指……   那画面,让言尚心脏咚咚,连忙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瞬间的不自在。   他咳嗽了一声,才道:“春华之前就与刘兄通信。春华在被晋王妃带走后,就打算与刘文吉断了。所以她那时候就写了信,一步步铺垫,起初说自己是小风寒,过两日便好。之后说一直咳嗽,怕传染刘兄,让刘兄不要去找她。之后信断了,按照刘兄的说法,是刘兄以为她在养病。   “但刘兄一直很担心春华的病情。所以昨日殿下回了府,刘文吉今日就悄悄来,想探一探春华的病。不想他见到了春华被带走的一幕……所以这一切都是巧合,并非有人刻意为之。”   暮晚摇点头,道:“下午的时候我回来,便查了一遍公主府,没发现有内应的痕迹。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堆到一起,才如此巧合吧。”   她手中拉着言尚的手,已经上完了药,她沉思着这些事,忘了放开言尚的手。   言尚:“……”   他觉得他手都要被她拉得红了。   他轻轻向外挣了一下,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放开了他的手。暮晚摇很淡定,言尚却心中微怅,有些失落感。他看眼暮晚摇,再看眼自己和公主之间相隔着一张案几。   这么远的距离,暮晚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言尚皱眉,心想情人之间,应该不是这样吧?   他在北里时看到男女之间嬉笑亲昵,纵使正经的情人不会那般腻歪软媚,好似也不应如他和暮晚摇这般,冷静如君臣,隔着一张案,各坐一边吧?   言尚胡思乱想时,暮晚摇手托着腮,缓缓道:“我们复盘一下这件事,对一下,看你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言尚回神:“好。”   暮晚摇:“最开始,应当是秦王知道了晋王肖想我府上的侍女,利用郑氏的自大和晋王对春华的喜欢,发动了这件事。秦王知道也很容易,只要三哥和五哥在一起喝两杯酒,也许五哥醉酒后会透露出什么,被三哥知道了。再或者其他缘故……反正得知这件事,并不复杂。”   言尚颔首。   暮晚摇再道:“之后,我认为,五哥也利用了这件事。五哥平时一副不插手政务、远观太子和三哥斗的样子,但是我现在想来,觉得五哥没有那么傻。三哥利用他,他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不会不知道。但是五哥当作不知道,按照三哥安排的计划走了下去。   “要么是五哥顺势而为,想要走春华,可以拉拢我背后的李氏,让太子和我生分,不是一件坏事。要么是一开始,三哥和五哥就联手了。也许是太子的尊贵让他们忌惮,父皇今年以来的身体让他们发愁,太子现在又在讨好父皇建园子准备年底大典……他们怕太子因此得到父皇的嘉赏,怕储君之位非太子莫属,所以这两人联手了。”   说完,暮晚摇看向言尚。   言尚目光有些嘉许地看向暮晚摇。   他说:“秦王插手,谁都猜得出。殿下能猜到晋王也不是无辜的,比几个月前,进步了很多。殿下在政治一途,嗅觉远非昔日可比了。”   暮晚摇被他夸得脸红。   咳嗽一声道:“而太子说不定也看出来了。太子就在等着我,看我到底怎么选。我选除豪强,恐怕也让太子松口气。因我若不这么选,他可能就要出手了……他到底身后背景不够,轻易不想得罪豪强。所以我出手,他才满意。之后他顺手把姑姑也加入了打压对象,应当是为了钱财。   “他要借这次机会,填满户部。不然一直没钱,东补补西补补,他也很烦。”   言尚点头,借助暮晚摇的分析,他也看出很多事来,便多加几句话。   二人这般合计着,将这些事重新复盘,一时间也看得叹息。   暮晚摇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五哥不贪图皇位,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这件事五哥看着像是受害者,不管最后谁输谁赢,五哥都没损失。五哥这样乖巧,看着还跟平日一样……但如果五哥真的和三哥合作了,这才是可怕的。这说明我们一直都小看了五哥。”   言尚说:“还要再看看。”   暮晚摇“嗯”一声:“我会提醒太子的。”   她正要动笔写信时,看言尚微皱了下眉,那个一闪而逝的神色很微妙。暮晚摇看去:“你想到什么了?”   言尚看她一眼,摇头。   隔着张案,暮晚摇一下子就踢掉绣鞋,抬腿向他膝盖踹过来。   言尚膝盖吃痛:“……”   他微红脸,膝盖被她玉足踹来,他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暮晚摇已经训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这个家臣当得这么含蓄做什么?”   言尚叹:“我只是怕我猜错了,又没有证据。”   暮晚摇:“有没有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作用就是帮我找出所有疑点,对不对有我判断。”   言尚便只好说了自己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想法,他慢吞吞道:“殿下有没有猜过一种可能,就是所有事情能顺利发展下去,是皇帝陛下的默许?皇帝陛下想看你们这出戏,这出戏才能唱下去?”   他道:“我之所以这般想,是因殿下方才说,庐陵长公主曾试图求见陛下,陛下却没见。说明……陛下应该是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的。”   暮晚摇怔忡。   她与言尚对视。   她说:“一开始的郑氏下场,会不会是我父皇的手笔?郑氏虽听我的,但作为我母后的陪嫁,我父皇一定插手过。那我父皇是想除掉我,还是只是除掉郑氏?”   言尚默然。   看暮晚摇脸色苍白,他安抚道:“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皇帝陛下其实什么也没做,不是么?晋王受箭伤的事,他都没有过问。不然此事过问起来,殿下也要受责。”   暮晚摇低下头,想到自己和父皇相处的这一个月来,父皇和气如同世间任何一个父亲……然而也许在背后,父皇观察着他们所有人,试探着他们所有人。   言尚起身,走到暮晚摇面前,弯下身将手放在她肩上,柔声:“殿下别伤心,无论如何,我会陪着殿下的。”   暮晚摇一僵。   他手搭在她肩上,人立在她面前。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推开,是该像个君主一样斥责他过界了,还是如情人一样默许他的靠近……   片刻后,暮晚摇好似没有察觉他手搭在她肩上一般,她随意地站了起来,揉着自己额头。   暮晚摇抱怨道:“想这么多好累。”   言尚笑一笑。   暮晚摇侧过肩,言尚搭在她肩上的手就落了下去。   暮晚摇道:“你出去吧,我要见一见刘文吉。春华拜托我照顾一下刘文吉,虽然我不太喜欢刘文吉……但是,嗯,我还是要问一问刘文吉的想法。他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他请官做,补偿他。”   言尚说:“刘兄恐怕现在没有心思。”   暮晚摇:“那也要问一问。”   她起身就要向外走,打算去寝堂见人。言尚拉住她的手,她僵硬。   言尚站在她身后,说:“我不走了,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暮晚摇:“……”   她故作自然,说:“你为什么不走了?不应该回去读书么?小心制考考不上,丢人现眼。”   言尚道:“我想在殿下这里读书……不可以么?”   暮晚摇随口:“只是读书么?”   言尚:“……”   身后沉默,暮晚摇回头。   她看向他的一眼,揶揄戏谑,眼波流媚。灯火下,二人目光对上一瞬,彼此心知肚明。   言尚脸红地移开目光,却拉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暮晚摇便也红了脸,哼道:“随便你。” 第63章   暮晚摇在寝堂见了刘文吉。   刘文吉依然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暮晚摇让他等了这么久,他好似也没有放在眼里。放在平时, 以他的傲气, 必然会流露出一些痕迹来。   他就是太傲了, 不像言尚那般温润圆滑,暮晚摇才不喜欢他。   可是他现在没有傲气了,呆呆坐在寝堂的灯烛旁发着呆,暮晚摇又看得几分难受。   到底是一个从小受尽夸赞的少年天才, 不像她这样经历太多, 也不像言尚那样幼时便跟随他父母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人间……一个少年天才到了长安,发现自己泯然众人已经很难受,而今连那不断鼓励他、支持他的爱人也失去了。   何其痛。   侍女们鱼贯而入, 又有人通报,刘文吉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看到丹阳公主进来。他眼睛习惯性地看向暮晚摇的身后,然后怔了一下, 眼睛暗下,收回视线。暮晚摇和他都心知肚明他忍不住想看的是谁。   暮晚摇进来后, 在刘文吉请过安后让人坐下。言尚之前已经帮她安抚过此人。刘文吉的情绪稳定很多。暮晚摇没说太多无用的,只说了春华的期待:“……她希望让我照顾你一些,你实现你的理想,去当个什么官,娶个美娇娘,一生和顺平安。”   刘文吉不说话。   暮晚摇看着虚空, 淡漠无比:“所以你想当什么官?是要继续科考,还是让我现在就能帮你安排个官?我现在能帮你安排,但是必然不会是什么实权官职,不过总比你跟那么多人争进士名额强。”   没想到在言尚一次次拒绝她之后,刘文吉也拒绝她了:“……多谢殿下。但这是春华用自己的一生幸福换来的,我不想用。我应该还是会继续考试吧……我也不知道。”   他发了一会儿愣,道:“也许我不想在长安待了,我想回岭南。”   他干干道:“为了科考,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留在长安……我如今心肝俱碎,悲不能言。我也许待不下去了。”   暮晚摇心中想:承受能力太弱了。   现在想施舍个官位可真难啊。言尚不屑,刘文吉也不屑。她一点公主的权利都行不出去,官位真不值钱。   暮晚摇不喜欢沉浸在痛苦中,她会乱七八糟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再次看向刘文吉那个样子,暮晚摇道:“春华还让我给你钱财。”   刘文吉:“暂时不需要。”   暮晚摇劝道:“不要想那么多。人生什么事不会过去呢?忘了就好了。让自己记性差一点就好了。”   刘文吉怔怔看向公主。   公主明眸雪肤,明艳动人。似乎春华的离去,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刘文吉为此愤愤不平,然而……他到底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他垂下眼,出着神:“不会过去的。我也忘不了。”   暮晚摇坚持:“会过去的。会忘了的。”   刘文吉:“至少现在,我不想忘了她。过不去,忘不掉。我希望自己记住。”   暮晚摇怔忡一下。   然后难堪地侧过脸,不再看他。   她冷漠道:“随便你吧。”   之后起身离开了寝堂,不再关注刘文吉。只是走之前,思来想去,暮晚摇派了两个小厮去照顾刘文吉,防止他最近一段时间做出什么傻事来。   -----   接下来暮晚摇最新的烦恼,来自言尚。   自从言尚对她委婉告白后,他就态度变得很快,十分主动地与她交好。然后经过狱中相见后,言尚对她好像又放开了点什么……现在表现就是,他经常性地赖在她这里,想找机会和她独处。   比如晚上要在她这里读书。   毕竟就住同一个巷子,隔着几扇门而已,暮晚摇都找不出“别在我这里留太晚了,回去不方便”这样的借口。   然后平时二人偶尔一对视,他都会对她笑。   有时候暮晚摇刻意不看他,都能感觉到言尚在背后静静看她。   他好像……完全进入了一种两人关系非比寻常的模式。这种新模式让他觉得他可以不那么守礼,可以稍微纵容一下自己。   暮晚摇烦恼就烦恼在言尚已经进入了这种模式,她却没有。   可是她又不想点破。   也许点破了,他意识到她没有想和他修成正果的意思,他就不会再理她了。   暮晚摇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是既想享受言尚无微不至的好,又因为害怕未来而不敢和他多进一步……所以现在两人相处就怪怪的。   变成了言尚主动想站过来,想拉一拉她的手;而本来性情比他开放很多的暮晚摇,变得格外端庄正经,一个眼神都不敢乱放,唯恐他误会了她什么。   -----   这一晚,言尚又要求留在暮晚摇这里读书。   暮晚摇无言以对,找不出拒绝的借口。因为人家就是正经读书……就是偶尔会主动和她说两句话,会来拉一拉她的手,她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人家过分,就赶人家走。   暮晚摇默许之下,便是夜里在她的寝舍中,她靠着美人榻翻一本乐谱,言尚端正坐在案前,看他那些书。   时而他有不解的向她请教,暮晚摇知道的都会随口告诉他,不知道的就等他请教他老师去吧。   一时间,二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一会儿,暮晚摇合上乐谱,靠着榻就闭目假寐。她在心中默背那本乐谱,自动在脑海中将每一个调安置在乐器上,聆听那应该是什么样的乐声……如暮晚摇这般自小乐才出众的人,默背乐谱不是什么难题。   然后闭目背诵中,暮晚摇忽感觉到榻轻轻向下沉了一点,有人坐了过来。   那人身上清醇无比的降真香向下拂来,又为她盖上褥子……暮晚摇一下子知道是言尚了。   闭着眼睛的暮晚摇:“……”   好愁。   他又过来招惹她了。   暮晚摇感觉到言尚在凝视自己,她只好淡定地继续装睡下去。模糊中,她听到言尚似喃喃自语:“我总觉得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暮晚摇:“……”   她吓得完全僵硬,让自己心神稳住,睫毛都不敢颤一下。言尚的敏锐,让她害怕。   她再听言尚自语:“不过应该只是我想多了。我不太了解男女之情……也许你只是害羞,不是躲我。”   暮晚摇心中同意,心想他就这般认为下去吧,挺好的。   紧接着,听到言尚似羞赧的低语:“可是你总和我保持距离……摇摇,我想靠近你呀。”   暮晚摇:……谁让你背后偷偷叫我“摇摇”了。不许叫。   有什么好靠近的啊?整天一起读书不已经很靠近了么?还要如何靠近?这个人都快考试了,能不能脑子里不要总想着她啊!   暮晚摇心思乱飞、在心里骂言尚时,忽感觉自己指节一痒,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拉住了。他手指轻轻搭上她指头,还似十分好奇的,在她小指指腹上勾了勾。   暮晚摇感觉自己心跳都要被他撩得不正常了。   她纠结之下,再大义凛然般想:算了算了,何必躲呢。言尚若是想,就随他吧。   他要是想对她行什么不轨之事,她就这么默认下去……水到渠成,就也不需要她再纠结了。   -----   然而言尚不是那种人。   暮晚摇心里已经说服自己从了言尚,实际上,言尚坐在暮晚摇的榻边,只是拉着她的手,却没有做更多的。   暮晚摇沉静的等待下,言尚低着头,将她的一只手拉着,翻来覆去地看。他低头,认真的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摸她。那种絮絮柔柔的抚摸,让暮晚摇生了鸡皮疙瘩不提,言尚自己好像完全不觉得他如何过分。   他只是玩着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便露出一丝笑。   想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的手。   暮晚摇的手生得多好看啊,每根手指都细长白皙,骨节轻匀。白瓷肌肤下淡色的青筋,偶尔扬起一指时手背上浮起的细骨……肌肤又那般细腻柔软。言尚将她的手托着,和自己的手比较,越看越喜欢。   他忽抬目,向睡着的美人看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许久,缓缓倾身下去。   暮晚摇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以为他要偷亲她。她又羞又骇,还有一种“果然如此”“抓到你了”的喜悦感。然而言尚俯身,只是轻轻地将她脸颊上一丝发丝拂开掠到耳后,他又满意地坐回去了。   暮晚摇:“……”   他心满意足地重新拉着她的手,暮晚摇怀疑一只手有什么好看的。她人都躺在这里不动了,她都说服自己从了他了……他倒是上啊?   暮晚摇受不了了。   撩而不上谓之罪。她的一颗心被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他倒是不急,她实在忍不了他这种不上不下的撩拨了。   言尚还在满心喜悦地低头玩着暮晚摇的手。她醒的时候他不敢这么对她,因她这个人太妩媚、又太坏,他经常稀里糊涂就被她转去其他方向,让他根本连她的手都没好好看过。   按照言尚对情爱的那点儿稀薄见解,他认为情人之间,总应该了解彼此。   他就想先好好看看她的手……   只是这双来自公主的、自小养得极好的玉手,言尚越看越喜欢,他忍不住俯下身,唇挨着她的手背,轻轻一吻。只这般吻一下,言尚又微不自在,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不应如此孟浪。   他心虚反省之时,抬眼想看一看暮晚摇是不是还睡着……这一看,就让他僵硬起来。   因暮晚摇睁着漆黑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拉着她的手,又是玩、又是捏,还情不自禁地亲了她的手一下。   暮晚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言尚玉白的面容一下子涨红,他放下她的手,好似淡然无比地侧过了脸。言尚静一下再转过脸来,看暮晚摇坐了起来靠着枕头,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暮晚摇戏谑:“你刚才干什么呢?”   言尚顿一下,慢吞吞道:“也没做什么啊。”   暮晚摇扬眉。   言尚:“情人之间,这样子,不是很正常么?”   暮晚摇一僵,这下换她对他那个“情人”的说法很不自在了。好在言尚自己就觉得自己唐突了她、不是太好,并没有注意到暮晚摇那个一瞬纠结的神情。   言尚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也许有点儿博她好的意思。他望向她,微微笑:“我是有些情不自禁了……因为殿下这次从避暑山庄回来,将近一个月才见上面,我是很高兴的。”   暮晚摇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俊逸的少年郎君,坐于她榻边,和她衣袖相叠,方才还偷亲她的手。他眼睛如深湖一般,温柔包容,情深似许。   一下子,她也红了腮,觉得屋子有些热了。   她刁蛮不讲理,扬起下巴反驳:“不准你高兴!”   言尚唇翘了一下,好脾气道:“好。”   他温声:“……然而这其实也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的。不瞒殿下,我从未想过我会这样。我总觉得殿下离我很远,也不愿意和我靠近。可我很想靠近殿下。我喜欢一点点去了解殿下,知道殿下的喜好,知道殿下的脾性。我想和殿下融为一体。”   暮晚摇:“……融为一体?”   言尚一怔,然后涨红脸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还没解释出来,暮晚摇先叹口气,道:“我明白了。”   言尚看向她,见暮晚摇从榻上跪了起来,伸臂过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将娇躯挨在了他怀中。他又僵又喜,一动不敢动时,听到暮晚摇挨着他的脸,长叹口气。   暮晚摇美目盯着他:“你在这方面,实在是太单纯,太傻了。让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言尚:“……”   他俯眼,道:“殿下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   暮晚摇:“……”   这话说的。   在他眼里她是有多随便啊。   暮晚摇道:“反正我是比你有经验。你不如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听,姐姐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以帮一帮你。”   言尚睫毛覆眼,并不抬目看她。她跪在榻上靠在他怀里,香风拂来,他不敢乱碰她时,却也没有傻得完全听她的。   言尚低声:“你只比我大半岁而已,让我叫什么‘姐姐’?你又在开我玩笑。”   暮晚摇撒娇:“可是我都叫你‘言二哥哥’呀!你叫一声我怎么啦?”   言尚无奈:“我们的辈分好乱啊……唔。”   他的唇被堵上了。   她在吻他。   她抬起来的眼中调皮又挑逗的目光,与他垂下的清湖一般的眼睛对上。一眼又一眼,流波婉婉。   言尚搂住她的后背,想回应她时,她又转过脸,不肯再亲了。言尚抿嘴,微有些不悦她总这般自我,从来不管他……暮晚摇心里还挺高兴的:“我亲你一下,你有没有很高兴啊?”   言尚心想有什么好高兴的,总是半途而废,他根本就没有……   但是言尚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不好。   暮晚摇就洋洋得意,自觉得自己让他神魂颠倒,他必是喜欢极了这个吻。言尚虽不懂情爱,却极擅察觉人的心情。他一眼看出暮晚摇在想什么,无言片刻时,又觉得她可爱十分,便不忍心说什么了。   暮晚摇手指轻轻揉着他的颈,贴着他的颈低声:“言二哥哥,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不要总找我了啊。”   言尚一僵,心微凉。   半晌,他道:“你不喜欢?”   暮晚摇看不得他受伤,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总这样找我,撩我,容易让我把持不住。”   言尚红着脸:“……胡说。我没有撩你。”   暮晚摇笑吟吟:“可是你站在我面前,就是撩拨啊。看到你,我就想像这样挨着你,让你抱抱我,亲亲我,想和你……嗯,做更过分的事。”   言尚小小瞪她一眼,却没说话。   暮晚摇就怕他这种默认态度,他越默认,越是表示包容她的胡闹。而她要胡闹下去,简直没完没了……暮晚摇赶紧说出自己真正的意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现在忙着制考,心神总这样分散,不太好,你知道么?”   暮晚摇煞有其事:“你一直想着我,就没法专心读书。我就觉得我自从回来,你变得不专注了很多,和以前都不一样了。言尚,你从岭南来到长安,这一步步走来太过不容易。儿女私情,绝不应该限制住你,控制住你,让你无法向上走。   “所以你不要总找我了。你且收收心,好好读书。待制考结束了……不是来日方长么?”   言尚看向她,目光闪烁,似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他慢吞吞:“真的是来日方长么?”   暮晚摇让自己表现得格外真诚:“自然。言二哥哥,难道你要依附于我么?你难道不应该当官去,好好还我的钱,把隔壁府邸真正给买下,变成你自己的私产么?难道你要我养你么?你还不赶紧当官赚钱去,来还我钱啊?”   言尚笑了。   他点头,接受她的这个建议。   他说:“好,那我接下来两个月,就不找你了。”   暮晚摇松口气,心想不找她,就不会总是把她撩得不上不下了。   言尚俯眼,半晌道:“那我现在……走了?”   暮晚摇一怔,听他这么说,她又觉得不舍,才意识到接下来两个月,按照言尚那种强硬可怕的自我约束能力,她可能真的见不到他了。   暮晚摇依依不舍道:“今晚算了,再待一会儿。明天再开始不要找我了。”   言尚这才露出笑,抬目望她一眼,他目中光波流动若星。   他说:“好。”   终是伸臂抱住她的后背,与她依存片刻。 第64章   每日睡前, 言尚例行自我反省,审视自己一整天的行为,是否有哪一条出格。   这般思量来去, 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夜暮晚摇要他不要再去找她。言尚今日读书时, 几次头脑中突然冒出来两人昨晚的对话,让人心神跟着走了。   于是夜里, 言尚就理所当然地想到暮晚摇。   她在拖拖拉拉,既想拒绝他, 又舍不得拒绝他。   这是言尚思考后的结论。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言尚一瞬间有些寒心。然而他在暮晚摇这里已经寒心过,他还撑得住这个打击。   由是此时, 坐在自家书案前, 言尚只是沉思, 并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他反思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暮晚摇的问题?是他哪里表现出了很急切的态度, 让暮晚摇害怕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害怕?   难道她是恐惧男女之间的情爱之意么?   言尚闭目, 将暮晚摇几次在自己这里露出的异常一点点回顾。   第一次她流露出恐惧, 是她被按在床上, 他差点情不自禁亲她时, 她怕得全身僵硬, 不自觉颤抖;第二次……是暮晚摇送睡莲给他的那次。   言尚睁开眼,看向自己屋中书案旁、窗下墙角摆着的那盆睡莲。睡莲日开夜合,此时当然不是花期。言尚只是看着这盆睡莲,便想到那夜主动抱着睡莲来找他的暮晚摇。   她初时表现的很无所谓, 到了床上,她也笑嘻嘻和他逗趣,与往日无异。   然而他不小心将她压下时,她再一次地反抗……且暮晚摇亲他时,给言尚感觉……嗯。   言尚略有迟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他只是觉得,暮晚摇亲过他好多次,但她好像从来没有一次……沉迷过。   如他那般心动过。   他确定暮晚摇应该是喜欢他的……但他就是觉得,她太过冷静。每次亲他时,她都像个旁观者一样,冷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只有他的反应才能带给她乐趣。   她喜欢的是他的反应。   而不是亲吻、拥抱、上床本身这些事。   言尚心沉了许久,缓缓起身,走到那盆睡莲前蹲下,看着莲叶拥着花骨头,满室幽香,这花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开。   言尚伸手去碰了碰莲叶,轻声喃喃自语:“……是因为她之前的和亲太失败了么?因为她太不喜欢她前夫了,所以她才这样对我?”   一个人的所有行为,都一定有过去遗留的痕迹。   言尚怔然许久,竟莫名地有些痛恨她的前夫,竟带给她这样大的伤害。   他并没有猜到暮晚摇与他反复的真正原因,但是只是觉得她是因为受过伤、才不敢接纳他,已让他心中生怜,不忍心逼迫她。   罢了。   她虽然这样让他寒心,但这不能怪她。   言尚默默忍受下这次事,决定还是要多给暮晚摇一些接受他的时间。多给她一些时间,她就会知道他和她前夫不一样吧。不管她之前的婚姻如何,总之、总之他不是那般会伤害她的人。   两个月的时间……希望暮晚摇能够接受。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以暮晚摇那破记性,如果他在她生活中一点痕迹都不留的话,不会两个月后见面,暮晚摇又将他看作陌生人一样吧?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点的感情,又要从头开始吧?   言尚自然不希望暮晚摇再一次地把他抛之脑后,思来想去,他打算每三日,给她写一封信。   起码让她记得他这个人的存在。   -----   三天一封信,言尚把这个时间卡得太好了。   正好让暮晚摇摇摆在“算了别想他了”、“刚不想他了他就来信了”两种阶段之间。   朝政上的斗争不容易,暮晚摇跟着太子,和秦王每日斗得你死我活,双方不断出招拆招。且暮晚摇正在跟太子争取,将年底大典内廷之宴的事交给她来办。   年底大典是各国来庆的大事,几年才会轮到一次。暮晚摇一定要把露脸的事抓到自己手中。只要办好此事,暮晚摇不光在大魏的威望更高,在各方小国中也可以被人记住。   此事势在必得。   只要将宫中品级最高的贵妃斗得禁足了,宫中没有女主人能操办此事,自然这事可以落到公主们的头上。而暮晚摇都要斗秦王的生母贵妃了,再将秦王的亲妹妹玉阳公主挤开,自己办大宴,根本不算什么。   玉阳公主性软,贵妃性横,暮晚摇一个也不让,估计秦王那边恨死她了。   也是因为每日想方设法和这些人斗,晚上回到公主府上,暮晚摇一个人喝酒缓解自己的压力时,言尚的信成了她吃酒的“下酒菜”。   通常情况下,她是坐在自己府上内宅的三层阁楼上,静静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判断言尚是回了府,还是不在府。他是已经睡了,还是仍在读书。   她已经能判断出他的屋舍是哪边灯火了。   于是她没事干,就盯着他屋舍外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看。今日看那灯笼没亮,心想他难道一夜未归么;明日见那灯笼亮了一宿,又生气他难道是一夜未睡么。   胡思乱想最是解压,又最是折磨人。   而侍女春华走后,每日夜里站在公主身后,捧着信为暮晚摇读言尚书信的活,便落在了侍女夏容身上。   夏容声音清越地读着言二郎的信:“昨夜夜宿老师家中,与师母相见。老师已年过五旬,却见师母大腹便便,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老师:老当益壮。”   听到此,暮晚摇噗嗤一声笑出。   夏容看向公主,见公主眼睛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手中晃着一盏琉璃盏。饮酒饮了半天,公主面容酡红、媚眼如丝,却是从一脸阴沉地回到府邸开始,到这会儿才笑出声。   夏容松口气,心想还好有言二郎的信能让公主笑出来。不然公主整日发脾气,弄得她们都很害怕。   听暮晚摇托腮噙笑:“他可真促狭。必是表面上不显露什么,回到府上却说他师母大腹便便,说他老师老当益壮……”   夏容笑道:“是呀。二郎如今和殿下说的话比以前多了,以前这种话,二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暮晚摇哼笑:“是啊,他那个脾性,是一点儿别人的不好也不说……”   所以现在言尚和她写信时会偷偷在背后说他老师的话,才让暮晚摇又感动,又心情复杂。   ……何必这般信任她呢?   就这般确定她不会抓他的漏洞,日后害到他身上么?   如他这种人,不应该对旁人这么什么话都说才是。   暮晚摇手撑着额头:“哎,头痛。头更痛了。”   就这样每天看信看下去,两月时间,也许她忘不了某人。甚至现在,暮晚摇都有些想念言尚,想见到他出现在她面前。   言尚实在是,心思多啊。   -----   转眼夏日过,秋叶红。   倾而秋叶落,冬日寒。   长安步入了十月,开始进入初冬。   两个月时间,暮晚摇派去监视照顾刘文吉的小厮来报,说刘文吉只是日日去北里买醉,喝得酩酊大醉,白天要么睡觉要么看书,也不和旁人交际。暮晚摇看他没有闹事,就放着不管了。   期间,暮晚摇在和秦王斗得不可开交之时,还有空去了晋王府一趟,看一看春华。春华已经显怀,身形丰腴了些,脸上有了蕴着母爱的柔和光辉。虽然春华眉间总是笼着一丝愁绪,但是晋王府没有虐待她,她过得还不错,暮晚摇便也放心。   只是春华想让暮晚摇摸一摸她的肚子,感受一下胎儿,被暮晚摇毫不留情地拒绝。   暮晚摇心不在焉:“我不喜欢小孩儿,永远不喜欢。”   春华只能叹息着,接受公主可能会很少来晋王府看自己这个结果。毕竟是晋王,公主为避嫌,不会经常来的。   十月中旬,制考那日,言尚如常出门,准备去吏部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   若是成绩好了,即刻有官;若是没有录用,再等明年吧。   长安不少人都在观望,等着看言尚拒绝了刘相公后,能考得如何。言尚倒是沉着,没有在面上露出什么痕迹。   出门时,仆从牵来了马,言尚转身面朝巷子时,愣了一下。   因看到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侍女和卫士正在上马。显然,暮晚摇今日早早出了门,与他在这里遇上了。   言尚看到侍女和卫士向他打招呼,他叉手还礼,目光看向那辆马车。   知道暮晚摇就在里面。   他心中一动,目中微浮上一丝极柔和的笑意:以前每日出门都遇不上,今日却轻易遇上了。她莫非是特意在等他?   言尚便过去,站在车外向车中人行礼:“殿下安好。”   暮晚摇慵懒的声音从车中传来:“今日制考?”   言尚:“是。”   然后车帘一下子拉开,暮晚摇看向车外,恰逢言尚抬头。   少年郎立在车外,青色大袖垂地。清瘦身形让他显得几分意气风流,衬得他眉目如墨,气质如玉如竹,通透玲珑。   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看到他扬起眼上的每一根睫毛,他鬓角的每一滴沾着的初冬清露。   风采如此。   而言尚也看着她,看到如同一团明亮无比的红跃入自己眼中。她趴在车窗上,微微勾眼,圆如猫儿的眼中,带点儿媚,带点儿清。她这般趴在窗口看人,他如同被扔入一团艳艳红色梦中。   她的艳丽,将周围一切衬得寡淡无趣。   二人静静看着对方。   两月时间后,第一次看到对方。   暮晚摇姿态闲适地趴在窗上,却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汗;言尚立在下方仰望她,制考都不能让他激动的心跳,这会儿快得好似不属于他。   半晌,他先回了神,垂下眼,不敢再多看她,怕自己露出窘态被周围人察觉。   言尚低声:“今日出门时能见到殿下,我很高兴。”   暮晚摇一言不发,刷地一下放下帘子,将两个世界隔绝开了。   马车周围的侍女和卫士向言二郎流露一个同情的目光,无声地用目光告诉言二郎,公主就是这般脾气大的人,不理会他也没什么。   言尚不语,竟看车马缓出巷子,与他擦肩。   马车即将与他擦肩时,车中传来一声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懒声:“准你高兴。”   言尚蓦地抬头看向那从他面前驶过的马车,他目光明亮,感觉到了一丝动力。   -----   暮晚摇心神不宁。   言尚去吏部参加制考,韦树也一起去了。她一直挂心着这件事,一整日都没法在东宫好好听大臣们说什么。   她终是坐不住,下午的时候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回了公主府。   暮晚摇便在公主府中等着消息,一杯又一杯地喝水。只觉得她大约比他还紧张。   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   因为制考就是比科考难啊。那么多像韦树一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与言尚一同考试,言尚那水平,真的能行么?他读了半年书,真的有用么?他连之前的州考都应付不了……现在的制考,真的不会让他头大?   暮晚摇咬唇唇,怨恼言尚为何不是大才子。   他要是才华横溢,她就不用这般担心了。   暮晚摇坐在正堂一边喝水一边等结果,天边传来闷闷冬雷声,这真让她觉得不祥。   -----   言尚那边倒还好。   这一次的考试,对他来说比上次其实容易。上一次的诗赋,尽是他不擅长的;这一次要考的多了,他反而没那般没底了。   何况这一次的考试,开始问策政治。   有了问策这样的试题,对言尚来说,就容易很多。   吏部尚书、吏部侍郎等人,都亲自来看他们这些人的考试。整个堂中静谧无声,偶尔听到天边闷雷声。   制考要考两日。   这是第一日,他们今夜会宿在皇城,明日再考一次,后日便会出结果。迅疾程度,比之前的科考快了很多。   -----   刘文吉在北里睡了一整日,傍晚时,楼里的胭脂酒香,将头痛欲裂的他吵醒。   刘文吉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更了衣,之后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一个人喝闷酒。   他整日在这里,这家花楼的娘子们已经习惯他,知道他就是要喝酒、也不要人伺候。这位郎君生得这么俊,但整日醉酒,一看便是为情所苦。风月场中的女郎们天生对这种专情郎君抱有好感,是以偷偷嘱咐人,不用赶这位郎君走。   舞席千花妓,歌船五彩楼。   灯火通亮之夜,名妓开始登台跳舞,楼上的各位娘子便依偎着各位郎君,开始醉生梦死的新一夜。   刘文吉坐在他们中,耳边时时听到浪曲银词,他都仿若没听到一般,只喝着自己的酒。   十来个郎君推推搡搡地从旁走过,声音极大,珠帘撞击声,娘子们跟去吆喝——   “是张郎呀,张郎怎么好久不来了?”   “可是最近户部繁忙啊?”   “哎呀,那上峰也太坏了,竟不让郎君休息两日。郎君莫恼,今夜必让你放松。”   那被唤张郎的年轻郎君哈哈大笑,身后跟着十几个巴结他、拥着他的人。他不屑至极,走过时看到刘文吉,也只是瞥了一眼,就随手抱过一个美娇娘来亲嘴儿。   一位娘子柔柔地屈膝跪坐在刘文吉身边,替刘文吉倒酒,小声:“郎君,那位是户部郎中家中的十一郎,乃是贵人,您可不要去得罪。”   刘文吉醉醺醺中,看她一眼,听她轻声细语,只觉得她如自己的春华一般温柔。他勉强笑一下,低声:“我如今得罪得起谁呢?放心,我不会出去的。”   这位娘子叹口气,心怜他,便坐在一旁倒酒照顾。   刘文吉:“……你跟在我这里做什么?我不用娘子伺候,你且下去吧。”   那位娘子哀求:“妾身才来这里不久,不愿去伺候那些腌臜之人。请郎君怜惜些我,让我留下伺候吧。”   刘文吉心中想世间谁都不容易,便也不推脱了。   嘻嘻哈哈的笑闹,乃是这里的常态。   张郎多喝了两杯酒,醉醺醺中,坐在楼上不及进阁房,就开始对身边服侍的娘子动手动脚,对方假意推辞。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游戏。张郎肆意间,忽然看到一位娘子坐在斜角,随意一瞥之下,见到一位美娇娘那般动人。   张郎推开身边人,指着那位娘子:“把她给我弄来!”   张郎身边的所有人顺着张郎的目光,看向那边。   柔弱的娘子跪在刘文吉身边,正在为刘文吉倒酒,忽然有几个郎君向这边过来,分开两边,抓住她手臂,就将她提了起来。她惊慌之下尖叫,那几个郎君笑嘻嘻:“别叫别叫,张郎要你伺候呢!”   娘子目中凄惶:“我不要,我不要……刘郎、刘郎救我呀!”   她向刘文吉伸出手,刘文吉喝酒喝得正是大醉之时,女子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刺痛才让他回到现实,听到了女子凄惶的求助声。   刘文吉侧头去看,见是方才陪自己坐在这里的娘子被几个郎君按压着拖走,那些郎君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色眯眯的笑容,娘子被拖在地,长发凌乱,衣帛裂开,撕出刺啦一声。   娘子尖叫:“救我!救我!”   她恳求的、含泪的、美丽的眼眸,带着哀求,看向刘文吉。   刘文吉大脑轰地一下,就空白了。   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含着泪望着他、却总是不语的春华。   想到她那夜被拖上晋王的床时,是否也这样无助?她美丽的眼睛含泪看向晋王身边的人时,是否也这样哀求过人救她?   悲苦的命运降落在她身上时,她是否绝望无比,是否……没有一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让她堕入深渊,让她一点点喘不上气,让她再也挣扎不出来那命运扑下的恶意陷阱……   刘文吉脑海中,浮现暮晚摇冰冷的眼睛。   她说:“会过去的。会忘了的。”   刘文吉听到自己当时的声音,和自己现在的喃喃声重合在一起——“过不去,忘不掉。”   至少现在。   -----   “砰——”   花楼二楼有人推翻了案,有少年趔趔趄趄地向那群嬉笑着的年轻郎君冲去。那少年郎君厉声:“放开她,放开她——”   放开命运缚在她身上的枷锁!   放开她柔弱无辜的灵魂!   -----   刘文吉撞了过去,撞开那些嘻哈的年轻郎君,他蹲下将衣衫凌乱的陌生娘子抱在怀中。那个张郎本来已经抱着这个娘子要偷香了,骤然被撞开,惨叫一声,跌痛得额上一头冷汗。   张郎暴怒:“竟敢跟我抢人?给我废了他——”   “轰——”   闷雷声在天,被烟柳之地的胭脂和歌舞声掩盖,楼中已经混乱。一群年轻人扑向刘文吉,刘文吉将陌生娘子护在自己身下,闭上了眼。   -----   雷声在天。   半夜时候,丹阳公主府的门被敲开。   暮晚摇半夜被人敲门声吵醒,一时以为是言尚那里出了事,急急忙忙起夜出去。   她推开门,两个自己曾派去照顾刘文吉的小厮一身血水、一身泥污地跪在廊下,哭着仰脸:“殿下,不好了,我们没有照顾好刘郎。   “刘郎被、被……废成阉人了。”   暮晚摇茫然地听两个小厮哭着说了两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趔趄后退两步,脸色一下子苍白,褪去血色。 第65章   暮晚摇承认自己是自私的。   刘文吉被废,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刘文吉本人怎么办,而是春华怎么办。   她心中一凛,第一想法是:这件事不能让春华知道。   不能让春华腹中胎儿受影响, 不能让春华本人受影响, 尤其不能让晋王府因此成为变数。   第二想法是:不能让言尚知道。   一是会影响言尚现在的制考;二是……   二是上次春华所引起的事件中,她让言尚去调解矛盾, 言尚直接一箭射死了郑氏家主,由此才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豪强之治, 将所有人马拉下了水。   从那件事中,暮晚摇到底怕了言尚,怕他再给她惹出什么更大的事来。   发生这样的事, 暮晚摇闭目沉思两个呼吸, 便打算动手解决此事了。   她先冷声:“拿着我的鱼符, 派人先去北里,将那个刘文吉保护的娘子找到。提防她半夜逃出城。   “在我过去之前, 先拷问她, 看是不是有人指使了她。到底是有人利用, 还是巧合, 先给我弄清楚!   “还有, 都是谁废了刘文吉!不管能不能动, 只要他们还在北里,先给我套上麻袋打一顿,给我将那些动手的人也废了!”   “刘文吉人呢!侍医!侍御医!给我去宫中找侍御医来!”   半夜三更,丹阳公主府的灯火全都亮了起来。   公主本人华裳锦罗, 亲自处理此事。卫士们也在公主的命令下各自出府,执行公主的命令。   暮晚摇深吸口气,心想她要在言尚知道此事前,将此事解决了……或者说,压下去。   -----   方桐等卫士去北里抓人,暮晚摇则在两个小厮的带领下,去看了鲜血淋淋的刘文吉。   两个小厮陪着刘文吉晃荡了两个月,已经习惯刘文吉整日喝闷酒。今夜事发时他们都不在,还跑去跟其他娘子斗嘴耍乐。   听到动静时,他们急匆匆赶去,都没有来得及说出丹阳公主的名号来保护刘文吉,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两个小厮惨白着脸,知道完了。公主一定会杀了自己的。为了将功赎罪,他们第一时间先将刘文吉从那家花楼中带出,连夜敲坊门,闹着用了公主给的权利,才迫使坊门开了、来到了公主府上。   刘文吉被安排在了公主府的客房,暮晚摇心焦如焚,在外面徘徊。好不容易等到宫里来的侍御医,又好不容易等到那侍御医出来。   暮晚摇急急看向那侍御医。   侍御医摇头叹气。   暮晚摇心一凉。   侍御医在一个公主面前说起那事,总是尴尬一些:“幸好他还年少,又及时请医,日后还能正常……嗯,出恭,不会漏……嗯。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总是还活着的。且殿下在……可以让他留在公主府中当个宦官。”   暮晚摇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公主府上当然是有宦官的,她之前还数次拿此事开言尚的玩笑。然而这宦官,不应该是刘文吉。   暮晚摇尖长的手指掐入掌心,借助痛楚来让自己冷静。   暮晚摇问侍御医:“他……醒了么?”   侍御医露出不忍神色来:“一直清醒着。”   暮晚摇怔了一怔。   问:“从头到尾?”   侍御医:“是。”   问:“整个过程他都是知道的?”   侍御医:“是。”   侍御医叹:“我没见过这般强忍着不肯晕倒的小郎君。全身都被汗浇了一遍,还撑着问我他是不是没救了。我能说什么呢?只能答人各有命。然后他就眼睛空洞,看着上空发呆,不再和我说话了。”   暮晚摇向身后侍女使个眼色,让她们安排侍御医在府上住下。也许这两日,刘文吉还有需要用到这位侍御医的地方。   得多亏是公主的身份,才能请到给皇帝看脉的御医。这些御医见惯了被废了根的人,又经常给宫里内宦开药。见怪不怪之下,才能冷静处理刘文吉的事。   再随便一个会看病的,都不会比宫中来的御医做得更好了。   -----   暮晚摇再在外头徘徊了两刻,才推门进去,看望一直清醒着的刘文吉。   在公主进来前,刘文吉在两个小厮的帮助下撑着身子,换了衣服,整理了自己的衣容。暮晚摇进来后看他,便见他憔悴地起来向她行礼。   暮晚摇让他躺着休息,短短几个动作,刘文吉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又是面色无血,苍白无比。   暮晚摇静了一静,盯着这个俊美的少年看了半晌。毕竟是美男子,又很年少,去了根,从外表看,也看不出来。然而刘文吉给她的感觉,却再次变了。   若是之前是蒙着一层灰,这一次,便是隔着一层霜雾了。   有冷霜覆上他的魂,他变得冷了很多。和韦树那种少年清冷不同。韦树是浮屠雪一般让人向往的清寒矜傲,刘文吉是雪灾后埋在雪下、苦苦煎熬的生灵。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都不过是命运的馈赠。只是这命运,待刘文吉不够好。   暮晚摇静默片刻后,说:“我会看着,帮你拿下那些折辱你的人。”   刘文吉看向公主,淡声:“拿得下么?”   暮晚摇微滞。   刘文吉看着少年公主连个保证都说不出,他唇角露出一丝哂笑,淡漠道:“是我自己的事。殿下不过是看在春华的面子上照顾我,殿下没有理由帮我太多。殿下且放心,我不会因此生事,给你惹麻烦。”   暮晚摇好久不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经过此事的刘文吉对话。同情么?或者和他一起抱头大哭?   她和刘文吉的感情没有那么好,她也不能像言尚那样对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她确实觉得他可怜,然而……也就这样罢了。   她想骂刘文吉颓废的话,在家里喝酒不行么,跑去北里干什么。   但是她又知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北里又不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   大魏非但不将北里这样的地方当祸害,在民风舆论上,北里反而是长安最繁荣、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地方。任何来长安的人,若是没有去过北里,就不算来过长安。   她自己经常去,朝廷官员经常去。就是言尚,他自是洁身自好,可是他也经常去。   谁若是说自己从不去北里,没有人认为此人高洁,只会觉得这人不合群,故作清高。   那本不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可悲的不过是朝廷官员能去,刘文吉这样的白衣书生也能去。双方产生冲突后,谁是输家从一开始就定了。   暮晚摇冷漠道:“所以你对日后有什么想法?科考你是不用想了,读书这条路已经断了。你若是还想回岭南的话,我会给你钱财,还会在岭南给你父亲、或随便什么亲人安排个小官。保你余生在岭南安康无恙,平安度过此生。”   刘文吉淡声:“我不能回岭南。我此时回去了,我父母遭此打击,直接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为人子不能在父母膝下养老,已是不孝。再让他们知道我身上发生了这种事,不是让他们这样的白头人生生剜心么?我不能让他们知道。”   暮晚摇警惕看他:“那你要如何?报仇么?对方可不是你得罪得起的……而且我说了,我本就会帮你。”   刘文吉看向公主,他道:“公主和我无缘无故,仅仅因为一个侍女,怎么可能帮我太多?此事若是引出更大的引子,公主可以有理由。但如果仅仅是一场巧合……我觉得,也就这样罢了。对不对?”   暮晚摇面色有些难堪。   脸色刷地沉了下去。   她最烦人一针见血了。   刘文吉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还勉强压着,不敢在公主面前说实话。现在他彻底放开,竟直接说出暮晚摇的内心想法。内心那恶兽,彼此心知肚明,被人当面点出,却不是什么愉快经验。   暮晚摇勉强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暮晚摇:“那你想如何?”   刘文吉苍白着脸,漆黑清泠的眼珠子盯着丹阳公主。他缓缓地掀开被子,下一次地下床。暮晚摇高傲雍容,站在他面前,冷淡无比地看着他在她脚边跪了下去。   刘文吉低声:“春华让殿下给我官,我没要;要殿下给我钱财,我也没要。我此前从未借春华的缘故,从殿下这里祈求什么。而今,我要行使这个权利了,不知殿下允不允?”   暮晚摇:“你想要什么?”   刘文吉垂着长睫,睫下阴影完全覆住他的眼中神情。   他说:“我想求公主相助,让我进宫,成为内宦。”   暮晚摇诧异,看他:“为什么?你……想清楚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也照应不到你。宫廷和外面,是不能私相授受的。我不会犯此忌讳,将手伸到我父皇的地盘去。”   刘文摇了摇头,说他不用殿下照顾。说只要公主答应了他这个求助,他这件事,随便公主如何利用,如何处理。他日后也不会麻烦公主,也不会再和公主府联系,更不会试图和春华联系,毁了春华。   刘文吉跪在地上。   冷白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单薄如雪的身上。   他就这般跪着,静静的:“我思来想去,一切仿佛都是没有权而引起的。”   长安这样的地方,若想待下去,就得手中有权;长安这样的地方,若想报仇,就得手中有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过够了……已经过够了!   一而再再而三,命运的冷刀次次扎心,谁能依然浑噩度日?   刘文吉仰脸,和暮晚摇对上的目光,明亮万分,充满了刻骨恨意。   不知他恨的是这个为所欲为的世道,或是那将他废了的位高权重者。   -----   一夜过去,北里那边的消息传来。   那位娘子确实只是一个柔弱的初初到北里的女郎。张郎和刘文吉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她当时就吓傻了。知道这事超出了她这样的人能承受的范围。   她虽不知此事会如何走向,但她起码知道,便是户部郎中家里的十一郎,如此随便废人……那也不应该。而若是让人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她这么一个弱女子的话,她死无葬身之地。   那位娘子前半夜被张郎掳去,因为刘文吉的相护逃过一难。刘文吉太扫兴,张郎对她失去了兴趣,她求助后得以离开。   那娘子回去后就开始收拾细软,趔趔趄趄地跑出所在的花楼……然而刚开了花楼的后门,方桐等卫士就提着刀破门而入了。   双方撞上,要知道都有哪些人参与了废掉刘文吉这件事,轻而易举。   那张郎也不愧是那帮人中的领头。张郎在屋子里睡得昏沉,跟着他的郎君已经被废了好几人。有人屁滚尿流逃跑,来找张郎,让张郎赶紧逃:“郎君,郎君!快走快走!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人!不知道那个被废的和丹阳公主有什么关系,丹阳公主派人来废了我们啊!”   张郎酒一下子吓醒,他哆哆嗦嗦地爬下床,匆匆穿上裤子就爬窗往外跑。   初冬天寒,张郎跑出屋子就被冻得僵冷。但是他知道再不逃,被公主府的人抓到,也许真会被废掉。   因为丹阳公主很可能先斩后奏!   先废了他,再补救!   到底是当过几天官的,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张郎让自己身边的人帮自己在后掩护,自己吓得翻墙跑出北里,一路骑马,趔趔趄趄地回府求救。   -----   天亮了。   钟鼓声相伴,一重重敲响。   户部郎中,张郎中的府邸,也刚刚睡醒。   张郎中今日不上朝,他悠悠闲闲地起了床,在后院打了一套拳后,和自己的妻妾用膳时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去书房读书。张郎中打算上午在家中读书,下午再去户部看看今日的公务。   正是平安无事的一天之时,张郎中的书房门“笃笃笃”被敲得剧烈。   他儿子的声音在外惨叫:“阿父阿父!快救我!阿父不救我,我就要活不成了!”   张郎中火冒三丈,听出是自家十一郎的声音。这个小子被他扔去户部才历练几天,整天不好好办公务,见天找理由请假。今日竟然说什么活不成了。   张郎中黑着脸开了门,正要训斥儿子上进些,却大吃一惊,看他家十一郎凄凄惨惨的、衣衫不整,脖子上肌肤冻得发紫,整个人都哆哆嗦嗦。   十一郎扑过来抱着自己父亲大腿就哭嚎:“阿父,阿父救我!丹阳公主要废了儿子,丹阳公主肯定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了,阿父救我啊!”   张郎中:“胡说!你且放心,我与丹阳公主一同为太子做事……”   他儿子大哭着打断他:“不是那样的阿父!昨夜我宿在北里,跟一个男的抢一个娘子。我气不过,废了那个人的根。后半夜丹阳公主府的卫士就一家家拍北里各楼的门了……那个被废的,说不定是丹阳公主的小情人,是她相好的!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要也废了你儿子!   “阿父阿父,救命啊!”   户部郎中一个凛然,顿时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意识到了儿子给自己惹了个大祸。   他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低头一看十一郎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又心焦无比。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能不救?   户部郎中咬牙:“来人,给十一郎换上小厮的衣服!十一郎,你从现在开始逃出长安,去你外母家中避难。此事不解决,你就不要回长安!什么时候为父和丹阳公主商量好了,给出了她满意的条件,你再回来!”   十一郎连忙擦泪:“是!阿父你一定要救我啊……”   张郎中火冒三丈:“为父的官位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能留你一命已是极致了!”   而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厮来报,丹阳公主上门。   张郎中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官服,正容出去面见丹阳公主。   十一郎已经逃出了长安……起码性命保住了。   他就可以放心和丹阳公主借此事周旋了。   而张郎中十分干脆,见到公主,就承认自己儿子的错,说要辞官谢罪。   暮晚摇皱了眉,心里怨恼,骂他这个老狐狸。   -----   官场上的人没有人是傻子。   张郎中这个户部郎中的官已经做了十年。   他要辞官,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能替代他的人。   而为了给自己儿子赔罪,张郎中是金钱也赠,良田也赠,官位也送。   最后这事,势必要闹到太子面前。   而太子如今最看重的是年底大典。太子手中最重要的牌是户部。   太子怎么会让户部出事?   户部郎中这招釜底抽薪,真让暮晚摇暗恨啊。   此时暮晚摇多希望这件事是秦王、或者晋王挖出的套给他们上,这样的话她还能多操作……然而可惜,方卫士查了一晚上的结果,是没有人插手。   没有人在意过什么刘文吉。   春华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秦王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刘文吉这个人的存在,晋王大概也不知道……刘文吉这种小人物,即使入了他们的局,他们都没有记住。   暮晚摇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更冷静些。接下来,要在东宫打硬仗了。   -----   言尚这一日依然在制考,傍晚考试结束,言尚出吏部的时候,遇上其他几个待诏官员,又碰上刘相公。   刘相公勉励了他们一番后,收了张纸条。   刘相公瞥了言尚一眼,似笑非笑。   刘相公慢悠悠道:“你们这几个待诏的,我方才看了你们的卷子,都答得不错。正好今日我夫人要亲自下厨,你们不妨到我家用晚膳吧?”   刘相公亲自邀请,哪有人敢不给面子?   而到了刘相公府上,刘相公让他们喝酒,言尚不喝,被刘相公看了好几眼。但无论如何,一伙被刘相公灌醉的待诏官,今夜都必然要宿在刘相公府上了。   言尚这种低调的人,他当然从不肯表现得与众不同。旁人要宿在刘相公府上,他当然也宿。   不过言尚怕两日过去了,暮晚摇会担心自己,派小厮云书给公主府上送了纸条,让公主不必担心。   刘相公府上一切事情,都被他知道。   刘相公在和自己的孙女刘若竹下棋时,听说言尚让小厮去公主府送信,刘相公拂了拂胡须,若有所思。   他的孙女跪在对面,一心为那位丰神俊朗的言二郎所挂心。   刘若竹还以为爷爷让言二郎宿在家中,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机会。但是现在看爷爷这副样子,刘若竹娇声怀疑:“爷爷,你是不是在使什么坏?欺负言二郎?”   刘相公笑骂:“什么使坏?我这是在保护他!东宫今日很热闹……他最好不要参与为好。”   刘若竹垂下眼,若有所思,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听她爷爷自语:“但是言二郎为何给丹阳公主府送信?只看出他应该是为丹阳公主做过事的,但是一个家臣,或者幕僚,难道回不回去府邸,还要跟公主说一声?未免有些奇怪吧。”   刘若竹道:“人家君臣之谊,爷爷你何必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刘相公大笑,说:“是是是。比不上我家若竹小娘子,清朗公正,谁也不偏向。”   刘若竹红了腮,被爷爷说的有些坐立不安。   她跳起来,娇嗔道:“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我阿母。阿母给家中客人做醒酒汤,我帮她给言二郎也送一碗。”   刘相公睨她:“素臣可未曾喝酒啊。”   刘若竹跺脚,恼羞成怒:“那送别的汤总行吧?爷爷你干什么呀,这般小气,一碗汤都不给人家送?”   -----   当夜东宫又是灯火通明。   只是经常在东宫的杨嗣不在。   因杨嗣祖母生了病,杨三郎和他表妹等人离开了长安,去看望他们祖母。太子这边自然放行。   如今夜里,东宫针锋相对的,是暮晚摇和户部郎中。   因为一个刘文吉被废的事,户部郎中要辞官,暮晚摇则说太子要留下户部郎中也行,但她要求太子补偿自己,把年底大典操办之事,交给自己。   太子若有所思。   挥了挥手:“你二人先不要吵了。张郎中,你且下去,我和丹阳说几句话。”   张郎中下去后,太子便问暮晚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一个白衣书生被废根而已,怎么还告状告到我跟前了?我听你们吵了半天也听懂了,那个刘文吉大约在岭南时和你认识,得了你赏识。但就这,也值得你大动干戈?   “废就废了吧。一介平民而已。”   如果刘文吉身份只是一个白衣书生,也许暮晚摇心思和太子差不多。只是饶是她冷情,听到太子无所谓地说“废就废了”时,仍愣了一下。   太子的绝情淡漠,第一次让她窥到一角。   暮晚摇不悦道:“便是寻常百姓,也没有废就废了的意思。明日监察御史一定会在朝中状告户部郎中,我看大哥也保不住,不如把户部郎中的官降一级。仍留在户部做事,但也不能再担任郎中一职了。他德不配位,已经不能服众。”   太子颔首。   道:“……也可吧。”   看太子可有可无的态度,暮晚摇松口气,知道太子也不是那般在乎一个户部郎中。她就怕太子太在乎,她这边的意见完全不被看中。   暮晚摇咬了下唇,说:“而且我要送刘文吉进宫。他已经被去了根,宫中是最好的去处了。”   太子眼眸一闪,看向她。   暮晚摇立刻:“不是给宫中安排人。他也不是我的人,日后也不会向我汇报宫中的事情。大哥放心,我没想操作什么,我只是补偿他而已。”   太子就奇怪了:“和亲归来后,我觉得你冷漠了很多。但是此时一看,原来你如此心善么?摇摇,一个心善的人,可是玩不起政治的啊。”   暮晚摇言简意赅:“我不是心善,这么做,只是因为刘文吉虽然没有官位,但是他是言二郎的多年好友。”   太子一怔,然后肃然。   一个刘文吉他不在意,但是如果加上言尚……太子正是想拉拢言尚,当然不想因为这么一个人,将言尚推远。   太子道:“你此事办得对。不能因为一个刘文吉,让言二郎就此寒心。你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吧,能安抚下言二才是最妥的。言二今日是去参加制考吧?日后他便是我等的助力……不可在此时生变。”   暮晚摇说是。   但她心中想,也许无论如何补偿,言尚都不会喜欢的。   好愁啊。   -----   次日,一众待诏官离开刘相公府邸,言尚也去告别。   刘相公在书房翻看卷轴,言尚垂手立在旁等候。等了半晌,不见刘相公让他走。   刘若竹其实也在书房中,躲在内舍屏风后。看到自己爷爷这般难为言尚,她不禁看得着急。刘若竹悄悄弄出一点动静来,细微翻书声在耳。   言尚奇怪,本来不受那声音影响,但是那声音一直不停,他便看去。   见一个妙龄少女躲在屏风后,对他指了指手。还不及诧异刘相公的书房怎么会躲着一个小娘子,他顺着这位娘子手指的方向,看到娘子所指的,乃是刘相公手中的书卷。   奇怪书卷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言尚定睛看去,这一看便微怔。   因他总觉得……刘相公手中拿着的卷轴,是制考时他的答题?   刘相公自然也知道孙女偷偷帮了言尚,他无奈之时,放下了手中书卷:“现在才看到?”   言尚定神,垂目:“……是。”   刘相公叹气:“我拿着你的卷子看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你到现在才看到。言素臣啊言素臣,你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谨慎,一点都不肯行差踏错。然而为政者,岂能永远循规蹈矩,岂能永远一步不多走呢?”   言尚答:“谨记相公教诲。”   刘相公看他一贯温温和和的态度,也不知道言尚听进去几分。然而刘相公将卷轴一抛,扯了扯嘴角,心想估计没听进去几分。   如言尚这般少年人才,心中都有几分傲气。到了长安后,又步步走得稳,没什么挫折……言尚当然不觉得为人谨慎也并非永远正确。   刘相公道:“吏部在批阅你们的答卷,不过他们拿的是连夜誊写的你的卷子,我这边才是你的原卷。   “我看了你之前科考时的答卷。唔,半年而已,你字写得漂亮多了。”   言尚垂袖听训。   听刘相公拉拉杂杂说了很多,言尚心中愈发不解,不知道刘相公到底要说什么。到最后,刘相公终于说了:“我会安排你留在中书省做事,你意下如何啊?”   相公安排官员,哪里有问下官意见的时候。刘相公如此和气,让言尚心中感激,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看重。   他弯身行大礼,自是表示随相公安排。中书省这般的好去处,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相公看他半天,看言尚好听的话说了一通,感激无比,却终是没有说他想听的那一句。刘相公脸色淡漠,道:“怎么,言素臣。我如此待你,仍不能换你一句老师的称呼啊?”   言尚道:“实在是尚已经有了老师……”   刘相公淡声:“言素臣,有礼是好事,但不是永远是好事。当上位者想听你的实话的时候,你总这么推脱,反而会让人不悦。我即刻因不悦你的态度,就算不杀你,也治你一个‘巧言令色’的罪,也没什么。”   言尚神色微肃。   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可以说,他到长安这么久,刘相公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压力……那种稳稳压他一头、将他所有行径全部看透的感觉。   在这种长者面前,耍滑头只显得很幼稚。   言尚因羞愧而红脸,垂手再拜,说实话道:“……只是我不愿刚入朝就选队去站。之前我一直听公主的安排做事……如此有背弃太子的嫌疑,怕公主殿下难做。”   刘相公一哂。   却是躲在屏风后的刘若竹撅起了嘴,觉得爷爷一点都不给言二郎面子。人家才十几岁而已,爷爷何必这般?   刘相公说:“没什么嫌疑。中书省不受太子所制,也没人能说服几个宰相站队。你不想拜师,是以为你之前那个老师,区区一个太学老师而已,就能教会你所有该学的么?好,我且问你,你想当官,是为何事?”   言尚说实话:“为民,为正,为善,为仁。”   刘相公颔首:“好,那我就当是正义仁善了。我且问你,你是为了谁的正义仁善?这天下的正义仁善,难道是绝对的么?是受你言素臣所控制的么?   “你就能确定你做的是对的,旁人就是错的?你就觉得你的立场是对的,旁人不服你,就是错的?   “你还想为百姓发声,为民众发声。何其可笑!你可知,这天下问政,自古以来,都是问贤不问众。只问贤者,不问百姓!你也许不服,但这就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言尚辩驳道:“然而天下至理,世人皆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刘相公反问:“你拿绝境例子来反驳平时行径么?百姓逼到绝境会反……但是绝境,自古以来每次都是灭国之祸。你一生但凡遇到一次,你我都得丧生,就不必在这里讨论如何为官了!”   言尚怔忡,面色既有些思虑不周带来的惭愧羞红,又有些被直叩内心的苍凉苍白。他睁目看着刘相公,目不转睛,忘了礼数。   第一次听到长者这般教他,打破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第66章   “何谓正义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为民发声, 你的声音能够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帮的人,若是不领你的情, 你该如何自处?或者你想帮的人, 没有帮到,引来万人唾骂, 你如何自处?”   “自古问贤不问众,你如何能让‘众’走到人前?让人承认?”   “你只愿韬光养晦, 连路都不敢选。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想做圣人你该游学天下去, 学孔夫子那般。当什么官呢?”   “今日之素臣, 焉是昨日之素臣, 又或与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刘相公府上的书房中,刘相公将问题抛出, 直叩言尚灵魂。   也许他一时间能够回答一个问题, 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尖锐的问题再次抛出, 否定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让言尚开始迷茫, 开始思考难道他就是正确的么?   他小小一个从岭南走到长安来的书生, 他能够断天下正义么?他就不会出错么?他就不会误会, 犯错么?而他犯了错,又有人来纠正,或者愿意纠正么?   他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不会在沉浮中迷失自我, 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谁能点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刘相公,心神砰砰疾跳。这位老人须发已白,多年的宰相执掌生涯让他面容气质皆严肃无比。他说话时,目光明亮锐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无疑问,刘相公又是温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便只是笑看着言尚,并没有批判言尚太过幼稚之类的话。   言尚大脑混沌,半晌,他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心中一时有答案,一时又没有。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给相公答复。”   刘相公抚须颔首:“那你就想好再来回答我吧。”   他停顿一下,说:“希望我这些问题问出后,能让你清醒点,足以应付外面等着你的事务。”   丹阳公主的马车到了坊门口,自然是来找言尚的。昨日丹阳公主闹出的那事,刘相公已经知道了。特意将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为了缓冲一下……   言尚不知道刘相公说的是什么,何况他现在大脑混乱,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锐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刘相公行了一大礼,如同对待父母那般。这般礼数是最为庄重的,非父母师长不能受。言尚行此礼,刘相公扬一扬眉,却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够想清楚他的问题,就算言尚仍不拜刘相公为师,也不枉费刘相公特意将他留在最后、说的这段话的恩情了。   -----   言尚出了书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将出内宅。   “二郎!二郎!”身后有女娇声唤道。   言尚回头,见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轻纱的少女提裙向他跑来。少女这般的奔跑,让身后的侍女们都快要追不上,连声呼唤。   这位小娘子衣容简单,乌发间只插了一朵珠钗,裙角所压的玉佩,随她奔跑而轻轻飞扬。这是一位清秀简朴的小娘子,眉目间都蕴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暮晚摇那般华丽风范格外不同。   这自然是刘若竹。   刘若竹喘着气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经向她行礼:“多谢娘子方才在书房点醒的恩情。”   刘若竹摆手,自是说不必谢。   她还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嘱咐厨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后再次道谢:“那也多谢娘子了。”   刘若竹脸微红,被他春风细雨般的谢字说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润目光抬起,看她:“敢问娘子唤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刘若竹便正正神,告诉言尚:“我追来,是怕郎君选错了路。二郎,你别看我爷爷如今这般严肃,谁都怕他,毕竟是当朝相公嘛。但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其实跟你性情一样呢。也是八面玲珑,待谁都很宽和。”   言尚一怔,这他是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   刘若竹笑盈盈:“我爷爷忍不住关照你,也是因为你和他年轻时很像,他怕你走错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书房的方向,不管刘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这般知礼,刘若竹也心生喜欢,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出来一趟。   刘若竹道:“郎君,你跟着我爷爷其实是很不错的。我爷爷是相公,他不会轻易选不合适的人。为臣者,当忠君忠政,当所有事情都交叠在一起时,还是选择这四字才没错。自古那些能够长存的世家,没有一个是想搅动什么天下风云,而是都走的是‘长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动,想到了韦树所在的洛阳韦氏。   韦氏在朝中没有太显山露水的人,但韦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也许这就是刘若竹小娘子所说的“长存”之路。   言尚看着这位娘子为她爷爷“背书”,却也听她侃侃而谈,不觉微微一笑。   刘若竹腮帮便更红了,却睁大澄澈眼眸:“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言尚温声:“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于政事上却看得比尚更清楚。让尚惭愧。”   刘若竹笑一声。   她背手道:“也没什么,从小跟在我爷爷身边,见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么,又紧张地怕言尚误会了自己:“不过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选我爷爷。我只是想说这样最好……但是你若觉得不好,你自己判断吧,不必受我影响。”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礼了。”   刘若竹连忙侧身回避,不受他礼。   待言尚离开、背影已经看不到了,刘若竹心生怅然。又有侍女到她耳边轻语,说什么丹阳公主的马车进了坊,估计是来接言二郎的。   刘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长叹口气,更生忧虑。   她大约猜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响。爷爷看好的人才……纵是不能为爷爷所用,也不应早早被折断才是。   -----   言尚离开相公府没有多远,就碰上了暮晚摇。   他讶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动,万想不到暮晚摇会来这里。他甚至以为她会不会是来找刘相公的……但是暮晚摇下了马,直直向他走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来找他。   屏蔽脑中那些因刘相公质问而生出的万般混沌思绪,言尚一时为暮晚摇待自己的好而感动,竟颇有些羞赧。   毕竟两月不见。   却是他看到暮晚摇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暮晚摇整理心情,对言尚露出一丝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听说你被刘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过吏部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么?”   言尚温和答:“大约是去中书省吧,具体不知。”   暮晚摇心事重重,只勉强含笑点头。   她又殷勤:“马车停在巷口,车中备了瓜果糕点,还烧了炭。天这般冷,你又是从南方来的,应当很不适应……”   言尚停住脚步,看向她。   暮晚摇僵硬站着。   言尚:“出了什么事?”   暮晚摇装糊涂:“你说什么?”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声:“也许殿下有待人礼贤下士的时候,但殿下从未这般待我。我还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绝不可能亲自来找我……殿下待我没那般好。”   他这话说的。   让暮晚摇很心虚。   她含糊道:“我待你还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气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温声:“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你这般……像是补偿我一样?”   他心想难道是她想了两个月,还是决定和他断了关系?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还来赔笑脸啊?   言尚胡思乱想时,看暮晚摇眼神轻飘,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摇是何等骄傲的人,永远用下巴看他……能让她这样,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吓得脸色有点白了。   暮晚摇低下眼睫,不敢对上言尚的目光,轻声:“刘文吉被废了。”   言尚:“……”   暮晚摇没听到他声音,她更是紧张,觉得自己做了大错事。   言尚低声:“被废了,是什么意思?手筋被挑断了?缺胳膊断腿了?”   暮晚摇涨红脸,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着头皮:“是被去了根,被废成了阉人的意思。”   言尚大脑瞬间空了。   他僵立着,有两刻时间,耳边都听不到声音。   暮晚摇抬头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顾不上其他的,连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动他的手臂,颇有些有气无力之后、只能靠撒娇的意思。   暮晚摇急急道:“这、这不怪我!我其实有让人去照顾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买醉。那里那么多达官贵族经常出没……”   言尚脸色仍是没有表情的,却是一直被暮晚摇晃着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让他回过神,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暮晚摇急得眼睛红,她从未见过言尚发怒,她虽然以前也说想知道他如何才会生气,但她也不想自己让他生气。总觉得他一旦生气,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摇:“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个公主,你总不能让我亲自跟着他去保护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轻轻推一下暮晚摇,让她不要总往自己身上靠。   他声音有点僵,但到底没有发火的迹象:“……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这样。我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废了?你没有跟我开玩笑?”   暮晚摇:“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户部郎中家里的儿子抢女人……被人给废了……”   言尚眼睛看着她,温润又冷淡。   暮晚摇便一咬牙说了实话:“不,不是抢女人。是那个人要女人,刘文吉去救,却把自己折了进去……”   言尚:“那殿下现在跑过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是、是……刘文吉不听我的劝阻,不顾自己还没养好身子,就要进宫去。说怕夜长梦多,说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来告诉你了。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么?”   她依然拉着他的手,想象中好像温香软玉能够有点儿用。   言尚心神混乱,又气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摇这点儿心思,又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让她不要折腾了。   言尚:“你可有事后补救?”   暮晚摇睁大圆眼,真的像只猫儿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让人去废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户部郎中那个老狐狸,把他儿子送出了长安,保住了他儿子。那老头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闹,我很生气,自然去讨道理……”   言尚:“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垂下视线,几乎不敢对上言尚的眼睛。她拉着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却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脸,再次问她:“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实讨不了什么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为自己谋福利……我只能听刘文吉的,将他送进宫。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这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她自我说服一般,一直重复她没有错。   言尚松开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刘兄要被你送进宫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还请殿下详细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话中有很多不详之处,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言尚轻声:“我想知道,刘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况的。”   他大脑中,再次想到刘相公声如雷霆般的质问——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   刘文吉坐在马车中,即将进宫。   他是丹阳公主府上送进宫的人,待遇也许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对最侮辱人的检查,要查是否净身干净。   刘文吉坐在车中,闭着眼,盖着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长梦多,他身体还未好,就要直接进宫。   自净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盖着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车中瑟瑟发抖。   然而进了宫,没有人相助,从下面一点点做起,只会比现在更苦。   刘文吉淡漠着,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尽抛弃,就当自己从头来过。他之前人生浅薄,看错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几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败。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将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不敢面朝家乡父老,不敢面对旧日爱人……一切从头开始。   “刘兄!刘兄……文吉!”缓缓排队进宫的车外,有人唤声。   那唤声从远而近,声音渐渐清晰,坐在车中本面无表情的刘文吉,也一下子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闭着眼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了眼。又是唤声一直追着,好一会儿,刘文吉才轻声让车夫停下马车。   刘文吉掀开车帘,看到骑马而来的青袍少年郎,身后还跟随着暮晚摇等人。   刘文吉静静地看着言尚下马,看那风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这里走来。自来到长安,刘文吉一日日入尘埃,言尚的气质却一日日如珠玉……刘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宽。   正好与在岭南时完全反了过来。   刘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阴鸷。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刘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顺天意。做了内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刘文吉缓缓下了马车,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个别,说声再也不用见,让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却是他才下车,暮晚摇从马上跃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刘文吉。   刘文吉发愣。   却没推开。   言尚低声:“我已经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将你留下。我本该强逼着你留在我府中,不要离开;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诉你长安和你想的不一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做到朋友该做的事,是我总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没有帮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错了……”   刘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泪意。   他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只是两行泪流下。   然而刘文吉摇头,他一把推开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   言尚!言尚!   从来都把错推到自己头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没有怪过他的言尚!   他们一起在岭南读书,一起在他父亲的书房中背书,又一起从岭南走来了长安……而今来送他的,还是只有言尚!   刘文吉泪流不止,好半晌才说:“素臣,不管来日如何,我永不会怪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着泪说:“我知道你擅交际,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欢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刘文吉不算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记得我。”   言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泪流满面的样子。不忍看昔日意气风发的人,落到如此下场。   言尚道:“什么永远记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进宫而已。日后我们必然还有再见的机会。文吉,好好活着,好好争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线生机留给世人。自要去与天争一争!”   刘文吉看着他,怔忡:“你怎能认我为友?怎能认宦为友?”   言尚目中光流落,低声哀道:“你何必拘泥于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别的男子少了一样东西而已,却也是人。这又不是你的错……人生也不必总是人人一样,换种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贱?”   刘文吉:“可笑我来长安近两年,还是只有你送我。”   言尚勉强笑道:“我一人还不够么?”   刘文吉怔怔笑:“够了、够了……你言素臣一人,比得上千万人了。我与你相交一场,已见到这世间君子是如何模样,已经足够了!”   言尚垂目:“户部郎中的十一郎……”   刘文吉冷冰冰道:“素臣,你不用为我做什么。听公主殿下说,你制考很成功,要有官做了……你刚入朝,不要为我去得罪那些人。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不管来日如何光景……素臣,我都会记得你待我的心。”   言尚无话,只能再次握住刘文吉的手,默然不语。   暮晚摇立在马旁,静看着言尚和刘文吉。她目光如玉亮,手抚着浓长的白马鬃毛,眼睛只盯着言尚。   凄艾悲苦于此。   刘文吉哽不能言,言尚一直鼓励他,用温暖的声音去安抚他。   暮晚摇想,言尚真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喜欢的人啊。他特意追来这里,只为了和刘文吉说这么一番话,只是怕刘文吉自甘堕落、无法在宫廷熬下去……其实日后言尚和刘文吉见面的机会可能真的没多少。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然而言尚仍要见刘文吉。   他待人好,并不只是觉得这人有用,才去交好。   他以诚心待人……难怪喜欢他的人那么多。   暮晚摇垂眼。   心想我也喜欢呀。   -----   言尚心情很不好。   暮晚摇完全能理解。   刚见过刘文吉,也许言尚自己说他不怪谁,可他心中不可能一点儿怨气都没有。   暮晚摇和言尚各自骑着马,沉默回各自的府邸。和暮晚摇之前想好的待言尚制考后、她如何为他庆祝不同,两人在巷中告别,各自回府。言尚没有心情庆祝,暮晚摇也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也漠着脸回了自己的府。   然而暮晚摇心中难受。   言尚没有多跟她说两句话,她就猜他是不是还是怪她的。她那么巴巴地跑去刘相公那里找他,也是防止他闹事……他一定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现在闭门不出,暮晚摇也很伤心。   下午的时候,暮晚摇坐在三层阁楼上,静看着对面府邸,看着言尚所住的书房。   她看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见他屋舍的灯没有亮,书房的灯亮了。于是她就知道他一下午都在书舍,都没有离开。   暮晚摇仍然看着。   “殿下,进去歇歇吧?”侍女夏容轻声恳求。   暮晚摇抱臂而坐,摇头不语,眼睛只看到对面府邸的灯火。她在此坐了几个时辰都不动,让仆从们分外担心。   夏容转身要走,听暮晚摇冷声:“谁也不许去找言尚。”   不要让言尚知道,不要让言尚那般难过之下,还要收整心情来安抚她。   夏容正打算和人商量着去隔壁请人,听公主淡漠一言后,愣了愣,屈膝退了下去。   -----   傍晚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年长安的第一场雪。   暮晚摇仍坐在阁楼上,没有离开。   夏容再来劝,说下雪了,请殿下进温暖的室内休息。然而暮晚摇看着对面府邸书舍中一直通亮的灯火,心想言尚都不去休息,她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好休息的?   便继续坐在这里。   一边看着雪花簌簌落下,一边看着对面府邸的灯。   时间缓缓到了半夜。   书舍的灯一直亮着。   暮晚摇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忽然之间,看到那灯火光一晃,似有移动。有人推开了书舍门,提着灯笼,站在廊下。   重重灯火之光,与廊外飞扬的雪花交融。   黑夜阒寂朦胧,天地间只剩下这点儿灯火和雪光。   言尚持着灯笼,立在廊下,看着天地间飞舞的大雪。他在廊下立了很久,仰着头,有些愣神的,看着雪花看了很久。   忽然之间,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目光穿越雪花,仰头看向对面府邸。   他看到了三层阁楼上模糊的、通亮的灯火。   看到了模糊的人影,似在那里坐着。   言尚怔怔看着。   -----   暮晚摇怔怔看着那廊下的灯笼。   -----   并没有看到彼此。   但是模糊的身影,一种朦胧的感觉告诉他们,那就是他们在看的人。   风雪廊下,言尚站着看了半天,忽然下台阶,向外走去。   -----   暮晚摇看到那灯笼光移动,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快步下阁楼。   她奔下阁楼,在侍女和仆从的诧异中,心跳咚咚,向府外跑去。   夏容慌张:“殿下?该睡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暮晚摇一径厉喝:“开门!我要出府!”   -----   言尚打开了府门,飞雪下,看到对面府邸公主府的大门打开,披着雪白鹤氅、穿着胭脂红色长裙的暮晚摇,清晰眉目在打开的门后,一点点露出。   与他对望。   二人久久立在各自门下对望。   然后言尚下台阶,走向她。   暮晚摇等着他。   他站在台阶下,定定神,对她露出笑容。他仰头看她,目光温和:“殿下,我要去趟刘相公府邸,殿下可否助我开坊门?”   暮晚摇点头。   言尚看着她:“殿下可否与我一起去?”   暮晚摇目中光亮起,对他露出笑。她华美的裙裾掠过地上白雪,下了台阶,被他握住了手。   -----   深更半夜,刘相公府邸大门被敲开,说是丹阳公主陪着言二郎来求见。   相公府人不可思议,刘若竹睡得香甜时,听到外头动静,也被吵醒。刘若竹听到言二郎三更半夜登门,实在好奇,匆匆穿上衣,就偷偷跑去看。   刘若竹和自己父母等人站在回廊,隔着不远距离,看到丹阳公主只站在内宅门口。没有带仆从,雪落在公主身上,公主并没有走来。   走来的,是言二郎。   灯火重重,刘相公披衣站在厢房门口,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言二郎。   刘若竹也悄悄看着。   言尚仰头看刘相公,朗声清越:“相公白日问我的话,我思考了一整日,现在可以给出答案了。   “世间大约没有完全偏向我的正义仁善。但是大体的标准是一样的。我只要按照大体标准去行事,既然开始做事,就不必管他人言语,我心自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自古问政,问贤不问众。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我没办法改。然而这道理,不过是因为当权者认为百姓愚昧,不堪教化,所以才不听民众声音。那我等为官者,就应广开民路才是。建私学、官学,兴教育、用寒门、改科考……当能够读书的人多了,当百姓们识字的多了,当愚昧的思想少了……这‘众’,便也是‘贤’,便能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听到他们声音了。   “我一心韬光养晦,想做圣贤,这是错的。为政者,当权者,绝无圣人。圣人是当不了官的。是我之前狭隘了,想错了,我修自己的品性,也不应当局限住自己。当我困在一个‘圣人’框架中,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刘相公初时面无表情,到最后,他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他听言尚侃侃而谈,便一点儿也没有半夜被吵醒的气恼了。   刘相公缓缓的、慢悠悠地开口,沧桑的声音在天地飞雪间传开:“素臣,你当知。政治是个人和整个群体之间的互相妥协。政治不是用来苦大仇深,而是用来玩的。”   言尚跟着他的话,继续将刘相公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说完:“玩得好政治的人,便是要学会让别人为他妥协。”   紧接着,言尚撩袍而跪,当着所有人的面,叩天地,拜名师:“学生言尚,愿跟随相公,拜刘相公为师!”   刘相公大笑。   朗声:“好!”   老当益壮的刘相公亲自下台阶,将跪在雪地上的言尚扶起,他大笑道:“快拿酒来,老夫要与我的小学生共饮……”   凉凉女声响起:“他不喝酒。”   刘相公一怔,刘府众人一怔,这才注意到那位一直站在内宅院门口、安静看着他们、却没有上前来的丹阳公主。   刘相公莞尔:“那便以茶代酒吧!”   暮晚摇静看着言尚拜师。   刘若竹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父母身旁,看言尚与她爷爷喝了茶,再与那位丹阳公主一起转身离去。今晚被吵醒,她亦是十分欢喜。就是有点儿奇怪丹阳公主对言二郎可真好。   -----   长安沉静,大雪飞天,灯火寥落。   言尚和暮晚摇登上城楼,坐在栏杆处,共看这天地大雪。   言尚缓声:“殿下,我有没有告诉你……”   暮晚摇侧头,慵懒的:“嗯?”   言尚面容被雪照得更加玉白,他那因被雪水打湿而雾濛濛缠结在一起的睫毛上湿漉漉的。   他看着天地间的雪:“我是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啊?”   然后言尚侧头看她,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是了,此人来自岭南,那里常年炎热温暖,哪里有雪。他确实是来到长安,第一次看到雪。   暮晚摇低头笑,心想那他很淡定啊。   言尚看着她低头笑,他目中也带了笑意。坐在城楼上,看着长安寥落灯火,看着千万房舍,言尚手一点点伸出,握住暮晚摇的手。   暮晚摇冰凉的手被人拉住。   她颤了一下,看向他。   他道:“殿下愿与我相好么?”   暮晚摇面颊染霞,她眼睛弯了一下。深夜大雪中,凝视他的眼睛,她露出笑。   既羞涩,又紧张。既害怕,又欢喜。   她受了蛊惑一般,轻声:“愿意的。”   他俯身来,亲吻她。   雪如星河交映,在二人身后徘徊淋漓。   蜿蜒不绝的城池,千万年不改的灯火。蝼蚁观天,宇宙照地,飞雪漫天。   这长安风光,尽在眼前。 第67章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 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 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   十月中旬, 制考结果出来,各位待诏官通过者, 即刻为官。   言尚的开局分外不错。   吏部给他安排的官位是中书省主事。这个官位, 乃是从八品下。在本朝,初初为官的士人,哪怕是状元, 一开始都得老老实实从九品芝麻官做起。言尚一上来就是从八品的官,不可谓不让人羡慕。   更让人羡慕的,是这个从八品的官位,从属于中书省。中书省乃是朝廷中枢,一开始当官就从这个起点开始,难说日后没有为相的机会。   何况长安士人皆知,刘相公刚收了言尚为自己的小弟子。有刘相公这个当朝相公做老师,那刘相公执宰数十年,他门下的学生弟子众多, 其资源都会倾向言尚。   如此,当真羡煞众人。   长安中急着追着和言二郎结交的人, 比之前多了何止百倍。一时间, 丹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车马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这些人还偏偏是来拜访隔壁的言二郎,不是来拜访丹阳公主。   据说丹阳公主还为此发了很大一通气, 骂着让言二郎搬家。   然而丹阳公主暮晚摇最近也是春风得意。   她曾推举过的言二郎虽然没有和她成秦晋之好,但言二郎入了中书省,太子沉默了两日后,便也作出高兴的样子派人来贺喜。   因为之前暮晚摇和太子私下的交易,如今太子正在帮着,将年底大典宫宴的操办权交给暮晚摇。   为此,晋王的生母娴妃,都有些不乐意。   但娴妃这么多年宫中权务从来没争过贵妃,而今贵妃正在因为儿子朝堂的事被牵连得焦头烂额,娴妃左右踟蹰之后,还是试图和暮晚摇争上一争……虽然娴妃自己都觉得争不过。   毕竟暮晚摇有太子保驾护航。   暮晚摇高兴的是还不止在此。   言尚官路亨通,她自己的事进展顺利。但除此之外,其实长安最近最津津乐道的人,并不是言尚,而是来自洛阳韦氏的韦七郎,韦树。   言尚初入朝,也不过是一个中书省主事的打杂职务。   然而韦树也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并且成绩优异十分。韦树在朝廷的开局,乃是监察御史。   言尚的中书省主事只是从八品的官,韦树的监察御史却直接是正八品上的官。   不止如此,监察御史隶属于御史台,这个官位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虽然只是八品官,却可监察所有为官者。是以,监察御史这个官,一度被人传为“小相公”。   说它是个品级小一些的宰相,也十分合理。   韦树如今堪堪十五岁,这么小的年龄就成了监察御史,朝野间如何不惊奇,如何不想来结交?   只是这样的开局,却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   “什么?”韦树的大兄韦楷一介秘书丞,回到自家府邸,听到家中妻说起韦七郎,说对方如今当了监察御史。   韦楷口中的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妻子嗔道:“郎君!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韦楷又气又笑,拿过帕子擦自己衣襟上背溅到的茶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枢给七郎安排做监察御史了?”   他妻子道:“是呀。郎君,七郎如今可是很有本事的。我们是不是也该去送送礼,和七郎的关系和缓一下啊?”   韦楷瞥妻子一眼,呵道:“你以为这个官被称为小相公,就真的很好么?”   他若有所思:“这可是一个得罪所有人的官位啊。”   看着风光,但是一个小小八品官,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可勘察,这是好事么?官小权却大,实在有些为难人。   而这种官,分明是给世家留着用的。且不是一般世家,是那种地位极高的世家子弟,才有勇气出任这样的官。   因得罪满朝官员,非大世家,不能护。   韦楷道:“中枢这是将韦家架在火上烤啊……会不会是陛下亲自批的?”   他妻子不懂政治,自然不能给出意见。   韦楷略有些烦躁,皱着眉。韦家要给韦树安排一条和旁人不一样的路,所以一开始韦楷就没打算和自己的这个七弟在朝上互相扶持。甚至曲江宴时,他还刻意去和韦树将关系闹得更僵。   然而如今中枢直接把韦树架在火上,分明是不想韦树好过,也是在试探韦家到底和韦树的关系如何。   韦楷沉吟片刻,决定给洛阳的家主去封信,说明此间情况。长安并不信任洛阳韦氏,韦家还需蛰伏。至于韦树这时候的难题,就看韦树自己能不能应付了。   到底从小也不喜欢那个外室养的七郎,韦楷打算去写信时,想起此事,仍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笑道:“老皇帝真是个妙人啊。让我那个不擅言辞的七弟去和人言说,四处得罪人……这不是为难七郎嘛。”   -----   朝廷这一手,玩得实在精妙。   外人看着鲜花着锦,韦树自己却不是很开心。   好在有暮晚摇帮他。   暮晚摇一知道这个小可怜儿刚入朝,就被架上了监察御史这个火坑,就开始心疼韦树了。换做旁人也罢,怎么能让一个不喜欢和人说话、结交的少年去当这个必须和人说话、结交的官呢?   且这个官监察众大臣,也太得罪人了。得罪的人多了,日后说不定都升不上去。   这种官位,交给言尚这种八面玲珑的人最好。   怎么能交给韦树呢?   朝廷对韦巨源的恶意,实在大得让暮晚摇心疼。   于是,暮晚摇为了帮韦树,特意在府上设了宴,邀请韦树来,邀请在朝上那些和自己一个战线的大臣们来。   倒也不是说让他们如何照顾韦树,这些大臣毕竟也听太子的,和韦树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但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对韦树睁只眼闭只眼,总是可以的吧?   韦树就不太高兴地来参加这个宴,由暮晚摇带着他认人去了。   户部侍郎是户部尚书以下最大的官了,而如今户部尚书不管事,一直在等着何时能辞官,户部侍郎如今便是户部的一把手。更好的是,比起其他人来说,户部侍郎是真正从丹阳公主府上走出去的。   这位户部侍郎,以前是做过暮晚摇的幕僚的。   暮晚摇领着韦树来,户部侍郎看眼那个安静淡漠的小少年,便笑着向公主保证:“殿下且放心,至少在我户部,我能保证众臣不找巨源的麻烦。巨源小小年纪,却担如此大任,前途不可限量啊。”   暮晚摇笑一下。   这个官做得好,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但若是做不好,就一辈子可能折在这里了。   刘文吉的父亲以前不就当过御史么?现在却被贬到岭南,自己的儿子还……算了,不想也罢。   -----   院中筵席热闹,暮晚摇只是一开始陪了一下,户部侍郎将一直漠着张脸的韦树领走后,暮晚摇就回到了自己的寝舍中休憩。   她给自己倒杯茶,对屏风后的那人说:“所以说,你老师等人太过可恶。为了制衡洛阳韦氏,就将巨源扔去做监察御史。听着多风光,但也不看看巨源的性情,是能当得了那种官的么?   “偏偏这个官是能够入朝后朝廷给出的最好品级!外人还说不了什么不好。你老师那种老狐狸,实在太过分了。”   以题字装饰的屏风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在窸窸窣窣地换衣,就一直听暮晚摇喋喋不休地抱怨、外加怜惜韦树了。   暮晚摇道:“这种得罪人的官不应该给巨源,应该给你这种人才是。你能应付的事,巨源却应付不了。你可以得罪人后又把人心拢过来,巨源得罪人后大约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可见你老师偏向你,把你护在他自己的地盘,却把巨源扔出去吸引外人的目光。   “巨源就是给你挡了箭。”   好一会儿,暮晚摇不抱怨了,才听到屏风后的人无奈说道:“怎能如此说呢?监察御史被称为‘小相公’,确实是当朝状元才该有的风光。巨源是性情安静一些……但这也是一种锻炼。入朝为官,怎能怕与人说话呢?这也是老师给的历练啊。”   这把清润醇和的声音,自然来自言尚。   他口中的老师,自然是刘相公了。   暮晚摇托腮扭头,眼睛眯着看那屏风。见人影落拓,他慢条斯理,竟然还没穿好衣服。   言尚再顿了一顿,说道:“何况如何这得罪人的官就应该我去做?殿下怜惜巨源,便觉得、觉得……我活该么?我得罪人,你就觉得无所谓了么?”   暮晚摇扬眉,认真看着屏风,似笑非笑:“怎么,难道言二郎在吃醋么?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巨源不适合这个官。”   言尚缓缓说道:“我自然会找机会与巨源多说说的。监察御史这个官……确实难为了他。”   暮晚摇欣然:“是,你就该教教他,怎么和人相处。怎么把人卖了,还要人欢喜给你数钱……哎我越说越觉得你才应该……算了,说了你又不高兴,我不说了。”   屏风后安静。   暮晚摇却等得不耐烦了,她手敲着案几:“你到底换没换好衣服?一件官袍你要换几年才能穿好么?你要是不会穿,跟我说一声,我进去帮你也罢。”   言尚连忙:“快好了、快好了。”   他慌慌张张的,担心她进去看一般。   暮晚摇侧头看窗外风光,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熏香小炉。   一会儿,听到脚步声,暮晚摇才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一身碧色官服的言尚。   看到他慢吞吞地走出,身量修长,一身绿袍偏偏被穿出玉树临风的感觉……暮晚摇的眼睛,如点了星一般,一点点亮了起来。   因为大魏民风的缘故,皇帝上朝不穿龙袍,臣子们上朝也不穿官服。而八九品这种连上朝都不需要的小官,更是全年没有穿官服的习惯。   在大魏朝,一般朝臣们穿官袍,只有两种情况:   一,大祭祀,大典,大宴这样极为重要的场合;   二,这位大臣打算行大事,便穿官服以警示众臣,例如“以死相谏”这样的大事。   所以言尚虽有了官职,也入了中书省,还得了几身官服,但他只要不是想闹事,正常情况下他都是不可能穿官服的。   然而暮晚摇多么稀奇。她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八品小官站在自己面前,颇有一种亲自看着他成长的欢喜感。   何况言尚又是这般好看。   暮晚摇就撺掇着言尚一定要私下穿官袍给她看一眼。   -----   见暮晚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言尚垂目,玉白面皮微有些红,被她那种直接的目光看得几分羞赧。   他道:“可以了吧?”   暮晚摇慢悠悠:“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不过你穿官袍也就这样吧……嗯,我还是觉得你脱衣更好看些。”   言尚:“……”   脸更红,却无奈地望她一眼。   他原本想脱下这身官袍了,但是暮晚摇这么一说,好像他脱衣就是为了迫不及待给她看似的……言尚手放在腰带上,略有些迟疑了。   他的君子之风又在作怪了。   暮晚摇噗嗤笑,一下子起身,丢开案上的熏炉不管。她走过来,不如言尚那般犹疑不决,她轻轻松松就揽住他脖颈,抱住了他。   她无所谓地往前走,踢掉珠履踩在他鞋履上。他略有些愕然,当下被迫后退。   这样退着退着,膝盖磕在了后方的床栏上,言尚一下子跌向后,倒在床畔间。暮晚摇笑盈盈地跟着他就上了床,跪在他腿间,低头笑看他。   她细长的手指勾着他领子,眼波如笑:“你总慌慌张张干什么呀?闹得我们在做什么坏事一样。”   言尚:“殿下……这样本就不好。青天白日……”   暮晚摇哼道:“我又没有白日宣淫,哪里就不好了?怎么,我连亲亲你都是过错么?”   说罢俯下身,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脸,就一口咬在了他唇角。   言尚:“唔!”   他吃痛张口时,香软灵舌就来作怪。之后他呼吸就开始滚烫,气息开始不稳,被暮晚摇勾着下巴折磨了。他脸红得不行,僵硬躺在床上,闭着眼,分明有些喜欢,却有更多的不好意思。   碧色长袖搭在床沿上,一身青袍被她扯开,黑玉腰带也凌乱勾绕。   一身本是威严气势象征的官袍,鹌鹑从他领口腰上绕过,又曲着颈弯着翅,周折无比地,被拽在了俯在他上方的女郎手中。   实在不成体统。   暮晚摇太喜欢他红着脸躺在下方的样子了,他这副不反抗的、任她胡作非为的样子,每次都让她对他亲了又亲,越看越欢喜。   她喜欢他干净的气息,喜欢他柔软的唇舌,喜欢他这般包容的任她欺负的样子。   暮晚摇依然没有想好未来该如何。但她禁不住言尚的诱惑,只觉得自己若是错过了他,白白将他便宜给旁人,那可太可惜了……   别以为那晚雪夜天黑,她没有看清,她可是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刘相公的孙女,对言尚露出的那种欣赏又喜欢的目光。   言尚这种温和脾性本就很吸引女郎,暮晚摇那晚鬼使神差地答应和他在一起后,也硬着头皮决定就先这样了。   反正言尚说他一两年都不急着成亲。   而一两年后,谁知道局势如何呢?说不定到那时候,暮晚摇已经和言尚和平分开,两人再无别的关系了。   说不定不是她抛弃言尚,而是言尚受不了她这个糟糕的脾气,要和她分开。   总之……人生还是及时行乐为好。   暮晚摇就决定做个不负责任的坏女人了。不承诺,但是和言尚好好玩一场。也不辜负她对他一直……这么强烈的感觉啊。   暮晚摇胡思乱想间,感觉自己的腰好似被人轻轻勾了下。   她一下子看向下面某人,似笑非笑,与他唇分开:“你干嘛?”   言尚好不容易才轻轻在她腰上搭了一下的手,微微一僵,便又挪开了。他望着上方那千娇百媚的女郎,说:“没什么。”   暮晚摇乜他一眼,心里兀自后悔。想自己干嘛要多嘴这么一句。不多嘴的话,言尚说不定就搂住她的腰了。   哎,她倒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有勇气碰她一下。他也就玩玩她的手那点儿勇气了。再多的……都没有了。   言尚垂目轻声:“殿下,不要胡闹了,我该去前院见见巨源了。我回来这么半天,一直不出去,不太好。”   暮晚摇便让开位子,让他坐起来。她屈膝跪在褥间,看他坐起整理衣襟,暮晚摇看他这么正儿八经地真要出去见人,心里又不高兴了。   觉得他只在乎那些朝臣,她不重要。   暮晚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言尚低着头,微微一笑,轻声:“殿下放心,我会帮巨源的。监察御史也没那么难做……巨源做好此官,日后前程才会好。”   暮晚摇愣一下。   然后无言,她仰头看着床帐上空发呆。   刚在床上闹了一会儿,他脑中就想着政务了。   言尚偏偏还温声细语道:“我与殿下这般关系,殿下想什么,我自然是清楚的。”   暮晚摇心想你根本不清楚。   她嘲讽道:“我和你什么关系呀?”   言尚仍垂着目,却已经穿好了衣衫,整齐端正,随时能够出门。他低声:“自然是……同榻相眠的关系了。”   暮晚摇忍俊不禁,当即笑出。   她又从后扑来,搂着他的肩笑得脸红:“你说的真委婉……还同榻相眠呢!咱俩是不是同榻相眠的关系我不清楚,反正你肯定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对了。”   言尚微蹙眉。   他侧头看她,虚心求教:“敢问殿下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暮晚摇便与他咬耳,在他耳边轻轻说几个字。听得言尚又是脸红,又是惊叹,又是忍不住笑,还很不好意思。   果然,他说:“这样……不太好。”   暮晚摇哼一下,甩开他的肩,往后一退,不悦道:“你真是没意思透了!滚吧滚吧,去找巨源吧。”   言尚坐在床上,看她半晌后,妥协道:“那也应该做好准备。”   暮晚摇瞥他:“怎么准备?你是要沐浴焚香三日,还是戒斋三日,来以示决心么?就上个床,能有多难?”   言尚被她那种随便的态度弄得很无言,他就一直觉得她态度很有问题……好像两人相交,只有那回子事重要一样。以前他不懂,她说要他就随她。但后来发现她根本不重视他,她只是想睡他……言尚就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不能随便。   言尚:“我希望能是洞房花烛……”   他话没说完,一个枕头就砸过来,打在了他后脑勺上。   言尚吃痛回头,见暮晚摇正睁大眼睛瞪着他:“洞房花烛?那你可有的等了。你还是做梦更快些。”   言尚看她眼睛睁得又圆又亮,还十分妩媚。她生气时这副瞪大眼睛的样子,竟颇为好看……言尚盯着她的眼睛,一时都看得怔忡恍神了,直到再被一个枕头砸中。   暮晚摇:“你发什么呆?外头有侍女来找,你还不走?”   言尚便垂下眼起身,临走前又多说了一句:“你一会儿也出来吧。”   暮晚摇:“不用你提醒。”   言尚叹口气,只好走了。   -----   大魏准备年底大典之时,四方那些向大魏称臣的小国,自然是重要来贺对象。   只是大魏官员很犹疑,不知该不该将乌蛮加进去。   论理,乌蛮和大魏有和亲关系,应该加;可是和亲公主都回来了,还主持这一年的大典。如果乌蛮来朝,会不会与和亲公主之间产生矛盾?   而且南蛮战乱,乌蛮之前和赤蛮打得不可交加,也不知道这仗打完没打完……   犹犹豫豫间,大魏还是将请帖送了出去。至于乌蛮来不来……再看吧。   此时南蛮荒地,赤蛮所在,石壁峭岭,绿野无边。   深夜时分的赤蛮王庭帐中,一身量高大的男人窝在虎皮王座上,慢条斯理地撕开大魏礼官送来的信。   他深目高鼻,左耳戴一枚巨大的银亮的银环,脸上有一道深长的从半张脸上划过的疤痕。   疤痕是这两年的战争带来的,却无损这青年男人的英俊。他虽是懒洋洋的,然只是看一封信,随意扯嘴扬笑,都蕴着一股无言霸气。   下方,一个中年蛮人被两边人手压着,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这个蛮人还穿着赤蛮王的王袍,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扯起来。   现在王庭变成了别人的,赤蛮王跪在敌人脚边,也没有别的法子。   赤蛮王挣扎着:“乌蛮王,你别杀我……我们可以合作……”   上方那窝在虎皮王座上的乌蛮王蒙在石,刚刚看完大魏送来的信,再听了赤蛮王的话,顿时忍俊不禁:“你想什么呢?我要是想和你合作,这两年打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逗你玩呢……杀!”   他前半句还在笑,让赤蛮王面红耳赤之时,以为是可以谈判的,但是最后一个“杀”字一落,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笑意。   赤蛮王根本不及反应,两边押着他的人就手起刀落,他的头颅倒地了。   一代赤蛮王,无声无息死在此时。   蒙在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鲜血蜿蜒流淌。   他的下属问:“大王,大魏来信是说什么?”   蒙在石心不在焉:“大魏老皇帝大寿,要办大典,邀请各国去朝。”   下属问:“那……我们去不去?”   蒙在石手支下颌,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的笑:“不好说啊。一方面我们和大魏交好,一方面我们毕竟是南蛮属下的。最近南蛮王气势煊赫,俨然是要统一南蛮五部……我们这个乌蛮,里外不是人啊。”   他一点一点地将手中信撕掉,眼中已经没有一点儿表情,语气还带着笑:“然而我又是如此想念我的小公主。   “真让人难办啊。” 第68章   长安城中, 忙着年底大典之事, 如今朝廷的重心都放在了这个上面。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小国来到长安。   这些小国, 都由鸿胪寺接见。然而来朝小国太多,鸿胪寺人手不够。   为此, 中书省将言尚这个中书省主事, 连带着各部其他一些小官员, 都派去了鸿胪寺帮忙。   言尚对此安排倒是很喜欢。   反正他在中书省整日待得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写写文书, 给人打打杂。重要的实权, 都轮不到他身上。   反而到了鸿胪寺, 因他是来自中书省的,还能做点实事,接见这些异国使臣。   鸿胪寺接见这些外国使臣已经很熟练, 有自己的一套章程, 言尚只需要跟着章程走便是。   只是这一日, 言尚到鸿胪寺后, 见几个官员围在一起,居然在争执。他过去聆听,询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鸿胪寺官员们回头, 见是这个中书省派来的年轻主事。   他们对言尚的印象很好, 因言尚虽是从中书省出来的,身上却丝毫没有中书省惯有的将其他官衙官员当下属用的傲气。   通常情况下,鸿胪寺卿吩咐下来的任务, 言尚都是默默帮忙,也不多插手插嘴。   这种谦逊的风格,还是很得鸿胪寺喜欢的。   现在鸿胪寺的官员争执一事,见到言尚询问,就唉声叹气地告诉他:“倒是有一桩不算大的麻烦。因我们有一位官员,是专门学南蛮那边语言的。但是前两月,这个官员的阿父去世了,他自然要辞官回去守孝了。如今对南蛮语言这块,鸿胪寺这边就空了档,没有人员补进来。   “我等曾向鸿胪寺卿反应。府君一径应得好,说会找人。但是两月过去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总不能从市坊间随便找一个会说乌蛮话的人来吧?那怎么行?”   大魏民间往来开放,必然会有能说乌蛮话的人。但是鸿胪寺要的人,是文化高的人,能说会写的才子……普通民众,鸿胪寺根本用不上。   言尚微怔,问道:“我们不曾与南蛮交好,南蛮不是据说还在打仗么?难道是乌蛮?乌蛮……仗打完了?”   被问的官员有气无力的:“我等也不知啊。来朝见的各国名单,至今没有加上乌蛮的名字。乌蛮大约是不来的吧?但是以防万一,总得有人懂乌蛮语言啊。万一人家真的派使臣来了,人家要是不会说我大魏官话,我们这里也没一个人能正常交流……这让我大国面子,往何处放?”   言尚垂下眼,若有所思。   另一官员看他们愁眉苦脸,哈哈笑一声。   待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他才似笑非笑的:“怎么就没有人会说乌蛮话了?咱们那位和亲公主……”   言尚一下子打断他的思绪:“郎君!”   正要建议他们请丹阳公主来帮忙的官员被言尚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不悦地瞪来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事?”   言尚温和道:“你们看,你们忙着安排其他小国的入住,接见其他小国。这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乌蛮国的语言,交给我来学,如何?”   众人愕然看他:“你?”   言尚说:“反正我整日也没什么事,去西市找几个乌蛮人,学说他们的语言,正好有空。不管乌蛮会不会派使臣来朝,我们都当做好准备,不是么?”   众人仍疑虑:“离大典也就剩两个月时间,你能行么?”   言尚垂目羞赧道:“我府邸隔壁,正是丹阳公主府邸……”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接受了这个说法。和丹阳公主相邻,去学乌蛮话,确实比他们都方便很多。   于是,鸿胪寺放心地将此事交给言尚,言尚也总算有点事做了。   言尚松口气,心想他当然不希望这些官员去求助暮晚摇,让暮晚摇教人说什么乌蛮话了。   虽然仍不知道具体如何,但暮晚摇既与她前夫关系不好……这和亲,恐怕也不是什么愉快经验。   他尽力不勾起她糟糕的记忆。   -----   而言尚整日忙的事,其实还不只学乌蛮语言这一件。   有来朝小国的使臣,热爱武艺,想和大魏人比武。鸿胪寺当然安排大魏的那些将军、武人来接见这些小国使臣,但是鸿胪寺自然也会派人跟着。   言尚就被派去跟着这么一个小国。   整天跟着这国使臣一起,言尚就算当的是文臣,一天下来,都少不了要陪着这些使臣一会儿骑马,一会儿看打拳。   数日下来,言尚是腰酸背痛。他跟着这些人,都学会了射箭。   一月下来,他都可以在马上射箭了。   言尚苦笑,心想若是他家中大兄知道他现在都能射箭了,该有多惊喜。   整日这般奔劳,上午在鸿胪寺学乌蛮语言,下午跑遍长安的武局、陪着异国时辰走马射箭,夜里回到自己的府邸,言尚真是累得不行。   而这般疲累之下,用膳时,府中仆从就端上一碗清水、一个胡饼,一碟小菜。   就是言尚,都看得有些发愣。   他抬头看云书,说:“……我如今这般穷么?整日只能吃这些么?”   云书说冤枉,大声道:“这不是二郎你自己弄的么?你的俸禄才发下来,你去那个永寿寺走了一圈,就把钱财捐出去给养病坊的孩子们了,还给寺中舍钱,让他们多多接济穷苦人家。再把欠丹阳公主的每月租资还一还,将我等的月钱发一发……本来就没钱了啊!”   云书气愤不已:“当日我等也劝郎君了。是郎君自己说自己是什么吃惯了苦的,来自岭南小地方,如今在长安也不必奢侈,每日有几个饼吃就好了……郎君这般良善,我等能说什么呢?如今府邸能吃上胡饼,我都还诧异呢!”   言尚:“……”   他脸微红,道:“纵是我的错,你也不必记的这般详细吧?”   云书一脸正直,心中则得意地想,其实这番话是自己已经练了很久的。终于能在二郎面前说出口了……扬眉吐气呀。   言尚也是才知道自己居然穷成了这样,他挽袖叹气,将硬邦邦的胡饼泡在清水中,就这般食之寡味地吃着。但吃了几口,他实在也噎得吃不下去了。   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可怜了点……   日日为朝廷鞠躬尽瘁,他自己却混成了这样?   言尚放下饼子,垂目:“……得想个法子。”   -----   天有些黑了,赶着坊门关闭之前,暮晚摇才骑着马,回了坊内。   她今日进宫,与晋王的母妃娴妃就大典操办之权过了过招。暮晚摇占了上风,又在中午时让人给南方去信。   她想借助金陵李氏的权势,从南方运一块谱满了皇帝功德的三人高的大石来长安。   据说这大石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自然,谁也不信,但是大家都作出相信了的态度。   南方那边的事,还是金陵李氏帮得上忙。暮晚摇现在一点点在长安的话语权加强,她也要将李氏用起来。   进了巷子,暮晚摇想的春风得意时,便看到言尚坐在他府邸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出神。   美少年一副“望夫石”的模样,真稀奇。   暮晚摇偏头看了他几眼,见他仍是愣愣地发着呆。   暮晚摇没理他,要进自家的府邸,言尚那边得小厮云书推了一把,才回神。   言尚:“咳……殿下刚回来?”   暮晚摇瞥他。   言尚:“殿下可有用晚膳么?”   暮晚摇乜他:“你要请我?”   言尚一怔,然后红脸:“……我的意思是,我能去殿下府中用晚膳么?”   暮晚摇:……你这是求欢么?求欢求的这般没有底线?   她哼道:“你随意。”   言尚松口气,心想一顿饭得到保证了。   -----   乌蛮王蒙在石花了两年时间,吞并赤蛮。   如今南蛮五部,只剩下四部。   和蒙在石同时期的,乃是南蛮王不勒。   蒙在石的能力只在乌蛮传颂,南蛮王不勒的雄才大略,却是在整个南蛮传颂。   这位年轻的南蛮王,骁勇善战,自他登上南蛮王的王位,南征北战,多年以来,南蛮几部都渐渐听令于他。   这位王仍不满足,打算将五部合为一部,如此才是真正的南蛮。   才可建立与大魏一样雄伟壮观的基业。   比起年轻的南蛮王不勒的传奇,乌蛮王蒙在石,实在是低调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如果不是赤蛮被乌蛮吞并了,赤蛮彻底消失,那位南蛮王都注意不到部下还有这么一位厉害的王者。   而且和乌蛮的亲魏不同,南蛮王不勒是极为反感厌恶大魏的。他认为就是来自大魏的女人、珠宝、文化,麻痹腐朽了属于南蛮自己的力量。   如今南蛮人一个个变得战力微弱、不比从前,居然开始喜欢住房舍而不喜欢帐篷,居然喜欢定居而不喜欢四处游牧……这都是大魏传来的软弱导致的。   由此,乌蛮与大魏和亲,南蛮王是一直不喜欢的。   不过以前不喜欢也没有能力反对,现在南蛮王不勒渐渐统一南蛮的声音后,就能对乌蛮和大魏的亲密关系从旁干涉了。   蒙在石一夕之间灭了赤蛮,本来应该得到南蛮王的责问。   但是南蛮王派使臣来,不加责问,反而和颜悦色的,直接将赤蛮的土地封给了乌蛮。   乌蛮人放下心。   将使臣安顿住下,几位亲近自家王者的部下跟随着蒙在石登高观望大魏边关布阵局势,说起南蛮王派来封土地的事。   一众人道:“先前怕南蛮王责难,现在看来,不勒大王仍是通情达理的。”   大家观望乌蛮王修长巍峨的背影,心中畅想也不知自家王者比起那位能征善战的南蛮王,哪个更厉害些。   昏昏暮色,蒙在石立于臣属前,闻言嗤笑。   部下便都露出瑟瑟表情,不敢说话了。   乌蛮本是没有臣的,但在蒙在石废了奴隶后,又学着大魏那样给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封将军、封臣。   反正像模像样的,现在这一个个部下也端起架子,蒙在石不在的时候,他们把自己当主子看。   只是蒙在石在的时候,他们总是生出几分低人一等的不安感。   蒙在石懒洋洋:“不勒哪里是通情达理?他是根本不觉得将赤蛮土地送给我,算是什么大事。何况赤蛮已经被我打下了,他还想怎样?来和我再打仗么?南蛮北方的战乱还没平定,他哪有精力和我打仗。而他要是不亲至,就他派的那些兵……我并不放在眼中。”   下属放下心,便知自家王者是很了不起的。   他们又诧异:“为何不勒王不觉得将赤蛮送给我王是大事?好歹也是五部之一的土地,为何不勒王这般不在意?”   蒙在石抱臂而答:“也许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不勒认为自己现在还抽不出手,将赤蛮送给我也无妨,待他抽出手,何止一个赤蛮,乌蛮他也要一并统一。我现在灭了赤蛮,他还觉得我帮他少了一道程序,让他轻松些。”   停顿一下,夜风烈烈中,他们立在高处,见年轻的乌蛮王侃侃而谈间,脸上那道纵横半张脸的疤痕被衬得狰狞。   听不勒王这般瞧不起自己的王,部下均怒:“太过分了!我们花了两年时间才吞并了赤蛮,他却将我乌蛮视为‘探囊取物’那般轻松。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蒙在石语气戏谑道:“第二个原因嘛,更加有趣。就像你们这样,你们现在已经说的出‘探囊取物’这种传自大魏的语言,不勒王要统一的南蛮,却是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的。我们学习大魏文化,学习大魏先进的技术,不勒却是瞧不起的。他认为大魏软弱无能,应该拜他为王。他认为学习了大魏文化的乌蛮,已经不算是正统的南蛮人了。   “他只会打仗而已。他把赤蛮土地送给我,是因为即使赤蛮在他手里,他也拿着没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治理,这些土地和民众除了给他当战力,还能干什么。”   蒙在石笑起来,脸上那道疤痕将他衬得更为阴森:“既然没用,不如把赤蛮送给我,还卖我一个人情。日后灭我乌蛮时,他也在理。”   下属纷纷点头,说原来如此。   然后他们又洋洋得意,觉得不勒王这样做是十分不明智的。当初先王在的时候,排除众议和大魏联姻这步棋,如今看来是走对了的。   他们俨然已经看不上南蛮王,觉得南蛮落后了,而乌蛮已经将落后的他们抛在了后面。   他们欣喜地望着蒙在石的背影,心想这还要多亏这位王者。先王虽定下了和亲,却除了和大魏贸易交易,也没什么别的。   倒是这位王登位后的三年来,他们才渐渐摆脱以前的愚昧无知。   下属们问:“那大王,我们留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住下,是打算跟他们商量去大魏朝见大魏皇帝的事么?大王是决定派人去了?”   蒙在石反问:“派谁去?”   众说纷纭。   蒙在石道:“你们说的都不好。我提议一个人如何。”   下属连忙住口聆听。   听蒙在石郎笑,转身看他们,手指自己:“你们看,我如何?”   众人愕然,听他们的大王再次道:“你们觉得,我亲自去大魏一趟,如何啊?”   众人愣了半天后,回过神,便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歌颂乌蛮王:“大王这般给大魏皇帝面子!大魏皇帝会高兴的!   “大王是乌蛮的英雄!是高高在上的飞鹰!是天上的星星!”   蒙在石静默不语,随着他们的夸赞,他目光从山岭下灯火通亮的大魏边关的布置上向上移,看向头顶烂烂星空。   蒙在石淡声:“我听过一个传说。说只有英雄死了,才会化作天上星星。而这天下,又有谁当得起一个英雄呢?”   星野无边,光阴流转。   他再次想到了丹阳公主暮晚摇。   -----   那是乌蛮事变前的一个月。   先乌蛮王在战场上受了箭伤,回到王庭后得到王后暮晚摇照顾。暮晚摇非常认真地照顾自己的夫君,却是越照顾,老乌蛮王的伤情越重。   先乌蛮王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已经喜欢上这位来自大魏的妻子。他不觉得这位大魏公主会谋害自己,而且王庭一直有巫医,巫医也夸大魏公主的用心。   先乌蛮王伤心地觉得自己的命是要被上天收回去了,他开始立下一任的王。   他直接跳过自己那个不喜欢的、别部一个小侍女生的长子蒙在石,想将新王位传给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   先乌蛮王怕大魏公主不悦,还拉着大魏公主的手,说:“你不要难过。如果你有儿子,我就会立你的儿子为王。”   大魏公主一边落泪,一边道:“大王折煞我了。我与夫君夫妻一场,岂会在意这个?”   先乌蛮王对自己妻子文绉绉的说话方式总是听得很费劲,他道:“你放心,我会给你做好安排的。”   他给大魏公主做的安排,便是自己死后,让继位的新乌蛮王,再一次地娶了这位大魏公主。   然而乌蛮王病得厉害时,大魏公主却在一夜后悄悄离开王帐,和不被乌蛮王所喜的长子蒙在石私下约会。   二人纵马,远离王庭,饮酒作乐。   说到乌蛮王快要死了,公主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蒙在石道:“我们乌蛮的传说,是每个人死了后,都会化成天上的星星。父王会一直这么看着我们。你怕不怕?”   暮晚摇一怔,然后笑起来。   她说:“我连活着的他都敢杀,哪里会惧怕一个死了的人?”   她手托着滚烫的腮,转眼看蒙在石。   眼波轻轻眨,独属于大魏女子的那种柔美让她与蒙在石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大魏女子比起乌蛮女子,总是多一分柔弱的。   而比起柔弱,两年的乌蛮生活,又让暮晚摇身上多了些冷硬感。于是她变得又冷又柔,又艳又淡。   暮晚摇望着蒙在石时,眼波流媚,蒙在石已忍不住撑起身子靠近她,想看一看她那漂亮的眼睛。   蒙在石突然问她:“你是如何杀的我父王?”   暮晚摇笑吟吟的:“你猜。”   蒙在石回过神,若有所思:“单纯是箭伤么?巫医说你什么都听他们的,什么也没做过。”   暮晚摇笑得分外狡黠。   蒙在石掐住她下巴,似笑非笑:“小公主,你又调皮了。好吧,说一说你这次想要什么?”   暮晚摇:“唔,你父王死后,要我嫁给你弟弟。我不想嫁,我要你给我几个乌蛮武士,助我在当夜杀人,从他身边逃出去。”   蒙在石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逃不掉的。”   暮晚摇随意的:“与你何干?反正这是我的条件,你给了我人手,我就告诉你答案。”   蒙在石看她片刻,答应下来。那时他只以为暮晚摇顶多是不想再嫁,哪里想得到她是要他给出的武士引起新任乌蛮王的误会,一次将双方都干掉。   那晚蒙在石大约是喝醉了,没有太深究暮晚摇的用意。   他轻轻松松答应给她人,便见她手掌向上,细嫩玉白的手掌向她自己的方向挑了挑,示意蒙在石将耳贴过来。   她这份慵懒风情,落在蒙在石眼中,只剩下她那手指和眼睛了。   他目中光变暗,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一把将这个有点儿醉的女子拥入怀中。   她仍笑嘻嘻的:“当然是箭伤啊。只是你父王去打仗前,我专门去看了下你们打仗时备的箭。我问过了,不只你们,连对方用的都是这种箭。都是血溅了又溅、生了铁锈就擦去的废箭。   “我是不懂打仗,不会武功。但是我知道,这种用废了的铁弩,入了人体后,就是很容易死人啊。哈哈,这种箭上,本身就全是毒了。我只要事后救治时,拖上一拖,你父王身体差一点,很容易就一命呜呼啊。   “如此简单!何须我特意做什么?”   蒙在石凛然,然后向她讨教:“你如何知道的这些?这又是你们大魏人的书上都能看到的么?”   她含含糊糊地呜咽着,不再回答他了。   她已经醉得厉害,眼中流着水一般,雾濛濛的。她靠在他肩上,仰头看着天下星辰,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我们大魏,也有人死后,化成天上星星的说法。”   蒙在石随她一起抬头,去看天上星光。   他幽邃的眼睛俯视着她清透的眸子,爱得恨不得咬下她这双勾人的眼睛。   他慢悠悠:“那么,我死后,也会和小公主在天上相逢了?”   暮晚摇一怔,却摇了摇头。   蒙在石周身寒气冷冽,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想和他在天上重逢。   却听暮晚摇迷惘地喃声:“然而我们大魏的说法,是只有英雄才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蒙在石望着她,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他道:“那我便要做一做这英雄,以后即使我死了,也能被小公主在天上看到了。”   他问她:“你希望我死么?”   蒙在石灼热的手掌贴在她细白的颈上,她闻言,晃了晃脑袋。   她只是靠着他的肩,仰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好像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话。于是她轻轻地压一下上眼睑,又迅速睁大。   这般偏魅的猫儿一样的眼睛,完美诠释了何谓“眼如春水”。生动,又不轻挑。   没有男人挡得住她这种眼神。   她到最后都没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问。   蒙在石紧紧将她抱入怀中,吻一径落在她面上,轻声:“小公主……等我当了王,就让你做王后。永远留在这里,好么?”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希望他死的。 第69章   天亮的时候, 南蛮王派来的使臣,终于得以面见乌蛮王。   听闻乌蛮王凶残嗜杀, 是个“屠夫”一样的人物……使臣有些胆怯, 但是被领入乌蛮那刚修建了一半的王宫中,在正殿见到了乌蛮王,使臣一愣, 倒不那么慌了。   因坐在王座上的乌蛮王,戴着青铜面具。   青铜面具完美掩盖住了乌蛮王脸上的伤疤,同时也挡住了来自上位者俯视下方的强悍气势。   南蛮使臣生疏地行了个不太周正的、不知道学自哪里的礼数:“奴参见大王。”   王宫正殿两列, 学着大魏那样站着乌蛮的大臣们。只是很奇怪的,这个使臣向上方的乌蛮人行礼, 周围乌蛮大臣的表情却很古怪。甚至有的人转脸闭目, 一副“惨不忍睹”的架势。   以为是这些人不知礼数,使臣有些生气。   但是使臣忽然看到戴着面具的乌蛮王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修长的青年武士。   那人左耳戴着闪亮的银环, 脸上有一道划过半张脸的伤疤。初看时吓人, 看第二眼时, 觉得他英俊逼人,抱臂而站的气势,比使臣所见过的南蛮王不勒也不差什么了。   那个青年对使臣一笑,露出白齿。   朝臣门的眼神更加古怪。   使臣却觉得这个乌蛮王身边的武士很知礼。   而戴着面具的乌蛮王在这时清清嗓子,吸引了使臣的注意:“这次大魏皇帝的诞日大典,正好和他们的元日节撞了。本王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大魏,不勒王的恩典本王记在心中, 大魏君父的赏赐,本王也不能忘。”   使臣急道:“大王,不勒王的意思是我等实属南蛮,乌蛮迟早也会……”   在众人的注视下,使臣话不敢说得那么白,含糊了过去:“我们才是一家。乌蛮和大魏的盟约,迟早是要废的……”   坐在高位上的乌蛮王道:“自然立了盟约,轻易便不会废除。”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   使臣便再劝,翻来覆去拿不勒王教的话来劝说乌蛮。   乌蛮王态度很强硬:“我意已决!”   使臣无奈,其实他此行,早就猜到自己很大可能是说服不了乌蛮的。目前不勒王没法统一南蛮四部,只能看着乌蛮和大魏打得火热。但是……这些迟早都会过去。   只要乌蛮重新归顺了南蛮,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使臣退而求其次道:“好吧。既然大王执意要亲自去大魏,不勒王希望让小奴跟随您一行。”   乌蛮王问:“你叫什么?”   使臣答:“罗修。”   乌蛮王没有再说话,却是站在乌蛮王身后的那个脸上一道伤疤的武士莫名开口:“你是大魏人?”   名叫罗修的使臣愣了一下,说:“我父亲是大魏人,母亲是南蛮人。当年大旱,我父亲从大魏逃命而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自然是南蛮人。”   那个青年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   罗修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也没多想。   但是等罗修出去后,那坐在王位上的乌蛮王就如同屁股被烫着一般,连忙起身让座:“大王……”   却是方才那个一心一意当卫士的武士随意笑一声,撩袍坐在王位上,分外肆意。   这才是乌蛮真正的王者,蒙在石。   南蛮使臣走后,自然是乌蛮人自己的讨论。打算跟随乌蛮王一起去大魏的一些大臣不安:“大王,难道我们此行一路,您就一直打算让人冒充您,您自己做一个侍卫跟着么?”   蒙在石反问:“这样不是很有趣么?”   大臣们茫然:有趣在哪里?   然而蒙在石积威多年,他们不敢反驳。   他们建议:“既然大王决定亲自去,我们就给大魏修国书吧……”   蒙在石:“嗨。”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扣着王座扶手,慢悠悠:“不修国书。我们先以商人的身份化名,进入大魏国境,一路去国都。离大魏皇帝的诞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这样一路边看大魏风光,边去大卫国都,不是很好么?   “等我们快到了,再修书让大魏做准备。   “这一路,正好看看大魏真正是什么样子。”   蒙在石眯着眼,心想只有这样,也许才能看到真正的大魏,才能让他心中问题得到解决——乌蛮到底该如何发展,才能像大魏那般强盛。   -----   次日,身负南蛮王任务的南蛮使臣罗修,一脸茫然地被这些乌蛮人一通乔装打扮,化身成了乌蛮商人。   昨日见到的乌蛮王依然戴着面具,却也是一副生意人的打扮。   他们一行人大约百人左右,分批次入了大魏边界,再一一合并。   那个脸上有伤疤的高大卫士分外靠谱,一路紧跟乌蛮王,倒让罗修赞一声这才是贴身侍卫该有的样子。   只是罗修每夸那个卫士一句,这一行人中总是会有几人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让罗修颇为费解。   蒙在石一行人乔装打扮进入大魏边界的时候,也有一队真正的商人,离开乌蛮边界,回返大魏长安。   隆冬腊月,这行商人踽踽而行。   他们在半年前的长安西市上接到一个任务,以做生意为借口,到乌蛮生活了半年,帮助一位客人打探乌蛮情况。   如今半年时间已到,那位客人给的钱财已经花光。这些商人虽是胡人,却早已归顺大魏,他们的妻子孩子都在长安。何况今年年底长安大典,与往年都不同。   归心似箭的胡商们不想在乌蛮那样荒芜的地方过年,当然要急着在年关前赶回长安了。   只是这些真正商人的脚程到底比不上蒙在石那群人,虽出发日子相差无几,却到底比蒙在石那些人慢了许多时日。   -----   这时的长安,因各小国使臣的到来,又因到了年底,四处都热闹非常。   而丹阳公主暮晚摇,她冷眼看着,在她府上,她都接待她隔壁的言二郎吃了五天晚膳了。   中午那顿饭不用管。   倒不是因为暮晚摇不回府的原因,而是因为朝廷中午会准备“会食”,给在皇城各司官衙理事的朝臣们用。如言尚这样的八品小官,他因是被从中书省派去鸿胪寺的,中午便既可以去中书省吃饭,也可以在鸿胪寺吃。   反正他饿不着。   然而他每晚厚着脸皮来蹭暮晚摇府上的饭,这是没错的吧?   暮晚摇初时还以为他是有什么目的,结果看了两日,他就是单纯来吃饭,顺便与她聊聊天,她对他简直叹为观止——   曾几何时,言二郎竟然学会蹭饭了!   他是有多穷?   这一晚,言尚如常在暮晚摇这里用晚膳。   二人并未分案而食,而是一张长案,摆满了菜肴。不过暮晚摇只是晃着酒樽喝酒,并不怎么吃,单纯是欣赏言尚吃饭。   言尚用过膳后,案上的饭菜还没撤下,他抬头看暮晚摇一眼,对上公主的眼睛。   言尚微顿,慢慢放下箸子,回忆自己方才应该没露出什么窘态吧。   他客气了一下:“殿下只饮酒,却不用膳么?”   暮晚摇蹙了下眉,道:“酒和菜一起吃,一股子怪味,谁受得了?”   言尚:“殿下少喝些酒吧。”   暮晚摇瞥他一眼,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她给自己重新倒了满满一盏酒,还向他举盏示意一下,才一饮而尽。   言尚:“……”   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人家也不听,言尚还是低声:“那殿下喝些热酒吧。殿下是女子,当知道不应饮凉酒。不止胃痛,头也会痛。我专程问过侍御医……”   暮晚摇怕了他了:“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   她心有余悸地让侍女们来撤了自己面前的酒,言尚这种慢条斯理、但非要说到她同意的架势,她真的烦。   却只能忍受。   侍女撤了食案,暮晚摇见言尚仍坐着,不由诧异看他两眼。   言尚硬着头皮,面上带着一丝和煦的笑,与暮晚摇闲聊道:“殿下今日做了些什么?”   灯烛下,暮晚摇心想他这是又打算跟她饭后聊天了。   哎,有什么好聊的。   她和言尚整日都见不到几次面,也没什么共同经历的事,到底有什么话值得每晚都这么翻来覆去地说?   大约酒喝得也有点醉了,她拖了下腮,嗤他道:“不想说。”   言尚顿一下,当作没听懂她那不在意他的语气,微笑道:“那我与殿下说说我这一日有趣的事吧……”   他开始跟她讲故事般地汇报他一天的日程,暮晚摇没吭气。左右他声音好听,说话也很有趣。虽然她不想搭理他,但听着也无妨。   正好有侍女夏容拿着一个本子在外头晃,踮脚向室内张望。暮晚摇看到了她,向那处扬了下下巴。夏容便抱着本子进来,将本子放到暮晚摇面前的案上,才屈膝重新退出去。   言尚依然在和风细雨一般地闲聊。   虽然是只有他一个人说,暮晚摇一径低着头翻侍女给她送来的那个本子,压根没接他话的意思。   言尚心里略有些不适。   但他又无奈,知道暮晚摇本来就是这种人。   她高兴的时候就变得十分可爱,拉着他撒娇不住;她不高兴的时候,只是不搭理他都已经算是脾气好。   她这副样子,言尚那时候决定和她好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她总这样……他仍是忍不住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这般无趣,说了这么半天,她都没有回应的意思。   难道……难道他就只能靠出卖色相,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力么?也许是他做的不够好,可他也磕磕绊绊在努力,但是暮晚摇她……她根本就不努力!   两人明明是情人,言尚就觉得,暮晚摇根本就……不想和他好。   情爱让一个聪明人麻痹,让一个聪明人患得患失。言尚这般胡思乱想中,倒不耽误自己口头上和暮晚摇的闲聊。却是他自己都说得走神的时候,暮晚摇拍了拍案几。   暮晚摇不满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上一句还是你那个刘老师不满意你阿父给你认的老师,下一句就到了你如何练箭去了。言尚,你何时说话这般没条理了?”   言尚一怔,不因她的质问赧然,反而目光轻轻一亮,略有些惊喜:“殿下原来在听我说话么?”   暮晚摇纳闷:“……我又不是聋子。”   言尚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脸微微红了一下,之前的几分抑郁忽然一扫而空,多了些振作。然而不等他继续之前的话题和暮晚摇说下去,暮晚摇就从她翻看的本子中抬了头,眼眸含着一丝笑。   她道:“打住!不想听你说那些无聊的事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错?”   被她冷目盯着,言尚一时茫然。   他说:“我怎么啦?”   暮晚摇拍桌子:“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女人了?”   言尚一时啼笑皆非,道:“殿下又开玩笑了。”   见他根本不着急、坦坦荡荡的样子,暮晚摇失望又松口气:没有诈出来。大概他还真的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吧。   暮晚摇这才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你还说不知错?你每晚都过来我府邸,所为何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言尚一下子有些不自在。   他偏了偏脸,仍正襟危坐,垂目看她,道:“我只是整日见不到殿下,想和殿下说说话,这也是错的么?”   暮晚摇托着腮,就看他这般信誓旦旦。   她心里骂果然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她一下子将账本扔过去,砸在言尚身上,骂道:“骗鬼的想见我呢!你完全是穷得揭不开锅,来我这里蹭吃蹭喝。言尚,我真是看错你了。你长得这般仪表堂堂,正直得不行,却能做下这种事!”   言尚当头就被账本砸了一脸,被砸得有点懵。   他捡起暮晚摇砸过来的东西,快速翻看一下。他记性极好。前天云书给他看过的府上账目,和现在他看到的这本如出一辙。他顿时明白暮晚摇扔过来的,正是他府上的账目了。   隔壁虽然说是言尚的房子,但是仆从什么的都是丹阳公主这边的。如果暮晚摇真的想知道什么,根本拦不住。   何况言尚坦坦荡荡,他也从来没想拦,从来没想瞒着她什么。   言尚看到这本账目,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暮晚摇知道了。他羞愧万分,抬头时,却是见暮晚摇涨红脸,气得起案便要走,一时也有点慌,连忙去追。   追到门口,言尚拉住暮晚摇的手:“殿下!”   暮晚摇:“干嘛?”   她人站在厅子门口,回头看他。表情冷淡,让言尚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言尚观察她半天,暮晚摇甩了甩他的手,他蹙着眉,表情略有些挣扎。   半晌,他道:“是我不好。但是我也没办法……”   暮晚摇乜他,她是有点不高兴,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儿事动怒。   被言尚拦住,暮晚摇:“你吃不起饭就直说,我便是借你钱也行。你何必这样呢?”   言尚看她,半晌道:“我这样做,只是因为缺钱的缘故么?殿下只要借了我钱,就行了么?”   暮晚摇疑惑:“不然呢?”   他低下眼睑,看向自己拉着她的手腕,他道:“殿下就没想过,我这样做……也是想找理由见一见殿下么?”   暮晚摇:“……”   静片刻。   言尚抬目向她看来。   暮晚摇慢半拍的:“啊?”   言尚微蹙眉,他这一整晚,几乎都在蹙眉。他手仍拉着她的手腕,和她站在厅门口。他看她一眼,见她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他心中真是有些难受。   言尚道:“你、你……难道就从来不想见我么?我们一整日见不到面,我在鸿胪寺,你在忙你的事。然后夜里回来,有时候你又和大臣们去参宴,很晚才回来……我晚上也要读书、练字。   “我们经常一整日都见不到面,一句话都说不了。”   暮晚摇默然。   道:“那又如何?”   言尚略急。   他道:“情人之间不是你和我这样的。应该常见面、常说话才是……我心里总是想着你,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   暮晚摇瞥他,道:“你这让我怎么说呢……”   她挣了下,就挣开了他拽她的手腕。   她揉着自己的手,踩着廊下的灯笼影子,往自己的房舍走去。言尚跟在她身后,有时伸手,替她掀开帘子。听暮晚摇慢吞吞:“我们住得这么近,想见面,其实很容易嘛。”   言尚:“哪里容易了?”   他停顿一下,说道:“你到底是公主,我寻不到理由,根本没法登门。我一会儿说要找你谈政务,一会儿只能靠着蹭饭来见你……你金枝玉叶、高高在上,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的难处。”   他红着脸,低声:“我哪能日日撒谎?哪能日日想出借口?我头都要想破了,只是见不到你,有什么用?”   暮晚摇走在前头,听他在后絮絮抱怨。   她心里惊讶至极。   因言尚说话声音很低,只是跟着她这么说,落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侍女们,都听不到这边的声音。暮晚摇自然明白言尚是太过要脸,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和她说什么,但是他……一直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这种话,暮晚摇真的本来很淡定,都被他弄得脸红了。   哪有人一直跟她说“我想见你”“我特别想见你”这样的?   暮晚摇红了腮。   既觉得他竟然有这样的一面很好笑,又欣喜他竟然会这么想见她。   她其实也想他啊……但他不是总有借口来登门嘛,省得她麻烦了。   暮晚摇走到了自己屋舍门口,推开门,回头望他一眼,眼中略嗔:“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后你来府上直接来便是,我不让仆从们拦住你问了。”   言尚面红。   闭嘴不语了。   他也知道他这样很不好,但是……他也确实没办法。听到暮晚摇这样说,言尚唇角微微上翘一下。   关上屋舍门,暮晚摇慢悠悠地一点点点燃屋中的灯烛,背对着言尚,缓声:“然而你何必想见我呢?”   言尚一怔,道:“这话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听她慢吞吞道:“我觉得你见不见我也无所谓啊。反正你就是见了我,也不过是拉着我坐下聊天,聊你那些说不完的话,跟我说你们政事堂今天什么事、明天什么事……这么无聊的事,我不是很想听啊。”   言尚:“……这便是你一直不是很喜欢见我的缘故吗?”   暮晚摇轻轻吹一下蜡烛,灯枝上的所有烛火都亮了,明堂一派。她回过身看他,明火照着她的脸,莹润明媚。   暮晚摇嗔道:“怎么了?拉着我说这些废话的人是你,我还不能不爱听么?难道你说什么,我都得高高兴兴地捧场?”   言尚低头反思。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那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好不好?”   暮晚摇歪头想了想,放弃般道:“我喜欢听……算了,我根本就不想听你说话。”   言尚:“……”   言尚怔忡抬目,与她望来的含睇美目对上。他并非蠢笨之人,她眼睛那么轻轻一挑,他一下子就懂她的意思了。   他这次耳根都红了。   怔片刻后,言尚自己坐下来,垂下视线道:“我以为……男女之间,不是只有那桩子事才有意思。”   暮晚摇:“哎,那可惜了。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我眼中,只有你提都不敢提的‘那桩子事’最有意思。”   言尚挣扎道:“……你就完全不想和我交流,和我熟悉一点么?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但我觉得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暮晚摇坐在床帐下,屋中烧着炭,有些热,她摸了把羽扇来扇风。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和她坐得大约有三四丈远的言尚,心中腹诽距离这么远,他怎么不干脆直接退出门好了。   暮晚摇:“那大约我庸俗吧。”   言尚便无话可说了。   很一会儿,他才又试探着:“我并不是反对你,我只是觉得拥有精神上的交流,更有意义,也更长久些。总是肉+体上……未免有些饥渴……”   暮晚摇拉下脸,啪得一下将扇子砸在床板上。   她微怒:“你什么意思?我就你一个,还碰都碰不得,还饥渴了?我要是同时有三四个男人你再说这话才不迟吧?”   言尚连忙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   暮晚摇:“滚!”   言尚着急了,他这次主动走过来,坐在她身旁轻轻勾一下她的手,被暮晚摇甩开。言尚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色衰而爱驰,你若一径看中皮相,若是我老了丑了……”   暮晚摇更怒了:“我还没怎么呢,你就想着色衰而爱驰了?以前只是不让上床,现在是连亲亲抱抱都没有了。你这样的人,谁敢跟你好?”   言尚见她更不高兴,心里也有点慌。   半晌他道:“那、那你亲一亲吧。”   暮晚摇被气笑:“靠你施舍么?你这么勉为其难么?”   言尚:“我只是、只是……”   暮晚摇:“到底是怎样,你说个清楚!不说清楚我们就算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言尚额上已经渗汗,他支支吾吾半天,终是因她这句狠话而破功。他拽住她的手,怕她走一般,而他脸色青青白白,到底俯身倾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   暮晚摇:“……”   一下子懵了。   回头看他。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几个字是:你总是让我得不到满足,所以我才不喜欢。 第70章   暮晚摇半天说不出话, 她瞪大眼睛,傻子一样地看着言尚。   言尚这样的人, 他能在她耳边说出这种话本就不好意思了, 被暮晚摇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张脸都红透了。既羞又恼,还低下眼睛, 拉着暮晚摇的手也出了汗,一下子向后缩,手撑在了床沿上。   觉得自己太傻了, 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他起身就要走,暮晚摇却反应极快, 一下子拽住他的手, 将他拉回来。   且这一次不只是将他拉回来,她还起来转个身,手指在他肩上一推。言尚被推得坐了下去, 而就如往日暮晚摇闹他时候的那样, 她一点也不知羞, 直接就坐在了他腿上,揽住了他的脖颈。   暮晚摇感觉到他的大腿肌肉一下子就绷紧了。   暮晚摇心里忍笑。   明面上,她搂着他,与他贴着面,尖细冰凉的指甲划过他的脸。而她指尖划过一点,顺应的,指尖下的肌肤就红一片。   她眯眼看他, 见他侧过脸,快把自己煮熟了吧。   暮晚摇娇娇甜甜地喊他:“言二哥哥,你别这样嘛。我每次靠近你,你都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你干嘛总这么紧张?”   言尚脑子乱乱的。   他低头苦笑,本不想说,可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只能承认:“我没有遇见过你这般的情况,自然会紧张了。”   暮晚摇眼波如春水,她挨着他的脸,搂着他的颈,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感觉他身子绷了一下,腰都向上挺了一下,好似要站起,但被他自己压抑下去了。   暮晚摇稀奇:“我就亲你脸一下,你都不行?”   言尚抱怨:“你坐在我腿上,搂着我的脖子,脸挨着我……你还说只是亲了我的脸一下,还怪我。”   暮晚摇爱死他这个反应了。   暮晚摇乜他:“那你的意思是让我走开,让你一个人安静坐着咯?”   她作势就要起来,然后一直偏着头躲躲闪闪的言尚,好似真的慌了,他一下子转头来,伸手来按住她的肩不让她走。他本能这般动作,将女郎向下一压,暮晚摇似笑非笑地看来,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无用动作。   她本来就是逗他,就是不会走。   言尚静默许久,心中觉得沮丧,觉得自己大约又闹笑话了。   暮晚摇看他垂着眼的样子,连忙安抚他:“你别这样嘛。这都是情人间的小情趣,我又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就是看你这样……我忍不住嘛。”   看他平时在外面正儿八经的,就想在私下这样逗他。看他在朝臣中清正端庄,就想私下脱下他的衣服,看他喘气、看他发出平时一点都不会露出的声音。   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啊。   暮晚摇搂着言尚,亲了又亲,甜甜蜜蜜。言尚脸红得不行,却被她亲来亲去,他那点儿僵硬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他一点点抬眼来看她,正好对上她妙盈盈垂下来偷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   暮晚摇小声:“你好像不那么紧张了,你发现了没?”   言尚脑子现在就是一团浆糊,他含糊的:“唔。”   暮晚摇手指从他耳后揉来一缕青丝,在指尖揉着玩。她坐在他怀里半晌,逗了他半天,这会儿才贴着他的耳轻声:“你真的不满足吗?”   言尚一愣,道:“什么?”   说完后,他才反应过来从暮晚摇坐在他腿上开始,她都是在试探他的反应,试探他之前那句“不满足”的话。   言尚不禁苦笑。   他微有些抱怨:“是真的。你、你……一径只管自己舒服,根本不理我。”   暮晚摇瞪圆眼:“哪有哇!我这样,你真的不舒服么?”   她不信,手向他腰腹下摸去。言尚之前已经放松下来了,被她这一捞重新吓得紧张,一把拽住她的手不让她摸。但是暮晚摇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一点儿,他已经有了感觉……暮晚摇斜眼看他,一副怀疑他骗她的样子。   言尚唇颤了颤,脸更是涨红僵硬。   很多话他其实都不喜欢说,但是暮晚摇真是逼得他不得不说。言尚挣扎半天,终是觉得到底是私下里,暮晚摇应该也不会跟人乱说。   他才道:“我就是这样,才……不满足啊。”   暮晚摇:“那你舒服不?”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花瓣一样的唇贴着他的脸,气息喷在他面上:“我这样,你舒不舒服?”   言尚缓缓点一下头。   暮晚摇一下子笑得弯起了眼,她搂着他的颈,快被他的可爱逗得喘不上气了:“哦,原来言二郎是既舒服,又痛苦啊。   “那你可真是天才呀。觉得痛苦,你就要屏蔽舒服,干脆远离我,不让我挨你一下。这样子自然你不再难受了,可你的‘舒服’也没了啊?”   言尚眼角被她激红了,抓着她的手腕低声:“你别说了!”   暮晚摇埋在他颈间笑,又伸出舌点他。他“唔”一下,躲开时骇然看她,张口结舌,显然想不到好好地说话时,她都能伸舌头来逗弄他。这一下子,他的脖颈也红透了。   暮晚摇懒洋洋地埋在他颈间,被言尚捂住嘴。   暮晚摇怎么会介意这个。   他低头,就看到她的一张小脸歪在他肩上,鼻子以下被他捂住,只露出一双小猫一般柔媚如丝的眼睛。他被她那如丝的眼睛看得身体发烫,有些怔愣时,又感觉手掌被人家舔了一下。   他一下子收回手,不捂暮晚摇的嘴了。   言尚这般平和的人,都被逼得有点儿恼了:“你不要这样!你总这样逗我,让我觉得、让我觉得……你在欺负我。”   暮晚摇瞪大眼睛:“你才觉得我在欺负你么?我本来就在欺负你呀。我喜欢看你这样。”   言尚蹙眉,她的气息,好香呀。他有点、有点……又有点难受了。   不知道言尚的心猿意马,暮晚摇喜欢无比地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他轻轻颤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被她拉在手里的郎君修长的手指,叹道:“手指这么长,真好看。”   言尚半晌后,低声:“你又亲我。”   暮晚摇仰头看他,看他一会儿,慢吞吞:“你也可以亲回来呀。”   言尚怔一下,奇怪低头看她:“可你不是不喜欢我主动吗?”   暮晚摇:“……”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   言尚微恍:“……其实你也没那么不喜欢,是不是?”   暮晚摇微微笑了一下,不再是方才那样戏弄他时的笑,而是真心的、有些喜欢的、浅浅的笑。   她专注地靠着他的肩,仰头看着他,一下子就明白言尚的纠结所在了。他并不是不喜欢这种事,相反他很喜欢。但是因为她不喜欢他主动,所以他很少索取。   甚至有时候他才主动一下,她就离开了。   所以言尚觉得她不喜欢。   她不喜欢,他就放弃。   所以他才说他不能满足。   暮晚摇轻声:“我不喜欢,你就放弃主动么?”   言尚低头看她,说:“我以为这样你会高兴。”   暮晚摇微笑,她确实挺高兴的。   她伸手,轻轻拂过他下巴,摸到极浅的青茬。他已经长大了,已经十九岁了……而她都快二十岁了。她没有在最好的时候碰到这个郎君,而他眉目清雅,气质温润,何其好哉。   暮晚摇抚摸言尚的眉眼,言尚目光凝着她目中的柔波,并未躲避。   暮晚摇忽然道:“言尚。”   言尚低声:“嗯?”   暮晚摇冷淡的:“其实你喜欢我,没有我喜欢你那么多。”   言尚讶然看她,他觉得屋子有点热。   暮晚摇眼中弯起一丝笑,轻声:“我从很久前就对你心动,以前在岭南时我就有点……但是被我压了下去。之后在长安永寿寺的你借住的寒舍中,我再一次看到你。   “当时大雨霖霖,巨源推开木门,我看到你从堆成山的书籍下站起来。你一点点抬起脸,悠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淡红的唇……当时,我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我那时候看着你,就感觉是自己放跑了的什么,又跑回来找我来了。   “但你那时候,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对不对?”   言尚头有点晕,心中生起一股烦闷感,让他觉得屋舍太热了。会不会是炭生得太暖和了?   他抱歉地看暮晚摇一眼,示意自己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能不能重复一遍。可他张口欲说话,被暮晚摇手指掩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她声音仍是冷淡的:“其实你一直不是特别喜欢我。就如你自己说的那般,你对感情很淡漠。因为你的诸多感情,给了家人,朋友,老师,同僚。你的感情分出去太多了,所以对情爱,你就是很无所谓。   “你待我好,也是诸多原因造成的。当然,我相信其中必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很可爱。不然你怎么不对旁的女郎那般好呢?”   她夸自己“可爱”,在言尚的凝视下,到底破功,微微红了脸。   言尚正压抑着自己的烦躁,努力听她在说什么。他必须要专注看着她的眼睛,才能不走神。   才能不去乱想,不去想她的眼睛真好看,她的脸看着这般软是不是摸上去也一样,她的唇颜色真好看,一张一合更好看……   暮晚摇睫毛颤抖,躲开他那有些滚烫的俯视。   她继续说自己的心里话:“你没我喜欢你那么多的喜欢我。但是当你说服自己,和我在一起后,你就开始努力靠近我,想经营这段感情。我所言所行皆是从心,而你是计划着要待我好。   “我喜欢你却不用心,你没那么喜欢我却分外用心。我们两个真是……太可笑了。   “你现在脸红啊,心跳加速啊……不过都是因为你是第一次和人谈情说爱,这是难免的。”   言尚轻声:“你这样说,让我感觉……我很失败。你是怪我不够爱你,却表现得对你好么?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爱?我已经喜欢你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难过得说不下去。   因为剩下的几个字,是和他分开。   随着暮晚摇说话,言尚身上有些燥,他正努力压抑着。然而听她这话,他一时心中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感情是可以这么比来比去的么?她要一次次地伤他的心吗……   暮晚摇微微笑着,慢慢解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对你不太好。明明是我先动的心,却偏要你主动来经营这段感情。我确实是因为一些事……在这方面有些问题。   “言尚,你多包容包容我,不要轻易放开我的手,好不好?我也许会很糟糕……但我会努力的。”   言尚愣住了,他怔忡看她,忘了身上那股燥意,任燥意将他吞并,让他脸更红得厉害,神智都有点昏沉。   他喃声:“你不是要与我分开?”   暮晚摇:“……”   她一下子坐直,瞪大眼,眼睛里喷火:“我哪里说我要和你分开了?你就这么理解旁人的好心么?   言尚:“……”   他望着她喷火的眼睛,知道她不是要和他分开,他放下心来,就有空想别的了。例如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想她生气时眼睛瞪得圆圆的,真是娇俏可爱……让人想亲一亲。   他心里那么想,却到底没敢付诸行动。觉得人家认真跟他谈事,他却想这些,不太好。   然而言尚这么克制住了自己,暮晚摇却不如他。她看到他微微笑,心中就跟着波动。她不压抑自己情感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是有多喜欢言尚。   她太喜欢他这般温柔的君子……而且他现在脸红成这样,有些可爱。   暮晚摇倾身,吻住他的唇。   言尚正在被心里的充满欲念的念头折磨,又在反复思量暮晚摇的话,想该怎么跟她剖心。他心绪乱得不行时,她就贴上他的唇了。他吓了一跳,向后仰。   而这一仰,言尚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有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平衡,倒了下去,一下子躺在了床上。   这就变成他又被暮晚摇压着亲了。   言尚脸霎时再次涨红,要起来时,贴着他唇的灵舌点了点,示意他张口。他忍不住张了口,她却没进来。言尚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往常那般让他熏醉的触感。   让他既难受,又失落。   他睁开眼,看向趴在他怀里、仍搂着他脖颈的暮晚摇。   暮晚摇手贴着他的颈,唇挨着他的唇,讶声:“你出汗了哎。你怎么又开始紧张了?”   言尚也觉得自己出汗了,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了。他躺在暖和的褥间,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对不起……”   暮晚摇更惊讶:“傻子,你为这个说什么‘对不起’?我又不怪你。你这样容易紧张,多可爱,多好玩呀。”   暮晚摇红了腮,有些眷恋地将他望了又望,又低下头来亲他眼睛鼻子了。她热情无比,言尚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他竟搂着她的后背,将她抱在怀里,在床上侧了下身。   抱着暮晚摇,一起侧躺下来。二人面对面看着。   暮晚摇稀奇他竟然把她拉下来了,她弯眸。   言尚轻声:“殿下,我能亲一亲你么?”   暮晚摇茫然:“什么意思?我不就在亲你么?”   言尚:“是我想亲一亲你,不是你亲一亲我。”   床帐还没拉下,他和她一起躺在床上,狭小的空间,却好似生了很多暖意,多了很多大胆。   言尚大胆的:“你能不能让我主动一回?让我好好亲一下?下次……下次还让你来,好不好?”   暮晚摇支吾。   她有些纠结地皱眉。她不是反感言尚,她是怕自己……怕她忍不住露出不好的表情来,打击到他。   她怕他的主动会让她回忆起不好的事情来……她不忍心言尚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受伤。   暮晚摇难堪的,只能含糊道:“我主动不好么?我这次拖长时间,让你满足,不好么?”   言尚摇头。   他说:“我也想主动。”   暮晚摇:“你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呀。”   他们第一次躺床上差点要睡了的时候,不就是他主动亲的么?那晚在城楼上看雪时,不也是他主动的么?   言尚脸红得不行,他却道:“不一样……那时候我又不懂。”   他执拗的:“你让我来一次,好不好?”   哎,他连这种事都要跟她温声细语地商量着来……暮晚摇半晌,纠结道:“你亲得又不好。”   言尚竟有点儿不悦。   他忍耐道:“那是以前……我现在已经、已经……这么多次了。我已经学会了。不会难受的,摇摇。你让我来一次吧,就一次。”   他都开始稀里糊涂地叫她“摇摇”了。   他那轻柔低醇的声音喊她“摇摇”,暮晚摇其实就有点心软,有点想点头了。言尚平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喊她“殿下”“殿下”,生生把两人在外人面前的关系推得很远。   他偶尔叫一声“摇摇”,才让暮晚摇喜欢得不得了。   暮晚摇其实已经决定忍耐自己的表情,逼迫自己绝不想起从前,要让言尚享受一次。但是她还是有点儿逗他的:“你叫我一声‘摇摇姐姐’,我就让你来。”   言尚声音温软轻柔:“摇摇姐姐。”   暮晚摇呆住了。   她心刹那沦陷,又不可置信,不相信言尚这么容易屈服。他平时根本不会……   然而这次轮不到她乱想了。   他撑着身子,微微伏起来一点,俯身来亲她。由他主动,由他导向。   -----   暮晚摇很紧张。   手攥紧身下褥子,怕自己忍不住会推他。怕自己不如之前那两次那般动情,会让言尚受打击……   然而他的唇挨上她时,心上好像有雪轻轻落下。   暮晚摇一怔。   紧紧攥着身下褥子的手,一点点地松开了。   她闭上了眼,任由他的吻如甘泉雨露一般降下来。   她像是被春风包容,被清雪搂住。唇角一点点麻,心尖一点点软。心头深处的雾霾在散去,冰山轰然向下埋落,深陷。那冰山一点点在融,春天越来越近……她感觉得分外清楚。   -----   暮晚摇发间的步摇、簪子落下,她的长发铺散开来,落在言尚手上。修长的郎君手上,一捧便是秀丽的浓黑瀑布。   言尚轻声:“殿下在哭么?我不好么?”   暮晚摇摇头,她闭着眼,睫毛有没有湿她已经不知道。她搂住他的脖颈,让他抱住她。   言尚虚虚搂着她,看她眼角一派绯红,闭着的睫毛上因水而缠交。这个美人,躺在他怀里,太媚了。白色如雪的肌肤上泛了粉红色,唇瓣轻咬,眼尾勾着,露出一点儿光。她羽睫颤颤,艳光四射。   含着欲,她像罂粟。不含欲,她是纯美的芍药。   她像芍药一般,其实已经有些枯了,可是他感觉他好像亲一亲她,她又重新在开花一样……他真的能让她开花么?   言尚望着她出神时,暮晚摇悄悄睁开一只眼,看着他。她眼里露出调皮的神色,看也不看,手臂伸来。衣衫已经因为二人的胡闹有点儿凌乱,她伸出手臂时,衣袖就轻轻滑落,露出玉色一样泛着柔光的雪臂。   言尚以为她伸手是要讨抱,便弯身要去抱她。谁知她的手揽在他的颈后,向上轻轻一扯,就把他的发带扯掉了。他长发顺着肩滑落,几绺落在她脸上。   暮晚摇埋在他臂上笑起来,调皮得像只小狐狸。   言尚哑声:“淘气。”   他顿一顿,忍着不适,道:“我亲好了,可以补偿你了。你要什么?”   暮晚摇奇怪看他,他真的傻透了吗?   她说:“我就想得到你呀。”   言尚愣一下,然后诚心道:“那我祝你能够得到我。”   暮晚摇:“……”   言尚撑着身子半天,身子晃了晃,他向下躺卧,与她对视。他有点儿迷糊的,眼角还带着一丝欲,口上却轻喃:“我……能在这里过夜么?”   暮晚摇不语。   心想我不是默认了么,到底在问什么?   暮晚摇不回答,言尚却显然撑不住了。他闭上了眼,含糊道:“我……我有点难受。”   暮晚摇:“……你难受不是正常的么?你倒是……不对。”   她看他眼睛都闭上了,脸红成这样,他人却躺在旁边,都不能像刚才一样撑着身了……暮晚摇连忙爬起来,跪在他身边,拍他的脸:“言尚,言尚?你怎么了?”   她摸他的脸,他脸的温度高得让她吓了一大跳。   暮晚摇推他,他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好似昏了过去。   暮晚摇被吓呆了,这下是真的慌得想哭了:“言尚、言尚……怎么回事呀?怎么突然这样了?你是有什么不治之症没告诉我么?”   -----   丹阳公主府深更半夜时候,偷偷摸摸请了侍御医来。   侍御医看到丹阳公主神色恹恹,脸色苍白,好似还有哭过的痕迹。   不敢多看,侍御医连忙去为病人诊断。   暮晚摇焦心地站在侍御医身后,慌得难受。侍御医回过头,奇怪地看了暮晚摇一眼。   暮晚摇一凛。   她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手,脸上却绷着,十分冷漠:“他怎么了?你说实话吧。我受得住。”   她心想若是言尚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一个公主,难道还救不回来么?   就算把天下名医召过来,也要治好他。   侍御医慢吞吞的、语气有点奇怪的:“郎君这是……若我没诊错,应当只是喝醉酒了。”   暮晚摇:“……?”   她张口否认:“胡说,他没有……啊。”   她突然闭了嘴。   想起来了。   言尚是没有喝酒。   但是暮晚摇喝得挺多的。一晚上言尚用膳的时候,暮晚摇闲得无聊,一直在喝酒。   她对他抱了半天,最重要的是……他最后和她亲吻了。   还亲了很长时间。   也许,她嘴里的酒,渡到了他嘴里……   他就,倒了。   就那么一点儿酒而已……真的就只有嘴里那么一点儿而已啊。   -----   暮晚摇嫌弃地看眼床上那个一点儿用没有的少年郎。   闹了这么个乌龙,暮晚摇觉得屋里站着的侍女们一个个低着头,但是她们都在憋笑。   她寒着脸,恼怒道:“送客!”   侍女夏容小声:“要熬醒酒汤么?”   暮晚摇更怒了:“不用!”   夏容道:“可是二郎明日不是要去官寺么,若是他醒不来……官寺派人来问怎么办?”   暮晚摇:……那就丢脸丢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她唇角带一丝恶劣的笑,哼道:“那就让大家都看咱们言小二的笑话吧。听说咱们言小二的朋友特别多,是不是哦?” 第71章   言尚递了鱼符腰牌后,进入皇城。他先去了鸿胪寺, 然后抱着一叠从鸿胪寺拿来的文书, 送去翰林院。   因太子负责此次大典, 这一次到长安来朝贺的各国事宜都是太子一力负责。秦王殿下觉得自己好似被遗忘了, 但他要争取时发现此事太子几个月前就开始操纵, 他想抢已经来不及了。   秦王在朝上上蹿下跳半天后, 领了个翰林院的事务,让翰林院负责记录此次事件。   到底能在大典上镶镶边, 秦王勉强接受。没看隔壁的晋王, 到现在都坐家里等着小妾生孩子, 没什么要紧事务嘛。   没错, 半年过去, 晋王府上自从春华之后, 陆陆续续开始有小妾怀孕。晋王现在最重要的事,竟然成了期盼孩子平安降生。而晋王妃整日行动路线, 除了自家府邸就是长安各大寺庙, 也是好笑。   针对秦王抢走了翰林院事务的操作,太子不以为意, 闲聊时与人笑言:“孤吃了肉, 总是要给人喝口汤。”   自从整治豪强之后,太子在朝堂上的地位走得更稳, 和许多世家的关系都和缓了。太子极为看重这一次的各国来朝,亲自一一安排。只为了此事之后,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高些。   不过明眼人发现, 总和太子在一起的杨家三郎杨嗣,这么关键的时期,却不在太子身边。   太子解释:“杨三一个表祖母病了,他们一家人去看望了。”   只是不能杨嗣的父亲亲自离开长安去看不是血亲的姨母,只能派儿子去了。听说赵祭酒家里的五娘子赵灵妃也吵吵闹闹地跟着一起去了。   没有杨嗣在,太子身边风平浪静,让太子身边的诸臣谋士都大松口气,想总算没有人总是不合时宜突然闹出点事来了。   言尚一路从皇城门口到鸿胪寺,再从鸿胪寺到翰林院,都有认识的朋友不断跟他打招呼——   “素臣,听闻你因为喝酒请了两天假,是真的么?你这酒量太不行了吧。新婚夜你岂不是要丢新娘子一个人了?哈哈。”   “言二,听说你因喝酒误事了?你们上峰有没有罚你?不要紧吧?不过你现在到底是听中书省的命令还是听鸿胪寺的啊?”   “二郎,听说你病倒了?我正说去你家看你呢,你怎么就出来了?生了大病,怎么不好好休息?”   “听说你得不治之症了?”   传言从喝酒传成了不治之症,越来越离谱。恐怕言尚再多请两天假,就该传他不治身亡了。言尚一路走过去,一路跟人解释自己只是不小心吃了两口酒,现在酒醒了,已经没事了。   众人心有戚戚。   言尚解释得很累,越来越言简意赅:“只是喝酒,只请了一天假。没有误事,也没有不治之症。”   奈何他朋友太多,他请假的那一日就有不少人登门看他,现在他回来了,问候他的人更多。不少人都是准备去探病,还没来得及探,言二郎的病就好了。   言尚很无奈,心想这都怪公主殿下。   他醉了后本来第二天中午就好了,暮晚摇非让他的仆从去四处宣扬他喝醉了、要请假。   长安诸人都性情豪爽,没有不能喝酒的。认识言尚的朋友们虽然知道他不喝酒,但也没想过连醉个酒都能请假,所以一个个忧心忡忡来探望。而朋友们回去后再一宣传……好嘛,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顶着寒风,言尚快步而行,他眼睛看到了翰林院的府门,心中微微振作。想进去了就不冷了。   只是刚进了翰林院的院门,站在道上,隔着数列槐树,看到翰林院正堂廊下,站着四五个内宦。皇城中这些官署,经常会用到内宦来传递消息和文书,内宦出现在翰林院并不特殊。   让言尚在院门口就停下脚步的,是因为那四五个内宦中,他一眼看到了刘文吉。   两个月不见,刘文吉整个人瘦了一大半,立在风口,脸色苍白,脸颊瘦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昔日美少年的风采,在他身上去了一半。   去势到底给他带来了很多影响。   那些站在廊下、吹着冷风的内宦,是宦者中品级最低的、用来打杂跑腿的。刘文吉站在那几个人中,和旁人的佝偻畏缩不同,他脊背挺直,站得分外端正。   然而到底是一内宦。   进出正堂门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正眼看这些内宦一眼。   言尚抱着文书,隔着槐树,静静看了半晌。他掩去自己心中的不忍,冷静思考,觉得其实以刘文吉现在的品级,侍奉翰林院这种差事,他都不应该是讨得到的。   想来是使了些钱财吧。   言尚垂目,有心想借刘文吉一些钱财,但是想到他自己刚把钱捐给永寿寺,自己整日都在靠着丹阳公主混吃……何况一个官员,和一个内宦走得近了,对彼此都不是好事。   皇帝对内宦管得还是很严格的。   言尚立了半天,只能当做自己没有见过刘文吉。他也不忍心从正堂进去、和刘文吉打照面,既是无法相认,何必刺激刘文吉呢?刘文吉昔日那般心高气傲,二人如今一人为宦立在廊下吹风,一人能自由出入此间……这对比实在让人难受。   言尚便绕了一个大弯,从正堂后面的小偏门进去。   他进去后,隔着帘子,仍能隐约看到内宦立在廊下的萧肃背影。   言尚将自己带来的文书交给一翰林学士,对方连连点头,问了些问题,直接道:“鸿胪寺有些东西整理得比较杂,我等看不太懂,你专程留下,帮我们解疑抄录吧。”   言尚答:“是。”   他跟着那位学士进一间屋子,一眼扫去,见屋子里的人都坐在案前抄录文书,有进出的官员,也一个个来去匆匆。   言尚问自己跟随的学士:“看诸位这般忙碌,可是人手不够?”   翰林学士叫苦:“人手哪有够的时候?”   言尚:“今年轮上大典,赶上年底最忙的时候,也就几个官寺。大部分官寺没那么忙,翰林院可以借人来用。”   他说了句废话。   翰林学士也随口答:“这是自然的。只是这事没有油水,不像鸿胪寺直接和各小国使臣接触……有门路的都去鸿胪寺了,谁愿意来翰林院只是抄抄书而已?”   言尚微微笑,道:“日后载入史册,翰林院总是有名的。”   领路的翰林学士更敷衍了:“只有几个人能有名罢了,大部分人都在那个人名后的‘等’字里。”   言尚叹:“尔等也是如此不易。我也帮不上太多忙,只是我认识些太学学生,他们虽没有品级,识字却是大体不差的。不知可否请他们来帮忙?”   翰林学士若有所思:“未尝不可啊。”   他已经坐在案前,挽袖准备写字时,抬头终于认真地看了一眼言尚,突然问:“你可是言素臣?”   言尚一怔:“怎么,我喝酒误事的事已经传到翰林院了么?”   翰林学士也很茫然:“什么喝酒误事?”   言尚微尴尬,连忙摇头说只是一些不入流的传闻。他好奇对方怎么认识自己,翰林学士笑道:“郎君还未为官时,那箭杀郑氏家主一事,可是传遍长安。长安谁人不识君啊?”   言尚面红:“惭愧。”   翰林学士上下打量他:“而你为官后嘛……认识你更容易了。你可知你‘貌美好风仪’的评价,都快被传遍官场了么?”   言尚:“……怎会如此?”   翰林学士:“怪就怪咱们长安人都喜欢豪爽之士,少见你这种谦逊温润风格吧。一时见到,觉得稀奇,都在赌你什么时候被我等同化。”   言尚一时又茫然又无奈,只好再次说惭愧。   而这不过是一些闲谈,言尚和这位官员说这么多话的目的,当然不是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言尚慢慢地引导着这位翰林学士,到两人都开始称兄道弟了,言尚也坐在一案前,挽袖提腕写字时,才随口一般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既然人手不够,此时一时也没人来,不如问问外面站着的几个内宦,也许他们中有人能写一笔好字,过来帮帮忙呢?”   翰林学士闻言,鄙视道:“一群去了根、谄媚惑主的玩意儿,他们懂什么。”   言尚微默。   这就是正统士人对内宦的真正看法。   他温和劝道:“能用者都是人才,和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且现在不是人手不够么?兄长难道为了好名声,打算在这里熬一整日么?兄长不是方才还与我说,你昨夜回家晚了,家中嫂嫂给你白眼么?难道今天还想如此?”   这翰林学士耻于和宦官同伍,言尚说什么都是人才、他不以为意,但是言尚拿他家中夫人来劝,翰林学士就迟疑了。   看到对方有些意动,言尚便不再多劝了。他深暗这些读书人一个个自视甚高的脾气,尤其是供奉翰林院的,各个眼高于顶。话说得差不多就行了,说得太多了,对方反而不肯。   言尚说完那句,就专心开始抄自己手边的文书。余光看到坐在旁边的那位翰林学士安静地写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骂了一句长安方言中骂牲畜的话,起身出去了。   言尚微微一笑,继续写自己的。   -----   翰林学士问那几个内宦中可有识字的,有两个站了出来。他淡着脸让这两个人进屋,让他们各自写了一笔字,看到其中一人的字,他目中那种轻鄙色淡去了。   他看向刘文吉:“你这手字……可是读过书的?”   刘文吉低声:“读了近二十年书,一朝家道中落,才进宫的。”   翰林学士那种轻鄙色彻底消去,对对方生了同情心。读了二十年书,再加上这个内宦的相貌……当本可以入朝为官的。   他叹口气,说:“你留在正堂,帮写文书吧。在各国使臣离开长安前,翰林院一切缺人手,你可愿来帮忙啊?这里事务,比起内务府,应当还是清闲些的。”   刘文吉一愣。   他自进了宫,到处看到的都是鄙视嫌恶的目光,宫中又四处捧高踩低,练得他一颗心越来越冷漠。他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来翰林院……没想到真的有用。   供奉翰林院,可比在内务府打杂强多了!   他二话不多,俯身便拜。   翰林学士叹口气,把要抄的文书交代一通,让他留在正堂抄着,自己就转身进内舍了。   刘文吉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内舍去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能待在正堂,不用在外面吹冷风,他已经很感激了。   搓搓手,刘文吉看眼自己手上的冻疮,咬牙忍着,跪在长案前提笔开始写字。   -----   刘文吉一上午被留在这里抄文书,他有些紧张,怕自己做错事受罚。进宫一个多月,他已经知道这些正统文人士人有多瞧不起内宦。他们视内宦为贼,简直看都不想看一眼。   刘文吉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抄书,进出的官员有看到他的,刚要生怒,有小厮在官员耳边说句什么,这官员就忍了下去,进内舍了。   他们当刘文吉不存在,刘文吉也松口气。   渐渐的,翰林院的人多了,很多人抄书抄的累了,从内舍出来,站在堂上喝茶聊天。刘文吉一边抄书,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一年轻官员道:“之前整治豪强那事,我家中祖父实在胆小怕事,我家里依附的豪强都被我祖父自己给去了。结果事后发现旁家还有豪强依附,远比我家势大,把我祖父气得日日在家中骂。”   另一人鄙视看他:“所以你家祖父就跑去太子面前告状,要整治更严?你家情形不好,就要拉所有人下水啊。”   先前的官员哼道:“大家都有豪强依附,凭什么只我家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才比较好啊。”   另一人加入话题:“哎,世道艰难,世家难混啊。自从李家……嗯,大家一个个缩着脖子过日子,战战兢兢。太子殿下这一手,真让人惶恐。王兄,你与太子走得近些,可否打听一下,太子是不是如陛下一般,不怎么喜欢世家啊?”   那被叫王兄的连忙道:“这话却错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种人。你们放心吧,都过去几个月了,太子不是只动了豪强,没有动世家么?陛下不喜欢世家,太子却知道这治国啊,还得靠咱们世家。”   众说纷纭。   都是围着之前整治豪强的事在说。   大体意思是世家们现在一个个审时度势,都在判断局势。   当年皇帝大刀阔斧,宁可没了国母也要把李氏赶回金陵,已让这些想联手共压皇权的世家们战栗。世家们刚缓了几年缓过来了,太子这整治豪强的手段一出,便再次让世家们不安,纷纷打探。   整治豪强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对世家造成影响。   现在世家们开始不安,太子觉得过了,又开始陆续安抚世家。   刘文吉听着他们这些,心中生起一种古怪的念头。他们讨论的这些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他们讨论的这些事,最开始是由他和春华的牺牲开始的。   如果没有春华的牺牲,整个局势都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不会有除豪强这事。   不会有世家的不安和茫然。   也不会有这些官员们四处问路,打听陛下和太子的意向。   牵一发,动全身。   刘文吉若有所思,心想原来这就是政治啊。明明最开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小事件……却引起了整个局势的变化。而他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里面牵扯到的九成人,根本不知道春华是谁,刘文吉又是谁。   政治啊……这种残酷的美,难怪让人趋之若鹜。   手中有权,方可为所欲为。   刘文吉这般想着时,有新的内宦过来,说是为各位郎君们准备了午膳。   便见之前让刘文吉待在这里抄书的翰林学士掀开内舍帘子出来,随口说道:“多准备一份。言素臣今日中午也在这里用膳。”   那来问午膳的内宦弯着腰说是,坐在角落里抄书的刘文吉一愣,手中笔快被捏断——   素臣?   素臣怎么在这里?   素臣在这里,自己却没见过?   刘文吉只是这么一想,基于他十几年来对言尚为人处世的了解,他心中渐有一个猜测。于是趁那个叫他抄书的翰林学士转身就要重新进内舍时,刘文吉起身,匆匆忙忙捧着自己抄好的文书去让他过目。   那翰林学士翻看着册子,点头:“不错。”   刘文吉趁机问:“郎君方才说的言素臣,可是如今的中书省主事言二郎?”   翰林学士看过来,目光微邃,刘文吉解释:“奴是去中书省送炭的时候,听他们说过有一位‘貌美好风仪’的言二郎。”   翰林学士笑了,说:“嗯,不错。确实是‘貌美好风仪’。”   刘文吉道:“奴守在这里一上午,却好似并未见过那个郎君,实在遗憾。”   翰林学士继续低头看手中抄好的文书,漫不经心:“唔,你若有心,是该感谢他。是他建议让内宦中识字的来抄书。”   刘文吉心想果然。   他面上诧异:“那位郎君可真是好人。”   翰林学士看他一眼,没有试探出什么来,便只是笑了一下,转身进内舍去了。而刘文吉看到翰林学士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才一凛,看出对方方才那无所谓的话,都在试探他……这些官员,没有一个是傻子。   各个都难对付啊。   幸好刘文吉性情今非昔比,他回忆自己的话,觉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和言尚交好的痕迹,这才放下心。   刘文吉思考许久后,出去后和自己的同伴商量,今日给翰林院内舍的炭火多加一倍。   言尚在此,刘文吉知道言尚这是在长安度过的第一年冬天,必然怕冷至极,不适应至极。多些炭火,正好照应一下言尚。   原本那位翰林学士走后,刘文吉也想过自己为了防止对方猜测,不如什么也不做。但他转而想到如果什么也不做,反而坐实了他心虚,坐实了他认识言尚……不如就将言尚看成是一个好心的照应他的官员,自己适当用炭火回报便是。   多余的不用多做。   那位翰林学士也不会无聊地跑去查言尚是不是认识一个内宦。   将这些一一想清楚,刘文吉重新坐回去抄文书了。笔下沙沙,他心沉心静,开始学会和这些人过招了。   -----   傍晚时分,暮晚摇从宫中出来,分外愉快。   这一次的进宫,她彻底打败了娴妃,将大典宫宴操办之事,稳稳地抢到了自己手中。此时坐在马车中,暮晚摇便翻看着来朝的各国情况,心中计算着给他们安排的座位是否得当。   嗯,宫中的安排要和宫外太子的布置相互照应才是。   暮晚摇在来朝小国的名单中没有看到乌蛮,不可否认,她微微松了口气。接待乌蛮使臣,毕竟很别扭。乌蛮不来,是最好的……暮晚摇心中黯黯祈祷,就让南蛮的乱战继续持续下去吧,让乌蛮分身乏术。   让那个人根本抽不开身。   乌蛮的局势是很复杂的,本来就不可能轻易解决。   暮晚摇坐在车中想这些事,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知道是出了宫城。一会儿,马车再走起来,暮晚摇忽然心中一动,问外面人:“可是到皇城了?”   外头骑在马上、穿着圆领缺骻袍的侍女正是夏容,回答公主道:“是,已经到了皇城,马上便能出皇城门了。”   暮晚摇道:“马车停下,你进来。”   夏容不解,却还是让马车停下,自己钻进了车中。暮晚摇打量着一身男儿窄袖衣着的侍女,若有所思:“言尚这时候应该在鸿胪寺吧。”   夏容努力跟上公主的想法:“论理应当是的。”   暮晚摇目中浮起兴致来:“我还从未去过鸿胪寺,我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办公的。”   夏容微惊,连忙道:“殿下,不可如此!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暮晚摇瞥她,道:“现在这个时辰,大官们应该都回去了,还在鸿胪寺忙的,应该只有一些八九品小官。这种小官,不太可能认识我。”   夏容急哭了:“以防万一……”   暮晚摇微笑看她:“以防万一,你和我换一下衣服,我扮作你的样子,去鸿胪寺走一趟。”   夏容惊呆了:“啊?”   -----   夏容委委屈屈地被扔在马车上,公主逼迫她换上公主自己那华美繁复的衣裳。夏容全程惊恐,哪里敢穿公主的衣服。   到最后,夏容委屈地散发坐在车中,被迫穿着公主那裙帔层叠的高腰长裙。鲜艳裙裾铺在车内茵褥上,流金光华如夕阳般铺在裙畔上,光辉流动,璀璨无比。   夏容不用梳发,只在公主穿上轻便的男儿装跳下马车后,夏容手扒在车门边缘,含泪:“殿下,你可要快些回来,不要丢下奴婢不管呀。”   暮晚摇一身周正的男儿缺骻袍,正低头整理领子,闻言回头,对她肆意一笑。她扮成这样,眉目清丽,唇红齿白,真是俊俏可亲。   她笑盈盈:“你们且回去吧,不必等我。”   说罢,暮晚摇手背后,施施然向鸿胪寺走去了。   暮晚摇有夏容的腰牌,她随口编了个理由,说宫中有事吩咐下来,就进了鸿胪寺。领路的小吏先将暮晚摇引进寺中,再喊了一个年轻小官来,问这位侍女到底是有什么事?   暮晚摇背着手,看着他们,丝毫不露怯:“我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我家……郎君,可在?”   说到“郎君”,她脸微微红透。   那年轻小官问:“娘子说的可是言二言素臣?”   暮晚摇一听,目光轻轻亮起。她压下自己心中雀跃,矜持地点头。她心中想到言尚看到自己这副打扮来看他,必然大吃一惊,被她吓到。   想到他会被吓到,她就露出揶揄的笑来。   那小官却道:“娘子来的不巧,言二郎下午陪一国小使去射箭了,还没回来。”   暮晚摇略失望,却道:“那我等等他吧。”   说罢就毫不以为然地大方进了鸿胪寺正堂,根本没有一个身为侍女该有的样子。   那小官目瞪口呆,看她这么随意就进去了,自己想拦都没来得及……小官摇摇头,心想言素臣为人谦逊,他家中侍女怎么气势这么大的?   -----   言尚好不容易处理好了自己那边的事,回鸿胪寺来歇一歇。整理好今日事务后,他就能离开鸿胪寺,出皇城回府了。   言尚坐在内舍,正在翻找伤药。一个小官进来,看到他回来了,说:“二郎在找什么?”   言尚:“一些治伤的药。”   小官诧异:“你受伤了?”   言尚笑一下:“一些小伤,不要紧。”   小官同情地看他一眼,知道伺候那些使臣们很不容易。小官坐回自己的座位,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你家中侍女来找你,好大的气势。”   言尚抬头:“啊?”   什么家中侍女?   那小官揶揄看他:“真的是你家中侍女?我怎么看着,比主母还有气势?是不是你暗通款曲,和自己家侍女有了什么苟且,却未曾告诉我们啊?”   言尚:“……啊?” 第72章   言尚不明所以哪来的侍女找自己。   因为通常府上有事找他的, 都是云书。他只给了云书腰牌, 可以在皇城门口提交腰牌、被人领着来官寺找他。怎么会有一个侍女来?   府上出了什么事?   云书病了?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吧。因为这个传话的官员都是随口一说……看着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言尚已经找出了一瓶药粉, 坐下来打算给自己上完药再去见人, 他笑着摇头回答年轻官员揶揄的目光:“王兄不要开玩笑了。”   年轻官员啧啧:“你这个人,可真没劲。”   他却仍不满足,一边收拾自己案头的书稿准备离开鸿胪寺回家,一边仍试探:“真的不是你相好的?那侍女看着很漂亮啊。”   言尚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衣领看里面的伤, 随口叹道:“本来也没多少不好看的侍女吧。”   暮晚摇给他府上派去的侍女, 就没有丑的,各个年轻貌美。这世间的贵族用侍女都喜欢用美人,言尚跟着暮晚摇,已经见识得很习惯了。   那官员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很妩媚招人那种。”   言尚没理会。   那官员继续回味:“你那侍女还很凶。我就路过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就跟刀子似的戳过来了, 把我吓一跳,都没敢问她怎么敢出现在那里。等我走了才回味过来,不过是一个侍女,我怕什么呢?怎么当时就被吓跑了?”   言尚一怔, 睫毛轻轻动了下, 他手中药瓶只是刚刚打开, 却还没上药,就先听到了官员的话。   气势凶的侍女, 他府上没有。气势凶的女郎……他恰恰认识一个。   心口跳得微急,虽觉得不可能,但那一丝可能仍让人心动。   言尚漆黑玉润的眼睛盯着对方, 而看到言尚对自己的话有兴趣,年轻官员也有些高兴。   言尚:“她长什么样?”   年轻官员回忆道:“那一双眼睛,跟猫眼似的,圆圆的,瞪着人跟要吃了人似的。但那么漂亮的‘眼儿媚’,就算瞪人也很好看呀……”   “哗——”   年轻官员诧异看去,见气度极好的言二郎竟一下子站了起来,弄倒了他旁边书案上的书籍卷轴。卷帙倒了一地,言尚却来不及收拾。年轻官员看过去的这一眼,发现言尚脸都一下子红了。   言尚看上去又茫然又无措。   药也来不及上了。   匆匆系上腰带,言尚脸红得不行,对那个奇怪看着他的官员道:“我、我、我去看看——”   说完,言尚就出门了,留年轻官员很疑惑,摇摇头不多想了。   -----   鸿胪寺的典客署正堂,暮晚摇正立在一古物架前,仰头欣赏着鸿胪寺收藏的各种珍奇宝物。大多是各国使臣送的,分外有趣,具有各国特色。   例如:玻璃器皿、高三尺余的玛瑙灯树、鸵鸟卵杯、宝装玉酒池瓶……   许多物件宫中都有,鸿胪寺这边留着的都是一些有瑕疵、不好送人的。但是有瑕疵才是特色,起码暮晚摇就看得很心动。   暮晚摇偏头,认真地看着古物架,心中已经琢磨着明日要人找鸿胪寺卿一趟,让鸿胪寺卿送她一些自己今天看中的宝物……   暮晚摇是在正堂无聊地等人时津津有味欣赏这些宝物,而在进进出出的官员们眼中,暮晚摇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   如暮晚摇所料,这个时辰还在鸿胪寺的,都是一些不入品的小官小吏。他们不认识丹阳公主,便真以为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来了。就是觉得这侍女好大架子,伫立在他们正堂欣赏古物架上的东西……这目中无人的风范,也太不像侍女了。   然而很漂亮。   对漂亮的娘子,郎君们总是多一些怜爱心,不忍苛责。   所以暮晚摇大咧咧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硬是没有一个官员来赶她出去等。但有一心怜爱貌美小娘子的,自然也有心粗的郎君。   暮晚摇好端端地站着,一个官员从外面抱着一叠书进来,不由分说,看到暮晚摇,就把满怀的书塞到了暮晚摇怀里。   暮晚摇愕然:“……”   冷不丁被塞一怀东西,她还没看,因为怀抱太小,还有书掉出去。   暮晚摇瞪圆眼,就见那个塞书给她的看也不看就掠过她要走了,嘱咐已经下来:“这是明天要用到的文书,你送去司仪署韩掌客那里,让他找十五人把文书译了,连夜背下来……”   什么什么?   什么韩掌客?什么司仪署?   那个把书扔给她一怀的官员眼看就要走了,暮晚摇厉喝一声:“站住!”   那官员被一声喝弄得背一僵,回过头来,刚想斥责一个侍女怎么敢吼自己,就见那个吼自己的小娘子沉着脸向他走了过来。   “砰——”   暮晚摇把那人丢到自己怀里的书再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在对方茫然的注视下,暮晚摇冷冰冰的:“自己的事自己做,我是你们鸿胪寺的人么,就把活分给我?出了事算是谁的责任?自己的分内事就不要推脱!你急着回府,我不急么?”   官员盯着这个穿着男子缺骻袍的侍女,心想你一个侍女你急什么?   这个侍女还训他:“朝廷给你们发俸禄就是让你们这么工作的么?麻烦别人算什么本事?自己拿着书去找人!司仪署离典客署不过几步距离都懒得去,你的官威好大啊!”   暮晚摇训人时,来往进出的其他官员都看到了,他们停下步,窃窃私语,关注这事。   被训的官员被人围观,还被一个小丫头训。他满面涨红,又哭笑不得。想要拉下脸骂人,但偏偏被一个侍女的气势给稳稳压住。他好几次想张口说话,都被那侍女噼里啪啦的话堵了回来。   官员:“我……”   暮晚摇:“你什么你?你还有理呢?你认识我么你就把文书给我?万一我是敌国细作呢?你就这么相信我?你平时到底怎么办差的?你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不服气?你一个九品小官你不服气什么?”   官员心里大喊:我一个九品小官,不服气你这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侍女啊!   但是被暮晚摇训得面红耳赤,周围还有同僚们看热闹,还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他被弄得更加难堪。这个官员只好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把活分给你,我该自己去做。不过你是谁家侍女,这般大胆?”   暮晚摇:“……”   这才想起自己的人设。   她咳嗽一声,略微心虚。不想给言尚身上找麻烦,她寒着脸高声:“问我是谁家侍女干什么?想找我家郎君告状么?你这人怎么一点承担都没有,这点小事都要告状?”   官员哭笑不得。   又看着她笑:“不敢不敢。小娘子伶牙俐齿,我哪里敢跟你家郎君告状。我是想请你家郎君把你给了我,这般能说会道的小侍女,我正需要日日聆听你的教诲,才能不走错路哇……”   他眼睛看着她。   暮晚摇心里一咯噔。她太懂男人表示喜欢的眼神了。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就是对她起了兴趣……   暮晚摇脸微僵。   而正在这时,言尚终于喘着气跑到了这正堂门口,并且将暮晚摇训那官员、那官员笑着回复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言尚看到那侍女的背影,听到那侍女的声音,他一颗心又惊又喜,又骇然。   言尚:“……摇摇!”   暮晚摇趾高气扬后正僵持着呢,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温润男声。她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言尚,一下子松口气,又露出乖巧而心虚的笑脸。   言尚与她对视一眼。   心中难说是什么感受。   他平静自己的心绪,打算先解决暮晚摇给他惹下的这个烂摊子再说。他步入正堂,那被暮晚摇训了的官员讶然看他,而看到小侍女的主人是言尚,这个官员也禁不住笑了。   既觉得侍女脾气大,主子脾气好,这配置很有趣;又觉得言尚这般脾气好,管他要一个侍女很容易。   言尚过来,沉着脸看暮晚摇:“……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暮晚摇低头,乖乖的:“人家想你嘛。”   她娇娇地歪头,向他瞥过来流波般漾着光的一眼,言尚的脸变得几分滚烫。他僵硬着,有些不适应这么多人看着,她竟敢当众这么偷偷摸摸地用眼波调戏他,然而他有什么法子?   言尚只好红着脸站了出来,将她拉到了身后,微斥一声:“不要淘气了。”   言尚拱手向那官员赧然道:“方才是我家中侍女调皮,兄长不要跟她计较,我回头会罚她的。”   官员哈哈笑。   说:“不用不用。你这小侍女很有趣,我和她一见如故,你能不能送我啊?”   言尚一下子回头看自己身后的暮晚摇,暮晚摇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一见如故!我没有!”   言尚小小地瞪了她一眼,回头对那官员微笑着解释:“她平时被我惯坏了,什么话都敢说,恐怕兄长生了什么误会,我代她道歉便是。不过我十分……喜爱她,送却是不能送的。”   他说“喜爱”时,语气停顿了一下,便感觉自己的后腰被暮晚摇伸指轻轻戳了下。   戳得他腰骨一下子酥了。   但是正堂还有这么多官员都在看热闹,言尚完全不敢表现出一点不对劲来,他都不敢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要乱动。因暮晚摇在后面偷偷戳他,其他人看不到……而他要是敢动手拉她,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真是……太坏了。   看言尚不肯送人,那官员很遗憾,问:“我花钱买她的卖身契不行么?多少钱,我出几倍都可以啊?”   言尚硬着头皮:“兄长见谅。”   那官员叹口气,只好接受了。他遗憾地还想再看一眼暮晚摇,暮晚摇却被言尚挡在身后,他一眼都不得见。   官员走后,其他人没有热闹看了,自然也零零散散地走了。   言尚这才一把抓住暮晚摇的手,带着她快步离开这里。夕阳下,二人的身影从光影斑驳的窗下廊口走过,背影拉出长线。   言尚紧紧拽住她的手,她柔软细腻的小手被他握住,言尚再次感到心中七上八下的迷惘和欢喜。   他一颗波澜不起的铁石心被她这么反反复复地握在掌心折腾,已然受不住了。   -----   回到言尚所办公的厢房,见房中没有人,言尚才放心关上门。言尚回头看暮晚摇,他让自己沉着脸:“你太过分了!”   然而他一转过身,暮晚摇就如鱼儿一般溜入了他怀中,依偎着他,搂着他的脖颈了。身后是门,他无路可退,便推了她一把,暮晚摇笑盈盈抬起脸。   他虽然努力沉下脸,可他真的从来不生气,便是故意想做出生气的样子、都有点气势不足。暮晚摇见他这样,只觉得他可爱,一点不怕他。她抬头就在他下巴上亲一下,笑嘻嘻:“我想你了嘛。”   她这么娇滴滴一句话后,她饶有趣味地挑了下眉,因肉眼可见,她的言二哥哥迅速脸红了。   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言尚也发现自己面皮薄被暮晚摇给利用了,他向她觑来,她便亲亲热热地搂着他,又是一个劲儿地喊着“言二哥哥”。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言尚的魂都要被她叫酥了。   他本就没有很生气,这下更是非但气不起来,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跳。他无奈小声:“你别这样。我受不了这个。”   暮晚摇仰头,眼中流着光,撒娇的:“我来看你,你高不高兴呀?”   言尚看她:“原来你是来看我的。我一眼不见,就看到你调戏旁的男子了。”   暮晚摇尴尬的,脸也红了:“那是意外……他被我骂了还喜欢我,我魅力这般大,有什么法子?”   言尚顿了片刻,低声:“你是在影射我么?”   暮晚摇偏头。   看言尚垂着眼,浓长睫毛如帘子一般覆在他眼睛上,窣窣的。他轻声:“我就经常被你骂呀。”   顿一下,他略有点儿怨:“我也喜欢你。”   暮晚摇便红了腮。   她小声:“那怎么能一样。”   言尚:“哪里不一样?”   暮晚摇:“我喜欢你呀。”   言尚抬目向她看来,二人一对视,他终是撑不住,也不气恼她在正堂乱撩人了。他说一声“以后不要这样”,就不打算再计较了。他被她搂着脖颈,站在木门前,眉目间带了丝笑。   他温温和和的样子,让本想逗他的暮晚摇也跟着心跳快了。   她小声:“你头还疼么?酒醒了么?”   言尚一窘。   因为接个吻而醉倒的人,他估计自己也是头一份了。   言尚说:“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好了。”   他停顿一下,说:“殿下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酒了?”   暮晚摇瞥他,戏谑:“怎么,怕你下次继续倒在我床上,人事不省?”   言尚说:“喝酒本就不好。”   暮晚摇呵一声。   言尚:“那在我和酒之间,殿下选哪个?”   暮晚摇斜眼看他,她说:“你说呢?”   言尚:“是选酒对吧?你根本不会选我。”   他说:“我都不如酒在你心中的地位高。我还敢奢求别的么?”   暮晚摇不耐烦:“别抱怨了。人家好好来看你一次,你板着脸抱怨什么劲儿啊?就不能高兴一点?作出惊喜的样子来?乖乖地让我亲一亲抱一抱么?”   言尚想说“难道我就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但是他停顿一下,就将话收了回去。   同时,他心中一个凛然。   如他这种说话从不得罪人的人,方才竟然差点要忍不住抱怨……他几时这般沉不住气?他不应该是那样脱口而出心里话的人才是。   言尚心里七上八下,怀疑自己哪里变了,变得不知是好是坏。他蹙着眉,神色淡淡的,暮晚摇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她悄悄抬眼看他,见他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   暮晚摇伸手肘撞了撞他。   这一撞正好碰上他的胸膛。   言尚当即嘶了一声,身子半僵,向后一下子靠在了门上。   暮晚摇一下子紧张:“怎么了怎么了?”   言尚拉住她的手,对她笑一下:“没事,一点小伤。”   暮晚摇自然不信,在他口中,什么都是小事。她偏要看看,他也没法子阻拦。   -----   就这般靠着门,暮晚摇不让路,言尚只好靠门坐了下去,一点点任由暮晚摇扯开他的衣领。   他有点尴尬地偏过头,仍不习惯自己在人前宽衣解带。尤其是这不是在自己房舍中,这是在官寺……他紧张得出了汗,偏过去的脖颈一片通红,而暮晚摇正跨坐在他腿上,低头拉开他的衣领。   暮晚摇本只是逗一逗他,但她看到他胸口向下一长道红色痕迹,一下子就火了。   暮晚摇厉声:“谁干的?”   她当即跳起来一副要出去算账的架势,言尚连忙跟着起来,从后抱住她让她不要走。   他衣衫不整,从后抱紧她,气息拂在她脸侧一个劲地安抚:“没事,没事!不是故意的!只是下午射箭时不小心被鞭子打到,那人不是有意的,还送了伤药给我。”   暮晚摇大怒:“射箭就射箭,拿什么鞭子?不行,我也要拿鞭子打回去!”   言尚:“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真的没事……殿下如果打回去,让我如何做人呢?只是一点小伤,没必要上纲上线。”   暮晚摇尤不理会,她努力要挣出言尚的怀抱。看她侧着脸,眉目冰冷的样子,她分明就是想去打回来。   二人挣斗得厉害,言尚实在压不下她的火气。他心中又感动,又没办法。他只好一声嘶,作出被她手臂甩到伤口上的样子,向后跌了两步。果然暮晚摇回过头来看他,见他这样,她紧张地:“我碰到你的伤了?我帮你上药吧。”   言尚趁机拽住她手腕,恳求:“殿下不要去打人。”   暮晚摇半晌静默。   抬头看他一眼,轻声:“你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吃点亏,也谁都不得罪。”   言尚静一下,微笑:“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怕你给我惹麻烦。”   但她又想了想,轻声:“可是我会心疼你。你总是一个人咽下所有委屈,谁都不怪……你活得多累啊。这世上,就没有一人让你放下戒心,休息一下,不要总是逼着自己周全所有礼数么?”   言尚抬目,定定看向她。   暮晚摇轻声:“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累,希望你有真正放松的时候。我脾气这般大,你在我面前还忍什么呢?不能想怎样就怎样么?反正我左右都是一个脾气,你有时候……真的可以对我发发脾气的。”   他怔愣地看着她,看她仰头,在他唇间亲了一下,柔声:“言尚,放纵点儿。”   她转身要去拿药,言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暮晚摇回头。   言尚俯着眼,很认真的:“你方才那样,是在撩我,还是真心的?”   暮晚摇调皮眨眼,娇声:“你猜呀。”   他放开了她的手腕,看她转身去拿药。而他一颗心,根本猜不透。言尚苦笑着坐下,看着她在书案前忙活的纤细背影,缓缓的,他用袖子盖住了脸。   -----   暮晚摇重新坐在了言尚怀里,低头认真给他上药。   二人都是静默的。   言尚低头,目光复杂看她,还在想方才她说的让自己可以放纵点的话。暮晚摇则是怕自己弄疼了他,分外小心。夕阳金辉从二人头顶的小窗照入,撒在二人身前的三寸地上。   金光濛濛一片。   上完了药,暮晚摇才真正放下心,又在心中默念,让自己记得接下来几天都关注言尚身上的伤。她记性差,但可不能把这个也忘了。   而弄好这些,暮晚摇放下药瓶,才有心情关注其他的。她低头看着他,忽然惊奇:“你有腹肌了哎?”   言尚一僵。   暮晚摇说完后就上手:“我要摸一下。”   言尚拽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乱来,暮晚摇才不。她在他腹上一通乱闹,让言尚气息凌乱、整个人靠在门上,仰起脖颈。他面如染霞,出了汗,咬牙:“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在以色侍人。”   暮晚摇哼笑:“迂腐。”   过了许久,言尚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言尚喘着气,抱怨般的:“你是不是就喜欢身体强壮的?喜欢雄壮威武的郎君……”   暮晚摇忍笑,哄他道:“言二哥哥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喜欢言二哥哥这样的,有一点肌肉就行了……太多了我怕自己被打。”   言尚瞪她一眼:“又胡说。”   暮晚摇认真的:“没有哇,我真的全看你呀。不过你要是想练武的话,其实可以找杨三郎的。他武功好,以你的本领,肯定能让他高高兴兴地教你练出好身材。”   言尚一下子静了。   暮晚摇犹自未觉。   听到言尚低声:“……你是不是和杨三郎关系真的那么好?”   暮晚摇随口:“从小一起长大嘛。”   言尚不说话了。   他心中有些烦,想找她要一个保证,但他又觉得自己的烦心太可笑。她的手还搭在他腰腹上乱动,全然不管他有多难受。心中烦躁让言尚有些不顺,他拽住她的手,坚定地想制止她的行为:“不要弄了。”   他低声:“到底是我办公的地方。我不想这样。”   暮晚摇抬头,发觉他好像有点沮丧。她诧异,不知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他就有点不开心了。   她伸手捧他的脸,观察他的神情,他也偏过脸不肯被她看。暮晚摇这才急了。以为是自己闹得他真的不舒服了,她心中愧疚半天,补偿说:“你也可以碰我嘛。”   言尚怔一下。   暮晚摇一直盯着他,见他正俯眼向她看来。他脸有些红,眼神不太敢与她对上,他甚至有点结巴:“我能、能碰哪里?”   暮晚摇挑下眉,心想这就不沮丧了?她本来不害羞,都被他这目光弄得害羞了。   她咬唇,大方道:“随便呀。你想碰哪里都可以。”   她挺了挺胸,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太轻浮。她便小心看言尚,却见言尚垂着眼,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低着头,自己挣扎了半天,抬头看她。   他小声:“我想碰一碰你的腰。”   他目光闪烁。   又更加小声:“我从来没碰过。”   暮晚摇:“……就一个腰而已,你脸红什么。”   她咬唇叹笑:“你真是傻死了……我整个人在这里,你就只想碰一碰我的腰么?”   言尚疑惑:“……那我还能碰哪里?”   暮晚摇看他这么不懂,她只能倾身,贴着他的耳,在他耳边咬了几个字。就见他方才只是脸红,现在简直是全身爆红。   他僵硬的,结巴死了:“那、那怎、怎么行!”   暮晚摇望天:“我一直觉得挺单调的,想在胸前花一朵芍药。一直没有找到好画师呢。”   言尚低着头。   半晌,他说:“……你真的好大胆。”   他连想都没想过。   暮晚摇瞥他,噗嗤笑道:“你这种想象力贫瘠的人懂什么?我就是想画朵花而已,你行么?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行。”   言尚半晌道:“……我会练的。”   暮晚摇:“练什么呀?”   言尚望她一眼,笑了一下,有些赧然的:“练画画。”   暮晚摇笑着扑入了他怀中,被他手轻轻地揽住了腰。他手掌贴在她腰上,暮晚摇也是僵了一下才放松。因她发现,言尚真的是第一次碰她的腰。他以前总是抱着她的背,知礼地不乱碰其他一点。   但是渐渐的,他也是个人,他也有欲啊。   暮晚摇埋在他怀中,被他搂着腰。   听他在耳边轻声:“你的腰好窄啊。   “细细的,小小的,软软的。”   被喜欢的郎君夸腰,暮晚摇害羞了,却骂他打他:“你就只会这么说么?没文化!”   暮晚摇在他耳边轻轻哼了一声,钻入他耳中,发觉言尚一下子僵硬,一把搂紧她。暮晚摇再次叫了一声,这一次是被他箍得痛的。   他回神,连忙松开手臂,不抱得那么紧了。但他的手仍搭在她腰上,舍不得移开。   言尚:“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暮晚摇不说话,只埋在他怀里笑。   -----   言尚跟暮晚摇说自己夜里要去北里。   暮晚摇:“怎么,玩女人?我让你玩了这么久,还满足不了你么?”   言尚轻轻揉一下她的额,笑:“殿下又开玩笑。”   他说:“是找人。”   停顿一下,他似在迟疑该不该把自己要做的事告诉暮晚摇,暮晚摇瞥他一眼,就说自己不关心,他不必说。然而暮晚摇和他待了这么一会儿,显然不舍得离开他。   她挣扎半晌,说:“我送你去北里,你进去了我再走。”   言尚也有点舍不得她,但该做的事还得做,他点了头。   -----   大魏是有宵禁的。   但是只是禁了西市东市,坊内本身还是热闹的。   更何况是北里这样全长安出名的声乐场所。   暮晚摇和言尚坐车到了这里,和之前那一次他们一同来的时候不同。那时候是雨夜,人少些。今夜这里就灯火辉煌,街巷间的摊贩都不少。   暮晚摇和言尚在人群中走。   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片刻距离,一肩之隔。   -----   戴着面具,蒙在石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公主,和她的新欢。 第73章   关系好的情人在一起, 总是会忍不住腻歪黏糊, 百般不舍离去。   哪怕言尚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暮晚摇一路将他送到了这里, 他转头要与她道别时, 仍有些说不出“你回去吧”这样的话。   灯火重光下, 暮晚摇仰脸,看到言尚的神情,便知他的犹豫。   她一时好笑,心想男人居然还会对女人有不忍心、不舍得这样的情感么?   又感动, 心想大约只有言尚这般温柔的人, 才会这样吧。   听到敲锣声,暮晚摇偏了偏头,向声音源处看去。她看到竟然有小贩在北里这种地方做生意, 他们支开了一个帐子,挂上了灯笼,搭起了竹竿。   这些头脑灵活的小贩迅速用竹竿做出了一个简易的架子, 在架子上挂满了木制小牌。牌子上写着“甲”“乙”“丙”之类的字。而对应的,则是地上铺满了有趣的小玩意儿, 正好和“甲”“乙”“丙”对照着。   “咚——”锣声在那高声吆喝的小贩手中再次敲响,清脆万分。   “什么人呀?”阁楼的窗口,不耐烦地推开了三四扇窗, 有娇滴滴的正梳妆的娘子不满地向楼下看去,“吵死人了!”   那小贩正要在此做生意,自然陪着笑脸:“各位娘子, 郎君,请看!我们这里备了箭只,娘子们只要请你们相好的郎君射中了想要的物件,物件就白送出去。二十文一次!这下面物件的价值,可没有一样低于二十文的。   “各位都是有眼光有本事的娘子和郎君。且来看一看,我有没有哄你们?”   果然,那小贩敲着锣吆喝,吸引了不少来北里玩耍的郎君。他们拥着自己喜欢的娘子,一个个在貌美娘子面前拉弓射箭,大展身手。这一处小摊贩,瞬间聚满了人。   长安人士皆喜欢文武双全的,到这里,又在娘子面前,自然都要耍一耍了。   一时间,人群中不时传来嘻笑声和喝彩声。   暮晚摇看他们玩得有趣,她倒是不如何喜欢游戏,只是那小摊贩在地上摆着的物件中,有十几个彩绘小泥人惟妙惟肖十分可爱,让她一下子心动。暮晚摇跃跃欲试,自己低头沉思自己可不可以作男儿,自己射中给自己。   麻烦的就是长安民风开放,女郎穿男装的时候太多,她现在就是穿着郎君才会穿的缺骻袍,但长安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她是男子。   在如此开放民风、民众见识不俗下,她要如何让人觉得她是一个男子呢?   言尚与暮晚摇只是站了一会儿,他那极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就突显了出来。言尚笑一下,道:“殿……你若是喜欢什么小物件,我射中给你也可呀。”   暮晚摇抬头看他。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言尚身如松柏,面如冠玉,气质是何等澹泊斯文,罗罗清疏。   随着长大了些,随着在长安待的时间长了,他的气质是越来越好了。好到你根本不能将这种气质的人,和武刀弄剑的人想到一起去。   所以暮晚摇盯了他半天后,说:“算了。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男装能骗过所有人。”   言尚:“……”   他抿了下唇,哪怕是他,总是被情人质疑能力,也不能完全当作没这回事。   言尚说:“我射箭还是可以的。”   他犹豫了一下。   言尚向来不喜欢跟人自夸,但是暮晚摇这般不信任他,他到底还是忍着赧意、违背了自己一向的原则,自夸了一句:“秦将军都夸我的水平足以上战场了。”   暮晚摇看他。   秦将军是哪位她没想起来,但是言尚居然自夸……他自夸后,脸上就不自然地红了一下,露出有些后悔自唾的神色。   千年难遇!   暮晚摇一下子兴奋,拉起他:“走走走,我们去射箭!”   不管言尚是真行还是真不行,就冲他这话,她便不能放弃。   -----   戴着面具的蒙在石抱着胸,立在一楼前的灯笼下,看着那对男女。   看少年郎被少年公主强硬牵走,欲迎还拒。   那少年背影萧萧肃肃,容貌已是眉目清隽,更不俗的是那通身的好气质。如玉如琢,乃是大魏一向推崇的君子该有的样子。   蒙在石啧一声,心想暮晚摇果然还是大魏公主啊。   不管她在乌蛮待多久,她的审美还是更趋向大魏推崇的风潮。   蒙在石默默看了他们半天,跟上了他们。   蒙在石一行人说是要来大魏慢慢考察民俗,但是时日不多,为了赶上年底的大典,他们仍是快马加鞭赶路。   而一众人中,蒙在石的武艺又是最高的。今夜这个时候,其他乌蛮人还在连夜赶路。那个假王被南蛮王派来的使者罗修看得严严实实,而乌蛮真正的王蒙在石,已经借口“打探情况”,进入了长安。   来到了长安最繁华热闹的北里。   待后日乌蛮大部队进入长安,蒙在石才会和他们汇合。   长安有宵禁,蒙在石进入长安后,晚上只有北里这样的地方能自由出入。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北里,会久别重逢,碰上丹阳公主。   更想不到暮晚摇那般不甘寂寞。才回来长安两年,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少年。   她昔日对他欺瞒利用,不知今日对她身旁的郎君,有几多真情?   蒙在石兀自一笑,跟在他们后头,见他们挤入人群,是要射箭玩。蒙在石挑一挑眉,也生了点儿兴致——   也罢。   初来长安,没能给小公主带点儿见面礼。   这时候射箭取一物,给她当见面礼也罢。   蒙在石也入了人群。   -----   蒙在石无声息挤进去的时候,言尚已经搭上弓箭,暮晚摇立于他身旁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   言尚轻声:“殿下不要抓我袖子,让我行动不便。”   暮晚摇正骂他:“你看看,我就说你不行吧?你也太麻烦了。”   这样说着,她还是放开了他的袖子,为了不打扰他,她还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旁边一高大男人站住。   小贩热情的:“郎君你也要射箭么?二十文一次。”   暮晚摇侧头随意地看了下,目光只在对方的面具上定格一瞬,就不在意地离开,更关注言尚这边的情况。   蒙在石颔首,他默然无语,怕自己的口音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只是甩出荷包,给了小贩钱。小贩立刻眉开眼笑地去拿弓拿箭。   蒙在石把弄了一下手中弓,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什么真正能用的弓……都被人动了手脚,射箭容易射偏。   他瞥一眼那个小贩,目光如冷刃,剜人一层皮骨,鲜血淋淋。   这种巍峨冷血的气势,让小贩僵一下。小贩察言观色,小声:“郎君,要不小人为你重新换一把弓?”   蒙在石一哂。   这么近的距离,他空手投都能投出去,哪里用换。   将小贩往身旁一推,蒙在石目光余光看到那边的言尚和暮晚摇低声在说什么,蒙在石根本不在意,他随手搭弓,只是敷衍地对了一下,箭就射了出去。而与他同时,旁边的人手中箭也射了出去。   女郎娇美欢悦的声音响起:“射中了!射中了!”   那声音脆脆的,如黄鹂一般。还带着向上的振奋之意,兜不住的笑意。   听在蒙在石耳中,他心神当即一空,以为她是为自己射中而笑。他唇角扬起一丝笑,侧过头向身旁看去,目光却僵住。   并没有少年公主扒着他,欢喜地露出笑,夸他厉害。   暮晚摇挽住的是言尚的手臂,她拉着他手臂,高兴地又跺脚又跳。一身男装打扮,难掩红妆娇俏。暮晚摇拉着言尚清脆笑起来时,眉目弯弯,眼中一点儿阴郁也没有。   她无忧无虑,像个小女孩儿般,快乐地跟着她的郎君,凑过去与她的郎君嘀嘀咕咕地撒娇卖痴。   蒙在石看得怔住,心中空荡荡的。   觉得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般纯粹的样子。她毫不纯粹,跟他斗尽心机……却原来他认识的暮晚摇,并不是真正的暮晚摇么?   他教她不要依附于男子,她在乌蛮时也学得很好。   可为何一回到大魏,她还是如小女孩儿般,仰着头笑盈盈地用欢喜的目光看男人?   蒙在石出神,小贩已经心疼地指着那个泥人,要送给他。蒙在石目光扬向对面,示意小贩将泥人送去给暮晚摇。   小贩回头一看,略有些为难。人家女郎身边明明有郎君,人家郎君也射中了……这么贸贸然地送去,是不是不太好?   但是小贩想跟蒙在石争取时,被蒙在石阴冷的眼睛盯着。小贩心里一寒,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   暮晚摇高兴地捧着言尚射中的泥人,赞不绝口:“原来你真的能射中啊?”   言尚叹气:“我早就说过了,是你不信。”   暮晚摇笑道:“那我现在信了。快快快,再帮我射几个!我好喜欢他们的小泥人啊。”   言尚低声:“小摊贩做点生意不易,不过是用二十文买个人缘。而这泥人每个的真正价钱,哪是二十文能比的?既已射中一次,损了人一次财缘,何不就此放下?莫误了人家赚钱。”   暮晚摇:“……”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冷冷看他一眼,说:“你真扫兴。”   言尚道:“你若是喜欢,我出钱买给你便是。就不要射箭了。”   暮晚摇白他。   然后又眸子一转,央求道:“那再多射一次好不好?你看周围没有人能射中,就咱们射中了。周围人都有人说这家骗钱呢,你射中了不就间接证明没有骗钱么?你就再帮人一次呗。”   她噘嘴,依依不舍地指着地上某个憨笑的泥人:“我最喜欢的是那个!我刚才都没有让你射,因为我不知道你这般迂腐。你再多射一次好不好?就一次。一次也损不了多少钱吧?”   言尚也是不想看她不高兴,他犹豫着重新走向那小贩,暮晚摇立刻笑靥如花,快乐地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他已经给了她的泥人。   不料二人过去时,却见那小贩将暮晚摇看中的泥人抱在了怀里。暮晚摇一下子急了,但还不等她问,小贩就走过来,要将怀里的泥人给暮晚摇。暮晚摇向后一躲,警惕看向对方,言尚拦在暮晚摇身前,疑问地看向小贩。   小贩苦笑:“方才那位客人射中了,送娘子的……”   言尚和暮晚摇看去,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面具男人。看到那男人,暮晚摇目光微微一缩,本能觉得对方有些危险,让她想要远离。   暮晚摇当即偏头,冷声:“我才不要!不稀罕!   “言二哥哥我们走!才不稀罕臭男人的东西!”   小贩被夹在中间,一个人要送,一个人不肯收,他被为难得快哭了。好在还有一个言尚。   言尚接过了小贩要送出的泥人,向那边的面具男人笑了笑,温和道:“如此,多谢郎君送我家妹妹这样的礼物了。只是我们也不是贪财之人,小郎君,这里有二十文,还请你赠予那位郎君。”   言尚掏钱,小贩接钱,蒙在石愣愣地看到二十文回到了自己手中。   蒙在石:“……”   光影错落,一重重如水火交融。言尚立在灯火交映出,抱着泥人,对蒙在石略弯身行了一礼,就转身带着心满意足的暮晚摇走入了身后的灯火人群中。   而蒙在石再低头,心情复杂地看着摊在自己掌心的几个铜板。他产生了兴味:   小公主这次喜欢的男人,能说会道,进退有度,有点不一般啊。   -----   蒙在石三人那晚的交锋,无声无息,并没有人注意到。言尚和暮晚摇分开后就去了北里的北曲,让暮晚摇放下心。   北里三曲,大部分妓都分布在坊东的三曲中。三曲是,中曲,南曲,北曲。而三曲中,北曲是中下档次的妓所在的地方。很多官妓、罪臣之女,都被贬在北曲。   如果言尚去的是南曲或中曲,暮晚摇会怀疑他是否有嫖妓的可能。但眼下言尚去的是北曲……那嫖妓可能微乎其微,他当真的是有事要办,有人要找。   言尚真以为她一路跟到北里是舍不得他么?她更是不放心他,想监督啊。她本就不信任男人,即使是言尚。   确定言尚无事后,暮晚摇也并不关心他要做什么事,暮晚摇抱着两个泥人离开了这里,驱车回自己的府邸。坐在车中,她对两个泥人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接下来,暮晚摇还是要忙大典的事。已经没有几日了,自是全部心力都要放在此事上面。   针对暮晚摇举办大典宫宴的事,自然也有人不服,暗中讨论。   晋王进宫看自己的母妃娴妃时,便听娴妃抱怨暮晚摇越俎代庖。   娴妃抱怨完暮晚摇,看晋王纹风不动,又气道:“你看太子与秦王殿下都忙着为大典忙碌,你为何一点也不争取?好不容易贵妃被禁足,我想争取一下大典宫宴之事,也是为了帮你在陛下面前露脸……但我看你自己怎么无所谓的样子?”   晋王道:“本就无所谓。”   他垂下眼,道:“我最近正在抄孝经,深有感触。父皇心力交瘁,大哥和三哥已经让他很忙碌,儿自然应该要让父皇少为儿操些心。阿母若是闲得慌,不如与儿一起抄书吧。”   娴妃:“……你倒是劝起我和你一同当个闲人了?”   晋王说:“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啊。”   半晌,看娴妃瞪眼看他,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晋王也不能一点底都不透。他靠近母亲的耳边,低声:“阿母勿急。父皇喜欢贤君,喜欢在百姓中名声好的人……儿臣待在工部,不就是为了百姓的支援么?   “不然工部乃是六部之末,我再没本事,也没必要扒着一个工部不放。   “《尚书》说,(帝尧)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儿自幼一直被太傅教此篇,有时父皇问儿功课,便会盯着这篇长久不翻。儿便猜,父皇一直很看重这篇文。虽然父皇本人不是那样,但父皇是尊崇帝尧的。   “父皇啊,他这一辈子,见惯了心机重的、野心勃勃的。他自己强势霸道,便会更喜欢老实听话、纯朴正直的。儿这么多年,不就是为此努力么?”   娴妃一时被晋王说服了,却还是半信半疑。   皇帝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储君,也不过是晋王自己猜的。这猜的能算数么?按照晋王的说法,陛下不喜欢血统论,不喜欢野心论。陛下不需要对方聪明睿哲,也不需要对方征战四方。那目前三个皇子中,陛下应该最不喜欢太子才是……但也不见皇帝如何限制太子啊?   晋王苦笑:“只是儿的猜测。但有了猜测,总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半途而废乃是大忌。”   娴妃静了半天后,说:“那你一心想走允恭克让的路,装的时间久了,你就真成了这样的人,变不回原来的你了。这样装出来的圣人,除了做一个圣人外你已断了其他路,再无法做其他的事……这样真的好么?”   晋王淡声:“我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两个哥哥各有所长,我想胜过他们,非此不可。”   娴妃小声:“难道你真以为就这么静止不动,那位子能主动掉到你头上不成?”   晋王不说话,心想说不定还真的能掉下来呢。   晋王笑着转移了话题:“过两天我让春华进宫来叩拜阿母,御医们都说她这胎是男儿,想来不错的。”   说起晋王的子嗣,娴妃也高兴起来。但娴妃也有点忧虑:“春华怀孕了是好事,可是你媳妇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她不会不能生吧?还是要找人看看才是。”   晋王道:“王妃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请了佛像到我们府上,府上整日烟烧火燎,都是她拜佛拜的。她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母妃就不要催她生孩子了。”   娴妃听儿子为儿媳说话,便有些不悦。婆婆天生和儿媳不对付,哪怕是皇室。   娴妃道:“这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不是关心她的子嗣,关心她的地位么?我为你们操碎了心,你倒是嫌我烦了?”   自己儿子膝下无子,让她焦虑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希望,自然会想求的多一点。   晋王妃最好有子。晋王妃要是有了孩子,不管第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比现在好一些……起码证明晋王妃能生啊。   现在晋王府慢慢地开始开枝散叶了,其他女人都能生,若是晋王妃一直不能生,晋王妃这个位置,可是坐不稳的啊。   -----   乌蛮来使到了长安,才向鸿胪寺报道。   鸿胪寺那边只内部慌了一下,就有条不紊地来迎接乌蛮的使臣。如此不急不慢,大国风范,又有一路来所见的长安风光,让乌蛮一行人都有些露怯。   面对大魏朝廷派来的官员,蒙在石让那个假王领着监督他们的南蛮王的使臣罗修去鸿胪寺安排的住舍休息,蒙在石则领着几个人,跟着大魏官员去鸿胪寺一趟,好提供己方的信息,方便大魏安排。   而这一次进鸿胪寺,见大魏官员,以示尊重,蒙在石是摘了面具的。   一道长疤划过半张脸,让他英俊面孔显得狰狞骇然,迎他们的官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不再多看了。   到了鸿胪寺,那个领路的官员松口气,蒙在石凭着自己半生不熟的大魏官话,听对方喊道:“言素臣!乌蛮使臣到了,你快出来接待。”   本应是言尚亲自去接,只是言尚这边被一点事绊住,另一个不会乌蛮语言的官员硬着头皮,一路跟人匆匆补习了几句就去接乌蛮客人。如今到了鸿胪寺,这个官员松口气,赶紧大喊言尚出来。   蒙在石听到少年郎君清润温和的声音:“麻烦兄长了。兄长快进去喝茶吧。”   蒙在石抬头,见一个白袍圆领、束着幞头的年轻郎君从堂中走出,向他们这边迎来。   清致雅然,玉上流光。   对方拾阶而下,抬目对他们微微一笑,弯腰行了一叉手礼。他用纯正无比的乌蛮语言和他们说:“几位郎君,请随我来。”   其气质气度,让蒙在石身后的一群蛮人都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被对比成了野人。   这年轻郎君,让蒙在石一下子愣住,因这个清隽儒雅的少年郎,分明是那晚在北里,自己看到的根暮晚摇在一起的年轻郎君。   蒙在石眯了眼:……居然是一个官员。   -----   蒙在石几人跟着言尚,听言尚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介绍这边的风俗,他们需要注意的事。   言尚最后道:“我需要乌蛮给出的写给陛下的祝寿帖,好翻译了承给宫中。”   蒙在石身后的人都茫然地看着蒙在石,他们心有怯怯,心想还要什么帖子?没听说啊。   不想他们的王早有准备,扔出了一个帖子。他们见那个年轻的官员低头看了眼,说声好,便要拿着帖子回去翻译,让他们可以自由行动,不必再待在鸿胪寺了。   蒙在石突然用不熟练的大魏官话说:“我能跟着看看你如何翻译么?”   言尚愣了一下,听对方居然会说大魏语言,他扬了扬眉,就温声说好。   言尚回到自己办公的房舍,简单请对方入座后,他就坐于案后开始抄录那帖子,翻译成大魏语言进行书写了。   蒙在石抱臂将屋中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言尚身上。他盯着言尚看了半天,突然道:“我刚才听你们的官员,称呼你为‘言什么’。你可是姓言?”   言尚抬头笑:“是。郎君可有什么见解?”   蒙在石好奇的:“你是否和丹阳公主也很熟?”   言尚顿了顿,继续低头书写,依然和气:“算是有些机缘。”   蒙在石便更好奇了:“你们的姓听起来一样,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言石生’的人?”   言尚:“……”   他挽袖提腕写字间,缓缓地抬目,看向蒙在石。   言石生,乃是他的原名。   他确定除了岭南的旧人,还有长安的第一个老师、暮晚摇身边人外,这世上没人知道他本名叫言石生。   那么,这个乌蛮人这么问,就很有些意思了。   言尚缓缓道:“倒是好像听过,却也不是很确定。郎君问此人是何事?” 第74章   蒙在石身后的其他乌蛮人老老实实地站着, 严阵以待。他们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个坐在案前信笔书写的年轻大魏官员, 好似言尚办公的厢房是什么洪水猛兽。   听到蒙在石的问话,不只言尚反问, 就是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都露出一副恍然之色。   因这两年乌蛮忙着与赤蛮大战之时, 乌蛮王从来没有忘掉是谁引起了这场战争。蒙在石让人潜入大魏边军, 又顺着这条线摸到了南海县令李执,即丹阳公主的舅舅那里。   李执那里有一封信,乃是一个名叫“言石生”的人献策,出了这种毒计引起南蛮内乱。   然而南海被李执管理得滴水不漏, 完全无法渗入。探查的乌蛮人花了很多时间, 线索在南海这边也断掉了。乌蛮人猜那个言石生应该是李执的谋士,可是乌蛮人在南海蹲守了半年,也没见到一个叫言石生的谋士。   且在那封信后, 言石生这个人如同不存在一样。从来不见南海县令李执去主动联系过这个人。   探子回去回复蒙在石,蒙在石也是毫无办法。   而今到了大魏,蒙在石没空亲自去南海走一趟, 又见这个年轻官员姓言,还和丹阳公主那么亲昵地一同逛北里……蒙在石倒没觉得言石生和面前这个官员是同一个人, 但也觉得二人之间必有什么要紧联系。   蒙在石靠着墙,手撑着旁边放花的架子,他低头随意摆弄了摆弄了墙角养着的腊梅花。   没有见过冬天这种黄色小花, 蒙在石兴味无比,随口回答:“只是以前与丹阳公主相交时,听公主随口提过这个人, 所以问问。”   他此言一出,言尚便知他撒谎。   蒙在石神色淡淡,但是显然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没有练就他们大王那样说话不眨眼的本事。   乌蛮到底落后大魏文化很多很多,常年的游牧生活和战争,让他们的性格耿直粗鲁。他们没有大魏人那般聪明,而他们将大魏人这种聪明,称为“狡猾”“前后不一”。   所以蒙在石在前面撒谎,这些乌蛮人听到“言石生”的名字,就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然后又想起大王之前的叮嘱,努力收敛。   看到他们的神色,再结合蒙在石的表情……言尚大脑不停转,猜出如果没有其它缘故的话,应当是当初自己给暮晚摇的献策惹出来的麻烦。   言尚眸子微微闪了下。   他笑:“原来是这样,那我当不认识什么言石生了。”   说着,他抽掉了自己手里已经写完了册子,重新打开了一封崭新的尚未写字的册子,重新对照着蒙在石给出的“祝寿帖”开始翻译抄写。   蒙在石盯着言尚:“你方才不是说隐约听过么?”   言尚老闲自在地说着大魏官话:“郎君恐怕不懂我们大魏的习惯。依稀听过,与明确听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眼前开始转圈了:什么意思?这人又在说他们大魏那种文绉绉的成语了?   蒙在石就算懂一些大魏话,听这话也有点吃力。蒙在石却不在意,仍看着言尚:“言石生这种人物,我以为会很有名才是。”   言尚:“那郎君你便错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言石生是什么人物,但是显然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郎君大可随意问长安中其他人,大家都会如我这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蒙在石:“丹阳公主也不知道么?”   言尚微微抬目,片刻空间也不留:“那你当去问丹阳公主。郎君和丹阳公主有旧?”   蒙在石:“依稀有旧,我也不是很清楚。”   言尚:“看郎君架势,当是一位将军。丹阳公主若是和亲过,郎君竟然不认识么?”   蒙在石:“她和亲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这般针锋相对,一句赶着一句。屋中站着的其他人都感觉到了那种紧绷的试探的氛围,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屋中的乌蛮人各个站得更直,而一个大魏官员走到门口本要推门而入,听到厢房中的动静,又默默退了出去,不加入这场争论。   而言尚和蒙在石对视间,言尚手下的笔不停,仍在书写;蒙在石闲闲地赏着墙角的腊梅花,似乎对花欣赏十分。   言尚停了笔,刚将笔搭在笔山上,起身要将写好的帖子拿出去,就有一个乌蛮人加入了言尚和蒙在石这场无声息的战争中:“站住!”   大喝声是对着起身的言尚。   蒙在石都好奇地看过来,看那个乌蛮人是发现了什么,这么对大魏官员说话。   那个乌蛮人大步跨步,走向言尚。   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伐的样子。   一路进长安,多少大魏百姓看到乌蛮人这种架势,都吓得躲开。这个乌蛮人有心用这种套路吓这个大魏官员,却见言尚面不改色,淡然而望。   屋外,已经有其他鸿胪寺的官员悄悄观望里面的情况,此时不禁笑了——   言二可是当场诛杀郑氏家主的人。这种心思果断之人,岂会被乌蛮人的刀枪吓到?   那个乌蛮人没有吓到言尚,有点诧异地看言尚一眼。但这个显然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言尚方才所坐的案前,一把将言尚第一次写好的册子拿起来翻看。   言尚保持客气笑容,还作出恰当的讶然:“郎君这是做什么?”   乌蛮人迅速看完第一本册子,见册子上的字迹沉稳古拙,漂亮十分,且一笔写到结尾,一点儿污痕都没有。这本已经写得十分完美,那个大魏官员为什么要丢开这本,重新写一本?   乌蛮人又到言尚身边,索要言尚要交上去的、他写的第二本册子。   言尚微笑:“看来郎君是想指控我什么了。那郎君要做好准备,这是大魏地盘,指认一个大魏官员有错,哪怕是我这样小品阶的官员,要告我,得先三十杖。郎君在我大魏地盘,既不是御史大夫那类的纠察官,就要照我大魏的规矩行事了。”   那个乌蛮人错愕:“我们是乌蛮人!”   言尚微笑:“这是大魏国都长安。”   乌蛮人:“我们是客。”   言尚:“客随主便。”   乌蛮人怒极:“你、你……”   言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册子:“你还确定要看么?”   话说到这里,屋中气氛显然僵持。挑事的乌蛮人做不了主,回头看向仍在抱臂赏花的蒙在石。言尚眼睛微微一顿,心想这个人地位很高啊。   蒙在石诧异地看着他们争执两方笑:“看我干什么?我也做不了主啊。”   他望一眼那个挑事的乌蛮人,话中虽带笑,却有一丝冷酷的威胁之意。   那个乌蛮人一个哆嗦,面向言尚时神色已重新变得强硬,用乌蛮话叽里咕噜道:“我断定你手中的册子一定有问题!我一定要看!如果你没错,我出去就领三十杖。”   言尚寸土必争:“先领三十杖,我再让你们看。”   乌蛮人:“妈的你玩老子吧……”   他大怒着要过去打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大魏官员,对方淡声:“殴打大魏官员,这次大典,就没有乌蛮存在的必要了。”   蒙在石在后:“克里鲁!”   那是那个乌蛮人的名字。   叫克里鲁的乌蛮人脸色青紫交加,变来变去,终是一扭头,沉着脸出了厢房,先去领棍杖了。   一时间,厢房中都听到外面“笃笃”的木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鸿胪寺已经变得十分热闹。   鸿胪寺卿都出来,站在了大堂前,惊恐而僵硬地看着院中那挨打的乌蛮人。   大魏这边的小吏旁边还带着会说乌蛮话的从西市召来的胡人,一同劝说对方不用如此,伤了双方和气。那个克里鲁脸色发紫,大声道:“我心甘情愿领你们的三十杖!是我自愿的!”   劝不动,只能大刑伺候。   鸿胪寺卿听着下属的报告,鸿胪寺卿叹道:“言二郎……依稀又见当初他一箭杀了郑氏家主的风采啊。”   鸿胪寺卿脸色发白,想到如果乌蛮人在这次大典中出了人命,他头一阵阵发晕。   他只能苦笑:“不愧是名满长安的言素臣。”   旁边一个掌客哆哆嗦嗦地问:“我们要插手么?”   鸿胪寺卿望天:“不必插手。反正言素臣不是我们鸿胪寺的正式官员……”   鸿胪寺卿狡猾道:“言素臣的编制在中书省,乌蛮这里真出了什么错,让中枢自己问罪中书省去。刘相公不是言素臣的老师么?有这么个学生,刘相公得头痛死吧。”   下方人连连点头,听言素臣的行为不用他们鸿胪寺自己负责,所有人就安心看戏了。   而厢房中,一瘸一拐的克里鲁回来,他黑着脸向言尚伸手。言尚对他一笑,便将自己准备交上去给朝廷中枢的册子递给了对方。   克里鲁呼吸一下子重了。他着急地翻阅着——如果这个册子没问题,那他就白挨打了,还闹出一场笑话。   回头大王也一定会罚他!说不定会杀了他!   翻阅册子时,纸页哗哗作响。克里鲁的眼睛突然亮了,拿着两本不同的册子回头报告蒙在石:“大、大哥!这两本册子确实不一样!那个大魏官员后来要交上去的这本,变得厚了很多,字多了很多,和之前他准备交上去的不一样。”   克里鲁呼吸沉重,却兴奋大声:“他一定在中间做了手脚!欺负我们看不懂大魏文字,在皇帝面前给我们上眼色。”   言尚叹笑:“郎君,我且再提醒你一次,平白污蔑我,是又要杖打的。”   克里鲁脸色猛地一变。   想到刚才货真价实的杖打,他屁股到现在还一阵疼。   但是将册子交给蒙在石看,克里鲁到底很坚定了:“我们乌蛮人,从小马背上长大,和你们娇弱的大魏人怎么能一样!我怎么会怕杖打!”   蒙在石不理会下属的聒噪,低头翻看两本册子。他虽然跟着暮晚摇学了一些大魏话,也学了一点简单的大魏文字。蒙在石能够看懂简单的大魏文字,但是显然言尚书写的这些文字……十个字里,有九个蒙在石都不认识。   文人墨客的笔法,丰富的辞藻和刻意为之的修饰……是直肠子的乌蛮人永远弄不懂的。   何况言尚已经是大魏文人中少有的缺少文采的人。若是韦树在此,或者哪怕冯献遇、刘文吉在此,他们能写出的篇章,会完全将乌蛮人绕晕。   而哪怕现在是一个言尚,看到第二本册子比第一本册子多出了起码三页字,蒙在石也眯了眼,觉得不同寻常。   蒙在石看向言尚:“你认么?”   言尚:“那要看郎君你如何决策了。”   二人对望。   蒙在石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的风采气度……让我一见如故,你当是不会错什么。”   言尚微笑。   听对方果然话音一转:“……然而我们乌蛮人初来贵地,千里迢迢来朝拜大魏皇帝,十分不易,不容期间出任何差错。哪怕对不住你,我也是要验一验的。”   言尚作出“请”的动作。   -----   鸿胪寺接待乌蛮人的时候,消息终于传入了宫中,安排宫宴的事宜和礼数上,要把乌蛮人加进去。   不光如此,鸿胪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乌蛮王亲自来朝拜,显然对大魏敬重十分。他们要花十万倍的精力好好招待,不能让乌蛮人寒心。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暮晚摇刚刚从老皇帝的寝宫中出来,她身后破天荒地跟随着她的四姐,玉阳公主。   内宦在暮晚摇耳边报告消息,看丹阳公主面色不变,才放下心。   暮晚摇颔首:“我知道了。”   她袖中的手捏紧,冷意绕心:……乌蛮王亲自来!   是蒙在石吧!   他果然不放过她!   内宦将一本乌蛮朝见的册子交给丹阳公主,请丹阳公主过目,这才缓缓退下。   而在暮晚摇身后,玉阳公主已经盯着自己六妹的纤纤背影看了许久。   玉阳公主纠结,最近因为贵妃被禁足、大典大宴操办事宜落到暮晚摇头上的事,自己母妃和三哥都不高兴。且最近朝堂上,和暮晚摇交好的那些大臣也让三哥疲于应对。   三哥如今也想插手大典之事。所以秦王希望能够暂时和暮晚摇和解,让自己的亲妹妹玉阳公主来当说客。   玉阳公主声音柔柔地唤了一声:“六妹。”   暮晚摇偏了一下头,疑问看来。   玉阳公主走过去,柔声笑:“我好像怀了第二个孩子了,但还没有让夫君知道。我想先把这个喜讯与六妹分享。”   暮晚摇神色空了一下,才低头看玉阳公主尚平坦的肚子。   暮晚摇将自己的四姐打量一番,礼貌笑:“恭喜。”   玉阳公主手抚着自己的小腹,温柔道:“六妹觉得我的生活如何呢?夫君虽然忙碌,但我是公主,夫君便要十分尊重我,也不能纳妾什么的。什么婆母之间的矛盾也没有,这还是因为我是公主。一个公主的好处,有夫有子,对我们女子来说,是一件幸事。”   暮晚摇说:“四姐想说什么?”   玉阳公主看她那副冷淡的、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有些着急:“我的意思是,我们女子天生就该做个贤妻良母,为夫郎生儿育女,夫妻恩爱,子女双全。这才是我们女人的幸福!   “而不是如六妹你这般,整日与大臣们、政务们搅和在一起。有了权又怎样?我们终究不是男子,又不能去争一争。六妹你何不也找一个驸马,好好地生儿育女,做个如我一般的公主呢?”   玉阳公主:“你非要与我哥哥他们对着来么?”   暮晚摇盯着自己的四姐。   心中隐隐生起一丝羡慕。   贤妻良母,生儿育女,夫妻恩爱,子女双全……每个字都化成一把寒刀,刺入她心房。那种凌迟一般的感觉,那种自己早已失去的东西,玉阳公主是永远不会懂的。   暮晚摇道:“我原谅你。”   玉阳公主:“……?”   暮晚摇冷淡的:“我因为你的无知原谅你。因为你没有过我的经历,你平平安安地当着你的正常公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死去又活过来的。你不知道我的痛,所以可以无知地劝我放下。我不怪你。你是我的姐姐,我也希望你永远如今日这般天真。你不懂我的处境,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玉阳公主脸孔涨红。   感受到了幺妹对自己的那种嘲讽。   她再是温柔,此时也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玩政治啊!”   暮晚摇一把将自己方才收到的帖子砸到玉阳公主身上,声音如刀:“这就是原因——”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册子砸在玉阳公主身上,玉阳公主慌忙却接,听到丹阳公主高声唤人“驱车去鸿胪寺”。   玉阳公主蹲在地上,将册子捡起来打开,开头就看到了几个字——   乌蛮来朝,乌蛮王亲贺。   玉阳公主的指尖一抖,瞬间想起暮晚摇是一个和乌蛮和过亲的公主。如今乌蛮国使臣来了,新的乌蛮王来了……暮晚摇该怎么办?   玉阳公主抬头,看向暮晚摇。见绯红如血的裙尾绣着凤凰,纹着大片牡丹芍药。暮晚摇行在夕阳下的丹墀上,高贵、雍容。   每步都走得很稳,一步也不回头。   而玉阳公主已经替自己的六妹怕得手指发抖,浑身发寒,后悔自己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   鸿胪寺的司仪署下,天灰蒙蒙的,寒气渗骨。   鸿胪寺卿被请出来,眼皮直抽,不得不亲自拿过两本册子,在众目睽睽下翻看。鸿胪寺的官员和蒙在石为首的乌蛮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让老头子在腊月天,也汗流浃背,浑身不自在。   半晌,鸿胪寺卿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一眼言尚。   那一眼中,是敬佩,叹服,无责难。   蒙在石敏锐看到,若有所思。   果然,鸿胪寺卿向不认识大魏文字的乌蛮人解释,起码让蒙在石这个听得懂大魏话的人听得很明白,言尚则为其他乌蛮人翻译鸿胪寺卿的话:“……这两本册子,其实都是无错的。但是按照大魏的礼仪,第二本显然交上去更好。   “第一本按照字数看,是完全按照乌蛮国提供的帖子翻译的。但是使臣啊,你们不懂,乌蛮和我们大魏的礼仪,是差了很多的。你们认为简单的话,我们这里要恭维许久。例如你们没有叩拜礼,到我们大魏,在这种大典上,是一定会叩拜的。你们面对我们陛下只是称呼‘君父’,但是我们一定要在前面为你们加上许多修饰,才能让你们显得毕恭毕敬。   “一般使臣们交上来的帖子,我们都会修饰一番,会比原来的帖子厚很多,字句多上很多,礼数多上很多。”   鸿胪寺卿看向言尚,问:“为何你第一本册子只是如实翻译,未曾修饰,第二本才去修饰啊?”   言尚垂目:“因我本不是鸿胪寺的官员,借调而来,于政务不是很熟练,所以犯了错。多亏我及时想起,已然改正,不想让乌蛮使臣误会了。”   鸿胪寺官员们互相对视,都不太信言尚会对这里的政务不熟练。   如果是借调十天半月可能不熟练,但是言尚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月,之前从未犯错,现在说他忘了……未免敷衍人。   乌蛮人那边知道自己闹了误会,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克里鲁低着头,扑通跪下,白着脸就要受罚。   蒙在石深深地看一眼言尚,并没有理会克里鲁。蒙在石神色自若地将两本册子一同还了回去,客气道:“原来是我误会这位言二郎了。”   听别人这么称呼言尚,他也跟着这么叫了。起码言二郎的发音,比那个什么言素臣容易念很多。   言尚叹气:“不过是误会,我政务不熟,倒让客人见笑了。”   蒙在石微笑:“郎君这手段,已经很了不起了。”   言尚同样微笑:“郎君这洞察能力,也已然很了不起了。”   二人互相吹捧对方,压根不谈方才那一触即发的气氛。克里鲁已经白着脸被带下去再次棍杖,蒙在石和言尚却显然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让人说不出的古怪。   大魏官员的脸色最奇怪:自然知道言二郎的魅力,足以让任何人都喜欢他,和他相交。   但是这种亲和能力,连乌蛮这种异国都被打动……太奇怪了吧?   鸿胪寺这般友好氛围、两国交流之下,鸿胪寺也到了今日封印的时候。一众官员走出鸿胪寺,虚伪客气中,正好见丹阳公主的马车路过他们这里。   丹阳公主的马车停下来。   蒙在石和车旁骑马的方桐卫士眼睛对上。故人重逢,方桐浑身肌肉绷起,而蒙在石仍笑着,眼眸却眯起。   蒙在石一下子认出了车里坐着的,应该是暮晚摇。   方桐低头跟车中说了什么,骑马在马车侧的一个蒙在石不认识的年轻侍女就御马向这边的官道上走了几步,道:“言二郎,我们殿下说,既然同住一巷,也是邻居,二郎若要回府,不如我们带二郎一程吧。”   众官员看向低调地、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的言尚。   众人的脸色太奇怪了。   一方是乌蛮人,一方是曾经被皇帝指婚、被公主拒婚的言尚。   现在丹阳公主当着乌蛮人的面,邀言尚上马车。   言尚神色不变,向各位同僚告别,便走向那辆马车。   车门掀开。   寂静中,吱呀车门打开声下,车中那古画一般的美人,活色生香,让众人都看得一时怔忡。   蒙在石与坐在车中、裙裾铺地的暮晚摇目光直直对上。   他似笑非笑,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   她冷漠倨傲,眼睛轻飘飘从蒙在石身上掠过。   夕阳余晖洒在青石地砖上,遍地昏红。言尚长身玉立,少年才俊。   数年时光,倏忽一晃。凛冽寒风呼啸,三人静默,心照不宣,暗潮涌动。 第75章   言尚看一眼蒙在石。   蒙在石非常随意地对他一笑, 脸上的疤痕如同青筋那么一跳, 看着狰狞骇人。   言尚睫毛颤了一颤,走向暮晚摇的马车。   期间, 暮晚摇眼睛一直看着蒙在石, 蒙在石也看着她。二人都没有说话。   鸿胪寺的一众官员跟在鸿胪寺卿身后, 没有敢抬头多看。一些恐怕一生仅仅有这么一次机会能见到高高在上的公主的小官员,终是羡慕言二郎居然是公主的邻居,抬头忍不住向华盖宝车看去一眼。   隔着不近距离,看到光华璀璨、明珠般的公主坐在车中。   品级低微的官员们暗暗惊叹公主之美, 心中却不合时宜的, 泛起一阵嘀咕:怎么隐约、好像、大约……有点儿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见过尊贵的公主。   众官员低着头,不敢再多想。   直到车门关上,直到马车已驶向皇城门, 鸿胪寺这边的人和乌蛮人互相道别,这才散了。   -----   坐于车中,言尚看着对面的暮晚摇。   暮晚摇神色有点儿冷, 有点儿放空。他盯着她看了有两息的时候,马车出了皇城门, 她好像才想起车中多了一个人,看向言尚。   与言尚目光对上。   暮晚摇勉强作出和平时无异的样子来,露出一丝笑:“怎么了?”   言尚缓缓问:“殿下向来出了门就不理我, 怎会今日来鸿胪寺接我,不怕引人误会么?”   停顿一下,言尚睫毛覆落眼睑, 声音更轻:“或者,殿下不是为了来接我,是为了旁的事,或者旁的人?”   暮晚摇一骇。   然后她望着对面那清秀斯文的年轻郎君,一时间竟然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当然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乌蛮是怎么回事,她当然是听到乌蛮王亲自来了就心乱了。   她借口来鸿胪寺,自然是为了乌蛮使臣。只是她也没想到,会在鸿胪寺门口见到蒙在石。   三年前呼啸的记忆重新回归,让她心如冰封,又如火灼。   可是这些事……她又不想让言尚知道,不想告诉言尚。   蒙在石必然是要闹出一些什么事的。   这些暮晚摇都不希望言尚参与。   她已经很肮脏了,连心也不干净。但只有心中的爱慕是干净的。   她心里干干净净地喜欢着一个郎君,便不希望对方受伤,不希望对方知道她难堪的过往。她希望自己在言尚心中,有尊严一些。   然而……言尚又太聪明了。   很多事很多话,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漏洞,言尚都很可能从她话中的蛛丝马迹中察觉。而他这个人素来不会对不确定的事多说,所以与这种人相处,其实是需要很警惕,又是很麻烦的。   暮晚摇自认为自己就算不蠢,但也没有那种能够在言尚面前瞒天过海的智慧。   于是,暮晚摇沉默半天后,冷冷道:“你猜到了什么,直说便是,不要和我猜谜。”   言尚抬目,望她一眼。   他轻声:“方才那个乌蛮郎君,和殿下是旧识?和殿下……交情不浅?”   暮晚摇挑一下眉,点头。   言尚皱眉,似还有很多不解,很多前后矛盾之处。例如他便想不通暮晚摇当日在岭南时,说的那个和她有点仇的人,是不是今天的这个人。如果是的话,二人只是互看却不语,不像是仇;可如果不是仇的话,对方不可能问出“谁是言石生”这种问题。   言尚太糊涂了。   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联系?暮晚摇当初想解决的人,到底是不是今天这个乌蛮人?   但他看暮晚摇这有几分警惕的目光,便怔了一怔,将自己的不解压下去,只说:“原来如此。我想请殿下帮个忙。”   暮晚摇依然谨慎的:“什么忙?”   言尚:“他问我,谁是言石生。”   暮晚摇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啊”一声,明白蒙在石查到什么了,但有更多的疑惑。   暮晚摇看向言尚,言尚便把在鸿胪寺发生的事大概告之。言尚说:“他不知道我便是言石生……但是,我来自岭南,只要他有怀疑,也是瞒不了多久的。”   坐在车中,暮晚摇身子前倾,手搭在言尚的膝盖上,望着他的眼睛当即保证:“我即日起调公主府的暗卫跟着你保护你,我绝不会让他伤到你的。”   看到她这么关心他的安危,言尚心中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些。   他轻轻摇了下头,又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他道:“我在长安,又是朝廷命官,今日利害之处我已经跟乌蛮人说得很清楚了。即使他们怀疑我就是言石生,他们也不会在长安下手。   “而我是京官,没有意外情况又不可能离开长安。所以我的安全没什么问题,殿下不必为我担心。   “我忧心的并非是自己,而是我的家人。我怕乌蛮人对付不了我,去伤害我的家人,用我的家人威胁我。”   暮晚摇点头,心想确实不无这种可能。   她问:“你想我如何帮你?”   言尚:“只需殿下从中相助,让我与殿下的舅舅……南海县令联系上。李公虽不是岭南官最大的,但是恰恰是县令这样的官,对地方上的管辖最能完全抓在手中。   “我想看在当日我献策的面子上,请李公派兵,暗中保护我的家人。我也会写书一封回家,让我兄长提高警惕。若是我家人因我而受害,我万死难辞其咎。”   暮晚摇手搭在他膝上的手指颤了颤,心中有些抱歉。   她担心的不过是蒙在石对她要做什么,言尚这边却是家人受累。都是因为她。   所以她不能让言尚更深地牵扯进她和蒙在石的恩怨中了。   暮晚摇安慰言尚道:“你放心,你能提前想到这点,你家人一定会平安的。毕竟乌蛮人在我大魏境内,他们如今又不能自由传书,我舅舅的办事能力,你应当信任。”   言尚点了头。   暮晚摇说:“说起来,你已经离家一年了。是否也想念你的家人?”   言尚道:“想自然是想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口气,垂下眼,有些怅然道:“自从我离开岭南那一日,我就知道我此生,恐怕与我阿父、兄长、三弟、幺妹的见面机会,没有几次了。我与我家人的缘分,恐怕也只能靠书信来维持。   “因我不是家中老大,我便不能越过我大哥,将我阿父接入长安来。哪怕我在长安过得再好,再有前程,我也不能越过我大哥去尽孝。而我见不到我阿父,我弟弟妹妹又怎能让我常见呢?   “多是他们补偿我,不断地给我寄钱寄物。我能回报的,也不过是寄钱寄物。心中再是想念,也是没有其它法子的。”   他这般说,暮晚摇也跟着他有些怅然了。   暮晚摇道:“我们两个真是太可怜了。”   言尚偏头看向她。   暮晚摇仰着脸,对他笑一下道:“我日日能见到我的家人,可我根本不想见到他们,对他们的感情也在一日日磨尽;你日日思念你的家人,可你却见不到他们,对他们的好,只能靠财物维系。我们两个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言尚轻声:“别这么说。我会陪着殿下,殿下不会那般可怜的。”   暮晚摇短促地笑了一下。   她轻声:“是的。”   垂下眼,遮住眼中冰冷和阴霾。   等她解决了蒙在石,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言尚靠着车壁,沉默半天,他突然异想天开道:“如果有一日,我能离开长安,去岭南做官就好了。到了岭南,我就能见到我家人,照拂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膝盖就被暮晚摇重重“啪”了一下。   暮晚摇厉声斥责:“别胡说!”   她寒起眉眼,言辞严厉:“京官与地方官是不同的,何况是岭南那样的地方。如果不是犯了大错,你已是京官,轻易不会去地方州县。更不必说岭南那般荒僻。   “京官才是真正的官。多少世家子弟一旦不是京官,就根本不去地方州县上任。在大魏官中,官职迁调虽速,但下级的永远在下级沉沦,轻易不会升迁到上级。大魏官品清浊分明,下去了就不容易上来了!不要说这样的胡话!   “你想照拂你的家人我理解。但你只有在长安,哪怕见不到他们的面,你也才能更好地照拂。其他就免了吧。”   言尚有些不赞同暮晚摇的看法。如果人人只愿当京官,那地方州县该怎么办?人人不满,何人治理?   但暮晚摇说的,正是所有人理所当然的认知。何况暮晚摇这般着急,也是怕他出事,怕他会乌鸦嘴,真的影响了他自己的官运……言尚便不反驳她的话,轻声安抚:“好了,我知道了,我不乱说了。我会好好当我的官,不乱折腾的。你放心吧。”   暮晚摇眯眸,半信半疑地看他。   她想到有自己在,言尚能出什么事?这般一想,她就放松下来,眼中露出了些笑意。   马车还在行着,暮晚摇轻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还有多久到府。看到还有一段距离,她重新心安理得地放下帘子。   暮晚摇对言尚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唇角带一点儿微笑的弧度。她轻轻提一下眼睑,弧度极小,但因为她眼神专注地看着言尚,这样欲说还休的眼睛,便显得生动万分。   看到她这样的目光,言尚后背一僵,头皮发麻。   果然,下一刻,她就蹭了过来,跪在了他腿上,捧着他的脸,低头亲他的嘴角。她细声:“有没有想我呀?”   言尚脸上温度滚烫,垂着眼皮躲她的撩拨:“……殿下,我们还在马车上呢。”   暮晚摇笑吟吟:“那又怎么啦?亲一下你又不会死。”   她细细地咬他的唇,手指羽毛一般在他脸上轻掠。他向后退,退无可退,终是靠在车壁上,伸手搂抱住了她。   言尚低声:“……你又来折腾我。”   暮晚摇挑眉:“什么话呀?难道你不舒服么,不想和我亲昵一下么?言二哥哥,张嘴。”   反正一直都是言尚迁就她,随着她闹。可是马车这么小的空间,离府又不远了,很快就要下车……她折腾了他,又不会管灭火,难受的还是他。   然而言尚无奈的,在暮晚摇的压迫下,半推半就地从了。   暮晚摇低头亲他,听到他剧烈心跳声,他抓着她腰的手指也滚烫……她垂眼悄悄看他,见他鬓角有些汗湿,微闭的眼尾一派绯红。衣袍被她揉乱,他一手搭在她腰上,一手扶着旁边案几。   暮晚摇看到他扶着案几的手指用力得发白,带着轻微颤意。   暮晚摇心中爱他,又亲了亲他的眼角。她低声,语气寥落:“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转移我的坏心情,才跟我拉扯着说你的家人,才如此乖乖在我身下躲着不动,任由我欺负你的。”   言尚一怔。   一声“哥哥”,让人耳根发烫。   他睁了眼,抬目看向她。   他睫毛颤一下,她的吻就落在他眼睛上,迫得他再次闭眼。   言尚再次睁眼时看她,她对他红着脸笑,欢喜万分。   言尚侧过脸,低声:“殿下不要这么叫我,让人听见不好。”   暮晚摇笑而不语,揉着他后颈,漫不经心的:“我知道你有话想问我,我只回答一次,你想问什么就问。我看你从上车一直憋到现在都不问,虽然你总是这样,但我心疼你,想回答你一次。你问吧。”   言尚盯着她。   千万个疑惑一直在心中徘徊,最后到嘴边,真正想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半晌,他问:“刚才在鸿胪寺门口与你对望的那个乌蛮人,那个脸上有疤的人,是不是你的情郎?”   暮晚摇眼珠微转,低头看他。   二人沉静对视许久。   暮晚摇低头,在他唇上再亲一下,回答他:“不是。”   言尚松口气,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   他望着她说:“你说不是,我便信你。你不要骗我。”   暮晚摇盯着他,眼眶蓦地有些热意,却被她眨掉。她笑嘻嘻地俯身,又缠着他要亲亲。他没办法,从了她,顺着她的意亲她。然唇齿正缠绵,外头方桐咳嗽一声,道:“殿下、二郎,到府邸了。”   言尚瞬间脸涨红,推开暮晚摇。   暮晚摇瞥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噗嗤笑了两声,还饮了口茶,压根不觉得如何,自如下了马车。而言尚过了很久才下车,还匆匆回府,躲避方桐的关注。   -----   暮晚摇回到府邸,就将方桐叫过来。   暮晚摇问方桐:“就是蒙在石,他果然大难不死,成了新的乌蛮王,我今天没看错,对吧?”   方桐点头:“是,殿下没看错。”   暮晚摇:“可他脸上多了疤痕。”   方桐再次点头。   暮晚摇半晌后嗤笑:“脸上多了疤痕又如何,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方桐有些焦灼地问:“殿下,怎么办?如果他要拿殿下与他的旧情威胁殿下……”   暮晚摇:“我不能让他影响到我。”   她让方桐附耳过来,悄声让方桐去胡市上找那些身材样貌和蒙在石相似的人。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吩咐一通。又让公主府的卫士加紧练习武艺,加强公主府的守卫。   方桐一惊。   猜到暮晚摇那个打算。   他想说这样有些冒险,公主可能会受牵连。   但是方桐抬头,看着暮晚摇冰雪般的侧脸,好似又看到当初他们从乌蛮火海中走出来的那一夜——   火焰在身后的帐篷石峰间猎猎燃烧。   夜尽天明,暮晚摇手持匕首,就与他们这几个人逃出了那里,大部分人都葬身在身后的战乱中。   暮晚摇领着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入大魏边军中,哭着求助:“我要见我母后!听说我母后病逝了是么?我要为母后送终,我不要再待在乌蛮了——   “将军!求你们了!让我见我母后最后一面吧!让我见我父王吧!乌蛮已经乱了,他们会杀了我的……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   一声比一声嘶哑尖厉,乌蛮一夜之间卷入火海和战祸,继任的新王生死不明,老乌蛮王死的不能再死;而少年公主沙哑的哭声在大魏边军军营中回响,堂堂大魏公主,跪在边军将军脚下,抬起一张脏污又可怜的脸。   她长发凌乱,衣袂被火烧得也乱糟糟的。零零散散的仆从跟着她,一个个手足无措。   高贵的公主受尽屈辱,用她雾濛濛的、楚楚动人的眼睛求着人,用她的纤纤玉手紧紧抓着某位将军的战袍一摆。   她哭了又哭,跪在黎明下,终是被心软的大魏将军扶了起来,终是哭到了一个前程。   那哭声是假的。   公主早就不哭了。   但哭声中撕心裂肺的仇恨是真的。   再也不想待在乌蛮了。   -----   绝不要再回去乌蛮了。   -----   蒙在石那边,待言尚离开后,蒙在石回去了大魏给自己等人安排的住所。   蒙在石吩咐下属:“这几日,给我好好查那个言尚。我怀疑他和言石生是同一个人……若是真的,这就太有趣了。”   在鸿胪寺挨了两次杖打的克里鲁被人奄奄一息地搀扶过来跟大王请罪。   蒙在石一把扣住克里鲁的肩,不让对方下跪。   蒙在石淡笑:“你为了我去试探大魏官员,何罪之有?”   克里鲁:“我、我试错了人……”   蒙在石冷声:“倒未必试错。那个言二郎,与我说话间,突然就换了一个册子写……第一个册子是有问题的,要么他本来就想将我们一军,要么他临时起意,想试一试我们。   “无论哪种情况,这个人都不容小觑,不是你们能对付的对手。以后对此人,你们小心些,不要露了底。”   众人都点头。   蒙在石再看向那个一直假扮他的“假王”,慵懒道:“他们大魏讲究什么‘欺君大罪’,咱们到了他们这里,当然也要遵守他们的规矩。暂时先把我和你的身份换回来,待我需要的时候,再重新让你当这个‘王’。”   “假王”称是。   只是犹豫:“可是阿勒王派来的那个罗修,见过大王你的样子。要是你突然不见了,或者他看到大王恢复身份后的真面目,会不会怀疑?”   蒙在石慢悠悠:“放心吧。到了大魏长安,你们只管把那个罗修打发走,他巴不得能离开我们自由行动。阿勒王把他派来,难道是为了监视我?我有什么值得阿勒王监视的。   “那个罗修,所谋所图……恐怕在大魏,在长安。   “咱们且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要不闹出大麻烦,咱们就不管。”   属下点头。   众人再说:“那我等是否也要和其他与大魏称臣的小国一般,趁着这次大典机会,和大魏重新谈判各种条约?毕竟和亲已经过去了好久,待遇……总该提高点吧。”   蒙在石颔首。   众人商议了他们这次来大魏要做的事。   最后想来想去,话题回到了丹阳公主暮晚摇身上。   蒙在石忽然问:“如果我要和亲公主回来,你们说,大魏皇帝,应该迫不及待吧?”   众人面面相觑:“让和亲公主回来……是什么意思?”   蒙在石看着他们,要笑不笑的:“王后怎么样?”   众人再次互相看看,见蒙在石竟然是认真的,众人骇然,心想那个公主当初可是算计了大王,差点坑死大王……然而蒙在石的威慑压着众人多年,众人还是屈服了:“我等都听大王的。”   -----   乌蛮这边的一个叫罗修的使臣,竟然原来是大魏人,会说大魏话。大魏官员看到这么个人,自然很高兴。   罗修趁机要求参观官衙各处,大魏向来对四方小国大度包容,自然热情欢迎。   罗修听说他们为大典写什么文章,便好奇去了翰林院。在翰林院几天,罗修日日都能见到一个叫刘文吉的内宦。那个内宦每日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抄书,几日来,翰林院官员们对他的态度都不错。   罗修诧异,因为他父亲是大魏人,他从父亲口中听过大魏有多瞧不起做太监的。   这个刘文吉,让他觉得有趣。   -----   这日刘文吉从翰林院离开,回宫廷去。在宫门口,他遇见了一个焦急的仆从。   因为见得多了,刘文吉认出这人是皇帝身边大内总管成公公在外面认的干儿子的仆从。成公公外面那个干儿子经常会派人来宫里打秋风找成公公,每次都有很多内宦上赶着巴结。   刘文吉是第一次在进宫的路上碰上这个人。   他心跳了一分,小心弯腰和对方行了一礼,问道:“可是要找成公公?近日成公公当值,一直伺候陛下,恐怕不得闲。如果有什么事,小奴说不定能帮代劳?”   那仆从着急十分,见是一个内宦,倒是很放心。觉得内宦都是自己人。   仆从说:“麻烦这位公公帮我传个话吧!我家郎君和郭学士家里的一个管家抢一处田舍,不小心打了那个管事。我家郎君求成公公救命……”   刘文吉挑一下眉。   问:“郭学士,可是翰林院的郭学士?”   仆从一看对方竟然知道,很激动:“正是!”   刘文吉便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我之前所说,成公公这些日子都不得空,我们这些小奴才都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面。”   见对方面露绝望,刘文吉猜到对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多半其他内宦都是这么回答的。所以这种好事才能落到自己头上。   刘文吉道:“然而我正巧认识这位郭学士,若是等得及的话,不如我帮你们两家牵个线,吃吃饭喝喝酒,将此事说开?不过一处田舍,谁又买不起呢?当是一场小误会。”   仆从大喜:“正是这个理!多谢公公!公公如何称呼,我们日后如何联系你?”   刘文吉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将人打发走。   人走后,刘文吉默默地继续回内务府去回复今日事务。   天太冷了。   他蜷缩着,弓着身,低着头,在宫道上缓缓走着。   想估计快要下雪了。   要多备些炭。   昨天听内务府的人说一个小太监没有熬过去,死在了这里,被人一张草席拉了出去。   刘文吉不愿那么死去。   不过是陪着笑脸跟大人物阿谀奉承,不过是四处打秋风四处讨好人……他越来越习惯这样了。   只是……真的好冷啊。   打个哆嗦,刘文吉走得快了些。   -----   除夕日,暮晚摇清早就进了宫,去准备今晚的大典。   各国使臣进宫,被鸿胪寺五品以上的官员领路。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入朝参加大典,而五品以下的官员,开始休长假。   言尚先去拜访了自己父亲给自己安排的老师,然后又去了刘相公府上,拜见自己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刘相公怜他孤身一人在长安,除夕也没家人,刘相公进宫参加大典之前,嘱咐让言尚今日待在刘府,和刘家人一起过年。   傍晚时,言尚独自站在刘府的庭院中,看着暮色昏昏。   刘若竹悄悄从后迎上,见言尚立在廊下,好久未动。她轻轻咳嗽一声,言尚回神,向她笑了一下。   刘若竹红着腮,问:“二郎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可是不自在么?”   言尚道:“不是,师母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过娘子来的正好,我突然想起一事,想要跟师母告别,却不好意思,烦请娘子帮我说一声。”   刘若竹一呆。   她慌道:“你要走了?为什么?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让你寂寞了?”   言尚自然说不是,说:“只是临时想起一人,我……想和其他人一起过年。”   他只是看到傍晚天昏,站在廊下,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想起她说的“黄昏暮暮,小船晚摇”。   所念皆暮晚,暮晚皆是卿。   ……便迫不及待地很想见她,想和她一起守岁过年。 第76章   青质连裳铺在地上,刘若竹蹲在地上, 正在将熏炉中落下的灰, 一点点捡进帕子里收拾了。   贴身侍女过来时, 根本没看到刘若竹和言二郎郎才女貌、相携而立的样子,只看到自家娘子蹲在地上收拾炭灰。   仔细看, 那熏炉,好像还是言二郎之前用过的。   侍女茫然:“娘子,二郎呢?你不是寻机会来与二郎说话么?”   刘若竹回答:“他走啦。”   侍女愕然, 跺跺脚过去, 连忙喊小娘子起来, 自己来收拾炭灰。期间,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到自家娘子脸上浮起几分失落的神情。   刘若竹长睫毛浓缠一处, 脸上有些红, 仔细一看,还有哭过的痕迹。   但是她对关心自己的侍女只是抿唇笑了笑:“原来爷爷说的是对的。二郎心中有其他女郎, 爷爷让我不要多想了。我还不服气……今日除夕, 见二郎那么着急地要走, 我才知道原来他心里真的有其他女郎。”   一个月前,刘若竹催问自己爷爷,到底有没有跟言尚提过婚嫁的事。   那时候刘相公就抚着她的发, 叹道:“是爷爷不好,之前没有问清楚就把你卷了进来。但是我依稀看着,素臣心里有人, 你就不要掺和了。”   那时候刘若竹不信。然而她到底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又做不出巴巴跑出府去问言尚这样的事。所以一直到今日,刘若竹自己亲眼见了,才能确信。   侍女问:“那娘子有没有问二郎喜欢的女郎是谁啊?”   刘若竹摇头。   侍女急了:“娘子就这么放弃了?万一那女郎不如娘子呢?娘子都不去争一争么?”   刘若竹目光婉婉若河,怅然笑:“他喜欢的女郎一定是很好的。我何必自取其辱?”   侍女太迷茫了,实在不懂刘若竹的想法。   在侍女看来,喜欢一个人,自家又有权有势,哪怕逼迫也行啊。做刘相公的孙女婿,难道还能委屈了言二郎不成?   但是刘若竹道:“做相公家的孙女婿当然好,但是也不能强逼人家。何况他是我爷爷的小弟子,我怎能做那种事,引起他和爷爷之间的龃龉?”   侍女:“可是老师如父,老师的话他怎么能不听?这是不孝。”   刘若竹声音柔甜:“但是我强留住一个人干嘛?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古往今来,权势之家,多少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落得一生情爱颠簸、你死我活的下场。我和言二郎如今正是青春正好的年华,为何非要把对方逼到那一步呢?   “我不愿成为仗势欺人的坏女郎。”   侍女仰头看着刘若竹。   她并不太懂刘若竹的想法,这般气质如竹、馨然自若的小娘子,亲自被刘相公教养大,这样小娘子的见识谈吐,又岂是一般女郎比得上的?在侍女眼中,那言二郎还配不上自家女郎呢。   侍女便认真道:“娘子这样想也对。娘子你眉眼间田宅宫开阔,眉毛纹路清晰弯长,眼睛大而清澈,鼻翼饱满,垂珠厚大……按我们那里老家人的说法,娘子你这是有福之相。   “你会一生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富贵平安,儿女双全,长命百岁。身边人也跟着你无病无灾,享你的福气。你这样的好面相,想要姻缘轻而易举,娘子不必拘泥于一个言二郎。”   刘若竹本在惆怅自己的感情,侍女这么认真的一通分析,她瞬间就脸涨红,又露出几分迷茫无措样子来。   刘若竹又害羞又想笑,在原地跺了跺脚,红着脸说:“胡说什么啊你!我才多大,你就‘儿女双全,长命百岁’了。我……不理你了!”   刘若竹转身跑出了廊子,出了外面,她一愣,感觉到额头上湿湿的。她伸手向外一展,雪花落在了她掌心。   原是傍晚时候,簌簌地开始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   希望明年是个好年。   刘若竹这般欢喜地祈祷着,又忍不住乱想:不知道言二郎喜欢的女郎是何人?什么样的女郎能让他这样的人喜欢啊?   虽然她已经决定放下了……但是还是很好奇啊。   -----   言尚离开了刘相公府,就去找韦树了。   他是想和暮晚摇一同守岁,但他也知道暮晚摇在宫中主持大典,她今夜回来得估计会很晚。而且孤男寡女……总觉得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也许不太好。   太充满暗示性的意思,也许暮晚摇不会喜欢的。   他心中想,毕竟她于感情一面很不认真,他怕自己的多此一举,会吓得她再次后退。   于是便想到了韦树。   韦树虽出自洛阳韦氏,但是今年在长安过年,韦树又不去他大哥府上,必然也是孤身一人。韦树年纪还那般小。   言尚想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孤零零地刚当了监察御史得罪了一堆人不提,还要一个人过年,心中也生起几分不忍。言尚打算去看看,韦树若是当真一个人的话,他就约上韦树,一同去公主府看看,看能不能在公主府留下来,等暮晚摇回来。   -----   傍晚雪落之时,宫中的宫宴就拉开了序幕。   暮晚摇第一次主持这样盛大的筵席。早上天亮她就进了宫,一直紧张地忙到现在。   此时看到朝臣们一一入席,各国使臣也一一被领着前来,暮晚摇心中绷着的弦,一点点放松。   皇亲国戚来的时候,正是太子领着一众弟弟妹妹过来。   太子对暮晚摇点了点头,鼓励她做的不错。   暮晚摇看到太子的笑,才稍微放松一下。太子妃牵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领着太子的一个宠妾,立在太子身后,也对暮晚摇友好地笑。   暮晚摇和他们见过礼后,总觉得少了谁。她看向太子的身后,果然,没看到杨嗣的身影。   暮晚摇轻声诧异:“杨三今晚难道是和杨家人一起入席么?”   这话说的。   太子妃在旁都无言了一下:六公主都觉得杨三跟住在东宫似的,杨嗣要同杨家人一起入席,在六公主眼中居然成了很奇怪的一件事。   太子咳嗽一声,道:“无所谓跟谁一起入席,他今晚不在。”   太子道:“本是应该回来了,但是回来路上,遇上雪灾。据他来信,他被困住了。今天我等了一整日,现在是确定他回不来长安了。大概等过几天才能回来吧。”   暮晚摇点头。   太子看向自己身后,兀自叹道:“平时烦他烦得不行,嫌他给我惹麻烦。现在他不在,倒有点想念。”   暮晚摇微笑:“然而我倒觉得杨三现在肯定很高兴。”   太子也忍不住笑了,道:“离开了我的管辖,他就跟脱缰野马似的,现在自然很高兴了。长安繁华,他却不太喜欢这里啊。”   暮晚摇说:“那大哥也应该考虑考虑他的意见嘛。总是把野马拴在身边,野马自然听话了,但是也要养废了,不是么?”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暮晚摇,一时判断不出她这么说,是单纯帮杨嗣说话,还是另有目的,比如想减掉太子在长安的砝码……太子只是道:“可见你和他还是感情好啊,这般关心他。”   正说着话,旁边一声冷嗤,不阴不阳的:“你们兄妹间倒是亲昵啊。”   太子和暮晚摇等人一同回头,看到衣装华美的庐陵长公主走来。裙尾曳在身后,侍女们小心提着长公主的裙子。庐陵长公主目光转向这边,描金勾红,眉目艳丽。   她虽已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比二十多岁的女郎也不差什么。   太子便领着暮晚摇等人请安:“姑姑,好久不见。”   庐陵长公主冷笑:“托你们的福,自然好久不见了。”   太子便不接话了。   庐陵长公主从长安消失了半年时间,如今趁着大典才出来活动,显然是打算趁这个机会重回长安的。   无论是太子还是暮晚摇,都不打算跟这位姑姑计较。经过之前的事,庐陵长公主已经元气大伤,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庐陵长公主想回来,那便回来呗。   正说着话,大内总管已到来,唱喝声在鼓声后响起——   “陛下到——”   一时间,席间所有正在说闲话的大魏人,那些跟在鸿胪寺官员旁边叽里咕噜说着异国语言的小国们使臣,全都看向两列席间空处的御道。   看向那赤黄色的肩舆。   肩舆上,皇帝难得穿着郑重祭奠才会穿的朝服。鎏金方顶冕,玄色金龙纹交领王袍,绛纱蔽膝。   礼服外披着鹤氅,肩舆外天地飞雪。   漆黑天幕下,两列内宦提着灯笼在前,羽林卫配着刀剑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那个坐在肩舆上的中年男人。   那便是大魏皇帝。   四方小国口称“君父”的大魏君主。   四方静默,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径跪下,声盖寰宇——   “恭迎陛下——”   肩舆停下,黑舄踩在地衣上,皇帝从中步出,目色冷淡,看向所有朝臣、内宫妃子、外宫子女、国外使臣。   所有人前,他是唯一的君。   皇帝淡声:“众卿平身。”   -----   丹阳公主府的府门被敲开,管事领着言尚和韦树进入。   内宅的侍女们匆匆迎出,看到二人前来,一时间都有些目中微恍。   言尚雅,韦树清。   二人自雪中前来,一前一后地走在公主府的长廊上,少年们的昂然之姿,让人心生向往。而他二人侧脸看来,眼珠黑泠泠。   言尚目中带笑,韦树如雪之肃,都让侍女们看得脸微红,心脏砰砰跳。   公主贴身侍女中的秋书迎上来,行了一礼,道:“夏容姐姐跟殿下一同进宫了,今夜是我负责公主府上事宜。我家公主今夜不在,不知二位郎君前来所为何事?”   言尚温和行了一礼,道:“……我和巨源来此,是有些冒昧。然而我二人都受殿下的恩惠,此夜又兼我二人无所事事,便想来府上拜访殿下。”   秋书惊愕道:“可是我家公主不在啊!”   言尚垂目:“所以……要等啊。”   不等秋书继续拒绝,他道:“一路行来,看公主府上竟然什么都没准备,很有些荒芜感。纵是殿下在宫中,诸位也要在府上守岁过年。不如稍微修饰一下,也许殿下回来,看到焕然一新、有些过年气息的府邸,会很高兴呢。”   秋书茫然,心想他们府上可从来没在过年时候要布置什么啊。   以前公主和亲前,匆匆盖了公主府是为了让公主出嫁,之后公主只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就嫁去乌蛮了;而公主再一次回到这里,虽是在这里过了两次年,但公主除夕是要进宫的,府上也没有布置过。   秋书支吾:“我们从来不布置……我们殿下喜欢清静。”   言尚无言。   半晌道:“你们看殿下平时的喜好……像是喜欢清静的么?”   这话说的一众人无言以对。   暮晚摇平时嫣红长裙,妆容繁复精致,不是金就是银……她就像一座辉煌璀璨的宫殿般,确实看不出什么冷清的爱好。   公主府上的人茫然间,又因为言尚这几个月来和她们公主那心照不宣的关系,再加上言二郎极擅言辞,她们轻易被言二郎说服,决定布置一下府邸,等公主回来。   如果公主回来发怒……这不是有言二郎顶着呢嘛。   韦树看着言尚和侍女们交流,他没说话。   有言二哥在,韦树自然是不说话的。只是观望言二哥和公主府上侍女们的熟稔,韦树目光闪了下,若有所觉。   -----   宫宴上,各国使臣朝贺并祝寿,献上各国送上的珍宝。   有鸿胪寺当面,不知礼数的小国的献贺词,都写的分外恭敬,充满了对大国的崇尚。不外乎什么“天朝上国”“我等蛮荒”之类大魏人听得懂、小国使臣不懂他们自己在说什么的话。   反正是听鸿胪寺的官员拿着他们的献贺词高声念完后,上座的皇帝就让人赏赐。   而大魏皇帝赏赐下来的珍宝,是小国所献的数倍。   大魏要名,小国要利,如此一来,双方欢喜。   到最后一个小国朝贺完,宫中舞姬们上场表演歌舞,从旁一直盯着所有流程的暮晚摇才舒口气,有空坐回了自己该去的位置上。   到此一步,基本她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小国和大魏的技艺表演和交流,总是比之前的朝拜要轻松很多。   众臣和后妃们都开始用膳,观赏舞蹈。   有内宦到暮晚摇耳边说了几句话,暮晚摇侧头,看到庐陵长公主趁着众人观赏歌舞的功夫,领着人向皇帝去了。知道这位姑姑要做什么,暮晚摇便只是勾了一下唇,低声:“不用管。”   内宦退下。   而皇帝所坐处,庐陵长公主委屈十分地向兄长请了安。她小心看皇帝一眼,见皇帝脸颊瘦削,神色冷淡,但今晚看着……身体状态还好?   庐陵长公主请了安后,见皇帝也只是漠漠看她一眼,便有些慌。庐陵长公主连忙让人献上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一人高的红珊瑚树。   这红珊瑚树裁成了一个衣袂飞扬的歌女的模样,捂着它的红布散下,它一经亮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皇帝也看去,道:“这么高的红珊瑚……不好得吧?”   庐陵长公主鼻子一酸,便伏在皇帝膝头,开始说自己的不容易,说自己想为皇帝准备寿礼,但自己无人可用,这半年来有多辛苦。   她仰头,趴在皇帝膝上,哀求:“皇兄,是姣姣之前做错了,姣姣已经知错了,你就再疼姣姣一次吧。我现在都不敢出门,长安半年来的宴席都没有人请我了……我堂堂一个长公主,怎么像是坐牢一样呢?”   皇帝俯眼看她。   片刻后叹口气,道:“行了,起来吧。你也不容易。以后不要再乱搜刮好看的男子,人家男儿郎都有尊严,谁愿意整日被你非打即骂呢?你这次倒下,不知有多少你以前的面首背后出过力。你啊,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让朕省心。就你这样,朕走了,谁照顾你啊?”   先前的话没什么,庐陵长公主听到他这么说,却红了眼,眼泪一下子含在了眼中。   竟有些羞愧背叛感。   她背着皇帝偷偷摸摸地和太子交换了条件,被禁了半年,但是等太子登位,她起码可保太平。皇兄不知道这些,皇兄还为她担心……   庐陵长公主哽咽道:“妹妹盼着哥哥长命百岁呢。”   皇帝道:“那倒不必了。真长命百岁了,变成了糟老头子,到了地下,阿暖都要不认识朕了。   “阿暖,你说是么?”   皇帝看向旁边的空地。   另一边的内宦成安早已习惯皇帝的癔症,拢袖而立。   庐陵长公主第一次看到皇帝发病时的样子,她惊骇地看向皇帝身旁的空地,难以想象皇嫂的离世,让皇兄打击这么大。   正这时,下方歌舞已停。歌女舞女们退下,却有一小国使臣从席间出来,站到了正中央,他学着大魏礼数,向高处的皇帝拱手而拜。   坐在席间的暮晚摇手持银箸,要夹的丸子从箸子间脱落。她抬头,看向那走到正中央的男人。   那人,向她这里看了一眼。   正是蒙在石。   蒙在石用不太熟练的大魏话,朗声向高处的皇帝道:“君父,臣是新任的乌蛮王。乌蛮和大魏有盟约,大魏下嫁天子亲女于乌蛮,乌蛮停止和边军的战争,双方议和百年。   “臣今日站在这里,便代表哪怕乌蛮换了新的王,这协议,乌蛮仍愿意遵守下去,尊陛下为‘君父’。   “但是合约有一条,是大魏公主要在我乌蛮为王后,这才是真正的盟约。   “而我乌蛮自来有传统,继位乌蛮王,无条件继承上任王留下的所有遗产,包括妻子。   “所以,臣请求君父,将丹阳公主,重新下嫁于臣。请丹阳公主与臣重归乌蛮,结双方百年之好!”   他话一落,原本还有些低声说话的正殿,鸦雀无声。   太子猛地绷住身,忍不住向上看向自己的父皇。   饰玉珠串挡在皇帝的冕冠前,挡住了下方窥探的所有目光,皇帝却在高处观察着他们。   见乌蛮王蒙在石长身挺拔,说话干脆,这番话,大概是乌蛮考虑了不少时间;   大臣们窃窃私语,这一年来和丹阳公主走得近的大臣,更是几次坐不住,目露忧色;   皇室这边,庐陵长公主很无所谓,看戏一般的态度,晋王低着头,对此不发表意见,秦王露出有些兴奋的神色,太子眼神闪烁,略有犹疑。   皇帝再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目光冷冰冰地盯着蒙在石。   大有掀案吃了蒙在石的架势。   皇帝勾唇,觉得有意思。   -----   天地大雪铺在地上,如银色月光般清凉。   公主府上,侍女们进进出出,开始迟到地准备守岁时该备的糕点、祭祀之物。   卫士们在前面忙碌,与言、韦二人一道,给府上挂上了红灯笼。公主府没有的东西,言尚还专程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把自己那边的东西拿来。都是岭南过年时会备下的,他家人远远寄来给他,如今都到了公主府上。   两边府邸在今夜合二为一,言尚那边的仆从们来来去去,帮忙公主府上布置。   一时间,公主府倒真的焕然一新,有了要过年的架势。   言尚和韦树又带着人,去巷子里挂灯笼。按他的说法,公主当一回到巷,就有灯笼照明才是。该是从巷口,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才是。   站在巷子里,韦树提着灯笼,看言尚踩着梯子在墙上划线,是为了每个灯笼的间距一样。   言尚站在梯子上,问下方的韦树:“你在下方看得清楚一点,这个位置准不准?”   韦树突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公主?”   言尚一僵,他猛地转身低头,看向下方的韦树。这么大的动作,竹梯不稳,他袍袖扬起,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韦树眼眸一缩,听到“噗通”声时,人和梯子都一同倾倒了下来,倒在了雪地上。   树上的雪也被震落,簌簌地从枝头飘下,下雨一般哗哗洒向巷子。   韦树连忙将灯笼放在地上,去扒拉被埋在雪里的人,又茫然又慌张:“言二哥?你没事吧?”   言尚声音闷在雪下,轻柔:“没事。”   一只修长的手扶着梯子,从被雪埋的下面冒了出来,言尚坐在地上,抖落脸上、肩上的雪。   韦树看他没事,松口气。少年蹲在旁边,看着言二郎的狼狈,缓缓说:“……你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心慌么?”   巷头安静,灯笼在雪中摇落,红彤彤一片。坐在地上,言尚抬头,与韦树漆黑的眼睛对视。   -----   宫宴上,蒙在石一言,激起千层浪。   太子手持着一酒樽,暗自观察。   众臣们,一个大臣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我大魏绝无同一公主和亲两次的说法!蛮荒之地,什么新王继承先王的一切,实属可笑,滑天下之大稽!若是让丹阳公主再去和亲,还是乌蛮的新王,这于我大魏来说,实在是耻辱!”   太子看去,见这个第一个为丹阳公主说话的大臣,乃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曾做过暮晚摇的幕僚,是从丹阳公主府上出去的。户部侍郎现在当然效忠太子,但是在太子之前,户部侍郎也是暮晚摇的人。   作为公主的前幕僚,户部侍郎第一个为暮晚摇说话,理所当然。   暮晚摇抬眼,看向大臣中站出的那中年官吏。   有了第一个,下一个大臣站出来就容易多了:“陛下,不可答应乌蛮的和亲要求。哪怕再和亲,也不应当是丹阳公主。同一公主,不应嫁乌蛮两次!”   但是下一个站出来的大臣就冷笑:“你们这般说法,才是荒唐。大魏和乌蛮定下的盟约国书,本就是丹阳公主下嫁。既然乌蛮有乌蛮的传统,我们就应该尊重。你们这是迂腐,是不愿女子再嫁!公主是有权再嫁的!”   太子看去,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秦王那一边的。   秦王当然希望暮晚摇离开,断太子的臂膀。   又有一武官站起,朗声:“公主不应嫁!丹阳公主的使命已经完成,国书说的和亲乌蛮,指的是前任乌蛮王,绝没有再嫁的道理。”   再有一官反对:“乌蛮和我大魏的合约能履行到此,是我等守约的缘故。乌蛮王已经提出要求,丹阳公主为了国家,应当嫁去!”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上方的皇帝观望着,心想看来暮晚摇在朝中的地位,非昔日可比了。   竟有这么多大臣站在暮晚摇这一方。   可见暮晚摇这一年上蹿下跳,还真玩出了结果。   太子见众说纷纭,见双方半数,便知自己也可下场了。他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有一内宦就悄然离席,去到了使臣中间。   太子妃坐在太子旁边战战兢兢之际,见小国使臣的座位间,另一个小国使臣站了出来,大笑道:   “乌蛮既求娶丹阳公主!我国虽小,却也爱慕公主芳华,请求陛下赐婚啊!”   皇帝眯了眼。   -----   公主府外的雪地上,言尚望着韦树,慢慢的:“是,我喜欢她,倾慕他。   “巨源……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想娶她。”   韦树怔然,没想到内敛如言尚,会跟他说出这样的话。   韦树轻声:“娶她很难的。”   言尚眼睫覆眼:“我不怕那些难处。我怕的,只是她不愿嫁我。”   -----   宫宴上,各执一词。   臣子们分为两派,还有中间的如刘相公等人,不发表意见。   乌蛮王蒙在石再次强调自己要娶暮晚摇。   再有三四个小国使臣加入此列,为自己的国君求娶丹阳公主。   一时间,八方打架,十分热闹。   “砰——”争吵中,一个琉璃杯摔出,没有落在地衣上,而是滚在了青砖上。   声音清脆,所有人都看向摔了杯子、站起来的丹阳公主暮晚摇。   暮晚摇望着他们所有人,微微笑:“想娶我,也容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只是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再嫁对我有什么难的?且看你们的本事而已。   “且来追慕我。谁让我喜欢,我就下嫁哪个。”   她目光冰冷带笑,隔着人群,刺向蒙在石:“想娶我,就来追慕我,就来赢我的心。乌蛮王敢来么?” 第77章   廊庑染上一层银白, 殿中歌舞刚刚歇下。   丹阳公主从席间走出, 走向那些已经站出来的大魏臣子们、外国使臣们, 还有那凝着目回头看她的蒙在石。   她缓缓走向他们,目光一一落在他们脸上。许是被公主的气势所压, 他们一个个让开了路, 让暮晚摇站到了正中,可以直面上座的皇帝。暮晚摇拱手垂袖, 向上:“父皇容禀, 儿臣并非不愿嫁。”   仰头向上看去。   恍惚间,暮晚摇想到她不到十五岁时候的第一次和亲。   那时候她根本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为自己争取, 那时候圣旨下来后, 她都只是懵懵地接受。那时候她遍求无人,又很茫然,不知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十四五岁的她去史馆翻史书,翻出来的历代和亲公主的介绍只有寥寥几笔,终生不能归朝。那时候暮晚摇只以为自己日后再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她为此哭鼻子, 之后嫁去乌蛮, 她还抱着两国修好的大魏使者身份……   而今想来,暮晚摇不禁发笑,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天真又傻。   乌蛮需要的哪里是一个大魏使者。   他们需要的是大魏高贵的血脉,需要的是和大魏血脉的融合。需要的是暮晚摇和她的侍女们、仆从们把大魏的血统和乌蛮相结合,生下一个个血统更好的孩子。   他们需要大魏的文化,技术, 知识……   女人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回到现在,暮晚摇面向皇帝,面向诸臣,面向蒙在石,高声道——   “我好歹是大魏公主,怎么也不应当是谁想娶,我就愿意嫁。虽然诸位说的是‘和亲’,但于我也算是二嫁,我想我身为公主,总有一些自由吧?难道不应该是征服了我的心,才说能不能娶能不能嫁么?   “父皇和诸位大臣在这里讨论我的去留,然而我的去留,也不是今日一晚便能讨论出结果的。我想诸位大臣与各国使臣们,总要再商量许多天,才能定下结果吧?   “我听闻在乌蛮,男人要娶女人也是要征服那个女人的。怎么独独我大魏公主不行呢?不论你们乌蛮的传统是什么,我们大魏的公主也不是说嫁就嫁。两国盟约之事,我想还是慎重些比较好。总不能逼人就犯。   “乌蛮马背天下,战力自然强盛,但我大魏军马万万,装备精良,也不是懦夫,是不是?   “乌蛮王,你说呢?”   蒙在石望着暮晚摇。   她下巴微扬,语调散漫中带一丝笑,看着他的眼睛,也是七分笑意中,留了三分的刀子。   蒙在石便答:“自然。两国盟约不是一日能谈好的。我今日只是见到殿下心生爱慕,绝无强逼之意。   “我想向陛下求迎娶公主之典。但自然也要让殿下心甘情愿才是。”   看蒙在石这么说,暮晚摇僵硬的脊背仍紧绷着,她目光看向上方,知道最终话语权在皇帝那里。   她父皇是一直希望她去乌蛮,不要干扰大魏的。   暮晚摇虽知可能无用,可她真的忍不住在心里向鬼神求情,向她已经逝去的母后祈祷——   母后,我不怨你要我嫁去乌蛮了。但我是您仅剩的女儿了,您能不能在黄泉之下帮帮我,帮我在父皇面前说说情。   我真的不想再去乌蛮了。   我一生不婚不嫁,我都不想去乌蛮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生了作用,还是皇帝对此执念并不深。皇帝在上观望许久,听到暮晚摇和蒙在石的话后,笑了一声。   皇帝随意的:“使臣尚在大魏,接下来这些事,中书省看着办吧。”   他将太子直接从政权中心抽出,不让太子管此事。端坐案后的太子手持酒樽,微微一僵后,也知道皇帝知道他不想暮晚摇去和亲,直接将他的话语权移走了。   太子静半晌,心中寒了一刹那,想父皇对子女绝情至此。但他到底没说话。   秦王倒是有些意动,但是他舅舅、刑部尚书在他后面的席位上咳嗽了一声,将他按捺了下去,知道现在不是出头的机会。   好不容易有一个从太子那里抢权的机会,却因为君心难测而不敢出头……秦王憋得脸都青了,只能多多喝酒。   而下方观望双方争执许久的中书令听皇帝让中书省看着办,刘相公等几位宰相就从席间站出,无奈地接了圣旨。四个宰相互相看一眼,心里齐齐一叹,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   上方皇座上,再面对暮晚摇,皇帝目中光幽若:“你们小儿女的事,自己解决,不用问朕。朕不是那类不开明的父亲。乌蛮王等人想追到公主的心,再说下一步。朕看着,也很有趣嘛。   “你们自己商量着做便是。”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松了口气。   这位皇帝心思深沉,君心难测。在皇权面前,一切都可衡量,都可拿来做买卖。不管是任何感情、任何利益,抑或任何他喜欢的、看中的人。   这位皇帝这样冷酷薄情,唯一的优点,大约就是喜欢放权,喜欢把许多政务推给皇子、臣子们去历练。   皇帝并不嗜权。   也才有下面人的操作机会。   然而正是因为他不嗜权,臣子、皇子之间才会争得头破血流,彼此利益得到诡异的平衡。   于是,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前关于和亲的讨论,短暂的如同众人的幻觉一般。   -----   丹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里,薄薄的雪覆着地,夜空仍絮絮飘着更多的雪。   灯笼放在墙角灌丛边,半数灯笼已经挂了上去,言尚和韦树肩靠肩,坐在墙角下,看着天上的飞雪。   韦树眼睛黑如点漆,清如冰雪:“我也是很喜欢殿下的。”   言尚侧头看他,目光温润。他伸手拂去韦树肩上的雪,动作轻缓。   韦树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回忆:“我老师是公主的舅舅,老师被贬去岭南前,曾路过洛阳。那时候我从我家跑出去,在外面一个人生闷气,就遇见了老师。老师待我很好,我想跟老师一起去岭南,老师严词拒绝了我。老师说他已经没有前程了,我不能自毁前程。   “所以我第一次来长安,是靠着老师走前留给我的盘缠,偷偷从我家跑出去的。我阿母是韦家外室,我初时连个庶子的身份都混不上。我在韦家读书,他们都不喜欢我,排挤我。我刚到长安时去找公主,我也很紧张,很害怕。”   韦树微微红了脸,垂下睫毛。   他小声:“因为老师是让我找公主成亲去的。老师虽然说让我晚两年,但我一路去长安的路上,我都在害怕……害怕公主欺负我,压迫我。如果不是因为要报答老师……我才不想去公主府。   “然后我见到了殿下。她确实……像老师说的那样,不会辱没我。但是,我一开始还是很害怕,总是怕殿下什么时候就靠近我,怕殿下突然提出什么时候要成亲。”   言尚一叹,手搭在了韦树的肩上。   刚到长安的韦树,大概也就十四岁的样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还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流的少年,见到足足比他大四岁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还很可能是他未来妻子……韦树确实不容易。   言尚道:“那你还经常去找殿下?”   韦树道:“她问出我年龄后,她的脸色也很古怪啊。但是她没有讨厌我,还是很照顾我。帮我在长安找房舍住,帮我安置家仆。她亲自帮我去看,就怕仆从欺我年少,怕我在长安住的不好。   “我不怎么喜欢说话,她弄清楚后,轻易就不让人跟我说话。而且她每次见到我都笑,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她每次都那么开心,我便也跟着开心。   “她初时待我很小心,就像姐姐一样。她脾气很大,但是她一开始都不让我知道。我第一次撞见她发火,吓了一跳,她还反过来安抚我,怕我有阴影,跟我保证她不会无缘无故对我发火。我那时就觉得……这个姐姐很好啊。”   韦树睫毛上沾了雪,雪化成水,沾得睫毛黏缠。   他侧头看向言尚。   韦树道:“其实我早就愿意听我老师的,去做殿下的驸马。我越来越知道殿下很不容易,如果殿下需要我,我当然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可是大约我年龄太小,又出身洛阳韦氏的缘故,殿下和言二哥你走得很近,却不怎么让我帮她的忙。   “言二哥可以做殿下的家臣。我却不行。”   韦树头靠着墙,仰头静静道:“哪怕我和我家关系不好,但只要我姓韦,我就不可能摆脱韦家提供给我的好处。我得到了好处,哪怕我自己不去帮韦家,旁人也会自己站队。   “所以李家要和韦家结亲,要用我和公主殿下。   “我觉得殿下是喜欢我的……因为她看到我就会笑,就会送我这个送我那个,我管她要什么她都给我。只是她对我的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对不对?”   言尚轻声:“巨源,你是很好的……弟弟。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殿下来说。我们都很喜欢你的。”   韦树有些不解,心想喜欢他什么?他都不说话的。   韦树抿嘴,说:“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吧。”   他难得有些不服气的:“如果是旁人跟我说喜欢殿下,我一定会生气,还会觉得那人配不上殿下,不懂殿下。但是如果是言二哥你……我就觉得,言二哥会比我做的更好。言二哥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打开殿下的心结,让她过得快乐一些吧。我要是女的,我也会喜欢言二哥啊。   “我看到过殿下看言二哥的那种眼神。我不太懂……但是,那种眼神,很不一样。   “殿下看到我会笑,但是看到言二哥,她会脸红啊。   “只是如果言二哥要和殿下在一起,言二哥会反对我经常来找殿下吗?”   言尚侧头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巨源,别这么说。无论我与殿下如何,无论我与殿下能不能修成正果……我和殿下,各自都不会讨厌你的。你随时可以找殿下,也随时可以找我。”   他愧歉道:“是我与殿下私下交好,却没有告诉你。这是我做得不对……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因我们的事情太复杂了……殿下她不太愿意……我又愧对你……我……”   他停顿了好久,眉头皱着,几次都没法说下去。   他不太想说暮晚摇的心理有些问题,也不想说自己拿捏不住这个度。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暮晚摇的事,越来越患得患失。若是拿来告诉韦树……或许前一天刚说,第二天暮晚摇就要和他分开呢?   多像个笑话啊。   韦树忍不住笑了:“难得见言二哥这么头疼的样子,我有点痛快了。也就殿下能让你这般左右为难吧。”   他弹弹身上落下的雪,站了起来,回头看向跟着他一起站起来的、比他个子高一些的言尚。言尚也摇头笑了笑,为自己的无措。   言尚道:“好了,你我兄弟之间不说那些了。还是把这些灯笼挂完吧。”   韦树:“嗯。”   -----   宫宴结束,暮晚摇一晚都没出现纰漏,除了宫宴之间那小小的插曲。   她的能力得到认可,按照计划,本可以扩大她在大魏朝臣中的影响……然而如果她要是回了乌蛮,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暮晚摇脸黑如墨,方桐、夏容等人在宫苑门口跟上暮晚摇,众人一同向府上马车的方向去。   身后有人跟上:“公主殿下!”   那轻慢的、带着笑意和探寻的声音,沙沙地揉在暮晚摇耳后。   暮晚摇蓦地回头,对上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的蒙在石。对着一张獠牙面具,暮晚摇更是脸色难看。她甩手就要一掌打去,被蒙在石拽住了手腕。   蒙在石似笑非笑:“这么大气性?”   暮晚摇声音阴冷:“你打扰了我的生活,还指望我对你好声好气?”   声音里的仇恨,几乎掩饰不住。   蒙在石静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腕。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当日借我弟弟和我父王的手要杀我时,可也没见你这般表情。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需要你一个交代。”   暮晚摇眼睛蓦地一下子红了。   她向前一步,努力压低声音。因要压低声音,她浑身禁不住地轻颤,逼得声音喑哑,含着哽咽:   “什么样的交代?我在乌蛮两到三年,被你父王拿着当妓女,拿着犒赏别人,不算交代么?你用了我的身体,我给你情报,不算交代么?   “是,你是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是我没有偿还你么!你在我身上得到的刺激感、隐蔽的快乐感,你敢说从来没有么?   “还有我为你做的牺牲……这些都不是交代么?   “我不能想杀你么?我没有理由么?上一个是你父王,下一个是你弟弟,你弟弟被你宰了后就是你……反正我就是那个不变的乌蛮王后,我就不能反抗,不能想离开么?我想摆脱你们,难道我就是错的么?”   字字滴血,字字如刃,一寸寸逼向蒙在石的心脏。   他忽有这么一个刹那,痛得呼吸不能。好像看到以前那些日子,看到她在他怀里哭的样子……   现在她不哭了,然而她红着眼睛看他,更让他心痛。   隔着面具,蒙在石不再如之前那般戏谑笑了,他淡声:“我父王对不起你,我却不是他那样的人。你算计我,要杀我,我可以不计较。我们的旧日恩怨,一笔勾销。   “就如你在殿中说的那样……让我重新来追慕你。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小公主……跟我回乌蛮吧。”   暮晚摇唇角颤动,许多话她想骂出,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至少在此时,她不能把她和蒙在石的路走绝。现在这条路要是走绝了……蒙在石狠起来,跟她父皇合谋,她还是要去乌蛮的。她不能一下子把这个人逼到发狠。   现在蒙在石有商有量的,不过是、不过是……觉得她会回头,会念两人之间的旧情。   暮晚摇垂下眼,不答蒙在石的话,转头就走。这一次,蒙在石静静在原地站着看着暮晚摇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去。   他知道暮晚摇在乌蛮过得不好……但是现在都不一样了。   现在他是王。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回头,他们还是会有结果的。毕竟……他们以前真的很好啊,他不信她一点都没有爱过他。   -----   跟在暮晚摇身后,方桐一径低着头,不让自己抬头去看蒙在石,怕自己露出仇恨的神色泄了底。   仍记得乌蛮杀了多少他的兄弟……最后从乌蛮归来,才活下来几个人。   方桐怕自己一抬头,就忍不住想替公主去杀人。这当然不是蒙在石的错,可是……蒙在石是乌蛮王啊。   另一边跟着公主的侍女夏容则全程茫然,又不敢多问。   从公主和那个乌蛮王的只言片语中,她听出好像有什么隐情,那个乌蛮王好像喜欢自家公主……但公主为什么生气?   夏容不敢多问,只好糊里糊涂地跟着暮晚摇走。   他们到了马车旁,暮晚摇站在地上看他们驱车,在夏容要上马时,她忽然一把拽下夏容,在侍女的惊呼声中,暮晚摇踩在马镫上跃上马背。   缰绳一拉,白马扭头,瞬间就向宫城门的方向冲去——   那边慌乱中,只匆忙听到方桐快速骑上马、追在公主身后的高声:“让开!开门!是丹阳公主,莫要冒犯公主!”   方桐又喊:“殿下!殿下!”   暮晚摇马术极好,根本不等方桐,她伏在马背上,衣袂如雪飞扬,马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作为公主,她自小就学了骑马。之后在乌蛮,因乌蛮人骑兵强,她也跟着蒙在石学了一身好马术。   确实,如蒙在石所说,她的很多东西都是他教会的。   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恨!   越恨!   -----   大雪漫天。   暮晚摇御马疾驰,座下宝马速如雷电。   她将方桐等人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不要命一般地、不断地让马奔得更快些。   她要杀了蒙在石!她一定要杀了蒙在石!   呼啸的风在耳,雪在睫上凝成冰,只有这样,暮晚摇大脑才能空白。   然而空白中,她又忍不住去想——   重复了又重复,稍不注意一切都会白费。   留在乌蛮的耻辱,被抛弃的过去。   父皇的冷情,母后的弄权,兄长间的算计。   她是做错了什么,才落得这样一个人生?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才过得这般艰辛?   -----   宫城、皇城、公主府,三者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   当日暮晚摇还以此为借口,让言尚住在隔壁和她做邻居。   何况今夜暮晚摇御马御得这么快,几乎是暮晚摇心中的火气还没有平下来,她就已经御马进了公主府所在的坊,直奔巷子。   巷口背对着她立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提着灯笼。墙上搭着竹梯,有仆从站在梯子上摆弄灯笼。   暮晚摇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她的马速根本不减,直冲向巷子。   听到极猛的马蹄声,站在竹梯上的仆从先回头,骇然看到一匹极快的马向这边冲来。然后站在地上那个提着灯笼的年轻男子袍袖轻展,回头向后方看来——   言尚与暮晚摇四目相对。   暮晚摇一怔,恍惚着想是不是幻觉,他怎么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了。   言尚向来清润明朗,对她笑得清浅,但是此时,她骑在马上,快速冲前时和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惊慌感。   她难得听到言尚顾不上他的君子风,高声道:“摇摇,缰绳——”   暮晚摇回神,才发现自己看言尚看得出神时,缰绳竟然从她手中松开了。马奔入了巷中,不管不顾地扬蹄快跑,这是何等危险!   好在暮晚摇本就骑术精湛,她只恍神了一下,回过神后就夹紧马肚,将身子伏得更低,贴着马背与马同速呼吸。她趴在马上伸手去摸缰绳,然后根本拽住。   马蹄在雪中打滑,又突然被紧拽住缰绳。   马噗通倒地,跪了下去,骑在马上的女郎因紧紧拽着缰绳,只是在最后脱力被丢进了雪堆中。   暮晚摇被埋在雪里,呛得咳嗽。她呼吸困难,眼前白茫茫的,然后整片白茫茫的世界被拨开,一只在她眼前显得瘦长好看的手从外面伸了过来。   言尚跪在地上,刨开地上的雪堆,将埋在下面的人抱出来。他全身都有些颤,一时间骇然得竟说不出话,他冰凉的手托着她的脸,睫毛上挂着雪水,低头看她。   暮晚摇猜自己让他担心了。   她说:“对不……”   她一下子被言尚紧紧抱住。   暮晚摇茫然地被他抱着,听着他的呼吸,心想:我是做对了什么,才遇到这样的人,得到这么好的人生? 第78章   寂静巷子被灯笼映得通红, 雪地上, 一匹马倒在地上哀嚎, 公主府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出来看马看人。   他们见到公主被跪在地上的言二郎抱在怀里, 公主发上、衣上全是雪, 像是从雪里挖出来的一样。   公主府的仆从也不敢多问,连忙去安抚那匹马。而又过了好一会儿, 方桐等人才姗姗来迟。方桐等人看到公主没有崩溃地御马离开这里, 还知道回到府邸,都微微松了口气。   言尚一径紧紧抱着暮晚摇, 心脏砰砰, 暮晚摇听得一清二楚。她眨眨眼,从他怀里抬起头。   暮晚摇被雪呛得咳嗽几声,言尚才缓过神,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他手臂环住她后背,用将她拥在怀里这样的姿势扶着她起来。平时言尚是绝不会在外面对暮晚摇这般亲昵的,今晚这样破例, 仆从们也当没看见。   言尚手托着暮晚摇的手臂, 呼吸就在她耳后,她的步摇好似撞入他口中一般。   暮晚摇听到寒冬雪夜,万籁冷彻,只有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没有摔伤哪里?手疼不疼,腿有没有被压着?殿下走两步,好不好?”   暮晚摇也是从马上跌下来、摔得头疼背痛, 但被他拥在怀里,她真的靠着他的扶持,听着他的话,乖乖地走了两步。   有点儿晃。   暮晚摇声音很轻,委屈一般的:“腿疼。”   他立刻就蹲了下去,想要看一下。暮晚摇低头看他,见他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裙裾旁,又好似突然想起这不合适,他仰头来看她,暮晚摇眼睛黑漆漆的。   她本满心荒芜,冰雪连天,看到他这样,却忍不住抿唇,翘着眼尾偷偷打量他。   被她偷看,言尚微赧,起身仍扶住她,抚着她向府中走,说:“让侍御医来看看好么?”   暮晚摇摇头,她今晚不想再见到任何宫中的人了。言尚又担心她真的受了伤,他蹙着眉想该怎么说服她让人看一看伤势,眉心忽然一片冰凉。   暮晚摇伸手,手指点在他额头上。她说:“你怎么不说我?”   言尚低头看路,扶她上台阶:“说你什么?”   暮晚摇低头:“我骑马骑得这么快,还走神了,因为走神把自己摔了,让你这么心疼。你怎么不说我,都不骂我两句呢?怎么不说我脾气好坏,一点都不体谅你们呢?”   言尚看她,顿一下,柔声:“殿下都摔痛了,我为何还要说殿下?殿下一定是有什么委屈吧?殿下想告诉我么?”   暮晚摇看他,然后缓缓摇头。   她不想他知道她的过去,她希望自己在他这里干干净净。   言尚静了一下,才温声:“那我只能千万倍地希望殿下再不要受委屈了。”   二人这时已经进了府邸,暮晚摇也不知自己伤得到底重不重。应该不重吧?因为她还能走路。而且有言尚扶着她,她的心思真的被转移到了他扶着她的手臂上,他挨着她后背、有点儿凉的体温上。   暮晚摇心里想他身上怎么这么凉,难道大雪天他一直在外面站着么?他在外面站着干嘛?   暮晚摇垂着头,都没有注意到她府上挂满了灯笼。   她只是听他在耳边不停地“殿下”长“殿下”短,暮晚摇失落的:“你怎么平时从来不叫我‘摇摇’呢?是因为我以前骂过你不许你叫,你就再不叫了么?”   言尚愣一下,才说:“是我怕叫顺了口,在外面改不过来……让人生误会。”   暮晚摇偏头看他,漆黑的眼珠子盯着他秀雅俊容:“生什么误会?你不想让你的朋友、你的同僚,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么?”   言尚看她,半晌道:“……不是我不想,是你不想。”   暮晚摇一怔,然后垂下眼,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她好坏呀。   言尚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柔声:“殿下,别怪自己。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好。我会等着殿下,不会离开殿下的。”   暮晚摇低着头不说话。   言尚看出她情绪很低落,心中猜测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倒也不是很着急,哪怕暮晚摇不告诉他,等到明日,他都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暮晚摇好受一些。   然而他又很茫然,心想如何能让她好受一些?   他十九年人生,和女孩子相处最多的经历,就是和妹妹言晓舟的相处。小时候一开始,他们一家走遍江南,后来母亲身体不好了,父亲照顾母亲,就是他亲自照顾尚幼的妹妹。   帮妹妹梳发,给妹妹讲故事、唱曲、说笑话,背着妹妹满山走。   然而言晓舟又是和暮晚摇不一样的女孩儿。言晓舟纯粹乖巧,从来不反抗他不反驳他,不故意和他对着干……暮晚摇却是不一样的。   言尚脑中想着这些时,听到暮晚摇低声:“你能不能一直对我这么好呀?”   言尚愣一下,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点心酸。他说:“这点不算什么。”   暮晚摇抬头看他,竟看到他有点内疚的眼神。她都不知道他在内疚什么……他觉得他对她还是不够好么?   暮晚摇呆呆看他半天,眼圈微微红,忽而停步不走了。她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来,张开手臂来搂抱住他。她叹道:“言二哥哥你身上好凉啊。”   言尚低声:“因为在外面站久了……一会儿进屋再抱吧?”   暮晚摇不搭理,她站在湖上长廊上,搂住他的腰,埋身紧抱住他。她抬头看他俯下的眼睛,小声:“你看出来了吧,我现在心情不好。”   言尚微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几绺发丝,拂去她睫毛上的雪水:“摇摇好乖,都没有发脾气。”   暮晚摇道:“因为是你,我才没有发火的。刚才如果是别人来拉我,我肯定会生气,今晚大家谁都别想睡了。”   言尚道:“怎么会呢?我就住在隔壁啊。如果公主府上彻夜大闹,必然会有人来告诉我的啊。”   他红了一下脸,说:“你不是说见到我就不发火了么?我会过来看你的。”   暮晚摇:“你永远过来看我么?”   言尚望着她,半晌道:“我不一定做得到,但我会尽全力的。”   暮晚摇忍不住笑,道:“我又没让你发誓,你这么郑重,还要想一想,干嘛呀?言二哥哥,你真的好可爱。你把我撒娇的话当真的听了。”   言尚微愣,然后赧然笑。他垂下睫毛,睫毛那般长,像刷子一样。   他的脸隽秀,却比不上他的气质之美。   他兀自搂着她,任她抱着他的腰,他低着头这般微微一笑,暮晚摇就觉得自己心间的所有阴霾都能被他驱散。   暮晚摇看着他,喃喃道:“你这么可爱,我好想亲你一下啊。”   他偏过头,有点不自在道:“亲……亲亲我,能让你好受点么?”   暮晚摇点头。   言尚便睫毛一掀,看向她,没有反抗不许的意思。   暮晚摇看他默许,就凑过去。热气在二人之间流动,空气有点儿潮,雪落在他淡红的唇上,清晰可辩。只是唇与唇即将碰上时,她又想起来了什么,叹气:“不能亲你的。”   言尚怔然。   然后问:“为什么?”   暮晚摇:“我晚上喝了很多酒,我要是一亲你,你又要难受,又要倒了。”   言尚“啊”了一下,低下眼睛,有点儿懊恼。他有点犹豫,这个时候,暮晚摇已经从他怀里退开,独自一人走路了。言尚连忙跟上她,二人进了内宅,听到了府中的动静。   暮晚摇眼睛看到府上在立竿,侍女们在竿上挂幡。暮晚摇站在月洞门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跟在后面的言尚才解释:“这是除夕夜立竿悬幡,祈祷来年太平长命的俗理。我们岭南有这样的。殿下不知道么?”   暮晚摇迷惘摇头。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回头看身后的言尚,心里一动:“说起来,我这才想起,现在都半夜了吧?你怎么会出现在巷口,还跟着我一直走到了这里?你要干嘛?”   言尚愣住。   他被她的迷茫弄得跟着一起迷茫了:“……守岁啊。不然我还能干嘛?”   暮晚摇:“……”   她又多想了。   还以为他三更半夜跑来找她……言尚打量着她,眼看他就要猜出她在想什么了,暮晚摇一时微恼,觉得自己在言尚面前也太不纯洁了。她重重咳嗽一声,将他的思绪带回来:“所以我府上这个什么悬幡,都是你让弄的?你不嫌麻烦?”   言尚道:“因为想和殿下一起守岁,不行么?”   暮晚摇呆了一下,说:“……行。”   然后她摸着自己的脸,情不自禁乜他一眼,再次说道:“你真可爱呀。”   正这般说着,暮晚摇再走两步,到了内堂,她竟然看到了韦树的身影。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见韦树正在一灯树下站着,看仆从布置。仆从们向公主请安,韦树也回头,清清泠泠。   韦树:“殿下,你回来了?”   暮晚摇对他露出笑,才看向言尚。   言尚解释:“……我怕你不想今夜与我待在一起,就叫上了巨源。你不是很喜欢巨源么?”   暮晚摇:“……”   暮晚摇说:“我要收回我之前的话,你变得不可爱了。”   不等言尚弄懂她的反复是什么缘故,暮晚摇已经走向内堂灯树下站着的小少年韦树。看少年火树银花一般立在树下,暮晚摇又回头,看向立在月洞门下的兰芝玉树一样的言尚。   飞雪在天地间徘徊。   暮晚摇心中却一点点暖了起来。   心想那个宫宴的冰冷有什么关系,她回到府上的时候,有言尚和韦树等着她啊。   这人间,并不总是冷的。   -----   暮晚摇在宫宴上其实全程紧张,怕有人错了流程,所以她只是喝酒,没怎么吃。   回到自己的府邸,她又陪着韦树和言尚坐在内堂下守岁,仆从们自然要端上瓜果糕点等物。不过暮晚摇现在也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倒是嘱咐韦树多吃些,说韦树还小,还要长个子。   而言尚坐在另一旁,跟暮晚摇和韦树讲岭南那边过年的风俗。   暮晚摇和韦树排排坐,听言尚讲故事。暮晚摇托着腮、不掩好奇,韦树目光清冷、努力掩着好奇……他二人,看得言尚几次觉得别扭,又好笑。   言尚咳嗽。   暮晚摇不耐烦:“咳咳咳,你讲个故事咳了多少声了?能不能忍住?”   言尚:“抱歉。”   韦树轻声:“殿下不要对言二哥这么凶……”   暮晚摇对韦树一笑,声音放软:“没事,我不凶你的。你别怕。”   韦树看她一眼,心中想说他已经长大了,他不怕了。但是话到口边,韦树说:“殿下有什么难题,可以让我帮忙的。”   暮晚摇一怔,猜韦树心思玲珑,也看出她今晚有点不高兴了。她讪讪一笑,敷衍了过去。   -----   满堂灯辉,再是说一些闲话,听到外头的爆声,三人都被惊得一怔,知道新一年到来了。   暮晚摇和韦树、言尚三人对望,然后她和韦树一起看向言尚。   言尚:“……”   言尚只好道:“我们也应该‘爆竿’。”   爆竿,便是将一根长竹竿逐节燃烧,发出爆破声。在这震天的声响中,驱逐瘟神,迎接新年。   暮晚摇恍然大悟,连忙让侍女们去安排。等到院子里噼里啪啦响起爆竿声,暮晚摇吓了一跳,她缩了一下,下一刻,言尚就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声音隔绝开来。   暮晚摇怔怔抬头看言尚,清水一般的眸子盯着他。   旁边韦树也向他看来:“言二哥?”   言尚被他们看得脸热,放下手,说:“只是离殿下有些近而已。”   暮晚摇也红了脸,她对上韦树看过来的眼睛,就板起脸道:“看什么看?守岁也守完了,是不是该去睡觉了?夏容,快领巨源去洗漱。”   韦树几下就被领走了,暮晚摇便也起身,打算回房睡了。守岁也守过了,麻烦的事,等明天醒了再操心吧。   她没有理会言尚,但她站起来时,言尚却跟着一起站了起来。她要走时,手被他从后拽住,身子被他旋过,面对向他。他俯身来,唇在她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暮晚摇瞪大眼,霎时以为他要逼迫她什么,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廊柱上。   言尚上前一步,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捧着她的脸。他低头看她,目光清明,星光碎了一汪清湖。   言尚俯身来亲她,含她的唇,抵她的齿。   暮晚摇全身激起战栗,手一下子搭在他肩上,想推拒。她想抵抗,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喝了酒,你不能亲我的。你会受不住的。”   言尚抬目看她一眼,说:“那就抓紧时间。”   他拉住她的手腕,低头又在她手腕内侧亲了一下。暮晚摇瑟缩一下,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这一下亲得跳了起来。他的缱绻让她身子颤抖,面颊绯红,又躲躲闪闪。   而言尚看着她说:“不是说,亲一亲,你心情就能好些么?我想让你心情好一点。”   他犹豫了一下,抿唇:“摇摇姐姐。”   暮晚摇蓦地放弃了挣扎,呆呆地看着这个叫她“摇摇姐姐”的人。而他挨着她下巴,再次亲上了她的唇。唇与齿的距离,甜与暖的感触。心里的冰雪连城一层层退下,躲在雪下的花苞探出头来。   他一下下亲来。   暮晚摇的眼睛就一点点流水一般。   雪在他们身后飞着,她好像失了力气,被他拥在怀中亲吻。她闭上眼,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觉得亲吻竟然这样的,竟是可以让魂魄跟着一起发抖、一起欢喜的感觉。   想和他神魂相融。   想和他抵死不放。   他湿润的气息拂在她脸上,贴着她的耳。迷迷茫茫间,暮晚摇闭着眼,感觉到他在她耳边说话。他的唇挨着她的耳珠,她脸红得不行,整个人都快要颤颤倒下了,只勉强忍着。   暮晚摇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听到他那么低的声音在说什么。   言尚估计已经醉得不行了,他贴着她的耳,说话已经有点断续了:“摇摇,你、你上次说,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要多……我、我听了很难过。   “我是不如你那般热情,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如你那般热情。但我是认真的,我、我一直很认真。   “我一直想跟你解释,可是找不到机会,找不到理由。摇摇,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特别、特别喜欢自我折磨的人。   “赵、赵五娘……不过是给了我一个走向你的借口而已。是我自己放弃自省,自甘沉沦的。   “我思前想后,百般纠结。我天天提醒自己不要放纵,日日逼迫自己要自省。我、我和你不一样,我光是走向你,决定走向你……就是我最放纵自己的时候了。”   暮晚摇怔忡,睁开眼看向他。   他已经闭上了眼,头抵着她的肩,身子大半重量压在了她身上。暮晚摇当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她张臂搂住他,顺着廊柱滑坐下去,将已经醉晕的言尚抱在怀中。   她眼中的泪,断断续续地掉下,收不回来一般。   离开乌蛮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再不要哭了,再不要掉眼泪了。那多软弱,那多可悲。   ……可是真的忍不住。   -----   雪漫天飞扬。   女郎靠着廊柱而坐,将情郎抱在怀里,哽咽不能言——   她是做对了什么,才遇到这样的人,得到这么好的人生? 第79章   言尚醉了也不知多久, 就被暮晚摇硬是不停地灌醒酒汤给叫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间, 正躺在自己府邸寝舍的床上。暮晚摇坐在床畔边搂着他, 扶他坐起。他仍是头痛欲裂,闭目皱眉, 勉强睁开眼时, 只看到纱帐仍低垂,外面天光还正暗着。   言尚撑住自己的头。   暮晚摇:“头很痛么?再喝一点醒酒汤, 应该能好受点。”   言尚没说话, 就着她的手被她逼着喝递到唇边的汤。纱帐落着,暮晚摇垂眸看他, 见他散着发, 只着中衣靠在她肩上,平日玉白的面容此时看着憔悴苍白,他的眼尾、脸颊仍如火烧一般泛红。   神智依然不清,他的眉头一直皱着,大约头一直在疼。   偏是性情好,再怎么难受, 他也不表现出来, 不跟人乱发火,只强自忍着。   美少年这般受罪,虚弱中透着自怜感,是往日没有的,有惊鸿一瞥般的极艳美感。   暮晚摇也不忍心将他半途喊醒,毕竟上一次他醉酒时, 是足足睡到了中午才起来。但是暮晚摇心狠,她必须忽略他的虚弱,将他喊起来。   又喝了一碗醒酒汤,言尚好像意识清醒了点儿,但是他难受得都快吐了。他也觉得自己此时很不堪,至少暮晚摇俯看他、观察他,就让他很不自在。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操心这个。   忍着被醒酒汤弄出的呕吐欲,言尚长发擦过暮晚摇的脖颈,声音含混的:“天还未亮么……”   暮晚摇狠心道:“是,天还未亮,但你必须起来。你去洗漱一下,稍微吃点儿就得出门。今日是元日朝会,不只朝官,京官,所有地方官都要参与元日朝会。   “你才为官第一年,当然不能在今日出错。你的官服我已让你的仆从备下了,今日朝会是一年难得穿官服的一日。你万万不能出错。   “哪怕头再疼,你也得忍过去。”   言尚闭着眼,歇了一会儿,道:“我知道。”   他手肘撑着床板,便扶着床柱要站起来。吃酒余劲让他手有点抖,他身子晃了一下,暮晚摇连忙扶他。言尚对她感激地笑了一下,便唤云书,要出去洗漱。   暮晚摇看他清瘦单薄的背影,看他一径手揉着额头,眼尾的红一直不退……暮晚摇又有点心软,迟疑道:“不如你别去了,告病假吧。”   言尚道:“第一年为官,怎能在此等大事上犯错?殿下不要担心,我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暗自后悔:“昨夜就不该让你胡来。”   言尚已经打开了门,熹微的光从外照入,他怔立了一会儿,回头看屋舍内兀自低头后悔的娘子。   言尚道:“要怪也是我禁不住诱惑,怎能怪殿下?”   暮晚摇没办法,已经把人喊起来了,凭言尚那对自己近乎可怕的要求,他是一定会撑着去朝会,还会一点错不犯的。言尚出去洗漱了,暮晚摇在屋中站了一会儿,这会儿她顾不上担心自己的事,只一径祈祷今日的元日朝会时间不要太长。   同时她暗自惊疑,想言尚这沾酒必醉的体质,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是天生就这样?   暮晚摇思量之时,屋门被敲,有侍女来通报。侍女说了几句话,暮晚摇露出吃惊又有所思的神色。她道:“我出去看看。”   -----   暮晚摇走下台阶,与正在府邸门口下马车、戴着幕离的刘家小娘子碰上面。   侍女扶着刘若竹下车,刘若竹正仰头看言二郎府门是什么样子,就看到丹阳公主从言二郎的府中出来。   刘若竹讶了一下,便屈膝请安。雪白幕离一径到脚,与素色裙摆相缠。刘若竹行礼时,清晨微风吹来幕离一角,露出她文秀清丽的面容,正是世间最出色的、古画中才能看到的小淑女的模样。   暮晚摇盯着刘若竹,知道这人是言尚老师的孙女,不好得罪。但她现在对任何女郎来找言尚都分外敏感,便问:“刘娘子来寻言尚么?是刘相公让娘子来的?”   刘若竹心中奇怪丹阳公主怎么从言二郎这里出来,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让她心中猛跳,却也不敢多想。   刘若竹乖巧回答:“因昨日傍晚言二哥匆匆辞别,说有其他人要见。言二哥那般匆忙,我有点担心,今日便早早来探望一下。而且、而且……现在‘火城煌煌’,相公出行,满城光明。我想言二哥没有见过,怕他错过了一年难得的这般光景,便想喊言二哥一同去看。”   大魏每年元日,晓漏之前,全长安所有坊门提前大开,宰相、三司使、大金吾,被百官拥马围炬,游走全城,为民驱疾。   火光方布象城,明耀万里。常年居于宫城办公的宰相难得在百姓前露面一次,百姓争相围观,这是一年中寻常百姓唯一能见到“百官之首”的机会。   即刘若竹口中所说的“火城”。   刘若竹这么一说,暮晚摇才想起来“火城”的传统。言尚现在有刘相公这个老师,说不定可以跟在刘相公身后,亲自看一番宰相之威、火城之耀。   但是暮晚摇只是心动了一下,想到言尚现在的状态……她拒绝道:“他生了病,身体不适,恐怕不能随你去看什么‘火城’了。”   刘若竹当即关心言二郎生了什么病,暮晚摇敷衍几句,只说不会错过朝会便是。   暮晚摇全程冷淡,说话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吐。她寒着一张脸,隐隐透出不耐烦的样子,随时都打算翻脸发火,不过是不想让言尚得罪他老师,才勉强忍着。   好在刘若竹温柔,见公主面色不佳,确定言尚不会错过朝会后,刘若竹就不多问了。   这时小厮云书从府中出来,在公主身后小声:“殿下,二郎听闻有人来访,问是谁。”   暮晚摇:“……”   她站在府门口,不太愿意让刘若竹进去。   之前的赵五娘赵灵妃,其实暮晚摇不是很担心。   因为赵灵妃活泼跳脱,活蹦乱跳,而言尚内敛至极,低调至极。赵灵妃并不太符合言尚对女性的审美。赵灵妃天天缠着言尚,恐怕不会让言尚开心,而是让言尚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刘若竹不一样。   暮晚摇隐隐觉得真按照言尚自己的审美,刘若竹这般气质涵养,应该会和言尚十分投缘,得言尚的喜欢。言尚喜欢志趣相投的人,她不是,但是刘若竹是。   这般危险的女郎站在府门口,暮晚摇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而刘若竹察言观色,看公主神色不虞,半天都说不出一个“请进”的话,便含笑道:“我已经将话带到了,知道言二哥昨日仓促离开后如今尚好,我便放心了。请殿下帮我跟言二哥说一声我来过便是,我要去观‘火城’,便不打扰殿下了。”   暮晚摇望向她,道:“刘相公平时教言尚辛苦了,正好刘娘子在这里,一事不烦二主。夏容,备份厚重谢师礼,让刘娘子带回给刘相公。”   暮晚摇对诧异的刘若竹颔首,眉角眼梢都带了些微微笑意,说道:“刘娘子,你不知,言尚刚刚做官,还租了我府上隔壁住。他现在正是穷困之事,他送给刘相公的谢师礼,必然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意。而我自然要帮他将这份礼办好。   “刘娘子心善,就不要将实情告诉你爷爷了。就说是言尚送的便是。”   刘若竹犹豫着点了头,看暮晚摇眉目舒展,忍不住问:“殿下、殿下……为何要帮言二哥送谢师礼啊?”   暮晚摇侧过肩,已打算回府了,她目若流水,看向阶下女郎。   暮晚摇眸波流转,勾魂摄魄,便是同是女郎的刘若竹,都被她的姝色所惊艳。   听丹阳公主漫不经心:“你随便找个理由说服自己便是。”   留刘若竹还在巷中站着,暮晚摇已经回了自己的府邸。她看夏容领着侍女端着贺礼出去,心中隐隐有些雀跃,拍拍脸给自己鼓励。   虽然她一开始被刘若竹的涵养比了下去,但是她后来表现得又高贵又大方,又随意又不敷衍,气势稳稳压对方一头……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这局,她没有输!   没有配不上言尚!   -----   言尚错过了晓漏之前的“火城”之礼,好在还是在朝会上没有出错。   一年到头,言尚真的第一次看到所有大魏官员都穿官服、一同上朝的样子。站在含元殿外、中书省之列,被冬日冷风吹着,言尚忍着头痛,目光余光看到各色官服。   除了少数几位官员如自己老师一般能够穿紫袍,镶金玉带,其下官员按照品阶,红色、绿色、青色,分外整齐,跟随宰相一同向上方的皇帝行大礼。   昨晚刚刚大典,今日元日朝会,继续庆贺新年。那些外国使臣也参与。   不过外国使臣此时都在含元殿外,和地方官吏一同伸长脖子叩见天子。此时能站在含元殿的,都是平日上朝的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坐在皇座上的皇帝神情恹恹,显然昨晚的大典抽去了他的精力,今日的元日朝会他有些提不上精神。   之后,是刘相公作为百官首,拜读贺表,带领百官向皇帝叩拜。   言尚头痛之时,也感受到天地阒寂,只听到自己老师宏亮高昂的声音从含元殿中传出。他跟随所有官员一道,在司仪的带领下,一会儿跪,一会儿拜,一会儿趋步。   旌旗猎猎,吹得官袍皱在人身。   言尚看向含元殿,勉强定神听着老师的声音。   周围和他同品阶、不能入含元殿的其他官员羡慕地抬头,看着含元殿,心想自己此生若是能入含元殿上朝,便毕生无憾了。而言尚则是听着老师话中的内容,除却千篇一律的贺词外,还引用圣人的道理,劝告文武百官。   “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君臣之道,民生之道。   千余字的贺表中都有写到。   然而言尚看周围百官的神情,心中轻轻一叹,心想又有几人认真听过这贺表中的内容呢。   ……这贺表,是言尚写的。   不过这是中书省自己内部的事,也不足向外宣扬便是。   -----   参加了半日朝会,又欣赏歌舞,言尚原本还想在朝会散后,请教昨晚大典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实在是撑不住了,怕自己露出丑态,只好散朝后就离开,仓促之际只来得及跟刘相公告了罪。   一日未曾用膳,回到府上,言尚便是吐了一通,尽是酸水。   但是吐出来才好受些。   他勉强地逼着自己洗漱后,就歪在榻上,喘着气闭目,想先歇一阵子。模模糊糊中,大约是终于好受了些,断断续续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好像感觉到有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冰冰凉凉的。   他睁开眼,看到暮晚摇正俯身看他。她一手搭在他额上,一只肩向旁侧开,正在问医者病情。   言尚睁开眼,她就感觉到了,回头来看他,眼中忧色褪去,几分惊喜:“你醒了?云书说你回来便吐了,一日未曾进食,你现在可好受些?”   言尚面红羞赧,向暮晚摇告罪,又说自己好了,已经没事了。暮晚摇不信,非逼着侍医给言尚看脉,听到侍医犹犹豫豫地说“郎君之前应当只是醉酒而已”,暮晚摇才不甘愿地放人走了。   而再让仆从端粥来,暮晚摇看着言尚吃了粥,看他青白的脸色有了血色,她才放下心。   言尚放下粥碗,抱歉地看向暮晚摇。他手轻轻搭在她衣袖上,说:“是我不好,让殿下担心了。”   暮晚摇兀自生气:“早知道你这样,我宁可给你告假,也不要你去参加什么朝会了。那有什么重要的?等你做了五品官,你见天都得去朝会,根本不值得稀奇。”   言尚温声:“殿下喊我起来,我还感谢殿下呢。元日朝会,我还在席上多认识了几位朋友,不枉此行。恐怕只是白日吹了风,才有点难受,现在已经好了。”   暮晚摇看他这样,冷着脸:“反正加上昨天、今天,官员一共有七天假期。我要你接下来五天都在府上好好呆着养身体,你要是还要四处走动,我就、就……”   因为沾了一点儿酒就闹出现在的事,言尚心里既欢喜暮晚摇对自己的关心,又觉得太过丢脸,因这种事告假太过儿戏可笑。   言尚与她商量道:“我养三日便好,我总要与其他臣子拜年,是不是?朋友间也有筵席,我顶多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回来……但也不能一直不去。殿下,不要生气了。”   暮晚摇瞪圆眼:“你还要跟我商量?不行,听我的!”   她强硬起来,扬着下巴,一副要与他争吵的样子。言尚漆黑眼睛看她半晌,却只是叹口气,做了让步:“那让我写些信,与人说明情况,总好吧?”   暮晚摇露出笑,点了头同意了。   之后暮晚摇又逼着言尚躺上床去睡觉,言尚被她赶上床,却是睡不着。他睁开眼,见她正趴在床畔,看到他睁眼,她就瞪眼,一副“抓住你了”的样子。   暮晚摇板着脸:“让你休息,怎么不好好睡觉?”   言尚垂目轻声:“殿下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暮晚摇一愣,然后红了脸,噗嗤笑起来。她笑盈盈道:“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指。低头玩他的手指时,暮晚摇尾指与他指头轻轻勾着,一下又一下。言尚被她挑得面红气不顺,咳嗽一声,暮晚摇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   她低着头问:“说起来好奇怪,寻常人就算第一次喝酒也不会像你这样。你怎么酒量就差成这样?”   言尚迟疑一下。   暮晚摇抬头看他,扬眉:“怎么,不能告诉我?”   言尚叹气,摇头:“也不是。左右不过是一些小事,殿下知道便知道了。”   靠着床木,他垂下眼,睫毛如羽毛一般颤,说起往事:“是小时候的时候,大约我七八岁的样子,我阿母身体开始不好。我阿父忙着照顾我阿母,为我阿母的病四处求医。我大哥是个舞刀弄枪的,我三弟也是心粗的,当时小妹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为了帮我阿父分担压力,便是我一直照顾我小妹的。   “大概我那时不太会照顾人,又害怕小妹也被我照顾得不好,就总是这也不许小妹做,那也不让小妹碰。有一次,晓舟便很不高兴,和我打闹时,不小心将我推入了酒桶中。   “那里家家酿酒,酒桶有大半个大人那么高,我不知道怎么被摔了进去,那酒直接没过我的头顶,我挣扎不出去。”   暮晚摇眼睛一下子瞠大,握紧他的手腕。他撩目对她宽慰一笑,继续回忆道:   “后来是我大哥将我救出去,听我大哥事后说,晓舟当时都哭晕了过去。之后我病了一个月,怕晓舟被阿父阿母说,我与小妹约定,不让她告诉任何人这事,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跌进去的。”   暮晚摇道:“你妹妹看着那般乖,小时候却这么过分,太坏了!”   言尚笑:“其实也是好事。自从那以后,小妹就格外听我的话,让我照顾她省了不少心。   “然而可惜的事,虽然我阿父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直为阿母求医,阿母还是早早过世了。而我嘛……自从差点在酒里被淹死后,我就再碰不得任何酒了。大概是身体本能有些抵触,我也没办法。”   暮晚摇立刻拉住他手摇了摇,又懊恼又内疚,向他保证:“我日后一定不喝酒了。”   言尚莞尔,道:“……偶尔小饮还是可以的。我……”   他犹豫了一下,道:“滴酒不能沾,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是要努力克服的……我也应当克服。”   他对自己这种近乎折磨一样的自我要求,暮晚摇叹为观止,但他也改不了,暮晚摇就不说了。只是提到他小妹,暮晚摇就想起一事,说:“可是我在岭南时,你妹妹还送酒给我,说是你家酿的。你不是不能喝酒么,你妹妹还酿酒?”   言尚叹:“我怎能因为自己不能碰,就让晓舟留下一生阴影呢?自然是哄着骗着让小妹忘了小时候的事,让她以为我滴酒不沾是后来的事。且只是我自己不能碰,我怎能让家里其他人都不能碰呢?”   暮晚摇仰头,烛火下,她目光盈盈,痴痴看他。   言尚被她这般灼热的目光看得红了脸,自我反省后才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暮晚摇拉着他的手,仰头轻喃:“好想做你妹妹。”   言尚忍俊不禁。   笑嗔:“又胡说。”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怀里,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的诚意:“是真的,做你妹妹真好。我好嫉妒你对言晓舟的呵护。”   言尚一下子将手抽走,替她掩了掩领口,手就移开。他慌乱至极的动作,让暮晚摇茫然看去。见他整个人向床内侧挪了几步,面颊比方才更红。   暮晚摇呆呆看他,他抬头看她一眼,半晌道:“你……你方才、方才……我的手,碰到你的胸了。”   暮晚摇:“……”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酥玉半露,香肩半掩,再抬头看言尚那躲躲闪闪的眼神,暮晚摇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她才嗤笑:“你真是没有享受的那根筋。”   她又眼眸一转,笑盈盈:“让姐姐帮你开开荤?”   言尚:“不要胡说。谁是我姐姐?”   暮晚摇瞪大妩媚眼睛,道:“你这人翻脸不认人呀。当时谁叫过我‘摇摇姐姐’,下了床你就不认了?”   言尚涨红脸:“……不要胡说,没有上床的。”   暮晚摇一言不发,踢掉鞋履上了床,帐子也不拉下,她倾身扑去,就将他压在了身下。她揉着他的颈,在他耳后轻轻亲,又低声说话,诸如让他摸一下的意思。   他只一径不肯,暮晚摇便咬唇笑:“你碰都不敢碰,日后怎么敢在我胸前帮我画‘芍药’?”   言尚怔然:“你……真的要画?不是逗我的?”   暮晚摇看他这样,一下子觉得没趣,她掀开帐子,异想天开道:“算了,我还是找别人好了……啊。”   她被身后的郎君搂住腰,拽了回去。言尚从后抱住她,贴着她的颈轻声:“……我会努力的,别找旁人。”   暮晚摇低头笑,美目流转,手指按在他手上:“你不要光说不练呀,言二哥哥。”   红烛摇曳,帐子便放了下去,一室香暖,惹人沉醉。   -----   言尚很快知道了除夕大典上发生的事。   官员七日假未曾休完,他便经常去刘相公府上,向老师讨教。而等到中枢终于重新开印了,言尚回到中书省,第一时间就与老师讨论那乌蛮王想让丹阳公主和亲的事。   在中书省翻阅典籍,言尚抱着书籍去找刘相公。   二人在院中散步聊天,说起和亲的事,言尚道:“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公主和亲两次的说法。这不符合礼法,也未免让大魏蒙羞。”   刘相公“嗯”一声,道:“但古往今来,也从来没有和亲公主中途归来的说法。真按照礼法来,丹阳公主现在就应该在乌蛮,而不在大魏长安,不应如此时这般积极参与政务,还能在大典上讨论自己的去往。”   言尚道:“老师的意思,难道是公主应该去和亲么?乌蛮一个小国,当年让真正公主去和亲,本就可笑,何况这公主还是嫡公主。当年的事我不清楚详情,暂且不提,我只知,若是这一次再让公主和亲,便是我大魏无能,是我君臣无能。大魏不能受此羞辱。”   刘相公看着院中槐树,若有所思道:“也不能说是羞辱。乌蛮向来有‘共妻’‘继承王后’的传统。他们的传统就是那样,恐怕迎公主回乌蛮,对乌蛮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跟他们谈礼法,他们不懂的。”   言尚默片刻,道:“我这几日会查书,会去问人,弄清楚他们的传统到底是怎样。”   刘相公看向他:“然后呢?”   言尚缓声:“然后说服所有人,公主不能去和亲。”   刘相公冷肃着脸看自己这个小学生。   缓缓道:“为什么这般在意此事?这本不是你应该接触的事……你与丹阳公主有私情么?”   言尚抬目。   道:“是。”   刘相公眸子一缩,目光瞬间变得冷锐。他其实早有猜测,但是不敢肯定。然而言尚亲口承认……刘相公半晌后只苦笑道:“素臣,你胆子实在太大。敢和一个和亲公主有私情,还敢跟我承认……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低调,还是高调啊。” 第80章   对于言尚的私情, 刘相公评价了两句他“大胆”后,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毕竟言尚一开始入刘相公的眼, 就是因为他当众杀郑氏家主的事。那时三堂会审, 言尚一一驳倒三方,给刘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相公从来就知道自己这个最小的学生,表面上再温良恭谦,骨子里都是大胆的。   只是和丹阳公主有私情而已……还没有把刘相公吓到。   虽然小小一个八品芝麻官敢和丹阳公主这个和过亲的公主有私情, 放在哪里都足以吓人。   然而丹阳公主又是什么胆小怯懦的人呢?   大典之后, 皇帝让朝臣和各国使臣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朝臣分为两派, 支持公主、强力拒绝公主和亲的大臣,不再少数。这批大臣中,官位最高的,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身为一个正四品的官,上面能压住他的,也不过是一些宰相位的、尚书位的、御史大夫位的。官至侍郎,大部分时候已经能在朝堂上左右很多事了。   这种官位的人支持暮晚摇,给那些希望暮晚摇和亲过的官员带来很大压力。   然而除了户部侍郎,支持暮晚摇的大臣, 不在少数。   这些都是暮晚摇参与政务一年来的积累, 毕竟她背靠太子,又有南方李氏的支持,想笼络人心, 到底会有不少人倾向她。   让刘相公叹为观止,更拿这么一位公主头疼了。   言尚被刘相公赶去办理公务,而过了两日,言尚又来中书省的厅衙,拿着许多旧时资料,找刘相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   刘相公就继续和自己的学生在厅衙外的槐树边围着散步,讨论这些事。   言尚道:“……当年的事,我已看过各方记录,了解大概。乃是陛下和先皇后所属的世家李氏争权,而乌蛮又在外苦苦相逼,扬言要娶嫡公主和亲,才和大魏签订盟约,停止战事。   “据记载,当时剑南道几乎完全被乌蛮所占,朝廷答应和亲,乌蛮军队才退出剑南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和先皇后都需要在那时保证没有外战,让他们全力和对方争权。所以公主殿下就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相公抚须颔首。   言尚说的这些,是不可能记录在书面上的。言尚得通过各种资料去推论,一个没有参与当年事、毫无背景的年轻人,能通过简单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把内部真相推论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厉害了。   言尚看老师默认,心里一叹,也生起许多茫然感。   又是政治的互相倾轧。   越在朝堂沉浮,他越来越多见到这些残酷的真相……和人性背道而驰,全是为了自身利益。   言尚低声道:“朝堂上的党争,和民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看着十分可笑。”   刘相公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   言尚拱袖向老师请教。   刘相公慢悠悠道:“你可以理解为,朝堂上有两种不同声音,政务就难以效率极高地推下去。而只有排除异己,让朝堂上只有自己的声音,才有空去推动你所谓的民生。”   言尚怔了一下。   然后说:“纵是如此,陛下和先皇后默认将公主作为弃子,送去和亲,都十足、十足……冷血。”   刘相公反问:“不然能如何哇?”   言尚愕然。   刘相公道:“你没有经历过被金陵李氏所压的时期,你自然不知道陛下当年所承受的压力。当年李氏最为煊赫之时,朝堂上八成是他们的声音已不必说,连废立皇帝的事,李家都能做主。   “这是皇权和世家的争斗啊。陛下的权利时时刻刻被李家威胁,被世家威胁,一个皇帝被架空到这个程度,何人能忍?何况咱们这位陛下,从来就不是任人欺凌的。   “娶李氏女为后,借长安各世家和李氏周旋,一步步挑拨,一步步打压。发科举,让寒门入朝,断世家垄断之路。二皇子死,断李氏借用血脉统御皇权之路。送幼公主和亲,让李氏在皇室无人可用。   “收兵权,夺李氏对南方军政的统治权。不断变换将军调任……最后是先后的去世。   “长达二十年,终将李氏逼回金陵。如今李氏依然是南方世家之首,但也要休养生息,家中连个掌权人都被贬去了岭南。李家前途被断……警示天下世家。如今世家比当年安分了很多,这可都是咱们陛下的功劳啊。”   刘相公向言尚嘲弄般地撇撇嘴:“就连你,如果不是为了让寒门入局,如果不是为了多加一股势力来和世家对局,你以为你能入朝么?你是不是觉得科举考题很儿戏、很浮华无用,不适合真正选官,选出的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啊?   “然而就是这个,都是陛下跟世家争取过来的。”   言尚无言。   听刘相公叹息一般的:“你认为陛下错了么?”   良久,言尚低声:“我怜惜公主不易,然而若是从大局上说,陛下才是正确的。世家已然煊赫太久……若是不加限制,任其发展,恐怕就是党锢之祸,灭国之灾了。”   刘相公许久没说话。   因他也出身大世家。   好一会儿,刘相公才说:“世家是必败的。世家若不败,这局面,就是死局。”   言尚看自己的老师:“老师也出身世家……竟不站世家么?”   刘相公负手而立,仰头头顶荫荫高树,哂笑:“言素臣,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世家都是蠢货,都看不清局面啊?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世家都搜刮百姓,不辨是非啊。听过何谓名士么?见过真正的清贵世家么?你对世家的了解,还浅着呢。”   刘相公顿半晌,说:“你可以多和你的小友韦巨源接触接触。洛阳韦氏,长存数百年,族中从未出过什么宰相,却偏偏能一直保持不败。在为师看来,洛阳韦家比什么金陵李氏,都更为了不起啊。”   言尚便低声:“学生惭愧。”   刘相公淡声:“陛下是把旁的皇帝两三代才能完成的事,要在自己一人手中完全解决。你我且看着吧……这些世家趁陛下生病几年,安分了许久,又渐渐嚣张起来了。陛下的打压,还没结束。   “你可以说咱们这位陛下无情,可以说做帝王并不一定非要绝情……然而有时候绝情,才是对天下最好的。”   言尚道:“为君者,首先要仁……”   刘相公:“只是对你所在意的公主不仁罢了。”   言尚淡声:“却也未见天下多仁,百姓多安居乐业。”   刘相公好笑地看他:“这不正是你我臣子该为君分忧的么?陛下如今病成了这样……你还让他有精力管太多的,有点太为难一个病人了。”   许久,言尚也不禁苦笑,承认老师说得对。一代帝王,要断情绝爱,还做的是对天下大局有利的事;纵使他对身边子女不好,可他……到底不是昏君。相反,皇帝将天下局势看得十分清楚。   天下昏昏,然而天子不昏。   天子不昏,便是狠了。   这是十分无奈的一件事。   言尚只好另说他事:“……可是如今李氏已经被打压回金陵,眼看着短期内也成不了太大气候。我们却仍和乌蛮结盟,我看虽然朝廷中不希望公主再嫁乌蛮的朝臣很多,但真论起战争,八成臣子都是反对战争的。   “这却是为何?我大魏军队,竟不敌乌蛮小国之兵力么?”   刘相公道:“确实不敌。”   言尚惊愕。虽然从几日翻找资料中,他隐隐觉得大魏兵力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但是说大魏打不过乌蛮,也太可笑了。   刘相公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不是打不过,如果倾全国之兵,小小一个乌蛮算什么?而是可以不打,为何要开战?素臣,你要知道,战争一旦开始,朝廷各部要承受的压力非比寻常。何况只要战争开始,受苦的都是百姓。”   刘相公道:“一场战争下来,寻常百姓死多少,世家在其中死多少……我大魏农事为重,不比乌蛮的游牧为生。他们要靠战争来养一国,而我们大魏没必要。结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言尚却道:“老师说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如果我们打得过乌蛮,这些问题都能解决。我所诧异的,是为何我们打不过,或者说要牺牲太大,才能打得过?”   刘相公回头看他,笑:“这个答案,你来告诉为师。”   言尚一愣,然后拱手拜,接受了老师这个考验。   -----   余下来数日,言尚便不断来往于兵部、鸿胪寺,和中书省之间。兵部本是秦王管的,秦王见太子的人频频来兵部找资料,心里也警惕十分,怕太子是来兵部挖人。   而言尚话里话外问的都是乌蛮战力,让秦王更是警惕,忍不住多想:为何一直问和乌蛮打仗的问题?难道太子想开战?太子疯了吧,为了一个暮晚摇要开战?   就连太子都疑惑地找言尚问了话,言尚说是自己老师的考验,太子也跟着半信半疑。   太子是不愿意暮晚摇去和亲,这一走,就失去了南方以金陵李家为首的世家助力……但如果要打仗,太子也是不愿意的。   言尚倒是巴不得局势更乱些,太子和秦王互相猜忌,又有各国使臣派人去追慕暮晚摇……这么乱的局势下,和亲一时都是达不成的,给他争取了很多时间。   而言尚自己不断往返中书省,去回答老师的问题。   第一日他说:“我大魏兵力弱,是因世家和皇权之争中,双方排除异己,改了边军制度,不断更换将才,致使将军和士兵彼此不熟,毫无合作。打起仗来,自然实力大损。而必须要用自己的人换上世家多年选出的将才,却发现己方不如世家,连战连败。可陛下又不可能重新让世家的将才上位,所以就这般僵持着,等新的将才成长起来。   “但是边军调动如此频繁,如何才能培养起将才?   “可是边军调动若不频繁,将才割据一方,又是一乱。如此多方原因下,致使我大魏兵力,竟不如乌蛮。”   刘相公道:“还有呢?”   言尚便再去查。   又过了一日,他来回答刘相公:“我朝兵役极重,边关却战事频繁,防御线过长。防戍本是好事,百姓却被强留以至久戍不归。长期下来,人人避役,不愿主动去从军。且我问了一个叫方桐的卫士,知道他以前也当过兵,他的经历……嗯。”   言尚想起自己和暮晚摇身边的侍卫长方桐的问答。   方桐告诉他,在跟随公主之前,他也是军人。然而兵役太重,为了家人,他不得不逃避战事,来长安谋求生路。到了长安,因兵役中而引起的兵士地位低微缘故,长安人瞧不起如他这样当过兵士的,把他当私家役使一样任意打骂欺辱。整个大魏的风气,一时间,竟是以府兵为耻。   方桐是不断地去参加朝廷办的武考,又不停地走了各方门路,才能到公主身边任职。然而就这样,他为了跟公主去乌蛮,又和家中刚成婚的妻子分离数年,近日一家才团聚。   想到此,言尚心中低落,知道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因兵力弱,所以兵役重。而因兵役重,兵士地位低,又导致兵力弱。   整个制度,都是有问题的。   可刘相公居然问他:“还有呢?”   还有什么,导致大魏兵力不如乌蛮呢?   言尚一趟趟在中书省和兵部之间奔波,他不停地回答刘相公给他的考验问题——   “老师,我发现朝中因争权夺利,致使老将凋零,新将又不擅兵事。若是有擅兵事的,哪怕频频调动,都可因此而缓。正是因为难以打胜仗,调动才会那般频繁。”   刘相公叹息:“所以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刘相公继续:“还有呢?”   言尚愣,然后继续去查。   再告诉刘相公:“因为世间之战,骑兵天下!只要有骑兵在,战争几乎是一面倒。我大魏的骑兵,不如乌蛮。乌蛮常年马上为战,他们的骑兵比我军精良。他们还用了锁甲穿戴在身。战场上,只要我们不能解决骑兵,不能让士兵下马,我们就很难对付骑兵。   “我去西市问过,去鸿胪寺问过,和各国使臣谈过。我们的马种,其实还可继续改良。我们应学习北方一些小国的养马之术,或者干脆雇佣他们帮我们养马……”   思路越来越清晰,大魏和乌蛮多年来的问题一道道摊在眼前。   混乱的局势一点点拨开云雾,变得清晰起来。   刘相公盯着站在自己书舍中的少年郎,沉默良久,不断为言尚所震撼。   言尚说的很多,其实早有人跟他这个宰相报过。然而那是兵部那么多人多年的经验,言尚抽丝剥茧,靠自己一个人……竟能推下去。   言尚聪慧,多思,谦逊温和,人际关系极好……   因为聪慧多思,所以能够将混乱散开的图纸一一拼到一起,拼出一个真相;因为谦逊温和,所以会向智者讨教,也能拉下架子在胡市和不识字的平民、胡人聊天;因为人际关系好,所以他轻而易举在六部都有朋友,当他需要六部中任何一部的助力,任何一部都有他的朋友帮他开方便之门。   这么一个人,只有十九岁。   刘相公盯着年轻的言尚,心中撼动,心想他这个学生,会很了不起。   各方原因说到此,刘相公认为言尚已经将所有原因说透了。但是,刘相公仍要说——   “还有呢?”   他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能够导致大魏兵力不如乌蛮了,然而他还是要问言尚“还有呢”。   他想将言尚的心气压一压,不想事事都如言尚的推论那般发展。一个年轻的、才华横溢的人,如果事事都在他的预料中,这于言尚的成长,并非什么好事。   刚极易折。   刘相公深知身在政局中的身不由己,他正是要趁这个机会磨砺言尚,不愿自己的小学生被日后越来越深的政务席卷,一把宝刀被生生折断。   言尚怔愣。   -----   言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所有原因说全了,以为自己真的还有什么疏漏的。他绞尽脑汁,再努力和兵力官吏、市集上的胡人、鸿胪寺中的使臣交流,又不断查找书籍资料,都没有找到更多的原因。   这于他简直是一种折磨。   如他这样对自我要求高的人,一件事不能想通,不能理顺,不能让他走下一步……实在是一种煎熬。   又一日,言尚蹲在胡市,和几位胡人聊天,问起自己派去乌蛮的那些胡人何时才能回来长安。   言尚一个朝廷官员,还整日没架子地蹲在西市和胡人们聊天,他又面容清隽秀美,说话温声细语,自然很得人的喜欢。胡商们都很喜欢这个整日混在胡市的朝廷官员,告诉他说估计再两日,帮他办事的胡商就能回来了。   一个胡人操着不熟练的大魏官话,拍胸脯保证:“言二郎放心吧!他们虽然没有赶在年前回来,但也不会远了。我们胡人办事,向来实诚,拿了郎君的钱,就不会骗郎君,会帮郎君办好这事!”   言尚不管心中如何煎熬,面上总是和气地笑:“那我便静候佳音了。他们一回来,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拿着腰牌来找我。我实在是……对乌蛮太不了解了。”   众人纷纷安慰言尚。   和胡人们分开后,言尚漫无目的地在西市继续闲逛,盯着这里做生意的外国人士,他沉思着,到底还有什么原因,能导致大魏不如乌蛮呢?   -----   暮晚摇和蒙在石正在西市中逛。   暮晚摇淡着脸,根本不想和蒙在石多联系。但是她既然给出话说可以让人来追慕她,她就不能总是拒绝蒙在石。   何况她心有计划,也需要自己和蒙在石的关系一点点好起来。   蒙在石和暮晚摇骑马而行。   暮晚摇戴着幕离,蒙在石戴着一张面具。西市混乱的百姓和小贩为二人让路,只因抬头随意一看,都可看出那幕离长至脚踝的女郎一身绫罗,身份必然高贵;而与她并辔而行的高大男人,即使戴着面具,也给人一股强盛威压感。   前面胡人吵闹,马被堵着走不了路,暮晚摇看得越发不喜。   暮晚摇不耐的:“看看看,路被堵住了吧!邀我来西市逛什么?热闹不如东市,还乱糟糟的,到处是你们这些外国人士,看着就烦。”   蒙在石正翻身下马,闻言笑一声,隔着面具和幕离,哂她一眼,道:“你如今脾性,比之前我认识的时候,还要大了。堵个路而已,你竟烦成这样。罢了,我们走另一道吧。”   他跟旁边的卫士使个眼色,他的人就将他的马牵走了。而蒙在石上前,牵住暮晚摇所乘坐的马匹。暮晚摇冷眼看着,见身下的马躁动不安,蒙在石贴在马耳上说了几句乌蛮话,那马就听话地乖乖被他牵住缰绳了。   暮晚摇:“装模作样!好像我自己不会骑马,要你牵一样。你要带我去哪里?是不是不安好心?”   蒙在石走在下方,身高腿长,回头看夕阳下那骑在马上的白纱女郎一眼,似笑非笑:“反正我在你眼中无一是好。”   二人走了另一道人少些的路,蒙在石到一卖面具的摊贩前,示意暮晚摇下马来看。暮晚摇犹疑半天,心想不能完全忤逆蒙在石,她就不情不愿地下了马。却仍严实地捂着自己的幕离,不想多看幕离外的世界一眼,不想多看蒙在石一眼。   蒙在石瞥身后那个白纱拢地的女郎一眼,轻声低笑:“小丫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暮晚摇冷着脸,当作没听到。   看蒙在石立在摊贩前,低头看各种面具。暮晚摇心不在焉地在后看,想着要是能捅死他就好了。蒙在石忽然掀了自己脸上戴的面具,将摊位上的一张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回头看向暮晚摇,低笑:“小丫头,看我这样,眼熟么?”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看去,一下子怔住。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前段时间,自己送言尚去北里时,所遇见的那个非要送她泥人的男人。   那个男人,戴着和蒙在石现在一模一样的面具。那个人在记忆中的身形……和蒙在石现在的身形相融合。   暮晚摇不敢相信,一下子掀开了幕离。她将幕离拿在怀中,白纱轻轻飞扬,她呆呆地、暗恨地看着蒙在石。   心想原来当晚那个泥人……就是蒙在石送的!   ……回头就砸了那个泥人。   蒙在石垂眸看着暮晚摇,暮晚摇惊惧,怕他对自己当时身边的言尚做什么。眼波流转,暮晚摇对他露出一个惊喜般的笑:“原来那时候你就来长安了,你竟然一直忍到好几天后……不愧是你。”   蒙在石嗤笑。   他俯身,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他俯下身,向暮晚摇倾来。   暮晚摇抱紧怀里的幕离,后退一步,却躲不过他脸上浓浓的戏谑笑意。   他俯身,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戏谑道:“你根本不惊喜,装什么装?在我面前,还是真性情一些吧。”   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照在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有些恍惚,暮晚摇看到他眼中的笑,一时愣怔,想到了当初……当初他从窗口跳入,向她伸出的手,跟她说,他会帮她的。   -----   身后侍女夏容惊骇道:“言、言二郎?”   暮晚摇一个激灵,扭头看去。   见茫茫人群后,言尚正在看着前方虚空出神。暮晚摇瞬时心虚,心里嘀咕言尚怎么会在这里。她被吓得一下子拽住蒙在石,另一手示意夏容牵着马跟上。   暮晚摇急声:“快快快,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到长安这么久,陪在小公主身边这么久,暮晚摇还是第一次愿意伸手拉他……虽然只是拉他的袖子,却到底肯碰他了。   被小公主拉拽着、跟逃命似的跑,蒙在石挑眉,回头看一眼人群后那个出神的少年郎,正是鸿胪寺中那个为难他的官员。   -----   言尚看到了蒙在石和暮晚摇。   第一时间,他先是盯着暮晚摇身后的那匹马,魔怔了一般地想着:乌蛮骑兵强。   所以暮晚摇也学得一身好骑术。   那在什么情况下,乌蛮骑兵的威力,能发挥到最强呢?   他这几日想这个问题想得都快疯了,看到那匹马,一个答案隐隐约约让他有了灵感,让他心口跳快。   然后下一瞬,他看到暮晚摇用幕离挡着脸,那个蒙在石俯身倾向她,向她伸出手。幕离的白纱扬起,二人那般站着,就如同避着人,在偷偷亲吻一般。   再下一瞬,暮晚摇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抓着蒙在石就逃跑了。   言尚:“……”   本来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却硬生生被暮晚摇那做贼心虚的反应给弄得有了不悦感。   她跑什么?   心虚什么?   是认为他是妒夫,还是她确实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第81章   言尚本是满脑子“打仗”“和亲”, 何况他也知道暮晚摇在和各方使臣周旋。   所以他虽然第一时间看到暮晚摇和那个高大男人在一起,但他真的没有多想。   但是暮晚摇的反应让他一下子呆住,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他是来办公的, 又不是来查她的。她刻意躲什么?   她若不是心里有鬼, 躲他做什么?   而这般不舒服放大后, 言尚的大脑就忍不住去注意更多的细节。   那个男人他认识, 当日在鸿胪寺闹过事的。   言尚本以为那人是乌蛮的将军一类的官职。   然而暮晚摇和这个人在一起,乌蛮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言尚当即洞察到, 这人不是乌蛮将军,他就是乌蛮王。   暮晚摇和乌蛮新任的乌蛮王在一起。   暮晚摇以前就认识这个人,还想杀这个人。   但是现在看来, 暮晚摇抱着幕离站在摊贩旁, 怀里的纱幔飞向乌蛮王。她娇娇地低下头,看那个男人靠近她。那般近的距离,如同避着人偷亲。而幕离拿开后,她眼波流转, 媚意自流。   言尚的心真是一下子就空了。   大脑几乎转不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她和这个男人有情,但是两人吵了架, 所以她就要杀他。而现在看, 是和好了?   那乌蛮王的求亲, 大典当晚发生的事,就和言尚以为的不太一样了……不,不应该怀疑暮晚摇。因为她那晚确实很不开心。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和乌蛮王在一起, 笑得这般开心,还躲着他?   言尚真是一刹那,就开始伤心了。   -----   言尚在西市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暮晚摇和乌蛮王。他又气又伤心,知道她必是刻意躲着他,说不定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   言尚便回去所住的坊巷,问公主府的人,丹阳公主可有回来。   公主府的人说丹阳公主没有回来,言尚又在府中练字,等了两个时辰。等到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仍没有等到暮晚摇回来。   他的心真是凉透了。   原本只是想要一个解释,现在倒是真被她这不负责任的态度弄得有些生气。又觉得自己太傻了,为什么要巴巴等着她。等她做什么?又撒谎骗自己么?   明明说过她和乌蛮王不是情人,那今天看到的又算什么?   言尚有些气,当即书也看不进去,字也练不下去,心中还生了些逆反心理。他想到暮晚摇就是吃准了他脾气好,吃准了他不怎么会生气,就故意这么对付他。   她是打算把这事拖过去,拖过去等他忘了,就当作没有这回事了是吧?   或者干脆找这个借口跟他分开,成全她和乌蛮王?   而他费心费力地整日忙在各种政务中,为她烦心为她牵挂,找各种乌蛮资料……就像笑话一样。   想到这里,言尚也觉得自己大约钻了牛角尖。枉他一味修身养性,今天却这样沉不住气。可他确实没法子了,言尚干脆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云书正在徘徊,似犹豫该不该进去伺候言尚用晚膳。言尚一开门,云书就迎上:“二郎……”   言尚道:“今夜我去和巨源讨论一些公务,晚上就不回来了。”   省得回来还看某人躲着他。   云书“啊”一声,忙为言尚去牵马。郎君如今做了官,夜里偶尔确实不会回府,小厮已经习惯。   言尚一径去找韦树,到了韦树那里,看到韦树正在写折子。清如春雪的少年从烛火旁的案几前抬起脸来,漆黑的眼珠凝着言尚,才让言尚脸微红,觉得自己太可笑。   好在韦树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是很欢迎言尚来住的。   言尚便也勉力忘掉暮晚摇,坐下和韦树讨论政务。他问韦树:“你说,乌蛮的气候,地形,应该与中原不同,这对骑术都会有影响吧?”   韦树茫然,然后答:“……可能吧。”   言尚这么问,自然也不是要韦树给他答案,而是将下午时自己看到暮晚摇身后的马、一瞬间产生的灵感重新抓回来。他想着那匹马,努力将脑海中同画面的暮晚摇摘掉。   言尚暗自寻思,看来明天还是要去兵部找人问一问。   理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言尚的心烦意乱终于好了一些。他看着韦树写折子,便问:“巨源是要弹劾谁么?”   韦树身为监察御史,任意弹劾官员而免责,本就是他的职务。   据言尚所知,韦树得罪了朝廷上不少人。他真替韦树捏一把汗。   韦树“嗯”一声,望言尚一眼,不好意思道:“那些希望殿下和亲去的大臣,我都要想法子弹劾一下。找他们的错可比找他们的优点容易多了。”   言尚目色一闪,看出韦树也在自己的职务范围内帮暮晚摇。   然而言尚赌气地心想,说不定他和韦树这么忙,暮晚摇其实已经愿意和乌蛮王走了呢?   韦树看他:“二哥好像有心事。”   言尚笑一下,说没什么,又道:“明日我带巨源去和几位官员吃个宴吧。”   韦树先是迷茫,然后看言尚盯着自己在写的折子,韦树一下子明白,言尚是觉得他得罪的朝臣太多了,要帮他周旋一下,免得日后官途不顺。   韦树很感激言尚这么帮他,但是想到要和一群不喜欢的人吃饭……韦树道:“不用了。”   言尚何等敏锐,当即温声:“巨源放心,宴上有我说话,巨源只要跟在我后头便好。我保证你一整晚不用说话超过十句。”   韦树挑眉,道:“言二哥好自信。”   言尚微笑。他心想果然,不去管暮晚摇的事,自己思绪就还是清晰的。   -----   和暮晚摇分开后,乌蛮王蒙在石去和秦王悄悄见了面。   秦王在府上备下宴,明面上请一些大臣,私下里却让蒙在石入了内宅。   蒙在石大刀阔马入座,他长躯伸展,如雄豹般,肆意慵懒,警惕而含笑地看着秦王关上门后坐在对面。虽全身放松,但又有随时跃起杀人的敏锐。   秦王道:“之前乌蛮与大魏打仗的时候,兵部非孤管辖,乌蛮也不是大王你的领地。所以虽然兵部和乌蛮不对付,你和孤却都没有参与过。如此可见,我们还是有谈判合作的可能。”   蒙在石漫不经心地笑一声:“自然。我乌蛮与大魏本就是合作关系。我是全心全意地拥护和平,不希望两国开战的。我刚当上王,就亲自来大魏,我以为我已经很清楚地表明自己想和平的态度了。”   秦王心里骂对方奸诈,把话说得滴水不露。   说和大魏合作,不说和秦王合作。   秦王便也拉拉杂杂地说些闲话,问起乌蛮风俗,问起蒙在石对大魏的看法,对长安喜不喜欢。蒙在石也装模作样,和秦王你来我往,聊得火热。   到底秦王功力差一些,蒙在石还津津有味地跟秦王描述长安街市是如何让他向往,秦王手捏着酒樽,脸色已经越来越僵。   “够了!”秦王寒着脸打断。   蒙在石诧异道:“殿下好像生气了?我们不是聊得很好么?”   秦王深呼吸三次后,看向这位乌蛮王,暗自惊疑。没想到对方的大魏话说得这么好,也没想到一个野蛮小国,王者竟然这么不动声色……可是蒙在石不着急,秦王很急。   秦王说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孤与君合作,希望大王将丹阳公主带走。丹阳公主留在长安,助长太子的势力,非我想看到的。而大王你需要大魏的文化和技术,这些东西,送丹阳入乌蛮,大魏都会给乌蛮。你我合作,各取所需。”   蒙在石垂着眼皮,摇晃着手中酒樽,慢悠悠道:“殿下这么诚心,那我也可以和殿下说句实话。求不求娶丹阳公主,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就如殿下所说,我要的是大魏的知识和技术……这些,哪怕没有丹阳公主,我想大魏也会补偿给我的。”   他扬起脸,脸色那道突兀的疤痕如毒蛇般,刺向秦王:“你说,我何必和殿下合作呢?”   秦王冷笑。   秦王说道:“乌蛮不过是一个小国。你一个王者待在长安……如果大魏真的有什么心思,小小乌蛮,焉能保住?”   蒙在石:“怎么,你们还敢杀我?”   秦王笑:“大魏怎么会杀邻国王者?这不是让天下依附于大魏的小国寒心么?只是如果请大王在长安多做客两日,我大魏如此好客,大王也不好推拒吧?而大王在大魏多留两日,乌蛮在南蛮的情况,也许就会有变化了。”   他这么一说,蒙在石脸色蓦地冷下,目光如刀锋般扎去。刹那间,秦王感觉到寒气扑面,那个男人好似一瞬间想暴起……秦王扶住自己腰间的刀,却见蒙在石又收了气焰,露出不在意的笑。   蒙在石叹一声:“你们大魏人,真的是很狡猾啊。”   秦王道:“如此,可愿与孤合作了?至少孤统领兵部,能保证大王你平安离开长安。”   蒙在石静了片刻,道:“合作也可。但我先要一个‘投名状’。”   秦王诧异:“你连‘投名状’都知道……行吧,你想要孤为你做什么?”   蒙在石随口:“也不麻烦。我前两天看你们大魏一个叫‘言尚’的官员,我怀疑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故人。那个故人,名字叫言石生。我听说秦王殿下掌管吏部,而吏部管你们大魏的那个什么选拔人才的考试。考中了,就能当官。   “你们那个考试,应该会需要考生的各种资料吧。我想秦王殿下帮我查一下,那个叫言尚的官员,是不是言石生。”   秦王惊而站起,语气怪异:“你说言尚?可是言二郎?言素臣?”   蒙在石抬头,若有所思:“怎么,这人很有名么?”   秦王道:“言二郎之名,言二郎之风采……呵。”   他咬牙,又记恨起言尚坏了自己间离暮晚摇和太子的好事。那件事后,长安士人把言尚的名气捧得很高,秦王就等着言尚什么时候犯错,被那些眼高手低的士人用唾沫淹了。   然而半年过去了,秦王都没等到言尚栽跟头。   而今……秦王盯着蒙在石,忽然笑道:“你想问言二郎,恐怕是和言二郎有仇吧?不过孤也不在意……吏部确实有所有考生的资料,不过不太好查。但是既是合作,孤自然会想法子帮大王了。   “大王且候佳音吧。”   蒙在石点头。   他垂着眼皮,看自己手中的酒樽。一下子想到鸿胪寺的言尚,又一下子想到灯火阑珊,暮晚摇抱着言尚的手臂,笑得那般开怀的样子,再一下子想到他第一次听到言石生的名字,听到是言石生献计,引起了战争……   蒙在石眼中浮起凶残的笑。   有仇?   如果言尚就是言石生,和他之间的仇,那可就大了。   -----   暮晚摇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差,第一次和蒙在石逛胡市,就遇上了言尚。   她立刻躲了。   之后晚上在太子宫里拖拖拉拉,拖到很晚才回府。暮晚摇问对面府邸的守门小厮:“你们郎君没有回来么?”   小厮答:“郎君回来了,又走了,说是和韦七郎讨论政务,今夜不回来了。”   小厮便见对面那高贵的公主绷着的脸微微放松,有舒了口气的样子。   不等小厮仔细看,暮晚摇已经拧身回府了。   暮晚摇心想,今晚是躲过去了。   然而她还是很忐忑,怕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明天要是和言尚碰上面,她该怎么办啊?   暮晚摇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当时跑什么跑啊。如果她不跑,就言尚那宽容大度的脾气,可能根本不会多想。但是她一躲,欲盖弥彰,言尚肯定就察觉问题了。   心烦意乱,如此过了一日。   第二日依然和各使臣周旋,下午时没敢和蒙在石去西市,只随便在宫里说了说话。蒙在石察觉她心不在焉,也是当作不知。蒙在石在大魏又不是只是等她,还要和其他各国一起与大魏谈结盟合约的条件,自然也是忙碌的。   暮晚摇傍晚时回府,问对面:“言小二在府上么?”   仆从老实答:“二郎没有回来。”   暮晚摇放下心回府,但是天渐渐黑了,出去几趟的侍女夏容告诉她,言尚没有回府。暮晚摇心中开始不安,开始涌起无限的心虚,也开始着急。   她猜他是有事不回来,还是对她生气了,不想见她?可是言尚性情那般好,旁人都会生气,他怎会生气呢?   或者是仆从骗她?   公主府内宅有三层阁楼,暮晚摇没有和言尚说开时,经常坐在这里看对面府邸的灯火,借此判断言尚有没有回府,是不是又读书读到深夜。而自从大雪那夜、言尚看到阁楼上的灯火后,暮晚摇已经很久没坐在这里看言尚了。   今夜,暮晚摇疑心下,再次登上三层阁楼,眺望对面的灯火有没有亮。   对面寥寥几点星火,晦暗无比,漆黑无比。显然男主人没有回来,府上也不点灯。   暮晚摇一下子失落,又更慌了。   她咬牙,暗自着急如果他真的生气了,自己该怎么办。   -----   言尚彻夜未归,次日醒来,暮晚摇得到夏容的通报后,趴在床上,也是沮丧得不得了。   天啊。   言小二连续两天没有回府,这是真的生气了吧?   她就是、就是……稍微跑了一下嘛。他怎么就这么生气?   暮晚摇无精打采地等侍女将她扶起来,帮她梳洗后,出门应酬了。而再次回府,便是又到了一日的傍晚。   暮晚摇现在回自己的府邸,都满心纠结,苦大仇深。马车外方桐说到了,暮晚摇又在车中扭捏了一阵子,才下了车。   立在自己的府邸门口,暮晚摇冷淡地问对面:“言尚在府中么?”   对面仆从吞吞吐吐:“二郎虽然不在府中,但……二郎回来了。”   暮晚摇:“……”   众人就见丹阳公主妩媚的眼睛一下子睁大,露出片刻慌乱之意。她跟炸了般快要跳起来,又因为她良好的修养而努力镇定。在众人诧异目光下,见暮晚摇非常随意地“哦”一声,就拾阶回她自己的府邸去了。   对面府邸门口的小厮疑惑地看着。   不知道暮晚摇进了自己府邸大门,就有点儿偷摸般地一下子转过身,趴在门上,悄悄观察对面石狮后的大门。方桐等人脸色古怪地被公主堵在了门外,不知道暮晚摇趴在门上看了半天后,拍拍胸口。   暮晚摇放心地想,幸好自己躲得快。不然说话的时候,言尚突然出来,那可怎么办?   嗯,等她想一想……再考虑怎么见面吧。   拍着胸的暮晚摇正鼓励着自己,冷不丁,她的后背被人戳了下。   暮晚摇:“别烦!”   那人再戳了戳她的后背。   暮晚摇正烦心呢,当即火冒三丈回头,就要骂不懂事的仆从。谁知她一转身,看到的便是温雅如玉的少年郎,正偏头看她,眼眸静如深湖。他看着她,向她伸出手。   暮晚摇吓得后退两步,踩到裙角,又被披帛绊住,言尚上前一步,伸臂在她后背上拦了下,她便被一推,不受控制地身子前倾,竟一下子撞入了他怀里。   “啊!”她一声懊恼叫声,因鼻子被撞痛了。   暮晚摇不等言尚开口,就理直气壮:“你干什么躲门口吓人?我鼻子要被你撞流血了!”   言尚手扶着她的肩,低头打量她,让她拿开手看她的鼻子。   言尚担忧蹙眉,她只捂着鼻子不肯,开始扭扭捏捏。言尚关心之下,忽见她悄悄扬起一只眼睛观察他,眼珠滴溜溜的。撞上他垂下的视线,她就快速移开了目光,重新嚷着:“都怪你!”   言尚:“……”   为了和那些使臣周旋方便,暮晚摇并未如平时那般妆容十分华丽。只是一身海棠红长裙,挽着藕色轻帛,发髻松挽。她捂着自己的鼻子,仰起脸来,发前刘海被吹得零落扬起。   她娇娇俏俏的,既像是清晨第一滴露珠那般酣然晶莹,又像是一个懵懵懂懂、平易近人的邻家妹妹。   但是言尚心想:这是什么平易近人的邻家妹妹?   分明是个折磨人的坏妹妹!   知道她鼻子根本没事,言尚就放下了手,脸色有点儿淡。而他一放开手,暮晚摇就蹭过来搂住他的腰,抱住他撒娇:“你干嘛呀?撞痛了我的鼻子你都不道歉。好吧好吧,算我脾气好,我原谅你了。你也要像我一样大度知道么?”   分明话里有话。   言尚道:“脾气大的人,倒指责我脾气大了。”   他声音清清润润的,音量又很低,一听他的声音,暮晚摇心中一怔。只是三日没见,她就有些想他。她仰头看他,观察他神色,言尚抿唇,道:“我确实是忙着公务,听说你一直问我‘有没有回来’?”   暮晚摇委屈:“是呀。”   言尚脸色稍微缓一下,见她还是在乎他的,他有点儿高兴。但他这人高兴也是很收敛的,便并不表现出什么来,只让自己不要放松,被她赶着走。   他最是拿暮晚摇没办法了。总是她一跳起来,他就稀里糊涂地被她的一惊一乍吸引走注意力,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他在外面已经不高兴了两日,不断地放大自己那日见到的蒙在石看她的眼神。越想越不舒服,越想越难受。他真的需要解决这件事……他不能糊里糊涂地被暮晚摇糊弄。   言尚道:“我们进屋说,好么?”   暮晚摇:“有什么话,在外面走走,边走边聊,不是挺好的嘛?”   言尚温声:“话恐怕很多,不太方便。”   暮晚摇:……这是有多少账要和她算啊?   暮晚摇一把推开他,讥诮道:“你现今真是厉害了!居然敢青天白日进我的寝舍,也不怕传出去名声不好!”   言尚一怔,他红了下脸,却坚持:“我又不是没有过……只要我心中无鬼,白天怎么不能和殿下在屋中说话了?我心中无鬼,就是不知道殿下是不是也一样了。”   暮晚摇:“……”   她一时胆怯,几乎想夺门而逃。但是对上言尚的眼睛,暮晚摇便只是淡然地笑了一下,好像自己分外理直气壮、不怕他查一样。   然而背过他领路时,她脸就垮了一下——怎么办?   -----   关上门,让仆从们退下,暮晚摇坐下,给自己倒杯茶。   言尚靠在门上,看她两眼,才走过来。他并不坐,站在她十步外,好观察她的所有神情。暮晚摇随便他看,还对他抛了个娇美的流波。   他一愣,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然后又移回来:“之前鸿胪寺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乌蛮的将军,而是乌蛮王吧?”   暮晚摇心想人家何止是乌蛮王,人家刚到长安那晚,还射箭送了我泥人呢。   她托着腮,有气无力的:“嗯。”   言尚顿了下,说:“你之前说你和他不是旧情人,是骗我的吧?”   暮晚摇连忙放下茶盏,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否认道:“绝没有!是他纠缠我……我并未喜欢过他。言二哥哥你要相信我。”   言尚道:“我如何相信你?你和他无私情,那你那天见到我跑什么跑?”   暮晚摇:“……是我怕你吃醋嘛。你看你现在不就是吃醋嘛。”   言尚抿唇。   道:“我本来没有……都是你闹的。”   都是她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让他反复思量,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暮晚摇迷惘,不解地看他。他一下子转过脸,看似颇有些懊恼,就是不知是对她的,还是对他自己的了。   言尚再回头来看她,问:“你分明有很多事瞒着我,你那日和乌蛮王分明很熟悉的样子。他俯下身看你,碰你的脸,你也没躲。那日他有没有、有没有……亲你?”   暮晚摇觉得可笑。   说:“当然没有了!熟悉是因为以前认识嘛。”   言尚低眼:“然而你承认他纠缠你,你却还和他在街市上逛。”   暮晚摇:“没办法呀。当日大典上我说过让他们可以追慕我,那我总不能不给人机会。”   言尚:“你说的是谁得你的心,你就跟谁和亲去。但是!难道你真的想走么?想和亲去么?你这样……我怎么办?”   暮晚摇一呆,抬头看他。窗棂照入一点儿阳光,清清的,雪一般,落在言尚蹙着的眉峰间。他低着头不看她,似在想什么。压根不觉得他说的话让她震撼,不觉得他那句“我怎么办”,让她心里生了波澜。   暮晚摇看了他半天,见他又抬眼来看她,道:“你不能这样。听你的话,你不只和乌蛮王经常一起逛街市,你还和其他使臣也这样。”   在他忙碌的时候,她日子好清闲!   暮晚摇呆呆的:“啊。”   言尚皱着眉,开始缓缓地、委婉地,说她不必这样。说那个蒙在石是乌蛮人,他和她的日常习惯又不一样。他理解她要周旋,她肯定不愿意和亲,那既然如此,就应该和乌蛮王不要走得那么近。   暮晚摇听着他说话,一开始点头,虚心听教。但是大概她的好说话无形中鼓励了言尚,言尚竟然说得更多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她要稍微注意点,不要给人那么多的机会。   暮晚摇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   言尚有点儿气。   却见她不悦,他就闭嘴不语了。   他不说话了,暮晚摇便又悄悄来看他。见他低着头,眉头一径蹙着,颇有些失落的样子。   清如玉竹的美少年这般烦恼,又强自忍着,让暮晚摇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她一时间竟然有点怜惜他,想他心思那么多,却憋着不说……可是要是让他说,她又要被数落。   暮晚摇小声试探:“言尚?”   言尚没吭气。   暮晚摇再次:“言二哥哥?”   他仍低着头,没有回应。   暮晚摇心想,看来是真有点不高兴了。   她起身,走向言尚。言尚诧异抬眼看来时,暮晚摇已经搂住他,仰脸亲上他嘴角。她格外热情,舌尖灵动。言尚张口时,她就侵过来,让他心一下子猛烈跳两下。   他抓住她肩膀,转脸想避开,她却不放。   言尚被她推着,一径向后,被她推到了床上。跌在褥间,床帐被暮晚摇手一扯,层层叠叠,遮覆住了眼前的所有光。   她跪在他膝前,跪在他宽大衣袖上,伸手勾他的下巴,不断亲他。   言尚的气息开始乱,抓住她肩膀推,他睫毛颤动,开口时语气急促又带点儿气:“你又这样,又来这招……你以为这样就有用么?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么……唔。”   暮晚摇不理会,专注亲他,气息向下,拂过他红透的、紧绷的脖颈,咬住他喉结。   他身子绷起,猛地颤了一下。   言尚真有点生气了:“暮晚摇!”   他道:“你就仗着我、仗着我……”   暮晚摇笑嘻嘻的,终于开了口:“我就是仗着你不爱生气呗。但是真的不是欺负你,这次是补偿你哦。”   她想了下:“其实我很喜欢看你穿官服……不过这次算了。”   言尚撑起上身:“那你让我起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暮晚摇哼笑一声,心想谁想跟你聊。让你冷静的时候,你就一大堆道理,说我这不好、那不对;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为我所控啊。   暮晚摇从他微皱的衣襟间抬起脸,对他调皮一笑,身子向下滑。   他蹙着眉梢,茫然看她,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他的衣领被扯开,她的气息拂在他腰间,却仍不停,他一下子慌起,再次拉她:“暮晚摇!”   暮晚摇勾着眼看他微汗的面容一眼,声音含糊地笑了一下。   -----   如同古木青藤,好好地在水下长着,万古不变。   却偏有灵蛇来扰。   纠缠着那青藤,逼那青藤抽出根筋。那调皮的蛇是个坏种,专挑旁人的弱点。   利齿伸出,张口就一口咬下。   咬在青藤上。   如喝人血肉一般痛快。   -----   言尚腰不自主地向上挺了下,听到暮晚摇揶揄笑声。这般羞耻,这般难堪,她大胆得让他心脏骤停。他受不住,手指搭在床板上,青筋一跳一跳的。修长的手指抓着床沿,用力得几乎发白。   他忽然一下子拽住暮晚摇,将她拉扯上来。暮晚摇刚感觉到他的激动,他就将她提了起来,一下子压下,低头不管不顾地亲来。   尽是滚烫,尽是狂跳的心脏。   帐外的日头灰蒙蒙的,不知重帘卷了又卷。   他颤抖得厉害,又第一次这么情绪不稳,将暮晚摇几乎吓到。但是不等她回忆起被男人所压的可怕记忆,他就垮下肩,跌在了她身上,头埋在她颈间,早已凌乱散下的发蹭着她的脸。   他竟咳嗽了两声,抬起脸时,眼尾都留着没有褪尽的红晕。   才道:“你……太过分了。” 第82章   帐子被外面的光镀成金银色,皱纱扬动的时候, 便如金色的云霞流动一般。   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暮晚摇的脖颈被弄得尽是汗, 郎君的脸挨着她, 她被染得跟着他一起脸颊升温, 隐隐发烫。   他的长发散在她颈间,他颤巍巍的气息拂在她耳后。搂着她腰的手紧得好像要掐断她一般, 而他抬目看她一眼,眼中都被逼得出了水光。   暮晚摇本就有些红晕赧然,做这种事也是她想讨好言尚……不过言尚反应这么大, 也出乎她意料。   暮晚摇呆呆看着他,心想男人最原始的欲, 凶残暴虐, 实在是很丑陋的, 她想象不出有什么美化的词来。但是言尚不一样。旁的男人面对欲时那般丑陋, 他却依然是清润的, 干净的,在她心中美好无比。   就连他现在……这个样子, 她也不觉得可怕,不觉得他讨厌。她非但不讨厌,她还很喜欢看他眼中的水意, 眼尾的红晕。   暮晚摇垂下眼皮,向下面看自己的裙裾。她海棠红的裙子,靠近腿的位置,颜色被染成了深红。她眼睛向下瞄, 言尚估计以为她又要使坏,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恼羞成怒道:“不许乱看。”   女郎浓长的睫毛就如刷子一般在他手掌心挠了又挠,她声音娇娇的,又不满,又撒娇:“你弄到我身上了!”   被他捂着眼睛,暮晚摇想象中,言尚脸红得快烫死他自己了吧。   听他声音很低地讷讷道:“对不起……我来收拾。”   说着他就放下捂她的手,撑起上身要收拾两人胡闹的后果了。暮晚摇连忙把他重新拉下来,和她一起躺着,她不满:“你真是劳碌命,就不能躺下来稍微休息一下么?反正你在你自己身上弄到得更多。一会儿再收拾也成。”   言尚心里胡乱的、纠结的:不成吧?一会儿不就干了么?痕迹不会被侍女们看出来么?   但是暮晚摇强迫他躺着,他便也纠结着顺从了,心里想她应该有办法吧。而大白天和暮晚摇一起躺在床上,看着怀中的暮晚摇,言尚望着她仰起的雪面半晌,又情不自禁地端着她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一会儿。   很细致、温柔的那般亲法。   暮晚摇又笑,又往他怀里拱。言尚很无奈,看她拱入他怀里,他遮掩了一下,她没有顺着他已经散开的衣袍摸进他里面去,却也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言尚刚感慨一下气氛还是很好的,就听暮晚摇道:“你腰好细呀,我刚才那样时就发现了……”   她嘴被言尚捂住。   言尚又被她闹成了大红脸:“又乱说!殿下总是这么口无遮拦。”   暮晚摇扯下他捂她嘴的手,对他翻了个白眼。言尚愕然她竟然对他翻白眼时,听她说:“你对自己的身体太不诚实了。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你既不敢看,也不敢说。你以后还怎么跟我玩?”   言尚微怔,望她:“以后……殿下还会和我一起……玩?”   暮晚摇瞪圆眼:“不然呢!你什么意思呀,不会是真的觉得我喜欢旁人吧?我都、都……为你这样了。你以为女子愿意为郎君这样,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么?”   言尚道:“我也隐约觉得……殿下待我不一样。”   二人躺在床上说私密话——暮晚摇:“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和我挨得近的时候,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虽然还是有一点儿,但你不像以前一样总是绷着了。”   言尚:“你总是时不时来一下,我早被你吓出习惯了。就是今天……白天还是不好,下次晚上吧。”   暮晚摇瞥他:“你还跟我约上下一次哇?好贪心。”   暮晚摇又好奇地捧着他的脸,观察他的神情,害羞地咬了下腮,悄声问:“真的很舒服么?特别舒服么?你特别……激动啊。比以前还要激动。”   言尚赧然,又恼她什么都敢问。但是暮晚摇逼着他回答,他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暮晚摇欢呼一声,搂着他脖子就来亲他了。而这般一蹭,他就又有点儿……暮晚摇也发现了,瞥他。   她张口就要问他是不是还想要,被言尚捂住嘴,不要她乱问。   言尚:“……纵欲不好。”   暮晚摇敬佩:“你这算哪门子纵啊?”   言尚绷着身,却终是不肯。反正不舒服的是他,又不是暮晚摇。暮晚摇见他这么害羞,就随他去了。   怀里小公主终于不闹腾了,言尚眼睫覆眼,无奈地笑了一下。笑意清浅,潺潺若静水。   他低着头似在思考什么,暮晚摇也不管他,她蹭在他怀中找到舒适的姿势,伸手掬起他散在软枕上的一把乌发,缠在手中玩。她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发,还能闻到他发上的清香,还有一点儿浅淡的湿意。   因为他刚洗浴过。   暮晚摇自得地想,在院子里抱他时就知道他洗浴过了。不然她才不会为他那样呢。她多聪明啊,既取悦了言尚,又让言尚原谅她了。   暮晚摇正洋洋得意地想着,言尚低下头,与她说:“你和乌蛮王走那么近,还是不对的。”   暮晚摇脸一下子冷下。她面无表情抬头:“怎么,还要跟我算账?”   言尚无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可以有一些解决方法。我不是不信你,就是……你总是什么也不和我说,你总要我心安一下吧?”   暮晚摇冷冷的:“你想怎样?”   言尚:“我也不想怎样。就是如果我公务不忙的时候,我可以去鸿胪寺帮忙。你和使臣们、乌蛮王一起,你应付他们的时候,我也要一同去。”   暮晚摇愕然。   说:“你要就近监督我?”   言尚道:“不是监督。只是想护着你。”   暮晚摇:“不还是想监督我么?”   言尚无言,垂下了眼。   而他不说话,暮晚摇就怕他难过生气,瞬间心软。她心想她本来就很光明正大,虽然言尚要跟着、她会麻烦一点……但是总不能看言尚伤心嘛。   暮晚摇就慢吞吞:“你想来就来呗。我无所谓。”   言尚瞥她,暮晚摇笑:“所以翻过这篇,可以不和我算账了吧?”   言尚心中其实还有很多疑点,但是暮晚摇的行为也让他看出来,他是不太方便和她谈得太深的。   她是带刺的玫瑰,永远伸着她的刺,警惕地看着所有人,唯恐有人靠近她去伤害她。她努力伸展开枝叶,迎接言尚走入她的世界。但是,他毕竟是外来客,毕竟不能一开始,就让她完全放弃她的刺,去全然信赖地拥抱他。   言尚低头,撩开她额上的刘海,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说:“不算账了。”   暮晚摇松口气,重新露出笑容。   偏偏言尚抛却了那些烦心事,好像对男女之间的事难得产生了好奇。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问:“你方才对我那样……是不是我也能对你那样啊?”   暮晚摇:“……”   她一下子僵住了,感觉到言尚搂着她腰的手隐隐向下滑,她慌得连忙按住。言尚垂目看她,她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暮晚摇脸涨红,听言尚红着脸小声:“我觉得,人都是一样的吧。我会舒服,你应该也是……我想试试。”   暮晚摇大叫:“你敢!你敢!”   她开始挣扎,不让他碰她。她面若染霞,又慌又羞,在他怀里如鱼儿一般跳起。言尚被她吓了一跳,松开了手,暮晚摇羞怒道:“你敢这么对我,我就再不理你了!”   她观察言尚、掌控言尚可以,言尚怎么能观察她、掌控她?他就应该被她压着,而不是反过来压着她!   言尚收回了手,失落道:“好吧好吧,你别乱跳了。”   暮晚摇放下心。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盖是情人之间那种翻来复去、外人听着没意思、俩人却能笑起来的话。   之后言尚先掀开帐子,衣衫凌乱的他从中出来,他避着目光不敢多看暮晚摇衣裙上被他之前弄出的痕迹,催着暮晚摇喊侍女们弄水来,两人清洗一下。言尚又懊恼:“下次不要这样了……你的裙子怎么办?”   暮晚摇:“什么‘怎么办’?”   言尚结巴:“被、被人看出来痕迹怎么办?”   暮晚摇:“看把你为难的。我一个公主,看出来就看出来,谁敢问我?”   言尚便不说话了。   -----   但是暮晚摇去洗浴的时候,侍女夏容纠结着来问:“殿下,是不是要备避子汤?”   暮晚摇愣了一下,回头看她,说:“不必。”   夏容惊愕,神色更为难了。心想难道殿下的意思是,她愿意为言二郎生孩子?   可是……未婚先孕,不太好吧?   夏容听到暮晚摇冷淡的声音:“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日后永远也不需要。你不必再问我,再问我要不要‘避子汤’,我会杀了你。”   夏容骇然,又委屈,只好告退。   公主府有单独的浴舍,里面有汤池。蒸雾腾腾,夏容等侍女退下后,暮晚摇独自坐在汤水旁。她坐在岸上,细白的小腿踩着水玩了一阵子。   心中空落落地发了一会儿呆,暮晚摇才自嘲一笑,下水洗浴了。   -----   接下来,和丹阳公主打交道的使臣们都发现,公主身边,时不时会跟着一个官员。   说是鸿胪寺的,跟着丹阳公主,也为了接待使臣。   使臣们勉强接受。   蒙在石再和暮晚摇一起出去时,见言尚跟着,蒙在石一愣,当即眯了眯眼。   暮晚摇在前,言尚跟在后。暮晚摇若有若无地挡在言尚面前,目光警告地看着蒙在石。   她的意思何其鲜明,大有他若是敢伤言尚一分,她就和他搏命。   蒙在石再对上言尚的目光,言尚对他温和一笑,礼貌客气。但是礼貌客气是言二郎的一贯风格……蒙在石可是记得在鸿胪寺的时候,自己差点就着了这个人的道。   如果当时言尚没有写第二个册子,直接把第一个递上去,虽然误会最后一定会解释清楚,但是乌蛮少不了在其中受些折腾。   言尚会不动声色地谋算……可比暮晚摇那种直截了当的风格阴险多了。   而再想到当日在北里,暮晚摇像个傻子一样围着言尚转……蒙在石冷嗤,心中不悦至极。   蒙在石目光一转,笑道:“今日和殿下去乐游原赛马,如何?”   暮晚摇:“来啊。”   蒙在石看向言尚:“言二郎这般文臣,总不会还要跟着吧?”   言尚和气道:“虽然我马术确实不如大王和殿下,但身为朝廷命官,自有职责在身,还请两位莫要为难臣。”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还要跟着了。   蒙在石转身就走,暮晚摇回头,对言尚偷偷笑一下。   言尚回她一个“放心”的微笑。   其实这么两日下来,不知言尚如何,暮晚摇还挺喜欢言尚跟着的。因她可以偷偷摸摸地戏弄言尚,悄悄撩拨他。而他惊愕之时,又往往会很紧张。   暮晚摇承认自己有点儿坏心肠,就想看言尚上一刻和使臣你来我往地斗嘴,下一刻就被她吓得目光躲闪,不断后退。   麻烦的事情是,言尚跟着,某种程度上,暮晚摇确实没办法实行自己的计划,和蒙在石的感情一点点转温。   在她原计划中,她应当在一次次私会中,改变自己的态度,和蒙在石“旧情复燃”,趁他麻痹之时,夺他性命。然而现在有言尚看着,虽然言尚通常不会说话,暮晚摇的计划,却被迫弄得支离破碎。   致使暮晚摇和蒙在石看起来是不再针锋相对了,也会聊天说笑了,但是……确实不像是有情。   好在暮晚摇百般纠结时,有一日言尚告诉她,他次日约了人,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办,就不陪暮晚摇去见蒙在石了。暮晚摇心中当即雀跃,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冷冷淡淡地“嗯”了两声,符合她平时那种敷衍随意的态度。   骗住了言尚。   -----   当夜,暮晚摇就与蒙在石相约,次日约着众位国外使臣一道,众人一起去南山打猎。   大魏公主要打猎!这般风采,不愧是大国之风。   使臣们自然欣然应诺,蒙在石也同意了。   只是当晚,在自己的住舍中,研究着暮晚摇这个相约,蒙在石觉得有些意思。   蒙在石摸着下巴,喃声:“打猎啊……那就会舞刀弄枪了……我能相信她么?”   下属们道:“这是在大魏的地盘上,丹阳公主应该不敢做什么吧?一个不好,就是两国矛盾啊。”   蒙在石若有所思。   却道:“毕竟是狠心又无情的小公主,我不能不提防。得做一些准备。”   -----   这个晚上,公主府上也是灯火通亮。   坐在内堂,暮晚摇坐在长案前闭目假寐,听方桐说起布置。   方桐说道:“这段日子来,一直小心地往南山调去公主府上的卫士。如今府上卫士已经尽数转移到了南山。乌蛮王虽武力强盛……但我等提前布置,当也能击杀他。”   暮晚摇颔首,又道:“把人带进来。”   方桐就退下,一会儿,领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回来了。   暮晚摇睁开眼,看向堂下立着的那个沉默男人。昏昏灯火下,乍然一看,竟和蒙在石身形有几分像,面容也有点儿相似的轮廓。更奇的是,这人脸上也有一道长疤。   不枉方桐费心在胡市中买到了这个人。   方桐介绍:“这个人原来就是乌蛮人,母亲是个马奴。他母亲被乌蛮铁蹄踩死,他仇视乌蛮,和乌蛮兵士作对了很多次,差点被杀死时,被去乌蛮做生意的大魏人救了。辗转反侧,此人就流落到了我大魏的市集上,成了一个奴才。   “他虽是乌蛮人,但他已在大魏待了十年,还给自己取了大魏的名字。这人心向大魏,又仇视乌蛮,应当可以合作。”   暮晚摇扬下巴。   站在下面的男人就俯身,向高贵的、美丽不可逼视的公主殿下行叉手礼,说出的大魏话已经很正统了:“小民韩束行,见过公主殿下。殿下的人给了小民主人千贯,殿下又是要除乌蛮,小民自然会竭尽全力,为殿下效劳。”   暮晚摇冷声:“如果让你去死,你也愿意么?”   韩束行看着非常冷漠,脸上的疤痕随着他说话,而像游龙一下浮动:“无所谓。小民贱命一条,此生已经没有指望。如果能杀几个乌蛮人,陪小民一起死,就是小民的荣幸了。”   暮晚摇默然片刻,又问了这个人几个问题。见对方确实可靠,她才让方桐将人带下。   静谧的内堂,暮晚摇独自坐了一会儿,也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心脏狂跳。   然而,她必须——   蒙在石对她其实一直不错。   可她不愿和亲!   杀了他,才能一劳永逸!   他是她耻辱的过去,她不愿这个过去在自己眼前一直晃……她就是这般狠心。   -----   次日,蒙在石来接公主一同去乐游原。   乌蛮一行人,如往日般戴着青铜面具。戴着面具的乌蛮王骑在产自陇右的高头大马上,对招摇明媚的丹阳公主颔首。   暮晚摇慢悠悠地将他们一行人瞥了一遍,向自己这边的方桐使个眼色。   暮晚摇露出笑,她偏头时,美目流盼,秀若珪璋,让一众人晕目称赞。而她蓦地握紧马缰,高声一呼“驾”。一骑绝尘,衣袂若飞,先行骑马而走。   乌蛮王等人直追!   长安街市上,贵人风采如是,百姓避让之时,见暮晚摇御马和乌蛮王一同出行,直出城,前往南山!   -----   言尚正在招待千辛万苦、从乌蛮赶回来的、自己先前雇佣的胡商们。   他等不及对方来找他,听说这些人回来后,就直接去西市找人。   言尚几次三番来这里,问胡商们的安危,又在胡商们归来后,再一次给钱,给的佣金比当初雇佣时说好的还要多。   胡商们心中感慨。他们离开长安时,言二郎还在读书;然而他们回来时,言二郎已经是朝廷官员了。   虽是官员,二郎却如昔日一般,和他们平起平坐,没有嫌弃他们。   胡商们自然要尽力报答言二郎。   言尚直接问:“其他的琐事之后再说,我先问最想知道的。你们可知,现任的乌蛮王,和之前和亲去的丹阳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么?”   胡人们对视一下,露出心照不宣的、男人才懂的那种嘿嘿笑意。   言尚心一空。   听一个胡人道:“郎君你问对了!乌蛮草原上都有传言呢,说现在乌蛮王还做王子的时候,就和当日的王后、就是那位和亲公主不清不楚,两个人关系可和一般人不一样。以前老乌蛮王没死时,这种传言就被压着,现在这位乌蛮王做了王,这种传言就没人压了,草原上好多人都听过这种流言!”   言尚脸微微有点儿白。   却是心性强大,没有表态。   何况这本就是他的猜测……他本就觉得暮晚摇在骗他!   言尚道:“你们的话说得我糊涂。现任乌蛮王,做王子是什么意思?”   胡人诧异:“大魏这里都不知道么?现在这位乌蛮王,虽然说是从战乱中杀出来的,但是他是前任乌蛮王的长子啊!他本来就是前任乌蛮王的儿子,只是当时王位传的不是他。   “大家都说,是现在乌蛮王与和亲公主两个人,一起害死了老乌蛮王,杀了还没登上王位的小乌蛮王,所以现在乌蛮王才能上位!乌蛮不在意这个,所以这种流言传得到处都是,也没人管,不知道真假。”   另一个胡人补充:“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八九不离十。不然和亲公主怎么能才和亲了两三年就能回来大魏了?肯定是和现任乌蛮王做过交易!”   他们七嘴八舌,开始说各种讯息。   直到看到言尚脸色不太好,忽然站了起来。   言尚这种人,脸色不太好的时候,实在是少见……众人停了话,不安的:“郎君怎么了?我们可是说错什么了?”   言尚勉强对他们笑一下,安抚道:“没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接下来的问题,我下次再找诸位问。这次实在是有事……我不得不走,见谅!”   大约是言二郎突然想起来的事格外重要,他的礼数都有点儿慌,离开的时候格外仓促。   -----   出了那个铺子,言尚就骑马回府,毫不犹豫地赶往公主府。   他突然发现他漏了一个很严重的猜测。   他一直在猜暮晚摇和蒙在石藕断丝连,情意深深浅浅。   他却从不想,暮晚摇也许是恨之入骨。   也许她对蒙在石笑,根本不是旧情复燃,而是……麻痹蒙在石,抱有另一种目的。   如果蒙在石是老乌蛮王的儿子!   如果暮晚摇在老乌蛮王还活着的时候,就和蒙在石关系匪浅……共侍父子,父亲娶了她,儿子现在也来长安求娶她。   共侍父子!   对暮晚摇来说是何其耻辱!   不会是爱,那就只有恨!   恨到极致,必然想杀人……然而她若在其中出了事怎么办?   -----   言尚赶去公主府,果然,公主府的卫士已经被搬空。   言尚不理会茫然的公主府侍女,不如往日那般还和她们交代两句,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言尚府上没有卫士,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当即仓促调人,前往南山。   言尚急促骑马在街上,脑中乱糟糟地盘算该找谁借兵马时,前方一只队伍,向他迎面快速前来。   马速极快!   却在即将和他擦肩时,为首的马停了下来。   旌旗猎猎,骑士们纷纷驻足。杨嗣骑在马上,回头看他:“言素臣?”   言尚看去,见是许久不见的杨三郎,领着一众骑士,大摇大摆地入了长安城。杨嗣面容英俊,比以前黑了点。   狭路相逢,市坊喧嚣,这位少年郎御着马,正挑眉懒洋洋看他。黑袍红领,发丝微微拂面,杨嗣何其鲜衣怒马,肆意风流。   言尚当即:“三郎,我有一事求助,你且与我一同前往南山!” 第83章   好几个月没回来长安, 重新见到热闹的、豪放的长安百姓, 十足亲切。   赵家五娘赵灵妃骑着一棕马, 和自己的表哥等人一同骑马行在长安入城后的大道上。   两边班楼酒肆, 屋宇雄壮, 门面广阔。人物繁阜,杂花相间,旗帜招摇, 何其繁华。这般喧闹中,赵灵妃看到了骑队最前方,一骑绝尘行得最快的自家表哥停下了马,在和另一在街上徘徊的郎君对话。   虽是隔着距离, 但对面少年郎那玉质金相的相貌风采,却挡也挡不住。赵灵妃眼睛瞬间亮起,驱马迎上去, 欢喜无比:“言二哥,你是听说我要回来了, 专程来城门口迎我的么?”   言尚:“啊……原是赵五娘, 好久不见了。”   他语气仓促,声音依然含笑温和。因骑在马上不方便行礼,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   但是赵灵妃一听他这诧异语气,就知道言尚根本不知道她今日回长安。   赵灵妃目光刚黯下, 还未曾再接再厉和言二郎攀什么关系,和言尚一起说话的杨嗣就驱马回了身,他屈指于唇边, 一声响亮的唿哨声尖锐发出,让跟随的众骑士陡然一惊,齐齐绷紧了神经。   见那为首的一身窄袖玄服的杨三郎高声:“儿郎们听令,随我一同出城!灵妃,你领着女眷回我家报个平安,我与言二郎有事出城一趟——”   “驾——”   话音一落,当机立断,根本不给赵灵妃拒绝的机会,杨嗣就一马当先,先转马头,重新行向出城的方向。赵灵妃茫然看向言尚,等这位性情温和的郎君的解释。但言尚只是抱歉地拱了下手,竟也抓紧缰绳,驱马去追杨嗣了。   言尚声音微抬高:“三郎,等我——”   言尚之后,原本跟着杨嗣、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的众二郎骑士,纷纷调转马头,重新跟随着主人一同出城。   长安入城大街上,众马齐调头,声势震天,尘土飞扬。赵灵妃被尘土呛得咳嗽之时,不断看着马匹和儿郎们和她擦肩而过。她愕然半天,竟被这么急的动作激起了兴趣,想跟去看一看。   但是犹豫了一下,赵灵妃看看身后马车中安置的女眷,还是打算回府报平安、再出来看热闹比较好。   -----   宫巷夹道上,刘文吉正要如往日一般出宫去翰林院时,一个小内宦过来喊他,将他领到了这里。   刘文吉以为是自己行为又招了谁的眼,一顿私下里的挨打免不了。他僵硬着身,忍着那种对即将到来的拳脚的惧怕,跟着小内宦到了夹道。   夹道宫门口,等着他的,不是自以为的挨打,而是一个身体发福臃肿、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公公。   一眼认出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正当红的大内总管成安,刘文吉连忙跪下请安。   成安看这个内宦面白年少,知道礼数,就满意地点头笑了笑。跟旁边那个领刘文吉过来的小内宦使个眼色,那个小内宦就殷勤地去扶刘文吉起来。   小内宦:“哎呀,文吉,你跪什么跪啊?难道成公公专程见你,是让你下跪的么?”   成安皮笑肉不笑般的:“刘文吉是吧?老奴之前跟着陛下侍疾,没空管外面干儿子的事。陛下身体好了些,老奴这才知道原来老奴干儿子和翰林学士之间差点闹得你死我活,是你在其中说和,让他们和解的?”   成安顿一下:“听说是在北里吃了好几次名花宴,都是你请的?花了不少钱吧?”   刘文吉懂事道:“不值什么,都是应该做的。”   成安哂笑一声。   他拉长声音,便显得有点尖:“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小内宦,什么心思,老奴还不知道么?老奴在陛下身边服侍几十年,也勉强算半个人物,承你的情,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说罢,你要什么好处?是想要出宫办差,还是金钱美女啊?”   内宦说出宫办差,倒是正常;说金钱美女,太过可笑。   然而这里站着的三个内宦,没人觉得可笑。   他们被剥夺了男人的一样东西,却毕生都在追求那样东西所附庸的意义。就如报复一般,残虐、阴狠。   若非如此,何来一个太监偷偷在宫外养夫人养小妾的说法?何来宫中与小宫女的对食的说法?   刘文吉深知这些去了根的人的心思。然而金钱美女对他有什么意义。他自去根进宫,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权。   那滔天的、庞大的、吞并所有人的权势。   刘文吉垂着眼皮,和顺道:“奴不求旁的,只求跟在成公公身边,得成公公教诲。”   成安:“啧,你这是想去御前伺候啊。嘿嘿,咱们陛下可不好伺候啊。”   刘文吉道:“全凭公公指点。”   成安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心里也确实有几分思量。随着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年纪也跟着大了。去了根的内宦,老得比正常男人快得多。在刘文吉之前,成安身边本就养着好几个自己一手调教的小内宦,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徒弟若是有人能上位,自己老了后也有人养啊。   成安就道:“行吧,从明日起,你除了去翰林院,就跟在老奴身边做事吧。”   刘文吉感激涕零,撩袍又跪下磕头。   这一次,成安坦然受了他的礼。   成安低头端详着这个俊俏的年少内宦,喃喃自语道:“不过只是一个小内宦,无品无阶,不好去御前啊。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就是宫闱丞了。好歹有个品阶,像个样子。”   刘文吉猛地抬头,目中光如星闪烁,茫然又怔忡地看着成安。当成安随口要封他一个“宫闱丞”时,他心中酸楚、悲痛、震撼、欢喜,难以一言说尽。   宫闱丞,是属于内侍的一个品阶。   这个品阶,如果对应到官位上,属于从八品下。   从八品下的概念是……言尚几经周折,又是算计州考,又是参加春闱,又是去参加制考,忙活了整整一年,在长安士人圈中都有了好名声,言尚如今的官位,也不过是从八品下。   刘文吉来长安求官,整整两年,毫无机会。   却是他进宫当了一个小太监,也没做什么大事……一个从八品下的官阶,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这一切,衬得他的人生,是多么的……可笑!   成安眯眼,睥睨下方跪着的那个目中好似闪着泪花的小内宦:“怎么,你不满意宫闱丞?”   刘文吉压下自己心中酸楚和悲意,欢喜磕头:“多谢公公怜爱。”   -----   南山中,刚刚入春,山上笼着的一层薄雪刚刚褪去,丹阳公主就和众小国的使臣们约在这里狩猎。   群马竞逐,绿林浩瀚。   众小国使臣围着漂亮的丹阳公主,纷纷献殷勤。初时替自家主君求亲,不过是看不过乌蛮王一家独大;但后来,大家倒是真情实感地求亲。   若是能和大魏和亲,那双方关系不是更进一层嘛!一些边邻小国,正是靠着大魏的庇护过日子,自然格外想和大魏和亲。   这位丹阳公主就很好!   而哪怕不是这位丹阳公主,换一个公主,只要是大魏表态的,都可以!   不过暮晚摇对使臣们的讨好却只是应付着随意笑两句,她美目与乌蛮王的队伍对上时,才轻轻地亮了一下。   骑马而行的乌蛮王戴着面具,身后的众乌蛮军人也戴着面具。暮晚摇心里嘀咕,想以前也没见乌蛮有这种奇怪规矩。然而在大魏,蒙在石经常这样,她也懒得过问他的任何事。   与乌蛮王的目光隔着面具对了一下,暮晚摇拍了下手掌,让周围都安静下来。她笑吟吟道:“好了,闲话不说,我等这便开始狩猎吧——初春刚至,山中动物刚刚醒来,可是不好见到的,全凭各位本事了。”   四方便有笑声,有人大着胆:“若是有人赢了,有什么奖励么?”   暮晚摇含笑看去:“若是赢了,今夜我赏他和我一同用膳。”   背后,蒙在石的声音如磁石般响起:“哦?这样的话,那本王可是不相让了。”   当即有使者不服气:“乌蛮王未免太自信吧!我等箭术并不输乌蛮!”   蒙在石懒洋洋的:“来试试呗。”   这般嚣张的态度惹了众怒,叽里呱啦,所有人都吵了起来。   暮晚摇微放下心,回头看了乌蛮队伍一眼。她初时见这些人戴着面具,蒙在石又不说话,以为有什么诡计;现在听到蒙在石的声音,知道他在这里,那自己的计划才有意义。   乌蛮王向她伸手,示意双方同行,就如蒙在石往日表现得那样。   往日暮晚摇不一定给他面子,今日,她对对方微微一笑,骑马先行。   丹阳公主纤柔美丽的背影掠入葱郁林中,蒙在石这方紧盯着,听到公主的娇喝“驾”声,公主身边的卫士们也齐齐跟上。乌蛮这边比其他使臣反应都快,先行一步,向丹阳公主追去。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上马入林!   -----   “嗖——”   南山如绿海,一只只箭只在林中穿梭,射向那些懵懂的、刚刚苏醒的动物们。猎人们在林中目光如电,警惕万分,丛林不断如波涛般发出沙沙声,遮掩住一切动静。   渐渐的,暮晚摇这边人、蒙在石这边人,和大部队脱离了。   大魏红妆悍然,乌蛮更是人人尚武,这般经历下,暮晚摇并非不能拉弓射箭的寻常女郎。   裙裾如莲散在马背上,箭和弓都在囊中备妥。她夹着马肚,奔在最前方,不断地拉开弓,一只只箭从她手中射出。而每每射中,就有方桐等人快马赶去,将射到的动物提回来。   几番下来,暮晚摇面容上露出笑,眉目舒展开来。   而蒙在石那边自然不落下风。   乌蛮那边队中所有人都能骑马射箭,随着他们一次次弯弓,他们的马速竟然超过了暮晚摇这边。   暮晚摇这边队伍越来越慢,她原本和乌蛮王在林中并驾齐驱,现在却是一点点落后,和对方距离越来越远。   暮晚摇作出喘息剧烈的样子,让胯下的马干脆停了下来。她目光紧盯着前面那批乌蛮人的背影,一目不错。   缓缓的,暮晚摇目中还带着一丝笑意,手中晃着弓,她偏头,好似顽皮地与自己的侍从方桐说话。而与方桐对视一瞬,暮晚摇眼睑轻轻一眨,拉下一个弧度,做出了“动手”的示意。   当即,丛林中,众鸟高飞,灌木和树背后,出现了一个个卫士的身影。有带着弓弩的,有提着刀剑的。一众卫士们安静地埋伏在深林中,等着这个时候。   乌蛮人一马当先,却在刹那间,好似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乌蛮王的马停了下来,那戴着面具的乌蛮王长手一挥,让身后人停下,他缓缓扭转马身,向后方的暮晚摇看来。   刹那间,暮晚摇厉声:“杀——”   一只只箭,从林中向乌蛮人飞纵而去。箭只对准的方向,不是人,而是马。   射马腿!让马失去行动力!   乌蛮人马背天下,马就是他们的性命!想让他们失去行动力,射人先射马!   深林中,乌蛮中的马开始有中箭的,有乌蛮人惨叫一声,从马背上跌下,其他人伏身要去相助,更多的箭只射了过来。   乌蛮人嘴里开始大骂着乌蛮话,暮晚摇冷笑一声,再次手一挥——   一个个藏身林中的大魏好儿郎,向那仓促停马躲箭的乌蛮人杀去!   深林中,战局拉开!   -----   杨嗣和言尚一行人入了乐游原,再上南山。南山广袤,不知道暮晚摇到底在哪里。   到了这时,反而是原本跟着言尚来到这里的杨嗣更为熟悉这边环境。   杨嗣牵马只徘徊了一息,就判断出了一个方向:“跟我来——”   他侧脸冷峻,目中光锐利。往日的慵懒随意全然收敛,少年身上的一往无前之势,隐隐有迸发之意。   言尚紧跟着他,提醒道:“三郎,确定是这个方向?时间紧迫……”   杨嗣伏身于马背上,开始摸自己腰间的横刀。长风掠耳,他目光沉静,拔刀而出的讯号,使得身后的骑士们跟着他纷纷拔刀。   杨嗣冷声回答言尚的问题:“放心吧。南山,我比你熟——   “我从小就在这里玩,南山哪里适合阴人,哪里树木多,哪里野兽密……我从小玩到大,在南山找人、杀人……我都比你熟!   “跟我走!”   言尚驱马跟随,再次提醒:“三郎不要意气用事,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长刀握于手,马如电奔,杨嗣已经不回答言尚的问题了。   言尚知道到了这时,自己恐怕控不住杨嗣了。在长安城中走马熬鹰的杨三郎消失了,杨嗣身上的野性开始苏醒了。   控不住,就放开编绳吧——   稍顿一息,言尚言简意赅,向身后一骑士道:“郎君,麻烦借我弓箭一用——”   -----   林中血染,双方战斗展开。   乌蛮人的马纷纷中箭,一个个乌蛮人被拉下来,在地上翻滚着躲箭。大魏卫士纵上,这些乌蛮人却个个骁勇善战,翻身一跃就从地上挺起,杀向偷袭来的杀手。   有乌蛮人喊道:“克里鲁,保护大王!”   一个人当即喊道:“当然!大王,属下来助你——”   一个魁梧雄壮的乌蛮人从马上跳下,长刀哗啦刷开,砍向那逼向乌蛮王的众人:“大魏奸人!真以为我们乌蛮人这里好糊弄么——”   带头杀向乌蛮王的,正是方桐等人。方桐大约听得懂几句乌蛮话,听到背后纵来的寒风和乌蛮人的声音,就大喊道:“是克里鲁!乌蛮一员猛将,众人小心——”   方桐被克里鲁扑倒在地,其余卫士依然冲上乌蛮王的马匹,齐齐砍向马的四蹄。乌蛮王长刀在握,在身边旋一圈杀向卫士,血珠在空中溅起时,乌蛮王撑着一个尸体的脖颈,就从马上跳了下来。   乌蛮王回身,一刻不停,就向远远观战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冲去。   二人看到他向着公主冲去,这些卫士们立刻用以命换命的方式去阻拦!   刀光剑影,尸体如堆!   众人嘶吼声震得山鸟拍翅四飞:“啊——”   乌蛮人满脸是血,人数不如公主府埋伏在这里的卫士多,却一个个张狂得不行:“大魏人,果然奸诈!来啊,老子们跟你们玩——”   方桐与乌蛮猛将克里鲁大战,克里鲁武力倒是一般,但块头大、威力强,方桐全凭矫健身手和对方周旋,引着克里鲁往一个方向走。克里鲁全然无察,威猛的拳风一道道挥出,哈哈大笑:“以前在乌蛮时,老子就想宰了你——”   方桐被一拳打得向后飞出,撞在树上,吐出了血。眼前发黑,肋骨估计都被打伤了,全身痛得几乎动不了。   但是方桐冷笑。   他一张嘴,嘴里的血就顺着牙缝向下滴落。而方桐盯着大步走来的克里鲁,厉声用乌蛮话反击回去:“来啊——不杀了老子,你不是男人!”   克里鲁扑来,要一掌拍死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在他眼中瘦弱无比的丹阳公主的贴身卫士,但是当他靠近时,头顶用铁锁着大网罩下,向他笼来。克里鲁急忙要躲,但是方桐一把迎上,抱住他的腰身,硬是拖着对方一起被罩在了铁网中。   方桐厉喝:“来啊——和我同归于尽啊——”   -----   方桐带头,以牺牲自己、和克里鲁一起被贴网罩住为代价,硬生生扭转了局势。   亲身从乌蛮走过,从不敢小看乌蛮人的战力。哪怕公主府埋伏于此的卫士,数倍于乌蛮人。   暮晚摇紧张地观战,手中冷汗淋淋,看到乌蛮人一个个被压下,有的被困住,有的被杀死,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乌蛮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她呼吸困难,终于,看到众人围杀的乌蛮人身上伤痕累累,摇晃中,轰然倒地。   树叶纷落,林中倏地静下。   还站着的公主府的卫士们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人,而乌蛮人已经没有一个还站着。   卫士们回头:“殿下!”   暮晚摇从马上跳下,向战局中走来。她面容冷淡,杏色裙裾从一地鲜血尸体中走过,却面不改色。卫士们让开路,暮晚摇看着这一个个戴面具的乌蛮人零散地倒在地上,还有不甘地被押着跪在地上,而那骁勇善战的乌蛮王,竟也倒在她脚下。   这让她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她在离开乌蛮那一夜,借用老乌蛮王和下一任乌蛮王的刀,杀了蒙在石一次。   今日在大魏,她真的又杀了蒙在石一次么?   他真的被她杀死了?   暮晚摇蹲在乌蛮王的尸体旁,看着这个人胸前的一只只箭、身上流血的刀痕,她伸出手,一点点摘开这个人脸上的面具。   从上到下,青铜面具后的乌蛮王的本来面孔露出来。   飞眉入鬓,冷硬利落——然而暮晚摇脸色蓦地大变。   她一下子站起,急声:“退后——”   这不是蒙在石!   死的这个乌蛮王不是蒙在石!   却是刹那间,倒在地上的一具乌蛮人的尸体陡然“复活”,在极近的距离下,谁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人跃起,横腰瞬间抱住了暮晚摇,向半空纵起,飞向高树。   从铁网中被救出的方桐在两个卫士的搀扶下走来,看到如此变局,当即骇然,大喊一声“殿下”,手中的刀砸向那个跳起来的抢走公主的人。   那人在半空中攀上树的高枝,怀里搂着挣扎的暮晚摇,回过头来,方桐劈来的刀,正好将他脸上的面具砸掉了。   他的面容露了出来,英俊冷冽。   方桐脱口而出:“蒙在石——”   这才是真正的乌蛮王!   死的那个是假的!   蒙在石让人替他死了!今天来林中狩猎的乌蛮王,从头到尾都是“假王”。而真正的王藏身骑士中,一言不发,冷眼看着闹剧,又装模作样被他们随意砍死。   然后蒙在石在最重要的时候暴起,抢走了公主!   方桐胸口沉闷,又是一口血吐出。   身边卫士着急:“郎君——”   方桐咬牙切齿:“追!救出殿下!”   如今鱼死网破,谁也不必再伪装!   然而当是时,林中更有一群大魏卫士窜出:“何人在此放肆——”   大魏军队!   方桐脸色微变,知道有人牵扯进来了。   -----   丛林幽绿,春水破冰。   蒙在石暴起,就站在他伪装的那具尸体边的暮晚摇如何躲得了?她一下子被他抱在了怀里,被他带着在树林中跳跃逃走。她拼命挣扎,然而在男人的强势下,她真的毫无办法。   男人那让她恨极的力量!   “砰——”暮晚摇被一把扔了出去,丢在了水中。   瀑布从身后山顶哗哗流下,在水潭上溅起小小的七色彩虹。暮晚摇被蒙在石一把摔了下来,她在水潭中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水中。   瀑布的水雾从后溅来,淋湿了裙裾和半身,春日的水十分冰寒,暮晚摇跌坐在水中,撞在了一岩石上,背在后面的手还被水面上漂浮着的寒冰割得发疼。浅浅的到膝盖的水潭,冷得暮晚摇浑身哆嗦。   她坐在水里,一边手背后,摸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小刀,一边仰起脸,看向凶悍低头、眼中渗出红血丝的男人。   蒙在石扑来,一把掐住暮晚摇的脖颈,压住她。他的手卡在她喉咙上,冷声:“暮晚摇!你又想杀我!”   他大喝:“第二次了!第二次了!我原谅你第一次,你就来第二次!你就这么想杀我么?”   暮晚摇被他掐住咽喉,她仰着的脸,流露出病态的苍白色。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步摇落了水,鬓发散开,一尾青丝漂浮在水面上,又湿漉漉地贴着她的后腰。   她看着他笑:“是啊,我就是想杀你啊。你今天才知道?不会吧?想成为草原王者的蒙在石,今天才知道我想杀你么?”   蒙在石手心用力,她的脸就被卡得涨红,带点儿青。她被他压着,后背靠着岩石,整个人柔弱无比地在他掌心中,他轻轻一捏,就能掐死她。   而她是这般美丽。   花朵一般的年龄,尖厉的见人就扎的刺。又冷又艳,黑岑岑的冰雪般的眼珠子盯着他……这般毁灭一般的美感,让蒙在石目光摇晃,体内的暴虐被激了出来。   他低头就要亲她。   一道白光滑过,蒙在石向后仰,另一手快速抓住她不老实的手腕。看到她手中的小刀,蒙在石阴冷道:“你当真想杀我?我对你不好么?做我的王后不好么?”   暮晚摇被他控着,诧异地:“我当真想杀你。做你的王后当然不好!”   她厉声:“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们父子,好不容易走出了噩梦!你凭什么来打扰我,凭什么要我回头!”   蒙在石声音暴怒:“我打扰了你?你本就是我的!你今日的所有,都有我的功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没有我,谁教你怎么做女人——”   暮晚摇手中的刀又想挥下,然而蒙在石抓着她手腕,如拎小鸡一般轻松。   暮晚摇目中光轻轻摇落,她恨声:“所以才要杀你!所以你才是我的耻辱!我不会让我的耻辱跟着我一辈子,我不会让噩梦永远不醒……你要我和亲,我就要你死!我和你不共戴天!”   蒙在石怒极:“伤害你的是我父王!你却全算在我身上么?”   暮晚摇:“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蒙在石:“昔日和我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全是假的?”   暮晚摇冷笑:“不然呢?我会爱上让我蒙羞的仇人之子么?我会爱上把我的尊严踩在地上的人么?我会对仇人有怜悯心,有不忍心么?我是疯了么——”   蒙在石:“你就是个疯子!我昔日对你……”   暮晚摇尖叫:“那也是被你们逼疯的!”   她一字一句:“我时时刻刻,每日每夜,我都要被你们逼疯了!你们这群野蛮人,这群什么也不懂的人,言语不通,行事粗蛮,毫无章法,没有羞耻感,没有罪恶感……我为什么要和你们搅和在一起,你为什么非要我和亲……”   蒙在石怔怔看她。   他目光压下,一言不发,开始扯她的衣领。   暮晚摇全身猛地一哆,骇然:“你——”   蒙在石扯下她的腰带,绑住她乱挣扎的手。水流哗哗,围着他们,尽是挽歌一样的悲意。蒙在石冷冷道:“你说我是禽兽,说我羞辱你,那我就真的羞辱给你看——”   掐住她的脸,他贴过去,轻轻道:“美丽的丹阳公主被乌蛮王在野外上了,你说,大魏皇帝会不会把你献给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被男人摁在在水里,尖锐的石头划着后背,遍身冰冷。   长发如藤蔓般缠绕,面容和睫毛上溅上水珠,她的眼睛却清亮,充满了恨。   没有惶恐,害怕,只有恨——   暮晚摇目露恨意:“你敢!你这样,我此生余下年岁,都将毕生和你为敌!每日每夜地想逃离你,每时每刻地恨着你!我毕生都将反抗你,你永远别想得到我——”   蒙在石心中痛一下。   然后冷笑:“反正你从来也是恨我,无所谓了……”   他低下头,掐住她下巴,气息拂在她脸上时,忽感觉到危险从后而至。   蒙在石猛地跃起,飞身站起,他站在瀑布下,浑身潮湿,回头看,见林树高一些的地方,一把弓对着他。那把方才射来的箭,稳稳地插在水里的石头上。   方才蒙在石若是不躲,那把箭必然直取心脏。   蒙在石仰头,和立在山岭高处、手中搭弓的言尚对上目光。   暮晚摇从水潭中挣扎着坐起,呆呆地向上看去。   衣袍飞扬,春日下,言尚手中的弓对着他,箭再次向蒙在石射出。同一时间,蒙在石跃起躲避,而忽一道黑影擦过深林,速度如电如奔!   极快之下,躲着那箭射来的方向,蒙在石胸口被人一拳砸中。   面前骤然出现一黑衣少年,逼着蒙在石一同砸在了瀑布下的潭水中。   蒙在石被少年逼得跪下后退,膝盖刺拉拉掠过水潭中的石子,血腥味登时弥漫开来。他本就受伤,又被那两人的配合逼到这个地步,当即咳嗽阵阵。   按住他咽喉的少年与他一同跪在水潭中,抬起脸来。   睫毛一根根浓长,其下眼睛静谧冰冷。   正是杨嗣。 第84章   葱郁林中, 言尚搭弓, 目标直指下方蒙在石。箭弓所指,对蒙在石造成威胁。   而就在坐在泥滑水潭中的暮晚摇不过三丈的距离, 掀起巨大水花, 杨嗣和蒙在石贴身相对。   初春的水湍流冰寒, 南山中的林风也格外冷冽。   三人这般相对, 蒙在石跪在潭水里, 他受伤的腰部撞上旁侧的岩石,胸前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的大力打得一阵闷痛。看到突然出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是自己认识的言尚, 蒙在石若有所思。   他非但不惧,还被激起了骨子里的战意。   蒙在石边咳嗽边笑:“言二郎,才两日不见, 你就这般想本王么?哈,看到你出现,却不是公主府那些卫士追来……看来公主府的人,果真是被绊住了嘛。”   言尚立在高处,淡声:“乌蛮王此时收手, 你我尚有谈判的机会。”   蒙在石冷笑, 道:“收手?”   他蓦地看向旁侧坐在水中、用阴郁清泠眼睛盯着他的暮晚摇, 她坐在水流中,手还被他用腰带绑着,衣袂也被方才撕开、扯开一些。水不断地拥向她,深深浅浅, 杏黄深红,她花瓣一般,激起男人的破坏欲。   蒙在石看着暮晚摇,嘲讽道:“你且问问丹阳公主,她想放过我么?”   不等暮晚摇用她牙尖嘴利再嘲讽他,蒙在石就转向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他对杨嗣叹笑,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小兄弟,武功不错啊。不过你还杀不了我,再过几年吧……敢问如何称呼?你可要想好了,你今日帮丹阳公主,那个女人翻脸不认人,你再帮她改变她的处境,她回过头来也是想杀你的……”   暮晚摇蓦地打断:“你问旁人干什么?不要牵扯无故人士!   “你也不要自以为是!把合作关系说得那么暧昧!当日你情我愿,今日你我为敌,依然是你情我愿!我就是想杀你,你再挑拨离间多少人我还是想杀你……站在我父皇面前,我还是这个答案!”   杨嗣:“够了!”   他打断所有人的话,眼睛深如静河,眼前目标只有一个蒙在石。杨嗣淡声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弘农杨氏长安一脉,杨家三郎杨嗣!乌蛮王,今日我欲杀你。若是杀不了你,日后报复,也可直奔我来,不必牵连无辜!”   蒙在石赞一声:“杨三郎是么?好气魄!”   话未落,他陡得一拳出击,水花拍出巨浪来。杨嗣身子腾地一拧,侧身躲避那拳,上半身却仍不退。杨嗣以一种极难的向后仰的姿势,一把横刀从他腰间旋出,下腰之时,刀已砍向身后猛地站起的蒙在石。   蒙在石大喝一声:“好武艺!大魏还有这般人物!”   空手相合,来接他的刀!   这二人武力皆是不弱,三两招的交手,两人已破水而出。水花溅起三四长高,两人近身相战,蒙在石一直不用的刀,也取了出来。半空中,二人的武器“砰”的撞击后,树木都被震得叶子哗哗落下。   二人战得淋漓,外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般战斗之时,蒙在石和杨嗣的心神却都抽出一分,放在了暮晚摇身上。蒙在石身上有伤,他看到从水里艰难站起的暮晚摇,看到她仰头盯着这一方的奇怪眼神,蒙在石心里空下。   那种眼神……她的怨恨在滴血。   一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所有记忆。怀疑自己记忆中的暮晚摇是假的,眼前这个暮晚摇才是真的。所有的美好过往,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暮晚摇只有利用,没有情分……   心脏骤的一疼。   “噗——”心神被扰乱,面前的敌人却不会怜惜。杨嗣趁机一刀挥来,劲风夹着内力,蒙在石当胸被击中,从半空中飞了出去,撞上了最粗壮的那棵树。   古树剧震!   蒙在石顺着树身向下滑,看到杨嗣再次欺身而来。蒙在石扶着自己的刀站起,颤抖的,强忍的:不能败!   不能死在这里!   他不想看到自己死后,暮晚摇那种放心的解脱神情。他不想看到她因为自己的死而高兴……   他的属下们还在大魏,乌蛮和南蛮的问题得不到解决,乌蛮未曾发展未曾壮大,势力不曾统一……壮志未酬,岂敢赴死?!   长发散下,武袍破漏,血腥味在天地间弥漫,蒙在石仰头长啸,高声:“痛快!”   当即旋刀而出,迎身逼战,豪气冲天!   -----   杨嗣引走了蒙在石,暮晚摇跌跌撞撞地、挣扎着从水里爬起。   下一瞬,言尚从上方的高坡上下来,直接下了水过来。暮晚摇面无表情,言尚将弓和箭放在水潭旁,站在湍急水流中,低头就来解开绑着她手腕的布条。   暮晚摇目光看着那方战斗,言尚低头看着她被勒得通红的手腕。   他抬头看她一眼,脱下外袍,就裹住她被水淋湿、也被蒙在石扯开很多的衣衫。   却不知他这个贴心的动作,一下子就稳稳踩中了暮晚摇的尊严,让她一下子炸开了。   暮晚摇怒盯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和蒙在石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言尚睫毛颤一下,尽量挑些委婉的、不刺激她的字眼:“……我和三郎匆忙来救你,多亏三郎武功好。你们的话,我只听到一点……”   暮晚摇讽刺道:“然而窥一言,知全貌!谁敢小瞧言二郎的智慧!”   言尚眸子微缩。   只轻轻地来搂她的肩,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手只是挨到她的肩,她就颤一下躲开他的手指,为了躲避,她还在水潭中被石头绊了一下。言尚看得心痛,却不敢靠近她。   她此时的样子,全身湿透,长发泠泠贴面,又如水草般覆在他给她披上的干净男式外袍上。她从未有过这个样子……这般狼狈,色厉内荏。   暮晚摇厉声:“离开什么离开?这么好的杀人机会为什么要错开?人呢?你和杨三没有带人来么,只有你们两个么!给我把人都带来,杀了蒙在石!”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里,要上岸,言尚怕她摔了,便跟在她三步左右,答道:“有一批军队的人来了,公主府的卫士应对不来,杨三郎的人手就留在了那里相助……殿下,我们快先离开吧。”   他几乎是恳求她:“之后的事,再商量吧。”   暮晚摇置若罔闻,回头来看言尚,催他拿起他的弓:“原来是三哥的人来了,呵,跟得可真紧。那些人被绊住了,你不是人么?你去,拿箭给我杀了蒙在石!”   言尚怔一下。   暮晚摇立刻:“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   二人纠缠间,已经到了水潭边缘,即将上岸,暮晚摇俯身就要摸言尚丢在水边的弓和箭,低头就要搭弓。言尚终是看不下去,走了过来拉住她手腕,语气有些严厉了:“不要闹了,跟我走!”   “啪——”他的手被拍开。   暮晚摇转身面对他,抬头看他时,目中光盈盈,声音带着颤音:“终于忍不住是吧?觉得我不识大体是吧?你都听到了,你都听到了是吧?!”   言尚语气微绷:“就算我听到了……又如何?”   她看着他冷笑:“听到了所以同情我,是吧?我不需要你们廉价的同情!凭什么同情我?这是我的耻辱么?这是你们所有人的耻辱!你们这些男人,眼里只有大局,只有大业。让我识大体,让我左右周旋……共侍父子,在你们眼中,也是正常的对吧?”   言尚咬牙:“我从未觉得……”   暮晚摇哑声打断:“当然是正常的!只是一个公主而已,换两国太平,在你们这些男人眼中,有什么不好的?谁会记得我的牺牲,谁会在意我的牺牲?”   言尚:“你完全可以向大魏求助……”   暮晚摇厉声:“新乌蛮王想我做王妃的时候,我求助过大魏边军!大魏给的答复是,请公主以大局为重。”   她惨笑:“是我不识大体!是我过于强求!明知父皇眼里只有天下,母后又病重难理国事,他二人斗得你死我活……谁会管我这个远嫁他乡的人!”   望着虚空,望着蒙在石和杨嗣仍在交战的身影,叶子落得簌簌,风好似更冷了。   暮晚摇看着言尚,神色悲戚,眼中的湖光水色摇摇欲坠。   她单薄纤瘦的身子在风中轻轻晃,她质问道:“难道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   言尚怔怔地看着她,他眼中的神情,那感同身受般的痛……这样的温柔,就好像让暮晚摇亲眼看到她自己的伤疤一样。   这样的温柔,其实是有些残忍的。   暮晚摇蓦地转过脸,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了,不想再通过他的眼睛看懂他的情绪、看透自己的伤痕累累了。   她喃喃自语:“没关系。这天下没有人护着我,我自己会护着自己。我不需要你们。”   身后水流变急,瀑布声大。   忽然,她欲上岸的身子僵住,她被从后抱住了。   她挣扎,言尚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只要她一挣、他就松开她。他紧紧抱住她,暮晚摇尖锐:“放手、放手!”   言尚冰凉的面容贴着她的脸颊,他从后抱紧她,低声:“怎能说天下没有人护你?”   暮晚摇喊:“你又要对我讲大道理了么?我不想听,你放开我。你不肯动手,我自己杀蒙在石!”   言尚:“我护你!“   暮晚摇呆住,不挣了,她被抱在他怀里,微微侧头看他。   他垂下眼:“只要我活着,我护你一生。”   他松开搂她的手臂,在水里跨了两步,拿到了被他之前放在岸上的弓箭。搭弓上箭,他将弓放到暮晚摇手中。   坚定的,二人立在水潭中,溅起的瀑布水花淋湿二人。言尚的手握住暮晚摇,让她接住弓箭。   他一字一句道:“自古红颜,无人能夺!”   他道:“我依然反对你杀乌蛮王,然而,你终是要走出过去,走出阴影——”   下一刻,他立在她身后带着她,拉开弓箭,直朝上方的打斗。静静看着上方战斗,风吹开,拂着她的面颊,和他幽静的眼睛。   言尚扬声:“三郎——”   嘣——   箭出!   半空中的打斗一凝,杨嗣只是初次和言尚合作,但是之前言尚射箭,杨嗣下马,二人的合作就渐默契。如今言尚只是喊了一声“三郎”,杨嗣就当即拧身而退。   黑色箭只从暮晚摇和言尚手中的弓向半空中飞出——   暮晚摇眼中摇落的水光,滴答一下。泪水顺着腮向下流,许久不停。   -----   蒙在石在空中当即后退,那箭却预判了他的退路,又有杨嗣在旁堵着。只是一刹那功夫,根本躲不掉。电光火石间,蒙在石只能拼力侧肩躲过,那箭刺中了他的胸。   虽不是要害处,箭却让蒙在石口吐狂血,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敌人弱势,杨嗣上前就要补一刀,铁蹄声却在这时及时赶到。   将领高声:“住手!谁敢在此杀戮……”   杨嗣根本不理会那阻止声,他手里的刀都要对着蒙在石劈下了,后方一把小刀向他要害处砸来。为了躲避,杨嗣不得不错开,就此看到阵阵马蹄声包围了他们,大魏军队来了。   当即两个兵士下马,一左一右,制住了杨嗣的手臂,让他不能再出手。   另有两人下马,将瘫倒在地、还大笑着的蒙在石拉了起来。那将领下马,向蒙在石拱手:“大王见谅,我等听秦王之令前来相助,却是来迟一步,让大王受了伤。”   蒙在石胸膛插箭,痛得满头冷汗,说不出话,他却仍边咳血边笑,看向那边同样被围住的暮晚摇和言尚。   不过到底是丹阳公主。   哪怕围着,也没有人敢上前对那两人动手。   将领看蒙在石大汗淋漓的样子,连忙道:“大王且快些随我等离开,处理伤势吧。”   蒙在石:“那他们——”   将领:“自然会给大王一个交代!”   蒙在石伸指,虚虚指了指言尚,大有“你给我等着”的意思。他目光掠过言尚旁边站着的暮晚摇,静了一静,却是移开了目光。   暮晚摇和言尚方才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蒙在石被卫士扶着,却仍咬牙,对着暮晚摇沙哑地喊了一句:“以箭相抵,殿下对我的恨意,可能消除一二?”   暮晚摇身披着言尚的衣袍,闻言却理都不理他。她被言尚搂着肩,言尚不知和旁边卫士说了什么,那些兵士竟然让了路,让言尚扶着暮晚摇上岸。   从蒙在石的方向,只看到暮晚摇侧脸苍白,单薄至极。她虚弱地靠在言尚怀中,几乎是靠着言尚半搂半抱地拖着,才能上了岸。她一直靠着言尚,垂着睫毛,根本不再理会这边了。   空气冷凝。   蒙在石自嘲一笑,心想原来她真的恨他恨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女人恨他恨到了这种地步……两人的缘分,其实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哪怕是蒙在石,他从血泊中走出,从大战小战中活下来,他都不禁有些心冷,想要不就算了吧。她不是他势在必得的,他并不想让她如恨他父王一般恨着他。   将领终是将一脸颓然的乌蛮王劝走了。   回过头来,将领擦擦汗,又要硬着头皮来质问丹阳公主,问到底怎么回事了。   -----   然而将领没有见到暮晚摇。   暮晚摇被言尚扶上了马,来和将领沟通的,是言尚。   言尚向将领行礼,虽去了外袍,言二郎依然文质彬彬,报了自己的官位身份后,将领一听是大名鼎鼎的“言二郎”,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言尚道:“将军可是秦王殿下派来的?将军且听我一言,今日南山之事,但以狩猎、公主和乌蛮王因口角而吵了几句说明。万万不要提什么动刀,提什么杀人伤人。”   将领道:“但是秦王殿下的命令可不是这样的。”   言尚温和道:“在下能猜得出秦王会如何说。秦王殿下必是希望今日之事闹大,好让公主乖乖和亲去。然而将军可以想一想,若是此事结局不是这般呢?一旦公主不会和亲,今天逼压公主之事,公主自然要跟将军算这笔账。   “我想秦王的命令,一定不是说得很详细吧?因秦王殿下也不敢说得详细,怕落下把柄。秦王殿下都怕落下把柄,难道这得罪人的事,便交给将军来做么?而再退一万步,即便公主真的因此事和亲去了,是太子殿下能放过将军呢,还是杨家能放过将军?”   将领悚然,猛地看向另一边已经站起来的、身边被两个兵士看着、却冷然盯着他的杨嗣。   杨嗣身上衣袍上也沾了血,然而目光冷寒慑人。这些长安本地大士族家的子弟,哪怕现在被抓,日后也是要放了的……得罪杨三郎,并不是好事。   将领苦笑,这才知道这个差事有多难办。   面对言尚,他不禁语气和气了些,主动向言尚讨教:“依郎君之意,我该如何办这个差事?请郎君教我!”   言尚温声:“封锁南山,将所有使臣带回去,堵住所有人的嘴。之后向秦王禀报时,将军倒可以实话实说。只要此事不宣扬出去,传得长安人尽皆知,那秦王和乌蛮王,乃至太子,乃至中书省私下的商议,都不算什么大事。   “秦王不会怪罪将军。其他势力也不会怪将军。   “只要将军……封锁住今日的事,谁也不知。”   将领思索一二,觉得如此,自己确实可以摘出去。公主和乌蛮王的矛盾,让他们大人物博弈好了……将领拱手道:“多谢二郎!日后此事当真妥当,有了机会,定要请二郎喝杯酒才是!”   言尚温和一笑,回礼道:“我不饮酒,将军请我吃茶便可以。”   将领也不知他说的是真的假的,便也不再多话,转身办差事去了。   言尚揉揉额头,开始寻思:此事最好在极小范围内解决。   所有人都想着和亲是两国谈判的事。大魏这边一直在自己讨论争执,但是言尚现在想,如果蒙在石不想和亲了,这事不就解决了么?   经过今天的事……言尚开始琢磨怎么补偿蒙在石,怎么让蒙在石松口。   额上一片冰凉。   言尚抬头一摸,见天上竟然飘雪了。   -----   初春之时,傍晚时候,淋淋漓漓下了一场小雪。   东宫之中,太子正在批阅公务。有内宦进来,在太子耳边低语了两句,太子脸色刷地一变,一下子站了起来。鞋履都不及穿,他快步出行,一把拉开了殿门。   看到了院中跪在廊下的杨嗣。   杨嗣跪在地上,一身窄袖玄衣,血腥味扑面而来。天有些暗,廊下的灯笼照在杨嗣身上。杨嗣抬头,太子目光剧烈一缩,看到了少年郎脸上沾着的血渍。   太子绷着身子,半晌咬牙:“你杀了谁?!”   杨嗣:“没有杀成。”   太子微松口气,就听到杨嗣下一句:“差点杀了乌蛮王。言素臣也动手了。”   太子道:“乌蛮王没有死?”   杨嗣“嗯”一声,让太子后退两步,喘了口气。   太子怒极:“你真是整天给我惹祸!没有一天安分的!”   杨嗣低着头。   稳了稳神,太子才从台阶上走下,抽过旁边卫士的鞭子,就向杨嗣身上抽了一鞭。杨嗣躲也不躲,稳稳受了那一鞭。鞭子在半空中发出噼啪声,廊下侍女们都一哆嗦。   太子大骂:“混账!疯了!你动手杀人的时候不想后果么?光凭一时痛快,不想想之后怎么办吧?”   一脚将杨嗣踹倒。   太子厉声:“跪回来!”   杨嗣咬牙,吐掉口中的血,重新跪回去,于是,又是一鞭子挥下。杨嗣稳稳地低头受着,任那鞭子将他的发冠都打落,长发散下。   院中无人敢说情,太子寒着面,对杨三郎又打又骂又踹。发泄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了下来。   之后,太子喘着气,将染了血的鞭子交给身后卫士,居高临下打量杨嗣。太子目光冰寒,脸颊肌肉绷着,怒了片刻后,太子才叹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杨嗣忍着疼痛,咧嘴,抬头笑一下:“都是小伤,我没事。”   他知道这样便是过关了。   太子看他脸上的血半天,绷着脸:“还有脸笑!乌蛮王这个人,杀了麻烦,让他活着也麻烦……不过你没有杀了他,此事还是可以有周旋余地的。没事……孤罩得住。”   太子盯着他:“是因为六妹么……呵,我就知道。”   杨嗣低头,沉静半晌:“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太子冷声:“愿意去负荆请罪,跟乌蛮王认错么?”   杨嗣冷笑:“当然不愿意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认错的!”   太子怒声:“倔驴!”   但其实太子本就不抱希望。   已经气过了,太子语气颇为寥落:“刚回长安,就给我惹祸……你说呢?你还不如不回来!算了,不愿低头就不低吧,此事既然有言素臣参与……素臣那种人若是都动手了,你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了……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推着杨嗣进殿,在杨嗣后背上拍了两下。看杨嗣没反应,太子才确定他确实没怎么受伤。微放下心,太子叹道:“先去把你这一身血洗掉,衣服换了。”   杨嗣:“嗯。”   他要出殿时,回头看太子一眼,踟蹰一下,说:“对不起。”   太子正在沉思,抬目看那个立在门口的少年一眼,不耐地挥了挥手:“回头给孤抄大字认错,现在你先滚吧。”   -----   丹阳公主府上。   暮晚摇洗漱过后,正在上妆穿盛装,言尚来拜。   言尚进舍后,见她如此郑重,不禁怔了一下,说:“殿下要做什么?”   暮晚摇坐在妆镜前,冷冷道:“蒙在石没死,我得解决后续麻烦事。要出府一趟。”   言尚说:“此事我来解决,殿下今日……已经受伤,不必再操心这些事。这种小事,实在用不着殿下。”   暮晚摇坐在那里不动,侍女们惶恐地为她梳着发。忽然,暮晚摇站了起来,将发上侍女刚别好的簪子拔下来,往妆镜上一扔。   她直接将耳坠、玉镯等物扯下,披散着发,面色透白,一言不发地转身就离开。   看她出门的方向,她是直接回寝舍去了。   言尚看侍女们不安地站着,对她们摇了摇头,轻声安抚她们,让她们不要担心。   言尚说:“好生照拂殿下。我要出府见几个人。”   侍女们惶恐的:“二郎不留下么?”   言尚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然而言尚出门,站在暮色深重下,望着飘雪半天。他已经离开了公主府,对面府邸已经为他备好了马,正要出行时,言尚又忽然转身,重新回公主府。   一径去丹阳公主的寝舍。   -----   寝舍没有灯,静静的。   言尚在外敲门,又让侍女禀报,屋中没有人回答。   门推开,言尚进来了屋舍,关上门。他提着灯笼,往内舍去。   将灯笼放在矮几上,他掀开帷帐,俯身去看床上鼓起的被褥。   知道她躲在被褥中。   言尚坐在床畔,俯身,隔着褥子,将她抱在怀里。他隔着被子抱她,听到她在里面抽抽搭搭的、细微的哭声。   心脏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言尚只隔着被子拥紧她,当作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他轻声:“没关系。殿下如何都没关系。   “只求殿下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第85章   白日南山上发生的事, 到了傍晚, 冒着小雪,那前去介入此事的将领将双方人马关得关、审得审,再把使臣们请回去敲打一番,最后还去为乌蛮王请了侍御医。   忙完这些,将领才登了秦王殿下的府上, 报告此事进展。   自丹阳公主和乌蛮王双双离开后, 将领这边能关押的人不过是公主府的卫士、乌蛮王那些下属。但是经过言二郎提醒, 将领明白这些人日后都是要放还的,便也不敢得罪,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些人。   自以为自己此事办妥的将领,洋洋得意地去向秦王殿下汇报。   秦王正在喝茶, 本就听将领的一席报道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再听到言尚和丹阳公主双双离开, 终是一个忍不住,一把将手中托着的茶盏摔出。   滚烫的热水和茶渍直接砸到那将领头上。   一头的茶叶和热水, 弄得将领懵然。将领抬头看眼秦王阴沉的脸色, 知道自己恐怕犯了错, 便闭嘴。   秦王被他气得简直笑起来:“你放言二和六妹走了?南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把人放跑了?谁杀的人, 谁先动的手, 谁刺中了乌蛮王……乌蛮王现在是中了箭伤的!你连射他一箭的人都放走了?!你是蠢货么?”   两旁坐着的幕僚谋士们也纷纷摇头叹气,鄙视地看眼那将领,心想:这些舞刀弄枪的, 果然脑子不好使啊。   一个谋士虚伪劝道:“殿下息怒,叶将军未必有放人的那个胆子。多半是有人在叶将军耳边说了什么……叶将军,你还不如实告知殿下?”   叶将军一悚然,连忙说道:“是、是臣办事不利!之所以臣将人放走,是因言二郎好心帮臣分析局势……”   他这时也不敢隐瞒,将言尚的原话说了一遍。   言尚的原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不过此时叶将军复述出来,不用秦王说,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秦王冷笑:“所以你被他三两句话就给糊弄住了……你们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他和六妹一起射的箭吧?六妹你们不敢抓,杨三郎你们也放了,言二小小一个八品官,你们还不敢抓么?   “他用语言糊弄住你,让你都不敢去问六妹一句。然后你还感激他,眼睁睁看着他跟六妹一起离开了……你蠢透了!他是那个射箭的人!他是涉嫌谋害乌蛮王的人!这件事,最次都可以把罪全都推到言二一人身上!   “不敢动一个公主,还不敢动一个言二么!然而你没有当场抓人,后面想再跟进此事,就麻烦了!   “毕竟他是中书省的官,他老师是当朝宰相,没有当场拿下,之后还有什么理由去扣下朝廷命官么?   “而你!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怕日后责罚,就眼睁睁放过了一个大功劳……放过了一个升官的大好机会!”   叶将军被训得一头冷汗,又是暗自懊恼不住。从兵士做起,到升为将军,再在长安运作,这得多难啊……而他就这么被言尚糊弄过去了。   一下子,叶将军不觉得言二郎温润如玉、一心为他着想,开始觉得那人好生阴险。   世上怎会有那般阴险的人?   明明一副推心置腹、为他着想的关怀模样,为什么背后心思却这样?   叶将军怒,转身就要出厅:“属下这就去重新抓人!”   秦王冷笑:“回来!你还抓得到么?现在还怎么抓?是去抓六妹,还是去审杨三,还是单独一个言二?现在中书省、太子,都要过问这件事了……大好的机会被放过,再想拿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叶将军不服气道:“但是公主府的那些卫士还在我们手中!今日南山杀人之事,可是不少人看见的!乌蛮王受伤,总是要有人负责的。”   秦王眸子暗下。   道:“……这就得交给乌蛮王来了。”   他思量片刻,让一个谋士出去传话:“带上珍贵药材,替我去看望乌蛮王。顺便告诉乌蛮王一句,不管他要怎么解决此事,孤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那个被点名的谋士站起,欠身行一礼就要出去,又被秦王喊住。   秦王沉吟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顺便告诉他,孤已经查出来了,言尚言素臣,就是他口中的言石生。”   谋士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称是。   吏部其实早查出来言尚就是言石生了。   只是秦王并没有告诉乌蛮王。   秦王很好奇,言尚为什么会让乌蛮王这么在意,言尚又做过什么。   秦王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乌蛮王。   而今……恐怕这个合适的机会终于到了。   -----   此时,有仆从在外叩门道:“殿下,东宫召您入宫问话。”   秦王神色不变,问道:“只是召了我么?”   外头答:“据说还召了言二郎。”   秦王低声:“我就知道。这是要双方和解的态度。”   一谋士着急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太子要和中书省联手了?二者联手压制下来,那丹阳公主是不是就真的要超乎我们控制,不必去和亲了?”   秦王若有所思:“也不一定。说不定为了安抚乌蛮王,还是要送六妹走……孤去看看再说吧。”   谋士们也纷纷苦下脸,左右讨论。   -----   丹阳公主的寝舍中,放在矮几上的灯笼火光寥寥,极为微弱。   言尚坐在床畔,搂着那鼓起的褥子,说了很多话。外面太子派来的人还在催着他进宫,然而他总是不忍心就这般走了,留暮晚摇一个人。   可是自从他坐在这里说话,也听不到被褥里一开始还传来的细弱抽泣声了。   静谧无声,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根本没有人回应。   言尚知道自己已经说了这么多,暮晚摇都不理会,那他恐怕再说更多的,暮晚摇也还是不会从被子里钻出来。他又做不出强迫地把她抱出来这种事,就只能换种方式。   略一思索,言尚坐在黑夜中轻声问:“敢问殿下,在殿下原来的计划中,杀了乌蛮王,下一步计划是什么?难道乌蛮王死了就死了么?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总要有人为这事的后续负责。不知殿下原本打算如何?”   他俯眼看着鼓囊囊的被褥。   依然没人吭气。   言尚道:“眼下我已被牵扯进此事,今日射中乌蛮王那只箭,有我一份力。纵是我要为殿下顶罪,殿下应让我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吧?”   被褥中传来少女闷声:“你才不会死。你少拿我当傻子骗我。”   声音哑哑的,有点儿潮意,但好歹开口了。   言尚眼睛微微亮,身子不禁前倾了下。却怕吓到躲在被子里的人,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靠得太近,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有点儿笑意道:“就算不死,等他们反应过来,让我去狱里走一遭,也不难吧?   “难道我又要去狱里了么?   “殿下还不帮帮我么?”   他伸手,轻轻扯了扯被角。那被褥一角惊慌般地从他手里脱出去,往床里侧挪了挪。他当作不知,只挨着床畔坐了一点儿角落,叹息道:“但若是我知道殿下原本想做的,心里有个底儿,说不定就能兜住此事了。”   暮晚摇闷闷道:“知道了也没用。我本来的计划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你根本用不上。”   言尚道:“如果乌蛮王挨不过箭伤,今夜死了,那我不就能用上了么?不就要赔命去了么?”   他这样的话,终于触动了暮晚摇。   言尚就坐在床帏边,一点儿不敢靠近,就见那已经缩到床最里侧的鼓鼓的被子轻轻地掀开了一角。他坐在黑暗处,仍是一动不动。而大约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被褥终于被试探般地、一点点儿掀开了。   她拥着被子,裹着自己,跪坐着看过来。   微微灯火,她那般瘦小,全身笼着被子,只模糊看到长发凌乱散落,她看过来的眼睛红红的,睫毛乱糟糟地缠结。这位公主面色娇嫩,肤色柔白,在灯火下流着奶色的光晕。   而因为大哭一场,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这般看过来,有一种病态的虚弱美。   言尚眼睛缩了一下。   波澜皱扰心房,让他身子都绷了下,闲闲散下垂至地上的大袖中,也是一下子握拳,对欺负她的人生起许多恨意。   然而言尚面上不动声色,坐姿都不换一下,也没有试图靠过去。他就微笑着看她,如平时一般,等着她的解说。   大约觉得自己很安全,暮晚摇才拢着被子,用沙哑的、疲惫的声音告诉他:“我安排了一个跟蒙在石长得很像的人。原本打算蒙在石死了,就用这个人替换过去。我想给乌蛮国立一个傀儡王,让那个傀儡王一切都听大魏的指示。   “我和蒙在石挺熟的,我可以让人在一开始完全模仿蒙在石。而等瞒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安排的这个人也应该在乌蛮能够掌控话语权。只要这个人是傀儡,是假的,那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控制乌蛮。他就一直需要大魏的支持。   “依然不用打仗。大魏轻易就能瓦解乌蛮。而我也不用和亲。这不好么?”   言尚怔忡,一时竟有些震撼,没想到暮晚摇的想法居然这么大胆。   该说什么呢?   该说……不愧是公主么?果然有身为公主才有的胆魄么?   这般计划,若是旁人所说,未免异想天开、痴人说梦……然而暮晚摇如今在朝中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势力,如果放手让她做,她可能还真的能把这个计划完美执行下去。   尤其是真的乌蛮王若是当真死了,大魏所有朝臣必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一战线,捏着鼻子,跟着暮晚摇的计划走下去。   暮晚摇看言尚不说话,便幽声:“怎么,我计划不好么?”   言尚垂目:“如此,却是我错了。”   暮晚摇淡漠的,眼睛看着虚空,并不理会。   听言尚低声:“是我没有胆气,误了殿下的计划。今日若我能多一些勇气,帮殿下将计划执行下去……现在情形说不定真的能扭转。”   暮晚摇一愣。   她空空的眼睛移回来,落到他身上,看他低头真的在道歉,她盯了他半天:“你觉得我原本计划能执行下去?”   言尚道:“虽然太过大胆了些……但未必没有机会。我若是多信任殿下一点,就好了。都是我不好,耽误了殿下的事。”   暮晚摇望他片刻,眼中慢慢浮起了水雾,她喃声:“不怪你。都是我平时太凶,让你觉得我没脑子,做事不顾后果。我又不信任你,什么事情都不和你商量。连今日你来南山,都是你自己推测出来的,也不是我告诉你的。”   她垂下长睫,自嘲道:“而若不是你和杨三郎来,也许今日我就……蒙在石,我确实小瞧了他。我以为不错的安排,但他心机也不浅。他早已和秦王暗通款曲,即便没有你,我的计划,多半也推行不下去。   “蒙在石是厉害的。连我都是又恨他,又是被他教出来的。他哪有那么容易死,是我托大了。”   言尚沉默半晌,只道:“殿下放心,殿下好好休养吧。我不会让殿下去和亲的。何况今日杨三郎也回来了……有三郎在太子身边,太子也会明确助殿下的。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些事了。   “这些麻烦事……交给我们这些男人做才是。”   暮晚摇垂下头,拥被跪坐,面容朦胧。在黑暗中躲了半天、静了半天,她声音轻轻的、颤颤的:“言二哥哥。”   言尚:“嗯?”   他看到她垂下的睫毛上沾着的水雾,听到她的哑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不好?”   言尚静片刻,心脏疼得如被人猛力攥住死握一般。他微笑,声音却有点儿变了:“怎么这么说?”   暮晚摇:“我脾气不好,总是骂你,打你,说你,嘲笑你。我和不只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我在乌蛮的过去肮脏得我自己都不想提。我色厉内荏,跟你说我不在意,可我实际上还是在意。我和蒙在石的关系……又那么不一般。   “我没有解决了这些事,就来招惹你。你本来心无尘埃,也不喜欢谁,也不懂情不沾爱……你原本可以好好地当你的官,我却隔三差五让你来为我的事烦恼。我……你有没有一刻,想过与我断了呢?”   言尚怔怔看她,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应该清楚。”   暮晚摇“嗯”一声,淡淡的:“知道,所以才招惹你。知道你这个人非常认真,一旦做了的决定,轻易就不会反悔,不会回头。所以哪怕我再坏,只要我不提,你就不会跟我断,对不对?”   言尚:“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下总觉得我是因为同情,因为包容……然而这世间,我同情包容的人太多了。我同情谁,并不意味着我会牺牲自己去喜爱谁。   “难道我自己真的是什么圣人,又有多好么?在外人眼中,我小小一个八品官,无才无华,竟和殿下牵扯不清,实在是自不量力。   “殿下博学多才,我却宛如一个乡下白丁,在殿下面前,什么好书奇书都没看过。听闻殿下才学极好,能诗能画,然而我却木讷无比,于诗词一道,恐怕一生都无法和殿下比肩,不能陪殿下一起吟诗作赋。   “殿下弹的一手箜篌,当日初闻,宛如仙音下凡。而我什么也不会。只觉得殿下的箜篌弹得好,却连所以然都说不出来。那日我为殿下所惊艳,至今难忘。只是殿下平日不碰这些,我不知何时才能听殿下再弹一曲箜篌。”   暮晚摇偏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   言尚最后说道:“……是我配不上殿下才是。”   暮晚摇望了他半天,才歇了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开始掉。   许是听到抽泣声。他抬目向她看来。   暮晚摇哽咽:“我真的不想告诉你我以前的事,不想让你看到以前的我。我在乌蛮……还有好多事,我都不想让你知道。”   言尚哑声:“无所谓。我本也不想知道……殿下一生不愿说,我一生不会过问。”   暮晚摇捂脸颤抖:“你说过、你说过,过去的事如影随形,永远不会过去的。”   言尚心脏再是一痛,想到那是还在岭南时,他说过的话。   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他那么说的时候,暮晚摇听了,多难过呀。   言尚道:“是我当时年少,认知不清。过去是虚无缥缈的,本就不应有多少分量。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好好过余生,不要让过去影响到自己才是。”   暮晚摇从手掌中抬起泪水涟涟的一张脸,水光盈盈,她望着言尚,目中凝着一层雾。   她哽咽叫一声:“言二哥哥。”   言尚:“嗯。”   暮晚摇缓缓地,推掉自己身上罩着的被褥,露出她的一身雪白中衣。她就跪在床上,一点点向床畔坐着的言尚爬了过来。她爬到他面前,仰脸看他,言尚俯下身来。   她试探地,凑上前,在他唇上轻轻挨了一下。   言尚眼睛弯了一下。   这才确定他还是她心中的言二哥哥,永远包容,永远美好,和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他是她心中最好的人,是她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   暮晚摇抱住了他的腰,将身子埋入了他怀里。她开始淅淅沥沥地搂着他的脖子哭,言尚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也不说话。她在他怀里小声地哭,哭得全身哆嗦,泪水沾湿他的脖颈。   言尚的心也跟着她淅淅沥沥地下一场雨。   暮晚摇断断续续的:“我好喜欢言二哥哥。”   言尚抱紧她。   正这时,外面侍女敲门。暮晚摇抽泣一下,茫然抬头,言尚说:“是我让夏容熬了点儿药汤。殿下今日在冰水潭里站了那么久,殿下身体又不好,我怕殿下生病。殿下把药汤喝了,好么?”   暮晚摇点头。   言尚叹:“摇摇真乖。”   夏容进来,端药汤来,看到公主乖乖地盖着被子,被抱在言二郎怀中,居然听话地任由言二郎取了药汤,喂给她喝药。夏容惊叹,心想还是言二郎对公主有办法啊。   暮晚摇靠在言尚肩上,忽然道:“方桐他们……”   言尚温声:“殿下不要管了。我会想法子放他们回来的。”   暮晚摇便不说话了。   而夏容在旁迟疑半天,终是硬着头皮道:“二郎,东宫的人已经催了很久了,问你到底还进不进宫。”   暮晚摇抬头疑惑看言尚,言尚说:“抱歉,让东宫来接的人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去便是。”   暮晚摇:“你要走了么?”   言尚低头看她,温声:“你睡着了我再走。”   暮晚摇这才放下心,重新低头乖乖喝药,她又道:“我想吃你之前给我的那种糖。”   言尚愣了一下,抱歉说:“改日让我家人多寄点儿来。”   暮晚摇抿嘴,一脸写着“不高兴”。言尚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时,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小公主又翘起嘴角来,有点儿高兴了。   -----   东宫的意思,是杨三郎就不出面了,这件事的和解,太子另派了一个官,和言尚一起去向乌蛮王赔罪。   私下里太子说,怕杨嗣和乌蛮王见面了,又得罪乌蛮王,不如把杨嗣关起来,闭门思过,省得出去惹事。   言尚自然说好。   中书省对言尚的行为也颇为不满,然而刘相公这两日因为一些家事,并没有在中书省。中书省便只是讨论,不好趁着刘相公不在的时候,动人家学生。   东宫和中书省都催言尚去跟乌蛮王赔罪,言尚这般好脾气的人,自然是和东宫派来的人,天天去赔罪。   只是乌蛮王不见他们。   东宫派来的官受不了,三天就换了三个人,倒是言尚雷打不动,带着礼物,日日登门拜访。乌蛮王不见他,言尚在院中站一整天吃闭门羹,都神色不变。   让陪他一道的人叹为观止。   感慨此人涵养,非常人。   第四天的时候,乌蛮这边大概也被提醒了,觉得折磨得差不多了,才放言尚进去,将礼物放下,可以见乌蛮王。   -----   蒙在石中了箭伤没几日,居然已经能下地了,看样子,神色冷峻,和昔日根本没什么差别。   双方在书舍见面,蒙在石披衣而坐,冷冷看着言尚和东宫的另一个官进来,将暮晚摇射杀他的事,定义为一场误会,希望乌蛮王原谅,私下和解。   蒙在石看着言尚垂目而立的样子,心中则想着秦王告诉他的消息,原来这人就是言石生。   呵,难怪。   蒙在石懒洋洋道:“拿些礼物,就想揭过差点杀了本王的事?本王的属下,可是至今被你们关着啊。”   言尚道:“大王若是要人,随时都可放。”   蒙在石:“你当日射的那一箭……你倒是连牢都不用坐?你们大魏的风俗,是不是有点欺负人啊?”   言尚抬目,端详这位粗犷而坐、肆意地把玩着书案上的一方砚台的乌蛮王,道:“大王想如何罚我?”   蒙在石慢悠悠看他一眼,心中记恨因为对方一个计谋,就引起战争,害乌蛮打仗打了两年。虽然灭了赤蛮,乌蛮也从中得利。然而言尚一开始那主意,可分明不安好心。   蒙在石答非所问:“本王这两日养病时,看了你们大魏的书,本王才知道,原来乌蛮的‘蛮’字,在你们大魏,不是什么好话啊。”   他冷笑一声,砰地将砚台砸在案上,让言尚后方的那个官员哆嗦一下。   蒙在石阴沉看向言尚:“原来两国虽结盟,大魏却从头到尾是瞧不起我们的。将我等视作蛮夷,称为‘乌蛮’,根本不是好话……偏偏我等不知,引以为荣,被你们大魏人,在心里嘲笑了很多年吧?”   言尚老神在在:“贵国如何称呼一事,我确实不知,当日盟约我不在场,此事也并非我负责。贵国若是想改国名,也随便贵国。我会说服我国君臣,积极配合,绝无二话。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全凭大王的意思。”   蒙在石冷目看他。   道:“丹阳公主……”   果然,他一提这四个字,言尚那温和的眼眸微有变化,看向他的眼神厉了一些。   蒙在石冷笑,道:“丹阳公主想杀我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既然也动手了,你要护她,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听说你本人没什么才学,当这个官当到这一步,都是靠丹阳公主的提拔。你若想我平息怒火,不牵连无辜人,我给你一个选择。   “你从此罢官,五年不当大魏的官。我就绝不提南山之事。”   言尚身后的官员脸色一变,立刻:“大王欺人太甚!二郎,不必如此!”   言尚却是看着蒙在石半天,淡声:“我若罢官,你也不再提和亲之事吗?”   蒙在石觉得可笑:“你一个小小八品官,觉得自己足够重要,和公主和亲一事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也罢,你想要我放弃和亲之事,恐怕还要再加一个条件。”   言尚微笑,道:“你还要加什么条件?”   蒙在石眼神收了戏谑色,认真地盯着言尚,半晌,蒙在石道:“只要你罢官,也终生不尚公主,我就不再为难你们!”   言尚面不改色,含笑道:“大王怎么不干脆让我随大王回乌蛮,帮大王出谋划策,帮大王做事呢?”   蒙在石也含笑回答:“本王是怕你帮我本王做事,越是帮,本王越是被你骗得一团糊涂,做了亏本生意啊……言石生。”   空气僵凝。   二人眼中都含笑,却笑意冰冷,撕破了最后一层伪装。   而言尚身后的小官,快被他们大胆的对话,吓得晕过去了。 第86章   言尚和蒙在石对峙, 但因为身份的缘故,蒙在石才是占上风的那个。   蒙在石戏谑的眼神盯着言尚, 完全是逼迫言尚辞官。   蒙在石知道言尚是言石生后,就不可能放过言尚。而他要动一个朝廷命官, 几乎不可能。他只有逼言尚辞官, 当言尚成为了白身, 他才能杀人而不用担责。   想来言尚既然是言石生,那他也不会猜不出蒙在石的想法。   如今就是选择罢了。   蒙在石让他放弃当官, 放弃暮晚摇, 投桃报李,蒙在石也放弃暮晚摇。蒙在石很好奇, 言尚会不会为暮晚摇做到这个地步——   那日南山一战,言尚和暮晚摇站在一起。一介文臣, 居然可笑地说什么护一位公主。   蒙在石很想知道,当涉及自己本身利益的时候,言尚还会不会继续选暮晚摇, 而损害他自己的利益。   言尚盯着蒙在石许久, 说:“……大王的要求实在苛刻, 让我心乱, 我一时间无法给出答案, 需要多考虑两日。”   蒙在石面上便浮现一种放松般的、嘲讽的笑,紧绷的那根弦也微微松下。他向后靠了靠,心想:不过如此。   心中同时充满一种对暮晚摇的愤怒:言尚也不过如此!   言尚对你的喜爱也不过如此!   ……而你凭什么觉得他比我好,明明在面对自身利益的时候, 言尚也会考虑他自己!   蒙在石敷衍的:“那你就去好好考虑吧。按照你们大魏的说法,本王一言九鼎。只要你辞官,只要你保证不尚公主,本王即刻放弃和亲,离开大魏,绝无二话。”   言尚不语,俯身向他行了个周正的礼数,转身就向门外步去。   跟在言尚身后的、东宫派来的那个官也慌张地跟乌蛮王行个礼,出去追言尚了。   这个官紧张地追着言尚:“二郎,你可千万不能听那个乌蛮王的话,真的去辞官。你如今前途不可限量,只要稳稳在这个官位上待着,不出什么错,即使熬资历,也能熬到中书省的上流去……万万不能辞官啊!”   这个官员是东宫的人。   太子目前对言尚的态度,还是支持为主。太子无法伸手插入中书省,然而中书省又是那般重要。如今也就一个言尚在中书省罢了。   言尚目前没有出过什么错。太子便也希望言尚能在中书省一路高升,提升太子的话语权。   这个时候辞官,简直是傻子。   走在廊下,听着那个官员喋喋不休的劝阻,言尚耐着性子说自己要考虑,并不是现在要答复。那个官员看他语气温和,便也不觉得言尚会烦,就越来越废话连篇,嘀嘀咕咕。   重重绿荫照在廊子上,光从外倾泻而来,如流云瀑布一般,落在那一身青色的竹叶纹袍上,光再落在言尚的侧脸上。   只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他气度高华十分。   后面啰嗦不住的官员也看得一时惊叹,心中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惋惜——   言二郎今年也不过堪堪十九。   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没有达到他最好的年华。   这般年轻有才的官员,真的要是辞官了,是中枢的损失。   言尚则面上温和,内里心浮气躁。蒙在石的话到底对他造成了影响,那人用公主来逼他,然而他一旦辞官,又很可能被乌蛮人追杀……前后都是悬崖,这路实在难走。   言尚大脑飞快转,想着蒙在石,琢磨着那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又恍惚地想到南山那天发生的事,蒙在石最后中箭、离开时以手指他的那个微妙表情……   言尚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察觉到了不对。   蒙在石离开南山时回头看他和暮晚摇的眼神——   那种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态度!   言尚心跳剧烈,察觉自己捕捉到了一丝灵感。他拼命让自己冷静,顺着这个思绪向下想。又一下子,想到前段时间刘相公给他出的关于大魏军队和乌蛮军队区别的考题。   言尚最后给出了刘相公一份不管是谁、都理所当然忽视掉了的答案……老师这两日家中有杂务,他既没有操心言尚最近在做什么,估计也没时间看言尚给出的那个答案。   但是言尚自己将那个答案和蒙在石那个微妙的态度相结合,他手心捏满了汗,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   蒙在石在诈他!   蒙在石根本不想和大魏为敌,根本不想计较暮晚摇想杀他的事。   蒙在石来大魏,暮晚摇也许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原因。能得到很好,得不到也无所谓……乌蛮王来大魏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丹阳公主!   想到此,言尚脚下步伐不由加快。他急需回中书省,急需整理自己的思路,再用自己的思路说服中书省的大官……   言尚步伐加快,走出廊子下台阶时,撞上了一个人。   言尚忙道歉行礼。   那个人也回了一礼,用字正腔圆的大魏话回答:“没事,是我撞了郎君。”   侧了下肩,言尚睫毛尖轻轻跳了一下,抬头看向和他撞上的这个中年男人。   对方一派和气,是大魏人士的长相,不类乌蛮人那般五官深邃。但是对方的衣着打扮,又是乌蛮人的样子……言尚若有所思:“大魏人?”   对方眼眸一缩,冷淡地、警惕地后退一步,再次行了一礼,走入廊子里了。   言尚身后的官员不屑道:“这个人我有印象。他也是这次乌蛮来的使臣之一。看他的样子是大魏人,却认贼作父,把自己当乌蛮人,和我们大魏做了敌人。没骨头的东西,丢人现眼。”   言尚轻声:“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等不窥全貌,还是不要轻易评价的好。”   官员叹:“哎,二郎,你就是人太好了。这样是不行的。”   言尚笑了一下,这才收回目光,离开这里。   -----   那个和言尚撞到的人,正是南蛮派去乌蛮、跟随乌蛮人一起来长安的南蛮使臣,罗修。   罗修听说乌蛮王中了箭,就急匆匆来挑拨乌蛮和大魏的关系,准备言辞激烈地希望乌蛮管大魏要个说法。   罗修准备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陈述大魏是如何不将乌蛮放在眼中。   但是被人领入书房门,一看到披衣坐在里面的、长发披散、粗犷十分的青年人,罗修一下子愕然:“你怎么在这里?乌蛮王呢?”   蒙在石似笑非笑。   到这时,罗修才恍然大悟,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乌蛮王。   罗修脸色青青白白,意识到了乌蛮对自己的不信任。   罗修这一日在书舍中没有从乌蛮王那里讨到好处,知道乌蛮不信任自己,那自己想要的讯息必然也会被乌蛮卡住。既然如此,罗修就打算利用自己在大魏人眼中的“乌蛮使臣”这个身份,自己来为自己做事了。   -----   翰林院中,刘文吉因为待了太久,出去的时候被一个不耐烦的内宦责骂。   内宦彼此之间的歧视,并不比士人对内宦的歧视要轻。   罗修经常来翰林院这边查找大魏的资料讯息,这个叫刘文吉的宦官,他也见到了好多次——对方经常被责罚。   罗修神色一动,对那几个推搡瘦弱内宦的老内宦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边人回头,见是乌蛮使臣,内宦们脸色微妙,纷纷低头,说惊扰了贵人。   罗修便将他们训了一通,用乌蛮人那种趾高气扬的方式,从他们手边带走了刘文吉。而出了翰林院,走出官道,到一拐弯古树旁,刘文吉就停了步。   刘文吉侧头看他,眼神古怪:“郎君刻意救我,是有什么目的吗?”   罗修:“……何出此言?”   刘文吉淡笑。他眼神冷淡,说的话透着那种现实的漠然感:“我在翰林院见到贵人已经很多次了。之前我多次受责,不曾见贵人出手相助。这世上的冷眼旁观,我见到的多了。你救我,必有所求。你想求什么?”   罗修已经不算是真正的大魏人了。他甚至没有听出刘文吉不自称“奴”,而是称“我”。   他只是觉得这个内宦,不像旁的内宦一样给人阴沉的感觉。但是这并不是说刘文吉的气质多好,和旁的内宦不一样……罗修在刘文吉身上感受到的,是那种骨子里的冷寒感。   那种对世事的漠不关心。   罗修便试探地和刘文吉说了几句话,可惜这个内宦是真的冷,根本不怎么接他的话。无奈之下,罗修说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其实这事对你也不麻烦。我只是想知道大魏的真实情况,比如兵力如何,财务如何,官员们和皇帝对大魏外的势力看法如何……我想要大魏详细的资料。如你这样经常出入宫廷和官寺的人,知道的秘辛应该比旁人要多得多。”   刘文吉垂目看他,若有所思。   罗修硬着头皮:“而投桃报李,我也可以帮你一个忙。”   刘文吉:“你要知道大魏的真实情况做什么?乌蛮想和大魏开战,还是想联合周遭小国和大魏开战?”   然而不等罗修解释,刘文吉又打断:“无所谓。你不用告诉我。不提你说的是不是实话,知道的太多,对我没什么好处。”   罗修:“那……?”   刘文吉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眯眸,看着黄昏时天边轰烈绚烂的晚霞,看四野昏昏,夜幕即将到来。   刘文吉缓缓道:“我可以与你合作。而我要你帮的忙也简单。陛下身边的大总管,有三个他最看重的弟子,是大总管培养起来给他接班的。三人中,我是势力最弱的一个。   “我要你去接近那两人。然后在陛下面前、总管面前夸其中一人。陛下疑心重,大总管不敢忤逆陛下,会怀疑你夸的那个内宦,和乌蛮有勾结。那个内宦会被秘密处死。   “然后大总管气急败坏,会查是何人做的。而你频频接触另一个内宦。轻而易举,大总管就会怀疑是那个活着的内宦去陷害死了的那个。”   罗修喃声:“两个得力弟子不在了,大总管身边就剩下你一个。他就只能用你了。”   刘文吉勾了勾唇,眼底一派冰寒,覆下的睫毛挡住了眼中神色——   没办法。   想往上爬,手上就不可能干净。   这才是他向上爬的开始而已。   -----   罗修答应了刘文吉的答案,刘文吉称只要第一个内宦死,刘文吉就会把罗修要的资料给罗修。   二人只仓促碰了一下头,之后见面,依然是与对方不熟的态度,并未引起翰林院内部的怀疑。   -----   但是刘文吉在翰林院遇到了丹阳公主一次。   那日晌午,官员们都去用膳了,刘文吉磨墨之时,听人报说丹阳公主到来。   刘文吉心脏狂跳,然而他躲在角落里,暮晚摇又是那般高贵美丽的公主。她金翠玉华,琳琅满目,身边围满了官员,她的眼中根本没看到刘文吉。   暮晚摇只在翰林院的外厅站了一会儿,似随意看了看他们这里在忙什么。得知翰林院正在听秦王的命令,为大典和陛下歌功颂德,暮晚摇唇角翘了翘。   暮晚摇嘲讽道:“你们倒是真的很闲啊。”   领着暮晚摇的是一个年轻文秀的官员,年纪轻轻,已是翰林学士加身。据说这是某一年的状元,暮晚摇记不太清。但是这位状元听了暮晚摇的话,居然表现出了一丝不悦。   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不卑不亢道:“我等不过只有手中一笔,为朝廷写文写诗而已。职务如何,一来一往,皆是中枢之意。殿下这般莫名其妙将我等讽刺一通,是何意?”   暮晚摇看到敢当面怼她的人,都要认真看一眼。   暮晚摇说:“听你的意思,你也是想说自己的职务太闲,太没有意义了?”   年轻学士一怔,正要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暮晚摇就将脸一正,淡声:“你们很快就不闲了。”   说罢,暮晚摇也不在翰林院中多看,转身就走。   公主走后,一个中年官员才叹气着推了推之前那个反驳公主的年轻官员:“衍之,你可真是敢啊。和殿下这么说话,不怕殿下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   再过了两日,秦王这边催着蒙在石弄走和亲公主不成,蒙在石那边一直含含糊糊地打哈哈,让秦王怀疑自己这个合作对象是不是根本不热衷此事。   秦王焦头烂额之时,听闻暮晚摇和韦树登门。   秦王气急败坏:“……他们两个怎么混着一起来了?”   他道:“说我病着,不见客……呃!”   他话没说完,府上管事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大厅中,一身华裳的暮晚摇,已经施施然行来。她身后,跟着年少的韦树。   暮晚摇向秦王撇来,美目光耀,在日光下如湖中洒满星辰。这样明丽的眸子,竟看得秦王很不自在。   秦王说:“听说从南山回来后,妹妹病了……怎么不好好养病,还出来呢?”   暮晚摇笑盈盈:“听说兵部一直压着我府上的卫士不肯放。我之前病得下不了床,本想托言素臣帮我去兵部说句话。可惜言素臣近日好像一直在忙,他大约忘了这事……我想来,就亲自跑一趟了。   “三哥,该放人了吧?”   秦王道:“你还说!如果不是你胡闹,伤了乌蛮王……我这不是关着人,也是给乌蛮一个交代么?”   暮晚摇眸子冷下,道:“三哥的意思,是乌蛮王不应了和解,不离开大魏,你是不会放人了?”   秦王避开她的目光,心虚道:“六妹也不必担心。不只你的人被关着,乌蛮那些闹事的使臣也被关着。你无人可用,乌蛮王也无人可用。孤将你们两方人马都关起来,也是为了你们不再闹出事端。事后自然会放人。”   暮晚摇冷笑:“你该不会还做梦,想着等我和亲去了,你就放人,让我和乌蛮王一起离开大魏,你还做个体贴妹妹的好哥哥吧?”   秦王厉声:“你胡言乱语什么!我怎会那般对你!我们是兄妹,骨肉之情,难道是假的么?”   暮晚摇漠然:“骨肉之情?如果今日是四姐的人被关着,你就算不放,也要巴巴上门解释。到了我,我亲自来了,你还不松口。骨肉之情,不过如此。”   秦王顿一下,居然道:“你四姐如今怀了胎,正在府上养胎,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不要去打扰她,惊扰了她的胎。”   暮晚摇没说话。   而一直没有开口、坐在暮晚摇下方位上的韦树,这次开了口:“殿下在自己的一个妹妹面前,为另一个妹妹说话,未免太冷血。”   秦王恼怒看去:“韦巨源,本王正要说你!孤与自己妹妹说些私密话,你一个外人一直在旁听着,是何道理?”   韦树偏头,看向他。   清清泠泠的光落在少年身上,秀美清朗。   韦树道:“我今日是来向殿下送折子的。吏部近日官员行为不端的未免太多,臣整日监察,已经察不过来。特意拿折子让殿下过目。”   他递上折子,秦王一看韦树的那个书童捧出厚厚一大摞折子,就眼皮直跳,暗恨韦树到底什么毛病。他不相信其他几部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韦树怎么就总盯着吏部来打压了?   秦王没好气地将折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脸色更加难看。不得不说韦树虽然年少,但眼力极佳,又才华横溢……这些折子,秦王还真难以找到立足点辩倒。   他吸口气:“你特意把折子送来给孤看,是什么意思?孤想要撤了这些折子,需要做什么?”   韦树偏头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慢悠悠垂目,悠然道:“也不如何,只是借三哥最近正在管的翰林院一用。”   秦王听只是翰林院,先松了口气。翰林院远不如吏部重要,保住吏部,丢一个翰林院,在秦王这里可以接受。   他只是好奇:“翰林院那些人不过写写诗做做赋,你要他们干什么?”   暮晚摇垂下的眼眸向上翘起一道金波,妩媚动人:“自然是让他们写诗作赋啊。”   坐于秦王身旁,垂目看着侍女们倒茶,暮晚摇声如黄鹂:“正是要翰林院主持天下文人,写写诗做做赋。只是大而空泛的诗赋没意思,我想给文人们定个题目。”   她偏头看向秦王,调皮又天真一般地仰着脸,黑眼珠曜石一般烂烂夺目:“不如将题目定位‘和亲’,如何?”   秦王眼眸顿缩。   刹那间,他缓声:“你要借这些文人墨客的笔,为你自己陈情。你要这些文人墨客,用百姓声音来压朝廷中那些反对你的臣子。因为你知道,文人墨客,尤其是不涉国事的、怀才不遇的人,最为同情和亲公主。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都是被同情的,被借人寓事的。   “若我所料不差,你还要选出一篇写的最好的,给人加官授官,让诗赋传遍天下。而百姓们同情你的声音多了,再加上南方李氏为首的世家支持……这场仗,你便胜了。”   暮晚摇弯眸。   秦王看向韦树,厉喝:“韦巨源,你好歹一个朝廷命官,便甘愿如此为他人做嫁衣?你不怕本王给你治罪么?”   韦树看向秦王,淡声:“殿下要治臣什么罪?”   秦王半晌说不出来,只色厉内荏:“那本王也能卡住你的官位,让你升不上去。或者寻个错,贬你的官!”   韦树道:“那我便回洛阳老家去隐居。”   秦王被噎住:“……”   想骂脏话。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气!   不当官,就回家休息。而休息上几年,就重新可以出来……哪怕秦王自己就背靠几大世家,此时也觉得这些大世家子弟太过犯规,实在是讨厌!   -----   出了秦王府邸,谈判已成,暮晚摇长舒口气。   她看向韦树,韦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心中感动,知道他不爱说话,如此助自己,已是他的态度了。   暮晚摇便也不多说,在韦树肩上拍了两下,邀请他改日到府上吃茶。   韦树说:“没什么,不只我会助殿下,我相信言二哥若是在我这样的位置上,也会助殿下。”   提起言尚,暮晚摇心中就郁郁。   从南山回来后,他就在第一晚安慰了她一番,将她哄了又哄。之后他这人就跟失踪了似的,整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什么。   暮晚摇甚至虚弱地病了两日,都只见言尚派人来问她,他自己都不来。   太生气了!   生气中,又带着一丝不安——   他是不是那晚只是安慰她,其实他还是瞧不起她了?   如今韦树提起言尚,暮晚摇就面露不悦,没好气道:“不要跟我提他了。整日不来见我,他很有道理么?”   韦树看她,轻声:“二哥在中书省,中书省是朝廷中枢,必然是最忙的。言二哥若是忙得厉害,顾不上殿下,殿下当体贴才是。”   暮晚摇瞥他,正要怀疑韦树怎么这么向着言尚,就见少年红着脸躲开了她的目光。   暮晚摇知他面皮薄,只好无奈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御史台忙你的公务吧,我自己去亲自看看言尚在忙什么。”   -----   暮晚摇送韦树回御史台的时候,顺路就去了中书省。中书省那边纸页翻飞,各种文书乱飞、各类官员进出报告,确实是十分繁忙。   他们派人迎了公主,来领路的官员满头大汗,听到暮晚摇的疑问,面色怪异:“言素臣?他今日不是代表中书省,去和乌蛮王谈判了?”   暮晚摇听到“乌蛮王”,心脏停跳一下,才淡声:“和乌蛮王谈什么?”   官员面色更古怪:“……不是谈殿下你的事吗?素臣不是与殿下是邻居么,竟然没有告诉殿下一声?”   另一个官员从旁经过,多嘴说了一句:“原本应该殿下亲自去和乌蛮王谈。但言素臣说殿下正病着,不方便。看殿下如今样子,是病好了?”   暮晚摇怔然,敷衍了他们两句,就出了中书省,坐上马车后吩咐车夫:“……去使馆见乌蛮王。”   丹阳公主气势之强,使得使馆的人不敢阻拦。   鸿胪寺的官员跟着丹阳公主,说要告知乌蛮王一声,才能让殿下进院子。暮晚摇冷哼一声,她身后跟着的卫士拦住那阻拦她的鸿胪寺,而暮晚摇提起裙裾,自然无比地踩过门槛,进入了乌蛮王居住的院落。   一径向里闯入。   但凡有人想喊想警告的,都被公主的人阻拦。   鸿胪寺的官员不禁苦笑,想这位公主都敢射杀乌蛮王了,这点儿小事算什么。   -----   而乌蛮王这里,同样是上次的书舍,同样是言尚在书舍中见到披衣而坐、等着他的蒙在石。   看到言尚这次是单独来的,没有带其他官员,蒙在石啧啧,百无聊赖地想,看来言尚是打算来屈服他的。   蒙在石武功极高,他人坐在这里,耳朵一动,就听到了外头院子里乱糟糟的声音。   蒙在石偏了下脸,若有所思地看到一个纤纤人影,站在了窗下。光华很弱,那人站的位置也极偏,却瞒不过蒙在石这个习武之人。   而抬目,瞥一眼立在庭中的言尚,看言尚无知无觉的样子,蒙在石讽笑:言尚当然不知道,暮晚摇就在窗外偷听他们对话啊。   好。   那就让暮晚摇看看言尚的真面目。   让暮晚摇知道……天下男人,言尚也不比他强在哪里!   蒙在石懒洋洋:“上次说的事,让你放弃官位,放弃尚公主,我就同意放弃丹阳公主。这事,我看郎君的架势,是打算来拒绝的?”   言尚望着他,语气温和:“确实是来拒绝的。”   蒙在石看到窗外的纤弱影子晃了晃,他唇角笑意加深。正要说一声“好”,听言尚下一句:“大王既然和大魏已经生了罅隙,就不要谈什么公主和不和亲的事了。一个公主,在两国之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蒙在石:“你有何建议?”   言尚微笑:“我建议,大王直接与大魏开战吧。”   蒙在石:“……?”   窗外本已伤心得要走的暮晚摇:“……?”   什么鬼话?   半晌,蒙在石阴冷的:“你疯了?你这番话,你们大魏官员都知道么?鼓动两国开战,你能负责么?”   言尚道:“我本就是来负责此事的。大王放心,今日你我的对话,都是得到中书省……就是我大魏朝廷最重要的部门的认可。我大魏认为,两国之事不可儿戏,虽然公主得罪了贵国,但到底是我国公主,不容尔等这般冒犯。”   蒙在石冷声:“两国交战,非是儿戏。你以为你们大魏耗的起?你们可一直打不过我们。”   言尚半步不让,淡声:“打不过也要打。只要大王同意,中枢立刻会下旨备战,大王即刻就应该离开大魏,免得在此遇到什么不平事。既是敌我之分,大王在我大魏出了什么事,我便也不会负责了。”   蒙在石:“你们公主刚差点杀了我!”   言尚眉目清寒,一字一句:“既然如此,更该开战!我国公主冒犯大王的生命,贵国却冒犯我国公主的尊严……矛盾不可和解,只有一战,方能理论清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但片刻之后,蒙在石便静默不语,冷冷看着言尚。   原本的漫不经心,现在完全收回。呼吸变得沉重,全身肌肉绷起。蒙在石身上笼上一股阴森寒气,看着言尚的目光,凶悍十足。   言尚讲了很多话,一副大义凛然、国有气节的模样。   然后他垂目,看着坐在案后的蒙在石面无表情的样子,言尚顿一下,态度缓了。   言尚微微一笑,道:“怎么,乌蛮不愿意了?”   言尚笑容清浅。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道:“不必这般看着我,你没本事与我玩这个的。   “想要什么不如早早开诚布公。玩这些套路,你却是玩不过我的……乌蛮王。”   -----   而门外偷听的暮晚摇,已是听得心潮澎湃——   郎君慧而敏。   让她芳心大乱。 第87章   书舍中很久没人说话,蒙在石的呼吸声略重。   站在窗外的暮晚摇听得有点担心,怕蒙在石被言尚刺激得动手……蒙在石自然不蠢,然而论谋略算计,蒙在石也确实比不过。   暮晚摇忍不住跟着言尚的话思考了一下:是的。蒙在石想迎娶她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真的强烈得不行的感情,不会像蒙在石那样——南山刺杀之后,他居然就走了,没有当场趁着那么多将士在的时候,跟暮晚摇对峙。   他给了双方一个缓冲期。   这缓冲期不可能是因为蒙在石怯懦,只可能是蒙在石并不愿和大魏的关系闹僵。即便有秦王相助,蒙在石却一直想得很清楚——身为乌蛮王,他在大魏不可能有真正的助力。   这般一想,暮晚摇有些放心下来,觉得自己不用和亲的可能性更高了。   而公主思考之时,书舍中的乌蛮王,终于再次开口了:“言二,不知你对我乌蛮和南蛮的关系,了解有多少?”   言尚目色一松。   知道自己诈对了——蒙在石确实不想和大魏开战。   他礼貌道:“先前了解得不多,现在多了很多了解。我知道南蛮五部已经成为四部,南蛮王征战四方,迟早也会统一乌蛮。”   这些都是他从那些帮他去乌蛮搜集信息的胡人口中了解的。不得不说,深入乌蛮,这帮胡人了解的情况,比大魏的官员要多得多。   言尚停顿一下,看蒙在石面无异色,他才继续说道:“这也是我反对乌蛮王找大魏公主和亲的一个原因。乌蛮与大魏有盟约,天下皆知。试问日后南蛮与乌蛮之间,我大魏公主若是去了乌蛮,该如何自处?是希望南蛮统一还是反对南蛮统一?   “而大王你又该如何自处?是支持南蛮统一还是继续亲近大魏?   “臣说句实话,大王勿怪。大王的天然立场,在南蛮。然而大王雄心壮志,我知大王必然不满足于此,才会坚持和大魏结盟。而我大魏的心思嘛……大王当也清楚。由此可见,乌蛮和大魏的结盟已然如此,没必要更深一步,自然也没必要非要公主和亲了。”   蒙在石唇角笑意加深,他眼睛轻轻向上一挑,颇有些锐意和钦佩感:“大魏的心思,是希望乌蛮可以统一南蛮四部。所以大魏才扶持乌蛮,我自然知道。若是照言二郎这般分析,我该如何在大魏和南蛮之间自处啊?”   这些都是他上位后才摸清楚的。   他父王当初和大魏结盟都是不情不愿、骑虎难下,根本不清楚大魏和乌蛮结盟的真正意图是瓦解南蛮。   言尚微诧异,道:“大王的本意,难道不是和我大魏的目的不谋而合么?双方意图相同,大王只要说自己到底希望大魏做什么便是。”   蒙在石沉默了一下,骂了句乌蛮话。   在窗外偷听的暮晚摇捂着脸,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蒙在石那句话骂的是:狡猾的豺狼。   不知言尚有没有听懂。   言尚听不听懂不重要,蒙在石懒得试探对方了,直接说道:“乌蛮刚结束和赤蛮的战争,从中大赚一笔。乌蛮不需要再打仗了。一国短期打仗可以暴富,长期战争只会拖累我国。接下来面对南蛮王,我该表明立场。   “乌蛮太过弱小,作为南蛮四部之一,天然应该归顺南蛮。我的本意,是借兵,帮南蛮王收服四部,统一南蛮。”   言尚淡声:“大王为难我了。大魏是不可能支持南蛮统一的。”   蒙在石笑:“知道。大魏希望的是乌蛮去统一南蛮。嗯……本王只能说,言二郎你猜得不错,我们的目的确实相同。”   言尚沉默半晌,眼皮忽向上撩了下,轻声:“大王希望大魏如何助你?大魏兵马借给你用么?”   蒙在石看他片刻,向后仰上半身,啧啧两声后,大笑道:“言二郎,本王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这种时候都要给我挖坑……我怎么敢让大魏兵马入我的地盘?你们若是趁机吞并乌蛮,我去向谁诉苦啊?”   听到自己的心思被识破,言尚也面不改色。   蒙在石这才说道:“你们大魏有个词,叫‘假道灭虢’。”   言尚点头:“原来大王是想从大魏旁边的小国借道,顺便吞并那小国,表面上却是借道去相助南蛮王统一南蛮。那按照大王的想法,你是要从大魏的陇右离开了。”   陇右之下,便是各小国依附大魏之处。而再往下,便是尚未统一的南蛮四部了。   蒙在石颔首。   言尚说:“我会将大王的意思告知朝臣,与我君臣讨论的。”   蒙在石顿一下,说:“本王想借别国当战场开战,不想乌蛮本部受损。那你当知,我还需要……”   言尚接话:“文化、技术。”   他俯眼:“乌蛮好似没有自己的文字是吧?”   蒙在石冷目看他。   言尚微笑:“如此简单。直接学我大魏的文字语言便是。”   蒙在石淡声:“言二郎,适可而止。方才我不让大魏兵马入我乌蛮,现在自然也不会让你大魏的文化蚕食我乌蛮。我乌蛮自有自己的文化,只是尚未有人挖掘罢了……本王需要的,不过是你们有人能够才华横溢,随本王出使乌蛮,帮我乌蛮创造文字。”   言尚叹一声,见蒙在石始终不上当,便知这位王者不容小觑,也不再试探了。   双方又敲定各种条件,言尚记下,好回去和大魏君臣商议。   言尚如此淡然,全程掌控节奏,蒙在石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预料中——这种被人猜透一般的感觉,实在糟糕。   蒙在石学着大魏人那般跪坐,看言尚与他商谈之后、行礼告退,言尚背过身即将走到门口时,蒙在石冷不丁道:“不知丹阳公主,可有告诉你我与她的关系?”   言尚后背一僵,并未回头。   蒙在石侧过脸,看向窗外那个偷听的影子。垂着眼皮,蒙在石带着一股报复般的恶意,戏谑着:“必然没有告诉你吧?她曾是我的女人,被我一手调教。你今天见到的她的方方面面,都有我的影子。你可知道她动情时是什么样子,可知道她喘息时……”   言尚打断:“闭嘴!”   他回头,看向那个抱胸而坐、似笑非笑看着他的乌蛮王。对方的恶意不加掩饰,言尚盯他片刻:“大王但凡对她有一丝感情,都不应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这般讨论她。”   蒙在石眸子骤缩,脸色沉下。   言尚:“而你若是没有一丝感情,更没有资格这般说她。   “大王这算是什么?和我比较,谁和她在一起更好么?你可知何谓尊重,敬爱,喜欢?是否在你眼中,强取豪夺便能得到所有,任意羞辱就是男人的权利?你口上说要学大魏文化,内里却始终是一个固步自封的野蛮人。”   言尚望着蒙在石,轻声:“你不配与我讨论她。”   蒙在石脸色已经铁青,他一拳捶在案上,拔身就要打过去。然而言尚冷淡看他一眼,推门出去,然后蒙在石听到言尚惊愕微慌的声音:“殿、殿下?”   蒙在石脸色依然铁青,脚步却如同被钉在原地一般。他不想出去,不想直面暮晚摇。   ——他的爱很恶心么?   他不觉得。   但他不想看到暮晚摇看他的那种眼神。   -----   言尚万没想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话,被暮晚摇偷听得一清二楚。她站在窗下、含情脉脉地看他,他偏了偏头,先觉得一阵尴尬。   暮晚摇对他笑一下,也不说话,转身便走。言尚想了想,还是跟上她了。   二人离开使馆,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暮晚摇问言尚:“你可是要回中书省?”   言尚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无悲无喜,便轻轻点了下头。暮晚摇便吩咐车夫换了路,言尚听了她的吩咐,说:“这条路不是直接进皇城的。”   暮晚摇瞥他:“言二郎如今长进了。昔日被我姑姑带走时还稀里糊涂不认路,现在都知道这条路不对了。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哄骗你?”   言尚看她扬着下巴,倨傲冷淡,不禁摇头失笑。   暮晚摇看他低眉笑的样子,心中砰砰,就想靠近他。但她却难得矜持一下,口上道:“只是去东市取点儿东西,我定下的大石头快要运来了,我要去看看。”   言尚了然:“我听太子殿下提过,是那块写满陛下功德的‘功德石’?世上真有这种石头?”   暮晚摇敷衍点头。   言尚低头沉思:“必然是做了手脚吧,这是李氏向陛下低头臣服的信号么?陛下……”   暮晚摇不悦打断:“你就要与我讨论一路公务么?!烦不烦?”   言尚愕然抬头。   暮晚摇冷眼看他,他与她对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有点儿让暮晚摇不高兴了。言尚有些踟蹰,微红脸,低声道:“那、那我该如何?”   暮晚摇靠着车壁:“之前我不理会你的时候,你总找借口来公主府找我。而今你我关系似乎好了很多,我却见你反应平平,都不主动来见我了。怎么,我们还未曾如何,你就厌烦了?”   言尚微蹙眉,说:“不要胡说……我只是最近在忙而已。”   他咳嗽一声,为自己辩解:“而且我也未曾如你口中说得那般不矜持。我一直是这样。”   暮晚摇撩目看他:“那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言尚看她。   言尚迟疑:“殿下要过来么?”   暮晚摇:“什么过来不过来?你叫小狗呢!”   言尚:“……”   他只好自己挨过去。   他在车中躬身站起,终于慢吞吞地从对面挪了过来,挨着她坐。暮晚摇一手支着案,另一手放在脸侧,侧过脸来看他。   她眉眼流离,波光潋滟。   对暮晚摇来说,女儿家的娇俏不是简单的嘟嘴卖痴,而是眼波流转,稍微偏过脸。她将手放在脸侧,目光盈盈地看来……便让人招架不住。   言尚俯眼,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拥着她,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她还没有反应,他就先脸红了。睫毛颤抖,他抬目看她一眼。   暮晚摇忍不住笑了,态度软下:“……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他现在的青涩紧张,与他方才在蒙在石面前针锋相对的样子完全不同。暮晚摇私下更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些。   她搂着言尚的肩,就要起身跪在他腿上。步摇撞上车盖,马车晃动时,她拐入他怀里,顺势就在他喉上划了一下。她调皮看他,咬唇噙笑,又低头去亲。   她一下子这般折腾,言尚慌得搂住她的腰,不断的:“够了够了……别闹了。”   马车进了市坊后,在东市停下。车中的动静不敢闹得太厉害,言尚一径躲闪,却还是被暮晚摇闹得乱了衣袍。车马停下的时候,他的样子根本没法下车。可恶的小公主却是咬着唇笑,还贴着他的耳:“要不要我用手帮你……”   言尚怕了她了。他涨红脸,瞪她:“不用。”   岂能在外如此乱来?她怎能这样?   停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言尚才下了马车。言尚钻出马车后,都不敢与车边的几位卫士对上目光。好在对方也不敢和他对上目光,怕彼此尴尬。   言尚立在马车旁,整理了一下衣袂,回身就要扶车中的暮晚摇下来时,他背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看,见熙攘的市集间,一个黄杉女郎抱着几卷经帙,身后跟着苦着脸的侍女,正目露惊喜,向他这边招手。   言尚俯身行礼。   车中的暮晚摇嗤声:“你真是到处是熟人,逢人就行礼。”   言尚隔着人群跟那位女郎行礼,那位女郎露出笑,向这边走了过来。言尚这才跟车中的暮晚摇解释:“是我老师的孙女,刘若竹小娘子。”   车中的暮晚摇一顿:“哦。”   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言尚低声:“尚未可知。不过若竹娘子怀里抱着书,大约她的目的和书有关?”   暮晚摇心想: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刘若竹。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庸俗比了下去。   毕竟暮晚摇来这里所求的“功德石”,可是功利十分。   言尚看向马车,迟疑着问:“刘娘子为人温善,脾性极佳。殿下想下车,与刘娘子说说话么?”   隔着帘子,暮晚摇与言尚的目光对一下。   原本她想下车,但是言尚这个眼神,大有带着她见见他的朋友的意思……这种讯号,无疑表明他希望她走进他的圈子,了解他身边的人。   暮晚摇心中恐慌,惧怕这样过近的关系。   她抿唇,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你的朋友,你自己招待便是。”   言尚静了许久,暮晚摇不敢看他。她抗拒的态度,他不可能不懂。好久,暮晚摇才听到他的低声:“……好。”   暮晚摇一下子有些后悔,却没改口。   -----   刘若竹已经走过来了,她领着侍女,再次与言尚互相见礼。刘若竹非常好奇地看眼言尚身后的马车,目光闪了一闪,言尚却邀请她走远一些说话,不要站在马车旁。   刘若竹点头。   而看言尚和刘若竹走开,车中的暮晚摇百爪挠心。原本她还能贴在帘子上偷听他们说什么,现在她伸长耳朵,也只听到乱糟糟的人声淹没了那两人的声音。   不由恨言尚和刘若竹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东市旁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言尚正问刘若竹来这里做什么,刘若竹叹气道:“我听说从临边小国流进了一批书来东市,其中有些书籍是我大魏的文字。而我探寻之下,发现许多是很多年前就已失传的书籍。我大为可惜,便想将这些书买回来收藏。   “然而那小摊贩太机灵。看我想要书,大概也看出我的急切,就一直不肯卖。我便在东市徘徊了许多日,格外艰难,才抢下了一批书。”   刘若竹微沮丧,但很快又振奋,自我说服只要自己坚持下来,迟早能把那些已经失传的书买回来,好好保存起来。   刘若竹看他:“待我将书整理好了,可以借阅二哥你看。”   言尚便道谢,又自嘲:“我也不过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罢了。做学问一道,我看我是不成了。”   刘若竹便抿唇乐,显然她也知道言尚的才学水平有限,并且还听自己的爷爷纳闷——“那般聪明的人,怎么在作诗上这么一窍不通?他是怎么通过科考的?主试官是看脸取的人?”   言尚再问起刘相公近日如何,惭愧说因为中书省最近公务繁重,他都没有去府上看望老师。   刘若竹道:“你放心吧,爷爷身体好着呢。爷爷之所以请假,是因为我一个出嫁的姑姑和姑丈闹了别扭,要死要活地非要和离,来找我爷爷做主。我爷爷都要被他们气死了……不过我姑丈已经追来了长安,应该过两日就能解决此事了。”   言尚道:“如此,我更不该在此时登门拜访老师了。还望娘子替我向老师问好。”   毕竟不好卷入刘家的家务事。   刘若竹含笑应了。   刘若竹又踮脚,透过言尚的肩,去看后面那辆马车。刘若竹好奇:“言二哥,与你同车的人,是丹阳公主么?我觉得马车眼熟,好似就是丹阳公主的马车。”   言尚停顿了一下。   心想暮晚摇不愿意见他的朋友,但是刘若竹是老师的孙女,他表明立场,应该也没错吧?   言尚就点了头。   刘若竹:“那殿下为什么不下车?是不想见我么?”   言尚说:“……她难得与我同车,有些害羞。”   刘若竹:“……?”   她瞪大眼,盯着这个一本正经说丹阳公主害羞的言二郎。刘若竹之前可是在言尚的府邸门口遇见过暮晚摇,暮晚摇凶巴巴的,哪里害羞了?   刘若竹又思考了一下,咬唇,轻声:“言二哥,我想问下,如此才好真正死心。你是、是与公主……两情相悦么?”   言尚怔一下,看向刘若竹。   小娘子目光盈若水,专注地凝视他。她面颊绯红,睫毛轻颤,又是羞涩,又有几分哀伤。   言尚静一会儿,刹那间明了,猜到了刘若竹对自己那若有若无的心意。他有些讶然,不知小娘子的情因何而起。难道是他经常去老师家,或者平日言行出错,给了刘若竹什么误会?   言尚自省。   他既惭愧,又不想伤害刘若竹。言尚便躬身,再次向她欠身行礼,刘若竹侧身避让。   言尚发带越过肩,与衣袍缠在一处。他抬目温和道:“是,我是与殿下情投意合。只是殿下……出于某些考虑,不愿意对外明说而已。也烦请娘子保密。”   刘若竹目中光暗下,她垂下眼,怕自己哭出来,硬是咬着唇压住自己的情谊,点了点头。   抬目时,却禁不住眼前濛濛。   一方帕子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刘若竹抬头,看言尚一手递来帕子,脸却偏过,身子也微微后退,显然是避嫌的态度。   刘若竹轻叹气,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又露出笑:“言二哥放心,你与公主殿下郎才女貌,你们一定会修成正果的。我也不会乱说的……嗯,连我爷爷也不告诉。”   言尚莞尔,心想刘相公早知道了。   刘若竹调皮地想,爷爷早猜到了。   言尚垂目:“娘子当真觉得我与殿下相配么?”   刘若竹赞赏道:“自然呀。言二哥为人谦逊,进退有度,我想古人说的谦谦君子,就是二郎你这般样子的。而殿下是和过亲的公主,为了一国,牺牲自己,不是寻常女郎做得到的。且回大魏后,殿下也未自暴自弃,依然风华照人。而今我听说乌蛮使臣还向殿下逼婚?殿下还在南山……嗯,与言二哥一起射伤了那乌蛮王。   “虽然我爷爷听到这消息后很生气,我却很敬佩殿下有这般胆识。这世间,智慧者多,有胆气者不多。世间许多事,最后临门一脚,差的就是那点儿胆气。在这世上,人们获得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依靠勇气,而非智慧。殿下敢于反抗,在我眼中,已然十分了不起了。”   言尚怔忡,静静看着刘若竹。   他在官场上听到的大多是对暮晚摇不屑的语言,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欣赏暮晚摇。   言尚轻声:“娘子会这般想,不愧是名门之女。”   刘若竹红了腮,羞愧摆手:“我这算什么?我只是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我不知道殿下的经历,也只会这么说一说罢了。而我之所以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是因为我比殿下幸运,没有经历过殿下所经历的。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很惭愧才是。”   言尚轻声:“已然很好了……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若竹:“言二哥请说。”   言尚向她行礼,低声:“殿下自回来大魏后,心性变了很多,不多与同龄女郎相交,来往的尽是朝臣、郎君。我担心殿下的状态,我认为殿下应该有一两个交好的手帕交,才能开导她。我终是男子,不能完全理解殿下。很多时候我看着殿下那般,只能茫然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我想女郎在这方面,比身为男子的我要敏感许多。   “刘娘子若是欣赏殿下,能不能去试着与殿下做朋友?她虽脾气大了些,对自己人却是极为护着的。若是娘子不愿……”   刘若竹温声打断:“我怎会不愿?我只是没有那般机会而已。殿下不愿意与我们女郎们往来,我只能远远敬佩罢了。若是言二哥愿意从中引荐,我自然愿意和殿下做朋友啊。”   言尚笑:“好。”   他停顿一下:“那我不得不忤逆她一次了。”   -----   言尚领着刘若竹回去马车边,温声细语地邀请暮晚摇下马车,说想将刘娘子介绍给暮晚摇。   暮晚摇恼火:这人还要将爱慕他的女郎介绍给她?什么毛病?   但是她方才伸长耳朵听了半天听不到那两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只看他们低着头、又哭又笑的样子,暮晚摇早已着急十分。所以言尚回来后,虽然暮晚摇仍是不想进入言尚的圈子,但是她想:那也要敲打一下喜欢言尚的女孩儿吧?   言尚怎么回事,人家女郎喜欢他,他都不知道?   怎么这么迟钝?   暮晚摇下了马车,不情不愿地被言尚领过去,跟她介绍刘若竹。   三人正这般说着话,却有马蹄声快速跟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人本不当回事,直到听到马背上的人大喝:“言二!”   言尚抬头。   暮晚摇回头,见骑在马上的人是蒙在石。   她顿时警惕,站在言尚身前,挡住言尚,不许蒙在石伤他。公主府的卫士也围过来,盯着蒙在石下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蒙在石在日头下,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嗤笑。   蒙在石便隔着公主府的卫士和他们对望,也不走过去了。   他点一下下巴,淡漠道:“我想过了,智谋,我不如你,但武力方面,你却未必如我。在我身在大魏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总不愿彻底输给你。言尚,你可敢与我比试?”   暮晚摇反唇相讥:“和你比什么?比武功么?那我们自然直接认输。你想比武功找言尚做什么,去找那天和你打得不可开交的杨三郎啊。你这不是故意欺负我们么?”   蒙在石笑,道:“当然不欺负你们。不比武,与你们……演兵如何?”   暮晚摇觉得可笑:“演什么兵?你去找大魏的将军好了。就算演兵也跟我们没关系,言尚是文臣,不是武臣。他根本参与不了你们的事。”   蒙在石道:“我明日就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请示,请求所有使臣和大魏人一起来演兵。双方人马,年龄不得超过二十五。我不用乌蛮人,用其他小国使臣,和你们大魏相对……如此,不算欺负你们吧?”   他盯着言尚,目光一错不错:“言尚,你可敢下场?” 第88章   演兵,武力, 都非言尚所长。   暮晚摇自然维护言尚, 不愿他被蒙在石欺凌。   然而蒙在石以乌蛮王的身份来挑衅言尚, 若是不应, 岂非代表大魏无能么?   言尚轻轻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暮晚摇, 说道:“大王是希望我当兵士上战场么?”   蒙在石露出笑。   他揶揄道:“本王就算想,你也不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公主还不得吃了我?”   他望向暮晚摇, 果然暮晚摇目欲喷火, 狠狠瞪着他。蒙在石目色微微淡一下, 心中自嘲,想到底今非昔比了。   他心中那个在草原间、石壁间与他并辔而行的少年公主,那个被他灌酒灌得晕晕乎乎、倒在他肩上的公主, 那个无力的只会躲着哭的公主……他已经失去了。   他将她培养成了一个不怕事的女郎, 而今这不怕事……偏偏和他为敌了。   言尚微微上前一步, 若有若无地,挡了下蒙在石看向暮晚摇的视线。刘若竹则一直站在旁边, 默默观察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若有所感。   蒙在石回过神,爽朗笑道:“本王当然不欺负你。无论你们大魏如何派人, 如何安排将士,只要年轻二十五以下……毕竟本王也遵守这项原则,且本王不用自己用得惯的乌蛮人。你我双方比一比, 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未免怯懦。   言尚只能先应下,想等回头再想法子应对演兵。毕竟他从未涉及此方面的事,也不过是之前为了弄清楚乌蛮的战力而频频去兵部……纸上谈兵,未免让人心虚。   暮晚摇在旁已不悦至极。   她几次欲反驳,但又知道蒙在石针对言尚,即使反驳了一次,蒙在石还会找出新的借口为难言尚。   言尚答应下来后,暮晚摇脱口而出:“只知道打呀打的,是莽夫,野蛮人!乌蛮王,你和我们比演兵我们应了,我们要是找你们比文才,你们敢应么?”   蒙在石、言尚,甚至刘若竹,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丹阳公主。   暮晚摇定定神,道:“这一次大典除了有元日的缘故,还因为下月是我父皇的寿辰。我们在我父皇寿辰时演兵,同时为庆贺,尔等边邻小国的使臣,所有人都可以上,来与我等比试文才如何?诗书棋画,随你们选。”   她拿着给皇帝庆贺的理由,就让人不好拒绝了。   蒙在石眯眸:“公主是在开涮我们吗?我等连大魏话都说不通顺,你却要和我们比你们的诗书棋画?”   暮晚摇反唇相讥:“大魏话都说不清楚的是你们乌蛮人,我看人家旁的国家,崇尚我大魏文化,可是不少人能吟诗作对的。我大魏向来欢迎这般来学习我们文化的使臣,如此比试,依然是友好交流。”   她故意学蒙在石说话,声音却娇娇脆脆的,让人莞尔:“无论成败,都是友邻!”   蒙在石依然沉默不应。   毕竟小国人比不上大魏人的才能。据他了解,大魏人当官都是考诗歌辞赋,外人怎么比?   暮晚摇向上小小翻了个白眼。   言尚当即不赞同:“殿下!”   她怎能越来越粗俗呢?好好一个公主,私下也罢了,当众怎能翻白眼?哪怕翻白眼再好看,她也不能这样。   他一开口,暮晚摇就知道言尚什么意思。暮晚摇哼一声,稍微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眼睛仍看着蒙在石,说道:“好吧好吧,我们也加条件好了。你们这些小国联合来比,而我们大魏只女郎们和你们比试如何?且都是未嫁女郎们。   “如此双方各有所短,这总算公平了吧?”   蒙在石看她半天,大笑:“行,本王和其他使臣商量好了,便来应战。公主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不应战,我等男儿岂非太没血性了?”   他朗声:“殿下且等我的回复吧。”   说罢,并不留恋,转身便翻上马背,潇洒纵马离去。   公主府这边的人望着蒙在石的背影,众人默然间,听刘若竹忧声道:“这便是乌蛮王么?竟颇有些英雄气概。有这般的人物领着乌蛮,做大魏的邻国,总是让人不安。”   言尚温声:“乌蛮王英雄气概,我大魏儿郎却也未必差。娘子不必忧心。”   刘若竹点头,失笑自己想得太多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更关心的是:“言二哥,你应了乌蛮王的演兵之约,这可如何是好啊?你连校场都从未去过吧。”   言尚苦笑,揉了揉额头,道:“……我倒无所谓,我得先去找二十五以下的郎君,看有没有哪位将才能助我。”   但他心里已经知道没什么人。   他之前查资料时,已经对兵部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如他和老师说的那般,老将凋零,新将未成……大魏如今没有什么将才啊。   总之,先去找吧。   而暮晚摇在一旁听得十分不高兴,她侧着脸,看刘若竹和言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她的心都要拧成麻花了。不知那两人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   心中又暗恨自己晚了一步:刘若竹关心言尚,她、她也能关心啊!她只是一开始没想到,晚了刘若竹一步而已……   刘若竹好讨厌啊。   暮晚摇心中不高兴着,却不妨刘若竹和言尚说着话,忽然就转头笑着来问她了:“殿下让乌蛮王答应比试文才的事,可是殿下打算操持此事?”   暮晚摇漫不经心:“嗯。”   操持此事,博好名,她怎么可能错过。   刘若竹也是忧心:“如殿下说的那般,使臣中擅长我大魏文化的也并不少。我方若是没有郎君出战,只有年轻女郎……倒也需谨慎些。未必能赢。”   暮晚摇不耐烦:“世家女郎的本事,我还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刘若竹一怔,然后红脸欠身:“殿下若是这么说,那我便不该推辞了。殿下选人的时候,可以加上我。”   暮晚摇转过脸来:“你擅长什么?”   刘若竹温声软语:“都可。”   暮晚摇心中不以为然:不谦虚!   言尚在旁笑道:“二位女郎倒是相谈甚欢。”   暮晚摇立刻瞪眼看他:……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和刘若竹相谈甚欢了?明明是情敌呀!她明明是跟刘若竹别着气啊!   难道世间左拥右抱的郎君都这般眼瞎么?都幻想妻妾和谐,为了他一点儿不争斗么?   言尚撇过脸,当作没看到暮晚摇那瞪他瞪得发光的圆眸。他很喜欢看她生气时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又圆又亮,又像星辰,又像湖泊,还妩媚无边。烈火一般,让他十分心动。   可是言尚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总盯着她的眼睛看。   他脸滚烫,轻轻咳嗽了两声。   -----   言尚说自己打算回中书省,让暮晚摇和刘若竹在东市逛。在他设想中,自己离开后,能给暮晚摇和刘若竹相处的机会。他总夹在中间,感觉两位娘子都怪怪的,弄得他也很不自在。   谁知道暮晚摇一把扯住他,冷着脸:“你给我乖乖等着,等我办完了事,送你回中书省。”   言尚:“不必这般劳烦殿下……”   暮晚摇:“你要是敢走,日后就再不要登我的府门了。”   言尚便只好站在原地等她了。   看公主殿下走入东市一铺间,言尚无奈地站在马车旁等候,本就乖乖等在一边的刘若竹噗嗤笑出了声。言尚侧头看去,刘若竹忙红着脸捂嘴。   刘若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笑言二哥。但是言二哥被殿下这般说,还只能听殿下的,我看着实在觉得、觉得……很有趣。   “言二哥都不像我认识的言二哥了。”   她认识的言尚,永远那般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大约只有丹阳公主能打乱他的计划吧?   刘若竹有点儿调皮地想:确实还挺喜欢看言二哥吃瘪的。   言尚无奈看刘若竹,说着惭愧,笑了笑,又是那副平和的样子了。   等暮晚摇问完她的“功德石”什么时候到长安,暮晚摇便让言尚和刘若竹一起上车,送二人各回各的地方。   刘若竹心中一动,心想殿下果然没有表现得那般冷漠。殿下面上一副不喜欢她的样子,却居然会主动送她回家。   而暮晚摇心中算完日子,想“功德石”在父皇寿辰之前能够到长安,她才放松下来。而看一眼同车的言尚和刘若竹,暮晚摇心中笑意盈盈:之所以让刘若竹上马车,是希望刘若竹看到她和言尚的相处情形,知难而退。   然而三人同车,却很奇怪。   暮晚摇想和言尚说话,好让刘若竹认清现实;偏偏刘若竹总是一直和她说话,东问东西,弄得暮晚摇很烦,没机会找言尚说话。   言尚就坐在一旁看她们两个女郎说话,看暮晚摇不得不耐着性子理会刘若竹,他微微一笑,倒是第一次见到暮晚摇被女郎缠着却没办法的样子。   马车入了皇城,言尚要下马车了。   暮晚摇抓住机会,努力摆脱刘若竹和她讨论什么琴弦的话题,她抓过幕离,就弯着腰推开车门,声音追了言尚一把:“喂!”   言尚下了车,人立在马车旁,回头看她。见她弯着腰,一手扶着车门,手中镶着珠玉的幕离白纱微微飞扬。   她微俯身看他,容色瑰丽,肤如凝脂,只这样随意一动作,因衣着半遮半掩,颈下的雪丘之间,便露出一点儿细长曲线。   言尚立刻去扯她的衣帛,挡在她的胸前。他耳尖微红:“……殿下衣裳没穿好。”   暮晚摇微愕,随意低头看了一眼,面上笑意便浓。她向他扬了扬下巴,眼波如魅,示意他靠过来。   隔着帘子,乖乖抱着自己的书坐在车中的刘若竹,便看到公主跪坐在车门前,伏着身让言尚靠近,凑近言尚的耳朵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只是那二人……刘若竹面红心跳,心想:靠得好近啊。   要是爷爷看到了,肯定要说公主“轻浮”了。   暮晚摇正对言尚笑盈盈:“我专程送你回皇城,你掉头就走,一点儿表示也没有吗?”   言尚与她对一眼,神色闪烁后低下头。   暮晚摇便知如他这般玲珑心思,他只看她一眼,就猜到她的意思了。   但是这个早已猜到她意思的言二郎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一步,低着头慢吞吞:“殿下难道还要我送礼么?”   暮晚摇:“不用送礼,亲一下。”   言尚:“……”   他低着头,好似这般就能看不到她一样。暮晚摇看他眼下飞红,睫毛猛颤,她不禁同情,觉得他被她吓得都有点儿僵硬了。   言尚:“大庭广众……”   暮晚摇好心道:“我用幕离挡一下,旁人看不见的。”   言尚:“那能挡住什么?谁不知道……不能那样!殿下……”   他抬目恳切望来,而他抬目一瞬,暮晚摇就飞快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骇然后退,心跳狂烈,眼角的红一下子弥漫到了整张脸、甚至脖颈。他手抓着门框,又欲盖弥彰地向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   暮晚摇笑得快趴在门上站不起来了。   才听言尚低声,微不满:“殿下!”   暮晚摇抬头,微微含笑,眼睛里仍带着星光般细碎的光。   言尚便气不下去了。半晌,他低声:“那我走了。”   暮晚摇向他挥手。   回到车中,暮晚摇捂着微烫脸颊,兀自发笑时,看刘若竹也涨红了脸。显然方才那一幕,离得远的人未必看得到,就坐在车里的刘若竹,一定看得到。   暮晚摇慵懒撩发,乜一眼刘若竹,意思是要刘若竹知难而退。   刘若竹小声:“……殿下好大胆啊。”   暮晚摇慢悠悠:“这有什么。女子嘛,在世间本就不容易,应该学着让自己快活些。”   刘若竹盯着公主,半晌,暮晚摇都忘了这个话了,才见刘若竹点头,好像懂了什么一般。   暮晚摇心虚地移开目光:克制克制。可不能把刘相公的孙女教坏了啊。   刘若竹被带坏了,刘相公不得找她拼命?   -----   离大魏皇帝的寿辰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只有寿辰结束,这些各国使臣们才会带着大魏的赏赐,离开这里。   而现在诸人主要忙的事,一是文斗,二是演兵。   眼看乌蛮王一心投入演兵,有放弃和丹阳公主联姻的可能,秦王还专程找了乌蛮王一次,却是败兴而归。   同时间,丹阳公主的名声,在这一月中,几乎到达鼎盛。   无其他缘故,只因翰林院举办的面向天下文士的诗会,正是以“和亲”为题。   远的和亲不提,近的和亲,不就只有丹阳公主一个么?   丹阳公主的名号被不断提起,文人们以她为题来作诗,又是歌颂她对大魏的功劳,又是赞颂大魏和邻国的友谊。再有些人,借故说今,说和亲公主自古以来的不易。   在这些诗作中,有一首诗写的非常出众,还朗朗上口。暮晚摇知道的时候,这诗都在民间传开了。   只是这首诗的作者——暮晚摇迷惘了一下:“冯献遇?他还有这般才华呢?”   但是转头一想,作诗嘛,可能就是“佳句偶得”,也没什么了不起。   暮晚摇比较在意的:“不过冯献遇献诗,如果没有姑姑支持的话,他就有摆脱姑姑控制的嫌疑。他得了名,但也许姑姑不会饶他。”   因方桐还在被兵部关着,暮晚摇只能让人多照顾,身边用的卫士,换了一拨。   卫士问道:“殿下若是不想与长公主闹开,应该压下冯献遇这首诗,不让他抜得头魁。”   暮晚摇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士人向上走不容易,又和我的利益无损。我纵然不说帮着他们,也没必要拦别人的路。不必多管。”   卫士道:“然而殿下不管,长公主却未必会饶。”   暮晚摇说:“看冯献遇的造化吧。公主嘛……都是比较难哄的。沾上容易,想下船就难了。”   如此便不再提此事。   -----   朝廷将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安排得差不多,京畿四周驻守的兵马便开始频频调动。   因乌蛮王指名言尚,便不管其他人如何安排,大魏这边都要把言尚捎带上。众臣只同情言尚,心想谁让他招惹了乌蛮王呢。   而太子听闻兵部开始调动兵马、乌蛮王又非要言尚上场,思索一阵,就将杨三郎杨嗣扔了过去。   太子欲借这个机会,从秦王手中夺一点兵权。起码杨嗣参与演兵,太子这边其他人跟着杨嗣,等这次演兵结束后,京畿的兵力,太子只要能沾手一点,就不打算放开。   秦王自然也知道,双方暗自斗得风生水起。   而晋王府则一如既往的“天下太平”,好似长安的各方势力争斗,完全和晋王无关。晋王除了每日进宫当孝子外,就是待在府上陪着自己的小妾。   春华的孩子已经快要生了,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晋王府上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人人激动又紧张,都盼着这个孩子平安落地。   晋王妃既是殷切照顾春华,又是心中怅然。因眼看着晋王府的各个小妾一个个都怀了孕,可她就是怀不上……如今看着春华临产,晋王妃的心情自是复杂。   -----   这一个月来,言尚的名字频频被兵部提、   暮晚摇的名字被天下文士提,据说还有人上书,说要给丹阳公主立什么牌,嘉奖公主和亲的功德。朝廷自然没有理会这种无聊的意见,但闲聊时,也会拿这种事当谈资,开玩笑。   而定下文斗和演兵的流程后,因这两者打算在皇帝的寿辰日同一天进行,自然要问皇帝陛下,看陛下是否有意见。   皇帝看他们好端端地把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沉吟许久后,颇为感慨。   皇帝说:“召乌蛮王觐见。”   -----   乌蛮王觐见的时候,皇帝在兴庆殿中。   殿中燃着龙涎香,蒙在石学着大魏的礼仪向皇帝叩拜。他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   和那晚大典时见到的端庄肃穆的皇帝不同,私下里,皇帝不过是一个身形瘦削、面颊因瘦而微凹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神色沧桑。   皇帝着常服见他,随意拢衣坐在明堂的窗下翻着书。蒙在石到来后,内侍换了茶水,皇帝示意乌蛮王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整个殿中静悄悄的。   有两个宫女放下果盘时不当心洒了,脸色当即大变,正要跪下求饶,却被一个伶俐的内侍扯着领子,推了出去。   那个内侍镇定地将果盘端下,重新换了新的。再将炉中的香换了,他趋步退下时,无意地和蒙在石对了一眼。   蒙在石漫不经心:这个内侍做事这么有条理,居然长得很俊。   刘文吉将香换好,就退到了珠帘外,不打扰皇帝和乌蛮王的对话。他后背上已因方才宫女闹出的动静出了一身汗,但好在他平安应付了下来,没有扰了皇帝。   今日刘文吉当值,自知服侍皇帝,除了察言观色之外,沉静也极为重要。   -----   皇帝翻看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问蒙在石:“听说是乌蛮王建议来这场演兵的?”   蒙在石拱手朗声:“是。”   皇帝翻着折子,似笑非笑:“朕好像频频看到言尚这个名字,听人说,你是专程指了他?怎么,我大魏的臣子得罪了乌蛮王么?”   蒙在石谨慎答:“只是一些私下的争执而已。”   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他当然也不会张狂。   皇帝饶有趣味地:“这一个月来,不光言尚的名字频频让朕听到。摇摇的名字也频频传入朕的耳朵啊。翰林院举办的什么诗文,人人都要写一写摇摇……摇摇现在的声誉,可是不小啊。”   蒙在石听了半天,才懂皇帝口中的“摇摇”,是丹阳公主。   蒙在石便只能夸公主风采,让人心折。   皇帝俯眼:“既然心折,如何不想娶她了呢?”   蒙在石蓦地抬头,明知大魏的规矩是面对皇帝不能抬头,他却是真的忍不住,想看看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哂笑:“朕听说了南山之事。乌蛮王,你看看,你一个人,把朕的朝臣,和公主逼到什么份上了。一个被你逼着演兵,一个名声显赫,要闹出四海皆知的架势……”   皇帝缓缓道:“你看,若是你直接把丹阳娶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蒙在石面孔微微绷紧,寒气凛凛。   身为王者,他并不畏惧这个已成朽木的大魏皇帝。他目光冷锐,缓缓道:“陛下以为南山之事,我处理得不当?”   皇帝说:“摇摇沉不住气,对你出手,你受了重伤,本可以借此威胁大魏,求娶公主的。却闹成这种结果。朕好奇的是,你和言尚谈成了什么条件,让你放弃求娶丹阳?”   蒙在石一惊。   对上皇帝深邃的眼睛。   顿时明白他们这些手段,都没逃过皇帝的眼睛。皇帝虽然不过问,但一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并且……连他们各自的目的,也许皇帝都看得很透。   但皇帝这般语气,是在怀疑言尚么?   按寻常来说,蒙在石是不介意给言尚上眼色的。大魏皇帝厌恶言尚,这对乌蛮来说是好事。可是如今蒙在石正通过言尚在和大魏朝臣谈条件……言尚若在此时被皇帝贬官,或者出其他事,不利于乌蛮。   蒙在石便笑:“臣不懂陛下的意思。臣放弃求娶丹阳,自然有臣的道理。大魏和乌蛮是盟约国,两国交好,用其他方式都行。不利于我乌蛮的事,臣左思右想之后,哪怕再倾慕丹阳公主,也应当放弃。”   皇帝好奇:“什么道理?”   蒙在石抬头,静了很长时间后,他才道:“她不能生子。”   刹那间,蒙在石在皇帝脸色捕捉到了空白的神情。这个皇帝好似不理解他的话一样,盯着他:“再说一遍。”   珠帘外,刘文吉眸子一缩,暗自震惊:丹阳公主不能生子?   那……言尚怎么办?   -----   蒙在石离开后,刘文吉压下心头千头万绪,进去服侍。却见皇帝伏在案上,突然张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皇帝病情危急,兴庆宫登时忙成一团,彻夜不眠。 第89章   皇帝吐血病危, 深夜告急。身在东宫的太子、住在宫城外的两位郡王, 都急忙忙地前来侍疾。   不到一个月便是皇帝寿辰。皇帝若在此时不好了, 实在是不吉。   太子喂了皇帝喝药, 秦王在旁边跪着假嚎, 还是晋王哭得最真情实感,眼看都要哭晕过去。太子嫌恶地看眼假哭不出来的秦王和快把自己哭死过去的晋王, 出了内殿。   皇帝寝宫的宫人们如惊弓之鸟一般, 刘文吉被太子唤去问话,问为何皇帝突然吐血。   刘文吉垂着眼皮站在太子面前, 心知自己被去根,是户部郎中府上十一郎所为。而户部郎中受到的责罚不过是降了一级官。   这都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对他视若草芥,不是什么好人。   刘文吉面上却只惶恐,他的师傅、大内总管成安在旁边擦冷汗, 空气凝滞。刘文吉自然不会告诉这些人, 皇帝是听到丹阳公主不能生子后、心痛至极而吐血。这种皇家秘辛,不知道最好。   刘文吉便说是乌蛮王走了后陛下就吐血了。   于是太子连夜召乌蛮王入宫。   蒙在石到来时,怀疑是某个原因让皇帝受了刺激。但是那某个原因,是他故意要刺激皇帝,想看看皇帝对他的女儿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蒙在石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便作茫然状。   太子问不出所以然, 内宫却突传来惊喜的呼声:“陛下脱离危险了……”   难以言说, 站在宫殿外,望着长达数里的红灯笼,太子心头笼上一层失望感。   在某一刻, 他希望皇帝就这么死了最好。那他就不用再斗,身为太子,理所当然就能继位。   皇帝的老谋深算,让所有人都疲惫十分。   -----   而脱离危险的皇帝则陷入深沉梦魇中。   在这个昏昏沉沉的梦魇中,漫无目的四处空白,皇帝恍恍惚惚地站在了清宁宫外。   天边轻霞薄绮,云层似奔。清宁宫在梦中镀着一层柔黄的光,变得那般虚幻不真实。而这是先皇后的寝宫。   皇帝情不自禁地迈步,又停了下来:“阿暖……”   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清宁宫,在梦中竟然不敢靠近。怕进去后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尘埃蛛网;又怕里面真的有阿暖,她却用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他少时迎娶李氏阿暖,因李家势大,从而在皇位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皇帝。他虽有利用李家之嫌,却也是真心喜欢阿暖。在他们的二郎去世之前,皇帝和皇后的关系如寻常夫妻一般和谐。   皇帝耳边突然听到了婴儿哭声。那哭声如炸雷一般在晦暗的天地间响起,让整个梦中的不真切变得真实了一点儿。随着婴儿的哭声,皇帝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殿下生了!是个女婴呢!”   “恭喜殿下!”   “陛下,殿下大安,小公主十分漂亮呢。”   哒哒哒的脚步声从清宁宫传来,脚步声繁而密,又极为碎小,不是大人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男童从清宁宫的殿门口冒出了头,向皇帝跑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小孩柔软的、纤细的手指,放入皇帝的手掌中。   皇帝一颤,低头,看到男童眉目清秀、乌睫浓郁。男童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个子小小的,却是又可亲,又可爱。   皇帝情不自禁的:“二郎……”   男童仰头:“阿父,我们去看阿母呀。”   皇帝麻木着低头看他,鼻端一下子发酸。   他确定这是梦。   二郎已经离开这个人间十年了,二郎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二郎从未入梦,从未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留恋。那么这个梦,是托于谁呢?   皇帝被男童牵着手进了清宁宫,皇帝不敢喘息,惧怕梦醒。梦没有在这个时候醒来,他不光在梦中看到了已逝的、尚是幼童的二郎,也看到了靠在床上、抱着婴儿的美丽女郎。   皇帝怔然看着。时光和记忆都十分残酷,所作所为皆是向记忆插刀。他心痛如割,却只麻木而望。   阿暖向他招手,眉目间蕴着身为人母的温柔慈善:“郎君,快来看看我们的小公主……”   皇帝坐在床畔,俯眼看着小公主。二郎踮着脚扒拉着皇后的手臂,也凑过头来要看。皇帝与皇后说着闲话,男童好奇地盯着新出生的女童望个不停。他伸手想戳,被母亲瞪一眼,就赶紧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   皇后道:“陛下可有为我们的小公主想好名字?”   男童立刻伸手:“让我取!让我取!阿父阿母,让我给妹妹取名好不好?”   皇后忍笑:“你字认得全么?”   男童便央求:“阿父可以把喜欢的字写下来,让我挑嘛。我真的想给妹妹取名啊,我会很认真的。”   皇帝皇后拗不过男童,皇帝便如自己记忆中那般,写了一些字,让二郎去挑。男童挑来挑去,挑中了“晚”和“摇”两个字。   皇后沉吟:“暮晚摇么?黄昏暮暮,小船晚摇。意境不错,寓意却一般,且听起来有些悲,不太好。”   男童朗声:“怎么会悲?她是阿父阿母的孩子,是大魏刚出生的小公主。怎么会悲?”   男童仰头,漆如蒲陶的眼睛盯着皇后,皇帝却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心里去。听男童道:“我就要妹妹叫‘暮晚摇’。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以后也由我保护。我会一直护着妹妹的,就叫她‘暮晚摇’,好不好?”   暮晚摇。   黄昏暮暮,小船晚摇。   正如皇后那一语成谶,黄昏已暮,天色已晚,她一只小小孤舟,该何去何从?   为她取名的人已逝,说会护她的人无法兑现承诺。皇帝和皇后反目,争斗之下,以她为牺牲品。之后皇后逝,一切开始落幕。   皇帝赢了这场无硝烟的战争,然而暮晚摇已不能生子。   阿暖的血脉,李氏的血脉……终于无法在皇室传下去了。   李氏大败,皇帝终于可以放下心,终于不用再担心若是暮晚摇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带着李家和皇室的血脉,在他老了后,如何被李氏借用兴风作浪。暮晚摇不必回乌蛮,也不可能让李氏崛起了。   然而伴随着的,是阿暖的彻底离开。   她终是彻底消失了。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早她而去,幼女不能生育。她的血脉……如今确确实实,真的只剩下暮晚摇一个了。   -----   皇帝从梦魇中惊醒,正是子夜时分。   他空落落地坐在床榻上,看向虚幻的地方。阿暖在那里站着,噙着泪、仇恨地看着他。   他终是捂住脸,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大哭了出声。   这些年、这些年……真就如一场噩梦吧。   他竟把阿暖唯一留下的血脉,害到了这一步。他留得江山稳固,而他彻底失去了一切。   -----   皇帝的哭声在黑夜中突兀仓促,大内总管连忙来看,被皇帝命令:“让丹阳公主进宫。”   却是内侍才要出去吩咐,皇帝又反了悔,哑声:“算了,这时她应该睡着,不要吵她起来。明日让太子监朝,朕不上朝,叫丹阳公主进宫,陪朕用早膳。”   内侍出去吩咐了。   丹阳公主次日也进了宫。   暮晚摇如往日一般谨慎伴驾,只她的父皇一直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喜——   父皇的眼神,像是她要死了一样。   太不吉利了。   -----   皇帝心中却在下定一个决心。   他要保幼女。   他是这么无情的一个皇帝,帝王江山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多想自己的幼女一分。皇帝此时才开始将幼女加入他的筹谋中,开始为她打算——若是他去了,她该何去何从。   -----   趁着宫中皇帝病危、宫里宫外来往人士频繁的机会,刘文吉再一次和罗修见面了。   罗修已经完成了他答应要帮刘文吉做的。如今大内总管成安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弟子,一死,一被卷了草席扔出宫。其他弟子都威胁不到刘文吉,刘文吉成了大内总管身边最得力的。   按照约定,刘文吉将罗修要的资料给了对方。   他们在翰林院外面碰面,只匆匆一见,塞了折子,当无事发生。   罗修:“你给我的会不会是假消息?”   刘文吉:“真消息你我才能合作,若是假消息,你发现后到御前告我与你合谋……你是使臣,又不是死了。我不敢拿假消息糊弄你,除非我不想活了。”   罗修想着也是,这才收好折子离开。   罗修的踪迹,被乌蛮这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蒙在石从头到尾不信任阿勒王派来的这个人,这个人跟来大魏,蒙在石一直好奇罗修想做什么。蒙在石让人去监视罗修,监视的人回来,报说了罗修所为。   蒙在石:“啧。阿勒王居然难得动了一次脑子,不只会喊打喊杀了。”   下属道:“既然罗修做的事跟我们无关,不损害我们的利益,我们就看着好了。”   蒙在石沉吟片刻,问:“你们觉得,南蛮若是和大魏开战,大魏能赢么?”   下属互相看了看,说:“如果南蛮王能够统一四部,未必不能赢大魏。但大魏又国土辽阔,南蛮消耗不起。所以输赢都是半数之分,还是要看上位者的决断了。”   蒙在石淡声:“大魏现在这个老皇帝思谋远虑,他当位的时候,这战我看南蛮王讨不到好处,反受大魏的拖累。但老皇帝要是下台了,且看看下一个大魏皇帝的品性……南蛮王真要发动战争,也应选下一任皇帝在位时期。而不是现在。”   下属们不明白乌蛮王分析这个做什么。   蒙在石分析时,已经做了决策:“那我便不能让罗修在这时候坏我好事,将我乌蛮拖入和大魏的战争中……先把罗修扣起来,在我等离开大魏前,都不要放他出来了。”   下属们应是。   而之后他们讨论起下个月大魏皇帝寿辰那日所举行的演兵。什么文斗,他们肯定不行了;也就演兵,只是乌蛮王上场,他们这一类跟随乌蛮王作战多年的老部下,却不能上场。   蒙在石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个胳膊,笑眯眯:“我且看看,大魏如今的战力,算是什么水平。总要心里有个数嘛……来大魏一趟,岂能空手而归?”   -----   大魏这边,艰难地选出了几个小将。其中还把杨嗣扒拉了进去。   实在是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卡住了大部分将军。打仗这种事,毕竟是老将比较熟悉。   除了杨嗣被太子推举进去,朝廷再扒拉,把官员们调来调去,最后实在无人可用,竟然从御史台中,心虚地把韦树调了过来,让韦树管理后方粮草。   韦树茫然,后定下神,猜到了怎么回事。   原本不管是文斗还是演兵,他都没想参与。他最近因为监察百官的原因,得罪了不少大臣,秦王那边正纠集官员,要将他贬下去。但是借口不容易找,如今正好碰上演兵之事——   韦树若是在其中做不好,让大魏失了面子,等那些使臣离开后,秦王就有借口清算韦树了。   而大魏朝臣实在心虚,找不到合适的将军,言尚又被乌蛮王指名,也只好捏着鼻子让言尚做个“帅”了。帅配合将,指挥兵马,如此勉强也算凑齐了名额。   韦树因被要求只管后方粮草,他便专心研究此路,并不和其他人一道。言尚这边有点儿惨,被杨嗣带去校场,天天操练。   杨嗣难得在一方面让言尚吃瘪,这几日自然春风得意。   校场上一次操练结束,言尚几乎虚脱,杨嗣却剑之巍峨,挺拔而立。他勾着言尚的肩,笑道:“演兵这回儿事嘛,就算那个蒙在石指定你又如何?到时候你躲在我后面,有我在,他还伤不到你。”   言尚揉了下自己刚才差点被杨嗣一掌拍吐血的胸口,叹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言尚转口就道:“然而打仗不是直来直往,纵使我相信三郎你神威降世,我们也还是向朝中老将请教一番好了。”   杨嗣啧啧道:“请教他们?他们要是能打赢乌蛮,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言尚温和道:“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方能长战长胜。”   杨嗣神色肃了下,点了头,之后和言尚一起去拜访长安几位老将军的府邸。几位老将军倾囊相助,言尚听得若有所思,他再看旁边的杨嗣。   和之前的漫不经心相反,杨嗣到了这个身后,长眉压目,眸心沉静,听得十分专注。   杨嗣又向老将军讨教,向将军请教武艺。对方见到杨嗣这般年少才俊,也十分见猎心喜,自然不吝赐教。   言尚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讨论战术,看将军教杨嗣如何设陷阱如何布阵……言尚自己如摆设一般,因他看着便不是能武的样子,他和杨嗣站在一起,这些老将军一定更喜欢杨嗣,而不是他。   言尚却不嫉妒,只默默听着老将军的教诲。   一连半月,每日如是,一边在校场练武、训兵,一边去拜访长安城中的老将军们。   然而皇帝大寿的前两日傍晚,言尚回中书省复命,杨嗣与他一道,说好了等言尚办好中书省的差事后,晚上二人再去找一位老将军一趟。   杨嗣跟在言尚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书省。傍晚时分,中书省的大部分官员已经离开了,偶有看到杨嗣的,想到杨三郎的无法无天,那官员也眼皮抽一抽,当作没看见。   言尚的老师刘相公依然没有回来中书省办公,这一次言尚是向张相公复命的。   言尚把炉里的炭火灭了,窗子都关上。再将一些公务的资料整理好,言尚正要去找张相公时,张相公打开帘子,竟然出来了。   言尚向张相公行礼,正要让杨嗣出去在外等候,却不料张相公看到他们两个,目色闪了一下,说:“承之也来了?正好,这是中书省新下的命令,你和素臣都来听一听吧。”   言尚目色微怔,没说话。   杨嗣则直接诧异:“让我直接听你们的决策?这里是中书省啊。恐怕不合适吧?”   话虽这么说,张相公转身进内厅,杨嗣却毫不委婉地跟了上去。言尚摇头笑,跟在他们后面。   张相公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这道最新的命令,门下省已经批过了,明日就会下发到尚书六部。也就是说,最晚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道命令了。既然如此,提前一天知道消息,多给你们一天做准备,也没什么。”   杨嗣思考。   言尚问:“是和演兵有关的命令?”   杨嗣诧异看言尚,心想你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言尚微笑解释:“既然是让三郎与我一起听,此事必然和三郎有关。如今与三郎、我都有关的事,还可以提前做准备,自然只有演兵一事了。”   杨嗣无言,张相公则已经习惯言尚敏锐的洞察力。   进了内厅,张相公入座后,将案头上最上方的一本折子向二人递去。在他二人看折子的时候,张相公道:“中书省最新的命令,是这一次的演兵,大魏不准赢,只准输。”   言尚睫毛扬一下。   杨嗣脸蓦地沉下:“那我们演兵一个月的目的,就是为了上场给人送人头?”   他一把扔下折子,掉头就要走,想说“这个差事老子不接了”。言尚按住火爆的杨嗣,问头温和疑问:“三郎莫急,中书省自然不会无故下发这样的命令。   “既相公提前告诉我等,要我等做准备,那必然也可稍微为我二人解惑。还请相公示意。我也不懂,为何大魏要输?我们练这般久,竟是不许赢,只准输?”   张相公淡定自若:“同一天的比试,文斗和演兵同时进行。文斗一方,你们认为那些蛮夷,那些小国,如何能赢?虽然丹阳公主定下了规矩,只许未婚女郎上场。然而即便是身在长安的世家女郎,就不是那些使臣比得上的。   “中书省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文斗如何才能输。那便只有演兵了。一赢一输,才是我大国之风。若是两者都赢了,来朝小臣做了陪衬,就没意思了。何况演兵之事能操纵的极多……大魏并不想他国对我国战力了解得太清楚。”   这般一说,不光言尚了然,就是杨嗣都听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暴怒。   而张相公看一眼杨嗣,还顺便捧了对方一句:“承之不觉得,一场漂亮的输,比赢更难么?堂堂杨三郎,难道只会赢,不会输?”   杨嗣哼了一声。   他看着天,说:“我确实只会赢,不会输。”   张相公被他噎住:“……”   言尚莞尔。   言尚咳嗽一声,道:“如此,中书省的意思,是借此演兵,来试探各国的战力如何了?乌蛮王领兵,既不让乌蛮人上,其他各国的兵士便都会上。我方正好从中查探……要来一场精彩的输战?”   张相公颔首:“大魏要输,但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你们还要演兵演得非常精彩,演兵和文斗同期,一共三日,这三日,你们要竭尽所能地了解各国兵力。这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言尚微笑:“恐怕乌蛮王也有从中了解我们的意思。”   张相公:“那就看你们谁本领更高强了。”   张相公看说服了他们两个,就站起来,任两个少年人沉思该怎么做。   走到言尚身边,张相公拍了拍言尚的肩,叹道:“素臣,你可知道,你现在在陛下案前,都挂了名?”   言尚一愣,快速反应过来:“因为南山之事么?”   张相公笑:“我不知道啊。只是陛下提起过你,问过你。”   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为了鼓励这个少年,他还是多说了一句:“本来这话不应该提前让你知道。但是你若是因此话受到激励,能够帮大魏这场演兵弄得精彩的话……你听听也无妨。   “南山之事你在陛下那里挂了名。此次演兵若你再功劳大……待这些使臣走后,若不出我预料,你就要升官了。   “总之,好好办差吧。”   杨嗣在旁惊愕:“升官?这么快?他当官才几个月来着?”   张相公笑骂他:“当什么官,升什么官,得看你有多大本事,做成了多大事。例如你们要是有人能让四海臣服,哪怕现在是小小九品官,朝廷都能瞬间给你升到四五品去。”   杨嗣:“那我是不是也……”   张相公:“自然、自然。太子让你参与演兵,不也是为了给你升官么?”   -----   既然大魏要这场演兵输得精彩,之前言尚和杨嗣讨论的所有战略,都得推翻重新开始了。   而命令下来,没有人向像相公那样给众将解释,其他几位被选的将军当场就有辞了差不肯再做的,不一而论。   在乱糟糟的折腾、人员调动中,不知不觉,杨嗣和言尚竟然成为了这几个将军中的领头人。   韦树则是从头到尾就没参与他们的事,安静得和透明人差不多。   这般紧张排练之下,时间到了演兵前一日。紧张训练了一月的兵士,在这一日早早结束了训练,将军让兵士回去修整,好能在演兵中超常发挥。   兵士们自然不知道将军们“超常发挥”的意思,是在合计着如何输。   言尚这一日也回府回得比较早。   他白日又被杨嗣带去校场,被摔得肩背疼痛。回来后歇了一下,言尚坐在书案前写了一会儿字,便开始发呆。   觉得自己好似好久没见到暮晚摇了。   她这人就总是这样……热情时对他爱不释手,冷漠时就如同消失一般,让人难以控制。   言尚发呆了一会儿,洗浴了一下,出门去隔壁拜访公主。   -----   暮晚摇正坐在自己的书舍中,眼睛发直地看着案上的一坛酒发呆。   酒坛前放着一只酒樽,酒樽中只有一点儿清液残留,可见更多的已经被某人喝掉了。   暮晚摇就看着这坛酒,挣扎着发呆。   好想喝酒啊……送她酒的大臣说,这是川蜀新酿的烈酒,还没有向天下公开,请公主殿下试一下酒。   暮晚摇欢喜地抱着酒坛回来,然而人坐在书舍案前,就陷入自我挣扎中。   她已经跟言尚保证自己不喝酒了……可是这酒这么珍贵,闻着又这么香,她已经有一个月没碰过酒了……这如何忍得了?   暮晚摇抱着这坛酒已经挣扎了半个月,每天都想喝,每天都说服自己要有信用,不要喝。然而今日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在书舍开了这坛酒,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果然清冽香醇,美味十分。   便想喝第二杯……   暮晚摇说服自己:我悄悄喝一点儿,反正言尚忙得晕头转向,他不知道,我就不算违约。   她欢喜地立刻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捧着酒樽就要一饮而尽,书舍门被敲了两下,言尚的声音如同催命一般在外:“殿下?”   暮晚摇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自己眼眸含水,汪汪如湖。   她慌忙地抱着酒坛,要把酒藏起来。然而书舍空空荡荡,她半天没找到地方。而听到里面公主被呛住的声音,言尚担心她,推门而入。   他与抱着酒坛跳起来的暮晚摇面面相觑:“……”   少年公主忽然向后趔趄一步,靠在了身后的书架上。她身子都歪了一下,然而她抱着酒坛不撒手,酒坛硬是没有从她怀里摔出去。   暮晚摇面染红霞,手撑住螓首,剪水双眸,不管不顾地一径柔弱道:“哎呀,头好痛,我好像醉了。你……谁让你进来的?你谁呀?”   言尚:“……” 第90章   言尚关上书舍门, 回头来看暮晚摇。   暮晚摇装醉装得非常投入, 然而她紧紧抱着酒坛, 怕把酒坛摔了,就让言尚对她的动机看得十分分明。   言尚叹一声:“殿下以为我是傻子么?”   靠着书架装醉的暮晚摇额头枕着自己的手背,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她不愿面对现实, 便仍哼哼唧唧:“我真的有点儿醉了, 觉得这里好热呀。头晕晕的, 言二哥哥你一点也不疼我。”   言尚含笑:“你不是醉得不认得我是谁了么?”   暮晚摇:“……”   她手捂着脸和眼睛,透过手指缝悄悄去看言尚。见言尚坐在了长案的另一侧, 低头瞥了眼她放在案上的酒樽。暮晚摇当即心口疾跳,因方才因为言尚敲门, 她吓得把酒洒了,酒樽中可能留有痕迹……   言尚还没细看,眼前月白色的女裙便一闪,暮晚摇跌跌撞撞的, 一下子扑了过来, 趴在了案上。她手臂撞上那酒樽, 吃痛之时, 言尚连忙扶起酒樽,怕酒樽被她推到地上碎了。   如此言尚便没空去看酒樽中有没有酒。   而他又担心暮晚摇, 放好酒樽后就抬头,见“咚”一声,公主怀里的酒坛也被扔到了案上。   暮晚摇一直在透过手指缝偷看言尚,见他看过来, 她就连忙趴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径喊着头痛。   言尚不赞同的:“殿下!”   怎能这样消遣他?   暮晚摇嘴硬:“是真的喝醉了,真的头痛!”   言尚微迟疑。他不太信她,因他知道她的酒量有多好。然而少年公主面颊如霞,捂着脸嚷难受,她娇娇弱弱的,他便担心她是真的难受。   言尚:“我帮你揉揉额头?”   暮晚摇向他扬起脸,媚眼微飞。   言尚便坐了过来,微凉的手指搭在了她额上。他坐在她旁边,揉着她额头时,低头观察她。暮晚摇趴在案上,哼哼唧唧,哼得言尚面红耳赤,说:“你不要这样了。”   他低下的眼睛对上了女郎悄悄摸摸的偷看他的眼神。   言尚一愣,然后放下了手,道:“我就知道你没醉,是哄骗我的。”   见他要走,暮晚摇笑盈盈地扯住他袖子晃了晃:“我要是知道你不生气,我就不装了嘛。我也是才确定你真的没有生气呀。”   言尚袖子被她扯住,她没用什么力道,他却好似被猛力扯在原地,动弹不了一般。言尚心中恨自己的没有原则,口上只道:“我本来就不恼。是你非要跟我发誓,说你自己再不喝酒了。我从未那般要求过你,我只说让你少喝点儿而已。”   暮晚摇:“人家记性不好嘛。谁让你总说饮酒不好。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总说我,我怎么会藏酒?”   言尚瞪她,对上她猫儿一般的眼睛:“原来又是我的错啊?”   暮晚摇咬唇,对他眨眼。他红着脸,只低声:“好了,我不说你。其实我本就不说你……因为我自己也悄悄在喝酒啊。”   暮晚摇立刻抬头,瞪大眼:“啊?”   言尚被她的吃惊弄得脸更红,咳嗽一声:“你不是说我不能饮酒是缺点么?我自己也知道,就一直在偷偷练。我有时候晚上会试着碰一点儿酒。想来这么练下去,起码不会一沾酒就头脑昏昏了。”   暮晚摇:“你真的……连喝酒都去练了啊?”   言尚不答。   暮晚摇抓着他手臂,像分享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兴奋地问:“那你现在能喝多少?是可以不晕倒了?”   言尚微笑:“浊酒我能稍微抿一下,清酒我还是不能碰。不过过段时间,应该会更厉害的。”   这世间的酒分为浊酒和清酒,浊酒醇度低,不够清澈,不易醉人。这种酒在暮晚摇眼中就如白水一般,寡淡无味。然而言尚能够碰浊酒,总是一种进步,需要鼓励。   暮晚摇便连忙把案上的酒樽和酒坛推远,道:“我这里的都是清酒,不敢给你喝。”   言尚笑一下:“我知道。”   暮晚摇想了想,仍想试探言尚。她拍了下掌,向外头侍女传话,让他们去隔离言尚府邸取点儿浊酒。等浊酒取来了,暮晚摇便倒了小小一杯,她自己悄悄抿一口,觉得果然没味儿,差点连酒味都品不出来。   暮晚摇嫌弃地皱了下眉,然后将酒樽推给言尚。   言尚愣一下,看她。   暮晚摇俯眼看着酒樽,催促:“你喝呀。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喝。”   言尚犹豫:“可是……殿下刚才不是用这个酒樽抿酒了么?这难道不是殿下的酒樽么?我怎能和殿下用同一酒樽?”   暮晚摇抬眼,拉下脸:“怎么,你嫌弃我的口水呀?”   言尚:“自然不是。只是这样不好……”   暮晚摇不耐烦了:“床上都不知道躺了多少次了,现在还怕跟我喝同一杯水。别这么矫情。喝!”   她手端着杯子,捧到了言尚的唇边,一副逼迫的架势。这般架势下,言尚只能抓着她的手臂,无奈地抿了一口酒了。   之后二人沉默,暮晚摇紧张地盯着他。   静坐半晌,暮晚摇忽凑到他心房,道:“心跳加快了些。”   她又摸他的额头,大惊小怪:“你脸上温度也有点升高。”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清醒着么?”   言尚哭笑不得,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中。他说没事,这点儿酒没问题。暮晚摇仍严肃观察他,言尚也俯眼看她。看了她半天,他忍不住露出笑。   那种内敛至极,又舒心温柔的笑。   暮晚摇诧异他笑什么。   言尚低声:“只是好久不见殿下,好久没见殿下这般关心我。有点儿想念罢了。”   他说着,脸就又红了。   暮晚摇怔一下,便也随着他笑起来。她现在确定他应该没事了,便放心地手托腮,靠着长案:“因为最近你在忙嘛。我也很忙。”   言尚低声:“可是不应该忙到连面都见不到几次的地步。”   好几次他在巷子里碰上暮晚摇,两个人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说不了几句话。   这还是因为他们是邻居,能经常碰上。若是言尚当初不住在这里,言尚真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经常看到暮晚摇了。   言尚轻声:“我好想能日日见到殿下,和殿下在一起。”   暮晚摇缓缓看向跪坐在她旁边的言尚。他眼皮轻轻上掀,点漆眸子向她望来,神色温柔而专注。如石子投湖,让暮晚摇心中微荡,面颊被他看得滚烫。   她微微侧过脸,鹌鹑一般逃避地结巴道:“你有点醉了,竟说这种胡话。我们本来、本就日日能见到面啊。”   言尚沉默一下。   知道她再一次绕过他的暗示了——他想和她谈未来,她始终在回避。   看言尚不说话,暮晚摇又主动来讨好他:“你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儿?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言尚声音轻缓:“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殿下么?我每次找殿下,必须是有事么?”   暮晚摇快被他弄得心虚死了,眼睛瞪圆:“所以你是没有事,来看我了?”   言尚顿一下,语气不那么坚定了:“……我这次,确实是有事的。”   暮晚摇立刻促狭地瞥他,重新理直气壮:“你看你。”   言尚无奈,也恨自己为何每次都要找点儿事。他这种自我强迫的行为,恰恰给了暮晚摇一种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印象。   言尚内里提醒自己日后要注意这个问题,这一次他也只能先关注重点:“上一次南山之事,殿下不是说留了后备手段,说找了一人与乌蛮王十分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这个人可还在公主府?”   暮晚摇解释:“没有那般像,是要稍微易一点儿容,才能像。然而身材身高,却是一样的。这人还在府上,因我现在不好轻易弄走他,怕乌蛮王那里再出什么事。不过你问这人干什么?”   言尚唇角翘一下,目中有些欢喜:“殿下将此人借给我用吧。明日演兵开始,也许这人能起到大作用。”   暮晚摇:“随你呀。”   她这么随便回答他,因为他对公务的认真态度,让暮晚摇想起自己好像也有几封信没有回。   明日演兵开始,文斗自然也开始。自己托金陵李氏从南方运来的“功德石”,已经到了长安,明日就可展示。自己应该给金陵李家回信的,说一下长安这边的情况。   暮晚摇抽出信纸,开始写信。   言尚思考完自己的事,转过心神来看暮晚摇,不禁有些出神。女郎就坐在他旁边,然而今日自他坐下,她都没有如往日那般靠过来,主动地靠在他怀里。   既没有挽他手臂,也没有搂他脖颈,更没有……更没有亲亲他。   言尚有些失落,望着她的侧脸出神。想她为什么不来亲亲他。   许是方才那点儿浊酒的后劲到这会儿才来了,言尚觉得自己心跳好快。他手指发麻,盯着她嫣然微翘的红唇,竟看得移不开眼睛。   暮晚摇正在写字,感觉到他的注视,歪过脸来看他。她眼波如水,唇红肤白,就这般无所谓地转过脸来,言尚心神咚咚疾跳,嗓子都有些干。   怕自己失控,言尚低下目光。   暮晚摇却转了转眼珠子,撒娇道:“言二哥哥,看我!”   言尚看过来,目光又不自主地落在她的唇上。他声音微哑:“怎么了?”   暮晚摇自顾自地揉自己的手腕,不悦道:“写字写得手疼,不想写了。”   言尚停顿一下,说:“那便不要写了好了。”   暮晚摇:“不行。今晚之前必须把这封信发出去。”   言尚出了一下神。   暮晚摇推他,瞪他怎么又走神。   他都不太敢看她,目光闪烁,只一味垂着眼皮,窘迫道:“那殿下想怎么办?”   暮晚摇笑嘻嘻:“言二哥哥帮我写啊。”   言尚:“这怎么可以……”   暮晚摇却一下子站起来,推他坐到她的位置上,把笔塞入他手中让他替她回信。她就跪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腰上,下巴磕在他肩上,女儿家的芳香拂在他通红的耳上。   暮晚摇慢悠悠的:“我说信的内容,你来替我写……”   她手搭在他腰上,言尚低头看一眼,都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有些纠结自己是否太过龌龊时,暮晚摇又催他动笔。   言尚心跳咚咚,他勉强抑制,定了定神,头都有点儿昏,不知是被她弄的,还是被之前的酒弄的。他感觉自己写了很多字,握笔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暮晚摇在后不悦:“你又走神了!你怎么回事?”   像一种惩罚般,她转过脸,耳上的金叶子形状的耳坠便一下子甩到了言尚脸上。   那一声清脆的“啪”,伴着案上火烛摇晃了一下的微光,如同涟漪般,打在了两人的心上。   言尚停下了笔,呆呆坐着,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笔,一下子转身,将悄悄看他的暮晚摇抱入了怀里,搂住了她的腰。   他力气有点儿大,将她强行从后拖过来拖入她怀中,坐到他身前。暮晚摇被他搂着面对他,细细的腰一下子磕在了后方的案几上。她几乎被言尚压倒,她才睁大眼,言尚就埋身,将她抱住了。   暮晚摇大叫:“言尚你干什么!”   她心想:他好激动呀。   言尚低下脸来看她,他自己估计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有多直。他手指抚着她的脸,轻声:“殿下,你想不想、想不想……”   暮晚摇:“我想什么?”   言尚支吾半晌,忍着羞赧道:“你想不想亲一亲?”   暮晚摇愕然,然后飞眼横他微红的眼角一眼,说道:“不想!”   言尚:“……”   他的失落十分明显,呆呆地看着她。他仍迟疑:“你不是在撩拨我么?”   暮晚摇:“你是‘淫者见淫’吧?我什么时候撩你了?”   暮晚摇大声嚷嚷,她心中逗弄他,嘴上义正言辞。她撩起眼皮,就看他怎么办。难道她说不想,他就放弃了么?   言尚好似冷静了一点儿人,说声:“对不起。”   暮晚摇惊愕。   看他竟然松开了她,将她拉起来。他不再看她,拿着笔去写信了。   暮晚摇:“……”   -----   言尚在暮晚摇那里消磨了一个时辰,到最后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也没有讨到什么。   他要走时,想和她说什么,暮晚摇只笑盈盈地跟他挥手。言尚便只能走了。   回到自己的府邸,洗了把脸,思维稍微正常一点儿,言尚又盘算了一下明日的演兵,便早早上床睡了。   半夜时候,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感觉到有什么窸窸窣窣,床帏外的月光照入。言尚睁开眼,被跪在床畔正俯眼看他的暮晚摇吓得心跳差点失常。   他茫然间起身,暮晚摇向他“嘘”一声。   言尚迷茫:“我……是做梦吗?”   黑暗中,也不点灯,床帏被月色照得透白。暮晚摇趴在床畔,小声和他用气音说话:“想到有话没跟你说,我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言尚:“什么?”   暮晚摇一本正经:“祝你旗开得胜,得偿所愿,明日演兵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   言尚手撑着上半身坐起,疑惑地看着她,想不通她半夜偷偷摸摸过来,就要说这个。   暮晚摇还催促:“你不祝福我么?”   言尚迷惘的:“那我……也祝殿下主持的文斗旗开得胜?”   暮晚摇满意点头,说完这话,她膝盖离开床畔,给他放下帷帐,就要走了。   言尚:“……”   他快被她折磨疯了!   暮晚摇背过身,身后的床帏就重新掀开,言尚一把搂住她,将她抱了进去。她哎呀说着“不”,言尚硬是咬牙将她拖回了床上。她被他按在身下,他的长发散在她脸上,痒痒的。   言尚:“殿下这就走了?这又走了?殿下是故意折磨我么?”   暮晚摇咬唇笑,被他按在身下,她捂着眼睛一径笑。眉飞色舞,满面酡红。他低头来亲她的脸,亲她的眼睛。他气息不顺,她只笑个不停。   暮晚摇叹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我靠近你的时候你紧张得不行,我不靠近你的时候你又唉声怨气怪我不理你。你这个人好麻烦哦,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要怎样?”   言尚涨红脸,恨道:“我从未讨厌过你靠近我啊!你不知道么!”   他真是被她快弄疯了,又或许夜晚带来一些私密的勇气,让他敢于说平日不敢说的话。   她就躺在他身下,那么软,那么香。他只是亲一亲,就神魂颠倒,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   暮晚摇乜眼,大声:“可是你也从来没说过你喜欢啊!”   言尚被她的声音吓到,一把捂住她的嘴,红脸道:“不要这么大声。殿下名声不要了么?”   暮晚摇翻白眼。   黑乎乎中,言尚好似真能看见她的动作一般,亲她眼睛:“小娘子不要做这样不雅的动作。”   暮晚摇方才都没有脸红,这会儿被他亲一下眼皮,倒是脸红了。她呜一下,搂住他脖颈,让他压下来挨着她。他却不肯,手臂仍撑着,怕压痛了她。暮晚摇又感动又喜欢,她也张口亲亲他的鼻尖。   暮晚摇道:“我是要告诉你,你日后想靠近我,就主动点儿。你不主动,我才不理你呢。”   言尚:“……我可以主动?”   暮晚摇又气又笑:“我不讨厌的时候都可以啊。”   他闻言,有些不太明白什么时候她会讨厌,什么时候她会喜欢。   言尚迟疑:“那现在……?”   暮晚摇板起脸:“现在嘛睡觉。”   言尚:……哦。   他放开她手腕,有点儿不舍地翻了下去。他心中纠结,又疑惑她今晚难道不回府,要和他一起睡么。但是他不太敢说,他只要一靠近她,就忍不住……言尚轻轻叹气,背过了身。   黑暗中,二人都没说话。   一会儿,暮晚摇盯着他僵硬的后背:“你睡觉真跟死了一样,女孩儿睡在你旁边,你一点动静都没有。”   言尚背对着她,不说话。   暮晚摇眼珠一转,便大概猜到他的意思,是怕他控制不住。暮晚摇轻轻挨过去,将头抵在他后背上。   他身子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暮晚摇笑一声,从后搂住他的腰去抱他,额头抵着他后背闭上眼睛。   暮晚摇含笑:“言二哥哥,等演兵结束了,等乌蛮王、等那些使臣都离开长安了,我送你一份大礼,好不好?”   言尚:“什么样的大礼?确定我喜欢?”   黑夜床帏中,暮晚摇望着他的后背,郑重其事:“你一定会喜欢的。”   如此一夜好梦。   -----   次日开始演兵,开始文斗。   天不亮时暮晚摇被推醒,言尚提醒她趁着没人看到的时候,回去她的公主府睡觉。暮晚摇想说这真没什么,两家仆从谁不知道他二人的关系啊。但是被言尚忧心她的名声,暮晚摇叹口气,还是乖乖听他的话,打着哈欠被他送回去睡回笼觉了。   等暮晚摇再次睡醒的时候,言二郎早已离开府邸,文斗也已开始。   文斗和演兵同时举行,各自举办三日。为了方便,文斗和演兵都在城郊举行,文斗在乐游原,演兵背靠南山,被划了将近十里的距离给双方。   暮晚摇骑马去乐游原时,能听到地面的震动声。   下马时,乐游原已经围满了贵人们。乐游原旁边的樊川有不少贵人们的私宅,文斗之时,不能去演兵的贵人们都围在了这里。听闻皇帝的轿辇到来,暮晚摇亲自去迎时,顺口问旁边一贵妇:“地面震动这么大,难道演兵那里用到了马么?”   贵妇人满脸神往,笑答公主:“是。听说双方用到骑兵了。”   暮晚摇愕然,然后了然。   用到骑兵,说明大魏和其他诸国联合起来的军队都十分看重这次的演兵,不只是拿步兵、弓弩手混一混。骑兵在平原上几乎无敌,双方都用到,可见双方都想赢。   皇帝从辇上下来,看到幼女正在和旁边妇人说话。皇帝向暮晚摇招手,暮晚摇便过去扶他。   皇帝主动说:“听说你弄了什么‘功德石’?”   暮晚摇愣一下,点头。她没想到皇帝会主动关心她做的事,她还以为自己要铺垫很多,父皇才会感兴趣。   然而皇帝刚来,就表现出了兴趣:“陪朕去看看。”   皇帝停顿一下,看着幼女,叹道:“这次文斗是你主持的?辛苦摇摇了。”   暮晚摇不太适应皇帝表现出来的慈爱,敷衍地笑一下。她没有伪装自己的表情,后方的太子提醒地咳嗽一声,然而皇帝回头看了太子一眼,神色漠然。   太子微顿,不再说暮晚摇了。   暮晚摇和皇帝一起过去看“功德石”,有内侍骑马而来,汇报演兵那边的情况:“双方都划定了势力范围,正准备开战了。”   皇帝点头:“唔……摇摇很担心?”   他看到暮晚摇望向演兵的方向,目露忧色。皇帝若有所思:“摇摇是担心什么,或者担心谁?”   他本意关心。   暮晚摇却瞬间警惕的:“只是好奇演兵,并未关心谁。”   皇帝沉默一下,一哂之后,知道女儿对自己的提防,他不再说话了。   -----   而演兵场所大魏范围内,主账营中,几位将军正讨论着进攻的策略,这里却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件事。   言尚、杨嗣无言,看着被小兵带进来的一个小兵。   那个小兵被逼着擦干净脸,摘下头盔,竟是一娇滴滴女儿郎,乃是杨嗣的表妹,赵五娘赵灵妃。   杨嗣望天:“……你怎么混到这里的?”   赵灵妃笑盈盈站在几个年轻小将面前,跟自己表哥打了招呼,又含羞地看一眼言尚,然后才大大方方道:“文斗那边我不擅长,但是我对你们的事很有兴趣。言二哥,你别怪我表哥,我表哥不知道我想过来。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杨嗣对着几个将军看过来的不赞同目光,抱臂:“我确实不知道。”   赵灵妃正拍胸脯保证:“你们不要管我,放我去战场上就好了嘛。我武功很不错的,不信问我表哥。”   杨嗣嗤声:“问我干什么?我不知道。”   赵灵妃气:“你!不讲义气!”   言尚头疼,又失笑,为赵灵妃的大胆。   赵灵妃说可以把她当普通小兵用,但谁敢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啊?   言尚这边正沉吟着,军营的帐门被推开,韦树进来。韦树正拿着一个册子,要跟这里的几个人说军粮的事。   清俊的少年连头都没有抬,就被言尚安排了:“巨源,你主持后方,任务繁重,我为你安排一个人保护你。灵妃,你跟着巨源,保护巨源好了。”   赵灵妃:“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上战场啊!我不想保护人啊。言二哥,你怎么这样啊?表哥,你不为我说句话么?”   韦树缓缓抬头,迷茫:……他是不是在这里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第91章   “功德石”被运至乐游原, 皇帝和暮晚摇等皇室子女登上高楼, 下方贵族男女、百姓们也同样翘首以望。   众人看到广阔的平原上, 黑压压如山一般的物蒙着布。都知这是“功德石”,但是抬头仰得脖子酸楚,仍让人咂舌。   暮晚摇站在皇帝,婉婉一笑:“父皇请看——”   她示意之下,下方被封了“护石将”的卫士们便合力一扯,将罩着石头的布扯下。下方百姓们先传来哗然赞叹之声,他们看到此石如此巍峨高大,石身冷峻泛青。   石身上凹凸不平,有孔洞密密麻麻。而离远一些,这些孔洞, 倒真像是刻着字一般。   此年代最高的楼阁也不过三层楼, 而这石头,已经有五层楼那般高,要百来人牵手才能绕石一圈。如此巨石, 从南方一路运到长安,完好无损,可以想象出动了多少苦力, 花了多长时间。   太子眯眼,看着“功德石”上密密麻麻的孔洞, 故意问道:“摇摇,这石头上写的什么字?”   太子为她拉阵,暮晚摇自然领情。   她向太子殿下点一下头致意, 才朗声解释:“上面刻的是古字,和我们现在用的字不同。我念给父皇听:千载膺期,万物斯睹。四夷宾服,万邦来朝。有石巍然,大江之头。石以碑之……”   公主在楼上为皇帝等皇室人解释,机灵的内侍跟在皇帝身旁,立刻将公主的解释一层层向下传。   女郎声音清越,楼上楼下的众人伸长脖子,内宦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地跑——   下面的贵人们:“还有呢?公主说什么了?”   内宦喘着气,擦着汗:“第一句,千载膺期,万物斯睹。”   士人仕女们暗自呢喃,连连点头。   “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贵族男女们抓着内宦,急得眼红:“还有呢、还有呢?”   内宦:“奴再去听!”   下方人催促,上方皇室人也频频点头,跟在皇帝等人身后的使臣们听得迷迷糊糊,只因他们中文才最好的去“文斗”了。然而内宦们跑得大汗淋漓,长安中人面露赞叹,使臣们便也知道这是好话,连忙让自己的人记下来。   一阵杨花飞过阁楼,云水晴天,碎如金银。   皇帝幽幽听着诸人的赞叹,听着幼女的解说,所有人都十分激昂,都凑近那石头,想要看得更仔细。   皇帝面露笑意。   暮晚摇观察他,见他露出笑,顺口道:“父皇,此石巨大,不好运入长安,不如就将这石头留在乐游原。围绕这石头,建一座园林。这园林留下,功德石正中,而父皇的功劳,后人都可以看到。”   皇帝看向暮晚摇,道:“辛苦摇摇了。”   暮晚摇微笑:“也是外祖父一家帮的忙。”   皇帝“嗯”一声:“也辛苦他们了。”   暮晚摇:“还有太子哥哥的支持,如果不是太子哥哥一直用户部和工部来开路,这石头也运不到长安。”   皇帝看向太子,说:“太子也很好。”   太子一愣,竟有些惊喜感,连忙说这是自己的分内事,只是为父皇祝寿,算不上什么。   皇帝说:“太子事情办的不错,之后朕五日一朝,其余时候都由太子监国,替代朕吧。”   太子连忙说是。   等背过身,太子看向暮晚摇,暮晚摇对他露出笑。太子也露出一丝笑,知道自己到底没有白费心。   而再转目,太子和秦王互相看了一眼。   李氏借功德石向皇帝投诚,皇帝也接受了对方的认输。从此之后,恐怕皇帝和南方世家的矛盾就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僵了。那皇帝是否不会再对世家逼迫了?   至少在这时候,太子和秦王都希望皇帝不要再继续压世家了。   秦王母家是南阳大户,本就是大世家自不用提;就是太子出身差些,他背后也有杨家支持。皇帝若一味打压世家,对他两方都不好。   倒是晋王无所谓。   晋王妃因为是继室的缘故,出身必然不会太高贵。晋王至少明面上不和两个皇兄争,如此两个皇兄试探皇帝的时候,他也只是跟在皇帝身后,单纯品读这功德石上刻的字。   皇帝回头,见晋王正吩咐自己的人将诗记下来。   皇帝诧异:“老五,你记这个干什么?”   晋王连忙:“这诗颂赞父皇,儿臣自然要记下,回去府上,好日日品赏。”   皇帝:“一些白话而已,不是好诗。”   晋王:“无关好坏,皆是称颂父皇,于儿臣来说,已弥足珍贵……”   皇帝静静看了他两个呼吸,目光才移开。   秦王在心里骂:马屁精。   太子当然也不会让皇帝被晋王吸引走注意力,太子道:“父皇,我们去看看真正的文斗吧。”   皇帝转身先走,众人跟上。暮晚摇特意比他们都慢一步,等在最后看晋王。   暮晚摇对晋王似笑非笑:“五哥,方才那马屁拍的,有点儿过了。”   晋王疑惑:“六妹在说什么?我方才都是肺腑之言,你们该不会都误会了吧?”   其实皇帝静看他的那两眼,他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儿夸大。今日是暮晚摇的主场,是太子的主场,他这般直白地夸……晋王暗自懊恼,想自己还是着急了。   因为皇帝给了太子权限太大,他到底着急了。   见晋王目露沮丧,知道对方已经收到了自己的提醒,暮晚摇便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了。她心中叹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看懂他们那些隐秘的、欲言又止的话和眼神都代表什么意思,还能提醒晋王。   她和晋王一路下楼,问:“春华还好吧?”   晋王心里一动,露出笑:“她快要生了……六妹什么时候来我府上看看?”   暮晚摇托腮笑,调皮道:“等我闲了。难道我不去,五哥还会虐待她不成?我不急。”   二人说着话,出了楼,跟上大部队,一同去看文斗。   所有人对暮晚摇恭恭敬敬,上辇的时候,她的辇只比皇帝、太子等次差一点。   而上辇的时候,又闹出了一场争执。原是看到太子上辇后,庐陵长公主理所当然要跟上,谁想到这第三个位置,内宦们却排给了丹阳公主。庐陵长公主自然不服气,大闹一顿,那些内侍却巍然不动,只说“死罪”,却不肯让长公主先行。   庐陵长公主气得浑身哆嗦:“以前每次都是我先行!我是皇兄的亲妹妹!你们这些狗奴才,这是看我失势了,就来欺负我么?你们等着我告状……”   “什么事?”一把冷淡男声跟上。   听这声音耳熟,暮晚摇坐在辇中,撩开帘子,见到一身黄袍的内宦,眉目清秀,正是许久不见的刘文吉。   刘文吉了解了情况,对长公主道:“还请殿下莫要闹去陛下那里。我等为殿下的安排,难道殿下以为陛下不知道么?皇宫若说是家的话,那陛下就是家主,我等都是家仆,而你等是家主的亲人。我等为家主的亲人安排坐席时,自然会请示家主。”   长公主愣住:“你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他怎会这样对我……”   刘文吉垂眸:“那奴便不知了。”   长公主怅然若失,呆呆站在车辇下,看着旗帜林立,一辆辆车马从她面前驶过。而她这里,却如同六月飞雪般,心中一阵阵发冷。   她明明在大典中重新回到了皇帝身边,皇帝已经原谅了她,她已经能重新在长安交际了。可是如今自己的位置被丹阳公主取代,被那个小丫头片子代替……陛下为什么对她这么心狠?   是不是、莫非……庐陵长公主心中疾跳,想是不是自己和太子的合作,被皇帝知道了?   可是……丹阳公主不也和太子合作么?他怎么只许他女儿碰政治,不许她这个妹妹碰?   刘文吉道:“奴劝殿下一句,不管殿下想做什么,请一以贯之。若是中途变道,那也不要怪旁人了。”   庐陵长公主失魂落魄半天,脑中空洞。香风撩人,帷帐飞扬,她抬头,看到香车宝马中,暮晚摇露出半张脸来看她。   庐陵长公主瞬间想到言尚,想到将自己害到这一步的最开始,都是那一晚碰到言尚开始……而建议她投靠太子的,也是言尚!   而今长安,南山事后,谁还看不出言二郎和丹阳公主关系匪浅?   长公主咬牙切齿:“暮晚摇!”   暮晚摇坐在辇中,对下方一笑。她懒得多说什么,放下帘子,阻断了长公主暗恨的目光。   金色阳光透过帐子照入,暮晚摇打量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心中涌上无限快慰感。   金箔金粉贴在额心、眼尾,她美目流波,眼眸微微眯起,欣赏着下方狼狈的长公主,还有百姓们的围观。她心中清楚,和亲也不必自己了,父皇也要听自己的话了,长公主也不敢瞧不起她了——   而这都是权力带来的。   都是她参与政治才获得的。   权势这般让人沉迷,暮晚摇只是初初崭露头角,就已经为之心动,想要更多的权势。这条路,她走对了,并且要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暮晚摇的眼中神情变得冷淡而坚定。   -----   演兵那边,赵灵妃气冲冲,不情不愿,根本不想保护韦树。但是她抬眸,气势汹汹地想要看一下自己要保护的是谁,看到韦树,赵灵妃蓦地呆了一下。   小娘子脸刷地一红,一边暗想这个人真好看,一边又恼言二哥太坏了,好像完全知道她的点,故意拿这个针对她。她瞪向言尚,却是言尚温和看她。   赵灵妃不忍心对言尚发火发火,最后她踢了杨嗣一脚,跑出了营帐。   杨嗣:“……”   艹。   牵连无辜啊。   言尚用一个韦树打发掉了赵灵妃,就和杨嗣出去看兵马。他们才看了不到一刻,就有小兵来报:“敌军冲下山了!哨兵已经看到了!”   言尚便让旁边的人开始记时辰,说:“乌蛮王反应真快。”   杨嗣道:“那我们也出兵吧。直接让骑兵列阵迎战。”   言尚:“多分几路。”   杨嗣:“唔,对。正好试探。”   杨嗣抬头眺望,对临时搭建的城楼不满意。他干脆道:“我们出城,找一山上好的地方,观察战局更方便。”   将士在营中进出,杨嗣没有出战的意思,言尚亦有自己的想法,自然应是。   一个时辰后,双方兵马在城下交战,大魏这边装备精良,人数和对方差不多。然而乌蛮王领的军队气势极强,双方一交战,大魏这边士气就被压了一头。   言尚和杨嗣站在靠近城楼的一座山上,这是杨嗣找的好位置,二人正好将战局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大魏这边一除即败,言尚摇了摇头,吩咐身后的小兵:“记下来。”   杨嗣抱着胸,若有所思道:“双方装备、用的马、甚至人数,都是一样的。大魏这边还是差了点。既然差了,吩咐下去,让他们收兵回城。”   言尚看他:“打算如何?”   杨嗣:“既是不能硬碰硬,只能分兵分队,从旁骚扰了。”   言尚点头,听杨嗣拄着下巴:“不过双方局势才拉开,蒙在石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冲来,难道仅仅是因为乌蛮王英勇,想打大魏一个措手不及?”   言尚答:“因为环境所致。”   杨嗣挑眉。   言尚:“我之前特意调查过乌蛮的情况。我还为此给老师写了一份折子,老师至今没有回复我。我心中本不确定,但现在见乌蛮王这般着急,我的猜测倒是坐实一些了。   “乌蛮的地势气候和大魏不同。他们在大魏作战,不能长久,时间长了,他们身体会不适。所以此次演兵,乌蛮王与我方定的时候,就只定了三天。而今一开战就冲阵,更说明他拖不起。”   立在绿荫葱郁中,二人看着下方临时城楼下的尘土,看到大魏这边收兵入城,乌蛮那边却不退,而是开始冲城门。   杨嗣随意吩咐他们守城,也不着急,知道仅仅第一日,大魏这边准备充足,乌蛮根本不可能破城。比起下方的战局,杨嗣对言尚的话更感兴趣。   杨嗣:“你的意思岂不是,我们和乌蛮的战争,若是能拖下去,大魏就很有可能胜?因为乌蛮适应不了我们的气候。”   言尚反问:“如何叫胜?”   杨嗣毫不犹豫:“将他们打回他们的土地。趁势再追,若是可能,干脆占了他们的国土也无妨。”   言尚:“可是他们不适应我们的气候,我们也不适应他们的气候。大魏人到了乌蛮,同样会生病,有严重的,入了乌蛮不到十二时辰,便会病死。我向公主殿下问过此事,公主确认了我的猜测。当年跟随公主和亲的人,不少都死于水土不服。”   杨嗣怔一下,唇角抿成一个锐利的痕迹。   言尚总结:“所以我们和乌蛮才必须结盟。他们打不过我们,我们也打不过他们。大家差不多,不如合作。”   杨嗣:“没想到一场两国结盟,背后有这么多原因。”   他又道:“不过幸好,现在这个问题不用我烦恼。”   他捏着自己的手腕,招呼言尚回城:“分一些军队,去敌方的军营扰一下他们。来而不往非礼也。”   言尚应了杨嗣的计划,让小兵记下。这些战略之类的,他并不多插嘴。只是和杨嗣下山时,言尚跟杨嗣说了自己的计划:“既打算骚扰,不如直奔粮草。”   杨嗣顿一下,平日不见得他多聪明,但是这个时候言尚只说一句,杨嗣就瞬间反应过来:“我们打不过他们,你想多批次吓唬他们?等到他们不耐烦的时候,再集中兵力,攻他们的后方粮草?”   言尚点头。   杨嗣:“可我要是猜得不错,乌蛮王也是这个意思,他也会针对我们的粮草出手。”   言尚淡声:“你不是说你表妹武功好么?我也没其他要求,灵妃能保护巨源不受伤便是。巨源撑不住,直接认输便好。”   杨嗣笑:“那得要最后再认输。中间,我们可是打算好好打的。”   言尚问:“那不知三郎何时才打算下场?”   杨嗣随手扯过一根草杆,拿在手中晃。他的身影被日光切得极长,言尚跟在他身后,看他回头对自己戏谑一笑:“自然要配合你最后攻粮草的那一步了。   “中枢要我们输,但我总要跟蒙在石较量一番。我的意思是摸清他们的兵力,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言二,都到了这一步,你总能跟我透个底吧?”   言尚轻声:“中枢吩咐的是要我们输,而我要乌蛮王——虽胜犹败。”   -----   文斗这一方,长安贵族女郎坐镇,连续三天,分了许多批次,一一应对使臣们的挑战。   暮晚摇为了主持此赛,自然连续三日都宿在乐游原。双方比试中,暮晚摇也经常在旁边观望,有时为他们做做判者。   同时间,大地上的震动声一直不断,演兵那边的情况不断地向这边汇报而来。暮晚摇即使不用派人,也有人快马加鞭不断来报——   “报陛下,今日我军连续三次去使臣那方后方抢粮草,我军趁机在乱终喊他们的话,说‘魏军已至’,让对方慌乱,我军小胜!”   “报陛下,乌蛮王亲临城下,一箭将城中一将射了下去,拖马而行一里,那位将领认输,退出演兵。”   “报,乌蛮王被我方使劲拉下马,却一人连战百人,直到援军至,救走乌蛮王。”   “报,魏军中的杨三郎,只带了十人冲去敌军。双方交战城下,最后带了对方百人归顺!”   “报,魏军今日小败,和乌蛮王约定歇战,然双方都去夜袭了……”   一遍遍战场上的情况传过来,文斗这边的人也听得心旌摇曳,诗歌辞赋、书画棋艺中,都带上了铿锵战意。   暮晚摇也操心那边的情况,她不断让人悄悄去问言尚可曾受伤,杨嗣可曾受伤,又私下里悄悄吩咐传话的人,让言尚没事别往战场上跑,在外面指挥指挥便好了……   战局不稳,暮晚摇听得忧心,长安儿女却听得血脉偾张,激动兴奋。   连续两三日,乌蛮王、杨三郎的名声,在长安儿女中传遍,都是青年才俊,武力这般强盛,这些豪爽的大魏贵族男女,恨不得亲临演兵场,好好看一看他们双方是如何作战。   然而作战不是儿戏,即便是演兵,也不是给外人看戏。这些文人才子只能扼腕,在外抱憾。   恨和杨三郎不熟,恨不能亲眼看到乌蛮王的风采!   而翰林院这边反应极快,秦王安排下,众人刚被战局上的战争牵动神魂,翰林院这边就开始写书,为众人实时汇报演兵情况,并写诗歌辞赋,歌颂那些人。   关键是翰林院这边的书,不是写给贵族男女看,而是直接面对普通百姓。   暮晚摇这里听了,立刻横眉,觉得秦王是抢了文斗这里的风头。不就是写战局么!文斗这边也行!   暮晚摇让人去翰林院那边打听情况,让那群学士停笔。   刘若竹刚刚结束和一人的画作比试,之后又全程围观了公主发火。暮晚摇将秦王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就派人去翰林院那边,说要寻个由头把那些文人都关起来,不要搅局。   刘若竹申请:“殿下,我能去么?”   暮晚摇看她一眼,目色一闪,想翰林院那里应该不好意思欺负宰相家里的小娘子,就把刘若竹也派了过去。   刘若竹走后,暮晚摇心里有主意,想找皇帝做主,便也出去了。   而刘若竹过去时,翰林院那边支开架势,如同说评书一般,拉开案,案上飞笔飞纸,数位士人提笔写书。一个年轻学士坐于一旁,那些人写的书便被交给他,而一旦他点头,这些写好的书才会传出去,给这些站在帐外的长安男女们围观。   这年轻官员不仅检阅旁人的文字,他自己也提笔写字。   公主派来的人进去对翰林院的学士们喊停,长安男女们不满地在帐外阻拦。   刘若竹站在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   来传话的人对那掌着所有人笔墨的年轻学士说话。说这是公主的意思。这位年轻学士皱了下眉,敷衍道:“你们看,外面这些人正等着看,翰林院也是为大家传书,大家都对演兵有兴趣。公主何必阻拦呢?”   下方年轻男女们立刻迎合:“是呀,文斗那边已经揽了世家贵族,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凑不过去,总不能不让我们知道演兵情况吧?我们也很关心魏军啊。”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公主派来传来的人手足无措,只虎着脸:“放肆!”   刘若竹立在人群中,见那安然坐在矮凳上、挑拨离间的年轻官员露出一丝笑,将手中他自己刚刚写好、还散发着墨香的一本册子递给旁边一小吏,让继续传下去。   刘若竹趁着乱哄哄中,挤到最前方,在旁人忙着吵架时,她踮着脚硬是把这本新写的册子抢了过来。被人群推挤,刘若竹左摇右晃,却努力低头,打开册子看起来。   见题目是《长安英豪录》。   刘若竹皱眉,心想:好大的口气。   她抬目,看了对方一眼。却一怔,见那个年轻官员正盯着她,显然已经发现了她。   刘若竹慌得心一跳,连忙当作没看见,低头快速翻阅。这人的文才极好,写的也十分有趣。匆匆揽阅,很难挑到毛病,然而——刘若竹努力大声:“既然写的是‘英豪录’,为何只记演兵,不记文斗?只记男子,不记女子?难道在翰林院学士们眼中,我等女儿这边的文斗毫无意义,只有演兵那里才有趣么?”   年轻官员一怔。   他发现这个小娘子躲在人群里,应当是公主派来为难翰林院的人。却不想这小娘子还真的敢开口,瞪大眼睛看他。   刘若竹抱着册子,鼓起勇气,高声努力压过所有人的声音:“你所写的文章不公!你自己写的都不公,凭什么检阅旁人的?我们想看的是真正的‘英豪录’,而不是你这样只将男子写进去的英豪录。”   年轻官员哂笑:“娘子不要开玩笑了。这本就是写演兵的……”   刘若竹硬着头皮:“反正你写的不对,我不服!”   年轻官员敷衍道:“英豪也只有男子,我确实只见过男子,你不要胡搅蛮缠……”   众男女愤怒盯着刘若竹,发现这个喋喋不休的女子竟然出现在人群中。他们担心翰林院听了这个娘子的话,就停了这书,顿时围攻刘若竹。刘若竹被众人吓唬得脸红,却抱着册子不肯让步。   那年轻官员诧异盯着刘若竹,见她竟然还不跑。   翰林院这边帐外闹腾着,听到女子清越朗声:“吵什么吵?刘娘子说的哪里不对了?既有演兵,又有文斗。既有男子,又有女子。何以口气这么大的《长安英豪录》都出来了,里面的英豪却没有我们女子?”   众人齐齐回头,本要发火,却见是丹阳公主来了。   然后他们更加恐慌。   因不仅暮晚摇来了,皇帝也来了。   暮晚摇把皇帝搬过来,一起看戏了。   -----   双方争执,各执一词。   皇帝沉吟。   最后向暮晚摇道:“如此,确实不公。   “尔等女子的文斗,当写书《长安女儿行》;   演兵所战,翰林院当写《长安少年行》;   而朕也想凑个你们年轻人的热闹。你……”   皇帝看向那个年轻的翰林学士,那人连忙躬身:“臣名林道,字衍之。”   皇帝点头:“那林爱卿,朕就借你的《长安英豪录》这个题目,记下今日盛事吧。”   林道自然说好。   笔墨伺候,暮晚摇又提起,三本书,都由皇帝题记。皇帝看一眼她,笑着应下。   -----   夜幕降临,演兵场中,言尚和杨嗣已分兵。   一个叫韩束行的人来自公主府,这人和蒙在石身形十分相似,原本要被公主拿来伪装乌蛮王。如今派不上用,言尚却用了这个人,几次让这个人混在军队中,去敌军后方的军营骚扰,截取对方粮草。   只是前两日都是韩束行和其他兵士一同行动。   这一晚,言尚领着他们,亲自偷袭敌军。   杨嗣没有和他们合兵,而是只领了百来人脱队,不知行踪。   乌蛮王留了人看守阵营,自己趁着夜黑风光,前去袭击魏军的粮草,势必要将魏军在今夜一网打尽。   魏军中,主队离开,韦树坐在帐中看账目时,忽听到外面兵马乱了起来,一把火烧了起来……他缓缓放下账目,知道最后这个阵,他得帮言尚和杨嗣拖时间了。   -----   乐游原中,杯酒交错,各方儿女相候,等着陛下的笔墨。   皇帝闭目片刻,缓声为三篇文念同一题记:   “佑和二十三年春,风调雨顺,百使来朝,贺朕之寿。   颂不辍工,笔无停史,乃歌乃讴……功过千秋,特留三书缀记:女儿行、少年行、英豪录。愿我大魏,运膺九五,泽垂万世!” 第92章   乌蛮王所领的阵营, 入夜后没多久, 营中乱起, 四面八方有各种语言的话传了起来——   “大魏军攻过来了!”   “快起来,别睡了!我们营地被大魏军攻了!”   然而连续三日的骚扰,让营地使臣团的将士们失去了兴趣。因这几日来,魏军一直来扰,却兵力极弱,根本起不到什么太大作用。   何况今夜乌蛮王带领大批军队去进宫魏军,若是乌蛮王赢了,营地这点儿损失,不值一提。   将士们骂骂咧咧,懒懒散散, 漫不经心地拿着武器出去迎战。然而一出去, 发现营中四方火起,黑压压的人影在营中乱窜。一旦碰面,毫不犹豫, 魏军不如前两日那般躲,而是直接迎上攻杀!   营中将士一个凛然,发现这一次魏军是真的大举进攻了!   各方语言顿时混乱:“他们是奔着粮草来的!别让他们抢走了!”   “快, 真的是魏军!兄弟们,咱们让他们有去无回!”   语言混乱, 沟通极难。然而忽有一将登上高处,一声长啸声,吸引了营中将士的注意力。黑漆漆的天幕下, 一把旗帜插在角楼上,变换着挥动顺序。而在旗帜的不断挥舞中,乌蛮王所领营地恢复了秩序,开始组织起来对抗魏军。   那将军费力地亲自舞着旗帜,才让一团散沙的军队重新规整。他擦把汗时,忽感觉到一阵危机,往后一看,凛冽夜风中,嗖嗖声震,一只寒箭破开夜雾,向楼上挥着旗帜的他射来!   这位异族将军骇然间,猛地向外跳出,扔了手中骑,高声大喊:“魏军骑射手也来了!我等不可掉以轻心!”   而魏军中,言尚放下手中的弓。   旁边跟着他的兵士生疏可惜道:“如果在真的战场上,方才郎君那只箭就能杀人了。”   言尚笑着摇头:“若是真的战场,我也不会这般冒进。不过敌军这么快就学会用旗语交流,用旗语代替他们各自不同的语言,当是乌蛮王想出的法子。   “乌蛮王人不在营中,都能让兵士这么快集中起来。他也不过训兵不到一月,确实了不起了。”   黑夜中,韩束行跟在他旁边,当敌军冲来要对射手出击时,韩束行几乎是贴身来保护言尚的安危。在营中穿行,韩束行亦步亦趋地跟着言尚。   韩束行因为是暮晚摇特意找来的,他本就是乌蛮人,在这个营中便不显眼。而他跟言尚在一起,当有人发现,诧异他似乎不是大魏军人时,不等敌军先反应,韩束行就先出手,将人敲晕,或直接让人投降。   投降的人总是惊奇地哇哇叫着:“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大魏人啊。怎么帮大魏军队?难道我军出了叛徒?”   韩束行高大魁梧,面上一道疤痕横过半张脸,狰狞森然。他兀自不理会那些敌军的叫嚷,一直跟在言尚身后。   言尚道:“该你出手了。”   韩束行抱拳:“郎君保重。”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后他的位置由其他魏军士兵补上。而韩束行凭借自己异族人的相貌,深入营中,轻而易举。   韩束行的身形和蒙在石相似,黑漆漆夜战中,敌军到底缺少总指挥。而韩束行抓住一将军,就厉声说着乌蛮话:“不要管粮草了!敌军从东面袭来,我们去东面迎战。”   被抓住的将军诧异:“乌蛮王?你不是去偷袭魏军了么?”   韩束行靠着众人对乌蛮王的不熟悉,伪装着那位王者,开始故作生疏地说起大魏话:“我的行踪要是被所有人掌握,这场战就不必我来指挥了。”   被抓住的将军毫不犹豫地信服,转身就去执行韩束行的命令。   而韩束行再往营中混得更深,到处传播谣言。   乌蛮王所领的这支军队驻守营地,实力也不弱,却在深夜中,被搅得一团乱。营中深处运放粮草的营帐被放了火,浓浓凶焰燃烧时,他们还在英武无比地和魏军直接冲突。   因为乌蛮王说了,不必在意粮草!   只要他们守住营地,大部队很快会来接应!   -----   鼓声密集,号角声雄。   众马奔腾,尘土扬烟。咚咚咚的鼓声振奋人心,乌蛮王领着大批军队,在摸清楚魏军的实力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大部队夜袭。   晚上不利于作战。   但恰因为不利,反而成了利处。   乌蛮王列马布阵,抽出腰间长刀,一径指向魏军城楼后的营地。他的英武之气,感染所有人:“儿郎们,随我冲——”   乌蛮王所领军队所向披靡,不管在魏军在临时所搭的城楼前挖的渠沟,还是越修越高的城楼,都被这些敌军一力摧毁。敌军用一切手头的工具,什么铁索、链条、马刺……轰轰间,魏军只能一退再退。   敌人骑兵攻入城中,魏军抵抗几次,却次次后退。实在是蒙在石所领的军队气势太强,战术又成熟。魏军这边许多兵士看到对方狰狞的面孔,就先吓破了胆。   当蒙在石的铁蹄跨过第一道沟渠时,魏军的骑兵还在匆匆列阵,然而随着敌军攻入太快,骑兵阵列不完,只能让步兵出击。   然而在平原,骑兵是最强者。   十里和百里的距离,在骑兵面前毫无区别。在战场上,在冷兵器时代,骑兵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然而骑兵出击,要先列阵,先有距离。一旦距离没有了,骑兵便无法冲出去。   如今魏军便被兵临城下的乌蛮王军队逼入了这般尴尬的境地——乌蛮王来得太快了。   这里才收到消息,才开始列阵,敌军骑兵已经冲到了楼前。这么快的速度,魏军无法给骑兵列阵,只能用步兵、弓弩手迎战对方的骑兵。   而在黑夜中,弓弩手的作用实在有限。   步兵在骑兵的攻杀下溃败极快。   魏军危矣!   几个将军留守阵地,听到外面危机战报不断传来,几人面色铁青。虽然中枢的命令本就是让让他们败,虽然他们在这里是为了给言尚争取时间……然而败得这么快,仍让人大受打击。   败得这么容易,连点儿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中枢会责怪吧?   几位将军讨论时,忽然营帐门被掀开,一把少年郎君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让骑兵出战?”   几人抬头,见是韦树。   韦树眉清目秀,这次又一直是负责管理粮草的。兼之韦树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在营中,便如透明人一般。   混乱中,韦树这个从不关心他们战事的少年郎君掀帘而入,指责他们,几个将军面露难堪,道:“骑兵无法列阵,冲不出去。这是我们打仗的事,你懂什么?”   韦树不理会他们的质疑,道:“怎么无法列阵?将所有营地推翻,将后方锅碗砸掉,腾出地方来,不就能列阵了?”   几位将军一呆。   然后道:“你要毁粮草营?那我们明日吃什么?”   韦树眉目冷淡:“我已让一批兵士背着一些粮草逃了出去。就算粮草、锅碗全毁了,只要熬过明天晌午,演兵就结束了。半天而已,饿不死人的。”   几位将军也都是少年才俊,一开始不过是想不到如此破釜沉舟的法子。   如今韦树一提,他们也并非不能决断。几人当即拍案:“好!传令下去,铲平推翻营地,骑兵列阵!我等今夜在此,和敌军真正较量一场!虽然我们要输,但也不能太便宜了乌蛮王!”   说动几位将军,韦树便出了营,赶去看粮草。   敌军先锋如今已经在城中开始穿梭,只是大批军队还被阻隔而已。但想来也阻不了多久。韦树要抓紧时间转移粮草,给己方骑兵留出冲杀的空地。   作为一个后勤人员,他只用保证明日粮草不至于饿死人就行了。   四处战火烧起,敌我两军相战,韦树看到打斗就绕开,又凭借跟着的兵士保护,一路往粮草营去。   突然,一把长刀从黑刺中向韦树砸来。悄无声息,无人反应。那刀到了跟前才带了森寒锐意,逼得韦树抬了目,怔然看去。刀横劈而来,持刀的敌人威武十分,操着不熟的大魏话:“快些认输!”   韦树抿唇不语:这般要紧关头,他若认输,粮草营谁负责?   他自然会认输,但不是现在。   韦树兀自不语,敌人便也不停刀,刀直接劈了过来。演兵不至于死人,受伤却是在所难免。韦树被刀逼得趔趄后退,几个兵士上来阻拦,却被更多的敌军围住解决。   韦树摔倒在地,头顶刀要劈下时,他仍不肯开口认输。刀即将刺上他的胸口,斜刺里,忽有一只手伸出,将韦树扯了起来。   而那人身子一旋,两掌相合,抵住了刺来的刀。一声娇喝声后,腰间刀拔出,迎上敌人。   兵器相撞,火花迎目。   敌人咦一声:“你是女子?好男不和女斗。”   这女子武力这般好,声音却十分娇脆:“斗不过女子才说这种大话!”   这位突然冒出的女郎,自然是赵灵妃。   赵灵妃一手拉着韦树,一手迎敌。敌人在她这里得不到好处,火冒三丈之余,只好退走。而赵灵妃回头,看向韦树。   韦树眉目仍冷冷清清的,浮着一层雪光。   二人同时开口——   赵灵妃瞪眼:“怎么不直接认输?”   韦树:“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后二人同时一呆。   赵灵妃鼓起腮:“我一直跟着你啊!言二哥让我保护你,你以为我是那么不负责的人,丢下你就跑了么?”   韦树后退一步,将手背后,微侧过脸,抿唇,微有些纠结地皱眉。   他混乱地想:“一直跟着他”是什么意思?他干什么她都知道?他没有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号角声响得更急了。   听到急促号角声,赵灵妃和韦树都抬头去听。然后韦树的手腕再次被赵灵妃拉住,她语速极快:“敌军又冲城了!跟我走——”   韦树:“不。我要去粮草营。”   赵灵妃:“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粮草?那里敌人肯定特别多,我可应付不了。”   韦树没说话。   赵灵妃便以为他认同自己了。   结果赵灵妃只是松开韦树的手腕,想把自己的刀换只手握,韦树转身就走了。看那方向,他就是去粮草营,让赵灵妃错愕。   赵灵妃跺脚。   她嚷道:“喂——你能不能说话啊!就算你非要去,你好好跟我说一声行不行……我们是搭档不是敌人哎。喂你等等我,你小心直接撞到乌蛮王手里,还不得我救你!   “你说句话呀?言二哥怎么让我守着你这个闷葫芦啊,你憋死我了!”   骂骂咧咧,赵灵妃却还是气冲冲地追上韦树了。   -----   立在高山上,乌蛮王所领的军队在冲城不到半个时辰,大部队就破了魏军城门。   然后城门劈开,乌蛮王军队和魏军骑兵对上。   蒙在石丝毫不惧,一马当先,率先迎战。   战火和不断的投降白旗在地上烧起,双方杀红了眼,免不得开始有了死亡,然而双方都不在意了。大杀四方时,蒙在石得到消息,说己方营阵传来急报,请乌蛮王回去支援。   蒙在石冷声:“让他们撑着。”   来报的人:“大王,撑不住了……是言二郎亲自领人来烧我军粮草,还找人伪装成了你,我们一开始都被骗了。我等损失惨重……”   蒙在石:“等我解决了这边,再回去支援。封锁消息,除我以外,不许将消息传给任何人。若敢乱我军心,我拿你当叛徒来耍!”   乌蛮王岿然不动,俨然是要拼着己方阵营损失严重,也要将魏军拿下。来报的人没办法,只能听大王的命令。   这一场战争,持续了两个时辰,时间过了子夜,已经到了演兵的第四日,乌蛮王才让所有魏军投降,迎了这场战。   而毫不留恋,解决大部军队后,乌蛮王骑马掉头就走,带领军队前去支援自己营地。   两方军队交战,中间有一道口袋型的峡谷,此峡谷朝着使臣军队那边的方向,易守不易攻。而此峡谷又是回阵营的最短路程,蒙在石只短暂思考一瞬,就选择走了此路。   浓密的云层遮挡住了天上的月光,林中树木荫荫,马踏尘飞。   数千骑兵跟随蒙在石,回援营地。而进了这道峡谷,最前方的蒙在石忽然抬臂,握缰勒住马。胯下马匹一声长嘶,四蹄高溅,蒙在石稳稳坐在马背上,与峡谷另一边、领着百来人就来堵路的杨嗣杨三郎对上。   蒙在石厉目:“让路!”   杨嗣骑在马上,对他这边的千军万马随意地笑了一声:“粮草还没烧干净呢,我怎么可能让路?   “不过乌蛮王,你们动作慢了啊。让我一顿好等,快等睡着了。”   蒙在石:“杨三郎,你不过百人骑兵,而我方大部队千余人,你以为你能拦住我?即使借着地形优势,你也阻拦不了我!不如早些投降,少些损失。这样向你们首领汇报的时候,面上也能好看些。”   杨嗣垂目,脸上浮起似是而非的笑意。   再缓缓抬头,杨嗣目光和蒙在石对上。   二人眼中都是杀意,都想起南山那一次没有结束的战斗。   杨嗣一字一句:“可惜我这人不求战报好看,只求和乌蛮王一战——来吧!”   话音一落,他率先纵马奔前,身后的儿郎们紧随其后。乌蛮王那边也毫不犹豫,一手挥下,千军冲出。   两只军队在峡谷中撞上,天上无月,尽是夜战的好时机!   -----   杨嗣凭借地形和极强的机动性,竟真的在这口袋型的峡谷方位阻拦住了想冲出去的敌军。   杨嗣也是战意酣畅,领着队伍打得淋漓。不断有人投降,杨嗣这边的百人也不断被拉下马。而杨嗣一往无前,英勇之势,让敌军骇然,竟在敌军中重开了一个口子。   蒙在石:“围住他!射他下马!活捉了杨三郎,对方就不战而溃了!”   杨嗣大笑。   双方交战,林中飞鸟惶惶飞出。杨嗣这般少年豪侠,越战越是精力蓬勃。数十骑兵围着他,都不能让他下马。然而随着时间拖延,杨嗣这边到底是人少些。四方箭只乱射中,终于让杨嗣座下的宝马轰然倒地。   敌军振奋:“他终于下马了!冲!”   杨嗣从马上跃下,在地上翻滚,躲开四方踏来的铁蹄。他才起身,一匹马就向他扬蹄踩下,将他压了下去。连蒙在石都脸色一变,心想杨嗣要是被马踩死了,就难向大魏交代了。   而只是这么一瞬,众人听到马一声凄惨长嘶,轰地被摔倒。而一个少年人枪上沾着血迹,借马倒下之势从地上跃起。那倒在地上的马,腰腹下被枪捅破,血流如注,看得周围人都一阵骇然,脸色苍白。   他们看怪物一般地看向众马包围着的杨三郎。   长发掠下,沾在脸上一绺,马血溅上面庞,杨三郎持枪而立,他一人之力,倒让包围他的数人迟疑,不敢迎上,怕自己的马也受伤。   蒙在石一看就知道这些乌合之众又在心疼马了,他神色不变,喝道:“你们又犯糊涂了么!这是大魏提供的马,不是我们自己的!演兵只要作战,不必考虑外在因素!”   蒙在石刀指向杨嗣,厉喝:“我们千余人,百匹马,还拿不下一个失了马的杨三郎么?!”   浪尘掀滚,杨嗣长枪在手,众马开始围着他转。他目中光闪烁,盯着时机,随时准备抓住机会冲出马阵。然而这一次蒙在石亲自指挥,那种错误显然不太可能犯。杨嗣很快放弃那种可能,当马上的刀枪挥来时,他开始寻机抢马。   蒙在石开始烦躁:“杨三郎,现在还不认输?”   杨嗣朗笑:“大王可是着急了?拿下我,大王才能回援!大王不若另走一路吧!”   蒙在石:“找死!”   -----   蒙在石因一时意气,被杨嗣等不过百人堵在这里。但是很快蒙在石意识到,意气用事不可取,这里的地形本就不利攻,杨嗣又这般强硬……真要在这里堵两个时辰,恐怕营地那里彻底沦陷,自己就要反胜为败了。   蒙在石咬牙:“收兵!我们走另一道!”   杨嗣笑:“大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们这般随意么——”   杨嗣手中枪掷出,让人惊骇,没想到他领着这么少的兵,守也就罢了,还敢攻?!   然而冷静下来,蒙在石完全不受杨嗣的击。一边让部分人堵住杨嗣等人,一边开始撤退离开峡谷。杨嗣这边战得厉害,然而对方千余人要走,他也是真的留不住。   大批军队撤出峡谷,另走一路。   杨嗣一身血迹,立在峡谷前的空地上,仓皇数人跟着他。有的已经投降,有的还坚持着。然而乌蛮军队已经撤走了。   他们惶惶地想:他们这是……任务完成了?   几人看向杨嗣,茫然中几许激动:“三郎……我们这一路,是胜了么?乌蛮王逃了?”   杨嗣没回答他们,向后退开三步,跌跪在地。他握着枪的手隐隐发抖,脸上的血照着眼睛,衬得一双星眸更加野性难驯。   杨嗣长舒口气。   向后倒下,躺在了地上喘气。   他忽然大笑:“老子赢了——!”   众人愣住,然后纷纷笑起来,三三两两地坐下,开始说笑,又调笑同伴怎么那么快认输。峡谷中的气氛变得欢乐起来。不管演兵结果如何,反正他们这一路是立了功的。   没有了烦恼,峡谷中少年们笑声朗朗。杨嗣仰躺在地,喘着气看头顶星空。   星辰灌天,云翳遮月,之前被战斗吓飞的鸟群,小心翼翼地回归。   杨嗣闭目,好像仍能感觉到方才热血沸腾的感觉——   战斗,战场。热血,宝马……这一切,都让他迷恋。   -----   蒙在石赶到营地,粮草已被烧光,言尚领着魏军直接投降。   天蒙蒙亮的时候,魏军全部战败,立在己方烈火烧后的营地上,乌蛮王所领的使臣军队,成为了这场演兵的胜利者。   使臣这边气氛松懈下,十分高兴,只等着演兵结束。   蒙在石却脸色不好看。   他问旁边高兴的人:“还有半天时间,我们粮草完全被烧光,你们想过这半天时间,这么多兵马,吃什么喝什么吗?”   下属茫然四顾,道:“……都是言二郎使诈,我们一开始没顾上粮草。”   有人乐观道:“那顶多饿半天,无所谓。”   蒙在石淡漠地看着这批自己所领的乌合之众,道:“真正战场上,断半天的粮,兵力就要落后一半,魏军要是再来袭,我们就完了。”   有人不高兴道:“反正是演兵嘛……再说,我们是全胜。乌蛮王何必这般苛责?”   蒙在石抱臂看他们:“魏军三次两番来骚扰,就是为了麻痹我们,好到最后一次魏军真正攻营的时候,我们反而放松了警惕,让他们赢了。我们大部分赢了这场战,却连续在两个小地方吃了亏。你们管这个叫全胜?”   众人无话。   蒙在石不再理会他们了,抬步走向营地,查看粮草到底被烧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剩下的。然而他若所料无差,言尚不可能给他剩下。   果然没胜。   站在彻底被烧干净的粮草营前,众人兴奋之后,开始烦恼要饿肚子的事。蒙在石叹口气,默然无言。   这场战争虽然己方胜利了,但是得饿半天肚子……总有一种虽胜犹败的感觉啊。   言尚,杨嗣,甚至包括……主动摧毁己方阵营,给骑兵列阵空地的韦树。   这几人若是成长起来,将是劲敌。   然而蒙在石回头看这些使臣,见他们无一人察觉,都只在烦恼饿肚子的事。蒙在石摇摇头,不再和这群乌合之众多说话了。   -----   第四日演兵结束,众人向太子和秦王汇报情况。太子和秦王向使臣团道辛苦,对己方的落败也不以为意。之后二人领着诸人去见陛下。   太子道:“父皇也一直在等着你们演兵的结果。无论输赢,今晚犒赏众将。无论是言二郎等大魏将士,还是乌蛮王所领的使臣军队……父皇说尔等都是少年英豪,还为尔等写了诗写了文,让人谱曲,供世人传唱。”   蒙在石看向那几个大魏少年,笑道:“如此,我这个异族人,倒是能活在你们大魏人的传奇里了?”   太子笑:“恐怕如此了。大王可愿意?”   蒙在石半开玩笑的:“自然是愿意的。与诸位大魏少年将军交手,让我不觉感慨大魏人才辈出,让人压力极大。本王正要以此为动力,回到乌蛮后也得改进兵力了……可不能输给大魏啊。”   另一使臣在旁问:“大魏皇帝在哪里?”   太子悠然远目:“文斗那边已经结束,也在今日宣布结果。父皇去看六妹主持的文斗了。”   -----   于是傍晚之下,众青年少年一起下楼,共同骑上马,在太子带领下,一路驰骋,前去拜见皇帝。   乐游原本是广阔平原,和长安城中街市楼阁的鳞次栉比全然不同。不怕伤到寻常百姓,众人便放开缰绳,信马而行,纵横长道!   何等肆意洒脱。   -----   而一处阁楼中,皇帝静坐,望着自己的幼女。暮晚摇红裙雪肤,坐于他旁边,正在评定文斗的结果。   而皇帝看着她,正如这几日每日都长久盯着她那样。暮晚摇初时被皇帝看得心里发毛,这几日下来,已经习惯皇帝的眼神。   宣布大魏赢后,暮晚摇正要挥手让人退下,然而使臣团中的人却有不服的。   有人说道:“我们真的比大魏文才差那么多么?公主殿下凭什么能做判者呢?难道公主对我们比的所有才艺都是个中高手么?”   皇帝似笑非笑看向他们。   暮晚摇抬目,望向诸人,冷淡道:“不算个中高手,但都略懂。怎么,你们要我下场?”   使臣中一阵骚动,然后推出一人:“这是我们中弹琴弹的最好的,公主殿下评说‘如弹木头’,我等听着实在不服气。想知道那不是木头的弹琴,是怎样的。   “我们知道公主殿下箜篌一绝,便也不敢自取其辱。只要殿下在琴上让我们服气,殿下的判定,我等绝不质疑。”   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也心中一动:昔日暮晚摇被说“才乐双绝”。然而这些年不见暮晚摇再折腾这些,她的箜篌弹得还是那般好,只是琴技可有生疏?   暮晚摇看向他们,果断道:“夏容,取我的琴来。”   -----   杨花和榆花在空中飞舞,如飘飘飞絮,如片片落雪。   黄昏下,数马奔腾,直向阁楼行来。   道上贵族男女们、寻常百姓们听到马蹄声,连忙让开绕路。他们看到一群年轻男女骑马而来,飞卷花叶,向皇帝所在的阁楼奔去。   那马上的青年、少年,郎君、女郎,都是俊美之相。如此豪气风流,青春年华,让人生起欣羡。   有认出来的道:“这不是乌蛮王么?演兵已经结束了?谁赢了?”   有人掰着手指头数人头:   “那是乌蛮王蒙在石,那是杨三郎杨嗣,那是言二郎言尚,那边是韦七郎韦树……咦,怎么还有女子?是赵五娘赵灵妃啊。”   “他们都从演兵场上刚刚退下么?”   众年轻男女骑马从人前一掠而过,到了皇帝所在的阁楼前,马一一停了下来。   天地阒寂,他们听到楼上传来琴声,不觉抬头去看。   看到丹阳公主坐在窗下,手拨动琴弦,汩汩琴声从她纤纤指下挥出,曲调悠然中,带几分肆意杀气。   天上层云密密,红霞满天,女郎坐于高楼,弹琴之际,低下眼睛向他们看来。   言尚、杨嗣、韦树、蒙在石,赵灵妃,都怔然而望,听着悠然琴声,如同置身高山流水的玄妙世界中。   -----   杨花飞絮满天飞,霞云切切宛如织,琴音绕梁跃清泉。   有美一人,坐于高楼。望之悦目,见之心喜。   永不能忘。   -----   霞云满天,天幕暗下。灯笼渐次点燃,灯火摇曳。忽有内宦打断诸人的畅想:“陛下传膳了——   “诸位随老奴上楼吧!” 第93章   皇帝在高楼上召见了诸人。暮晚摇坐在琴旁抚弄弦丝, 她看到他们上楼时, 与他们对了一眼, 就垂下眼不再多看了。   楼阁一琴曲,惹人惊艳。而再见到公主本人这般冷淡,众少年郎都觉得这才是公主该有的样子。   作为胜者一方,乌蛮王一定是要大力赞赏的;而面对输了的大魏少将们,皇帝也不生气,还在乌蛮王得到赏赐后和众使臣离席去均分后,问他们是如何打仗的。   如此少年人们一说,就突出了言尚和杨嗣的才能。   杨嗣将才之能,自不必说。他凭百人将乌蛮王上千人阻在峡谷,虽有靠地形缘故, 但本身能力显然更重要。   皇帝看着下方那个意气风发、站姿笔挺的杨家三郎, 点头:“杨嗣?很好。”   太子在旁边听他们一通论功论赏,一直面无表情。等到听杨嗣在峡谷危急时候,太子忍不住身子前倾了一些, 皱起了眉;而皇帝夸一声杨嗣,太子神色仍是淡的,眼中却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放松般的笑意, 身子重新坐稳了回去。   太子和杨嗣对视一眼,杨嗣对他露出笑, 依然是那般无所谓的、肆意的模样。   皇帝面向韦树,道:“韦爱卿只是守后方,有点大材小用。不过爱卿这般沉稳, 后方交给你,他们也都是放心的。”   最后皇帝看向言尚,目光变得复杂。   言尚这个名字,从郑氏家主死,就一直频频被他听到。哪怕皇帝不刻意留心这个人,这个人的才能也无法被淹没。小小一个中书省主事,居然能在演兵中将中枢的命令执行得如此完美。   这个人……皇帝看一眼旁边抚琴的幼女,幼女冷冷淡淡地低着头拨弦,好像对这边的言尚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皇帝却不太信她不在意了。   当初为二人指婚,暮晚摇还拒绝;但上个月南山之事后,暮晚摇还能如何否认?   皇帝沉默一下,叹道:“杨三是将才不假,就是恐怕谁都想不到,你竟然有帅才之能。”   将领兵,帅领将。兵士易得,将帅难求。   大魏新一代的年轻人却已经成长了起来……皇帝不禁想,也许自己百年之后,世家问题彻底被自己解决后,边关国土,四方小国,都是这些年轻人发挥的时候了。   暮晚摇那边听得心中紧张。   秦王听得也是神色一绷。   将才?帅才?   这夸得也太过了。   秦王怕皇帝夸杨嗣和言尚,夸着夸着就把这两人派到兵部来给自己添堵。这不就便宜太子了?   幸而皇帝就只是夸了一下,并没有那种兴致当场派官。不过众人都心知肚明,杨嗣、言尚、韦树三人,此后都是要升官的。只是如何升,就需要中书省和吏部研究了。   秦王倒是有心想在吏部卡一卡……只是尚且犹豫。   皇帝给几人赏赐了良田良宅、珍品财宝,就连赵五娘赵灵妃,都被皇帝问了问,赏了她一通。想来赵灵妃的父亲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干了什么,又得吓得晕厥过去。   -----   皇帝赐宴后,内宦见皇帝面露疲态,就吩咐几个少年人下去,说陛下该吃药了。   暮晚摇便也找借口出去。她看出她要走的时候,皇帝神色顿了一下,似乎有让她留下的意思。但暮晚摇当作没看懂皇帝的暗示,走得毫不留恋,听到身后中年男人一声苦涩的轻叹。   暮晚摇下了楼,就四处寻人。她在杨柳树荫下走动,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侍女夏容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暮晚摇顺着侍女的指示,看到了一棵长垂柳下,少年郎君靠树而站。   见到美少年,她一下子目露笑意。   夏容等侍女等在数丈外,帮公主放风。暮晚摇咳嗽一下,就走向垂柳下。   言尚靠着树身,仰头看着头顶树叶缝隙。他似在看着虚空出神,不知又在想什么。   如松如竹,洁净无比,端静安素,连阳光都不忍心打扰。   暮晚摇却重重扯一下他的袖子,将他拉得趔趄,差点被她拽倒。   言尚回头,看到她出现,他目中刚浮起丝丝笑意,暮晚摇就板着脸:“又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人,打算做什么坏事呀?”   言尚轻斥:“又胡说。”   方才她在楼上时不理人,而今下来时她特意来找他,让他心中生起微微欢喜。又是数日不见,言尚不觉有些留恋地看她。他想靠近她,但又顾忌着人来人往,不好放肆。   便只是看。   而他只是垂眸俯睫,微微含笑看暮晚摇,目中缱绻温情,便看得暮晚摇心跳砰砰。小公主侧过脸,脸颊被晕染出了一层薄粉色。   言尚咳嗽。   暮晚摇瞪来:“又咳嗽!见不得人啊?”   言尚无奈,抱怨了一句:“殿下怎么又说我?”   暮晚摇心想:喜欢你,看你好欺负,才总说你呀。   她面色如常,扯着他袖子就要将他往她身边扯。她硬是拖拽着言尚躲去了树后说话,对他上下其手摸了一通,一叠声问他战场好不好玩,他有没有受伤。   而看到他颈下一道小口子,暮晚摇就吊着眉,骂杨嗣不知道护人,骂护卫没用。   言尚:“好了好了,一点儿小伤而已。”   暮晚摇看回来,见他遮掩着衣领,将她揉乱的袍子重新理顺。她端详他,看到他低着头,面容微绷,眼下耳上透红一片。   暮晚摇斜目:“你又开始紧张了。”   言尚叹气:“对不起。”   暮晚摇抿唇:“不要为这种事道歉。”   她眼珠转了转,想向他依偎过去,却见他绷着身后退了一步,抬目看她一眼。暮晚摇无言片刻,心里暗恼:迟早在外面办了他,让他总这样!   暮晚摇愤愤不平,换平时早就要沉脸骂人了,但是也许是好几日不见言尚,她心里喜欢,便舍不得骂他矫情。   暮晚摇眼珠转了转,忽笑问:“你听到我刚才弹的琴了?”   言尚点头。   他目露一丝向往,轻声:“我只知道殿下箜篌奏得好,没想到殿下琴也弹得好。”   暮晚摇哼笑:“我不光琴弹得好,我唱小曲也好听。”   言尚睫毛颤一下,向她望来,眼如清水。   暮晚摇问:“你会弹琴么?”   言尚摇头,低声:“我光是读书就很艰难了,哪有那般精力去学琴,熏陶情操?”   暮晚摇便笑盈盈,伸手来拉他手腕。暮晚摇:“那我教你呀?”   言尚笑一下,温声:“好呀。”   暮晚摇道:“今晚来找我。”   言尚没适应她这突然转变的话题,愣了一下:“啊?”   暮晚摇用美目撩他:“教你弹琴啊。”   言尚:“……教我弹琴,也不急在一时吧。我今晚约了人……”   暮晚摇不耐烦:“推掉!”   言尚好声好气:“殿下,这样不好。已经和人有约……”   她一下子瞪他:“明明是我先和你约好的!要赴约也是先赴我的约!闲杂人等都要靠后。”   言尚不解:“我何时和殿下有约了?”   暮晚摇白他:“我当日和你约好,演兵结束后送你一份大礼,你忘了?今晚必须来找我,我送你大礼。”   言尚微怔:“……”   一时沉默。   气氛变得古怪。   暮晚摇以为他这个人这么单纯,一定没听懂。她不放心地走近他一步,晃了晃抓着他的手腕,再次强调:“今晚必须来找我!过期不候!”   半晌,言尚抬目,轻轻看了她一眼。   暮晚摇火急火燎中,碰上他这一眼,心中一静。瞬间明白言尚听懂了。   啊……是。他是很聪明的。   焦躁的气氛褪去,变得几分柔媚。暮晚摇也不生气了,笑吟吟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怎么了?”   言尚有点尴尬,又有点僵硬,还有许多羞赧。他有时真恨自己心思太敏,一下子就懂了暮晚摇是什么意思。原来她说的大礼,就是这个……言尚慢吞吞道:“……必须今晚啊?”   暮晚摇瞥他:“怎么?言二郎有什么意见?”   言尚:“……我没有做好准备……”   暮晚摇匪夷所思:“有什么好准备的?你还真的要沐浴焚香?或者是研究一下?不用研究,有我在呢。”   言尚:“……”   他半天不说话,暮晚摇强硬地自行决定了时间场合,外头守着的夏容喊有人来了,暮晚摇当即丢开言尚跑了。跑出几步,暮晚摇回头,见言尚仍在原地看她,目光温润。   -----   言尚、韦树、杨嗣三人一同去赴晚上的宴,内宦自然将他们这些和演兵有关的人分在一处坐着。   有趣的是,赵灵妃也跟着他们,兴奋地、蹦蹦跳跳地跟在几人身后:“我刚才听人说,陛下给我们题了记,翰林院那些才子写了一首《长安英豪录》,就是为最近的事写的!听说他们跑去编曲子唱了,很快这首诗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吧?”   杨嗣不耐烦:“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赵灵妃幻想道:“我还没看到‘英豪录’,但是我听说了丹阳公主和翰林院的争执,我觉得,说不定我也能被写进诗里去啊。”   杨嗣嗤笑:“你做梦吧。”   赵灵妃气:“你这个混蛋!”   她不理会杨嗣了,追上言尚:“言二哥?言二哥你在发什么呆?你说呢?”   言尚回神,神色微微缩一下。一旁的韦树一下子看出言尚是走神了,便低声解围:“那个娘子说的是‘长安英豪录’。”   赵灵妃看向韦树,不可置信:“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居然叫我‘那个娘子’?”   韦树困惑,抿唇。   言尚笑着解围:“巨源,这位是赵家五娘,杨三郎的表妹,闺名唤作赵灵妃。”   赵灵妃捂住心口,有些受伤:……保护了韦小郎君好几天,那郎君都没记住她名字?   难道言二哥相交的朋友,都和他一样没心没肺么?   正这般幽怨着,旁边传来一声清婉女声,为他们几人解释:“赵娘子说的‘长安英豪录’的事是真的。你们几位都有被写进去,翰林院那里已经去编曲了,我这里有原稿,几位郎君娘子要看么?”   言尚回身,见是刘若竹领着侍女,正在对他们笑。   言尚和刘若竹互相见礼后,又为几人互相介绍。赵灵妃对刘若竹口中的诗作很有兴趣,杨嗣却不在意:“吹捧的诗罢了,能有什么文采?倒也不必念给我听。”   刘若竹蹙了下眉,杨嗣不屑,她反而生了坚持心,道:“郎君没有听,就断定写的不好了么?岂不是将翰林院的辛苦视作无用?几位郎君、娘子且等等,我去寻翰林院的人来为诸位解说。”   旁边插入一道青年好奇的声音:“我能听听么?”   他们侧头看去,见是不知何时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乌蛮王蒙在石。   刘若竹对蒙在石笑了笑,柔声:“诗中也有写到大王,大王自然可以听一听。”   -----   半个时辰后,数位演兵中相识的少年青年们露天围宴,坐在各自几案前用膳。中间围出一圈空地,烧着篝火。   而刘若竹忙忙碌碌,特意领来了一位翰林院的年轻郎君。   刘若竹还没介绍,言尚先行礼:“衍之,怎么是你?”   翰林院的学士林道本神色冷淡,可有可无地被刘若竹扯过来,对这一桌演兵的人都没什么兴趣。毕竟文士和武士,自古互相看不起。然而林道见到席上的言尚,倒露出笑,连忙拱手:“素臣也在这边?”   刘若竹诧异:“言二哥,你们认识?”   言尚微笑:“我去翰林院借一些资料时,和林兄认识的。”   刘若竹似懂非懂地点头,韦树则偏头看来一眼。见言尚和对方客气交流,又领着对方介绍给他们。但韦树看了半天,觉得还是自己和言二哥的关系更好些。韦树便不在意地继续扭过脸,安静坐着了。   赵灵妃在旁边憋慌无比,郁闷地看看左边的韦树,再看看右座的杨嗣。想了想,赵灵妃还是凑过去和杨嗣聊天了。   而刘若竹不光将翰林院的学士请来,还请来了宫廷中用的乐师和歌女们。乐师和歌女坐在旁边,拿着各自的乐器,作出准备奏乐的模样。   众人诧异。   翰林院来的林道看了刘若竹一眼,又看在言尚的面子上,淡笑着和他们解释:“刘娘子说你们想听‘长安英豪录’,正好我们这里刚刚编好了曲。第一次弹唱,你们听听,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刘若竹柔声补充:“林郎的才学极好,曲子必然也是极好的。”   林道矜淡一笑,负手而立,示意乐师们奏乐。   悠扬曲声响起,丝竹声先开。众郎君们本是给面子地听一听,并不在意,然而紧接着,鼓声加入,编钟声加入,曲中瞬间多了铿锵决然之意。如杨嗣这样的人,便当即停了自己举着酒樽的手,侧头看向那些乐师们。   乐师们旁边坐着的歌女还未开唱,先由林道声音冷淡地诵读陛下的题字:   “佑和二十三年春,风调雨顺,百使来朝,贺朕之寿。   颂不辍工,笔无停史,乃歌乃讴……功过千秋,特留三书缀记:女儿行、少年行、英豪录。愿我大魏,运膺九五,泽垂万世!”   言尚目光沉静,轻声:“果真澎湃,英豪之气扑面而来。”   之后,歌女还是唱曲。   杨嗣手指搭在案上,低头聆听,侧脸冷然无比。歌女声音不如平日那般柔婉,而是清亮无比,越长音调越高。音乐越急,歌曲越激昂……所有男女们都停下了觥筹交错,去听那曲声。   曲声第一段落低下的时候,杨嗣淡淡一声:“好有气魄的诗。”   话音一落,他瞬间站起,抽出腰间白虹一般的长剑,掠入了正中围出的空地上。   “长安英豪录”第二段落开始的时候,杨嗣便跟着乐声,开始舞剑。   少年郎君剑意锋利,一往无前,配着歌女的声音,何等飒然!   蒙在石当即一声喝:“好!”   他大笑:“曲是好曲,宴是好宴!本王也来为尔等助兴——”   蒙在石抽身而出,腰间剑也被他取出,如雪寒光,刺向杨嗣。杨嗣回身格挡,蒙在石再攻!二人在席间舞剑,且战且歌,且舞且狂……众人纷纷喝彩:“好剑舞!难得一见!”   -----   暮晚摇跟在皇帝身边吃宴,却听得楼下喧哗热闹声。她情不自禁地让人去问,弄清楚下面在乐什么后,暮晚摇便坐不住了。   她从皇帝筵席这里抱了一坛酒,就随便找个借口,要下去找那些儿郎们喝酒了。   皇帝没拦住,又让她给溜走了。大内总管见皇帝脸色郁郁,便忙安排刘文吉跟上去,打探一下那些儿郎们在笑闹些什么。隔着这么远,怎么竟把公主拐走了?   -----   杨嗣和蒙在石剑舞肆意,气势如虹。   围在此席周边的人越来越多。   言尚静静而坐,带着极淡的笑看着他们舞剑,忽听到身后婉婉慵懒的女声:“你们在干什么?这么热闹?”   杨嗣和蒙在石都停下,看向她。   见女郎腰肢如柳,款款扶风而来,既是端庄大气,又妩媚风情。   歌女的唱曲声还在继续,暮晚摇听了一下,若有所思,笑道:“你们在听‘长安英豪录’吗?那也应该听一听‘女儿行’和‘少年行’。”   翰林学士林道在旁边道:“还未曾编曲。”   暮晚摇扬眉:“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编给你们。取笔墨来。”   众人顿时惊喜。   连林道都喜不自胜:“昔年听说丹阳公主博于才,精于乐,绝于貌,未曾有缘见识。今日竟有这般荣幸么?”   暮晚摇翘唇一笑,坐了下来。她特意坐在言尚旁边,将酒坛递给他,还多嘴一句:“不许偷喝。”   言尚笑着摇头。   笔墨送来后,他跪在她身旁,亲自为她磨砚。暮晚摇看他一眼,又见众儿郎女郎们都期待地等着,她便只抿唇一笑,低头开始写曲子了。   -----   管弦乐声重新弹奏,“长安女儿行”“长安少年行”,于此夜见众。   歌女和乐师试着弹唱,杨嗣在场中舞剑,蒙在石为他作伴。   韦树静谧地坐在一旁。   赵灵妃和刘若竹不知何时坐到了一起,悄悄说着话。席上加了一空座,林道坐在旁边,盯着两个女郎不要喝醉酒。   暮晚摇靠着言尚,在欢声笑语中,她悄悄伸出袖子,袖中的手握住他。   他目光平直看着前方,好似完全没察觉一般。   暮晚摇便低笑,故作经不住酒,轻轻地靠在他肩上。   -----   寒夜歌声曲声动人,筵席上风采无双。   觥筹交错,众儿女欢声笑语不绝,飘在酒液清池上,夜间暖风融融。   -----   站在黑暗和灯火交映的角落里,刘文吉怔怔地看着那些年轻男女们的肆意。   看到他们的风流,不羁。   看到大好前程,盛世画卷,在这些年轻男女们的手下铺陈开。   他们有美好的未来可期,而他只有无尽的黑暗吞噬。   刘文吉压下心头翻涌的嫉妒、绝望、愤恨、羡慕,扭过身,提着灯笼回去交差了。   -----   筵席一直热闹快深夜,众人才停了这边。都是贵族男女,他们在樊川都有居住的地方。就是言尚……都刚刚被皇帝赐了一宅。   然而言尚不必回皇帝赐下的新宅,到了樊川,和众人告别后,言尚便去了公主的私宅,赴暮晚摇的约。   他被侍女们领入寝舍中,见暮晚摇只着单薄襦裙,长发垂地,脂粉不施,正笑盈盈看他。   她坐在床畔梳着她一头秀发,空气中飘着沐浴后芳香的气息。   言尚看得一时呆住,因他从不曾见暮晚摇这般无设防的样子。暮晚摇起身,推他:“去洗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热水。”   言尚迟疑,没等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暮晚摇就将他赶走,压根不听他有什么想法。   待言尚再回来时,脚步在寝舍前,他几乎迈不进去。总觉得有些不妥。   他红着脸,心想上一次是自己完全不懂,被暮晚摇抱着睡莲拐上床,虽然之后也没怎样,但起码是被她拐走了。但今日不同往日,若说上一次他稀里糊涂,这一次他已经知道了很多。   便总疑心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们不应该先成亲么?   临门一脚,心生踟蹰。那一步怎么都迈不进去时,言尚听到了屋中传来的叮咚琴声。他怔愣一下,听琴声听了半晌,为琴声所吸引,推门入舍。   见到帷帐飞扬,只着白色襦裙、腰间垂着兰色长绦的暮晚摇长发如瀑而落,她跪在一张琴前,低头正拨弄。   外头月色照入,帷帐飞得更乱。   暮晚摇抬头,看到言尚立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她。她向他妩媚一笑,对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言尚僵硬着过去,被暮晚摇推到琴前坐下。她拉着他的手,跪在他身后,脸挨着他的肩,从后吐气如兰,教他怎么拨弦。   琴声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停顿。   就如言尚那颗饱受摧残、置于水火两重天之间的心脏。   他的颈上出了一层细汗,不知是因为她在后贴着他,还是因为他的琴实在弹得烂。琴声太难听了,言尚手移开,不再拨弄了。   暮晚摇不以为然,笑着咬他耳,声音沙沙的:“会弹了么?”   言尚摇头。   暮晚摇便笑着拉他起来,拉他进到内舍,将墙头靠着的箜篌取下。她又拉着他坐下,拉着他的手放在弦上,低头教他。   暮晚摇:“会了么?”   言尚跪得僵硬,低声:“哪有人一教就会的?”   暮晚摇低头笑,越过他的手,她的纤纤玉指在箜篌弦上随意地拨了两下,那乐声就变得格外动听。   暮晚摇:“我当时一学就会。不过没关系,由我教你,你总能学会一样的。你愿意跟我学么?”   言尚低眉含笑:“自然。”   他试探地在弦上轻轻一拨,这一次的声音不如之前那般尖锐难听。言尚眉目间神色一松,侧过脸来看她。他漆黑温润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在问她意见。   哪有什么意见?   暮晚摇凑过去,就亲上了他。   言尚低低“唔”了一声,张开了口。他手还抱着箜篌,怕摔了她的乐器,便只是上身向后倾,控制着力度,浅浅的。而暮晚摇一点不在乎箜篌摔不摔,她推他,搂着他和他厮缠极为缠绵。   -----   “咚!”   箜篌被摔在了地上,在寂静的夜中声音格外清晰。   暮晚摇托着言尚的下巴,按着他就要压倒他。他硬是强撑着没被她按倒,然侧过脸时,他的眼下也一片绯红,唇色水润,气息不稳:“不、不要在这里。”   暮晚摇仰头,张臂撒娇:“抱我。”   -----   帐上飞着花草,一重重被摇落。   床褥间颜色凌乱。   言尚低头去亲暮晚摇,他亦有些急切。而暮晚摇拽下他,呼吸困难间也不忘记:“我、我要在上面!”   言尚脑中乱如浆糊,他呼吸已格外不畅,闻言有些煎熬,却仍是任命地被她推倒。手背掩住眼睛,他绷着下巴,鬓角的汗密密麻麻。上方的妖精一样的女郎又来拉他的手,丝毫不管他能不能受得住。   她霸道十分:“不许闭眼,不许挡眼睛,看我!”   言尚被她抓住手,飞快看一眼,他艰难道:“要不算了吧……”   暮晚摇瞪他:“不能算……我早就想这样了,都怪你……你不许临阵脱逃!”   她看他这般紧张,汗流得这样多,他眼睫一直闪,难受得直握拳。暮晚摇便顿一下,心中怜惜,低下脸,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捧着他的脸,不断亲他,终让他抬了目,蹙着眉忍耐地看来。   暮晚摇柔声:“别慌呀,我在爱你的。”   言尚望着她不语,半晌,他忽搂过她的肩,将她拽下来,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暮晚摇“啊”一声叫,小猫一样。   他搂紧她,闷闷喘了一声,整个人一哆嗦,腰骨一阵酸麻。   -----   他热汗湿了脖颈,顷刻间仓促结束。   暮晚摇傻眼。   四下沉默。   她低头看他,见他闭着目,兀自气息凌乱,眼尾如染桃红。他抱着她睡在幽黑中,闭着的睫毛上沾着一团水雾。强烈的欲让他崩溃,又在事后让他脱力一般。   暮晚摇便笑起来,撩开他湿润的黑发,吻他的眉眼,吻他的脸,又耐心等着他缓过来。   -----   好一会儿,言尚才睁开眼,看向怀里偷偷亲他下巴的暮晚摇。   暮晚摇咳嗽一声。   她故意郑重其事:“言二哥哥,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言尚低声:“嗯?”   暮晚摇:“你有没有觉得你结束得很快?”   言尚没反应过来。他也许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什么?”   暮晚摇手指在他胸前划圈,声音娇娇的,又不怀好意:“当然,我是不嫌弃你呀。只是、只是我给你一个猜测……你是不是不行呀?”   言尚一怔。   然后板脸:“乱说!”   暮晚摇煞有其事,飞眼瞪圆:“我说的是真的呀。很多男的都会这样,这叫‘肾虚’,你知道么?你没有跟人这样过,你当然不懂。但是肾虚的话,需要早早看病,好不了的话,就是一辈子的毛病。   “幸好我是公主,皇宫有很多这种秘方。我可以悄悄拿药给你补。”   言尚轻斥:“又胡说。”   暮晚摇笑嘻嘻。   他抱着她,在怀里搂了半天,暮晚摇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一直抬头亲他下巴。而暮晚摇都忘了自己之前的话了,她朦朦胧胧间快要睡着了,听到言尚低声:“……真的要吃药么?”   暮晚摇一下子瞌睡醒了。   她瞪大眼看向言尚。   哈哈大笑。   她从他怀里滚出,笑得两腿乱蹬,哎哟哎哟抱着肚子颤抖,快要笑晕过去了——从没见过这么好骗的郎君呀!   言尚便当即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气恼地来掐她的脸:“暮晚摇!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是不是?” 第94章   暮晚摇捂脸嚷:“你竟然敢掐我脸?你不想活了?!”   平时这般嚷多有气势, 一定会让言尚犹豫。然而如今她柔柔弱弱地被他按在怀里,她手脚细弱身形单薄,只是干嚎没动静,便只有女孩儿色厉内荏的娇憨感, 不能让人生惧。   言尚心头浮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这是他经常在暮晚摇这里碰到的:她总是高高在上,睥睨他,嫌弃他,对他又打又骂。   可每次他抱住她时,又能感觉到她是这么的弱小。   她虽然跳得高, 然而控制权很多时候其实都掌握在他手中。   因为他是男子, 他天生体力比她好,他一只手就能搂住她、拽住她,让她动不了……她是这么柔弱。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她也是没法子抗拒的。   这种感觉让言尚心里难受,因为他轻易可以制住她,所以他便不能去制住她。他不能用自己的体力去压制她,强迫她。她分明是一个柔弱的、可爱的女孩儿,不应该被人欺负的。   言尚俯下脸,拂过她面上凌乱的青丝,在她唇角轻轻亲了一下。   那种怜惜的、温柔的吻法。   暮晚摇捂着一只眼呜呜两声, 悄悄看他。碰上他的眼神, 她心里蓦地一静,方才的嬉闹好像都退了些。她本就喜欢他这样的温柔,他用这种眼神看她, 吻她吻得这么细这么轻……都让她十分心动。   她从床上爬起来,埋身入他怀里,仰头和他亲。他的心跳、体温、气息,都包围着她。帐外的灯火有些暗,纱帐朦朦胧胧,隐约映着二人的身影。暮晚摇眼角微红,忽然觉得他在细密地亲吻时,呼吸有些过快,身体也重新复苏了。   暮晚摇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箍着腰,按了下去。言尚的手搭在她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动作,让暮晚摇身子一抖,眼尾瞬间飞红。   他亦是目光闪烁,眼角浮起刺激性的红意。   他低头在她耳边:“我……还想要一次。”   暮晚摇心里知道让他这种人主动说他也有欲,是件多难的事。她也想顺着他,但是……暮晚摇支吾:“可是、可是我累了……”   言尚脸红:“你就不能让我在上一次么?”   暮晚摇:“……”   他说完那话就极为后悔,然而又好不容易说出来,便不想放弃。他低下脸,讨好她一般地亲她,轻声:“你别怕我……稍微不好,你就喊停,好不好,摇摇?”   暮晚摇仰望他。   她心想被男人压着是很恐惧的,但是帐外的烛火是亮着的,只要她睁着眼,她看到的就是言尚的脸。   她一点也不怕言尚的。   世上所有人都会伤害她,言二哥哥也不会。言二哥哥是这么让人信服的一个好人。   做朋友是好人,做人哥哥是好人,做人情人自然更好。   暮晚摇露出笑,她乌浓青丝铺在枕榻间,她不说话,却张臂搂住他,让他向她压来,让他抱她。她小声:“言二哥哥,你要爱我。”   言尚声音喑哑:“自然。”   -----   晚上的夜宴让所有人情绪高涨。   已经到了深夜,樊川仍从贵族们的私宅中断断续续传来歌声,乐声。   乐声丝丝缕缕,气不在调,实在不怎么好听。但在夜中,却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一般,让人放下心神。   公主府这边的寝舍中,芳菲满室,汗水贴面,帷帐被罩上濛濛月影,里面气息杂乱。   有女郎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叫,又惨烈,又快意;郎君有时也闷闷哼一声,低声说两句话。   暮晚摇被言尚搂抱着,被他搭着膝盖,她与他面贴面,满面汗时,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言尚。   他依然是体贴的,虽然生疏,却一直观察她,笨拙又努力地想给她好体验。而他本人又那般聪明,当他一心想做什么时,暮晚摇真的躲不掉,只颤抖着被他抱在怀里软成春水,又轻轻啜泣。   然而言尚又会忍不住变得不管不顾,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往往最开始是顾着她,后来他自己就撑不住;而暮晚摇一叫唤,他才能回过神,又来抱歉一般地亲她,安抚她。   他依然不敢看她,目光闪烁,手都不太敢碰上她颈以下的位置。只是有时候会不小心碰上,他的眼神便又亮,又赧。暮晚摇拉着他的手让他碰,他都不敢,说自己不行。   言尚对自己的自制力有清醒认知,他几次说不行,暮晚摇便不逼他了。她都敢在他怀里闭着眼,贴着他的颈小声哼哼,心想等过上几次,他肯定就敢了。   暮晚摇喜欢这个样子的言尚,又冷静,又沉沦。又不像他,又尽是他。   她胡乱地想,他这般沉沦,是因为欲,还是因为她?   -----   既是因为欲,也是因为她。   言尚俯脸看她,总是忍不住想抱抱她,亲亲她。   她如舒展枝叶、在夜间独放的芍药一般美丽,花瓣嫣红,枝叶蔓蔓,乳白的月光透过帐子,照着她。   这样的艳,这样的美。   青丝铺展,冰肌玉骨。眼波似水,唇瓣微张。   她不是那类在床笫间矜持的女郎,相反她格外能放得开,来包容他。她不只包容他,她自己也享受此事。这样的大胆,这样的自我释放……让言尚眼睛紧盯着她,一目舍不得移开。   言尚无疑是极为内敛的人。   是极为无趣的人。   他对男女之爱没有丝毫憧憬,对婚姻对夫妻的想法只有传宗接代。他不觉得爱是一件多好的事,他对女性美好的赞叹,皆是因为女郎品性佳,性柔美。他心中总是在想自己应该为国家、为无数百姓多做点什么,他投给情爱的心,实在少得可怜。   暮晚摇打破了他狭隘的认知。   她让他意识到活色生香的美人,在他怀里绽放的美人,是这般光华满目。她一颦一笑,眉角眼梢的风情,无论是任性还是撒娇……那样自我、不顾旁人,都让他这种天生喜欢照顾别人的人忍不住对她屈服。   她走进他的世界。   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她如一整个春光般点亮他枯燥的、寡淡单薄的世界,让言尚的世界溃不成军,夹道欢迎,迎接她这位骄傲美丽、趾高气扬的公主殿下。   -----   比起第一次的短暂,第二次才是真正的欲吧?   结束后二人都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暮晚摇奄奄一息地趴着,实在想不到言尚还有这般激动的时候。她又困又累,还带着那事结束后的慵懒畅意,趴在被褥上闭着眼,就要昏昏入睡。   言尚的手贴在她腰上,将暮晚摇吓得一哆嗦。   她忙要窜开,不让他碰她一下:“我不要了!不要了!”   言尚连忙捂住她嘴,让她不要乱叫,他哑着声:“你轻点儿声音,别让外面的侍女听到了。”   暮晚摇拉下他的手,对他骂道:“现在才想起让我声音小一点儿,你方才怎么不说?自己爽了,就忘了我是吧?”   言尚红脸:“胡说。”   他抱着她的腰,将她从褥子间拖起来。暮晚摇挨到他滚烫的肌肤,她哭丧着脸搂住他的脖颈就要哀求“不要了”,心里还嘀咕他何必逞强呢?   言尚脸红得不行,觉得她把他当成了浪荡登徒子,好像只喜欢这种事一样。言尚哄她:“我不碰你,不碰你!只是带你去清洗一下……殿下也不想这么汗淋淋地睡吧?”   暮晚摇抬起一只眼看他,半信半疑:“随便擦一擦好了。”   言尚抿唇,看眼被褥,他尴尬道:“不行……褥子也得换。殿下知道干净的褥子在哪里么?”   暮晚摇:“不知道!你问夏容好了。”   言尚:“这种事……怎么能问侍女?”   暮晚摇推他的脸,要从他怀里爬出去继续抱着枕头睡觉。她含含糊糊地说没关系的,她好累了,她不想洗,他想换褥子就自己找侍女问吧,不要打扰她了。   言尚无奈,只好哄着她,让她睡吧。他却是抱着半睡半醒的女郎下了床,带她去净室,任劳任怨地亲自为她洗。暮晚摇闹他的时候他总是脸红,不好意思;可她安安静静被他抱在怀里睡着的时候,言尚就能稍微大胆一点,偷偷看她的身体。   只是也不好意思多看。   暮晚摇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言尚的手从自己胸前掠过,水浇下来,他老老实实地为她洗,十分规矩。然后他又抱着她回去,四处翻找干净的褥子,重新铺了床。帐子窸窸窣窣落下,他又去叠被子了。   暮晚摇被他盖上被褥时,恍惚中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彻底睡着前,她最后的想法是:这人是天生的劳碌命吧?   都这么累了他还要洗,洗完了他还要去叠被子……幸好他这人品性好,只是逼迫他自己,没有拿对他自己的要求去逼暮晚摇如何如何。不然他这个人再好看,她也不敢招惹啊。   -----   估计也没有睡多久,暮晚摇便感觉到言尚下床的动作。   她被他弄得都有些惊恐了。   她崩溃掀褥子:“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少年身骨修长,只着中衣、长发散落,他背对着帐子,小心坐在床沿上,正要穿衣。听到身后女郎带点儿哑的怒声,他诧异回头,看到暮晚摇竟然坐了起来,控诉地瞪着他。   言尚微愕,然后轻声:“我……我回去啊。总不能天亮后,让人看到我从殿下的府邸出去吧?”   在暮晚摇继续发火前,他倾身来。暮晚摇以为他要亲她,结果他只是凑过来,将被她打掉的被子抱起来,重新给她裹住身子。   他垂着睫毛,柔声:“殿下不要乱踢被子,着凉了就不好了。”   暮晚摇心里的火一下子被他浇灭了,她有点儿郁闷——人家这么好,她发火好无理取闹。   暮晚摇:“可是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你这么早又要起来。”   言尚愧疚:“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了。我走了后,殿下可以再睡一会儿……总是今天应该没什么事。”   暮晚摇瞥他:“你也回去补觉么?”   她这般可爱,言尚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我还要忙公务呢。”   暮晚摇认真地看着他:“昼夜不停,没有一刻放松,你会把你自己累死的。”   言尚笑一下,将她哄着靠着床,他去拿昨夜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边矮几上的衣物,窸窸窣窣地开始穿戴。暮晚摇静静地拥着被褥看他,见他很快从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变成了一个玉质金相的端正君子,不禁咂舌。   暮晚摇心生欢喜。要不是体力不支,她真想凑过去亲他,扒下他这正儿八经的衣衫,让他重新躺回床上。   系好腰带,最后在矮几上的,剩一块玉佩。   言尚手摸到玉佩时,指节略微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床帐。   暮晚摇被他弄得都不困了,正在津津有味地托腮看他穿衣服。他拿着玉佩回头看她,暮晚摇挑一下眉。   她感兴趣地看着他手中的玉佩:“怎么了?这玉佩看着材质不错。好像经常见你戴。”   她只是随口一说,实际上她根本没关心过他每天戴什么玉佩。只是看言尚的神色,暮晚摇一顿,知道自己估计猜对了。   言尚指腹摩挲玉佩,他撩袍坐在床沿上,回头看她,温声:“这玉佩,是我去年离家时,我阿父给的。我阿父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定情信物。我阿父说,我若是喜欢了谁,在长安要与谁家女郎定亲,就可以将玉佩赠给那女郎。”   暮晚摇一僵。   心里恐惧地想:婚姻!又是婚姻!   她有点儿惊惧地看着言尚手中的玉佩,再抬头看一眼言尚。她全身僵硬,心想他这架势,不会要把玉佩给她吧?   没必要吧?只是睡了一晚,他就要娶她了?   言尚看到了暮晚摇那个恐慌的眼神,心中羞涩和欢喜、扭捏和期待,瞬间退后。   他静了一会儿,心隐隐泛寒发冷。   好在这个过程极短,言尚几个呼吸就收回了自己的情绪,将玉佩重新戴回腰下,没说要送她。暮晚摇松口气,抬眼看他,又有点儿愧疚。   她张口想说什么,言尚已温和笑:“我先走了。”   他起身要走时,暮晚摇扯住他衣袖,让他回头。她可怜巴巴地仰脸:“言二哥哥,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对不对?你以后还会理我,对不对?”   言尚低头看她,静了一下,说:“当然。”   但是他又低声:“可是摇摇,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也会有放弃的时候……你懂么?”   这个时候再装糊涂,言尚恐怕真的要失望了。暮晚摇不想才睡了他第二天,就被他放弃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连忙点头:“我会、会努力的。不会让你白白等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哥哥你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   言尚微笑,这一次他俯下身低头,撩起她额前发,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代表他的态度。   -----   言尚走后,暮晚摇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思考着一些事,就听门被敲两下,言尚声音在外。   她惊愕,心想他怎么又回来了?   言尚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碗,碗上冒着热气。暮晚摇以为他是端粥给她,可是这粥的味道……是不是太难闻了点儿?   暮晚摇迟疑:“你……自己熬的粥?”   闻起来这么难闻的粥,如果是言尚亲自熬的,她要为此忍耐着喝下去么?   言尚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一下,说:“你的侍女们给我的,不是我熬的。她们说你恐怕不肯喝,正犹豫嘀咕着,我路过时,正好听到了她们在说什么。既然如此,我干脆就端来给你了。”   他也有点踟蹰。   垂睫看她:“你……会生我气么?”   暮晚摇迷惘:“你端粥给我,这么好心,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拿过来吧。”   言尚坐在床边,低着头半晌,却不将手中的碗递过去。好一会儿,他抬眼,低声:“不是粥。”   暮晚摇:“嗯?”   言尚轻声:“是避子汤。”   暮晚摇大脑轰地一空,呆呆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知道,便只是蹙着眉看她,为她担心,也为自己的孟浪后悔:“昨夜、昨夜……对不起。你应该喝这个的,对不对?你的侍女们为什么说你不愿意喝?”   暮晚摇安静了一下,露出笑。他太聪敏,她不能让他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不想被他嫌弃。   她淡声:“没有不愿意喝。只是和往日那般随意发火而已。”   她向言尚笑:“拿来,我喝。”   言尚看她半晌,终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将手中味道难闻的药碗递了过去。暮晚摇豪爽无比,一饮而尽,见他仍低头观察她,她对他挑了挑眉。   暮晚摇揶揄:“你再用这种深情款款的眼神看我,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我要是忍不住亲你,你现在就别想走了。”   言尚顿时被她闹了个大红脸,慌张地收了药碗,仓促起身,都不敢离她太近了。他尴尬地向她道别,说回头再看看她,便急匆匆出门了。   这一次言尚是真的走了。   门一关上,暮晚摇就趴在床沿上开始吐。她扣着嗓子眼,将方才灌下的避子汤全都吐了出来。   黑色的药汁淋淋漓漓,在床前洒了一地污水。暮晚摇奄奄一息地趴在床头大吐,胃酸都要被吐出来了。   是身体实在排斥,是心理实在难以接受……她对所有有关孩子的话题都排斥、抗拒,以至于一碗可有可无的避子汤,都能被她全然吐出来,一滴不剩。   -----   暮晚摇趴在床沿,喘着气,气馁地闭上眼睛。   这样的她,怎么嫁人,怎么考虑婚姻?   她什么都给不了言尚……只会拖累他吧。   可是明知道会拖累他,她却这样任性,舍不得放手。   她宁可就这样拖着、拖着……他为什么非要成亲不可呢?   -----   乐游原上的演兵和文斗有了结果后,皇帝的寿辰圆满结束,众人回到了长安。   给皇帝祝完寿,各国使臣们陆陆续续开始准备返回本国,大魏朝廷开始忙这些事。   太子近日意气风发。   最近不管哪桩事,最后得利的都是他。不管是暮晚摇主持文斗的成功,还是演兵中得到中枢认可的杨嗣、言尚……都是他这一边的。回到朝堂上,太子敏锐感觉到自己的话语权比昔日加大了很多。   那些老狐狸一样的臣子们,慢慢地都在倾向他。   这如何不让人振奋?   然而乐极生悲,总有人不让他痛快。   晚上,太子在东宫见过各位大臣后,宫女说杨三郎一直在外等候。   刚将最后一本折子看完,太子净手后,用巾子擦着手,偏了偏脸:“难为他今日这般有耐心,等了这么久。行,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身玄色武袍的少年郎就大咧咧地解下腰间刀剑,脱履进殿。   太子正坐着笑看他,却目色忽而一凝,因杨嗣一撩袍,竟然笔挺地给他跪了下来。   太子:“……”   杨嗣一跪他,他就本能觉得杨嗣又闯了什么祸。   太子手肘搭在案上,深吸了几口气,调整自己的心情,静声:“说罢。是又打了谁,还是又杀了谁,还是被你阿父揍了一顿,再或者跟谁结仇了,需要孤从旁当说客?”   杨嗣抬目:“都没有。我最近什么都没做。”   太子“嗯”一声:“我猜你也应该什么也没做。演兵之事刚刚结束,你哪有那么好的精力,这么快就给我闯祸……那你跪我,是为了何事啊?”   杨嗣答:“我要去边关从军。”   太子眉心一跳:“……!”   杨嗣没在意太子的沉脸,继续说:“演兵之前,我和素臣拜访了长安城中许多老将。他们的教诲,让我意识到我大魏的兵力实在太弱。而演兵上那几日的决斗,我和素臣研究敌我双方,整理了许多兵力资料,相信殿下已经看过了。   “我在演兵中所作所为,殿下也知道。演兵让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待在长安浑噩度日,我的天下应该在边关,在战场。请殿下同意我离开长安,去边关从军!”   太子当即:“胡闹!”   他声音严厉,重重一拍案,将外头的宫人吓得连忙退开,不敢靠近此殿。   杨嗣却不以为然,仍道:“没有胡闹。我此次铁了心要离开长安去边关打仗,我只是希望殿下同意。”   太子咬牙,刚想暴怒,却想起这个少年油盐不进。他越是强硬,杨嗣越是抵触。   太子便尽量语重心长地劝:“我当日好不容易将你从陇西边军调回长安,你现在告诉我你又要去?你想过你父母么,想过我么?战场那般情形,刀剑不长眼,你堂堂一个杨家三郎,非要去那种地方……你图什么?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不想我,让你家人如何是好?   “三郎,你父亲这一脉,膝下可就你这么一个独子!你忍心么!”   杨嗣抬头,淡声:“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贪生怕死?我之前因为不忍心回来了一次,而今我已然想清楚,我还是要离开的。现在就是我应该离开的时候……长安纸醉金迷,到处太平风光。这是个好地方,可是不适合我。   “我没什么对不起我阿父阿母的。他们应当为我自豪,若是不能为我自豪……就当没我也罢。我不可能为了别人,永远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我可以强迫自己一时,我不能勉强自己一世!”   太子:“放肆!”   他站起来,厉声:“当日让你回长安,是让你迎娶六妹。好,你不愿意。我暂时放下此事。之后六妹也争气,婚事变得不那么急切了……但我始终将你们两个看作一对。我现在是明白了,你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你不是喜欢暮晚摇么?不是一直同情她的遭遇么?你留在长安,不是想保护她么?你现在不保护她了?你现在放弃她了?”   杨嗣下巴扬一下:“她有了比我更适合的人保护她,我确实放了心,确实可以心无旁骛地离开,不用担心她被你们欺负了。言二郎远比我擅长此事,比我得摇摇喜欢。这天下事,就应该谁擅长,谁就去做!不擅长的人,就去找自己擅长的,不要互相勉强!”   太子咬牙切齿,被他气笑:“原来竟是我一直在勉强你么?”   杨嗣俯眼不语。   太子走过来,手中卷轴砸了杨嗣一头一脸。杨嗣却岿然不动,跪着的身形都不晃一下,任由太子发火。   太子恼怒:“你要是不娶暮晚摇,你就谁也别娶了!”   杨嗣:“可以!”   太子又温声劝:“你都这么大了,马上就及冠了,却要跑那么远去……你起码留个子嗣,给你父母做个念想?”   杨嗣抬头,看着太子,他似笑非笑:“殿下别以为我真的是傻子。说什么留个子嗣,把我骗着留在长安,又是慢吞吞地给我娶妻,挑媳妇就挑一年半载。等我成了婚,又开始劝生孩子。等我媳妇怀了孕,又得劝我等夫人生子后,我再离开。而等有了孩子,又成了孩子那么小,我怎么舍得离开……”   杨嗣眸底赤红,面庞瘦削,线条锐利。   他压着眉,冷声:“我不会再听你们的搪塞了。我就是要去从军,殿下不同意,我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殿下同意为止。”   太子怒:“那你就跪着吧!”   太子转身出殿,看也不看他。宫人小心地掌灯看一眼殿中跪着的杨三郎,砸咂舌,也不敢多问。杨嗣跪在殿中,外头梧桐树影照在他身上,光影如水。 第95章   二月末,春雨如梭。   雨停后的深夜, 院中起了薄雾, 月亮挂在天上, 如一汪湖泊一般清透。   一切皆是濛濛的美。   就如言尚此时做的梦一般。   在他梦中,便是这样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暗,然而梦中自然不是只有风景。   湖面清波荡开,花香在黑暗中静静弥漫。而男女藏于室内的气息, 轻微的,激烈的, 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   帏子如沙一般, 肌骨轻柔,缠绵悱恻。月色清清寒寒, 爱意丝丝缕缕。那被男子揉在身下的女郎, 发铺如绸, 依偎男子的肩,轻蹙眉梢。她轻轻张口,乌青发揉面,眼尾的桃红色如挂着泪滴一般。   月明星稀, 她颈下的光白得那般好看, 柔软。柔雪晶莹, 山光莹润。黑发铺在她颈下,悠悠然流淌。而另一人脊骨如山,山与水重逢。   黑白色杂糅着,混乱着, 将帐子也扯成一片浓红色。   言尚一步步走向那道床帏,怔怔看着,心跳清晰而诡异。   那对男女转过脸来。女子娇媚如妖,自不必提,而那男子仰着颈,过于沉浸的畅意……竟是言尚自己的脸。   言尚心口砰一下,向后退开。   一下子就从梦中跌了出来。   稀薄月光挂在天上,只着中衣的言二郎低着头,手抓着自己的衣领,坐在床榻间喘气。他心口仍留着梦中那股子潮湿和闷热相夹击的欲发泄一般的燥意,喉口也跟着发干。   闭着眼缓了一会儿,言尚扯开被褥,有些烦恼、困窘地看着自己糟糕的情况。   自从那夜后,他就总是做这种梦。以前不会经常到来的麻烦事,现在几乎每夜都会来一次。再这么下去,他自己都要疯了。   言尚扶着额,绷着下颚,他强忍着不去管身体的不适,等着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待僵坐了一二刻,激起来的反应下去了,言尚才下床去洗浴,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   外头守夜的小厮云书才打个盹儿,被里头净室的放水声惊醒。   云书看眼灰蒙蒙的天色,吃惊:“二郎?”   屋舍内静下,好似里面人在尴尬一般。   隔了一会儿,言尚温润如常的声音才响起:“没什么,临时想起有些公务没处理,夜里起来看一下。”   云书一下子就信了。   毕竟自家郎君就是这种操劳命。   云书只担忧言尚的身体:“郎君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其实哪有那么多要忙的事?我看旁人家里如郎君这样品级的官员,整日忙的事还不如郎君的一半。二郎你该多睡一会儿才是。你总这样,现在年轻还好,日后累出一身病可怎么办?”   言尚含笑:“知道了。多谢你关心。我只看一会儿就睡。”   云书叹气,不多说了。   他心里期望家里真应该有个女主人,好好管管二郎才是。二郎哪里都好,就是对他自己要求太过高,太强迫他自己了。   而屋舍内,言尚惭愧地洗浴后,真的掌灯坐在了书案前。他有些烦躁地开始练字,妄图能找到解答自己问题的答案。   他不愿自己一想到暮晚摇,就忍不住往下三路去。   那多污秽肮脏,多玷污她。   可是他真的忍不住。   他清醒时能够控制,可是这种欲一到了晚上,就来梦里折磨他。他频频如此,自己都被自己的欲吓到。恨自己为何会这样禁不住,为何会被欲所控?   言尚这两日都不敢去见暮晚摇,就是怕只见到她笑一下,他脑子里就开始乱,想一些不堪入目的混账事。可是他若不去见暮晚摇,暮晚摇又会疑心他在忙什么。   左右都为难,言尚这两日也实在是煎熬。   他懊恼不已,只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有一天真的会出丑。而如他这样的人,让他出丑简直如杀了他一般让他难受。   练字练了一会儿,言尚低头看自己写了什么,又被满纸的“暮晚摇”,闹得怔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的字,就不禁开了窗,向对面府邸看去。   他记得公主府有座三层阁楼,以前总是亮着灯的。   然而今夜言尚注定失望了,那里黑漆漆的。   显然只有他一人受折磨,暮晚摇压根没有和他一样的烦恼。   言尚叹气,开始日常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反省了一会儿,却是想到那晚上自己做的混账事,又是忍不住露出笑,眉目微微舒展。他心中宁静,开始记录那一晚的事。   写完了,言尚看一会儿自己的字,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摇摇头,将纸烧了,就如将他的心事深深埋着一般。   至多、至多……他偷偷摸摸一般,跟自己大哥写了书信,不自在地问大哥,自己这样子是不是不正常;他向大哥讨教如何能将欲收放自如,不闹出笑话来……   给兄长写信时,言尚抽出更多信纸,顺便给父亲、三弟、小妹,各写了一封。   嘱咐父亲少喝酒;问大哥大嫂平安,小侄儿如今什么样子,家里可有什么短缺的;   严厉批评三弟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行为,督促弟弟好好读书,如果三弟能够通过州考,来长安后,自己就能照顾三弟,帮家里分担一些;   最后跟小妹写信,则语气温柔了很多。   但言尚思忖了一下,觉得小妹如今也到了十四五岁的年龄,正是情窦初开、慕少艾的年龄。他嘱咐父亲和兄长、三弟多关心点儿妹妹,别让妹妹在这个年龄走错路。   言晓舟还小呢,不急着嫁人。   林林总总,啰啰嗦嗦。信便越写越长了。   -----   各国使臣们快要离开大魏国都了,但这些和大部分人都没多大关系。   例如赵祭酒家中,赵公更操心小女儿赵灵妃,使臣的事反正跟他无关。而说起赵灵妃,赵公心心念念的,自然是女儿的婚事。   赵公往日见赵灵妃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两日听赵灵妃跑去参加了演兵之事,旁人自然夸他女儿英勇堪比男儿郎,赵公则自豪之余,心惊胆战,觉得五娘这样,更加嫁不出去了。   赵公这一日在府上见到赵灵妃,赵灵妃刚从小武场过来。赵灵妃敷衍地跟自己阿父行了个礼,掉头就要走,因为知道她阿父不待见她练武。   谁知这一次,赵公板着脸:“五娘,给我回来!”   赵灵妃回头奇怪看他一眼,还是跟着赵公去书房了。   关上书舍门,赵公神神秘秘:“你和言二郎的感情,可有进展?”   赵灵妃一呆,脑中浮现了一幅画面,她面上浮起一抹羞红,和一丝带着尴尬的微恼之意。   她想到了那晚演兵和文斗结束后,丹阳公主来找他们喝酒。一群少年中只有刘若竹是个女孩儿,赵灵妃看刘若竹柔弱乖巧,就生了怜爱心,主动和刘若竹说话聊天。   而闲聊时,赵灵妃一扭头,看到了丹阳公主和言二郎坐在一起。   所有少年们都喝多了酒,气氛正好,没有人注意。但是赵灵妃看到丹阳公主头轻轻靠在言尚肩上,言尚就如没感觉一般,完全没躲。   那一幕何其刺眼,赵灵妃当时便呆住了。   因她认识的言尚,绝不是那种会让女郎靠着他肩的人。他进退有度,虽对人温柔,但若他没有那个意思,他一定不会去引起旁人的误会,让人家女孩儿白白伤心。   这样的言尚,竟然让丹阳公主靠着他。   赵灵妃一刹那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日日去堵言尚的时候,想起了丹阳公主振振有词把自己说哭、劝退自己的时候……她一下子有些生气,想公主劝退了她,居然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那两人还是邻居!   公主太过分了吧!   刘若竹看到赵灵妃脸色不对,顺着赵灵妃的目光看去。篝火光弱,暮晚摇与言尚依偎,何其温馨。刘若竹呆了一下,然后瞬间猜出来,赵灵妃不会也喜欢言二哥吧?   现在赵娘子是明白言二哥的心思了?   刘若竹目中一黯,推了推赵灵妃的肩,担忧道:“五娘……”   赵灵妃回头看她一眼,自嘲一笑,闷闷喝一口酒。赵灵妃小声:“公主真坏。”   刘若竹轻声:“言二哥喜欢的女郎一定不会坏的。”   赵灵妃鼓起腮帮:“不管!反正她骗了我……就是坏蛋!”   赵灵妃闷闷不乐许久,赵公现在居然来问她和言尚的进展如何。哪有什么进展?以前是八字没一撇,现在是越来越远了。   看到女儿郁闷的神情,赵公就心里有数。赵公不以为然,乐呵呵道:“没关系,仔细想想,言二虽然不错,到底寒门出身,配不上我们。为父重新给你看了一门好婚事,顶级大世家!”   赵公激动道:“你嫁过去,为父这一脉就能跟着提升地位。”   赵灵妃现在对男女之事都有点儿伤了,她都不推辞阿父介绍的婚姻了:“什么人家啊?”   赵公咳嗽一声:“嗯,对方年龄稍微比你大一些……还有个孩子。但是他先夫人已经过世了,你嫁过去,虽是继室,但也是嫡妻嘛。而且他们家已经许了为父,只要你嫁过去,为父就不用再当什么祭酒了,就可以参与实务了……”   赵灵妃呆呆看着野心勃勃的父亲。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一门心思想往上流世家努力,为此杨家都成了他们的表亲。但是她真没想到,她父亲居然无底线到了这个地步……   赵灵妃声音抬高:“我才十六岁!你就让我去给别人当继室!我是没人要了么,是嫁不出去了么!你竟这样糟蹋自己的女儿?!”   赵公不悦:“继室怎么了?人家家里都有孩子,你嫁过去,都不急着早早生孩子。女孩儿生孩子太早不好……人家都说了,让你嫁过去,是让你好好照顾那个小孩子。不急着让你生……不着急让妻子生孩子的男子,这世间有几个啊?为父这也是为你好!”   赵灵妃怼回去:“你让我十七八岁再嫁人,就没有这种问题了!什么破婚事,我就不该相信你的眼光。我不嫁!”   赵灵妃仰着脖子倔道:“你这破眼光,我宁可出家也不会嫁的!”   赵公:“你敢出家!你要是出家了,我就让你母亲也陪你出家,天天念你!”   赵灵妃:“呸!有本事你就这么做啊。拿女儿的婚姻做生意,亏你想得出来!”   赵公被她的直白气得脸色铁青,反口将她骂了一通,说如果不是自己的钻营,哪有她现在的好日子过。赵灵妃将他讥笑一通,说他见到大世家就走不动路,看到顶级世家就想联姻……说他疯了简直。   父女二人又如往常那般对骂了起来。   赵灵妃叉着腰,把赵公气得不断往她身上砸书砸砚台。   书舍里乒乒乓乓一通,听得外头的下人心惊胆战。赵夫人听到下人通报,连忙过来拦架,让双方冷静下来,不要吵了。   赵灵妃站在书架旁扭过脸,不看她阿父。   赵公被妻子顺气顺得稍微平静了一些,说道:“好吧,你嫌这个婚事不好,那为父这里还有个人家。就是太子他一个表弟,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   赵灵妃受不了了,怒道:“太子母家是杀猪出身,他那个表弟也是个杀猪的,大字不识。现在靠着太子,一门都飞升了……你为了攀炎附势,不是让我嫁给人做填房,就是让我嫁一个大字不识的杀猪的……你太过分了!   “养女儿是门生意么!就等着你拿来卖了么?”   赵夫人在旁劝说:“你表哥还跟随太子,杨家都和太子交好,你何必这般嫌弃呢……”   赵灵妃忍怒不语。   赵公:“你倒是看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你自己看上的又瞧不上你!”   赵灵妃一下子怒了,她一拳拍在书架上,书架晃一下,书一下子全都噼里啪啦倒了下来。这阵势,看得赵氏夫妻眼角直抽,暗惊女儿的大力气,怀疑这是不是他们生的……   而赵灵妃道:“你又嫌弃言二哥出身差是吧?言二哥除了出身没有你看上的这些好,哪里都比你看上的好一万倍!”   赵公:“随便你说什么……五娘,我告诉你,你的婚事,必须是顶级世家,能够助我赵家提升地位。如果不能,我就不会同意你的婚事。我不同意,你就是无媒苟合。你别想嫁!”   赵灵妃红了眼,心中生起无限绝望。   她和自己父亲的理念从来就不和,但也从来没有一刻,让她意识到她的父亲是这么讨厌。赵家当个清流哪里不好?至贵当然好,可是如果不行,面对现实不好么?   为什么一定要攀炎附势,一定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   她姐姐们的婚事,哥哥们的婚事……如今又轮到了她的婚事!   赵夫人安抚着丈夫,转头想起来要安抚女儿时,书舍门推开,赵灵妃跑了出去。而赵公又被激怒:“敢跑就不要回来了!这个家我说了算,一个小丫头,吃我的用我的,现在还这么不懂事!”   赵夫人柔声:“灵妃还小呢,会懂事的……”   已经跑出书舍的赵灵妃听到书舍里传来的话,眼泪一下子噙在了眼中,止不住地向下掉。   她因羞耻而哭。   却不知是为自己不能体谅父母而羞耻,还是为自己的父母是这样的人而羞耻。   只是在这个下午,在她跑出家门的这一天,她突然意识到,父亲是这么让人失望的一个父亲。   这个家让她逼仄,让她窒息。她活在这里,不是被父亲逼疯,就是如同自己的姐姐和哥哥们一样,被阿父同化,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人也许真的会越长大,越变成自己讨厌的人。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应该拼命抵抗。   应该用尽所有力气去抵抗!   -----   可是她能去哪里?   找杨嗣表哥么?   赵灵妃去了杨家,得知表哥好几天没回来了。而杨家人居然试图从她口中打听杨三郎,问她杨三郎回来长安后,都在玩些什么;又让她劝她表哥成亲。   赵灵妃一下子觉得表哥也好可怜。杨家的气氛也让她不自在,她便说要回家,又跑了出来。她去找了好姐妹家,依然无果。   她迟疑着去了言府,想找言二哥,她迷茫中,总是想找一个信赖的人来开解自己,解答自己的疑问。   然而言尚也不在府上。   府中小厮说言二郎在中书省,因为各国盟约协议的事,中书省最近都很忙,言二郎一直在忙公务。   言尚不在,左边的公主府,赵灵妃又不敢登门,因暮晚摇是那般凶,她估计会被公主骂出来。   赵灵妃失魂落魄地离开这里,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蹲在一个茶楼外的墙下,看着灯火渐渐亮起,听到鼓声和钟声,知道各处坊门要关了。坊门一旦关了,就不能来回乱跑了。   然而赵灵妃还是不想回家去。   她蹲在路边半晌,呆呆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去去,忽然间,她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人骑在马上,面如雪玉,干净剔透,冷冷清清。   他就如薄薄清雪一般照在昏昏傍晚中,让空气都变得不那么沉闷了。   然而骑在马上,他低着头,完全不理会周围行人看到他时那赞叹的目光。   赵灵妃眼睛一亮,一下子挥手:“韦七郎!韦七郎!”   韦树转过脸,向这边看来。他淡淡地看了墙角蹲着的少女半天,赵灵妃都疑心他是不是忘了她是谁。韦树才慢吞吞地下马,走了过来。离她足足一丈远,他就停了步。   赵灵妃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无言以对。   然而她可怜兮兮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演兵时,我可是救过你的。你能不能报答我一下?”   韦树看她半晌。   她疑心他是不是打算掉头走时,才听到韦树轻声:“说。”   赵灵妃:“……?”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是让她说要帮什么忙。她暗自嘀咕,想这人未免也太不爱说话了。赵灵妃脸上带笑,继续装可怜:“你能不能带我回你府邸,收留我一晚?”   韦树沉静半晌,然后转身走。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赵灵妃非常机灵地跳起来,跟上了他,差点撞上他。韦树骇然地后退一步,示意她离他远点儿,这才重新上了马。   -----   不提赵灵妃如何,不提言尚的差事办得如何,暮晚摇最近的心情,却是极好。   暮晚摇和自己的四姐一起在宫中,坐在花园清湖边。玉阳公主怀着身孕,已经有些大腹便便的样子,眉目间神色尽染母爱的光辉。暮晚摇则坐在她旁边摇着羽扇,珠翠琳琅,悠然自得。   皇帝这会儿还在午睡,两个公主便只是坐在宫苑中等。   玉阳公主来宫里是例行请安,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六妹来宫里做什么。据她所知,六妹其实是不怎么喜欢往宫里跑来看父皇的。   然而……近日,总觉得父皇很宠爱六妹啊。   不断地往公主府送补品、送珍宝,不断地召见丹阳公主,丹阳公主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当场将皇帝顶回去,皇帝都没生气。   从来没有得到过皇帝宠爱的、如同小透明一般的玉阳公主,好奇又羡慕,想知道六妹是做了什么,让父皇近日对她这般好。   暮晚摇偏过脸,见四姐盯着自己。暮晚摇抿唇一笑,微扬了扬眉。她有一腔私密话想和人分享,只是碍于自己没什么朋友,没有人说。如今玉阳公主在,有些话不好跟别的女郎说,跟自己的姐姐,还是能说一说的。   暮晚摇笑道:“四姐知道我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玉阳公主摇头:“我正在猜呢,却猜不出来。”   暮晚摇笑盈盈,凑近姐姐,跟姐姐咬耳朵:“我呀,睡了一个人。”   温柔贤惠、以贤妻为目标的玉阳公主一下子瞪圆眼,捂住了嘴,看向自己的妹妹。玉阳公主涨红了脸,半晌只干干道:“……哦。”   她小声:“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暮晚摇挑眉:“哪里不好了?”   玉阳公主僵硬的:“你还没出嫁,怎能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暮晚摇无所谓道:“我早嫁过人了。不过了而已。”   她不在意玉阳公主那种扭捏的、震惊的态度,挨着姐姐,开心地和姐姐讨论:“我想回报他一下。我想在父皇面前给他请官。他让我开心,我就也让他开心。”   玉阳公主一言难尽:“……你睡了一个人,然后就要给人赏一个官?”   暮晚摇媚眼如春水流波,灵动万分:“是呀。”   玉阳公主:“这不会折辱人家么?”   暮晚摇不悦道:“这叫什么折辱?这叫投桃报李!”   玉阳公主劝:“你要是喜欢人家,还不如跟父皇说说,给你许个驸马。”   暮晚摇一下子意兴阑珊,觉得自己和这个规规矩矩的姐姐话不投机。   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道:“我的婚姻,和我喜不喜欢无关。我要么不成亲,要成亲就要婚事发挥最大的作用。没有利益可图,我何必要再嫁人一次?我难道还没嫁够么?”   玉阳公主道:“哎,可是……”   暮晚摇烦了:“哎呀,你别说了!你这么规矩,我和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她扭过脸不理姐姐了,玉阳公主胆小温柔惯了,只担忧地看着她,也不敢多话。而这时,两人听到脚步声,有内宦通报。两人一同看去,见竟是玉阳公主的驸马、京兆尹手臂上挽着一件大氅,跟着内宦来了。   玉阳公主惊喜起身:“你怎么来了?”   京兆尹也是世家郎君,文质彬彬。他和坐着的暮晚摇笑着见了礼,将大氅披在了妻子身上,道:“春日天冷,你还怀着孕,不要着凉了。”   玉阳公主脸羞红,被丈夫抱着,低下螓首。夫妻二人小声说着一些甜蜜的话。   暮晚摇哼一声别过脸,不屑他们这对夫妻,心想这有什么的,她现在也有人爱自己,并不比玉阳公主差。   她现在也是有情人的人,她的情人和她住邻居,挨得这么近,其实和同住公主府也差不多……再其实,和夫妻也差不多嘛。   完全不用羡慕别人。   完全不用成亲。   她自然可以和言尚夜夜笙歌,羡煞旁人!等她找到机会,也要跟人炫耀一番!   暮晚摇这般愤愤不平地想着时,她眼尖地看到了隔着湖,四五个官员被内宦领着,要去见皇帝。她在那几个官员中,一下子认出了言尚。毕竟他长得好看,虽然他默默走在最后面,但他还是十分显眼的。   暮晚摇看到言尚的时候,言尚那边的官员们也看到了这边的两位公主和驸马。官员们停下来,向这边的公主们见礼。   言尚自然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暮晚摇手里摇着团扇,满目欢喜地看着言尚。与他目光对上,她对他轻轻眨了下眼,自忖要让他看到她的风情妩媚。   谁知言尚脸一下子红了,瞬间低下了眼。   他慌张得就好似不该看到她一样,匆匆跟着同行的官员们走了。   暮晚摇呆了:“……”   就看了她一眼,他就脸红了?   她再回头看眼旁边当众卿卿我我的玉阳公主和驸马。   暮晚摇暗恨:她的夜夜笙歌呢?   是不是照言尚的脸皮,她就永远等不到了?   她还有机会让玉阳公主羡慕她有个好情人么?   -----   东宫中,杨嗣仍在跪着。   几日下来,就喝了点儿水,一点儿吃食没有沾过。   少年跪得笔挺,几日来,来往臣子们见到了他无数次,一个个摇头着向太子求情,太子也置之不理。而宫人们不禁担心,眼看着杨三郎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底尽是红血丝。   显然几日的煎熬,哪怕身体如杨嗣这般好,他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晚,杨嗣浑浑噩噩地仍旧跪着,跪得久了,他都要忘了初衷,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而不知何时,有宫人来扶他,唤他三郎。   杨嗣哑声:“走开。”   宫人身后,太子妃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郎。太子妃叹一口气,道:“三郎,起来吃点儿东西吧,殿下答应见你了。”   杨嗣抬了脸,他瘦削苍白的面上,眼睛如星辰般,骤然亮起。   这样的光,让太子妃怔忡。心想自己的夫君这般看中杨三郎,是否是因为杨三郎身上的这种光呢?   焚尽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亮。   这般的光亮,是否有一天,会将杨嗣自己也吞没了呢?   -----   杨嗣洗漱后、吃了一点儿东西有了点力气后,才进去内寝,拜见太子。   太子玉冠白袍,正坐在灯下擦一把剑。杨嗣关上门进来,站在他案下,太子也一直低着头擦自己手里的剑,没有招呼他。   杨嗣便只沉默站着。   灯烛的光照在墙上,墙壁上映出青年和少年的身形。   太子忽而侧过目光,看向墙上二人的影子。   他擦剑的动作停了,缓缓道:“我虽是长子,却是庶子。不光是庶子,母家还卑微,远远不如秦王、晋王两人的母家。父皇自小不待见我,更是在李皇后时期,他多次厌恶我为何是长子,为何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是嫡长子。他更喜欢二弟。所有人都更喜欢二弟。而李皇后势大,理所当然,二弟刚出生就是太子。   “可惜二弟命不好。想他死的人太多了,他真的就死了。二弟死后,父皇图省心,直接封我这个长子为太子。这个太子之位,我就如同捡漏一般。父皇根本不看好我,我想很多年来,他都期盼着我什么时候做大错事,他直接将我丢开。”   太子嘲讽道:“可惜,偏偏我这个太子做的还可以,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贬我,我就一直当这个太子了。”   杨嗣垂着眼,道:“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太想要那个位子了。”   太子喃声:“是啊,我太想要了。比任何人都想要。三弟、五弟他们失败了,还有母家庇护,而我有什么呢?我走到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你总是说我狠心,说我不爱民,不爱人……可是三郎,我有那种资格操心那些么?”   他陷入回忆中,道:“我仍记得,小时候开蒙,二弟身边的伴读就都是大世家出身的小郎君。轮到我,父皇就随便给我挑一个,完全是打发一样的态度。我不肯,主动向父皇求,想要一个世家出身的来做我的伴读。父皇大约被我的难得恳求打动,将杨家郎君安排给我。”   他自嘲笑:“弘农杨氏长安一脉,也是大世家了。我欣喜若狂,以为父皇终是对我好的。可是我之后才知道,来做我伴读的……就是你大哥,他身体不好,他才陪我读了两个月的书,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杨嗣声音微绷:“……我听我阿父说过。”   太子喃声:“而你二哥竟然被你阿父送给了你那个无子的伯父养,到最后,杨家嫡系这一脉,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你。父皇那时要重新给我安排伴读,我知道我如果放弃了,可能再也不会有向上走的机会。我硬是咬着牙,说就要杨家三郎。哪怕杨家三郎刚刚出生,还是个婴儿……这个伴读,我等得起。”   他蓦地侧头,看向杨嗣。   恰逢杨嗣抬头,看他。   见太子目中含着一丝泪,看着他惨笑:“三郎,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日日盼着你长大,一有机会,就去杨家看你,看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陪我读书。你就是我的希望,就是我拼尽全力找到和杨家有一点儿联系的希望。你大哥因为身体差而夭折,我就总担心你也会。我天天去看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你好不容易能够读书了,却是个混世魔王。我心里多绝望啊,但只能忍着。可笑忍着忍着忍成了习惯。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有了个儿子要操心。三郎啊……战场刀剑无眼,你为什么偏偏就喜欢这个呢?”   杨嗣撩袍跪下,好久才哑声:“……殿下!”   太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扶住少年的肩。太子缓缓的,将自己方才擦拭的剑递给他,轻声:“你想去战场,就去吧。   “我唯一的叮嘱,就是刀剑无眼,你要活着回来。” 第96章   北里夜火辉煌,歌声不绝。男女的呢喃和夜间的释放, 都被隔在了一道木门外。   一个名唤春娘的娘子被两个婆子搀扶着上了楼, 进到雅舍后, 春娘忐忑垂头时,听到上方一把清润温和的男声:“多谢了,麻烦你们先退下吧。”   搀扶春娘的两个婆子在得了赏钱后欢天喜地地关上门退下,屋中静谧, 跪在地上的春娘垂下的余光看到郎君衣摆停到了自己面前。   他撩袍,在自己对面跪坐而下。   春娘小心抬头, 微怔了一下。因此郎君面容俊秀已是难得, 更出众的是他一身好气质。而这般好气质的人,在春娘的印象中, 是轻易不会来北里肆意纵情的。即便会, 对方也不应该选她这种卑微的奴身。   坐在她对面的郎君, 自然是言尚。   言尚望她半晌,温声解释:“我是刘文吉刘兄的乡人,好友。”   春娘原本木讷中,一下子瞪圆了眼。她忍不住捂住了嘴, 眼中渗满了泪。一时间悲喜交加, 瞬间回忆起自己落到这一幕的缘故——   半年多前, 她刚刚到北里,看刘文吉俊俏,又感怀对方为情所困,所以主动去服侍刘文吉。   不想一位户部郎中家中的郎君强要她, 被刘文吉阻拦。   刘文吉当场被废,她惊吓之余连夜想逃。事后她被抓回北里,刘文吉不知所踪,而她被从中曲押去了罪奴才去的北曲。这半年来,她过得十分凄惨,动辄打骂,然她又要小心翼翼,唯恐不知不觉被那些贵人们随手处置而死。   而今快一年了,她都要麻痹了,一位郎君将她从北曲提了出来。   言尚抱歉地看着她,将一张纸递还给她:“我已经消去了你的奴籍,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日后你可以回到中曲了。我其实一直想救你,只是看管极严,比较麻烦。最近我才找了机会,趁陛下大寿大赦天下的机会,寻机将你从北曲救出。这半年多来,委屈娘子了。”   春娘如同做梦一般,待她看到自己真的把自己的奴籍拿回来了,她滚在眼眶中的泪水刷得落下。   然而她又紧张:“我是被朝廷亲自吩咐下来的罪女,郎君这般救我,会不会惹上麻烦?我得罪的人并不是寻常贵人……”   言尚叹道:“这些并不是你的错。难为娘子落难之际还为我着想,不过我既然敢救娘子,自然就有法子应对其他事。娘子不必在意。”   春娘感激,膝行着退后几步,向他磕头。言尚连忙弯身扶她,说当不起这般大礼。春娘却非要磕头,含泪说从未有郎君对她如此好,言尚只好无奈地受了一半礼。   之后春娘犹豫一下:“不知刘郎如今……”   言尚温声:“你不必操心他。你对他现今一无所知,才能重新开始新生活。”   春娘一时目中黯然,点点头。   她又望着这位郎君,为对方风采和气度所折服,不禁鼓起勇气:“郎君都救我脱奴籍了,何不让奴家从此后跟了你……”   言尚吓一跳。   他失笑:“不敢不敢。尚家中有母大虫,不敢在外作乱。”   春娘一怔,但见对方将拒绝话说得这般俏皮,丝毫没有带给她羞辱压力,她也一时放松,不好意思地笑了。春娘道:“郎君的夫人一定貌美如花,与郎君男才女貌,相得益彰。”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不多说。   显然他现在已经对拒绝女郎有了一定技巧,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慌乱了。   言尚慢条斯理:“闲话莫提,我也并非那般无私。我救你,总是要图谋一些什么的。不知娘子可愿帮我?”   春娘柔声:“奴家从此后一身性命尽赴郎君,但听郎君差遣。”   言尚道:“娘子误了自己了。你的性命与我无关,自不必为我肝脑涂地。只是让你帮一些忙……日后你攒够钱财,想要离开北里自谋生路,依然与我无关,我不会阻拦。娘子为自己活便是,不必为我。”   顿一下,他慢吞吞道:“我只是希望娘子配合我,成为都知。”   春娘诧异抬眼,想看看这位郎君是不是在开玩笑。   都知,是名妓中的顶级。   青楼女子中的都知,权利极大,经常往来于达官贵人府邸,陪各位朝廷官员、重臣、贵族郎君出入各种筵席场所。成为都知的,都是天下知名的名妓。琴棋诗画只是最普通的要求,大魏对都知,最看重的是才。   即是说,言尚要求一个原本只是陪客人喝酒的普通妓,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才女,为他所用。   -----   言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需要在北里有一个都知,方便自己用。之前几个月要忙使臣的事,如今使臣的盟约基本定得差不多了,他们纷纷离开大魏了,言尚就有心思把手插到这里了。   大魏官场,是经常需要各种筵席的。如言尚这种不能喝酒的人,他之前应付得一直很辛苦。再加上狎妓是潮流,他若不随众,难免为官场人排斥;然而他若狎妓,不说他自己过不了自己的关,恐怕暮晚摇都会与他翻脸。   再加上,北里作为长安最繁华的地段,无数朝廷重臣往来此间。如有一名都知做内应,对朝廷上的波动,会察觉得更敏锐一些。   言尚越来越意识到为官者,不能只待在朝堂上。他意识到平衡各方人脉的重要,与三教九流交好的重要。   思来想去,培养一个倾向自己的都知,才是最好的。   言尚和和气气地和春娘解释:“都知的考察,一是席纠,二是作诗。席纠中,喝酒品酒的本事我无法助你,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而作诗这一道,说来惭愧,其实我是极差的……然而我即便极差,应该初时教你,也不成问题。   “只是作诗作到最后,你就得靠自己,不能依靠我了。”   他犹豫一下:“我认识人于此道精通,但她恐怕不会相助,我们暂且不必多想她。”   春娘一一应了。   言尚温声:“日后我常来北里时,便麻烦娘子服侍了。”   春娘连忙:“不敢。若是成为都知,于我好处也是极大,我也不必如去年那般被逼得走投无路……多谢郎君肯花费时间教我。”   她迟疑:“然而郎君叫我成为都知,只是让我帮郎君挡酒,帮郎君探查一些消息么?”   言尚心中微顿,感慨这些女子,果然敏锐十分。   他低声:“也许还想留你当一枚暗棋……但是能不能用上也未可知。你且不必多想,总之于你性命无忧。”   春娘放下心。   -----   之后言尚捧书教她识字。   当夜言尚也宿在此间。   春娘学得十分认真,她想报答对方救命之恩,唯恐自己表现得太笨让这位郎君失望,但是她仔细看,见言尚神色淡淡,她学得好与不好,错了没错,他都不怎么说她,不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   但要说鼓励的神情也没有。   他丝毫没有给她遐想的可能,让她觉得可以借助教学从而接近他。春娘失落之时,再次羡慕起他的夫人来。   夜已深,春娘要退下时,言尚迟疑了一下,叫住她停步。   春娘此时压根不觉得这位郎君会让她陪侍,她便只疑惑而望。见对方垂着眼坐在榻上,竟然面露赧色,低声:“我还有一事,想向娘子讨教一些男女之事。”   春娘:“啊?”   她茫然:什么意思?让她陪侍?她看错这位郎君的为人了?   言尚低着眼,说:“我与我夫人……咳咳,初初成婚,于此道,不太、不太……”   春娘:“和谐?”   言尚松口气,说:“是。”   他微蹙眉:“我想对女子的身体多了解一些,防止她总生我的气,我却不知缘故,让她更气。且她身体娇弱,乃是易病体质,我不知道该如何注意。还有……”   春娘笑着坐了回来,尽是自信:“那我确实可以相助郎君。这世间,谁会比我们这般出身的,更了解这些呢?”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这正是他的意思。   他看书都看得一知半解,和其他男子讨论,话题太过露骨、对女子充满不敬时,他又会不喜。思来想去,还是讨教青楼出身的女子更为方便。   -----   灯火寥寥,一帐落地,春娘和言尚隔着帐子说话。   春娘倾身而问:“敢问郎君与你家夫人成亲多久?”   言尚茫然了一下,心想这个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半年多了。”   按他稀里糊涂的算法,暧昧就如同成亲,从他对暮晚摇说那句“我心里不清白”开始,他就已经在心里认了她。这不就如同成亲一样么?   春娘算了算,觉得这正是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时期,便问:“那你们……嗯床笫之事,体验如何?”   言尚顿时脸红。   大袖落在榻上,他袖中的手指忍不住因尴尬而曲起,身子也一下子坐得僵硬了。   幸好隔着帐子,外面女郎看不到他的窘迫。只听到他淡定的声音:“挺好的。”   春娘疑惑,心想既然挺好的,这位郎君想问什么。   她想了想:“可是……郎君不能持久?或者,次数过低,你家夫人不满?”   言尚茫然。   然后明白对方想岔了。   他连忙打断:“我问的不是那些。我和我夫人……这方面挺好的。我想知道的,譬如一些……姿势,一些……常识,一些……女子的感受。还有、还有是否会怀孕……避子汤是否有效……”   他蹙眉,道:“我夫人……好似不喜欢避子汤。”   春娘:“怎会有女子喜欢避子汤呢?郎君,你们既已成亲,你为何不喜欢让你夫人怀胎?”   言尚沉默半晌,道:“我没有不喜,我很喜欢她能怀我的孩子……但是,时期不对,我有些难处。”   实际是暮晚摇不肯,春娘自然不知了。   春娘幽声道:“是药三分毒,郎君还是让你家夫人少喝一些。”   言尚:“可是避子汤不就是为了避孕么?不喝了,如何避孕?”   春娘有些怒:“郎君就不能体谅自己夫人一些?一定要行此事?缓上一段时间不行么?”   言尚默然无语。   春娘以为他生气了,当即反省自己怎么敢跟救命恩人生气,她语气放软,柔声:“其实,若想避孕,也有一些不伤身的法子。比如,癸水前后这段时间避免此事……嗯,我看郎君这般生疏,郎君是否知道何为癸水?”   言尚结巴道:“知、知道。”   春娘叹气,听着就知道对方大概不是很清楚了。   如此,春娘认真解释,言尚虔诚聆听,一夜过去。   -----   各国使臣纷纷离开大魏,到了三月中旬,乌蛮王这边也谈好了与大魏的新盟约,要离开长安了。   长安官员将蒙在石送出长安城。言尚因参与乌蛮之事太多,许多章程都经过他手,所以哪怕官位尚低,他也在送行之列。而言尚侧过头,见到了来送行的朝臣旁边,是丹阳公主暮晚摇。   除了乌蛮王指名要丹阳公主送行外,丹阳公主也是代太子而来的。   大魏最终给乌蛮派去了一位好学究,领着三四个弟子,跟着乌蛮王去乌蛮,帮对方研究乌蛮的文字。乌蛮王又和大魏交换皮草,换来了珠宝、书籍、工具更物。   最后乌蛮王想假道伐虢,大魏这边看着能牺牲一小国,扶持乌蛮发展,也不算坏事,便答应了。乌蛮要去助南蛮王统一南蛮,而内里,大魏这边只希望乌蛮王和南蛮王斗得越乱越好。   自然,一个平稳的邻居是最好的;但如果邻居家里天天打架,没有空理自己,这样也不错。   不管出于哪种缘故考虑,大魏继续扶持乌蛮上位,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出了城,乌蛮王高大魁梧的身形身边,大魏官员将之前南山之事后被抓的乌蛮勇士们,全都放了回来。以克里鲁为首,众乌蛮武士惭愧地向大王行礼。   蒙在石随意地扶起他们,眯眼看向另一边的暮晚摇。   暮晚摇那边,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自然也同时被放了回来。打量着方桐,见对方之前在南山上受的伤都已经养好了,暮晚摇松口气,心想幸好她天天去催秦王,让三哥没敢报私仇,总算把她的人平安放回来了。   暮晚摇心情愉悦之时,余光看到蒙在石和朝臣门寒暄之后,大步向她走来。   她淡着脸看他,心里升起警惕感。   暮晚摇道:“太子要我告诉你,杨三郎伤你之事,他为三郎在南山伤你的事赔罪,特意将杨三郎贬了官,送去做一个小小校尉,不知你还满意?”   蒙在石似笑非笑:“你们大魏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你们到底心思在哪里。随便吧。我也不在意那些了。”   蒙在石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半晌,道:“果然你们大魏的风土养人。这三月以来,经历这么多事,我却见你漂亮了很多。”   暮晚摇淡声:“天生丽质,没法子的事。”   蒙在石:“……”   他不禁笑起来,脸上的疤痕竟有些不那么可怖了。他手指着暮晚摇,似笑非笑:“竟会开玩笑了。看来我要走了,不带你一起,你很高兴啊。”   暮晚摇眼波轻轻飞起,向他望了一眼。   天然无辜,春水婉流,如何不让人心动?   蒙在石停了一下,才哑声开玩笑:“你我关系如此,你不敬我一杯酒么?”   暮晚摇目露一丝不耐烦,她今日代太子而来,给足了乌蛮王面子。但她本来的差脾气,显然没打算收敛。暮晚摇非常敷衍地从旁边内宦的手中接过一盏酒,一饮而尽,敬了乌蛮王:“一路顺利。”   蒙在石:“然而你心里巴不得我出事吧?”   暮晚摇:“有些话知道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蒙在石:“就如有些人留在过去就好,不必再出现了么?”   暮晚摇看着他,半晌道:“当年你帮我救我,我还是感谢你的。但两国风俗不同,文化不同,到底……”   蒙在石随口接道:“不能互相勉强。”   暮晚摇垂睫不语了。   旁边内宦小声提醒,乌蛮王应该回敬公主。   蒙在石随意地拿过盛满清酒的酒樽,看着暮晚摇。他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移过,想到的都是被她弃了的二人过去。他垂下眼,微微笑了一下,道:“我这一生,最喜欢的,还是你了。   “按照我们乌蛮的习俗,我就应该强娶你回去才对。但是入境随俗,你不情愿,我也不想要一个不情不愿、随时准备在我睡觉时刺杀我的妻子。   “这一次回乌蛮后,我就会娶妻了。我不会为你停留,但是我最喜欢的,始终是你。”   暮晚摇默片刻。   道:“没必要。”   蒙在石大笑:“你可真是冷血啊。还以为这番话,能让你说出一两句好听的话来。”   蒙在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祝我一路顺风,那我就祝你有个好夫君,好姻缘吧。”   暮晚摇诧异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他竟然没有记恨她屡次三番想杀他,还能放下。   蒙在石再喝了一盏酒,俯面而来。暮晚摇向后倾,却被他按住肩。他看着她的眼睛,俯身与她平视,认真十分的,用乌蛮话说了一句:“祝你此生余生,再不用见到我,再不用见到你的噩梦。”   “祝你永永远远地忘了我们父子这对混蛋,祝你一生平安,得到你该有的幸福,做个真正的骄傲的公主。”   暮晚摇眼神一空,呆呆看着他。   她目中闪烁,知道他到底对她手下留情,他到底是喜欢她的……他的所有行为,在乌蛮看来都没错,只是她是大魏人,不是乌蛮人。   而他终是决定放手,给她自由。   暮晚摇垂下眼,低声:“……谢谢。”   蒙在石目中浮起一丝促狭。   暮晚摇正要警惕而退,就听他飞快地用乌蛮话说了一句:“我偏偏不祝你和言尚修成正果。我巴不得他得不到你。”   他倾来,就在她额心亲了一下。   旁边的内宦声音顿时拔高:“乌蛮王——!你这是做什么——”   怎能当众亲他们的公主!   蒙在石大笑着,亲完后就放开了暮晚摇的肩。她美目喷火,气势汹汹地伸手就推,而他已经快速退后。暮晚摇连忙拿过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擦额头,又心虚地飞快看一眼朝臣列队中的某人。   蒙在石已经骑上了马,不等大魏朝臣对他亲他们公主的行为作何反应,他手一挥,领着自己的队列纵马而去。风中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言石生!我送你们大魏一份礼物,回去你就知道了。你来我往,不必感激!”   长安城外平原,众人见乌蛮王气势朗朗,领着一众乌蛮武人骑马远去。马速快极,尘烟滚滚。他们一行人轻骑而走,大魏送去的人和货物则在后缓缓跟随。   众朝臣望着乌蛮王一队人远去,又回头看言尚,好奇乌蛮王所说的礼物是什么。   言尚的脸色晦暗不明,还在为方才蒙在石亲暮晚摇的事而不舒服。他勉强压下情绪,对众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官员们倒也不纠结这事。   望着滚起尘烟,一官员看乌蛮王远去的背影,看那队骑士的雄壮之势,不禁感慨:“乌蛮王也是一介英豪啊。”   言尚:“彼之英豪,我之敌寇,尚未可知。”   众官员纷纷点着头,各自琢磨,暗自不语。   总算把最后一国使臣送走了,官员们各自告别,该忙的都要回去忙了。言尚仍立在原地想一些事时,暮晚摇走到了他旁边,瞥了他两眼。   她到底为方才蒙在石亲她额头的事心虚。   暮晚摇咳嗽两声。   言尚抬头看向她。   暮晚摇慢悠悠:“要去哪里?”   言尚怔一下,这才看出暮晚摇竟是主动示好,在外面朝臣面前,跟他说话了。比起以前一出门就恨不得和他毫无关系、不要让朝臣误会的架势,丹阳公主现在纡尊降贵主动在官员们这边问他话,何其难得。   言尚正要回答,旁边一个官员欣喜若狂般的压着情绪:“啊?殿下在和臣说话?臣正和言二郎要去趟秦王府。中枢对秦王殿下拟了旨,毕竟秦王之前偏向使臣,事后总是要一个说法的。”   暮晚摇:“……”   她讶然看向言尚旁边不知从哪里窜来的年轻官员,这个官员惊喜地看着她,真的以为公主殿下是来找自己说话的。   而言尚那个没用的,他在旁边默了片刻,居然就闭嘴了。   年轻官员疑惑:“只是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暮晚摇望天:“我正好要去晋王府一趟,见你们没有车马,正准备捎你们一程,问你们可愿意。”   年轻官员:“当然愿意了!”   暮晚摇扭头就走,听到身后那官员拉着言尚,难掩激动道:“言二郎,快跟着我!你今日是托我的福,才能坐上丹阳公主的马车,还不感谢我?”   暮晚摇猛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言尚。   见言尚问那个官员道:“你不知道……之前南山的事吗?”   南山之后他和丹阳公主的关系被传得乱七八糟,就算众人不觉得他二人有私情,也会觉得两人关系不错。   怎会有人认为他不认识丹阳公主呢?   这个官员很迷茫:“我之前为父守孝出京,这个月才回来长安,有幸送乌蛮王出长安。南山有什么事?”   言尚沉默一会儿,难得开了玩笑道:“这样啊。那我便要多谢兄台,让我托福,坐上丹阳公主的车了。”   言尚抬目,碰上暮晚摇回过头来,向他挑了个眉。   心照不宣。   有些轻挑。   他侧过头装作看风景,唇角微微带笑,耳根红了一点儿。 第97章   同坐一车, 车中却不是只有暮晚摇和言尚二人。多加了一个官员, 这车中顿时就显得拥挤了。   何况这官员因第一次登上丹阳公主的车而兴奋不已, 他喋喋不休,大有和暮晚摇一路攀谈下去的架势——   “殿下今日风采极好啊,彰显我大国之威。”   “殿下怎么会邀小臣同车?难道殿下认识臣?臣上一次见到殿下, 还是三年前,那时候殿下才回长安……”   暮晚摇不耐烦地摇着团扇扇风,她面容冷寒,试图靠自己的态度让这个官员闭嘴。乖乖坐车就是,哪来这么多话?   那官员则不识人眼色,仍新奇地和公主说个不停。   与他对比着,言尚就显得格外安静了。   暮晚摇向言尚看去,见他坐在对面低着头,听着官员一直缠着她, 言尚唇角露出极轻的笑意。暮晚摇瞪着他,他好似察觉到她的凝视一般抬起了眼,主动在官员下一句攀谈话题之前, 插了一句话:“快到秦王殿下府邸了。”   暮晚摇立刻抓住机会:“难道中枢要惩办秦王?他抓我的人抓了两个月才肯放,就应该好好办一办!”   那个官员立刻嘴快,拍胸脯跟暮晚摇保证:“殿下放心,我二人就是拿着旨去问秦王的罪的。最起码要秦王近期闭门思过才是。”   暮晚摇:“他掌管三部,这他一休息,说不定那三部中职务就有人会出问题。我觉得中枢可以趁机多看看,若是需要, 我有几个官员可以推荐过去……”   年轻官员领悟了公主想安插人手的意思,笑道:“这点儿小事,殿下有举荐之人,中书省会考虑的。”   暮晚摇立刻惊喜。   所以言尚待在中书省有什么用?一点儿私情不理,一点儿小忙帮不上。他在中书省待了半年,暮晚摇就没从中书省捞到什么好处,顶多是什么朝廷动向的消息知道得比别人早一些。   而这个年轻官员刚回京,就随口答应了帮暮晚摇一个小忙。   暮晚摇露出笑,团扇也不摇了,身子还向官员倾了倾:“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公主丽色逼人,目如湖摇,年轻官员当即不好意思道:“臣姓江。”   暮晚摇恍然:“可是清河郡大姓江氏一族的郎君?”   年轻官员:“正是。”   暮晚摇笑盈盈:“我知道。我一个堂姐就嫁到你们家,好多年没见过了,她在清河过得可好?”   如此,二人终于找到了话题。公主这般见利起意,让言尚在旁边看得无言以对。他试图咳嗽一声提醒,暮晚摇向他警告地瞪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扰她忙正事。   言尚初时听他们说话内容还可以,但话题越来越深入,他们都开始讨论整个朝堂未来的安排动向……那两人这么不冷静,言尚只好当三人中那个打扰了人家两人攀交情的第三者了——   他提醒:“江郎,不可将中书省的安排肆意宣讲。”   年轻官员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被暮晚摇套话,说得有点多了。而暮晚摇狠狠瞪一眼言尚,大有嫌他多管闲事的意思。   这般磨蹭下,秦王的府邸也到了。两位官员下车,年轻官员先下,言尚在后。言尚要下车前,回头看一眼暮晚摇。他神情犹豫,见她冷冰冰地沉着脸,他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   言尚轻声:“殿下,我是为你好……”   暮晚摇瞥来,神色倨傲,唇角淡笑:“言尚,你给我等着。”   言尚叹,以为这便是结果了。   然而暮晚摇忽而倾身,极快地咬了他耳朵一下。他脸爆红,一下子惊骇僵硬,猛回头怕车外的年轻官员看到。   暮晚摇又在他耳上一勾,噙着蜜一般过腻:“你给我在床上等着。”   言尚:“……”   而她又一把将他推开,让他趔趄向后退,跌跌撞撞地摔下了车。他抬头向车中看,她以团扇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秋泓般的眼睛,勾着看他,波光潋滟。他喉头滚了下,心里暗惊自己竟瞬间起了欲念,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公主的马车悠悠然走了,言尚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觉得自己不会出丑了,才去招呼旁边的年轻官员。   却见年轻官员凝视着公主马车后卷起的尘烟,怅然若失:“二郎,你说殿下会不会对我有意思?才又是邀我同车,又是和我亲切聊天?我与殿下这般相谈甚欢,殿下是不是有让我当她入幕之宾的意思?”   他陷入烦恼:“那我是从还是不从啊?”   言尚:“……”   他道:“怎能从?”   年轻官员看他一眼:“你难道是嫉妒我与殿下相谈甚欢?”   言尚:“……郎君少说两句,我怕你日后知道实情后后悔。”   -----   暮晚摇到晋王府时,眼中都隐隐约约带着三分笑意。她臂间缠着纱帛,玫红色衣裙曳至身后,过长的裙摆被侍女小心提着。而腰间衣带轻飞,勾着她纤细婀娜的腰身。   远远望一眼,真如满树明花,簇簇灼华。   丹阳公主这一路走来,娉娉袅袅,又是慵懒,又是雍容,让晋王府的妾室们都十分羡慕她这般风流意态,是如何养出来的。若是男子见了,必是要被勾魂摄魄,命都要给了她的。   暮晚摇是来晋王府看春华的。   春华刚刚产子,为晋王生了长子,晋王高兴十分,天不亮就入宫请皇帝赐名。暮晚摇是在皇帝那里知道晋王有了长子的事,便过来晋王府看望。   自春华进了晋王府,这也不过是暮晚摇来看她的第二次。就如暮晚摇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想和晋王走得太近,这已经是看在春华生子的面子上,来这里了。   春华整日被关在屋子里坐月子,也一直为外面的丹阳公主担心。她听晋王妃说,公主今日代太子送乌蛮王出城。春华听到这个消息,就又为公主如今的地位高兴,又担心公主见到乌蛮王,会心情极差,悄悄躲起来难受。   然而暮晚摇坐在春华床畔间,春华见公主目间噙笑,一点儿阴郁之色也没有。   暮晚摇催促:“快让我看看你儿子。”   春华就连忙让侍女抱了襁褓中的婴儿来给暮晚摇看。暮晚摇凑身在旁边望了几眼,说:“眉清目秀的,长得还挺好看。但我听说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丑巴巴的么?”   春华温柔笑着解释:“刚出生时没有长开,也许丑一点儿。但眉目长开了,就看着越来越好看了。殿下你看,岳儿在对你笑呢。”   暮晚摇挑一下眉:“父皇赐名‘暮岳’么?岳这个字……还成吧。”   她心想岳这个字有点儿大了,但是想到这是晋王府的长子,又觉得大点儿也无妨。   暮晚摇端详春华,见日头暖融融地从外照入,女郎抱着她自己的孩子,低头轻声哼着歌哄孩子。春华和昔日比起来,丰腴了很多,身上也多了很多为人母才会有的和善爱意。   这样的春华,看起来晋王待她是不错的。这让暮晚摇放了心。   幸好她身份足够高,自己曾有过的悲剧,才不会发生在春华身上。便是为了春华,她也应位置越来越高才是。只有她足够强势,她身边的人才没人敢动。   春华又笑着与公主说:“殿下抱一抱岳儿吧。”   暮晚摇嫌恶,手背在后,躲得远远的:“我才不喜欢小孩儿,不抱。”   春华知道公主的心结,便只是轻轻柔柔地建议,希望公主能打开她的心房。   也许是和春华关系好的缘故,也许是这个屋子的温馨气氛让暮晚摇觉得安全,暮晚摇一点点靠了过去,在春华的教授下,笨拙又僵硬地抱起了这个小孩儿。   怀里的小孩儿眨着黑葡萄一样清清澈澈的眼睛,对暮晚摇露出笑。   暮晚摇的心刹那间软成了一团,却微妙地僵了一下。   她扭头哼道:“我手臂酸了,不要抱了。”   春华一直观察着暮晚摇的神情,暮晚摇才一僵,她就连忙抱过了孩子,怕刺激到了暮晚摇。春华小心看暮晚摇,以为暮晚摇会因此黯然,或瞬间冷脸,但暮晚摇只是闲闲地坐了回去,摇着扇子笑。   显然那点儿不适,并没有给暮晚摇带来太大的刺激。   春华疑惑,心想:殿下好似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放过她自己了很多。   是什么让公主有了这样的变化?   春华心中一动,让侍女们将孩子抱走。屏蔽了下人,屋中只剩下两人,她才小声问公主:“殿下和言二郎……可还好么?”   暮晚摇目间的笑意便挡不住了。   既有点儿女郎的自得,又有点儿小女孩儿的娇俏羞涩。   暮晚摇大大方方:“挺好的。”   她忍不住再次跟人分享:“我睡了他!”   又皱眉:“可惜只睡了一次,他就忙得不见影了。我疑心他在躲,可他也每日向我请安,不知道我是不是多心……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住隔壁,想躲也躲不了多久。”   春华就和守规矩的玉阳公主不一样了,满足了暮晚摇跟人倾诉的快乐感。   春华惊讶捂嘴:“真的么?我还以为殿下和二郎早就、早就……”   暮晚摇可惜道:“他越来越不好糊弄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现在我不露出点儿手段,他就真的很不好骗。跟这种聪明人相处,我压力好大啊。”   春华笑:“没关系的。二郎喜欢殿下。言二郎这般的人物,他喜欢谁,那个谁就应该放心他的人品才是。”   暮晚摇咬着唇笑。   她坐在榻上,晃了晃腿,不太规矩。没有公主的气度,倒是像是小女孩儿。   暮晚摇眉目舒展:“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他都让我不相信了,我对这世间才是真正要失望了。不过……”   她偏头看春华,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你觉得他很喜欢我么?”   春华道:“二郎就是喜欢殿下啊。我们都看得出来呀。”   暮晚摇犹豫:“可是他对谁都很好,我发现不管男的女的,通通喜欢他……”   春华:“但是二郎只会跟在殿下身后,不停地问‘我又哪里做错了’啊。”   暮晚摇看春华学着言尚说话,不禁一呆,然后又忍俊不禁,笑着来掐春华的脸:“哎呀你学坏了,竟然会开玩笑了……”   暮晚摇自己就觉得言尚待自己与众不同,她只是需要从旁人口中来证实,看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会意错了。春华知道她的犹豫和对男人的不信任,也知道公主其实是第一次喜欢一个郎君,会有很多迷惘和顾忌。   所以春华非常坚定地鼓励暮晚摇。   春华希望殿下能够过得好。殿下前半生那般不幸,后半生应该足够幸福,上天才是公平的。   暮晚摇和春华说了半天,最后问:“我向父皇建议,要给言尚升官。你说言尚知道了,会觉得我羞辱他么?”   春华:“我觉得二郎不是那种拿恶意揣摩旁人的人。但是殿下如果不自信,可以亲口问他。我现在觉得,男女之间,有些话,其实应该说清楚,不应该留下任何遗憾。”   她眉目间笼着一点儿愁丝。   暮晚摇眸子一顿,和春华对视一下。二女都沉默下来,知道春华突然的感慨为的是谁。   沉静之时,春华声音带点儿抖:“殿下,他、他还……”   暮晚摇淡声:“和你无关的人,不要多问。老老实实当晋王妾室,对谁都好。”   春华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   暮晚摇侧过脸看她,轻声:“过段时间你出月子了,还是要跟着晋王妃,知道么?为人妾却生长子,没人庇护是不行的。”   春华道:“我晓得。我心中还想着……若是再过一年,王妃还是生不下孩子,我便求恩典,求王妃来养岳儿,让岳儿记到王妃名下。这样,对谁都好。”   暮晚摇沉默片刻,问:“五哥待你可还好?”   春华:“还好。”   暮晚摇就点了点头,而说话时,外面有人通报,说晋王回府了,问起公主。   暮晚摇厌恶道:“我不在他这里用晚膳,他不用管我,忙他自己的去吧。”   门外的仆从去回话了,春华则看着公主,奇怪道:“晋王其实守礼规矩,殿下怎么好似一直不喜欢他?”   暮晚摇道:“因为我能看出他是一直在装。”   春华失笑:“那又怎样?装出的‘仁义道德’,那也是‘仁义道德’啊。装出的圣人,那就是真圣人。”   暮晚摇:“因为他装得还不够好。能让我看出痕迹来。我不喜欢这种不真挚的人。这种不真挚的人,一旦本性暴露,定会出大事。而若是一辈子失了本性,装成这样,他也完了。”   暮晚摇皱眉:“他想给别人一种不争的君子印象。他这些年也一直这样……其实言尚也是这样的。但是言尚的平日行为,就给人一种很真的感觉。言尚会与人推心置腹,会体谅每个人……五哥他做不到这点,看着就很别扭。   “两人的区别,就是言尚是想当真君子,而五哥只是想拿君子当一种手段……所以我接受言尚,却不喜欢五哥这样的。你也不要对他太上心,知道么?”   春华迷茫,便只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   言尚从秦王那里回来,听到一则消息,就回了中书省。   在中书省,他见到了乌蛮王给大魏留下的礼物——一个叫罗修的乌蛮使臣。   这个罗修明明是大魏人,却是乌蛮使臣。言尚之前还见过这个人,却没想到蒙在石将这人给大魏留了下来。   中书省这边都弄不清楚这人是谁,言尚来之后,他们就将这个麻烦的人物丢给言尚了——谁让言尚和乌蛮王打交道最多呢,就让言尚来猜乌蛮王的真正意图吧。   言尚和那个罗修谈过后,告诉中书省的其他官员,说罗修其实是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不是乌蛮王的。   官员们诧异:“你试探出来的?”   言尚温和:“嗯。”   官员们点头,几月相处,他们对言尚的口才已经十分相信,当下也不怀疑,只是暗自思量南蛮王的意思。   良久,一个官员道:“这样的话,这人确实是一份大礼了。南蛮让这人来,显然是想间离我们和乌蛮。我们应该将这人留在长安做官,随便安排一个职务,反正绝不能放这个人回去南蛮。”   这便是那些大官员们研究的事,言尚只用听令行事。   待那些官员给罗修商量好了一个官职后,言尚便被安排去抚慰罗修,威胁罗修在长安好好待着,别想回去南蛮。   言尚如常办了差事后,那个罗修浑浑噩噩,倒十分相信言尚。毕竟言尚一则官职低,二则语气温和,三则人长得就像好人……言尚轻松地哄骗罗修安心待在长安,又宽慰对方说会帮助对方回南蛮去的。   罗修:“郎君,你可要帮我啊!我不是你们大魏人,我在这里常住不习惯的!我若是出了事,我们大王也会不高兴的。”   言尚笑一声,和气应了。   -----   办完这些事,回到自己的府邸,言尚让韩束行出来。   韩束行当日被暮晚摇拿去想假扮乌蛮王,被言尚要来后,演兵之事结束后,韩束行就一直呆在言尚这里了。   言尚在书房中低着头思量,韩束行就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言尚抬目看对方站在阴影下的魁梧身形,若有所思:   罗修的相貌是大魏人,却心向南蛮;韩束行的长相是乌蛮人高鼻深目的风格,却对乌蛮没好感,对南蛮也没归属感。   这二人对比着来,倒是有趣。   韩束行沉默地任由言尚打量他,兀自不说话。多年卖身为奴的生涯,养成了他麻木讷言的性格。贵人们要打要骂,他都已经习惯。反是最近在言二郎这里,言二郎以礼相待,已经让他很不自在了。   怀疑言二郎有大目的。   韩束行觉得任何人,越是对他好,越是有着让他以死相报的目的。   他无所谓地想着:随便吧。反正二郎对他很好,就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韩束行麻木地站着时,听到言尚温声开口,抱歉说道:“我原本答应你,演兵之事结束后,乌蛮王离开长安后,你的存在安全了,我就归还你的奴籍,放你离开长安。但是现在我有一件事麻烦你帮忙……”   韩束行心想:果然。这些贵族们从来说话不算数。言二郎也是如此。   言尚将一张奴隶契约书放在案上,向外推了推,示意韩束行可以拿走。他道:“我要托你办一件事,你再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先例,我就先拿郎君当游侠身份相待吧。不知游侠答应帮人做一件不涉及性命危险的事,价格如何?”   韩束行怔一下,蓦地抬头,向书案后的郎君看去。   韩束行看向言尚推过来的那张纸,哑声:“……这是什么?”   言尚:“奴籍啊。我不是说放你自由么?”   韩束行发呆一会儿,道:“二郎,不应该这时候将奴籍还给我。应该是我帮你做完事,你再给我。如此,你才可放心我不背叛。”   言尚微笑:“我只是雇你做个生意而已,没什么背叛不背叛的说法。我说过你应是自由的,性命不该为我所控。你只要不危害大魏,任由你想做什么,你都可以去做。”   韩束行:“……你真的会放我离开长安么?不会派人中途杀我?我是乌蛮人,生来和你们大魏不对付。你们不都说贼子野心,不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你怎么会真的放我走?”   这话韩束行平时绝对不会说,因为他根本不信任这些贵人。但是言二郎……面对言二郎,他想问这么一句。   言尚说:“虽则如此,无罪当释。你当了多年的奴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没什么想做的,你尽可以离京自己去尝试。我会不会中途派人杀你,我现今如何保证你也不会信。不如试试看看。   “韩束行,这世间,并非是没有正道的。”   韩束行看着言尚许久,缓缓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言尚:“不是帮我,而是我雇你。近日长安会有一个叫罗修的官员,他本是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乌蛮王将他留下,说是送给大魏的礼物。我姑且相信乌蛮王的气魄,相信他真的是送了大魏一个礼物——在这般前提下,这个罗修一定是做了、或者打算做对大魏不好的事,乌蛮王才会投桃报李,把这人留下当礼物。   “罗修必然和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如果他急切回到南蛮的话,他一定会试图和长安的乌蛮人联系,也许是帮传消息之类的。我雇你,你要让罗修信任你,因为你是乌蛮人的长相,你很容易让罗修信任。而到罗修身边,你去和他谈……我想知道,罗修到底在大魏做了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   韩束行点头。这事确实很轻松,没有性命危险。   他将言尚放在案上的奴籍拿走,其实他也不识字,他打算之后找人帮他看看这纸上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奴籍。   韩束行离开后,言尚揉了揉额头,又沉思了一会儿,自嘲笑:“还是利用了人心的。”   利用了韩束行的心理,让韩束行一心一意地报答他……他并不是韩束行以为的那种真正光风霁月的人啊。   言尚坐在书房,继续处理其他的公务。   忽而,外头闷雷轰轰,噼里啪啦下起了雨。言尚侧过脸,看向窗外的雨,眉心轻轻跳了跳。   他让云书进来,问隔壁的公主府上,公主可曾归来。   答案是:还未归来。   -----   暮晚摇被大雨困在了晋王府。   不得不在这里用了晚膳。   晚膳之后,晋王想和暮晚摇聊天,暮晚摇却又躲回了春华的屋子里。暮晚摇这么不给面子,晋王的脸色当场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忍了下去。   而春华屋中,暮晚摇和她嗑瓜子吃点心,春华担心:“殿下还不回么?”   暮晚摇:“偏不。”   春华迷茫,不知道公主这心思是什么。但她很快知道了。   因方桐从外进来,站在屋外向公主报道:“殿下,天冷了,公主府的人派人送了袖炉来。又带了伞,说接公主回去。”   暮晚摇唇角一翘。   她丢开瓜子,看向春华笑:“你看,有人爱操心,送袖炉来了。”   春华欣慰:“府上侍女终是贴心的。”   暮晚摇笑着起来,示意春华跟自己一起去看看。她推门出去,从方桐手中接过袖炉。方桐撑着伞,春华和侍女们也撑着伞,一路送公主出府。   府门外,黑漆漆的雨夜下,地上水潭被马车上的灯照得如同明昼。   一人站在马车旁撑伞而立,转过脸来,面容清隽秀逸,春华脱口而出:“言二郎!”   暮晚摇走向言尚。   言尚对春华这边微微点了下头,行过礼后,扶着公主上了马车。雨水打湿言尚背对着他们的衣袖一角,他伸手扶着暮晚摇的手臂,托她上车。仰着面,雨水滴答飞上他睫毛。   春华安静看着。公主就需要这种八面玲珑、心思极多的人照顾啊。暮晚摇居然都猜到言尚会来找她……可见二郎真的越来越深入公主的生活了。   马车走远了,众人回王府,旁边有侍女不懂,小声问春华:“丹阳公主不是未婚么?可是那位郎君……怎么像是驸马的样子?”   春华低斥:“别乱说。”   但她心里想,也许真的会是驸马呢。 第98章   同坐一车, 雨夜行路。   华盖外的灯火影子照入车内, 重重灭灭。   暮晚摇靠着车壁, 闭目阖眼,并不理会言尚。言尚在她上车时用毯子盖住了她的腿,这会儿又低头拨小案上香炉中的香料。他忙得实在是无事可忙了, 才向暮晚摇看去。   暮晚摇上车后也不理会他,让他微有些失落。原本以为自己来接她,她总有几句玩笑话对自己,或者会撩拨自己。   不过言尚看她闭目而坐的模样,又怜惜她也许是和晋王过了招后累了,便不该打扰她。何况暮晚摇恬静乖巧的样子,实在不多见。她睁着眼睛时一靠过来,他就要调动心神应对。她闭上眼装乖的时候,言尚的脑子都不会那么糊涂了。   他便手肘撑在案上, 凝目看着她。外面的光一重重落进来,他忍不住悄悄端详她,越看越是目中柔软, 越看越是心里喜欢。   而他的喜欢就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唇角带着一丝笑,也不过来招惹她。   暮晚摇忽然开口:“你看什么?”   言尚吓一跳。   他睫毛剧烈地颤一下,就见对面坐着的暮晚摇睁开了眼,向他望过来。她唇角带着促狭的、揶揄的笑,便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笑,又弄得言尚脑子如浆糊一般了。   他低下头, 尽量镇定:“没看什么。”   暮晚摇:“不信。”   言尚:“真的……咳,我在想事情。”   暮晚摇眉毛弯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手托腮,倾身也来靠着案几。这案几下面有机扣,可以旋转。暮晚摇靠过来,脸便离言尚不过一点儿距离了,呼吸尽在寸息间。   言尚不动声色地坐直,换来暮晚摇挑眉笑他。他脸有些烫,当作没看出来她那调侃自己面薄的神色,硬着头皮给自己找个借口:“我是在想作诗的事。”   暮晚摇愣了一下:“什么作诗?”   而言尚这么一说,发现他也许还真的可以趁着这么好的机会,向暮晚摇讨教。他多次去北里教春娘习字作诗,春娘的进度一点点加快,他在作诗上那点儿贫瘠的造化,就有点不够用了。   言尚蹙眉:“官场往来,筵席之间,总是会作诗来乐。殿下平时筵席群臣,也会作诗么?”   暮晚摇:“会呀。这有什么难的。信手拈来嘛。”   言尚:“……”   他怎么就不能信手拈来?   每次都要提前准备?   言尚微有些沮丧,沉默下去。倾而,他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人踢了踢。他低头看去,见昏昏的案头下,一只秀而翘、细嫩白净的玉足抵在他膝上,轻轻揉了揉。   珠履被丢开在裙裾下。   他看到她的脚,脸一下子涨红,想要移开膝盖,可是他才动一下,她就抵来了腿间。刹那间,血液急向下流,言尚的脸已不是涨红可以形容,而是几可煮熟。   天。   竟然还可以这样……言尚糊涂地想着,又是痛苦,又是刺激。   他身子都颤了下,靠在了壁上,看向她,她面上却还是笑盈盈的,好像压根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一般。   暮晚摇脚尖踩了踩,看他一下子仰颈喘气,手扶住案头。她俯眼看到他手背上青筋突起绷直。她微妙笑一下,正儿八经问:“怎么了,你不会作诗?”   言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颤道:“是、是……”   暮晚摇脚尖用力,他呃一声,一下子趴在了案上。他肩头颤了一会儿,抬头看她,眼睛漆黑,尾角晕红。他伸手想来拉她,轻声艰难的:“摇摇……”   有些哀求。   暮晚摇身子一侧,不让他挨到她的手。她还继续很正经:“问你话呢,你走什么神。我这么认真地关心你作诗好不好,你就想着下三滥的事。言二哥哥,你变了。”   言尚苦笑。   他忍了一会儿,趁她没有继续作乱,才掩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声音沙沙地回答她:“你会不会觉得我才学很差?我见你也不怎么看书,但每次作诗时都写得那么好。而我每次都提前做准备,真到用的时候,却也是中庸之作。”   暮晚摇故作惊讶:“咦,我以为你是故意中庸呢?我知道你最喜欢混在人群里,不希望自己被注意到了。”   言尚声音都有点儿燥,不像他平时说话时那般慢条斯理:“我得有那般本事,才能伪装中庸吧?我本就中庸……殿下,我是哪里错了,才写不好诗?”   暮晚摇打量他。他睫毛有些湿,因欲而肩膀微微颤,几次想伸手,又被他自己忍住。但同时,他也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显然写诗不好,对言尚来说打击很大。他大概初时只以为他是书读得太少了,所以写不好诗;但现在他日日读书,得了老师的教诲又不知看了多少佳作,他却还是写不好诗。   这种自我要求高的人,自然就会怀疑自己是哪里有问题了。   他就想当个完美的人。   暮晚摇便不开玩笑了,认真回答他:“你写不好诗,并不是你书读得太少,也不是你不够专注不够用心。你已经足够用心……言二哥哥,你是不可能写出好诗的,你就不必指望了。”   言尚抿唇,微有些不甘:“为何这么断定我写不出?”   暮晚摇慢悠悠:“写诗嘛,不外乎三种因素,一是经历忐忑,有感而发,二是想象大胆,诡谲漫游,三是心思敏感,闻花落泪。你看看你符合哪一条?你是人生经历复杂到足够有内容可感慨呢,还是敏感得悲春伤秋,或是你有什么大胆的想象,能靠诗作来发挥出来?”   她盯着他:“你一样都没有。”   暮晚摇唇角弯了下:“人生经历这个,待过上几年,也许你就能写出一首真正足够传世的诗作。悲春伤秋我看你这辈子做不到,你也不用指望了。而论想象,不是我说你,言二哥哥,就你这般贫瘠的想象,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走的是务实路,不是思维大胆乱飞那条路。你的想象根本就不行。”   言尚顿了许久,说:“我想象也没那么差吧?”   暮晚摇心想对床事毫无想象的人,居然觉得自己不差。   她一言不发,而是将玉足收回去,言尚膝盖仍开着。   压力顿失,快乐也随之失去了。他眼尾仍是红透,抬眸呆呆地看她,有些怅然若失的,就见她转过半个肩,开了她旁边那道小窗,外面的雨水洒进来了一些。   车中滚烫的气氛被雨水的清凉一降,言尚闭目,趴在案上,轻轻喘了一口。   暮晚摇指节敲敲窗木,言尚就抬头去看,见她示意他看外面的雨,说:“你将雨比作什么?”   言尚胡乱的、硬着头皮的:“像、像帘子?”   暮晚摇哂笑:“不过是前人这般比,你就这么说。你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   言尚呆呆看她:“那你会怎么比?”   暮晚摇:“嗯……像是飞,像是银河撒星,像是逆水夺天,像是……言二哥哥的头发丝。”   言尚怔愣,暮晚摇对他眨一下眼。她手伸到暗下,在机扣上拧了一下,案几就开始向旁边转开。言尚只好坐直,不靠着案几。他有些难堪,因一旦端正坐着,他身体的反应就挡不住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头看一眼,又忐忑地看向暮晚摇。然而暮晚摇好似并没有注意那个,她推开了案几,就弯着腰向他这边过来了。   言尚向旁边挪想为她让位子,她却按着他的肩,就跪在了他的腿上。他抖一下,她没有跪好,从他腿上滑下去。   暮晚摇不满的:“言二哥哥,帮我!”   言尚叹口气,只好伸手搂住她细细一把的小腰,帮她跪在自己怀里,任她利用跪坐的姿势比他高了许多。她就捧着他的脸,低头让他仰脸。   暮晚摇手指温温的,嫩嫩的,搭在他面上抚摸。   她细白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眉、眼、鼻、唇:“哥哥的眉毛像春光一样流连绕,绕到我心里;哥哥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清湖,让我揽镜心悦;哥哥的鼻子像秋刀,杀我不眨眼;哥哥的嘴巴软软的,像果肉,让我好想亲一亲。”   言尚怔怔仰脸看她。   外面的金色光落在他眼中,星河中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他搂她腰肢的手收紧,暮晚摇看到他喉头滚动,白色肌肤下红色漫上。他凑来就想亲她,被暮晚摇伸指压在唇上。   暮晚摇笑吟吟歪头,娇媚地看他:“我比的好不好?”   言尚:“嗯。”   暮晚摇不满:“你好敷衍。”   言尚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胸口涨涨的,拉开她细细的手指就想仰头亲她。她却笑着不肯,向后躲,而他箍着她的腰,又让她躲不了。言尚的唇就落在了她颈上,换她轻轻颤了一下。   暮晚摇低头,看他有些懵的表情。   暮晚摇害羞的:“你可以继续向下。”   言尚仰头看她,目光湿润,睫毛翘起如羽飞。   暮晚摇抬手摸自己的眉心,说:“蒙在石今天亲我这里了。”   言尚表情僵了一下,拉住她的手。暮晚摇瞥他:“你可以从这里,一路亲到我心口。都是你的。”   换在平时他会犹豫,然而他方才被她招惹,已经很是难受;且她突然提起蒙在石,让他早上时那股不舒服,一下子印象加深。而且她手指着自己眉心,漂漂亮亮的、喜欢的女孩儿就跪在自己怀里,言尚忍不住。   他拉下她的颈,就亲上她的眉心。将她小小的、软成小猫一样的身子抱在怀里,言尚吻着她的眉毛、眼睛,细细密密,如雨一般向下。   他变得有些激动,碰触也有些失了边际。他手指在她腰上颤了颤,气息再次到了她颈上,略微不适地挨了又蹭。   暮晚摇俯眼,她手搭在颈处,将纱绸拨弄如流水一般分开。   高山上月光清照,白色雪光照人,光华淋漓,美不胜收。登山人除了虔诚膜拜,又能如何?   她闭目捂自己的心口,小声:“亲一亲这里。”   言尚低头,额头抵在她心口:“摇摇……”   暮晚摇:“嗯?”   言尚:“我、我……”   他气息很乱,声音也是混乱的。他整个人状态都是浑浑噩噩的,只是眼睛过亮地,热和燥让他很熟悉,他清楚这是什么感觉。他只是难堪,只是羞耻。只是觉得这是在马车上,他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可是他卑微的、可怜的:“我好难受……”   暮晚摇忍笑:“不要忍嘛,我又不是不愿意。”   言尚:“可是、可是……”   他“可是”不出来,而比起他的踟蹰,他的女郎总是比他大胆开放。她扯开他衣带,后退落地,这一次,坐在了他腿上。她低头嬉闹,他既想阻拦,又不想。他绷着身,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他就总是这样,被她一次次拉低那条线。他是全然一张白纸,经常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不对,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好的道理,搬出圣人语录,暮晚摇又不听,还嫌他啰嗦。   言尚躬身,下巴靠在她肩上,闷闷地叹一声。如同架在火上烧,他抓她腰的力气极大,暮晚摇有点儿痛,但是她忍了下去,不敢说。唯恐她一说,他反应过来清醒了,就不肯再和她这样了。   她扶着他的肩,眼波如水看他,低头亲他额上的汗。   言尚又开始担忧,握住她手腕:“你、你……”   暮晚摇柔声:“怎么啦?你别害怕,不会有人知道的。这里就咱们俩个,你自在点儿。只要咱们不弄出声音,也没人敢来看公主的马车里面什么样子,对不对?都这个功夫了,你不能再忍的。”   他忍得脸色都僵了,暮晚摇低头亲他,便是他的汗水,她都觉得喜欢。   言尚:“不是,你……你……你癸水什么时候来?”   暮晚摇一呆。   饶是她这样的,都被他莫名其妙的问话弄得迷茫。   她亲他的颈,说:“问这个干什么?”   言尚喘着气:“春娘说,癸水前后都不能做……”   暮晚摇一顿:“春娘是谁?”   她语气有点儿冷,但他这个时候正水火交融,没有听出来。他只抓着她的手,迷糊地看着她:“我教她习字的……怎么了?”   暮晚摇:“你睡她了么?”   言尚一怔,说:“怎么可能。”   他抵着她,轻声:“你知道,我只有你一个的……摇摇,别折磨我……”   暮晚摇心便一下子软了。   她想等自己之后再让方桐去打听,男人嘴里说的未必是实话。但是她现在还是信任言尚的。何况他这般样子地蹭自己,暮晚摇便重新笑起来,与他低头亲了一会儿,说:“原来你这么久不来找我,是担心我会怀孕啊。我说呢,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食髓知味,没有一点儿欲,没有一点儿念想。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柳下惠。”   言尚看过来。   她亲他,笑眯眯:“你都让我怀疑我的魅力了,你知道么?”   言尚低声羞赧:“我想的……可是……”   他半晌低落道:“我当时就不应该与你那样。”   不和她做下那种错事,他今日就不会总是想着那事,被逼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不该,可是他又想。   暮晚摇不悦:“你现在是怪自己意志不坚定,还是怪我引诱你堕落呀?”   他要说话,暮晚摇怕他又来破坏气氛,就捂他的嘴:“好了,不要说那些了,不要在乎那种小事了。我可以为你喝避子汤的,别在意那些。”   言尚抿嘴:“我不能让你喝避子汤。那对身体不好。”   暮晚摇心想他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心里记下这事,估计和他口中那个春娘有关。暮晚摇已经大约猜出言尚恐怕是向青楼女子去了解过这种事了,不然他不会清楚这事对女子的伤害……只是之后还需要方桐去证实。   按照暮晚摇平时的脾气,她一定会当场质问言尚。但是她现在总觉得自己对言尚不够好,便不想和他吵,只想加倍地补偿他。   暮晚摇便说:“没关系。只是偶尔一次,不会生孩子的。你不相信我么?”   他终是生疏,被她引导,就听了她的话。明明羞耻,却依然和她这样胡来。只是太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所以捂住她的嘴,不敢让她发出声音。动作又不敢用力……又是强忍,又是快意。   这般禁忌的躲在狭窄幽暗角落里的刺激,让二人都十分有感觉。   不说言尚,暮晚摇猫一样地哽一下,趴在他肩上快要哭泣。   而只到一半,她竟然又作怪,停了下来。言尚快被她逼疯,搂着她的腰就按去。暮晚摇连忙:“别动、别动,我只是问你个问题。”   他郁闷的:“你非要这个时候?”   暮晚摇:“按说演兵之后,你应该升官了,中书省有给你做安排么?”   言尚含糊的:“我不清楚,但我老师说,应该会派我离开中书省,去尚书六部中随意一部吧……怎么了?”   暮晚摇心里有了数,就说:“要是我在父皇面前也为你请官,让你这次升调更好一些,你会觉得我羞辱你,怪我多事么?”   他勉强定了定神,思考她话里的意思。   言尚低声:“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请官?我不是说过不用么?”   暮晚摇放下心,笑道:“我奖励你嘛。”   言尚糊涂:“奖励我什么?”   暮晚摇:“奖励你肯让我睡呀。”   言尚停顿半晌,才说:“……原来是这样。”   暮晚摇:“不高兴了?你看你,刚才还说没有不高兴呢。”   言尚叹口气,说道:“以后别这样了。我不希望这样。”   暮晚摇:“嗯?”   他又有点没控制住挺了那么一下,在她啊一声后,情不自禁地来亲她。他口中含糊的:“睡一次,就升一个官。这买卖是不是太好了?你要真有这心,还不如、还不如……十次八次后,让我当驸马呢。”   暮晚摇瞪圆眼:“你说什么?!”   他红脸,又梗道:“驸马啊!你为什么这样笑话我……难道我不能求个名分么?”   暮晚摇连忙说他可以,只是时机未到……总是乱哄一通,又来爱他抚他,让他不要在意那些。   雨水哗哗敲打车门车窗,春光正是明媚。   -----   雨夜行路比平时要慢,又因坊门关闭的原因,层层递腰牌,总是不能像平时那样快速回府邸。   方桐等卫士骑马跟在马车后,黑乎乎的巷口,方桐看到一个郎君站在巷口。   方桐立时警惕抽刀:“什么人在那里?”   站在公主府巷外墙下躲雨的杨嗣抬了脸,懒洋洋:“是我。”   看到是杨三郎,方桐收了刀,众卫士下马行礼。杨三郎要走向公主的马车,方桐神色古怪,伸手来拦了一下。但杨嗣何等身手,只与他拆了两招,就错过那些卫士,到了马车旁边。   杨嗣敲了敲车门:“摇摇。”   里头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暮晚摇不悦的声音:“方桐不拦你吗?”   杨嗣:“你不让我上车说话么?”   暮晚摇:“不方便!你敢上车,我立刻和你翻脸!”   杨嗣挑一下眉。   原本没在意,她这么一说,他反倒在意了。雨水落在杨三郎的身上、面上,杨嗣哂笑:“你这是背着谁偷情,怕被我撞上呢?”   暮晚摇声音绷的:“关你什么事!”   杨嗣耸肩,道:“摇摇,我要离开长安了。”   暮晚摇好一会儿,才轻声:“是么?什么时候?太子同意了?”   杨嗣咧嘴笑:“我就知道你懂我。不用我跟你解释原因。是这样,我约你一起去慈恩寺看戏场。你去不去?”   暮晚摇:“好。你给个时间。”   杨嗣和她隔着马车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告别时,又忍不住:“真的不敢让我上车坐?”   暮晚摇恼羞成怒:“快滚吧你!”   杨嗣大笑,转身就走,回头还戏谑留一句:“放心放心,偷吃记得擦干净嘴,我不会告诉言二的。”   -----   人走了,方桐在外提醒:“殿下,车快进巷子了。我们到府上了。”   暮晚摇自然懂方桐提醒的是什么:“嗯。”   车中,言尚低着头,和她各自收拾自己的衣裳,两人都不说话。   半晌,言尚终是没忍住,他咬牙:“你告诉我,外面人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暮晚摇装无辜:“是不知道啊。”   言尚有些生气:“你当我是傻子么?不知道的话,方桐为什么要提醒你快到巷子里了?他平时怎会突然这么提醒?你就是、就是……在为你的胡作非为找借口。”   暮晚摇心虚,没说话。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言尚一点儿不犹豫地下车走了,连伞都不撑,就那般气急败坏地回府。方桐这边为公主撑了伞,立在车下,暮晚摇望向隔壁府邸关上的门。   方桐半晌:“殿下,你真的把二郎惹生气了?”   暮晚摇不确信的:“应该……也没有很生气吧?男人会生气这个?”   方桐道:“殿下问我?我当然不会生气……但是他是言二郎啊。”   暮晚摇默然无言,和自己的侍卫长面面相觑。   方桐不安的:“殿下,这个……是不是我刚才不应该说话?”   暮晚摇叹气:“这也没法子。你也不知道他聪明成这样嘛。你就问了一句话,他就猜到了。”   方桐愧疚:“那属下次日去寻二郎道歉吧。”   暮晚摇乐观道:“不用。你装作没有此事才是真的。你要是去道歉,他肯定尴尬得不行。还是我改明儿去讨好道歉,哄他一哄吧。他脾气这么好,说不定今晚过后就不生气了。”   主仆二人进府,商量着明天如何备下礼物去哄那个好似生气了的郎君。 第99章   暮晚摇实在过分。   她给言尚赔礼道歉的方式, 是真的给他送了很多礼物。   生在皇室, 她见过的赔罪的方式, 就是皇帝大手一挥,赐下礼物给人赔罪。皇帝从不会口头道歉。暮晚摇从小长在这种环境中,她也不会伏低做小。她终是像她讨厌的父皇一样, 像赏赐宠妃一样地、流水一般地往隔壁搬礼物。   言尚回来见到自己院中堆满了隔壁送来的珍品,当真是又气又好笑。   气她道歉就知道送东西,不知道以诚相待;好笑她快把他院子堆满了,就为了他能谅解。   她就不能亲自跑一趟,哪怕给他一个眼神,让他知道么?她平时装可怜的本事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这时候就不会了?不行,他得改掉她这个坏习惯。   而今言尚当官半年,他早已摆脱了当日的贫寒。大魏的官员俸禄是非常可观的, 哪怕言尚是个八品小官,朝廷东赏赏西赐赐,每月各种赏赐下来, 他都快把这家府邸彻底买下来,不用再每月给隔壁租资了。   暮晚摇既然要送礼,言尚就干脆让府上管事拿着账簿来算。结算好府上财物,言尚又让管事挪动资金,准备凑钱干脆把这座府邸买下来。   暮晚摇翘首以盼没盼到言尚接受她的道歉的意思,纳闷不已,心想难道是礼物送得太少了?   她便更起劲地去赏赐。   这下言尚连在巷子里见到她, 都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不肯和她亲昵了。暮晚摇郁闷之余,不禁有些烦躁。   她却也不是无事可做,突然想起来一事,就招手让方桐进来,让方桐悄悄去打听言尚和那个叫什么春娘的关系。   方桐:“谁是春娘?”   暮晚摇瞪眼:“我怎么知道?”   她停顿一下,多说了几句:“应该不是哪家贵族女郎,北里名妓的可能性比较大。你去北里打听,务必给我弄清楚一些。例如她是什么人,家乡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长安,什么时候认识的言尚。给我搞清楚言尚和她之间怎么回事,言尚夜宿北里的时候,是不是睡在她那里。”   她磨刀霍霍,咬牙切齿:“言尚还跟我生气!他要是晚上和这个春娘共睡一室的话,我绝不饶他!”   方桐:“那得花些时间了,一两日恐怕不够。”   暮晚摇瞥:“那你还不赶紧去?!等着我请你么?!”   眼见公主拍案要发火,方桐连忙告退出门,领上几个卫士骑上马出门去了。   -----   言尚在中书省办公,刚刚递交一份折子。   仍是针对之前使臣来访的遗留问题。   言尚指出大魏居中,对周边小国的了解,是依赖多年前的文献和资料,随着旧臣们一一老去,大魏和周边小国们的关系已经不如往日那般牢靠。这一次来大魏的使臣中,就出现了几个大魏没有听过的小国;还出现了好几个原本应该到场、结果却被灭国的小国。   而大魏好客,不管听没听过,都一样接待。   就拿乌蛮王来说,乌蛮王要“假道灭虢”,势必又会有一个小国悄无声息地消失。乌蛮王这一次是大魏知道的行为,而大魏不知道的,必然更多。   言尚认为,大魏有必要派使臣出使各国,将如今各国局势重新弄清楚,和各小国加强联系。   再者,户部银钱年年不够,正可以派户部的官员跟随使臣一道,再辅以兵部的武力,打通大魏和各邻里国之间的贸易。   大魏官方没有正式的经商渠道,全靠各胡商、商人爬山涉水自己悄悄做生意。言尚给出数据,说往年来,死在经商途中、为贼患所杀的商人十之有七。朝廷该加强管控,重视这方面的问题才是。   言尚的这道折子写了三天,递上去三天后也没动静。他心中沮丧,以为自己到底位低言轻,上面那些主事的大官都根本不屑于听他的高谈阔论。然而他一个小小主事,在中书省就如同打杂一般,根本忙不上什么正经事务。   这个官当得他实在迷茫,又觉无趣。   而这一日,言尚在府衙给润笔一道折子时,一个和他同级的官员进来,与他打了声招呼:“素臣,你老师回来了。”   言尚抬头,讶了一声。刘相公忙他女儿和离的事,如今是终于把那对闹着分家的小夫妻送出长安了么?   进来坐在自己案前的官员扭头,对他和善笑了笑:“刘相公让你过去一趟。”   -----   刘相公正在和中书省的其他三位相公一起吃茶。   大魏一共堪堪五位相公,中书省占了四位,门下省一位,尚书省是绝无可能出相公的。   而今中书省这四位相公便坐在一起,刘相公拿着其他几位相公转给他的折子,看到署名是“言尚”,刘相公就啧了一声。   和刘相公关系好一些的张相公笑道:“你这个学生,不过是中书省一个打杂的,却一点不肯安心打杂。整天动不动上折子,把我们几个人烦得不行。说他吧,看在他这般认真份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等也不好说他多管闲事。不说他吧,这每天上折子,实在是烦啊。”   刘相公道:“驳回他的折子就行了。”   另一没开口的相公道:“你说的轻松。你自己这位学生,你不了解么?若是能轻易驳回去,我等早就驳了。”   对方是变着法在夸言尚的才能让人无法驳,刘相公闻言,抚着胡须,肃然面容上忍不住浮起了一丝笑。   张相公道:“刘老头,你莫笑。你且看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你也不管你学生,你学生也不问你。我看言素臣上的这些折子,你都不知情吧?你这放手,未免放得太多了。”   刘相公道:“你若是有我这么一个学生,你也会忍不住放手让他自己来的。学生什么都不靠老师,就搞定了所有事,最后只是来通知老师一声……这种本事,你不羡慕么?”   其余几位相公便都想到了演兵之事,言尚在中间发挥的作用。之后言尚向兵部递交的各国擅长兵力的资料,甚至比杨三郎这个真正跟乌蛮王动了手的人都要详细一二分。   再有南山之事引出的公主和亲之事,两国盟约之事……言尚都办得极妥。   这全是在刘相公不在中书省、无人给他提供帮助的前提下达到的。   一个相公道:“我便纳了闷,他是中书省的人,兵部那边居然和他合作得不错?之前是把他调去鸿胪寺帮忙的吧?你们猜鸿胪寺卿前两天找到我说什么?问言素臣要是在中书省作用不大的话,不如将言尚调去鸿胪寺。鸿胪寺实在喜欢这个人,想要这个人。”   另一相公:“巧了,兵部侍郎也这样说。”   刘相公似笑非笑:“兵部侍郎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觉得言尚是太子的人,不想言尚留在这里帮太子。把言尚一个文臣派去兵部干什么?一个文人给一群武人磨砚么?帮他们拟折子么?”   张相公故意道:“有何不可?言二在中书省,不就是做这般打杂一样的活么?”   刘相公喃声:“能在打杂的活中找到差事自己忙起来,本和他无关的事他能插上一手……这岂是一般打杂的?”   几位相公俱沉默。   良久,一位相公叹道:“我有预感,刘公,你的几位学生中,就你这个小学生的未来成就,不可限量。而我等,已然老了。不服老不行。”   刘相公挑眉:“你老归你老,我还没老呢!老夫还能为朝廷效力起码二十年,不用将我和你放在一起比。”   知道刘相公素来不服输,说话的相公摇了摇头,也不和对方辩。这位相公说起另一事:“我们几位和吏部的人一同商议过了,言尚这一次理当升调。陛下也问过此事……我等的意思是,让言尚先下尚书六部,将各部走一遍,如果那时候他依然不错的话,就让他重回中书省。”   刘相公明知故问:“回中书省做什么?”   那位相公似笑非笑:“回中书省,为中书舍人。正五品官,不算辱没人吧?”   众人皆是一顿。   留在这里的四位相公,全都从中书舍人这个官位上走过。因中书舍人,几乎是预备给未来宰相用的官职。正常情况下,中书令都要做一遍中书舍人才是。而身为中书舍人,只要不出意外,就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宰相路了。   一言以蔽之,这里的几位相公都看出了刘相公对他小学生的安排,并且在暗中助力。   张相公道:“若是不出错,言素臣三十岁时,便可为中书舍人了。”   刘相公叹:“我这个学生不能以常理推之。他肯定会出一些事……我们打个赌如何?说不定我这个学生,三十岁时可以走到宰相这一步。”   其他几个相公皆笑。   皆不信。   说:“刘老头喝多了罢?也罢,你这般相信你的学生,我们就与你赌一赌便是。”   -----   言尚到刘相公这里来拜的时候,听到屋中几位相公的朗笑声。他进去后,不动声色地请安,神色如常。   几位相公对他这般仪态都点了点头。   刘相公将言尚前几日写成的关于出使、开商路的折子拿出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刘相公随口就商路上的兵马、出使的各国路径问言尚,言尚有的能答出,有的答不出。答不出的,言尚便惭愧,说自己会去查。然而言尚看到几位相公都坐在这里,心里一动,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便努力宣讲自己折子中的思想,希望能得到这几位相公的支持。   四位相公中最好脾气的张相公笑道:“好了,我们几个老头子已经看这个折子看了好几日了。如果不是感兴趣,不会叫你来问话的。还要恭喜一声,你要升调了。可惜的是,中书省之后我等几个老头子的抉择,你是看不到了。”   言尚一愣,微有些遗憾。   见他不喜反怅,几位相公面面相觑,皆是笑。一相公道:“你是舍不得你这本折子么?怕你走了,无人能执行你这本折子所奏的内容?”   言尚温声:“不瞒几位相公,臣确实觉得若是朝廷准备采纳这本折子所奏,臣留在中书省是最好的。”   刘相公板脸冷笑:“留中书省干什么?等着此事办成,你再加一个大功劳么?是嫌我等现在将你调出来,挡了你的升官路,抢了你的功绩?”   言尚神色不变,轻声:“为国效力,岂只以功绩论之?臣并非那般狭隘之人,只是觉得臣最了解臣这份折子,留在中书省作用最大。臣并不是为功绩,只要臣留在这里,功绩送给旁人也无妨。”   一相公道:“看来是喜欢中书省,想赖着不走了。”   言尚低头说惭愧。   几个相公沉着脸沉得久了,终是张相公先耐不住笑了:“行了,不逗你了。刘老头,还是你说吧。”   言尚心中本就觉得几位相公不是那般要抢他功绩的人,听到对方破了功也神色如常,只看向他老师。   刘相公说:“我们要调你去户部,为户部尚书都事。”   言尚心中微顿时,已俯身行礼,微有些出乎他意料。   户部尚书都事,是从七品上的官位。他现在的中书省主事,是从八品下的官位。这一升调,跨了一个大品阶,直接从八品跳到了七品……跨度实在好大。   看出他心中疑惑,张相公笑着为他解释:“正是你运气好,户部原来的一位尚书都事,父亲刚没了,回家守孝去了。太子听说你要去户部,就直接让你顶了那个职位,说太低的,辱没你的才能。我等只是想让你去户部,太子却给你升了一大品阶,你该谢太子才是。”   言尚却还是向几位相公道谢:“若是能去户部,中书省准备派遣出使使臣,户部准备开辟官方商路……几位相公是仍想我参与此事,才将我派去户部。我仍要谢几位相公的恩典。”   言尚心里想,太子给他跳了一个品阶,难道这就是暮晚摇说的从中出力么?这就是暮晚摇向皇帝请的官位么?可是怎么看几位相公的神色,这个官位像是他们定下来的,陛下并没有插手?   几个相公被恭维得心里舒服,都笑而不语。提拔人是不错,但如果自己提拔人的时候对方能瞬间感知到,这种感觉更好。觉得不枉费栽培他。   刘相公顿了一顿,语气正经:“唔,还没完。你的官位真正说起来,是户部尚书都事,兼殿中侍御史。”   言尚一愣,然后看一眼他老师正经得不行的神色,瞬间明白后面那个同样是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才是暮晚摇请的官位。言尚脸一红,因这几位相公显然都知道这是公主请的、却都在装不知道……言尚红着脸,忍着羞意再次行礼。   几位相公都装得一本正经,好像完全不知这个兼任是怎么回事。   今日就要忙完升调这些事务,言尚当天就需要去户部报道。只是出去后,他又回来,跟几位相公报告罗修的事:   “……臣派了一个乌蛮出身的人试探这位罗修,这位罗修让人去南蛮传消息,传地图。都是我大魏的……臣怀疑,大魏有官员和这位罗修勾结……”   几位相公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很满意言尚有始有终,将这事告诉他们。若是言尚就这般走了,不说这个消息,显然也无人能怪他。毕竟他已经不算是中书省的人了。   张相公直接道:“那你继续负责查此事吧,既然你有了殿中侍御史这个官职,纠察百官就是你分内事。之后这事不用向我等禀报,查出来后,归御史台管辖。”   言尚应下,向他们拜别。之后他又和中书省的其他同僚告别,众人恭喜他升调,连续两天为他设宴相送,自是不提。   -----   罗修被大魏封了一个右卫大将军的官职,强行留在长安,哪里也去不了。罗修雇韩束行去南蛮向南蛮王送地图送消息,不想被言尚从中截断,韩束行是言尚这边的人。   站在言二郎的府中书舍内,韩束行将这些汇报完,等着言尚的下一步安排。   言尚沉吟片刻后,对韩束行友好地说:“既然罗修雇你出长安去南蛮送消息,你不如就直接趁此机会离开长安吧。之后罗修这边的事,不用你再忙了。”   罗修这边一定是有大魏官员给他传递消息,他才能得到那般详细的情报。言尚现在就是等,看那个人什么时候冒出头,再次和罗修联系。   罗修留在大魏,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那个和罗修合作过的人,一定会不安,会露出马脚。   而这些,都已经不需要韩束行了。   韩束行怔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言尚的意思,是给他自由,他可以离开长安,想去哪里去哪里。欣喜若狂的情绪先涌上,之后却是茫然不解。   韩束行:“二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低下头,沉默半晌道:“我这些年,从没有自己主动去过哪里。我已经……不适应外面世界了。二郎,我武功好,你留我当个卫士吧。我不用月钱,二郎管我饭吃便好。”   言尚温和道:“我身边没有武功如你这般好的卫士用,你愿意留下,我自然欣喜。然而我不能因此耽误你。   “你只是多年被关押,失去了目标,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这般是不正常的。我希望你能离开长安,不拘于去哪里,四处走走,也许你会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你生存的意义。韩束行,你已经不是奴,不要再将自己看成奴。   “你自去这个天地多走走。若是许多年后,你仍是没有目标,不知生活意义,再来找我也不迟。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对旧人弃之不管的。”   韩束行怔怔看他半晌,终是点了头。他并不明白很多道理,只是觉得言二郎说话很好听,每次都能说到他心里去。这种说话技巧他不理解,但言尚的推心置腹,仍让他心中生暖。   韩束行跪下,向言尚郑重行了一个大魏人的礼数,才推门出去。   -----   解决完韩束行的事,言尚继续在书舍办公。他琢磨着自己的行程,却又心神不宁。   因他没有忘记,今日下午,是杨嗣约暮晚摇去慈恩寺看戏了。   那日他被困在车中,羞耻至极,恨暮晚摇恨得无法,怒她将自己逼到躲在车中那种地步。之后想起来,言尚又记起杨嗣跟暮晚摇的相约,心里就一阵热一阵冷。   他想过问,可是他又在和暮晚摇赌气,不应该过问。   然而言尚心中在意杨嗣,远胜过他在意蒙在石的存在。因为暮晚摇不喜欢蒙在石,可是暮晚摇和杨嗣却那般好。杨三郎少年风流,意态潇洒,长安的女郎们天天追在杨三郎身后跑,暮晚摇也是喜欢的吧?   言尚觉得,若不是自己横插一脚……也许暮晚摇会和杨嗣修成正果。   他在意杨嗣在意得心里发酸,坐立不安。   言尚写了一会儿折子,仍是稳不下心神。他只好让仆从云书进来,故作无事地让云书去问:“殿下可曾回来?”   过会儿云书回来说,殿下午时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云书看言尚:“郎君有事寻殿下?”   言尚垂目静坐,说:“没事。”   可是过了一会儿,言尚又忍不住派仆从去问,而暮晚摇依然没有回来。来来去去好几趟,眼见天色到了傍晚,那女子仍不回来。言尚心浮气躁,胡乱猜测为何久久不归,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他自然相信他二人的人品。   可是、可是……   郎君坐在书舍中办公,云书站在廊下感叹一句:“天快黑了,坊门马上就关了。殿下今晚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话一落,书舍的门就打开了。   言尚面色不自在,却正经地轻声:“我去慈恩寺一趟。”   云书:“可是去接殿下回来?”   言尚:“自然不是。是、是……我向慈恩寺捐了些香火钱,主持一直想寻我道谢,却被我躲着。而今我突然想起此事,要去处理一下。”   云书便去备马了,而云书回头看一眼回房的郎君,心里忍不住一叹,为自家郎君抱屈。   心想二郎脾气也太好了。   哪有和气地回答自己仆从问题的郎君?   又哪有明明在生气、却还要去接人的郎君?   云书从来没信言尚是去见慈恩寺主持的,言尚这般施恩不图报的人,捐了就捐了,不会等着人来谢。言二郎去慈恩寺,只能是为丹阳公主……自家郎君这般温柔,丹阳公主可不要辜负才是。   -----   言尚出门的时候,长安城门进了驿站来的信使。   一封信送往韦七郎的住处,一封信送往暮晚摇的住处。   东宫之中,太子一直关注着此事。信使一入长安城,东宫便已然知道了。   自从演兵之事结束后,可以说,太子一直在等着信使进长安。太子乃心机深沉之人,知道李家和皇室的关系一旦和缓,李家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   而今他等来了。   虽然不能截获来自李家的信,但是这信同时送去韦七郎和暮晚摇,已经给出了一个讯息。   太子沉思着。   如果他是金陵李氏的家主,当暮晚摇在长安权势一点点增大后,当皇帝和金陵李氏开始和解后,他就会立刻促成暮晚摇和韦树的婚事,让南方大世家和北方大世家结盟。   两大世家结盟后,韦家便会帮李家重新回到长安。   太子自是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的。他当日召杨嗣回来,就是为了拉拢李家。可惜李家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暮晚摇和杨嗣的态度也反反复复,这个联姻一直推行不下去。   兼之韦树尚且少年,太子便想不急,再等等。   而今韦树也不过十六。但是在李家看来,联姻的时机恐怕已经到了。   太子却要放杨嗣离开,不能用杨嗣来笼络暮晚摇。   太子沉吟着,喃喃自语:“不能让六妹和韦家联姻,他二家好上加好,孤却得不到太多好处。成亲后,六妹会偏向韦家那般中派,孤这边的势力就要弱了……最好,是将六妹留下,将李家笼络到孤这边。”   他手敲着桌案,微微露出一丝笑:“好在,暮晚摇对韦七郎,应该没有男女之情才对。她有男女之情的人……是言尚啊。而今,言尚到了户部,正归孤管。   “孤若是要六妹和言尚成亲,岂不是既做了好人,又得了李家资源?”   李家不就是想回来长安政治中心么?自己也可以帮忙啊。   当下有了决定,太子起身,准备去见皇帝。   -----   暮晚摇一无所知,正与杨嗣在慈恩寺看戏。   言尚策马入寺,入了纷涌的人流,四处寻找那二人。   韦七郎府邸,赵灵妃奄奄一息地趴在案上烦恼自己被逼婚的事,韦树坐在她对面,打开信纸,看到自己老师、即暮晚摇舅舅李执的信——   无他。   希望他和暮晚摇即刻定亲。   窗外噼啪一声,雨点如豆,敲在木檐上。天幕昏昏,风雨晚来,云卷如潮。 第100章   长安的戏场大多集中在晋昌坊大慈恩寺。   暮晚摇就是和杨嗣去慈恩寺看戏的。   此年代的寺院功能极多, 不只拜佛求缘, 还能供书生借住, 供病人疗养,供大师讲佛法,供戏场娱乐。慈恩寺作为长安足够有名的大寺, 看戏时,有专门为公主设的供座。   不过今日暮晚摇和杨嗣都没有用贵族人士的特权,而是如寻常百姓一般,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下午戏。   晚上佛寺会燃灯,傍晚时下了雨。众人纷纷进庙中、廊下躲雨。杨嗣和暮晚摇也随着人群去屋檐下躲雨。二人刚冒雨躲到屋檐下,暮晚摇哆嗦了一下,杨嗣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了。   她瞥目望他一眼。   英俊高大的、像哥哥一样的少年郎手搭在她肩上,对她一笑。那般无所谓的风格, 独属于杨三郎。暮晚摇便也禁不住笑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杨嗣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二人一同看着昏昏天幕下突如其来的暴雨,看其他百姓仍在雨水中穿梭, 找躲雨的地方。   暮晚摇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杨嗣:“怎么?”   暮晚摇望着雨下躲避的那些百姓,轻声:“我是想到,如果言尚在的话,他肯定要下场去给人送伞、或指挥人如何躲雨了。”   杨嗣微顿。   说:“他那么爱多管闲事么?”   暮晚摇淡淡的:“嗯。”   她眯了下眼,眼中被雨水沾染得雾濛濛。她声音轻柔:“我就是他当初管闲事管出来的。”   如果初次相见,不是他多管闲事为她指路去哪里躲雨,也不会有两人现今的缘分了。   杨嗣探究地低头看她, 看她侧脸如雪,黑眸长睫。她安然无比地望着天地大雨,这般恬静的模样这样动人,乖巧的……有些像他以前认识的暮晚摇了。   杨嗣低声:“真好。”   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长安,将暮晚摇托付给言尚。一个让浑身扎满了刺的公主信赖的人,应该是值得他信任的吧?   暮晚摇没有问他说什么“真好”,只道:“你什么时候离京?”   杨嗣笑:“今晚就走。”   暮晚摇诧异,扭头看向他:“这么急?你一个人走么?”   杨嗣啧啧,吊儿郎当道:“不然呢?我在长安也没什么事,没什么牵挂了。早走早了嘛,何必一直吊着不放。”   暮晚摇淡声:“杨三郎总是这般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不受任何人束缚。”   杨嗣沉默半晌,自嘲一笑。   他说:“我也是受人约束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自在。”   看暮晚摇不信地看他,杨嗣道:“我希望我阿父阿母平安健康,希望我关心在意的人活得特别好。”   他稍微停顿一下,才压低声音:“我也希望我此去陇右,能够帮到朗大哥。”   暮晚摇没说话。   杨嗣口中的“朗大哥”,自然是太子殿下,暮朗。只是没人会像杨嗣这般喊人罢了。   他们一直避着人,卫士们不让寻常百姓靠近二人。杨嗣语气平静:“朗大哥一直没有兵权,长安被秦王的人马管得滴水不漏,他实在艰难。好不容易借助演兵一事渗入了一点兵部,让秦王被关在府上休息……我又走了,让他在长安的布局得重新安排。   “我啊,就希望我从一个小兵做起,在陇右能够发挥出一些优势。改日我凭自己在陇右拼出了一个将军位,朗大哥在长安的局面就能好一些。一个太子,好不容易掌控财权,却没有兵权……还不如一个郡王,实在太可笑了。”   暮晚摇说:“你对他真好。”   杨嗣没再多说了。   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一直很好,不用旁人多说。太子明明需要他在长安,却放他离开。而他在陇右杀戮场中拼杀,也希望能够帮到太子。   杨嗣低头认真道:“摇摇,我希望我走后,你能和殿下和平共处。”   暮晚摇嘲弄道:“这取决于他,不是么?他是我的天然选择项,我没有其他人可选。可是他待我这个亲妹妹,却还不如待你这个外人心诚。我自然会想和他和平共处,好好合作。但是我也不能给你保证。   “杨三,你希望我们都好。我也希望我们都各取所需。但是这一切都有前提,不是么?”   杨嗣俯眼望着她,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他抬头去看雨了,雨水哗哗,渐渐小了一点儿,暮晚摇听到杨嗣叹了口气。   让杨嗣这般意气风流的人叹气,暮晚摇心里有些难受。   暮晚摇垂眸:“我到底不是你记忆中的暮晚摇了。”   她依然可以和杨嗣一起来慈恩寺看戏,但是少女时期那个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嗣身后的小公主,到底已经消失了。她可以伪装自己还是当年的她,然而她和杨嗣都知道,看一场戏,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杨嗣低头看她,说:“不要这么说,摇摇。人都会长大的。你经历了这么多……如果还是当初的你,岂不是太可怕了?”   暮晚摇仰起脸来,漆黑如水的眼睛望向他。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其实也有很多遗憾。我遗憾当初你和亲时,我为什么没有带你走。我遗憾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去乌蛮。我遗憾我为何是杨家三郎,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多少次有冲动去找你,都被拦了下来。有时候我都遗憾……为什么早年时,更早的时候,我们没有定亲。”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候我们有婚约,你是不是就不用去和亲了。我想保护你,可我没有能力。你不知道我多少次为此痛恨自己。”   暮晚摇抿唇。   她眼中雾水涟涟,尽是雨水惹起来的。除了在言尚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任何人哭了。   所以她现在也哭不出来,她只是心里难受,觉得一些委屈。   暮晚摇终是垂目笑:“我相信你。但我现在也很好,不是么?”   杨嗣“嗯”一声。   他站直身子,没有再说话了。他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着天地间慢慢小下来的雨。   雨水小了,天也黑了。寺中渐次亮起了灯火,砌下、庭中、行廊等处纷纷燃灯。   天地变得幽暗又光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能灭了灯烛,那躲在廊下的人流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也不顾小雨,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去看灯舍钱了。   暮晚摇听到杨嗣在耳边道:“摇摇,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弥补遗憾了。但是我们还有未来。”   这是尚未及冠、还是个少年的杨嗣,留在暮晚摇心里,最重要的一句话。长长年年,日日夜夜,午夜梦回时,她会经常想起这句话。   -----   之后杨嗣便与暮晚摇告别,说要出城了。暮晚摇心中不舍,便也牵来马,说要送他。杨嗣心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呢。   然而看暮晚摇一眼,他还是默许她送了。   二人骑马出寺,在黑夜中穿行。刚下过雨的天地泛着一股浓郁的潮气,泥土香、花香,都掩在空气中。幽幽静静,丝丝缕缕。二人边骑马,边聊天,就如往日一般——   杨嗣骑在马上,大声:“说起来,我还感谢言二郎,把你这个难搞的女郎收走了。”   骑马跟在他笔直挺拔的身后,暮晚摇隔着幕离瞪他一眼:“乱说!他没有收走我。”   杨嗣扭头看她,笑:“怎么,你还要始乱终弃啊?太残忍了吧摇摇。”   暮晚摇:“我这边复杂着呢,谁像你那么简单。”   杨嗣:“你就是放不下利益而已。不就是夹在太子和李家之间么,李家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你也不必处处看人脸色嘛。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就让你从此逃避?   “我要是你,我早点头嫁言二了。言二多好欺负。”   暮晚摇怼道:“你当然愿意了!你早说过你就喜欢他那样的女郎,你还天天跟我打听有没有换个性别的言二。你也好意思!”   杨嗣大笑。   他随意道:“有何不可啊?咱们兄妹,看异性的眼光,不是都一样嘛。说起来,言二真的没有妹妹啊?”   暮晚摇:“没有!你别做梦了!”   杨嗣遗憾,又来劝她:“好儿郎不能等,等着等着就没了。凡事到最后,其实都是临门一脚的功夫。你总是这么犹豫惧怕,可别把自己耽误没了。你也得坦诚一点……言素臣虽然脾气好,但是你也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你怎么忍心玩弄人家?”   暮晚摇心里想他说的可真简单。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道:“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没有去岭南就好了。反正太子逼着我嫁你,嫁给你也挺好的。”   杨嗣:“别!咱俩不要互相折磨了!我喜欢的是以前那个乖巧的妹妹暮晚摇,不是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暮晚摇。我啊,我要一颗琉璃一样独属于我的心。你没有了,不要来折磨我。”   被人这么嫌弃,暮晚摇生气,抓紧马缰快几步,一鞭子挥在杨嗣座下的马上。那马受惊,瞬间扬起蹄子快跑。   杨嗣却丝毫不慌,他轻轻松松地重新控马。马冲了出去,风中反而传来他的朗声大笑:“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暮晚摇忍不住笑了。   她唾一声:“疯子。”   也不得不追上他。   卫士们远远跟在郎君和公主身后,见二人又说又笑,你追我赶,何其轻松自在。卫士们也跟着十分放松,并不着急公主会遇难。毕竟有杨三郎在。   二人在城门前下马,递了腰牌后,二人牵马出城门。   话已经说到了最后,杨嗣最后劝了一句:“反正你有什么麻烦,要跟言二郎说。就是嫁不了人,也要说出来。一直憋着,憋到最后两败俱伤。这种事,太多了。摇摇,不要没长嘴。”   暮晚摇怼他:“长嘴了就要吓跑人了。”   杨嗣回头:“也许不是吓跑呢?你怎么不试试?你不能对人多点信心么?”   暮晚摇目中一闪:“哎……”   她看到城门口站着一众黑影,好似在等人。她认出了为首的一人,正要提醒杨嗣,杨嗣却还跟她调、笑,只是一扭头,杨嗣看到了城门外的人,一下子深吸了口气。   杨嗣一下子站得笔直了些,语调都一本正经了:“阿父……你怎么来了?”   杨父领着府上卫士,就站在城门外等着儿子出城。看到儿子和公主一起,暮晚摇神色冷淡,杨嗣有些局促,杨父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没说他们。   暮晚摇面色冷淡,心里也是瑟缩一下。杨嗣的父亲是个冷面匠,特别严肃。杨嗣小时候经常被他父亲吊起来打……以至于暮晚摇现在看到杨父,都有点儿小腿肚子发抖。   杨嗣站得那么笔直,也能理解了。   他是有点怕他父亲的。   杨父却只道:“你母亲哭得受不了,非要我来送你。我便来了。”   杨嗣挠头,干干说了一句:“……哦。”   他有点不自在的:“多谢二老……关心?”   暮晚摇:“……”   觉得他肯定又欠抽了。   然多年不见,也许是杨嗣大了、再打儿子不好,也许是杨父老了、挥不动鞭子了,杨父居然对杨嗣的混账毫无反应。   杨父说:“你让太子来给我们做说客,太子说是他让你去战场……但是我们还不清楚你么?你要是不想去,殿下岂会逼迫你。八成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杨家在边军从来没有势力,也没有人能够照顾你。只有一些世家交情,你到陇右后有困难了就去找人帮忙。   “我看你此次是打算常年在那里待着了。这些资料你拿着,也许有用。”   杨父淡着脸,让卫士取出了一个包裹递给杨嗣。   杨父看一眼包袱:“里面应该还有你母亲给你准备的衣衫、干粮,还有一些疗伤的神药之类的。去了后常和家里写信。”   杨嗣静静听着他父亲对他的安排,初时以为父亲会责骂的隐患消失后,他身子放松下来,然后看到这些林林总总的准备,又沉默了下去。   半晌,杨父交代完了,转身要毫不犹豫地回城时,杨嗣追上一步:“阿父……我走了,会不会让你们为难?”   杨父回头:“为难什么?”   杨嗣:“就是,我不是咱们家的嫡系唯一郎君嘛……”   杨父:“那你不必担心。为父正准备趁着还有力气,再生一个儿子出来。纵使没有,以后过继一个过来。难道你以为嫡系指望着你光宗耀祖?我们从来就没指望过你。”   这话说的,暮晚摇噗嗤一笑。   被杨嗣瞪一眼。   杨嗣也被他父亲噎住,干笑道:“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杨嗣本就没有那么重的心思,他轻轻松松地再次跟暮晚摇和杨父等人告别后,翻身上马,直接走了。尘土在他身后卷起一阵,如浓黄的风一般。他御马了得,马上风采极佳,让城门口的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背影。   暮晚摇站在杨父身边,听杨父低低叹了口气。   听到他说:“三郎,从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愿你平安一生。   “莫要死在战场上,让我们白发送你。”   那声音极低,语气带着寥落。是暮晚摇从未在杨父身上听过的。她诧异地扭头看他,黑暗中,隐约觉得杨父和自己以为的那种严肃可怕的人不一样。   杨父对她道:“让公主见笑了。”   暮晚摇有些慌,轻声:“我只是没想到……您有这样一面。”   杨父:“以为我见到杨嗣就想揍他么?殿下,天下岂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暮晚摇没有说话。   她立在城门口,让出了路,和杨父谦让一番,还是让杨父一行人先回城了。之后暮晚摇看一眼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城外,再看一眼城中远去的杨父一行人。   想到日后很长时间见不到杨嗣了,她心里也一阵失落难过。   然后她在心里回答杨父:有的。天下是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   暮晚摇重新回了慈恩寺。没有其他缘故,因为她的侍女们还在寺中等她,她要回寺带人一起走。   然而这一次回到慈恩寺,因为雨已经停了,寺中通明,四处灯火达旦,照得亮堂堂的。人们擦肩接踵,密密麻麻,让暮晚摇看得一阵头大。   暮晚摇让卫士们进去找侍女,便只站在寺门口一片地方等人。她对看寺中灯火没有兴趣,将发间的幕离摘下,在手中摇晃着扇风。而这般随意地看着寺中来往进出的行人,暮晚摇目光忽一凝。   她看到了言尚。   他长袍束带,一身青白色,长发用白色发带束着。发带落在他衣上,和衣袖缠在一起。他在人中行走,四处张望。那芝兰玉树的相貌,在人群中显眼无比,引得无数女郎悄悄看他。   有大胆娘子前去和他说话,便见他礼貌后退三步行礼,还和那主动搭话的娘子说话,像在询问什么。   暮晚摇便隔着人群,这样看言尚,心想原来他在外面,是这个样子的啊。   哎,宛如玉竹,俊美清逸。   言尚这边找人时,暮晚摇就那样站在人群外观察他。他有些迷茫地立了一会儿,目光随意地向寺门口这个方向看来,这一下,暮晚摇便看到他呆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亮起。   他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向她这边要走来。   暮晚摇心想:哎,这人好无趣。看到她隔着人观察他,故意看他找人,他都不生气的么?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么?之前还在生她的气呢。   她愈发心中生愧。   而就是言尚向她走来时,两人中间的人群中,忽有一个小孩摔倒,放声大哭起来。周围有大人关切停步,却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暮晚摇便看着言尚犹豫地向她看了一眼,露出抱歉的神色。   果然,如她所料,他果断过去,蹲下看那个小孩儿,轻声细语地安慰询问了。   暮晚摇终于不在原地等了,而是走了过去,站到了言尚身边。寺中来往人很挤,她看言尚蹲在这里,不少人挤过来,要将他和怀里抱着的小孩挤得摔倒。暮晚摇一个眼神送出,当即有卫士开路,腾出一段空地。   暮晚摇问言尚:“怎么了?”   她看言尚还抱着这个孩子,低声和小孩说话。   言尚抬头,蹙眉轻声:“他父母不见了,他又发了烧。我想将他送去寺中的养病坊,等他父母来找他。殿下……”   暮晚摇颔首:“可以。”   她不介意,言尚微松口气,抱着小孩站了起来。   大约言尚身上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暮晚摇和卫士们跟着他,众人一路去养病坊,就见言尚怀里的小孩从最开始地抽抽搭搭,最后居然不哭了,心安理得地抱住了言尚的脖颈,将哭累了的小脸搭在了言尚肩上。   小孩从言尚肩头去看跟在后面的漂亮女郎。   暮晚摇见这个小孩也不过四五岁,言尚说他发烧了,暮晚摇看着倒觉得还好,挺正常的。   小孩开始跟言尚身后的暮晚摇沟通了:“姐姐,你是言哥哥的妻子么?就像我阿父阿母那样。”   暮晚摇不吭气。   言尚低声:“不是的,这个姐姐还没有嫁人,你不要乱说呀。”   小孩诧异睁大眼:“那她怎么跟着你呀哥哥?”   言尚低声:“我们是朋友。”   小孩半懂不懂地点头,趴在言尚肩上不说话了。   暮晚摇却是听得难受。因为她的不回应,言尚只能说两人是朋友么?   -----   好不容易将小孩送去了养病坊,暮晚摇和言尚出来。   暮晚摇说:“我以为你要在那里一直等到那个小孩的父母来,才肯放心离开。”   言尚低声:“殿下还在,我岂能丢下殿下不管?如此已经足够了。并不是我在那里等,就能等到人的。我跟养病坊的人交代了,明天再过来问一下,如果那个小孩儿找到了父母,就是最好的。”   暮晚摇侧头看他,道:“你真的对谁都好。”   言尚向她望来,怔一下:“你讨厌我这样么?”   暮晚摇想了下:“还好。你这样是麻烦了一点,但也不讨厌。”   言尚露出一些笑。   二人在灯火下走,言尚低声问她:“你和杨三郎……下午待得还好吧?”   暮晚摇:“嗯啊。”   言尚又犹豫,他近乎纠结地问:“我来寺中没有找到你,问主持,主持也说不知道。你是不是送杨三郎回府了?”   暮晚摇:“我送他出城了,他直接走了。”   言尚:“这样啊。”   他不再说话了,便换暮晚摇侧头打量他。看他蹙着眉,既有些放下心,又有些后悔自己的龌龊,还有些纠结自己为何要这样,最后,就是……还有一些吃醋就是了。   言尚抬目,与她的视线对上。   重重火光照在二人的眼中。   二人都齐齐怔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四处人海潮朝,好似一下子放空。二人这般对视,寂静安然,命不由己,竟是看得痴然,眷恋不已。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情意。   言尚看她半天,喉口动了动,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得离自己近一些。言尚:“摇摇,为了我,你以后能不能和其他郎君……”   暮晚摇不等他说完:“能。”   他诧异看来。   暮晚摇眼神冷淡的:“我本来也没喜欢过他们谁,你不必担心。我和我姑姑不一样,我不爱乱七八糟的许多人。”   言尚目露温柔,轻声:“怎么这么说?你当然和她不一样,我心里知道的。”   人流中,他终是不好意思做更多的动作,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就已经是他的大胆了。   而暮晚摇看着他,心里一会儿想到言尚方才对那个小孩的好,一会儿想到杨嗣说的“你要长嘴,不要耽误人家”,一会儿还想到身在乌蛮时的痛苦,甚至想到岭南时所见的言尚家人……   她突然说:“可我有一样是和我姑姑相同的。   “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混乱人群中,言尚正小心牵着她走,怕她被人撞到。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混在嘈杂人声中,本是听不到的。可是言尚那么关注她,他一下子就听到了。   他扭头看向她,抓她的手腕一紧。   他说:“你说什么?”   暮晚摇:“我不能给你孩子。”   言尚静了半晌,勉强笑道:“没关系,我不求那个。我们还年轻,我现在只想能够和你、和你修成正果……”   暮晚摇微微笑一下。   眼神却是冷的。   她说:“言尚,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不要装不懂。我不是说我不愿意给你一个孩子,而是我不能,没有能力。我没法生孩子。”   言尚呆呆看着她。   突然爆来的信息,让他茫然地望着她。   他握着她的手腕,暮晚摇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好一会儿,他说:“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暮晚摇:“你觉得呢?”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对他笑了笑,道:“不用急着跟我说话,不用急着给我回应。你现在是不是很乱,很茫然,是不是分不清我的真话假话。好好回去想一想,仔细想这个问题。   “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不能一直骗你,一直欺负你无知。杨嗣说得对,我不能看你好欺负,就一直哄骗你。   “好好想一想吧,言尚。”   -----   皇帝寝宫中,刚刚送走太子,老皇帝睡不着了,沉思着幼女的婚事。   其实到今天这一步,暮晚摇嫁谁,对老皇帝来说都无所谓。   李家要和韦家结盟又如何?暮晚摇没有孩子,这个结盟只会变得短暂,成不了气候。因为没有血脉牵连,无论是李家还是韦家,都不可能为对方付出。撇开暮晚摇,他们两家当然也能联姻。   但是李家还是舍不得暮晚摇这个皇室血脉。   皇帝在黑暗中喃声:“言尚么……”   也不是不行。   兜兜转转,还是同一个指婚的人。只是比起当初老皇帝想打发掉暮晚摇,这一次,老皇帝忍不住开始为暮晚摇打算一番。   只要暮晚摇喜欢,他就算逼迫,也要把言尚给暮晚摇弄来。   言尚不能背叛暮晚摇,那么他就要言尚也不能生孩子……不能有其他孩子威胁暮晚摇的地位。   而且要言尚变得足够强,在他走后,能够护住暮晚摇。   皇帝的爱和恨都透着一股冷漠无情,让人心悸。   当皇帝暗自琢磨着这些时,他心里已经织了一张网开始布局,而面上却始终淡漠,好似完全不操心他们这些孩子的事情一样。正是他这般好似诸事不管的态度,才……让所有人都很大胆,为自己筹谋。 第101章   公主府的卫士和侍女们, 都能感受到暮晚摇和言尚从慈恩寺出来后的那种低气压。   两人不如往日那般只是互相看一眼, 那样的气氛就让旁人插不进去。   而今暮晚摇重新戴上了幕离, 走在前面, 言尚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言尚眼神有些空,暮晚摇回头,便看到他望着自己出神的目光,目中有些哀伤。   他哀伤地看着她,就让她心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   暮晚摇静默片刻,将那股情绪忍下去。   她道:“上车, 一道回府。”   言尚:“不必……”   暮晚摇不耐烦喝道:“让你上车就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公主突然的发火,吓了众人一跳。卫士和侍女们无措四顾,不明白公主如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言二郎发火。   然而言尚明白。   言尚看她一眼,隔着纱, 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想见她再一次关上了那道通向她心灵的门。她重新将自己用冰雪封了起来, 开始用刺提防着他。   言尚心里很乱, 他有太多糊涂账想不明白。他想开口说点什么, 却觉得自己现在说的所有一切都很虚伪, 很客套。他终是沉默下去,随她一同上了车。   这是第一次二人同车,却一路无话。   她既不来招他逗他,他也一直安静坐着。中间隔着张案,就像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压抑的氛围让人都受不了。好不容易挨到府邸门前, 暮晚摇感觉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面对言尚了。她迫不及待地开车门,不等言尚先下车后回来扶她,她直接就要扶着外面侍女的手下车。   袖子被身后的郎君轻轻扯住。   言尚低声:“摇摇……”   暮晚摇的后背瞬间僵直。   言尚:“我不在意……”   背着身,暮晚摇非要厌恶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言尚,我求求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虚伪一次?觉得我难受,觉得你不能不表明态度,所以你就要表明?你面对旁人时再多心思我也懒得管,在我这里,你能不能不这么虚伪?   “放手!”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手,暮晚摇懒得搭理他,自己用力一扯,就将袖子从他手中扯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留言尚一人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   迎接暮晚摇的,并不只是这一个问题。   虽然她答应言尚少喝酒,但是当晚她仍忍不住喝了一宿酒。次日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而过了一天后,傍晚时候,暮晚摇才看到金陵李氏给自己写的信。   既有来自李氏家主的信,其中也夹着一封自己的舅舅、南海县令李执的信。   两封信其实是同一内容,都是让她和韦树定亲。   信中说时机已足够成熟,暮晚摇在长安大权在握,韦树目前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正是二人定亲的好机会。哪怕定亲后,明年再成婚,都可以。   李家和韦家只是怕夜长梦多,怕暮晚摇权势太盛、日后掌控不了,所以急于在此时,趁着暮晚摇权势还没有大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将婚约定下来。婚约定下,两家就好走动了。李家就可以借着暮晚摇的手和韦家的帮忙,一点点重新回长安政治中心了。   逼婚,逼婚!   又是逼婚!   看到这两封信,暮晚摇就火冒三丈,觉得自己现在处处是麻烦。   他们就知道跟她逼婚,就知道拿着她的婚事做文章!哪怕她到了今天这一步,在他们眼中,联姻都是她的最大用途!   暮晚摇气得破口大骂,又摔了一屋子的器物杯盏、珍品瓷器,将公主府的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公主平时脾气也不好,但是自从有了言二郎后,公主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这是两年来,暮晚摇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而暮晚摇眼尖,看到夏容苍白着脸向外面退,她就拍案吼道:“不许去请言尚!今天我府上的事,你们谁敢让言尚知道一个字,我拔了她的舌头!”   公主的眼中尽是凶煞和戾气,她不再妩媚动人,而是变得阴冷尖锐。公主府的人惶恐不安,自是听令。尤其是作为贴身侍女的夏容,服侍公主时更是怕得浑身发抖。而她仅仅因为哆嗦了几下,就被公主罚去膳房刷碗。   哎……好怀念春华姐姐在的时候呀。   暮晚摇发了一通火,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她晚上也没心情用膳,就拿着书信回寝舍研究去了。而两个贴身侍女犹犹豫豫地端去果盘找公主,正碰上暮晚摇从寝舍出来。   暮晚摇说太闷了,她要透透气。侍女们连忙安排公主在府上散心,思考是否请府上乐人来弹唱讨好公主。暮晚摇却不等她们考虑出个章程,就自顾自地登上了府上最高的三层阁楼。   楼上灯笼点亮,腿上盖着一张薄褥,暮晚摇坐在阁楼上,习惯性地拢着手臂,望着对面府邸的灯火发呆。   她在想李韦两家的联姻。   她冷静地想着,要推掉这门婚事。   太子这里走了一个杨嗣,正是用人之际,她还要多安插人手,多拉拢朝臣,岂能在这时爆出来,说要跟韦家定亲?那太子会如何看她?她才站稳的跟脚,是否要因此事而打折扣?   而点头了这门婚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没太大好处的。   只对李家、韦家有好处。   而那两家一旦勾结上,她这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公主,很容易会被抛弃。也许他们会直接安排其他人再联姻,暮晚摇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过是当李家回到朝堂的一个桥梁。他们稀罕她身上这点儿皇室血脉……然而若无子嗣,自己的作用就不好说了。   暮晚摇冷漠地想着,她不能把路走到那种绝境上。   今日的暮晚摇,和当初刚回长安的暮晚摇已经不同了。她在政治场上磨砺了三年,她远比当初了解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她非常清楚自己只有站在太子和李家的中间,才能借势而起。她偏向任何一家,除非那一家大势已定,都不值得。   这门婚事,带给她的利益不够。   她要么拒婚,要么讨价还价,要那两家割舍更多的好处来,才肯答应这门婚事。只要有足够好处,成婚后她权势更大,不为他们所控,自己有没有子嗣,他两家都奈何不了她。   只是……韦树怎么办?   言尚又怎么办?   都要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而牺牲么?   暮晚摇略有迟疑,她放虚的目光凝实,熟稔十分地找到对面府邸书舍的位置,向那里看去。这一看让她怔忡,夜雾弥漫,她看到一个不明显的人影推开窗,站在窗前。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暮晚摇怔怔地看着,心脏跳到嗓子眼。   她难过地想:他在看我么?能看到么?   他会一直看我么?   -----   言尚心里乱糟糟的。   听一言,窥全貌。   他的心从暮晚摇说她不能生育那一刻,就开始乱了。他忍不住会想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是天生的不能生,还是后来的不能生?她怎么知道她不能生?难道还有女人天生不能生孩子么?   而如果是后来的不能生……她在乌蛮,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   他心为此疼得发麻,他既痛恨自己的毫无想象力,也痛恨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想到南山时,涉水而立的暮晚摇,冲他哭着喊“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的暮晚摇……   言尚弓下身,捂着自己的心脏,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察觉呢?   她的痛苦,远比他以为的深!   如果她的痛苦是乌蛮造成的……自己在南山时一开战阻止她杀蒙在石,她该多难过,多绝望。她孤立无援,连他也不信她,觉得她鲁莽了……   可是这人间事,谁又应该事事冷静呢?   事事冷静的是圣人,既不是暮晚摇,也不是言尚。   蒙在石……为什么当初没有杀了他?   然而言尚又要逼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想那些已经无用,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问题——暮晚摇不能生孩子的话,他和她怎么办?   自古以孝治天下。   若是没有子嗣,便是不孝,是大错。   内宦们为何被士人那般嫌恶,瞧不上?一则是辱了尊严,二则,不就是断子绝根,没有子嗣么?   言尚手撑着额头,想的自己头痛。他慢吞吞地打开一封来自岭南的信,是今早出门时收到的,他在户部忙了一天,到现在才有功夫打开信。   因为距离遥远,因为知道自己此生和父亲、兄长、弟弟妹妹的关系可能都只能依靠书信来维持,言尚对家中每次来的信件都十分看中。他常常和家中写信,寄东西,在银钱不缺后,更是经常地给家里寄钱,妄图希望这样能减轻自己不能赡养父亲的愧疚感。   每每收到家中信,他都珍贵地一读再读,缓解思乡之苦。   然而这一晚,只是看到信封,言尚就手臂发麻,觉得压力极大。他喘不上气,麻木了许久,才打开信件。   信中都是家中最近的一些情况,对他的一些挂念。有一件好事,是说他三弟跟一位千金定了亲,今年就要成婚了。知道言尚是朝廷命官,轻易不能离开长安,言尚回不去岭南,他们在信中安慰言尚,说待三弟中了州考,也许能带着妻子来长安,让他见一见自己的弟媳。   信中一派喜悦。   言尚也为三弟高兴。   只是父亲在最后催促他,问他为何还是迟迟不成亲。难道等他三弟都有了孩子,等言晓舟都嫁人了,他仍然成不了亲么?   比起前两年的言父在心中只是规劝,今年随着言三郎定亲,言父已经十分着急,颇为不耐。只因言尚还不成亲,让言父在乡邻家压力也极大。而言尚若是能成亲,言家一家人,兴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和言尚见上一面。   言尚还差一年就到弱冠了,弱冠之龄尚无婚配,已经足以让素来好脾气、不怎么管儿子的言父着急。   言父问他是不是长安的女郎们太难讨好,又忧心忡忡需不需要找人帮他做媒,再催促他,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成了言家的笑话。言父认为自家二郎温柔和气,生得俊俏人又会说话,怎可能长安没有女郎喜欢?   一定是言尚太挑剔了,才耽误了婚姻大事。   言父最后幻想了一下子孙满堂的未来,结束了这封信。   而言尚手撑着额头看信,到最后几乎看不下去。他心中愧疚至极,因自己何止是不能成亲,自己是也许、也许……也没有孩子啊。   他喜欢暮晚摇,可是他不能有他和暮晚摇的孩子。   心中泣血一般,言尚闭目,伏在案上,感觉失去了方向,又恨又无力。   他第一次对这段感情生了犹豫,生了害怕,生了踟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此年代,没有子嗣的后果,被人指摘一辈子的后果……太可怕了。他又不是暮晚摇那般公主之尊,没有人会说公主,只会来说他。整个宗祠都会看着他,一个“不孝”压下来,他将被世人看轻、被族人看轻。即便他能承受,他还要面对家人的失望,面对他们的叹息。   这个付出一生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得将他打醒,让他浑身发冷,让他茫然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做错了什么,他的摇摇是做错了什么,他们才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言尚推开窗,想要透一透气,猝不及防,又在预料之中,他看到了对面府邸阁楼上的灯火。摇晃灯笼下,隐约有个女郎黑漆漆的影子坐在藤椅上。   女郎独坐高楼,使他思之如狂。   而今、而今……言尚只是定定看着那里,目不转睛。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目中生了潮气。他如钉在这里一般,心酸无比,难堪无比。   只能用悲伤的眼睛,远远看着她。   -----   之后许多天,言尚和暮晚摇都没有碰上面。   本在同一巷子,又住邻里,不想碰面比想碰面,要难上很多。但他二人就如同有默契一般,言尚要去府衙的时候,暮晚摇从不出门;暮晚摇傍晚回来的时候,言尚还在府衙办公务。   只是夜里阁楼上的灯笼,总是亮着。   四月上旬的一日,暮晚摇在宫中,陪自己的父皇说话。她府中厨娘酿了今春的“桃花酿”,她特意拿来宫中请皇帝品尝。而也许是入了春,天气暖和,皇帝的病情缓解,有了精神,他便也喜欢暮晚摇日日来宫中陪他说笑。   坐在窗下海棠旁,桃红色的裙裾漫铺地砖上,丹阳公主云鬓松挽,眼尾斜红,唇染丹朱。她的美丽,远远压过了那窗边海棠红的浓艳。   她手中托着小小一盏,正在笑盈盈地给皇帝介绍酒酿,便听到外面内宦通报:“陛下,太子殿下与户部尚书都事求见。”   皇帝便看到自己小女儿托着琉璃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纤浓绵密的睫毛颤了一下。   户部尚书都事,乃是言尚。   皇帝便看到暮晚摇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琉璃盏,仰起雪白面容,对他撒娇一般笑道:“那女儿便先告退了。”   皇帝笑着拦住了她:“不必退,都是自家人。”   谁是自家人?言尚么?   暮晚摇反应很快:“公主不能干涉政务的。”   皇帝唇角笑意加深。   不能干涉,她也干涉了那么多。反正大魏对公主是十分宽容的,只要不是谋反,基本对公主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大臣来参公主干政太多。   皇帝只道:“不要紧,他们估计只说两句话。”   皇帝都这样说了,暮晚摇就不好退下。只是她心脏剧跳,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却紧紧地握紧自己的袖子。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言尚了……她就要见到他了么?   -----   “臣向陛下请安、向公主殿下请安。”   熟悉的温润嗓音,如春水般流淌而来,潺潺入人的心房。枯槁一般的心房,好似都因为那道声音,而枯木逢春。   暮晚摇微微侧了下脸,向言尚看去。   对上他目光。   他却也不敢多看,很快移了目光。他后退一步,站在了太子身后。太子和皇帝都在观察暮晚摇和言尚,见他二人如此,皇帝和太子也对视了一眼,太子露出一丝放松的笑,觉得自己的筹谋可得。   皇帝则淡然,心想未必。   太子来见皇帝,是说起出访各国的使臣人员之事,说起大魏开商路之事。说来说去,便又是没钱,来找皇帝了。   皇帝啧一声,看向太子:“去年豪强之事,户部刚发了一笔财,这么快就用完了?未必吧。”   太子一凛。   皇帝对他的暗示到此为止:“你自己想法子吧。”   太子觉得皇帝好似在点自己贪污一般,却又没有多说。他一时闹不清楚皇帝对户部的事知道多少,便只咬牙笑:“是儿臣唐突了,儿臣会想法子补缺口的。”   皇帝淡漠的:“嗯。”   太子急着转移话题:“大魏和各国开商路一事,是言素臣负责的。儿臣叫他一同来,便是让他向父皇详细演说此事。”   皇帝颔首。   -----   暮晚摇一直在一旁听他们说政事,她有时走一回儿神,心想言尚不是才到户部么,太子这么着急就用上了?   到中午的时候,皇帝竟然留太子和言尚用膳。   暮晚摇惊讶了一下。   皇帝对太子一直是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毕竟是太子,皇帝通常情况下都是给太子面子的,留太子在这里用膳,虽然少见,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要留言尚?   凭什么留言尚?   言尚只是一个七品官,刚刚摆脱芝麻小官而已。论理,他这样的品阶,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皇帝凭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暮晚摇探究地看向言尚。   见言尚目中也露出一些惊讶。   原来他也不知道。   暮晚摇定了定神,提醒自己要警惕。   -----   用膳倒是规规矩矩的,只是皇帝和太子喝酒时,二人发现言尚不能喝酒,便都觉得有趣,多问了两句。言尚跟着两人喝了点儿浊酒,只是不多。而喝开了酒,紧绷的气氛就松懈了很多。   暮晚摇在旁听他们只是聊一些无聊小事,便也放下了心,开始专心用起膳来。   她垂着眸,优雅无比地拿着箸子夹菜,箸子从始至终不挨杯盏小盘一下,又一点儿声音不发出。这般用膳姿势,赏心悦目,不愧是公主风范。   太子数杯酒下肚,有些熏熏然。他看着暮晚摇,再看向另一旁规矩而坐的言尚。言尚从头到尾没有多看暮晚摇一次,让太子赞叹言尚的本事。换成其他年轻人,早忍不住偷看那般美丽的公主了。   何况太子知道言尚和暮晚摇关系不一般。   然而言尚和暮晚摇在皇帝和太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就好像他们不是很熟一般。   真能唬人。   太子哂笑,忽然倾身,看向言尚:“素臣啊。”   言尚抬眸。   太子对皇帝笑道:“父皇,您觉不觉得,素臣和摇摇看起来,格外相配?”   暮晚摇一僵,抬起了脸。   皇帝目光梭过他们,微笑着配合太子:“是挺配。朕当日不就为他二人指过婚么?可惜摇摇不懂事,拒了。朕记得言爱卿也说自己配不上公主殿下?”   言尚正要说话,太子强势打断:“是么,言素臣原来也拒了啊。”   他半开玩笑一样,手指着暮晚摇,对言尚似笑非笑道:“素臣,你今日再仔细看看,我们摇摇,是哪里和你不相配,你又哪里配不上?你们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俊容,岂不正是最相配的?你还在南山时帮过她,难道一点儿心思都没有?孤可不信。”   太子懒洋洋的:“你说,如果父皇再给你们指一次婚,言素臣,你还要拒吗?”   言尚眸子一顿。   他看向太子,再看向上位的皇帝,他明白过来这二人的意思,竟是在撮合他和暮晚摇。上一次的指婚不欢而散,而今他们再一次动了心思。   言尚沉默着。   他一时间,竟然想要不就这样吧。   皇命他是抗不了的,他也不能以死相抗,再次说自己配不上公主。皇帝和太子就好像推了他一把,他本还在茫然,还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和暮晚摇的关系……这样一来,他不用想了。   有人把婚事给他安排好了,不管日后如何,反正他也抗拒不了。他只用想日后怎么应对难题,不用再做选择题。   言尚的默然,让太子心中一喜,知道以言尚这般内敛之人,如此几乎可以表示言尚是同意的……暮晚摇却冷冰冰道:“父皇,大哥,你们再一次把我忘了么?”   太子怔然,看去:“怎么?你又不同意?”   暮晚摇被他诧异的语气气得眼红,冷笑着摔了箸子:“难道我的婚事,我就总是没有一点决定权么?你们就总能一次次当着我的面来讨论,替我安排么?”   她站了起来。   不在宴上,只有这几个人,暮晚摇不掩饰自己的脾气。   她冰冷的眼睛看着言尚,一字一句:“不同意!我依然不同意!”   说罢,暮晚摇直接扭身,掉头就走,出了宫殿。   宫殿气氛瞬间冷下。   言尚起身,向皇帝和太子俯身行礼。他要多说几句话,听皇帝淡声:“行了,你追去看看吧。摇摇脾气大,估计生气了。”   言尚眸子微缩,觉得皇帝如今对公主,似乎忍耐度比当初第一次赐婚时,高了很多。   -----   言尚匆匆出了殿,暮晚摇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正要追去,身后传来太子跟出来的声音:“素臣,等等。”   言尚心急如焚,却还是停了下来,回身向出殿的太子行礼。   太子说:“务必要哄好摇摇,知道么?”   言尚自是应下。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不要不当回事,孤已经打听到,金陵李氏和洛阳韦氏,有让摇摇和韦七郎定亲的意思。你若是不抓紧机会,不能让摇摇回心转意,她可能就嫁韦七郎了。”   言尚怔住。   他看向太子,眼眸静片刻,说:“原来这才是殿下你想指婚的真正缘故。”   原来并不是为暮晚摇着想。   太子眯眸,敏感觉得言尚好似冷淡,但言尚很快调整了态度,恭敬地说自己尽力,又向太子再次行礼后,匆匆离开。   -----   暮晚摇早已驱车回府,言尚一路追进了公主府去。   他在她寝舍门外好声好气地敲门,求她让他进去。里面人不应,言尚咬牙,低声:“殿下,我们今日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此事不能再拖了!殿下岂能一直逃避?”   里面女郎冷笑声传来,她说:“进来。”   言尚推门而入,见暮晚摇端坐着,目光冷寒地向他扎来,早就在等着他了。   言尚关上门,在原地站半天,说:“殿下方才为什么又拒婚了?”   暮晚摇:“呵,你倒是不想拒婚。想指望别人推你一把,给你直接把难题解决了。日后就是这门婚事是皇命,你身不由己,你反抗不了。我给你的难题,你根本不用解决,你只要应对之后的问题就行了。”   言尚向她看来,说:“如此有什么不好?我只要想如何应对我父母,应对族人,应对世人的眼光便是……有何不好?”   他语气也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怨怼。   暮晚摇拍案:“因为你根本不是出于本意!你是被逼着走到这一步的!你本心是犹豫的,是没有想清楚的!你只是懦夫,不敢细想!”   言尚红了眼,忍不住道:“那你要我如何?你要我如何?我当场向你发誓说没关系,你说我虚伪。我现在应下,你又说我不是出于本心。本心是什么?难道我不需要时间么,我不需要考虑么?这么大的事……你就要我毫不犹豫地认定你,支持你……你只图一时痛快,你就不想想后果,不想想我的难处?”   暮晚摇大怒。   她猛地站起,抓过手中的杯盏就向他身上砸去。   她道:“那你好好地想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想不想根本没用,因为……”   言尚:“因为不管我能不能想清楚,你都不会嫁我!”   二人一时静下,暮晚摇呆呆看他。   看他红着眼,本是温润的郎君,却被她气成了这样。他强控着情绪,声音却还是因此而绷着:“你在考虑和韦家的婚事,在考虑联姻……我到底如何想,根本不影响你,对不对?”   暮晚摇扬下巴,脸色白了两分。   她冷声:“我要公主府封锁了消息,谁告诉你的?”   言尚轻声:“原来你还想着一直瞒我么?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我如何想,还有你是如何想的……你终是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分?你的婚姻,只和利益挂钩?你就要嫁去韦家,也不考虑我?”   暮晚摇:“我不会嫁的。”   言尚目中刚有惊喜,就听她冷冰冰:“但我不嫁,只是因为利益不足动我心。我会应付好这一次的婚事,但这和你无关,不是因为你。”   言尚:“为什么……我们走到这一步,你还是觉得利益更重要,我不重要?我愿意为你而一生无子,你不愿意为我放下你的……”   暮晚摇:“可笑!你愿意?你是被逼的!”   言尚盯着她。   暮晚摇看到他那碎了般的目光,心中竟一时发软,有些不忍。她语气放缓,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不能生子。   暮晚摇尽量温声:“言尚,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吧。你也不用考虑我能不能生孩子,我也不嫁别人。咱们恢复以前的关系……做情人,不是挺好么?”   言尚轻声:“你觉得做情人就很好?不用负责的关系就很好?”   暮晚摇:“你有什么不满的?吃干抹净,不用你担心会不会闹大我的肚子,不用你对我负责。男人不都不喜欢对女人负责么?我直接帮你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说这不好么?你又不亏!你又没有失去什么,你又没有损失!”   言尚眼前发黑。   既生气,又失望。   他一阵阵发冷,整个屋子好像都开始因为酒的后劲而在他面前旋转起来。   他努力地克制着,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抬高:“我没有损失?我又不亏?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情感,都不算什么吗?我的情,我的爱,这都不是付出?只有物质的付出才叫付出么?   “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你最后却这样对我!你让我怎么办?许多事你一开始不告诉我,现在才说。我付出的感情覆水难收,你要我怎么办?!” 第102章   暮晚摇用一切尖锐和防备来面对言尚。   他那般伤心地看她, 他说话语调抬高, 他少有的真正动了怒……这一切都让暮晚摇背脊越挺越直, 下巴越抬越高。   他口中的“许多事你不早告诉我”, 更是直接刺激到了她,让她眼睛刷地一下红透,瞳孔震动。   暮晚摇怒:“早告诉你如何?让你早早抽身而走,不用和我搅和在一起么?!”   言尚愣一下,勉强控制自己的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暮晚摇冷笑:“趋利避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不就是你的意思么?我哪里说错了?你就是个木头,我不戳你你不动。是我一直撩拨你, 可是难道你自己就很清白么?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机会么?你要是真坚贞不屈,在岭南我第一次亲你时,你就应该一头撞死,以死明志!   “你没有!你有享受, 你有沉沦……是你给我的机会!”   言尚辩解不能,脸色雪白。   他确实、确实……不管出于什么心态, 不管是想和暮晚摇搞好关系, 还是不想和暮晚摇成为仇人, 他一开始, 确实……   他微冷静了一下,轻声问:“好,是我不清白,我确实对你态度暧昧。那么,你说的让我做你情人, 不给我名分,又是什么意思呢,殿下?”   暮晚摇不说话。   言尚盯着她:“是让我看着你嫁别人,和别人成为夫妻,我却只能和你在暗地里偷情?”   暮晚摇不耐烦:“我说了不会嫁人……”   言尚打断:“只是利益还不足以让你心动!一旦让你心动,你就会嫁。你想让我躲在暗处,将我当作什么?面首么?你见不得人的情郎么?年年岁岁,你和别人光明正大地同时出现,我却只是祈求你的一点儿施舍么?”   暮晚摇:“别说的这么可怜。我也不阻止你娶妻生子。”   言尚望着她:“是么?你不会阻止么?”   暮晚摇愕然看他。   他眼睛冰雪一般照来,那看透她心的目光,让她本想说自己才不会管他的话,硬生生咽回去,说不出来。   他是如此洞察人心。   但凡他不感情用事,但凡他不被她搅得稀里糊涂,他就是能轻而易举看透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暮晚摇不会说,言尚就轻声帮她说:“你口上说得好听,不会管我,但是我若娶妻生子,你真的能接受么?殿下,你是那种能接受的人么?你这么说,不过是你觉得我现在不会娶妻生子,不过是你觉得我对这些既然无所谓,为什么不顺了你,继续跟着你消磨。   “你希望我跟着你,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你要我和你一直这么下去,让我一辈子和你这么磋磨下去……你太自私了,殿下。”   暮晚摇静静盯着他,半晌,她一下子好像失去了所有怒火的源头。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期待婚姻,期待孩子;她厌恶婚姻,讨厌责任。   他对不能有子嗣而犹豫,却想要一个名分;她因为利益牵扯不想给名分,却心安理得想享受他的陪伴。   他们都不纯粹。   暮晚摇淡声:“那你想怎样?”   言尚轻声:“我知道我的态度让你失望,可是我真的不是那种靠着冲动行事的人。我确实需要想清楚一切后果,才能给出明确答案。然而……对你来说……   “殿下,你是否觉得你不配得到正常的婚姻?你是否觉得,利益野心权势比我更重要。你是否厌恶一段婚姻厌恶对爱人的承诺和责任,连我也不能让你垂青?”   暮晚摇看着他。   看他身如松柏,质如金玉。却这样狼狈地站在她面前。   暮晚摇突然说:“我们分开吧。”   言尚大脑空白,呆呆看着她。   他呆了片刻,目中浮起怒意,又更加恼恨,也几多伤心。知道她终是不肯好好和他谈,终是放弃他,选择她的权势。   他在这里变得这么可笑。   他的一切压力,他打算如何去承受没有子嗣的痛苦……都变得这么可笑。   终究是对他的戏弄。   终究是触及她的利益,她就放弃他。   这般羞辱一样的感觉!   言尚怔怔地看着她,他不知自己还在指望什么,他心里难受至极,眼中的光也如泪光一般,清湖涟涟。暮晚摇别目不看,坐了下去,高声:“来人,送客!”   侍女们进来。   当着言尚的面,暮晚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吩咐:“日后没有我的允许,我的公主府不欢迎这个人。他要是能再不通禀就来我公主府,我拿你们试问!”   侍女们担忧地看一眼言二郎,见言二郎睫毛颤动,脸色惨白。这般羞辱,就是言尚也待不下去了。   他向她拱手行个礼,转身便走。   -----   暮晚摇呆呆地坐在寝舍中,低着头。   她看着一地瓷器碎片,是她刚才拿去砸言尚的。她再盯着地衣上的一角,想那是言尚刚才站过的地方。   他眼睛由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死灰一般。   他终是失望了。   可是他又算什么?一个子嗣问题,就困住他,让他犹豫,让他不想做决定!   他也不纯粹!他不爱她!   她不后悔!   侍女夏容回来,轻轻在外敲了敲门,问公主可不可以进来清扫瓷器碎片。暮晚摇应了一声后,侍女们才静悄悄地进来打扫。   没有人敢和这时候的暮晚摇说话。   夏容悄悄看公主,见女郎挺着腰背坐在榻上,垂着脸,看着她自己的手掌心发呆。公主的睫毛浓长,面容冰冷。   公主分明一点儿脆弱的样子也没有露出来,但是夏容忽然觉得,公主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哭不笑,好像很孤单、很寂寞。   她想,公主好像很伤心。   平日夏容是不敢来多劝暮晚摇的。虽是府中侍女,但是自从春华离开后,其他侍女对公主的过去不了解,就没有一人能走进公主的心里。她们多说多错,错了还要受罚,干脆不说。   然而这一刻,夏容突然想说点什么。   夏容立在暮晚摇身边,小心地将一杯茶放在公主旁边的案头上。她小声:“婢子方才在外头,其实听到殿下和二郎在吵什么了。”   暮晚摇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却到底没发火。   夏容心里难受,想原来公主不能有子嗣啊。难怪公主以前总是那样讨厌小孩子……她大胆继续:“殿下,二郎是喜欢你的,方才二郎也说了,他还是想要名分。说明比起孩子,二郎更在意名分。   “奴婢知道殿下也喜欢二郎。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松口,给二郎名分呢?”   暮晚摇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很喜欢他?”   夏容呆一下,结巴道:“因为、因为公主平时和二郎在一起时,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喜欢跟二郎撒娇,喜欢让二郎抱殿下……殿下和我们从来不这样,殿下和谁都不这样。   “殿下虽然总是说二郎,但是殿下其实不怎么真心跟二郎发火的。只要二郎出现,殿下的心情都很好,让奴婢们也跟着、跟着心情好……奴婢想,殿下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二郎的。”   她大着胆子,鼓起勇气:“奴婢觉得,殿下心里,比殿下表现出来的,还要喜欢二郎。”   暮晚摇不说话。   她当然知道她是非常喜欢言尚的。   正因为她的经历不同寻常,她才在心里那么喜欢言尚。她的爱干干净净,剔透无比……这是唯一的,美好的,不容任何人破坏的。   哪怕是言尚自己。   暮晚摇垂下眼,轻声:“正因为喜欢他,所以但凡他有一点迟疑,我都不要。我什么都没有,这世间什么都不是我理所当然应得的,只有我的爱最美好。   “我不要他的犹豫。”   -----   暮晚摇便再不见言尚了。   有时马车在巷子里堵上,暮晚摇坐在车中,也从来不向下看一眼。言尚也许有来找过她吧,她不清楚,但是从夏容犹豫不决的神色,暮晚摇能猜到言尚应该是来找过她的。   但是她不稀罕。   断就要断干净。   她最清楚自己对言尚的喜欢有多不正常,她清楚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就是会心动。因为他是那么好,是她的黑暗中最美好的光。她不知道世间有没有比言尚更好的郎君,反正她没有遇到。   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她不容许自己懦弱,不容许自己见他一眼,就头脑发热,就想要找他回来。   有时到了晚上,她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切挑明,明明继续哄骗下去,她就能继续享受言尚理所当然待她的好;有时喝多了酒,她就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他,想说自己后悔了,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   而到了白天,冷静下来的时候,暮晚摇就庆幸自己又捱过了一天,她再一次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权势是先于情爱的。   任何人别想夺走她手中的权势!   不管是言尚,还是李家、韦家!或是太子,皇帝!   她拼尽全力也要自己过得好,要让自己身边人受自己的庇护,过得好!   -----   暮晚摇再一次见到言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月。   她在一个朝臣的宴席上,本是和韦树见面。   韦树最近官运不顺。   之前演兵之事,按说韦树也应该升官的。但是吏部将他卡住了。毕竟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得罪的人太多。朝廷中希望将韦树拉下马的人太多,而韦树既不求助韦家,也不求助暮晚摇。   当暮晚摇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她决定解决自己夹在李家、韦家之间婚姻的问题了。   暮晚摇在宴上见到浮屠雪一般干净的少年郎君,二人静坐,彼此都有一些难言的尴尬。   韦树悄悄看暮晚摇,觉得公主殿下的气质,冷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和自己联姻的缘故,暮晚摇见到他,也不像平日那般笑了……韦树低下睫毛,有些难受。   暮晚摇:“巨源,你想娶我么?”   韦树抬头向她看来。   暮晚摇没看他,眼睛望着筵席上来往的其他官员。   暮晚摇说:“如果你也不愿意,那我们当合作,一起拒绝这门婚事。如果你想娶我,那我就与你做一场利益交换——你和我一起拒绝婚事,我帮你解决你现在官场被人找麻烦的事情。”   韦树垂下眼:“殿下在补偿我?”   暮晚摇:“嗯。”   韦树轻声:“为什么要这样?”   暮晚摇不解,向他看来。见他抬起琉璃般的眼睛,安静地,哀伤地。   韦树:“殿下以前不对我这样说话的。殿下现在已经开始讨厌我的存在了么?”   暮晚摇一愕,心知自己的态度让韦树受了伤。少年抿着嘴,坐得僵硬,他的睫毛颤颤,眼睛染上霜雾。不管如何,到底是个比她小了整整四岁的弟弟。   她一下子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哄韦树,而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官员喊了一声“言二郎”,暮晚摇比自己反应还快的,一下子看了过去。   她本是躲避韦树的眼神,本是随着本能看过去,却一下子和言尚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他和几个户部官员站在一起,其中还包括暮晚摇用得最得力的大臣户部侍郎。户部侍郎正嘉赏言尚公务办得出色,而言尚向暮晚摇这边看来。   他怔了一下,因她竟然也向他看过来。   一月不见,二人都有些出神,心神空了一下。   只是看着彼此,却好像回想起了很多过去……暮晚摇猝不及防地扭过了脸,态度冰冷:“言尚怎么也在?”   韦树错愕,不知言二哥来,为何让殿下反应这么大?   侍女夏容屈膝,紧张道:“通知筵席时,没有言二郎的名字。也许,言二郎是临时来的……是奴婢的错……”   暮晚摇:“我们走。”   她竟一刻不在这里多留,起身就要走。韦树跟着她站起来,追上两步:“殿下……”   暮晚摇勉强停步,对无措地看看她、又看看言尚的少年露出一丝笑,说:“改日再与你聊,你不要多心,我没有针对你。”   韦树:“殿下你和言二哥……”   他心想殿下拒绝婚事,难道不是因为言二哥么?   暮晚摇说:“不管我和言尚如何,都不影响你。不要因为我们分开,你就变得慌张。”   暮晚摇就这样匆匆走了,连个面子功夫都不多做,让一众官员脸色古怪,探究地看眼初来乍到的言尚。   言尚目中微黯,自嘲一笑。   他本来不来,是听说她来了,仍想和她见上一面……然而她本就是冷酷无情的,说是与他断了,就真的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韦树走了过来,看着神色有些怔忡的言尚:“言二哥……”   言尚温和对他一笑:“巨源不必担心。不管我与殿下如何,都不影响你的。”   韦树不说话。   心想你们的说法还真是一致。   然而……你们真的分开了么?   是打算再不见彼此了么?   可是一个弄权的公主,一个步步高升的臣子,怎么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   -----   暮晚摇也明白这个道理,暗自有些后悔。这就是和一个朝中臣子谈情说爱的麻烦事。   哪怕分开了,她也不可能再不用见言尚。而每次见到他,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这可怎么办?   -----   在暮晚摇和言尚关系变成这样的时候,冯献遇离开长安,要去济州当参军。   济州是一个荒芜的地方,冯献遇说去济州,其实就相当于被中枢贬官。   冯献遇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和几个交情浅的朋友喝了告别酒后,他等来了匆匆而来的言尚。   冯献遇和言尚一起坐在灞桥柳树下说话。   言尚皱眉看他,温声:“冯兄,之前各国使臣还在长安时,我听说你献诗有功,那时还听说待使臣走后,你便会升官。却是为何如今要去济州了?”   冯献遇神色有些憔悴。   他道:“服侍公主服侍出错了呗。”   言尚愕然。   冯献遇转头看他,意兴阑珊道:“当时使臣在时,我献诗有功,长公主见我不依靠她,却去找别的门路升官,就有些不高兴。但是殿下那时也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我升官。但是之后殿下就不怎么找我了。   “之后有一次,因为我向殿下建议,让殿下遣散那些没什么用的面首。殿下当时因为气我升官没有告诉她,拒绝了我的建议。但我的建议被那几个面首听到了,他们嫉恨在心。他们挑拨离间,在殿下面前陷害我,还设计让我去了殿下原本不许任何人去的独属于她夫君和她死去女儿的宫殿。   “殿下勃然大怒,我便连辩解机会都没有。我根本见不到殿下的面为自己说情,就被贬去济州当参军了。殿下算是彻底恨上不肯安分的我了。”   言尚听完这一切,轻轻叹一口气。   言尚:“济州苦寒,冯兄当做好准备。”   冯献遇乐:“多谢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来拉着我一起哭,替我哭了。哎……算了,起码我这次去济州时,可以去将我女儿接来一起。我只是担心我女儿吃不了苦,不愿意和我去济州。”   言尚温声:“冯兄可以亲自问问。”   冯献遇叹气:“我女儿太小了,又和我不亲……”   言尚:“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冯兄总是要问一问才好。冯兄错过了与女儿的这几年,必然心中也极为想念。人世一遭,父母子女缘分如此不易,兄长当珍重才是。”   冯献遇闻言露出笑。   被贬出长安,他纵然难过。但是想到马上能见到女儿,他又隐隐对未来有些期待。便是为了女儿,他也得坚持下去,不能死在济州。   冯献遇看向言尚:“你呢?”   言尚一怔:“我怎么了?”   冯献遇:“你快要及冠了吧?家中仍不催着你成亲?我像你这般大时,我的囡囡都出生了。”   言尚摇头笑一下。   眼中神色有些落寞。   他轻声:“我恐怕是没有这个缘分的。”   冯献遇只看到年轻郎君眼中的寥落哀伤,却不知更多的,只以为言尚是和他机遇一般。冯献遇叹气,道:“你我相识一场,却是差不多的命运。你如今仍是和丹阳公主在一起么?”   言尚沉默,半晌,才轻轻“嗯”一声。   冯献遇便劝他:“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就知道尚公主不是什么好差事。虽然能够凭着公主青云直上,但是大魏的公主一个个脾气大,丹阳公主也不会比庐陵长公主脾气好多少。   “为兄是为了仕途,实在没别的路走。但是你何必这样呢?你年纪轻轻,前途大好,何必去伺候她们这些公主?   “她是不是既不肯给你名分,也不肯给你孩子,把你当面首一样用?   “素臣,听为兄一句劝,趁着年轻,离开丹阳公主吧。侍奉公主,不值得的。”   言尚轻声:“侍奉公主,那都没什么……只是,她真的这么不在乎我?   “从头到尾都是戏耍我么?只是觉得我好玩,就一再戏弄我。我动了心,她就一次次后退,一次次搪塞。她真的只是将我当一个解闷的,好玩的。她心里到底没有我么?   “还是因为我地位不够,官位太低?为什么她从来不让我参与她的事情,她有事情总是一个人解决,根本就没想过我?我和她这样久,她既不走进我的生活,也不让我参与她的……我初时以为等时间久了就好了,可是……已经这么久了。”   他低着眼,难堪的:“我不怕等待,不怕时间,不怕那些麻烦……那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是,这个期限,到底是有多久?是一辈子么?是永不见天日么?   “而今、她还、还……压根放弃了。”   冯献遇在他肩上拍了拍,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公主嘛,寻常人哪能应付得来。   -----   言尚和冯献遇在灞桥喝了一点儿酒,送冯献遇离开。吹了一会儿冷风,言尚有些熏熏然,却还是选择回户部办公。   经过他每日锻炼自己的酒量,他现在稍微喝一点儿浊酒,已然不会影响太大。且心里难受的时候,言尚发现,确实喝点儿酒,心情能好一点儿。他依靠自己控制情绪已经很累,有时候只能依靠这种外力。   言尚到户部的时候,正遇上工部的人来要银子。   在其他几部眼中,户部是最有钱的。但在户部眼中,户部永远是缺钱的。其他几部来要银子,每次都非常困难。工部这一次来,是他们的尚书亲自来了。   户部几个大官当即躲了出去,把小官们派出去应付工部。   言尚刚回到户部,就要去应付这种事。   他到的时候,户部和工部的人正在吵,声音越来越大。言尚揉了揉有些痛的额头,走过去拦架,希望双方冷静下来好好说一说。   他脾气温和,平时应付这种事驾轻就熟。但是这一次,户部和工部吵出了火,吵嚷着,双方推打开来,言尚被夹在中间,劝道:“各位冷静……”   一官员斥道:“不要多话!”   “关你什么事!”   推推嚷嚷下,言尚清瘦的身子被不知道谁向后重重一推。言尚因酒而有些力乏,撞上了身后的灯烛,灯火和灯油瞬间向他倾来,倒下……   -----   暮晚摇被刘若竹拉着一起,去女郎们之间的宴上玩耍。   暮晚摇本是不耐烦,但架不住这个刘娘子格外能缠人,说话柔声细语。暮晚摇就是拿这种人没办法,就真的去了。   只是去了,她也十分局促。因她不适应这种筵席,已经很多年了。她习惯了和大臣们往来,和这些娇娇俏俏的女郎,实在说不上太多话……刘若竹就是担心她不适应,便非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言二哥求助,说殿下最近心情不好,她若有时间,希望能陪陪殿下。   刘若竹自然一口答应。   刘若竹正陪着暮晚摇说话,忽然,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俯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刘若竹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暮晚摇挑眉:“又怎么了?”   刘若竹的星眸向她看来。   刘若竹慌了神,呆呆的:“殿、殿下,你不介意我告诉你吧?言二哥、言二哥被灯油浇了……”   暮晚摇大脑一空,猛地站起来。她呆呆的,瞬间一言不发,转身就向外走。   初时只是快步走,之后心急如焚,她直接跑了起来。   刘若竹在背后向她追来,追到府门口时,见暮晚摇已经骑上马,先于她的仆从离开。刘若竹慌着神,却让自己镇定:有公主在,言二哥一定会没事的。   -----   暮晚摇纵马如飞,她马术了得,但长安街市上百姓众多,她很少纵马惊扰百姓。   今日却是顾不上这些了。   卫士们在后骑马追来,暮晚摇只来得及吩咐:“去宫里,请御医来,务必要最好的、最好的……”   她心乱如麻,勉强让自己定神作出决策,但是她眼前已经开始潮湿,只不过控着而已。   暮晚摇不顾人阻拦,下马后就向言府后院跑去。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院中看到一个仆从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绸缎,仆从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她心都凉了。   推开房门,暮晚摇将那些仆从们关在外面,就向内舍走去。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郎君,见他脸色如纸白,额上缠着纱布,中衣也凌乱,里面好像缠着绷带。他闭着眼躺在那里,气息都感觉不到一般。   她傻了,以为他死了。   暮晚摇的眼泪瞬间掉落。   她扑到床榻上抱住他,搂住闭目不醒的他开始啜泣哽咽:“言尚,言尚……你怎么了?言尚、言尚、言尚……   “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人,我不要你走!言尚,呜呜呜……”   昏昏沉沉中,言尚听到暮晚摇好似在叫他,在搂着他哭。他艰难地撑着眼皮,睁开眼,便见她扑在床沿上,抱着自己不撒手,哭得快要断气一般。他被疼痛折腾得厉害,而今脖颈却好似要被她的泪水淹没了。   他模糊地看到一个纤影扑着他不放,哭得他脑仁疼。言尚含糊的:“摇摇……”   她呜呜咽咽,抱住他哭得更厉害,将眼泪埋在他脖颈上。言尚浑浑噩噩间,勉强地撑着手肘坐起,将她搂住,而她哭得更加厉害。   却是她哭了半天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暮晚摇抬起泪水涟涟的脸:“你没死?” 第103章   言尚虚搂着暮晚摇, 而哭成泪人的暮晚摇则被吓到。她憋了这么久, 不能控制的泣声被他听到……他岂不是就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了?   暮晚摇僵硬着, 被郎君搂着背, 她却想逃离这里。   然而她想多了。   她只是僵着背希望自己丢脸一幕从未出现时,言尚也不过是虚虚睁眼看了她一眼,就重新闭上了眼。他歪靠着床柱,本就松垮的衣领因这个动作而扯得更开,里面的纱布绷带看得分明。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黑发拂面, 手却抚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紧张弓身的猫咪一般,抚慰她:“摇摇别哭,我没事儿……”   说罢, 他身子竟然顺着床柱,向下滑去。   多亏暮晚摇手忙脚乱间, 倾身抱住他。   见是他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暮晚摇感觉到他脸颊温度滚烫, 她盯着他额上覆着的纱布, 看到纱布边缘渗出了一点儿红色痕迹。她再一次惊恐:“言尚?言尚?”   她泪水再次轻而易举, 随着眨睫毛而向下扑簌簌地掉。   窒息感掐住她的喉咙一般。   暮晚摇急得,哑着声喊人。她以为她声音一定很有气势,但是她害怕得声音发抖,颤巍巍的:“医师呢?医正呢?侍御医呢?随便来一个啊……你们随便来一个啊!”   -----   言尚刚受伤接回来,户部那边就从太常寺下的太医署请来了最厉害的医正来为言二郎看伤。医正为言尚包扎后, 暮晚摇赶到,而再过了一会儿,公主直接从宫里请来了尚药局的侍御医。   侍御医重新帮言尚看过伤后,安慰公主说之前的医正已经处理妥当,公主不必着急。   暮晚摇在屏风外和侍御医说话,方才医师重新为言尚包扎时她也看到了。他肩背上被烧的大片大片的红痕,触目惊心……吓得她浑身发冷,又不禁庆幸幸好不是脸被弄伤。   若是脸上因此受伤,他的官运可能都要因此夭折。   暮晚摇仍担心的:“上过药后,之后就会好么?照顾好的话,不会留下疤痕吧?”   侍御医:“这个得用昂贵的药材……”   暮晚摇瞪回去:她像是没钱的样子么?!   侍御医本想说言尚身为朝廷命官,他的伤势顶多由有太医署的人开药看伤,不应该归给皇子公主看病的尚药局管。而且这看病的药材,也应该言二郎自己给钱才是。   不过看到公主瞪来的眼睛,侍御医顿时明白,丹阳公主这是要自掏腰包给言二郎看病。   暮晚摇:“用最好的药!用你们平时给我才用的那种药!不管什么药材,但用无妨。他日后要是留下疤痕,我唯你们是问!”   侍御医常年被这些皇室子女威胁惯了,便只弯身称是。   侍御医只交代:“二郎晚上睡觉时,需要人看着,不要让他随便翻身。但凡痛痒,都不能让他碰到,以防抓伤。”   暮晚摇点头记下许多侍御医交代的事项。   她蹙眉:“他温度很烫,是发烧了么?”   侍御医道:“这正是最危险的。烧伤事小,发烧事大。言二郎是否近日公务太忙?气血心力有亏,此次正遇上这伤,霎时间便病势汹汹。殿下此夜派人看好二郎,帮他降温……若是照顾不妥,一直烧下去,把人烧没了都是正常的。”   暮晚摇被吓到,脸色发白,又连连点头,保证一定好好照顾。然后她又不肯放侍御医回宫,非要对方今晚住在言府,好有个万一,侍御医及时能够照顾。   而晚上说要留人照顾言尚,暮晚摇站在廊下,看到言家一排排仆从小厮。她皱着眉,还记恨之前他们有人拿着白色绸缎,把自己吓得以为言尚过世了。   这种仆从,怎么能照顾好言尚?   暮晚摇:“留五个人在外设榻,夜里轮换。里面我亲自照顾,不用你们。”   仆从们皆惊,夏容更是直接道:“殿下,这怎么行?殿下若是因此累病了怎么办?”   暮晚摇本就身体娇弱,外界轻轻一阵风、哪天多下了一场雨,都容易让她卧病在床。而多亏暮晚摇是公主,被人悉心照料,才能像如今这般健康。而这样体质的暮晚摇,又怎能去照顾另一个病人?   夏容现在渐渐比以前胆大,比以前管得多,都敢反驳暮晚摇了。暮晚摇却是不搭理他们,扭头就进屋看言尚去了。见公主如此,夏容也只好叹一口气,安排着侍女们照顾好公主。   -----   之后连续两日,暮晚摇夜里都睡在言尚这里。好在他们两家离得太近,仆从又都是从公主府出来的,才没人知道公主的任性妄为。   暮晚摇搂着言尚,悉心又生疏地照顾他。   她知道仆从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是他们都不会如她这般用心。   她搂着他,与他贴额,他温度高一点儿,她就胆战心惊;而他体温冰凉,她又惶恐不安。她拉着他的手,不敢让他夜里翻身,怕他碰到伤势。她睡在他旁边,他气息稍微有变化,都能将暮晚摇惊醒。   在暮晚摇眼中,言尚不是在朝堂上多么厉害的官员,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已。   她是这般好地待他。   她也不求什么,只要他好起来,她就能放心。   而过了两夜,言尚终于不发烧了,又在侍女们的下跪劝说下,暮晚摇才回去自己的府邸睡。而即便如此,她仍日日过来这边,日日盯着人照顾他。   侍女们面面相觑,以前只当殿下有些喜欢二郎;现在才知殿下竟是这般喜欢二郎。   -----   言尚两日都是半睡半醒的。   他初时被暮晚摇的哭声和泪水弄醒,醒过来了一会儿就再次晕倒。而之后的两日,虽然他一直昏睡着,却隐约感觉到暮晚摇一直在身边。她的气息包围着他,给他上药,喂他喝粥。   夜里时,她又会搂着他,有时不做什么,有时却会淅沥地小声哭,小声喊他“言二哥哥”。   言尚心酸无比,心如同泡在涩涩的水中一般,只恨不能快些醒来,让她不要担心了。   他睡在梦中,总是觉得气息潮朝的,好像她一直在哭。可是她只是哭,却不说话。最开始时她崩溃了的那般“你离开了我怎么办”说话,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沉淡,漠然。然而一直在哭。   为什么哭?不是说不喜欢哭了么?不是说再不哭了么?不是说和他分开了么?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   第三日,暮晚摇例行坐在言尚的床榻边,低头为他喂药。喂完药,她要走的时候,自己的手腕却被轻轻拉住了。   那力道极轻。   暮晚摇扭头,看到床上躺着的人,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睁开了一双秋泓一般温润的眼睛,伸手拉住了她。   暮晚摇僵硬的,低头和他目光对视。   面对一个刚清醒的病人,她的反应太过冷淡,只是低头看着他,一个惊喜的眼神都没有。   言尚哑声:“摇摇……”   他拼命醒来,就是为了跟她说句话,让她不要担心了。然而刚刚醒来,声音喑哑,说不出话来。他便只是费力地对她笑一下,希望她能看懂自己的表情。   暮晚摇将手从他手中拿开,背到她自己身后。   她漠然的:“我不是来照顾你的。我就是当个好邻居,例行来探望病人。因为大臣们都来,我不来显得不好看。你不要多想,这不代表什么。”   言尚说不出话,只怔怔看她。她垂着眼,起身站在床沿后,睫毛浓密,眼中一切神情都被她自己挡住。   好像他的清醒,再一次让两人关系恢复到冰点。   暮晚摇漠声:“不要叫我‘摇摇’。我们已经分开了,言二郎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坏我的名声。我探完病了,之后就不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言尚愕然。   他撑着要坐起,要说话。她却是一转身,跟逃跑一般溜走,让他一句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而下一刻,外面的仆从们就涌了进来,激动地来伺候言二郎,将言二郎包围住。   里面仆从们热闹地又哭又笑,又去请医师。屋外,暮晚摇背靠着墙,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已经吩咐仆从,两家仆从都不能说她照顾了他两天两夜的事。   她想自己方才一定表现得很好,将分开后的情人探病一幕,表现得非常正常。   她庆幸自己跑得快,不然言尚就要看到她眼眶含泪、淅淅沥沥又开始哭的丑态。她庆幸她跑得快,才没有扑到他怀里,没有抱着他哽咽。   多亏她跑得快!   不然她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每时每刻都想趴在他床边看着他。   可是她不能这样。   她是个坏女郎,她已经自私了那么久,享受言尚的好享受了那么久。她不能再让自己沉沦……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影响,她不能让自己再重蹈覆辙!   言尚对她来说,就如罂粟一般。她真的很怕自己就此离不开他,怕自己为他放弃一切,变得孤立无援……那太可怕了。就如同让她再一次交出她的命运,把她的命运和别人系在一起一般。   她再不想交出自己的命运。   也不想变成坏公主,让言尚为她牺牲一辈子。   她保守着她的心她的爱,不让任何人再来伤害她最后的尊严。   -----   然而暮晚摇魂不守舍。   她有些后悔自己去照顾言尚了。   之前一个月,她不见言尚的时候,真的觉得可以捱过去;而现在,她见过了言尚,她便总是想到他,每次回府,她站在两道相对的府门前,总是忍不住扭头,去看言家的门。   这样下去,暮晚摇都怕自己有一天神志不清地跨入言府的门,站在言尚床榻边,求他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好没意思。   没有人总是跟着她,悉心体贴她的一言一行;没有人在她冷着脸的时候,用清润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来说话逗她开心;没有人在她扑过去打他时,只是吃痛忍耐,却从不回手;没有人被她又亲又抱,闹得大红脸,却只是叹一口气,就那般默认了。   夜里,暮晚摇坐在自己府邸的三层阁楼上,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   这些天,对面府邸书舍的灯火晚上没有亮起过,一直是寝舍的灯火亮着。   暮晚摇便想,他的伤有没有好一些。   他这两日有回去府衙办公么?   那将他推到灯油上的官员,有没有来看他,向他道歉?   暮晚摇什么也不知道,也逼着自己不要去问。怕覆水难收,怕一问就停不下来。   她只是长久地坐在黑暗中看着对面府邸的灯火,看薄雾中的那点儿灯火,她常常能这样坐一整夜,直到睡觉。   然而有一晚,冷不丁,对面府邸寝舍的窗子被打开,一个郎君站在窗前……暮晚摇惊吓,一下子从藤椅上摔下去,蹲在地上慌张喊人:“把灯灭了!灭了!”   -----   言尚能下了地后,他想到什么,推开窗向对面府邸看。他才看到对面阁楼的灯亮着,下一刻,灯笼就灭了。   披衣站在窗前的言尚怔一下,又想到了自己病中那两日,睡梦中总感觉她在抱着他哭。那样哭得他难受的泪水,依稀又让他感觉到。   言尚怔立了一会儿,就这般披着衣、提着灯笼出门了。他身上有伤,只能穿这样宽大的袍子,好不碰到身上的伤。言尚提着灯笼出门时,云书劝阻,却没有劝住。   云书只好帮忙提着灯笼,陪二郎一同出门,敲隔壁府邸的门。   一会儿,公主府的守门小厮抱歉地来开门:“二郎,我们殿下不让你登门。且如今天晚了,我们殿下已经睡下了。”   言尚垂着眼,轻声:“我只是敲门,不曾喊你们去请示她,你们便知道她已经睡了?”   小厮因谎言而涨红脸。   而言尚自然知道这是谁吩咐的,他只道:“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话,实在不能通融么?”   小厮:“二郎……我们没办法的。”   言尚:“好。”   公主府的小厮以为他要走了,松口气,却见府门前的少年郎君俯着眼低声:“那麻烦郎君告诉殿下一声,我今夜一直站在这里等她,除非她肯出来见我一面。”   小厮惶恐,赶紧回去报。   待守门小厮走了,跟着言尚的云书道:“二郎,如此我们就能见到殿下了么?见到殿下,二郎放下心后,就能回去歇息了吧?”   言尚却道:“她不会来见我的。”   云书愕然。   言尚无奈地:“她狠下心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只是站一会儿,她会觉得我威胁她,更不会来见我。要不是我有伤在身,她估计直接回派卫士把我打出去吧。”   云书:“……那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言尚轻声:“一个态度。”   他仰起脸,看着公主府的门匾。他喃声:“我一定要见她。”   -----   暮晚摇本来心如死灰,抑郁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般,这两日随着言尚能出门了,她却要被言尚烦死了。   为了躲他,她现在每日出门,都要偷偷摸摸从公主府的后门出去。方桐已经打听清楚了春娘的事情,回到了暮晚摇的身边,而暮晚摇已经没有心情操心什么春娘了。   方桐帮着暮晚摇出门,在公主府的后门先探情况,然后才让戴着幕离的公主悄悄出来,赶紧上马走人。   方桐:“殿下,我们日后难道都要这样躲着正门走?”   暮晚摇:“不然呢?言尚那么聪明,他真想和我们打照面,我们能躲过么?”   方桐:“可是我们天天从后门走,这个二郎也能猜到吧。”   暮晚摇:“……”   她含糊道:“反正他就一个人,能躲一天算一天。”   方桐:“殿下为什么这般怕他?只是与他分开了而已,殿下又不欠他什么,为何这般心虚?”   暮晚摇:“我是怕他一句话,我就忍不住跟他和好!我就答应嫁他,答应放弃权势利益野心,全都为了他……我不能舍下这些的。我不能失去这些东西……他只是命不好被我看上,可是他也没那么爱我,我不要他那种同情一般的好心。”   方桐忍不住为言尚说一句话:“二郎本就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从不冲动行事。殿下怎知道二郎只是同情,不是真的下定决心……”   暮晚摇轻声:“权衡利弊后的心,我才不稀罕。”   可是过了一会儿,骑在马上的方桐,又隐约听到公主的低喃:“他不应该断子绝孙。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方桐侧头看去,公主骑着高头大马,幕离一径覆住脚踝、裙裾。那低低一句话,好像是他的幻觉,并不是暮晚摇说的一样。   -----   皇帝在宫中见了暮晚摇。   自从上个月太子在这里戏谑要为暮晚摇指婚,暮晚摇就开始积极拒绝李家和韦家安排的婚事了。只是李家那边一连重新发了三四封信,最近信件却断了,暮晚摇调动南方资源时,开始调不动了。   李家开始施压了。   皇帝看着座下的幼女,幼女明丽娇俏,他却觉得她哀愁难过。皇帝淡声:“摇摇还在想自己的婚事么?”   暮晚摇警惕。   她半晌猜不透皇帝的意思,便微微伏地身子,趴在皇帝膝上,撒娇一般:“父皇,我不想再嫁人了,我想一直陪着父皇。难道父皇就那般希望我再嫁么?”   皇帝手抚她乌黑长发,她从他膝上抬起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妙盈盈地望来,秋波似水。   皇帝神情一时间恍惚,好似看到他的阿暖活过来一般,然后便又一阵地难过。   皇帝缓缓的:“摇摇想不想嫁,想嫁谁,朕都支持。朕如今,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开心些。”   暮晚摇诧异,呆呆地仰着脸。她本是做戏,却不想从父皇眼中真的看到了怜惜慈爱的神情……为什么,他对她这么好了?   皇帝:“李家是不是在逼你?”   暮晚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便不敢回答,她好一会儿才不笑:“父皇在说什么,没有的事儿。”   皇帝:“摇摇可要朕出手帮你解决李氏?”   暮晚摇猛惊!第一反应不是皇帝要帮她,而是皇帝要借这个理由,将李氏连根拔起。金陵李氏没有了,她如何在朝中立足?   暮晚摇:“不!我自己来!父皇、父皇身体不好,该多休养……这点儿小事,不劳父皇操心!父皇不是这两年都不想出手么,这一次也让我自己来吧?我自己可以的。如果我不可以,再求助父皇,父皇难道会不管我么?”   皇帝从爱女眼中看到惶恐和防备。   他自嘲一笑。   枯瘦的手抚一下她的长发,让她不必担心。   皇帝再次重复:“朕说过,不会再逼迫你。不管你是打算嫁人,还是真的不想再嫁了……朕都不会再逼你。只是摇摇啊,人生一世,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朕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不要太逼自己了。”   暮晚摇沉默许久。   她疑心皇帝在委婉地提起言尚。   暮晚摇半晌说:“我想去金陵一趟。”   皇帝抚在她发顶的手停住了。   暮晚摇仰头:“我想去金陵一趟,亲自见见外大公他们。阿父不是答应我,我可以自己解决么?阿父允了我好不好?”   皇帝说:“摇摇,金陵太远了……”   暮晚摇低下眼,有些难过道:“我知道。父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最近,过得很不开心,经常恍惚。我觉得我再在长安待下去,我会出错的。我想躲一个人,想忘掉一些事……我想去金陵散散心。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这一切都结束了。”   良久,皇帝才道:“你是朕最喜欢的小女儿,朕岂会不同意?”   暮晚摇含泪道谢,得到允许可以出长安,去金陵。   而金陵一行,放在两年前,皇帝是绝不会同意的。那时候皇帝警惕暮晚摇和李家走得太近……而今,皇帝好像不那么在意了。   暮晚摇想,难道他还真的是病得久了,所以病糊涂了,想起来疼爱她这个小女儿了?   她不信。   但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享受到皇帝现在对自己放开的很多特权。   -----   暮晚摇选择离开长安的日子,挑得非常认真。   毕竟最主要的,是防止言尚知道。   她特意挑言尚回去户部办公的日子,还让朝臣们多找找言尚,拖着言尚。等言尚忙得晕头转向,她悄然离开,他自然全然不知了。   公主府如今对言尚隔绝了很多消息,言尚每日晚上来找公主,公主不见,他就回去了。并不知道一墙之隔,公主府的仆从在收拾行装,准备跟公主去金陵。   言尚最近忙的,是户部和工部的工作交接。   之前他被灯油烫伤一事,正是工部这边的官员造成的。晋王得知后,和工部尚书一起来探望道歉,送了不少珍贵药材。等言尚回去户部的时候,上面的官员就让言尚和工部打交道,应付掉工部这一年的要钱。   户部要言尚减掉一半开支。   言尚在户部待了一个多月,对户部的情况已经知道了不少。他低声:“户部没有那般缺钱。”   交代他的官员看他一眼,笑:“言二,第一天当官么?那些外部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要钱,我们给一半就够了。”   言尚:“工部这一次是为了修大坝,造福民生,有利千秋。如此也要减一半?”   官员不悦道:“等你什么时候成了户部侍郎,再操心上面的安排吧。这都是上峰交代的,如果钱全都给了出去,我等的俸禄谁给啊?每日晌午那风声的膳堂,谁建啊?户部每月发下的钱财,是旁部的数倍……这些难道都没到你的手里过么?”   言尚:“然而户部总是跟人说没钱。这钱,到底都……”   官员打断:“言二,难道你是想做个大清官么?”   被对方威胁的眼睛盯着,言尚沉默一会儿,低声说“怎么会”,他接过自己该做的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那个官员尤不放心,特意将言尚的言行报告给太子。那边又观察了几天,见言尚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工部谈事情,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才放下心。   连续几日后,言尚意兴阑珊。   他身上的伤没有完全好,每日办差事办得也情绪不高,都想着请假了。   这日清晨,言尚去户部府衙的时候,迎面在官道上遇到几个内宦。   为首的内宦面容清俊,身后跟着的小内宦低着头,小心侍奉。   那内宦向这边看来,见到言尚,眸子微微一缩。言尚看到他,认出了刘文吉,眼神也微微一动。   他在官道上停下。   刘文吉领着两个小内宦站在他面前,二人相对,静立半晌。刘文吉行了个礼,俯眼:“见过这位郎君。”   言尚看得心中难过。   然而他却不能和刘文吉相认。不管是为了他的官路,还是为了刘文吉在宫中的地位。   言尚只温声:“几位这么早就来办公么?”   刘文吉微微绷着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变得像其他内宦那样有些尖厉。他努力装作往常的样子,努力沉着道:“得陛下令,去禁卫军观军容。”   言尚眉毛动一下,想陛下难道要动长安的军队?   是针对秦王,还是只是例行的调动?   言尚不多话,和刘文吉对行了一礼,看着那几个内宦从他面前走过。而待他们走远了,言尚才摊开手,看着手中卷起的一张字条——是方才借着行礼时,刘文吉悄悄传给他的。   言尚打开字条,字条上是刘文吉的字迹:“丹阳公主不能孕。”   -----   言尚一点点将字条撕干净,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   暮晚摇不能孕,他早就知道了。   这并不是刘文吉这条字条的价值。刘文吉这条字条的真正价值是——皇帝知道这件事。   刘文吉一定是早就想通知他,但是言尚之前在中书省,刘文吉根本见不到他。之后言尚又病了,不常来府衙。刘文吉就算每天想办法出宫,来尚书六部前的官道上走一遍,都很难正好碰上言尚。   所以这张字条应该是刘文吉早就想给言尚的,却到这时才给到。   而言尚已经知道这件事。   刘文吉只能是从皇帝那里知道的。   皇帝又是从何得知?   ……很大的可能,是乌蛮王蒙在石。   言尚闭了目,想到那日在宫中见到皇帝,皇帝和暮晚摇坐在一起喝酒的样子。   明明是她的父亲……她却不知道,她父亲早就知道这一切。   她的大哥算计她,她的父亲冷眼旁观,她的爱人第一时间犹豫……言尚睫毛颤动,忽觉得有些难堪。   -----   暮晚摇登上了马车,她最后望一眼长安,望一眼公主府对面的府邸。   夏容问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带。   暮晚摇摇了摇头,坐上车,放下帘子。   就此离开长安,前往金陵。   -----   晋王府上,晋王在城郊处理一件农事,晋王妃去登山祷告祈求孩子,王府中,留下来的地位最高的,竟然是因为生了长子而被册封为侧王妃的春华。   春华听到有朝廷官员求见晋王,便让人去说晋王不在。   来人却报说这位朝廷官员好似十分急,一定要在府上等晋王回来,想问清楚晋王何时能归。   来来回回地传消息不方便,春华便收拾一下仪容,让人放下屏风隔开,亲自去和这位朝廷官员说话。   -----   春华在晋王府的正厅中,愕然地见到了言尚。   隔着屏风,言尚向她行礼,让她错愕。   她一时间,竟弄不清楚言尚是来见晋王的,还是故意找个借口,其实是来见她的。   因为他轻声:“我想知道,殿下在乌蛮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我想知道一切……我先前以为不必那么清楚,想着总会有未来,何必总盯着过去。”   他垂眼而立,在春华眼中,如同日光下的冰凉月光,惨白黯淡。   春华拒绝道:“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公主的过去,与郎君无关。”   言尚声音极为难过的:“可是我要没有未来了……我只能求你,告诉我一切。   “她为什么变成今天的样子,她为什么会不能生子。她跟我说,她以前很乖,脾气很好;可是为什么我认识的她,却不是那样的。她在南山时质问我‘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的时候,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再逃避了。我知道她将自己关了起来,我那时候听到她一直在哭,可是我醒来她就不承认……春华,我想托着她。   他抬一下眼,目中若有泪意,让已经准备离开的春华停步:“我想暮晚摇能依靠我。” 第104章   刘文吉是以观军容使的身份莅临长安北禁军营地的。   秦王被罚面壁思过,太子收了一部分禁军,于是皇帝派太监当观军容使,来看禁军情况。   刘文吉得到这个差事,都是靠自己的师傅成安。他又几乎把自己大半年来在宫里攒下的钱财全部花光,才得到这个离开宫廷、去观军容的机会。临行前,成安提醒刘文吉,说皇帝恐怕要趁着秦王面壁这段时间,重新收编禁军。刘文吉若想立功,不容错过这个机会。   御前伺候几个月,刘文吉已大约看出老皇帝是一个喜欢借力打力的人。   禁军重新编制,在世人眼中,大约这是太子胜了秦王一次的功劳;少有人想到也许皇帝本来就想这么做。   云层阴翳,遮天蔽日。郊外北营地中,几位将领迎来刘文吉为首的太监,却敷衍地并不如何重视。   刘文吉见惯了旁人的冷嘲热讽,又早在翰林院办差的时候就知道世人对内宦的鄙夷。他早已被练成了一颗麻木的心,所以看到将领冷淡,也并不放在心上。刘文吉只琢磨着如何快速完成这桩差事,回去复命。   但跟着刘文吉的几个太监被人瞧不起,却是气得脸色扭曲。他们向来在宫里伺候,服侍的是主子们,这些粗人,居然敢甩脸子?   他们在刘文吉面前搬弄是非,见刘文吉不理会,就想了一个主意。几个内宦故意去招惹几个校尉,中午用膳时灌对方酒。内宦们再把刘文吉引过去,让刘文吉听那几个被灌醉了的武人是怎么说他们的——   “几个太监而已!怎么,陛下难道会因为几个太监,斩我们脑袋么?”   “陛下居然让太监来观军容!岂有此理!太监懂兵么,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尤其那个刘文吉……不过是大太监身边养的一条狗,见我们居然敢板着脸,装什么?”   “老子杀人的时候,这些太监得吓得屁滚尿流吧!对了,他们还能尿么哈哈哈……”   刘文吉站在帐外,听着里头不堪的粗话。带着他过来的内宦看他的脸色,见刘文吉忽抬目看他们一眼,眼中的阴翳郁色一闪而逝,带着冰冷的杀气。刘文吉拂袖就走,没理会那里面更不堪的羞辱。   不外乎是瞧不起他罢了。   不外乎是羞辱罢了。   命运的不公压在头顶,如天上阴云密布一般浓郁。道路陡险,逆行艰苦。刘文吉越走越快,脸色由一开始的沉郁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杀气藏在心中,不再展露。   -----   阴天下,树荫匝地,树上的小花在春夏交际之日,开得荼蘼,如同薄雾一般。   韦府中,赵灵妃从墙上翻下来,本想走小道,却不料正好见到韦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叶出神。   树叶和光落在他身上,交重如藻,光亮如雪。   赵灵妃与韦树漆黑的眼睛对上,一时脸红,又一时尴尬。毕竟她偷翻墙溜进来,正好被主人看到,确实不好。   然而韦树没说话,赵灵妃便厚着脸皮当作不知此事。她跳下墙,拍拍手,故作自然地为自己的行径解释:“我回家了一趟,见我阿父居然开始交换庚帖,真的要把我嫁给那个老男人。我一气之下,和我阿父吵了一顿,就又跑出来了。”   韦树没说话。   赵灵妃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花草:“哎,不过你怎么在府上?你不是应该在府衙办公么?”   韦树答:“我被御史台警告,从今日开始,休憩在家。何时办公,再等通知。”   赵灵妃瞪大眼,为此不平:“为什么?!你是犯了什么错,朝廷这么对你?”   少年面如清雪,安静淡漠。赵灵妃望着他半晌,骤然福至心灵:“是因为……你不肯和丹阳公主定亲,韦家去你的长官那里说了什么吗?他们在威胁你?”   韦树垂下眼。   李家、韦家要合作,他和暮晚摇就是其中的关键。尘世的旨意向他罩来,逼他屈服,一次又一次。   他不过是韦家一个庶子,不过是韦家和李家手中的一个工具。他们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应该照办,而一旦出错,他就会被抛弃。   然而,这便是他的命运么?他十四岁时从韦家出走,十五岁时入朝为官,今年已经十六……他依然摆脱不了这种命运么?   -----   晋王府中,春华扭身,看向屏风外的言尚。   言尚声音带着颤音,她不能置之不理。言尚第一次有求于她,这般卑微无力……春华看去,静默许久,才轻声:“殿下不会希望我告诉你的。她尤其不希望你知道,不希望你去同情可怜她。”   言尚难过道:“我知道,所以我从不问。可是我知道这些,并不是为了羞辱她。太多的问题挡在我们之间了,我只有知道过去,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为了尊重,不是为了同情。   “我会因为同情怜悯去帮助一个人,却不会因为同情怜悯而去爱一个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时间不能拖延,多拖一会儿,也许晋王就要回来了。   春华良久,才低声:“那你要向我保证,你日后找机会告诉殿下,不要欺瞒殿下。我之后如果有机会见到殿下,我也不会隐瞒今日之事。我告诉你这些,是信任言二郎的人品。若是你知道这些,要与殿下分开,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殿下没有错,你不能怪罪她的错!”   言尚低声:“我绝不怪她。”   春华静了很久。   隔着屏风,言尚听到她声音低缓,没有生气一般:“殿下十五岁的及笄,是在我们去和亲的路上过的。那时候,我们只以为乌蛮荒芜,野蛮,殿下信心满满,想教一群野蛮人变得有文化。   “那时跟在殿下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侍女,不是我,而是一个叫秾华的姐姐。秾华比我们都大一些,就像姐姐一样守护着殿下。那时候我还有一些嫉妒秾华,想什么时候能像秾华姐姐一样……   “秾华只有一个,我们都用四季来命名,只有秾华和我们不一样。但秾华永远死在了乌蛮。她是我们中死的第一个人……”   -----   阴云密布,即使远离长安,头顶的云层也跟着。   暮晚摇坐在车中,手支着腮,闭着目。车马摇晃,她发间的华胜轻轻打在她额上,华胜上的红色宝石,映得她眉目盛丽,肤色如雪。   方桐在外敲车壁:“殿下,似乎是要下雨。我等是否要早早停下车马,今日早些进驿站?”   车中女郎没有回答。   方桐习惯了公主有时候的怪脾气,便不再打扰,而是吩咐卫士们:“抓紧时间,多走一段路。殿下不愿在此间休息,我们尽量天黑前赶到下一处驿站。”   车马行速加快,唯恐被即将到来的暴雨困在路上。   车中的暮晚摇闭目沉睡,并没有听到方桐等人的请示。她陷入一个荒诞的梦中,那梦让她舍不得醒来……   -----   晋王府中,春华为言尚讲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话本中的和亲公主的故事,总是一段热情美好的异国情缘。   话本中的和亲公主总是温柔善良坚强勇敢的,话本中的蛮夷王总是年轻英俊睿智聪慧的。不同的文化碰撞,美丽的心灵吸引。在话本故事中,和亲公主历尽千辛万苦,受尽委屈,总有被蛮夷王看到她真心的时候,总会被人理解。   然而现实中不是那样的。   暮晚摇不够坚强,受到委屈只会茫然哭泣;乌蛮王也不年轻英俊,他是个中年男人,据说为了迎接王后入乌蛮,他还抛弃了自己的前一代王后。因为这个,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暮晚摇。   怪暮晚摇柔弱,怪暮晚摇不够强壮,怪暮晚摇不能像乌蛮女子一样不受礼法的束缚。   乌蛮的女人是共享品,可是和亲的暮晚摇却拒绝这个;乌蛮的女人只用讨好男人,和亲而来的暮晚摇高高在上,不将乌蛮男人放在眼中。   老乌蛮王并不睿智,他一生最睿智的决定,恐怕就是和大魏和亲。而他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也不过是眼馋大魏的珠宝琉璃、绫罗绸缎。他粗俗野蛮,天生地养,不知规矩。   暮晚摇深受其害。   春华轻声:“是现任的乌蛮王,蒙在石,将殿下从那般命运中救出来的。蒙在石多次搭救殿下,多次在殿下快要崩溃时带殿下离开。殿下好像真的变成了她想成为的那种女郎。   “可是我不知道,当坐在乌蛮的草地上,当围着篝火,当所有人都在欢歌笑语时,殿下看向蒙在石时,她那含笑缱绻的目光中,真的会有爱意么?   “可是我不知道,当殿下变得强大,当殿下设计杀了老乌蛮王,她坐在老乌蛮王床榻边听着老乌蛮王对她的忏悔,殿下轻轻叹口气,她真的会同情老乌蛮王要死了么?”   春华声音带着颤音:“当辗转不同男人之间,当身边人一个个死掉,她在想什么?   “当她告诉我她怀了孕,可是她不能留下子嗣,她要打掉胎,她在想什么?   “二郎,你可知,殿下是自绝生路……那个孩子一直打不掉,她就用尽各种办法……奄奄一息时,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是乌蛮王去雪山上求了神草来救殿下的命……可是乌蛮王跪在殿下床前时,看着那个血淋淋的死胎时,公主在想什么呢?   “蒙在石那晚抱着公主哭。可是公主一滴眼泪也没有。公主也没有看过那个死胎一眼,是我们偷偷埋掉的……我不知道殿下这些年,都在想什么,她不跟我们交心,可是她会对男人笑得妩媚漂亮,她变得肆意妄为,她动不动就发怒,经常因为我们笨手笨脚而骂我们……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春华低着头,眼中噙着泪。   她手撑着木案,肩膀轻轻颤抖。泪水滴答,溅在地砖上,生了枯花。她痴傻一般的,喃喃自语:   “只是发脾气而已,只是不高兴而已。这有什么关系?我见过她的委屈,见过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巴不得她天天多发些脾气才好。   “把那些都宣泄出来,把那些全都忘掉。   “二郎,你是不是怪殿下不能生子?你纵是怪她,也不要因为这个原因离开她,你随便找些其他理由都好……”   言尚沉默着。   他不堪其负地向后踉跄两步,靠在了身后的几案上。他袖中拳紧握,面容绷了起来,因绷得太紧,而微微颤抖。他难堪十分的,恍惚十分的,狼狈十分的:“打扰了……我、我先告辞了。”   太过沉闷,他再无法在晋王府待下去。言尚仓促地行了一礼,转身就向外走。   他出了大厅的时候,听到天上的闷雷声。他闭了一下眼,虽未曾亲见,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她在他耳边的哭声。   言尚出了晋王府,骑上马。他骑在马上,那些旧事包围着他,纠缠着他。他本就共情极强,何况这一次是暮晚摇。于是,少年郎君手握着缰绳,座下马每奔出一步,他都好像听到她的哭声一般。   他睁眼闭眼,都好像看到她站在黑暗中。   她提着剑,身上被血染红,面容又如纸一般苍白。凄风苦雨,满地荒芜,她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她向他伸出手来,轻声:   “言二哥哥,救我。”   言尚在马上躬身,心脏痛得如人重捶。   在他的幻觉中,他看到她躺在床上,血水漫流,生命也随之流逝;他看到她追着那个老男人,求对方不要带走她的侍女;他看到她和蒙在石骑马在石壁间穿梭,笑得烂漫无忧……而她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眼中的笑,就变得空洞、虚伪。   她向他伸出手,轻声:   “哥哥,救我。”   “救我。”   “救我!”   言尚目中忍泪,泪光却沾在睫毛上。他弓着身按着自己的心脏,痛得撕心裂肺一般,而全身颤抖,巨大的悲意向他笼罩而来,竟会让他忍不住想流泪痛哭。   心疼得落泪,却悲不能言。   “轰——”   雷声在天际爆炸,霹雳大雨浇灌而下,如洪水自天上来。   -----   突然的暴雨,让半道上的丹阳公主一行人行路受阻。外面的人由方桐指挥着快速赶路躲雨,马车中,暮晚摇云鬓蓬松,长睫颤动。她陷入梦中,依然不醒。   她梦到她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公主。   梦中的她却摆脱了去和亲的命运。   她快快乐乐地长在长安,等着十五岁的盛大及笄礼。之后她在长安遇到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风神俊貌,秀美得如同天上玉人。   她喜欢得不行,就四处央求,鼓起勇气第一次强硬地耍公主脾气,非要嫁给那个少年。父皇母后没办法,为那人点了探花,终是满足了小女儿的愿望,在小女儿及笄之日,将女儿嫁了出去。   于是梦中的暮晚摇,便总是跟在那个少年身后:   “言二哥哥,留在长安好不好?你来尚公主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言二哥哥,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和你做夫妻好不好?给你生好多孩子好不好?   “言二哥哥,你一直喜欢我好不好?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闷雷声下,雨大如豆。   午后的长安城被雨水冲刷如洗,暴雨如狂风席卷而来,街市上的百姓纷纷躲雨。   只有一个少年郎君不躲雨,他骑着马,恍恍惚惚地路过街市。站在商铺屋檐下躲雨的男女们,看着茫茫烟雨中的少年郎,有大胆的思春少女高声招呼:   “郎君,这么大的雨!快来这边躲雨呀!”   言尚骑在马上,身子和衣袍被雨淋湿。湿发贴着面,他有些茫然地扭头,看到商铺下站着的躲雨男女们。   他忽而定了一下神,第一次失去了礼数忘了跟招呼他的好心少女回礼。言尚握紧缰绳,转个方向,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很多人已经离开长安了,却也留下一些人,为了造成假象,为了不让言尚知道公主已经不在了。言尚在巷子里下了马,拍门登公主府。公主府的仆从开了门,照例抱歉,然而这一次,言尚却是一定要进去,一定要见到她……   挣扎吵闹中,公主府的人应对不了言尚,只好大喊:“我们殿下已经不在长安了!二郎你再求我们,即便进了门,也没用啊!”   “轰——”   天边雷声再响。   电光照亮言尚冰雪一般的潮湿眼睛。   他一言不发,扭头便走,重新上马,直奔出城的方向!   -----   长安的北营地,午膳刚过,暴雨刚至,便发生了一件暴乱。   军中一些兵士和那些太监起了冲突,有一个校尉来解围,言语之间,却对太监们不够尊重。   刘文吉被太监们领来,听到那个校尉打着哈哈:“你们也真是的,跟那些没根的人计较什么。陛下派来的,不能不给陛下面子嘛……啊!”   校尉发出一声惨叫,周围所以兵士站起,怒目相对:“郎君!你干什么!”   前一句是对着死了的校尉,后一句是对着提着剑、慢条斯理将插入校尉背后的剑拔出来、再将剑上的血擦干净的刘文吉。   刘文吉拿着帕子,冷淡地擦掉剑上的血。兵士们围住他们,目眦欲裂,愤愤不平。他们蠢蠢欲动时,刘文吉抬目,阴鸷的眼睛盯着他们:“我看你们谁敢动!   “是想要抗旨不尊么?   “再动一下,我血洗你们整个军营!且看陛下是向着谁!”   刘文吉脸色苍白,眼神阴沉,一时间竟让这些兵士不敢动作。   静谧中,有大胆的兵士:“陛下当然向着我们……”   刘文吉冷冷的:“确定么?”   “我杀了你,你又能如何?”   刘文吉手中却提着剑,他目光阴冷,一步步上前,那些兵士却一步步后退。他看向四周人,朗声:“尔等想当逆贼么?!”   周围军人的气息粗重,瞧不起他的人用仇恨的眼神看来。可是这些人多么怯懦,竟然不敢动,竟然手持利器、也不敢有一人冲上来杀了刘文吉。   刘文吉听到耳边溅开的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他面对着一营帐的压着火的兵士。他越是沉冷,这些人越是不敢动。好不容易有敢动的,他提剑指去,那个胆大的也被机灵的内宦们绑住。   后背被汗浸湿,第一次提剑杀人的感觉实在恐惧,可是这一刻,他又是酸涩,又是痛快。他忽然想要放声狂笑——   可笑!可怜!   这就是命运!   -----   韦府中,暴雨淋漓的时候,韦树和赵灵妃坐在厅中。   韦树坐在棋盘前,和对面愁眉苦脸的赵灵妃对坐。   赵灵妃喃声茫然:“难道我真的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么……”   韦树道:“不能。”   赵灵妃听到他说话,愕然向他看来。见韦树手中一白子落在棋盘上,少年垂着眉眼,睫毛浓郁。   他既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说服赵灵妃一般,语气淡却坚定:“蜉蝣也可撼树,蝼蚁也当争春。为何我们要屈服命运?”   赵灵妃呆呆看着他。   他抬起眼来,看着她,又像是目光穿越她,看向更辽阔的未来。赵灵妃与他一同扭头,看向窗外被雨浇灌的世界,看到在雨中挺立的古树,看到窗下的藤萝被浇打却不肯摔下墙头。   少年男女共看着天地大雨,他们自言自语地,齐声喃喃:“……是啊,为何我们要屈服命运?”   -----   命运不公!命运不堪!命运弄人!   那便用一生去抗争,永不屈服,永不堕落!   -----   雨水淋漓灌溉天地间,有少年太监持剑,面对整整一营的军人,开始杀人;有少年臣子和少年女郎对坐,心中下定一个决定,准备打破僵局。   有少年公主在远离长安数里的马车中醒来,眺望天地间的雨帘;有少年郎君递交腰牌,骑马出城,离开长安。   -----   天黑了好久,雨变得小了些,方桐等人,也终于在远离长安十来里的地方,找到了驿站,供他们今夜在此留宿。   夏容扶着暮晚摇从车中步出。暮晚摇华美的裙裾铺在身后,在她落地后,裙裾由侍女们从后托着,不让公主的衣裙溅到泥水。   暮晚摇悠悠然,定神看了看驿站的灯火。她要走向驿站时,听到了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暮晚摇是这般高傲,此时也没有好奇心。她下午做的那场梦,让她心力交瘁,懒得搭理这个驿站还要住谁。   暮晚摇抬步要上台阶时,马蹄声停了,走向这边的步伐又急又虚。   暮晚摇依然不在意。   直到她听到一个侍女费解又惶惑的喃声:“二、二郎?”   暮晚摇一呆。   然而她又想世上排行二的郎君多了去了,必然不是某人。某人这个时候,应该刚刚从尚书省回府,运气好的话,刚刚得知她已经不在长安了才是。   这般想着时,那人却从她身后追来了。   她的手腕被从后握住。   她被拽下台阶,被拧身和那追来的人面对面。她的手腕被抓着,而她渐渐瞠大眼睛,呆傻地看着这个全身潮湿、落汤鸡一样的言尚。   他的衣领、袖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发带湿漉地搭在肩上,长发也湿成了一绺一绺的,贴着面颊。他面容苍白,唇瓣嫣红。   虽然这般狼狈的样子呈现出的凌乱美感十分动人,然而这不是言尚平时的样子。   暮晚摇恍惚着,心想难道这是做梦么?   下午这个梦……做的好漫长啊。   而黑暗灯火下,言尚握着她的手微微发抖,他睫毛上的雨水向下滴落,落在她干净纤细的手腕上。暮晚摇低头去看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又呆呆地抬头看他,依然费解迷惘。   雨水淅沥,夏容在旁举着伞,和其他侍女们一起茫茫然。侍女们看言二郎站在公主面前,与公主对望。   雨水湿了他全身,托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形。如玉如竹,满身风霜。   驿站前,言尚双瞳中的微光照着她,像夜色一般幽静暗黑,然而又如清水般剔透柔和。公主眼神有了异样,想挣脱而走,言尚却少有的强硬,没有退后。   雨水包裹着那二人,方桐提着灯笼推开驿站门,他们看到站在廊下,言尚握着他们公主的手腕不放,轻声:“你不是一直怪我没有冲动么?   “我这算是为你冲动了一次吧……我没有告假,就出长安了。” 第105章   公主下榻驿站, 驿站从官吏到小厮,都要积极招待。   已经半停的雨水顺着檐头, 如滴漏一般断续地掉着,声音清脆。雨溅在地上,形成一片小洼。   夏容领着侍女们, 穿着白袜红裙,手托托盘从回廊下鱼贯走过时, 方桐打了声招呼,将夏容拽了过去。   方桐看向一间厢房的方向:“可有为言二郎备下新衣送去?还有,言二郎冒雨而来, 身上旧伤未愈痊,又淋了一天的雨, 若是耽误, 得了风寒就不好了。你还要备些药膏、绷带纱布、姜汤送去。”   夏容睁大眼:“可是殿下说不要我准备这些。殿下说‘病死活该’‘关我什么事’。我怎能忤逆殿下?”   方桐叹气。   他为她指点迷津:“殿下有时候说的话,你得反着听。她怎会突然说什么‘病死活该’?分明是心里挂念言二郎, 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亲自探望。这时便需要你去猜殿下的心思了。”   夏容恍然大悟, 连忙道谢。   她正要去忙活, 又忍不住退回来问:“方卫士, 你跟着殿下的时间最久,最为了解殿下。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我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言二郎?咱们殿下和言二郎,到底是断了还是没断?”   方桐含糊道:“你当驸马一样伺候便是。”   夏容眼眸瞠大,刹那间托着托盘的手都颤了一下。   -----   暮晚摇心烦意乱。   她在驿站最好的房舍中住下,先去洗浴了后, 就坐在床沿边,心不在焉地擦拭着自己的湿发。侍女们被她赶了出去,没有在屋中服侍。她自己乱了一会儿,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   暮晚摇沉默,有点儿生气地瞪着那扇木门。   虽然门外人没有说话,可是这般轻缓有节奏的敲门声,她直觉便是他。   果然,言尚声音在外响起:“殿下,我端来姜汤给你。我可以进来么?”   暮晚摇:“不可以。”   门外便不说话了。   暮晚摇瞪着门,看到门上照着的影子一直没离开。显然她不应,他就不走。   她更加心乱,气怒地将擦发的巾子往地上一扔,恨自己心软,语气便冲冲的:“进来吧。”   言尚推门进来,关上门,目光快速地扫一遍屋舍。   他将暮晚摇砸在地上的巾子捡起来,叠好放在案上,又端着姜汤到坐在床沿边的暮晚摇身边。他俯眼看一眼这个夜里穿着轻纱长裙、闷闷不乐坐在床头的公主,便开始劝她喝姜汤。   暮晚摇心烦他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   她眼睛快速看他一眼,见他应该是洗漱过了。   乌发只用银簪半束,还有些潮气。他垂眼站在她面前,换了身干净的男式杏色长袍,这般轻的颜色,衬着他清润温和的眉眼,被他穿出了风流儒雅的气质来。衣袍有些宽松,想来是为了不碰到他里面的伤。   而想到他肩背上尚未好的伤,暮晚摇想他追了大半天、在雨里淋了这么久,就心软了。   她喝了姜汤,将碗递回去,总是含着媚色的美目这一次低垂着,并不看他:“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言尚没走。   他站在她面前半晌,低声:“我有话和你说。”   暮晚摇不吭气。   言尚:“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暮晚摇嗤笑一声,这一次她干脆翻身上床,身子往床里一滚。她卷上被褥,用手捂住耳朵,一副“我不要听你说话”的架势。   言尚坐下来,非常习惯地伸手扯了被子,盖在她肩上。   他知道她脾气就是这样,心中也不以为忤,继续温声细语地说自己的:“我已经想好了,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   暮晚摇原本做好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搭理他的打算。   可是他来这么一句,她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实在憋不住。   于是才刚躺下的暮晚摇刷地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曲腿坐在床上,面朝言尚,瞪着他,嘲讽道:“想了一个月才想清楚,你想的可真够漫长的呀。”   言尚有些自愧。   他搭在床上的手指屈了屈,低着眼睛,轻声:“对不起……可是这确实是很大的事情,我确实需要好好想清楚。我之前说无所谓的时候,你不是怪我只是敷衍你么?我不想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还怪我逃避……我现在不逃避了,已经想清楚了。”   暮晚摇觉得可笑。   她声音抬高:“我要你一个答复,你给我想了一个多月才想清楚!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想清楚了就想来与我和好,你不觉得晚了么?难道你追来,我就会点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成了?!”   她语气激动,带着一腔愤怒和失望。   言尚看到她眼中的怒意,有些慌,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道:“我、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对不起。可我和你不一样……你只要一时痛快,可我想的是长长久久。你只关心一时一刻,可我不能这样……我必须要为我们的未来想清楚的。”   暮晚摇:“你想清楚什么了?”   言尚停顿了一下,道:“我见过春华了。”   暮晚摇敏感地跳一下眉,看向他的目光变得锐冷。   而她的猜测果然中了。   因为言尚下一句道:“我问过春华你在乌蛮的事……摇摇!”   他说一半,她跳下床就要走,言尚伸手拉她。她挣得很猛烈,他却知道不能放她这么走了。他紧紧抱住她,硬是将她拖拽到了自己怀里。   暮晚摇又踢又打,却是挣不脱,她气得脸红,又因自尊而发疯。她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言尚闷哼一声,却还是不放开她。暮晚摇抬头,目中因怒火而发亮,她尖声:“谁让你问的?谁让你多管闲事?我们已经分开了!你别管我的事!”   言尚被她又踹又打,手臂和膝盖都被她打了好几下。他苦不堪言,渐觉得制不住她,不禁语气加重,声音也抬高一点:“我从来没想跟你分开。是你赶我走的……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我……”   暮晚摇:“你就那么在乎我以前的事么?!”   言尚:“是我在乎么?是你自己在乎的不得了,是你让我不得不这样的。你自己要是不在乎了,怎能影响到我?”   暮晚摇冷笑。   她被他抱在怀里,他箍着她的腰不让她走,但她的手还是自由的。这番姿势其实不适合吵架,坐在他腿上的样子实在暧昧,但显然两人现在都没那种心思。暮晚摇抬手就掐住他下巴,在他错愕时,她凑来就亲向他。   言尚糊里糊涂,制她身子的手臂放松,他也说不清楚,等他弄明白的时候,他和她已经气息缠绵,难解难分,唇被吮得润泽鲜妍。   他体温滚烫,心脏咚咚,忍不住倾身想要更多的。暮晚摇却上身后倾,退了开,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言尚一脑子浆糊,被她这种眼神打醒。   暮晚摇骂他:“你不在乎?我亲你的时候,难道你不会想别的男人也这样亲我么?你搂我的时候,不会想别的男人也这样么?你根本不可能不在乎,骗人就能显得崇高么……”   言尚涨红脸,他说:“我就是没有想。”   暮晚摇:“不信!”   两人说着又有开始吵架的架势。   暮晚摇步步紧逼,言尚又急又气,半晌憋出一句:“你一靠近我,我就犯糊涂,我根本想不到那些。我又不是你,亲人的时候还要算计我,还要使坏……我根本不会那样!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花花肠子啊。”   暮晚摇呆住。   言尚说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也微怔,眼下浮起赧然羞愧的红晕。   他与她对视半晌。   他轻声:“我真的没有想那些。”   暮晚摇看他这样子,其实已经有些信了。她咬了咬唇,忽觉得自己可笑,实在无理取闹。她手掩面,扭过脸,干干道:“哦。”   言尚见她乖了,不闹腾了,他才微微舒口气。拥着她的肩,他低头来看她。她捂着脸挡着,不给他看。言尚心中好笑,轻声:“干什么呀……”   暮晚摇不吭气。   言尚:“那……你愿意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我想了一个月的结果么?”   暮晚摇:“听啊。我倒要听听你这一个月都在想些什么。”   她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放松感。   如果言尚知道了一切……她的提防便没有意义。她倒是想听一听他的意思。   -----   门外的侍女们听着里头的吵闹声,还听到公主的尖叫声。公主那般愤怒,她们在外严阵以待,就等着什么时候公主喊她们进去,她们将言二郎赶走。但是里面吵了许久,反而安静了下来。   夏容和其他侍女们面面相觑,便慢慢退远了。   房舍中,言尚正在拿着巾子为暮晚摇擦发。他非要这般劳碌,暮晚摇也懒得理他。听言尚非常细致的:   “你只是伤了身,乌蛮那样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好医师。说不定你好好调养几年,身体就好了。我猜,殿下回来长安后,是从未找过医师看过的,因为你不敢……我觉得,可以请医师好好看一看。即便是真的不能生子了,也能将殿下身体多年的亏损补回来。   “天气稍微一变,殿下就要生病,我也很担心的。”   暮晚摇瞥他。   她心中茫然,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坐着,和一个郎君讨论她不能生子的事。按她本性,她一定是要生气,一定会听一句就走。然而言尚语气平和……她的头发还被他抓在手中。   他语调悠然,好像说的不是她不能生子的大事,而只是一件明日吃什么的寻常讨论。   这般态度,确实抚慰了暮晚摇。   他的谈话技巧之好,让暮晚摇不得不跟着他冷静。   暮晚摇颓丧道:“不能生就是不能生。找医师调养,也不能生,怎么办?”   言尚:“真的不能,就只能接受了。幸好我家中还有兄长,我大哥有儿子,我们家不会绝后的。而且,我有没有告诉殿下,我三弟也要成亲了?三弟很快也会有孩子……我在家中排行二,传宗接代的事,也不至于一心指望着我。   “你又是公主殿下。即便我们没有孩子,也没有人敢说你的。你不必担心有人指责你……这样想一想,当公主,其实也挺好的,是不是?”   看他竟然开玩笑,暮晚摇扭过脸。她并没有笑,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没人会说我,却会说你。你走到哪里都要受影响。家人的指责、族人的质疑、朋友的关心、官场同僚的疑问……你此后一生都要承受这种压力。”   言尚低着头,慢慢“嗯”了一声。   半晌道:“所以……我不是考虑了一个月,才考虑好么?”   暮晚摇别过脸,她抿唇:“你其实不必这样的。如果因为同情我,大可不必。你这般好,喜欢你的女郎多的是。你根本不用承受这些压力。”   言尚重复一遍:“所以我考虑了一个月。”   暮晚摇肩膀轻轻颤,她却故意做恶人,作出不理解他的样子来:“你这是拿你的好心来逼我了?”   言尚:“是以心换心。我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不接受的话,我也没办法的。”   言尚凑过来看她,她扭过脸不让他看,他轻叹一声,将她搂入自己怀里,让她的脸贴着他的颈。这一次他感觉到颈上的潮湿,她却不必因被自己看到而不甘了。   女郎在怀里颤抖着,言尚轻抚她后背,安慰她。   她声音带着哭腔:“可是你很喜欢小孩子呀。”   言尚低声:“我也很……喜欢殿下呀。”   他哄她道:“日后、日后,若是你真的不能生,我们可以找我大哥和三弟,过继一个啊。你要是不想要我们家的孩子,这世间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也多的是……当、当然……你不想要,也没关系。人生十全九美已然不错,没必要样样顺心。”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话,说他的计划,他的想法。他是真的认真考虑了这件事的后果,然后一一想法子去解决。他用他的态度抚慰了暮晚摇,暮晚摇本觉得这是一件极大的事情,可是言尚这样,她又恍惚觉得,其实也没关系。   只要他还在就好。   暮晚摇从他怀里抬起脸,她手抚摸着他的面容,睫毛上沾的雾气蹭一蹭他的脸。她要来亲他,言尚却往后退了一下,表示了一下他拒绝的态度。   言尚低着头:“我给了你答复,你不给我答复么?”   暮晚摇茫然:“什么答复?”   他向她看一眼,抿了唇,微有些赌气的样子:“你要嫁别人的答复。”   暮晚摇一顿。   说:“这个呀。”   言尚看来。   暮晚摇忍不住勾唇,若有所思地笑:“你都追出长安了,知道我是要去金陵的么?我去金陵,就是觉得信上说不清楚,打算亲自和我外大公他们说清楚我拒婚这件事。我本来就没想嫁。不是早告诉了你么?”   言尚沉默。   许久后道:“我求的本来就不是这一次。我要的是名分。”   暮晚摇手扶住额头。   言尚以为她又要拒绝,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加重:“摇摇!”   他说:“权势是很好,可是难道我就不好么?难道你就断定我没法帮你么?我们可以一起啊。你许多事都不让我参与,我很担心你……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就算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不是还说做你的家臣么?哪有主公总将家臣丢在外面,出点儿事,主公自己上的呀。”   暮晚摇盯着他,看他还要说什么。   言尚:“我就是想要一个名分……我不能无名无分地跟你在一起。这算什么?你养面首么?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我总是偷偷摸摸,没法跟外人说我们的关系。旁人猜测着问我的时候,我也不能承认,就怕你不高兴,给你惹麻烦……我不想这样了。”   言尚抓着她的手腕,他怕她又含糊其辞、又跳开这个问题,他干脆一次性说个清楚:“我不是逼着你现在就给结果……我是说,你起码给我一个期限!你到底要我等多久?我不怕等,我就怕你一直磋磨我,让我看不到未来。你是要我等一年,两年,五年……还是一辈子?你总要给我说清楚吧。”   暮晚摇:“要是让你等一辈子,你当如何?”   言尚微怔。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低声:“那样的话,我就不和你在一起了。”   他说:“我的底线就是名分。你不能一直羞辱我。”   暮晚摇叹口气。   言尚听得心里难受,他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心就凉下去了。他不想再这么自取其辱,起身要走时,暮晚摇笑一声,缠了过来。她按住他的肩,让他重新坐下。   她跪在他面前,言尚仰头看她。   暮晚摇入神地看着他,喃声:“我还以为你现在就要逼着我给结果,原来你只是要我考虑好,给你一个期限。言二哥哥,你为什么待我这般宽容?”   暮晚摇低头来蹭他的脸,柔声:“言二哥哥,我不怕告诉你,我有那样的过去,权势对我来说,就格外重要。我不能为你放弃权势,没有权势,我心里不安。我不能只有情爱,不能只有你。   “但是你也很重要。权势和你,我都要,一样都不想放过。言二哥哥,你放心,如果你的底线是名分的话,我一定会给你的。”   她手抚他下巴,他目中光动,似要说话。暮晚摇一只手指按在他唇上,制止他说话。   暮晚摇非常认真地凝视着他:“可是你真的想清楚跟我在一起了么?即使我们很大的可能,一生无子?你真的想清楚了,不会再反悔?你要是想清楚了,我日后再不会拿这种事自寻烦恼,也不会容许你后悔。言二哥哥,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不然日后我又无子又欺负你,你可就太难了。”   言尚低声:“不要贬低自己。”   他没明确回答,却是抬手搂住了她的肩,向她望来。他目若清水,这般含蓄的回答,让暮晚摇顿时忍俊不禁,觉得他可亲可爱。   她心中枯了的花重新绽放,枝叶舒展。   他就是有这般能力,让她死了又活。   言尚还记着自己的要求:“我的名分……”   暮晚摇瞪圆眼,故意道:“你考虑了整整一个月,才考虑出结果,怎么就不容许我多想两天了?我也要认真考虑,我也要想清楚后果。嫁你太麻烦,我不是那般冲动之人!我拿不到好处,才不会嫁你!   “你好好等着我考虑清楚吧。”   言尚愕然,意识到暮晚摇在报复他。他只能叹口气,接受了这个答案。   -----   暮晚摇又压着他亲。   然而踟蹰半晌,言尚靠在床柱上,喘着气问她:“我们算是和好了么?”   暮晚摇手指软软的,揉入他腰内,换得他颤抖不已,隔着衣赏按住她作怪的手。她根本没有回答他,言尚也不好总是问啊问啊的。他想应该是和好了,不然她不会这样……   只是天色越来越晚了,漏更声响了不只一次。   言尚道:“天晚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他语气带一份挣扎,显然从美人窝起来,如他这般,也会依依不舍。何况二人将将和好,中间空了一个多月,今夜他也有些控不住。   暮晚摇坐在床上看他起来,他回头看她一眼。   暮晚摇挑眉。   言尚道:“我真的走了。”   暮晚摇不说话。   言尚:“明日……明日我就回去了,我只是专程来跟你解释的,说清楚我就得回长安了。”   暮晚摇依然不说话,似笑非笑。   言尚再次回头看她,他就这般回头看了三次,暮晚摇唇角忍不住一翘,终是撑不住,坐在床上就往后倒。   她笑得打滚,手撑着脸抬起来,眉间柔情,眼中水波盈盈,腮上笑靥如花:“好了好了,你别再总看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想留宿就留嘛!   “小别胜新欢,我从来就没有不肯过啊!”   言尚被她的促狭弄红了脸。   他坚持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多和殿下说一会儿话而已。”   暮晚摇郑重其事:“盖棉被纯聊天么?真有你的。”   她这么促狭,闹得他很不自在。他被她笑得越发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龌龊。他几乎要自暴自弃走了时,暮晚摇又亲亲热热地将他拉下来坐着,开始甜言蜜语地哄他,留住了他。   -----   暮晚摇夜里睡的时候,例行就留一点儿灯火。   言尚一直记着她的习惯,他在帐外点了盏灯,将一重重帷帐放下,小心翼翼地回到床榻前,靠在床沿上,就躺了下去。   暮晚摇睡在里面,盯着他的背影。   快要把他的后背瞪出洞来。   暮晚摇阴阳怪气:“你这就睡了啊?”   言尚轻轻“嗯”一声,说:“殿下明日要赶路,我明日要返回长安。”   听出他语气里的忧虑,暮晚摇猜出了他的心思,不禁笑:“你又来了。出长安时没告假的人是你,现在还没到天亮,你就开始坐立不安,开始愁明日的公务了。能不能放松一点儿啊。”   言尚:“对不起。”   暮晚摇哼:“你是对不起我。”   顿了许久,她突然又开口:“你真是根木头!”   娇嗔的语气里多上两分失落,还有很多无奈。   暮晚摇正抱怨着他的无动于衷,听那背对着她的少年郎君道:“我怎么是木头了?”   暮晚摇:“你要不是木头,就不会旁边睡着娇滴滴的美人,你只背对着我,连头都不回。”   他不吭气。   暮晚摇伸手想戳他,但是指尖只是轻轻挨了一下他的后背。她记得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便不敢乱碰。   她意兴阑珊,翻身也想背对着他了:“要不是怕你受伤,我就睡你了。”   言尚坐了起来,他靠着床沿坐了起来,起身拉开床帏。暮晚摇偷看他要做什么,心里嘀咕难道他被她说的生气了、要走了?   她心里不安着,见言尚回头来看她。目光依然是清润的,但也许是灯火太暗,他的眼中光影重重,有了更多的含义。   言尚倾身来抱她,将她抱了起来。暮晚摇茫然不解,下一刻脸忽然羞红,因他的手指轻轻勾过她的腰间带子,温暖的指腹揉过她的腰。暮晚摇腰肢一下子软了,不太冷的空气窜上她的冰雪肌肤,小腿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面容绯红,又突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她还不曾见言尚这般主动,便又羞又喜地望他,又因膝盖空荡荡地沾了空气,而微微发抖。   她见他垂目去看,忍不住害羞,伸手捂他的眼睛,口上还笑嘻嘻的:“不要看!”   言尚抓着她伸过来的手,头一偏,就吻在了她手腕上。细密的郎君气息和柔软的肌肤相贴,暮晚摇浑身战栗,睫毛颤得不停。而他竟然没有结束,雨点般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腕,蜿蜿蜒蜒,穿山入水。   言尚赤足蹲在床榻边,脸挨着她的腹,另一手搭在她膝上,轻轻推了推。   暮晚摇不解看他。   因她从不曾想过他会有这样大胆的时候。   下一刻,他低下了头,吻继续顺着山水丘壑,缓缓流淌。   他跪在脚踏板前,长发落在肩上,低下的睫毛密帘一般。暮晚摇登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叫一声,她受不住,上身仰倒,倒在了床褥间。她全身涨红,而他的气息柔柔地在下,为她染上了桃红色。   暮晚摇要疯了。   长发落在枕间,她雪白的足踩在他肩上,踢他:“放开!放开!不许这样……不许这样!”   然而声音带着哭腔,又因愉悦至极而微微发颤。   春雨淋淋,灯火重重招摇,星眸半闭,唇儿微张。她不堪地用手捂住嘴,眼尾尽是绯红色和涟涟泪意。   山水纡曲,袅袅濯濯。郎君跪在地上,女郎躺在床上。帷帐照着二人的身影,光影黯淡,朦朦胧胧,一片暖色氤氲。   -----   长安城中。   郊外北营地的军队已经入睡,只有巡逻军士巍然而立。   主账中,只有刘文吉靠着一张榻,手里握着一把剑。   他闭着眼,昏昏欲睡时,剑也不离手。他时而从噩梦中惊醒一瞬,蓦地睁开眼,看到黑漆漆的帐中只有自己,便重新闭上眼。   他时刻警惕着外面随时会发生的叛乱——北营地这边,定要降服!   -----   韦府中,赵灵妃已经歇去了,韦树仍坐在书舍的案前。   他孤零零地坐了很久,夜色已经深透,外面一声猫叫,将他惊醒。   他凝视着书案半天,铺开纸,开始写一封折子——   求去出使诸国,联络巩固大魏与周边诸国之间的关系。   他写一道折子,论大魏和周边国家亦敌亦友的关系,又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用华丽的文采装饰,好让看到折子的人为他的抱负感动,答应他的请求。   韦家拿韦树当棋子。   韦树却要跳出这张棋局。   他对不起自己的老师,但他知道怎样才是更好的。他宁可离开大魏出使各国,之后数年不能归,也不愿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韦家可以让御史台停了他的职。   然而他们不能一手遮天,让周边诸国听话。   -----   皇宫中,皇帝半夜从噩梦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睁眼等着天亮时,外面伺候的成安知道陛下醒了,便进来伺候。   一会儿,成安通报了一个消息:“陛下,言二郎似乎离开长安了。”   之前皇帝就派人监视言二郎,言尚行事规规矩矩,好不容易出了一件没那么规矩的事,下面的人立刻来报陛下。   皇帝默然。   若有所思:“丹阳什么时候离开的长安?”   成安听懂了皇帝的意思,说:“公主殿下是天亮时走的,言二郎是午膳后走的……但公主是坐马车,言二郎是骑马……也许真的能追上。陛下,看来言二郎和殿下真的要好事将近了。”   皇帝目露笑意。   轻声:“那朕就要给言素臣一个升官位的好机会了……全看他能不能抓得住。”   他叹气:“言素臣不强大,如何能护住摇摇呢?” 第106章   言尚一只手撑在床上, 一手打开帷幔,俯眼来看那躺着喘气的公主。   发如藻铺, 香腮嫣红。如同一道清白月光照于她身,山丘湖面尽是冰雪覆来。她眼中眨着濛濛如水雾一般的光,春情诗意荡于眉眼间。一切结束后, 她尚有些缓不过神,蹙着眉向言尚凝睇而来。   言尚心脏扑通, 有些惊讶、又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现在的样子。   他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如此慵懒肆意的风情,她比之前两次状态都要好很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让暮晚摇舒服了。   女郎眼尾飞霞,香汗淋淋, 娇喘微微。他被她的声音弄得也有些难受,但是那猫儿般的气息每拂过他耳边一次, 他都想更努力地讨好她, 想听到她更多的。   言尚的心跳声大得,让他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他沉浸于她此时的美丽, 禁不住俯下身, 想要亲一亲她的唇。   暮晚摇伸手挡住了他的气息, 她声音仍有点儿哑, 却娇娇的:“不要!脏!”   言尚无奈低声:“你自己的东西,你也嫌脏?”   暮晚摇瞪向他。   他垂着眉眼,面上也如染霞一般,青丝铺落。他这般微微笑了一下,便如山水轻荡一般惹人心动。暮晚摇看得心旌摇曳时,言尚已经放下帐子, 离开这边了。   言尚去取了茶水漱口,又找了一方帕子来。他估计暮晚摇肯定是懒得洗漱,便想为她擦拭一下。他又这般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刚打开床帐跪在木板上,一个娇娇的小人儿就展开雪臂抱了过来,让他占尽了温香软玉。   暮晚摇抱怨:“你又去这么久!本来有点儿兴致,都要被你来来回回地搅没了。”   言尚有些羞涩,他解释:“我只是去收拾一下。”   暮晚摇笑盈盈:“言小二有没有被你弄得下去了?”   言尚没听懂。   而她直接用行动让他听懂了——她伸手向他腰腹下揉去,指腹触挨。言尚一僵,顿时血液逆流,反应不受控制。她露出了然笑,偏过脸,有点儿戏谑、又有点儿看热闹地向他望来。   他脸红透:“摇摇!”   暮晚摇:“你听懂了啊?”   言尚无奈:“你都这样了……我又不是傻子。”   暮晚摇笑眯眯,心想和聪明人玩就是有意思。稍微一点拨,他就懂了。但是言尚停顿了一下,温柔地拨开她的手,轻声:“我明日还要回去呢……不方便。”   暮晚摇诧异:“难道你还能折腾一宿?你还有那种本事?”   言尚微恼,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口无遮拦?我是说……在旁人的地盘,我不自在。”   暮晚摇哼笑:“你何时自在过呀?你从来都不自在。嫌白天光太亮不能避嫌,嫌晚上孤男寡女落人口舌;嫌不是床不合礼数,嫌马车颠簸让你害怕;嫌时间太短我不满意,嫌时间太长被人发现;嫌婚前总是不好,嫌我迟迟不许婚……你就从没自在过。”   言尚无言。   他却说不出话,心想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么?   见言尚手拿着一张帕子、半天纠结着不动,暮晚摇叹口气,拉着他坐下。她拿过他手上的帕子就要擦拭自己,她抬起膝盖,只是停顿一下,就见言尚匆忙扭脸背对她,不向这边看来。   暮晚摇对着他的背影皱下鼻子,嫌弃他的放不开。   她心中琢磨着总要言尚放开一次……男女之事、闺房之乐,天经地义,他却没有一次能真正打开他自己,就总是不能享受到最快乐的时候。暮晚摇想来,都替他有些可惜。   许久,听背对着她的言尚低声:“你擦好了么?”   暮晚摇:“嗯。”   他转个肩,见她已经穿好中衣、没有哄骗他,这才微微舒口气,倾身来要拿她擦拭过的帕子。见他又有起身去收拾的样子,暮晚摇服了他了,从他手里抢过帕子往外面地上一扔,拉着他躺下,不悦道:“不要管了!明日会有侍女收拾的。”   言尚被她拉着侧躺下。   金色的帷帐和烛火照在他们身上,暮晚摇与他面对面而睡。安静躺下,四目相对,空气变得滚烫如炸。   他睫毛颤抖,眼眸垂落,有点躲闪。   暮晚摇见他这样,看他凌乱的乌发,看他面上还未褪去的红色,她越看越是欢喜。她再垂眼看他的腰下,问:“真的不用我帮你么?我用手也可以啊。虽然你后背受了伤,可是其实侧着来……也行啊。”   言尚摇头,说:“一会儿便好了。”   暮晚摇故意道:“别人家的女郎,是让情人越看越上火。我却让你越看越败火。你是故意的么?还是我就这般没有吸引力?”   言尚:“什么上火败火?”   暮晚摇:“……”   她经过几次试探,试探出他还是她认识的言二郎。即便他为她做了这种事,他对男女之间那些污言秽语、暧昧的调笑依然是不太能听出来的。和他在一起,暮晚摇觉得自己实在龌龊。   暮晚摇捂脸。   言尚却过来拉开她的手,要看她的脸。他轻声却坚定:“别躲。我想看看你。”   暮晚摇从指缝间抬起圆圆的眼睛看他,见他眉目舒展,微带笑意,她便跟着放松,被他拉下了手。二人这般对视,竟是齐齐忍不住露出笑。暮晚摇撒娇地唤一声“言二哥哥”,她蹭啊蹭的,蹭入了他怀里。   长发在他颈间揉了揉,她叹气般地搂住他的腰。   言尚在她耳边低声:“我做的好不好?”   暮晚摇:“什么?”   言尚赧然了片刻,还是把话继续了下去:“就是刚才啊。”   暮晚摇抬眼,半晌后评价:“……你变了。”   言尚脸红,竟有点儿结巴:“我、我就是问一下,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暮晚摇笑吟吟:“我没有不想说啊。我什么都敢说,就看你敢不敢听。”   她对他挑一下眉,眼神勾勾搭搭。他又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高兴。不等他自己品味这点儿快乐,怀里的暮晚摇已经开始了:“你先说你觉得怎么样?”   言尚愣了一下,才吞吞吐吐:“我觉得……挺好的啊。”   暮晚摇:“你是不是也觉得你技术挺好的?”   言尚骇然。   他消化了半天她的大胆后,说:“我是说你挺好的。”   暮晚摇不解。   他委实纠结了半天,才附耳到她红玉般的耳珠边,轻轻咬了几个字:“摇摇好甜,好软。”   这一下,换暮晚摇涨红脸了。   她恼羞成怒,打他的胸:“这种话,是你能说的么?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言尚爆红脸:“对不起,我没忍住。”   暮晚摇板起脸:“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   言尚:“也没有从哪里学……”   暮晚摇:“是不是你那个春娘啊?”   言尚愣了一下,说:“和她有什么关系……摇摇,你是不是去查她了?”   暮晚摇当即哼一鼻子。   她有心发脾气,为春娘这个人和他吵一顿,无理取闹一通。她让方桐去查过,就已经知道言尚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知道言尚恐怕是有什么暗棋,暮晚摇便没那么生气。   可是想到他教一个漂亮的名妓写字读书,和对方共处一室……之前两人分开了,暮晚摇没有立场管他;现在,她当然要吵一吵。   然而眼下气氛太好,暮晚摇又吵不起来。   言尚已絮絮叨叨地解释:“春娘是刘兄之前救下的那个娘子……户部郎中张郎中家里的十一郎总是要回来长安的,我想着刘兄的事不能这么算了……而且我在北里需要一个探子……”   暮晚摇不耐烦:“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不想听你再说一遍!”   言尚无奈:“那你想听什么?”   暮晚摇:“你晚上有没有和她睡一个房间?教她写字的时候,你有没有手把手教?和对方的距离,有没有近到我们现在这种程度?你有没有对她笑,有没有和她逢场作戏……”   言尚微笑。   暮晚摇:“笑个屁!”   言尚来捂她的嘴,轻声:“又说脏字了。一个公主,不能这样学坏。我只是有点高兴你在乎我……你放心,我把握着分寸的,不会让你为难的。”   他威胁她:“你要是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   暮晚摇觉得自己能做到,当即笑着应好。   话题再说到一开始:“可是如果不是从春娘那里学的,你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本事?你别怕,我只是看谁教坏你。我要去杀了他!”   言尚低声:“跟你学的。你要杀你自己么?”   暮晚摇呆住:“啊……”   言尚睫毛轻扬,向她望来。他红着脸:“你第一次为我这么做时,我就想这般为你做了……只是你那时候挣扎得太厉害,不肯让我碰你一下。我就觉得,如果我能得到什么感受,你应该也是一样的。不至于男女之间的区别那般大。”   暮晚摇呆呆的:“你真的……”   言尚:“怎么?”   暮晚摇低落道:“你太聪明了,让我好慌。我要是没有多一点儿本事,都要压不住你……”   言尚微笑:“没有的。”   暮晚摇仰脸,手抚着他细致的眉眼,轻声:“但是言二哥哥,你这样其实挺累的。你能不能试着放松放松自己,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学着放下你的担子,不要总琢磨太多的事情。   “你思虑过重,过犹不及,如果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稍微休息一下,你迟早会崩溃的。言二哥哥,试着在我这里放松吧。”   言尚俯眼望着她,他眼里如同有火花射入,迷人又温情。   他一言不发,却低头来吮她。   世间人都赞他风度,爱他无微不至,喜他进退有度。只有暮晚摇,一次次地希望他能够放松,能够纾解。她一次次嫌他绷得太紧,一次次让他不要太逼自己。   世人都爱他是君子、圣人,只有她爱他是言尚吧。   言尚轻声:“我会试试的。”   暮晚摇与他咬着齿,声音含糊地笑嘻嘻:“好,那我们继续闺房之乐吧?”   言尚莞尔,说声好。   两个人竟如青涩小儿女一般,躲在帐子里说这样的话。尽是对对方身体的好奇,对对方感受的好奇。暮晚摇说要看一看他的,他不肯,说“那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如同打架一般,女郎要往下滑,郎君抱着她不让她折腾。而他仗着自己肩背上的伤,嘶了几口后,借着这种哄骗让她安分下来。但是暮晚摇又热情地邀请他看她的颈下。她愿意扯开衣领给他看给他碰,大大方方地向他展示女郎的魅力。   言尚颤着,俯下身亲了她几下。他有点儿沉醉,脸比方才更红。但他很快又控制住,替她遮掩地挡好衣领。   暮晚摇在他怀里噗嗤笑他。   房舍外的竹柏影子落在地上,如青荇;廊下的灯笼照在树影间,如火花。风沙沙过,淅淅沥沥,雨点儿彻底停了。   -----   次日天未亮,言尚便要返回长安。暮晚摇不高兴,和他闹了一通,嘲讽他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你的长官不会因为你今天回去就高兴,但是你现在走了,我也会不高兴。”   言尚便陪暮晚摇在驿站留到了中午,期间,他总算如意,和暮晚摇讨论了她的金陵之行。他听她讲她要说的话,他对此又加以分析和修饰。也没太重要的,只是言尚觉得自己终于能参与一点儿她的事情,他心中愉悦。   不过他的愉悦也是那般浅浅的,没有人注意到。   到中午的时候,方桐才催暮晚摇,说再不赶路,今天就没法赶去下一个驿站休息了。言尚这才能和暮晚摇分别,答应在长安等着暮晚摇回来。   暮晚摇这时已经有些后悔自己要去金陵。她原本去金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躲言尚,然而现在和言尚和好了,金陵和长安的距离,就成了两人之间很大的阻碍。   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回到长安,才能再见到言尚……暮晚摇恨言尚是京官,若是他还是当初的岭南言石生,她大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带走一起去金陵,也没人能说什么。   而现在,暮晚摇只能道:“我不在金陵多留,尽量一个月就回来。你乖乖等着我回去,知道么?”   被众卫士和侍女一同看着,言尚很不自在,硬是在暮晚摇的逼视下轻轻说了好。   他望着她的马车离开,丽人坐在车中、他看不见了,言尚心中也生起无端怅然。他心里舍不得她,只是她已经表现得很依依不舍了,他便不能跟着她不舍。两人若一起悲情下去,这路就走不下去了。   -----   言尚当天回到长安,次日去向长官道歉。他本以为他的无故缺席,必然要被责骂,然而回到户部的时候,发现众人都忙碌着,根本没工夫关心他缺的那一天。言尚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回答——   “北方十六县发生了地动,有河水当即干涸。又连续无雨,已有地方出现干旱,群众爆、乱……”   言尚喃声:“每逢天降大灾,必有叛乱、流民……”   被他拉住询问的官员敷衍点个头,继续去忙此事了。   言尚也连忙去帮忙。   这会儿,户部的重中之重,从派使臣出访各国,变成了赈灾救民。连续半月,不断有地方消息传入户部,河水枯竭,大旱的地方越来越多,户部的粮钱批了一拨又一拨,灾情却好像一点儿没有减缓,听说有地方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言尚被叫去见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陪坐的,还有太子。   户部尚书本是户部的一把手,然而因为年纪大了,再做不了几年官就会致仕。所以虽然言尚来户部已有两月多,他却没见这位尚书多管过什么事。户部真正管事的,是坐在户部尚书旁边的户部侍郎。   这位侍郎,言尚非常熟。   因为这位户部侍郎,曾做过暮晚摇的幕僚。他从公主府出去做官,之后在太子的扶持下一路高升。官位做到这般地步,这位侍郎已经是暮晚摇结交的大臣中最厉害的一位了。   何况这位侍郎对暮晚摇忠心耿耿,在言尚到户部后,也一直很照顾言尚了。   此时言尚见这三人,他向三人行礼,只有户部侍郎对他露出和气的笑。   户部侍郎道:“素臣,如今北方大旱、百姓流离的事,你应已知道重要性了。按照规矩,中枢是会派一位朝廷命官,去地方监察赈灾事宜的。其他几州都有安排官员,唯有蜀州几县,自古民风彪悍,地又贫瘠,朝中无人愿意去。   “我思来想去,户部诸郎中,唯有你心细胆大,又为人谨慎,不必担心被地方官员架空挟持。我向太子殿下建议,让你去蜀中赈灾,不知你可愿意?”   言尚并没有犹豫:“自然愿意。”   那三人也是为言尚的果断愣了一下,才称赞说好。   长安这些京官,其实大部分都是不愿意去地方的。嫌地方贫苦,嫌治理麻烦,嫌民智不开。去蜀中尤其是个苦差事,自古多少京官被贬之地就是蜀州。户部虽然安排人去,但朝中官员大都是世家子弟,也不能逼人去……想来想去,只有言尚。   然言尚这般果断点头,仍让人意外。   太子坐在一旁,听言尚询问侍郎可有注意事宜。太子微皱了眉,心中总觉得哪里古怪。   因为言尚不是他推举去赈灾的。   太子需要言尚在朝中。言尚将出使一事处理妥当,对太子来说就是大功德一件。太子认为言尚在中枢发挥的作用,比去赈灾有用得多。言尚这般的才能,赈灾是大材小用。   然而是皇帝点名,让言尚去蜀中的。   皇帝表现出了对言尚的复杂情绪,一会儿说到言尚搅局了暮晚摇的和亲,一会儿说言尚无故告假,一会儿再说言尚的官位升锝太快,会让诸臣不满……总而言之,太子听懂了皇帝的暗示。   皇帝希望太子压一压言尚。   这一次的派言尚出京去赈灾,便是太子对皇帝作出的交代。皇帝没再多说,看似已满意。太子却依然觉得哪里很奇怪……父皇真的要压言尚么?为什么?   总觉得皇帝给出的理由,很敷衍啊。   -----   同一时间,户部、礼部、吏部,也终于商量出了出使诸国的朝臣名单。   韦树赫然在列。   韦树被命为副使,跟随正使出大魏,使诸国。   中枢的官员调动名单下来,韦家便沉默了。韦树离开长安,少则一年,多则数年。他们想要用韦树联姻李氏的算盘……就基本断了。   因为谁知道韦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长安?   -----   五月底,言尚要去蜀中、韦树离开大魏,二人得知对方消息,约了在长安北里的一家酒肆中为对方送行。   言尚前往北里时,在街市上遇到返回长安的北衙军队。   将士在列,军队肃整。为首者,竟不是将军,而是内宦刘文吉。刘文吉骑在马上,一身内侍服,却无法挡住他眉目间的沉冷寒气,和隐隐得意。   围观百姓们窃窃私语:   “怎么让一个内宦领队?陛下怎么能用太监当官?”   “狗仗人势!一个太监敢走在将军前面……太没有规矩了。”   刘文吉冷目看向人群,当即有兵士出列,绑住那多话的百姓。刘文吉就要下令抜舌杖杀之时,冷不丁看到了人群中的言尚。言尚目中含笑看着他,略有些为他高兴的意思。   与他四目对上,言尚拱手点头。   旁边的内宦小声问刘文吉:“要杀么?”   刘文吉不愿让言尚看到自己这一面,便皱了下眉,说:“稍微教训下,就把人放了。”   他心想等言尚看不到的时候,再杀也不迟。   北衙军队……皇帝隐隐有要太监掌控的意思,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才是。   言尚只是在街上看了一会儿刘文吉的风光回城,为自己的昔日朋友感到欣慰。他没有多看,便匆匆离去,去北里和韦树见面了。   -----   皇宫中,皇帝听着各方消息。   皇帝笑了一声:“看来言尚真的要去蜀中了啊……”   成安在旁:“奴才不解,陛下既要提拔言二郎,为何派他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皇帝说:“为了收拾户部。”   皇帝哂笑:“户部被太子管了几年,越管越缺钱,年年没钱……朕便不懂,他发了好几次财,怎么还能这般捉襟见肘?户部得收拾一下了。”   成安道:“陛下让内宦沾手北衙,是为了削弱秦王殿下的背后势力。老奴不懂,陛下为何不将秦王势力一网打尽,为何仍要分心于太子殿下呢?若是言素臣没有按照陛下的谋划走……”   皇帝淡声:“所以朕不是在试探言素臣么?朕就是在试,言素臣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意味深长,喃喃自语:“看他是要为谁所用,站在哪一边。”   成安:“朝中皆知,言二郎是太子的人。”   皇帝淡声:“不一定。   “当日他一箭射杀郑氏家主,看似是帮了太子,然而也许只是巧合。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不太可能是巧合了。朕要给摇摇找个好靠山,首先得知道这个靠山值不值。朕可以容许一时私心,不能容许一世私心。”   成安心想,看来陛下是在赌,这一次言二郎会和户部对上,和太子对上。   但是……言尚真的会这样么?   明明站队站得很好,言尚真的会放弃太子么?   皇帝忽然道:“摇摇这时候,应该到金陵了吧?”   成安连忙:“是,陛下放心,公主殿下如今聪慧了许多,定能安抚好李氏,平安回来长安的。”   皇帝点头,闭上了眼。   -----   暮晚摇此时已经身在金陵。   她心急如焚,想解决了自己的婚事,回京和言尚团聚。   可是金陵这边的李氏,拿乔不见她。   暮晚摇给了他们两天面子后,就不耐烦了。她的卫士们开路,和李家卫士大打出手,而暮晚摇提着剑,直接闯入了书房,见到自己的外大公。   暮晚摇开门见山:“外大公只想李氏鼎盛,非要我联姻。然而在那之前,外大公不想李氏能不能存下去么?”   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看书的老人,暮晚摇眉目如霜,步步紧逼:“外大公难道以为,我父皇会看着李氏壮大,看着韦氏壮大么?方桐,取我刚收到的来自长安的消息,让我外大公看看——我父皇如今在收拾谁!   “我三哥背后势力仅次于李氏,所以才在长安张狂这么多年。而今三哥被禁在家,北衙兵力开始被内宦接管……外大公莫不是以为这是巧合吧?外大公以为我父皇的安排,会是巧合么?   “如今我双方应该联合起来,应对我父皇!我父皇想要李家死……你们就是在金陵待得太久,久得已经失去了敏锐的政治察觉能力……而今,到了我们合作的时候,不要被他人布局牵扯!” 第107章   金陵李府, 是整个金陵名士、世家们最向往的地方。而能站在李公的书舍, 更是一份值得跟人炫耀的得意事。   而今日, 提着剑闯入书舍的, 却是一名女子。   虽是公主,然这位公主, 昔日只被当做一工具,李家这边, 并没有人真正认真看过她。   但是从这位公主说出那番话后,李家就不能再把她当做一个联姻的工具了。   站在书架前的李公慢慢转身,看向气势汹汹的外孙女。   暮晚摇明艳年少, 身上自有一派天生地养的雍容贵气。当李公端详她的时候,其实她也心中忐忑, 观察着自己的这位外大公。   李公是她的外祖父,今年已有六七十, 两鬓斑白,面容清矍,身量瘦极。然而李公看向她的眼眸如星如电,烂烂审度。这是一位并不糊涂的老人,不会由暮晚摇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暮晚摇高昂着下巴, 并不被吓住。   李公盯了她半晌, 仆从闯进来,惶恐地求饶,说不该让公主闯入。暮晚摇不屑地嗤一声, 李公淡声吩咐把没拦住的卫士杖二十后赶出李家,才捧着书坐到书案前。   听到李公直接将人赶出李家,暮晚摇眼眸颤了一下。金陵是李家的大本营,李家的仆从被赶出去,那些人日后还能有府邸敢收?   这是断人生路啊。   好狠。   李公看了她的神情,淡声:“怎么,公主殿下心软了?心软的人,玩不了政治。心软的娘子,不如早早嫁人,生儿育女。婚后任由你继续做你的嚣张跋扈的公主。”   暮晚摇立即:“并未心软!李家的仆从,外大公自己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我自幼生在宫廷,从小就见宫人仆从被打死。要心软,我早就心软了。何必到现在?今日和外大公说的乃是大局,是政务。难道外大公以为几个仆从的生死,就能让我后退么?”   她眼中带着明亮的光,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书舍正中的阳光下:“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一步也不会退了。”   李公深深凝视她。   然后淡淡说道:“所以,你是不肯联姻了?当年李家支持你,说好的条件便是让你联姻。殿下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反悔了?”   暮晚摇反唇相讥:“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们欺我年少不懂政事,仓促帮我做了决定,我焉有想法?而今也并非是反悔,只是局势已变,李家久不在长安,远离政局已久。这天下大势,终究还是中原来定的。当日外大公定下的决策,今日已没有行事的必要。   “我还是以前那句话。我嫁不嫁人其实都无所谓。反正我是公主,你们要的只是联姻。就算我嫁过去后,不喜欢韦巨源了,我养几个面首,韦家又能说什么?我不过是心里向着外大公,不愿见李家吃亏,所以才赶来金陵解释的。到底是我母家,我怎能看着母家重蹈覆辙,被局势吞没?”   李公半晌没说话。   如暮晚摇所说,李家如今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久不在政局中心,很难判断如今情势。暮晚摇话中几分真假,李公还真不确定。   李公道:“如何李家和韦家联姻,就会被局势吞没?”   暮晚摇心中一松,知道对方开始动摇了。然她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定要稳住,气势上要稳稳压着。一旦露出怯意,就容易被对方察觉。对方这种玩政治玩了几十年的人,她真的一步都不敢乱走。   所以要半真半假,才能哄住对方。   暮晚摇面不改色:“先前李家掌管南方边军时,是世家第一,也无人敢说什么。之后李家败退金陵,这些年,渐渐的,我三哥所属的南阳姜氏一族,就开始代替李家当年的地位了。   “姜氏一族近关中,是北方大世家,本就容易插手这些。李家放下的兵权,自然有人要收整,这接收的人,就成了我三哥母家一族。而靠着兵权,姜氏这些年,隐隐气盛,三哥竟敢和太子争一争那个位子。连父皇也不能说什么。”   李公嗤声:“你父皇老了。”   暮晚摇颔首:“外大公说的不错。自母后过世,我父皇身体大不如以前。往年他如何压制李家,现在却没有当年的精力去压制南阳姜氏了。但是世家终究是父皇一块心病,他不能坐视姜氏权大,成为当年的李家。他现在的手段委婉了很多,比起以前的雷霆手段,现在用的是借力打力。   “这一次使臣们在长安和三哥动作频频,朝廷如何不知?等到使臣走后,中枢当即用了这个借口,让三哥关了禁闭。之后太子殿下收长安兵权,父皇借太子殿下的手,调动了禁军北衙。父皇终究是向着太子殿下,帮太子殿下收兵权,不让三哥独大,威胁到太子殿下。”   李公沉思许久,心想皇帝真的会手段软和,不再雷霆了?   这还是让李家忌惮的皇帝吗?难道说,老皇帝终是老了……或是因为他的女儿,而心软了?   女儿已逝,他开始悔悟。这太可笑了。   李公淡声:“然而这和我李家有何关系?”   暮晚摇朗声:“李家的当年,不就是姜氏的现在?姜氏的现在,不就是想和韦家联姻的李家未来么?父皇不让世家坐大,你们偏偏要坐大,这不是往父皇跟前送眼中钉么?外大公因跟皇室联姻而意兴阑珊,知道皇权可怕,不想再敌。那难道外大公还希望再和皇权碰一次么?   “当年被逼回金陵,再碰一次,会不会李家直接被碰没了?”   “放肆!”李公拍案怒声。   暮晚摇步步紧逼,美丽明亮的眼睛如火焰般盯着对方:“外大公!这世间,终是皇权至上!世家再强,也要让路。除非你们想谋反,自己称帝……可是自己称帝,你们又是新的皇权!   “父皇在收拢皇权,加固皇权。长安那些世家各个装孙子,不肯出头。难道我们就要出头,就要被碾压了?   “韦家为什么答应让韦巨源和我联姻?因为韦巨源只是一个庶子,说的难听点,他是外室生的!这种出身,韦家随时都可以放弃。如果中间出什么错,韦家放弃一个韦巨源,明哲保身。那李氏要放弃什么?放弃我么?   “你们若是放弃了我,就和政权中心,一点儿都挨不上边了!现在李家太平,是因为有我在!我依赖李氏,皇室也通过我来控制调整和南方士族的关系。你们若是放弃我,难道是准备彻底决裂吗?李家败回金陵也不过几年,一切都没休养好,现在还有决裂的底气么?   “你们该信赖我,该借我的势,该好好将南方世家经营好。我理解李氏想重回长安,可是现在……至少在我父皇当权的时候,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上位……太子是信任世家的!只要太子上位,我们便有机会!”   暮晚摇侃侃而谈,声如珠玉。   然而她已不是普通的任由李家控制的傀儡。   李公怔怔看着她,见她目中尽是自信的光,她大谈局势,加以她自己的分析。不说条条中,起码大体上,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恍惚的,李公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爱女当年的身形,看到了女儿当年还是未嫁女郎时,也是这般自信,这般将天下局势、英豪随意点评……   李暖是何等骄傲!   少女时点评天下英豪,被私访的当年还是皇子的皇帝听到。那个人当年求娶李暖,金陵李氏却还在犹豫该不该和那位皇子合作,而又是李暖,跑到书舍来,就站在现在暮晚摇所站的位置,侃侃而谈,自信地说一定会帮助那位皇子登上皇位,一定帮李氏鼎盛……   倏忽间,三十年从中过!   三十年!   李公还以为,再不能从任何一个女郎身上,看到女儿当年的神采了。   暮晚摇道:“所以,我不能嫁!”   这道声音,与李公记忆中李暖的声音重叠。而李暖那时说的是——“所以,我当嫁!”   暮晚摇说完这些,没有听到动静,她心有些慌,转身看李公。竟见李公呆呆看着她,目露疲色,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暮晚摇怔忡,轻声:“外大公……你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李公收回自己混乱的心神,掩袖遮挡了一下神情。再抬脸时,他恢复了镇定。   李公疲惫道:“所以你不愿李氏和韦氏联姻,是觉得李氏输不起。你希望我们继续和你合作,给你提供助力,让你帮李家在长安转圜。你想的很好……可是,你终究是女郎。你总是要嫁人生子的,为何不直接听我们的?难道你舅舅给你选的韦巨源,哪里不和你的心意?我们为你选的夫婿,并不差啊。结亲结亲,并不是结仇啊。”   暮晚摇轻声:“韦巨源很好。我与他合作……其实挺愉快的。我知道李家虽然想借我联姻,但是也希望我婚姻幸福。毕竟我是母亲的唯一女儿,毕竟您是我的亲外祖父,您不会看着我伤心余生……   “可我是一个和亲回来的公主。我已经看透婚姻,对此没有兴趣。我和李家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大公不如好生休养生息。李家如今……不该出头。就让其他世家出头,我们看戏好了。   “外大公要是不信我的判断,我们不妨打赌?父皇一定会收拾三哥母族的。”   李公沉默许久,说:“你在金陵多留两日,向我等说说长安的情况吧。”   他自嘲一笑:“久不在政局,已成井底之蛙,让人笑话。如今还要靠你一个女娃娃来知长安事……李氏在我手中,实在是经营得差。日后到了黄泉之下,也要愧对列祖列宗。”   暮晚摇听一个老人这般说,心中也有些难受。   然而她微微松口气,知道自己此次到金陵的目的,基本已经达成了。   她变得轻松起来,唇角露出一丝笑。只是被李公望一眼,她又连忙收了自己的得意。   李公摇头,心想喜怒形之于色,小公主还是嫩啊。   暮晚摇要告退时,李公忽然叫住她:“摇摇。”   暮晚摇怔了一下,侧了半个肩,凝眸望去。   她听这个老人温声:“摇摇,别怪我们,别怪你母后。当年送你和亲,实在是情非得已。你母亲在你走后,得了心疾,日日以泪洗面,已然后悔。当时你母亲与我说,希望李家和你父皇的内争早日结束,她想接你回来。不管乌蛮提出什么条件,你母亲都想接你回来的。”   暮晚摇面容忽得绷住。   心间有一口气,一瞬间哽住。   她不去想,从不敢去想。   她和亲时和母后分离,再无再见之日。她借助母亲逝去的消息回来长安……她始终无缘问母后一句,当年送我和亲,你可曾后悔?   世人总说母亲比父亲心软。   而她母亲却是这般心狠,为了二哥,一心报复父皇,连女儿也被卷入其中。   可曾后悔?   在九泉之下,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后,母后,你可曾有过后悔?   难道二哥是你的骨肉,我便不是么?难道你只爱二哥,就不爱我么?   ……母后,我对你们何其失望。以至于到现在,当外大公这么说时,我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想靠亲情来稳住我。你们这些人……虚伪,肮脏,阴狠……而我正在变得和你们一样。   李公静静看着站在书舍门前的少年公主。   见暮晚摇站了许久后,回头微笑,眼中如湖泊一般光波潋滟:“我知道。不管外大公说的真假,母后若是爱我一分,我总是心里安慰一些。”   李公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并不是很信。   李公自嘲一笑。   他叹气:“摇摇,也许你怪我们心狠。可是世间事,世间人……都是这样的。你生在皇室,又是李家的外孙女,你到底要和我们走一样的路。你先前说的很好,很能唬人。现在却露了怯……摇摇,你还是要心更硬一些,更加圆滑一些。”   暮晚摇偏了下脸。   她想到当日使臣还在的时候,皇帝做主,让翰林院和文斗这些人共同编写的三本书:   《长安女儿行》《长安少年行》《长安英豪录》。   暮晚摇痴声:“我知道我会变得和你们一样……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说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谁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摇轻轻一叹,点头凝望书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谁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   -----   暮晚摇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详细说说长安政局已到了何种情况。暮晚摇虽归心似箭,却仍耐着性子说服李氏。她将长安政局说的比实际情况更严重更混乱,好让李氏决定不搅浑水。   长安则阴雨连连。   酒肆中,韦树正坐在窗前独酌,听到小二的招呼声,他偏过脸,见到言尚正由小二引着上楼来。言尚边上楼边收伞,弹去肩上溅到的水珠,而同时,言尚还偏头和那小二轻声说话。   韦树便见那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店小二对言二郎何其热心,不光主动帮言尚收伞,还取来巾子为言尚擦肩上溅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谢,还非要给对方赏钱。   小二离开的时候,韦树觉得对方整个人都是晕晕的,被言二郎感动得不得了。   韦树静静看着。   上楼后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向这边走来。他斯文又清隽,周身气质朗如明玉,这般的好风采,比韦树刚认识他时,更好了很多。   韦树便心想,这世间有的人,是越相识,越无趣;然而有的人,却是认识得越久,越觉得对方好。   言尚过来坐下,抱歉解释:“过来时见到了刘兄领着北衙军队从御街走过,我一时感慨,跟着百姓多看了两眼,便耽误了时间。为兄自罚一杯,向你道歉了。”   韦树看着他,说:“用酒自罚么?”   他当然知道言尚轻易不喝酒。   言尚停顿一下,笑一声接受了:“也罢,酒便酒。”   说罢他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韦树见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诚道歉了。   韦树道:“你说的刘兄,是刘文吉吧?”   言尚点头。   韦树声音清清泠泠的:“我们这些人,只有你还会记挂刘文吉了。”   言尚静一下,轻声:“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韦树不在意,他靠着窗木,低头看着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声:“没有本事,却强自出头。有什么后果,就担着什么后果。这世间谁又容易了呢?”   韦树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从不主动找人。而当了监察御史后,韦树就更加冷心冷肺,独来独往,在朝中是为人所厌。主动点评刘文吉,韦树还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见少年眼下有点儿红,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坛,便了然叹气:“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纪尚小,怎能这样无节制地饮酒?”   韦树说:“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了。韦家都要给我和公主定亲了,我还小么?”   言尚不语,而是唤小二来,为韦树烹些热茶解酒。言尚又开始这般忙碌起来,他照料自己身边的人,好像已经照料出了习惯。韦树坐在对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诸国,离开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联姻,你不该谢谢我吗?”   言尚怔一下,反问:“你需要我谢谢你?”   韦树不说话。   言尚轻叹:“巨源,你虽年少,心中却极有主意。你小小年纪便在朝上独当一面,我怎能小看你?无论你拒婚还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并不是我一声道谢。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不愿沦为他人棋子。这出局一步,你走得极为决断。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当断则断……韦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韦树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松,他伏在了案上。   韦树嘟囔:“言二郎总是说话说得很好听。”   言尚温声:“我说的是实话。”   韦树沉默许久,声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对吗?我为了跳出棋局,主动去出使诸国。这一去天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许我会死在外面,也许我再也回不来长安,也或许出使任务完成不好,回来后我的官路也断了。   “韦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我不过是外养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韦家攀上皇室,前途会好。毕竟李家当年的事,到底让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随时可以被放弃,反正韦家没有损失,反正我又不是韦家的嫡系。   “我老师让我尚公主,也是为了双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师对我的师徒情谊重一些,还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稳照着他们的安排走……只是我越来越、越来越不服气!   “这本不该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韦树蓦地抬头,他面容俊极,眸底如冰雪蹿生,亮得惊人。   韦树盯着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时科举,之后同时参加制考。我是状元之才,言二哥不过是个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点你的。我虽不说,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帮着,才艰难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华不在这里。我知道公主帮着你。我不在意,但我心里也不服气。我觉得凭什么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睐?我才是状元,之后制考后,我是正八品,你是从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头!   “那时我也意气风发!   “然而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一箭杀郑氏家主,你还没参加制考,朝廷就争着抢你了。然后你突然就拜了宰相为师,被当朝宰相看中。你开始在长安出风头,我却因为总在监察百官,而为人不喜。   “之后是各国使臣来朝。你南山一箭,将你和公主绑在了一起。然后你和乌蛮王谈判,据理力争,帮乌蛮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结盟条件。   “再是演兵!你只是一个文官,乌蛮王凭什么要你上场?可是乌蛮王就因为不喜欢你,非要你跟着一群武官上场。   “演兵之时,我只是在后方管理粮草,你和杨三郎在前线。杨三郎大出风头,凭几十人将乌蛮王拦住,逼得对方绕路。你烧粮草,断对方粮。之后对各国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杨三郎差多少。   “然后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为了七品官。你向中枢上书,开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韦家打压,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总觉得自从开始当官,你就总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为何我这般不如你?”   言尚静静看着韦树。   韦树是从来不说这些的,而今不过是要走了、不过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着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韦树轻声打断:“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对不对。”   他沉默一会儿,缓声:“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结果么?我思来想去,想到我一开始当官,其实是为了给我母亲挣个诰命。后来就是为了让韦家看看,看我不走他们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条路。再之后,我开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开始觉得,若是只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摇摆,未免有些无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因为心中迷茫,因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我初时当官,想的是为民做事。然而其实真正当了官,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初入仕便是中书省,看着开头极好。但是我在中书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杂之类的事务。而且我的长官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在忙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务。   “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程序。不过是一个政令下到了这一部,这一部又推脱到另一部。不断地踢皮球,不断地来来回回。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整日忙于这些事务,于民何益?   “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做这些,我才拼力,去参与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种折子……你只见中枢录用了我一道折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折子,长官看都没看过。”   韦树抬头,看向他。   言尚说:“我也很沮丧,也很无奈。我也经常在想,我当这个官做什么?我现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户部……说实话,我觉得户部少我一个,根本不影响。因为许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琐又无用的公务!所以这一次去蜀中赈灾,我才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事,我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样。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于官场上的暗斗时,就总是觉得很无趣一般。   “这天下英豪,都是从你我这样时期开始的。有谁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谁天生就有一腔志气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对自己的官路是否会有影响。我想送你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   韦树目中迷茫的光,渐渐定了下来。   他呆呆看着言尚,重复了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道:“此话我本不该说。因这官场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发财路。我只是觉得巨源不该这样……这天下许多事,不一样会有好结果,不一样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你出使归来,官路依然不开;也许我蜀中一行,会得罪许多人……然而这天下,总有些事,是应该有人去做的。   “也许辛苦,也许没有好处,但是它是对的,它是正确的。那我们便应该有人去做。”   韦树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说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确的事,我为何要彷徨,为何要为韦家的态度而摇摆?我是正确的,哪怕结局不好……但只要它是对的,我就应该去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谨记此话,不忘初心!”   烟雨濛濛,行人寥寥。两个少年于酒肆喝酒,醉后大谈天下英豪,兴起时举箸而歌,之后兴尽而归。   -----   五月底,韦树出使诸国,离开长安。   言尚同时离开长安,动身前往蜀中赈灾。   六月底,暮晚摇从金陵归来。   归来第一日,暮晚摇还未进宫向皇帝报平安,就兴致勃勃地要见言尚。   她没有见到言尚,只收到了对面府邸中留下的一封很长的书信,言尚向她告别,解释他去赈灾一事。   拿着信纸,暮晚摇懵然——   她的言尚呢?   她的郎君呢?   她那个乖乖的、好端端等在长安等着她回来的郎君呢?   怎么这就没了? 第108章   天炎气干,黄沙滚浪。   韦树作为副使,跟随使官正使,已经离开大魏边关百里有余。   出关、出陇右,他们一行百来人队伍,将马匹换成了骆驼等物,开始适应沙漠生活。期间便有一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出使团不能停下队伍等一人,便将那人安顿好后,出使团继续上路。   他们按照地图,原本是要访一小国。据说该国乃是某一部落分支,因躲战乱而在此地建国。年初时那些使臣团来访大魏,各方作证,他们就曾向大魏提供过这么一份地图。   然而如今韦树一行人按照地图找来,却是立于茫茫荒漠中,看着被尘土埋入地下的古城遗迹,有些茫然恍惚。   被雇来做向导的胡人也是愕然,没想到该国已然消失。   气候大旱,韦树立于沙漠笼山高处,周围人皆有些沮丧地坐在地上,各个扬着纱帽吹风,韦树倒出汗少些,不像旁人那般热得受不了。他听到那向导无奈道:“大人,我也是三年前来过这里的。那时候他们国家还在的,看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战乱还是缺水,反正……哎,白跑一趟,各位大人们,雇我的钱还给吧?”   塞外胡人们不懂大魏那些繁复的官职称呼,一概将所有人称为“大人”。   韦树蹲在沙地上,拿着笔开始修复此间地图。他将原本地图上该国的标志删去,在旁标注上向导的说法。一段古城悄无声息地消失,既无文字记录也没有留下传承。若非他们前来,恐怕历史上根本不会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正使见大家都有些沮丧,便道:“如此,我等在此地稍微休整一番,再去下一个地方吧……”   那向导却非常紧张:“大人,这里不安全,如果有匪贼出没……”   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听到了异声,齐齐抬头。他们一行人分散地立在古城遗址前,韦树还跪在滚烫的沙地上,他抬头,便见乌云罩天一般,上方沙漠丘陵上,出现了数十穿着羊皮衣、挥着长矛的胡人。   那些人骑着马,在漠上行动如电,黑马从上灌下,胡人们叫嚷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向下面杀来!   正使当即:“备战!”   向导在旁:“他们肯定是见我们有货队,来抢我们东西的。大人不妨将货物丢下,求个平安……”   韦树已经走了过来,在正使犹豫时,他声音冷清:“不能丢下。”   向导快被打斗吓哭了:“那我们的命就要留在这里了!你们大魏人不知道,这些沙漠里的悍匪特别厉害……好多国家都被他们灭了!”   一国被灭!这是何等彪悍!   正使目光一闪,微有些紧张,他大声喝着众人聚拢,不要分散给敌人突击的机会。同时间,韦树向向导看来,语气微怪异:“敢问被灭的国有几州几道?”   向导茫然:“什么几州几道?”   韦树干脆说对方能听懂的:“全国有多少人?”   向导:“几百人吧……”   这话一说,连原本紧张的正使都没那么紧张了:吓死了,还以为是大魏那样的大国。说被灭国,让他还紧张了一下。区区几百人,也称得上国……虽然几十人对上几百人的战绩依然彪悍,但是起码没有他们想象中那般不可战胜了。   韦树在旁解释:“此时不能丢下货物。我等才出使就少货物,日后只会更加艰难。起初能多保存一些,便不该放弃。”   正使赞许地看一眼韦树,心想韦家的这个七郎,虽然年少了些,但不拖人后腿,还冷静聪明,是很不错的。   然而韦树聪明不聪明,和沙漠中这场战斗没太大关系。   就算这些匪贼没有大家以为的那般厉害,但是他们纵横此地不知多久,大魏这些出使团一半文人一半武人,还真不是对方的对手。眼见对方骑着马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对方嚣张而兴奋地叫着,直盯着被出使团护在最中间的货车。   韦树见他们要杀来,他一把抓住旁边瑟瑟发抖的向导:“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能把我的话翻译出去么?”   向导:“……能!”   韦树:“好,你帮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大魏派出的使臣,大魏国土富饶,非是小国!若伤了我等性命,大魏必然出动兵马……若是他们只盯着货物,我们可以谈判!”   他的话太长了,向导翻译得磕磕绊绊,而那些匪贼哈哈大笑,根本不听他们说什么。只听对方首领护臂一喝,数十人向他们扑来,盯着他们的眼睛泛着绿光,不知几多贪婪!   生死之时,韦树头皮发麻,知道和这样的强盗说道理是没用的。他手提着剑,只能先和对方打了再说。虽说他不是武臣,但是此年代的世家都讲究文武兼修,就算韦树不如杨嗣那般武力出众,一般的打斗还是可以的……   然而韦树现在愁,这些匪贼好似格外强悍……他们出使团难道要折在第一路?   韦树拼命想着脱困法子,而对方扑来的架势威猛,韦树应得艰难。对方身形魁梧,长刀在握,满不在乎韦树这样身形单薄的少年,他随手一挥就要杀了韦树,旁侧却忽有雪白刀光一闪,斜刺里横插而来。   匪贼当即警觉!   同时间,韦树被一只手拉住,向后重重拽去,那力道几乎将他扔砸在地。他趔趄几步后,见到一个少年身形的人替他迎上,一把窄刀极厉,这人只和敌人对了数招,就斩杀了敌人。   敌人鲜血汩汩流出,那救了韦树的人回头,看向韦树。   声音清朗:“和人谈条件,得先用武力制服。打都打不过对方,谁跟你谈条件?”   韦树则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个少年郎模样的人,然对方虽然男装打扮,却是柳眉杏眼,腮白唇红……分明、分明……他脱口而出:“赵五娘?”   赵五娘怎会在他的出使团中?   赵灵妃对他扮个鬼脸,不等他回过神,再次转身迎战!   -----   当夜,出使团和匪贼达成了和解,说第二日双方谈判。   使臣团在古城遗迹这里休养,韦树作为副使,去抚慰了众人,又和正使请教了之后,他出帐子,在明月下发了一会儿呆。韦树仰头,看到月光下的沙丘高处,少女盘腿而坐。   赵灵妃正坐在月光下擦刀,感觉到旁侧有人过来。她侧过脸,见果然是韦树。   沙漠之中,所有人都有些狼狈,韦树却依然清光熠熠,芝兰玉树一般。   赵灵妃笑吟吟:“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哎。以前你一天说不出一句话,但我在出使团中见你,你每天都要跟各方人士说好多话。”   韦树:“公务而已。”   见他又是这么几个字打发自己,赵灵妃哼一声,如小女儿般托起腮来,再不见白天时她杀人那般英武飒然之姿了。   她不说话了,韦树便向她看来:“你第一次杀人吧?挺……熟练的。你不害怕么?”   赵灵妃:“你死我活之时,哪有功夫害怕?”   韦树静静看她。她觉得他和长安时不一样了,他也觉得她和长安时不一样了。长安时的赵灵妃还是赵祭酒家中的五娘子,虽然习武,却娇憨活泼。然而塞外的赵灵妃,目光明亮坚定,眉目开朗……像天上的鹰一般,冲出牢笼。   韦树:“所以你一直跟在使臣团中?只是之前怕我发现,一直没在我面前露脸?”   赵灵妃:“没办法。我女扮男装失败过一次,被言二哥揪了出来。我怕这一次也被揪出,还没出大魏就被你们送回长安。所以这一次一定要小心。”   她转头,看韦树的目光多了恳求。她轻轻扯他衣袖,小声:“你就当没见过我,别把我送回长安好不好?我可以跟着你们,一直保护你们。你今天也看到了,大魏外面这么危险,你需要我的。”   韦树抿唇,低声:“你终是女儿家。”   赵灵妃:“女儿家怎么了?何必瞧不起我?今日你差点被杀死时,不是女儿家救的你么?”   韦树无奈道:“我是说,你和我们一众男子混在一起,总是诸多不便。赵祭酒知道了,必然会气疯的。”   赵灵妃一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红了脸,变得扭捏起来。她支支吾吾半天,还是红脸低头。然而她到底轻声:“……反正我不能回去,我要跟着你们。”   韦树:“你为何不去找杨三郎?”   赵灵妃:“你说表哥他么?他现在自己都从一个小兵做起,又不是什么将军,他怎么能藏得住我?而且我阿父跟他多熟啊,说不定一封信送去陇右,我表哥就把我打包送回长安了。   “但是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离开了大魏,没法和大魏联系,大魏也控制不了你们。跟着你们,越走越远,我才是安全的。”   韦树:“为什么?你阿父还在逼婚?”   赵灵妃闷闷“嗯”了一声。   韦树:“可是我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你真愿意这样?”   她情绪低落,却又弯眸轻声:“不是你说,不要顺从命运,要反抗么?我阿父连庚帖都要跟人换了,我再不逃,就逃不掉了。他说我离开赵家就活不了,我的一切都是依靠他。我偏偏不信……所以我要离开大魏,我要证明我不需要依靠他们,不需要男人来养我……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我自己的人生,不由我阿父控制。   “他们生养了我,可是难道我就该做个木偶么?若是不愿做木偶,我就该以死谢罪么?这世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七郎,巨源哥哥……你就帮我一次,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月明星稀,沙漠尘飞。   赵灵妃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神情一点点坚定下来:“我表哥一直想离开长安,而我现在明白,我也想离开长安。我表哥想做自由自在的天上鹰,我现在明白,我也想做,我也不愿为人所束缚!   “女孩子就只有嫁人一条路么?女孩子就除了为家族换利益,就没有自己的人生么?我不知道……但我要自己来,自己弄清楚自己要什么。”   韦树静看着她。   想当她说起自己的想法时,她在发着光。可是连她自己恐怕都没注意到。   -----   长安城中,赵五娘的逃婚,让赵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得捏着鼻子跟联姻的那家世家道歉,丢脸地将庚帖重新换了回来。   赵公放下话,等再见到赵灵妃的时候,要把五娘的腿给打断!   他此时只以为女儿如往日般躲去了长安哪里,顶多有勇气去边关找杨三郎。他不知他女儿大胆成那样,直接离开大魏了。   赵夫人天天以泪洗面,赵公四处经营却不得法,赵家乌云笼罩,连丹阳公主都从一个大臣的嘴中,听说了赵家的八卦。   听说赵灵妃逃婚,暮晚摇暗自警惕,连忙给蜀中发了一封信,唯恐赵灵妃是去找言尚的。她同时心里庆幸,幸好自己紧紧抓住了言尚。不然就冲赵灵妃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言尚还真可能被赵灵妃打动。   言尚离开,尤其是赈灾这种事,还是那么远的蜀中,怎么说也小半年过去了……暮晚摇颇有些烦躁。   她在长安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拉拢自己的政治势力,没有言尚陪伴,没有言尚让她逗弄,这种生活太过正常,正常得无趣。然而暮晚摇也不可能追去蜀中……人家在忙政务,她整天追来追去算什么?   显得她有多离不开言尚一样。   何况难道她不忙么?   暮晚摇闷闷不乐地忙于长安政务时,长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唯一对她来说,有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是晋王妃有孕了。   晋王妃求了不知多少年,拉着暮晚摇拜佛就不知道拜了多少次……而今晋王妃终于有孕,让一路见识到这位王妃有多焦心的暮晚摇也松口气,有点儿为这位不容易的王妃高兴。   原来有人求一个孩子,真的能求到这种地步。晋王妃再没有孩子,暮晚摇觉得晋王妃离疯也不远了……暮晚摇转而想到自己,却很快让自己不要多想。言尚已经接受她,她不要自寻烦恼,自己折磨自己。   然而高兴之余,暮晚摇就担心起春华在晋王府的待遇。   晋王妃没有身孕的时候,将春华抓得紧紧的,因为晋王妃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一直没有,晋王妃必然就会认下春华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养。   但是晋王妃现在有了身孕。   如果生下儿子,那么嫡子和长子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势必导致晋王妃对春华的态度发生改变。春华在晋王府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暮晚摇怔怔想了一会儿,却也没什么办法。日子是春华过的,她不能代替春华去嫁给她五哥,顶多在五哥耳边多提醒提醒,让五哥照看点儿后宅……所以当初,如果春华不用去做妾,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暮晚摇便更恨秦王。   而最近秦王那边也动作频频……因秦王被关禁闭的时间足够长了,长安城中军队调动的事让秦王不安,秦王最近估计要被放出来了。   暮晚摇当然使尽手段希望秦王多被关一段时间,然而七月份的时候,暮晚摇还是无奈地看着秦王被放了出来。好在这一次长达小半年的关禁闭,给秦王造成了很大影响,让他一时低调了很多,不敢再出风头。   秦王还专程来公主府和暮晚摇把酒言欢,说要与她暂时和解:“摇摇啊,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之前有些事是三哥对不住你,三哥现在专程来跟你道歉,你就不要在朝上揪着我不放了。”   为此,秦王送了大批珍宝来。   暮晚摇现在也确实拿他没太多办法,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秦王的和解。而同时,她心中也隐隐得意,在府上把玩秦王的道歉礼物时,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今日的地位带来的。   权势,权势,尽是权势。   这让她着迷不已。   她更加沉迷于参与政务,没有了男人,她变得比之前更热心。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筹谋,朝堂背后,丹阳公主的话语权变得何其重要。而就是这个时候,夏容有一日,冷不丁提醒了暮晚摇一件事:“殿下,言二郎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暮晚摇正在看一本折子,闻言警惕:“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夏容:“因为奴婢前两日有个弟弟出生,奴婢忽然想起来,二郎是不是快要及冠了。”   暮晚摇怔一下,说:“他十月中旬生辰,到时候就及冠了。”   夏容:“那二郎到时候能回来么?”   暮晚摇不悦:“当然能回来了!他是赈灾,又不是住在蜀中了。蜀中再怎么难,熬过九月就熬过旱季了,他再热心,也没必要再在蜀中待下去了。”   夏容的提醒,让暮晚摇若有所思,同时兴奋起来。暮晚摇扔下折子,起身踱步,喃喃自语:“男儿郎的及冠礼多重要啊。加冠后,这才是真正长大成人了。他父亲不能来长安,我作为他的……嗯嗯,就应当帮他操办。”   她偏头想了想:“我应该去找刘相公商量下。”   刘相公是言尚的老师,言尚要在长安加冠,肯定是要刘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为他加冠的。暮晚摇心中雀跃,想自己一定要和刘相公好好商量,给言尚一个惊喜……他恐怕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及冠会有人在意。   暮晚摇行动力强,才有这个意思,便招呼也不打,直接驱车去了刘相公府邸,去找相公商量事情。   公主突然驾到,刘府仓促接待。暮晚摇下马车入刘府中时,竟是刘若竹急匆匆来迎。这几个月,因为刘若竹的死缠烂打,暮晚摇对这位小娘子熟悉了很多,观感好了很多。   于是见到刘若竹时,暮晚摇还噙了一丝笑,向刘若竹点头致意。然而目光转到刘若竹身后,看到一个身形颀长、长相斯文、还隐隐有点眼熟的郎君,暮晚摇就怔了一下。   那郎君向她行礼:“臣翰林院学士林道,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想起来了,这个人在她主持文斗时在翰林院弄了个类似说书的,和她打擂台,把她气得半死。   暮晚摇不悦:“你怎么在这里?”   刘若竹在一旁笑吟吟:“我从东市买的那批书有些失真,还有些是失传的孤本,还有些是后人杜撰的。我一个人整理不过来,林大哥就来帮我。林大哥的学问好,有他帮忙,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整理出了许多书。待全部整理好后,我们便想摘抄出来,送去弘文馆,供天下士人都能读到。”   林道在一旁点头:“刘娘子救下的这批书,确实极为重要。可惜我原本想捐去翰林院,她却想送去弘文馆。”   刘若竹红脸,不好意思道:“反正是要让更多人能够看到的。殿下若有兴趣,我们也向公主府送一些?”   暮晚摇含笑:“哪能只让你们摘抄呢?我派些人,帮你们一起抄书吧。”   她从二人身边走过,闻到二人身上的墨香,想来他二人之前就在书舍中忙碌。刘若竹跟上暮晚摇,带暮晚摇去见自己爷爷。暮晚摇回头,见林道跟在刘若竹身后……她目光闪了下,忽觉郎才女貌,原来是应在这里了。   暮晚摇问刘若竹:“你整理完这批书,又要做什么呢?”   刘若竹轻声:“世间有许多已经失了传的书籍,我都想一一补回来。可惜我人力卑微,又是一女子,不知此愿如何能成。”   暮晚摇随口笑:“这简单。你嫁给愿意陪你一起做这种事的夫君就好了。和你一起收集这些,整理这些;陪你四处游走,访古问今,和你一起来保护这些失传的文化……”   刘若竹骤然红脸,尤其是暮晚摇当着林道的面上,让她一下子结巴:“殿、殿下这是说什么!怎能突然说这种话!”   她有些慌地看身后的林道。   林道对她笑一下,让她脸更红,心虚地别过目光。   刘若竹:“我、我去帮殿下看看,殿下想要什么书……”   暮晚摇慢悠悠地摇着羽扇:“你随便挑吧,反正我就一个人看而已,不能像你一般,有人陪着你,红袖添香,志气相投……我们言小二,可是不好这些的。”   她亲昵地唤一声“言小二”,刘若竹已经习惯公主这种时不时的炫耀和提醒她远离言尚的风格,闻言只是抿唇笑了一下,倒是林道若有所思,心里猜言小二是谁?   莫不是……言素臣?   温文尔雅的言素臣和这个骄横的和过亲的公主殿下么?   有趣。   -----   暮晚摇在长安与刘相公商议言尚的及冠礼时,言尚在蜀中的赈灾,则进行得分外顺利。   顺利的……近乎诡异。   他到蜀中后,先去益州,也称蜀郡。益州是剑南这边极为富饶的州郡,然而大旱就发生在剑南。益州的官员非常配合言尚,言尚要求什么,这边的官员就安排什么。   益州这边的灾民没发生什么大事,既没有闹事也没有叛乱,朝廷发粮,他们每日排队来领。言尚怕这些官员从中做什么,他亲自在旁监督,也没出什么问题。而益州这边的太守县令各个称自己爱民如子,绝不敢忤逆朝廷,阳奉阴违。   言尚暂且信了他们。   之后离开益州,再去其他几个重点的县。这一次,便不像益州那样灾情可控了。在这些小县中,言尚作为从长安派出的官员,地方上这些小官自然热情招待。而言尚同样如在益州时那般监督他们赈灾。   只是这一次百姓们排队来领粮食时,言尚便发现粮食中掺杂了沙子、石子。   每日布施的粥也掺了极多的杂物,多水少米。   言尚于情于理都要过问,官员们也是哭嚎自己的不容易:“郎君,您从长安来,没见过灾民,不知道我们的不容易。受难的百姓们太多了,我们多掺杂些杂物,能够救更多的人。只要没有人饿死,就好了。艰难到了这一步,救更多的人才更重要。”   对方显然将言尚打成是不知民间疾苦、不懂地方官难处的上等官员。   哪怕对方的品阶真正论起来,是高于言尚的……然而官员和官员也有区别,长安官,就是地位高于地方官员。   言尚面上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回身时,他和自己的小厮云书说:“粮中掺杂物,这种现象背后,有两个数可能出错了。   “一个是仓库中的粮食数量,很大可能出了问题;还有一种可能,是百姓的数量……与实际情况对不上。”   云书不解:“我们有这里百姓的户口记录,每日来领粮食的名额都有记录……怎么会对不上?”   言尚低声:“我也不知。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这件事太过顺利了,背后的线,可能埋得很长。但也许是我多心了……无论如何,查查再说。”   云书:“若是他们真的欺上瞒下……”   言尚叹口气,没再说话。   -----   百姓中大部分成了灾情的受难者,但也有不受难的。   比如豪右,比如世家。   蜀中这边没有什么大的世家,真有世家,也不过是刚刚摆脱了豪右的那些人家。这样的人家,查起来比查世家容易多了。言尚和自己的人私访民间,轻而易举看出这样的几家,背后都有人供粮,他们并不缺粮食。   云书拿着他们查出来的,说道:“这些人家都是自己跟外面商人买粮的,粮钱比市上是贵一些……然而这也无可指摘。总不能不让商贩赚钱吧?”   言尚叹气:“商人。”   夜里书房中,云书见言尚沉默,便抬头:“郎君怎么了?”   言尚手搭在额上,轻声:“云书,你可知为何我们一直抑制商人坐大?明明他们只是赚钱,我们为何要不停地贬低他们的地位?商人重利,官员同样重利。官商一旦勾结……实在麻烦。”   云书一惊:“郎君是怀疑,他们拿着赈灾粮做文章?”   靠着书案,看着案上摊着的纸页,想到白日时问访的那些百姓……言尚声音平静:“如果只是这样,我还能应付。我怕的是更多的……我怕整个蜀中,都在做这种事。我更怕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默许这种事。   “如果牵扯的官员太多……法不责众,我该如何?”   云书不语。   听言尚语气平淡,但是跟着郎君这么久,他已听出郎君语气里有一丝怒了。云书暗自咂舌,想竟然能让郎君这般好脾气的人发怒……这些官员,确实厉害。 第109章   蜀中, 言尚先对各大世家施压。   他以中枢下派巡察的官员身份, 强行要这些不缺粮财的世家上缴粮草,无条件供官府赈灾。   正常情况下, 当官府仓库不够, 都会要求这些世家出钱出力。然而言尚这一次实在过分,他竟是要缴对方八成以上的粮食。这样的粮食缴上去, 世家本身日常都要受到影响。   世家便派人来当说客,说自己的难处,说并不是不愿为国分忧, 而是官府要的粮食数额太大, 世家实在缴不出来。   然而言尚态度坚决,压根不容他们置喙。   连续三日,不同的世家派人来找言尚。最后,他们还请动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并当地官寺中的两位司马,来恳求言尚不要这么过分。   夜里, 几人在言尚的书舍说得口干舌燥,见那位年纪轻轻的下派朝廷官员只是喝茶、批公务, 根本不搭理他们,他们暗自心中带怒,心想是谁说这位官员看着年轻,好糊弄,好说话?   他们请来的老族长咳嗽起来,老人家咳嗽得惊天动地, 让站在言尚身边磨墨的小厮云书看过来。   云书过来请老人坐下,端茶递水缓解老人的咳嗽。而云书的主人,言尚也终于从那堆积如山的公务后抬起了脸,关心地看过来:“老人家若是身体不好,不妨早早回去歇着。些许小事,不足挂心。”   老族长一下子火气上来,将拐杖敲得“笃笃”响:“些许小事?不足挂心?!”   言尚温声:“不然呢?”   老族长看对方温雅秀气,是读书人的样子,便忍不住苦口婆心:“言郎,我等知道。你是为赈灾而来此地。不然我等这样的贫寒之地,如您这样前途远大的京官,是根本不会来的。言郎自来在长安做官,见惯了长安世家那等滔天富贵,自然不知我等这样的艰难。”   言尚不置可否。   对方见他没打断,便认为还有希望,说得更加动情:“说来惭愧,我们自己封自己是世家,但是出了益州,天下哪个世家承认我们?都说我们是豪右出身,没有家底。我们也送自己的孩子去读书,去学经,去做官……就为了真正能跻身世家。   “所以言郎可能初来此地,觉得我等富饶,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老老实实在益州百年,从未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啊。也许一些不懂事的百姓在言郎面前说了我们什么,但那都是错的,我们和百姓……”   言尚打断:“我此次为赈灾而来,不是调解你们和百姓的矛盾。老伯大约不需跟我说这些吧?”   老族长愣了一下,见言尚态度和气,便将话说了回去:“也是,也是。赈灾重要,赈灾重要。我想说的是……言郎,您一心为百姓着想,是个好官。但是您也得给我们活路啊。难道我们倒了,就能养活益州了么?益州是很富饶……但益州何其广,我们这样的荒僻县城,真的不如郡都啊。   “言郎若是非要强行征粮,就是逼死我们!老夫今晚也不走了,直接撞死在郎君门前,以示决心!”   说着这老头子就站起来,颤颤巍巍就要娶撞柱子,屋里的一众年轻人连忙来拦,连连说着“郎君定不是这个意思”。言尚也被这个老族长吓一跳,从书案后站了起来,过来查看。   老族长老泪纵横,拉着言尚的手,不断哀求。   言尚叹口气,问:“你们真的出不起这个粮数么?”   众人:“真的出不起!但凡能出得起,如何都要咬紧牙关,怎敢三番五次来找郎君求通融?”   言尚幽声:“然而我听说,此次灾情没有波及到你们。按说你们都有良田不知多少亩,怎会没有波及……”   众人激动:“谁这般说的?!当然波及到我们了!灾情如此突然,我们家中余粮也早早告空!若非为了面子,我们也要派人去官府领赈灾粮的!”   言尚不以为意:“若是真的缺粮,你们早去官府领了。如今我还能从你们这里削掉一部分粮食,说明你们不缺……我很好奇,为何尔等不缺?”   众人正要七嘴八舌地解释,那个年长的族长挥手让众人闭嘴。他深深看一眼言尚,言尚对他温和一笑。而到了此时,这位老族长若有所思,大约领悟到这位郎君想要的真正是什么了。   老族长斟酌着话:“我们之所以还能支撑到现在,是因为有从当地富商那里买粮。虽花了比市价贵三倍的价,但到底买到了粮……”   言尚声音淡了:“你们都没有粮食了,富商怎会有粮?纵是商人多少会屯些货,如今灾情也有好几个月了,屯粮早该用尽才是。怎么还会有?拿来的粮食?”   老族长小心翼翼的:“他们早早有人屯了粮食,商人走南闯北,比我们有预见性……”   言尚笑了,说:“灾情同时发生,商人反倒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了?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经什么商,我直接举荐他去户部也无不可啊。”   老族长叹口气。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已大约明白这位朝廷官员的意思。   老族长无奈道:“那郎君你要我们如何配合你呀?是否只要配合了,我们要征的粮可以少一些?”   言尚:“我只需你们亲自指认,是哪几家商户,到现在还敢哄抬粮价。我自然要亲自拜访,问一问这生意经是如何有这般远见的。”   -----   借世家之手,拔出在此间发财的商户。   商户也知道自己此举不能显眼,便做的十分隐秘。如果不是言尚将那些世家逼到绝路上,那些世家断然不会咬出这些商户。而言尚拿到名单,见这批商户中,最大的,竟然是益州首富。   首富也发这种国难财!   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要拿着证据找上门问话。   这位首富姓陈,人称陈公,平日也博得了一把好名声,对于言尚的夜探府邸,他非但不慌,还早有准备。   陈公请言尚上座,让自家的管事拿着账簿来给言尚看:“郎君你看,我从头至尾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粮食也是我买的,不是我抢的。卖出去也是双方满意,纵是价格贵一些,可是如今益州情况,贵一点岂非理所当然?若是便宜些,我府邸早被那些百姓给搬空了。   “我愿意卖,有人愿意买。如此何错之有?”   言尚扫一眼他交上来的账簿,说道:“灾情还没开始的前一月,你就开始屯粮了?你那时屯的哪门子粮?”   陈公神色不变:“商人嗅觉而已。郎君你没有经过商,自然不懂。”   言尚不置可否。其实他对商路,大约还真的懂一些。   一是因为他如今在户部,多多少少会看到一些商人的手段;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那个自小不肯安分读书的三弟。   他三弟自小就喜欢捣鼓这些,赚点小钱。甚至可以说,言父不擅经营,言家在岭南看上去不错,都是言三郎捣鼓出来的。恐怕如果不是因为经商乃是末路,且会影响家中读书人的生路,他三弟早弃文经商去了。   言尚现在翻看这些账簿,便能想到自己三弟以前总在自己耳边唠叨的如何赚钱的事。言尚说:“一个月的时间,你不可能屯这么多粮。哪怕你开商路去别的州县运粮,一个月时间也不够。而且你买进的价格远低于市价,一个月的时间做这些,我暂且信你经商有道,不愧益州首富之名。但是数额太大,光凭你,是做不到的。”   言尚垂着眼,心中算着账。   那陈公不服:“郎君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便说我做不到。”   言尚:“即是说,你花了多少钱,就买到了多少粮。这数额全都对上了?”   陈公自豪道:“是!账簿全都对的上,分文不差!郎君你便是查,我也是清白的!”   言尚抬眼皮:“你能做到这些的唯一可能,是灾情开始一月前,就有人暗下通知了你……益州除了蜀郡,县城皆运输不通,你就算找得到买家,也不可能把粮食完好无缺地运进来。难道你不需要中途犒劳各方地头蛇?难道你中途一个盗匪也没有遇上?难道运粮的伙计,一口粮都没有吃过,饿上了三十天,给你完好无缺地把粮草运进来了?”   陈公愕然,一时想辩,他额上却出了汗,意识到自己出了错——自己把账做的太完美了!   言尚将账簿一摔,起身隐怒:“唯一可能,是你在灾情开始前,跟官府买的粮!你们动用了官府仓库!仓库的粮早早卖出去了,早早跟数额对不上了,所以现在才会掺水掺杂……不过是糊弄着,彼此求个方便!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灾情一月前你们就知道了……却、却不上报朝廷,而是私下先做买卖?!你们将王法至于何地,你们眼里还有中枢么?灾情开始前一个月!你们不做准备如何制止灾情,而是琢磨着如何发国难财?益州万户人口,在你们眼中如同儿戏?死了活该?”   这么大的罪名砸下来,陈公当即满头冷汗,肥胖的身体发着抖。   他噗通跪下,惨哭道:“郎君,郎君!那些我都不知情,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别人要卖,我就买。有人想买,我就卖!我不过从中赚个差价罢了!   “我、我也曾捐赠钱财!官府如今赈灾的粮食,也有我捐赠的!我带头领着其他商人一起捐的。”   言尚闭目,要自己忍下来。   告诉自己这只是商人而已,还没有查到更大的……   他道:“将你们的余粮,全都交出来!”   陈公讷讷抬头,没想到言尚会轻拿轻放:“郎君……要跟我们买粮?”   言尚向他看去。   陈公一下子反应过来对方不是要买粮,而是要免费征用。他浑身冒了冷汗,这么大的事怎么敢做。   他哆嗦着:“郎君,你这是断我们的生路!我们若是交出去,我们不知多少人会因钱财跟不上从而家破人亡……郎君你不能叫我们去死啊!我们只是做生意而已,郎君你不能逼死我们啊!为何不能站在我们的立场想一想?”   这般一想,他竟然边说边嚎哭:“平时我们总被世人瞧不起,说眼里只看着钱。而今好不容易挣一点儿钱,郎君却要搬空……我们辛辛苦苦挣钱!剥削百姓的不是我们!我们不曾做恶事!只是买卖而已!买卖不是罪啊!我们没有损害旁人利益啊,只是赚自己的利益,这样也不行么?郎君为何不为我们想一想?”   言尚低头,看着这个抱着自己大腿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的胖子。他难得心中生了嫌恶,冷声:“你们损害了百姓的利益!是,你们从头到尾做生意,都是与世家做。然而你们哄抬粮价,其他价格难道不会跟着波动么?然而你们最开始的粮,是跟官府买的……现在的赈灾粮不够,和你们当初的做生意无关么?你们即便现在将粮食卖给百姓……有几个人买得起!   “你们将整个市场扰乱得一团糟,现在却告诉我你们只是做生意,只是利用差价赚钱,你们是无辜的?是,站在你们的立场,你们很无辜。然而我不能站在你们的立场!”   陈公大哭:“言郎!难道你眼中只有公,没有私么?难道为了大家,就要逼死我们这一个个小家么?我们难道不是百姓么?你就一点儿感情没有么?商人就该去死么?”   言尚将自己的衣袖从对方手中拔出,他心里静了一下,却又很快让自己不要受陈公的影响。   在商人眼中,他们无错。他们甚至还会帮忙赈灾,给粮给钱……恐怕陈公这种行为,在外面还要被百姓们夸一句善人。而如言尚这样逼迫陈公散财充公的人,要被骂一声“狗官”。   百姓愚昧。   然而如他所说,言尚不能站在商人立场上。   在对方的嚎哭声中,言尚终于道:“我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跪在地上,陈公当即满脸泪地仰头看来。   言尚说:“我要听你们指认,灾情开始前一个月,益州都有哪些官员知道灾情即将要开始了。灾情开始后,你们是否还在和官员做生意。和你们联系的官员,有哪些……”   陈公怔坐不语,他突然爬起来,要撞向旁边一根柱子。   言尚手快,对方冲出去时,他已经有所警惕。陈公没有撞死,却被言尚的手掌一拖。言尚痛得闷哼一声,却扣着对方的肩,目如冰雪如寒剑。   言尚幽声:“我知道你害怕,你不敢说。然而要么是我一锅端平益州所有商户,要么是你听我的话,看官员们一一下马……”   陈公惊恐:“会死很多人的!”   言尚:“你放心,我不会将事情做绝的。我不可能动得了整个益州,我只要动一些最典型的官员便是……”   -----   言尚对陈公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终是让这个益州首富选择和他合作。   而得到陈公的帮助,言尚看到有哪些官员知道这件事后,几乎头晕眼花,眼前发黑。   因为几乎、几乎整个益州,上下的官员全都知道!   全都知道!无人上报中枢!   言尚咬着牙,沉思了两日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可能动得了整个益州。这么大的官员缺口,他动不了,也补不了。为今之计,也不过是从一些犯错不严重的官员身上上手,让他们暗斗,贬一些罪大恶极的官员,推一些还有良心的下级官员上位……   八月上旬一深夜,言尚去拜访了一位司马。   -----   益州生变的时候,长安城中最新津津乐道的事,是皇帝将长安军队,彻底分成了南衙和北衙。南衙仍由之前的将军领兵,不过太子从中安排了一部分人;而北衙被皇帝收回,安排上了一个宦官,站在所有将军的上头。   宦官无根无基,只能依靠皇帝。皇帝用宦官插手军队,让原本泾渭分明的军队,变得不再是秦王的一言堂。且这个宦官由皇帝亲手扶持而上,秦王那边也不敢反抗。   寒门暂时无法压制世家,皇帝别出心裁,居然把内宦势力引入。不过此时内宦势力即相当于皇帝的势力,是皇帝在朝中的眼线。这些士人们虽然不满和内宦共事,但除了上书抗议,也没有太多的法子。   宦官中,如今风头最盛的,乃是刘文吉。他以观军容使的身份掌控北衙,有兵权在手,有几人敢不给他面子?   “长安风向变了啊……”这是朝臣们最近常感叹的话。   然而毕竟皇帝只是小试牛刀,如皇帝这般人物,他让刘文吉掌兵权已是极致,不可能所有事务都要内宦插手。所以朝臣们除了感慨外,讨论最多的,也不过是“这个刘文吉是什么人物,居然能掌控了北衙?秦王那边该着急了吧”。   秦王是着急。   但是秦王刚刚从关禁闭放出来,他再心急如焚,也小心翼翼,没有如世人的愿,去招惹刘文吉,公然挑衅他的父皇。   而看到秦王居然不压制刘文吉,朝臣们多少有些失望。   士人们自然天生就是瞧不起内宦的。   却偏偏,世上也有特例。   比如赵祭酒赵公。   赵公见到刘文吉如今掌兵权,权势眼见着要被皇帝亲手扶起来,赵公动了心思。因赵公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然而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当着祭酒这个没有实务的闲官。   如今内宦势力崛起,反而是赵公的一个机会。   因为天下士人都瞧不起内宦,不会有人去依附内宦!但是如果赵公做了这第一个依附的人……日后刘文吉真有权势滔天的一家,赵家的富贵就来了!   比较担心的,一是刘文吉到底能不能权势滔天,皇帝借刘文吉平衡了秦王后,会不会不等刘文吉坐大就让这个内宦下台,二是赵家这样的清贵世家,如果第一个去依附内宦,会被所有世家排斥、瞧不起。日后在世家中,赵家恐怕会成为攻击对象。   赵公愁了三日,却依然下定决心——被世家们瞧不起如何?赵家如今最重要的,是先跻身一流世家!等赵家有了威望,那些世家不照样要依附?   只是如今该如何向刘文吉投诚呢?   刘文吉这边,自然知道那些士人瞧不起他,却也不知道还有一位赵公正抓耳挠腮地伸长脖子找机会来依附他。刘文吉如今要紧紧抓住北衙,帮皇帝将北衙的兵力完全收回。   皇帝要削秦王背后势力,刘文吉自然要做好皇帝手中这把刀。他的一个机会不容易,岂会因为名声不好而退缩?   然而刘文吉没有想到,他第一次代表北衙,和长安所有军人面见的时候,会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人。   对方也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他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这个人便是如今的右卫大将军,罗修。即之前明着为乌蛮、实际为南蛮来长安的使臣,罗修。   这个罗修,和刘文吉私下交易,弄来了大魏的情报。本以为可以送给南蛮王,蒙在石却把罗修留在了长安。幸好罗修之后遇见了一个乌蛮人韩束行,托对方去南蛮为他传情报。   罗修本人在长安,和长安官场彼此排斥。没有官员将他当回事,他这个右卫大将军,不过是大魏找个借口把他逼着留在长安而已……罗修也没想到,还有再见刘文吉的一天。   看到当日的那个小内宦,如今竟然掌了兵权……罗修心中隐动,想双方是不是可以继续合作,颠覆大魏?   而刘文吉看着这个罗修,心中想的却是: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这个人活着,他私通南蛮的事就会被人发现。只有罗修死了,他才能安全。   罗修在众军人中,对那面白无须的内宦露出友好的笑。刘文吉盯着他半晌,也露出一丝笑,做了个友好的表态——把人弄过来,就杀了此人。   麻烦的是对方是个官员,还是乌蛮留下来的质人,杀起来有点麻烦,他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   东宫之中,太子收到了益州赈灾那边传来的消息。   消息却不是言尚发回来的,而是通过户部,益州的官员们发来的请求——言尚做的太过分了。   太子咬牙:“孤只是让他去赈灾!他好好赈灾不就行了?他现在要动整个益州的官场?”   来传消息的户部侍郎忧心忡忡:“此次派言二郎去赈灾,恐怕我们派错了人。言二郎是心细胆大,但是心未免太细了……臣恐怕让他这么查下去,会查出一个惊天大案出来,我等谁都脱不了干系。”   太子沉默许久。   太子缓声:“孤不怕益州官场的变动……孤怕这个变动,波及到户部来。户部如此重要的地方,岂容言二郎胡来?”   户部侍郎:“好在马上到了九月,旱季一过,言二郎就没有理由留在益州了……”   太子幽声:“他那么动益州,孤恐怕他都走不出益州。”   二人沉默。   然而太子又轻声:“不,孤不能寄托于外力,不能寄托于言素臣肯收手这种可能……言素臣的本事,孤从来不敢小瞧。益州若是没有吞了言二郎,言二郎转身来对付户部,就麻烦了……当务之急,结束赈灾,派新的官员去,将言素臣召回来!”   -----   当天长安大雨。   夏日闷热,便是下一场雨也没有多缓解燥热。   暮晚摇在自己的公主府中瘫着休息,吃了两片冰镇的绿皮瓜后,就得到通报,说太子和户部侍郎登门来拜了。   暮晚摇愕然,因为通常是她去东宫拜太子,这是第一次,太子居然登门来拜她。   太子冒雨前来,进舍后肩上也被淋了雨。户部侍郎在旁向公主请安,太子来不及整理一下衣容,就将益州那边传来的折子递给暮晚摇。   太子盯着暮晚摇:“必须将言尚召回!益州官员如今群情激愤,言二再在益州待下去,很可能性命不保。”   暮晚摇看到这折子,也是面色苍白,看出了那些官员对言尚的不满。她也担心言尚的安危……赈灾而已,他怎么能搞得这般声势浩大?听说益州很多地方教化不开,言尚在那里会很危险吧?   暮晚摇心中煎熬,不禁问太子:“大哥的意思是?”   太子:“我想让言尚回来。但恐怕这个旨意中书省不会下,因为言尚老师在中书省,会卡着这个环节。刘相公一心为天下,学生又众多,不会在意素臣安危。然而我等在乎……恐怕我让言尚回来,他不会回来。   “那我不得不希望借一借小妹你的势来用了。   “就说你大病,性命不保,让言尚回长安来,不要再管益州的事了!   “我们这是为了言尚好!小妹你如今也知道官场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真正干净……言尚不能再查下去了!”   -----   风雨招摇。   益州蜀郡,几多官员聚在一起,由益州太守牵头,他们讨论的是——   “言尚不能留。他再待下去,我们益州就要大换血。   “雇游侠匪贼,做了他吧。” 第110章   太子要求将言尚召回来。   暮晚摇认同这个建议。   在她看来, 言尚待在蜀中得罪了太多利益方, 已经不再安全,确实需要让言尚回来。但是基于这个建议是太子提出来的,暮晚摇的政治敏感度,让她停顿了一下, 没有当场答应。   暮晚摇蹙着眉:“再等两日。”   她不信太子会在意言尚的安危。言尚又不是杨嗣,太子怎么可能那般关心言尚。太子应该另有目的。   太子语重心长:“摇摇……”   暮晚摇坚定的:“再等两日。”   她看向太子, 忧心道:“这两日如果蜀中再没有更好的消息传来,我再让他回来。说不定他能应付现在的情况呢?我装病骗他……总是不太好。”   太子想要再劝, 但是眼看暮晚摇的神情, 太子压着眉, 终是将劝说的话压了下去。暮晚摇今非昔比, 今日暮晚摇不愿意的事情, 太子已经不能如最开始那般强迫。   冒雨而来, 淋雨而归, 太子怏怏离开丹阳公主府。回去东宫的时候, 太子吩咐户部侍郎,这两日多来暮晚摇这里劝说, 一定要让言尚回来。   如果暮晚摇最终都不肯合作……宁可伪造暮晚摇生病的证据, 太子也要言尚回来。   不等两日,太子那边心急如焚, 暮晚摇这边也召见了户部侍郎。作为从公主府出去的大官,户部侍郎对丹阳公主自然是随叫随到。户部侍郎站在檐下等公主吩咐,暮晚摇让他进舍喝茶。   户部侍郎入座, 坐在暮晚摇对面,公主府上侍女沏好的香茶,他却只是抿了一抿,没敢多喝。   暮晚摇盯着他:“是你向太子提的建议,让言尚回来?”   户部侍郎垂目:“是。”   暮晚摇手叩案面,沉思片刻。她问:“蜀中情况当真危险?”   户部侍郎:“是。言二若不回来,真的有可能命丧蜀中。还请殿下相助……”   暮晚摇打断他的废话:“我已经看过了户部递上来的折子,差不多清楚这些事了。只是我依然不解,你们为何非要言尚回来?确实,言尚待在蜀中可能很危险,但是我自认为你们没有人应该担心一个七品小官的性命。而且我相信言尚有本事处理好蜀中的事,他不会去挑战他应付不了的情况。   “我虽然也担心他的安危,但我同时放心他的本事。你们认识言尚不是一两日,和他共事这么久,应该更清楚他的本事。怎么蜀中才有变动,你们就着急要他回来?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内情?”   户部侍郎讷讷不敢言。   暮晚摇冷声:“说!不说我如何帮你们?”   半晌,户部侍郎苦笑:“殿下现在应当已经知道,蜀中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很容易酿成一件大案。言尚年轻气盛,恐怕会将案子闹大。闹大了,我们哪来的那么多官补缺口?而且,我们的利益也会受损。殿下难道就不怕么?”   暮晚摇静片刻。   轻声:“你的意思是,户部也脱不了干系。有可能事情烧到我们头上?”   她拍案:“你们好大的胆子!”   户部侍郎苦笑:“殿下,户部是富得流油的一部,怎么可能和下面的官没有一点勾结呢?真论起来,恐怕吏部也不干净。但是这一次赈灾是户部发起的,和吏部无关。言二郎若是查的深入,只会波及到我们……陛下也不允许波及得太多。殿下和太子的立身之本都在户部,岂能出错?”   暮晚摇顿半晌,声音更轻了:“那让事情留在蜀中,在蜀中解决掉便好。”   户部侍郎抬头:“殿下,我们都想事情在蜀中得到解决就好。就怕言二郎不肯。”   暮晚摇咬牙:“笑话!他为何不肯?难道非要逼死我们?我了解他,他不至于这般!”   户部侍郎:“那如果益州刺史,是臣的一个堂弟呢?”   暮晚摇眼中神情蓦地一空。   她声音发凉:“你说什么?”   户部侍郎起身振袖,向暮晚摇跪了下去,口中发苦:“今日的益州刺史,是臣族中的一个堂弟。虽然和臣平日不如何联系……然而到底同出一族,如何能真正没有干系?恐怕有人会轻而易举由益州刺史,联想到臣身上。而联想到臣身上,户部便不保。”   暮晚摇一言不发,她手捧着茶盏,毫不犹豫,一杯热茶就砸了出去。   “咚——”   白瓷茶盏落在地衣上,因地上铺着茵毯而没有碎开,茶盏却发出沉闷的声音。户部侍郎被滚烫的热茶和茶渍浇了一头一脸,热水顺着他的衣领向下滴,他惶恐地伏跪在地,不敢起身。   暮晚摇看他的眼神,如同要吃了他一般。   她咬牙切齿:“你好大胆子!明知此事,你居然敢让言尚去蜀中?你们当初怎么想的,怎么就敢让言尚去?”   户部侍郎:“我们没人想得到他不去赈灾,跑去查背后的事情……我们没想到他真的能查出来,并且不停手!而今骑虎难下,只能求殿下出手,让言二郎回来。若是言二郎再这般下去,臣的官位恐怕就不保了……”   户部侍郎是暮晚摇手中一员大将,暮晚摇如何甘愿损失?   她气得脸充血,目眦欲裂,恨不得掐死这群废物。连她平时都小心翼翼,避免跟言尚因为这种事而观念不同。户部侍郎和太子居然敢放言尚去查!当日言尚毫不犹豫地射杀郑氏家主一事,还没有给够他们教训么?   他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言尚是什么样的人么?   那样一心为民为公的人,天生和他们这样的阶级利益得利者不同。那样的人,天生不会站在他们的立场考虑问题!   所以很多时候,暮晚摇是避免让言尚了解自己这边的事情太多的。她都不敢暴露的真相,户部居然敢。   然而户部这群蠢货……暮晚摇在屋中徘徊踱步,总算明白太子的煎熬是何缘故了。暮晚摇这一下也生起了忧心,既怕言尚非要查得罪了蜀中官员、就此回不来,也怕他真的查到户部,要和户部所有官员为敌……   她不能让言尚损害自己的利益!   她的地位由这些官员们支持,她得到的东西未必没有这些官员搜刮过来的……她不能让言尚毁了一切。   暮晚摇闭目,下定决心:“夏容,进来!即刻往蜀中传书,说我病重,命不久矣,要言尚回来!”   她再看向户部侍郎,冷声:“你们可以往蜀中派别的官员,将他替回来了。   “还有!把你们的账给我填干净!尤其是你!不要让你那个什么堂弟波及到你,必要的时候,直接弄死你那个堂弟!就让蜀中成为事情的最后爆发点,不要回来长安!居然要我给你们补漏洞……你们要是再出错,干脆以死谢罪好了。”   夏容匆匆出去,照公主的吩咐写信。   户部侍郎连声喏喏,答应一定补救好此事。他心中舒口气,心想只要公主殿下答应出手,一定能让言尚回头吧?朝中都说言二郎和公主殿下关系匪浅,言尚纵是不给他们面子,也会给公主面子吧?   -----   蜀中一直不下雨。   言尚所在的县城,因为言尚对官员的弹劾,而弄得人心惶惶。   而言尚这边,也已经得知:“益州刺史,原来是朝中户部侍郎族中的一个堂弟。”   连云书这样的小厮,都意识到了自家郎君涉及的案子,非同小可。云书忧心忡忡:“郎君,再查下去,恐怕就要闹到长安了。那样事情变得严重……郎君的官位可能都要不保。”   言尚沉默。   他一开始就怕这种事情,没想到最后还是预言成真。想到长安……他也有些犹豫,知道案子若是回到长安,自己得罪的就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个团体。他官位低微,恐怕难以自保。   言尚轻轻一叹,低声:“我也希望事情在蜀中能画下圆点。”   见郎君没有不自量力地非要将事情闹大,云书轻轻松口气。他都担心郎君若是一意孤行,会和公主翻脸……说实话,郎君的今日,很大程度上有公主庇护的缘故。若非公主庇护,二郎升官不可能如此顺利。   最好不要得罪公主。   言尚说:“我们去见见益州刺史,和他谈谈吧。”   言尚和云书领着一些仆从,离开所在的贫瘠县城,前往蜀县。益州下县城共有十,蜀县是益州州治所所在,亦是益州刺史势力的大本营。言尚将小县城这些收整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去会一会益州最大的官。   益州此地,自古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言尚等人在山中行走,为了防止遇到贼人,他们还雇了游侠来保护。但是即便已经如此小心,一行人在山中穿行、疲累至极时,仍有山贼从天而降,将言尚等人团团围住。   山贼们嚣张无比,各个面目狰狞。   云书紧张地挡在言尚身前,高声:“大胆!你们知道我们是谁么……”   对方张狂大笑:“不就是狗官么?呸,把老子们逼得无路可走,老子们今天就替天行道,杀了你们!”   言尚这边的卫士们齐齐拔剑,眼看包围他们的山贼毫无秩序地冲了下来。打斗不绝,云书惊恐,拽着言尚便哀求郎君快逃。   言尚苦笑,他眼观八方,看对方围住己方的阵势,再看还有山贼坐在高处的石头上不下来、就盯着他们。言尚便知对方早有准备,逃是逃不了的。   何况……   言尚喃喃自语:“原来对不上的户籍,是在这里了。”   云书一时没听懂郎君在说什么:“什么户籍?”   言尚盯着这些山贼们,让自己的声音高了一些,好让那高处坐在石头上的贼人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灾情发生后,蜀中的人口顿减。按照往年他县灾情数据,本不可能一下子少这么多人。我一直奇怪难道一个旱灾,就能死这么多人……而今我才明白,原来并非是死了,是原本百姓,却上山为贼!”   打斗中的山贼们身形一滞。   坐在高处的山贼们厉目盯来,目有杀意。   言尚盯着他们,淡声:“本是耕种为主的寻常百姓,被逼上山做贼,难道就从此以后想一直做贼,不想回到正常生活了?”   他道:“种了几十年的地,一朝天变,从此后就要开始打打杀杀,放弃户籍,被朝廷遗忘,成为被剿被灭的山贼么?纵是尔等愿意,难道你们的孩子、子子孙孙,都愿意做贼么?   “今日我若是死在这里,一介朝廷命官死在你们手中,你们就永无恢复良籍的可能了!”   坐在高处的山贼蓦地站了起来,不少山贼哗然,甚至打斗中的不少山贼都停了下来。他们惶恐不安地四顾,到底不是真正的山贼,而是被世道逼到这一步,所以一听言尚说他们再无恢复良籍的可能,他们一时间都犹豫起来。   为首的山贼唾骂一声,高声:“兄弟们,不要听他胡说!就是他这样的狗官,把我们逼上山成为山贼。他的话不可信……”   “胡闹!”山贼中意见竟然不能统一,那个为首的人发号时,另有一道声音从山后赶来。这边的官吏卫士和山贼们一同看去,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纵来,目有怒意。   那男人喝道:“你们怎么真的敢来杀朝廷命官?”   山贼们看到男人,一个个激动:“二当家……”   原本的首领自然是大当家,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反对“二当家”的插手。   而言尚睫毛轻轻颤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二当家……二当家转头来看到下方长袍玉带的隽逸郎君,目露激动,他不顾自己的兄弟们,就跳下山头,跪在了言尚面前。   男人抬头,激荡道:“郎君!”   言尚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诧异地露出一丝笑,弯身扶人站起:“韩束行?你怎么落到这一步了?”   山贼们不满:“二当家,你怎么和狗官认识……”   韩束行面对言尚时谦卑激动,回头面对山贼们则是寒下脸:“放肆!竟敢在言二郎面前这样!老子告诉你们,这天下的官员纵是都犯错,言二郎也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其中定有误会……”   山贼们愤愤不平:“可是他带着卫士们,不是来剿匪的吗?”   言尚挑一下眉,说:“我倒是觉得,是你们来杀我更为恰当。”   如此一对,双方皆怔,意识到其中讯息有差,恐怕出了错。   -----   原本这些山贼们是听了一个密报,说是朝廷来的大官要剿匪,灭了他们这些从良民变成匪贼的人,好将户籍做的干净,不留痕迹。他们愤愤不平,自然不愿意被杀。   既然得到消息,就要提前动手。   而韩束行离开长安后,漫无目的地行走,机缘巧合下来到蜀中,赶上大旱。韩束行看这些百姓失去良田,不能过活,乱七八糟地只能上山当贼,韩束行一时可怜他们,就帮了一把。   从此后韩束行就被赖上了,莫名其妙成为了他们的二当家。   当夜言尚宿在山间,听这些山贼们说明了情况。双方信息一对,言尚便知想借这些山贼的手除自己的人,恐怕是整个益州的官员。云书目瞪口呆,又很惊恐:如果整个益州的人都想言二郎死在这里,言二郎如何才能逃出去?   何况还有这些山贼们。   韩束行替这些贼人跪在言尚面前,恳求:“郎君,他们不是恶人,都是被世道逼出来的。如果能够恢复良籍……”   黑漆漆的山洞中烧着火,山贼们乱七八糟地站着,大当家领着他的兄弟们警惕地看着这边,根本不相信言尚作为官员,会不在意他们的罪,帮他们恢复良籍。   言尚坐在黑暗中,看着他们。他的目光一一从这些山贼们的面上掠过,他从他们身上看到强装的不羁,拼命作出来的凶狠。他看到他们的武器乱七八糟,有的甚至拿着耕种的长犁就上了山……   一时间,他又想到幼年时,跟随父母在江南行走时见过的那些灾民、难民、流民。   见到多少人饿死路边,见到多少人追着他们的马车、他的父母却不敢停下来、只怕流民吞没他们……   幼年时的言尚问父母:“总是这样么?”   他母亲搂着他的肩,柔声叹:“总是这样。   “所以二郎,若是真的当了官,不妨帮一帮这些人……”   过往种种,历历在耳;   眼前种种,历历在目。   幽静中,众人的质疑恐慌中,言尚闭目,心想这是怎样的世道,竟将人逼到这一步。   -----   再次睁眼时,言尚扶起韩束行,轻声:“我会让你们恢复良籍的。”   山贼们哗然。   那个匪头大当家站直身子,不由绷着声音问:“你是不是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言尚望着他们,心中难受,只道:“不用你们付出任何代价。”   有山贼不安:“可是我们毕竟杀了人……”   言尚轻声:“杀人的,实在太多了。你们杀人,益州官员也在杀人。我怎可能一一算的过来?”   -----   益州刺史以为泄露出消息,让那些对官员们恨之入骨的山贼们杀了言二郎,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做这个官。   但是两日后,益州刺史见到了活着的言尚。   不光是言尚到来,言尚还绑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匪贼,又将益州这边的所有官员叫了过来。   -----   益州刺史惶恐不安,和站在园中的所有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看到那个跪在言尚脚边、被卫士们绑着的匪贼韩束行,只心中惊恐,想难道计划暴露,言尚要和他们所有人算账了?   可是怎么算的过来!   -----   午后天气阴沉,言尚坐在益州刺史的院落中,等到所有官员到场入座。   所有官员不安的时候,言尚开了口:“诸位,我来益州已经两月有余,和你们打交道也不是一两日。你们也知道,我一直不信赖你们,对你们抱有怀疑……最近我又遭了山贼刺杀。多亏本官命大,才没有死在贼人手中。   “而我审问了这些山贼,总算知道到底是谁想杀本官。”   院落草黄,因缺水而萎靡不振。   闷热的空气中,所有人都流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们不停地拿袖子擦汗,听到言尚挑明,他们流的汗更多。彼此对视,心中有一抹狠厉涌上——   若是言二郎真的敢让他们所有人落马,今日就要将言二郎杀死在这里!   言尚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涩然。他心知肚明这些人在想什么,但是他确实不能让所有人落马。只能选出罪大恶极的,只能和他们谈条件。   言尚的目光,落在了不停擦汗的益州刺史脸上。   所有官员的目光,跟随着言尚,落在了益州刺史脸上。有人迷茫,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惊恐,有人兴奋。   -----   那个闷热的下午,言尚和这些官员们秘密谈成了条件。   所有的罪被推到了益州刺史身上,不管益州刺史如何说自己冤枉,这些官员都异口同声,站在了言尚这一边,支持朝廷命官。   言尚要上书朝廷,撤掉益州刺史的官位,并且带益州刺史进京治罪,益州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直说郎君辛苦了。   而投桃报李,他们配合言尚,开始重新编制益州的户籍,开始要求那些躲在山上的匪贼归家,开始各自出银,自愿帮这些百姓重新安顿,重新分配土地。   众人在益州,等着各地的调水,或者天降甘霖,解了益州的旱情。   -----   九月上旬,言尚终于和益州这些官员磨合得差不多了,益州官员们愿意放下心,让言尚带益州刺史回京治罪。他们得到了言尚的保证,只要他们安顿好百姓,言尚就不让他们的官位大变动……   正是这个时候,言尚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朝廷派了新的官员代替他,来蜀中等着下雨;而丹阳公主病重,公主府的人写来信已经过了半个月,言尚心急如焚,不知暮晚摇是病到了何种情况,才会写信来。   如此匆匆交接差事,由官吏们在后慢慢带着益州刺史押送长安,言尚一马当先,快马加鞭先回长安。   -----   言尚离开蜀中不过十天,蜀中暴雨,旱灾终于得解。   而又过了五日,蜀中悍匪出没,真正山贼下山,杀戮平民。当日下了山回归良籍的百姓,九死一生,他们熬过了旱灾,却没有熬过山贼们的下山掠抢。   益州将此事件定义为意外,益州新的刺史没有任命下来,这些官员就乱糟糟的、随意地主持着兵马剿匪,却也没剿出什么结果来。   -----   九月下旬,韩束行将所有的兄弟们埋了后,上山挑战那些匪贼。   之后他从匪贼口中,得知了想杀掉那些百姓的人真正是谁。   韩束行在山中兄弟们的坟墓前坐了一晚上,沉默地喝了一晚上酒。   第二日,他砸掉酒坛,转身离开。他提剑上长安,想向那凶手,要一个答案。   -----   同时间,言尚回到了长安,他风尘仆仆,不及洗漱,先去拜访公主府,问起公主的病情。   公主却不在府上。   府中侍女支支吾吾:“我们殿下的病?已、已经好了啊。”   言尚立在公主府邸院中,静静地看着面前目中闪烁、不敢与他对视的侍女。   心凉如冰,人心至寒。   秋日枫叶漫卷长安,红叶树下,言尚刹那间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她根本就没病。   只是骗他回来而已。 第111章   言尚仍没有走。   他问公主府留下的侍女, 公主去了哪里, 何时归来。   这个问题就容易回答多了。   留守的侍女秋思向郎君屈膝行礼后,恭敬回答道:“陛下去樊川养身子了,我们殿下跟去侍疾了。”   恐怕想到暮晚摇刚生了大病就跑去侍疾,有点不合常理, 这个叫秋思的侍女年纪尚小,不太会撒谎, 就结结巴巴地为先前的话补救:“殿、殿下虽然之前重病,但、但很快就好了。因、因为那病虽然厉害, 但也没那么厉害……”   言尚默然。   对方不会撒谎, 他都有些想替对方把话编得圆一些了。   恐怕暮晚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 她估计以为他会和押送罪臣进京的车马一道回来……所以暮晚摇还没有教府上的侍女如何编谎。   言尚替这个侍女找了个补:“可是虽然病势来势汹汹, 但并不危及性命?”   秋思舒口气:“对、对!”   言尚:“那是什么样的病?可是头痛、恶心、反胃, 身体发酸这样的?”   秋思:“对……就是这样。”   言尚便静静看她半天, 不说话了。   言尚向侍女告别, 说自己要回府休息了。他没特意交代什么, 实在是心灰意冷,不知如何自处。且他心中总是对暮晚摇抱一丝幻想, 所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 遇到一个粗使丫头,言尚又问起公主的病。   粗使丫头连公主生病这样的谎言都接触不到, 自然是言尚问起,对方一派迷茫。   而暮晚摇若是真的病重,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会动起来, 岂会像现在这样?   言尚叹口气,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打破了。   -----   夜里他在自己府邸,思量着如何就蜀中的事上折子说明。他既然已经和蜀中官员们说好,便应该在折子上注意措辞,不应将所有人拉下马。毕竟蜀中还要靠那些官员治理……动一州的所有官员,不是那般容易。   这份折子,言尚早就打好了腹稿。   但是现在,他看着这份写了一半的折子,狼毫上凝着墨,墨汁浓郁,从他笔尖渗下,滴落在折子上,晕出一片黑潭来。   这份折子就这样废了。   言尚将折子丢掉,重启一页。然而他又卡住,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因为想到了暮晚摇。   他心中忍不住怀疑,如果他现在还在蜀中,一定会盯着蜀中官员接下来的事情,将那边情况完全稳了才会回长安。可是暮晚摇用装病这种理由将他骗回来,是不是有一种可能……是这个案子牵扯到了她,她不希望他查下去了?   言尚怔坐着,竟有些不敢细想。   他猜这个案子涉及到了长安官员,涉及到了户部。他自己本就犹豫该不该继续,暮晚摇的行为真的让他疑虑加重。   她……到底涉入了多少,才会怕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   鱼肉百姓的官员,也有她一份指使么?就如当初整治豪强的最初……暮晚摇可以放下豪强,因为不过是豪强;然而今日到了朝中官员身上,暮晚摇要保他们了?   言尚再想到当初自己听到暮晚摇振振有词,说服赵灵妃的那些话。那些话当日如何打动他,今日就如何让他觉得讽刺。   当日她明明为他对百姓的牵挂所感动,她明明为他的气节折服过。   但实际上,折服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么?   言尚产生了巨大的迷茫,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自处。   他到底该不该继续查下去,而她到底涉足的程度有多深?   她知不知道这是错的?   爱权爱势都好,然而她是不是已经爱得有点过分了……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当年在岭南时与他一起诵读《硕鼠》的公主暮晚摇,是从未出现过,只是自己的幻想,还是她已经走远了,抛弃了那个时候的她自己?   言尚心中酸楚又沉痛,他付下身子,趴在案头,笔下的折子,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   言尚的纠结对于外界没有太大意义。   他最终按照最后自己做的那样,将罪放在了益州刺史身上。不过回到户部后,言尚自己不用犹豫他还要不要继续查,因户部直接将他派去了仓部处理一些积压多年没有处理的杂物文书,不让他涉及户部重要的部署。   而在益州刺史进长安前,户部对言尚也不管不问,好似言尚压根没有办过这件公差一样。   先前和言尚关系不错的那些户部官员,如今都开始躲着言尚。   言尚心知肚明户部的打压来了,这只是一个开始,等到益州刺史进京,真正的矛盾才会爆发。   言尚如今接触不到户部重要的部署,他没法就益州的事去特意查户部大头,然而积压多年的文书……言尚苦笑,心想这里面的东西,好像也不少。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查着看看。   尽量不惊动上面那些人。   -----   十月初雪,长安遍寒。   益州刺史在这一天被押进了刑部大牢,进了长安。   自言尚回来,一直跟着陛下的暮晚摇始终没有回公主府,两人没有见过面。但是言尚知道,随着益州刺史进京,一切风云都要搅动起来了。   坐在北里南曲一间雅舍中,言尚正于窗下伏案。这处雅舍是南曲名妓才会住的房舍,胜在清幽高洁,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能轻易进来打扰。   言尚在这里伏案了许久,外面竹帘发出“啪”的撞击声,听到门吱呀打开,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过来了。   言尚侧头看去,见是一青春妩媚、颜色姣好的女郎匆匆提裙而来。   正是春娘。   半年不见,春娘完全按照言尚离京前留给她的课业训练;她如今已是南曲知名的头牌。虽然还没有成为正式的“都知”,但也相差不远。相信再磨上一年半载,成为都知不难。   春娘如此仓促,对上言尚探望过来的目光,她忙收住自己的慌张,尽量心平气和地向那坐在案前写什么的郎君伏身:“二郎,可是我惊扰你了?”   她盯着言尚的容色,心中惴惴,又生了向往眷恋之心。觉得不过半年不见,言二郎好像更加好看了些。   她心中又羡慕起言二郎家中那位好运气的娇妻来。夫郎如此自律,又俊美多才,那位女郎,多么幸运。   言尚温和问她:“为何如此匆忙?”   春娘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着急跑进来,春娘张皇道:“二郎,我方才在下面见到了一个熟人……张十一郎回长安了!”   她以为言尚会对这个人不熟悉,正要解释这个人是谁时,见言尚轻轻怔了一下,说:“那个害了刘兄和你的户部郎中张郎中家中的十一郎,之前逃出长安避事,现在风头过了,他回来长安了?”   春娘愣一下,只能傻了般地点头,没想到言二郎居然如此清楚,且记性这么好。   言尚沉思一下,推开自己旁边的窗子,向下看过。推开雅舍窗子,看到的便是北里南曲楼阁中真正的纸醉金迷,胭红脂艳。靡靡轻浮的歌舞声自下传上,坦胸露腹的女郎们在下面又是跳舞、又是敬酒……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而一位年轻的郎君左拥右抱,哈哈大笑着,从自己腰带间把荷包钱袋全都扯了出来,将金叶子满天乱扔。女郎们热情地围着他,他正张狂的:“让你们的头牌全都过来!我今天高兴,所有人,重重有赏!”   春娘轻手轻脚地站在了言尚身后,和言尚一同透过窗子细缝,看到下面的风光。她伸指为言尚指认:“那便是张十一郎……”   对方似乎察觉,目光向上看来,春娘慌得脸色猛白,言尚淡然无比地关上了窗子。   言尚若有所思。   春娘正想作出娇弱状寻求言二郎保护,但她只低头,看到言尚案头摆着的宣纸上的内容后,她愣了一下,心里对言尚的那点儿动心,瞬间有点儿被打醒了。   言尚看向春娘:“你可敢和他接触?”   春娘愣一下,心中惧怕,但想到言尚救自己的目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言尚说:“好,你也不必刻意和他接触。如果在楼里遇到,他若是还对你有些心思,你就吊着他。男人对自己没有得到的女人总是念念不忘,尤其是他去年还因为你而逃离长安……今日风光回来,必然会对你心情复杂。   “不过你放心。我会派卫士跟着你,不会让你性命不保。”   春娘忐忑,但是她明白这恐怕是言尚留自己这么久,真正要自己做的事。什么都知,只是顺带。这位张十一郎,才是言二郎的目标。   春娘:“郎君要我做些什么?”   言尚皱着眉,他又有点儿迟疑了。   想到去年的户部郎中,今年的益州刺史,户部侍郎,还有不管事的户部尚书……所有人都牵着户部这根线。言尚不一定要做什么,但是当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希望这条线能够用到。   言尚轻声:“先与这位十一郎虚与委蛇,不必做多余动作。我需要你如何做的时候,再吩咐也不迟。”   他静了许久。   春娘立在他面前,不敢多话。   言尚抬目看她,望了片刻,道:“我尽量保全你。若是不能……”   春娘含泪而拜,跪在他面前:“郎君,我的性命都是你救下来的。我知道郎君是做大事的人,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会不负郎君所托。”   言尚默然,让她起来,出去让自己静静。   春娘要走时,又回头,望着言尚案上的宣纸,说:“郎君,你画的,可是你家中那位夫人?”   言尚怔一下,看向自己案上的宣纸。   宣纸上立着一位年轻女郎,舜华之貌,青春之态,大气雍容,眉目间又藏着几分狡黠,让她平添了许多俏丽活泼感。   言尚苦笑。   他看着宣纸,轻声:“她让我好好学画,说之后有……有用途。我自然要学一学画的,只是画的不好,恐怕距离她的要求还有很远。”   说着,他将宣纸一揉,就要将这人像扔了。春娘大觉可惜,连忙请求将画留给自己收藏。春娘说:“女郎这般貌美,郎君扔了多可惜?留给我吧,做个念想也好。”   春娘心想大约只有这般相貌的女郎,才配得上言二郎。   言尚觉得画的十分拙劣,春娘要留着,他就也没多说,随她去了。   -----   既然益州刺史进京了,言尚上的折子上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轻而易举能糊弄过去的。尚在樊川养病的皇帝,便召见了言尚。   因皇帝在樊川养病,樊川最近变得非常热闹,许多大人物都跑来住在自家在樊川的园林中,找借口等皇帝的召见。   比如晋王。   当言尚来到樊川的皇家园林,被内宦领着去见皇帝时,言尚便看到了拖家带口的晋王,抱着他那个长子,刚刚进来园林。言尚目光掠过晋王身旁、大腹便便的晋王妃,目光落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春华身上。   他向晋王殿下行礼,又对旧人颔首致意。   春华只敢跟着众人回礼,悄悄多看了言二郎一眼,心中为言二郎高兴——虽然不知道言二郎如今官做的水平如何,但是能让皇帝召见的官,一定是很了不起的。   因为春华听晋王说,只有五品以上的大官才能日日上朝,经常见到皇帝。五品以下的官想见皇帝,难如登天。   -----   言尚被带去一处暖阁,他向皇帝请安时,目光顿了一下,因看到皇帝旁边坐着的暮晚摇。   暮晚摇侧身坐在皇帝身畔,削肩细腰,红唇雪肤,胸口在纱绸下半隐半露,惹人遐想。   她偏着脸看他,端丽娴雅,又流旦溢彩。她那金碧辉煌一般的美貌,柔柔望来的含情美目,都让言尚脸颊当即一热,移开了目光。   他因为她而怨了小半个月,可是一见到她本人,却还是会露出丑态。   言尚便垂着眼,也向公主殿下请安。   暮晚摇含睇窈窕,眼波向上挑了下,妩媚又不失纯真:“免礼!”   皇帝当作没发现暮晚摇挑逗言尚的这一幕,低头看言尚写上来的那份折子,慢悠悠道:“言素臣,你在折子上,说蜀中之过,皆在刺史一人身上。可是当真?”   言尚顿了下,说:“禀陛下,臣并未完全说实话。”   皇帝挑眉。原本觉得失望,言尚这般,他总算有点儿兴趣了。   言尚轻声:“陛下,臣不能在奏折上如实以报。因臣若是说了实情,恐怕这份奏折,根本递不到陛下这里,就会被从中拦下。蜀中情况复杂,无法在折子上写尽。”   暮晚摇神情一顿,她身子前倾,有点儿紧张了。   皇帝看着言尚,慢声:“蜀中如何情况,这里没有外人,你现在可以如实道来了。”   暮晚摇则是手心出了汗,听皇帝这话,她脸色微微僵了一下,惧怕言尚将事情放大,推到户部上面来。她心中乱想,想户部侍郎告诉自己,言尚回京后就被派去了偏远部署,不会涉及重要差务……然而言尚的本事,岂能小瞧!   他若是告发了所有人……不,他不可能有证据。   言尚目光与暮晚摇对了一下。   她眼中的紧张和僵硬,让他微微一顿。   让他再次确认了她的立场。   言尚沉默一会儿,皇帝也不催促。就如一道选择题一般,皇帝交到他们手中,从来不干涉。半晌,言尚开始答皇帝。他如实禀告,在蜀中看到什么,便说什么……   言尚说:“蜀中官员官商相护,本该治罪,但是臣在蜀中时便已经上报朝廷,调整了他们的官位,如此影响已经降到最低。若是将所有人的官位抹下,恐怕动摇太多,朝廷一时也安排不了这般多的官员。而一时间官位空缺,蜀中刚经历灾情,很容易大乱。不如徐徐图之……”   随着言尚讲述自己的意见,暮晚摇由一开始的不自在,慢慢放松了。   他没有引申,没有刻意引到长安官员上来。   如此就好,让事情在蜀中结束,就是最好的结果。   死一个益州刺史,就能结束这件事,最好不过。   -----   天色已晚,皇帝留言尚住在樊川。   言尚和暮晚摇相继告退后,皇帝坐在幽室中,半晌叹了口气。   成安为皇帝端上药碗,皇帝看了眼黑色药汁,却没有喝的心情了。   皇帝喃声:“言素臣到底没敢得罪户部啊。可惜了。”   成安躬身:“言二郎或许是为了保全公主殿下,不愿对户部出手。言二郎对公主殿下有情,陛下不也可以放心么?若是言二郎为了公,彻底放下公主,陛下纵是高兴,也会不敢将公主托付给他吧?”   皇帝淡声:“他如今态度,却也不算好。摇摇本就错了,为了护摇摇而放弃自己的立场,这种人,朕如何放心?”   成安:“陛下对人心要求太苛刻了。”   皇帝沉默。   缓缓道:“再看看吧。”   又过了很久,皇帝声音疲惫:“成安,我对人心要求,本是最不苛刻的。可是摇摇……朕虽怜悯她,想要阿暖和朕的血脉在朕走后,风光无限,却也不愿意她成为一个肆意妄为的公主,把持朝务,架空皇帝……如果没有人能够约束她,朕是不放心摇摇的。”   成安低声:“陛下不可能安排好所有事,不能将所有人心算清。”   皇帝喃声:“朕为了这个天下,付出了这么多。若是之后重蹈覆辙,朕的牺牲,意义在哪里?朕负尽人心,独独不负天下,总是希望这天下,也不要负朕。”   成安目中涌上热泪,想到皇帝如今还撑着这样的身体,为大魏操劳。孤家寡人至此,除了大魏江山,陛下又剩下什么呢?   皇帝闭目,又忽然想起来:“刘文吉还未回来么?”   成安说:“他领着北衙和南衙今日去狩猎,应该快回来了。刘文吉……陛下,老奴还是觉得,用内宦制衡朝臣……有些、有些……”   皇帝淡声:“谁让无人扶持寒门呢?寒门如今不成气候,只能内宦上位了。这些世家子弟……必须有人给他们上锁,拴链子。成安,永远也不要小瞧这些世家……我等稍微放松,他们的势力就会卷土重来。那朕就只能一直拴着他们了。”   成安:“可是太子、丹阳公主……都是偏世家的。”   皇帝叹气,没再说话了。   -----   刘文吉领兵狩猎,也不过是借助狩猎之名,让北衙和南衙拼兵力,希望能够压倒南衙。   而之所以迟迟不归,因为除了这个明面上的任务,他还有个私心。   右卫大将军,即罗修,终于忍不住跟刘文吉私下联系了。   罗修仗着自己之前帮刘文吉处理了两个内宦,绑着刘文吉上位,便来威胁刘文吉,要刘文吉继续提供大魏情报。而刘文吉心中想着这个人果然是隐患,若是陛下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今日的风光必然不在。   刘文吉对罗修起了杀心,便利用上了这一次狩猎。   狩猎中,刘文吉这一边,特意带上了右卫大将军,对罗修的说法,是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好跟罗修谈私事。罗修便也带了一些护卫,跟上了刘文吉这个内宦所领的队伍。   狩猎队在南山林中,越走越偏。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红霞铺满天际。   罗修开始警惕,不肯再跟着刘文吉一队继续走时,发现这些内宦骑着马,开始不怀好意地包围他。罗修一个哆嗦,抬头和刘文吉那冰冷的目光对上。   如同看到一条毒蛇一般,攥着剧毒盯着他。   罗修大骇。   当即调转马头,不管不顾地往林子外逃跑:“拦住他!他要杀我!救命——”   而刘文吉那边,立刻众人追上:“追!不要让他逃走!”   -----   南山的这场杀人狩猎,将罗修身后护着的卫士全都杀尽。这些内宦领着兵、拿着刀,一个个兴奋又残酷,见血让他们骨子里那因去根而扭曲的暴虐得到了释放。   这些人如今完全跟着刘文吉,听令刘文吉。刘文吉带他们做这第一件大事,就是说这个罗修在朝中非常不起眼,杀了也没关系,刘文吉会找理由处理尸体和后果的。   不过是一个南蛮人。   杀了就杀了。   乌蛮不可能因为一个人和大魏开战,而刘文吉这边,能编的意外死亡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只是可惜……罗修的卫士们竟然忠心耿耿,最后一个卫士拼劲力气,当刘文吉提着刀追砍地上打滚的罗修时,那个卫士扑过来抱住刘文吉的腿,又跳起来和这些内宦、兵士们打起。   这个卫士喊着:“郎君快逃!”   罗修惊骇至极,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密林葱郁,众人追了一段路,只追到山坡下的水流湍急处和几个血脚印,却没有找到罗修。   刘文吉满身戾气,吩咐这些人:“必须给我找到他,杀了他!他要是敢乱说,我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下属们知道此事至关重要,又知道刘文吉要回去向皇帝交差,杀人灭口的事需要他们做。下属们当即应下,连夜去捉拿罗修,发誓要罗修命丧黄泉。   -----   而刘文吉便带着这么一身血,回来樊川。   他狩猎而归,身上即便有些血迹,也没有人会多问。刘文吉一身阴鸷气,进入了皇家园林,问起陛下在哪里。刘文吉打算去换下身上染了血的衣袍,再去面见陛下,向皇帝回复南衙和北衙之间的争斗。   小内宦跑着跟上刘文吉的步伐:“陛下正要准备开夜宴,召晋王过去。陛下心情极好……”   刘文吉皱着眉:“晋王来了?他又跑来干什么?”   他需要弄清楚所有细节,才能在皇帝面前不出错。   然而刘文吉忽地停住脚步,忽地闭口不语。他忽然什么都不用问了,忽然就一下子明白晋王来干什么了……   夕阳落入沉沉湖水中,暮霭阴郁,满园幽静,华灯将将亮起。   一个女郎蹲在湖水边,抱着一个幼儿,正轻声细语地哄着那个婴儿玩耍。夜风吹动她的衣袂,拂过她的面颊。   她如清水。   她如露珠。   她在湖水边含笑婉约,刘文吉的心随之怔忡,世界因她空白,寂静。   而她听到这边动静,以为自己冒犯了贵人,慌得抱紧她襁褓中的婴儿,起身向这边望来。她第一反应是行礼请罪,然而她看到了来人,怔时呆住了。   -----   春华呆呆地看着刘文吉。   蓦然出现的刘文吉,猝不及防的刘文吉。   隔着内宦们,隔着宫人们,隔着楼阁池藻,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的母爱光辉如血色褪尽一般。   她看着那个穿着内宦服的刘文吉,连怀里婴儿突然哭泣也忘掉。   -----   “公公?”小内宦疑惑地询问刘文吉。   惊醒了所有人。   湖泊上停驻的夜鸟拍翅惊飞,春华慌乱地低头去哄她那个哭起来的孩子,而刘文吉蓦地背过身,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刘文吉走得极快,黑夜变得格外冷,他越走越快。   乌云密密地压着顶,天边响雷轰轰。刘文吉在窒息般的静谧下快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内宦服,看着自己衣袍上的血迹。   又想到方才看到的春华,抱着她的孩子在湖边玩笑。快乐,无忧。   她依然那般美丽完美,而他已堕入深渊,越陷越深。   走在黑暗中,刘文吉的眼泪从眼眶中掉落。   无声无息,泪水越来越多,让他视线模糊。   -----   天边闷雷滚滚。   言尚被皇帝留宿樊川,他没有去参加皇帝的夜宴,而是在屋中洗浴,准备早早歇下。   他背着屏风穿衣的时候,没有听到门从外的“吱呀”推开声。他心事重重,轻轻叹口气。   然后一双手臂从后搂住他的腰身,暮晚摇从后贴来,与他只着中衣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   言尚微僵。   暮晚摇哼声,贴着他的颈:“你又一个人闷闷叹气……你哪来那么多气叹?”   他被她的气息拂得面红耳赤。他分明心中纠结,可是她每次主动找他,都让他心生欢喜。   心里悄悄喜欢了一会儿,言尚憋出一句:“殿下……不可这样。”   暮晚摇委屈:“我明明在樊川,你却不来见我,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好了?” 第112章   又是倒打一耙。   言尚想,这应该是他喜欢暮晚摇后,让他最不愉快的一次体验了。   哪怕温香软玉,哪怕女郎娇美,他依然心中煎熬,左右摇摆。   暮晚摇从后抱着言尚,看他低着头,连她这样诬陷他要抛弃她,他也一言不发。   言尚确实是很少发火的那类郎君。旁的郎君火冒三丈是家常便饭,言尚的温和却才是常态。之前二人因为孩子、婚姻吵的时候,就是言尚难得一次真正动了气。   而这一次,虽然半个月没回长安城去,然而暮晚摇又怎会没有得到公主府的报告?她怎会不知言尚十天前就回来了长安,还去公主府找过她,并且大约他已经知道了她装病骗他回来的事。   再加上他在蜀中的遭遇。   他应该非常生气,比上一次更加生气。他冲她发火才是正常的。所以他现在一言不发,才更加让暮晚摇觉得事情严重。   而他这样,暮晚摇就好惊恐,怕他认清现实,怕他思考后认为两人不合适,怕他不要她,要和她分开。   暮晚摇心中恐惧,可是作为一个从来不用去讨好别人的公主,她又是真的不知道怎么道歉才是真正的诚意。暮晚摇便从后抱着他的腰,想他虽然不说话,可是也没推开她。   她笑盈盈:“去蜀中半年,你的肩宽了许多,腰却还是这般细哎。”   言尚低声:“殿下让我先穿好衣服吧。”   暮晚摇自然不肯让他好好说话。她紧抱住他蹭了蹭,又从后亲他的后耳,她声音温软偏柔:“父皇赏赐晚宴,你怎么不去?我看你的样子,是这么早就打算睡了?这么早,你怎么睡得着?”   言尚:“你怎么不去?”   看他肯和她说话,暮晚摇目中便噙了笑,她仍是轻轻地、点水一般地亲他,同时道:“你不去,我去干什么?本来就是想见你的。   “半年不见,你一点也不挂念我,然而我时时刻刻都想念你,言二哥哥。”   言尚心中一软。   他轻声:“我也想你。”   暮晚摇登时欢喜。她拉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她,言尚没有太反抗,就被她拉着手转了方向。   而暮晚摇换了身衣裳,不像他下午见她时那般裙帔层叠,此时她穿粉白间色裙,高束腰,长裙摆。裙摆一枝遒劲梅树,灵巧又活泼。   暮晚摇身后是一个原本摆放书册的桌架,她轻轻踮脚一跳,就坐在了桌上,并拉着言尚,让言尚过来几步。   她让他挨着她站,她脚不踩地,晃了两晃,又张臂勾住他脖颈,就能让他低下头,好让她亲一亲了。   她手指绕入他腰间。   窸窸窣窣间,她仰着头小声和他说话:“我知道你生气我装病骗你,可我是为了让你早点回来呀。我听说你在蜀中遇到了刺杀,如果不是距离太远,我赶不过去,我一定要去救你的。你在那里那样不安全,我怎能看着你涉险不归呢?”   言尚俯眼,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似审度判断。   暮晚摇唇挨着他脖颈,对他又亲了亲,说道:“我让人给你做了大氅,做了兔毛裘衣……你是岭南人,到了长安,冬天就比我们更怕冷,我早早为你备下,你今年就能好过一些了。”   她偏头想了下,心疼道:“不过方才我抱你时,觉得你好像瘦了些。必然是蜀中不好,让你不适应。你看你是要多吃点,我将你喂胖一点儿呢,还是重新量一下尺寸,将我给你做好的衣裳改一下尺寸?”   言尚怔然。   他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皎白面颊,看她乖巧地坐在桌上,仰脸任他观察。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竟然……给我做衣裳?你以前……从不管我的。”   暮晚摇微羞:“我以前不懂事嘛。我现在在学怎么照顾自己的郎君呀。我跟我四姐学了不少……言二哥哥,半年不见,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没有那般骄纵只管自己了。我在学着体谅你呀。”   言尚俯下身,抱住她。   见他肯抱她,暮晚摇格外欢喜。她又侧过脸来亲他,碰他的唇。而他被她的气息所扰,却是第一次在和暮晚摇这样时,走了神。   他用一种复杂的态度看着她。   一个人的性情,必然受她的经历影响。   她既害怕直面问题,又会干脆斩掉问题。   她既像抓着一根稻草般紧紧抓着他不放,却又会非常决然地一刀两断。   她胆大,又胆小。她肆意,又脆弱。她不蠢,非但不蠢,其实她很敏锐。她笨拙地、如此小意地讨好他,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就是在跟他说“抱歉”“我错了,但是你不要生气”。   暮晚摇眉目间染上动人的春意,在她的胡闹下,言尚那本就单薄的中衣已被她弄得不成样子。她知道他也动了情,这么久不见,他不可能忍得住。她便有点儿得意地笑,仰高脖颈,拉着他的手来抚自己。   言尚突然道:“你在这次事情中,到底涉入了多深?”   暮晚摇一怔,抬目看他。她顿了下,乖乖回答:“我其实没有插手,只是将你叫了回来。”   言尚绷着的下巴微微一松。他就怕她涉入太多,她若是罪大恶极,他便是保她……都是错。   言尚又道:“户部真的和益州官员联系很深么?是不是都收了下面的孝敬钱……”   暮晚摇不耐了:“你是查案子么!是审问我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言尚住口。   暮晚摇便立即发现自己态度不对,她是来讨好言尚的,不是来和言尚矛盾加深的。暮晚摇放软自己的态度,轻声:“我们不能谈谈情,说说爱么?你要查事情,你自己去查好了。不要在这个时候问我,不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怀疑的态度对我。”   言尚说:“对不起。可是,你真的……”   她堵住了他的口,不让他再说了。   春情若水流,窗外月明照。   暮晚摇努力引导言尚,让两人的话题不要那般紧绷。但是他始终进入不了状态,她耐着性子忍了很久,第一次两人的相处,变得如同折磨一般。既让他不太情愿,也让她感受不到一点美好。   都是在忍耐。   而这种忍耐很快爆发。   他关键的时候,抵着他微敞的衣领,暮晚摇忽得一声惨叫,全身绷紧,吓了他一跳。并且立刻,暮晚摇推开了他,让他后退两步。他这才抓住她手腕要勾开她的腰查看她,却被暮晚摇“啪”地一声打了手臂。   她眼尾都疼得噙了泪:“你怎么敢直接硬来?”   她口不择言:“水平差就算了,现在连一点儿温柔都没有了。我还没有感觉,你就胡来了?你把我当什么?当受罪,当磨难,当任务?你自己直接舒服了就是?觉得我不会疼?”   言尚脸色青青白白,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说水平差。他额上渗了汗,透过烛火和窗外的光,看到她脸色难看、有点儿发白。他被她这么骂,也顾不上自己被她突然推开的难受,他第一时间低头想看自己哪里弄疼了她。   言尚讷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弄疼你了?你受伤了么?让我看看……”   暮晚摇:“走开!”   她受不了这种气氛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再挨她一下。她从桌上跳了下来,火冒三丈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寒着脸就向外走。言尚急忙系衣带,四处找衣物,好去追她。   暮晚摇走了一半又退回来,把一个东西砸向言尚。   却并不疼。   言尚一把抓住她砸来的东西,低头看,见是一个很丑的荷包。上面绣的是什么?水草?蟑螂?还是蝴蝶?   恐怕他小妹十二岁时绣的荷包,都比这个砸来的东西好看很多。   暮晚摇眼眸气得又红又亮,她张开自己的十指晃了一下,口上怒气冲冲:“我为了给你绣这么一个荷包,十根手指头都快被扎断了,我手肿了一个月!你高风亮节的时候,我心里全是你!”   言尚:“摇摇……”   他抓住荷包,只匆匆挡住自己散开的领口。暮晚摇再次向外走,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便追上去,抓住她手腕不让她走。   心知肚明的问题,一定要说!一定要解决!   言尚语速微快,就怕她要走:“蜀中的事果然和户部脱不开关系对不对?你是要保护他们?你要保谁?这件事既然不是你下令的,你就不要再涉入了……即使损失一些,你到底是公主。你公主的身份不会有半点损害……”   暮晚摇被他扣着,觉得可笑。   她说:“我损失的人手,损失的权势,我损失的那些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资源、声望……都不算什么?”   言尚语气微厉:“那些有什么关系?我早提醒过你,早告诉过你很多遍,爱慕权势不算大错,但是你不要沉迷于此。你不要执迷不悟,越陷越深!你……”   暮晚摇盯着他。   她轻声:“权势不重要?可是言尚,如果没有权势,你怎么尚公主?我怎么嫁给你?”   言尚愣住,不知话题为什么转到了这个方向。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方才残留的泪花,她眼中的神情也十分疲惫。   暮晚摇在此时,不像个骄纵任性的公主,她周身透出上位者那股冷漠和绝望。   她盯着他的眼睛:“言尚,你离开长安前,追出数十里,求的是什么?求的是我和你重归于好,求的是我给你一个期限,不要让你不明不白地等着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我把你的话记住了,我一直在努力给你一个答复。这个答复,没有权势,我能做到么?我若是失去了现在的地位,是李家能放过我,还是太子能放过我?你求的是百姓安康,家国天下,我求的,就是活下去,风光地、不受人胁迫地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手中权势让太子忌惮,让李家必须依靠我,那我就能和李家提出条件,我就能告诉所有人,我要言尚做我的驸马。只有到我手中权势让人不能小瞧我,我才能自由地嫁给我想嫁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   她眼中的泪向下掉一滴,溅在言尚握着她的手臂上。   他胸口发涩,对她的许多指责,在她这一滴眼泪下,都说不下去了。   暮晚摇眼中泪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倔强的、不服输的:“你走了半年,我非常认真地思考,你想要的期限,我到底多久能给你。我给自己的目标是两年,两年内,我一定要嫁给你,并且让李家、太子,全都不反对。   “我不靠自己,难道能指望得上你么?言尚,你是从来不肯以公谋私的,我指望不上你。我爱上一个一心为公的人,我不怨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己走。你现在说我爱权爱得不正常,你让我放手……言尚,不经他人苦,莫说他人恶。我没你幻想中的那般好,可我也并非十恶不赦。   “你我立场不同,非我所愿。然而你要与我兵刀相向的话,我一步也不会退,一下也不会手软。   “言尚,当日你投靠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一旦你不为我所用,一旦你我走了不一样的路,我会杀了你。而今……你我各凭本事吧。”   她甩开他拽她的手腕,向外走去。他追了两步,立在屋门口,却只见她伤心离去的背影。言尚心中生起迷惘,生起许多涩然。这人世间,很多事并非非此即彼,他要帮一些人,就要伤害另一些人。   他坚信他是对的。   可是暮晚摇也不是为了做坏事,而要选择和他为敌。她为的是自保,为的是……能有和他成亲的那一日,不受人质疑,不被人抛弃。   -----   这个晚上,后半夜下起了雨。   言尚一夜未眠,想了许多事;暮晚摇也一夜没睡,熬得眼通红。   还睡不着的一个人,是刘文吉。   刘文吉坐在暗室中,孤零零的,给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自从开始掌控北衙,他在皇帝面前当职的时间少了很多。就如这个晚上一样,他有时间自己躲在屋子里喝闷酒。   酒液下腹,下腹烧得灼灼,脑中一遍遍浮现的,便是傍晚时看到的春华抱着她孩子、在水边笑靥婉约的那一幕。   刘文吉面无表情。   自从去势进宫,他忙于各种事务,和各种人打交道。他让自己格外累,格外卑微。因为只有这样,他能忘掉春华。   一年过去了。   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春华。   一次也没有。   只有不想她,他才能活下去。只有不想她,他才能说服自己。   可是她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现,有爱她的丈夫,有依赖她的儿子。她生活幸福,笑容如清露般湛湛。   刘文吉又嫉妒,又心酸。他如今躲在黑暗里,捂着自己日渐扭曲的一颗心,伤痕满满,只能兀自流泪——   为何独独让她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为何要让她看到?让她看到她爱过的人成为了一个太监,并且是一个满手鲜血的太监。   难道要她同情他么?可怜他么?   上天让人相爱一场,早早忘却彼此便是应该,最后遗留的,为何是同情?   他怨恨这个命运,他不甘心这样的命运!   -----   刘文吉枯坐一夜,听了一夜闷雨。次日天亮,雨水歇了。刘文吉洗把脸,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服侍陛下。他正要告假时,外面的内宦来敲门。   刘文吉疲惫地让人进来。   那内宦在他耳边小声:“公公,罗修死了。”   刘文吉猛地睁开了眼、   内宦赔笑:“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倒在水里,已经被泡肿了。我们是在一位郎君的府邸后山找到人的……那位郎君帮我们解决了罗修,并且说,可以说罗修是喝醉酒,掉到水里淹死的。有人查下来的话,那位郎君会帮我们作证。”   刘文吉定定看去。   他看着这个内宦的眼神,顿时明白了:“……是有人来送投名状?呵,士人向来瞧不起我们,不知是哪位如此有先见之明?”   内宦轻声:“是赵祭酒。”   刘文吉皱眉,没听过这么一个人物。不过祭酒嘛……无足轻重的显贵清官,没听过也是应该的。   内宦:“那位赵公要来拜访公公,不知公公可愿见他?”   刘文吉唇角浮起一丝恶意的、嘲弄的笑。   他声音轻缓,漫不经心:“见!怎么不见!有士人来投靠……日后还会有更多的。”   他低头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却隐约可见昨日这手掌中的鲜血。他唇角的笑便加深,声音更轻,扭曲一般的:“看着吧,这只是刚开始。来依附我的士族,只会越来越多……”   权势,像怪物一样,引诱着所有人,拉所有人下地狱。   那越来越膨胀的野心,那越来越舍不得放下的权力……只要尝过它的好,谁肯甘心放下?   -----   言尚却是一心要将暮晚摇从中拉出来。   暮晚摇依然在樊川的皇家园林,言尚次日便仍旧来这里求见她。有皇帝在,暮晚摇不好在皇帝的眼皮下和言尚拉拉扯扯、闹出小儿女那般你来我往的架势,便只好放言尚进来。   只是她放他进来,却并不搭理他。   烧着炭火的厅中,暮晚摇依偎着美人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言尚坐在一旁,低声和她说话,劝她少饮酒,又或许在劝她更多的事。   春华进来拜见公主时,见到的便是这样。   这让春华产生恍惚感——好像她还在公主府的时候那般,总是公主气鼓鼓地不理言二郎,言二郎好声好气地安抚公主。   暮晚摇撩眼皮,看到春华。   几人见过礼后,春华入座,有些难堪的,她发怔了好几次,还是鼓起勇气:“殿下,我见到刘文吉了。”   暮晚摇捧着酒樽的手停住了,她已经喝酒喝得有点儿糊涂了,却还是神智尚在,一下子听到了春华在说什么。暮晚摇向春华看去,坐在暮晚摇旁边的言尚,也是怔愣地看去。   春华忍住目中的泪。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是昨日看到那样的刘文吉……她无法不问。   春华不敢在晋王面前有所表现,她忍到公主这里,泪水终于猝不及防地掉落。她慌张地去擦自己眼中的泪,泪水却掉得更多。   春华红着眼眶,心中又怎能无怨,怎么谁也不怪?   她颤声:“殿下……殿下不是答应我,会照顾他么?为何他会成为太监?为什么他不是有妻有子,儿女双全?为什么会这样?”   暮晚摇握着酒樽的手微微发抖。   她绷着腮,面颊因醉酒而晕红,此时又慢慢地发白。   她头痛欲裂,心中烦躁,可是她又强忍着。   暮晚摇伸手,推言尚的手臂,她蹙眉忍着自己的难受,含糊地让言尚起来:“你去和她说,你去告诉她怎么回事……你脾气好,你代替我去说!”   言尚叹口气,离去前,只叮嘱夏容,说让看着,让暮晚摇不要再喝酒了。   夏容则惶惶,心想言二郎你都看不住的事,我怎能劝得住?   果然她试着劝了两句,就被公主赶出厅子去吹冷风了。   -----   言尚再次回来时,已经过了两刻。厅中的炭火已经熄了,他见暮晚摇伏在案上,手撑着额头。她似痛苦无比,以指敲额。   言尚见到她这样,就又生气,又怜惜。他入座来倾身看她,暮晚摇忽然醒过来,伸手将他推开。   言尚微恼:“摇摇!”   暮晚摇转过脸来看他,问:“春华走了?”   言尚按捺住自己对她的担心,轻轻嗯一声:“我将事情告诉了她,又陪她哭了一会儿,再劝了她几句。你放心,她离开的时候,我让侍女带她去洗脸,不会让人看出她在我们这里哭过的。”   暮晚摇说:“是我这里,不是我们这里。”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闭目,自嘲:“我现在可真倒霉。谁有个破事,都要来找我算账,都要来找我要个交代。好像是我阉了刘文吉,是我去蜀中为非作歹一样。我自该五马分尸,以死谢罪,你们才会满意了。”   言尚心里难过:“你这样说,是剜我的心。我要是这样想,怎么会还在这里坐着?”   暮晚摇:“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你难道不应该去查账,去调查,去想怎么把我拉下马么?你来我这里干什么?求同情?求安慰?”   言尚默然片刻。   他说:“我如今在户部,成了边缘人物,什么也接触不到。我能怎么查?”   暮晚摇讽刺:“那真是活该了。”   言尚一直心烦此事,绷着那根筋,此时也心力交瘁。他疲惫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问题,我们解决便是。你这般阴阳怪气地嘲笑我,你又能心里舒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暮晚摇沉默一会儿,说:“我以为我不杀你,就是对你的仁慈了。言尚,你要知道,若是旁人这么触及我的利益……”   言尚说:“若是旁人,我也不会这般受制其中。”   暮晚摇警惕。   她看向他,他也向她看过来。   坐在她旁边,二人一起看向厅外。   言尚缓声:“我也不想追究太多,而且我也没有那种能力。现在重要的不是追究谁的罪,而是补救。我现在被你们架空,也确实查不到什么……摇摇,你也不要逼我非要去查,我也不想大家鱼死网破,谁也讨不到好处。我需要你们做出补偿,为蜀中百姓做出补偿。   “蜀中的官员,虽然只死益州刺史一个。但是其他官……我也希望他们能换掉。只是我已和那些官员说好,我不能出尔反尔。这样的事,便只能你们来补偿了。   “明年春闱,又是一批新官入朝。我希望你作出承诺,让这批官员入朝,补下蜀中的缺口。”   暮晚摇没说话。   言尚轻轻握住她的手,她颤了一下,挣扎了一下,她却没有放开。言尚发怔了一会儿,说:“摇摇,我知道你之所以这样,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真正受苦的百姓。能和我一起读《硕鼠》的女郎,能对赵五娘说出那样话的女郎,绝不会是一个草菅人命的坏公主。   “你只是没有见过,你只是不懂。摇摇,明年春耕的时候,你和我一起想个法子离开长安吧。我一定要你见一见真正的民间是什么样子……不是你想象中的、从书本中看到的那样。你看到了他们,才会懂我为何站在他们那一边。”   暮晚摇侧过脸,静静看他。   风马牛不相及,她突然提起一个话题:“我为你备了及冠礼,请你老师为你加冠。就在几日后。”   言尚怔一下:“我的及冠礼?”   暮晚摇唇角带一丝自嘲的笑。   她垂眼,说:“你心在民生,在天下。我心里却只有一个你。”   她眼睛看着厅外的没有一丝云的天边,轻声:“我太渺小,太可悲,太让人发笑,是不是?   “我一直很渺小,很可悲,很让你发笑,是不是?”   言尚怔忡看她,他伸臂,将喝得半醉的她抱入怀中。这一次不顾她的挣扎,他紧抱住她,滚烫的心脏贴着她冰凉的身体。   发誓一般,他在她耳边轻喃:“我会看着你的。我一定看着你。   “我不会让你步入歧途的。我一定拉着你。”   -----   言尚哄暮晚摇睡下后,离开了樊川。他去了户部一趟,很快又离开了。因为如今他在户部被架空,真的没什么事能做。户部提防着他,他整日根本无事可做,不如离开。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言尚能够轻松一点儿。   朝中有一个最新的消息:罗修死了。   一直负责查罗修背后人的言尚顿时警醒:罗修之死,绝不可能是意外。 第113章   罗修之死, 刑部按常理进行调查。   因为大魏整体的态度,当时乌蛮王又是将这个人留下当人质用, 且这个人和南蛮关系纠缠不清,而大魏和南蛮又并非友邻……综上所述, 刑部只打算简单查一下,之后给乌蛮一个说法,了结此案。   但是在言尚涉入此案后, 刑部就不能随便查了。   言尚虽是户部官员, 但是户部现在扔着他不管,他也没事可做, 而他不知道是如何拿到了一份中书省签下的制书,说罗修此人牵扯甚广, 不能轻易结案。   言尚拿着中书省的制书说要和刑部官员一同查罗修之死, 刑部这边并不清楚罗修牵扯到了什么,中书省的这封制书牵扯国家机密, 不得随便打开,刑部的官员便也只能配合言尚一起查罗修之死。   户部那边见言尚去和刑部的人合作,也乐得清闲,心想总算把这尊神送走了。   在言尚看来,罗修背后和一个朝廷大官有叛国之罪的可能, 罗修留在长安, 那位朝廷大官一定会想法设法和罗修联系。那么罗修之死,很可能是那位大官做的。如此,言尚和刑部官员一同去了位于樊川的赵祭酒的私宅, 问起罗修是如何被发现的。   众人再看罗修被水泡得肿起的尸体,言尚又跟随刑部官员一起验伤,在罗修的发顶找到了被闷棍敲打的血迹。   如此,言尚再拿着证据,直接找上赵公府邸。   赵公初次和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刘文吉合作,哪里想得到自己递个投名状,就遇上言尚这么难缠的人?   原本刑部官员可能给个面子轻轻放过,言尚这边紧揪不放,赵祭酒进退两难。私下里,赵祭酒悄悄送言尚礼,又吞吞吐吐地拿自己女儿赵灵妃和言尚的私情作托,希望言尚放过此案。   然而适得其反。   也许言尚本来没觉得赵公和此事有太大联系,他现在反而要查一查赵公的目的了。   罗修死的当日,赵公住在樊川私宅,而南山有宦官狩猎,赵公的私宅,正在南山脚下。罗修的靴子里有草屑的痕迹,罗修又是右卫大将军,当日很可能参加过南山上的狩猎。   如此,涉及到了南衙和北衙之争。   秦王所掌的刑部和言尚合作,秦王只是关注了一下;言尚开始询问军队的人,秦王特意见了言尚,问起言尚在查什么。   紧接着,言尚便开始往宦官的方向查了。   宫中,当言尚拿到当日狩猎宦官名单、开始让刑部提取宦官查案时,刘文吉这边就收到了消息。   当日派去杀罗修的小内宦战战兢兢跪在刘文吉这里,面如土色:“公公,那位言二郎实在让人生厌,揪着一件事死死不放。再让他查下去,他很可能查到我们头上。奴才死了无所谓,若是因此影响了公公,就是罪过了。”   刘文吉眉目阴沉,他手叩着案,心中烦躁,又颇有一丝犹豫。   言尚……怎么就是言尚呢?   小内宦凑近他耳边,阴狠地建议:“公公,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杀了他!”   刘文吉却沉默,依然犹豫。   换一个人,刘文吉也许就直接杀人灭口了。只有言尚会让他犹豫,让他不好下手。   然而刘文吉心知肚明,自己对言尚心软,一旦言尚查到自己,言尚却不会对自己心软。言二郎看似脾气好,对朋友掏心掏肺,但是那都是没有触及言二郎的原则。而言二郎的原则……   刘文吉喃声:“他为什么要查罗修之死?难道他知道了私传情报的事?”   刘文吉凛然!   这事若是查出来,是叛国之罪。绝不能让言尚查出背后人是自己!   但是刘文吉又不想杀了言尚。   刘文吉低声吩咐:“最近言二郎卷入益州灾情一案,户部和太子那边的人手,都在参他。找个时间,我与赵公见一面,赵公多年在朝,应该和御史台那边官员认识的不少。让御史台的人也开始参言二……务必让言二郎抽身乏术,自顾不暇。”   内宦眼一亮,当即听令。   朝堂的事,最终回到朝政上,才是最聪明的政治手段。   -----   户部这边参言尚的折子,其实暮晚摇是有意识压着的。   她既然与言尚做了约定,自知理亏不让他继续查下去,当然除了补偿之外,也不能让户部官员将言尚踩死。   但是一朝之间,御史台那边开始参言尚,他们找不到言尚官路上的污点,就开始挖私德,而私德上挖不出来,就开始参言尚沽名钓誉,参言尚曾经无故离京一天……折子纸片一样地飞向中书省,一时间,言尚变成了众矢之的。   暮晚摇当即去问御史台那边,勉强压下了御史台那边的折子。而太子这边,又马上派户部侍郎来问暮晚摇:“言二郎若是自顾不暇,没精力与我等斗法,这一次益州之事便会控在我们手中,为何要御史台停下来?”   暮晚摇脸色难看,半晌憋出一句:“因为御史台参他无故出京一天,他是去找我的。你帮我问一声大哥,他想拉下言尚,难道也想拉下我么?”   户部侍郎一惊,当即不敢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了。   而看着公主拂袖转身出厅,户部侍郎犹豫一下,跟了上去:“殿下……殿下,其实臣知道,殿下是不愿意言二郎在此次事件中有所损伤的。”   暮晚摇立在厅外花后,转脸来看户部侍郎,神情冷淡。   户部侍郎苦笑:“臣最开始被先皇后提拔,之后一直跟着殿下做幕僚。殿下的心思,臣大约还是能看懂一些的。殿下放心,殿下不想两败俱伤,户部也不想,臣会尽力,争取让案子不要牵扯太广。”   他犹豫一下:“前提是,言二郎不要再发散此案了。”   暮晚摇说:“他答应我,不会再查益州之事了。”   户部侍郎舒展长眉:“如此便好,臣便放心了。”   暮晚摇侧脸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对方的堂弟如今被收押刑部,朝廷正在问罪,户部侍郎必然也承受着族人的压力,颇不好受。暮晚摇叹口气,语气温和许多:“你放心,只要我等作出补偿,我便能保住你。”   户部侍郎反问:“殿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问。而今户部冷落了言二郎,言二郎在户部无事可做,根本什么也接触不到。他只是一个七品官,我等架空他轻而易举,为何殿下还如此警惕他?”   暮晚摇轻轻一叹。   她低声:“言尚这个人,太聪明了,我们不能给他机会。我几年前就认识他,他破局的能力实在厉害……他如今不过是和我讲好了条件,才不动。我们不能将他逼得走投无路。我不敢小瞧他,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能为力……提防着他总是好的。”   户部侍郎迟疑一下,点了头:“殿下既然这么说,臣便信了。”   他看着公主的侧脸,见几日而已,殿下却似瘦了很多,脸色苍白许多。他知道以殿下和言二郎的关系,这般情形,公主一定很不好受。恐怕公主被夹在其中,最为艰难。   只是一个女郎而已……   户部侍郎心中生了不忍,主动说道:“殿下可以做宴,请臣和言二郎来,我双方正式和解,将此事说开,殿下觉得怎么样?”   暮晚摇心动了一下,但是看着户部侍郎,她又摇头:“还是不要去刺激他了。我怕你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想起益州刺史,就会反悔和我的约定。如今我们双方各凭本事,只等此事结案吧。”   -----   罗修的案子一时间查不动,毕竟言尚正在被各方参折子,需要配合调查。   益州刺史的案子,却没什么不好结案的。   各方都需要益州刺史为这次灾情负责,且益州刺史本人对自己的罪状并不反驳,很快画了押。于是仅仅几天,案子就判了下来,朝廷判益州刺史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返回中原。   连坐制波及五族,不是九族。   所以户部侍郎因因此罚了俸禄,并未被牵连进去。   益州刺史被流放岭南的当日,游街出长安,言尚也去看了。他在百姓围观中,确认了那个人确实是益州刺史、朝廷没有用其他死刑犯来冒充后,才放下了心。   只是心里依然不好受。   益州灾情数月,最后只是刺史一家流放。   到底觉得不公平。   然而……言尚又知道自己大约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再查下去,长安那些官员对他群起攻之,他背后没有凭仗,只能被吞没其中,死得不明不白。   毕竟,是连暮晚摇都和他立场不一样的。   对于他和暮晚摇之间的问题……言尚也不知该如何解决,只能想着等春耕来了,他和暮晚摇出长安一趟,让暮晚摇亲眼见到,她的态度也许才会变。   而今更重要的,言尚是想弄清楚罗修是怎么死的。他已经查到了宫中的内宦,必须要从中找到证据……而正是这个时候,御史台开始参他。言尚不得不怀疑,他要查的内宦权势不小。   而今长安城中权势最大的内宦……是刘文吉。   言尚怔然,实在不愿意这一次的对手是刘文吉。   正是这个言尚迟疑的时候,一个消息从外传了进来——“益州刺史死了!”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言尚正在户部消磨时间。虽人在户部,他想的却是罗修的事。外面官员讨论益州刺史的身死时,言尚开门出去。而见到他,那些官员脸色一冷,当即散开,不再说了。   即便言尚是如何温雅的一人,立场不同时,一切都是虚妄。   言尚面色却如常,并不将旁人的躲闪冷淡放在心上,他拉住自己以往经常帮助的一位官员,先作揖,才问:“益州刺史是如何死的?”   这位官员迟疑了一下,想到言二郎素日对自己的关照,还是简单说了下:“官差们押送益州刺史去岭南,才出长安城不远,他们就被一个蒙着面的游侠袭击了。官差们以为那游侠是来救益州刺史的,颇为紧张。而就是那益州刺史,恐怕自己都以为自己从前做过什么善事,这游侠从天而降,是来救他的。   “那游侠捉到益州刺史,益州刺史说着什么‘大侠救我’,那个游侠转头,就给了益州刺史一剑,然后逃跑了。   “官差都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去追那个游侠。但是官差们再回头,发现益州刺史已经死了。   “才出长安一日,他们只好再回来复命。可怜啊。”   言尚若有所思,再行一礼,谢过对方的回答。他要走时,对方叫住他,微犹豫:“言二,听我一劝,益州刺史既然已经死了,你去向太子,或侍郎认个错,这件事就这般结束吧。   “你如此有才,不该被这般冷落。”   言尚行礼温和:“多谢郎君关照。”   -----   言尚当晚回到自己府邸。   如往常般,他先去净室洗漱。他仍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谁杀了益州刺史。进到净室,言尚仍想着这个问题。   灯烛火光在窗上轻轻晃了一下。   言尚凝着那窗上突然轻晃的烛火光一息,下一刻,他当即侧身躲开,同时伸手将自己身旁的架子推倒。而如他所料,一柄寒剑幽然无声,穿拂帷帐,极快地向他刺来。他推倒的架子阻拦了那剑势一下,剑的主人露出了身形。   言尚凝目:“韩束行!”   韩束行一言不发,他躲在这里等言尚回来,一击不中,他手中的剑再次掠向言尚。言尚本是文臣,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在这种武人面前实在不够看。但言尚的沉冷,又让他应付韩束行的刺杀,虽狼狈,却也没有被一击即中。   不断地推倒瓶子、匣子,借帷帐来拦人。乒乒乓乓声中,整个幽室被弄得一团乱。   言尚的动作在韩束行眼中极为慢,毫无技巧,偏偏言尚的每一次动作都正好能拦住韩束行的剑,让韩束行心中杀意更重。   韩束行一声冷笑,当即身形加快,如旋风一般掠向言尚。言尚侧肩时,他耳畔的发丝被寒剑削落,冰凉的剑擦过他的脸颊。而这一次,韩束行手中的剑抵在了言尚咽喉上,让言尚再无法行动。   同时间,外面的云书高声:“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韩束行一惊,对上言尚温淡的眼神,这才明白原来言尚方才不停地推倒古物架、瓶子,都是为了通知外面的仆从。   韩束行手里的剑抵着言尚咽喉,言尚动弹不得,却仍是微微一笑,低声:“这是我的地盘。不说府上卫士如何,隔壁便是公主府,私兵更多。郎君手中的剑很快,我说话大约也不会太慢。且我虽死,你也难逃一死。   “你当真心甘情愿陪我赴死么?   韩束行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言尚望着他,仍然低声:“我不知出了什么误会,让你想杀我。不妨你我坐下来,说个清楚。我让外面的仆从退下,你也将剑移开。你自信你的武艺,相信只要我在这里,你想杀我,应当随时可以吧?   “韩束行,我们谈一谈。”   韩束行盯着他。   他盯着这个清风明月般的隽逸郎君,又想到山上那些死了的弟兄。   韩束行双目熬得通红,他放下了手中剑。   哑声:“是我杀的益州刺史。”   言尚颔首:“你来刺杀我,我便想到那个游侠是你了。只是朝廷正在捉拿你,你竟然不逃,还敢返回长安,冒死来杀我。敢问我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韩束行:“山上的那些弟兄,七十二人,你全都见过的。你说过救他们,让他们恢复良籍。但是他们全死了。”   言尚表情变得空白,脸上那礼貌的、客套的笑意顿时消失。   他怔怔地看着韩束行,看韩束行蓦地扔了剑,颓然地坐倒在地。   -----   屋舍静谧,外头飞雪。   言尚坐在炉火边,听韩束行说起他这一行——   “……我去挑战那些山贼,为兄弟们报仇。我要杀最后一个人时,大概是那人怕死,告诉我,说是官府下的令,要把那些恢复良籍的兄弟全杀了。他们是和官府做的生意。   “我说不可能,益州刺史被抓进京,益州所有官员的行动都被监视,怎么敢下令?那个山贼却说,是益州新派去的朝廷官员和他们做的交易。   “言二郎,你前脚刚走,接替你的官员,就下令屠杀。你们前面才承诺不将恢复良籍的百姓当山贼,你们下一刻就这么杀人。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决定不给我们活路,为什么中间要装模作样,要给他们恢复良籍?只是为了成就你的名声么?”   言尚脸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轻轻颤抖。   他问:“是哪位官员下的令,你可知道?”   韩束行反问:“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所有人吗?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么?你们串通好了,你们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经当过山贼的人恢复良民身份后,会老实,会听话。   “你们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从来拿大话骗我们,从来答应得很好。可是你们说出的话,你们自己都不信吧?你们这些当官的……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么?是你们政绩上的一笔么?”   韩束行红着眼:“你们是在剿山贼吧?你们是正义的吧?”   言尚大脑混乱,他艰难地解释:“韩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清楚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离开益州……我若是知道……这件事,没有上报朝廷……我、我……应是长安这边的内斗,你要知道,官员和官员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下的令……”   韩束行说:“我不懂你们这些。你的意思是,长安一些官员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要救人,他们想杀人。你们的内斗,牺牲了我们?”   言尚一句话说不出来。   韩束行苦笑。   他坐在地上,静了很长时间。他盯着那燃烧的火烛,喃喃自语:“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开始就要杀我们,中间何必惺惺作态。可是我依然怪你,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说可以恢复良籍,他们怎么会下山?   “他们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错信了我,错信了你,才被杀的。   “我颠沛流离多年,从乌蛮到大魏,乌蛮不把我当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视为异类。我被你们弄成奴隶,在你们的市上卖来卖去。没有人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长安找不到归宿。可是我在你们大魏待得越久,我学习了你们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个归宿。乌蛮人质问我为什么帮你们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么,你们大魏人也不会相信一个异族人。我越是懂你们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认同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是乌蛮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目中隐有泪意,闪着微光。   韩束行低声:“当日你放我走,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个没有归宿没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们……他们需要我的帮忙,依赖我的帮助。他们称我为二当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抬目看言尚,惨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毁了我。”   言尚色变,蓦地站起,他蹲了下来,握住了韩束行的肩。他盯着这个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对方眼中空洞的血丝,好像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条人命。   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   言尚忍着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声:“是我错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着,我不会让人这么白死的。”   韩束行看着他,忽然伏地恸哭。高大的男人缩着肩,抖着手,哭声沙哑无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谁能轻易绕过?   烛火在窗上轻轻摇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静。   -----   深夜时分,言尚将韩束行安顿好,藏在府中。他叮嘱云书定时送吃送喝,不要让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们这里。   次日冒着雪,言尚出了门。   本应去户部办公,但是言尚在尚书省前立了很久,迟迟不想进去。他转身离开,去中书省。他心有疑问的时候,想去见一见自己的老师,向老师请教。   言尚被领去内舍的时候,刘相公并不得空闲。每日来见宰相、向宰相问事的官员太多,哪怕作为刘相公的学生,言尚也需要排队。   刘相公正在将一本折子砸在一个官员的脑壳上,中气十足地大骂:“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么做事的?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接下来半年,不用来中书省报告了!”   那个官员被训得如同孙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言尚怔然,听着刘相公教导旁人。   见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这用来说他,又何错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决断,为何还犹豫为难?岂因小我弃大家,岂因私情废大局?   言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转身掀开门帘,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问老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   小利不能让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让他惜身!   -----   刘相公喝口茶,听到小官吏说言二郎来过,又走了。刘相公愕了一下,叹口气,也没多问。   旁边的一相公说:“你学生最近很难,大约是来向你讨教的。你不多管管?”   刘相公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一杯热酒,随口道:“他的路,总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问:“不怕惹出天大祸来?”   刘相公转头,望着天下飞雪。   将手中酒樽一饮而尽,他豪声:“少年才俊,岂能怕惹祸!”   -----   言尚回去后,就先去北里,问起春娘:“你和张十一郎如何了?”   春娘连忙:“十一郎果真如郎君所料,追慕妾身。妾身正与他周旋……”   言尚打断:“不用周旋了。听我的吩咐,如此行事……”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通,出了北里,又让小厮去请秦王殿下吃酒,然后又让云书备马,说要去找暮晚摇出城。   一切节奏开始变快,一切阴霾开始后退。天上的雪卷上言尚的衣袍,冷冽寂静,映着年轻郎君清秀面容。   备好马,云书小跑着跟随言尚,见到郎君侧脸沉静,他不禁心有怯意,小声:“郎君,难道你要出手了?不是说、不是说郎君没有证据,不可能拉得下户部那些大官么?”   言尚沉声:“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不是没有法子。   “我不过是犹豫,不过是被私情所误……”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凝望着天地大雪,轻声:“而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纵我身死其中,也不能放任不管。   “七十二条人命……其实不止七十二条。天下百姓,需要一个人逆流而上,为他们讨个公道。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   云书:“那殿下……”   言尚闭目轻声:“……算我反悔,算我对不起她。   “……然我不悔!” 第114章   云书说言尚没有证据。   但言尚其实不需要证据。   能打压一党的,唯有他的政敌。   而太子的政敌, 正是秦王。   秦王殿下因年初关禁闭一事休养了许久, 如今正琢磨着从哪里找事, 好让朝堂知道自己并没有败、自己重新回来了。十月以来, 因为刑部查罗修之死的缘故,秦王和言尚打交道比以前多了许多。   所以这一次言尚约秦王在北里见面, 秦王欣然赴约。   之后便是针对太子的打压。   秦王诧异,却乐见其成,坐看言尚和太子势力决裂。言尚此计若能削弱太子势力,秦王为什么会不帮言尚?   便是怀着这样看热闹的心态,青天白日,秦王坐在北里一处酒肆吃茶。他对面坐着的, 是刑部侍郎。而这个酒肆暗处多多少少站着、藏着的, 都是刑部的办案官吏。   众人凝神以待, 等着秦王的下令。   秦王等得颇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男女在下面纠缠不清的吵嚷声。微微掀开竹帘, 秦王和刑部侍郎看去, 见正是言尚安排的那个唤作春娘的名妓,和那个户部一郎中家中的张十一郎正在纠缠。   张十一郎回了长安后, 多次为春娘一掷千金,成为了春娘的入幕之宾。   然而时隔一年,春娘已不是去年张十一郎认识的那个寻常青妓。如今春娘能弹会唱,诗作更是一日千里,多次被长安士人请去宴席上做“都知”。大魏对青楼女子作诗技能的要求, 已到一种十分夸张的地步。   春娘凭着才华在宴上地位节节升高,在北里的话语权,自然也非素日可比。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春娘的入幕之宾,不是只有张十一郎一人。且春娘对张十一郎若即若离,并不让张十一郎得到自己。而今这两人站在楼梯上,便是为一男子在吵。   而那个被他们争吵的男子,站在春娘另一侧,抓着春娘的手腕。   张十一郎喝了酒,酒劲上脸,抓着春娘的另一只手腕时,火气也比平时大:“你爽我约爽了多少次?你不过是一个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才女,这般不给老子面子?今天这酒宴,你必须跟我走!”   春娘为难。   她另一侧的郎君就趁机道:“郎君,怎可如此唐突佳人?春娘,你收了我的缠头,得和我走才是。”   春娘就蹙着眉,抱歉地看张十一郎:“郎君,我已和人约好……”   张十一郎受不了:“每次都这样!你必须跟我走!”   他初时克制着,因他之前毕竟因为在北里放肆的缘故,被他阿父送出长安躲祸,这一次好不容易回来,阿父的官职也恢复如初,他当然不敢像以前那般胡来。可是这一次,他不愿胡来,有人却非诱着他胡来。   春娘捂脸嘤嘤哭泣,另一边的郎君火冒三丈,来推张十一郎。   张十一郎反手推回去,靠着酒劲骂骂咧咧。   春娘怯怯的:“二位郎君不要吵了……”   争吵中,二人开始上手推打对方。春娘后腰贴在楼梯上,瑟瑟躲避。她盯着打起来的两个人,手中的帕子捏得快要出水,心脏跳得快的要出喉咙。   她挑上的这个与张十一郎对上的郎君,是脾气火爆的一人,非常容易和人发生意气之争。而张十一郎喝醉了,这两人很容易……   突然,张十一郎重重一推,将另一个郎君推下了楼梯。那人顺着楼梯向下滚去,初时还发出救命声,之后摔倒在楼梯下,惊了满楼的人,却半晌没有爬起来。   伴随着春娘的惊叫声,张十一郎开始酒醒。   他开始害怕:“我没用力、我就是推了一下……”   春娘:“你杀人了!快、快,快来人救他……”   楼里怕出人命,一个个全都围了上去。张十一郎后怕地往后退,一直说自己没有用力。春娘哭泣,楼上的秦王觉得火候终于够了,他一声令下,对坐的刑部侍郎就站了出去:“谁在这里打扰老夫喝酒?”   刑部侍郎一派惊讶:“怎么,出人命了?”   张十一郎仰头,看到背手自楼上走出的刑部侍郎,又突然福至心灵,看到各个方向不动声色向他包围来的刑部其他办案人员。他一下子惊惧,想到了自己去年在这里被丹阳公主的人追杀的事情。   头也不回,张十一郎转身向外跑去。   刑部侍郎当即:“追!”   不管春娘抱着的那个郎君有没有真死,刑部侍郎的态度很坚决:“杀人偿命!”   而转身没命一般向楼外跑的张十一郎听到“杀人偿命”,更是认定自己杀了人,刑部侍郎在这里,说不定真的会把他这个目前还没有官位的人直接杀了。   张十一郎没命般地跑,刑部官员向他追去。   出楼阁,出北里,纵马长安街,一路狂追。   刑部这些办案人员,竟始终没有一人追上那个骑着马、没头苍蝇一样往家里躲的张十一郎,因所有人都记着秦王殿下的吩咐:“不要追上,让他跑。我们的目标不是他。”   -----   张十一郎跑入了自家府邸。   户部郎中府邸所在的坊街巷迎来刑部官员,一下子变得热闹十分。   户部侍郎府邸的斜对面,正是那位户部郎中张郎中的府邸。巷子里迎来刑部官员的时候,户部侍郎还站在自家门口看了一会儿热闹,抚着胡须笑着感叹:“看来张郎中他家里的小十一又闯祸了。这个儿子,还真是冤孽啊。”   户部侍郎的长子跟在他身旁,恭恭敬敬的:“阿父说得对。”   户部侍郎拿着隔壁人家三天两头的热闹教训自己长子:“看着点儿,千万不要学隔壁的十一郎。你要是像十一郎那样犯浑,我可不会像张郎中一样捞你。为父如今处境艰难,得多警惕啊。”   他长子恭敬说是。   户部侍郎便回去府邸继续喝茶,准备喝完这盅,等隔壁的刑部人员走了,自己再去尚书省办公务。而这样悠闲时候,他长子急匆匆、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   衣冠不整,青年一只鞋还就此跑掉。   户部侍郎正要斥责儿子不成体统,就听他长子惊慌道:“父亲,不好了!刑部人员说张十一郎和他的同伙翻墙逃到了我们家,他们开始敲门要我们配合办案。我见到他们来者不善,当即关上门。他们竟开始砸门!   “阿父,这是怎么回事!您是侍郎,是正四品的大官!刑部人员怎么敢砸我们的门!他们不怕被参么!”   户部侍郎脸色霎时变了。   他喃声:“不好!”   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瞬白。   几乎刹那间,他凭借自己多年的政治敏锐,察觉到了刑部公然砸门,不可能是冲着一个张十一郎,只能是冲着他……张十一郎!   户部侍郎一下子还没想到张十一郎是怎么和自己联系到一起的,但他敏锐意识到,刑部必然酿着一个阴谋。   户部侍郎一下子嘱咐:“他们一定是奔着为父来的,你去正门前挡着,为父从后门先逃。”   长子愕然:“他们只是捉拿张十一郎……”   户部侍郎斥责:“糊涂!不管是一个郎中还是一个郎中家中的儿子,都不足以让他们砸我们的门。我的正四品官,是看着笑话的么?必然是想祸水东引……为父也希望自己想多了,但当务之急,为父先出去躲躲!”   他又吩咐:“你派人向东宫求救!”   他长子连忙应了,帮父亲去挡前门的人。   砸门的刑部官员动作已经很快,却没想到那个户部侍郎是个老狐狸,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门砸开的时候,他们只见到了户部侍郎的长子,户部侍郎早已逃出了府邸。   这一次,刑部官员脸色是真变了,高声:“追!”   为首者旁边的官吏压着已经被捉拿到的张十一郎,这个为首者却依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十一郎的从犯逃了!人命关天的事,既然被我等当众看到,岂能不给百姓一个交代!务必要将这个从犯绳之以法!”   -----   户部侍郎惶惶地躲出街巷,出了坊。后面官吏追上来。后面黑压压的官吏追来,户部侍郎便知道自己的不祥预感成真了——   果然刑部真正奔着的人,是自己。   虽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但是他知道秦王和太子是政敌,自己落到刑部手中,不死也脱层皮。户部侍郎全身冒虚汗,他想也不想,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丹阳公主的公主府所在的府邸逃去。   因他如今形象,皇城门即便开了,皇城门后的宫城门又是一道关。而即便过了那道关,东宫的门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立刻为所有人打开的。   太子不能及时出手相护,户部侍郎凭着自己的直觉,就要去向丹阳公主寻求庇护!   -----   丹阳公主正在出城的路上。   言尚今天难得不去查那个罗修的案子,而是来了公主府,陪暮晚摇一起用了早膳。暮晚摇最近心情不好,见到他也没有太好脸色,但是言尚提出两人一起出城去曲江池畔游玩的时候,暮晚摇并没有反对。   因为言尚说的是:“因为最近的事,殿下与我关系冷淡了许多。连殿下说好的为我准备的及冠礼,我也没有享受到,说来真是有些遗憾。殿下不如陪我一起出城玩两日,就当陪我过及冠礼如何?”   暮晚摇踟蹰:“及冠应该是你老师帮你,我又不是你的长辈,找我不好吧?”   言尚道:“然而我只想与殿下私下过一过,并不想麻烦太多人。”   他如此一说,暮晚摇就心软了。觉得因为益州的事,言尚的及冠礼也只是由刘相公仓促加了冠而已,没有好好过。而且他说到想和她一起私下待两天,说到了暮晚摇心中。   暮晚摇就觉得因为最近的事,两人离心了不少。他主动有所表示,她自然欣然应允。   然而暮晚摇不知道,言尚用抱歉的眼神看着她,心中想的却是——将她从这事中摘出去。   等离开长安两日,长安中的事就能尘埃落下了。   他不愿和暮晚摇为敌,不愿暮晚摇牵涉其中,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将她摘出去,和她一起离开长安。   左右户部现在不需要言尚,言尚要出城郊游,户部巴不得他走。暮晚摇和言尚骑马出城,公主府的侍从和侍女们骑马跟在后面。如言尚这般低调之人,见他如今是越发不掩饰自己和暮晚摇的关系,而暮晚摇偏头看他一眼,目中噙笑,也不如以前那般和他保持距离。   在城门前的时候,守城将士要看公主府的鱼符玉牌。   方桐去交接的时候,那守城的将士之一笑着和言尚打了个招呼:“言二郎,你这是要出城?”   言尚唇角那时刻礼貌的笑容停顿了一下,他才客气回答:“是。”   旁边骑在马上的暮晚摇果然向他这个方向偏了脸来。   暮晚摇:“你认识?”   言尚解释:“今日与秦王殿下打交道多,不免与这位兄长多见了几次面。”   那守城小将就对暮晚摇夸言尚:“言二郎风度翩翩,不小瞧我等习武之人,我等自然愿意和言二郎结识啊。”   言尚却明显不想多交流的样子:“嗯。”   他转头对暮晚摇低声:“我们快些走吧。”   暮晚摇却没有回应。   她想起来言尚抱怨过,说她总是不关心他的朋友,不了解他的圈子。她这会儿正有功夫,可以了解一下。于是,虽然仍骑在马上,暮晚摇低头看那小将,唇角却带了一丝笑:“守城一晌午,当是极为辛苦的吧?”   那小将一愣,对公主的关照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不敢!其实我是刚刚轮换上来的,没有守城一晌午。”   言尚眼眸微微缩了一下,他再次暗示暮晚摇可以出城了。   暮晚摇却坚持她和小将的聊天:“怎么会?这个时辰,不应该是守城轮换的时辰啊,明明还差半个时辰,你们才可以轮换才是。”   小将傻乎乎地答:“因为秦王殿下临时调了些兵,带走了他用的熟练的。我就被派过来了……”   言尚再一次地:“殿下,我们出城吧。”   暮晚摇不悦,瞪了言尚一眼。说她不关心他圈子的人是他,她现在关心一次,他两次三番地催促。暮晚摇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她一时没有想清楚,就一直被言尚催着走。   暮晚摇不好当众落言尚面子,就结束了自己和小将的对话,与言尚出了城。   言尚微微松口气。   -----   秦王调动了刑部、兵部的人,一起捉拿逃走的杀人从犯。   整个长安城中兵荒马乱,户部侍郎气怒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杀人从犯,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就怕对方有诈,一定要他入牢狱。   户部侍郎无法躲入东宫,但是东宫的消息传递却不慢。太子在东宫得到了户部侍郎家中长子拼力传来的求助,当即面色一变。比起心慌意乱的户部侍郎,太子更为冷静。   太子知道言尚最近和秦王混在一起,如果这件事和言尚有关的话,太子一瞬间就猜到言尚的目的——   言尚没有户部受贿的证据。   账目也被他们填好,言尚那种级别的小官,不可能查得到证据。   但是可以让刑部以其他罪名捉户部侍郎入狱,严刑逼供之下,刑部屈打成招,会让户部侍郎吐出户部的事。作为户部的二把手,户部侍郎吐出的话,一定会成为今年年底的大案!   太子当即嘱咐:“摇摇呢!让她从刑部手中救侍郎!让她用她公主的身份拖延时间,绝不可让侍郎被刑部人带走!”   太子焦灼。   又发第二条令:“让大理寺卿领人去对上他们!让大理寺与刑部抢人!不管什么罪名,户部侍郎必须在我们这边!”   一连两道命令,太子却依然心中不安。   他只希望自己想多了,希望言尚不会这样做。毕竟暮晚摇跟他保证过,言尚和他们和解了。言尚不会和秦王合作……但是如果言尚和秦王合作!   太子面容扭曲,直觉得一腔恼恨涌上心头!   若是户部出事,他定要言尚以死谢罪!   -----   户部尚书府中,竟也有人将户部侍郎被满大街追的事传了过来。   虽然户部尚书在户部是一尊整日闭着眼不说话的菩萨,但是毕竟是户部真正的一把手,有些事,即便是出于礼貌,都要告诉尚书一声。   户部尚书正在与自己的儿子下棋,双方说起自己父亲后年致仕的事。   户部侍郎的事传进来,坐于庭院中,户部尚书手中捻子,迟迟不落。   半晌,户部尚书叹:“应该是言尚和秦王合作了。”   他儿子道:“我们看着他们狗咬狗便是。言二到底年轻,他出尔反尔,太子这次即便倒了,也要剥他一层皮。父亲马上就要致仕了,不要参与他们的内斗。”   眉须皆白的户部尚书脸上皱眉纵横,一双眼睛灰暗,看似老态龙钟,毫无神采。   户部尚书道:“太子是一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之人。恐怕侍郎还没想明白刑部为什么对付他,太子那边已经想清楚,要出手了。”   他儿子点头:“听说言素臣刚刚及冠?这般年轻,可惜了。”   他邀父亲继续下去,户部尚书手中棋子不落,棋子被他扔回了棋篓中。   户部尚书声音苍老,缓缓说道:“我之前拜过刘相公,也见过言素臣。而今我们都老了,大魏未来如何走,不是看我们,也不是看户部侍郎这样的,而是看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   “大魏的未来是言素臣这样的人的。他老师说他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当日他来户部,他老师私下还托我照拂他。只是言素臣本事之强,从不用我照拂。   “虽然户部如今……不成样子。但是想到未来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会上位,老夫便觉得也没什么。   “言素臣啊。哪里都好。然而,他小瞧了天下人!天下的聪明人,不只他一个!   “太子如今必然让大理寺出手抢人了,只要大理寺比刑部快一步,户部侍郎仍然不会有损失。”   说罢,户部尚书站了起来。他背身,向外走去。   他儿子跟随他站起,忽然有些慌,在背后喊他:“父亲!你要做什么?要帮言素臣么?父亲,不可!这是与太子为敌,这是与户部为敌!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儿子目中含泪,拦住户部尚书,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父亲马上就要致仕了,何必为这种事出山?何必不平安退场,何必惹事上身,何必让自己陷入刀山火海?”   尚书低头看他,手扶在他肩上,缓声:“子诚,这世间,有些事可以不为,有些事必须要为。   “如为父这样即将入土的老头子,作用不就是托着尔等么?   “我们会在下面托着你们……为父今日救言素臣,也是救你们所有人。最大罪过不是身死,为父当官数十年,常被人说是泥菩萨,这也不管,那也不问。今日这事,为父也该管一管了……”   “该让天下人知道,户部并不是某人的一言堂!”   他绕过了儿子,负手向院外走去。他自然是要去大理寺,将大理寺卿拦住,好给刑部、给言尚争取时间。   他儿子跪在地上,低着头。   忽然,他儿子跪向父亲出门的方向,抬袖行礼,高声道:“父亲!我等着你回来下完这盘棋!我们父子的这局棋,儿子会一直等着您回来!”   尚书回头看他一眼,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哀伤。他看着跪在午日阳光下的儿子,依稀好似看到牙牙学语时期的长子。   万般滋味,心中酸楚。   到底无言。   只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尚书挥了挥手让儿子回去,步伐蹒跚地出门走了。   -----   暮晚摇和言尚已经出了城,暮晚摇低着头,一直在思量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忽然抬目,看向一丈外的言尚。   他控着马缰,格外安静。   更不对劲了。   言尚虽是一个害羞沉静的人,但他在她这里一直是很主动地想靠近她。如果她主动,他会后退;如果她不主动,言尚就会催着她主动……而他今日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没说几句话。   难道是因为两人最近吵架的缘故?   暮晚摇皱眉,觉得依然不对。她回忆自己今日的所有记忆,把模糊的片段从自己脑海里拉出来。   早上时言尚赖在她这里不走,他邀请她出城时虽然语气温和、声音平缓,但他明显有些紧张,且在她应下后,他因为紧张,都没有笑一下。   方才在守城小将那里,言尚一直催她出城。   等等……那个守城小将!   那个守城小将和言尚很熟,言尚表现得冷淡,分明和他平日对朋友的态度不一样。说明他认识那个小将,但他不想让暮晚摇知道;   那个小将说自己是刚刚换过来的,因为秦王调了一些人离开。好端端的,青天白日,秦王突然调人干什么?   那个小将说完后,言尚就再次催她走……   暮晚摇控住了缰绳,停了下来,不走了。言尚转头看向她,暮晚摇盯他一瞬,缓缓地试探他道:“我想到我有东西忘了带,我要回府取一下。”   言尚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突出,被暮晚摇看在眼底。   他语气平和地建议:“曲江池那边什么没有?何必要回去特意取一趟?已经出城这么远,何必中途折返?”   暮晚摇唇角一勾,说:“我偏要中途折返。”   说罢,她骑着的马调转马头,女郎的裙裾在马上轻轻扬起,她瞬间便要回城。言尚立刻御马到她身边,拦住她的路:“不如殿下告诉我,你忘了带什么,我为殿下走一趟……”   暮晚摇冷目:“让开。”   言尚依然温声细语:“殿下公主之尊,岂能事事自己操劳?不如让我……”   暮晚摇讽笑:“你是都不敢让方桐代劳了,非要自己来?”   言尚眸子一缩。   暮晚摇逼视他:“你是在城中布置了什么,才这么怕我回去?”   他微躲闪。   她不再和他废话,当即绕过他要继续骑马回城。言尚却仍再次跟上,要拦她。暮晚摇神色越发不耐,当即喝一声:“方桐!”   一直跟在后面的方桐等卫士心中叹气,却仍是左右御马而来,一左一右地拦住了言尚,要将言尚带离公主身边。言尚却不肯离开,仍要跟上暮晚摇,努力劝说:“殿下!”   暮晚摇:“不要废话!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言尚抿一下唇,道:“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暮晚摇当即目中欲喷火,他还试图劝说她:“只要殿下离开长安几日,那些便都和殿下无关……殿下即便现在回去,也来不及的。”   暮晚摇:“来不及?!”   她逼近他:“你做了什么?你安排了什么?为何说我来不及?我马术了得,回城会比你快上一倍,如此也来不及么?”   言尚看着她的眼睛,轻声:“来不及的。因为……这是阳谋。   “无论你回不回去,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   “我只想你置身事外。”   暮晚摇打断他:“要不要置身事外是我的事,不用你替我做主!你以为你智谋极高,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被你料中?如果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你现在拦我干什么?   “言尚,你不过是也害怕我毁了你的计划!   “方桐!我们回城!”   -----   言尚无法阻拦暮晚摇,只能纵马努力跟在她身后。而如她自己所说,她骑术果然了得。她料定言尚必然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心焦如焚,她的马术之快,不说言尚,就是方桐等人都是被甩在身后。   公主府的人马行去匆匆,在长安大街上扬起滚滚尘烟!   到公主府所在坊间,暮晚摇才下马,言尚艰难跟在后。他仍试图劝说,暮晚摇大步流星,理也不理。而他们前方,出现了蓬头垢面、跌跌撞撞的一个人。   户部侍郎慌张间,见到公主从城外赶回!   他扑过去就抱住公主的大腿,惨声:“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暮晚摇抬目,看到刑部官员,包围了这里。言尚脸色微僵,暮晚摇神色不改,她手按在扑跪在地的户部侍郎肩上,盯着刑部人:“有我在此,我看谁能带走他!”   无人敢动公主,场面一时僵住。   户部侍郎微松口气。   他被公主扶起来,知道自己安全了。他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嘲讽的笑,然而他一回头,对上言尚的目光。瞬息之间,言尚向他走了一步。在公主对上刑部的时候,言尚一把刀抵在了户部侍郎的肩头。   户部侍郎火冒三丈:“言素臣!你敢!”   暮晚摇回头,看到言尚在做什么,她气得脸白:“言尚!你敢!”   紧张气氛再次凝聚,急转! 第115章   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卿刚要持刀出门, 便被户部尚书堵在了院门口。   户部尚书还是那副往日悠悠然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夫刚得了二两好茶叶, 陪我品鉴品鉴吧。”   大理寺卿努力按压着不耐烦:“老夫尚有公务在身, 你要喝茶自便吧!”   户部尚书仍堵着他不放人:“一杯茶的功夫, 能耽误什么事?不知是什么样的紧急公务?”   大理寺卿急不可耐, 但是又不能一刀砍了这个挡路的老头子:“有人当街杀人。”   户部尚书:“我也听说了,但是听说刑部尚书在场, 他亲眼见到了。你就不用凑热闹去了吧。”   大理寺卿:“你这是故意耽误拖延太子殿下要办的事了?”   户部尚书一派迷茫:“太子殿下吩咐你办事?什么事?总不会是杀人案吧?那种当街杀人的小事,不用劳烦你处理吧。你莫不是诓骗老夫,故意拿太子压我?”   二人车轱辘话拉了半天,大理寺卿慢慢静下。   他盯着这个老头子:“看来尚书是不让老夫出门了。你是三品官,我亦是三品官,不知你能如何拦住我不出门?”   户部尚书:“我是正三品,你是从三品。何必这般暴躁?都是同僚,联络联络感情何错之有?”   大理寺卿一声冷笑, 当即吩咐人:“来人,以妨碍公务之罪名,好好请咱们这位尚书坐着喝盅茶!尚书既然想喝茶,自己喝便是, 等某办事回来了,再和尚书好好喝这茶!”   说罢, 他整装提刀,大步出府上马,已经调动得到的兵马跟随, 众人骑马而出皇城。   户部尚书叹口气。反正他现在官身还在,就算被大理寺卿留在这里喝茶,也没人真的敢碰他。就是不知道等大理寺卿回来,他的官位还有没有用了……   户部尚书格外不讲究,他好脾气地被人请进屋舍喝茶,他一边扣扣索索、心疼无比地捻自己挑好的细长茶叶,一边看眼外面万里无云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总算耽误了一段时间。不知耽误了的这段时间,对那边事能不能起到作用……   只要刑部收了人,快刀斩乱麻,这事便没有回转余地了。   -----   这事却仍有回转余地。   丹阳公主去而复返,让前来捉拿户部侍郎的刑部官员陷入了被动。   原本刑部这边想打个糊涂账,借其他案子把户部侍郎弄进去再说。但是现在暮晚摇回来,当面证实这是户部侍郎……敢问刑部以什么理由让一个四品大官入狱?   大魏的官制中,除了一二品那样空有名号的虚职,最高的官不过三品,接下来就是四品。没有皇帝制书,刑部凭什么关押一个四品大官?   刑部这边僵持不下,无法闭着眼睛在公主面前说那人不是户部侍郎,只是一个逃犯……这也太小瞧人了。刑部几乎以为这次任务失败的时候,不想暮晚摇那边有人倒戈——言尚将刀架在了户部侍郎的脖颈上。   暮晚摇:“言尚,放下刀!”   她最不愿让自己背部受敌的人,是他。   言尚目光轻轻地看她一眼,便移开了。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玉人般,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私情困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户部侍郎不入狱,甚至不立即入狱……这件事如何推进?   不撬开户部侍郎的口,益州那么多条人命,谁来承担?   言尚自己变得可笑无所谓,只是恐怕自己此计不中,日后再无人动得了户部这些人。这些人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任何一个小错都有公主这样的人为他们兜着……受苦的只是百姓,被牺牲的只有平民。   可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全都看不见那是人命。   人命本不该卑微至此的。   言尚面向刑部官员的方向,轻声:“敢问郎君,若是两名官员当众动手,是否两名官员都该入狱调查?”   刑部那边目光闪烁:“可是毕竟是四品大官……”   意思是:你的官职太小,当街和四品大官动手,四品大官也不好下狱。   言尚轻声:“若是七品小官被四品大官所伤,律法也不罚么?”   刑部那边目色微亮,暮晚摇这边反应过来让方桐去拦,但他们都比不上言尚的动作快。那个上一刻还被挟持的户部侍郎茫然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被言尚塞到了他手中。   而再下一刻,户部侍郎手里的刀尖就抵向言尚胸口了。   鲜血溢出。   暮晚摇觉得自己要疯了:“言尚!”   言尚脸色苍白,下巴微抬,他手仍抓着户部侍郎的手,和对方一起握着那把刀。刀尖上在滴血,那是言尚自己的伤。想要掰倒一个大官,岂能惜身。刑部办案人员当即招呼着,就要捉拿二人一同入狱。   言尚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刑部人立马道:“殿下恕罪!这二人都是朝廷命官,却当中斗殴,侍郎更是动刀伤了对方。于情于理,都该入狱一遭……”   暮晚摇眼睛盯着言尚胸口那颜色越来越浓的血迹,余光看到刑部人员动手,她一个眼色下去,公主府的卫士们便齐齐对对方亮了刀子。刑部人员面色大变,暮晚摇这边目光冷寒:“我已通知了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理应交给他们来办。如今他二人在我公主府门前斗殴,伤了我的颜面。我弄清了此事,才会将人交出给你们。”   刑部人员惊疑:大理寺?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叫大理寺?   公主这是和他们撕破脸了。这是以权压人,以势逼人,都不伪作了!   时间不等人,刑部那边咬牙:“公主妨碍公务,我等不必手软!上!”   -----   众人在公主府门前胶着。刑部人员向公主府这边逼近,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大理寺那边的救星却依然没到。   户部侍郎忽一声低笑:“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言尚的计划了,终于明白自己今日必然入狱,而若是入狱,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户部侍郎向后退,言尚一直盯着他。但是见到他动作,言尚这边才一动,就被方桐按住了。方桐听公主的吩咐,不让言尚再有行动力。言尚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户部侍郎退后了五步之远。   户部侍郎手里仍提着刀。   刑部那边也盯着他:“他要逃!大家当心,莫要他逃走!”   户部侍郎当即被逗笑:“逃?尔等小吏,太小瞧我了吧!”   他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退出五步之远,面朝公主的方向,噗通一下,户部侍郎跪了下去,朝暮晚摇磕了个头。   暮晚摇脸色微白。   她艰难的:“你起来!有我在,今日不会让你进刑部大牢!”   户部侍郎目光深深地看着公主,自嘲一笑,他再面向言二郎,眼神就冰冷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言二郎,这招‘抛砖引玉’不错。什么张十一郎,不过是一个引子。原来你们真正想要入狱的,是我。你算什么?   “你不过是沽名钓誉,想借着我,成就你的好名声罢了。‘为民请命’!这名声多好!然而我有何错?益州之事是我主使的么?派你赈灾的人难道不是我么?官场上一些银钱往来,稀疏平常,何错之有?   “你如此自大,如此不知变通,还将我与公主殿下逼到这一步!我堂弟被你害死,你还觉得不够,一定要我也折在其中,你才肯罢休是么?我也在为民办事,若是没有户部,没有我的周旋,益州今日还不知道是何现状!你如此逼迫人,不过是一‘酷吏’之名!焉能留名青史!”   言尚身上的伤没有人处理。   因为失血,他脸色隐隐发白。他被方桐押着,面对着暮晚摇仇视的目光,他又好受在哪里?   户部侍郎质问他,言尚漆黑的眼睛看过去。盯着对方气势雄壮的言辞,言尚目中也浮起一丝寒。   言尚轻声:“为民请命这几个字我用不上,你也不配提。我若是为了好名声,今日就不会随公主回城。为百姓做事,你也有脸说这样的话么?益州七十二条人命,或者比这个更多……你说你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天下百姓何错之有,被你们蒙蔽的百姓又何错之有?他们就活该么?   “你们不过收了些钱,他们付出的就是一条条人命。   “我去益州查案,动的何止是官?还有那些和官场勾结的商人,那些跟商人买粮的世家豪右,那些被逼上山做山匪的平民……所有人,都何错之有?   “他们活该摊上这样的官,活该受这样的苦?活该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句话么?   “我不配说自己为民请命,你更不配以此质问我。”   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   户部侍郎面色青青白白,终是知道这样子说不过言尚。他只最后冷冷地留了一句话:“言二郎,送你一句劝,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也,莫以为你真能掌控一局,无人能翻盘。”   言尚心中登时有不祥预感。   户部侍郎已不再和他废话,而是转向暮晚摇,见暮晚摇有些发怔,户部侍郎再次弯身一拜——   “殿下!   “言二郎欲借我而成就他名士之风,祸公主风评,害太子名誉……臣自殿下少年时便追随殿下,先后将殿下托付臣,是臣中途走错,没有尽到忠臣之责。   “臣没有管好部下,臣没有约束住言二郎,只是言二此人沽名钓誉,臣不忍殿下受他妖言!特向殿下提醒,务必警惕他,不可信他!   “臣走错了路,害殿下进退维谷,还要被如此小人要挟!臣心中愧疚,不愿殿下受他挟持。臣……以死谢罪!”   暮晚摇:“你——”   终是晚了一步。   谁也没有户部侍郎这份决然。说话间,他提着刀,最后含着泪深深看公主一眼,当堂自刎,无人能拦!   竟是死,也不肯入狱,也不肯招罪。   竟是死,也不肯让言尚的计划推行下去!   他看出了言尚的想法,当即以死破局,让今日之事再入死局!   言尚脸色苍白,看暮晚摇凄厉唤了一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在了户部侍郎的尸体旁边。她握着户部侍郎的手,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那个人,暮晚摇抬头,目中恨怒地盯着言尚,言尚脸色更白。   她被他一步步逼入绝路,害死她身边最得力的人!她视他如仇人。   她这看他的一眼,就让他心如剜刀,寸寸滴血。   暮晚摇声音微哑:“你满意了,是么?   “把我逼入绝路,你满意了是么?!”   “前面拦人,后手杀人……言尚,你当谁不知道你的手段!”   言尚唇角颤抖,双目微红。他僵立在艳阳天下,唇色惨白,胸口衣襟被血染得更红。可他同时也被户部侍郎逼入绝路——   户部侍郎已死!   终是不认罪!   终是言尚输了!   -----   大理寺的人姗姗来迟,在这条拥挤的巷中和刑部人员对上。   暮晚摇跪在尸体旁,哀伤无比地看着户部侍郎。她脑中充满了愤怒和伤心,但是此局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不然有大理寺在,刑部还能治什么罪?那个可笑的张十一郎的案子,难道还能让公主府来买单么?   刑部这边讪讪间,也是知道此局随着户部侍郎之死,是己方输了。他们正要灰溜溜地告退,等着公主日后跟他们算账,却听到极轻的一声:“还没有结束。”   暮晚摇怒极:“你还要干什么!”   那声极轻的声音,来自言尚。   如同不死不破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路了……回头是暮晚摇怪他,往前走还是暮晚摇怪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方桐按着言尚,言尚身子微微晃了下。言尚向前走了两步,宽大的衣袍被风猎猎鼓起。他跪了下去,不知面对着谁。   言尚低着头,轻声:“我要翻案。”   刑部的人都没有听懂:“翻什么案?”   哪有案子要翻?   言尚抬起脸来,望向暮晚摇,暮晚摇却是扭着头不看他。他静静地看着她,哀伤无比的,声音缥缈一般:“先前我在奏折上说,益州之祸,是益州刺史一人之错。我现在要翻自己当日说的话。   “益州之祸不是益州刺史一人,是益州所有官员勾结,是益州所有官员和长安这边的户部勾结……户部并不清白。我在户部数月,我知道户部是什么样子的。整个户部,都是一滩浑水,没有人清白。”   刑部官员脸色猛白。   大理寺卿脸色猛变。   暮晚摇蓦地抬头,向他看来。   大理寺卿威胁一般的:“言二郎,你要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身为朝廷命官,说自己在奏折上说的是错的,要翻自己之前的上奏……御史台都不饶你!你当真要如此?”   言尚唇角颤了下,没说话。   大理寺卿冷下脸:“你以一人之身告整个户部的官员,你可有证据?”   言尚轻声:“我不就是人证么?”   刑部来办案的领头人都开始有些不安,觉得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来这里前,谁也没想到言尚要玩这么大的一出——连他这个巴不得看太子和户部热闹的人,都禁不住提醒:“状告这么多官,还推翻自己先前的奏折,这就是承认你之前包庇了,承认你同流合污了……言二郎,无论旁人怎么样,律法是要先治你的罪的。   “你清白了,才能去告旁人。你犯的错,不管是包庇还是合污……在刑部,都是要大刑伺候的。”   大理寺卿冷声:“在大理寺,也要大刑伺候。”   言尚轻声:“是,我知道。我认罪,我伏法。我全盘接受我的罪……只求他人的罪,也莫要放过!”   -----   言尚被刑部带走了。   大理寺这边被这种状况打得措手不及,为了避嫌,只能眼睁睁看着言尚被刑部带走,之后大理寺卿连忙进宫和太子商量了。紧接着,暮晚摇也进了宫,更加详细地和太子商量如今局面。   言尚这一次的入狱,大刑之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紧接着,参户部、参言尚的奏折,仅仅在半天之内,就飞来了太子的案牍上。   烛火昏昏,太子将奏折砸在暮晚摇身上,咬牙切齿:“你调养出来的好狗!转头就咬了我们!摇摇,这一口,咬得可真疼啊!”   暮晚摇闭着眼,任片片纸张砸在她身上。睁开眼时,她脸色雪白,声音却很冷静:“怪那些有什么用?如今重要的,是保户部。”   太子讽笑:“保?如何保?你看着吧,明日开始,所有官员都会来参!事情闹大了,我们那位总不理事的父皇都会过问!我们自身难保!”   暮晚摇猛地站起来,高声隐怒:“难保也要保!难道就此认输么?难道一个挣扎也没有么?我们的翅羽就要这样被剪断么?不管大哥怎么想的,我不会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人推倒!”   她转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着她的背影,终是确认暮晚摇还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轻声:“小妹,这次我们脱一层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对着太子,暮晚摇的脸色纸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个人是木偶一般浑噩的状态。   可是她撑着,她回头,对太子答:“……我不介意。”   -----   毕竟早就说过了。   各凭本事。   毕竟她开始和言尚好的时候就提醒过了。   毕竟她早就说过——   你若是和我立场不同,我就杀了你。   -----   如此何错之有?   难道言尚就是对的么,难道他们就要被打压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错,才会认识言尚,才会领言尚入门,才会走到四面皆敌的这一步。   -----   太子和暮晚摇的担忧没有错。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着一口气,次日就将户部所有官员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参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参户部,有的是参言尚……总是大家一起死、鱼死网破的局面。   言尚把这个局面走得如此惨烈,即使太子的户部势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联合了太多人,盯着言尚那翻案的罪,说他不配为官,朝秦暮楚,这种在奏折中都撒谎的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不能信他的告状!   还有的说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阳公主一个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参政!这一切祸事,都是皇帝对子女的宽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摇这边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阐述户部的无辜。   却也有大臣说言尚这是名士之风,是不畏强权,理应网开一面,先查户部之事,再对言尚嘉赏。只是这类声音如今较弱,不成气候。   乱糟糟中,连中书省都下场了。   刘相公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唾沫星子喷了所有大臣一脸,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要处死言尚的决定。但是刘相公虽然把他们骂退,可是也知道不过是靠一时气势让他们不好说……这些人,还是想言尚死的。   因为言尚扯开了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一个口子。   他不仅撕开了户部受贿的口子,他让所有官员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这样的人,要剥自己一层皮……   皇帝近日精神状态好了些,又因为情况特殊已经不适合太子监朝……今日的早朝,皇帝来了。   听着下面的义愤填膺,皇帝脸色倒很平静。   最后,皇帝暂时撤了太子身上的职务,让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调查言尚和户部的事,中书省主管此事,与御史台一同监察。   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书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职查办。   -----   刘文吉作为一个内宦,有幸参与朝务。只是他脸色青青白白,从头到尾没有插得上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态度。   只是听说此事由张十一郎调戏一青楼女子引发,如今包括那青楼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张十一郎恐怕会死在这一次的案子中。   刘文吉恍惚至极。   没想到言尚是选了这么一步棋开局……他让御史台的人参言尚,让言尚自顾不暇,言尚到最后,开局的时候,还是借用了张十一郎这个棋子,为他报仇?   像是闷棍迎面打来。   刘文吉羞愧至极,后怕言尚会死在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态度都是户部也许有罪,但尚未查出来;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们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问斩最好。   这些大臣,平日也许和言尚的关系不错,真正斗起来,却谁也没手软。   那么……皇帝的态度,在其中便极为重要。   因还有两成大臣在观望,想知道皇帝会不会保人。   不说那些大臣,刘文吉这个常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猜不透皇帝会不会保人。   刘文吉只能借助平时服侍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议:“……朝堂上一面倒的声音太高,也许他们是怕了言二郎。但这恰恰说明言二郎是对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刘文吉,忽然说:“因为言尚是你的同乡,那个张十一郎废了你,你才这么替言尚说话么?”   刘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以私废公!言二郎行的是对的事,臣才为他说话……”   刘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刘文吉没有占任何势力,即便刘文吉是被公主送进宫,刘文吉也从未和公主走到一起过……刘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权势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这样的内宦。   皇帝笑一声,温和道:“起来吧,朕也没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到这一步来……言素臣,朕果然没有看错啊。”   刘文吉心中一动:“陛下难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声:“再看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想的,看看这些大臣们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强臣弱帝,臣子强硬却一心为公,这天下,大约能过渡一下吧?”   刘文吉一愣。   心里想的是皇帝的身体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几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几位殿下,各有强项。总体而论,依然是太子势强。只是太子这一次……也许错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声:“希望他能醒过来吧。”   -----   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兴趣,便只是看,不说话。   -----   “爷爷!爷爷!”   刘相公下朝回来,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可见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烦。他背手走在前,刚进府门,就被刘若竹在后追喊。   刘若竹跺着脚,追到了爷爷的书房前,她紧张地:“爷爷,我听说最近朝上的大案了……言二哥会不会有事啊?爷爷,你们会保住言二哥吧?言二哥并没有错啊!”   刘相公轻叹。   道:“他这一次,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没想到他强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会这样做,当初他来问的时候,我就不该说什么‘做大事而惜身’。他这哪里是不惜身,他是已经奋不顾身了。”   刘若竹心中仓皇。   旁人说她不信,爷爷也这么说,可见言尚此局难了。   刘若竹:“可是他是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为什么没有大臣帮他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是因为言二哥势单力薄,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对的事,就总应该有人支持啊。”   刘相公说:“现在聪明的人都在观望……等着看陛下的态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们这位陛下……何尝不在观望我们呢?咱们这位陛下,是最不喜欢强行插手的。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还是保素臣。只能秉公执法……”   刘若竹松口气:“秉公执法就不错了。我相信爷爷你们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门,百姓们说起这事,都说言二哥是对的。百姓们都支持言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拼命压抑自己的担忧:“民心在言二哥,一定会像上次郑氏家主那次,言二哥会得到民心的……”   刘相公淡声:“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这次是反了士族了。虽我们都不愿承认,然而……世家的声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们是能为素臣上金銮殿,还是击鼓鸣冤?   “而恐怕真有这一出……太子更是要将素臣说成是沽名钓誉之辈。   “还是要素臣死。”   刘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实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言二哥能有好结局……她目中噙了泪,说:“那怎么办?没有人能救言二哥了么?爷爷你也救不了么?   “还有公主……丹阳公主殿下,是放弃言二哥了对么?”   刘相公苦笑。   他说:“丹阳公主不恨得杀掉素臣,我都觉得他们昔日感情好了。”   刘若竹含泪,半晌说:“那……我能去看看言二哥么?”   刘相公摇头:“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且你去了能做什么?”   刘若竹:“我……我起码想让言二哥知道,百姓们的心声,百姓们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怀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对的。只是自古以来,动旁人利益者,都如他这般艰难。   “我希望他不要放弃希望,不要绝望。”   她说着说着哽咽,立在黄昏下,哭得说不下去。   刘相公回头看她,见孙女泪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泪。他自来教孙女公义,教孙女大爱,教孙女国事……然而到这时,刘相公才欣慰,原来自己竟然将孙女教的这么好。   刘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让言二哥听到百姓的声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刘相公道:“……好孩子。   “你们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拼命,来保住你们呢?”   -----   刑部大牢,暗无天日,阴仄潮湿。   言尚昏昏沉沉醒来,是被后背上的鞭打之伤痛醒的。这一次的进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问刑,不再是走过场。每一次的问话,都要伴随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时间变得没有意义。言尚是撑着一口气,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讯中,他才不能死——起码要看到有好的结果,才甘心赴死。   这一次半夜中痛醒,睁开眼时,言尚看到了昏昏的烛火光。   他被关押的这里,根本没有人会点烛火。言尚手撑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摇坐在对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言尚呆呆地看着她。   暮晚摇盯着他憔悴的样子。透过中衣,隐约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迹,然而她当没看见。   暮晚摇轻声:“你害惨我了。”   言尚如同做梦一般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摇摇……”   暮晚摇靠壁而坐,并不过来,她淡声:“言尚,我是来和你决裂的。我们结束了。”   他不说话,就这般看着她。   暮晚摇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心软。可她如今还能有什么资格心软?   良久,言尚低声:“好。”   暮晚摇静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想连累我,所以说一声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涌上愤怒,她几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让他抬头看自己,语气激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当什么好人?!好人就那么重要么,百姓就那么重要么?   “为什么……就是不低头!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低头!   “太子殿下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低头,他可以饶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低头,但我还是来了……我觉得……你让我觉得,我在看着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着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现在,你却要我这么看着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前红透,说着说着绝望无比,说着说着眼泪滚下。   言尚望着她,心中凄楚。   他说了一句话。   暮晚摇:“什么。”   言尚道:“应当是你不要我。因为我这么不好,配不上你。”   他缓缓地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护你,是我天真不懂韬光养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对……但是,我没法子了。我过不了自己良心那道关,我做不到。   “我无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当作不知,只壮大自己的势力,只是去忍耐。没办法忍的……这种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来认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不管做多足的准备,有几个能活下来。   “你就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抛弃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 第116章   当他这样说时, 暮晚摇眼中光摇, 恨意更锐。巨大的嘲讽恶意让她觉得可笑,她一时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暮晚摇:“你在博同情么?我抛弃你?是你抛弃我!当你选择走这一步……你从一开始就做了和我决裂的打算!你一开始就放弃我了!你才是坏人!你才是欺负我的那个!”   言尚脸色在烛火下有些白。   不知是因为她这样的话,还是因为狱中生活让他本就失血过多。   他只是唇颤了颤, 然而就这么认下了她的话。只要她高兴, 无论她想要什么的认定都可。   暮晚摇看他这样, 眼神更冷。   她逼着他抬头看她,用所有的刺来攻击他:“现在的情况,满意了吧?因为这么多人看你不顺眼, 就算你走出牢狱, 满长安……整个官场你得罪了大半吧?你就算不死在这里, 出去后也不过被人找借口弄死。没有我庇护你……谁管你的死活!那些人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你。   “可你却这般对我!”   暮晚摇声嘶力竭:“言尚, 我是满盘皆输, 可是你也没有赢!”   言尚垂着眼, 他心里越痛, 脸色越白, 却越是不说话。任由她发泄,任由她捶打他,任由她用痛恨的眼神看他。   说好了要分开, 可是他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 暮晚摇又怎会好受?   他便无可辩驳。   暮晚摇最恨他这般逆来顺受的样子。正是他这样温柔, 才欺骗了她,让她觉得他会一直这样。可是在某个时候,他却那么狠——“说话, 言尚!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难道你不知道你卷入其中,也是输家么?你以命相博,谁又在乎?”   他本不想辩驳,可他终是不想让她越走越远。   言尚说:“我以命相博,求一个公道,满朝文武也许都不在乎,还觉得我以卵击石。然而百姓们在乎,发生灾情的益州在乎,益州灾情中死了的那么多条人命在乎。灾情结束后……被灭门的七十二条人命在乎!   “我知道,你会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冲动。明明户部侍郎都死了,可我还是要站出来。摇摇,这根本不是冲动。我思来想去……我其实挣扎了很久,你怪我出尔反尔,但是我亦想不到你们在之后还要灭门。”   暮晚摇:“什么灭门?”   言尚望她半晌:“你不知道么?”   暮晚摇沉默片刻,她确实不知道言尚口中的七十二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但是暮晚摇冰着脸:“那些先不提。我一直知道你我立场有微妙不同,但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和平共处。因为你本不是一个宁折不弯的人,你实则是很容易变通,很圆滑的一个人。你和各路性格的人都能交朋友……反而这一次不能忍。   “就算……就算你不满这些事,你可以等我站稳,再做这些!你可以等你手中权足够大了,再做这些!忍不是错,一时之忍是为了之后的清算。可你偏选现在就出手!自己走死路不说,还将我连累至此。”   言尚轻声:“忍到你权倾朝野么?那时我们的矛盾只会更加大。中间隔的这么多年,我和殿下会越走越远,离心离爱。殿下是否觉得这样更好?   “忍到我权倾朝野的那一天?那这中间又得有多少人因为这种事而死。每年死一些,每年死一些……殿下,人命是数字么,是功绩么?是否人的性命轻轻一笔,在殿下眼中无足轻重,殿下根本没有看过一眼?我要忍到那个时候再算账……就算我忍这么多年没有忍出毛病、还能保持今天的心性,且说到了那个时候,朝野又得浑浊到什么程度!有问题时不解决,只是堆积,便是对的么?   “或许殿下还要说让我谋定而后动。殿下,这种事,是永远没有真正‘谋定’的那一天的。古来商鞅变法,他的结局也是车裂!我不知道么?这种事,再多谋定,到头来不过临门一脚。原本户部侍郎不死,我也不用站出来……但是他死了,若我此时不站出来,你们对此警惕了,日后我想破局更难。大约真的只有这个机会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才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殿下觉得我应该等自己的势力强大起来再说。但是朝中势力这回事……没有那般容易。消磨的这些年过去,恐我自己的血都会冷了。   “再或许殿下觉得这样我会死的,这种事让旁人去做,我应该做更有意义的。殿下,这世间该做的事,没什么让旁人牺牲、自己坐享其成的说法。殿下眼中,如殿下这样的人,性命才值得尊重。可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的出身让我没办法漠视人命。   “我对不起的,便只是殿下。还有……我的亲人。”   暮晚摇静静听着他说。   待他说完,她才冷冷道:“阶级不同,立场不同。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可知你做的这些,并不能根治官场的毛病?你就算拉下了户部,不过给官场以警醒。假以时日,仍会重来。除非你从根本上杜绝……但是这种事是无法从根本上杜绝的。   “你要保护的百姓们死,是因为你眼中的官商勾结,上官庇护下官。而之所以形成这种庇护,是因为如我这样的人,要维持我们自己的利益。发生灾情了,商人就想从中发财,官员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个局面不变就好。户部侍郎没有管下面的事么?他管了。他派你赈灾去了。中间发笔财又怎样?   “你也待在户部,你也知道向户部伸手要钱的人有多少。边关军饷不要钱么,工部修缮不要钱么,便是吏部官员选拔……不要钱么?   “我知道,你又要说小贪可以,然而我们未免已经太过分。言尚,过不过分的界限,谁来衡定?由你么?难道你此番一闹,能保证水至清则无鱼?你也不过是把户部拉了下来,重新派了新的官员,让我与太子殿下从中受损……意义很大么?”   言尚:“意义很大。   “因事情闹得这般大,陛下便会过问,太子殿下过分的那些事都会叫停。天下官员看到户部在其中的折损,最少五六年,都没有官员会再敢如此明目张胆。而朝廷可以选更多的监察,补充更多的措施。这其中争取到的时间,很有必要。”   暮晚摇:“五六年而已。”   言尚:“五六年足以。”   暮晚摇讥诮:“你的性命,也就值五六年。”   言尚语气平静:“我的性命,能够换来五六年的太平,我已知足。”   暮晚摇:“看来是活够了,不想活了。”   言尚:“各人选择罢了。”   暮晚摇不说话了。   终究说来说去,依然是二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不同。他维护他的,她维护她的。无法说服对方,无法让对方低头。这让暮晚摇疲累,让她难过,让她觉得……   暮晚摇喃声:“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谁也不爱谁。”   定是因为不爱,才会选这一步路吧。   说罢,她已觉得和言尚无话可说,起身便要走。谁料到言尚之前阐述他的想法时那般冷静,可是她这么一句,让他眼睛一下子红了。她起身要离开时,他猛地抬眼向她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眼圈微红,眼中的光如潮水般摇曳。   言尚声音有些颤音:“你不要这么想。所有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你会这么想。   “是我选择走这样的路,我不配得到你的喜爱,我当日就不该走向你。我已后悔万分,不该让你受我的苦……但是你不要这么想。只是我不好,并不是世间所有人都不好。不要因为我,就觉得你再得不到纯粹的爱了。不要因为我,就此封闭自己,再不相信任何人。   “我好不容易让你、让你……走出来一些。我不想你再躲回去。   “其实、其实……我有为你留了一条路,只是怕你不愿意走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太子殿下这样一根筋走下去,等着你的是什么后果?足够幸运的话,你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公主,可是你见证过他的过去,你手中权和他重叠,你若是威胁到他,他会不会对你下手?与人合作,无利不起早,算怎么回事呢?   “殿下,你去和亲,是因为世家和陛下的制衡。而今你回来,又选择与世家合作。你受到这样的威胁,就想得到这样的权利,这没有错。但是其实你可以跳出来……人要向着好的地方走,不要总在污泥里待着。   “殿下……不要因此心灰意冷,不要因为我而绝情断爱。我不值得殿下这样……”   暮晚摇被他抓着手腕,听他难得颠三倒四,他说的很乱,很不像平时的他。他苍白,清瘦,长发披散。他如濛濛月光般,仰头看她,她只怔怔地俯眼,忽而听到了自外而来的脚步声。暮晚摇扭过头,见本只是开着一条缝的牢门被打开,刑部的官吏们出现了。   看到他们,言尚抓着她手腕的冰凉手指如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   暮晚摇正奇怪,听到那官吏们弓着身对她讨好地笑:“殿下,我们该提审犯人,审问一些东西了。”   暮晚摇诧异:“提审犯人?这个时候?”   她抬头看眼墙上小窗照入的月光:“刑部三更半夜提审犯人?”   官吏们赔笑:“正是趁着这样的时候,趁着犯人神志不如白日清醒,才好让他们张口说出实话。”   官吏们犹豫着,没有多说。因见丹阳公主和言二郎关系似不同寻常,他们怕说再多的,会刺激到丹阳公主。毕竟是娇贵的女郎,见不得他们这些腌臜。言二郎夜里多次受刑的事,没必要让公主知道。   暮晚摇眼神微乱。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官吏们是什么意思了。   她脸色蓦地白了,第一反应就是看跪在她脚边的言尚。她再次看到了白色中衣上的血迹,这一次却想到了他衣服下藏着更多的伤。她不说话,呆呆地立在那里,官吏们就以为公主默认了,去抓住言尚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   暮晚摇这才发现言尚虚弱的,竟是站都站不起来。   她张口就要让他们住手,不要这样伤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好像烫嘴一样,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言尚是敌人!是敌人!   言尚被官吏们架着,他尽量掩饰自己的伤,尽量靠自己走路。但是他看到暮晚摇那样茫然无助的、向他看来的目光,言尚静了一下,微微露出一个笑,轻声:“殿下,可以离开这里么?”   暮晚摇茫然的。   他垂下眼,低声坚决道:“好歹……我们相识一场,请殿下给我一些尊严。”   暮晚摇迷惘的:难道她看着,便让他失去尊严了?   暮晚摇便没再说话,转身便走了。然而她又没有真的走,她只是走向出牢狱的方向,可是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因为空荡荡的牢狱中,半夜三更来审问犯人的,只有言尚有这种殊荣。   暮晚摇听到了鞭子挥动的声音,听到官吏的厉喝质问声,间或有泼水声传来。   面朝着牢狱出口的方向,暮晚摇的背脊越挺越僵,越挺越直。   她屏着呼吸,不敢多听,逃也似地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言尚是对的。   她不能多听,更是一眼不能看。   因为……她但凡看过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们那样对待言尚。   她会头脑发热,她会哭,她会保护他……可是他那么可恨!   她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就想争取自己该得的。   他死了……他就算死了,她也不会为这个背叛她的人掉一滴眼泪。   -----   夏容在牢狱外见到公主。   她以为会看到眼圈通红、或者已经哭了一顿的公主。   然而暮晚摇是那么冷,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夏容:“言二郎……”   暮晚摇冷冰冰:“快死了。怎么,要给他陪葬?”   夏容便不敢再问了。   -----   言尚惹出的这桩案子继续发酵,让整个户部都被革了职,在被查办。   刑部最近热闹得不行,这是斗倒太子的一个天大好机会,然而秦王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秦王有些被言尚这股拉着所有人下水的狠劲吓到。有些怕日后自己也遭到太子今日受到的打击。   当日言尚不回城,如果只是审讯户部侍郎,情况很大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方……然而没有如果。现在朝上都在关注这事,秦王反而不敢公报私仇,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只是一个户部,牵扯了整整六部。刑部顶着的压力很大,秦王不禁也怪罪言尚多事,让人刑讯时悄悄公报私仇,让言尚多受罪一些。   不过秦王不会让言尚死在刑讯里的。   大理寺那边每次审完都要言尚去半条命,刑部这边反而要保证言尚不死。起码言尚不应该死在这时候……等太子先倒,言尚出去后怎么死,秦王就不在意了。   -----   这个案子查下来,再多的人不愿意,再多的人隐瞒,也眼睁睁看着更多的证据被呈上了御案。   整个朝堂哗然。   因户部这些年在太子掌管下所吃的回扣,竟然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巨大。户部的年年吃空,更有不知多少银钱流入了户部那些官员家中。其中牵扯了许多世家出来,许多人借助户部捞钱。   兵部发现自己每年得到的钱被砍,但工部竟然没怎么被砍,一下子不满。   吏部和礼部也在吵某一年户部调的税是谁花了。   言尚条理清晰地,在三堂会审时记出户部这些旧账。他在仓部时看的那些账簿出来,发现与实际情况对不上。于是又是刑讯,又是传人……乱糟糟中,大半臣子都下场了。   太子和暮晚摇这边是一直否认,否认不了时,就找替罪羊出来。   太子派来的官员当庭和言尚对峙,当日弄得那位官员回去后就被革职流放。   暮晚摇这边的官员借关系让刑部网开一面,有中书省、御史台、门下省监察此案,刑部已不敢网开一面。   局面越来越不利太子一方,渐渐的,朝上风向就开始变了,试探一般的,翰林院开始有折子为言尚抱屈了。翰林院的折子只是让人一笑置之,但是更多部的折子送来……太子和暮晚摇应对得就极难了。   颓势不可避免。   暮晚摇因和言尚谈过后,已经有这种觉悟,她虽然也生气,但情绪尚平稳。然而太子最是恼火,多次在东宫摔案木,扬言不放过言尚。   东宫日日硝烟滚滚,暮晚摇本想和太子研究下是哪些大臣在参他们,现在却听他这话都听得耳朵生茧。   此次事件中,太子对那些幕僚、大臣们喜怒不形于色,回来就把火发在暮晚摇身上,拿她来当宣泄口。   她只面无表情,太子便又来怪她,说都是她的纵容,让言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暮晚摇不耐烦太子总用怀疑的目光看她,当即掉头就走,于是更让太子恼火她脾气之大。   -----   暮晚摇因这些事心烦,夏容和方桐就撺掇着她去民间走一走,好散散心。   暮晚摇本不情愿,但也不想回去和太子吵,便被他们拉出了门。   下午黄昏时,暮晚摇驱车到了东市,然而她在侍女们的陪伴下刚进东市,就觉得这里比往日冷静很多,百姓不如寻常那么多。暮晚摇疑惑,让方桐去查。过了一会儿,方桐说人都聚在一个地方,暮晚摇便好奇地过去。   果然如方桐所说,百姓们都围在一个地方。   那里支着一个帐篷,年轻侍女们端茶倒水,来去婀娜,而一个小娘子坐在一张案前,正被百姓们围着,七嘴八舌地说话。那个娘子在写字,而百姓每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都能从侍女那里领到一杯热茶。   不过是不用花钱的热茶而已,就能让这些百姓们聚过来。   暮晚摇认出那个被百姓围着写字的娘子,是刘若竹。   她喃声:“若竹妹妹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这些百姓家中还能有珍贵书籍让她收藏?”   “还不是为了言二郎么?”旁边一道冷淡男声传来。   暮晚摇侧头看去,见自己旁边多了一个翩翩男子。   她看半天:“……林厌?”   男子脸一黑:“臣叫林道,字衍之。”   暮晚摇无所谓:“哦。”   她问:“是你领着若竹妹妹来这里玩?”   林道淡声:“是她自己的主意。原本言尚如今情况,朝上大臣为他说话的不多,原本那些太学生应该站言尚……但是殿下也知道,太学生也大都出自世家,这一次他们估计都得了家里长辈的话,不要站出来。   “那便只有让朝廷听一听真正百姓们的声音了。若竹便在搜集这些……她会将这些带去给言二郎看,而我会将这些呈到御前。这样的声音越多,朝中大臣们才越会被影响。”   暮晚摇声音比他更冷淡:“我知道,翰林院第一封为言尚说话的折子,就是你上的。可惜命不好,被太子先拦了下来。太子可记住你了。”   林道:“无所谓。反正我常年在翰林院,最差也不过是这样了。”   暮晚摇:“你也出身世家,刘若竹也出身世家,我没想到你们都会站言尚。”   林道:“并不是站言二郎。若竹站的是公义,我站的……是她。”   暮晚摇缓缓抬眼,向他看去。见他清冷神情中,分出许多柔情来,望着那个坐在帐下写字的小娘子。林道专注地看着那个方向,他的心事昭然若揭。   暮晚摇忍不住:“她这般莽撞天真,写百姓的这些话,恐怕刘相公都不会为她呈至御前,你怎么却帮她?难道你不知道这根本没什么用?话语权不在这里,在朝中大臣手中。”   林道笑一下。   他说:“我其实也觉得没什么用。陛下若是要保太子殿下,言二郎就会死在牢中;陛下若要保言二郎,言二郎被太子和殿下抛弃后,出来后也说不定会被那些大臣弄死。若竹做这些,除了让言二郎振奋一下,有什么用?”   林道顿一会儿,却轻声:“但是我……就是很羡慕她这样的傻子。尽力护一下罢了。”   他说:“殿下喜欢言二郎,难道喜欢的不是他身上的这一面么?”   暮晚摇冷着脸:“谁说我喜欢他?他是马上要入土的凡人,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怎么会喜欢他。”   林道哂而不语。   而那边刘若竹偏头,大约是想找这边的林道,却不料看到了和林道站在一起说话的公主。刘若竹一时诧异,突然眼睛发亮,不知她误会了什么,她眼中流露出欢喜泓色。   刘若竹跟侍女们说了一声,就向这边过来了。她喜悦地望着暮晚摇:“殿下也来了?我便知道殿下是爱民如子的,殿下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被牵扯,殿下和我们是一起的……殿下,你也要写几笔字么?”   暮晚摇:“我是来逛街的,遇到你实属意外。”   刘若竹却不信,坚信她只是嘴硬不承认。刘若竹觉得暮晚摇也定有一腔话想告诉言尚,还问公主愿不愿意带着这些百姓的只言片语,一起去牢中见言尚,鼓励言尚。   暮晚摇觉得她真傻,双方立场对立,她怎么可能去看言尚。   何况她和言尚已经分开。   但是稀里糊涂的,暮晚摇大约是真的抵抗不了这般说话温声细语的人,她被刘若竹拉了进去。暮晚摇不肯帮百姓写字,因如此就违背了她的立场。但是刘若竹往暮晚摇手中塞了笔,转头又去帮百姓写字,让暮晚摇拿着笔发了一会儿呆。   暮晚摇还是没有帮刘若竹。   半刻后,林道从刘若竹与她侍女写的那些字迹中,找出了暮晚摇留下的一句话:   “爱慕英豪,此爱甚难。”   -----   去东市逛一圈,没有让暮晚摇情况多好。   次日,她就又被那些朝臣门参了,说她干涉政事过多,请皇帝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   这必然又是秦王那边的手段。   以往这样的折子暮晚摇并不在意,但是这一日,暮晚摇去太子东宫要参与他们的政务时,东宫却客客气气,说公主刚收到了弹劾,最近还是低调些。   暮晚摇心中一顿。   她回去后,就给自己在东宫埋的一个臣子传了消息,要对方告知她,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大臣悄悄告诉公主——   “据说在青楼那个春娘那里,搜到了公主的一幅画像。太子怀疑,公主和言二郎早已勾结,为了参倒户部。”   暮晚摇瞬时觉得可笑:“户部侍郎都死了!参倒户部对我有什么好处?”   大臣苦笑:“老臣会帮殿下劝说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最近,很难。”   -----   然而谁又不难?   -----   幽室中,暮晚摇闭目,静静沉思。   看来太子是要疯了。   她还要不要将船绑在这里?   暮晚摇迟疑许久,想到言尚说的给她留的那个后路……她心中有些预感,只是还没有完全把握。   当夜,暮晚摇驱车进宫,去孝敬她那个父皇。她要自救……不能指望那个和她离心的太子! 第117章   雪白帕子叠得齐整, 刘文吉捧着金盏躬身伺候在帐外, 更远处的殿廊, 捧药的宫女们袅袅行来。   刘文吉向她们使个眼色, 又暗示地指指宫殿, 再摇摇头。宫女们捧着皇帝一会儿要用的药, 刚从尚药局出来。为首宫女侧耳倾听,听到殿中断断续续的哭声, 便知是丹阳公主。   众人不敢打扰,宫女却为难地求刘文吉,说药凉了失了药效,恐怕不好。   刘文吉思忖一下,便说进去请示陛下。他寻了这个借口进到宫殿,将里面丹阳公主淅淅沥沥的哭声听得清楚了些——   皇帝卧在躺椅上,暮晚摇正伏在皇帝膝头哭泣。   刘文吉进去,从鎏金黄铜镜中, 清晰地看到暮晚摇仰起脸时,竟是脂粉不施,全无往日的张扬明艳,而是一派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样子。   暮晚摇正在哭泣:“阿父, 最近我和大哥做了许多错事,一直不敢来见你。正是近乡情怯, 怕你对我失望了。阿父,你会不会怪我呀?”   皇帝消瘦至极,比暮晚摇上一次见他时, 更显憔悴。他伸出枯槁的手,在暮晚摇肩上拍了拍,示意她不必这样。   暮晚摇仰脸,昏黄灯火下,见她父皇垂下眼看他。不知是否因为灯火太暗,她竟然从自己父皇眼神中,看出对她的一些怜惜色。   暮晚摇怔然时,皇帝叹道:“你是朕的小女儿,咱们自家人,有什么好怪的?”   暮晚摇咬唇:“但是我鬼迷心窍,走了好多错路。”   皇帝微笑:“迷途知返,不还是好孩子么?”   暮晚摇不安的:“阿父,你会特别生我的气么?其实我没有做什么坏事的,言二说起益州七十二条人命,我都是这两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我一得知,就觉得这事有些过分。   “我夜里睡不着,总是做噩梦。户部侍郎是从我府上出去的,大家都说他做什么都是我授意的。这两天,朝上都在弹劾我,要阿父将我送去丹阳。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但是阿父身体不好,我想留在阿父身边照顾阿父……”   丹阳是暮晚摇的封地,但是若非太不得宠,有哪个公主会被赶去自己封地了却残生呢?   她半真半假的,不叫“父皇”,而是如民间那般,亲昵地叫着“阿父”。她一声又一声地叫阿父,又泪眼汪汪地趴在皇帝膝头哭。这般情绪下,皇帝如同被泡在她的泪水中般,更加心软了。   皇帝道:“摇摇,不必害怕。没人能把你赶回丹阳去的。那些大臣们的弹劾,你不用担心。说到底,你是君,他们是臣。你是主人,他们是管事。管事们能把主人从自己家赶出去么?放心吧。”   暮晚摇停顿了一下,低落道:“我以为我失了民心,父皇会很怪我。”   皇帝的回答就十分玩味了:“民心这东西,失去的容易,得到也容易。整体局势在可控范围内,就足够了。摇摇,你要记住,我们是君,是主人。”   暮晚摇一怔。   她隐隐产生一种迷惑茫然。就好像她天天被言尚耳提面命要对百姓好,她都要动摇了,可是她一转身,一回到她父皇这边的世界,就会觉得——大家都不是太在乎。   皇帝只是要维持稳定而已。   真正在乎百姓的,只有言尚。   暮晚摇正在发怔,听到皇帝掩帕咳嗽声,她余光看到刘文吉,当即反应过来皇帝该吃药了。皇帝咳嗽得厉害,暮晚摇连忙起身服侍,刘文吉那里也快走两步上来。   刘文吉扶着皇帝躺回榻上,暮晚摇盯着自己手中拿着的方才皇帝用来压制咳嗽的帕子。她看到帕子上的血迹,淋淋漓漓。   虽然一直知道父皇身体不好,但是每次看到,都感觉到父皇的性命在一点点消逝……   哪怕很讨厌他,暮晚摇也无可避免地觉得悲凉。   反而是皇帝转身,见到女儿拿着那方帕子发怔,开口安慰她:“都是老毛病,不用在意。”   暮晚摇回头,泪眼濛濛地望他一眼,说:“父皇一定要保重龙体。”   ……至少在现在,皇帝的身体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不然就是太子顺理成章地上位。   她也许不会太顺利。   -----   暮晚摇和太子的合作,一直是利益为主,各取所需。只是她以为合作了这么久,太子应该信任她一些。没想到出点儿风吹草动,太子仍会怀疑她。   太子从来就没将她当过自己人。   平日粉饰太平,真正危机发生时,两人之间的隔阂就会造成很大问题。   就如这一次。   暮晚摇进宫跟皇帝哭了一顿,其实她没说什么重要的,她也不知道以自己父皇那身体,现在对朝堂上的事了解多少。但至少暮晚摇从皇帝这里得到保证,户部倒了归倒了,皇帝没打算清算暮晚摇。   有了这个保证,暮晚摇就安心很多,不那么慌了。她开始有心思想更多的自救方法——   在她眼里,自己的局面颓势一面倒,得力的大臣八成都被折损。恨是恨死言尚了,但更重要的还是把自己摘出来。   暮晚摇又去了两次东宫,太子依然不见她后,她就不搭理太子,而是自己琢磨了。她研究朝堂上现在帮言尚说话的大臣,发现都是一些根基比较浅的臣子,根基雄厚的世家不多。   暮晚摇不禁若有所思,猜测这些大臣没有根基,竟然支持言尚,朝上的正义之士是真的这么多,还是有人授意他们做?   若是有人授意……是她父皇么?   而父皇是想……扶持寒门么?   暮晚摇怔住。若是父皇想借这个机会,让寒门出身的大臣在朝中获得更多话语权,那言尚所为,岂不是符合了她父皇的目标?难道这一次,父皇会保言尚?   暮晚摇坐在屋舍中分析着如今这些情况,她余光看到珠玉帘外,侍女们立在廊下轻声说着什么。暮晚摇心烦意乱,便觉得她们的小声说话声也格外吵,她怒道:“都在说什么?!”   外头说悄悄话的侍女们吓了一跳,讷讷不敢答,还是夏容进来,跟公主请示:“奴婢们在说隔壁的事呢。”   暮晚摇静一下。   她嘲讽:“怎么,准备叛出我公主府,相约着去牢狱看言二郎?他是怎么给你们灌迷魂汤了,你们是不是还打算给他作十七八房小妾啊?”   夏容哪里敢介入公主和言二郎的感情问题,赔笑道:“婢子们不是说那个,是说大理寺的人上门,搜查隔壁府邸呢。”   暮晚摇怔住。   她喃声:“大理寺的人来抄家了?”   她想:关我什么事,言尚现在的处境,被抄家是理所当然。   夏容观察暮晚摇的神情,说道:“可是隔壁府邸是殿下赠给言二郎的,大理寺这般抄家,是不是有些打殿下的脸?”   暮晚摇垂眼捧书,淡声:“人家秉公执法,我要避嫌。”   夏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退了下去。   然而暮晚摇在屋中只看了一会儿书,夏容去而复返,在珠帘外请示暮晚摇。暮晚摇怒她烦人,瞪过去时,见夏容又慌又迷茫:“殿下,大理寺的官员来我们公主府了。”   暮晚摇一愣。   然后大怒:“什么意思?!我不去管隔壁的事,任由他们抄家,他们反而要来抄我公主府么?看着我好欺负?!”   -----   暮晚摇怒极,自然大步出门,去迎接那大理寺的官员们。   大理寺的官吏们被堵在公主府外的巷口,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们在箱子里拦住对方,不让对方进公主府。   为首的官员正在跟方桐交涉,说自己是秉公执法,却听一个含着怒意的女声由远而近:“不知道我是犯了什么大错,大理寺竟敢来搜我公主府?我是犯人么?你们这是忤逆!”   大理寺官员抬头,见红裙纱帛的丹阳公主拾阶而下,身后跟着她的侍女们。暮晚摇望来,眼中还噙着三分笑意,却是七分都是冷冰冰的怒火。   见到公主误会,大理寺官员连忙解释:“殿下误会了,臣不敢搜公主府。臣是来搜言府的,只是从言府中搜到了一些东西,解释不清。言二郎行为不端,我等自然要查,只是前来问殿下一些话而已。”   暮晚摇心想:原来是言尚烧来的火。   但是言尚都快被他们折腾死了,又能做什么?   想到自己那日在狱中所见的言尚,暮晚摇心神不宁,语气微敷衍:“你们想问什么。”   大理寺官员道:“青楼的那个春娘屋中,有搜到公主殿下的画像。我等自然知道如殿下这般的尊贵,是不可能和一个青楼女子有往来。这自然是言二郎故意所为。我等便得了令来搜言二郎的府邸。”   暮晚摇盯着他们半晌,道:“在一个青楼女子那里搜到了我的画像,觉得我和言尚有私情,怀疑是我授意言尚查户部,我有不为人知的目的。所以你们来搜言尚的府邸,想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和公主殿下私相授受的东西,好证明他和我有染。”   大理寺官员顿时尴尬。   暮晚摇冷声:“你们搜到他和我有染的证据了么?”   大理寺官员好声好气:“殿下冰清玉洁,言二郎府中自然没有这类东西。”   暮晚摇没说话。   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私人的东西送给言尚过,言尚也从来不要。所以不管明面上那些大臣如何猜她和言尚关系不一般,他们都没有物证。暮晚摇和言尚相交一场,统共就在上个月,送了他一个绣得很丑的荷包。   那么丑的荷包,估计也没人在意。   他们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觉得那是公主送给一个臣子的。   想到这里,暮晚摇不禁有些难过。   大理寺官员继续:“臣却在言二郎府邸,搜到了一些不符合规制的东西。”   暮晚摇蓦地抬眼看去。   这位官员微笑:“以他的品阶,有些东西他绝不可能用得起。只是听闻殿下曾和他有过家臣君主之谊,所以想知道是否是殿下给他的。”   暮晚摇听着,第一时间觉得对方在诈自己。但她张口要怒斥对方胡说时,又忽然一愣,眸子缩了下——   言尚那般自省的人,他是不可能用什么超过自身官职规格的东西的。往日暮晚摇送他什么,他都会想法子退回来。但是有一次他没有退,或者说他一直没有来得及退。   就是有一次,她逼着言尚在马车中胡闹时,言尚情不自禁顺了她意,二人却撞上杨嗣来找暮晚摇。   言尚羞愤至极,甩袖而走,暮晚摇就送去隔壁很多珍品,向他道歉。   但之后两人就因为子嗣的问题争吵,暮晚摇离开长安去金陵,言尚去益州。再回来的时候,两人又因为益州的事情闹得不愉快。   暮晚摇送给他赔罪的那些珍品,就一直没有退回来。   如今大理寺这些人,恐怕就要用这批东西,将她和言尚捆绑到一起。   暮晚摇问:“言尚怎么说的?”   大理寺官员笑:“物证全在,他能说什么?如果不是有证据,我们怎会来问话殿下。”   暮晚摇:“你的意思是说,言尚说这是我送他的?”   大理寺官员答:“证据皆在这里。”   暮晚摇露出讥诮的笑。   她说:“言尚没有这么说,对不对?他承认他和我的关系了么?他亲口说我和他关系非同一般,他所为都和我扯不开关系么?你们严刑逼供之下,让他开口了么?”   大理寺官员避重就轻道:“我们的刑讯手段,殿下是清楚的。”   暮晚摇冷冰冰:“还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微抬下巴,冷漠地看着巷中的这些官员。她说:“什么时候你们从言尚嘴里得到确凿的证据,他开口画押了,你们再来找我问话。”   大理寺官员:“那殿下就是不承认了?”   暮晚摇说:“我等着言尚的证词。方桐,送客!”   她转身进公主府,背过身时,面容僵白,扶着夏容的手心也在冒冷汗。夏容抬眼看公主,见公主神色有些空白。   夏容悄声担忧:“若是言二郎说出公主……”   暮晚摇轻声:“他不会说的。   “他不是那种人。   “大理寺一定是不能撬开言尚的嘴,不能证明我和言尚是一伙的。太子给大理寺施压,大理寺就来诈我。但是言尚是不会开口承认的……他不是那种人。”   她目中若有泪意,若有星雾。   明明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可是她坚称他不是那种人。   -----   她说:“让言尚亲口说。”   而大理寺的客气被请出去的官员们,审问言尚,言尚却一言不发。   春娘被刑讯,实在扛不住,哭着说言二郎说画中女郎是他妻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丹阳公主,太子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要证明这是言尚和暮晚摇的阴谋,他要把所有错事推到暮晚摇身上……   明明春娘都指认了,言尚却不说话。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实在没办法,才找去公主府。   暮晚摇却又这样。   -----   太子得知后冷笑:“摇摇是个死鸭子嘴硬,我自然知道。没想到言二居然不承认他和摇摇的私情?当我们所有人都眼瞎了么?   “这件事,必须有人背锅。”   -----   难的是言尚不说话。   因为只要他说话,无论否认还是肯定,大理寺都能想法子给他安罪。   他若说他和暮晚摇没有私情,只是爱慕公主才搜集公主的画像,那么言尚府上搜到的那些不符合他品阶官职的东西,就足以证明他并不清白,他自己不清白,如何说户部贪污;   他若是承认他和暮晚摇有私情,那么这一切变得更为耐人寻味。这便是公主和太子有了间隙,公主故意用此事来害太子,户部那些事大部分都是公主背着太子悄悄做的,太子不知情,都是公主的错。   只要言尚开口……都能定罪!   这正是太子见赖不掉户部之事后,想出的法子。   说明太子已经没办法,只能抛出人当替罪羊……   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和太子走得近的暮晚摇了。   -----   暮晚摇坐在暗室中,发着呆。   在大理寺的官员走后,她思索着,酝酿着。   言尚留给春娘的画像,言尚不肯开口……他在牢中说他给她留了一条后路,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就画像审问他,他不知道她会怎么选择,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他就是这样的人……大理寺居然拿言尚来诈暮晚摇,可是暮晚摇怎么会相信言尚会攀咬她呢?   这世间只有一个言尚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他就是死在刑讯下,也不会说她半个不字。   这样让人心恨的郎君。   暮晚摇闭上眼,睫毛颤抖,放在案上的手指也轻轻颤动。她忍下自己想到言尚时的心神紊乱,她让自己冷静,想如何自救。   太子已经对她下手,已经要抛弃她了。她要抢在太子之前,做和太子一样的事。她要和太子抢时间!   暮晚摇走出屋子时,夏容等侍女怔了一下,因公主长发微散,衣衫不整,就这般吩咐她们:“备车进宫。”   夏容:“公主的仪容……”   暮晚摇:“我便要这样去父皇面前哭。”   -----   要让自己显得很可怜。   要说自己是无辜的。   要说自己都是被陷害,被逼迫的。   要展示自己身为女性的柔弱,要让父皇知道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公主……要让父皇爱她,相信她,愿意帮她!   扶持寒门!   她要父皇亲口用这个答案来救她!   -----   心机叵测的暮晚摇,再一次进宫面圣。   这一次她衣衫不整,一路走一路哭。路上好似还摔了一跤,本是华美的衣裳,沾上了泥污。她的面容也沾了尘土,云鬓间的步摇散了,松松地摇着。她一路哭着找皇帝,乌黑长发一半都散了下来。   皇帝刚喝完药,他的小女儿就跪在他膝边,开始哭大理寺今日到公主府对她的欺辱——   “父皇,你救救言尚吧?我在大理寺那里不敢承认,可是父皇是知道的,我和言尚不清楚,若是大理寺再查下来,他们肯定要说户部的事是我指引言尚做的。他们要杀了言尚,还要欺负你的女儿!   “我做错什么了?我就是喜欢言尚,见不得言尚死。我偷偷去牢中看过言尚,他们要证明言尚的清白,那么狠地打他。我受不了……我太难受了。”   都是假的。   不过是让皇帝觉得她是一个心里只有情爱的傻公主,所以才这般故意哭。皇帝觉得她傻,觉得她只是喜欢一个郎君,才会怜爱她,才会帮她。   可是哭着哭着,暮晚摇想到言尚,泪水就真的凝起了,真的哭得有些喘不上气。真真假假,她心里难受,如此伪装,才最天衣无缝。   果然哭着哭着,皇帝就让她坐起来,给她拿帕子。皇帝说:“青楼那个娘子手里有你的画像?”   暮晚摇哽咽,茫茫然地抬起雪白的脸,泪水涟涟:“大哥就是要用这个来害我。他要让我替他背锅。他们现在要让言尚不干净,也要我不干净。大哥要放弃我,可是我没做什么。   “我只是想救言尚。我不知道怎么救……”   她不是想救言尚。   她是想自保。   是想和太子划清界限。   是要把自己洗出这件事,哪怕自折羽翼,也不能被人弄成替罪羊。   暮晚摇:“我也想帮父皇肃清朝政,我不想被他们利用来,丢弃去。父皇,我有什么法子能够救言尚么?父皇,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做的么?”   女儿哭得厉害,让皇帝心中一派柔软。因很多年,没有女孩子在他跟前这样。暮晚摇淅淅沥沥如同下雨般,让他想到了遥远的阿暖。   皇帝意识昏沉,看着暮晚摇,半是现实,半是虚幻。他分不清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女儿,还是他已经死去的妻子。只是看着这个女孩子呜呜咽咽地一直哭,他的心就一阵阵地跟着抽。   别哭了,别哭了……没什么的。   皇帝说出了暮晚摇早在等着的那个答案:“……扶持寒门。”   -----   朝中局势在暮晚摇返水后,再次大变。   暮晚摇领着她那稀稀拉拉、少数坚定支持她的大臣,和太子公然唱起了反调。她开始站在公义那一面,扶持一些没有根基的大臣上位,让这些人和太子斗法。   又有秦王搅浑水。   户部摇摇欲坠已经不可挽回,太子遭受的最大打击,还是暮晚摇的突然背叛。暮晚摇带走了一批大臣和他反目,暮晚摇掌握着她昔日一些事的痕迹证据,暮晚摇用来威胁他,暮晚摇突然就要站在民众那一边,为百姓讨个公道了。   隆冬腊月,一日早朝结束,太子寒着脸出殿时,居然见到了坐在辇上、悠悠然准备又去孝敬皇帝的暮晚摇。   暮晚摇对太子摇摇一笑,冰冷漠然,太子面无表情。   太子要擦肩时,暮晚摇让辇停下,说:“大哥,若是再不认输,户部就要从你手中彻底丢掉了。还不如早早认错,为言尚洗清他身上冤屈,承认户部之前确实做错了。”   太子淡声:“这都是父皇教你的?”   暮晚摇对他一笑,眼尾金粉轻扬:“我是为大哥考虑。大哥再执迷不悟,弄丢了户部,如今隆冬天寒,边关兵士正是缺军饷的时候吧?大哥若是弄丢了户部,户部彻底不听大哥的话,那杨三郎今年在边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毕竟军饷这事,除了大哥,谁还会那么上心呢?”   太子盯着她,忽然笑:“你用杨三威胁我么?”   暮晚摇:“提个醒而已。”   太子:“你真是了不起。枉费杨三昔日在我面前多次为你说好话,今日你也将他当作一个工具、一个棋子来用,让我认输。暮晚摇,你今日的面目全非,枉费他对你昔日的维护了。”   暮晚摇沉静半晌。   她微笑:“我不在乎。”   -----   只要权势在握。   只要东山再起。   都无所谓。   -----   起码她能够不被当成替罪羊扔出局了。   起码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   起码她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了。   起码……言尚能够活着了。   -----   腊月末,朝局向好的那一面发展。朝中支持言尚的声音增多,在太子进宫向皇帝摘冠请罪时,这桩年底大案,基本快结束了。   皇帝将太子拘在东宫中,让他重新好好学一学为君之道。   之后皇帝面见了言尚。   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在这一日结束。   皇帝昏沉间,得到刘文吉提醒,说言二郎来了。皇帝打起精神,让言二郎进内阁来。言尚在侧向皇帝请安,皇帝抬眼看向他。   觉得这个人,似乎瘦了很多。只是依然洁白秀美,温润沉静。   牢狱之灾啊。   皇帝淡声:“这一次的案子,太子已经认错,暂时交出了户部。你的冤屈洗清了,想来不久,言二郎‘海内名臣’‘宁折不弯’之风,就能传遍朝野了。”   言尚拱手垂袖。   皇帝问:“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还敢么?”   言尚轻声:“不过是微臣该做的事罢了。”   皇帝盯他半晌,忽揶揄一笑。   他说:“可惜你不能呆在长安了。再在长安待下去,你的性命就要不保,摇摇又得来朕这里哭了。”   言尚默然,或者说近乎麻木。   皇帝说:“你去南阳,当个县令吧。”   言尚抬头,看着这位皇帝。   南阳不算什么特殊的,特殊的是,南阳是秦王背后的母家势力所在。   皇帝要将言尚这个工具……用到不能用为止。 第118章   南阳郡属于山南道, 南阳的最高官员是刺史, 而南阳刺史所在的治所在穰县。   如今皇帝说让言尚去南阳当个县令,指的其实是让言尚去南阳此州郡的州治所穰县当县令。   即是说,南阳刺史和穰县县令, 都会常年居于穰县。隔着一条街, 一边是县令府衙, 一边是刺史府衙。   而作为南阳最强势的世家姜氏,南阳刺史其实就是姜家出身。   皇帝让言尚这个县令去和姜氏出身的刺史对着干的意思,昭然若揭。   言尚轻轻叹了口气。   感觉到了一丝累, 和那种莫名的寒意。   皇帝不许他待在长安, 因待在长安, 在和太子闹翻脸的情况下, 为了自保, 言尚很容易会选择和秦王合作。但是皇帝显然没打算让秦王好过, 言尚刚出狱, 皇帝就马不停蹄地把言尚派出去, 断秦王的根基去了。   一个县令当然正常情况下不能对一州刺史有任何影响。   然而谁让这个新任的县令,是在长安闹出这么一出戏的言尚呢。   而言尚自己的生死,在皇帝眼中, 恐怕就无所谓了。活着很好, 扶他继续上位;死了也罢, 换个人扶持而已。   -----   出了宫殿,言尚在前,刘文吉跟在后。   刘文吉观察着言尚, 言尚穿着偏旧的雪青色长袍,肢体修长舒展,瘦如玉竹。只看背影,都能看出他的好颜色,好气质。然而这样的人,每一次抬步,脊背都不可避免地轻轻僵一下。   刘文吉再看言尚袖中落出的手,隐约看到对方手背上露出的一点结痂的疤痕。   而再看对方颧骨瘦极,眉目间亦有些枯意。   刘文吉心中想,牢狱之灾不知道对言尚的精神有无打击,但至少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害。   刘文吉心中一下子难受,因觉得言尚的牢狱之灾,有他推一把的缘故。虽然之后他想方设法在皇帝面前为言尚说话……刘文吉听到言尚轻声:“多谢你。”   只有他二人出殿,周围最近的宫女都离言尚两丈远。言尚背对着刘文吉,这话却只可能对刘文吉说的。   刘文吉顿一下,他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说话:“谢我什么?”   言尚:“陛下让我外放,你必然也出了份力。因如今长安对我来说不安全,反而南阳好一些。”   刘文吉没说话,低垂的面容上,眼中却轻轻地浮起一丝笑。   他当然帮言尚说话了。这种背后帮忙、被当事人洞察的感觉,他只在言尚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到。   刘文吉低声:“我也要谢你。”   这下换言尚没说话了。   言尚目光越过宫殿前的白玉台阶,越过重檐斗拱。他知道刘文吉说的谢是为了张十一郎。张十一郎废了刘文吉,言尚这一次让张十一郎被刑部关押,之后数罪并罚,张十一郎也许会被流放。   言尚确实帮了刘文吉,他接受了刘文吉的道谢。   刘文吉看眼言尚侧脸,低声:“南阳富饶之地,去做县令其实也不错。而且你先前是从七品上的官职,南阳县令却是正七品上的官职。这算是升了官,也是好事。”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   看似升官,实则贬官。就如暮晚摇以前告诉他的那样,京官和地方官员之间的区别,大如天壑。   想到暮晚摇,言尚乌浓的睫毛颤了颤,垂下了眼。   他问:“罗修之死,是你害的么?”   刘文吉一怔。   然后面不改色:“不是。”   言尚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探究什么,或许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论,现在没能力做什么了。他只说:“好自为之。”   刘文吉眸子一缩,声音扬高中带一丝太监独有的尖锐刺耳:“奴才恭送言二郎——”   -----   在刘文吉眼中,只要将言尚送出长安,罗修的事情成了悬案,就会这么结束。   但罗修其实对刘文吉早有提防。   对一个为了上位、会下手杀死两个人的太监,罗修并没有觉得对方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大魏长安因为户部的案子而闹得人心不稳时,南蛮之地,乌蛮王蒙在石的帐中,迎来了一位千辛万苦从大魏长安逃出来的南蛮人。   这个逃出来的南蛮人是罗修的亲随,此时浑身泥污地跪在蒙在石的脚边,饱含血泪和仇恨地诉说那个刘文吉为了掩饰过去,是如何追杀他们,自己是如何换装,如惊弓之鸟般逃出长安……   蒙在石若有所思:“是嘛。罗修受苦了。”   他站在这个罗修的亲随前,心里想的却是罗修死了也好,反正对自己没损失。他亲切地关心这个亲随,俯下身作出要扶对方起身的样子。亲随低着头感动时,不知蒙在石的手搭在他肩上,手指弹了弹,不紧不慢地擒向他的喉结。   这是一个捏喉致死的的动作。   但是蒙在石动作到一半,中途停顿,将亲随扶了起来,语气沉痛地叹气。   而同一时间,毡帘被从外掀开,顿顿顿的大地震动从远而近,火气腾腾的南蛮王阿勒王声如雷霆:“罗修死了?大魏竟然把我们的使臣害死了?大魏是不把我们南蛮放在眼中么?!”   蒙在石便不动声色地退开,摊手表示了一下遗憾,任由气势雄伟的阿勒王一把掐住那个脸色发白的亲随,轻轻一捏就把亲随提到了他面前。阿勒王开始用南蛮语言大骂大魏的奸诈,骂大魏的别有用心。   蒙在石唇角噙着笑,观察着这位年轻的阿勒王。对方三十多岁,正是壮年时候,他身胖腰宽,走来如同一座小山,发上抹着油梳成鞭子,穿着貂皮大裘。正是南蛮王者的打扮。   蒙在石离开大魏投奔南蛮王,一方面发展乌蛮自身的文化,一方面用自己从大魏那里借来的小国讨好阿勒王,帮阿勒王南征北战,征服整片南蛮。如今乌蛮王蒙在石,成为了南蛮王身边最得力的肱骨之臣。   有人劝阿勒王说乌蛮王狼子野心,不能尽信。阿勒王一开始也怀疑,但蒙在石除了不肯让乌蛮陷入战局,他自己和属下在战斗中舍生忘死,还有一次在战场上救了中箭的阿勒王……从此后阿勒王就极为信服蒙在石了。   此时蒙在石听阿勒王骂了许久,大有立刻和大魏下战书、双方开战的意思,蒙在石摸了下自己怀里的地图。正是那个亲随刚才给自己的——毕竟罗修派人去南蛮送地图,一直没有消息,当然也会产生怀疑,会做其他准备。   这一次的亲随逃出,身上就带了当日罗修和刘文吉交易的长安地形图。   只是可惜,罗修从刘文吉那里换来的长安情报,因为南蛮没有文字的原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蒙在石对盛怒中的阿勒王说:“大王,如今我们不适合和大魏开战。”   阿勒王冷静了下,说:“对,我们应先统一南蛮……但是如此放过大魏,让人不爽!”   蒙在石随口道:“派一些小兵,不断地去骚扰骚扰大魏的边关吧。大王再以南蛮王的身份,向大魏发一封国书,谴责他们的行为。告诉大魏,如果不交出杀害罗修的凶手,南蛮就要对大魏开战。”   阿勒王沉吟道:“不,我们既然知道大魏中是谁和罗修联系,以后应该能够运用。杀了可惜了。”   蒙在石心想这个胖子居然还有脑子,可惜了。   蒙在石便笑:“那就只发国书谴责吧。”   阿勒王同意了,毕竟南蛮现在确实抽不出太多的手对付大魏。   蒙在石出了帐篷,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那个亲随方才给的长安地图。他低头看了半晌,发现和自己记忆中的长安地形图无差别。蒙在石啧啧两声,将地形图重新收好。   以后说不定有用处。   他待在南蛮王身边,当然不是为了效力这个人……而是为了寻找时机,取而代之。   -----   大魏长安这一年的元日,过得气氛低迷。   因皇帝又病了,没有来参加盛宴。太子被关在东宫中,也没有主持筵席。春风满面的人是秦王,秦王主持这一年的宫宴,只是在和大臣们交谈中,所有人都能从秦王这里,看出一二分的忧虑。   暮晚摇见皇帝不来,干脆自己也称病,不来参加宫宴。   只有晋王依然和往年一样,老老实实。   这一年的宫宴人数降了一半,大臣们也稀稀拉拉。因户部全部覆灭,巨大的官位缺口出现。多年制考考不上的待诏官们捡了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这几个月正拼命活动,想方设法往户部挤,要补户部的缺口。   官员大调动。   为了应对出现这么多的官位缺口,新春的科考,要扩大一倍录用。而且这一次的登第,不用再待诏,直接就会当官。这对天下文人们,当然是个好消息。   更敏感些的人,则直接能从中看出,扩大了一倍的科考,代表的可能是寒门的崛起。   恐怕户部闹出这么一出,世家理亏,让寒门上位,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这一年的户部官位调整,出身寒门的官员大放异彩的机会,比之前多了很多。而在丹阳公主开始支持这些官员后,这些官员形成一股,和朝中那些世家出身的,隐隐形成对峙之态。   只是尚且弱小,不足为虑。   但来日可期。   -----   暮晚摇按部就班地帮着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上出人头地。   科考在她父皇这里才开始实行,如今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寒门还不足以和世家抗衡。但暮晚摇洞悉皇帝的态度后,又因为和太子反目,她便选择了走这一步。   况且和之前她帮太子不同,现在她帮自己的父皇扶持寒门,她不再像之前待在太子身边时那般急切,那般张扬。   只因那时候暮晚摇恐惧自己会被当做和乌蛮联姻的牺牲品,恐惧自己成为弃子。而今她虽然势力损失大半,那种被送去和亲的恐惧感,却已在一次次对皇帝的旁敲侧击下消失了。   她也没那么担心自己成为弃子。   只因为……她的哥哥们都向着世家,只有她帮寒门。就算为了这个,她的父皇也会为她保驾护航,支持她。   寒门上位嘛……是个漫长的过程,急是不能急的。慢慢来吧。   新一年的科考,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暮晚摇在新春之际,没有参加宫宴,府上的人情往来却不少。从大年初一到十五,不断地有臣子来拜访她,经她引荐。   而且暮晚摇知道隔壁府邸,言尚已经回来了。   他在府上养伤。   但是暮晚摇一次也没有问过,没有看过。她的情绪稳定,心情平静,侍女们也小心翼翼地不敢在公主面前提起言二郎。   暮晚摇处理这些事时,想到了太子,也是不禁沉吟,觉得有些难对付。   因在她忙碌的同一时间,太子借助身份的便利,也在皇帝的病榻前尽孝。   他及时断了自己的手脚,向皇帝认错。他几乎采用了和暮晚摇一样的方式,用亲情来打动皇帝。所以虽然损失了一些,但太子之位仍然得保。太子如今日日跟在皇帝身边,也不去监国,朝政被控制在了秦王手中。   朝中隐隐有秦王独大之势。   太子却当做不知。   如此当断则断的心狠,如何不让暮晚摇提防呢?   -----   斗争埋在一片平静下,新春过去,时入二月,朝中准备开试科举时,言尚也得到了吏部签下的正式调遣书。   升他官为正七品上,南阳穰县县令,兼少监之职。命他即刻出京,前往南阳上任。   言尚做了这么多事,韩束行看在眼中,心惊胆战。韩束行的怒火平消后,开始后悔,觉得是自己害惨了言二郎。   韩束行不知道在市集间怎么听到了流言,说言尚此行会不安全。于是在言尚从牢狱出来后,韩束行便非常坚定地要求做言尚的贴身卫士,跟随言尚一起去南阳上任。   言尚拒绝了几次无果后,就随他了。   二月上旬,长安城外,一些旧相识来送言尚离京。   其中包括林道与刘若竹,还有一些朝中新起的寒门出身的大臣,并一些在户部此事中、与言尚并未彻底交恶的旧友。   不光送言尚出京,也送以前的户部尚书出京。   不错,原本只差两年就能致仕的户部尚书,在户部全军覆灭后,也被中枢贬了官。年已六十多的户部尚书被朝廷派去当益州刺史,收拾益州现在的烂摊子。   两鬓斑白的户部尚书牵着马出现在城门外,身后跟着他那个来送行的长子。   户部尚书家的长子看到言尚,便脸色冷淡,颇为不耐烦。   户部尚书对言尚的行礼倒很和颜悦色,笑呵呵:“无妨无妨,不过是去益州而已。为国效力,老当益壮嘛。”   他儿子眼泪差点掉下来:“父亲已经这般年纪,去那般穷寒苦地……”   户部尚书:“瞎说。我掌管户部多年,我不知道么?益州还是很有钱的,你们就别担心了。”   他拍拍言尚的肩,看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开玩笑道:“海内名臣言素臣么?名气不小啊。”   言尚心里并不好受,低声:“是我冲动,连累您了。”   户部尚书摆手,不让他们相送。他从自己依依不舍的长子手中接过酒壶,饮了一大口酒后,蹒跚地爬上马背。身边就跟着两个小厮牵马,这位老人家瘦小地坐在马上,迎着夕阳,走向未知路。   春风古道,杨柳依依,细雨如牛毛,沙沙作响。一众年轻人站在城楼下,他们没有一人撑伞,只静静站着,聆听风中传来老人家的沧桑歌声:   “万事莫侵闲鬓发,百年正要佳眠食。”   “此老自当兵十万,长安正在天西北!”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   下了雨,雨水却清润,不让人厌烦。   暮晚摇和自己的随从们从城外来,骑在马上,远远看到了长安城楼下的一众年轻人。她眼尖,一眼看到了言尚。   暮晚摇沉下了脸。   为了躲这个人,特意出城,以为等自己回来,他应该已经离开长安了。怎么还没走,还在城楼下和人依依不舍?   方桐见公主不悦,便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另走一路、好躲过言二郎;夏容则乖乖地坐在马上,一句话不敢多说。   没等他们想出法子,暮晚摇忽然手指一人:“那人是谁?”   方桐看去:“是……韩束行!啊,居然是他。看样子,他竟然跟随言二郎当卫士了?”   暮晚摇:“拿箭来。”   方桐:“……”   暮晚摇眼睛盯着背对着这边的言尚,语气加厉:“拿弓箭来!”   方桐:……这是要射杀言二郎?   至、至于么?   -----   城楼下,刘若竹目中噙泪,其他人也是依依不舍。   言尚好笑,道:“好了,再次别过吧……”   话没说完,他身侧后两步外的韩束行忽然背脊一僵,猛地窜起,扑向言尚:“二郎小心——”   伴随着这个声音,言尚听到了极轻的“铮铮”声。他被韩束行拽得一趔趄,林道在旁厉喝:“谁?!”   言尚回头,一只笔直的箭堪堪擦过他的脸,掠了过去。   言尚抬眸看去,一时间怔怔而立,眼睁睁看着暮晚摇和她的随从们骑马而来,暮晚摇手中的弓还没有放下。   刘若竹惊疑:“公主殿下?怎能、怎能……这样射箭呢?若是闹出人命……”   暮晚摇笑盈盈:“为言二郎送行嘛。这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祝言二郎一路顺风,开心一下呗。”   她俯眼看言尚,看到对方脸色略白,她仍慢条斯理地笑:“言二郎介意本宫这般为你送行么?”   言尚垂着眼,道:“殿下与众不同。”   暮晚摇道:“你也不差。”   他二人这般说话,一人尚立在地上,一人还趾高气扬地坐在马上。气氛变得古怪,且越来越怪。刘若竹在旁干笑一声:“下雨了哎。好像送别的时候都会下雨,说是挽留的意思……”   暮晚摇:“嗤。”   她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越过众人。言尚抬目盯着她鲜妍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城门关上,公主一行人彻底看不见。而言尚也不再和众人多说,上了马车,便也离开此地。   -----   暮晚摇骑马走在长安道上,眼睛看着前方,忽然问:“隔壁府邸还是姓言么?”   夏容赶紧策马上前,来为公主解答:“是。言二郎一直想把府邸卖出去,但是咱们公主府对面的府邸,岂是寻常人租得起的。言二郎无法,便只好留下了这个府邸,但是他其他的房子院落,都已经卖掉了。”   暮晚摇不吭气。   夏容舒口气。   暮晚摇:“继续。”   夏容愕一下,不知道公主要自己继续什么,她只能自己乱猜着说:“还有、还有……言二郎来府上还殿下昔日赠他的东西,还要送公主东西。奴婢、奴婢都按照公主的吩咐,打发了出去,说公主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让他离我们的公主府远一些。   “言二郎还在公主府外站了一会儿才走,看上去……好像有点伤心。”   暮晚摇御马的动作忽然停下。   座下的马被她拴着缰绳,低头吐着浑浊的气息,马蹄在雨地上轻轻踩两下。暮晚摇的长裙覆在马身上,她目光静静地看着前方。   她就这般呆呆地坐了很久,身后的人陪她一同淋在雨中,无人敢大声说话。雨水的气息绵绵的,潮湿的,包裹着她,笼罩着她。   忽然间,一声娇斥自公主口中发出:“驾——”   她调转马头,向出城的方向快速驰去。   -----   马车粼粼,因下雨而行得缓慢。   云书在外面骑马,初时高声地试图和那个沉默寡言的韩束行攀谈。对方总不说话,云书便也失去了兴趣。   而马车中,言尚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写满字的折子。   这本是他想给暮晚摇的,但是自他从牢中出来,暮晚摇从不见他,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不只她这样,他其实也应该淡下心思,应该彻底放下旧情。   只是这折子是他想送给暮晚摇的最后的礼物。   她却也不要。   言尚心里如同一直下着雨,难受得厉害。他情绪低落,闭上眼缓一会儿,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无谓的事了。他应当反省自己在户部此案中的错处,他太过冲动了。   自甘入狱接受调查是一回事,没有给自己留足后路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若不是运气好,他也许就……   这种错误,日后不能再犯了。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应多准备几条路。这一次,就是因为自己准备得太少了……   他缜密地想着这些,闭着眼,手摸到案几上的一杯凉茶。他饮了一口,低头咳嗽两声,眉峰轻轻蹙了下。牢狱之灾带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至少到现在,他的肺仍会抽痛……   言尚咳嗽时,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面的女声:“马车停下——言尚在么?”   他手搭在茶盏上,冰凉的指尖轻轻颤了下。他疑惑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竟然觉得这声音是暮晚摇的。   虽然觉得不可能,言尚却猛的一下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   正好马车被追来的人喝停,透过车窗,言尚漆黑温润的眼睛,看到了策马而来、身上沾着雨水的美丽女郎。她正不耐烦地让他的马车停下了,呵斥云书不懂事。   暮晚摇忽然扭头,她的眼睛和他对上了。   言尚心跳咚一下。   他一下子僵得往远离车窗的方向退开,然后他静了一下,又倾身去打开车门。而正是他打开车门的功夫,明艳夺目的女郎正踩着脚蹬、提着裙裾,登上了马车。   车门打开一瞬,言尚看着登车而来的暮晚摇。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垂着脸,抬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艳色,夺人心魄。暮晚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躬身入车,言尚不得不向后退,给她让路。   而她进来,就关上了车门。   言尚靠着车壁,不解地:“你……”   关上门的车厢,窄小安静。暮晚摇俯眼看他,冷淡的,漫不经心的。   他穿着白色的文士服,清润干净,仰头看她。   他瘦了很多,面容却还是隽秀好看。   坐在车中,他如濛濛月光,如暖色春阳,他清澈的瞳眸中倒映着她。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暮晚摇看着他,仍觉得他非常好。   -----   暮晚摇对他微微笑:“言尚,我们该有始有终。”   言尚怔愣看她。   他哑声:“什么意思……”   暮晚摇淡漠的:“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   言尚仍然没有想明白她这么追来,说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是已经分开了么,不是已经结束了么。还要怎么结束?   他想不清楚的时候,暮晚摇向他倾身,向他怀中拥了过来。   她搂住他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言尚瞬时僵硬。   -----   春雨绵绵密密。   方桐等人冒雨赶到,看到云书等人茫茫然地立在马车下。云书无奈地摇头,手指马车,示意公主将他们都赶了出来。   而车中,言尚靠着壁,仰着面,他的睫毛轻轻的、悠缓地擦过她的脸。他的气息和她在窄小的车中挨贴,她的呼吸与他交错,发丝落入二人的鼻息下。   初时僵硬,后来他禁不住抬起了手。脑中绷着的弦“啪”地断掉,他在她这无所谓的态度中,红了眼,一把搂住了她。   看似他被她压着,他却伸臂揽住她的后背。柔软相碰,你来我往。   心如火落,心如冰灌。煎熬痛苦,悲哀难受,情却不减分毫。亲密无间,爱意如此潮湿,正如也在淅淅沥沥地下一场雨。   二人脑海中,都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当初,想到了暮晚摇离开岭南那天,是如何将言尚压在车中亲他。   气息滚烫,难舍难分。不管外面的仆从如何等候,谁知车里面在做些什么,压抑着些什么。   忽然,言尚唇上一痛,暮晚摇退开了。   言尚摸一下自己的唇角,是被咬破的血迹。她的唇红艳水润,也滴着两滴血。   暮晚摇看他一眼,转身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   善始善终,如此结束。   她袖中却被他塞入了一份折子。   暮晚摇扭头看马车最后一眼,头也不回,骑上自己的马,这一次真的走了——   依然觉得他很好。   但是……再也不见了。 第119章   三年岁月, 时如逝水。   -----   佑和二十七年, 元日刚过,长安烟水明媚。   大魏陇右关被南蛮小部分军队连续扰乱三年,在这一年春天, 一个刚提拔上来的小将采用挖地道的方式, 包抄敌军后方。大魏军队和南蛮骚扰军队在陇右打仗, 战线长跨数十里,持续月余。   在敌军连续三个首领被杀后,这批骚扰大魏边境的南蛮军队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 再没有来犯我境。中枢得到战报, 当即大喜, 召见这位小将入长安, 授官授爵。   而到这个时候, 中枢才知道这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小将, 并非无名之辈, 而是好久未曾听到消息的长安杨氏三郎, 杨嗣。   就在中枢研究给杨嗣授个多大的将军职位时,杨嗣召集兵马,从陇右前往长安。在离长安还有数十里的地方, 兵马结营驻扎此处。自然, 寻常情况下, 这些兵马只为壮声势,不会进入长安。   得到召见的,只会是杨嗣一人。   当夜, 杨嗣在帐篷中被高兴的将士们灌醉,饶是他酒量了得,也架不住这么多人劝酒。将士们都喝得醉醺醺,杨嗣亦是醉了。他头痛欲裂,但精神却格外亢奋。   四年不曾入长安,不曾见父母,如今锦衣返乡,如何不喜?   醉得熏然的杨嗣解了缰绳,没有搭理满营帐的喝醉将士们,他骑上马,就趁着这股激荡,一路南下疾驰,向长安行去。   快天亮的时候,马因疲惫而步伐放缓,杨嗣撑着额头,烦躁之时和座下马较劲。一人一马在黎明之下近乎斗殴,这场闹剧一般的斗殴以杨嗣被甩下马结束。   杨嗣被他的马摔下,失了主人的宝马兴奋地长嘶一声,扬着铁蹄激动跑远,将杨嗣丢在荒郊野外。杨嗣低咒一声,扶着头灰扑扑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走路。没走多远,他便跌在一条小溪旁,上半身都浸入了水里,闭上眼睡得人事不省。   而天亮的时候,一对兄妹骑着马,从道路的另一旁走来。溪水潺潺,春景宜然,这对兄妹看到了倒在溪水边的青年。   那位妹妹咦了一声,不顾自己哥哥的阻拦,跳下马来蹲在溪边查看这个昏睡的青年。   杨嗣整张面容英俊酷冷,却带着醉酒后的潮红色。他睡得天昏地暗,但是自己才被近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当即摸刀。可惜腰间的刀在昨晚醉酒时输了出去,杨嗣没摸到刀,然而手一拧,一把拽住了那个碰到他的少女手腕。   少女吃痛叫了一声。   她却声音轻柔:“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是喝醉了么?我不是恶人,我与兄长是去长安的,我兄长要去参加春闱的。”   她哥哥嗓门很大:“晓舟!这个人一看就很凶,你快别管了,咱们赶紧赶路吧。”   杨嗣迷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隐约看出一个黄衫少女的轮廓,并不是兵痞子,也不是战场上的敌人。他血液里流淌的厮杀稍微退了些,模模糊糊地,看到少女对他婉婉一笑,又再次轻声安抚他。   杨嗣醉醺醺中想,声音这么软,像唱歌一样。   他松开了扣紧她的手腕,头向后一仰,再次睡了过去。   -----   言三郎没办法,只好答应小妹的央求,将杨嗣扶上了他们的马。那个郎君伏在他的马上,他则牵着马缰,和言晓舟边走边聊天。而马背上的杨嗣,颠簸中,半睡半醒地听到了他们在聊什么。   只是精神太过疲惫,让他不想睁眼。   山道上,言三郎正在训妹妹:“你真是的,多管闲事。谁知道他好人坏人?万一他是强盗,是匪贼呢?”   言晓舟俏皮一笑:“所以我不是用绳子把他绑了嘛。”   她又向哥哥撒娇:“我们把他送去最近的驿站,让他去那里休息。不就好了么?哥哥,怎能见死不救呢?万一这位郎君有什么急事,有什么难处,我们不管,不是耽误了人家么?”   言三郎侧头看一眼妹妹。   正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雪肤柳腰。她拥有春晖一般的美貌,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瞳心漆黑,又澄澈,又干净。无论是美貌,还是她身上那通透清澈的气质,都极为吸引男子。   言三郎和妹妹一路从南往北行来,如何不知道那些男子看妹妹的眼神?   所以才如此紧张。   心里暗自后悔不该带妹妹出来玩。   不然应该让大哥也跟着才好。   言晓舟笑盈盈:“三哥,我觉得你又在心里悄悄念我了。”   言三郎吓一跳。   然后嚷道:“没有!你现在怎么跟二哥一样,别人什么也没干,你就叽叽歪歪。不要这样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言晓舟抿唇柔笑,心想像二哥也没什么不好的。然而——   她有些怅然,轻声喃喃:“可是,我已经有五年多没见过二哥了。二哥也不在长安。”   言三郎跟着情绪低落起来,但毕竟是为人兄长,他很快安抚妹妹:“二哥不是跟我们说了么?让我们好好待在长安,他今年一定会回到长安的。”   他心中有话没有告诉妹妹:此次来长安,一方面是为了他的科考;另一方面,也是想等二哥回来长安,帮妹妹在这里找一门好亲事。   岭南没有什么好人家。   如果二哥以后长留长安的话,小妹能够嫁到长安,有二哥照应,他们一家人也能放下些心。   -----   杨嗣彻底酒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天的黄昏。   他赤脚沉脸,在驿站的一间房舍中想了片刻,也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帮自己的兄妹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什么大哥二哥的,没什么意思。   就是记得那个娘子说话声音很温柔。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放下此事,杨嗣下楼见到驿丞,打了声招呼后,管对方借了马匹,这次直接一口气进长安城了。   他这一次估计会在长安待半年之久。   一方面是老皇帝提防,不会让他立刻回边关;一方面是,嗯,丹阳公主大约要嫁人了。   -----   公主出嫁的衣服,由少府监织作。   这一年入春,少府监和礼部就开始准备丹阳公主的婚事。若无意外,丹阳公主会在这一年的九月嫁人。半年时间准备公主的婚礼,修葺公主府,时间勉强够用。   杨嗣回来长安,回家了一天,去东宫待了半天,便登上丹阳公主的府邸,好奇暮晚摇选的驸马是谁了。   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例如太子如今跟在皇帝身边学习为君之道,户部虽重新回到了太子手中,太子却谨慎很多,不像以前那样事事插手;   比如如今长安风头最盛的,是秦王;   再比如,秦王虽得势,这些年对秦王背后势力的压制,却比杨嗣离开长安时,要厉害了许多,其中出力最多的,便是朝上那些拧成一股绳的寒门出身的大臣。   秦王既风光,又天天被讨一屁股债,也是心情复杂。   而再说起暮晚摇……这些年行事沉稳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太子如今不像当年那样说一不二,暮晚摇也不像当年那样事事出风头。暮晚摇支持着朝中的寒门子弟,手段却委婉柔和许多。   但是权势反而更盛,一时之间无人和她相争。   丹阳公主在长安的权势圈,基本稳稳立足。当她权势得到立足的时候,她便会考虑婚事了。   杨嗣虽然遗憾暮晚摇到底没有和言尚成事,但是暮晚摇终于要嫁出去了,他还是由衷为她高兴的。所以刚回长安没两天,杨嗣就来暮晚摇这里讨酒喝了。   -----   公主府中的正厅,暮晚摇笑吟吟请杨嗣入座,让他品尝自己新得的美酒。   二人之间说笑,不像小时候那样打闹,但是多年不见,即使暮晚摇如今和太子还是互不搭理,暮晚摇和杨嗣的关系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暮晚摇观察着杨嗣,见他面容冷硬了很多,坐姿也比以前挺拔许多。他现在巍峨的气势,褪去了少年时的肆意,才像个真正从战场上走出的将军。   杨嗣忽然向她偏头,淡声:“那位便是你即将的驸马?”   暮晚摇顺着杨嗣的目光看去,见庭院春花飞落,一位年轻郎君被侍女们领着从远而近。   -----   裴倾经公主介绍,恭敬入座,坐在了公主身后。   他知道杨三郎是什么人物,便压抑心中紧张,微笑着和这位郎君攀谈:“听说三郎与殿下是青梅竹马,这一次是专程为殿下的婚事回来的。三郎与殿下这般好的感情,让某万分羡慕。”   杨嗣的神色冷淡,看了暮晚摇一眼。   暮晚摇手中摇着酒杯,唇角噙着一份漫不经心的笑。杨三郎瞥她一眼,她才回头:“裴倾,给杨三倒酒。他无酒不欢,想讨他的好,送他酒喝便是。”   裴倾本能觉得杨嗣不喜欢自己,他压下那股被审度的凉意,笑着说好。   之后杨嗣在这里用膳。   裴倾目光一直放在暮晚摇身上,暮晚摇想要什么,他都能及时察觉。一个酒樽,一道菜。皆被他放在暮晚摇最近的手边。   杨嗣冷眼看着。   裴倾大约一直想和他多说话,但杨嗣周身那冷冽之气,将这个读书出身的年轻人压得几次面露难色。他不自在地多次看暮晚摇,暮晚摇对杨嗣笑:“你别欺负裴倾。”   杨嗣一哂。   但用完膳,杨嗣手臂向外一扯,淡声:“出去。”   裴倾身子微僵,看向暮晚摇。暮晚摇唇角笑意依然若有若无,她眯着眸,几分慵懒随意:“下去吧。”   -----   厅中只剩下杨嗣和暮晚摇。   杨嗣便不再客气:“这就是你挑的驸马?什么眼光?”   暮晚摇漫不经心:“哪里不好么?听我话,乖巧,懂事,让他往东他不往西,事事以我为先,眼睛永远放在我身上,还努力跟我身边的人打交道,即使如你这样的给他脸色,他也忍了下来。   “这么好的驸马,哪里找?”   杨嗣脸色越冷。   他道:“你是招驸马,还是招傀儡,抑或是养面首呢?”   暮晚摇看向他。   杨嗣盯着她,冷锐的目光在对上她艳丽噙水的眼眸半晌后,他终是将自己的气势放了放。杨嗣道:“你到底在搞什么?”   暮晚摇晃着酒樽,没说话。   杨嗣觉得裴倾不好,她却觉得还成。   裴倾寒门出身,从科考开始就一路为她所控。如今她在争取吏部的话语权,想将裴倾安排进去。裴倾若是能对每年的科考说上话,那她这边能用到的人手就更多。   只是裴倾年轻,能够入吏部当个员外郎,暮晚摇和他都要花费许多精力。   但是如果裴倾能够尚公主……这个吏部员外郎的官职,必然稳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势。   而且和寒门联姻,也方便暮晚摇对寒门表示态度。   暮晚摇将自己的婚事当作政治工具用,驾轻就熟。然而杨嗣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却看出她对婚姻那无所谓的敷衍态度,不禁有些生气。   杨嗣压低声音:“当年我离开长安时,你还不是这样子的。你这些年,越活越过去了?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就打算这么随便来?”   暮晚摇反问:“有什么不好?裴倾很听话,也很爱我。你只是还不了解他,你了解了他,就会知道我这个驸马选的是很不错的。”   杨嗣:“我是看出他眼睛都在你身上了,但我看不出你眼睛往他身上放过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看他时,目光都是随意掠过?”   暮晚摇说:“胡说。我有认真看过他。不如你召裴倾过来,我认真给你看一次,让你看看?”   杨嗣淡声:“但是你看着他时,心里想的是谁呢?”   暮晚摇偏过脸。   她雪白的面上神情有点儿冷,眼中还带着三分笑。她反问:“我在想谁?”   旁人不敢说。   杨嗣却从来不怕她这个小丫头。   杨嗣说:“你在想那个裴倾像极了的人。”   暮晚摇目中一怔。站在廊下的夏容听到杨三郎这么不客气地指出来,顿时有些着急,怕公主会掀案发怒。这三年来,他们都不敢在公主面前提起那个人……杨三郎这是做什么呀?   然而暮晚摇并没有发怒。   暮晚摇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春景。   她随意的,无所谓的:“那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审美就是这样,喜欢的都是同一类人。我就喜欢这般乖巧听话的。”   杨嗣嘲她:“你连点儿激情都没有,你说你喜欢?”   暮晚摇本不想发火,她这三年来已经很少发火了。但是杨嗣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她,她终是怒了,手指门外:“你给我滚!跟你什么关系,你懂个屁!”   杨嗣从来不惯她。   他长身跃起,拔腿就走,临走了还嘲讽她:“我是不懂你这凑合着过的日子。好歹一个公主,连想要的都得不到,你算什么公主?”   暮晚摇气怒至极,高声喊着方桐等卫士,让卫士们把杨三丢出公主府,不许杨三再来。她和杨三郎站在廊子的左右两边对骂,吵得不可开交。暮晚摇恨不得自己提着棍子把杨三郎打出去,终是把人赶走了。   -----   暮晚摇和杨嗣争吵后,气呼呼地关门回了屋,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夏容和那靠在廊柱上看戏的方桐八卦道:“殿下好像有活力了哎。”   方桐:“嗯。”   夏容竟然有些欣慰:“看来我们殿下还是适合跟杨三郎这样的人物在一起,应该让三郎多登门,和殿下吵一吵,也许殿下就不会像平日那样总是一个人待着了。”   方桐叹口气。   夏容嘀咕:“还说选驸马呢。殿下都不许驸马在府上过夜,和……和之前那位一点都不一样。”   -----   暮晚摇并不理会杨嗣。   杨嗣对她选上的驸马看不上,但这是她成亲,又不是杨嗣成亲。看不上就看不上吧。   只是大约受杨嗣的影响,再看裴倾时,暮晚摇便更加提不起劲。   她可以和裴倾谈公务,但是朝堂上的事情谈过后,她就想赶裴倾走,让自己一个人待着……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都比府上多一个男人要舒服很多。暮晚摇怀疑自己哪里有些毛病,可她也并没有哪里不开心。   不好不坏而已。   这一日,暮晚摇刚从外面回来,裴倾便登公主府门。暮晚摇神色冷淡,从车上下来时,看也没看裴倾一眼,提起裙裾就要上台阶。   而裴倾从她的神情,就看出她今日心情不太好,想来是和哪位大臣吵了一顿。裴倾正犹豫着,暮晚摇转脸向他看来:“有什么事,快点儿说。我今日有些累,不留你用晚膳了。”   裴倾将自己身后一位布衣少年拉出来,温声:“是这样,我与这位郎君刚刚相识,感他才学甚好,今年春闱也许榜上有名。便想带他拜见殿下一番。”   他说得这么委婉,暮晚摇却知道这意思,是帮对方行卷。   暮晚摇唇角勾了一勾,敷衍道:“你也是朝廷大官,你用我的名义去找吏部尚书便是。这种小事,不用请教我。”   裴倾身后那位少年脸色有些不堪,羞恼。   他听出了公主的不当回事。   裴倾同样尴尬,因暮晚摇的态度,让他之前的作保变得可笑。他上前一步,跟在暮晚摇身后,还是争取了一下:“殿下,他是南阳有名的才子,殿下真的不多问一问么……”   暮晚摇立在台阶上,脚步突然停住了。   耳边听到“南阳”两个字。   鬼使神差,也许杨嗣训她的话真的影响到了她,也许她下午时喝的酒这会儿有些上头,暮晚摇转脸看向那个一脸不高兴的少年。   她唇角带着一丝笑,像是故意逗弄对方,又像是好奇一般:“南阳才子呀?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言尚的人?”   裴倾眼神微僵。他看向暮晚摇,暮晚摇却好似真的只是好奇,笑容还是那般无所谓的态度。   那个少年茫然。   暮晚摇随口道:“就是你们南阳穰县的县令……”   少年郎君恍然大悟:“殿下说的可是富有‘海内名臣’之称的言郎么?说的可是我们的府君言素臣?”   暮晚摇:“……”   她目光凝住了,失笑:“对。就是他。怎么,他名气很大?”   裴倾脸上笑容已经十分勉强,他放下了袖子,看着暮晚摇。然而暮晚摇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身后的少年,完全看不到他。   那个少年语气称赞:“我们的府君自然名气极大。殿下不知,南阳如今官学、私学之盛,已超过长安。我们那里许多名家、大师都去学堂教书,都是我们府君请来的。   “府君不仅为我们聘名师,还办启蒙学堂,亲自去编书籍。如我这样的寒门子弟,没有来长安的赶路费,他还会资助我等……”   暮晚摇盯着少年眼中的向往神情半晌。   她露出笑:“留下用晚膳吧。”   -----   这个裴倾请来的少年,明显感觉到公主殿下对他们府君的兴趣。要托公主行卷,要入公主门,自然要讨好公主殿下。   所以一晚上用膳,哪怕那位裴郎几次暗示他不要说了,但只要公主愿意听,少年仍绞尽脑汁地想他们府君的事迹。   食案撤下去后,暮晚摇仍不打算结束谈话。她托着腮,目中光若星摇,被少年的话逗得笑出来。   她笑吟吟:“真的么?你真的见过他?难道他还会去教你们读书么?不能吧?他应当没有这般本事才对。”   少年激动道:“怎能劳烦府君教我等读书呢?是有一次府君来学堂,大家都跑去看,我在人群中也看了一眼。殿下与我们府君是旧相识吧?那殿下当知,我们府君的风采,真的是……涵养气度,都让人没话说。”   暮晚摇红了腮。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长睫,轻轻“嗯”了一声,红着脸说:“他是长得很好看。”   少年说:“殿下知道我们南阳刺史是谁吧?是我们南阳有名的大家姜氏家中出来的郎君。南阳刺史想把他女儿嫁给我们府君,结果刺史和我们府君聊了一晚上,次日就羞愧说自家女儿配不上府君。”   暮晚摇抿唇笑,她眼中的光更加亮。   她说:“所以你是真的见过他?”   少年:“见过见过!我不光见过,还与府君说过话。”   暮晚摇:“他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听?那种又低又柔,像、像和你说悄悄话一般,又像是春风拂过一般。”   少年笑了,说:“大约是吧。我没见过府君高声说话。”   暮晚摇:“他本就不高声说话的!因为他涵养极好,他很少生气的。而且你就算惹了他生气也没关系,他很少不给人面子的。你做错了事,他就是看着你,特别无奈地叹一口气,像这样——”   暮晚摇闭目,一会儿再抬目时,她整个人气质变得温柔十分。她目光柔柔地看着席上二人,轻轻地叹口气,像一团雾轻轻吹起,柔柔散开。   少年说:“我没见过他叹气。”   暮晚摇不悦,觉得他的了解太少了。   然而她还是很有兴趣和这个少年说话,她说:“那你见过他发呆的样子么?”   少年想了半天,说:“有一次!有一次我去学堂,就见府君立在我们学舍外,老师们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不动,就是在发呆吧。”   暮晚摇脸颊生热。   她笑吟吟:“他发呆的时候是不是很好玩?眼睛看着天,就那么茫茫然地站半天。他整个人糊里糊涂的,然后他发呆半天,你就能听到他长叹口气。这时候的叹气和他无奈时的那种不一样……我很喜欢看他发呆的。”   如是如是,那般那般。   一整晚,暮晚摇和少年就着一个人相谈甚欢,裴倾中途告退,也没有扫暮晚摇的兴致。   毕竟是公主,她想如何就如何。   只是裴倾开始不安……开始觉得,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了一般。   -----   暮晚摇与少年谈了一晚上,当夜邀请对方住在公主府,次日她就主动地帮对方行卷。可惜这个少年对言尚的事情了解得很少,暮晚摇无法从对方嘴里知道更多的事,她很快失去了兴趣。   夜里,暮晚摇独自在府中喝酒,夏容来报她说:“裴郎求见殿下。”   暮晚摇皱眉,说:“没要紧事就不必见了。”   于是夏容出去一趟,她再回来时,见公主还在自饮自酌。夏容跪在公主身边,迟疑一会儿,还是劝道:“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为何还这般冷落裴郎呢?”   暮晚摇头也不回,说:“他给你钱,贿赂你,让你在我面前给他说好话了?”   夏容羞愧:“……没有。裴郎是这般做了,但是奴婢没敢收他的钱。就是觉得有些同情他,才这般说话的。”   暮晚摇嘟囔一句:“言尚就从来不这样。”   夏容怔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窗外月濛濛照入,冷白清寒,铺在暮晚摇身上。夏容看公主一会儿说:“殿下最近经常提起言二郎呀。”   暮晚摇没说话。   夏容:“奴婢不懂……当年那事后,殿下不恨言二郎了么?怎会如今……那天那位郎君和殿下说起言二郎,这几年,奴婢从未见殿下这般开心过。裴郎当时脸色难看,但是奴婢见殿下却几乎忘情了。”   暮晚摇嘴角勾了勾。   她手撑着额头,垂眼看着杯中酒,几分迷茫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杨三回来了,也许是因为快要成亲了……我就总是想起他,越来越多地想起他。   “你知道么,我现在看着裴倾,我都在想杨三的话。我当初扶持这个人,是不是因为裴倾某方面很像言尚?   “可是我又觉得裴倾不好。我经常想,他和言尚根本不一样。他不像言尚那么害羞,他虽然也内敛但他不像言尚那般总是不自在。他眼睛总是跟着我,但是言尚很多时候不看我……我一回头,裴倾就在。可是我、我很喜欢看言尚坐在那里发呆。   “明明裴倾心里只有我,可是我为什么无所谓?明明言尚心里不只有我,可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就不会觉得无所谓?我不喜欢和裴倾坐在一起,不喜欢和他说话,不喜欢我每说一句话,他都认同……   “他是很听话,可是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   暮晚摇趴在了案上,喃声:“言尚在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全,情绪会起伏。裴倾在的时候,我心无波澜,如同死灰。”   夏容沉默一会儿,道:“殿下为什么觉得言二郎很安全?他明明、明明那样对殿下。”   暮晚摇立刻抬头,也许是喝醉了,她快速反驳:“那又不一样!他又不是因为别的原因离开我,他只是当初和我的立场不同,我们没办法走下去而已。他又不曾对我使坏,他走了后还给我留下折子,劝我该怎么做……   “夏容,你不了解言尚。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转头,对自己的侍女露出一些像是秘密一般的笑。她小声:   “我悄悄告诉你,如果我瞎了瘸了,如果我不是公主了,你们都会因为这个而对我的态度发生变化。可是言尚就不会。哪怕他不在我身边,我也知道如果我出事,他会帮我,会毫无保留地帮我。”   她眼中波光粼粼,仰头看着明月。月光照在她眼中,落在她漆黑的世界里。   她不彷徨,也不无助。   她不难过,也不伤怀。   就只是寂寞而已。就只是夜里经常觉得太过安静了而已。就只是提着灯,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而已。   暮晚摇望着月光,痴了一般喃喃:“他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谁也不如他好。”   暮晚摇伏在案上,肩膀轻轻颤抖。夏容觉得她在哽咽,夏容轻轻推公主,看公主的脸。然而又没有看到公主在哭,公主就好像小猫一样,呜呜咽咽,幽幽怨怨,挠着爪子——   她想要一个谁。   特别想要。   只是平时不能表现出来。   -----   暮晚摇那夜醉酒后的表态,昙花一现。夏容次日想和公主讨论一下此事,暮晚摇轻飘飘掠过,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直到这一日,暮晚摇一行人从外面回来,立在公主府所在的巷子里,突然怔忡。   因一辆马车停在巷中,这普通规制的马车,很显然不会是暮晚摇用的。而且小厮进出往隔壁搬什么……暮晚摇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子不自然。   不等夏容等人反应过来,暮晚摇已经走进了隔壁府邸。隔壁府邸三年没人打理,十分荒芜,然而暮晚摇眼睛搜寻的并不是景致,而是人……她没有找到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时,听到轻柔又诧异的女声在后:“是……殿下么?丹阳公主殿下?”   暮晚摇扭头,见一个少女抱着一堆书,对着她露出婉婉笑容。而一个青年急匆匆地,口上大声嚷嚷什么,却在看到暮晚摇时,他如同被掐住喉咙的鸭子,一下子失了声。   暮晚摇没有认出那个青年是言三郎,但她盯着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半晌,叫了出来:“你是……言晓舟!”   -----   言晓舟和言三郎有些尴尬。   本来是想趁公主不在的时候,整理府邸。没想到还是碰上公主了。   言晓舟说话轻声细语:“是这样的,我陪三哥进京赶考,二哥不想让我们住在这里,说他想将这个宅子卖了。三哥就打算自告奋勇,我们稍微收拾一下院落,帮二哥把这个宅子卖了为好。因二哥也要成亲了,总是需要钱财的……”   暮晚摇呆住。   她蹙眉:“成亲?”   言晓舟幽黑干净的眼睛看着她。她望着这位公主,敏锐地洞察了公主的心思,所以犹豫一下,言晓舟没有说话。   言三郎却呆愣愣的:“殿下,你要做什么?我二哥不能成亲么?我大哥都有三个孩子了,我第二个孩子也要出生了……我二哥好不容易被我们说服要成亲,已经很晚了!他不能再拖了!” 第120章   三年来, 暮晚摇第一次进入隔壁府邸。   荒草满园,树木枯落。池中的水已成死水,水面上飘着的轻絮如旧日阴影。   暮晚摇立在此间, 见到言三郎和言晓舟兄妹, 又听他二人说话, 她恍惚有一种时光倒退的感觉。但是时光分明没有倒退, 因为言三郎说,言尚要成亲了……   暮晚摇心中空荡荡的,她一时之间, 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只觉得好似在出神,好似在神游。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言尚昔日的屋舍中。屋里的家具如昔日, 除了落了一层灰,各处角落里布满蛛网, 其他的也没什么。   暮晚摇看的却不是那些, 她站在一张书案旁,垂目看着的, 是一盆已经枯了很久的睡莲。   她俯眼盯着这花盆, 忽而想到了那一晚的大雨,他打开门看到她时,眼中如同流星掠起一般,又清又亮。   她看着盆中的淤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帷帐纷扬,烛火幽若, 她撑在他后背上看他,他问她“睡莲开了么”。   -----   睡莲没有开。   睡莲已经死了。   -----   裴倾来公主府,见巷中停着不属于公主府的马车,心中已觉得不对。而他很快知道了暮晚摇去了隔壁,裴倾连忙到隔壁,一路畅通无阻,他看到所有仆从并两个陌生男女,一同站在一间房舍外。   裴倾借用身份的便利,挤入了人群。他透过窗,看到了站在一花盆前的暮晚摇。   她就那么站着,夕阳从后浮在她侧脸上。垂着长睫,神情冷淡。   但是这么一瞬,裴倾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很难过的感觉。   于是满腔的话卡在喉咙间,一颗心在水中泡得酸楚苦涩……裴倾禁不住绝望,觉得三年的陪伴,竟比不过她看到旧日光影一瞬间燃起的心思。   在公主殿下这里,他到底算什么呢?   -----   当日暮晚摇没有心情和裴倾相处,她反而邀请了言晓舟这对兄妹住在公主府。裴倾回到自己的府邸,在书舍中平静了一会儿,心中那嫉妒仍是退不下去。   他不禁自嘲。   三年而已,他已为朝中六品官员,就算比不上言二郎当初的一年升数阶,这般成就已然是极有前途。   然而身边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提起“言二郎”“言素臣”。   因为言素臣是海内名臣;因为言素臣虽然人不在长安,可他在长安办成的两件大事,让谁也忘不掉;因为言素臣那般年轻,因为言素臣当年也和丹阳公主关系暧昧。   因为裴倾和言素臣乍一看,是那么的像。   只有暮晚摇从不提言素臣。   裴倾以为言尚身在南阳,时间久了,身边人会忘了那个人。可惜随着言尚在南阳待的时间越久,南阳的政绩越出色,各种传言流入长安……到处又是言素臣的传闻!   裴倾坐在书舍中,俊秀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他不服……不服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自己即将和公主成亲了,可是公主总是忘不掉另一个人……这成的哪门子亲?   言素臣不过是比他出现得早而已。不过是离开得早而已。   所以暮晚摇心里才全是那个人的好,记不住那个人的坏。但是裴倾身为男人,他不相信公主心中的白月光,会是真的完美无瑕。而只有打破了公主心中白月光的痕迹,也许……他才能真正走近公主心中吧。   不然,这婚事……裴倾总觉得会出意外。   -----   过了两日,长安雨水连绵,暮晚摇进宫去见皇帝。   她说起兵部和吏部的事,为的是提前向自己的父皇打招呼。她想在吏部有话语权,但是怕秦王太过警惕,她想在兵部虚晃一枪,让秦王以为她想要的是兵部的权力。   说起这个,暮晚摇心中仍有些跳得厉害,怕皇帝不允许:“李家跟我推荐了一位兵法奇才,想让这个人来长安任职……我想用这个人,才吸引三哥的目光。”   其实这个人,也是金陵李氏向长安圈子试探的一步。   大家都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允许。   床帐后,传来皇帝虚弱的咳嗽声。咳了好一阵子,暮晚摇才听到皇帝虚声:“……可。”   暮晚摇沉吟一下,再次道:“还有……李家来信,我外大公,大约不行了,快要过世了。儿臣……想去金陵一趟。一是为、为……见外大公最后一面,二是为了说我的婚事,三是为了就兵部的事和他们亲自见面商量一番,四是……李家的掌权人会变动,我想接触一下他们。”   皇帝声音虚弱:“朕是信你如今的能力的。咳咳,摇摇,你想做什么……咳,放手去做吧。”   暮晚摇道:“我可以通过李家,让兵马入长安么?因我看三哥,最近风头极盛,怕以防万一……”   皇帝哂笑:“怕以防万一,朕没有安排好一切,先死了?”   暮晚摇连忙:“父皇……”   皇帝疲惫叹:“没事,照你想做的来吧。摇摇放心,朕会为你安排好路。朕只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你披红妆,风光出嫁。咳咳,你要早早从金陵回来,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朕一直想让你嫁个你最喜欢的。如今,咳咳,看你自己吧。你自己情愿怎样,咳,就怎样。”   暮晚摇眼中溢出眼泪,她似难过无比,扑到了床边,呜呜咽咽地抓着皇帝从帐中伸出的手,开始哭泣,求父皇一定保住身体。   -----   半个时辰后,暮晚摇洗了把脸,出了皇帝那空气中都浮着浓郁药味的寝殿,立在夜空下,长长舒了口气。   心中却不如何愉快。   因她明显感觉到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   刘文吉悄然立在了她身后,轻轻唤一声公主,说:“奴才送殿下出宫。”   暮晚摇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身后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刘文吉如今掌北衙兵权,又有赵公这样的士人投靠他、奉承他,刘文吉在朝上,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能比。但是回到皇宫中,刘文吉依然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内宦,依然要恭敬地跟暮晚摇自称“奴才”。   刘文吉亲自送暮晚摇出宫,其他宫人离他们都有些距离。刘文吉低着头,低声说了几个字:“御医说,陛下活不过今年。”   暮晚摇面无表情,就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但是最重要的讯息她已经知道了。   不错。   在皇帝病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刘文吉需要靠山,暮晚摇也需要一个人将皇帝最隐晦的状态传递给她。暮晚摇和刘文吉合作得非常低调,二人各有目的,不过是都在拿皇帝当跳板,谋各自的前程罢了。   当然,这一切都要瞒着皇帝。   刘文吉送完公主后,回去继续去御前。他得到小内宦的通报,知道晋王殿下又拖家带口地来看陛下,不禁若有所思。   一个光会尽孝的废物……一个废物当皇帝,会不会对他来说比较好?   刘文吉目中阴鸷连连,郁色浓重,吐了一口浊气。   毕竟他和太子关系不好,暮晚摇和太子关系不好。所以他和暮晚摇能够合作……但是皇帝目前都没有废太子的打算,太子如今又这般能忍,如果太子真的熬到了皇帝驾崩,顺理成章登位,刘文吉今日的荣耀,会不会受影响?   刘文吉只是这么想一想,目前皇帝还活着,刘文吉还没有那种胆子在老皇帝的眼皮下做什么。越是这个时期,越是要冷静。   只是刘文吉要进殿的时候,在外殿中见到了晋王妃。晋王妃词句严厉,正将她身后的一个女子训得劈头盖脸。那女子瑟瑟地站在阴影里,口上答话的时候,似含着泪意。   晋王妃怒:“哭什么?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就会做出一副委屈样,在夫君那里给我上眼药。要不是我当年看你可怜帮你,你能当上现在的侧王妃?你和你儿子早被后宅那些女人害死了!你这个废物……”   刘文吉冷淡道:“王妃,禁内就不要如此高声喧哗了吧?扰了陛下清修可如何是好?”   晋王妃一个激灵,连忙对这位皇帝如今面前的得力太监赔笑脸,问起公公的身体如何了,能不能见人。而阴影角落里,春华悄悄抬眼,感激地看刘文吉一眼。   刘文吉没有回头,没有看她。   -----   听说暮晚摇要去金陵,裴倾更是觉得她丝毫不重视两人的婚事。   半年后就要成亲了,她还有空去金陵?   就好像……婚事只是顺带的,一点都不影响她的日常一般。   虽然裴倾也知道公主答应下嫁是为了帮他升官,可是她表现得如此,岂不是视他如无物?他在朝中还如何混?   裴倾当即来公主这里哀求,但是暮晚摇铁石心肠,为了她的权,她压根不为他的情感让路。实在没办法,裴倾只好说:“殿下要去金陵也成,只是我既然是未来驸马,总不能殿下永远将我丢下,我一点儿威望也没有。殿下答应让我一同随殿下去金陵吧。   “何、何况!既然是公主的母家,我也应有权拜访吧?   暮晚摇无所谓:“随你。”   裴倾见她不在意,一下子高兴起来,开始张罗着帮公主安排去金陵的行程。他只是试探暮晚摇会不会让他插手,看暮晚摇不在意,他便更加欢喜。   好玩的是有人如裴倾这般想跟暮晚摇去金陵,也有人不愿意去金陵。   这个不愿意的人,是方桐。   方桐来告假的时候,暮晚摇顿时很不高兴。这些年来,从乌蛮到长安,几乎她去哪里,方桐这个侍卫长就会跟她到哪里。她习惯了方桐的存在,方桐也熟悉她的习惯,会和公主配合默契,避免很多意外。   如果方桐不去,暮晚摇中间出些错,没人有那种默契帮她收场,那有什么意思?   方桐见公主不高兴,也很为难。他苦笑:“殿下,臣如今也不是少年人了,总是拖家带口,每次出行数月,确实不太方便。最近臣的长子从我妻家回来,臣已经一年未曾和那小子说过话。若是再去金陵,等臣回来,那小子必然又被臣妻子送走练武了。   “臣就是……就是想和那小子多相处两日。我们父子关系,挺冷淡的。臣不想总是这般冷淡。”   暮晚摇这才了解。   她突发奇想:“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儿子,他不是还挺小的么?今年才四岁吧?你们就送他去练武了?你可以让你儿子一起和我们出行啊。他没去过金陵吧?正好这一路玩一玩嘛。”   方桐一怔。   说:“殿下不喜欢小孩子,不是么?”   暮晚摇静了下。   她想到了一些往事,微微笑:“没那么不喜欢。   “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在意这些了。   “没事儿,让他跟来吧,我不会烦的。”   -----   南阳穰县县令府衙,已到深夜,依然灯火通明。   雨水淅淅沥沥,从月初就开始下,到现在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半个月。   一个面容肃冷的郎君不顾仆从的阻拦,一路闯入县令府衙,伸手推开门。他见到一灯如豆,言尚坐在书籍堆满的书案后,仍在批改公务。随着他闯入,言尚从书案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向他看来。   言尚唇角带着一丝笑,说:“子妄兄。”   他如清和月色,雅致安然,对闯进来的男子礼貌而笑,便抚平了男子的一身不平。   言尚又对跟在男子身后的韩束行点下头,说:“你先退下吧。”   韩束行点头退下,这个闯入的男子面容和缓,觉得言尚让自己的卫士退下,是给他面子。但是韩束行在后低着头,心中想的,却是大魏人奸诈,言二郎是他见过最为奸诈的。   言二郎明明在此办公,就是等着这人上门,偏偏还让他们拦一下,作出很为难的样子来。   这位深夜闯入县令府衙的人,是姜家六郎,乃姜家嫡系出身,他凭着好本事,如今任山南道节度使,即管辖南阳这边的军事。   这位姜六郎深夜闯入,是因为言尚刚下了一道公文,要剿平南阳附近的八十路山匪。此事涉及军务,这位六郎当然愤愤不平,觉得言尚越俎代庖,要来和言尚理论一番了。   -----   姜六郎在屋中踱步,压着怒:“行,你言二郎好本事。自你来到穰县做县令,兴教,劝农,治安……姜家哪里不配合你?都是为南阳好的事,你几次到姜家求我太公出世,让几大世家投票支持你办学……看在你确实为千秋社稷的份上,我们一路配合。   “但是你现在又要剿匪!言二郎,你只是县令啊!这种事,应该是我的职务吧?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你……”   言尚微笑着看他,心中在想,姜家同意自己这般做,也不过是因为这些政绩,最后自己会和姜家平分。哪里是为的什么千秋社稷。   言尚看对方说够了,才温声:“子妄兄,据我所知,你出身姜家嫡系,但如今南阳刺史却非嫡系出身。这些年,你应该找机会揽功绩才是。为何这般既为百姓好,又有功劳的事,你反而拒绝呢?”   姜六郎苦口婆心:“因为你不懂这些山匪有多难剿,那就是野火烧不尽……不花费数年,是剿不干净的。我好好地当我的节度使就是,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且我要是同意你的事,分明是要和刺史抢功绩。如今我们家捧的人是他,我这么明摆着和人家对着干……哎,我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些大家族的事,但是我真不好如此不给他面子的。”   言尚轻声:“你可知如今穰县的实务到了何种水平?”   姜六郎不解:“穰县不过一个中县而已,能到什么水平?”   大魏的州与县,都量户口,分出上中下来。南阳在其中属于中州,南阳的州治所穰县,也是中县。   而今言尚突然提这么一句,姜六郎不禁眼皮一跳,干笑:“你别告诉我,穰县的户口变化很大……”   言尚轻声:“若不出意外,今年重新量制时,我就会离开南阳,而南阳刺史也要升官……但是姜家在南阳势力如此,怎好甘心离开?你也说,剿匪非一年之事,我的事是脱不了,但是你们若是剿匪,情有可原,是能拖在南阳不升迁的。”   姜六郎喃声:“如此一来,姜家就会支持我……”   他向言尚拱手道谢,不用多说,言尚给了他这房一个出路,还让姜家无话可说。心里乱想着言尚为什么这样帮他……姜六郎猜,应该是多年前言尚刚来上任的时候,刺史为了拉拢言尚,对言尚逼婚,所以言尚看刺史不顺眼吧。   -----   打发走了姜六郎,处理完了这件事,言尚继续办公。   他虽然在穰县有房舍,房舍离县令府衙也不远,但是言尚常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府衙中的。就如此夜这般。   言尚坐在黑暗中沉思。   静默地想着长安那边的事。   陛下刚给了他一道暗旨,要他将姜氏拖在南阳,一年之内都无法抽身离开南阳。   言尚接到这样的暗旨,便知道长安局面有变,皇帝要他控制住南阳这边。思来想去,剿匪是拖住姜氏的最好法子了。而若真的剿匪剿干净了,百姓也能从中受益。   只是……陛下这道旨意,是不是说明,长安那边要对秦王出手了?   言尚微蹙着眉,心想若是如此,是否会影响暮晚摇的婚事。   他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心想长安那边都说她和驸马形影不离,驸马也对她极好……她是不是终于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了?   言尚既难过,又为她高兴。他多希望她能走出旧日的影响,当个开心的公主,有幸福美满的婚姻,有一心向着她、心里只有她的驸马。   她如今地位那般,若是愿意出嫁,便说明是真心喜爱的吧?她嫁人了,他才能放下心。   言尚静静地垂头坐着,漆黑中,他摸索着站起,扶着墙,从墙上一机关掩着的空墙内,取出一黑檀匣子来。他重新坐下时,将匣子打开。   屋外檐下雨水滴答,屋中灯烛光一闪,照在匣子里的荷包上。   言尚伸手将荷包取出,手指摩挲着这些年来,他已经摸了无数遍的纹路。他俯眼看着这荷包,至今猜不出她绣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像水草,但也像大虫。   而说不定……她当初绣的,其实是鸳鸯呢。   鸳鸯双双归,她当初应该想的是这个吧。   他伏在案上,肩膀轻轻颤,又手撑着额头,缓和自己的心事。   言尚闭目,压下自己心头的涩然枯意。他只是坐在黑暗中看着这荷包,就如往日无数次那般。   但是她如今要嫁人了。   他说好要让她好的。   那就应永不打扰她,永远走出她的生命才是。   何况日后他也要成亲了……心里总是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对谁都不公平。   如同一团白雾坐在暗光下。言尚手指摩挲着荷包,闭上眼,既像是劝自己,又像是劝别人。他轻声喃喃:“摇摇,你要好好的。   “日后,我再不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   他心里想,摇摇是杂念那般多的一个人。   他怕她一想起他就生气,怕她一想到他就开始怀疑婚姻和爱情的意义。   他也怕她一想起他就留恋,怕她被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所以他要将长安的房子全都卖掉,所以他一点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要干干净净地断掉。   -----   爱如烈火,亦如寒水。   烈火绵延不绝,寒水渊渊成冰。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这么差的一个人,他帮她忘掉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事。   -----   暮晚摇这边,一路出行,离开长安。   中午休憩的时候,其他人在外面用膳,暮晚摇则坐在车中,并没有下去。她翻看着一本乐谱,心中研究着古乐的时候,车门打开,夏容神情古怪,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暮晚摇眉一扬,仍在低头看书:“让裴倾过来。”   裴倾过来后,便向暮晚摇请安。他看到暮晚摇翻乐谱,便想到她是如此有才华的女郎。听闻丹阳公主才乐双绝,他要如何才能听到她弹箜篌,奏古琴呢?   低着头看书的暮晚摇:“据说你安排的行程,和我们去金陵的路有点偏差。这好像不是去金陵最近的路。”   裴倾抿一下唇。   说:“是。”   暮晚摇淡声:“为何呀?”   裴倾:“此路不会去金陵最短,因为我们中途会经过一个地方。我们中途会经过,南阳。”   他盯着车中的公主,一目不错。   暮晚摇缓缓抬起眼来,注意力终于不在书上,而是放到了他身上。   暮晚摇冷冰冰:“你是找死。”   裴倾道:“臣是觉得,殿下对旧人念念不忘,也许只是记忆太过美化。臣即将是驸马了,臣实在想帮殿下挑出那根刺。殿下再见到那人,就会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裴倾重点强调:“有些人,是会变的。”   暮晚摇淡漠:“他不会变。”   裴倾:“没有人会如记忆中那般好。”   暮晚摇便看着他不说话。   裴倾心中紧张,极怕她发怒。毕竟是公主,毕竟她是君,他是臣。她若坚决不想去南阳,他根本无法阻拦。   暮晚摇缓声:“随便你。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有些人,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   三月中,暮晚摇一行人入了南阳境。   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下雨,淋淋漓漓,影响了车马的进程。雨水绵绵,下得人心烦意燥。   好在有马车。   只是丹阳公主和未来驸马并不坐同一车,因公主说她喜静,她要读书,不想听到任何人呼吸。而未来驸马向来逆来顺受,自然另坐一车。   车行在山道上,到了南阳境内,裴倾紧张地来告诉公主一声。裴倾比暮晚摇自己还要紧张很多,但是暮晚摇一直坐在车中安静地看她的书,对他们到了哪里完全不当回事。   她有时候会情不自禁,但更多时候她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忽然,马车咚地一声,摇晃颠簸起来,把车里的暮晚摇吓了一跳,头撞在了车壁上,痛得眼泪掉出。   -----   一行车马被陷入了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众人撑着伞,拼力将公主从车中救出来。暮晚摇火冒三丈,提着裙裾被夏容搀扶着,瞪着这些卡在路上大坑上的马车。   暮晚摇压抑怒火:“怎么回事?路上好好的,哪来这么大的坑?”   她目光望去,见这一行山道路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就算马车这会儿不陷进去,一会儿也要陷。   而众人不解,谁也不知道南阳在干什么。   这边人被困在这里时,夏容为公主撑着伞,裴倾领人去研究怎么把马车从坑里挖出来,而方桐立在公主身边,忽然:“呃。”   暮晚摇扭头:“怎么了?”   她顺着方桐的视线看去,刹那间,便静了下去。   -----   蜿蜒前道上,一路人大约听到了这边动静,向这边过来。那些人大部分穿着小吏服饰,当是这边的官吏。   但他们的为首者,白袍落拓,并不是官吏的样子。   他面容清隽多雅,仆从在后撑着伞,他衣袍却还是溅上了泥污。而他眼上罩着白纱,一径覆到眼后的纱带在风雨中轻扬。   他被小厮扶着手,被人指着路,向这边走来。   他声音清润:“各位贵人,初来宝地,尚未曾远迎,害贵人们落难,实在惭愧——”   -----   暮晚摇侧着肩,静静地看着言尚被人扶着走近来。不曾见人,他躬身就先行礼,先说抱歉。   看他眼蒙白纱,看他气质端然。   看他唇角噙笑,看雨水濛濛笼了眉眼,挡了视线。   -----   无数飞雪般的光从松树下飞来,天地如织,山林如烟。   遍天遍地,她立淤泥中,他如玉人白。   与他重逢时,正是雨水如洪,自天上而来。 第121章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 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 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贺新郎·读史》   -----   长安雨不停歇。   杨嗣刚从郊外军衙回来, 因下雨,街道上行人稀疏。他骑马在空荡的长街上疾驰,到一家经常来沽酒的酒肆前停下马。   当即酒肆门口有机灵的伙计前来拴马, 杨嗣则丝毫不在意身上被雨水淋湿,他直接抬步进酒肆。   酒肆因为下雨而客人稀少, 一楼的柜台前, 言晓舟戴着幕离,正与台后掌柜说话。   她正轻声细语地向掌柜介绍自己放在柜台上的一坛酒:“这正是灵溪酒, 我亲自酿了三年才成。掌柜不如尝尝这酒, 再说值不值这个价,如何?”   掌柜笑道:“当真是灵溪酒?小娘子莫诳我,我这酒肆来往的客人可不少是达官贵人,若是他们说是假的,我店中招牌砸了,可是要找娘子算账的。”   言晓舟含笑:“正要说这个呢。掌柜随时可来找我算账。只是这酒价……”   原来, 言晓舟是来酒肆卖酒了。   言三郎和言晓舟到底没有将房子卖了,因暮晚摇不允许不知根知底的人住在自家对门。言三郎还有些愁怎么跟自己的二哥交代时,暮晚摇就和她那个未来驸马一同离开长安了。   这对兄妹商量一下后,决定给二哥去个信,先在二哥的家里住下,以考试为主。   那掌柜即便隔着幕离,也隐约看出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说话轻轻柔柔,声音又好听,楼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乐得在这里和言晓舟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价,和小娘子说得高兴。   忽听青年自外而来的朗声:“店家,沽酒!”   杨嗣踏门而入,向这边走来。   那店家连忙停了自己和言晓舟的聊天,高声应了一声。言晓舟看店家着急,便猜来的客人身份非同寻常,她借店家要忙着应对身后的缘故。三言两语定了价。   店家没空讲价,连忙应了。   杨嗣手撑在柜台上,垂眼慢声:“店里有没有来什么好酒?”   他垂下的视线,看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女郎。一袭幕离,从头裹到脚。白纱幕离后,女郎的胭脂纯色长裙十分鲜妍。他面无表情地,脑海里却想回想自己方才进来时听到的这位娘子的说话声。   常年的陇右军人生活,让他养成了一种和往日杨三郎浑然不同的习惯——他会注意自己身边接触的每个人,防止对方是边关的细作,来套自己的话。   杨嗣觉得这位娘子的声音很熟悉。   那种又轻又糯,还有些南方人独有的吴侬软语的感觉。说话像是唱歌一般,声音清婉柔和,不是长安人的样子。   他修长的手指扣着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觉到那幕离后的女郎在凝视他。杨嗣扣着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这时,店家笑问杨嗣:“店里刚到的灵溪酒,三郎要不要尝?”   杨嗣漫不经心:“唔。”   立在他对面的少女一声轻笑。   杨嗣蓦地抬眼,眼睛如鹰隼锐利,笔直射向对方。那幕离后的娘子大约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气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但言晓舟只退了两步,就镇定下来。她屈膝行个礼,柔声解释:“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会做生意而已,绝无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误会了。”   言晓舟此时已经认出了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来长安城前在山路小溪边救的郎君。但是明显这位郎君对人十分有戒心,言晓舟也没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释一句。   在店家将一串铜板给了言晓舟后,言晓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郎君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拿过自己的伞,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亲自为杨三郎沽酒。杨嗣目送着言晓舟的背影,脑海里还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脑中如被电击,将方才那年少娘子的声音,和自己前不久刚听过的声音对上了——   那个送他去驿站的一对兄妹中的妹妹!   那婉如唱歌般的吴侬软语,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杨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转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后呼唤不住,杨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间大雨茫茫,根本不见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门口的伙计刚为郎君牵好马回来,看到杨三郎出来,连忙赔笑脸:“郎君放心,马已经拴好了……”   杨嗣:“把马给我牵来!”   伙计:“啊?”   杨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伙计把马牵回来,而是直接闯入了雨丝连绵的天地间。他熟悉长安,目光一寸寸梭过周围的建筑,当即向一个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时而在巷中奔跑,时而翻墙跃树,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弯弯绕绕的巷子。   巷子口,杨嗣喘着气,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视线模糊中,他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言晓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车。   杨嗣:“哎——”   车门关上,车夫赶马行路。禁闭的车门,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杨嗣不管人家马车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声向马车喊:“我们还会见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辆马车已经拐向一条街、要消失在他视线中时,车窗打开,言晓舟向这边看来。   她在车中坐着,分明没有再戴幕离。杨嗣视觉远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后的光线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车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齿,眸心莹黑。   如一道闪电袭来。   杨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不染尘埃,剔透晶莹;眼眸微弯,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纯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聪明。她并未说话,只是隔着窗,向这边轻轻摆了摆手。   杨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认出他了?   杨嗣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半晌,他兀自笑出声。   -----   当夜杨嗣去东宫用晚膳。   太子见他一脸高兴,不禁问:“什么好事儿?”   杨嗣:“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我的梦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长得很好看吧?”   杨嗣笑而不语,但只一会儿,他就仰头大笑出声。   太子不禁摇头笑:“德行。”   一会儿太子喃声:“也好。你早该成亲了。”   能够跳出这摊淤泥便好。   太子便对杨嗣的梦中女郎十分感兴趣,细细询问对方家世如何,杨嗣是一问三不知,然而却十分有兴趣和太子就此说道说道。二人鸡同鸭讲半天,杨嗣这混不吝的样子终是把太子弄得烦了,不再搭理他了。   -----   这一年雨水多。   长安在下雨,南阳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阳县令和节度使一起对山匪进行剿灭,和山匪斗智斗勇许久。但是一下了雨,这剿匪就被拖住,双方都着急。   更麻烦的是,言尚亲自去看情况,他们在山道上挖的那些专用来坑山匪的大坑,没有将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过南阳的贵人们的马车给困住了。   言尚当时就在山上,当即不顾自己眼上的伤,亲自来致歉。而对方要求他们赔礼不提,先要在南阳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赶路。如此小事,言尚又岂会拒绝?他身为县令,即刻当着对方贵人的面,运用职权,要调用城中的房舍给对方。   对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约这些贵人觉得他一个县令的府邸是此间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这也无妨,只要对方不嫌弃就好。   如此,暮晚摇一声未吭,指挥着裴倾和言尚说话,轻而易举定下了接下来的住宿安排。   于是,县令府邸中的一间厢房处,裴倾在门外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他推门而入。原本在屋中为公主擦发的侍女们向他行个礼,退出了房舍。   裴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软罗长裙铺在榻下,她纤长的手指托着腮,腮如玉雪,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裴倾略有些恼:“殿下,我们为何要在此间住下?”   暮晚摇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离接触,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倾一怔,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来方才殿下在山上那点儿时间,想到了这么多。”   暮晚摇没说话。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过来,她半个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站在了五步开外,笑着向他们行礼,而她盯着他眼睛上覆着的白纱,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她逼着裴倾和言尚对话,强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吩咐裴倾:“我不想和他相认,他现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从们叫我‘殿下’,换个称呼。还有,言尚身边有几个仆从是旧人,是认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胁一下,不许他们告诉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头,淡声:“就说,我只是路过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们胆敢让言尚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留他们性命。”   裴倾面容和缓得更多。   他眼睛温柔地看着暮晚摇,欣喜她如此反应。他连声应了,说自己要去嘱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倾半晌后迟疑道:“我今日才见到言二郎……嗯,虽然他确实风采不错,但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县令,我实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区别,我不知殿下当初为何会喜欢他。”   暮晚摇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倾正不解,门外侍女敲门,声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嘱咐婢子来向二位致歉,晚上请宴向两位贵人赔罪。郎君又说,几位初来乍到,南阳未曾有准备,我们郎君怕两位住得不便,特意让出了自己的房舍给二位。不知二位贵人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我们郎君会一应安排。”   裴倾有意为难:“我二人还好,只是仆从们……”   门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们郎君已经为他们备下了干净的衣物和姜汤。我们郎君说,论理,他也该为二位准备。只是二位贵人出身,恐不会随意用外人准备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请了裁缝来府上为二位制新衣。”   裴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唇角笑意加深,继续侧过脸去看窗外雨,显然她对言尚会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数。   暮晚摇对裴倾低声:“问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   言尚的眼睛应该没有大碍。   侍女说,他们郎君刚来南阳时,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见强光,好似受过旧伤。后来时间长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时间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伤到了。于是这两日就蒙上纱,也一直在敷药,很快会好的。   暮晚摇起身对裴倾说:“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倾:“……”   他没有阻拦,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担心的只是对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拦着,拦不拦得住另说,恐怕暮晚摇一心挂念,反而不美。   暮晚摇因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开口说话,怕他认出自己,便带了充当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将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带上了这两年渐渐出头的秋思。   因为夏容这两年就要嫁人了,身边更多的活都安排给秋思。暮晚摇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较活泼爱说笑,她和这个刚刚十五岁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摇保证:“娘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言二郎认出我们的。”   -----   言尚回到府邸,刚刚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两个小厮站在他旁边,一个小厮在拿换下的纱布等物,准备给郎君的眼睛敷药。而另一个小厮是云书,云书正满脸憋屈地站在那里发呆,满心纠结。   公主殿下一进他们的府邸,他就认出来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卫长方桐一道弹指过来,点了他的哑穴,云书当时便一个字都没说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来威胁他一番,不让他说出公主的身份……云书只能祈祷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过南阳,不要在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让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伤心。   云书纠结中,门外传来清脆微甜的侍女声音:“府君在么?我们娘子关心府君的眼睛,过来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礼了,如此让尚惭愧……”   他忽而一无话,因听到“吱呀”声,竟是门直接被推开了。言尚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一顿,心想这位……裴郎君未来的夫人,似乎有些没礼貌。   暮晚摇见到屋中的两个小厮,云书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她撩着自己耳边的发丝,对云书眨眼一笑。云书脸色便更怪,然后暮晚摇才看向言尚。她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一遍,见他蒙着纱布的脸上,脸颊瘦削,颧骨完全没有肉。   他在自己的舍内也衣冠完整,丝毫不因为他们的仓促到来而慌张,但他衣服和在山上时已经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看着十分清矍,苍瘦。   暮晚摇盯着他片刻,又看到小厮手里的纱布。她一顿,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笑眯眯:“哎呀,郎君在为眼睛敷药么?正好我们娘子家中有人是医术圣手呢,我们娘子帮郎君包扎一下眼睛吧。”   言尚温声拒绝:“不必了,怎敢劳烦夫人……”   暮晚摇挑眉:夫人?!   他提醒她什么呢?   暮晚摇被他激起了挑衅欲,向言尚走过来。言尚听到了脚步声,还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向后侧身,云书连忙来扶他的手。于是借着云书的扶持帮助,言尚退让开。   暮晚摇跟上他的脚步,拽住了他的手腕。   言尚伸手拂开,手指隔着袖子,都注意着不碰到她的肌肤。   他似随意地向后退,暮晚摇则是有意地向前逼。   香风缕缕,若有若无。   言尚仍温声:“夫人千贵之躯,怎能为这种小事操劳。何况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徒让夫人关心,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夫人涵养,让尚十足钦佩,想来裴郎君亦是和夫人一般的人物。裴郎君没有陪同夫人一同来么?”   暮晚摇:“……”   她示意秋思开口,把这人的话堵回去。秋思半天找出一句话来:“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娘子只是为你上药而已。你未免太过避讳。”   言尚温柔笑:“我并无这般意思,夫人误会了。只是我已有婚约,未婚妻子玲珑可爱,又娇憨天真。我与夫人自然坦荡无畏,但人多口杂,我实在不愿因为这种小事,让妙娘多想。”   秋思愕然,心想完了。   她扭头去看公主,果然见暮晚摇脸色刷地冷了下去。云书僵硬,额上都要滴汗了。言尚唇角噙着礼貌的笑,向暮晚摇诉说他对他夫人有多关爱,而他越这么说,暮晚摇脸色便越难看。   她掉头就走。   秋思连忙追上去。   言尚听到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坐下。言尚忽而向云书低声:“你方才为何那般僵硬,你紧张什么?”   言尚观察力如此,云书压力一直很大,他忍着自己的结巴:“我……没紧张啊。”   幸好言尚好似被什么难题难住了一样,并没太关注云书的态度。言尚蹙了眉,困惑地:“她的声音好耳熟,我在哪里听过。”   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过秋思的声音。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道声音找出来,并非易事。   -----   言尚出着神,反省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怔忡。   言尚心中想,那位夫人身上的香……   她靠近时,他心跳得厉害,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他想贵族女郎们用的香,其实不过是那么几种。   并不特殊的。   那他为何当时心跳会那么不自然,脸颊会不受控地升温?   言尚困惑地蹙眉,弄不懂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有些烦恼,有些不解,又有些颓然。他心中胡乱地想,莫非是因为自己太久不和女郎离这么近说话,才会反应如此?   哎,言尚啊言尚。   你怎能如此龌龊。   -----   暮晚摇被言尚那口口声声的“夫人”气得不轻,也被他刻意强调的未婚妻子弄得兴致大减。   看他眼睛虽然蒙着纱布,但他能言善辩、状态好得不得了,暮晚摇就懒得搭理他了。   而暮晚摇不去刻意找言尚,最放心的,莫过于裴倾了。裴倾心中喜悦自己特意绕来南阳的决策如此正确,果然公主多见言尚两次,就会发现言尚很普通,相信再待两日,暮晚摇就会对言尚彻底失去旧日感觉。   只是来南阳一趟,暮晚摇总待在屋子里有些无趣。裴倾就打听了南阳一些有趣的古迹,想和暮晚摇一起去玩耍。   暮晚摇在府上也是待得无聊,何况言尚早出晚归,一个瞎子还天天积极办公,匪夷所思。暮晚摇便任由裴倾安排行程,一道和他出去玩。只是裴倾当然不是只是想和公主出去玩,他还想近一步弄差暮晚摇对言尚的印象。   于是这一日下午,暮晚摇和裴倾坐在马车中回返府邸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暮晚摇听到外面的喧闹。   她疑声:“怎么回事?”   裴倾先开了车门,道:“好似是言二郎被人堵了。”   暮晚摇便向外看去。   她见到他们的车马,正停在县令府外头。而言尚从县令府出来,他被云书扶着手,走路有些不便。但他一出来,就被四面八方的百姓围住了。云书吓了一跳,跟在言尚身后的韩束行蓦地抽出了刀。   言尚厉声:“韩束行,把刀收回去!不得对百姓挥刀。”   韩束行不甘不愿地收回了刀,只是努力护在言尚面前,不让眼睛不便的言尚被百姓们挤到。言尚声音温和地劝大家安静下来、先说是什么事,但他声音清和,淹没在百姓声音中。   韩束行扬高声音,怒道:“你们县令都因为剿匪眼睛受伤了,你们这般吵闹,再弄伤了他,看谁管你们的事!”   这般一说,果然乱七八糟的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听到四面声音终于静下,言尚叹口气,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来堵县令府?”   百姓们推来推去,派出一个代表来:“府君,这雨已经下了两个月了。再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么办?南阳会不会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们官员哪里做错了事,惹了老天发怒,惹了龙王爷发火?我们要不要向龙王爷献献祭品?”   言尚:“……献什么祭品?”   百姓们兴奋:“我们选出了一对童男童女!送给龙王爷,他老人家就会平息怒火,不会再大雨淹我们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边的裴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只是掀帘看着对面被愚昧百姓们围着的言尚,暮晚摇眼睛幽黑,并不说话。   言尚温声:“诸位弄错了,祭祀龙王爷,不是这般祭祀的。诸位且听我说,南阳并未惹上苍大怒,上苍那般日夜操劳,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该关注长安,怎会注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当是龙王爷打了瞌睡才是,无妨,我们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倾这边,便听言尚说什么祈晴、什么感天动地……裴倾:“言尚疯了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这样哄骗百姓?”   暮晚摇淡声:“因为你们的大道理,寻常百姓是听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兴,下雨是老天生气。收成好是老天赏脸,收成不好是老天惩罚。读书是窥探上天旨意,不读书是上天恩惠。   “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想法。   “你现在告诉他们刮风下雨都是日常,不必惊慌。他们会觉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兴教。”   裴倾看向暮晚摇,眼神古怪。他从没想到一个公主,能有这样的认知。他说:“殿下如此关心民生……”   暮晚摇:“我不关心。”   她停顿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诉我的。”   裴倾:“……殿下好似三年来,不曾和他联系。”   暮晚摇:“他走前给了一道折子。除了建议我如何韬光养晦,还讲了他小时候行走江南时的见闻。”   雨水噼里啪啦,声震如雷。   裴倾一时心中酸涩,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会。”   暮晚摇没吭气,她眼睛看着那边百姓们簇拥着言尚去一个方向,便吩咐车夫:“跟去看看。”   裴倾登时心中难受,他本意是让暮晚摇看言尚的笑话,而今却是暮晚摇主动要跟去看看的。   -----   原来言尚答应这些百姓,为南阳祈晴。   南阳霖雨,从二月一径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们围着,吩咐关闭坊市各门。他安排在南阳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台,台上置坛及黄幡,众人祷告以祈天晴。   暮晚摇的马车停在一家茶舍的门口,见到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都一个个跪在台下,口上念念有词地祈祷雨停。官吏们如临大敌,在其中梭巡,最怕这时候有人趁乱闹事。   百姓们和官吏们发生着冲突,官吏们让百姓们分散开,或者干脆回家去,百姓们则吵着要是雨不停怎么办,官吏们在害他们。   吵嚷中,他们忽然抬头,见到言尚被人扶着登上了台。   雨水从四面八方浇灌而来,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湿,他眼上所蒙的纱带轻扬,更衬得他苍白清逸。他立在高台上,就这般坐下,向下方诸人拱手。   言尚道:“我亲自于此祈晴,烦请诸位乡亲莫要争执,恐惊了天意。”   百姓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们的县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轻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里,看着巫师们祷告,看着巫师们戴着面具跳舞。风雨从四方袭来,飞上他早就湿透的衣袍。   他便看着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渐渐的,下方的骚乱平了下去,百姓们肯听官吏们的安排分散开,不再聚在一起。他们安静地在下面看着巫师们祈祷天晴,再不乱说话,不乱走来走去。   从天亮到天黑,整整三个时辰。   每当焦虑时,他们抬头看一眼仍静坐台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静。   -----   整整三个时辰,这里除了巫师们的祷告声,除了雨水声,再听不到人说话声。   坐在车中,裴倾看得出神,暮晚摇看得专注。   她坐在车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岭南那场雨下,他背诵《硕鼠》时的样子;又想到当年刑部大牢中,他与她争执民生……而今她看着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着这些百姓,帮着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鹤,他如珠玉,他是发着光一般的人。他让人不由自主地仰视他,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暮晚摇目光一眨不眨,她嘱咐外面的侍女:“去找干净的男子衣裳来。”   裴倾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心中酸涩,自愧无比,根本说不出阻拦的话。   -----   只是巧合,黄昏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们却不觉得这是巧合,只觉得是他们的府君感动了上苍,欢呼不已。   言尚被云书从台上扶下来的时候,全身湿透,满身冰凉。他颜色苍白,手都有些颤抖。忽而,他听到云书又憋屈、又讶然的声音:“……娘子!”   言尚抬脸。   暮晚摇由侍女们撑着伞,她手臂搭着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这边走来。   下一刻,一件裘衣,披在了精疲力尽的言尚身上。   女子温软的身体靠近,她踮了脚来为他披上衣裳。她一言不发,呼吸却拂在他脖颈处,让言尚出神。她手指按在他后颈,示意他低头,为他系好领口的带子。   言尚怔忡,再次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猛然察觉自己身上被披了什么,当即愕然,觉得如此太过不妥。言尚向后退,却不妨暮晚摇正踮脚为他系衣带。他这般一退,当即把她带得惊呼一声,被他扯得趔趄。   言尚心如重击。   又听到百姓们扑过来的声音:“府君!府君,多谢府君……”   言尚伸手拽住被他扯得跌撞的女郎,不让她摔倒。他又恐惧那些百姓们不知进退,因太过热情而撞到了娇弱的她。如此一来,他竟是伸手接住了跌过来的她,将她抱在了怀中。   她的脸挨上了他脖颈。   刹那间,他脸颊如被火烧,抿起的唇角浮起一丝不自然的弧度。他抱着她,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手拢着她,他掩饰自己的心跳,可他手指搭在她背上,却千钧一般,禁不住手指颤了颤。   ……是她么?   -----   裴倾声音跟上来:“……娘子。”   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臂,将她推开。   暮晚摇抬头看一眼他,见他面色如常,她也给他披好了裘衣。暮晚摇没说什么,便这样被裴倾带走了。裴倾回头,看眼身后那眼蒙白纱的青年郎君。裴倾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又一句说不出来。   ……有人如斯,他又能说什么呢?   -----   脚步声凌乱,言尚茫然地立着,辨别不住周围有谁来了,又有谁走了。   空落落地立了一会儿,言尚轻声问身边围过来向他道谢的一个百姓:“方才离开的那位女郎,她眼睛……是不是有些圆,眼尾又上勾,像是……猫一样?”   这个百姓点头:“对对对!特别勾人的眼睛。哎呀,那娘子真好看……”   言尚怔怔立在原处。   他又脸红如血,又心伤如碎。他既喜悦,又难过。   -----   他知道她是谁了。 第122章   应付完百姓, 言尚回到住舍, 一直魂不守舍。因他眼睛成了这样, 夜里点不点灯变得不重要, 于是他便坐在黑暗中, 独自出神。   那个未婚夫,人称“裴郎君”, 应该就是暮晚摇的未来驸马, 裴倾了。   言尚心里在想下午时他从台上下来后, 她过来给他披衣。她的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地抚一下。她靠在他怀中, 睫毛轻轻地刷过他的脖颈。   他的身体,好像完全记得她。好像她只要靠过来,他还没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先行苏醒。   言尚又在想更早的时候, 当在山道上和他重逢, 看到他出现,她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   言尚有些恼如云书、韩束行这些人,应该早就知道是暮晚摇,可是他们也许是被暮晚摇威胁着, 谁也不告诉他。   他便一直不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   越是想这些, 言尚越是感到难过。他一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怀中那颗心脏,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疼痛。他感受到暮晚摇的变化, 换在三年前,她怎么可能安静地看着他,却不过来戏弄他……她变了,长大了,成熟了。   知道什么可以靠近,什么不可以靠近。   而这些都是血淋淋的成长代价。   抛却了下午时认出她时那片刻的激荡和欢喜,到了晚上,言尚难过的不行,他近乎自我折磨般地想这些。越想便越恨自己,越想越觉得她变得这般安静成熟,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她依然活泼爱闹,依然趾高气扬……   他一直恨自己出现在暮晚摇生命中,让她再一次受到人与人情感的伤害。尤其这一晚,他更加恨自己的坏。   当她乍然出现时,比起满心惊喜更多的,便是言尚对自己的否认和折磨。   所以他更是跟自己强调不要去靠近她,不要再去影响她。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动什么情,得到什么爱。他最不应该去害暮晚摇伤怀的。而今她有了对她好的裴倾驸马,他更该远离她才对。   -----   言尚认出了暮晚摇,却什么也没说,只当仍不知道。云书等人每天为了瞒住他那个人是暮晚摇,便整天辛苦做戏,言尚也不说。   他其实也没必要说。   因他第二日就得了风寒,发烧发得厉害,病倒了。   暮晚摇和裴倾用早膳时,裴倾跟她说起离开南阳的事。   暮晚摇正在出神,裴倾说了两遍她才听到,她道:“不是你要好好看看言尚么?这才看了两天,你就不想看了?”   裴倾情绪低迷,自嘲道:“昨日见言二郎雨天祈晴,他在雨里坐了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百姓都在看着他,殿下也在看他……我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再待下去,也许自取其辱。”   他怔然道:“……来之前,我以为他是沽名钓誉,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   暮晚摇低头喝口茶,心想她喜欢过的人,怎么会不好。   她一直对裴倾很无所谓,她如何努力都对他提不起一丝热情。她之前总是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又总是时不时地对裴倾觉得厌烦……然而今日裴倾这般夸言尚,暮晚摇竟难得的对裴倾生了点儿高兴的心情。   裴倾再次催促暮晚摇和他离开南阳。   暮晚摇心中犹豫,没说话。   她心里想自己该离开了,因她昨日为言尚披衣时,她靠近他时,心跳声比雨声还大。那是她平静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得这么厉害。暮晚摇当时便骇然,怕自己再待下去,对言尚放不开。   她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但她真的怕过两天,她就控制不住。   但是暮晚摇又不愿意离开。因为她记挂言尚的眼睛。   看不到他眼睛复明,她心中就会充满自责。时间过去了三年,她开始回想当初牢狱之灾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自己放任的责任……暮晚摇这般不说话,裴倾心中不禁凉下。   暮晚摇犹豫着:“待我写封信,找个名医来这里,我们便先离开吧……”   裴倾正要高兴,侍女秋思哒哒哒地从外跑进来。隔着帘子,秋思紧张道:“娘子,言二郎病倒了。”   暮晚摇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于是,也不准备走了,也不准备收拾行李了,暮晚摇被侍女们拥着去看言尚了。裴倾起身,看她走得那么快,他呆了半天,心中颓然无比。   -----   言尚醒来时,觉得自己周身都出了汗。可是他疲累无比,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等缓一缓,再起来去洗浴。   而他便这样静静地躺着。反正睁眼闭眼,在他眼里都是一片黑。   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最近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黑暗为伍。而且眼睛看不见,其实能让他静下心,想更多的事……   言尚便这样发着呆。   忽然,他闻到一阵女郎身上的香气。他心生骇然,浑身紧绷,下一刻,便感觉到床板压了一下,有人坐了过来。言尚愣了愣,开始觉得看不见不好了。   暮晚摇不知道坐在这里坐了多久,他竟然到此时才发现……言尚心潮起伏时,忽觉得自己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他僵硬,纠结了一会儿,心想随她去了,他当不知道好了。   -----   暮晚摇坐在这里看言尚看了一个时辰了。   傍晚时他的烧便退了,仆从又喂他喝了点儿粥,暮晚摇全程这么看着。后来仆从们走了,暮晚摇就看着言尚昏睡。她坐在床畔边看他睡觉,竟然丝毫不觉得厌烦。   他可真是静。他睡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动,也不翻身,老让暮晚摇怀疑他是晕了还是睡了。   而再好看的人,看一个时辰也会看得不耐烦。   暮晚摇心中挣扎许久,心想反正他睡着了,她还是想碰一碰他。心中刚下定这个决心,暮晚摇便心里为自己欢呼鼓劲,坐到了床上来。她向他修长的手指伸了过去,第一时间,先把他的手握在了手中,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玩。   言尚心中无奈,想:也好……反正只是手而已。   但是暮晚摇很快不满足。   言尚腰僵了一下,因他感觉到女孩儿柔软的手指,隔着单薄的中衣,搭在了他腰上。暮晚摇伸出自己的拇指和中指,比出一个长度来,她手指在他腰间徘徊……   言尚面上浮起桃红色,腰被她弄得越来越僵,他又得努力让自己装睡……他听到暮晚摇小小的声音:“腰好细呀。”   言尚怔住,像是被闷棍敲来。   她的声音软软的,沙沙的,他三年都没有听过了。   暮晚摇不满地说了第二句:“比以前还要细。你真的瘦了好多啊。”   她又自我满足,沾沾自喜:“不过我的腰还是比你细。”   言尚:“……”   他唇角忍不住绷住,忍着那股儿笑意。他脸上更红,心想她都在想些什么啊……不,他不能这么想,他应该想她怎么能这样玩他。   她已经有未婚夫君了,怎能在旁的郎君房里待这么久,还玩人家?   言尚陷入这般纠结中,倾而,暮晚摇倾下身来,抱住了他。他手指忍不住跳了一下,感受到女郎纤柔的、水一样的身体,揉入了他怀中。言尚手足无措,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他该寻找合适的时间醒来吧……不能让暮晚摇这般胡闹了。   但是在这种挣扎下,言尚白纱下的眼睛睁大,他心中涌起一丝渴望。他想看一看她……他想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他都不能看一看她。而等他眼睛好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   他始终不能看她一眼。   暮晚摇脸埋在言尚怀中,她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有些心满意足的快乐。每个人和每个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言尚身上的气息便是那样清清淡淡的,阳光一般,海水一般……   暮晚摇忽而一顿。   听到了自己脸下那剧烈无比的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猛。   暮晚摇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她看到言尚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脸上浮起的红色……他在装睡!   暮晚摇皱眉,心中顿生不悦。   他……对一个陌生女人的靠近,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淫荡!   龌龊!   恶心!   不守……夫道!   不是说快成亲了么?他对除了他未婚妻的女郎,身体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暮晚摇刷地起身,丢开了他,她冷冷地站在床沿边,怒瞪那个装睡的男人半天,转身便走了。   -----   暮晚摇便再不去看言尚了。   但是她还是给长安写了一封信,让侍御医中一位眼科圣手离开长安来南阳,就以她的名义,让人来治眼睛。   南阳雨停了,因为恼怒言尚,暮晚摇愤愤不平地开始吆喝让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南阳了。裴倾那边自然高兴不提,言尚这边也不阻拦,还让人来问两位贵人需不需要南阳本地的特产,他让人送些给二位。   他的好意都送到厢房门口了,却被暮晚摇全都退了回去。   暮晚摇冷冰冰:“不需要他的假好心!”   这一晚,暮晚摇因莫名的情绪低落,而坐在园中发呆。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府上生起了灯笼,一层清寒夜雾笼上府邸。迷雾重重,云涌长廊。   坐了很长时间,身后跟随的侍女秋思都站得有点儿身体麻了,正要劝公主回去时,一直坐着的暮晚摇眼睛动了动,向一个方向看去。   暮晚摇和她的侍女便看到长廊另一头,言尚走了过来。   他身边没有仆从陪着,他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和柱子过来。清薄的春衫在夜风中徐徐飞扬,他的面容一贯温润,哪怕经常被台阶绊到。   言尚走路走得十分小心,但是这么大的院子,他做瞎子才不过一个月,真不熟悉每一个地方。他又要被一个台阶绊了时,左手忽然有人托住,扶住他的手臂,手掌向上,纤纤五指贴住他的手腕。   言尚一僵,然后便要退。   暮晚摇不让他退,抓着他手臂。她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代她开口:“郎君,你莫慌,是我们。我们娘子在院子里休息,正好看到郎君过来,见郎君要摔了,才过来扶一把。”   秋思代自己好奇问:“可是郎君,你身边的仆从呢?你一个人出来好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暮晚摇托着言尚的手臂,赞许地看一眼秋思:问得好。也是她想知道的。   言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知道是暮晚摇扶着自己,他便更加不自在,又很怀疑自己的衣裳有没有穿好,是否有哪里不妥。但他很快摒弃自己这些杂念,暗自羞恼自己的不庄重。   言尚温声回答:“不是大事,我临时想起一些公务,便想去县衙一趟。这里离县衙并不远,云书被我派去传一些话,我便寻思着自己能不能过去县衙。”   他羞愧道:“如此看来,我有些高估自己,惊扰夫人了。我还是回房吧。”   秋思在暮晚摇的眼色下,连忙道:“不用呀!郎君,反正不远,我们陪你去县衙走一趟好了。”   言尚推拒,暮晚摇这边坚持,言尚推拒不了,只能接受。   于是他便这样被暮晚摇扶着手臂,一路向府门外走去。   不管一路走来,仆从们脸色有多古怪,秋思只笑嘻嘻地跟在两人身后,瞪开那些想来打扰公主和言二郎的人。她正是十五岁时最为活泼青春的年龄,看到自家公主扶着言二郎,二人的影子落在长廊上,秋思看着,便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公主风流雍容,言二郎神清骨秀。   这般般配,怎能让旁人来打扰?   秋思和之前的春华、夏容都不一样,她没有见过暮晚摇最艰难的时候,只见过公主一路权势越来越高的时候。所以在秋思眼中,公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从来就不会觉得公主有了驸马就如何如何。公主才是最大的,公主就算嫁人了,想养面首都不用理会驸马。何况公主现在还没嫁呢!   -----   各怀心思,这样诡异地出了府。   言尚被暮晚摇扶着的手臂都觉得麻了,他一路当作不知是她,脑子里又在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劝退她。然而暮晚摇却很高兴,大约她觉得为一个盲人引路很好玩,便引路引得格外认真,爱上了这种感觉。   察觉暮晚摇玩得很高兴,言尚无奈一笑,觉得自己看不见,好像给她提供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让她又装哑巴,又不和自己相认,还悄悄对自己逗来逗去。   几人眼见要出府了,秋思哼着小曲,眼睛随意地往四下看了看,示意碍眼的仆从们让开,不要挡公主的路。不想秋思这么随便一看,竟然看到府门口的墙壁上,映着草木摇晃,晃动的草木间,一条蛇吐着信子越爬越高。   秋思当即一声尖叫,吓得跳起来:“蛇!有蛇!救命——”   暮晚摇没看到什么蛇,但她被侍女惨烈的尖叫声吓到。她也尖叫了一声,整个身体一哆嗦,抓着言尚的手用力。她叫得带一声泣音,跟着秋思一起跳了起来。   秋思吓得只能躲远,但是暮晚摇身边有言尚。   暮晚摇尖叫着扑入了言尚怀中,抱紧他,呜咽惨叫。   耳边骤然炸开的一前一后女孩子的尖叫声,让言尚的耳朵一阵发麻。然后暮晚摇扑入他怀里,她吓得在他怀里哆嗦,口上嚷着:“蛇!蛇!”   言尚抱住她,手搂在她后背上,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好了好了,别哭……”   他侧一下脸,知道旁边肯定有仆从,便问道:“草丛里有蛇?”   在两个女郎一前一后尖叫的时候,就有仆从被吓到,跑过来看。秋思一溜烟躲得几丈远,一个仆从小心进入草丛中,查看半天后无语:“郎君,只是一根树枝而已。”   秋思抱着柱子,从柱子后探出脑袋,嚷道:“你看错了吧?我真的看到蛇了。”   于是言尚怀里的暮晚摇便更是抓紧言尚的衣衫,抖了一下。   言尚手一直抚着她后背,见她还在怕,他不禁忍笑:“怎么会有蛇呢?别怕,没什么的……有我在呢。”   仆从们面面相觑,见自家郎君搂着那个别人家的女郎柔声安慰,不禁脸色古怪。但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尴尬地退下。只秋思躲在柱子后,还抚着自己脆弱的心脏,念念有词:一定有蛇。   言尚搂着暮晚摇立在府门口,低声哄了半天,才让她从他怀里抬起脸来。她哽了半天,这会儿抬起脸时,正想跟言尚说一句话,就觉得言尚身子忽的僵住了,脸色有些不自然。   暮晚摇后知后觉:哎对呀,他正抱着她呢。   言尚抱她的手臂僵硬,低声说一声:“唐突了。”   他又恢复了那正儿八经的样子,要轻轻推开她。暮晚摇不做声,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言尚侧过脸来,虽看不到她,却能想象到她忽然又犯倔的样子。   他低声:“我知道、知道你受到惊吓,需要人陪着……但是,但是这样、于理不合,我这就为夫人找你未婚夫君……”   暮晚摇烦躁:她才不要裴倾!   裴倾这会儿出现,她会烦死!   正是两人这般较劲的时候,裴倾的声音从府门口的方向传来,忍怒的:“你们在干什么?”   裴倾从外进来,便看到言尚搂着公主,低头和公主说话。那般亲昵,成何体统!   -----   言尚反应过来,向府门口的方向怔然“看”来。   暮晚摇还抓着他手臂,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一动未动。言尚听到她好似还抽噎了一声,好像压根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回过神。   听到裴倾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言尚瞬时紧张,心生慌乱。   他反手握住暮晚摇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而迎向走向这边的裴倾,言尚唇角微僵,声音求和一般低:“裴郎君,你先冷静。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般……娘子她是被一条蛇吓到,是我见她受惊,情不自禁安抚了她,此事和娘子无关……”   暮晚摇懵懵地被言尚拽到身后,听到他突然不叫她“夫人”改叫“娘子”,她眼睛眨了眨。   裴倾气急败坏:“你让开!”   言尚后退,却不肯将暮晚摇让出来被裴倾带走。他听出了裴倾话语中的火气,只担心对方会因看到的那一幕,而去伤害暮晚摇。   言尚心中羞愧无比,口上却坚定劝道:“当真与娘子无关,人常说眼见未必为实……”   暮晚摇回过神了。   她躲在言尚身后,被言尚抓着手臂,听言尚越这么说,裴倾越是生气。暮晚摇唇角不禁噙上笑,调皮地从言尚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两个男人一个要带走她、一个不肯放她被带走。   裴倾:“言二郎,我能怎么伤害她?”   言尚一怔。   然后听到了贴着他后背,暮晚摇一声促狭的笑。   紧接着,言尚瞬间醒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是啊,裴倾能对暮晚摇做什么呢?暮晚摇的身份可不是普通的女郎。她是公主啊。一个还没有嫁进门……娶进门……尚进门的驸马,再生气公主和其他郎君拉拉扯扯,又能对公主做什么呢?   是言尚自己心乱,将暮晚摇当成了普通女郎,怕裴倾会骂她打她,才护着不让裴倾碰到暮晚摇。   这份心思太可笑了。   言尚愧得说不出话,怔立原地,裴倾见他终于反应过来,心里也是一阵发苦,叹口气。   裴倾不禁心想:昔日言二郎和公主殿下感情是有多好,言二郎才会忘了暮晚摇公主的身份?   言二郎才会情不自禁下,用待寻常女郎的态度去对待一个公主?   难道公主不会说他以下犯上么?难道公主会让言二郎那般靠近她么?   -----   裴倾不觉想,自己和公主的婚事……大约、大约要不成了。   -----   回到房舍,暮晚摇坐下喝茶,若有所思。   裴倾立在旁边,低声劝她少和言二郎走那么近。   暮晚摇不耐:“聒噪。闭嘴。”   她手指搭在额头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裴倾在她耳边叽叽歪歪念了一路,不停打断她的思绪,让她想不起来那股不对劲在这里。   现在裴倾闭嘴了,暮晚摇才能去细细思量。   言尚对她的态度……不对劲。   之前未曾细想,现在想来,他今晚会抱她,会情不自禁地安慰她……这是他对待暮晚摇的态度,不是他对待一个寻常女郎的态度。   事情再往前回溯……他对她若有若无的远离,又莫名其妙的关注。他生病时,她抱他时他那么剧烈的心跳声……再往前些,大雨祈晴之日,她为他披衣,他将她抱在怀里。   暮晚摇“啊”一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不对劲”那么早就出现了。   原来……言尚认出她了!   暮晚摇一下子站起来,吓了裴倾一跳。她沉着脸往外走,裴倾跟在后:“殿下又要去哪里?”   暮晚摇磨刀霍霍:“找言尚!”   裴倾:“……”   裴倾快疯了:“你们不是刚当着我面卿卿我我完了么,殿下怎么又要去找他?”   暮晚摇迟疑,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些过分,她停在门口解释:“只是发现他骗了我而已……”   裴倾眼睛微亮,说:“那殿下快些去找他吧。”   暮晚摇:“……”   -----   言尚本是要去县衙,但是因为晚上那桩关于暮晚摇的意外,他还是没有去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   他心神不宁,虽然说服自己暮晚摇身为公主,不会受到影响,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她被裴倾责难。她那般喜欢裴倾,如果因为他,裴倾不肯和她成婚了,她该多难过……   “砰”,门被推开。   暮晚摇厉声:“言尚!”   言尚抬起头,站起来蹙着眉,他轻声:“我想过了,不如你将事情推脱到我身上,说我行为不端,逼迫你,要抱你,如此他才会不怪你。干脆不要说什么蛇了,这般多的因素反而让人不信……”   他啰嗦半天,后知后觉想到了不对劲,渐渐停住话头。   听到暮晚摇冷笑声。   言尚静半天,低声:“你说什么?”   暮晚摇嗤笑:“装什么?不是认出我是谁了么?”   言尚顿时无话。   他垂眼,以为自己没说话,可是他那极低的呢喃声、缱绻的呓语,融在暮晚摇耳边,让她耳畔不禁一烫:“……摇摇。” 第123章   言尚的屋舍很空, 很朴素。夜中幽若烛火极暗, 沉静地照着书案后站起的那个青年郎君。   他眼覆白纱, 身形孤瘦。言尚凄白色的影子迷雾一般, 月色从窗外照入, 几声虫鸣,几多凉意。   暮晚摇本满目喷火, 可是看着他这么孤零零的、有些无措地站着, 他大约是“看”向她这个方向, 而耳边一声那么低的“摇摇”,又让暮晚摇心事一瞬间变得复杂难堪。   她说:“你什么意思。”   言语依然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但是那股兴师问罪的质问语气却淡了。   而言尚沉默半晌,当然是听懂了她的问话。   他收回了之前他那涨落不平的情绪,平静地给了一个回答:“……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殿下不是也没有想和我相认么?我的理由和殿下一样。”   暮晚摇本来已经消下去的火, 轻易被他重新点燃。   她讥诮一笑:“听你这意思, 你是觉得和我不是一路人,觉得我耽误你前程了。自然,现在言二郎是海内名臣言素臣了,名声大的谁不知道?感觉一定非常好吧?”   言尚没说话。   他垂着脸, 看不到他的眼睛,暮晚摇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更加生气——“你的未婚妻呢?你眼睛都这样了, 都不让人来照顾你?连我这个过去和你有过一段的人都会问你的眼睛,你的未婚妻竟然从头到尾不出现,这是怎么回事?”   言尚终于偏了偏脸, 向这个方向看来。   当真是她一开口,他就能洞察她真正在意的。言尚轻声:“殿下在怀疑什么呢?我确实是要成亲了。只是妙娘是个普通人家的女郎,和殿下不一样。男女授受不亲,在成婚前,我不会常与妙娘见面的。”   暮晚摇:“男女授受不亲?你当初和我好的时候,急着往床上上的时候,我可没见你有现在这种觉悟。”   言尚脸色苍白。   他半晌艰难道:“……所以,当初是错了。”   暮晚摇走向他,被他刺激到了般地逼问他:“和我好就是错的,和别人就是对的?我是你的一个错误过去么?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你……”   言尚后退,却没有退路。他跌坐了下去,暮晚摇手撑在案几上俯眼瞪他,他仰着脸,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察觉到她近乎失控的情绪。   言尚心中更加煎熬。   他忍不住道:“你到底要什么?”   暮晚摇一怔。   言尚:“殿下这么生气,难道是想和我重续前缘么?”   暮晚摇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淡声:“怎么可能。”   言尚怔一会儿,他撑在案上的、袖中的手指颤了几下,他才温声,既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规劝暮晚摇:“是的,我与殿下是不合适的。殿下如今就很好,有喜爱的郎君,还能嫁给他,殿下会越来越好的。   “我虽然、虽然……不配得到殿下的原谅,但我依然是衷心希望殿下能够过得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郎君。我会祝福殿下的。”   暮晚摇望着他玉白的面容,她看着他的脸,也想像他一样作出大度的样子,说几句好听的话,祝福他和他的未婚妻功成圆满。可是话到嘴边,她说不下去,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暮晚摇脸色骤变,在这一瞬间觉得狼狈,意识到自己的狼子野心。   她的狼子野心让她不可能祝福他。   -----   暮晚摇想,也许在心里最深处,其实她一直没有放下过。   她好似就是不甘心。   她好似就觉得言尚只能爱她,深深爱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   暮晚摇有些出神,不再说话了。   言尚试探的,摸索着,伸手隔着袖子,轻轻托住她手腕。   他温声:“殿下,纵是我与殿下……已形同陌路,但是殿下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仍可相助。”   暮晚摇偏头看他:“怎么,你还想和我做朋友?”   言尚微僵。   半晌后他苦笑,收回了托住暮晚摇手腕的手,他摇头,轻声:“我、我没办法和殿下做朋友的……对不起,可我真的做不到。”   暮晚摇俯眼看他,这一次没有逼他非要帮她。她福至心灵,很理解言尚此时的心意——他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   这么认真的人,但凡专注的、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一个女郎,让他之后毫无芥蒂地和这个女郎做朋友,哪怕是言尚,也做不到。   暮晚摇怔忡:“所以,你只想和我……相忘于江湖。”   她眸中浮起了水雾,心里因这个认知而喘不上气,而觉得绝望。她从未这么明显地意识到,言尚是真的要走出她的生命,成为过去……她的过去记忆没什么美好的,只有他是最美好的。   可是他这么努力地要离开。   ……就因为她爱的是权势,他爱的是民生,所以就必须这样么?   爱权势怎么了?权势第一,他第二……那他也排在第二啊!   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   -----   暮晚摇这般走了,她走了后,言尚独自在屋舍,靠墙静坐。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他几次克制不住地想去追她。但是他又逼着自己不要去。   三年前的事,让言尚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可能真的不适合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去得到任何人的爱。   很久以前暮晚摇和他玩笑时,他说自己不看重情爱,不看重婚姻。可他那时还是年少,他竟然不明白,当他如此不看重的时候,他就不应该接受公主的爱。他的爱会伤害人,会错过人,会舍弃人……   他只适合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不适合去让任何女郎爱他。   他的爱是没有结果的。   当他少时立志为百姓说话时,他也许就已经失去了去爱一个女郎的可能……只是他那时候不懂,暮晚摇对他笑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喜欢她。他那时候还敢去喜爱暮晚摇,去放开自己的心走向她,去对她心动。   他也许纵生都要努力平衡自己的私人情感与心中大爱的取舍……而这些前提是,他不要再去耽误暮晚摇了。   婚姻于他,还是不能是和喜欢的女郎在一起,还是只有传宗接代这一个价值。   无妨,他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言尚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所以他选的未婚妻不会抱什么希望,不会有什么价值。他不会再投入感情伤害任何人了……就只是责任罢了。   言尚想着这些,心中更加难受。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只是这些说服每一次意识到的时候,都让他觉得痛苦。言尚伏在案上,静静趴了许久,肩膀紧绷。   他这样坐了大半宿,后半夜上床后,平躺到床上,也不过是无眠到天明。   -----   可是言尚心里想的那么清楚,对自己安排得那么明白,当他从秋思随口说的话里,听到暮晚摇两日没有用膳时,他还是发了怔。   暮晚摇如今身份暴露,也不再隐瞒,云书这些旧日仆从自然向言尚认错,言尚心灰意懒,也没有罚他们的意思。   秋思说这话时,是隔着窗问云书,南阳有没有什么粥比较新奇好喝。因为公主两日未曾进膳了,大家很担心,想方设法想让殿下用一些。   言尚最近因为眼睛不变,有什么要写的东西,都是他口述,云书代笔。云书磨墨时听到秋思说这些,心里暗道糟糕。云书快速打发秋思:“我们怎么知道?我家郎君有公务在身,正在忙呢。这种小事你找仆从便好了。”   他打发秋思后,没听到自家郎君口述自己要写的东西,他悄悄侧了头。   看到言尚微绷的下巴,云书不禁心里叹气,想郎君还是放不下。   果然言尚开了口:“秋思……是么?你且等等,为何殿下两日不用膳?”   -----   暮晚摇不吃饭,倒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她这几年来,心情一不好,便不想吃。裴倾那边听公主又不吃不喝了,便绞尽脑汁去为公主找一些可口的饭菜。暮晚摇却没兴趣。   暮晚摇这一次不吃饭,是因为嫉妒。   她心里很不舒服,越想自己的婚事越是烦躁。她在心里琢磨言尚的未婚妻,越琢磨,越是嫉妒怨恨。   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还是为了成全那个人的官位;而言尚却可以被另一个女人分享。   暮晚摇终是不甘心,她那天和言尚不欢而散后,就让人去查了言尚那个未婚妻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抱着一种期望,觉得他只是在哄骗她,他不可能娶妻。   但是方桐查回来的信息告诉她,言尚是真的会娶妻。   对方是南阳县县丞家中的小女儿,而这位县丞,整天和言尚抬头不见低头见,言尚是他的上峰。所以这门婚事,就是言尚和自己下属家中的女儿结了亲。   也许能帮言尚巩固南阳这边乡绅中的势力,能让言尚这个县令当得更轻松些。   可是言尚难道会一直当这个南阳县令么?   暮晚摇还和方桐去悄悄看了言尚那位叫妙娘的未婚妻。她在酒肆中坐着,看那来沽酒的小娘子一眼。但她无论如何看,如何夸大这位娘子的美貌,都觉得这位妙娘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   她看不出妙娘有什么才艺……据方桐说,这个妙娘很大可能都不识字。   她看不出这个妙娘长得有多美……都没有她府上的侍女长得好看。   倒是性情温柔敦厚很善良……然而这也是暮晚摇努力许久,才从对方身上找出来的优点。   暮晚摇莫名其妙:“我真的太受打击了。”   方桐无言以对。   暮晚摇说:“他和我这样的女郎好过,最后却要娶一个小家碧玉。他让我觉得……我和他选的小家碧玉是同级别的,因为同级别,他才能轻易从一个公主,过度到一个乡野村女。”   方桐艰难地为言二郎说句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二郎只是想换种审美。”   暮晚摇更不理解:“换哪种审美?他见过我这样的,睡过我这样的,他竟然会觉得别人比我更好?他选的这个、这个……真的不知该怎么说。”   方桐也无法为言二郎的审美解释出更多的话,暮晚摇便这么闷闷不乐下去了。   -----   傍晚时,暮晚摇躺在床上,她咬着手指发呆。   门外有侍女打招呼声,她听到了言尚那温润的声音,但是暮晚摇只是眼皮动了下,仍没有兴致起床。   过一会儿,言尚进了屋,隔着帐子,他大约是来看她的。他含笑和她的侍女说话:“……熬了一些清粥,也许殿下可以试试。”   侍女们道:“言二郎是专门来送粥看我们殿下的么?二郎有心了。”   言尚道:“是有些公务和殿下相商……”   侍女们便懂了:“那二郎便坐坐吧,我等出去候着便是。”   言尚脸颊滚烫,有些不自然地说声谢。那些侍女们回答的一本正经,他眼睛也看不见,但他总觉得所有人都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在装不知……言尚心跳不平,放在膝上的手指也是僵直。   他是挣扎许久,鼓起很大勇气,才趁着裴倾不在的时候,来看一看她,劝劝她好好吃饭。   他总是心虚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好……可是她不吃饭,他怀疑是自己让她不痛快了。   侍女们告退后,言尚轻轻咳了一声。他唤了声殿下,没有人搭理。言尚硬着头皮说下去:“是这样的,因为南阳剿匪一事,进行得不太顺利。近日殿下来了南阳,消息已经传开……我便想用殿下来南阳的消息,引诱那些山匪出来,起码端几个寨……”   暮晚摇终于开了口:“你要拿我当诱饵用么?需要我出门走一圈,还是要我上山被山匪绑一下?”   言尚连忙解释:“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会那样对殿下?我只是说,借一借殿下的名号用,自然有其他女郎来扮殿下……我只是怕殿下事后知道后不悦,才来请示一下殿下,看殿下能否允我这般做。”   暮晚摇漫不经心:“哦,所以你的意思是,都不用我出面?”   言尚说:“对。”   他向她保证:“殿下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绝不会让山匪进入这里,打扰到殿下。”   暮晚摇:“一个都不需要我出面的计划,你巴巴地过来跟我商量什么?”   言尚脸颊更热。   他清楚她那直截了当不喜欢拐弯抹角的风格,又知道自己找再多的借口也不过是掩饰,于是他窘迫许久后,声音极轻地憋出一句:“……我是听说你不吃饭,来劝一劝你的。”   暮晚摇好奇了:“你打算如何劝?”   言尚低声:“我、我熬了粥,是南阳这边的土方子,殿下应该没有尝过。味道很清,殿下说不定愿意尝一尝……殿下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能折磨自己啊。”   暮晚摇跳过他最后那画蛇添足的话,只对前面的感兴趣:“你自己熬的?你眼睛不是都瞎了么,你还能熬粥?”   言尚更尴尬。   暮晚摇最讨厌他这样了,不悦道:“说话!”   言尚低声:“……我在灶房待了一下午。”   暮晚摇登时说不出话了。   眼睛不便的言尚,为了她能够喝碗粥,在灶房待了一下午?他都看不见,还待在那么狭窄、空气不畅的地方……暮晚摇声音沙哑:“你坐过来。”   言尚迟疑一下,他起身摸索着,被一只女郎从帐中伸出的手握住。他指尖轻轻颤一下,她却牵着他的手没放。言尚静一下,还是被她抓着手,引到了床畔边坐着了。   床帐被牙钩悬起,言尚小心坐在床畔边,暮晚摇理了理自己披散的长发,看向他。   他自然看不到眼前的风光,不知道暮晚摇是如何的衣衫凌乱,肩头与颈下也露出许多玉雪晶莹来。他只是坐在这里,闻到帐中的女儿香,就很不自在。暮晚摇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得腰背挺直,面上浮起了一层红色。   暮晚摇眼眸一转,看到他这般拘谨,她一时间有些兴味。   她道:“你的粥呢?”   他有点儿惊喜,向她这边侧过脸来:“你要喝么?”   暮晚摇:“不喝。”   言尚:“……”   暮晚摇噗嗤一声笑,调皮道:“但是你喂我,我就喝。”   言尚一呆。   他的几绺碎发拂在面上,衬着他有点儿呆滞的神情,暮晚摇看得心中喜欢。想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会有这种被她随意一句话作弄后的表情?   这让暮晚摇又怀念,又难过。   言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我……这于理不合。”   暮晚摇哼一声,没吭气。   而他又像是讨好她一般,低声:“殿下不要为难我了。我都看不见,如何喂殿下喝粥?”   暮晚摇:“我看你就是毫无诚意,算了,让我饿死好了。”   她自暴自弃般往后躺下,被言尚寻声拉住手臂。他为难地说一声“我试试”,便让暮晚摇乖乖坐好,等着看他如何投喂了。   她就是这般坏。无论何时,都喜欢看他出丑。   -----   言尚确实行动不便,光是将粥碗从食盒中取出来端在手中,就花费了不少时间。而他舀了一勺后,又蹙眉发呆,想这该怎么喂。他都无法辨别她的嘴巴在哪里……   他颤颤地舀着一勺粥,凭着自己的印象递向前……   暮晚摇惨叫一声。   言尚慌了:“怎么了?”   暮晚摇:“没……你手刚才抖了一下,我以为你的米粥要滴到我手上了。吓我一跳。”   言尚抿唇。   他说:“殿下这粥,我喂不了。”   暮晚摇挑眉:“那你是要将我饿死么?”   言尚反问:“那你是要将我逼死么?”   暮晚摇呆住:……岁月真厉害,言尚竟然会反驳她了。   见他颤巍巍递出去的那一勺,重新收了回来。碧玉勺子放在碗中,他垂着头,表情有些不喜。   暮晚摇打量他,有点忐忑自己这样是不是真把人家逗生气了。暮晚摇见好就收,拉住他的手,哄他道:“别这样嘛,你摸一摸,不就知道我脸在哪里了?你看,我不是故意捉弄你的。”   说罢,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她拉着他的手,让他玉白的手指放在了自己脸颊旁。言尚被她骇得要收回手,然而手指挨到她那雪腻的肌肤,手指竟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颤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暮晚摇红了脸,妙目盈盈,向他柔柔乜去。   他自然看不见。   暮晚摇拉着他的手指,让他抚摸自己的眉眼,她诱惑他:“你看,这样不就清楚了么?你好久没见过我了,是不是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你可要好好摸清楚,哪里是眉毛,哪里是眼睛……你喂粥,可不要把汤汤水水喂到我鼻子里去了,那我会生气的……”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挪动。   他犹豫半天,说:“我、我要摸得更清楚些,可以么?”   暮晚摇脸更加红,她却正经十分:“可以呀。”   于是言尚放下了那粥碗,迟疑着倾身坐了过来。他一手捧着她的脸,另一手的指头也落在了她的腮帮上。他心中唾弃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可他仍是这般靠了过来。   他手指拂过她的长眉,秀目……他靠着手指,寻找他记忆中的女郎。   他手指柔柔地勾过她的眼睛,又痒又轻,让暮晚摇浑身不自在。她看他,见他离她寸息之间,眉山轻蹙,唇瓣水润。他靠她靠的这么近,他垂下脸来,发丝拂在她脸上。   因为他自己看不见,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多暧昧。   他不知道他对她的诱惑力。   暮晚摇盯着他,见他时而蹙眉,时而舒展长眉。他的手指落在她脸上,就在扰乱她一颗心。她心神被他的碰触搅得乱七八糟,她的睫毛闪烁,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微张的唇……他不知道他一低头,就能亲到她了。   言尚正在摩挲时,忽然被勾住了下巴。他的唇被人含住,而他一怔之间,他被暮晚摇推倒了。   -----   唇齿之亲昵流连,爱意之缱绻热情。   发丝勾绕,心浮气躁。   言尚被暮晚摇按在柔软的床褥间,他被勾着下巴亲。初时茫然不适应,接下来是沉迷,再紧接着是惊慌,觉得不合适。   他被压在下面,手按在她肩上,气乱之时,要将她推开。他喘着气,却不知越是这样,暮晚摇越是不肯放开。   他有些艰难的:“殿……殿下……摇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女郎的力气终是不能和男子比,言尚真的要拉开她,哪怕她再强硬,还是要被他拉开。可她突然的发作也惊到了他,他将她按在怀中,撑着上半身从褥间坐起来,面红一片,发丝凌乱,说不出话来。   言尚低下头,手捧她的脸,半晌憋出一句:“……不能这样。”   暮晚摇仰头看他:“你要骂我么?”   言尚心乱:“你……你根本不清楚你在做什么。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点也不成熟……”   暮晚摇眼中浮雾:“我不是小孩子,我成熟了。我只是对你这样而已……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自己为什么要来看我。你不要管我不就好了。”   言尚有些气:“你不肯吃饭,要我怎么不管你?你、你就是故意的……你不能总这样。”   暮晚摇没说别的,伸手向他腰下拂了一下,他躬身要躲,却已经被她手指抵到了。她低声:“你明明动情了,干嘛要拒绝我?”   言尚更乱了。他真弄不清楚这到底在干什么……   二人这样僵持,而恰恰这时,总是姗姗来迟的裴倾的到来,被侍女们从外传了进来。言尚一惊,连忙对暮晚摇说:“我们的事,之后再说。你现在不要胡闹了,不要让驸马看出来……你是要嫁人的人了,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   暮晚摇仰脸:“你亲我一下,我就听你的。不然我就告诉裴倾,我和你没忍住睡了。”   言尚:“……!”   他被她弄得又震惊,又迷茫。觉得三年不见,她脸皮越来越厚了。但是裴倾的脚步声过来了,言尚心乱之时只觉得起码现在不能被发现。他低下头,敷衍地在她唇上亲一下。   暮晚摇笑了起来,到底满意了。   -----   裴倾进来后,见言尚坐在床帐外,一副探病的架势。而帷帐掀开,帐中褥间好似有些凌乱。   不过床褥的凌乱,很可能是暮晚摇自己弄的。   因公主慵懒无比地靠在枕上,她眉目水雾濛濛,唇瓣嫣红柔润,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裴倾心中不悦公主刚睡醒,言尚就过来。   但是公主因为言尚的到来开始用膳了,喝了整整一碗粥,裴倾又看着放心。   裴倾说了一句客套话:“看来言二郎应该与我们每日一起用膳才对。”   暮晚摇说:“好,从明天开始一起用膳吧。”   言尚:“……”   他心情古怪地说:“不用了。我眼睛不便,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了。”   他刻意咬重“夫妻”两个字,脸面向暮晚摇的方向,好似在提醒她什么一样。   暮晚摇则解释:“未婚夫妻而已,能不能成,都不一定。婚前嘛,不就是让大家互相了解的吗?言二郎不用客气,来与我们一起用膳吧。裴倾,你说好不好?”   言尚低着头,不紧不慢:“裴驸马应该更愿意与殿下两情相悦,私下用膳。三个人一起,未免太挤了。裴郎君,你觉得是不是?”   暮晚摇慢悠悠:“三个人不喜欢,可以叫上你未婚妻一起来啊。四个人,我觉得挺好的。”   言尚警告一般:“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裴倾:“……”   总觉得这两人话中有话,自己成了局外人。 第124章   言尚搬离了自己的府邸, 去县令办公府衙住了。   竟有主人为了迁就客人而离开自己的家, 实属匪夷所思。   暮晚摇得知言尚搬去县令府衙的时候,正是清晨时分,她坐在窗前插花。   秋思滴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公主, 见暮晚摇插花动作只是一顿, 就继续了。   若真有触动,也就是暮晚摇眼底一刹那有一丝讥诮寥落浮了过去。   暮晚摇心知肚明, 这就是言尚给她的答复。   是他关心她, 非要来看她,但是她亲了一下, 他就觉得不对了。他说着他们两人的问题再谈,然后这就是他给的“再谈”态度——他主动离开,彻底避嫌。   他不越雷池一步,视她如洪水猛兽, 她又何必自作多情?这世上没有了言尚,多的是赵尚钱尚孙尚李尚。男人这种东西嘛,只要权势在握,找多少雷同的, 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裴倾再来和暮晚摇说离开南阳的事,暮晚摇依然是拒绝。   暮晚摇一定要等到从长安出发的那位老御医,老御医来看过了言尚的眼睛,让她知道言尚的眼睛没事,她才会离开南阳。   裴倾看出了公主的态度坚决,他不知暮晚摇执着的是牢狱之灾可能对言尚造成的伤害, 只以为公主的感情全是为言二郎念念不忘。   裴倾心中苦涩,可是他无法反抗公主。   说到底,公主是君,他是臣。他虽和公主是未婚夫妻,但其实他是来侍奉公主,而不是真把自己当做公主的男人用的。   裴倾从来都知道公主是君主,皇权大于一切。莫说公主现在只是放不下言二郎,哪怕公主婚后把言二郎掳到公主府当着他的面养着,裴倾也不能说什么。   世间也许男女之间有真正琴瑟和谐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很少存在于公主和驸马之间。   裴倾一如这世间所有的驸马一般,小心看暮晚摇的脸色,在皇权压力之下讨着生活。何况公主下嫁他的缘故还是为了给他官职,他又哪里敢不满。   可是裴倾心中喜欢公主,又是真的希望公主能够放下言二郎,看自己一眼。   在公主这里,他不敢说;但是裴倾可以去找言尚,让言尚退。   毕竟裴倾目前是六品官,言尚只是一个七品县令。裴倾是京官,言尚只是地方上的小官而已。   裴倾便去了言尚现在所住的县令府衙,和言尚说起公主的事。   言尚正准备出门和州刺史谈剿匪的事,裴倾登府来拜,将他堵在县衙后院的长廊口。扶着言尚的云书听这位裴郎君说什么后,脸上当下浮起生气的态度——他们郎君都主动避让到县衙来住了,这位裴郎君还要他们郎君如何避嫌?   言尚则面露羞红恼意,他不可控制地因为裴倾的话而觉得羞恨。他毕竟和暮晚摇那样……现在还被暮晚摇真正的未婚夫找上门。   他是如此行为不端,违背他为人处世的一向原则,这番羞恨之情,让言尚恨不得一头撞死。   言尚稳了半晌后,尴尬低声:“裴郎君,你放心,在殿下留在南阳的时候,我绝不会再见殿下,给殿下和郎君带去麻烦。我府中府邸留给二人住,二位有什么需求尽管向府上仆从提便是,不必知会我。之后我会忙着剿匪之事,大部分时候也不在此间,郎君……尽可放心。”   裴倾赞言尚的风度。   但是他还是迟疑一下:“我听闻郎君你有未婚妻,可是当真?”   言尚叹一声,心想他都只是远远见过一面的陌生女郎,现在倒成了他的挡箭牌了。言尚便说是。   裴倾就要求道:“郎君既然有未婚妻,不如早早成亲,好让殿下死心?因郎君你若不断绝了所有可能,我恐殿下仍是不放过郎君。”   言尚一怔,半晌不语。   扶着言尚的云书终于忍不住了,高声:“裴郎君,你这岂非逼人太甚?我们郎君也不过才定了亲,婚事就不用准备一番么?我们郎君也是南阳这边的大官,婚事怎能因为你的提防而如此草率?我们郎君不用通知自己的父母,兄弟么?你自己搞不定公主,却逼着我们郎君成亲!”   裴倾羞愧,然而他坚持地看着言尚,又恳求了一句。   言尚轻声道:“……我不能成亲。”   裴倾急忙:“你可是怕如此会不尊重你那位未婚妻?有我与殿下在此,难道还能辱没了你们?”   言尚蹙眉。   他道:“我知道裴郎君是觉得我与殿下……所以才……其实我确实不会与殿下如何的。但是……我真的不能成亲。我不能当着你们在的时候成亲……这会刺激到殿下。”   裴倾不以为然:“那你总得表示一个态度?你这样,只让我觉得你心中不端,不肯让殿下死心。殿下怎会因你成亲而受刺激?殿下也许一时不悦,但殿下会因此心死的。殿下对你彻底失望,才会与我离开。难道说,你还是放不下殿下?”   言尚心中一时无话。   心想这位驸马,为何竟是这般不了解暮晚摇……   言尚坚持他不能成亲,但是裴倾步步紧逼,动之以情。   裴倾大约看出言尚此人道德点极高,所以便不断地说自己有多不易,有多爱慕公主,有多希望和公主有和平的生活。而言尚毁了这一切……   云书几次气得要骂,都被言尚拦住。   最后言尚困于裴倾的以情相逼,虽坚持自己不能成亲,但他也做出了让步,说会与老丈人商量婚事提前的事。   -----   裴倾心满意足地走后,云书已经气得不得了。   云书道:“二郎,你为何总是这样?总是心里只为旁人想,不考虑你自己?为了殿下好,为了裴郎君高兴,你就要委屈自己……还被裴郎君阴阳怪气地说。好像是我们如何对不起他一样。   “他自己没本事看住殿下,就来找我们!我们都避得不能住在自己府邸了,居然还逼郎君你成亲。郎君你什么时候能够想想你自己委不委屈?你实在是对人太好,才会谁都来找你。   “殿下是这样,裴郎是这样,你那位老丈人……不也是这么赖上你的么!   “明明是你听殿下婚事定后,那位县丞灌你酒,你糊里糊涂中应下了那位县丞的不断做媒。郎君恐都还没有做好成婚的打算……就要如此……何必如此呢?二郎你的妻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起码应该与你相配……”   言尚面色苍白,却低声制止云书:“不要说了。婚事没有什么赖上不赖上一说,县丞人品端正,他的爱女必然也为人诚善……难就难在裴郎君希望我早早成婚,但是殿下那里……”   他眉头微皱,最后还是觉得先这样吧。起码能够断了暮晚摇的念想。   -----   言尚不可能真的早早成亲,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毕竟成婚是一辈子大事,对他来说责任的意义极重。但是裴倾那般求过后,言尚就让县丞来府衙一趟,商议婚事的提前。   对县丞来说,自然惊喜无比。   言二郎看中了他的家世简单普通,他则看中了言二郎的才华与能力。   言二郎来到穰县后,多少大人物做媒都不能,县丞本不敢高攀,谁知道一次二郎醉酒后居然松了口。这婚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县丞一直恍惚怕自己在做梦。   他都做好了言二郎有一日与他说那日喝多了、没有纳彩就不算订婚的准备。   谁知道言尚对婚事没怎么提,第一次提,竟然是要与他商量提前婚事。县丞立马奔到县令府衙,都不用言尚登门拜访……就怕夜长梦多,有人搅局。   然而县令府衙和言尚的府邸实在太近了。   那位县丞春风满面地步入县衙,穿一身红袍,恰似一副新郎官的架势,让蹲在言尚府邸外的花坛旁玩蚂蚁的秋思看得清清楚楚。   秋思毕竟年纪小,对万事都充满了好奇。她跑过去打听后,神色一变,急匆匆就跑回了府中。   秋思一路嚷着找暮晚摇:“殿下!殿下!出事了!”   裴倾回来府邸的时候,正看到金丝长裙、金钗琳琅的暮晚摇沉着脸,身后跟着秋思等侍女,向县衙府邸杀去。公主这么大的气势,裴倾眼皮一跳,心中有了预感,他赶紧跟上去看。   县衙的对面,州刺史刚好出门,就看到丹阳公主这一路杀去县衙的架势。   州刺史乃是南阳姜氏出身,是三皇子秦王的母家。   这位刺史看到暮晚摇,眼皮跳了跳,喃喃自语:“原来丹阳公主还真的住在县令府中啊……言素臣放了那么多假消息,我都不知真假,他把她藏得可真是好。”   州刺史笑:“一个公主嘛,前拥后簇的。言素臣还要跟山匪弄个假公主……未免太小心了。”   -----   言尚坐在书舍中,才和县丞开头说了两句话,都没进入正题,房舍门“砰”地被从外推开。   这般没礼貌的态度,让县丞吃惊,代替他们县令呵斥:“什么人!眼里有没有我们府君?竟敢直闯县衙……”   言尚道:“县丞,你先下去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   县丞依依不舍,好不容易要说到婚事了,又被打断……   他回头,见到一个满目光华辉煌、美丽至极的女郎沉着脸进屋舍,身后跟着数个漂亮的侍女和卫士。县丞眼皮直跳,心知这恐怕就是县令府中住着的那位身份神秘的贵人了。   也许就是公主。   县丞不敢吭气,退出去后,暮晚摇提着裙裾,直奔言尚而来。她站在书案后,俯眼看着言尚。   阳光葳蕤,照入书舍中,他微仰着脸,眼上被蒙着的纱布染上一层朦胧的透白光。   他垂袖静坐,神色不改,哪怕再是清隽好风采,此时在暮晚摇眼中,也如混蛋一般可恶。   暮晚摇冷声:“听说你要提前成婚?”   言尚轻轻“嗯”一声:“时间来得及的话,殿下可以留下吃喜酒。”   他袖中的手蜷缩,握紧拳头,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不让自己在面上表现出一点儿情绪来。   暮晚摇命令道:“给我把亲事退掉。”   言尚:“无缘无故,我为何要退亲?如此对人家女郎,很公平么?”   他话音一落,小小书舍中站着的所有人都嘶了一声,因为毫不犹豫,暮晚摇一道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声打在言尚脸上。   言尚脸被她一掌打偏,他都有些懵。   因此前不管两人如何吵,暮晚摇从未扇过他巴掌。人人都说她脾气坏,可是言尚真的没见过她动手打人。   而今……她动手了。   裴倾跟在所有人后面,他站在窗外,奔来时恰好看到言尚被暮晚摇一巴掌扇过去的一幕。   裴倾骇然,心里一时慌起,没想到暮晚摇气成了这样。他心里开始怕言尚说是自己逼他提前成亲,暮晚摇回头找自己算账……   一巴掌扇去,暮晚摇冷冰冰:“退不退亲?”   言尚脸微微向她偏过来,玉白的面上清晰地映出被她打红的手印。他说:“婚事不是儿戏,不能这样。”   “噗——”众人再一声嘶,因为暮晚摇端起案上的一杯茶,就泼了过去。   暮晚摇红着眼,怒道:“是,我不冷静。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你就是个孬种!就是个胆小鬼!今天我要是成亲,你一句话不会多说。但是我不会!你不肯向我走一步……你一步都不肯走!凭什么?难道要我追着你么?你就那么瞧不起我么?”   言尚脸色发白,他面上被泼了茶水,如此羞辱之下,他的心神却全在她身上,全在她那沙哑至极的声音上。   恨到极致,怒到极致!   他心中撕了巨大的口子,血淋淋地拉扯着他。   言尚声音哑起:“我从未看不起你。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暮晚摇冲他吼:“骗鬼的立场不同!哪有什么不同?你难道就认定我草菅人命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十恶不赦的人么?你就觉得我无可救药,就觉得我不值得么?我都到南阳了,我为了你留在这里……你却要成亲!你是故意的么?你就这么恨我么?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让你迫不及待要摆脱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你还是言尚么?你还是疼我爱我的言尚么?你觉不觉得你心特别冷,特别硬……我特别恨你!”   她的眼泪掉下来,声音哑得绷极。明明是他被她又是扇巴掌,又是用茶水泼,可她崩溃的样子,脆弱的模样,最是让人放不下……言尚不能再那么坐着了,他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解释。   她浑身发抖的时候,言尚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声音沙哑,颤颤的:“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坏,我只是觉得我不配。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惧怕。我怕我在百姓和你之间,又一次抛弃你,让你对我说‘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谁也不爱谁’。我一直想让你得到爱,可是我觉得我不是那个对的人……我无数次噩梦缠身,梦到我放开你的手,梦到你用仇恨眼神看我。   “我怕的是我们会因身份不同而走向陌路,怕的是我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怕的是你受到我的伤害,怕的是你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彻底绝望……”   暮晚摇呆呆看着他,她没想到让他止步不前的原因是这个。她眼中噙着一滴泪,再次意识到自己和言尚眼中的巨大不同。   她想的始终是现在,他想的却始终是未来。她要的始终是当下欢愉,他却一会儿要名分,一会儿要未来……她和言尚如此不同。两个这般不同的人,她都要怀疑之前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暮晚摇疲惫道:“算了。”   言尚握着她的手,一颤。   她伸手来推他的手,闭目忍泪:“算了,我不要再对你有任何想法了。你要娶妻就去娶吧,要提前成婚随便你吧。我走了……我要离开南阳,我再不想见到你!”   言尚握住她的手腕不放。   他感受到她这一次的消沉,他心中的恐惧,让他觉得他但凡放手,也许真的会彻底失去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可是他还是放不下。   言尚颤声:“其实我的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其实我不是想提前,我是因为……”   裴倾一声紧张的高声传入屋中:“殿下!”   暮晚摇扭过脸,看到裴倾从外进来。裴倾眼中写满了对她的关心,暮晚摇不禁想,是不是裴倾才是对的那个人。哪怕自己不爱,但总有一天会日久生情。   暮晚摇怔怔的,被裴倾搂住肩,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言尚脸色更加惨白。   言尚追上前一步:“摇摇,你听我说……”   暮晚摇回头想看言尚,但被裴倾以关怀的姿势挡住了她回头看言尚的目光。裴倾回头,脸上挂着一丝警告的笑,对言尚说道:“言二郎,你太过分了,对公主殿下竟然这般行事。你是忘了君臣之别么?   “你还敢提前成亲!你将我们当做什么?将殿下的尊严当作什么?   “幸好殿下如今身边有我,我日后会陪着殿下,殿下再不会被你伤透心了。”   言尚怔然而立。其实他打算帮裴倾时,就想过裴倾最后会用他的拒绝,来和暮晚摇更进一步。但是言尚没想到裴倾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仍是不甘心,想追上前,想告诉暮晚摇不是这样。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这里又全是他们的人。暮晚摇疲惫地被裴倾带走,也许她被裴倾说动了,彻底不想理他了。   屋中刚才呼啦啦的人,这会儿一下子空了。言尚追了两步,趔趄间,被古物架撞到。书舍中架子上的书如山一般倒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他。言尚忍痛躲避,他扶着墙跌撞地出了门,就被裴倾的人拦住了。   裴倾留下的卫士对他警告:“言二郎,我们郎君劝你,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就不要说了。   “殿下已经决心放下你了,你既然一心为殿下好,就不要再多行一事了。我们郎君和殿下才是郎才女貌,殿下和我们郎君两情相悦,言二郎你毕竟……是旧人了。   “你若再打扰殿下,我们郎君就不得不用上官的手段来对你了。”   言尚怔立。他对裴倾的威胁完全不在意,因这些他都有法子应对。让他裹足不前的,是他们说暮晚摇和裴倾两情相悦,他应该放手。   -----   暮晚摇回去后,据说病了一场。裴倾悉心照顾之下,大约终于感动了暮晚摇的铁石心肠。   裴倾要求陪病后的暮晚摇出去散散心,暮晚摇想自己应该认真地开始一段新生活,便没有拒绝。裴倾高兴自己终于开始走进暮晚摇的心底,他当即陪着暮晚摇一起出门。   然而运气不好,出门时,他们正好撞上言尚回来。   暮晚摇垂着眼,没看向那边。言尚那边,则是跟着的小厮书童说了一句话,言尚向他们这边看来,俯首行礼。   言尚“看”向暮晚摇,轻声:“殿下病好了么?若是仍有些不适……”   裴倾打断:“不用言二郎操心了。只是言二郎不是住在县衙么,怎么又回来了?”   言尚道:“我回来取一些书卷。二位……是要去哪里?”   裴倾:“陪殿下出去散散心。毕竟旧伤难愈。言二郎,请让路。”   言尚没有让,而是“看”着暮晚摇,轻声:“你刚病好就要出去?这样对身体不好……”   暮晚摇不耐烦:“有裴倾安排,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让路。”   言尚脸色发白,终是让了路。云书扶着他的手,觉得郎君的手指十分冰凉。云书心里叹气,心想这样虽然郎君短期伤心些,但时间长了就好。而言尚低着头,听自己身前的脚步声走过去。   她走过他身旁时,他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言尚出神片刻,等暮晚摇二人已经走远,出了廊子,他才醒过来。   言尚皱眉,问云书:“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脚步声不对。”   云书茫然:“哪里不对?”   言尚:“我只听到殿下和裴郎君两个人的脚步声。难道他们出门,是只两个人去么?”   云书:“……人家恐怕是想二人私会吧。”   言尚下巴微绷。   -----   暮晚摇正被裴倾扶上马车,就听到府邸传来言尚的声音:“殿下,裴郎君……稍等一下!”   裴倾现在很惧怕言尚出现,当即催促着马车赶紧走。   但是暮晚摇却道:“他不是那类无缘无故的人,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言尚被云书扶着,到了马车前,询问:“二位难道只带一个车夫,便要出去游玩么?如今穰县不太太平,二位不可如此托大,应多带些卫士。殿下,你应让方卫士跟着你……”   裴倾不悦,心知只要方桐在,事事以暮晚摇为主,自己这个未来驸马,应该连个公主身边的位置都站不过去。   裴倾见暮晚摇垂头沉思,便连忙哀求暮晚摇:“殿下,我好不容易与殿下独处一次,殿下何必让无关人插足?言二郎,这里既然是你的管辖之地,我们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言尚还要再劝,暮晚摇随意道:“听裴倾安排吧。我相信他。”   言尚怔住。   他心里难受十分,却坚持:“殿下……我不会害你。多带几个卫士,并无损失。”   裴倾看暮晚摇望向言尚的眼神有些迟疑,便道:“那就带上我的几个卫士吧。”   暮晚摇“嗯”一声,放下了帘子。言尚想多劝劝他们,但是马车直接驶了过去。那车夫故意将马车赶到洼地,一片水洼溅出,砸向言尚,摆明是欺负言尚眼睛看不见。   多亏云书抓着自家郎君的手,将言尚狠狠向后一拽,才避免了言尚衣袍被泥水弄脏。云书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言尚叹口气,只好忧心忡忡,转头让自己府中的卫士跟上去。   即使他知道这些卫士恐怕会被裴倾的人赶走,但是总要试一试。   -----   暮晚摇和裴倾去游耍,言尚这边再是难受,仍要做他该做的事。   言尚出了城,按照计划,和节度使汇合,在山中做了埋伏,等这片地方的山贼出没,好一网打尽。跟在言尚身边的武士是韩束行,负责告诉言尚周围情形的,则是云书。   他们找来一些人,假扮公主和公主的仆从,御着马车来山中游山玩水。已经连续做戏三日,今日众官府人士已经摸清那些山贼出没的路子,打算在今日动手。   此时,路中间,假公主游玩的马车果然被山贼劫了,停在路中间。而官府的人戴着伪装,躲在草丛灌木后,等着时机。   眼见计划要成,言尚正凝着神,所有人都等着他下令时……疾奔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一切,数匹马从山道上滚着尘烟而来。   他们眼看那些停在路中间的山贼拥着那个假公主,骑在马上就大喊:“快撤!那是假的公主!真的公主在我们手中……这是官府的陷阱!快逃!   “官府的人听着!你们要是敢动手,我们就杀了真公主!”   言尚心猛一沉。   而他旁边那呼吸沉重的节度使当机立断:“杀——”   言尚当即:“等等……什么真公主?云书!”   云书睁大眼睛,看着滚滚尘烟扑来的方向,颤声:“郎君,他们好像抓走了公主……怎么回事,不是裴郎君和殿下一起游玩去了,根本没有出城么……郎君,我看清了,那马背上被贼人用匕首勒着的,正是公主殿下!”   言尚按住旁边节度使的手:“停下来!殿下在他们手中……”   节度使含笑道:“言二郎,你弄错了。这是只有假公主,没有真公主。这是我们做戏时就做好的安排,这是你自己亲自勘定的计划,你忘了么?”   言尚神色顿一下,刹那间心沉,明白出了问题。有人在搅浑水,有人另有目的。   他耳边已经听到了打斗声,而他心焦如焚,知道不能指望节度使。言尚起身从埋身的灌木中站出,带着自己的人手迎上那片混乱战场。   他要救暮晚摇!   这里只有他能救!山贼可以再擒,但是暮晚摇不能出事!   看着那位年轻的县令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节度使也不知道言尚一瞬间猜到了多少,但是节度使只是无所谓地笑:“书生而已……不用在意。” 第125章   言尚没想清楚暮晚摇不是去和裴倾游玩么, 怎么会出城。明明只要他们不出城,他在城中的布防, 就不可能让山贼讨到好处。   但现下要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当节度使将真假公主都当作假的来当诱饵时, 当云书声音发抖地告诉他被山匪抓住的就是暮晚摇时, 言尚便立时明白现在情况是如何了——   倘若裴倾没有背叛暮晚摇!   那么如今情况便是一箭三雕:除掉暮晚摇,除掉裴倾, 也除掉言尚。   虽然三年来, 言尚凭借自己周旋的能力和南阳姜氏在此和睦相处, 看似没有矛盾。但他私里非常清楚,他和世家的天然立场,就不可能毫无矛盾。   何况如今暮晚摇背后的寒门势力和三皇子秦王背后的世家势力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 南阳姜氏作为秦王的母家,平时找不到机会也罢……一旦暮晚摇落入山匪手中,南阳姜氏若是不落井下石, 都不配拥有如今地位。   暮晚摇若是被乱箭杀死, 那就是山匪做的,节度使顶多是一个“救援不及”的罪,罪不至死;而暮晚摇背后的裴倾所代表的寒门栋梁,必然也要为暮晚摇的死负责;最后是这个剿匪的计划乃是言尚亲自提出的……海内名臣言素臣, 早早为此事而死,南阳重新回到姜氏一言堂的时代, 乃是最好的。   ……言尚一眼看出姜氏落井下石的想法,他自然万万不能让暮晚摇在此受伤。   可是节度使在此指挥战斗,言尚这个县令天然矮对方一级, 战斗时又最忌讳两个主帅同时下令,所以如果言尚此时让所有人不要战了,不说搅乱战局,还很有可能越下令、局势越错乱。   于是言尚一个瞎子,戴上了弓箭和长剑,领上他这边跟随的人,亲自冲下战场。   言尚身边的人高呼:“府君亲自下场!尔等敢不尽力!”   那些官吏们自来是钦佩言尚的人品,三年来言尚这个县令,做的他们无话可说。而今言尚这样行动不便的人都下了场,这些男儿们的英雄气概被点燃,战得更酣。而言尚一下场,因官员的天然身份使然,无论是官兵还是匪贼,都会向他的这个方向聚来。   暮晚摇被两三个山贼扣着,绑她的山贼下了马,抓着她哇哇大叫。官吏们经过节度使一声吼,不会投鼠忌器,自然该杀的还是来杀。这几个想用她使官吏停下战争的山贼讨不到好,颇有些狼狈地应着四面八方的官兵和射来的箭只。   暮晚摇被他们扣得很不舒服,她却面无表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而她这般巍然不惧,更加让这些山贼觉得这是真公主了——只有真公主才会面对这般混乱战场,面不改色。   暮晚摇眼睛则盯着场中那成为他们领袖的言尚。看他一个瞎子在其中如何不便,看他抓着弓箭的手用力得发白,几次想射箭都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扰乱。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好像完全没有用处一样。   箭如飞蝗,死伤遍地,言尚立在其中,眼睛蒙着白纱站在一圈视力良好的人中,只能靠韩束行等人的保护。这成为了他最大的弱势。   他面白如玉,清澈秀丽,一袭绣着青竹的长衫穿出了风流飘逸的气质。然而这里是战场,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相会场所。他如此形象,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壮汉中,看上去很张皇惨淡,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暮晚摇皱眉,心想:一个瞎子站那么显眼,折腾什么。   那边节度使本人并没有下场,他看到言尚亲自去指挥这场战斗,下属们向他请示,节度使目色晦暗,淡笑一声:“言二郎想当英雄,我等成全他便是。如今要紧事是剿匪,牺牲一二人,皆是无所谓的。”   他高声厉道:“给我冲,山贼们祸害一方,今日绝不可放跑他们——”   听到那些官吏们大吼“县令本人在此”,又听官兵们不要命地在节度使的督促下更拼命地杀来,山贼们一时惊慌,那些绑着暮晚摇的山匪们更是呼吸加重:他们是不是应该抓了那县令当人质?因现在抓了公主……没见对方官兵停手。   言尚这边,打斗声越是偏向他这个方向,他越是心中有数。他全身紧绷,手握着弓,几次杀机到了面门前,他本能想拉箭,都被他忍了下去。他必须做出一副不堪的样子,让自己成为山匪的目标。   他要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才能救下暮晚摇。   韩束行在言尚四周游走杀敌,他来去自由,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山匪中游刃有余,谁也挡不住他。他也在寻找机会接近那边被山贼扣住的公主,但是对方提防着他这个武力高强的人,他无法靠近。   韩束行便不断告诉言尚敌人的方位变化。   云书在言尚身后提着剑,颤颤巍巍杀了两个人后,云书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这么多死人……云书颤颤叫了一声“二郎”,言尚便低声吩咐:“你就作出这副忍不了杀人场面的样子,跑出去后不要回头。你去府上搬救兵,去找方桐这些公主的卫士……不要找裴倾的,也不要找县衙府上的!只有公主的卫士才真正可靠!”   云书:“那郎君这边……”   韩束行再一次游走到了言尚身边,声音急促:“二郎,山贼们控不住了。有人偷偷摸摸向我们这边过来了……”   言尚当即将云书向后猛力一推,厉声:“快走!”   同时,一把刀向言尚这边砍来,韩束行高喝一声,身形如电地扑去。言尚趔趄后退两步,似乎有点儿慌身边的卫士都走了,他急忙唤人来护,一个混在人群中的山贼眼睛一亮,神情狰狞地扑向言尚,将这个文人出身的县令扣在了手下……   -----   山贼们抓到了言尚,几人高喊:“你们县令在我们手中,还不住手!”   他们是当真不清楚官员这些小龃龉,喊了两声后见没人理会,一时也茫然无措。但是他们又知道言尚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了这人。一咬牙,其中抓了人的山匪就高声:“大哥,我们手里有真公主,还有府君也在我们手中!那些官员肯定要跟我们交换!不如今日先退了!”   战场中战得正酣的山匪大哥闻言大笑:“好!做得好!”   如他们这样的山匪,不入户籍,占山为王。他们不事生产,烧杀抢掠,本就相当于背叛朝廷了。大魏官员不搭理他们时,他们勉强能活。大魏官员真要下手整治,他们就是贼!   而如山贼这样的,人数再多,也挡不住朝廷大批兵马。   南阳这些山匪不过和官兵了斗了两个多月,就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损失惨重。他们彻底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今公主和府君都在手中,何必怕官兵!   山匪大哥眼睛通红,厉声:“你们先把人质带走!大哥给你们垫后!”   那些个抓了人质的山贼动情地叫一声大哥,说着不肯走,但是又被大哥喝了两声后,眼前情形不利于他们,他们就咬牙,抓着两个人质,一前一后地上了马,在后方山贼们的掩护下冲上了山道!   后方节度使派人:“追!”   韩束行招呼言二郎的私人卫兵:“跟上——”   -----   耳边猎猎生风,数马在山道上狂奔。   言尚被一个山贼扣在马背上,身后还有追兵追来,不断射箭。他心中焦灼,依靠听力来判断如今情况。他心中明知道暮晚摇必然和自己一起被抓,可是那个女郎太过倔强,一声不吭,他都无法判断她在哪里……   言尚闭目,拼命让自己冷静,判断时机。   身后韩束行等人紧追在乎:“放开府君和公主,饶你们不死——”   山贼们骇然对方穷追不舍,数人与追来的人迎战。混乱中,抓着暮晚摇的山贼忽一声惨叫,因他心乱回头时,被一直闷不吭声的暮晚摇咬住了手腕。他吃力放开缰绳时,暮晚摇伏身趁机控住缰绳,脚用力在马肚上一踹,让马颠簸起来……   言尚心中一乱,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团混乱中,前方斜角传来的清脆扇巴掌声:“臭娘们!敢咬老子!”   接着,是马的长嘶声混着巴掌扇在肌肤上的声音。   女郎一点儿声音没发出。   言尚心中滴血一般,他再无法冷静等时机了!   抓着言尚的山贼觉得自己抓的这个县令拿着弓箭只是做样子,因为从未见这人射出过一支箭。这个山贼一手拿绳绑着言尚,骑在马上,还回头看身后的战局,看这一方山贼们去拦韩束行等人,和对方如何开战……   然后一把匕首寒光从下而下,这个山贼再一次回头看前方叛断山路方向时,咽喉被从下往上划破了。   一个呼吸时间都没有,那个被他扣着的文弱书生一般的府君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绳子,将他踹下了马匹。“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马上摔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方有山贼发现言尚控住了马,当即一凛,从马上扑来就要制住言尚,然而韩束行等人也赶了上来,轻功相纵,一剑一人!   而言尚是无法控马的!   他手抓着缰绳,手心全是汗。他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判断方向,他听着混乱的马蹄声,拼命去判断暮晚摇的方向。他不由自主的:“殿下……摇摇!”   给他一个声音——让他能判断她在哪里!   暮晚摇被山贼压在马背上,马因之前她的动作而颠簸得厉害。多亏她在乌蛮养成的马术,让她被男人这样按在马上,至少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可惜她一个弱女子,对男人的抵抗不过是咬对方一口、乱对方的心神……她先前想趁山贼走神时把人踹下去,可她力气不够。   反而被男人扇了数个巴掌,被按在了马上!   暮晚摇冷汗淋淋,却硬是凭着强硬的精神一声不吭。   而就是这样昏沉时候,她听到了身后言尚的颤声“摇摇”。她咬着牙,勉强向后看。那山贼发现她在挣扎,便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骂道:“看什么?难道那是你的相好不成——”   暮晚摇忽然纵起发力,挺背撞向这个男人。她膝盖曲起,狠狠在马的侧身上一踢。座下的马被她这么无情地连番作弄,一声尖厉嘶声后,马撞上了山壁上。身后言尚听声辨位,箭从手中射出,直射向马身——   山贼大骂:“臭婊子!”   马撞上山石,整个马身轰烈抖起,劈天盖地的石头土屑从上方袭来。而山贼怀里的暮晚摇还不消停,她视线模糊,却再一口咬向自己能咬到的任何地方……于是山贼和她一同从马上摔了下去,咚咚咚在山道上滚动。   言尚的箭只紧追在后,跟着声音,渐次插在土地上。   他纵马停了下来,却又是一片黑暗,四方声音嘈杂……他恨透了自己看不见,手臂千斤重一般,抬起又放下,听不到声音,箭只就不敢射出。   唯恐射错了方向,伤到了她!   直到他终于听到了极低极哑、又拼尽全力一般的一道女声从一个角落里颤巍巍地传出:“言尚——”   言尚手中的箭指向那个方向,“嗖”一下飞旋而出,箭出如蝗袭!   -----   山贼将暮晚摇压在身下,扑在山道旁的悬崖草丛边。他已经见识到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老实,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掐死身下这个女子时,身子一僵,身后的箭只穿过了他的胸腔,他愣愣地睁着眼,倒在了暮晚摇身上。   暮晚摇喘着气,眼前发黑。   她上半个身子都被扑得要冲下悬崖了,全靠这个山贼的身体撑着。她推不开这个人,发着抖时,听到言尚声音发抖的:“摇摇……”   暮晚摇吐掉口中血,艰难的抓着身上山贼的肩:“我在这里……”   下一刻,下了马的言尚趔趄着过来,他身上尽是泥土,在弯曲的、到处是石子灌木的山道上摔了许多次,却扑了过来,将压在暮晚摇身上的男人扯开。他跪在地上,长发微散在颊畔,弯身将暮晚摇抱在了怀里。   他冰凉又全是汗的手抚在她面颊上,他面容紧绷,声音却发着抖:“你是不是被他打了……”   暮晚摇靠在他肩上,喘着气,她腮帮被打得肿起,嘴巴里面出了血。可是她闭着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打过你巴掌……”   万语千言,哪里说得清。   言尚怔忡着,忽倾身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不说话。   他的身体和她一样在抖,他并不是那类强壮的以一当十的人……暮晚摇心中酸涩,明明困境还没有摆脱,她却有舒了口气的感觉。   她被他抱在怀里,依然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很久的安全感。   危机没有解决,山贼们看到两个人质汇合,当然不会死心。言尚也没空也暮晚摇说更多的,他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也只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他放弃了弓箭,在暮晚摇的提示下从地上摸到了一把山贼用的剑。   他一手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一手提着剑,对着那些想过来的山贼们。   韩束行等卫士也下了马,和山贼们在此斗起。几波山贼冲向言尚,都被言尚手中的剑砍伤挥退。这些山贼到底参差不齐,言尚还是能勉强应付他们的。   只是暮晚摇的手一直被他紧抓着。   疲惫中,暮晚摇感觉到言尚与她相握的手中的汗渍。出了这么多汗,他还抓着她不放。   韩束行那边喊道:“二郎,不只山贼们追来,官兵们也追来了!”   言尚道:“拦住所有人——”   韩束行咬牙:“不如先让殿下逃……”   言尚一剑将扑来一山贼砍倒后,微喘气:“不,她要和我在一起,她必须在我身边。”   如此,便只能拼命战了……但是此间敌我悬殊,再战也难有出路。言尚只能抓着暮晚摇的手,拼命想着从这里回城的法子。他们整个圈子在山道铺陈开,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壁,实在难以冲出去。   不能深入山林!   林中皆是山贼。   不能往回撤退!   官兵中不知敌我!   这般进退维谷,战斗变得焦灼,突然间,一直被言尚拽在身后的暮晚摇低声:“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摇?”   言尚怔一下:“什么?”   而不必他想了!   整个地开始晃起来,山壁开始颤抖,言尚因看不见而不知周围的动静,但是暮晚摇和他相握的手抖得厉害。四面铺天盖地的哀嚎和求饶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言尚茫然无措又紧张时,听到暮晚摇颤声:“是地龙——地龙醒了!”   地龙醒了。   也许是被山上的战斗惊醒的。   无论什么缘故,暮晚摇眼睁睁看到皲裂的地面向她和言尚的脚下纵来,头顶石头和树木全都倒下来。韩束行目眦欲裂,厉声喊着“二郎”扑过来。就连眼睛看不见的言尚,也感觉到了那剧烈的摇晃。   一时之间,没有别的法子,言尚转身,就将暮晚摇抱在了怀中。   下一刻,二人脚下的地面终于裂开,二人被席卷着埋入尘埃滚滚下。   飞沙走石间,韩束行不断被飞来的石头和树木击中,但他眼睛一目不错地追着言尚。待言尚的衣袍被飞沙卷入悬崖下,韩束行扑过去,毫不犹豫,就跟着那两人跳了下去……   -----   地龙苏醒不知持续了多久,总是天地昏暗,尘烟滚滚。整片山林将其中的官兵和悍匪中一起淹没,各人在大自然的骇力之下逃亡,生死在自然之威下变得不由自己控制。   那些官兵们和悍匪中如何逃出或者死亡,言尚这边已经顾不上了。   他昏昏沉沉苏醒后,便发现自己和暮晚摇被埋在一个洞下。他身上到处都疼,大约伤口不少,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之后他忍着疼痛,叫醒了自己怀里昏迷过去的暮晚摇。二人再一起合力,从土堆埋着的洞下钻出去。   这期间花了大约半个时辰。   出去后,幸运的是两人遇上了来找他们的韩束行。有武功超绝的韩束行陪同,他们在这片已经变了样子的山中终于不是太过寻不到目标。   韩束行告诉言尚,他们应该是在山谷下的平地中。但是地龙之后所有山势都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地龙会不会第二次醒,韩束行也判断不出他们现在在哪里。   言尚大略让韩束行告诉了他一下看到的情形后,他判断了一下,忍着痛说了一道山的名字,道:“我们当是在那山下被冲到溪流的方向。此处应该有溪流,但是地龙过后,不知溪流还在不在,先不必管。   “若我记得不错,这个地方再向东行不过一里,会有一个供猎户休憩的木屋,里面常年备有衣物和吃食……我们去找找。”   韩束行迟疑:“二郎确定么?现在地形都变了,那木屋还会在么……”   暮晚摇不留情面地打断:“不管对不对,先去找了再说。他都这样了,那些人说不定还在追杀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渡过今夜。”   韩束行便去看言尚。   见言尚被暮晚摇扶着手臂,面上身上俱是尘埃,因之前的战斗,言尚身上本就沾了血迹,而这会儿,后背更是大片的鲜红……暮晚摇面色发白,扶着言尚,二人一瘸一拐。   韩束行判断出言尚后背的鲜红色,当是地龙之后、为了保护公主伤到的。   -----   言尚当真是做足准备。   他一心剿匪,对穰县四面八方的山路和地形便都背得滚瓜烂熟,记在心里。即使现在地形变了,大致方向无错。言尚三人在黑漆漆的夜里行走,一路上没有遇到敌人,也不过多走了一里路,他们在精疲力尽前,就找到了言尚所说的那个供猎虎休憩的木屋。   木屋房顶瘫了一半,被倒下来的山中榉树压倒。但是也许是因此处地形平坦,木屋本身并没有破损太多。三人进去后,发现先前猎虎留下的不光有食物和衣物,还有一些基本的疗伤药物。   到了此时,三人才舒一口气。   -----   言尚被韩束行扶着到屋子一角去换衣裳、处理身上的伤,言尚靠墙而坐,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此时只是满身心的累。   暮晚摇举着灯烛过来时,便看到言尚敞衣而坐。他屈着膝,额头抵在膝盖上,月光泠泠地从小窗照入。肌肤清薄似雪,山水遒劲逶迤。   韩束行不在,言尚身上换下的沾着血的布条被扔在地上,又有干净的衣料被撕成了一条条,被放在另一旁。   暮晚摇走过去,将灯烛放在地上,她跪在他身旁,拿起一条已经被撕好的布条,便低头为他包扎。   她手挨到他胸口,他好似忽然醒来,说道:“你去找到水了么……”   暮晚摇:“什么水?”   言尚一怔,抓住了她按在他心口处的手指。   然后低声:“是你。”   暮晚摇淡着脸,说:“韩束行被你派出去找水了么?我来替你包扎吧。”   言尚没说话。   二人皆不说话。   然后过了一会儿,言尚突然开口:“你脸上是不是有伤?我能摸一摸么?”   暮晚摇同时间开口:“你眼睛上的纱布不需要换么?不需要敷药么?”   同时说话,二人都怔了一下。   言尚微抿唇,低声:“没事的。我的眼睛……出去后再治,不会太影响的。”   然后他被她握住手。   她冰凉额头抵着他肩,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她的面容。暮晚摇有些出神的:“我那天扇你巴掌时,是不是特别疼?”   言尚微静,指尖颤颤地挨上她有些肿的面颊。   他心里再一次滴血一般。   他多想看一看她的样子。   而千言万语到嘴边,言尚只是说:“……你力气那么小,一点也不疼。”   暮晚摇仰头凝视他片刻,轻声反问:“脸不疼,心里也不疼么?”   他张口,暮晚摇望着他,见他几次想说话,可是喉结滚动,他终是说不出来。   而过了很久,他哑声:“不疼。”   暮晚摇道:“撒谎。”   他又问她:“你脸疼不疼?”   暮晚摇冷淡的:“不疼。”   言尚:“撒谎。”   他低着头,她不说话。   忽然,言尚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暮晚摇一言不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   清寒光照在青年骨瘦背脊上,蝴蝶一般展翅欲飞。女郎的长裙铺在地上,他俯下身,长发落在她面上。   二人只是拥抱,皆不说话。千万言语,明月冷光,心中那酸楚委屈,如何说出?   只有拥抱。   直到身后不知何时,韩束行回来了。他重重一声咳嗽,让敞衣而坐的言尚和脸埋在他胸口的暮晚摇一起僵住。 第126章   韩束行的到来, 让两个人都不自在。但韩束行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不是大魏人,看不出大魏人那委婉的花花肠子。   韩束行老老实实地向言尚叙述周围地形, 说了附近水路的情况, 最后还提到自己搜寻了方圆一里, 都并未发现敌人的行踪,让二人放心。他说完这些,才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   他看去, 见小小一方月光下,言尚拢着衣领、侧身屈膝而坐, 他低着头没说话;暮晚摇跪在言尚旁边, 手指放在她自己的膝上, 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韩束行见那二人无话, 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干干道:“殿下,我……奴才刚才去看了下这个木屋, 右边里间有隔出来的一张床。不如殿下今晚睡在那里,我、奴才在外面守着?”   他被言尚教得习惯了说“我”, 可是面对他旧日的主人、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时, 他仍会忍不住变得卑微,想要讨好对方。   骨子里的奴性,让他自己都深恶痛绝,却毫无办法。   暮晚摇抬头看他一眼。韩束行这才看到殿下的脸有些呈血红色的肿态,然而暮晚摇依然是漂亮的,她清泠泠的一道目光看来,又冷漠, 又俯视,让韩束行不觉绷起了腰身。   暮晚摇:“那言尚呢?”   韩束行没听懂她的意思,便按照自己理解的来:“二郎身上不是伤还没包扎好么?我、奴才帮他先处理一下伤。我刚取了一壶清水来。”   暮晚摇无言以对。   她扶着自己膝盖便要站起来,按照韩束行的意思把地方让给他们两个大男人。但是她衣料窸窣划过时,言尚撑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已经站起来的暮晚摇俯下眼,见他握着她的手不放,但乌黑发丝落在颊畔上,被长发半掩的耳际,已经红得有些尴尬了。   言尚低声:“韩束行,你去隔间睡吧。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武人,比我和殿下更需要完好体力。我与殿下应付一晚便是。”   韩束行一呆。心想可是那是殿下啊。最好的床应该给殿下才是。   言尚再道:“何况殿下为我包扎伤口……其实处理得挺好的。”   暮晚摇没说话。她根本就还没开始帮他包扎伤口,但是他要这么说,她也随意。而果然,言尚很了解韩束行,他轻易说服了韩束行去睡床,将暮晚摇留在了这里。   韩束行离开后,暮晚摇便重新跪下,就着韩束行打来的清水,帮言尚好好包扎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好在都是些外伤,这里又有猎人留下的药,虽然言尚后背的伤看着触目惊心些,但皮外伤总有好的时候。暮晚摇更担心的,是言尚的眼睛。她忧心他的眼睛不能按时敷药后,会耽误下来,若是因这样的耽误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她是否又害了他一次?   言尚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他有些不自在的:“殿下在想什么?”   暮晚摇回神。她低头看他握着她手腕不放的手半晌,说:“我在想,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从下午的时候……你就一直要拉着我不放。”   言尚沉默一会儿,他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此时更为憔悴,透着疲态。   他垂着脸的样子,既有些哀伤,又有些愤恨,这矛盾的情感难得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暮晚摇观察他,见他抬脸,声音有些沙哑:“我自然要殿下待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我本以为裴倾会……会护好你。可是你竟然被山匪抓了去……我不能再信旁人了。   “我只信我自己。”   他又想到了自己听到的扇巴掌的声音。那时,他恍若置身看不到底的深渊间,周身骨血一寸寸冰冷,周身力气就此失去。他那么珍惜、那么想要保护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当着他的面,被别人打?   他痛恨自己!   暮晚摇盯着他,一会儿道:“所以,你是要今晚我也不能离开你视线么?”   言尚:“是……你不要怪我。”   暮晚摇很久没说话。她靠着言尚的肩,心神空白,也是颇感觉到疲惫。不知是今日遭遇的事,还是三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种累。人的情感难以一时说清,她心神灰败时,竟是挨着言尚,才会有可以歇一歇的感觉。   言尚听不到她说话,便也不能判断她的情绪。言尚低声迟疑:“你、你为什么会出城……你和裴倾走散了么?你们出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多带几个卫士?”   暮晚摇侧过脸看他,他当然看不到她,她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神情:“你觉得一个男人不多带几个卫士,就领着一个女人出城是什么意思?”   言尚一怔。   他说:“……我不知道。”   暮晚摇漫不经心:“想睡我啊。”   言尚:“……”   他握着她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她挨着的肩膀也僵了起来。言尚的呼吸屏住了,他整个人僵硬,显然没想到他满脑子阴谋,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论。他神情有些空白,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   既像是茫然,又像是悲哀,还有些……不喜。   暮晚摇一时都要被他逗笑了。   她手撑着额,道:“裴倾追慕了我三年,可惜我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最近不是有现成的机会么?有人不想要的,有人视若珍宝。我以为他是对的人呢。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殿下长殿下短。你那么伤我的心,而他都看到我如何放不下你,却还对我嘘寒问暖……我有些累了。   “言尚,我有些累了。就想,是不是找一个爱我的,其实比找我爱的要好。我看得出裴倾的示好,就想接受他了。   “他想亲我就亲吧,想和我春风一度就来吧。只是我不能生孩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也无妨,到时候给他纳几房小妾就是。男女之间,夫妻之间,这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她沉默了很久。   言尚握紧她的手。良久,他低声:“对不起。”   暮晚摇淡声:“不要总说‘对不起’。你就是这样,总喜欢一味付出。你就是对我总是站在一个低姿态上,才让我习惯了男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我现在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你要是像裴倾一样会说漂亮的话,我早被你骗跑了。这世上像暮晚摇这样的人很多,像言尚这样的,我却只见过你一个。”   她想到了裴倾,想到了白日发生的那些事。想到山贼出现时,裴倾的初时保护,后来惶恐逃跑……那时她竟然只是看着,心神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   精挑细选的人,也不过如此。也或许,裴倾爱的人不是暮晚摇,而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低声:“我不想凑合了。”   就像杨嗣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公主,她为什么非要凑合。   言尚侧过脸来,认真道:“胡说。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我也只见过一个‘暮晚摇’。面对山匪时巍然不动,一点儿不示弱,被人抓了还敢和千百倍强于你的匪贼反抗……永不向命运低头。我只认识这么一个‘暮晚摇’。”   暮晚摇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挨向他手臂更近了分。被人夸,总是让人高兴。尤其这人是让她又爱又恨、品性高洁如圣人的言尚。她讨厌圣人的作风,可是她又向往圣人带给她的安全。   太矛盾了。   暮晚摇仰头看他光洁下巴片刻,忽然话头一改:“你和你的未婚妻到底退不退亲?”   言尚怔忡,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   良久,他低声:“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么?”   暮晚摇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随便找一个话题,她其实不想和他讨论那个,因为她不想再扇他巴掌了……就听他有些疲惫道:“我会退亲的。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好不误了人家女郎的名声。毕竟我太有名了,不想人家女郎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为我隐姓埋名。”   言尚轻搂住她的肩,他低头,对她大约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涩:“你要真这么在乎,我便不成亲了。等你、等你嫁人两三年后……等你彻底放下了,我再考虑婚事也成。总之,想成亲,什么时候成不了呢?”   暮晚摇呆住。   她喃声:“……你竟愿意为了我再多拖几年?你家人怎么办?你不要名声了么?”   言尚:“不这么又能怎么办?你这么受不了这个,我不能不管你的。”   暮晚摇抓紧他的手臂,心中潮湿,刹那间,她再次感觉到言尚对她的好。他没有和她定下什么约定,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做到这一步。而她若是懂事,就应该怜惜他……暮晚摇仰头,差点脱口而出,就想告诉他自己和裴倾的事,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喜欢裴倾。   她想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不需要他为她守,她不会嫁裴倾了。   但是抬头,暮晚摇看到言尚垂着脸、他那副憔悴无比的样子,她一怔。他是硬撑着在和她聊天说这些,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言尚已经很累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暮晚摇便靠着言尚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   尚有追兵,尚是不安全的。然而她心中好似不再是空荡荡的深色飓风,寒星不再发颤,漫野不再荒芜。飓风停了,即将熄灭的烛火燃起光,她的避风港重新回来。   虽然他仍没有完全回来。   可是他又大约从未离开吧。   让她一夜好梦。   -----   次日,啾啾鸟声在地龙后变得稀疏。暮晚摇醒来后,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她揉着酸楚的胳膊爬起来时,身上披着的一件沾了一点儿血的男式外袍就从肩上落了下去。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匆忙跳起来。她一声不吭,手中抓着那件男式外衫,在木屋中转了一圈。她既没有见到言尚,也没有找到韩束行。   暮晚摇直接跑出了屋子,恐惧爬满她的心房,她骇得全身血液凝固。她恐慌地想是不是他们都走了,是不是自己又被抛下了。可是言尚怎么可以抛下她?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连言尚的品性都看错。   如果连他都不是她以为的人,她未免太过悲哀。   暮晚摇在木屋四周寻找,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只是倔强得不愿意回去那个已经没有人的木屋。她听到了潺潺水声,便顺着潺潺溪流找上去。   暮晚摇一呆。   她看到了湍湍小溪旁,青年的鞋袜留在案上,而挽袖赤足、躬身站在冰凉溪水中的青年郎君,正是她遍寻不到、以为他已经和韩束行一起走了的言尚。   他眼睛上蒙着的白纱布被水打湿一点儿,他立在水中弯着腰,因为行动不便,再是挽着袖子,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在水中摸索什么,听到岸上女孩儿带着气怒之音的惊叫声:“言尚!”   言尚侧过脸,露出一丝笑:“殿下睡醒了?”   暮晚摇气急败坏走向他,他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喝止道:“殿下不要过来,不要弄湿了衣服。这山中的水有些凉,女郎还是不要碰这样凉的水比较好。”   暮晚摇气得不行,又被他制止在岸边。她怀里抱着他的外袍,瞪红眼:“水有点凉,你怎么站水里?”   言尚无奈笑:“韩束行去帮我查消息了。我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捕一条鱼,总不能饿着殿下。当然,若是捉不到就算了……木屋中是有干粮的。”   暮晚摇蹙着眉:“有干粮你瞎忙活什么?你一个瞎子摸索到这里来,很容易么?”   她低着头,看到他站起来后,手背上的红色伤痕。暮晚摇心一跳,顿时心疼得针扎一般。她已是极为倔强的人了,可是看到他这样,她变得爱哭了很多。   暮晚摇眼中水雾濛濛:“你是……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下那些干粮?觉得我锦衣玉食惯了,不好养活?言尚,你少瞧不起人!”   她向他吼时声音带着一抹哭腔,虽被她掩饰,又哪里逃得过现在就剩个耳朵、拼命练习好耳力的言尚。言尚迟疑一下,有些慌:“你是不是哭了?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迟疑着,就要向岸边走来,但是他才站起来,就吃痛得皱了下眉,觉得挽起裤脚的没在溪水中的腿被什么打了一下……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伸手尖叫:“鱼!鱼!鱼!你腿边好多鱼……”   -----   两刻后,木屋中生起了火,坐在篝火边,身上披着衣袍,言尚将烤好的鱼递给暮晚摇。   热腾腾的鱼冒着热气,哪怕因为他们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对厨艺一无所知,这条鱼的卖相实在不够好看,当言尚将烤鱼递过来时,饿了太长时间的暮晚摇再矜持,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只是低头咬一口,她呜了一声。   言尚垂头关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暮晚摇捂着腮帮,没告诉他是因为脸肿了,所以吃东西格外痛。她怕她说了后他又自责,而与他一起坐在阳光角落里烤鱼,抬头看一眼言尚,暮晚摇又庆幸他眼睛看不见。   不用看到她现在肿得厉害的半张脸,不会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   暮晚摇含笑:“是有点儿烫,不过挺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鱼递到他嘴边,就欢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言尚低头笑,张口咬了一口。暮晚摇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微蹙了一下眉,又长眉舒展,说声“好吃”。暮晚摇便更加高兴,转头就另找一木枝,要把两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鱼分他一半。   但是她捡了木枝,回头想让言尚帮忙拿一下时,见言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往旁边吐掉一口什么。   暮晚摇一怔,喊他:“言尚。”   言尚抬头。   暮晚摇沉着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言尚微愣,然后摇头笑:“没有。”   暮晚摇顿时生气,“啪”地一下将串着木枝的鱼塞到他手里。她不想理他了,起身要挪去另一边坐着,言尚这次反应倒是很快,伸手抓住她手,仰起脸,他有点茫然:“我又惹你不高兴了么?”   暮晚摇冷声:“如今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告诉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忍着。你让我怎么想?我知道你是体贴我、照顾我,可是如果你病倒了,我就不会伤心么?你总是这么护着我,要把我护到几时,一直不让我懂事么?   “我脾气这么坏,都是你惯的!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错!你把我弄成这样,然后转头就走,我一个人怎么办?”   言尚迷惘半天,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事情说得这般严重。但是他聪慧无比,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很快猜到了她是因为什么这样生气。言尚忍不住笑一声,心中觉得有些暖意。   他将她拉回来重新坐下,低声赧然道:“说的什么话。我又没做什么,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暮晚摇见他还不承认,瞪大眼:“我看到你吐了!你都难受得吐了,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她心疼得想跺脚:“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一次和你重逢后,你身体就不太好的样子……你瘦成这样,腰也这么瘦……”   言尚脸红,低声:“怎么又说我的腰。”   暮晚摇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的腰了,就听他温声解释:“我没有不舒服。我方才也不是吐……是被鱼刺卡到而已。你总不能都不让我吐鱼刺吧?”   暮晚摇呆住。   然后脸烧红。   她觉得丢脸无比,自作多情无比,半天说不出话。言尚也从来不逗她这样,只是落寞地叹道:“要是我眼睛能看见……就能帮殿下挑鱼刺了。如今,只能麻烦殿下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暮晚摇道:“啰嗦!我怎么可能被鱼刺卡住!我从来就没有被鱼刺卡住……啊。”   言尚了然,说:“被鱼刺卡住了?我能看看么?”   暮晚摇含糊地捂着嘴:“不能不能!你都看不见,不许你摸我。”   -----   言尚后悔不应该烤鱼给两人吃,因暮晚摇实在没能力照顾她自己,一顿早膳吃得很艰难。不等两人吃完那条鱼,韩束行就回来了,韩束行从来看不懂那两人的尴尬,直接说起穰县如今的情况。   “地龙后,城中许多房子塌了,百姓被埋在下面。那些山匪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也塌了一半。如今官兵和山匪虽被困在山中,但心思显然都不只在对方上了。今早时,裴郎君领着兵马来山中解救诸人,一直在找公主……”   韩束行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坐在言尚身旁,非常冷淡。   韩束行便接着说:“听闻公主是山匪所捉,府君也因为救殿下而被山匪所捉,南阳刺史与节度使都非常着急,声称一定要从山贼手中将殿下救出。他们抓了一部分山匪,但是被抓的山匪也稀里糊涂,弄不清殿下是否在他们手中。因他们八十路山匪,并不都是同一道。   “总之,官府一边安顿百姓,一边开始漫山遍野地找殿下和府君。裴郎君最为积极,他想向长安求助,但是南阳两位大人物求多给两日时间。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晚摇若有所思。   言尚也垂着脸沉思。   韩束行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韩束行建议:“二郎,穰县现在乱了一片,正是您该回去收整的好时机。趁这次地龙,可以把之前安插在我们府上的内贼都拔掉。还能让百姓更信赖你!”   韩束行乐观道:“殿下也是。我看裴郎君快急哭了,方卫士也十分着急。他们都等着殿下回归。殿下回归后,可以把那些背叛你的都抓了,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暮晚摇说:“我不回去。”   言尚与她是同时开口的:“殿下不该回去。”   韩束行茫然,见言尚和暮晚摇对视一眼,言尚解释:“殿下……也觉得回去不安全么?”   暮晚摇淡漠的:“当然不安全。我又不是傻子。南阳的一把手这么摆我一道,我现在回去,抓不到他们把柄,岂不是白白被山匪捉走一次?那我此行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帮言二郎剿匪么?剿匪是言二郎的事,不是我的。你们南阳山匪多不多,和我没关系。   “我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能让南阳姜氏的人着急。他们要是狠得下心,就会派人来追杀我,要把我解决在此地……毕竟山匪这个理由,实在太好用了。他们不跳出来,我还找不到借口打压三哥。他们主动跳出来……我正好可以做文章,说是三哥要杀我,我要长安不得安宁。”   她垂着眼,已经开始在想如何利用此事。   言尚没有反驳,他虽然和她想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他也没关心长安秦王的局势,但是他确实和暮晚摇的想法一样。他亦觉得南阳这时不安全,南阳姜氏会利用此事、杀暮晚摇求灭口。   还有裴倾……言尚也不相信裴倾,不想将暮晚摇的安危交给那人。他想说服暮晚摇退掉这门婚事,但又怕她现在还没想通,他一说,她就会和他吵……所以思来想去,言尚道:“殿下应先离开南阳。之后吊着那些人,让方卫士在后查线索,看是哪些人对殿下不利。   “姜氏在南阳的势力极深。不可能弄倒姜氏,但是我们能借此事让姜氏的主事人换一遍,换上对我们有利的人。”   暮晚摇点头,二人便低头商量起如何安排。   韩束行听得一头雾水,便安静闭嘴。而见那两人商量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定下了方法,韩束行振奋了一下,因终于有他的事了。言尚蹲在地上,树枝在地上划出地图,告诉韩束行地形,让他一路护送暮晚摇悄悄离开南阳。   说后面会有追兵,定要小心行事。   暮晚摇蹲在地上聆听,听韩束行送她,她也没反对。既然是言尚调教过的人,哪怕是乌蛮出身,她也会看在言尚的面子上相信韩束行。只是言尚说完这些,迟疑了很长时间,他分明有话还要说,但他又几次没说下去。   暮晚摇抬头看他:“怎么了?”   言尚抿一下唇,低声:“除了韩束行护送殿下离开南阳,我也要随殿下一起走。”   暮晚摇呆住。   然后皱眉:“不行。”   南阳局势正是需要他回去主持的时候,那些追杀她的人,正是需要他从后处理的时候。暮晚摇只相信言尚,如果后方人不是言尚,她仍怕局势不在自己控制中。   言尚低声:“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我熟悉南阳的所有地形,熟悉官员的所有调动,我即使不在穰县,云书在,我的亲随们都在,他们会一直和我联系……我想将殿下平安送出南阳,南阳如此不安全,韩束行又只是一介武夫,我怕他应付不了官府挖下的陷阱。   “穰县的事……也不是非要我。裴郎君不是在穰县么?他官职还比我高。殿下要是觉得他可信……为什么不让他处理后方事,一定要我留下?我不愿留下。”   暮晚摇苦口婆心:“可是他又不是南阳的父母官,他怎么和南阳的那两位大人物斗?他又不像你这样……言尚,你不要这么任性,你顾全大局好不好?”   言尚低着头。   半晌道:“我一直很顾全大局,一直不任性……可是我的结果并不好,我眼睁睁听着你被、被人……那样对待。我不能放心,这次,我想任性一次。”   暮晚摇怔忡:“只是被人扇巴掌……你不要说的我像是被人强了好不好。”   他绷着脸,神色已经有些难受。韩束行立在旁边,咳嗽一声。   暮晚摇:“……”   暮晚摇软下声音,道:“可是你一个瞎子,跟着我有什么用啊。”   言尚反问:“谁给你抓的鱼,谁给你烤的鱼?”   暮晚摇扭过脸:“不知道!”   她面上仍是没表情,可是手指攒紧他的衣袖,心中已是忍不住有些高兴。但是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捂着自己有些肿的半边脸,觉得好像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   三人说起如何在官吏的捉拿下逃亡的事。   言尚说:“扮兄妹吧。”   暮晚摇瞥他:“什么兄妹?你比我大么?你当叫我‘摇摇姐姐’才是。还是扮姐弟比较好。”   言尚一愣,他脸微红,不自然地:“……你平时不是一直叫我‘言二哥哥’么?”   暮晚摇睁大眼睛:“哪有?韩束行,你有听我这般喊过他么?”   韩束行当然没有听到过。韩束行也就在这一次暮晚摇与他们重逢后,和暮晚摇接触得比较多。而这一次,暮晚摇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言二”“言尚”,哪有叫什么哥哥。言二郎太过臆想了。   言尚无言。   暮晚摇洋洋得意,虽然他看不见,她却还是向他抛了个得意的眼色。但是韩束行紧接着提问:“但是不管是兄妹,还是姐弟,能够夜里住一间客房么?”   暮晚摇微愕。   言尚结巴道:“为、为什么要住同一间客房?”   韩束行奇怪道:“二郎不是要护送殿下离开南阳么?贴身护送难道不该住同一间房么?若是住隔壁,夜里殿下被人掳走,不就都不知道么?兄妹和姐弟住同一间房,我不知道按照你们大魏人的说法,会不会很奇怪?”   言尚和暮晚摇双双沉默。   许久,言尚轻声:“……夫妻吧。”   暮晚摇声小如蚊:“……嗯。”   韩束行没听懂:“是扮作夫妻的意思么?”   暮晚摇:……这个人好多余啊! 第127章   言尚和暮晚摇商量好接下来行程后, 就要乔装打扮一番了。   木屋中本就留着一些粗衣陋服,三人换上后, 对了下各自的身份。最后,韩束行打了凉水来,暮晚摇和他一起帮着拆了言尚眼睛上所覆的纱布。   原本暮晚摇有些犹豫, 因她听先前仆从说言尚的眼睛之前见不得强光。而今却要……言尚却说无妨, 反正他现在看不见,见不见光都影响不大。   暮晚摇心知必然还是有影响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直用纱布覆眼。   言尚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暮晚摇垂眼, 看着他骨节微凸的手腕一会儿,还是没拒绝。言尚虽然看似温和, 但他心狠心硬程度,她已经见识过了。哪怕她现在不让他跟, 只要他想, 最后结果还是会按照他的想法来。   暮晚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韩束行的注视下, 倾身为言尚一点点掀开他眼上所覆的纱布。覆在眼上的纱越来越薄, 他眼睛的轮廓开始能够看见……暮晚摇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个呼吸。   纱布完全掀开后, 暮晚摇静静看着他。   他阖目而坐,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来。暮晚摇心跳随他睁眼而加快,但在他完全睁开眼后,郎君浓长的睫毛翘起,暮晚摇看着这双眼睛, 那让她悸动的感觉,又缓缓落了回去。   他的眼睛依然温润,然而没有往日那般吸引她的神采。阳光聚不到他现在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不再会说话了。   言尚察觉气氛的低落,问:“怎么了……我这样,是一眼能看出我是瞎子么?”   韩束行正要安抚二郎,就听暮晚摇冷淡的:“嗯,很容易看出来。所以你自己当心点儿。被人发现,我可是不会管你的。”   韩束行:……果然还是他熟悉的那位丹阳公主,嘴巴真坏。   言尚垂眸,轻声:“殿下好生绝情。”   暮晚摇:“本就这般绝情,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求多福吧。”   言尚微微一笑:“多谢殿下关心。”   暮晚摇:“不客气。”   韩束行迷茫地看着那二人正儿八经地说话,再次感觉到大魏人的复杂,他也许真的永远融入不了——公主殿下何时关心过言二郎了?   -----   五月时,丹阳公主在南阳遇袭的事传回长安,整个长安官场因此哗然。   跟随公主出京的未来驸马裴倾留在南阳,和南阳的刺史、节度使一起在查匪贼,要从匪贼手中赎回公主。与丹阳公主一起生死未卜的,还有南阳州治所的县令言二郎。不过比起公主,言二郎名气再大也也不重要。   南阳一众官员因此向长安请罪,请陛下批更多兵帮南阳剿匪,将公主救出。南阳两位大官愿意摘冠请罪,只是在这之前,得先救回公主殿下。   而以此为理由,长安的官场明确分为两派,寒门出身的官员们借机发难,抨击秦王。流言传得厉害,秦王不得不进宫向皇帝请罪,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骨肉相残。而皇帝因为女儿生死未知,而病得更加重了。   秦王好不容易在长安展露的风头,拿回的权势,为了平衡寒门的发难,不得不退步,手中权势因此被分瓜出去很多。而秦王如此憋屈之下,还得不断地跟南阳去信,问暮晚摇的消息。   这一次,刘文吉这样的内宦,竟也借机派兵去南阳,收南阳节度使手中的兵符,要将南阳的军队换上一批。秦王大骂众人推墙时,不禁有些感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恐怕是这一次事件中,唯一没有出手推他一把的人。   从来没有参与感的晋王直接被秦王遗忘。   秦王和丹阳公主的争斗,因背后隐约是世家和寒门之争,这一次事情闹大,不光官场上众人各自站队,这类八卦传到市坊间,百姓们对此话题也十分有兴趣,编排了许多话本出来。   作为一个和亲归来、风流有才、如今大权在握的公主,丹阳公主在百姓中的知名度,远超过另一位在家里带孩子的玉阳公主。   言晓舟戴着幕离,坐在长安一家酒肆中吃酒。她身形纤柔,雪白幕离委地,将全身遮得十分严实。而她坐在一垂着竹帘的雅间吃酒,隔着竹帘,聆听外头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所编的关于丹阳公主在南阳遇难的故事。   这个话本说的是南阳官场如何腐败,一位天真娇憨的公主到了南阳,如何与那些人斗智斗勇。而为了百姓们喜欢,故事中还虚构了一位书生来,在紧张的政治斗争中插科打诨,与丹阳公主谈情说爱。   百姓们在酒肆边吃酒边听话本故事,听的是如痴如醉,都想知道那白面书生最后能不能迎娶娇滴滴的公主。   言晓舟坐在竹帘后,看到外面百姓们抚掌时而叹息时而喝彩的反应,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她的三哥在多年挣扎后,终于在今年考中了进士,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言三郎如今待诏,但按照他们自家的打算,言三郎根本不想入朝当官。言三郎只想靠着进士的身份,之后回岭南后能悄悄赚点儿钱。毕竟进士的身份实在好用……当官嘛,已经有他们二哥了。   现在兄妹二人待在长安,住在言二郎的房中,本是等着言二郎回来,如今他们最新的烦恼,却变成了言二郎在如今的南阳,是生是死。为了探知这个消息,不光言三郎天天出去厚着脸皮和那些待诏官员们打交道,言晓舟也日日出门。   言晓舟看了下今日听话本的人数,见下方没什么出彩的,她便将几个铜板留在案几上,起身离开了酒肆。言晓舟如常在街市间走,然而等她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前方靠墙而立的,乃是一位戴着蓑笠、游侠打扮的身量颀长的男人。   隔着蓑笠和幕离,那青年侧头向她看来。   言晓舟心神一顿,屈膝请安,正要柔声将对方打发了,那青年从腰间摸了一黑漆腰牌,在她眼前一晃。他声音冷冽漠寒:“禁军北衙的。来找你查点儿事。这家酒肆好大胆子,竟敢编排朝中公主。你在这酒肆待过,说!有何目的!”   言晓舟屈膝:“郎君容禀,奴家并未有何目的。不过是听故事讲得好听而已。”   青年淡声:“是嘛。但是有人向官府报案,说是一名少女写的故事。我怎么查,都觉得这故事是你写的。”   言晓舟温柔问:“我写的又如何?一个故事而已。我并未诋毁几位殿下,我听闻旁的酒肆传的故事,有说秦王殿下如何凶残,如何加害丹阳公主殿下……而我只是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有什么错?”   青年哂笑,隔着蓑笠,他俯视她的目光如有实质,锐寒无比:“五十步笑百步么?你倒是没有编排秦王殿下,但你编排的是南阳姜氏。这种故事流传下去,秦王殿下可是不饶你。你还说你没有目的?”   言晓舟柔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中世家与寒门两立,相斗本已白热化。难道我一个故事,便能激得两方如何么?不过是看我势弱,想拿我当噱头给对方示威。   “罢了,郎君看来是不信我,便让我去牢狱走一趟吧。”   她坦荡无比,心中则是知道,长安民风远比岭南更加开放。自己编故事前就查过,长安百姓彪悍,官府从未管过百姓们对皇室们的编排。编排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关几天,打几顿罢了。   言晓舟的目的,就是和他们接触,想从官员口中知道自己二哥的消息。三哥想其他法子去打听消息……她入不了官场,剑走偏锋,只能用这种旁门左道来和官寺中人接触了。   那青年深深望着她,忽而笑:“嘴巴好利的小丫头。”   他一把掀开了自己所戴的黑布蓑笠,俊朗面容露了出来。他靠墙而站的姿势都未曾改变,此时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言晓舟讶了一下后,也摘掉了幕离,露出自己的面容。   杨嗣盯着她。   言晓舟垂目:“郎君,我们还不走么?”   他挑下眉,说:“我听说有酒肆在乱讲故事,京兆尹在到处抓人。我闲的无事,就过来帮忙看看。我还想看看是哪个小丫头片子有这种胆识,没想到是你……你胆子还真不小。“   言晓舟怔了一下,抓住了杨嗣话中的漏洞:“郎君说自己是禁军北衙的,现在又说是京兆尹。郎君到底是哪方的?”   杨嗣望天。   他笑一声:“哪方都不是。不过是手里现在不掌兵,在长安待得无聊,帮人做点儿事,诈一诈你罢了。”   言晓舟微怔,眸子微微瞠大。显然他不是来抓她的人,入不了牢狱,让言晓舟微慌乱了一下。她不觉抿唇,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出巷子。   杨嗣啧一声,她都落到他手里了,他怎会再次让她跑了?   杨嗣懒洋洋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么想进牢狱一趟,想被人问话一次?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来长安做什么,我就帮你一次。”   言晓舟停住,回头望来。她眸子清水一般,唇角微带笑意,又有点儿天生的俏皮。   她道:“只是这样么?”   杨嗣忽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声,站直了身体。他语气却还是冷冽淡然的:“还有……你与我端午时一同出去放河灯,只要你犯事不落到我手上,我便不调查你的身份。”   调查不调查的,言晓舟倒是无所谓。她是良民,又不是细作。她二哥名气那么大,进了牢狱也没人敢对她用刑。但显然杨三郎认为她有目的……言晓舟叹气,诚心道:“我只是来长安找哥哥而已。”   杨嗣:“哥哥?”   言晓舟:“……不是情哥哥。”   杨嗣噗嗤一笑,揶揄道:“你懂的还不少。”   言晓舟脸颊顿时滚烫,被他笑得颇为不好意思。她又不用读书科考,平时在家中看的书便极为杂……杨嗣走向她,言晓舟感受到压力,向后退了一步,但杨嗣堵住了她的路。   他淡声:“走吧,哥哥陪你走一趟。   “端午之约,妹妹别忘了。”   -----   端午之前,言尚和暮晚摇在南阳各地官府的追捕下,到了一城。   虽是追捕,南阳官员有裴倾在后方与他们周旋,再加上暮晚摇公主的身份,让他们并不敢大张旗鼓地抓。   只能说是寻找公主。   实际上,明寻暗杀,并不稀罕。   而随着暮晚摇的生死一直没有确认,南阳受到牵制,长安官场上寒门的发难让秦王进退维谷,南阳这边越来越着急。言尚和暮晚摇进入此城时,看到城门口贴的捉拿山贼的告示,便知道这一城,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   显然南阳官员们被逼得快要发疯,公主若是死了也好,如今不死不活地吊着,才最让人被动。而为了抓到或杀掉暮晚摇,他们开始手段尽出——例如,整个山南道界内,断了能给言尚眼睛敷药的三味药材。   言尚一路上都没有敷过药。   暮晚摇心中因此烦躁,处处买不到药材,让她整天冷着脸,韩束行都不敢和她对视。然而这一次到了这一城,打听之下,得到此地的普救寺中,竟然有他们遍寻不到的药材。   官府明晃晃地将药材放在了佛龛上。寺中每日进出拜佛的百姓,只要近前为菩萨佛祖烧香,便都能看到那三味药材。   如此已经毫无掩饰,显然是拿此当诱饵。南阳官府不确定言尚和暮晚摇在一起,但总要试试。当年言二郎和丹阳公主的暧昧传闻,南阳这边不可能不知道。   普救寺中有三味药材的消息,被韩束行带回他们借住民舍后,言尚就道:“不能因小失大。我的眼睛不重要,你若是因此冒险,我们前功尽弃,未免得不偿失。”   暮晚摇敷衍地“嗯”一声。   听出她那不在意的态度,言尚心中发急,不禁道:“我此行是帮你,若是因我而让你陷入难处,我不如一开始不跟过来。你不要冒险……我的眼睛等回去后重新敷药就好了,这一段时间的耽误,并无碍的。”   暮晚摇:“我知道。放心。你在我这里不重要。”   可她每日看着他那黯然无神采的眼睛,也许是他们三人现在相依为命,暮晚摇不得不关注言尚多了些。她便能观察到他眼中红血丝渐渐增多,他眼睛经常会发酸,经常需要闭目休息……   暮晚摇又趁言尚不注意的时候逼问韩束行,得知当时请的大夫说的话,乃是要连续敷药两个月才能复明。言尚原本都快好了,而今中途耽误,重新敷药后,必然受影响……他眼睛如今红血丝越来越多,便是证据。   而他如果因为这种事情的耽误,落下一辈子病根,暮晚摇恐怕也会后悔一辈子。   富贵险中求。   暮晚摇暗自琢磨着怎么在官寺眼皮下取药的事。   -----   这日下午,暮晚摇和韩束行如常去外面打听消息,不在言尚身边。   言尚在他们借住人家的偏房中,伏在案上写信。他因为看不见,自己便摸索着研究出了一种四方格子的木制工具。每次需要写字时将工具放置在宣纸上,靠着凹凸来确定自己的字有没有歪、有没有写出框子。   这种方式虽然还是不如让旁人代笔来方便,但是言尚总不可能事事让别人代劳。言尚不好意思总是让暮晚摇代笔,显得自己多么无用。何况他现在往来信件处理的公务,乃是穰县那边的。总有些不方便让暮晚摇知道的密文。   言尚在房中写了一下午的信,他已经完全处理完这边的事,暮晚摇和韩束行仍迟迟不归。言尚微有些不安,怕其中出事。他向来不是坐着等待的性格,心里觉得不妥时,就要付诸行动。   言尚摸着墙出了房舍,他凭借自己和善的脾气和俊俏的脸,给了这家人家的小儿子几枚铜板,让小孩子去照他的吩咐去打探消息。   而半个时辰后,小孩回来后,将言尚要知道的消息告知。小孩子兴奋无比——   “普救寺那边好多人!进出都有穿着官服的人在查。言哥哥,暮姐姐也会去那边看菩萨么?那里现在可安全了……”   言尚下巴微微绷着,柔声让小孩带他出门。他就是怕普救寺太安全,全是官寺的人……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但是以他对暮晚摇的了解……言尚由小孩牵着手出了门,说是想去街上逛逛。   小孩同情他的眼睛,便大方地扶着言尚去逛街。而街市上,言尚轻松无比地用几颗糖去让小孩看戏法,他则请了几个乞丐来。   给了几个乞丐各自一吊钱,言尚沉思一番说道:“今夜是县令母亲的寿日,普救寺免费发送稻米,让大家都去领。但是只接济穷人。官寺怕引起混乱,并未告知全城百姓。   “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吧。”   原本被喊过来、想要戏弄一个瞎子的乞丐们一愣,略有些兴奋:“这位郎君,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会免费送粮食?”   言尚张口便道:“我夫人就在县令府上做侍女,这消息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如何有假?”   而经由乞丐们传出消息,全城的乞丐们都扑向普救寺,那里越混乱,越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哪怕言尚判断错误,暮晚摇和韩束行并未胡来……让官府解决一下城中乞丐聚集的问题,也不算什么错事。   -----   暮晚摇坐在普救寺斜对面一家比较小的酒肆中吃酒。从她所坐的方位,能轻易看到普救寺中的情况。   今日是端午,整个城中百姓都忙着过节,今日普救寺中来往人流众多。哪怕官府再以捉拿匪贼的名义将进出寺的百姓查来查去,也挡不住百姓们进寺拜佛的热情。   暮晚摇则是稍微用妆容伪装了下自己,让自己的面容尽量向小家碧玉上靠。她自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和官府人看到的丹阳公主的画像不是那般像时,才敢出来,大胆地坐在酒肆中观察他们。   她是一定要搞到那三味药的。   错过了今日端午这样的好时机,短期再没有百姓们聚集的绝加时机了。言尚的眼睛不能再等了。   华灯初上,寺中灯笼渐次点燃,红彤彤灿然无比。普救寺中人潮纷涌,然而官府始终没有从中排查到像是公主的人,随着夜幕加深,官府的动作开始变大。暮晚摇眼睁睁看着那些官吏,一开始只是排查进出寺庙的人,如今一点点开始查四周酒肆中的客人了。   这正是暮晚摇的计划。让这些官吏觉得人不在寺中,而是在寺庙附近。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暮晚摇戴上幕离,在几上留了一锭银子后就离开酒肆。她下楼后,在酒肆门口,果然遇到官吏。那些官吏堵着门,不管男女,他们都要盯着看半天。   暮晚摇垂着眼,排队出楼。她算着时辰,大约等排到自己的时候,自己雇下的那个被自己安排进寺的女子会去想进入普救寺,差不多可以引起官寺人员的注意。   一个个女郎和郎君在官吏的盯视下离开酒肆,到暮晚摇的时候,暮晚摇将幕离摘下,作出一副娇怯的目光,小心看那查自己的小吏一眼。   她晃了晃自己手中提着的沽好的酒,小声哀求:“我家夫君让奴家来沽酒……”   那小吏随意瞥她一眼,见这女子浓妆艳抹,身上尽是劣质的香料气息,根本不可能是公主。小吏挥挥手就要放人走,暮晚摇却作出一副怔愣后惊喜的模样,连忙快步出酒肆。   而她这副乍然匆忙的样子,引起了官吏的注意:“你等等!”   暮晚摇作出后怕状,出了酒肆后根本不回头,提着裙裾就快速跑起来。这一下,那本只是有点怀疑的小吏们警醒,当即:“追!”   -----   “寺外好像找到罪人了!”   “快,快去看看!”   言尚被人领到普救寺附近,下了马车后,听到的耳边嘈杂声中,忽然响起了这么些嗓子。他心头一紧,连忙辨认他们的声音,又在脑中回想此地的地形。   每到一城,他都会在韩束行的帮助下默背城中地形。之前未必有用,今夜却显然有用。   -----   众多官吏们将暮晚摇堵在了路中,暮晚摇脸色发白,好像有些惧怕的:“郎君们,妾身只是来沽酒,你们为何追着奴家不放?”   官吏们围着她,为首一人道:“你若不是心虚,跑什么?”   暮晚摇委屈,大呼冤枉:“那位郎君说话那般凶,妾身是被吓到的。”   众人举着火把围着她,盯着她那妆容浓厚的脸。他们一时间觉得这女子确实和上峰给的画像很像,一方面又因为妆容太浓而不能确定。为首的官吏冷声:“别耍花招!来人,带她去把脸洗干净,看看她到底什么样子!”   暮晚摇自然反抗,呜咽求饶,那些官吏越发觉得她有问题,硬出来了一个小吏,抓住她的手,推推拉拉间,要带着她去酒肆后院洗脸。这小吏紧扣暮晚摇不放,所有人都几乎认定暮晚摇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突然,一个小吏从远跑来,高声喊道:“陈大哥,快!我们找到人了!在普救寺门口,那人易容后想进寺,被我们找到了!”   抓着暮晚摇手的小吏一愣,他回头,见身后的官吏们都呆住了。众人一咬牙,当即只留下那个小吏抓着暮晚摇,其他人都跑去寺庙门口抓人。   -----   普救寺门口一派混乱,陌生女子伪装成暮晚摇,正在哭诉自己只是喜欢这样浓艳的妆术,并没有犯事。   所有官吏们围到寺门口,将那陌生女子当作犯人审问,而寺中排查因此减轻。就在官府的重心放到寺庙门口的时候,韩束行踩着轻功,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跃入寺中,摸入寺中最宏大的庙堂中,去偷取那三味药材……   -----   这种蒙骗只能哄住一时,寺庙门口的陌生女子哭嚎一刻钟时间,官吏们就纷纷开始觉得不对劲。而等这个陌生女子的身份被查到,同时寺中药材失窃的消息传出,所有官吏大惊失色:“查!贼人一定还没逃远!”   混乱中,官府一咬牙,要将普救寺周围全都封了,今夜禁止百姓往来。但是当命令下出时,一众乞丐蝗虫般闯了过来。闹哄哄中,官吏们、百姓们、乞丐们混在一起。   明着捉人,暗着杀人。   然而一派混乱,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   暮晚摇趁着混乱时,在那拉着她的小吏走神时,一把挣脱,转身就跑。小吏转身来追她,人流却向他们涌来。乱糟糟中,暮晚摇突然看到了言尚无措地立在熙攘人群中……   言尚感觉到周围开始乱了,他看不到,到处被人撞,被人潮推着走。他清瘦又单薄,已经无法应对这种情况,只能拼力从混乱中辨认自己想听的信息……不断地被挤下,他手腕忽被一人拽住。   言尚微怔:“……摇摇?”   暮晚摇说着气音:“和我走……官吏们在追我。”   -----   他们躲入了狭窄的巷中,靠着墙,暮晚摇微微擦了把脸上的汗,就着昏昏月色,她看到自己掌上被染上的白色粉末。额头抵在他肩上,闻到他的气息,她狂跳的心脏才渐渐落回去。   言尚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怀里平复呼吸:“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暮晚摇顿时恼怒,抬脸瞪他:“你乱跑什么?刚才不是我,你都要被人撞得摔倒了……”   言尚:“你明明答应我不乱来……”   暮晚摇:“我没有乱来啊!我的计划挺好的……”   言尚微恼:“你明明说我不重要的。你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   暮晚摇不耐:“你就是不重要!你跑来干扰我干什么?”   她忽然不再说话,因为听到了官吏们的呼喝声离他们躲避的巷子越来越近。官吏们还在搜人,暮晚摇仰头看看言尚,暗自一跺脚,低声:“……你藏好自己,我去引开他们。”   她要离去,手腕却被他抓住。   言尚声音很低:“没必要那般麻烦。”   他将她拽回来,抱回他怀中。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而暮晚摇茫然中,他摸索着将她发间的簪子拔掉,她的一头秀发就散了下来,披在了他覆在她身上的月色色衣袍上。   言尚低下头,手托住她的脸,向她俯脸亲了下来。   幽蓝色的光落在长巷中,身后零乱地散着些竹篓、箱子等杂物。暮晚摇如遭雷击,向后愕然一退,靠在了布满藤蔓的墙上。长发散在他手上,他的脸与她紧挨,气息潺潺。   他滚烫的呼吸覆在她唇角,手向下抚上她细腻的颈,声音很轻:“对不起……如此情况,只能请殿下……再次扮一下青楼女子了。” 第128章   普救寺外,乱向已非埋伏在此处的官吏能够应对。各种嘈杂和吵闹混在一起, 有官员急匆匆从对面阁楼撩袍而下, 口上大喝“调人!快调人”,有百姓们惊呼、躲避乞丐, 有乞丐往寺里挤,高声和人争辩“这里发东西是免费的,凭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团乱中,不知谁喊一声“官府杀人啦”,将场面点得更加一触即发。   而寺门口,那被官吏们围着的陌生女子,只因为自己妆容看着与丹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便被逼着又洗脸又质问。粗暴的官吏们看到她洗净后的脸和上峰给的画像完全不同,大骂一声转身便走:“先把她关牢里!”   陌生女子大愕, 心想这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自己被人雇的时候对方没说会有牢狱之灾啊。她高声尖叫:“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官吏们则大声呼喊:“疏散人流!疏散人流!妈的, 全都让开!这么密集, 都不想活了么!不怕人踩人么,不怕发生火灾么!”   他们抽出了刀:“都给老子让开——”   今夜灯火璀璨,光明已夺月色, 整个寺、乃至整座城都煌煌辉煌……官吏们心惊胆战, 最惧在端午节之夜出事。   此间官位最高的一八品官沉着脸,一边往寺中走一边吩咐诸人:“关城门!从今夜起,进出城门的都要严格排查!就说乞丐动乱,威逼官衙, 迫不得已只能关城门……盯着今晚,一只蚊子飞出去,我都拿你是问!”   跟着他的官吏们擦汗支吾:“郎君,如今恐怕抽不出人手看城门……人都堵在这里,我们不能为了保护公主,就不管百姓吧?”   小吏们和官不同,小吏们都出身百姓,自然偏向百姓。而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公主,格外卖力。   为首的官员心中灵光一闪,呼吸微重:“你是说我们会疏忽城门么……那更应该加派人手去城门那里!快!不要让人出城!”   来汇报的小吏们惊呆了:“可是这里、这里全都聚满了人,那些乞丐找不到粮食,开始抢百姓了……”   官员一怔,也是大汗淋漓,意识到了局势的麻烦。然而他当机立断,仍下令:“去城门那里拦人!至于此地、此地……把寺堵了!谁也不许进出!先放放再说。”   小吏们惊骇地看他一眼,见长官面容严肃,真的有让他们将人手都抽去城门的意思……而普救寺中这些被乞丐们围着的百姓,这些找不到源头的乞丐,这些苦苦被人拦着绑住的和尚们……   小吏口上念叨着“会出乱子的”,转头去吩咐了。   为首官员看小吏到底听令,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情绪依然紧绷。   他是当地县令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唯南阳姜氏是从。本地父母官正是姜氏出身的,可惜不是嫡系,而是旁系。姜氏嫡系都在南阳,都在长安,哪里轮得到他们?   出发时县令悄悄告诉他,抓到了公主,或直接趁乱杀了公主,对姜氏来说是好事一件。若此事成,在南阳的官路就会顺遂。   而如此好事,今夜却这般乱!   “郎君!寺中看着的药材丢了!”又有一小吏满头大汗,从寺庙的墙上爬下来,只因正门完全被乞丐和百姓们堵住,谁也进出不得。   现在谁还关心什么药材,这位官员心烦地挥挥手,只烦恼回去如何与县令交代。   他眉头紧皱着,心中复盘今夜的事:有人在寺外说找到一像公主的,之后在寺门口又遇到一像公主的,再是突然闯入的乞丐……他喃喃自语:“原来海内名臣言素臣,真的和殿下在一起。”   原本只是用药材诈一下,而今药丢了……官员嘴角浮一丝笑,心想一个瞎子,和一个柔弱的公主,怎么能逃得出被他做成牢笼一般的城门!   -----   寺附近,官吏们不断地被召回,但被派出去的并没有收到最新的调令。深巷中,一行四五人为队的小吏梭巡中,察觉到了巷中的人,便一步步走近。   光线幽暗,明灭交替,从梭巡小吏的方向,隐隐约约地看到巷中拥着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量瘦长,微弓着身,一手捧着怀里女郎的面,一手揽着对方的腰。他的月白色外衫披在了怀里女郎的身上,将那娘子挡得影影绰绰,只看到乌发从指间渗下,缠在郎君的手臂上,又如瀑布般铺泄在地。   只有天家公主,才能养得这一头垂至脚踝的秀发。   言尚将她簪子摘了后就察觉自己的疏忽,他便故作沉迷,用手臂挽住她的发,希望小官吏们注意不到她的长发和寻常女郎的长度不同。   男女声音隐晦又低沉,一看便知那二人在做什么。但是恰恰这一队小吏中的小头领是个混惯了三教九流的,本能觉得不对劲。他并未第一时间看出那女郎长发与人不同,他想:寺中已那般情况,如何有男女在此情不自禁?   他们手扶着刀柄,谨慎地走近,隔着距离喝道:“你二人转过脸来!是做什么的!怎的在此!”   言尚感觉到暮晚摇与他面容相贴的睫毛颤了下,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官吏们仍向他们走近的脚步声。言尚不动声色,他一边搂着暮晚摇亲,一边已经握紧了自己袖中的刀。他听着声音,算着如何在那几个官吏过来的时候,轻易解决了他们而不露痕迹……   他并不打算杀人,但也要对方昏迷才行。   暮晚摇沉醉般地闭着目,整个人埋在言尚怀里,手动情地搂着他的腰。而她袖中的手,也攒紧了一把匕首。她想的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让言尚跑,自己断后。言尚眼睛不便,自己起码有匕首……而且即便落入官府手中,她以身为公主的便利,总会有一线生机。   于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一对男女反而亲得更加难舍难分。   唇齿潺潺,气息若流。柔软又肆意,心神刻意沉醉,又在最动情的时候保持着冷漠的审度。   可是暮晚摇仰着脸,眼睛微睁,本是想看那走过来的官吏,却不妨先注意到了俯着脸亲她、闭着眼睛的言尚。周围阒寂,远处厮杀,在这无休无止的博弈中,他闭着目。   凌乱的发散在他脸上,有几缕沿着衣领渗入颈处。他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几滴泥溅在他的袖口。他又瘦又净,蹙着眉沉迷于情、面容绯红的样子,让她觉得……   嗯。   言尚睁开了眼。   分明看不见,但她与他“对视”刹那,他微有停顿的那一刻,暮晚摇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他似极为动情般,将她肩一推,让她靠在了墙上。   身后的官吏们:“停下!”   当然不能停。   动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无声的博弈中,暮晚摇默不作声,被言尚推靠在墙头。他的手从她腰下向上,月光照在二人面上。他变得像北里常客一样粗鲁又兴奋,兴奋却无情。陌生得极为可怕,让暮晚摇一下子想到了乌蛮时那些男人……   那些恶意的碰触,那些碾压的戏弄。   但是她仰着脸,眼睛静黑,看着言尚的脸。他干净的、温润的脸就挨着她,他的呼吸就压在她脖颈处。寒冷砧骨,热意蹿脊。   暮晚摇高高仰着脖颈,紧搂着他,从唇间溢出缠绵的一声:“嗯……”   似猫在叫,柔媚入骨。   那些小吏们都因这一声而面红耳赤,更罔论言尚?那抹魅惑撩在心尖,她就在他掌下,微凉的脸颊挨着他微烫的肌肤。她轻声哼,鼻尖微微蹭过他的颈,他颈上的鸡皮疙瘩,就一层层流走。   他突然觉得有些干,上下皆绷起。不是那类做戏的,而是真正的……瞬间想到了两人床笫间的无数个曾经。   小吏们已经走到了三丈处。   言尚和暮晚摇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或匕首……那些小吏们看到有人到现在都不搭理官吏,当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手中刀横起,短暂对峙中,官吏们要出手之时,巷头传来一声喝:“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郎君调人去城门!保护殿下!”   几个横刀在巷中的小吏们不甘心:“可是……”   那对男女依然旁若无人地拥着,喊话的小吏厉声说这是长官的命令、城门才是重要方向。对方用上官压下来,这边的小吏们再觉得不对,也只能一咬牙,转身跟着传话的小吏们出了巷……   不甘心的被调走的这队小吏头领在出巷时,再次回头看了巷子一眼:看到那对男女坐了下去,男子将脸挨在了女郎颈处,并向下继续……   他骂声“龌龊”,说服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可能对方就是一个忘情下流的情场高手罢了。   -----   那些官吏们走了,言尚和暮晚摇面对面,沿着墙滑坐下去。全身颤抖,麻痹,酸意入骨。   言尚脱力时,与她手指挨上,摸到一物,顿了下:“你拿着匕首做什么?”   暮晚摇挽起他的袖子,似笑非笑地在他手中的刀柄和腕间勾了一下,示意他:五十步不要笑百步。   她指尖轻轻那么勾一下,他的身体就颤一下。他脸靠在她颈上,气息发烫,紧绷的身体并没有因敌人的离开而放松下来。暮晚摇也没有推开他,她若无其事一般:“你还能走么?”   言尚苦笑。   心里知道他露出丑态,原形毕现。他与她挨得这么近,为了敌人认出她而给她披衣、与她严丝合缝,当他的欲无法控制时,她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换在旁人那里,言尚必然羞耻得恨不能死去。他如此重视形象的人,怎能忍受自己在外面露出这样的丑态。但是这个人是暮晚摇,是见证过他过去的暮晚摇……又会让他紧绷之余,不那么害怕。   言尚低声:“我要缓缓。”   暮晚摇漫不经心:“要我用手么?”   言尚:“……”   他按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跳了一下,侧过脸面向她。暮晚摇曲腿挨墙,看着他的样子。唇间红润,光泽潋滟。他的唇微张,略仰着下巴喘气。他这副又有些呆、又有些挣扎的样子……让人真想做点什么。   暮晚摇是最喜欢对他做点什么的。   脑中弦轻轻一绷,两人之间距离本就寸息之间。暮晚摇一低头就亲向他的唇,他怔了下,上身向后微退。暮晚摇不动,而他静了一下后,又身子前倾,张口来回应她。   暮晚摇哂笑。   她说:“你好不诚实。”   他轻声:“你太诚实了。”   延续先前的快意,延续先前的爱意。脑中空白,也许并不想去思考太多的。只是情一旦释放,总是要宣泄,洪水一旦出匣,总要缓上一缓……韩束行的声音突然出现:“我拿到药了。”   脸挨着的言尚和暮晚摇同时僵硬。   都意识到了那一瞬的失控。   暮晚摇声音有些沙、又刻意漠然:“你能站起来么?”   她这话是对言尚说的。言尚脸红如血,半晌苦笑:“再给我一会儿时间。”   韩束行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了?二郎受伤了?哪里受伤了?站不起来了么?”   他如此尊崇言二郎,觉得言二郎受伤了就要过来查看。言尚惊骇地向后一靠,暮晚摇直接伸臂拦,不让韩束行碰言尚。暮晚摇瞪韩束行这个人,咬牙切齿:“……你是傻子么?”   韩束行被公主骂得无措,他习惯性地想求言二郎解惑。但言尚低着头,指尖抓着公主的衣袖,只是那般躬身僵坐,却不说话。   -----   南阳辖制下有县城被言尚和暮晚摇搞得那般乱,长安城中的端午之夜,却有真正过节的样子。   太子本留杨嗣在东宫过节,说太子妃亲自下厨,要杨三郎一饱口福。然而杨三郎漫不经心、又有些自得地说自己和佳人有约,让太子诧异之时,颇有一些“养大的猪终于学会拱人了”的感慨感。   如今太子对杨嗣没什么要求,杨嗣能赶紧成亲,也能让杨家二老放心。   晚上,杨嗣高兴地去赴佳人之约。太子和自己的妻妾子女在东宫消磨了一会儿,听了一个消息后,他脸上本来还有些的笑意淡了下去,让来向他敬酒的长子瑟瑟不敢多话。   太子妃:“殿下,怎么了?”   太子收了自己那表情,唇角带一丝笑,说:“父皇请了一民间医者,孤不放心,去看看。”   太子当下离开东宫,去皇帝寝宫向皇帝请安。晋王和秦王都在这里,皇帝身边的贴身内宦成安向几位殿下解释皇帝的病情。刘文吉默默地站在角落里,观察着他们。   说话时,一个宽袍矮瘦的小老头穿着道袍,从大殿中飘然走出,成安连忙去问陛下的病情。   成安忐忑地向几位殿下介绍:“这是刘公公从海外为陛下请的神医……”   太子幽若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刘文吉,刘文吉如今已经被封了什么将军,位高权重,非昔日可比。面对太子冷寒的目光,刘文吉躬身行了一礼,并不说多余的话。   这位神医高兴地向几位殿下报喜:“几位殿下放心,老夫在此,起码能帮陛下养上两三年……”   众人一怔。   几位皇子反应过来,各个作出感激涕零状。刘文吉心中嘲笑他们的做戏,又很满意皇帝还能熬两三年这个结果——皇帝不死,对刘文吉是有好处的。刘文吉这个内宦当政,需要皇帝的支持。   刘文吉恐怕比几个皇子都希望皇帝活。   太子领着两个弟弟在寝殿外向皇帝行了一礼后,领着他们离开。之后三人分开,各自要么回宫殿,要么出宫。秦王和晋王走后,宫人们提灯开路,太子沉默地走在回去东宫的路上。   跟在太子身后的幕僚们低着头不说话。   到东宫前,太子突然停步。他回头,猛然看向身后金灿灿的宫阙,看向辉煌至极的楼宇……他胸口那郁气吐不出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他怎么还不死?”   多活两三年,那种折磨,如何忍耐?   离太子近的幕僚心中惊恐,将头垂得更低,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他听到了太子的咬牙切齿,听到了太子的一腔郁气,听到了太子的不平——   “他难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么?”   “为何还不死?!”   -----   南阳辖制的偏县中,县令将人手都调去城门口,觉得今晚这么大的乱子闹下来,显然暮晚摇会急着出城。   但是暮晚摇并不急着出城。   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已经离开穰县,一路南下来找她了。暮晚摇没有最开始那般急切……城中搜索会麻烦一点,但是凭她和言尚的本事,还是足以应付的。   当务之急,还是言尚的眼睛。   暮晚摇心烦地把不会看人眼色的韩束行派出去,让韩束行潜去城门口,看那边官府布置的情况。能出城就出,不能出城就不出,但起码要弄清楚官府的态度。   临走之时,暮晚摇特意交代韩束行:“给言尚上过药后,我二人今晚就要睡了。你回来后,没特别重要的事,不要敲门打扰我们。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好不容易将韩束行打发掉,暮晚摇舒了口气。二人租住的屋舍中,言尚坐在榻上,暮晚摇跪在他身后,小心地将药敷在他眼睛上,再用纱布蒙好。   暮晚摇郑重其事的如同做一件大事,她细声叮嘱:“从今晚开始,每夜都要敷两个时辰,不能再间断了。再间断的话,眼睛说不定真的要废了。”   言尚唇角含笑,他垂着眼,端正跪坐时,手指也安静地放在膝上。   他散在肩上的发被她手拢开,闭着目时,感觉到她手指抹在自己眼角四周。言尚声音很低:“我知道。多谢殿下。”   暮晚摇:“重新蒙上纱布,不要摘了。”   言尚怔住。   心里突然觉得扭痛一般。   她仍跪在身后为他上药,又来扶他让他躺下,但是眼角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灼痛,让他全身都开始难受起来。她起身去取纱布时,言尚握住她手腕,低声:“为什么?”   暮晚摇一顿:“什么‘为什么’?”   言尚:“为什么要我重新蒙上纱布?是因为……你要走了,要和我分开了么?”   暮晚摇沉默,她低头看躺在榻上、抓着她手腕的隽逸青年。   她心神恍惚片刻,像是说梦话一般的:“当然。出了此城,我就能彻底走出山南道。离开了山南道,南阳姜氏都不可能追杀我了。我重回自由,回头便能反杀回来。自然不需要你再跟着我了。你可以回穰县,好好治你的眼睛了。”   言尚低声:“你什么时候要出城?”   暮晚摇眼神轻轻眯了一下。   言尚:“你可以不出城的。有个更好的法子。”   暮晚摇将纱布拿起,向他眼睛上罩去:“你是说,利用此县的县令,扶持他上位,给南阳姜氏换个主事人么?我也想过这招,但是……”   言尚气息微急促,他坐了起来,她手挨着纱布覆在他眼睛上,他抓着她另一只伶仃纤细的手腕。言尚说:“我可以帮殿下做这件事。既然有最好的法子,就要用最好的法子。何必退而求其次?”   暮晚摇怔怔看他,说:“我怕你陷入危险。”   言尚低头,说:“……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暮晚摇望他许久,她轻声:“你……就非要这么冒险?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因为裴倾的背叛,所以觉得我可怜,补偿我么?”   言尚一呆。   他说:“为什么要这么想。”   暮晚摇帮他绑好了纱布,看他蹙着眉,她忍不住伸手揉在他眉心,关心他:“为什么皱眉?是不舒服么?”   言尚低声答:“药……有点儿灼。没事的,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要躺一躺么?”   他摇头,她想了想,便让他靠墙坐着,她与他一起挨肩靠在墙头、坐在榻上,说想陪一陪他。言尚又再次固执的:“为什么要觉得我是可怜你。”   暮晚摇见话题仍没有绕过去,便托着腮:“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言尚抿唇。   他说:“你是说裴倾么?”   暮晚摇诧异:“你不是叫人家‘裴郎君’么?怎么突然直呼大名了?”   言尚顿一下,有点儿赌气一般的:“我不想那么叫他。他让我很生气。”   暮晚摇不以为然:“你生气什么?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低声:“……我大约,猜得出来。”   暮晚摇挑眉,她正想跟他讲故事呢,他就说他猜出来了。暮晚摇就好奇他猜的是什么样子,言尚声音有点儿绷:“山贼们知道你是公主,必然是你们出城,他们就一路跟在后了。你被抓到,必然是裴倾没有跟着你。   “他……他放开了你的手,自己一个人逃了。对不对?”   暮晚摇怔忡,垂下眼。   言尚道:“所以你让他在南阳做事,帮你处理后续事情,因为你暂时不想面对他。而按照你的性子……你大约不想嫁他了。你正在心烦中。”   暮晚摇垂目:“长安都在准备我的婚事呢。”   言尚:“但我支持你,你不要嫁了。”   他顿一顿,既有些低落,又有些坚定的:“你为何婚事总是这般不顺……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暮晚摇托腮扭脸,静静看着他为她烦恼。她微微噙笑,将脸靠在了他肩头。看他这般烦恼,她多么高兴。她心里高兴,可她还要拉着他转移话题:“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聊聊天吧。”   言尚:“聊什么?”   他迟疑,想着晚上巷中的事,开始不自在,开始踟蹰,开始想该怎么和她说晚上的事……   但是暮晚摇说的却是:“聊聊我们自己啊。言尚,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啊?现在的你的想法,和十七岁时你的想法,还是一样么?我也想跟你说说我自己。我不想和别人聊……就想和你说一说。”   她微扭了脸,眼皮向上掀。她想到了他晚上巷中亲她时候的忘情,她慢悠悠地、狡黠地笑一下,撒娇一般拱他手臂:“反正……嗯,你也不娶我,我也不嫁你。我们就当朋友,好好相处一下,好不好?”   言尚诧异——他能和她当朋友?她怎么想的? 第129章   言尚非常坚决, 说:“殿下怎么又说这个?我早说过了, 我不可能和殿下做朋友的。”   要么成爱人, 要么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 如今看来实在太低。那么就是做她的爱人……言尚心中一直很挣扎, 他觉得裴倾护不住她,觉得只有自己可以无条件帮她。但是言尚又不信自己能做到永远站在她那一面,他的大爱之心太重, 让他面对私人情爱, 总是退让。   而暮晚摇,大约仍是喜欢他。   可是也恨他的背叛。   所以她才说什么做朋友。只是恐怕这朋友真按照暮晚摇的做法……会做到她床上去。但她什么名分也不给。   言尚不愿那样。   言尚想得心中纠结, 他整理思路,正想和暮晚摇明确表示自己拒绝她“朋友”提议的决心。暮晚摇却根本没把什么朋友放在心上,他拒绝,她也不以为意。   暮晚摇仍带着一丝笑,手推推他的手臂。月光照在长榻上,她兴致勃勃地:“不要管那个了。快和我聊聊你的想法,你的志向啊。我真的特别好奇你。三年了……你还和以前一样么?还是那样心志高洁、不为外物所动的人么?”   言尚被她推得赧然,他忘了自己原来的思路, 不自在道:“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是我啊。”   但是被暮晚摇推着, 他还是断断续续说了自己三年来做的事。   说他如何在最开始与南阳姜氏达到平衡, 说最开始穰县是如何的一言堂。说那时候建私人学堂的艰难, 说姜氏如何逼得他杀鸡儆猴。   暮晚摇诧异:“你又杀人了?”   言尚低低应了一声:“嗯。”   暮晚摇看他,在面对大义的时候,言尚很少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是事后反省时, 他依然会为死掉的人可惜。他也许备受煎熬,但他要做的事,他还是会去做。   穰县被他撕开了一个口子,他和姜氏合作,发展南阳。也是第二年庄稼大丰收,姜氏收上来的各种租赁、粮食比之前多,姜氏才渐渐认可了言尚对南阳的改革。   而之后两年,言尚攻的不过三个方向:劝农,兴教,治安。   暮晚摇含笑点头:“自古以来,为官者都要看这三个方向。只是大多数官员喜欢做表面功夫,将文章写得漂亮一些,考察纠察的官员看到漂亮的文章,就以为实际上治理真的那般好。这样的官员升迁得更快,事实上,也许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写文章上了。”   她怜爱地看言尚:“可惜了。你是不太会写漂亮文章的,写的东西都太……寡了。”   言尚不以为意,说道:“我不愿将心思花在文章上,我更想为百姓多做些事。这几年,我就是拿南阳做做实验,看我能将南阳改到哪一步,我到底能带南阳走到什么程度。   “如今剿匪虽是为了牵制住姜氏一族,但是实际上,这也是我的一步。我再如何劝农,每年匪贼下山,百姓们都损失惨重。而且这帮匪贼们不事生产,往往与官员多少勾结。他们花一些孝敬钱,就会有官员铤而走险,轻松放过他们。于是百姓一年的收成,除了高额的税供,还要给这些匪贼……能留下多少?剿匪是南阳必然要走的一步。   “我怕南阳的官员们不肯好好剿匪,特意写了一篇文,说这么些年,因为匪贼,多少来南阳做官的官员因此被贬,官路不顺。我数了前五十年的官员官路,都是官越做越低。这是南阳风水不好,要改山的走向。而山被那些匪贼们霸着,剿匪自然成了重要一步。如此下来,官路受阻,那些官员们焉敢不尽力剿匪?”   风水之说,自古以外,信者自然信。这些当官的,在言尚列出了那么多官员的被贬官路后,再半信半疑,也要开始干活啊。   暮晚摇顿时抓紧他手臂:“什么?到南阳做地方官的,一个个全都官路不顺?你数了五十年的都是这样?那你……”   那岂不是说言尚回不去长安了?言尚的官路也会不顺?   暮晚摇本不相信这些迷信的话,可是列出数据的人是言尚……她也开始疑神疑鬼。   言尚脸红,羞愧道:“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而已。我将三十年前礼部尚书这样的大官,都说成是‘未能更进一步,实在可惜’。这样的把戏混在那么长的文章中,并不明显。然而细纠之下,处处都有问题。不过官员们疑神疑鬼惯了,他们不会去细纠罢了。”   暮晚摇恍然大悟:“啊……”   然后再听他说起他如何在穰县应对百姓们的纠纷,每年春日时如何亲自下场领着百姓们耕种……   暮晚摇听得托着腮,她挽着他的手臂,越听越是不自觉地依偎向他。   她仰头看他,呼吸浮在他脸庞,但他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暮晚摇都快亲到他脸上去了。或许他有感觉,但是他不知道暮晚摇的姿势有多亲昵,不知道她恨不得捧着他的脸,一寸寸细看他——   看这个讨厌的人。   看这个了不起的人。   他比三年前的思想成熟了很多,他想在南阳做的事很多。他给南阳设了非常完整的规划,他凭着一个县令,让州刺史为他让路,和他一起合作。他不求名,不求利……然而事情做到了他这一步,民心已经不为他所求地飞向他。   寒门以他为荣。   日后也会以他为纲。   暮晚摇扶持寒门三年,她屏蔽关于言尚的任何讯息,但仍然会偶尔从官员的嘴里听到他们谈起言素臣。可惜言尚是地方官,和长安牵制太少。他对长安的影响力太弱……而暮晚摇此夜,不自觉地想,如果言尚在长安,现在引领寒门的人,就是言尚吧?   而裴倾算什么。   裴倾会不得不给言尚让路的。   言尚拥有高洁品性,又在多年历练中手段渐渐圆滑……暮晚摇此夜坐在言尚身畔,听他平平无奇、语言寡淡地说起他这些年做的事,她已然忍不住心脏砰砰,为他折腰。   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让她久久舍不得移开目光。   言尚说得足够多了,停下来,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已经听得很入迷,不知不觉中,他不光是在说他自己,他也在和暮晚摇探讨为官之道。他突然停住不说,暮晚摇就着急催他:“怎么不说了?继续啊。”   言尚低声:“已经说了很久了,我有点儿口渴。”   因为他眼睛不便,半月来,二人扮作夫妻同室而居,暮晚摇已经学会在一点儿小事上照顾他。听说他渴了,纡尊降贵的公主就要下榻,去为他倒水。但是言尚拉住她,无奈道:“我的意思其实是……天已经很晚了,殿下还不去睡么?”   暮晚摇一愣,看看屏风后的床,说:“我不想去睡。”   虽然二人同室而居,但言尚守礼,两人一直是分床而睡。言尚睡在外面的榻上,暮晚摇睡在里面的床上。只是今晚,暮晚摇有点儿不愿意了。   暮晚摇痴痴看他,喃声:“我想听你说话。”   她坐回来,低着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今晚我和你睡一张榻,我们聊一整晚天,好不好?”   言尚心脏咚得跳一下,心神震慑得,让他手指尖都微微发麻。女郎在深夜中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刚刚在巷中拥吻得那般难舍难分的青年男女来说,实在太暧昧了。   言尚:“你已订婚,我也……”   暮晚摇厉声:“你答应我你会退婚,你要反悔么?”   言尚愕然,然后柔声安抚她:“我没要反悔,我回去穰县就会处理此事,但即使我没有婚约,你也……”   暮晚摇缓下语气,不在意道:“我也会退婚的。难道你以为裴倾这样对我,他的官路还会向前么?我的婚姻既是为了利益而结合,这个利益让我不满意了,我自然会修正,不劳你费心。”   言尚听她退婚的语气很坚定,便心中隐隐为她高兴。高兴她如今终于能够掌控她的命运,她不用像以前那样被各方势力催婚、逼婚。   然而……言尚还是觉得同床共枕不合适。   言尚踟蹰许久,暮晚摇等得不耐烦了,觉得他婆婆妈妈的程度,比以前也没进步。她不满道:“你怕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我能如何了你?”   言尚苦笑。   她还觉得他和三年前一般青涩单纯,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女郎睡在自己榻上,他会一点想法也没有。   但是暮晚摇骄横起来,言尚是拒绝不了的。他还是给她让了位,看她兴冲冲地抱着软枕回来,高兴地坐在了他的榻上,又拉着他一起躺下说话。言尚心脏一直跳得厉害,他虽看不见,但女郎的馨香就在口鼻前,他的自制力变得格外薄弱。   言尚已没办法说自己了,暮晚摇却还催他,他便抱怨一句:“你总这样。”   暮晚摇瞪圆眼,不解:“我又怎么了?”   她现在可是乖乖地听他说话,什么也没做,也没欺负他,他又抱怨什么?   言尚轻声:“亲亲抱抱对你都没意义,都不代表什么。可是我……你以后对郎君,不要这样。”   暮晚摇静一下,说:“没有别的郎君,只有你。”   她与他一起睡在榻上,看着他侧睡的样子,看着他眼睛上的纱。他温润柔软,没有攻击性,他身上有圣人那样的带给她的安全感。   他还有圣人没有的可爱。   她特别喜爱他,并开始发现,时间不能让这种喜爱退下去。她看到他仍会重燃当年的喜欢。暮晚摇长发披散在枕间,微笑:“裴倾没上过我的榻。”   言尚:“……”   他一下子绷了脸,有些不悦:“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不喜欢和她讨论别的男人,讨论她的别的男人。   暮晚摇心中忍笑,却不说了。而话头一开,言尚迟疑下,主动开了话题:“殿下这三年来,在做什么?”   暮晚摇敷衍:“我能做什么,忙着揽权收人。说我的这个没意思,我们还是说你的事吧。”   她很喜欢听言尚在做些什么,对自己在忙的事就十分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庸庸碌碌,而她心中更想听的,是言尚这样的人的故事。她少时倾慕天下英豪,而今一个厉害的英豪就睡在她的榻上,她如何不心动?   她好像特别羡慕言尚这样的人。   言尚却固执:“我也想听听殿下的事。殿下做的事怎会是没有意思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殿下为什么总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好?我当年对你那样……殿下都原谅了我。殿下是、是……”   他情真意切,有感而发:“殿下是天下最好的公主,最好的女郎。”   暮晚摇一呆,一下子坐起,长发披在了他身上:“你说什么?”   言尚瞬间红了脸,意识到自己方才孟浪了。   他握紧身上覆盖的锦被一角,他偏过了脸,语气有些不自在:“我没说什么。我是说殿下在变得越来越好……”   暮晚摇心中羞愧。   因她根本不是言尚口中的那样,但是他那么觉得,就让她忍不住反省自己,想要真的变得像他说的那样。她想让他敬佩她,想让他以她为荣……暮晚摇俯眼看他许久,轻声:“我还是最爱权势。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失去权势。”   言尚没说话。   暮晚摇俯身下来,重新躺在了他身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但是之后他继续和她聊天,渐渐有些困意时,听到她含糊的一句:“……可是权势之外,你是排第二的。   “只有你能和我爱的权势相抗衡,拉着我不被它吞噬。”   言尚瞬间清醒,但是他屏息,又没有听到暮晚摇的声音。他眼前黑漆漆的,觉得夜色大约已经很深了,他旁边馨香如旧,暮晚摇轻轻挨着他的手臂,呼吸平稳。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摇摇”,她没有回应,言尚便觉得她应该睡着了。   他轻轻一叹,摸索着为她盖好被子,手背又轻轻挨了她脸一下。他总是担心她身体不好,怕她一路逃亡下来会生病,他格外注意这方面,摸到她体温正常,他才彻底放心。   但是言尚又为最后那一句不知道是自己臆想的、还是暮晚摇真的说出来的话而煎熬。   他轻轻地翻身,轻轻地叹气。他心中激荡,他又怕她会拒绝,怕自己做不到。他在黑暗中自我反省,自我折磨——   他能否真的平衡好大我与小我的关系,是否真的能不让暮晚摇再受伤。   若是三年前的事再来一次……暮晚摇会崩溃,他也会崩溃吧。   言尚翻身与叹气时,睡在他旁侧的暮晚摇,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她在黑暗中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看他辗转反侧,看他因为她而纠结,她心中不禁轻飘飘的,柔软成了水一般。   ……她竟然一次次为言尚而心动。   不只想和他睡觉,也想得到他。   她想束高楼,建金屋,将言尚妥当收藏。   她想好好地珍藏他,谁也得不到他,谁也看不到他的好,谁也分享不了他。然而这怎么可能。   于是暮晚摇也跟着惆怅,叹了口气。   她一声叹气,让背对着她的言尚当即惊起,他颤颤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应,他才重新静下,以为她只是在梦里叹气。但是暮晚摇在梦里都会叹气,又让言尚更加心疼,觉得都是他不好。   如此一夜过去。   -----   昨夜那般好。   暮晚摇从未和言尚那样说过很多话,从未那么认真地去了解他的世界,他的想法。她三年前只想和他建立身体上的关系,三年后,她和言尚的路成了死路,实在走不下去了,暮晚摇才不得不去剖心。   只因不剖心,她可能就会彻底失去他。   不剖心,她和言尚的这条死路,真的撞不开。   而昨夜就很好,暮晚摇感觉到自己和言尚的心的距离近了很多,他也试图了解她,她不好意思地说了一两点,他听得那么专注。他的专注,对她来说就很快乐,让她有一种她在得到嘉奖的错觉。   巷中亲吻固然让人身体战栗,但夜里交心聊天,更让人灵魂贴近。   昨夜不知道聊了多久才睡去,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梦中都残留着昨晚的好印象。暮晚摇早上醒来时,唇角都忍不住带笑。她有些怕昨晚的好气氛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她做梦都没有过自己和言尚和解的这一天。   暮晚摇悄悄睁开眼,见床榻上背对着自己的青年,仍然睡着。他乌黑浓密的发散在枕榻间,像墨水铺陈。他习惯性地背对着她,中衣单薄,青年嶙峋朗俊的脊骨如山河般开阔秀美。   男色如此惑人。   哪怕只是后背,哪怕他还穿着中衣。   暮晚摇看得脸颊滚烫,一时生了感觉,心上又有燥意。她暗自想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太久没有男人,竟然会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就这般饥渴。   突然,暮晚摇听到言尚叹了口气。   暮晚摇被骇了一跳,她捂住心脏,差点以为自己大早上盯着他看被他发现。但她很快醒悟他一个瞎子,还背对着自己,他能发现什么?暮晚摇便放心地、大方地盯着他,好奇他大早上叹什么气。   言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自律惯了,只躺这么一会儿,暮晚摇还想赖床的时候,他已经撑着手臂坐起了。暮晚摇感觉他回头来“看”她,便连忙闭上眼睛。   然后她再次想起他看不见。   于是她再次悄悄睁开一只眼。   见他俯身而来,领口微敞,一些乌发揉在他锁骨上,秀美无比。言尚伸手摸她的额头,暮晚摇一动不动、任由他试自己的体温,她抱紧被衾,红着脸看他的脸凑近。结果他越来越近时,暮晚摇见他僵住,他再次叹了口气,手都没有挨到她的额头,他就离开了。   暮晚摇:“……”   她瞠目半晌,又忍不住轻轻勾唇笑,了然无比。   因她知道言尚在叹什么气了。   他倾身而来时,他腰腹下蓬勃的反应,就格外显眼。这反应让他困惑,让他无奈,让他刚醒来就连叹了许多口气。   暮晚摇好整以暇、又有些看戏地打量他,见言尚转身背对着她,怔然而坐。暮晚摇还等着看他如何解决他早上的问题,结果他就那般坐着,半天不动,然后又叹口气。   言尚则坐在榻沿上,手撑着榻,有些叹息。早上的自然反应,原本还好,挨一挨就过去了。可是他错估了暮晚摇对自己的影响力,他一晚上都在跟自己抵抗靠近她的冲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支棱的身体却比他更诚实。   他已经躺了很久了,都消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再这么下去,暮晚摇就要醒了。她要是醒了,他如何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她?   言尚蹙眉烦恼许久,僵坐得自己都要崩溃。而他越是想让反应淡下去,身体反而更加强硬,不受他意志所控。言尚太怕暮晚摇醒来后发现了,他自我挣扎很久好,还是不甘不愿地伸手向自己的衣带,手指颤颤地向下……   身后女声轻笑。   言尚一僵。   他就被人从后抱住了。   非常自然的,暮晚摇从后拥住他的腰,她柔软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按在了他手背上,又转个方向,轻轻握住他的手,勾了一勾。言尚僵硬无比,暮晚摇手指用力,他腰不自觉地抵了一下。之后他便羞愧欲死,整张脸和脖颈刹那红透。   他惊惧一般的:“摇、摇摇?”   暮晚摇靠着他的颈,笑吟吟:“怕什么?你怎么还是这样放不开……昨晚在巷子里亲得那般忘情,我还以为你长进了。结果原来那是做戏,这才是你啊。”   他哑声:“你、你别说了。”   他难受地弯下肩,又用手肘推她,他颤抖的:“你走开、别、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这又没什么的。干嘛这样?我帮你。”   他兀自紧张,兀自不敢。然而她又让他舒适,让他张口喘气,绷紧了下巴,身子一时僵一时放松。暮晚摇挨着他的脸,看到他张口沉迷的样子,隽秀动人。她忍不住倾身含上他的唇,在他惊震时,她振振有词地怪他:“是你张嘴的。”   阳光落进舍内,二人情意难耐。   暮晚摇到底将言尚按了下去,他睡在被褥间,女郎调皮又强势地趴在他肩上,她抓着他的手,不顾他的拒绝,与他的手一起作弄他。他浑身发抖,一阵阵热意,皆让他气息凌乱。   到最后已说不清是谁在亲吻,又是谁不肯离开。   一切结束后,暮晚摇也面红耳赤,但她撩过言尚脸上贴着的碎发,俯眼看他。他唇瓣嫣红,耳际红透,他喘着气,有些迷糊地仰头向她的方向偏过脸:“摇摇……”   暮晚摇红着脸不说话。   言尚便握住她的手指,他犹豫一下,问:“你需要我帮你么?”   暮晚摇:“……?”   他还有这种勇气?她怎么不知道?   暮晚摇笑起来:“怎么帮?用手?不用了,哈哈。我没有你那么强烈的需求。”   她笑声柔媚,语气意有所指,让他脸更红了。   -----   用早膳时,韩束行觉得那两人有点儿不对劲,但他一直不太能看懂大魏人,就也没在意,而是说起了自己探知到的消息。   言尚便说等两日,他要和这位县令谈谈如今的情况。   两日后,当地县令已有些快疯了,因公主迟迟搜不到,公主的卫士又渐渐近了,姜氏的压力下来,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而正是这个时候,言尚觉得时机已到,要去和县令谈判。   临走前,言尚犹豫着问暮晚摇:“这一次结束后,你就会去金陵了。那你……能不能等等我?”   暮晚摇奇怪:“等你什么?”   言尚道:“……等我去长安。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暮晚摇怔忡,没想到言尚会这样说。   他在屋门前和她告别,低着头和她轻声说这些:“我解决完婚事就去找你,等南阳一年任期结束就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半晌后,在他的忐忑下弯眸:“好呀。”   但是一年太长了。   -----   言尚走后,暮晚摇一个人在院中做秋千玩。   她下午时候终于做好了秋千,荡了一会儿,听到院外的声音。她抬头看去时,见是方桐等人领着卫士们赶到了。   方桐见到公主自是激动又放心,而暮晚摇也微微笑,见到他们到来,很是高兴。因方桐的到来,意味着裴倾控制住了穰县,长安可以抽出手来对付南阳了。   这一切要结束了。   不过在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方桐放心地说起他们可以去金陵了,然而暮晚摇坐在秋千上,和前来找自己的方桐聊天:“我想过言尚那样的人生。”   方桐一愣:“什么意思?”   暮晚摇漫不经心:“没什么,和我具体说说穰县现在的情况吧。”   方桐沉默一下,先说公主必然很在意的一件事:“言二郎那个未婚妻妙娘……如今穰县那边以为二郎死了,可他的未婚妻还想给他守寡,那位妙娘的父亲正在劝女儿不要这般。”   方桐的话让暮晚摇下定了一个本就在犹豫的决心,她勾唇:“为他守寡?就是只要他回去,只要知道言尚还活着,那个妙娘还想嫁他的意思么?便宜了言尚。既然如此,我想把裴倾留在穰县,而言尚……我想囚了他,囚了他,强迫他与我一起去金陵,一起回长安。我想囚了他,逼迫他娶我。” 第130章   方桐手扶腰间窄刀, 望着秋千上的女郎。听到对方谈及言二郎, 他半晌后道:“……为何非要囚?二郎若不喜欢殿下,囚又有何用。”   他是为言尚说话。   暮晚摇转过脸来看他。她神情是有些冷的, 方桐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暮晚摇这才抚腮而笑,若有所感:“身为我的侍卫长, 你竟然还是很在意言尚么?怕他受伤,怕他不舒服?你不在意我么?”   方桐怕殿下误会, 立刻:“属下自然唯尊殿下, 只是言二郎面对殿下, 毕竟是弱势……”   暮晚摇冷冰冰:“怎么, 觉得他只是一个附庸品, 觉得我既然没那么在意他,何必欺负他?谁告诉你我不在意他?谁告诉你!”   她猛地站起来, 往前走两步, 身后的秋千架被她一晃,摇摇荡荡瑟瑟缩缩。暮晚摇的气势让方桐都退了步, 更罔论院中其他卫士。   将此家院落借租出去给人用的家主与其妻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想知道借住自己家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但是暮晚摇如此气势,吓得他们掉头就走,不敢多问。   暮晚摇寒目逼视方桐:“我必须痛不欲生才叫在意他么?我必须夜夜饮泣才叫在意他么?谁告诉你, 我表现得若无其事, 就是真的拿他当个玩意儿,过去就过去了?”   方桐都到了侍卫长这一步,还要当众被公主训斥。他低着头, 面红耳赤之际,连忙跪下认错。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才让暮晚摇脸色稍缓。   暮晚摇淡声:“你们总觉得我应该特别恨他……可是他让我痛恨的地方,偏偏是我特别羡慕的地方。人没有一样东西,就总是想得到。得到了一样东西,就会贪图更好的。”   方桐痛声:“是属下狭隘了。殿下理应得到更好的。只是殿下方才说,想要言二郎的人生,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出神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这些天看到的言尚,曾经在牢狱中凄然看她的言尚,还有前几天与她夜聊时的言尚。   她缓缓道:“我很迷茫,所以一直在看别人,一直在学别人。但这有什么关系?人本来就是要这样一步步往前走的。我走到今天的地位,身为一个公主,已无可能更进一步。   “韦树出使,杨嗣从战,言尚参政。哪怕是女郎这边,赵五娘逃婚,刘若竹嫁了和她一样喜欢保存古籍真迹的夫君……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如韦树杨嗣言尚这样的郎君,足够璀璨,甚至可以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却算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一般。   心想若是放言尚走,就言尚那般温润性情,他处理他未婚妻的事肯定拖拖拉拉,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而她已经不能忍耐……已经不能忍耐再次和言尚分开!   逃难这半月,暂时让她和言尚放下旧情旧恨,和睦相处。也就是这半月,他们以假夫妻的身份合作。   她立在他身边,看到他的更多面。每回听人以夫妻称呼他二人,暮晚摇都在想,如果言尚真的是她夫君就好了。这种魔障一旦生出,很难不让她想得更多——   他是光风霁月的真君子,难道她就愿意做自甘堕落的小人么?   他受人景仰,为百姓爱戴尊重,难道她少时的梦想是鱼肉百姓、霍乱朝纲么?   她毕生追求跳出为人所控的牢笼,毕生在寻找一种安全感。   她的存在遭到旁人打击、质疑,然而她奋起、享受、迷恋。她发誓不自甘堕落,上天也要为她赞赏。上天让她在自己失去自我所求、蝇营狗苟时遇到这种星月流光一般璀璨的人物……这不正是给她的嘉赏么?   暮晚摇认真的:“如他那样的人,一旦娶了我,他就会对我一心一意。他会比谁都爱我,在乎我,对我好。”   方桐:“二郎会生气吧……”   暮晚摇不以为意:“他生不了几天气的。”   方桐:“可是万一他又如三年前那般……”   暮晚摇说:“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自己承担。我曾惧怕这种选择,但是现在……”   她以前没有权利选自己的男人,都是被别人逼着选。而今她要自己选一次。   她回头看方桐,她眼中流着幽静的银河一般生辉的光,潋滟动人。光影斑驳的树荫下,她站在五月的花园中,风掠动褶裙,她微垂螓首,看着方桐。她和方桐面面相觑。   望着远方,方桐看到的是一个壮丽坚定的公主。暮晚摇看到的是无数条旧日长河,光影中旧人轮廓一一被斩去,只有一道影子温柔地站着。她轻声:   “言尚是唯一让我觉得婚姻不那么无望的人。我想试试。我有勇气试试。你觉得呢?”   方桐怔怔看他,过一会儿,他才绷着颊,哑声:“臣自然跟着殿下走。”   暮晚摇这才婉婉笑起。她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眼光,不在乎自己和言尚在旁人口中会被如何说。但是方桐和她一起经历这么久,方桐懂她的过去,他支持她的未来,这才有意义。   暮晚摇坐回秋千架子,慢悠悠地摇了两下,这才道:“说说穰县如今的情况吧,裴倾如何了,长安又如何了。言尚去找此城县令了……我们该收网了。”   -----   言尚与当地县令详谈公主之事。   随着方桐归来,穰县必然已不再是姜氏的一言堂。姜氏怒火冲天,但暮晚摇回头算账,这么多天的逃亡,搜集到了无数南阳姜氏想杀公主的证据。公主若是死了还好,若是还活着,这些证据回到长安,都会成为攻击秦王的刀剑。   谋害皇室公主,哪怕是南阳姜氏,哪怕是秦王,陛下只要还活着,都不会坐视自己的一个孩子,去杀另一个孩子。   这必然是长安今年的大案。   南阳姜氏必然要入长安谢罪。   言尚的到来,让县令府上人人自危。县令原本拿乔,以为言尚是代公主来谈判。当言尚将这些情况一一推出时,那县令已拿不稳茶盏,开始一遍一遍地擦自己头上的冷汗。   县令喃喃自语:“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何至于此……我族在南阳经营百年,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连根拔起啊!我族若是没了,整个南阳都会乱啊。何况秦王殿下不比丹阳公主重要么?何况……哪来的杀公主的证据?”   言尚温声:“郎君以为裴郎君留在穰县是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搜集证据。姜氏在南阳经营百年,留下的东西,必然很多。何况我在穰县做了三年县令,我总有一些东西存着……这些,已由我的亲信交给了裴郎君。姜氏必然是要被定罪的……皇室尊严,不容冒犯。郎君还不懂么?”   县令头上冷汗更多。   半晌,他突然跪下:“言郎救我!言郎既然来此,必然有法子救我,请言郎直言相告——”   这时候的暮晚摇所在的院中,方桐也将这些情况一一说明。暮晚摇点头,若有所思道:“世家百年,连根拔起必然伤筋断骨,南阳这片就要废了。南阳富裕,是中原一带极为重要的赋税州郡,此地不能废。   “为政者,理应平衡各方。南阳姜氏不能倒。但是不能倒,不意味着不能换人。”   世家轮流坐庄,虽不倒,却可推。就如同她父皇曾经收拾金陵李氏的手段那样,李氏退回金陵,舅舅被贬去岭南。伤了伤了,但是根骨还在,李氏还在。李氏还在,就能保证南方不乱。   一条清晰的思路出现在暮晚摇面前,让她一一思忖,一一将想法推下去——   “言尚去和县令谈判。那县令也是姜氏出身,这一次,我要用谋害公主的罪名,弄倒刺史和节度使二人,换这个不得不偏向我们的姜氏非嫡系的县令上位。   “裴倾也得留在穰县。只有一个县令向着我,我不放心,穰县是附郭县,我要带走一个言尚,就要放一个过去。裴倾背叛我,我要革他的驸马之位,他如今已不适合留在长安……不如留穰县,帮我定南阳。   “南阳还要剿匪,不能在此时乱了。而南阳换了一批人,我三哥那里就会受到牵制。我可用此发难,逼迫三哥往后退。父皇要处理姜氏,就不会让三哥变得麻烦……父皇不方便对自己的儿子出手,不如我来推一把。”   暮晚摇起身进屋,准备写信。一封发往穰县,是给裴倾的。数封发往长安,是给那些附庸于她的朝中寒门出身的大臣,让他们用此事攻击南阳姜氏,让州刺史和节度使摘冠入长安定罪。   还要给秦王写信,以兄妹的血脉联系,和秦王讨价还价,从秦王那里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   对了,还得给刘文吉去信,和刘文吉合作……   “阿父!”   暮晚摇正要进屋,忽听到一道清亮的男童嗓音。她回头,见方桐面如土色,有些难堪。暮晚摇挑一下眉,顺着方桐的视线,看到偏房挨着一棵树的角落里,一个小男童虎头虎脑,正在悄声唤这边。   那男童立刻被一个卫士抱起,堵住了嘴,那个卫士不安地看向这边,怕公主治罪。那男童被抱在卫士怀里,也看向暮晚摇。而看到自己父亲时不时会说起的丹阳公主,小男童一呆。   小男童第一次见到这般美丽又高贵的女郎,瞬间脸爆红。   方桐艰难的:“殿下恕罪,是小儿不懂事,不知怎么跑了出来,惊扰殿下……”   暮晚摇心情正好,不在意地笑一笑。她对孩子的心结也许还有,但也确实没有以前那般严重了。她看到男童那不好意思看她的表情,颇觉得有趣,让卫士将小男童抱走,并不责罚。   -----   穰县中,深夜之时,裴倾坐在书案前,收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公主的密信。   他艰难许久,又想到了那一日自己见到山贼时的惊恐。他的恐惧让他逃亡,为人的怯懦让他放开了公主的手。虽然事后他就带兵去救,却发生地龙醒了这样的事,公主已然不见。   之后他和言尚留在穰县的势力合作,帮公主稳定这边局面,就是为了能够将功赎罪。而今,公主这封能判他生死的信到了。   身为公主,轻而易举就能决定他这样出身的人的生死。哪怕他尽了全力,却仍恐惧即将到来的责罚。   裴倾不禁想,当年言二郎背叛公主时,是否也如自己今日这般惶恐,如自己今日这般忐忑?皇权如此压人,然而他们食君之禄,又有什么法子。   裴倾终于打开了公主的信,他一目十行看下去,看完后,心中难说是什么感受——   公主让他向长安请罪,驸马一事就算了。   长安婚事备办照旧,但是裴倾要沦为笑柄。   不过沦为笑柄也还好,因公主不打算给他谋那个吏部员外郎的官职了。公主要他待在南阳,在南阳姜氏说话人换一圈后,他要将南阳稳住,防止南阳在之后帮秦王太多。   公主给他谋的新官职,是南阳长史。这是正六品上的官职,比公主最开始许的吏部员外郎还要好很多。   但是,毕竟是地方上的官。   毕竟是不能回长安。   从长安到南阳,这是一个明升暗贬的意思。离开了公主的扶持,若是寒门抛弃了裴倾,裴倾这个南阳长史的官位,也许就到头了……他自我安慰,起码比言二郎当年好。   裴倾心中苦涩,却还是抬起千斤重的手臂,写信给公主回复,应下公主的要求。   -----   接下来半月,南阳大变样。   州刺史、节度使在公主平安消息传来后,便被问罪。他二人摘冠脱官服,被押去长安治罪。南阳失去了军政两位一把手,整片水开始浑浊,而暮晚摇所扶持的那位姜氏出身的县令便临危受命,被派去穰县临时当州刺史,先稳住南阳。   长安这边,借由公主被追杀的罪证,寒门大臣们问罪秦王。既是追杀公主,那必然是节度使调兵之过。姜氏在南阳的兵力太过强大,公主所扶持的寒门大臣,建议削弱南阳兵力,姜氏当避嫌,族人不得再在此地为官。   刘文吉在此时插了一脚。他也贪图山南道节度使手中的兵,他也想将兵力并入北衙。官员回避本地这一原则,被刘文吉积极支持。   而朝堂上一直唯刘文吉马首是瞻的赵公,如今已经做了御史大夫,搬去了御史台有了真正的职务。这位赵公干劲十足,刘文吉私下不知与他谈了什么,次日他就开始领着御史台一众官员,开始弹劾南阳姜氏一族所有为官者。   官员回避原则,成了朝中如今最热门的公务。   与此同时,要补偿公主的损失。寒门对秦王所掌的兵部出手,要秦王交出长安兵权,因公主被追杀,就是因为被官兵所追。这是两码事,毫无联系在一起的逻辑,但是当政者想发难时,任何借口都可以拿来利用。   秦王焦头烂额之时,在皇帝那里哭诉一排未果,最终不得不屈辱地去求自己那位妹妹,丹阳公主。秦王言辞恳求,将自己和姜氏关系撇得干净,称追杀公主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人,暮晚摇想罚谁就罚谁,秦王绝不求情。然而二人是亲兄妹,妹妹怎么如此逼迫哥哥?   丹阳公主被秦王泪水泡皱的数封言辞恳切而真挚的信件打动,她叹息一声,和秦王话起了兄妹情深。   最后丹阳公主退了一步,她不要兵权了,她要吏部官员的罢免权。简而言之,暮晚摇要插手吏部,吏部不能再是秦王的一言堂。因暮晚摇担忧自己去金陵一行的安全,不能放心在官员回避一策落实后,自己再遇上南阳姜氏出身的官员,被报复。   暮晚摇要在吏部官员的任免上拥有权力,保证她自己南行的安全。   如此要求,比起分兵,让秦王能接受一些。   秦王咬牙,想到即使损失了吏部,自己的舅舅还在做刑部尚书,兵权除了刘文吉分走的那一半,自己还能控制兵部,已然不错……秦王答应了暮晚摇的要求。   -----   身在南阳,时入六月,气候渐燥,六月天烧得人心起伏不定。   但是长安和南阳那场论战,在暮晚摇和秦王和解后,已经开始落幕了。   暮晚摇唇角噙笑,看着自己递出的名单上的人,开始插手吏部,她心中何其惬意。想到等到明年,吏部考公郎能够用科考之便挑选自己的人入朝,这才是寒门崛起的真正好机会。   她志得圆满,一手设棋,步步为营,一步步算下来……从剿匪那一步算下来,到底是把秦王逼得只剩下一个兵部可用了。   暮晚摇要兵部做什么?她一个公主,又不习武,不懂军务,手中握有兵权,也没用。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但是手握吏部,就不一样了。暮晚摇想要秦王的吏部很久了……这才真正得到。   暮晚摇读着信,正欣赏着自己的胜利果实,门被敲了一下,眼上蒙纱的言尚从外而入。   看到他,暮晚摇心情便很好,笑吟吟:“多谢你助我了。长安的事摆平了,南阳的官员也要换一批了。你从中救我的事,我也会记在心上,长安也会记在心上。日后你升官的话,会有好处的。”   言尚笑了笑,他不在意那个。   但他语气微古怪:“殿下,臣得知了一个消息。”   暮晚摇起身,来扶他的手,让他来坐。她俯眼看他俊美瘦削的面容,心中喜欢,口上只嗔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臣’不‘臣’的?像以前那样说你说我便好了。”   言尚顿一下,如她愿地说道:“我刚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初绑架殿下的那些匪贼,全都死了。”   暮晚摇一静。   然后微笑:“挺好的啊。难道你不为此高兴么?”   言尚仰脸,即使看不见她,他也望向她的方向。他轻声:“死得太干净了,便不同寻常……我再回想当初的事,便觉得疑点重重。裴倾和公主出城,应该是受了我的刺激,临时出城。我明明在穰县对殿下做了足够的安排保护,为什么殿下一出城,就会被山贼抓到?是裴倾那边泄露了消息么?   “我之前以为是我对殿下的保护还不足够,但是这两日,当日我安排的那些人的消息全传了回来。以我的思量,理应不应该出事,可是还是出事了。真的是裴倾泄露了消息么?但是若是裴倾泄露了消息,殿下为何还给裴倾升官?   “殿下对他,竟会比对我更宽容么?”   暮晚摇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不在意地倚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言尚垂下脸,轻声:“我想说,你是否利用了所有人?”   暮晚摇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却没说话。   言尚低声:“你和我吵架后,实在生我的气,就要着手处置你的事了。你当是还想报复我,给我惹一桩大麻烦,所以你偷偷给了山贼机会,要你自己在穰县出事。你当时想的,是我身为穰县县令,若是你出事,我会受到惩罚,而州刺史和节度使出身姜氏,他们会坐看你出事。   “你遇难的整件事,都在你的计划中。你一路都有安排,所以我们才能一路逃亡,却每次都能阴错阳差,不被官府追到。方桐也不是才赶来的,方桐那些卫士,一开始就在和沿路卫士们跟着我们。   “你算着所有的事。让南阳出事,让南阳混乱。以身犯险,让姜氏忍不住想杀你。因为你要靠这个来改姜氏一族在南阳的气运,要用这个来逼压秦王。你也不要兵权,你一开始图谋的,就是吏部。   “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暮晚摇唇角笑意浓浓,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轻抵在他润红唇上。她俯下身,亲昵地拥着他的颈,在他耳边轻轻道:“嘘,小声,别让别人发现了。   “我就知道,我的手段,瞒不过言二哥哥。”   她又开始甜甜地叫他“言二哥哥”了。   言尚半晌无话,心中复杂。她对他不加掩饰,他也是这两日不断收到长安和南阳的书信,才觉得处处不对劲……   言尚好一会儿,苦笑:“殿下变得厉害了很多。手腕如此果断,是我小瞧了殿下。”   暮晚摇望着他光洁的下巴,问:“但是你是其中的例外。我没想到你会拼死救我……我当时没有把你考虑进来。言二哥哥,我当时以为,我们大吵一架后,你真的再不会管我了。我很生气你不管我,我有点想报复你……你想娶妻,我就要你娶不成……但是我没想到你会那般救我。   “当时在山上,你射箭后过来抱我,问我那匪贼是不是打我了。你当时的语气……我觉得你都快哭了。   “我当时恍惚,才想到,原来你一直很关心我。是我不懂事,让你那么伤心。言二哥哥那么关心我,还陪我一路南下逃亡……你连你的眼睛都不要了,你明知道当时你随我走,很可能就此彻底失明……但你还是选了我。”   暮晚摇俯身,与他贴面。   她轻声:“你真好。”   她再次说着自己不断重复过的话:“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言尚脸一点点红了,被她按着坐得开始不自在。   他本来还有点儿责怪她,可是她不断地告白,让他不好意思说了。他看不见她,心中又生起那股浓烈的想见到她脸的渴望。可是他心中怅然,知道她如今功德圆满,是要离开了……言尚又怅然,又为她高兴:“这样也很好。你变得这般有本事,我也为你放心了很多。   “我回穰县后,起码不会整日怕你被人欺骗了。”   暮晚摇偏头:“你要回穰县?”   言尚:“是呀。事情已了,我该回去稳住穰县,不是么?”   暮晚摇:“哦。”   她的敷衍态度让他疑惑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细想,因她勾勾搭搭,很快让他面红耳赤,脑子如浆糊一般乱,都要忘了她是如何玩转南阳所有人的。   -----   次日,马车前,暮晚摇一行人要乘车离开,言尚前来送行。只待公主走后,他也会返回穰县。   他宽袍长身,立在车前,躬身行礼,又极为真诚地祝福暮晚摇一路平安。   他再近公主一步,不好意思地与她说起让她等自己一年,自己会去找她。   暮晚摇深深望着这神玉一般好看的郎君,从方桐手中端过两盏酒,一杯递给言尚:“既然为了送行,请饮了这杯酒吧。你不会还是不能喝酒吧?”   言尚脸微热,却笑道:“我如今酒量虽不如常人,但也不至于一杯倒,殿下请放心。”   暮晚摇颔首。   方桐同情地看着言二郎对公主毫无提防,就那般喝了公主递出的酒。而说着自己不会一杯倒的言二郎,喝了那酒后,当即趔趄两步,被暮晚摇关心地扶住询问。   之后言尚便晕倒了。   -----   三日后,言尚在前往金陵的马车中醒来。   此时离南阳已百里远,回头无望。他失去了和己方人的所有联络方式,被困在公主的车驾中。   车马粼粼,年轻的郎君在车中拥衾茫然,良久无语。 第131章   驿站休息时, 暮晚摇听到方桐的报告, 便去看言尚。她在一间房舍的门前稍微整理了下情绪,才推门而入。   暮晚摇:“绝食以抗啊?”   她看到倚着翘头案的蒙眼青年, 翩翩大袖落在膝头和地衣上。而他端坐静雅,如同堆银砌玉的白雪覆青松, 好一身凛然傲骨,不为强权所折。   暮晚摇也要为之赞叹。   言尚听到了暮晚摇来的声音, 眉头微微蹙起。   他清醒后便是现在这种状况, 周围全是暮晚摇的人, 所有人都把他将犯人一般看着。他无论想要什么, 身边人都要请示公主。一上午下来, 言尚一支笔都没摸到,哪有心情吃饭。   暮晚摇就算没有给他下软筋散之类的药, 其实也差不远了。   这个公主坏极了!   言尚这般想时, 暮晚摇坐到了他旁边,笑盈盈地将手搭在了他手臂上, 哄着他一般:“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啊,饿出病了,我得多心疼。言二哥哥就不疼我么?”   言尚脱口而出:“我疼你,谁疼我?我那般为你考虑, 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将我软禁带走, 就是你对我的好?你太过分了。”   暮晚摇不禁笑。   他真是为人温柔惯了,说话声音一直是低低的、柔柔的,格外低沉悦耳。他很少高声说话, 此时就算生气,声音都不高,说话不像是质问,倒像是温温柔柔地和她抱怨一般。   暮晚摇咳嗽一声。   她眸中弯起了秋泓一般的笑意,说:“确实是待你好。不过那些另说,咱们先把饭吃了?”   她真是难得因为自己的理亏而好声好气地捧着他,言尚却冷淡拒绝:“先谈这件事吧。我以后不吃你给的食物,不喝你给的水。谁知道我那般相信你,你又使出什么坏招来对付我。”   暮晚摇垂头,因为他的话而有点儿不快了。   她道:“你觉得我不顾你意愿地绑走你是因为什么?”   言尚:“谁知道你的坏心思!”   暮晚摇:“因为我外大公快死了,我要去看他最后一眼。我去看他,就想带着我喜欢的郎君一起去,让他放心身后事,不必为我担心。我错了么?”   言尚微怔,然后道:“黑的也要被你说成白的。”   暮晚摇振振有词:“我真心一片好意!”   言尚微恼。   他说:“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么?”   暮晚摇:“请说。”   言尚这种聪明人,就算被她囚禁了,他的脑子也没有因此生锈。他便压着声音,低声忍怒:“你哪里是为我好,你是觉得我这个县令可以给别人让路,反正也不重要。你根本不管我这个县令离开了南阳,就是犯错。朝廷规定我不能离开南阳,你这是故意让我犯错!   “你是想革了我的职么?”   暮晚摇哄他:“一个七品县令而已,咱们不当就不当了。南阳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待的,纵使你为南阳做了很多安排,但是都做好安排了,那让别人去做也是一样的。咱们还是回长安吧。”   言尚:“你乱来!你就仗着自己是公主,自己手握大权,随意安排别人!”   暮晚摇看他绷着脸,确实是气急。他气得起身扶着案几就要走,不想和她说话。暮晚摇也知道他一定会不高兴,所以尽量哄着他,连忙按着他坐下,她强硬道:“那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想让我送你回去,是不可能的。但我可以稍微补偿你。你就那么喜欢当穰县县令?你不会真的把穰县当成你自己的家了吧?”   言尚被她按着手、压着坐了回去。他蹙着眉,转头“望”向她,说:“你……好,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非要带我走,我有什么法子。但是我在任期间,从未因各种可笑的理由而废公,自然也不能因为被迫离开南阳这么可笑的理由而被中枢革职。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的穰县县令的官职不能丢。你若是因此让我失职,我就……再不理你了。”   威胁也这般没有威慑力。   暮晚摇犹豫了下,心想他这么在乎一个县令官职做什么,难道穰县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安排?她对言尚的智慧,可从来不敢小瞧。即使囚禁了这个人,她也怕言尚能从中翻局。   言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暮晚摇。他微怒道:“你还要因自己的过错而害我丢官位么?我这么一个条件你都满足不了,你太过分了。”   暮晚摇看他绷起了下巴,也心中觉得一个县令而已,自己如今都让言尚不能和外界联系,保留他一个县令官有什么关系。等自己拉他回了长安,逼他娶了她,到时候他也依然不可能回去南阳。   世上从来没有驸马和公主分居两地的道理。   想来想去言尚日后都不可能回穰县了,暮晚摇就痛快点头:“好,我应了你。你总可以吃饭了吧?”   言尚连忙:“我们的话还没说完!”   暮晚摇不耐了:“还有什么?”   言尚迟疑一下,问:“我问你,你这么绑我走,可对妙娘做好安排?”   暮晚摇脸色冷淡,偏头看他:“什么意思?在我面前关心别的女人?”   言尚今日一直在生气,此时也是恼着的:“你什么心思,难道要我明说么?你敢说你不是嫌弃我的处理手段,要用强权压人?你这般跟妙娘强抢我,妙娘当然抢不过一个公主。可到底我与她有婚约,你这样欺负一个女郎,好么?”   暮晚摇:“强抢你?你好意思这么说。”   言尚脸瞬间红了。   在暮晚摇看来,他可真可爱,生气着都能因为这种事而脸红。   他低声:“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做得出,我不能说么?”   暮晚摇因为他的脸红,而不去发他那有婚约的怒,慢悠悠道:“你那个妙娘,你也不用糊弄我,你和她有什么感情,我都查清楚了。我听方桐说,是你那个老丈人在酒席上灌你酒,向你推荐他那女儿,你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之后也没有反悔。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欺负你酒量差么?”   言尚解释:“陈公不是你口中那种人。我当时是心情不佳而醉酒,并不是陈公有意设计……”   暮晚摇换个舒服点儿的坐姿,靠着他的手臂。他侧身不许她靠,她却干脆抓住他的手臂不放,自如地挨了过来,还有点儿炫耀般地狠狠蹭了蹭他。言尚想瞪她,苦于没有眼睛,而暮晚摇已经开口:“方桐查到你与妙娘定下亲事的时候,是二月二。这个时间很微妙啊。”   言尚冷漠:“微妙在哪里?”   暮晚摇侧头看他:“微妙在,这个时间再往前推四天,就是我和裴倾定下婚约的时间。”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心中已经柔软,已经充满怜爱。她揽着他肩让他低头,鼻尖与他轻轻蹭了蹭,柔声:“哥哥,你是因为伤心我的婚约,才喝了酒,才被人哄骗着定了亲。然后因为对方恰恰对你没什么威胁力,你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不适合和别人谈情说爱,就没有拒绝这门婚约,对么?   “你是因为我,对么?”   言尚伸手,将她蹭着他的脸推开。暮晚摇不可置信,但他态度就是这般坚决。哪怕他脸红了,他也不要和她这样。   暮晚摇气急败坏:“你疯了!你敢推开我?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想强了你,你根本……”   她口不择言,话没说好,就被言尚严厉打断:“说什么呢!女郎能这般胡说么?”   暮晚摇气势被他弄得茫然,萎了。   她气哼哼、酸溜溜道:“算了,不说了。你放心,我不会堕了你的名,我还会给你那个妙娘找一个你都挑不出错的好夫君来。真以为你自己是金子,谁都捧着你,离不开你?你先吃饭吧。”   言尚听她将妙娘当一个过客般随手安排,也只能无奈接受。心想就算暮晚摇随便给妙娘安排婚事,有他在旁边把关,她也不能太过分。   只是言尚心里一堆事,哪有心情吃饭:“不吃。你这般囚禁我……”   暮晚摇冷冷打断:“我给你脸了是不是?我就算因为各种原因绑走你,难道就都是为了我的私心,对你没有一点儿好处么?你就不把我想成一个好女郎,就觉得我是坏人?”   言尚怔忡,目瞠,想不到她还真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他道:“对我有好处?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怎么看不出你囚禁我,还是为我好了?”   暮晚摇理直气壮:“娇滴滴一个大美人免费让你用,你有什么不满的?”   言尚怒,跟着她口不择言起来:“我是那种人么?什么用不用,我才不会用。你好看有什么用,我看得到么?”   暮晚摇立刻抓住机会,握住他的手:“你看看!这不就是我对你的好么!我在帮你治眼睛!我从长安请了御医来,那御医还在赶路,会在金陵和我们汇合。你的眼睛耽误了时间,我这不是担心你跟着我那一个月,会把病情加重,所以才一定要看你复明才能放心么?”   言尚抿唇,垂下了脸。   暮晚摇见他态度微软,便继续:“而且我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平时多累,整日都在办公,都在忙各种公务。你都没有自己休息的时间,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瘦成了这样,不过是趁着年轻而不在意。我就怕你总这样劳碌,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拖坏拖垮。   “言二哥哥,就算喜爱办公,也要关心自己的身体吧?你眼睛都不方便,你还急着回穰县做什么?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好好给自己放个假?   “你整天绷着那根弦,一点儿没有放松的时候,这样真的好吗?”   言尚微怔。   他侧脸看她,低声:“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暮晚摇手抚摸他面颊,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她向他保证:“我真的有这个意思。我看到你这样,很心疼你的。我不愿意你总是在办公,总是所有人一出点儿事就来找你。你在穰县时,忙得都住到府衙去了……我要你好好休息。我们天天煲药汤,给你好好补一下身体。   她沉迷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言尚啐她:“又胡说。”   暮晚摇莞尔。   言尚低声:“我忙公务不好么,你觉得我绷得太紧了?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只有你总是这么说。”   暮晚摇脸轻轻靠着他颊畔,静静道:“因为他们都不爱你,只有我爱你。旁人都当你是言素臣,我当你是言尚,是我的言二哥哥。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想你好的。你要体谅我。”   她又开始趁机给她自己说好话了。   言尚又感动,又气。   半晌,他低声:“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不想理你。”   暮晚摇气急败坏:“怎么还在生气?!”   言尚心想这么严重的事,难道我和你说两句话就原谅了,那我还有没有原则?   她真的是任意妄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言尚意识到自己未免太顺着她,才让她对自己肆无忌惮,觉得她做什么,自己都会原谅。   而可悲的是,她认为的是正确的。   言尚知道自己心里无法真正生她的气,知道自己总是容易对她心软。可是这是不对的,这样她根本意识不到她应该尊重他。她高高在上,如今更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是世上有些东西,不是靠权逼压,就能逼出来的。   半晌,言尚淡声:“我要一个放心的人帮我试菜试水,我不相信你了。若是不这样,我再不碰你给的饭菜。”   暮晚摇哎一声。   她揉额头:“我到哪里给你找让你放心的人,天天给你试菜?这是在去金陵的路上哎。就算我随便买个人给你用,你就相信对方不是我的人么?”   言尚偏脸,道:“你难道没有将韩束行关起来么?我不信我被你绑走,韩束行会不闻不问。”   暮晚摇:“……”   她低咒一声,无奈接受她选的男人实在聪明,受困之时都有这种判断力。那她更要提防言尚和外界联系,从自己手中逃脱了。   -----   言尚被一个小厮扶着,去见那被关押的韩束行。   韩束行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团,被人扔在一间黑漆漆的屋中。他想挣扎束缚自己的绳索,但是绳索成了死结,而且他浑身无力,一路上都被人下了药,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韩束行绝望该如何脱困时,言二郎来了。   言尚让小厮为韩束行松绑,又让人拿饭菜给韩束行吃。韩束行狼吞虎咽之时,悄悄打量言二郎。见言尚清清静静,他穿着干净的衣袍,玉冠银带,风采卓然,身上也没有被公主折磨出来的外伤。   这样金质玉相的美青年,和逃亡时总是因眼瞎而吃亏受伤的言二郎不同,甚至和在穰县时整日埋头于一堆繁琐公务中的言二郎也不同。韩束行找不到太好的话,就觉得言二郎这个样子,和长安那些干净漂亮的贵公子一样,香香软软,白白净净。   韩束行吃完饭,硬是把陪在言二郎身边的那个小厮赶出门去。他抓着言尚的手,就要带言尚起来。   言尚诧异,却不打算跟他走,失笑:“这是做什么?”   韩束行语气绷着:“二郎,公主殿下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不知道她给你说了什么,哄骗你,但是我当日是亲眼看到你喝了她一杯酒,就倒了的。我追上去,她那些卫士是真的对我下狠手。这还不算,他们给我下了药,让我一整天都没有力气……这是包藏祸心!我怀疑公主是要杀我二人!”   言尚:“……”   言尚轻声:“因为你是习武人,她怕你的武力能够帮到我,所以给你下了药,让你整日手脚无力,无法带我逃出去。这是正常的,我会和她商量给你少用点儿药,总是对身体不好。你也不要想着逃了,不说其他的……就方桐的武功,便和你不相上下。他一个人就能和你抗衡,何况她身边的其他卫士?   “既来之,则安之。你是受我拖累了。日后跟在我身边吧。我跟她说让你帮我试菜试水,也是想将你从关押中救出来。”   韩束行听他温声细语,说话依然如此有逻辑,便稍微松口气。只要言二郎的脑子还在,韩束行就不担心。言尚让他不要乱折腾,不要试图逃,韩束行虽然不甘心,虽然觉得她们不该坐以待毙,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言尚。   韩束行低声问言尚:“公主为什么要抓二郎你?我看我们逃亡中,她和二郎的关系没那般坏。可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明明二郎你救了她,她这是你们大魏人说的‘恩将仇报’么?”   言尚微气,低声自喃:“可不就是恩将仇报。”   韩束行皱眉:“那殿下抓二郎,既然不是要杀二郎,她是为的什么?”   言尚一下子不自在。   说:“没什么重要的。你不用管。”   韩束行盯言尚两刻,他虽然不太了解大魏人各种微妙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他好歹是成年男子,又跟着言尚和暮晚摇这么久了。看言尚低着脸,耳际微红,福至心灵,韩束行想到了那一夜庙外,自己看到的那二人拥吻得那般热烈的样子。   韩束行皱眉:“她是想睡二郎么?”   言尚被他直白的话噎住,韩束行扶他一起出门时,言尚被门槛绊了一下。   韩束行已经忧心忡忡:“二郎这般品性高洁之人,怎能上殿下的床?殿下怎能这般侮辱二郎?二郎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她欺了你的。”   言尚:“……”   言尚无奈笑:“韩束行,我真的应该多教教你大魏的习俗,许多话不要说得这么……直接。而且你不用护着我被不被欺……”   韩束行讶然:“难道二郎想被她睡?”   言尚:“……我的意思是,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管我和殿下的事!你……从明天起,我教你读书吧。”   暮晚摇不是要他放松么?   反正他没什么喜欢的事情,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正好教一教韩束行识字读书。   -----   马车继续行驶。   公主的车驾中,气氛却很低迷,人人不敢大声出气,唯恐惹了公主殿下。   只因言二郎不愧是言二郎,足够会得寸进尺,还没有把公主气死。   暮晚摇把言尚绑来,就是为了一路上和他单独相处,把两人的关系恢复恢复,最好旧情重燃、恢复到他们感情最好的时期。这样绑言尚进洞房的时候,言尚也不至于不情不愿。   可是言尚要求教韩束行读书。   于是本来够宽敞的马车中,原本坐暮晚摇和言尚两人刚刚足够,现在加了一个韩束行,车厢就显得拥挤了。那个韩束行还格外不会看人眼色,不管暮晚摇脸拉得多长,他都只盯着言尚。   古朴马车中,暮晚摇硬是不顾言尚的反抗,挨着言尚坐,而韩束行高高大大,暮晚摇再说车里挤不下了,也没用。韩束行撩袍坐在地上,在公主的白眼下,拿出皱巴巴的册子和一根粗毫笔,让言尚教他读书写字。   而这个人又足够笨。   整整一个时辰,暮晚摇就听言尚将一句诗教了一遍又一遍,暮晚摇靠着言尚,觉得自己都打盹醒了,韩束行居然还没学会这么简单的诗句。   暮晚摇叹气:“真的好笨啊。”   坐在地上的韩束行面无表情,根本不在意公主的话。   言尚偏过脸,“看”这个大热天非要和自己挤在一个车中的女郎,道:“怎能当面说人家笨?韩束行是乌蛮人,能够学会大魏话,已然了不起。他现在才刚开始学大魏字句,相当于幼儿执笔,初时不顺,是正常的。而且韩束行其实会一些简单的字,很厉害了。   “你若是不喜欢听我们说这些,不如下车去独自坐一车。”   暮晚摇冷声:“我才不不下去。我就要和你一起坐,我要看着你。”   言尚叹气:“你也不嫌热。”   暮晚摇调皮,仰头在他玉白颈上亲了一下,柔声:“这就是好处啊。”   她声音低柔微哑,突然仰头亲这么一下,还是在韩束行在的时候,言尚被她吓一跳,扶着几木的手一下子攒紧,绷起了身。言尚大脑乱糟糟中,还听到暮晚摇呵斥韩束行:“看什么看?好好写你的字!”   言尚紧张地想,难道韩束行看到摇摇亲他了?她怎能、怎能……这样放肆!   暮晚摇撩目看他颈上出了汗,便热情地拿帕子来给他擦。可是他觉得别扭,一直扭着颈。当着韩束行的面,言尚不敢过分挣扎,闹出太大动静。就这般推推拉拉,他的颈已经红了一片。   也不知这副情景,落在韩束行眼中是何等怪异。   韩束行咳嗽一声。   暮晚摇太喜欢玩言尚了,他的头发丝、他的指甲、他那紧紧掩着锁骨的衣领,她都能趴在言尚身上玩半天。就是这个韩束行……暮晚摇正要骂韩束行没事总咳嗽什么,马车就停了,方桐在外说他们已经到了一处目的地。   言尚靠着车壁,闻言一怔。因他虽然看不见,却一直在心里默算路程,无论如何,按照他们的进程,应该到晚上才能赶到驿站的。怎么会大中午,就到目的地了?   暮晚摇向坐在地上的韩束行踢一脚,不耐烦极了:“到目的地了,没听见么?还不先下车去!这么大热天和我们挤在一起,我和言尚要是中暑了,都是你害的!”   韩束行被赶下车,暮晚摇回头,看言尚手指搭在几上,轻轻弹了几下。她总觉得他在算什么……暮晚摇不动声色地依偎过去,打断他的思量,她勾着他下巴就来亲他。   言尚骇然推她:“……我都说了不想理你,你还这样!”   暮晚摇甜甜道:“我怎样?我是管你要个奖励而已。”   言尚没好气:“奖励你什么?奖励你不顾我意愿绑我么?”   暮晚摇不在意他的话中内容,反正他那轻柔的说话声音,就够讨她喜欢了。暮晚摇又蹭着他一会儿,才扶着言尚的手,拉他一起下车。   言尚气得不行,见她这么不在意,他只能伸手把她搂回来,摸索着给她掩好领口,系好衣带,给她将衣裳整理得像个样子。   暮晚摇唇角噙笑,任由他这般对她,然后她才扶着他,带着他下了车。   二人立在车旁,暮晚摇手指前方绿油油的田地道:“你现在看不到,你自然不知道现在我们站在一处庄稼前。到处都是碧油油的,田里面有老百姓在耕种。你总说我不知人间疾苦,你当年还想带我一起春耕,让我离百姓们近一点。   “我们现在已经足够近了。我们可以把当年的事继续。”   言尚怔忡。   暮晚摇回头望他,对他笑:“你不是爱民生么,那就让我感受到你的感受啊。我也想知道,书本上看到的那些,到底实际上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站在这里了,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去耕种吧。”   言尚动容,被她扶着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暮晚摇以为自己打动他了,但是他下一句就绷绷的:“我一个瞎子,怎么拉住你?我拉得动你么?”   暮晚摇瞪眼,被他不冷不热的话噎住。她又气得不行,可是瞪着言尚半天,也不能把人如何。他这么不给面子,她就推开他的手,自己一人提着裙裾下田去了。   言尚站在路旁,听着声音。   一会儿,他听到方桐的声音:“二郎,何必呢?”   言尚迟疑一下,说:“天这么热,方卫士,你还不跟去看看。她身体又不好,还在我面前作秀什么。”   方桐对这两人无言以对,只好带着卫士们下田去了。而韩束行悄悄摸到言尚身边,低声:“二郎,他们都走了,这是逃跑的好机会。我已经看过路了,也偷偷藏了几天的药……”   言尚不等说什么,就被韩束行用轻功纵起,带上了马背。马一声长嘶,立在田地中的暮晚摇等人愕然回头,便见一骑绝尘,尘烟滚滚。   言尚:“……”   -----   一个时辰后,韩束行被重新五花大绑,捆去了小黑屋关起了禁闭。   言尚静静坐着,暮晚摇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入,怒道:“你居然敢逃跑!我是相信你,才不绑你。难道你也要我对你五花大绑,你才能不逃么?”   言尚仰着脸,隔一会儿,他又无奈、又缓声:“我没有要逃。”   暮晚摇:“我都看见了,你当我眼瞎?”   言尚无言片刻后,说:“……你是怀疑我的脑子么?”   暮晚摇:“……”   言尚低声,语气颇微妙:“我就算真的要逃,怎么会用这种方法。”   暮晚摇挑眉。   她从言尚话中听出了……几分嫌弃?   哎呀。   言尚是在嫌弃韩束行么?   她噗嗤一笑,捂住了嘴。她心里头下定决心,看来还得下猛药。 第132章   “长安还在争论官员回避的事。不只是同州,长安在讨论同县也要回避。即是说当地出身的官员, 不能在当地任职。”   坐在驿站后院槐树下, 方桐正将长安那边报来的最新消息告诉公主。暮晚摇翻看着各类信件, 再听方桐解说,她点下头:“唔, 官员回避啊。长安如果真能争出来个结果的话, 对寒门是有好处的。我们要争取此事。”   她顿了一下,语气忽然怪异一下, 目光穿梭头顶槐树,若有所思。   总觉得寒门崛起, 是整个时代、所有人不知不觉都在推着的一件事。此次官员回避政策,限制世家, 是因南阳谋害公主而起。但就是暮晚摇自己谋划这整件事时, 她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得到吏部。   她没想过官员回避,反而成了重点。若有若无,整个时代都在推着寒门兴, 世家弱。   她扶持寒门, 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既有父皇支持她的缘故,当也有顺应天下潮流的缘故吧?   暮晚摇不禁更深入地去想寒门和世家的关系, 去想科考的重要性, 再发散地想到这一路南下,自己看到的各类平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她为所有人逼迫时, 她没有精力去想这些。而今她脱离了那种局面,反而能看得更深远些。   这让她不禁想到自己的父皇。   一直待在深宫里养病的父皇,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他们呢?是否在父皇眼中,他们蝇营狗苟,都是无比可笑的?他们都是父皇手中的棋子,在帮着父皇达到那个既定目标……方桐道:“还有一事,长安隐约传来消息,说刘公公找到了海外神医,能帮陛下减缓病情,陛下多活一两年都是可能的。”   暮晚摇顿住了。   想了一下,说:“也成吧。”   方桐:“还有……太子殿下终于出手了。太子在东宫沉寂了三年,出手第一件事,就是摘了山南节度使的官,把山南道的兵调为他用,全要换上他的人。秦王自然不服。原本官员回避一策,就让秦王焦头烂额,现在加上太子的趁火打劫,秦王也开始在朝中攻击太子的人了。   “比如杨家……杨家在朝为官的人,都被弹劾,不断被外放。就连杨三郎,目前三郎正在等朝廷的新调令,结果因为太子和秦王的争执,这调令一直下不来。”   暮晚摇眼珠轻轻颤了下。   她偏头正要说话,忽听到一声极轻的“阿父”唤声。方桐面露尴尬,看到自己幼子又在篱笆后探头探脑,向他招手。暮晚摇冰雪般的眼眸望过去,那个男童竟然不惧,还对她羞涩一笑。   方桐板着脸还没喝止,这男童就哒哒哒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手帕中包着的一只蝴蝶递给公主。他眨巴着眼,期待地看着暮晚摇,希冀一只蝴蝶能够得到这个好看的公主的嘉奖。   方桐被自己幼子弄得面色青白不堪,唯恐暮晚摇一个眼刀子吓哭他儿子。但是暮晚摇铺裙而坐,目光盈盈地望着男童递到自己眼皮下的蝴蝶,她面不改色地接过,食指轻轻一动,那蝴蝶栖息在了她玉白修长的指上。   五色斑斓的蝴蝶落在美人手指上,赏心悦目。   男童正要赞叹,暮晚摇手指轻轻一弹,那蝴蝶就飞走了。男童一愣,忐忑地看向公主。暮晚摇脸色依然淡淡的,将手帕一揉,她伸出两手,一左一右地将手贴在了男童的耳朵上,捂住了孩子的耳朵。   方桐瞠目结舌,见暮晚摇向他歪一下脸,道:“这些话不适合小孩子听。你继续。”   方桐看一眼歪在公主怀里面红耳赤的小子,他暗自忐忑又好笑,便咳嗽一声,接着说政务:“总之,杨家成为了太子和秦王相争的牺牲品。杨三郎如今一直留在长安,也不知日后如何。”   暮晚摇道:“太子会给他安排好的,不必我们操心。”   方桐笑一声,他是因为公主和杨嗣关系好,才多嘴说一声。但是这种关系好,在立场原则上,却没什么用。公主不会看在杨三郎的面子上对太子手软,太子也不会因为杨嗣而对公主网开一面。   暮晚摇想了半晌后笑:“我原本怕官员回避一事,会让太子和秦王联手,一起来对付寒门,针对我。没想到因为兵权问题,他们自己先搞不清了。也好,如此我们能从中摘出来,我们在外面且看着……”   她还没想清楚,边想要边说更多的时,被她捂住耳朵的男童依偎在她身畔,喊道:“殿下,我好像有听到一点点啊?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到你们说‘兵’,是要打仗么?”   暮晚摇骇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捂耳朵都没挡住这个男童的好听力。思来想去,就怪方桐早早让他儿子习武。她放下捂住男童的手,正要瞪向方桐时,见到篱笆外,言尚过来了。   言尚被一个小厮扶着手,后面跟着丧眉打眼的韩束行。   暮晚摇当即和方桐交换一个眼色,示意二人不要在言尚面前说太多政务。暮晚摇看向言尚后面的韩束行,语带嘲讽:“这么快就要把人提出来了?问过我了么?”   言尚进了院子,他听到暮晚摇声音,就向这个方向站定,俯身行了一礼。他温和道:“我是带韩束行来向公主赔罪的。他之前不懂事,做了错事,已经被关了四五日,我寻思着可以放他出来。毕竟我身边需要人手。”   言尚调教的好,暮晚摇这边施施然坐着,言尚身后的韩束行就自行跪下,向暮晚摇磕头,闷闷道:“我以后全听殿下安排,再不自作主张了。”   暮晚摇冷呵一声:“哪敢安排你?你眼里只有言二,没有我这个殿下吧?”   韩束行正要辩解,言尚的手按在他肩上,示意多说多错,不擅言辞的人不要和一个才女公主辩论。   暮晚摇不好对言尚撒气,因她总是在言尚面前有一种理亏感,何况他总是受委屈,她也不忍心。暮晚摇的气撒在韩束行身上,冷嘲热讽一顿,不说韩束行面红耳赤,就是方桐都觉得公主埋汰人太厉害了。   方桐看一眼,觉得还是言二郎气度佳。他被公主指桑骂槐,也当没听出来一般。言尚偏了下头,在公主骂韩束行一段时间休息的时候,插话说:“我隐约听到了小孩子声音,这里有小孩么?”   暮晚摇心中一动。   她将方桐的儿子往自己怀中一扯。男童沉迷于这个冷冰冰的公主居然会抱他,方桐目瞪口呆,听到暮晚摇微微一笑,面向言尚:“我儿子,吃惊么?”   眼蒙白纱的言尚:“……”   他一时怔愣,半晌说不出话。他震惊了半天,道:“殿下开玩笑?你、你……尚是未嫁女郎……”   暮晚摇字句清晰:“孩子父亲是你。”   言尚:“……”   他唇张了又闭,闭了又想说话,却再次失语。   他脑中混乱,说服自己几次冷静后,才开始算时间,算日子……怎么算这时间都不对。当年,他坐牢就坐了一个月,之前他是和暮晚摇……但那次半途而止,他并没有真的进去啊。   在那次之前,他们有半年时间没见过。   她怎么可能有孕?   何况暮晚摇告诉过他,她于子嗣艰难,她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对,孩子的年龄也对不上……   跪在言尚身旁正乖乖听训的韩束行,实在掩饰不住,震惊地抬脸去看言二郎。他看到言二郎光洁的下巴,心中却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言尚和暮晚摇如此纠结的原因了——   这两人珠胎暗结,一路明着含仇暗着谈情,把他骗的好惨。   暮晚摇抱着男童,幽幽一叹:“言二哥哥,你如今是不认自己的儿子么?”   言尚眉峰轻蹙,半晌后有些犹豫地道:“你又胡说。”   暮晚摇见他那神情,就知道他半信半疑。她有意逗他,就将故事编得半真半假:“真的是你的孩子呀。难道你以为我有别的郎君么?想当年,我与你那般好时,什么没做过?”   她说着剜了韩束行一眼,让那个震惊的韩束行听一听,她和言尚是有旧情在的,不用他做好人。   暮晚摇:“那时我便有了身孕,可是当时你与我正在争吵,我气得厉害,就不想告诉你。我吃足了苦才偷偷为你生了一个儿子,苦苦挨了数年的苦不提,没想到你我重逢后,你是问也不问,如此薄情。”   言尚面红了。   他本来有点半信半疑,怀疑难道他真的有过孩子不成。但是暮晚摇说成这样,他就知道是假的了。估计是谁家小孩在她身畔玩,被她拿来试探他了。   他有点儿无奈,道:“不要玩了。”   他由小厮扶着入座,韩束行却觉得他过分,忍不住道:“二郎,我一直站在你这边,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二郎一定有难言之隐,但是……怎能抛妻弃子呢?”   暮晚摇捂嘴噗嗤,忍着笑:“对对对!他就是抛妻弃子,一个人在外面如何逍遥不提,根本不顾我每日以泪洗面,多么可怜。”   言尚对韩束行道:“我与殿下不可能有孩子。”   他再面向暮晚摇,轻声:“不要再戏弄韩束行了。”   暮晚摇在他“望”来后,面色渐渐冷下。他说的未免太过斩钉截铁了些,让她心中不快。她不悦时,言尚道:“摇摇,你过来。”   暮晚摇不动。她一个公主,让她过去她就过去?某人有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言尚低声:“我有话与你说,不方便他人听到。”   暮晚摇顿了一下,还是心中被他所谓的悄悄话打动。她口上道:“方桐,你们都退下。”   待人离开后院后,后院空下来,她才走到言尚面前坐下。言尚沉静片刻后道:“我本来不想与你多说,但是……你是否还在意子嗣的问题?”   暮晚摇向他看来。   他轻声:“不要在意了。放下那事吧,没什么的。”   暮晚摇怔怔看他,她心中忽然愧疚,觉得自己这样试探他,他看出她心中纠结,还反过来安慰她。他拥有世上最柔软的心吧。   她情难自禁,伸手去拉他的手,扭捏地想跟他讨论小孩子、跟他说对不起……言尚将手抽走,不和她谈心。   他低声:“我不想理你的。”   暮晚摇:“……你生气时间未免太久了吧!”   言尚:“你如此不尊重我,我不可能轻易原谅你的。我轻易谅解你,你下次还敢这样。”   暮晚摇气:“我是公主,我想要什么得不到?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公主么?你拿什么标准在要求我啊?”   言尚仰头:“你若与我好,我会投入全部用心,我不敢说我永远是对的,但我尽力约束自己……同时,你也要学会尊重我。有些事我可以顺着你,但你不能总是我行我素,一味忽视我的看法。”   暮晚摇:“你什么人,要求我事事请教你?”   言尚脸红,却坚定:“你的男人。不是么?   “我不要求你事事请教我,你也做不到。我要的是尊重。我与你是两个人,你不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   暮晚摇呆呆看他,终是垮下肩。她得不到他么?她不信她得不到他!   -----   当夜,暮晚摇端着药碗访问言尚住舍的时候,一灯之下,言尚正与方桐的儿子坐在一起说话。   暮晚摇在外敲门。   里面传来言尚润和的声音:“我尚有要事,阁下明日再来吧。”   暮晚摇不稍等,她直接推门而入:“什么阁下?是我,我不能直接进来么?假客气什么?”   言尚揉了下眉心,轻声:“我假客气,也没拦住你啊。”   他说的很随便。   身边坐的男童惊讶至极,没想到脾气极好的言二郎,居然会怼暮晚摇。而男童颤巍巍看去,见对他们都习惯性不在意的暮晚摇,面对言二郎的这一句,却只是挑了下眉,没有发怒的意思。   暮晚摇入座,对言尚身边的那个孩子嗤声:“还在这里做什么?被人套了话都不知道,还不去找你阿父玩?”   言尚脸色微僵,那男童见到公主是又生怯又喜欢,暮晚摇一发话,孩子便一溜烟出去了。暮晚摇低着头将言尚要喝的药碗摆在他面前的案上,趁着他眼睛不便,她都不用掩饰,当着他的面,就往碗中加了几滴药汁。   她自如地拿着勺子将药粥搅开,和混入的药汁融在一起。   言尚还在低声:“什么‘套话’?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   暮晚摇一边搅着药,一边不在意地笑:“我又不是傻子。我早上才让你见了方桐的儿子,晚上这孩子就在你屋里,对你口口声声‘哥哥’喊得亲热。言二郎男女老幼通杀的魅力我不敢小瞧,你如今被困,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一个小孩子口中说的,对你用途都极大。”   她向他偏脸笑:“我说的对不对呀,言二哥哥?”   言尚好久没说话。   暮晚摇低声笑,她轻轻依偎过去,头抵着他肩,她轻轻笑。她笑得他侧过了颈,分外不自在地来推她,却被她抓住手,她的手指轻轻揉在他手腕处。言尚一僵,瞬时就有些受不了。   他曲腿,换了个坐姿。   暮晚摇额头抵着他肩,垂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心中有得色,声音又沙又柔:“你都不否认呀。都不哄我说,你只是喜欢小孩子,没有包藏祸心。”   言尚低声:“纵是我另有目的,我也没有包藏祸心。我也确实挺喜欢那个孩子。”   暮晚摇:“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套话一个小孩子算什么,直接问我呀?”   言尚一怔,垂头向她“看”来:“你会告诉我?”   暮晚摇闭目,若有若无地笑:“你哄得我高兴了,我就告诉你。”   言尚轻声:“原来殿下是要做恩客生意啊。”   暮晚摇抬头望他:“你这两日拐弯抹角说我的次数比我们之前相识的加起来都多。”   言尚脸红,要将手从她手中抽走,但她不放,他就也随意了。他道:“我是从不肯说人不好的,只是殿下脸皮太厚,对你不能姑息。”   暮晚摇笑吟吟:“原来我很坏么?”   言尚:“你不知道么?”   暮晚摇仰头望他,他垂着脸。她心里觉得遗憾,想他如今若是看得见,才好玩。不过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玩法。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将药粥往他的方向推。   她道:“喝粥吃药吧。”   言尚蹙眉,说:“你每日给我喝的都是些什么?味道怪怪的。我又没有病,不需要这般。喝了你的药,我总有些不适。”   暮晚摇心想都是些大补之物,你要没有不适,我才要真怀疑你肾虚了。   她笑:“我就是见不得你这般瘦嘛。这样,你喝了这药,我就告诉你几个你想知道的答案如何?”   言尚迟疑之下,抬手去摸案上的药碗了。暮晚摇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碰。在他摸到药碗时,她率先抢过,自己先舀了一勺,然后张口渡他。言尚僵硬,半天抿唇不张,暮晚摇抓着他的衣袖乱揉,哼哼唧唧地蹭他。   言尚被她弄得一身燥火。   终是张口含了她唇间递来的药。   二人接吻,柔舌舔过贝齿时,密密麻麻的酥感,让言尚扣紧了暮晚摇的手臂。   他咽下后,骂一声:“又使坏。”   暮晚摇:“对,你高风亮节,没有反应呢。”   她下手去探,这一次,那个瞎子明明看不见,却一下子抓住了她往下的手。暮晚摇笑得歪在他肩上,言尚恼红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这也不由我控制,就你总来戏弄我。你身上但凡有这样的祸根,难道我会这般玩你么?”   暮晚摇:“我身上有你这玩意儿,你就是被压下去艹的命,还有你挣扎的份儿?你就庆幸我是女孩子吧。”   言尚:“……”   他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初识时,一个脏字也不说的公主,走到了这一步。她路走得歪成这样,让言尚一瞬间恍惚,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问题。是否是他有问题,不然为何暮晚摇一天天的,在他面前愈发口不遮拦,他几次说她,她反而愈加变本加厉。   言尚恍惚又羞怒,却也不想说话,再和她唇枪舌战了。他抓过药碗,不顾暮晚摇的阻拦,一口闷下。暮晚摇惊愕睁直眼,言尚一口喝掉药粥,他皱着眉,似被那浑浊的味儿熏得有些反胃。   暮晚摇急了:“你没事吧?”   她下的药,是能这么一口喝尽的么?   言尚忍了忍,一会儿语气如常:“你说我喝了药,就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现在想知道,长安局势如何。”   暮晚摇:“你一个穰县县令,关心长安做什么?”   言尚抓住她按在他手背上的手,不让她乱动。他喉结滚了滚,道:“你何必管?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便是。我没有食言,喝了你的药,你也不应食言。”   暮晚摇叹口气。   她漫不经心的,将方桐白日告诉自己的消息再跟言尚说一遍。她看言尚微皱眉,心中一边为他迷恋,一边警惕着他。三年前的少年郎言尚心思已经了不起,三年后的青年言尚,只会比以前更厉害。   暮晚摇始终不明白他留着穰县县令做什么,她且看看吧。   言尚道:“所以,陛下无恙之下,太子和秦王斗得厉害?殿下,你将秦王逼到如此地步,要防狗急跳墙。”   暮晚摇低头玩他的手指,轻声:“有言二哥哥在,言二哥哥会帮我,我怕什么呢?”   言尚喉结轻滚一下。   他忽视她的话,说:“看来殿下是有自己的打算,是我多虑了。只是太子和秦王打得厉害……然而我觉得,他们联手的可能也极大。官员回避一事,到底对寒门的好处更大些。这种情况,不能不防。”   暮晚摇:“杨三正在被左右拉扯呢。”   言尚一顿,说:“可惜三郎了。”   他努力忽视暮晚摇对自己的影响,但是她一会儿动动他的头发,一会儿手探进他的袖子里,将他袖中的东西全都摸了出来。言尚心浮气躁,觉得屋中空气有些热。他压抑这些时,更为惧怕暮晚摇这样的靠近。   言尚哑声:“殿下还不走么?”   暮晚摇仰头:“问完了想知道的,就赶我走,你可真绝情。”   言尚温声反驳:“本就是交易,我喝药,你告诉我局势,谈何绝情?”   暮晚摇噗嗤一笑,她松开他手臂,起身站起。鼻间一直溢着的女郎身上香气远去,言尚松口气,不动声色地擦了下自己额上的汗。暮晚摇忽又拧身,俯身勾住他下巴,向他看来。   她心知肚明,口上轻声:“你脸红得厉害。你怎么了?”   言尚沉默片刻:“……大约有些热。”   暮晚摇轻笑。   言尚忽然反应过来,略迟疑:“你……是不是在药粥中下药了?”   暮晚摇的回答,是轻轻蹭了他鼻尖一下。   她离开时,他脸更是红得近乎滴血。他手撑着案木,手臂微有些发抖。他斥她:“拿解药来!胡来!”   暮晚摇诧异:“这种事,哪有解药?”   言尚抓着她的手臂,他垂着头时,额上汗珠变密。他忍了一会儿,开口时,声音更加哑:“你出去。”   暮晚摇坐下来,挨着他手臂。她也有点儿糊涂,脸也热了。她眯着眸笑起来,道:“我出去,你忍心么?”   她道:“你应该说,‘来啊’。”   言尚伸手来抚她的脸,他身上温度太高,大约摸不出来,他声音微促:“你声音不对……你怎么了?”   暮晚摇闭着目,靠着他肩,没想到他的自制力如此之强,到这时都听得出她声音不对。身上燥闷,暮晚摇轻轻哼一声,如同哭泣一般。她将脸埋于他颈间,亲他颈上的汗。   他的青筋颤得厉害,抓她手臂的力气加大。   他勉强定神,听到暮晚摇喃喃自语:“药下在药粥里。”   言尚瞬时明白:“所以……你也喝了?”   他气恼:“你戏弄我,何苦把自己捎带上?”   暮晚摇撒娇:“这不是怕你药效太厉害,我好心帮你分一点儿嘛。再说,只有你一个人中招,你弄到我身上,那我……我肯定疼死了,我会哭的。我才不想那样。   “你不碰我,就让我死吧。”   言尚一时间无话。   暮晚摇闭着目,却听到他呼吸声已经很重了。   良久,她感觉到自己唇上被亲一下,她睁开了眼。一滴汗落在她脸颊上,她仰着脸,看隽逸的郎君俯身来抱她。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亲她的脸、她的唇。   他的面容在昏昏灯火下衬得神圣。   他脸挨上她,唇瓣嫣红,说:“来啊,摇摇。”   -----   明月悬空,万里皆同。   此夜,前往金陵的一处驿站春情如醉,远离长安八千余里的古孤胡国中,正在举办一场婚事。   乃是一位王者的婚事。   娶的是一位名唤赵灵妃的异族女性。   这位孤胡王接见了大魏来使,他们明着和大魏使臣相见,私下里,却已经偷偷联系南蛮,归顺了南蛮。这位孤胡王在城中发动兵变,将大魏使臣一径囚禁,要将这些人送去给南蛮国,做个礼物。   大魏使臣中的一个人骁勇善战,给孤胡王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想说服这位勇者离开大魏,留在孤胡国为自己所用,但他很快发现,这位勇者,是一个叫赵灵妃的女郎,并非男子。   如此,自然要强娶。   深夜之时,孤胡国遍是红绸,喜气洋洋。赵灵妃被作成王妃打扮,坐在王庭深处的宫宇中。身上所有武器都被收走,她坐在这里,却依然面不改色,等着机会。   宫殿门打开,一个人脚步声从远而近。   赵灵妃等着这个人站到床畔边,面上所蒙的红纱被掀开。她握紧拳,心中劝着自己如何忍辱负重,如何用婚事来帮大魏使臣离开这里——她抬头,却一怔。   她看到的这位身穿王者服的人不是孤胡王,而是她熟悉的韦树。三四年生死相依,如何不熟悉?   本该已经逃离孤胡国、一路返回大魏求助的韦树。   红烛高照,蜡泪成滴。殿外宫人来来去去,殿中清寂广阔。坐在榻边,赵灵妃呆呆看他,压低声音,着急道:“不是说好你去向大魏求助么?你怎么敢……”   韦树俯眼看她,道:“我走了,却又回来了。   “身为大魏人,我怎能看同胞落难,自己独逃?身为男子,我怎能看着女子牺牲自己的婚姻而为我争一线机会?   “尤其是你……你千里迢迢地逃婚,难道是为了嫁给另一个人么?   “我们一起逃出去吧。此地离长安八千里远,大魏鞭长莫及……灵妃,我们得靠自己。” 第133章   孤胡国的王宫深苑中,赵灵妃面露异色, 看着韦树穿着孤胡王的王服。他必然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入此地, 但是整个大魏使臣团此时都被囚在了地牢中, 韦树回来有什么法子?   韦树见她只顾发呆,却不说话。然而外面尽是人, 事不宜迟, 他拽住她的手,便要将她从象牙榻上起身拽走。   赵灵妃被他拽了起来, 看他拉着她要走,她跟在他身后, 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巨源哥哥……巨源哥哥!你能不能先跟我说清楚?你混入王宫,是想单枪匹马地带我走么?就凭我们两个?我们能逃到哪里去?使臣团还在城中啊。”   韦树回头。   赵灵妃依然是娇俏的容颜, 但三年多的塞外生涯、与使臣团同命相依同甘共苦的生涯, 让她成熟了很多。她仰望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她依然是活泼的娘子,却不再天真单纯。   她望着他, 说着与她本身那飒爽性情完全不同风格的话:“巨源哥哥, 我在这里,才能稳住孤胡国。你应该回大魏搬救兵,应该去告诉大魏, 孤胡国背叛了大魏, 投靠南蛮了……这才是我们出使真正应该做的事,不是么?”   韦树盯着她,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针刺般的痛意。   他说:“不是。”   赵灵妃诧异, 星眸微微瞠起。   韦树说:“使臣团在外的定义,是帮大魏处理好与周边各国的关系。孤胡国离长安八千里,我就算回到长安,鞭长莫及,纵是说服朔方、河陇的军队来救你们。但来往短则半月,多则数月,你们怎么办?这其中生了变化,难道是让我代替你们独活下去么?”   他即将及冠,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目生得越发俊朗,他寒目逼来,便如明珠直投,灿灿生辉。   韦树语气却很平静:“我韦巨源,担不起这么多人的性命与希望。”   赵灵妃眼圈微红,她有些发急,又很绝望:“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救我有什么用?”   韦树握住她的手:“救你当然有用!我需要你的武功配合!你莫要妄自菲薄,认为你自己只有身为女子、只能以婚姻助我的用途。我们杀出一条生路,不回大魏,孤胡国背叛大魏投靠南蛮,事先我们不知情,我们可向邻近东方、西方两个方向的国家,以大魏的身份借兵,回头来攻打孤胡国,救出使臣团。   “东西两方将孤胡国夹在中间,而我们陷入孤胡国半月以来,南蛮从未派使臣前来,不然我们早被孤胡国王交给南蛮使臣当礼物了。我们一路行来,听说南蛮王忙着平息国内战乱,统一南蛮。孤胡一小国,即便我们攻打孤胡被南蛮得知,南蛮王分身乏术,也不可能亲自领兵出国来战。   “他不怕有诈么?他就真的对我大魏毫无忌惮么?何况就算他真的带兵来战……孤胡国这般小国,夹在南蛮和大魏中间还能存在这么多年,是因为地理上来说,守城比攻城容易!   “我们要为大魏开商路,平患乱。孤胡国夹在中间,绝不能成为南蛮的走狗,成为南蛮与大魏战争的第一线。我们一定要将孤胡重新改为大魏的姓。   “灵妃,你知道何谓羁縻么?羁縻的意思,就是说在不是大魏的领土时,要因地制宜,用当地的人去治理当地。这就是我们应该对孤胡国采取的政策。这才是我们使臣团的作用。”   赵灵妃怔怔看他,她从来都觉得韦树很有才华,很有见地。但他很少说话,总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她一直以为……他不那么在乎别人,不关心别人。   赵灵妃低头看他握着她的手,喃喃:“你太大胆了,自古使臣出关,从来没有使臣自己去带兵灭一国的道理。”   韦树低声:“我们做第一个,又何妨?”   韦树等着赵灵妃的回答,赵灵妃却忽然神色一变,手腕拖着他,将他向她的方向拽了过去。韦树一阵愕然,他虽也习武,却显然不如赵灵妃的巧劲。他趔趄着被这位力大无穷的小娘子拽了过去。   而赵灵妃向床榻上一靠,一把搂住韦树,跌跌撞撞的姿势下,赵灵妃一下子被韦树压在了床帏金帐内。   与女郎鼻梁贴着鼻梁,韦树瞬时僵硬。   同时间,宫殿门被推开,一个宫人操着生疏的大魏官话,不耐烦地来通知:“王妃,吉时已到,您该……大王!”   那宫人看到了床帐间露出的属于孤胡王的喜袍。她不知道真正的孤胡王此时已被打晕,躺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宫殿中。宫人看到了衣袍一角,飞快地看眼床帐,她跪下,说着股胡话。   她说了什么,赵灵妃和韦树都没听懂。   韦树低着头,看着与他呼吸方寸间的女孩儿。   她明眸似水,与他呼吸相缠。   二人皆不说话,皆在静静等待。   隔了好一会儿,那跪在宫殿门口的宫人没有得到王君的回答,就悄悄起身,关上门退去。而那宫人一走,韦树立刻坐了起来,背对着赵灵妃。   一阵诡异的气氛弥漫。   赵灵妃的手再次被握住,她颤一下,心跳如雷,悄悄看去。   韦树面容白皙,一贯玉人灼灼其华的相貌。他此时雪白的面上浸染红霞,然他坚定地把她拉起来。   赵灵妃被拖下床,她心中羞涩,却故意开口打断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道:“你想的这么清楚,又这么有胆识,那摆脱困境后,你直接去借兵好了……不需要回来啊。”   她嘀咕道:“或者你该救正使他们,救我干什么?”   韦树回头:“因为今夜要成婚的,不是正使,而是你。因为我帮你离开大魏,不是为了让你依然以婚姻的作用存在的。不是你说的么?灵妃。你想做自由自在的天上鹰,不想做别人的附庸。”   赵灵妃痴痴看他,然后露出笑容。   她笑容变得夺目,她眼中黯淡的光重新亮了起来。她目中噙着一些泪,却笑着点头,连连点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有一腔的勇气去勇往直前,只是怕身后无人支持而已。   只要有一人支持!   但凡有一人支持!   这条披荆斩棘的路……她有何惧!   赵灵妃向前一步,她一把扯掉自己头上的冠头,撕掉自己身上穿的那让自己低落了许久的红嫁衣。她被韦树带着从宫殿中逃走,他们一路沿着韦树早已勘察过的小道逃亡。   中途遇上宫卫,那便杀之!   遇上人阻拦,那就跃之!   赵灵妃本手中无剑,韦树也没有。但是赵灵妃武功好,她很快从袭击他们的宫卫那里擒来了剑。一时间,二人背肩为战,颇有些意气纵横、亡命天涯的感觉!   但这不是真的亡命天涯。   韦树来救她,自然会有一些准备。   韦树交代赵灵妃几句,赵灵妃担忧地看他一眼,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后,她就咬牙离去,纵身一人长行。女郎身形飘逸,在夜中卫士中的阻杀下,也有一搏之力。先前若非为了使臣团的安全,赵灵妃哪里会被抓到?   她一人闯出包围圈,将韦树丢下。如此扬长而去,宫中弄丢了一个即将成婚的王妃,宫卫们惊惧恐慌,便各种杀招都对上韦树——起码要留一人下来!   数年的塞外出使,让韦树的武艺非长安城中可比。他在此间尚有一抗之力,便一边打斗,心中一边算着时间。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火焰向这边聚来,韦树额上也出了汗,担忧计划不成。   一张密织大网向他当头召来,韦树疲惫之时,听到达达马蹄声从远而近。赵灵妃声音清脆:   “巨源哥——”   韦树抬头,密网之外,见她纵夜骑马,衣袂与发丝飞扬,目光却明如星河,亮若烛光。她俯下身向他伸出手,另一手中的剑扬起。亮光如弧,女郎多娇,她手中的剑毫无畏惧地挥向那要罩住韦树的巨网!   电光在天边划过!   那是韦树见过最美的光。   -----   电光劈过灰天,扬起帷帐纷飞,如雨如沙。   似有夜雨袭来,晚风凉爽,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窗。电光在天边蔓延,光华烂烂,见证着前往金陵的一处驿站房舍中的青年公主与她的情郎之间的一派混乱。   如同一只蝴蝶围绕着一株天生地长、无欲无求的青藤古木一般。那绚烂的蝴蝶非要栖息在古木上,当它栖息的那一瞬间,落脚的地方,便开始生出光华无比的光,开出迷离的、芳菲的花。   花叶顺着古木的四肢生长,光华璀璨。古木的藤枝伸长,那花叶就顺着骨髓流遍整棵树。于是,便是一树的花开,一树的芳香。   帷帐扬落中,言尚和暮晚摇面对面,亲吻绵连。他手与她十指相扣,隐约感觉到有风,而他一侧头,颊畔就被女郎亲一下。   他眉头跳一下。   于是她再亲一下。   言尚就忍不住笑,心中苦闷难除,爱意又丝丝缕缕。她像个妖精一样,妩媚风情,他只恨自己看不见。可是她是绚烂的蝴蝶,她是他心中迟迟不开花的睡莲,他总不想理她,又不自禁地为她所吸引。   他古板,无趣,沉闷,他博爱,无情,怯懦。   他不适合做恋人,不适合去爱一个人。   可是暮晚摇依然来拉他的手,依然来爱他。   而他有时候会想,其实暮晚摇也很不好。她自我,薄情,自私,她狡黠,古怪,不安。她一直乍冷乍热,经常不管不顾,时而让他伤心。可是这就是暮晚摇,正是让他沉迷的那般活色生香的美人。   他和她都有很多很多缺陷,都不适合去爱一个人,去耽误一个人。可是命运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一次次重逢。   言尚觉得自己格外激动一般,他血液中少有的热,都要被她点燃。他紧紧地拥着她,俯脸亲吻她。他一声不吭,只是动作。而她不同,她凌乱的、悠悠的、暖柔的气息拂在他耳畔,便让他更加焦虑。   他只会喘着气,哀求一般的:“摇摇……”   暮晚摇面涨红,她蹙着眉,沉于冰又溺于火的感觉,让她拥着他的颈,紧紧不放地抱着他。这种刺激太过鲜明,她轻轻哼着,又伸手撩开他面颊上汗水淋湿的发。   她手指绕过他蒙着纱的眼,盈盈秋波又望着他鲜红的唇。心中发痒,暮晚摇凑上去,湿漉漉地与他气息再缠。   暮晚摇小声:“你好像……很有感觉啊。”   他没说话,只是仰起颈,喉结轻滚,她便忍不住伸出小指轻轻去抠。他一颤,来捉她的手,他就咯咯笑,躲入他怀里乱拱,胡乱地叫着“好哥哥”。   三年时间,三年时间。   旧情重现,旧情难忘。   结束的时候,他仰着颈,她抵在他胸前。二人皆是蹙眉,皆是轻轻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然后二人同时一怔。   暮晚摇笑嘻嘻:“很好吧?看,我就说过的。让你早来,你不来。”   言尚红着脸,说不出话。他向来在这个时候说不出什么话来,暮晚摇轻轻在他脸上刮了下,就拥着他一起躺了下去。她亲昵地和他纠缠了一会儿,拦着他,二人仓促地收拾一下痕迹。   她背过他睡觉,因为她与言尚的习惯一向如此。他在榻上总是背对着她,许多次下来,暮晚摇便也跟着养成背对他的习惯了。脑中混沌,暮晚摇闭上眼,但才有睡意,就感觉自己脸颊畔的发丝被人挑起,有人从后来亲她。   暮晚摇唇角扬起笑。   听到言尚低声踟蹰:“……你还能再来么?”   暮晚摇顿时惊恐,她已经餍足,如何能战?暮晚摇忙往床里缩,说:“我不行,不行……哎呀!”   她恼怒地打他手臂一下,因他从后拥着她,坚持的,沉缓的,显然并没有听她的话。   暮晚摇:“你怎么这样?你不是最疼我的言二哥哥了!”   言尚面红无比,但他真的控制不住。他低声:“这都怪你……你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   一宿无眠,天亮时才将将歇了。   昏天暗地一般,屋舍中的帘帐一直没有拉开。外面的仆从都知道公主的打算,没有人前来打扰。而且小侍女秋思十分懂事,她在门外,小声地唤了两声,只听到言二郎声音微哑的低应声后,她便把膳食放在屋外的地上,请郎君和公主不要忘了吃饭。   但是暮晚摇睡得昏昏沉沉,显然没精力吃东西。   睡了整整一上午,暮晚摇醒来时,骨子里都散发出慵懒舒适感。欲的纾解让人快活,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更是食髓知味。暮晚摇兀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随意披上一件轻帛纱衣,赤足垂发,就这般下了床。   玉足踩在地衣上,盈盈如池中莲开。   乌黑长发葳蕤至地,暮晚摇慵懒的,随意的,袅袅地向外走去。出了几张帐子,她脚步一顿,看到了言尚。   言尚显然比她醒得早了很多,他在窗前明光下,静静跪着。他长发也没有束起,凌散地披着,一身单薄夏衫,从后看他,隐隐透出背后上的料峭骨脊,如春山秀水般,清逸无比。   暮晚摇端详那跪在窗下、眼蒙纱面对着窗的青年,不知他是在发呆,还是在干什么。   她目光从他唇上扫过,又掠过他露出些痕迹的修长脖颈。暮晚摇无声地笑了一下,而他大约因为长时间看不见,听力变得极好。她赤足踩在地上也没什么声音,言尚就转头向她“望”了过来。   暮晚摇嗤笑:“大早上,你跪在那里干嘛?”   言尚低声:“什么大早上?已经中午了。”   他停顿一下,略有些懊恼的:“我在反省自己。”   暮晚摇挑下眉,她口中哼着小调,悠悠然从他身旁经过。她漫不经心:“那你慢慢反省吧。我饿了,我去吃饭了。”   香风袭来又远去,言尚心中对自己的懊恼和羞愧,变成了一阵不甘。他伸手,拽住她的纱衣一角。   言尚微恼:“你倒是心情很好?”   暮晚摇微笑:“是呀,我心情很好。哪怕一醒来就看到你一张晚娘脸,我心情也很好。你随便反省吧,反正我睡到了想睡的人,那人也拒绝不了我,谁管你呢?”   言尚脸色微僵,道:“要不是你给自己下药……我怎会如此!”   暮晚摇哼:“世上男人多的是,我离了你就不活了?而且你没有舒爽到么,那么沉迷的样子,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啊。”   她忽然俯身,勾住他下巴,在他略有些青茬的下巴上挑了挑。他瑟缩地向后退,暮晚摇却不让。   暮晚摇笑吟吟:“到底是三年不见,言二哥哥放得开很多了啊。嗯,我非常满意。”   言尚涨红脸。   他说:“……说这个干什么?”   暮晚摇不自意:“夸你嘛。”   然而羞耻心和被她拉下去的懊恼,已让言尚难受了一上午。他思量了一上午自己为何会这样,为何会控制不住,他如此好推,岂不是让她为所欲为?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划清界限,可是她低头与他一说话,香风阵阵,他就不受控地想到昨晚。   于是脸霎时红了。   那字正腔圆的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的话,就羞愧得说不出口。   言尚半晌,只说出一句:“难道你软禁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方便么?你就没有旁的事了?”   暮晚摇哂笑。   她说:“年纪轻轻你不做这事,你要什么时候做?等你七老八十做不动了再开始?年纪轻轻,就要整天抱在一起做在一起啊,就要每日每夜地纠缠啊,就要挥霍啊。”   言尚:“……我不会与你那样的!”   暮晚摇摆摆手,站起了身,她哼着小曲离去:“随便你。”   反正她想的时候,他摆脱不了。   暮晚摇走到门前,又想起一事:“你还是吃饭吧,下午我们去看看此地风情,看看百姓。你不吃饭,哪来的精力?”   言尚一怔,说:“你……还真的要去看百姓?”   暮晚摇回头瞪他一眼。   她说:“怎么,你想当可以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我就是站在你对面的小人么?我可不是做样子。你给我起来吃饭!”   -----   但是言尚和暮晚摇依然在闹别扭。是单方面的闹别扭。可惜这单方面的闹别扭,对外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因为言二郎心太软了。   他总是说不理公主,可是公主那边出什么事,他又会很关心,经常忍不住插嘴,插嘴后便会开始懊恼自己多话。而暮晚摇吃准言尚的脾气一般,不管他搭理不搭理她,她一直很喜欢搭理他。   一路上又拉着他胡来了几次。   也不知道言二郎有没有抗拒得成功。   侍女们也没敢问,只一如既往地往屋舍中送水便是。那二人用不用,他们全当不知道。   如此一路磋磨,六月底,一行人到了金陵。暮晚摇马不停蹄地去看自己的外大公前,扒着言尚,给他好好收拾了一番。他本就好皮囊,不过暮晚摇仍嫌不够,只因金陵这边是李家地盘,她断不能让言尚一身布衣,被小看了去。   而暮晚摇也问清了那御医,对方自离开长安,目标直接是金陵,赶路比暮晚摇这样硬拖着不情不愿的言尚上路,还要快些。暮晚摇他们到金陵的时候,那御医竟然已经到了。   颇让暮晚摇惊喜。   御医来不及好好看言尚的眼睛,言尚就被暮晚摇拉去见她外大公了。言尚一路被暮晚摇牵引,只觉得轿子转了又转、停了又停,暮晚摇拉着他的手心出汗,他心想,她大约有些怕她的外大公。   李公病入膏肓,直接在寝舍中见自己的外孙女,大魏的丹阳公主。   老人家满头银丝,一脸沧桑,病气沉沉。听到暮晚摇与其驸马来见,李公撑起精神来——他本就是撑着精神,在等暮晚摇。   暮晚摇见到上一次见是还精神矍铄的老人变成如今瘦削苍老模样,心中也一时难过,坐在榻边,目中隐隐浮起怅然色。   李公拍了拍她的手,目光看向榻下站着的眼蒙白纱的青年。李公看到对方眼睛上蒙着纱,诧异了一下,还是招手让人过来:“你就是摇摇的驸马吧?”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听到暮晚摇反驳的意思,他心里略有些不舒服,觉得自己是在代替裴倾见她外大公。可是心中难受归难受,言尚并不想让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多想,便俯身行了一礼,弓身:“外大公安好。”   李公觉得这驸马礼数还不错,点了点头。   李公道:“裴郎君啊……”   言尚轻轻应了一声。   暮晚摇一顿,看向言尚。言尚一句反驳没有,显然是打算当一回“裴倾”,聆听李公的教诲。他这般安静沉默,一时让暮晚摇难受,恼他为何总是这般为旁人着想。   他心这么软,弄得她总在委屈他一样。   暮晚摇打断:“外大公,你弄错了。”   言尚似有所感,脸偏向她的方向。暮晚摇在众人疑惑目光中,走到了言尚身旁。她握住了言尚的手,言尚被她握住的手颤一下,却没有挣。而暮晚摇面向李公,微笑:“外大公,他是我驸马。但我驸马已经不是裴倾了,而是言尚。”   言尚微怔,垂着眼,心想:驸马?她有跟他商量过么?   没有。   但是他唇角噙了一丝微微的笑,立在大堂中,感受到所有人打量的目光,却并没有反驳、拒绝。   -----   “言尚?”一道声音从外而入,“可是海内名臣言素臣么?”   暮晚摇回头,见是她那本在岭南当官的舅舅,李执,回来了。 第134章   暮晚摇带着言尚向自己的舅舅行礼。   多年不见, 只靠书信往来, 此时见到, 暮晚摇但觉舅舅依然如旧日那般, 清矍儒雅。若非外大公病重,舅舅是万不可能回来金陵的。   李公披衣坐在榻上, 向李执探究地笑:“怎么,你认识摇摇这位驸马?”   李执未答,反而是言尚温和道:“数年前, 学生在长安时, 因乌蛮威胁之事,曾拜托公主殿下求助府君照应学生的家人。府君的风采,尚自那时,便极为瞻仰。”   李执但笑不语。他盯着这位说话和气、不紧不慢的青年郎君,见对方不卑不亢,面对他们,丝毫没有来自小门小户的拘谨, 才放过了言尚。   李执却向自己的父亲解释:“言二郎仍然谦逊了。当日他在长安时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在那更早些时候,摇摇被那乌蛮王威胁, 言二郎身在岭南乡野,青萍之时, 他向摇摇和我献策,算计了那乌蛮一把。”   李公感兴趣了:“献策?你们竟是那么早打过交道?”   李执淡目看着并肩而立的言尚和暮晚摇,见暮晚摇若有若无地站前一分, 分明是护着那个青年。李执淡声:“当年,言二郎尚未入仕,少年之龄,所献之策实则粗鄙浅薄。摇摇现在想来,会不会觉得当时你太过天真?”   暮晚摇目有不悦,却微笑:“是。当时我不懂政务,全凭舅舅指教,帮我大忙。”   李执叹道:“你也不必这么说。当日言二郎那般粗陋的献策,我都同意了,其实并非完全为你。实则我见有人少年时就有勇气向一公主献策,觉得有趣,虽然计策浅些,但假以时日,若为我所用,未必不能被我调教出来。   “我直接将那策献给了边关,本也没觉得真能成事。我被贬官去南海,绝无可能离开南海,我心中想言二郎为我所用,便只能让言二郎来南海见我。我当时想的,本是那计谋失败,激怒乌蛮,乌蛮出兵大魏,需要有人为此负责。   “我会将言二郎推出,又会以主公身份替言二郎担责。如此让言二郎心服口服,为我对他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言二郎被我收服,跟随我在南海,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惜蛮人比我想的更蠢。”   屋中一时静谧,暮晚摇眼眸微瞠。   她当年初入政坛,尚且青涩,未曾多想。哪里想得到她舅舅随意一个“可”,背后包藏了这么多祸心。   诚然,现在看来言二郎当时的献策,确实太简单,但是言尚当年只有十七岁……李执未免太欺负人了。   言尚半晌笑着拱手:“惭愧,谢府君指教。”   李公看他们一来一往,抚须而笑,指着自己的儿子李执叹了半天,最后说“那你还不来给两个小辈敬杯酒喝”。屋中几人皆笑,因暮晚摇忽然换驸马之事而引起的尴尬,在此时被所有人选择性遗忘。   言尚心中叹自己要学的何其多也。舅舅可以不把当年的事掰开告诉他们,但是李执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因随着言尚和暮晚摇的成熟,旧日这事一定会成为一根刺。李执不如自己挑破这根刺,让双方之间的罅隙猜忌消除。   不愧是曾经长安的风云人物李执啊。   他这般想时,感觉到暮晚摇隔着袖子轻握了下他的手,她知道他看不见,便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言尚心中温暖,轻轻回握了暮晚摇一下,告诉她自己不在意。当年他那般年少,李执算计他们如同算计小孩子一般……   但到了今日,李执向他们开诚布公,不正是不敢再小瞧他们的意思了么?   言尚看不到李执的相貌,只凭声音猜对方应该是一个冷酷的人。他这般想时,喝下了李执敬来的酒,然李执今日好像专门盯着他了,在言尚饮酒后,李执又问:“你做摇摇的驸马,日后可是要帮着摇摇,引领寒门了啊。”   言尚心想什么驸马,暮晚摇从来没跟他商量过。   他只拱手而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执盯着他:“海内名臣言素臣,你有此名,可见一路艰辛,我也敬你几分。但摇摇虽贵为公主,却也是我的外甥女,你当知,为了摇摇的婚事,我操心了很多年。可惜摇摇任性,不喜欢我为她选的,还将人逼出了大魏,让我等鞭长莫及。我想摇摇选你,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我也不多问。然据我所知,你被升去南阳做县令,是因你逼死了户部左侍郎的缘故。   “户部左侍郎临死前的遗言,如今我们都知道了。当年你对摇摇犯下这么大的错,我实在好奇,你如今还有脸面求娶她?”   言尚脸色微白。   暮晚摇立时:“舅舅!我不怪他!”   李执淡淡望她一眼,说:“你自然可以不怪。身为你的舅舅,我却不得不为你多问他一句。”   言尚良久,声音沙哑地回答:“当年之事,是我年少,考虑尚未周全。若再来一次,我不会让殿下陷入那般境界,我会与殿下商量好……”   李执打断:“双方立场不同,有何可商量的。”   言尚霎时沉默。   良久,他艰涩道:“倒也未必全然不同。摇摇内心深处与我是一样的,只是琐事太多,她无暇顾及。我只要为她扫去尘埃,我与她立场实则一致。”   暮晚摇当即:“对!我当日就与外大公说过,我也想做英豪。并非我一时妄语,外大公不记得了么?”   她向李公求助,不想舅舅再逼问言尚了。言尚心中煎熬,他自己本就后悔得要死,因为那事,他觉得自己不配去爱任何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服自己走向她……舅舅何必再将人逼回去?   屋中静谧,侍女屏息入室,将药盏端给李公。李公一边喝药,一边凝视着他们几人。   李执见暮晚摇都向自己父亲求助了,便一笑,不再追问此事。   他又问言尚:“言二郎不要在意。如今你与摇摇结亲,以你的名气,以摇摇的势力,再加上我金陵李氏,如此,便代表我金陵李氏和寒门结亲,支持寒门。我多问几句,也是为了了解你。”   言尚轻声:“无妨。我自该对诸位坦诚相待。”   李执:“那且问言二郎,在你心中,君与民,谁更重?”   言尚:“民。民,口在上;君,口在下。这便是请为人君者,多听民之诉求。而我等为人臣子,食君之禄,便应将民声传去天子耳中。我为官便是为了民生,此心绝不改。”   李公微微挑一下眉,不禁看向暮晚摇那个清瘦至极的未婚夫君。他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纯粹的人了,觉得既可笑,又感慨。   李执:“你初心能一直不改?”   言尚:“至少至今不改。”   李执:“若是摇摇有朝一日,和你的民生为敌,你站谁那一边?”   言尚静半晌,说:“世事浑浊,政局反复,其实并无黑白至清之分。立场随时可改,翻云覆雨皆是手段。我与摇摇不会走到那一步,她……不是那种人。”   李执并不放过:“如果她就是那种人呢?如果她为了一己私欲,就是要数百万百姓陪葬呢?你会杀了她么?”   言尚脸色更白。   暮晚摇望他,觉得他整个人透出一丝凄然来。她握着言尚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她心中不忍,想舅舅为何非要这般逼人。   暮晚摇要代替言尚回答时,言尚已轻声:“我会杀了她。”   暮晚摇一颤,她欲松开握他的手。言尚却反手握住她,向她看来。他眼上蒙纱,众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却仍能感受到他周身的那种孤寂悲意。他对暮晚摇轻声:“真到了那一步,我将性命赔给你。”   暮晚摇沉静片刻,唇角轻轻浮起笑意。她轻轻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她不要他的性命相赔。她和言尚好好活着就很好。   李执淡声问:“哦,如此,也可。只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我尚有一疑问,若是你所效忠的天子,与你的意向相悖,他时时压着你,让你不能施展才能,反而为他所困,那你要如何啊?”   他的问题,不可谓不充满恶意。   然而这种问题,比起让言尚在民生和暮晚摇之间选择,已经容易了太多。言尚稍加思考,就给了答案:“古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若天子不足恃,自然是卷而走也。”   他是说,若是理念相同,则为官;若是不同,则不为官。如此简单而已。   李执点头,他还要再问,暮晚摇已经十足不耐地打断:“舅舅还要问多少?我们初来乍到,没和外大公说几句话,反倒一直被你问问题。纵是长辈,也未免欺负人。”   李执笑,他拱一下手,说自己失礼了,显然不打算问了。   暮晚摇松口气,但是这一次,李执放过了他们,言尚却追问:“两家结亲,舅舅谨慎,舅舅问我这么多问题,是应该的。但我也有不解的问题想请教舅舅,不知舅舅可否解答?”   李执眉心一扬,看向这个不卑不亢向他拱手的青年。他心想看来言素臣也不是一味受人欺负的啊。   李执不在意,失笑:“你但问无妨。”   言尚一字一句道:“当年因李家与天子的相争,致使公主和亲,百姓也受多年疾苦。尔等朝堂之争,于黎民无益,亦于公主无益。但当时正因为你们为了权势争执,让边军无将可用,大魏大败连连,公主被迫和亲以消除两国祸患。   “将天下子民拉入你们两方的争斗,让你们的亲人为你们的人祸和亲……不知舅舅可曾后悔过?”   霎时间,堂中静得一根针落声都能听到。   不说李执怔然无语,就是病榻上的李公,都遽然双目圆睁,厉目扎向这个胆大妄为、竟敢质问他们的狂徒。   暮晚摇轻扯言尚衣袖,道:“不要说了。”   言尚回身,对她柔声:“殿下受委屈多年,一直未曾得到你们一句忏悔。你们利用她的婚事,利用她的价值,她辗转于太子殿下与金陵李氏之间,那数年间,她一个十几岁的女郎如何生存,你们可能想过?   “你们今日为她而问我,那我便要为她问你们一句——可曾后悔?”   他跨前一步,长袖翩扬,面对着满堂的李氏子女,面对着那病入膏肓的李公。   言尚长身如玉,语气微绷,向来不高的声音,此时也不禁抬高带颤:“你们,可否是欠她一句道歉?!   “既然今日为她问我,为何不还她一句道歉?!”   满堂没人说话,李公盯着言尚的目光初时锐利,转而复杂,他轻轻一叹。李执看着言尚不说话,而李执之下,其他李氏子孙愤怒地瞪着这个言二郎,想杀了这人的心都有了。   众人还有一种牙疼的后悔感——不愧是让长安官场闻风而变色的“海内名臣”。有这么大的名气,他们竟然招惹,怎么竟想不到一个寒门子弟有这种名气,必然语出不凡,必然不为权势折腰呢?   而暮晚摇,暮晚摇眼中已经不看李氏那些人了。没有李公的示意,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就连她舅舅,也是欲言又止,最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言尚。暮晚摇不在乎那些,她已经不在意那些很久了。   她站在言尚身后,温柔而眷恋地看着言尚的背影。她目中盈盈闪着泪光,波光流连潋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言尚,她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有他为她发声。   只有他怜惜她。   便是这满堂的人都不在意她,只要有言尚一人在意她,暮晚摇又何必管他们?   -----   那日堂中对峙,暮晚摇并没有等来一句道歉,但是无所谓,因从那日开始,他们居住在李家,李家诸人面对言尚时,都会忍不住绕着走。   显然他们都怕了言二郎,再不敢如最开始那般小瞧言尚,觉得言尚一个寒门子弟,不配立足李家。   而对于暮晚摇和言尚来说,两人的私人关系暂且不论,到了李氏地盘,二人忍不住私下里,谈的就会是一些重要的事。比如——   言尚坐在榻上,老御医正在为他检查眼睛,给他敷药。   等老御医上过药后,言尚闭着目,听到暮晚摇在外面和御医说了几句话后,暮晚摇进来,淡声:“我让御医去给我外大公看病,我外大公初时推辞,在我强硬后他推辞不下,只好就医。御医方才告诉我,外大公的病说是急,但实则只要好好养上两三年,未必不能活到百岁。”   言尚侧过脸,“望”向她,轻声:“可是你外大公说的,是自己病入膏肓,他用这个借口,让你来金陵见他最后一面。如果御医没说错,那么……是你外大公,自己不想活了?”   暮晚摇陷入沉思。   言尚低声:“你舅舅被贬去南海,不得回金陵。然你舅舅是李氏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外大公需要你舅舅回来,主持李家。李氏是被贬,只有你外大公去世了,你外大公才能厚着脸皮上书,求陛下让你舅舅回金陵守孝。   “守孝三年,即使无官身在身,对你舅舅来说也无所谓。而三年后如何光景?世人皆知你父皇身体不好……你外大公在赌你父皇活不过三年。三年后,你舅舅依然可以留在金陵,扶持李氏东山再起。   “何况你这些年在长安势头渐盛,如今说服李氏和寒门结亲,便是要李氏扶持寒门。可是李氏毕竟有前科,陛下不会放心李氏崛起。那么,你外大公只能让自己死,让你舅舅上位……新旧交替,用这种方式告诉陛下,李氏已经换了家主,换了新的人上位。新家主,可行新政。李氏扶持寒门,就不会让陛下再转头压李氏了。”   暮晚摇缓缓点头。   她边想边说:“李氏如今与我互相依存。我来金陵,也是被我父皇嘱咐,让兵马从李氏私兵那里走,去长安。因为南方以李氏为尊,这些世家掩护下,不动用边军,长安那边才会不知道。我父皇既然有求于李氏,那李氏自然也要谋位。   “我舅舅推荐了两个李氏少年,到时候随我们一起回长安,他让我随便给这两个少年安排官位。我与李氏正在关系最融洽的时候,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拒绝。”   暮晚摇走向坐在榻上的言尚身畔,将手搭在他肩上。   脸颊能感受到窗外吹来的风,听到廊外隐约人声。言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分,面上也毫不在意一般:“那你如何想?你要让御医为你外大公治病么?”   暮晚摇沉吟片刻,轻声:“他不想活了,我为何非要逼他老人家活?他不会感谢我。既然他自己不想活,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吧。”   言尚低头不语。   暮晚摇忽低头看他,凑近他的脸。他感受到她的呼吸,猝不及防向后仰:“你做什么?”   暮晚摇:“你脸红什么?”   言尚:“……”   他微绷:“窗子开着,外面尽是人来人往,这里是你外大公家!你说我脸红什么?”   暮晚摇稀奇,她指腹轻蹭他滚烫脸颊,低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怕什么?当日不是在我外大公和舅舅面前,都承认你是我驸马了么?你都承认了,你还怕人看到我们亲昵?”   言尚:“谁与你亲昵了?不过是看在你外大公病重份上,我不想反驳罢了。谁是你驸马了?哪里有公文,哪里有明示?谁与我商量过,谁问过我的意见?你自作主张,根本没问过我,鬼做你的驸马。”   暮晚摇笑:“这驸马,一时半会儿消息也到不了。说不定长安那边的旨意已经改了呢?我不与你商量又如何?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你还会拒绝?”   言尚反问:“为何我就不会拒绝?”   暮晚摇脸色蓦地沉下。   她咬牙:“你就嘴硬吧。”   她推他,言尚被她往旁边推,以为她要坐,他只好挪位给她。但是他才挪了一下,香风入怀,暮晚摇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搂住他的脖颈。言尚本就有些红的脸,立时红得更厉害。   乌发下,他耳朵红得如同一滴红豆,极为可爱。暮晚摇爱的不行,听他低声:“你又干什么?”   暮晚摇低头来与他唇轻轻挨着,笑吟吟:“言二哥哥,有没有觉得身上很热啊?”   言尚不自在地拢了下自己在大夏日都包裹得严实的袖口,他心凉身清,本没有出汗,可是暮晚摇这般坐在他腿上闹他,他确实有些热。他踟蹰了半天,忽反应过来:“……你不是又给我下药了吧?”   暮晚摇得意地笑两声。   言尚当即涨红脸:“太胡来了!你怎能、怎能……这里是书舍!书舍!”   暮晚摇笑眯眼,如偷腥小猫一般来舔他。他又嫌恶又喜欢,又推她又抱她。他像个矛盾体一样,讨厌死了这只闯祸的小猫,可是她投入他怀里,他又舍不得将她扔出去。   珍惜般地紧紧拢住她抱他时,便也要忍受被她压着亲。   言尚与她推来推去、挣来挣去间,还是被暮晚摇强迫地到了原本摆着花瓶的圆架前。她随手一推将花瓶砸地,那清脆声弄得言尚紧张僵硬。可是她热情地揽着她,赤足轻轻地蹭他的腰,言尚只能步步沦陷。   而他还仰头与她喘息着商量:“……不能回房么?”   暮晚摇娇俏又故意:“不能!我早就想和你在书舍中玩这个了……嗯……”   她一声沙沙的吟,换他血液如崩,控不住自己。   而半是沉醉时,暮晚摇拥着他,下巴磕在言尚肩上。她侧过脸,与他微有些汗湿的脸颊轻蹭。视线朦胧,快意如阵,暮晚摇手指勾言尚的肩,忽然来咬他的耳朵:“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言尚恍惚沉迷中,耳朵被她一咬,又刺又舒适。他不禁扣紧她,好一会儿才无奈哑声:“你又怎么了?”   暮晚摇悄声:“我没有给你下药。”   言尚:“……暮晚摇!”   她哈哈大笑,趴在他肩头拍打他的肩,被他的反应逗得前仰后合,又被言尚紧张捞入怀中,他伸手来捂她的嘴,让她不要笑了——笑得这么无所谓!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似的!   -----   过了几日,李公在秦淮河上设宴,让言尚和暮晚摇来吃宴。二人来的时候,见李氏子女都在,李公难得下了榻,穿着常服,和气地对着他们笑。两个小辈自然见礼,李执坐在自己父亲身边,让出座位来,让暮晚摇和言尚坐在李公旁边。   李公先让人给二人倒酒:“前两日言二郎之问,让我醍醐灌顶。摇摇,这一杯,是我们所有人敬你,我们欠你一句道歉,今日在此,我以李氏家主的身份,向你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暮晚摇受了他的酒,含笑:“我不介意的。”   和亲离她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又苦又难熬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迟来的道歉她不稀罕,也不在意。如今吃李公这酒,也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冰释前嫌,双方好心无芥蒂地继续合作。   李公又敬言尚:“多谢言二郎一番话,打醒我这个老头子。”   言尚说不敢,也是恭敬吃了这盏酒。   李公叹。   李公看他二人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愈发感叹年轻人不可限量,而自己垂垂老矣。然自己虽垂垂老矣,却还要为李氏子孙铺路。   李公笑着让众人动著吃菜,席上氛围极好,说笑间,不自觉地会说起以前的一些旧事。李公声音苍老:“我知道摇摇你心里一直怪我们,但我也要为自己辩驳一句——深陷此局,不得不为家族着想。   “我等都是被推着走的。若能有其他法子,谁不想做个好人呢?谁肯安然坐污泥涂炭之内,而不洒然处冰壶秋月之中?”   暮晚摇微笑,轻声:“我已经说过,我不在意了。”   李公说:“我知道,你是懂事的乖孩子。你如今的样子,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你母亲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如你一般。我是恍惚了,才总想起当年的事,看到你就想起你母亲。”   暮晚摇望向李公,慢慢道:“母亲病逝,外大公一定很难过吧?”   李公脸色微暗。   他是真有些伤心,他侧头看向船舱外灰蒙蒙的天幕,喃喃道:“我膝下五个孩子,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人至中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心?你问问你舅舅他们,他们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便是你母亲。”   暮晚摇看向李执。   李执似也陷入回忆,说:“三姐当年……确实很得父亲宠爱。”   李公哽咽:“李氏风光,系于她一人身上,难道我忍心么?我这么一个女儿,日日捧在手心。现在想来也悔,她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不该让她乱来。如果她不遇到你父皇……不遇到陛下!这一切,都会完全不同!”   暮晚摇静半晌,说:“我以为母后与父皇是因世家与皇室的结盟而联姻。”   李公道:“不是的。她十五岁的时候,女扮男装,在金陵四处游玩。”   他嘴角带上一抹恍惚的笑:“那时人人皆知李氏三郎,谁知李氏三娘子?也许就是她整日玩闹,才遇上了私访民间的你父皇吧。你父皇和她结为兄弟,后来才知道是兄妹。你父皇喜不自胜,连夜向我来求娶你母亲。我当时不肯,以为你父皇是个野小子,我李氏百年蛰伏金陵,怎能将女儿嫁给一个乡野寒门?   “那一日,你母亲出去看戏……回来时,她就告诉我,她要嫁你父皇。她与我绝食,与我抗争。你父皇又来门前长跪不起,之后你父皇的皇子身份就暴露了。   “他们是真心相爱过的,他们是真心反抗我,真心要结为夫妻。你母亲壮志在怀,说你父皇就是她心中的大英雄,她与你父皇情投意合,要一起为天下子民做一番大事。   “他们心中尽是民!我那时笑他们可笑,他们只兀自不服。我被他们打动……可是摇摇,你看看如今,又是什么结局呢?你们皇室的门,是真的不该入啊。我好好的阿暖,毁于你父皇手中。而你父皇爱民么?多么可笑,他爱的是大魏,民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摇摇,言素臣,言素臣那日在堂上所说的爱民之心,就让我想到当年的摇摇父母……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沧桑间,三十年从中过。谁能回头?谁忍回首呢?”   席间气氛压抑下来。   李公颤巍巍地,有人扶着,走到了船舱窗子前。他坐在窗下,一众小辈都看向他。而他不回头,望着船舱外的水流汩汩,就好像看着涛涛时光长河,从中逝。   众人听到他喃喃地哼着一小曲,声音极轻,大约是金陵民谣,李氏子女听得神色皆恸,有的人已忍不住啜泣。席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言尚听得真切,却听不懂金陵调子。   暮晚摇轻声告诉他:“他唱的是这样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言尚低声:“是在唱你的父母,也是在唱那一代人的离去和苍老。”   暮晚摇心中难受,轻轻“嗯”了一声。   而老人家的曲声渐弱,直到听不见。满席皆寂,李执推案而起,走向窗下。李执将手伸到老人家的鼻下,一会儿轻声:“阿父去了。”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对妻子淡淡一笑:“从此后,我没有父亲了。”   他妻子全程揪着手帕,担忧今晚之宴,公主会在席上发作。但她万万想不到,今晚之宴,是这样的结局。她眼中的泪当即大滴滚落,泪眼朦胧地走向自己的夫君。   而所有李氏子孙离席,悲痛地扑向李公。   圆月当空,船舱在秦淮河上飘荡。金光璀璨的河水,远处的欢歌笑语飘来。而近处,一室哭声,满堂凄艾。   言尚将暮晚摇搂入怀中,轻声:“纵是厌他,到底是亲人。都说寻常生死事,然事到临头,谁能无情看透?”   暮晚摇将脸埋于他怀中,闭目流了一滴泪。 第135章   南阳大雨。   长安来的内宦冒雨领圣旨而来, 直奔穰县县令府衙, 是要宣从长安来的圣旨。   但是穰县县令如今不在南阳, 内宦初到此地也是茫然, 不知县令不在,穰县平时难道只有县丞办事么?幸好几位公公没有等多久, 就等来了由仆从撑着伞、拾阶入堂的裴倾。   裴倾肩头被雨淋湿,大袖垂至膝下,也一片潮润。他向来宣旨的内宦告罪, 无奈地笑:“……我是当地长史, 穰县政务如今由我暂时代为处理。如今县令有事不在穰县,若要宣旨,恐怕公公要多走一趟了。”   内宦大惊:“如何当地县令却不在府衙?这、这……郎君可是胡说的?县令私自离开属地,是要降罪的。这才得圣旨升官,要是让中枢知道,岂不是又要贬谪?郎君,这可不能开玩笑。”   裴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裴倾身后一个内宦笑眯眯地冒了出来,问那领旨而来的内宦:“你要寻的,可是言二郎?那便无事, 言二郎……被丹阳公主绑走了。这是公主殿下的行为,长安那边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公就不要多生事端了。”   裴倾便让自己身边的仆从上前,悄悄将一锭金子塞入那宣旨内宦的袖中。内宦阴晴不定的脸色才稍微好些,无奈道:“既是天家公主所为, 言二郎必然是受迫的,怪也只能怪公主。”   先头内宦:“是极是极。”   后头来的内宦便奇怪道:“这位公公,你怎会也在南阳?难道在我之前,公公也是来给穰县县令宣旨的?”   先头的公公笑眯眯否认:“不是不是。我是带着圣旨,先给裴郎君,后给丹阳公主的。原本以为公主还在南阳,到了南阳,裴郎君一说,我才知道公主已经去金陵了,待雨停了,我少不得要往金陵一趟,把旨意带给丹阳公主。”   被两位公公微妙的眼神看着,裴倾勉强地笑了两下,说雨大,请两位公公吃酒,他便离开,将空间让给了两位内宦。   等裴倾走了,摆置的酒席上了案,边吃边喝间,那早就来了南阳的内宦才神秘地告诉后来者:“我这带来的旨意啊,也没什么不能说。长安应该都传开消息了吧?我这里两道旨意,一封是撤掉裴郎君驸马之位的,裴郎君自然面色不佳。   “另一封,则是告示新驸马的。我自然要去金陵,亲自将这圣旨交到公主手中了。”   后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在长安时便听说了,原来丹阳公主的驸马真的要换人啊。”   前者似笑非笑,喝多了酒,他大着舌头:“陛下早就中意丹阳公主和言二郎,又不是第一日。”   后者大惊:“新驸马是言二郎?!难怪……难怪。”   前者好奇问:“你的两封圣旨,难道其中一封不是指婚,指定言二郎驸马之事么?”   后者摇头笑:“我带来的旨意,是从中书省下发的。也是两封,但两封都有关官位,确实和驸马一事无关。”   前者疑惑,却也点头,心想这位公公恐怕是在中书省供职的,所以他前来是为了官职升调,中书省并不关心言二郎要娶谁,要尚谁。前者本要问后者,言二郎的官职会如何变,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供职中书省的后者嘴巴却极严,什么也不肯说。   总而言之——两位公公碰了碰酒,把酒言欢:“如此一来,你我正好做个伴,一起前去金陵,为两位贵人一道宣旨了。”   -----   长安中,所谓讨论官员回避之事,始终没有结果。但隐隐的,随着太子和秦王私下里达成和解,也没有人再关心官员回避之事了。   秦王默许了太子接管山南道的兵马,而太子的回馈,是对南阳姜氏的重新洗牌、官员调任,不再阻拦。南阳姜氏先前的领头人纷纷落马,但新的人上位。虽然元气伤了些,却到底还是姜氏的领地。   这让秦王不安中,也勉强接受这个结局。   然而如今局势,秦王已经不能再说服自己了。各方势力相逼,上面明显是要拿他开刀,拿南阳姜氏开刀。太子损失杨氏,他损失姜氏。如今看来,像是父皇让他们兄弟俩自相残杀一样。   父皇不向着他。   这几个月,在面对南阳姜氏一案中,秦王明显有这样的认知。先前太子户部一事,太子告罪后自囚东宫,皇帝就放下那事;而今轮到他,南阳姜氏却被困于剿匪一事,抽不开手,还因新旧交替的缘故,对秦王的助力远弱于先前。   若是陛下在洗牌,那陛下就是在拿秦王开刀。   心寒数次后,秦王开始暗自筹兵,以做准备。他不能坐视自己手中权势全被当了他人嫁衣,他不能等着陛下向他开刀……他要占据先机!   皇宫中,喝完了新的药,老皇帝意志昏沉,昏昏欲睡间,又忽然从一阵噩梦中惊醒。他唤了一声:“成安。”   一直跟着他的上了些年纪的成安连忙趋步到陛下身边。   皇帝问:“我梦到金陵那位去世了。”   成安低声:“陛下是天子,天子之梦,必有征兆。这是吉兆啊。”   皇帝喘着气,似想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他枯瘦无比,眼窝深陷,整个人的人气都快被病消磨没了。可是他心里知道,他终究是把李家那位家主熬死了……幸好幸好,那位死了,他才不担心自己走后,李氏借助摇摇而崛起啊。   对,他还要给摇摇上一把锁。   言素臣!   他要言素臣成为摇摇的这把锁,他要让言素臣和摇摇互相牵制……暮氏皇朝,绝不能再回到世家盛世的时代!   成安见他如此疲惫,却还要操劳这些事,心里不禁悲痛。那神医吊着陛下的命,可陛下在此期间,也备受折磨。若不是为了这些事,陛下何至于……然而只是时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   成安劝道:“这些事,陛下已经安排得很好了,不需要再操劳了。陛下好好养病才是……”   皇帝摇头。   皇帝目色幽邃,道:“朕……等着言素臣回长安。就凭他如今的政绩……”   成安也看到了中书省的那封旨意,道:“言二郎确实了不起。硬生生改了穰县的局面。”   皇帝道:“待他回了长安,朕一点点将寒门交到他手里,让寒门牵制住世家,让太子和世家划清界限……然后,杀了刘文吉……朕才能安心。”   成安惊讶,却也在预料之中:“陛下要……除掉刘文吉?”   皇帝神智昏昏,他喃喃自语说了这么几句,又闭目陷入了昏迷。模模糊糊中,他呓语一般:“内宦只能用来过渡,不能强势……内宦当政,必霍乱朝纲。待寒门有人领路,内宦就不需要了……”   皇室姓暮,天下是士人的,无论哪里,都没有内宦的立足之地。内宦当政,得位不正,必不长久。   他绝不会让内宦总揽大局……   成安见皇帝又睡过去了,叹口气。他难受地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渍,悄然退下。   而宫殿门角落里,偷偷听里面谈话的小内宦见到成安弓着背走出来,连忙往角落里一躲。   -----   刘文吉坐于暗室,目色幽幽地转着手中一高足杯,听那内宦通风报信,将皇帝寝宫中、皇帝和成安密谋杀刘文吉的消息学了个十成十。   皇帝病重,成安一心侍候皇帝,刘文吉整日进出于内廷和朝堂之间。不知不觉,整个皇宫都不再听成安的,而是唯刘文吉马首是瞻。可惜成安心里只有陛下,压根没发现自己这个大内总管,已经被自己昔日的徒弟架空。   小内宦将寝宫里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小奴听得真真的!陛下说什么不能让内宦霍乱朝纲,不能坐视公公坐大,要杀了公公……”   刘文吉对这个小内宦露出和善的表情:“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银吧。”   小内宦当即欢天喜地地被人领了下去。但他前脚刚走,刘文吉就召来一个内宦,淡声:“这两日随便寻个借口,把刚才那个人处置了。做得干净些,别让人跟任何人接触,胡说八道。”   被命令的公公惊得脸色发白,一时没应。   刘文吉冷淡看他一眼,道:“他嚼陛下话根,焉能放过?”   那公公才松口气,领命下去,准备找理由杀人了。而刘文吉独坐内舍,放下高足杯,手指轻轻叩在案上。   笃、笃、笃。   一下又一下。   陛下要杀他,必然是在新帝即位前杀他。因为内宦离皇帝太近了,很容易操控皇帝。如陛下这种老谋深算的人,自然不会给自己的子孙留下遗留难题。   可是……刘文吉冷笑。   说捧就捧,说杀就杀……昔日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毫无办法为人所制也罢了,而今刘文吉在朝上势力极深,老皇帝凭什么还能说杀就杀?   凭天授皇权么?!   可这皇权,不也是拿他刘文吉当看家狗用的!而世上,谁又甘愿永远只做一看门狗?谁又愿意一直为人操弄?!   刘文吉心中琢磨着,杀机暗藏。他酝酿着新的阴谋,而这一切的开始,也不过是想求自保。自保自保,到了最后,不过是——与人争命!你死,便是我活!   -----   时到中元节,鬼门大开。   金陵素缟,因李氏家主的去世而陷入消糜。但李氏即将上任的新家主很快让人传话,让全城人不必慌张,中元节之日,诸人但赏灯赏花便是,若有人感恩李家,为李公烧一纸灯便可。   李家不禁金陵为庆中元节而设的活动。   全城又在悲伤氛围中,重新热闹了起来。   而对于李氏来说,李公去世后,李家更换家主的书信,便送去了长安,求陛下批准。信是去世前的李公亲笔所写,呕心沥血,恳求陛下让自己的儿子李执回金陵守孝三年,全了孝道。   这封书信,陛下几乎是一定会批准的。为父守孝,是大魏的治国之本,李执就算再被贬,有李公这封恳求书信,都会回到金陵来。李公为李氏铺的这条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中元节的下午,言尚一人在屋中,由老御医为他上药,絮絮叨叨地说起注意事项。   暮晚摇并不在,她被李家的其他子女们叫走,说去城中一寺为李公祈福,又要一起去秦淮河边为李公放孔明灯。言尚出于行动不便,又到底和李家没有直接关系,而并不被列入其中。   暮晚摇只说等晚上回来,两人一起随便逛逛便是。言尚心中本不在意,只是所有人都出去了,留下他一人和韩束行面面相觑,让他未免有些失落、寂寥。   虽他整日不甘不愿地与暮晚摇小吵不断,可她在的时候,他身边到底很热闹。她让他有了七情六欲,有活着的感觉。她不在,他不能读书不能处理庶务,便十分无趣。   傍晚时,天下了淋漓暴雨。   为言尚敷药的老御医看眼外面的雨,道:“每年这时候,就是容易下雨啊。”   言尚闭着眼,眼睛微有些灼痛。闻言,他脸偏向御医说话的方向,道:“雨很大么?若是雨当真大,摇摇……殿下……应当不得不回来了吧。”   老御医不禁笑,他看眼这个面相斯文的青年,见对方因自己的口误而面容微赧,却还要强作自然。这副小儿女为情所困、心不在焉的模样,老御医见多了。为言二郎上药这么多日,他如何看不出公主和言二郎的关系?   御医打趣:“二郎可是想念殿下了?”   言尚强自坚持:“……并非如此。只是视力受阻,人性本懦罢了。”   老御医摇摇头,他坐在榻边,将言二郎换下的纱布随手丢去火炉中,又去药匣中翻新药:“老臣为二郎调制的这种新药,眼睛上可能有点儿刺,但不碍事,都是正常的……”   言尚闭着目,觉得目中有些刺,更胜于以往。他一贯善于忍耐,此时听着外面的霖雨阵阵,却心生烦躁,有些不耐。他不禁睁开了眼,面向窗子的方向。他随意瞥去,兀地一怔。   老御医在收拾自己的药匣,忽听到身后茶盏落地声。他回头,见言二郎站了起来,仓促之下,言尚将茶几上的茶盏扫了下去。而言尚垂头看着砸在地上氆毯上的茶盏,又去看自己的手。   他似在思量什么。   老御医安慰:“不小心砸了一茶盏而已,二郎不必慌……”   言尚睁着眼,向老御医看来。他目中眼尾布着红血丝,眼瞳却清黑干净,眸心如清水一般,潺潺绕绕。他望着老御医,斟酌半晌后,道:“茶盏,是我自己推下去的。我想证明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推下去。”   老御医愕然睁大眼。   言尚似努力控制情绪,却仍是禁不住,唇角微微勾起。他的笑意非常浅,温润安静,但他是真的笑了一下。   言尚拱手向老御医行大礼:“我能看见了。多谢救命之恩……”   老御医赞叹不已,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调的新药效果这么好。   他抚着须笑,接受了言二郎的大礼。但是看言尚道完谢,转身就往外走,老御医不禁拦人:“二郎你这是要去哪里?二郎刚刚恢复视力,还不应出门。二郎还是坐下,让老臣好好看看你的眼睛……”   言尚立在屋门口,回头。   他本就气度好,而今睁开了眼,眉目清润秀丽,为他再度添色。那双眼睛,如同将一尊玉人点活了一般,让言尚整个人不再是冷清清的缥缈不可追的气质。   言尚微赧,微微笑道:“自是该让先生为我多看看眼睛,但我心急如焚。我将将能看见,我想去找一人。待我回来,再请先生帮我看眼睛。先生见谅。”   老御医哎一声,见言二郎出了门。   老御医趴在窗口,见言尚白衣金冠,从廊下一侍从手中取过了伞,他便要走下台阶。   老御医扯着嗓子:“你眼睛里红血丝还未除呢……”   言尚回头,含笑:“无妨。”   老御医:“天还下着大雨呢。”   言尚:“无妨。”   老御医:“你小心中途又看不见了!”   言尚依然笑:“无妨。”   他心情极好,就那般撑着伞下了台阶,在仆从们的指引下向庭院外走去。言尚是如此稳重之人,老御医没见过他如何轻快的样子。但这日黄昏大雨下,言尚撑伞、不紧不慢向外而去的白衣背影,落在老御医眼中,倒真的有几分年轻人才有的气性了。   老御医啧啧:“色令智昏啊。”   连言尚如此稳重的人,也不能免俗。   -----   然而言尚如何不着急?   他三月便与暮晚摇重逢,而今已经时至七月。   四个月的时间,他与她那般相处,他日日在心中想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手指一遍遍地摩挲她的脸颊……他心中充满了渴望,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她。   暮晚摇看到的他,永是淡定的,自如的。可是言尚心中也会恐慌,也会焦虑。他经常会害怕自己就此失明,经常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她。如果他一直看不到,他记忆中的,便总是她最后冷淡地离开的背影。   他想看到她的脸!   想看她长如青山一般的眉毛,想看她那总是蕴着狡黠戏弄之色的眼睛,想看她小巧的鼻子冲自己皱起,想看她嫣红微翘的嘴角……她长大了,她不应是他记忆中少女时候的模样了。   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就是看不到!   如何不急?   -----   言尚骑马而出,到了半道上,雨便停了。他到了金陵秦淮河边的市集街上,这里在雨停后,人群重新聚了起来,马匹根本进不去。好在言尚如今不是瞎子了,面对人群他不必再无措。   他只定了下神,将缰绳给了身后下马跟随的韩束行,就向人群中步去了。   傍晚时下雨,暮晚摇和一众李氏嫂嫂婶婶、表姐表妹们散开躲雨。雨停后,市集重新热闹起来,夜色渐深,灯火渐亮,时间如此耽误之下,秦淮河畔一片光明璀璨,暮晚摇却被雨误了回去的时间。   她有些不高兴。   拉着她一起去放孔明灯的一位嫂嫂安慰她:“待我们放完了河灯就回去。驸马又看不见,天亮天黑于他来说没区别。纵是殿下晚回去一会儿,驸马当也不在意。   “殿下是公主,难道还要看驸马的脸色么?就算殿下真的不回去,驸马难道还敢跟殿下生气么?”   暮晚摇蹙眉,眉心越蹙越深。   她渐渐停了步,觉得这些人说的不对。言尚不仅是她看中的驸马,他还是她的爱人。他说请她尊重他……她可以不尊重自己的驸马,因为驸马于她来说只是“臣”,可是爱人不是“臣”。   她囚了言尚,他已经很不高兴,她虽然口上不向他道歉,可她也在思考言尚的话……   暮晚摇对几位嫂嫂说:“你们放灯吧,我让秋思跟着你们,她帮我将我那盏放了就是。外大公已经去世了,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我有事先回了。”   一位嫂嫂看公主说走就走,一个转眼,就和她们擦肩,不禁回头:“殿下……去哪里?”   暮晚摇已经跻身入熙攘人群中,置身民间,她没有如平时那般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她如寻常人家出来玩耍的小娘子一般,简约柔美,回头对几位女郎摆了摆手,轻声:“去找言尚啊。”   众人拦不住,就看她闪身入人群,很快寻不到了。   -----   秦淮河畔,光影流窜。   一盏盏华灯,一重重银光。一把把绣着山水的油纸伞五彩缤纷,高高挂在悬竿上,装饰着夜市;一袭袭俊男美女相依着在人海中穿梭,一道抬头去看灯谜。   暮晚摇在他们中穿梭,一重重光照在她身上,她不眷恋这般繁华,只向街市外围走。   一个个人与她擦肩,一盏盏灯照在她侧颊上。   各种声音在她耳边炸开,喧嚣沸腾,都是民间热闹。这些热闹是旁人的,与她无关。暮晚摇一心一意地向外走,越来越急。而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后喊她。   初时没在意,但那道清润的声音穿梭人海、穿梭灯火,在她耳边再响起——   “摇摇!”   暮晚摇猛地回头,看到人流梭动,灯火摇落,一个白衣青年立在重重人海外,向她这边望来。待她回头时,他清眸明显地亮了一下。他露出笑,向这边招了招手,然后碍于他拘谨的性情,他很快收回了手。   可他目光盈盈似水,依然看着她。   那一下的光,比这一整晚暮晚摇看到的灯火都要亮。   -----   暮晚摇懵懂地看着隔着人流的言尚。   他努力地向她这边过来,身边没有仆从跟着,他目光望向她,各种灯盏的光照在他眼中,他有些不适地掩袖去遮。但是他分明——   分明看得见!   他看得见她!   暮晚摇圆眸瞠大:他眼睛……好了?   -----   暮晚摇呆呆看着,然后蓦地大步走向言尚。   言尚小心谨慎,不撞到身边人。暮晚摇却无所顾忌,她向他走来,便是所有人,都要为她让道。   她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   暮晚摇:“你眼睛好了?”   言尚轻轻的:“嗯。”   他眨了下眼,眼中有水光,红血丝却好像更多。   暮晚摇皱眉。   言尚何其会察言观色,他道:“只是还不太适应光……御医说没事的。”   他心中拥着小小的、快乐的欢喜,想与暮晚摇分享。而他那想分享的心何其温柔,他才目光柔润地望着她、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手腕就被暮晚摇抓住。   暮晚摇当机立断:“跟我来。”   满地水洼,水洼中金光灿影。   暮晚摇带着言尚穿梭人流,向一个方向跑去。袍袖在风中轻扬起,言尚被她拽着手腕,不自觉地跟随她。   -----   暮晚摇带言尚到了一摆满了各色油纸伞的商贩角落巷口,她没有去买伞,而是直接拉着言尚蹲在角落里。如此,有伞挡着,外面的流光暗了些。   暮晚摇与言尚一起蹲在伞下,她看向他。   他眼睛清澈,倒映着各种金色的光。光在他眼中徘徊,他眼中也映着她的影子。他全程被她拉着,与她一起蹲在了这里。   暮晚摇看他的眼睛,而他流着金光的眼,对上她看来的目光后,他又微微露出笑来。笑得很好看,很温和,如他往常那般;但又比往常外放一些……有点儿傻。   暮晚摇被他笑得脸发热,心里不禁羞涩,却很坚持:“现在有没有好一些?眼睛会不会不那么疼了?你还能看得见我么?”   言尚:“看不见。”   暮晚摇惊愕,眼睛睁圆。   下一瞬,他伸手来抚摸她脸颊。   他一手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捧着她的雪腮。   他脸凑了过来,浓长的睫毛下,清眸柔和,与他轻柔的声音混于一处,如春水般流在暮晚摇心涧:“你让我好好看一看。” 第136章   流离的火光在周围像水一样流动, 斑斓的彩伞在四方耀耀落下。人来人往, 地上雨后的水洼中映着灯火和一重重人影。   暮晚摇与言尚躲在伞下, 她被他捧起脸, 被他凑近细看。   在他凑近时,在他气息几乎与她交融时, 暮晚摇惊得圆眸大睁,脸颊一下子烫得更厉害了。   暮晚摇被他这般大胆的行为弄得疑惑,既高兴, 又不解。她小声:“你不生我的气了么?你原谅我了么?”   言尚声音低低的, 心不在焉又柔情缱绻,他嘟囔:“今天不生气,明天再生气。”   暮晚摇:“……”   她挫败之时,脸颊被他手指搭着,他的眼睛几乎快贴上她的脸,这也让向来任性的公主有些不自在。她觉得他流着金光的眼睛,在一寸寸地打量她。而她不禁心中不安, 充满了不自信——   她的头发梳得好不好?   脸上的脂粉匀不匀,唇脂有没有被不小心咬掉?   她还好看么?他喜欢么?   她害羞的,又忐忑的:他上一次见她时她尚是少女, 三年后的她和三年前的她样貌必然长大了很多,变化了很多。无数人赞叹她的美貌, 她却不安自己的变化,在言尚眼里够不够好。   三年别离,她在南阳雨中再见他时, 她初次看他,一目定睛,念念不忘;而金陵夜游中,他是否也如当日她见他时那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言尚眼睛一眨不眨的,因为刚刚能看见,他仍觉得自己看东西很不清晰,眼里总是带着重影。而他太想看到暮晚摇了,他忍着羞涩和怯意,恨不得扒在她脸上仔细将她的每一根睫毛都数清。   他胸口的心脏跳得滚烫,他依依不舍地用指腹摩挲她皮肤细嫩的面颊,他入神地看她,要把她记到心里去。他在心中赞叹她无与伦比的美貌:   招摇流火光中映照的女郎,比他记忆中长大了很多。   她少时,脸颊有些肉,下巴又很尖。那时她气势凌然时,也偶尔会带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单薄,让人心生怜爱;   而今的她,骨架张开了些,脸庞颧骨宽了些,脸上的肉薄薄地挂在骨上,流利干脆。而下巴也不再尖尖小小,变得有了弧度。   她开始绽放,如同最盛丽的芍药,舒展枝叶,自如雅静地绽放美丽。十几岁时并不是她最好看的时期,人的气质、美丽都会随年龄而改变。她的不安、彷徨退去后,她的自信、雍容落在眉眼间……而今她婉婉一笑,国色天香,整个长安都会为她轰动吧。   他卑微无比地仰望着她那辉煌华贵的美。   言尚的眼神这个样子,暮晚摇脸颊又热,心里又认定他的眼神说明了他对自己的着迷。   她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喜欢现在的她。他迷恋现在的她。有人在心里倾慕她……哪有女郎不喜欢看到情郎盯着自己的这种眼神呢?   暮晚摇被言尚那专注凝视的眼神勾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咳嗽一声,她唇角溢出笑,歪一下脸。暮晚摇与他说着气音:“我好看么?”   言尚曲着的捧着她腮的修长手指颤了一下。   她眉眼带笑,眼波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样更加衬得眼中含媚。言尚被她的眼波勾得心跳脸热,渐有些不自如,觉得大庭广众自己悄悄捧她脸、凑这么近看她,有点儿唐突了。   言尚要撤回自己的手指,他手指被暮晚摇握住。他后知后觉地上半身往后倾,这次就轮到暮晚摇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再次笑问:“我好看么?”   言尚眼皮轻轻上掀,再次望了她一眼。本是很寻常的眼神,他望她一眼后,脸上就染了红意。暮晚摇看得心荡,见他唇角似要抿直,而他竟是抿不住,唇畔溢出了笑。   言尚不回答她,却俯身来,抱住她。他手臂搂着她后背,脸与她的脸轻轻擦过,他那有些凉的气息完全罩住她。暮晚摇有些愣时,他已经松开了她,退了回去。他也不说话,只是蹲在这小小的世界中,看着她微微笑。   暮晚摇被他抱得面红心跳,有些晕晕然。而他又乍然松开了她,她茫然看他,搞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言尚垂眼看她,竟是忍不住,再次倾身抱了她一下。抱了又抱,他退后,眼睛看着她,眼中荡着丝丝笑意。   暮晚摇仰头,噗嗤笑出了声。   她嗔瞪他,被他情不自禁地抱了一次又一次,于是不用他开口,她就知道他的心意了。这是害羞之下,言尚极为大胆的回应了。暮晚摇侧过脸,眼波乜他,小声骂一句:“孬种。   “胆小鬼。”   她抓过旁边一把伞,伞罩住二人左侧的光源,侧后则挨着墙。她由蹲的姿势变成跪下,左手撑伞,右手搭在言尚脸上,托住他的脸。她不和胆小鬼多说,直接倾凑过去,含住他的唇。   他出了汗,他又不自在,又抗拒。可是女郎的手搭在他脸上,她的甜美气息,他抗拒不得后,便不想抗拒了。于是便又紧张,又渴望。他深恨自己的矛盾,深恼自己为何如此表里不一。   可是欲面前,谁又抗拒得了。   光火明明灭灭,忽远忽近,水洼中荡着两人的影子。二人躲在角落里,亲了又亲,抱了又抱。他们抱了又抱,依依不舍,眷恋不能,然后望着彼此,再忍不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真傻。   -----   塞外漠北,韦树与赵灵妃逃出了孤胡国,又以大魏使臣的身份,前去周边两国搬救兵。他唇枪舌战,态度强硬,要求两国必须援助大魏。   其中一小国依附大魏,南蛮扩张让它瑟瑟缩缩,早已惧怕。大魏使臣前来搬兵,它毫不犹豫地借出了两万兵,交给了韦树。而韦树用这国的果断去说服另一小国,另一国拖拖拉拉,也给出了一万兵。   韦树嫌一万兵马太少,然对方小国,也给不出更多的。韦树便换了词:“那就用布匹来换。”   大魏国力强盛,小国不能拒,为了两国友邻关系,只好给出韦树需要的绢布数量。而韦树紧接着,就要求将这些布匹都做成战袍。他指定了战袍的样式与颜色——   赵灵妃与他出了王宫,一同向外走,偏头:“我不懂要战袍做什么。我以为巨源哥要布匹是用来换银子,然后用银子去外面雇佣专门打仗的蛮人兵马,来对付孤胡国。”   韦树答:“灵妃,我们是大魏使臣。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并看到,灭了孤胡国的,是大魏兵马。”   赵灵妃:“可是大魏距离我们八千里……啊。”   韦树道:“所以我要他们做战袍。我要他们连夜裁制出朱袍丹帜。红色战袍,丹色指挥旗……这都是大魏的象征。孤胡国曾作为大魏的附属国,它如今敢叛去南蛮,不过是南蛮势强,它觉得大魏管不到这里。而这时象征大魏的朱袍丹帜出现在他们面前……”   赵灵妃喃喃道:“他们会惊骇而溃散吧。你利用了他们的心理……”   她一下子抓住韦树袖子,眼中荡着光,兴奋道:“巨源哥,你好聪明哇!你这么冷静,又这么聪明……我现在相信你,我们的使臣团一定能救出来的,我们一定能在大漠扬我国威,一定会让周边小国全都顺服我们!   “我们能够完成出使任务!我们会平安回到大魏!”   韦树被她扯住袖子,她力气大,他又被她扯得一趔趄。赵灵妃说话又快、声音又灵动,她像一万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飞,听得他晕头转向。如他这般本性安静的人,都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而他已经脸有些红,低头:“你放开我的袖子。”   赵灵妃一愣,松手,连忙放开他,还为他轻轻抚平褶痕。她抬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韦树撇过脸,并不看她,快步离开。赵灵妃一时咬唇,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韦树已经走到了宫门口,微微侧头向后,轻声:“还不走?”   赵灵妃瞬时笑起来,她甚至跳了一下,才扑过去跟上他。   他们与孤胡国的这场战并不难打,因南蛮确实没有抽开身来顾忌此局,而孤胡国的兵马在角楼上认出大魏标志的“朱袍丹帜”后,首领就吓破了胆。   韦树骑马,领着三万兵马直攻城下,孤胡国内一派混乱,好不容易整出杂兵来战,却到底一开始露了怯,只拼命向南蛮求助,希望南蛮派兵来救。赵灵妃全程跟着韦树,见他御马,见他指挥战事,见他临危不乱。   他的背影弘雅,衣袍翻飞。在这大漠黄沙中,他是何其夺目的一个郎君。   赵灵妃想大魏真是小瞧了韦七郎。多年前长安演兵,他们竟让韦树只负责粮草,只管后方……而韦树的才能,又岂是如此!   他亦能打仗,亦能指挥战争,亦能骑马射箭,亦能舌战群儒……韦七郎只是不爱说话罢了,只是喜欢站在人群外,不喜欢和大家交流罢了。可是如果你熟悉了他,你厚着脸皮天天凑到他跟前和他说话,你便会看到真正的他。   孤胡国在七天内被攻破,大魏使臣团得救,正使从牢狱中出来时,看到风尘仆仆、一身血污的韦树与赵灵妃。正使心中感慨,不用多话,只在韦树肩上拍了拍。   而韦树轻声与正使说:“明公,孤胡国王逃出国去,已经派兵追杀。我们要扶持孤胡国新的王室上位,同时,我们或许可以从孤胡国了解南蛮情况……我隐有些不安,觉得南蛮扩张太过,势力愈发强大。大魏如不先行了解,恐怕坐以待毙。”   正使叹道:“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吧。巨源,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敢信你,不敢放心你上手的?”   当夜大魏使臣团庆祝劫后余生,诸人围着篝火一一敬酒,都是给他们的救命恩人韦树的。韦树平时话少,此时也不多说,旁人来递酒他就喝,赵灵妃在旁边看不过去,跪着倾身而来。   她将韦树向身后一挡,拍着胸脯道:“我来与你们喝!你们就是欺负巨源哥不说话!”   她回头,对眸子漆黑盯着她、眼神已有些愣的韦树俏皮一笑,做个“交给我”的口型。韦树大约喝酒喝得有点糊涂,脑子不会转,直愣愣地看着她。他身子一晃,在赵灵妃瞪大眼眸时,他歪倒下去,头磕在了赵灵妃的后背上。   赵灵妃后背僵住,一下子躲也不是,坐着也好累。   众男郎们见此,哈哈大笑。   他们与赵灵妃相处久了,了解这个小娘子的活泼后,也敢来和这个小娘子开玩笑:“你替巨源喝,你用什么身份替巨源啊?   “灵妃你来看看,我们巨源要皮相有皮相,要脑子有脑子,还没有乱七八糟的红颜知己,走哪里都清清爽爽一个人……你什么时候嫁给我们巨源做媳妇啊?”   就是正使看着他们一众年轻人笑闹,都禁不住跟着开玩笑:“我可以给你们做个媒人嘛。”   赵灵妃涨红了脸,想跳起来追打他们,却碍于后背被醉了的韦树抵着,而不敢起身。她大声嚷:“你们这些混蛋!又开巨源哥的玩笑!你们给我等着,等我明天揍你们——!”   篝火漫少,青年儿女们欢笑。笑够了,他们沉默下去,望着头顶的月亮,有人开始叹:“四年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大魏啊。我想念我媳妇了。   “别说了,我回去后,我闺女都不认得我了吧。   “我阿母给我写的信,上次我们和马贼遭遇时,全都弄丢了。她老人家眼睛看不见,我好想她。”   说着说着,众人声音低下,哽咽声渐多。众人情绪低迷,赵灵妃小心翼翼地换了坐姿,抱着自己的膝头,也仰望着月亮——   她也想念阿母,想念阿父。   想念家中哥哥姐姐。   虽是逃婚而出,阿父在她临走前还让她滚,让她再也别回去。可是她常常想起阿父对自己的好,自己喜欢舞刀弄枪,阿父虽然从来不看,但也没有把她的小武场拆了。   他在她小时候抱她出去买糖吃,他被她大吼大叫时也没有不认她这个女儿……   赵灵妃轻轻叹口气,目中噙满了水,静静地望着月亮。   身后传来韦树的声音:“你也想家了么?”   赵灵妃后背顿时一僵,汗毛倒立:韦树没有喝醉?   韦树低声:“我不想再喝酒了,所以装晕而已。你不要叫出来。我们处理完孤胡国的事,应当就能回大魏了,你可以回家了。”   赵灵妃也学着他压低声音,她坐得笔直,不敢让周围人看到自己的异样:“为什么?”   韦树:“我们要把南蛮的情报,把西域的情况,告诉大魏。孤胡国事了,此间便可开出完整商路……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赵灵妃眼眸弯起,她重重应了一声,无比相信他的判断。寒月下,她心口滚烫,因他别样的安慰方式而开心——   长安,长安。   让他们魂牵梦绕的长安,让他们午夜梦回的长安。那望不到的繁华都城,忘不掉的酒楼茶肆……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   金陵城中李公丧事已了,暮晚摇一行人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长安。   而就在这时,紧赶慢赶的来自长安的圣旨,才跟着几个内宦到了金陵,终于将圣旨交到了公主手中。   暮晚摇在李家内宅的寝搂上接见这些来自长安的信使,她看到给自己的圣旨,便心中一动,才是驸马人选换了。暮晚摇拿过圣旨,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不禁露出笑。然而她看到印章处,笑容却又凝住——   “为何没有中书省的印章?怎么,中书省反对我成婚?”   送圣旨的小内宦连忙消除公主的误会:“中书省不表明态度,殿下不用担心。殿下的婚事一直在操办着,中书省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有些犹疑,但绝没有阻拦殿下成婚的意思。”   暮晚摇一顿,觉得其中有些内情,她先记了下来。她将圣旨递给秋思,让侍女收好,准备一会儿到言尚面前耀武扬威。她又看向另外一个公公:“你也是来颁发圣旨的?”   这个公公伸长脖子望后厅,很窘迫:“殿下,臣这里的两道圣旨是颁给言县令的。言县令为何还不出来接旨?”   暮晚摇霸道惯了,随意道:“他眼睛有伤,御医在给他上药,一时半会他都出不来。他的圣旨你念吧,我听着就行。”   内宦迟疑。   暮晚摇美目望去,似笑非笑:“怎么,他都要是我的驸马了,我这个公主,不配听你读圣旨么?还是你要我跪下来接旨,叩谢圣恩?”   内宦哪里敢让公主下跪。   他都不敢在公主面前宣读圣旨,连忙将给言二郎的两封圣旨,都交给了公主身边那个侍女。秋思打开圣旨,随意扫了下,脸上浮起疑惑神色,她凑到公主耳边说话。   暮晚摇脸色微变,夺过圣旨——   第一封,嘉赏言尚历任穰县县令三年,将穰县从一中县,提升到了上县水平。大魏朝上中下县按照人口、经济划分,不同等级的县令官职等级也不同。所以,言二郎原本应是从七品上的官职,而今因穰县升为上县的缘故,他直接成了从六品上的官职。   让暮晚摇大愣。   心想原来言尚不让她弄砸了他县令的官位,是在等这个消息。   第二封,因言尚如今已是从六品上的上县县令,政绩了然,中枢让其回京述职,予以升调。因吏部人员短缺,升言尚为吏部考功郎,从五品上。中枢要言尚立即回长安任职,并且因言尚官升五品的缘故,从此以后,每日朝参,无故不得缺席。   两道圣旨,是中书省前后脚发下的,中书省拟旨,门下省审批,皇帝许可……两道圣旨才出了京,一路穿山跃水,到了金陵,要亲自送到言尚的手边。   而暮晚摇看到这两道圣旨,看到中书省的印章后,再想到自己那道圣旨上缺的中书省的印章,瞬时明白中书省是委婉地将驸马权交到了言尚手中,中书省不逼言尚尚公主。   甚至中书省可能为了保言尚这个新鲜的五品大官,和丹阳公主对抗一番。   暮晚摇沉着脸,一言不发,她抓着这几封圣旨,一径向内宅去了。   寝舍中,言尚正靠着凭几,由御医给他看眼睛,给他换上新的药。言尚的眼睛如今能看见了,但视力还未完全恢复,看人时偶尔会有重影,御医自然要助他彻底恢复。   老御医絮絮叨叨地跟言尚说着注意事项,例如少吃辛辣物、尽量少流泪、不要让眼睛碰到异物……二人这般说着话,他们听到了杂沓脚步声。   言尚向窗口看去,见外头侍女们提着裙子急匆匆向这边小跑而来,下一刻,门帘一掀,暮晚摇冰着一张脸、手里握着几封黄卷向他杀来。   老御医来不及回避,暮晚摇也不在意有没有外人在,她直接将几封圣旨砸向言尚。   劈头盖脸,凶狠十分。   站在言尚身旁的老御医胆战心惊,言尚上身连忙一侧,躲过了那飞来横祸,肩膀却还是被她砸来的圣旨打了一下。他吃痛,将落到榻上的圣旨捡起来,口上道:“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立在屏风前叉着腰,她被他气得脸红,横眉冷对——   “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原来你成竹在胸,被我软禁一路,我不让你知道外界消息,你也完全不急……因为你知道,圣旨一定会来的。圣旨一来,你新官升任,回京述职,我就没法软禁你了。   “你瞒着我的,就是这样的事啊。四年任期未到,你都能借县级等级变动的事情,把自己的七品官变成六品。你言素臣的本事,我佩服得不行。   “你瞒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等回长安后,你去中书省告我一状,说我逼你尚主?五品朝廷大员,中书省可是一定会保你的。”   言尚俯眼看过了三道圣旨,他对自己的两道看得极快,因为心中早已预料,只是直接升为五品官,仍让他挑了下眉,觉得意外。他心中猜测朝廷对自己如此安排的缘故时,目光落在给暮晚摇驸马变动的那封旨上。   新的驸马,写的是,岭南言二郎,言尚。   言尚指腹轻轻擦过那几个字,那几个字没有消失,没有变化。   暮晚摇看他低头看圣旨,不慌不乱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被耍。她近而觉得自己委屈,眼中都要噙眼泪了——   “你瞒着我这种事,事到临头,我看你就是要到我父皇面前,说你不要做我的驸马。   “你这个小肚鸡肠的人,你这个心机深重的人!你一直算着时间算着所有人……我说你三弟和小妹为什么在长安,明明你应该在南阳待够四年……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会在今年回长安了,所以才让你弟弟妹妹在长安等你!   “你是报复我么?报复我软禁你,所以故意不告诉我你要升官的事,好不给我准备的时间?你这么不想娶我么?因为我不尊重你?因为我不向你道歉?所以你就要摆我一道?你混账,烂人,恶心……”   她红着眼,声音都有点儿抖,她靠自己的猜测来臆想,越想越觉得言尚报复她的心很重。他不动声色,他被她软禁也不着急,他一直在等、等这个时候……   言尚抬眸,安静地看着她。他窥探到她的不安,害怕。   他打断她大骂他的话,说:“我们回长安成亲。”   暮晚摇一怔,呆呆看来。   她疑惑,又迟疑:“你……不是想拒婚?”   言尚低声:“我只是小小报复你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偏过脸,手指攒紧那道指婚的圣旨,再一次指尖描摹过自己的名字。他道:“都到了这个程度,我为什么要拒婚?”   暮晚摇看着他,骂他的话一下子全都消失在口边了。屋中气氛静下,她看着他,眼神开始变化。波光粼粼,春水流情。   老御医在旁一咳。   老御医道:“老臣有话提醒一下。二郎如今的眼疾尚未痊愈,短期内,房事还是禁着比较好。”   言尚怔住,然后脸瞬间涨红,说不出话。   暮晚摇笑一下。   她只诧异了一下,倒是好生自在,眼皮都不眨,认真地对老御医说:“这是什么话?我与驸马十分守礼的,婚前怎会做那种事?”   言尚深觉丢脸,他都说不出话,也不知暮晚摇哪来的那种厚脸皮。   老御医竟也老神在在地笑:“知道。提醒一下纵欲不好而已,当然不是说殿下和二郎。”   言二郎头不敢抬,脸上温度滚烫。 第137章   八月中旬, 丹阳公主和言尚回到长安。   二人各自进宫向皇帝请安回话。   此时公主的婚礼已经备得差不多, 这成了长安最近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不光是因为皇室已经许久没有公主成婚了,还因为成婚的这位公主经历不凡——和亲归来,还能顺利二嫁,让人惊叹。   言尚从街市上走过,街头巷市,满长安都没人再提之前的驸马裴倾。长安百姓们记性差, 没有结果的驸马,那便不是真正驸马。言尚这般低调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事迹频频出现在百姓口中,也是拼命压抑欢喜, 告诫自己戒躁。   在巷口下马,有小厮来牵马, 言尚抬头看眼三年没回来过的府邸, 心中也是情绪翻滚,颇为复杂。他那时离开长安时,满心颓丧, 哪里想得到还有回来的时候?   他这处位于公主府对面的府邸依然没有卖出去——暮晚摇不愿意和旁人做邻居。   言尚此时思索:日后他和摇摇成婚了, 他自然要跟她去公主府住。那这处府邸,是不是还是卖了为好?何必强留着, 多一分开支?   他站在府门口出神时,听到了里头纷乱的脚步声。老御医医术了得、经验了得,而今他视力已恢复八成,他闻声而向府中看去, 迎向他的数人,让他眸子瞠住,万般滋味,皆在心头。   向他快步而来的,是一位皮相不俗、清矍儒雅的中年男子,领着两个年轻的郎君,再跟着未曾谋面的两位梳着少妇发髻的女郎。还有小孩子哒哒哒地跟着大人跑来,抓着自己父亲或母亲的衣摆,黑眼珠好奇地向言尚看来。   言晓舟走得最慢,看到自己二哥站在台阶下发呆,又不禁露出欢喜的笑。她叫一声:“二哥!”   言晓舟脚步轻快,越过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嫂嫂们,目中凝着清雾,飞奔向自己的二哥。几位兄长中,她与二哥关系最好,因她小时候,母亲病,父亲照顾母亲,两个哥哥中只有二哥心细,整日掏心掏肺地陪她玩。   二哥离家时,她只有十三岁;而今二哥要成婚了,她已十八岁。   五年时光!   言尚伸臂,抱住了扑入他怀中的妹妹。妹妹长大了,弯眉颦黛,已很有了姑娘家温婉淑女的样子,然而这般急不可耐扑入他怀中抱他的模样,还是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言晓舟声音哽咽:“二哥,你瘦了好多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当官数年,必然极为不容易吧?   言尚温声劝她莫要哭,他轻声细语的说话方式一如往日,让言晓舟破涕为笑,从哥哥怀中退出。然后言尚才上前,望向目中闪着泪意的父亲,和自己的大哥、三弟。   他撩袍便要跪,被言父一把上前抓住手臂。   言父人至中年,非但不老,还仍清隽儒雅,在岭南时就颇得女郎们的喜欢。而此时,言父目中含泪,哪有平日的样子:“二郎,快起来。”   言尚哽咽:“是孩儿不孝,让父亲如此奔波……”   言父比他更加泪眼朦胧,两腮上都挂了泪水:“这有什么,好不容易借着你要成婚,我们能见上一面。能赴你婚事,我是十分高兴的……”   言尚压下自己激荡的情绪,劝自己父亲不要哭。他父亲生性柔软,甚至有些懦弱,往往比他感情丰富,他这边才有点泪意,他父亲已经哭得不行。这番好笑的样子,让言尚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少年时还在家的时候,不但要操心自己兄弟们的事,还得关心照顾自己父亲……   言尚哄着自己阿父,扶着阿父进府,他对自己大哥露出笑,又向大嫂请安。三郎那边亦如是。最后见几个小孩子,他回来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颇觉得遗憾。   言尚扶着自己父亲先回房,两位嫂嫂落在最后嘀咕着说起言家这个二郎:“大嫂,二哥脾气看起来很好啊,不像那些当官的样子。   “二郎官位好像挺高的是不是?   “隔壁就是那位公主的府邸吧?我这两日都不敢出门,就怕遇上公主,咱们乡野出身的,给二郎丢了人……哎,长安好是繁华,这里的人儿都特别漂亮,衣服也是没见过的料子样子,和咱们岭南一点都不一样。”   -----   接到自家二郎和天家公主赐婚的圣旨后,言家人不远万里从岭南赶来长安。言尚还没到长安的时候,言父他们便从岭南动身了。言父他们在言尚的宅子里已经住了半个月,每日看着隔壁的公主府,都心中忐忑,颇有些不真实感。   言父年初才从来往书信中得知二郎定了亲,他前脚才备了男家该给的彩礼,打算运往南阳,后脚就接到圣旨,说二郎要娶的不是寻常家女郎,而是天家公主。于是言父等人半途改道,不去南阳,直接来长安了。   双方寒暄半天,言尚大略给言父等人解释了自己的婚事,又有早就到长安的三郎和言晓舟在旁补充,总算让众人承认:二郎是真的要尚公主了。   言家两个妯娌面面相觑,觉得恍惚。当初她们嫁给大郎、三郎的时候,只知道言父是进士出身,言家二郎在长安当官,哪里知道言家二郎这般有本事……居然能够尚公主。   不提她们两个的激动和胆怯,言父对这门婚事,却是充满了不安。   言父喃喃:“这天家公主,可是不好尚啊……说是娶了人家,和入赘皇家有什么区别呢?”   大魏公主只要不谋反,权利极大。传统的儒家学派听到尚公主都头疼,言父毕竟曾经在长安待过,心里知道那些公主们的脾气。何况二郎口中的公主,他们在岭南时还见过——想到暮晚摇当初那不把他们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架势,言父更加露怯。   言尚宽慰他们:“阿父不必担心,我与殿下……情投意合。我并非是被逼迫的。”   言父叹口气,盯着自己二郎隽秀微红的面容,他看片刻,便知二郎还是很喜欢这门婚事的。如此……他们少不得鼓起勇气,给二郎撑撑场子了。   言父嘱咐言尚:“如此,那你日后到了公主府上,可要多体贴公主,好好服侍公主。你要多多用心,不要被人家赶出门了……”   言尚:“……”   他不得不强调:“我是娶妻,不是入赘。”   言父随意摆了摆手,心想你倒是敢说自己是娶妻,我却不敢让一个公主给我行礼,在我面前尽孝。   从此时起,言父便有一种把自家二郎卖给天家皇室的无奈感……这也实在没办法。   -----   听说自己的公公等人已经到了长安,言尚去接待了,暮晚摇在宫中听皇帝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上一段婚姻和这一段不同,她没有什么和男方长辈兄弟相处的经验。现在想到自己以前在岭南小住时,尽是趾高气扬地折腾言家人,言父等人恐怕对自己印象不好……   暮晚摇心想: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还敢拒绝我进他们家门不成?   “摇摇,”皇帝叹笑,“摇摇,怎么又走神了?”   暮晚摇回神,作出小儿女的样子,对自己父皇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皇帝叹:“朕是问你南方兵马通过世家一径入长安的事,你和你舅舅家商量好了么?”   暮晚摇应了:“是,父皇放心。李家如今与我互相依附,此事不会出错的。”   皇帝点头,他要再说什么,看女儿眼神微飘、又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他不禁失笑。皇帝说:“罢了,看来你今日心思不在此。是言素臣的家人到长安了吧?你想去见就去见吧。”   暮晚摇在皇帝面前扮演着乖巧女儿的样子,她羞涩道:“让父皇笑话了。”   皇帝看她高兴,自己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原本一切事情都是他的政治筹谋,儿女的婚事都被他算计着。可是看到这门婚事暮晚摇这般喜欢,他心里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一件好事般。   他笑道:“喜欢言尚也罢。只是要记得你是君,他是臣,如果有什么不妥的,直接来找父皇,父皇为你做主。”   暮晚摇心知皇帝这般告诫,是要她和言尚互相牵制,但是万事有父皇可以依靠,仍让她感动。她的父皇是天下共君,他心思不在小家中,并不是一个心系儿女的慈父,所以偶尔的真情流露,更加珍贵。   暮晚摇伏在皇帝膝上,轻声:“父皇放心,我这次成婚,一定会很好的。”   皇帝心口微涩,在她乌浓发顶抚了抚。然后他低声:“阿暖,我这次没做错吧?”   暮晚摇一怔,猛地仰头,看到他父皇侧过脸,看的是旁边的虚空。他喃喃自语和一个幻想中的人说话,目中柔情缱绻,话中絮絮叨叨。暮晚摇呆呆看着他沧桑憔悴的面孔,看到他时不时咳嗽,但是他看着虚空的目光,痛苦中带着无限温情……   暮晚摇眼中的泪无声无息掉落,她弯腰抱住自己父皇的膝盖。   一边心想这都是报应,一边又心痛他终是糊涂到了这一步。   -----   从宫里出来,暮晚摇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皇庙宗祠,给自己那位已逝的母后上一炷香。   她凝视着自己母亲的牌位,心中告诉母亲自己的婚事。她如今难说对自己的父皇母后是什么心情,她体谅他们送她和亲的不易,她也不恨他们,但是她同样不原谅他们。   她冷淡的:“……我会和言尚成婚。这一次成婚,是我自己选的。他这样的人,和你们都不一样,一旦我们成婚,他就会永不背叛我。所以我死都要拉着他、逼着他娶我。”   旁边的主持低着头,心想长安人人都说公主和驸马天作之合,公主何必把自己的婚事说得这么冷漠。   暮晚摇说完了,转身出宗祠,正巧碰上一个人进来。   庐陵长公主看到她,暮晚摇稍一点头便要走,庐陵长公主阴阳怪气道:“摇摇如今架子可真大,见到自己姑姑就点个头,你连点儿礼数都没有?”   暮晚摇由侍女秋思扶着,已出了庙门,正打算下台阶。她闻言回头,好整以暇地对自己姑姑露出一丝笑:“我以为姑姑不想搭理我呢。”   庐陵长公主恨恨地盯着她,她咬牙:“你如今是春风得意,不把我放在眼中。我无权无势,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奉劝一句,嫁了人的公主,就应该像你四姐那样,乖乖坐在家里生孩子,不要再像现在这样整天出门抛头露面,让人家说我们皇室的公主没教养!”   秋思在一旁听得生气。   暮晚摇却不在意地笑:“我哪里就没教养了?我与我未来夫君情投意合,我既没打算圈养面首,也没四处搜罗美少年到我床上。真正没教养的事我一件也没干,旁人就算说我们天家公主教养不好,说的应该也不是我。”   她看着庐陵长公主僵硬的脸,淡然无比:“何况姑姑你也知道,我与言尚相识数年,我与他对彼此都分外了解。他不是那类迂腐的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生孩子的郎君,姑姑又不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难道不了解么?”   庐陵长公主忍怒:“你惯会在人面前装模作样,我更清楚。言二郎那般人物……”   暮晚摇凑近她,眼中带笑:“得不到他,姑姑一直很遗憾吧?”   庐陵长公主:“我当日被你们鬼骗,放过言二郎,自己被害到如今境界,我确实很遗憾……”   她指的是自己现在都不敢乱养面首,身边知趣的如冯献遇这样的人也被她赶走。她如今贵为长公主,可是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不能寻欢作乐,要心忧自己的未来……   暮晚摇眼中依然勾着笑影,眼神却很冷:“遗憾不遗憾的,随便姑姑。但是姑姑若是还敢如当初一般觊觎她,我绝不放过姑姑。”   庐陵长公主被她眼中的冷酷骇得后退一步,暮晚摇眼里的执拗、压着的狠劲让她忌惮。她后退了两步,才觉得自己一个长公主被小辈用气势压住,何其可笑——“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们去你父皇那里评评理!”   暮晚摇对她笑了笑,也不理会长公主在后歇斯底里的叽叽歪歪,扶着秋思的手,就那般走了。   秋思扶公主上马车时,口上嘀嘀咕咕地为公主抱不平:“长公主真是没事找事,我们又不惹她,她自己撞过来……”   暮晚摇淡声:“她也是可怜人,如今见我这样,是嫉妒罢了。何况她也是提醒我,一番好意,话说得不好听而已,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秋思不懂:“她贵为长公主,为什么嫉妒殿下?她又哪里提醒殿下了?奴婢看不出来。”   暮晚摇踩凳子上马车,她凝目望向天边夕阳,轻声为秋思解释:“你不晓得,我这位姑姑很不容易。她当年出嫁,也是备受宠爱,风光无比,婚后和自己的驸马琴瑟和谐。但是皇室和世家的矛盾横亘在她和驸马之间,她履次向当年的我父皇报信,让驸马对她颇为不满。   “驸马虽不敢纳小妾,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姑姑当初怀着身孕,知道消息后就下令打死那个女人。驸马也是烈性,来找她讨个说法。不知道他们夫妻是如何吵的,反正这事最后,驸马自刎而死,我姑姑生了个死婴。   “从那以后,我姑姑就要去做女冠,再不肯嫁人了。她开始声色犬马,流连美色,收集各类美少年。她一贯喜欢温柔性巧些的男子,我寻思着,这都和她的驸马有些像。   “我幼时见我那位姑父,也是脾性好的人。谁料到性子那么烈,最后竟是自刎。   “我姑姑这个人便来提醒我——她觉得我性情张扬,肆意妄为,和她当年很像。她怕我不体谅驸马,不会做人妻子,弄不好皇室和别的势力的平衡,最后害死自己爱人。”   秋思轻轻“啊”一声,垂下唇角,可怜道:“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也很难啊。”   暮晚摇颔首。   她说:“我们皇室公主都挺难的,因我们生来,婚姻就是一门生意。我只是运气好,等到了言尚。”   天边霞云铺满,她久久凝视,喃喃自语地发誓:“我会与言尚很好的。”   -----   九月叶飞,枫红铺满天宫。   丹阳公主在此时出嫁。   皇帝身体不好,却在这一日撑着身体,在青帐前见到了妆容华丽精致的女儿。吉时到时,言尚便着婚服,在傧相的陪同下,跪接皇帝赐婚诏书。   拿到诏书,三跪之后,言尚看向手持却扇的新嫁娘。   烛火下,她并未看他,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却扇上,颇为专注地聆听着司仪的指挥。暮晚摇极为看重这门婚事,听到司仪让驸马行礼,她才面向言尚。   言尚拱手,向她行大礼,之后迎公主起驾,一众人洋洋洒洒出了宫城,登上马车,前往公主府。皇帝派了刘文吉为他们主持婚宴,于是宫门大开,驸马持鞭为公主驱车,之后一众宫人跟随,灯火绵延十里。   长安一夜繁灯如星,星海淋淋。百姓们人头攒动,围观公主大婚。公主的侍女和宫里的内宦们,一路向道路两旁洒金叶子,百姓们在禁卫军后四处哄抢,热闹十分。   他们又被带头着喊些吉祥话,人声鼎沸。   而婚宴的主人公,环城而行、再乘大辇,入公主府。驸马在前步行,公主乘辇随后。   公主府今夜对所有人开放,朝廷中那些平日中无缘瞻仰公主的小官们,都能在这一晚见到公主。众官员们也如外面的那些百姓们围观公主大婚,他们早听了关于公主和驸马的许多传闻,此时见到这二人真的成了亲,也是心中感慨。   太子、秦王、晋王这些人,不管平时和暮晚摇闹得有些撕破脸,这一晚都要做出好哥哥的样子,来给妹妹撑场。而最为诚心、希望暮晚摇婚后幸福的,大约是四公主玉阳公主了。玉阳公主看到妹妹成婚,自己都看得双目含泪,让驸马在旁笑话。   官员嘈杂混乱,看着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从氆毯上走过。公主和驸马路过鸿胪寺所属的官员前时,鸿胪寺的官员中有一人咦了一声——   “殿下……好眼熟啊。”   他这声音极轻,但是恰好司仪在此时不说话,周围也没人说话。这个小官这一嗓子,便被那对新婚夫妻听到了。   言尚向这边望来,认出了是自己的旧日同僚,他含笑点头致意。而言尚身旁的暮晚摇也看过来,她金翠满头、华胜遮额,眼尾的金箔光影被勾得妩媚大气。她盈盈望来,烂烂光华,让人心悸。   她不记得这个官员,言尚侧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暮晚摇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这个官员露出几分揶揄的笑,还眨了眨眼。   刹那间,如被电击,官员立时想起来了——   当年言二郎在鸿胪寺帮忙时,有个侍女非说自己是言二郎的侍女,胆大妄为在鸿胪寺将他们教训一通,趾高气扬,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当时还管言二郎要这个侍女,言二郎不肯。   而今看来……而今看来……哪里是什么侍女!   那么早的时候,言二郎就将公主藏在了他身后,挡着不让他看。   那么早的时候,公主就和言二郎勾勾搭搭了!   这个官员目瞪口呆,看着那新婚夫妻向烛火明亮的婚舍步去,那对新婚夫妻还要给驸马的父亲敬酒……这个官员突得一笑,心中又怅然,又了然,还带几分失落。   他摇头自语:“有趣。“   之后夫妻二人献祭,合卺,同牢。如此如此,此婚终成!   -----   言尚被人喊去前面陪酒,暮晚摇独自在屋中坐着。   前院中,言家的人帮着公主和驸马招待客人,言晓舟忙碌中,撞上一个人。她回头,被那人扶住了肩。她正要低头道谢,那人扶着她的肩,轻轻揉了一下,如此唐突。   烛火微微,二人乍然在不是私会的时候意外碰上面,言晓舟抬头,看到是杨嗣。   杨嗣说:“你怎么在这里?”   言晓舟弯眸笑,她早就知道二人会遇到。正要回答,身后她三哥的大嗓门已经喊道:“晓舟,二哥找你呢……”   言晓舟口上应了一声,杨嗣诧异,又目露惊喜,道:“原来你是言二的妹妹?摇摇还骗我说言二没有妹妹,她嘴里就没有一句真的……”   言晓舟面红而笑,她向这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了。杨嗣盯着她的背影,入神地看着,身后太子跟来,目色不虞。   太子皱眉:杨嗣的梦中神女居然是言尚的妹妹?这怎么行。   -----   晋王一家人也在婚宴,春华跟随着晋王和王妃,一路做着透明人,争取不在今日惹到那二人。   席间上,晋王和晋王妃与四方官员交流时,下面乱跑的小孩子们跑不见了。春华听到自己的儿子领着晋王妃的儿子不知道趁着人乱跑哪里去玩了,心中不禁紧张,她怕晋王妃回头责怪,便也不惊动侍女们,而是自己悄然离席,去寻找两个小孩子。   春华极为熟悉公主府,并不需要人指路。虽然为了办婚礼,这里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是处处熟悉的影子,仍让她有恍惚感。她在后院湖水旁行走,小声唤着自己儿子和晋王妃儿子的名字,担忧那两个小鬼可不要惹事。   黑漆漆中,离席位有些远,她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迷茫地立在湖边芦苇旁,便好心上前询问。   那妇人看到她面善可亲,急忙抓着她的手哀求:“这位娘子,老身先前出来出恭,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能不能帮忙……”   春华温柔一笑,想到两个小孩子在公主府也跑不出去,就先送老人家回席。她如此好说话,让老妇人感激不已。   春华诧异今夜筵席上都是达官贵人,这位老妇人却不像是贵人的模样……难道是言二郎的亲人?可是言二郎的母亲早就过世了。这位老夫人是谁?   春华心里疑惑,口上却不多问。她能看得出这个老夫人有些露怯,一路上都很紧张,便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让对方放松下来。而还没有到席面那里,她们便遇上一个出来寻人的、一脸肃穆的中年男人步来。   春华以为老妇人是对方的母亲,却听那中年男人低声责怪:“你不要乱跑,言子美好心,偷偷带我们来公主这里悄悄看一眼文吉,你要是被人发现了,让言家怎么跟人交代?”   老妇人松开了春华的手,连声对男人说对不起,中年男人看眼春华,迟疑地弯下腰行礼:“这是我夫人,多谢女郎相助。还烦请女郎不要将见到我们的事情说与旁人。”   春华脸色发白,盯着这对夫妻。   男子鬓角染了霜,他夫人头发却已全白。他们乍看以为是母子,然而他们是夫妻……他们口中说“文吉”。   刘文吉。   他们是刘文吉的父母。   满目光华,筵席酒香,人声喧嚣,春华怔怔地看着这对互相搀扶着的中年人。她隐约从对方的眉眼间寻找着刘文吉的影子,而她却不看清了。那对夫妻远去,春华捂住脸蹲在地上。   满腔悲,满腔愧。那岁月过不去,也回不来。她眼中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心中想到多少过往,多少欢笑——   那对夫妻已成白发人!   “这位王妃,可是有什么难处,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春华听到内宦的声音,抬头,她泪眼朦胧,看到内宦身后,站着冷冰冰的刘文吉。他淡漠地看着这里,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第138章   刘文吉如今是黄门令, 还是壮武将军, 统领北衙。他这样的内宦势力涉入朝堂,已将朝堂士人们分为了两派——如赵御史大夫大夫那样遭人唾骂、却依然亲内宦的一派;如正常士人那样的厌恶内宦的一派。   他威风凛凛,又爱用酷刑,如今朝上谁见他不会犯怵?   可这些,春华都是不知道的。   公主大婚之夜,她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时, 眼中噙着水雾,目露哀意。   万事不休,万事已休。命运兜开了它残酷的网罩,不加掩饰地召显它的恶意。他们这样的人, 好像越是挣扎,越是堕落得深。   春华擦去自己眼角的水渍, 站了起来, 她不敢多看刘文吉,只怕每看一眼,就多露出一分痕迹。   她对那问话的手持拂尘的小内宦勉强一笑, 说话时声音尤带着泣音:“回公公, 我们王府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妾身怎么也找不到, 又怕惊扰了公主殿下的婚礼,所以才急得哭了,让公公见笑了。”   她低着头说话,不知道那个被她回话的小内宦飞快地眼神飘后, 看向刘文吉。   刘文吉冷不丁开口:“晋王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臣好似刚才见到过,臣带女君去找找吧。”   春华轻声:“不敢劳烦公公……”   刘文吉漠然打断:“走吧。”   春华心口猛滞,垂下的视线中看到刘文吉已擦过她身前。她抬头,他回头望她一眼。她有些疑惑,弄不清他为何主动帮忙。他回头看她,眼尾微勾,宫灯照耀下,少年时的肆意尽成了今日的阴狠,就这般等着她。   春华恐人多口杂,自己说不清,便只能深吸一口气,跟上去。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行走,小内宦在前提着灯装着哑巴。春华盯着刘文吉的背影,恍惚感浮金碎玉般重重向她袭来。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心神已经飘走,几次忘了自己要找的两个孩子。   刘文吉什么也没跟她说,什么旧情也没打算和她叙。他就如最普通的内宦那般,敬她为晋王府上的侧王妃,帮她找一找她的儿子。   在公主府后院一处池塘边,两个玩得满身淤泥的三四岁孩童被内宦们提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扑过去唤春华,春华见到他们两个才松口气,又忍不住轻声说他们。   她虽目露不赞同,可她是那般温柔的女郎,两个孩子谁也不怕她,还都嘻嘻哈哈的:“娘娘,我饿了!你带我们去吃饭吧。”   刘文吉盯着春华,猝不及防地开口:“先带两位小王子把衣服换了。”   春华向他屈膝:“多谢公公。”   刘文吉没回话。   之后二人在寒风中伫立,等到小内宦将两个洗干净的孩子交到春华手中,春华再次向刘文吉道谢。她看着他隽逸却透着阴气的瘦削面孔,目中有几分迟疑,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只好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春华面颊微烫:“让公公见笑了。”   刘文吉盯着她,骤然觉得她好像从来没变过。她明明已为人妇,笑起来时,仍如当日岭南初见那般,柔情万分,尽如春水,荡到他的心头,流入他僵冷了许久的四肢百骸中。   刘文吉望着她袅娜背影,看她牵着两个小孩走回灯火辉煌处,听她低声劝两个小孩的说话声这么远了去。   小内宦跟在刘文吉身后,将公公面对这位晋王侧王妃时与众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小内宦心中一动,想刘公公平日对女色不在意,宫里那么多太监纷纷找宫女对食,也有胆大的在外面偷偷养女人……都没见这位刘公公动心过。   难道刘公公如今动心了?   这可是巴结的好机会。   小内宦小声:“公公喜欢什么样的娘子?小的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还没有动,那娘子细皮嫩肉,十分可人。公公若是喜欢,小的就当孝敬给公公?”   去了根的人没法睡女人,可他们得不到纾解的渴望,更加想折磨女人。   刘文吉看向他,蓦地一笑,说:“我喜欢人妻,你能给我弄来么?”   小内宦心一跳,他猜公公说的是刚才那位侧王妃,可是……他讷讷:“那毕竟是郡王府的女人。”   刘文吉唇角翘了一下,眸子变深。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而是抬步步入了席中,走向百官行列,走向一直奉承自己、依附自己的赵公赵御史等人。   他目中余光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他们依依不舍却不敢相信的凝视,看到他们和言尚的那位相貌有名得出众的父亲在一起。刘文吉心知必然是言尚的父亲偷偷带自己父母来长安,悄悄地、远远地看自己一眼……毕竟如他这样的大内宦身份,无父无母才能让宫中放心。   刘文吉可以偷偷接济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不能把这个把柄丢给世人,他更怕皇帝为了养熟他,对他的父母下手。   父母子女做到了这个程度,哪怕只隔着人群看上一眼,也已满足。   ……所以还是言尚一家人好。   刘文吉心中觉得温暖,满朝满天下的人他都无所谓,唯独言尚,让他觉得是朋友。   而春华……刘文吉心里想,这是他没有得到过的女人。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才一直念念不忘,成为了他心里的魔障。   正好春华是晋王府上的人,与刘文吉想做的某件事若有若无地有了联系……刘文吉若有所思。   他昔日无权无势,所以失去她;而今他大权在握……他可以依靠权势来夺回她。也许只有他得到了她,他才能真正放下她。   -----   几人哀愁几人喜。明火高烛,漫天星辰,仍是一派欢喜氛围。   公主府的内宅寝舍,在暮晚摇不在的半年中,重新修葺一番,扩大了一倍。喝过合卺酒后,新任驸马便被叫去招待客人们,暮晚摇则在自己的寝舍中,由女眷陪伴。   刘相公的孙女刘若竹已经成婚三年,不过也许是刘家有什么考虑,这位女郎婚后三年也未生子。然虽然自己没有生子,刘若竹却依然笑盈盈地,和其他女眷一起嘱咐殿下能够“子孙满堂”“多福多贵”。   暮晚摇漫不经心。   女眷们围着公主殿下说了许多吉祥话,到后来也无话可说了。因为满堂的女郎们,除了刘若竹这样的女郎和公主殿下相识一些,其他女郎都是拉来凑数的,丹阳公主往日总和郎君们在一起谈政务,哪里和她们聊女儿家的私房话呢?   刘若竹七窍玲珑,见暮晚摇对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便微笑:“新婚之夜,殿下总与我们说话,多无趣?不如殿下好好歇歇,等驸马回来。”   暮晚摇生了兴趣,对她一笑:“很好。”   刘若竹一愣,然后噗嗤一笑,主动领着女眷们走了。围在公主寝舍中的女郎们顿时一空,却还有玉阳公主犹犹豫豫,不想走。   暮晚摇冷目瞥去,她这位四姐思虑一番后,坐在榻上,语重心长地与她谈:“摇摇,这话本不该我说,但你生母早逝,我又是你的亲姐姐,你成婚了,我纵是要叮咛一番。   “摇摇,你成了婚,就不要如往日那般任性了……”   暮晚摇一听这个姐姐又来啰嗦“贤妻良母”那一套,就反驳:“我如何任性了?驸马不会说我的。”   玉阳公主拿自己的生活举例子:“你得学着体谅郎君。我知道你与言二郎很好,但他如今在朝上是五品大官,日常往来也有自己的事情,这和以前都不一样。女郎未婚和成婚是不一样的,未婚时你可以骄横些,婚后为了夫妻和谐,还是要收敛起来。   “你说驸马不会说你,难道他永远不会说你么?少女时骄横是可爱,少妇时还骄横,这就是‘恶妇’了。摇摇……我始终觉得你总在外把持政务不好,既然如今你有了驸马,何不让你夫君来呢?   “你坐在家中,生儿育女,少些事端,不好么?”   暮晚摇美目盯着自己的四姐,瞬间了然,大约是秦王又找四姐来当说客,想让自己放弃朝政。暮晚摇忍不住笑,心想难道三哥以为言尚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么?   玉阳公主被她笑得忐忑:“我说的哪里不对?”   暮晚摇望着她笑:“姐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言二的时候么?那时候我与杨三打闹,你说你很羡慕我肆意妄为的人生。”   玉阳公主微恍惚,神色发怔。她半晌艰难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暮晚摇俯身看她,她美艳大气的面容,让玉阳公主向后倾身、喘不上气。暮晚摇声音沙哑,诱惑着她:“你一边自己过得委委屈屈,一边羡慕我,一边又劝我与你一般委委屈屈。姐姐,你的经验用不到我身上。   “你觉得我成婚后,言尚待我就不会如以前那般用心了。但这是不对的。婚后他才会真正将我当作自己人……你根本不知道我费尽心机得到他有多不容易,你也不知道做他心里面的人有多安全。   “我不照你的样子生活,好的坏的结果我都接受。”   玉阳公主被噎得说不出话,近而面露红意。暮晚摇眼中那执着的光,是她看不懂的。暮晚摇追求的,也是她不明白的。她又羡慕,又嫉妒。她在妹妹的眼睛里窥探到自己丑恶的欲望,登时羞愧,起身便要走。   玉阳公主快步出了公主寝舍,她走得极快,在门帘处撞上了言尚。   她一愕,却还没反应过来,言尚先后退三步向她行礼。丹阳公主的这位驸马玉树临风,一身喜袍衬得他更加面如清玉,眉目湛湛。他眸子清润地望来,玉阳公主迟疑,疑心他是否听到了自己和暮晚摇的话。   但是言尚面上一点儿异色都没有,玉阳公主便尴尬一笑,离开了。   言尚礼数从来周到,他目送玉阳公主,一直到公主的背影拐过廊子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掀开门帘入屋舍。   暮晚摇刚才就听到他和自己四姐在外的对话了,此时见他进来,她也不意外。   她身上的冠服未脱,仍是新嫁娘的样子,坐于榻上,她染着丹蔻的手指正在剥床上扔着的一颗桂子。暮晚摇盈盈秋波望向他,讶然:“你不是在前院敬酒么,为什么回来?”   言尚站在门口,并不过来,盯着她看片刻。见她神色自然,还有心情吃桂子,他才微微一笑,轻声:“我听到他们说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孙’,怕这些话你听着不舒服。我怕我走后,女眷们围着你,便会一直说这个。我有些担心,便回来看看你。”   他凝视着她手中的果壳,叹道:“看来是我多虑。你并未受影响。”   暮晚摇抬目,怔怔看他。   她目中光动,松手丢了自己手中的果壳。她下了榻走向他,目中盈盈若若:“我为什么要介意?这样的话我听了许多年了,以后还会不断听到。我早说过,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不会再拿同样的话题烦恼自己。你以为我是随口说的?”   言尚苦笑:“是我想多了。   “你既然无事,那我……”   他说着便要告退,重新回前院去,却被已经走过来的暮晚摇拉住了手腕。她道:“既然回来了,干嘛还要去前院?不要去了,洞房花烛难道是要陪他们的?”   言尚面倏地一红,道:“又乱说什么?”   暮晚摇推他:“不管,反正我不会让我酒量不好的夫君去外面陪人喝酒,收回来一个醉醺醺的夫君。”   她蹭到他领间,轻轻嗅了一下。言尚喉结一动,本能地绷起脊背,只觉得血液都要被她这随意一嗅给弄得滚烫。她却一副无邪模样,还对他仰头笑一下:“酒气不重,看来没有喝醉,挺好的。”   她兴致勃勃:“快去洗漱吧。”   言尚想到她这么热情地催他去洗漱的目的,只觉得整个脸都要烫热了。他有心拉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说一会儿话,可是他憋了半天,仍是没憋出一个字。他心中沮丧自己对她的抵抗力之弱,却已经被暮晚摇推着去净室了。   -----   言尚再回来公主寝舍的时候,已经褪下了那身喜服,换上了一身常服。实则侍女们直接拿中衣给他,他却觉得如此未免孟浪,好像他迫不及待要那什么一样……所以硬是仪容整齐时,才重新推开了公主寝舍门。   暮晚摇在里舍,听到动静就扬高声音:“把门关上!”   言尚进了内舍,看到暮晚摇时,他微微一怔。因他衣容整齐,他的新婚夫人,却和他不一样。她显然也洗漱过了,柔软乌黑的长发用簪子挽了一半,仍垂至臀下。   她裹着藕色抹胸,腰间束一条玫红色高腰长裙,曳至脚踝,而胳膊、玉肩、半胸,全都露在外面,肤色雪润,晶莹粲然。她这般立在那里,一身清凉,反衬得他穿得格外厚。   两人的风格像是两个季节。   看得言尚目瞪口呆,脸更热。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好,暮晚摇正立在榻前,盯着榻在沉思什么。她听到言尚咳嗽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眸子却静黑无比,并没有理会他,就重新扭过头去了。   言尚看到暮晚摇抬手拿了剪子,就开始剪帐子,她跪在床上,将床褥下藏着的桂子、核桃全都抛到了地上,又把床上的被褥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言尚茫然看她,见她还嫌不够,去取了一壶茶水,淋在了地上铺着的褥子上。   暮晚摇开始扯内舍的帐子……言尚跟在她身后,终于开口:“你这是干什么?你把褥子仍在地上,是不打算睡觉了么?”   暮晚摇:“洞房花烛,谁有空睡觉?”   言尚:“……”   言尚:“……就算那什么,也要被子啊。”   他不解她用意,见她伸手把内舍的帐子扯得乱七八糟,许多条纱帐都被她扯掉了下来,内舍一片混乱。她还要把案几上的茶盏等物全都砸下去……言尚拽住她手腕,说:“你总要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吧?”   暮晚摇:“哎,你真笨!”   她认真道:“我的新婚夜,一定不能让人瞧不起。第二天侍女们来收拾时,我一定要让她们看到我们红帐掀翻了一整晚。这还不够,我要让屋子里足够乱,让人知道我的新婚夜过得有多好……”   言尚迷茫了一会儿,然后与她对视半天,他到底是经了事,不至于全然不解。他骤然醒悟她的意思后,瞬间脸更烫,道:“……你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你新婚夜如何,难道是要与人炫耀的么?怎能将私事宣扬得到处都是?”   暮晚摇扬下巴,傲然道:“我就是要与人炫耀的。我问过人了,旁的婚后女郎都会说这个。你不懂就不要挡道。让开。”   言尚仍跟在她身后,轻声:“我不懂你就与我说明白啊。我现在不是懂了么?”   他对她的行为不能苟同,但也没打算干涉。只是他心里有点儿不甘和疑惑,憋了半天,仍是忍不住开口:“你其实是要炫耀男人,对吧?”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回应身后那跟着她的男人:“嗯。”   言尚抓她手腕,转过她身体让她看他:“那你……找我呀。”   暮晚摇眼眸微瞠大。   言尚半是不甘,半是羞恼:“你做这些无用功干什么……新婚夜,难道不是跟我过的么?你宁可制造假象让别人相信,也不找我么?”   暮晚摇:“御医不是说要你戒色么?”   言尚低头,来搂她细细腰肢。他既是羞涩,又是渴望。他轻声抱怨一般:“都过去了两个月了……我早就好了。”   暮晚摇伸手来摸他的眼睛,仍担忧:“你眼睛彻底好了么?真的没事么?”   言尚道:“……没事,我问过御医了。”   暮晚摇如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你为这种事去问御医么?这还是你么?”   言尚说不出口自己的纠结,他不想让暮晚摇笑话他,便俯下脸干脆来亲她。他将她抱在怀里,她的玉骨冰肌挨着他,让他瞬间激动。可是他才激动起来,怀里的女郎就开始挣扎推他,不让他碰。   言尚气息凌乱地放开她,低声:“怎么了?”   暮晚摇被他抱在怀里,仰着脸,脸颊粉红。她的青丝散在他臂弯间,她搂着他的颈,嘀咕提着要求:“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去外面古物架上做。”   言尚微僵,半晌道:“有什么区别?”   暮晚摇笑着在他唇间亲一下,说:“我喜欢和你面对面,喜欢正好能蹭到你的腰啊。快快快,抱我去那里,不然我不做。”   言尚叹口气,知道她其实是想看他沉沦又强忍的样子,想看他放开又放不开。他的纠结对她如同上好的春药一般,让她兴致盎然。可是他就只有她一个,无论她要什么,他都只能红着脸满足她了。   言尚抱着她去外舍,走过一地乱帐乱纱。   -----   从丹阳公主的婚宴出来,杨嗣和太子同行。   太子几次回头,见杨嗣都若有所思,唇角噙着一抹心不在焉的笑。太子熟悉杨嗣,分外清楚杨嗣这个神情代表什么。何况一整晚下来,杨嗣无数次寻找言晓舟时,目光都被他捕捉到。   太子心便更沉。   言尚是政敌,是他极大的对手。当年言尚对户部所做的事,根本不可能翻篇,太子因言尚而实力大损,恨言尚如眼中钉,怎能接受杨嗣娶言尚的妹妹?太子是希望杨嗣离开这个圈子,但是杨嗣若是求娶言尚的妹妹……如何远离?   出了巷子,太子坐上马车,又突然掀帘,对那上马的青年道:“三郎,今夜和我回东宫睡吧。”   杨嗣诧异,回头凝视马车中的太子。   太子道:“你我兄弟,已经很久没一起睡了。晚上你吃多了酒,正好让你嫂嫂给你熬点儿醒酒汤。”   同车的太子妃心里叹气,心想又来了。她这些年,对此已经很麻木了。她已经接受自己的夫君不爱什么人,独独关心一个杨嗣了。太子妃便对车外的杨嗣露出一个笑:“三郎与我们一起回宫吧。”   杨嗣耸肩,自然可有可无。   这一夜,杨嗣和太子同屋而睡。杨嗣没什么烦恼,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沾枕就眠,格外准时。太子与他同榻,却是侧过身盯着这个英俊的、一直被自己又当弟弟又当儿子的青年,许久睡不着。   太子掀开被子下床,坐到书案前,侧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杨嗣半夜忽然醒来时,发觉了榻上只有自己一人。他倏地翻身坐起,一怔,看到纱帐外,太子披衣而坐,竟是一直没有睡。   杨嗣沉默坐着。   太子向床帐的方向转来了脸。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看着帐后的杨嗣,淡声:“我给你运作一个职务,你去幽州当将军,修长城去吧。幽州节度使的女儿今年十五,豆蔻年龄,我与他合作多年,仍需要一个契机……你也到了婚龄,不如,娶了他女儿,如何?”   杨嗣盯着他,黑暗中,他窥探到了太子的焦灼和不安,又在瞬间领悟了太子在担心什么。   杨嗣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想到了言晓舟清亮干净的笑容。那些都像一场梦,梦醒来就散。他深陷泥沼,要助太子,就不应渴望新鲜的藤萝绿意。   杨嗣闭了目,慢慢说:“好。”   -----   公主舍中的高烛烧了大半,荜拨一下,烛火一闪,屋舍中一瞬暗后,又重新亮起。   而暮晚摇因为这般光亮转变,从梦中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睡在言尚怀中,他的长发和她的缠在一起,他微垂着脸,睫毛如一层薄薄阴翳,覆着眼。他睡着后格外安静……嗯,就是今夜居然是搂着她,而不是背对她。   暮晚摇盯他半天,突然伸手推他一把。   言尚被她一推便醒,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有些涣散,呆呆地看着她,眼睛清而黑,好像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暮晚摇:“我做了噩梦,睡不着了。”   言尚仍是疲惫的,混沌的。他忍着困意,垂眼看着怀里的女郎,声音在黑夜中轻轻的:“那我陪你说一会儿话么?”   暮晚摇皱眉:“我不想睡觉了,我想出去。”   言尚仍是安静的,丝毫不因她的突发奇想而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问:“出去干什么?”   暮晚摇想了想:“找点儿让我心情好的事。”   言尚:“比如?”   暮晚摇:“比如……我想去钟山看日出。”   言尚说:“天这么晚,城门不开吧。钟山好像挺远的。”   暮晚摇自己是这么随口一说,她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是新婚之夜做了噩梦,让她不痛快罢了。她正要说算了,却见言尚撑着手臂起了身,他掩手在口边,小小打了个哈欠。   暮晚摇睁圆眼,迷茫看他。见他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他又是困顿,又是要撑着起夜,含糊说道:“我去收拾一下,你再睡一会儿。我收拾好了,带你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   暮晚摇黑莹莹的眼珠子望着他的脸,被他在额上亲一下,她心中就荡悠悠的。她乖乖地应了一声,闭上了眼,感觉到言尚真的掀开帐子下床去了。她心里觉得自己这么折腾有点对不起他,但是他这般宠自己,又让暮晚摇快乐。   暮晚摇在心里告诫自己下次不要这么折腾人,却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言尚对自己的好。   -----   新婚夫妻后半夜悄然离开公主府,共乘一骑,从公主府的后门出了巷子。   暮晚摇被言尚抱在怀中,坐在他身前,脸靠着他。他用大氅将她裹得严实,初秋之夜,二人御马疾驰,冷风扑面,暮晚摇却丝毫不冷。街巷静谧,城门微开,二人在黑魆魆的天地间穿行,竟觉得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二人。   到了钟山,二人又一路寻找山巅。钟山绵延千里,山路不好走,言尚牵马在前,暮晚摇裹着氅衣,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修长的背影看。   最后将马牵好,二人一起坐在了山巅,仰望着天幕灰灰,俯看万里云涧。   山中沉睡,万物息声,只有二人如此静坐。   暮晚摇仰望着天上的浮云,浓云沉沉,光很黯淡,山间风大吹着二人,然而心中一点也不害怕。   暮晚摇忽然回头看言尚,对他命令:“你问我我梦到了什么。”   言尚从善如流:“你梦到了什么?”   暮晚摇:“梦到了我和亲的时候,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那就像噩梦一样。”   坐在悬崖前,猎猎寒风拂面,言尚静静看她。   暮晚摇疑心自己是不是不该在新婚之夜说这些,但是她素来是想和言尚说什么,便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破坏了他心中美好的婚姻记忆,他就忽然倾身,来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   言尚:“摇摇,你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暮晚摇一怔。   她说:“什么意思。”   言尚:“你做了噩梦,就一定要驱散噩梦,根本不等。你被谁算计了,就一定要爬起来报复回去。你遭遇了挫折,就记在心里下次一定绕路。你的记忆不美好,你不能遗忘的时候,就会面对。你在乌蛮的遭遇不好,你就改变自己的性格去让自己适应。   “你明明是一个很脆弱的人,可是命运从未打倒你。你一直在抗争,一直在往前走。就连我们分开……我们明明一起放开了彼此的手,可是我在南阳百般挣扎时,你在长安也没断了郎君们对你的追求。你就……一直害怕,又一直面对。一直抗拒,又一直逼着自己走。   “你是这么勇敢的人,我在你面前,觉得自己好生怯懦。我总是想东想西,想得多了,就迟迟不敢走一步。你这般……让我很是欣赏,羡慕。”   天边亮了鱼肚白,万道金光穿云,东方彤红一片,天渐渐明了。   暮晚摇凝视他:“为什么要想东想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其实没有想那么多。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比如我的权势与你的民生如何平衡,比如皇权和寒门之间如何和睦相处。这些问题都很难在一时间解决,但是我不能再等了……   “言尚,再等下去,我们都会错过彼此的。我们先死死地缠住彼此,不要放手,再一起去解决那些问题,不好么?”   她捧他的脸,诱惑着问:“不好么?”   言尚微笑。   天边红云万里,一轮元日冉冉升起。万物沐浴在晨辉下,草木清新,世间明亮。   他将她抱入怀中,低头与她抵额:“好。”   他眷恋的:“我一直前思后想,错过很多机会。可我不想错过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会非常努力……”   他入神地:“我们要在一起。一起上九重天,一起下永夜狱。”   暮晚摇闭目,与他一道发誓一般喃喃:“我们一起做神仙眷侣,一起做恶鬼修罗。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朝阳喷薄而出,出沧海、出青山。万丈光芒铺在天间,山间绿海荡漾,滚滚烟雾在悬崖下翻腾。青年男女坐于崖边共看红日,看山中钟声响,看远处长安苏醒——   红尘人间。 第139章   言家一家人是为了言尚的婚礼才来长安的, 婚宴结束后,言父欣慰又心酸下,便说该回岭南了。言尚有些不舍, 他数年未与家人见面,如今他们匆匆一见又要走, 他心中何其羞愧。   他甚至有时会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大哥可以留在长安。大哥若留在长安,父亲肯定跟着一起;而他们又不分家,那三弟一家自然也会留长安。小妹未曾出嫁,本就与他们一道。   只是这种念头往往只是一闪, 便被他自己摈弃了。长安风云诡谲,他和暮晚摇置身旋涡中本就小心谨慎, 他家人习惯了岭南大而化之的风格,不懂政治。他们留在长安, 很容易成为政敌们手中的把柄……   大哥性情敦厚, 不适合长安;三弟虽有进士身份, 但不过是想凭进士身份偷偷摸摸经点儿商, 也不想做官。言尚强求他们, 反而是害了他们。   如此, 言尚便只说服一家人在长安多住两日, 过段时间再回岭南也不迟。   而暮晚摇作为言尚的新婚妻子,不提平日她如何行事,这个时候,她是一定要做出好儿媳的样子来, 让言尚的家人在长安住得舒服,体会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为了这种面子功夫,暮晚摇最近都没怎么在府上办宴,也没出去和大臣们见过几次面——虽然言尚的家人明面上肯定什么也不会说,但她仍怕言父觉得她不守妇道,觉得她配不上他儿子。   于是,到十月的时候,言尚的家人还在长安。   而十月的时候,杨家三郎杨嗣长达半年的调遣终于有了结果。中枢将他派去幽州边境打仗,守卫边关国土。杨嗣挂了将军一职,便离开长安前去幽州上任。   比起上一次他去陇右从军时的寒酸,这一次他的出行,跟随了不少随从。但是上一次有杨父在城门前送他,这一次杨家被卷入太子和秦王的政斗,自顾不暇,所有人都焦头烂额,杨家没有人有心情送他。   暮晚摇也不会送他——暮晚摇和太子经过户部一事,立场两立,如暮晚摇那般冷血,是不可能给任何人遐想的可能。   然而长安城门下,依然有人送杨嗣。   清晨天蒙蒙亮,薄雾弥漫,杨嗣在城楼上和几个年轻将军勾肩搭背,几人都喝得一身酒气。今日出城,昨日杨嗣依然和他们在北里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几位将军换防,还特意来城楼下送他。   几人大着舌头,拍胸脯给杨嗣保证:“三郎放心吧。兄弟都帮你操心着呢,你家里要是出什么事,咱们马上给你送信,肯定不瞒你!”   “对!你好好在幽州打仗吧,长安有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嗣与他们一道眯着眼笑,他拍拍几人的肩,醉眼朦胧,拉着他们的手说了半天。城楼上气氛又是伤感又是忠义不移时,杨嗣的一个随从几步登上了城:“三郎。”   杨嗣回头,他俊冷的面上浮着一层极浅的红色,看上去醉得不轻,但他回眸时,眼神锐冷干脆,毫无醉意。   随从犹豫一下:“……一位女郎来送三郎。”   杨嗣的眼神空了一瞬。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们惊奇地来搭他的肩:“三郎,莫非是你的小情儿?不够意思啊,没听你说过。不带兄弟们见见?”   杨嗣回头笑:“言二郎的妹妹,你们敢惹么?”   几个醉鬼一个激灵,全都不敢说了。言素臣在长安的名气之大……那是一桩桩冷酷的事件堆出来的。三年前户部一案,整个长安官场都有些怕了言素臣。而今言素臣重回长安……就连当年与言尚合作得不错的秦王,都有点发憷。   言素臣婚后,隐隐有领着整个寒门的意思。世家都在观望,不敢招惹。毕竟言素臣如今在吏部……吏部被称为是六部之首,如此重要的部门,安着言素臣这样的人物,长安官场中人最近要做什么事时,都会忍不住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谁又敢招惹言素臣的妹妹?   杨嗣打发了他们,和自己的随从下楼。他脚步毫无虚浮之意,且越往下走,头脑越冷静,心也越沉。   天还未亮,城门还未开。杨嗣站在城楼下,看着不远处的角楼旁,一个女郎将马的牵绳交给她侍女后,盈盈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晨光下,她缃色的裙尾微微飞扬,而她眸若琉璃,唇染桃红,整个人清新的,如同山谷中还沾着露珠的幽兰般。   杨嗣沉默地看着言晓舟唇角噙着一丝柔婉的笑,站到了他面前。   她相貌婉婉,眼中又有几分少女的狡黠灵气。她向他拱手行礼,笑吟吟:“我听说三郎要升调去幽州做大官,保家卫国。男儿志在四方,我甚为敬佩三郎。可惜三郎不告诉我自己什么时候走,我便只能自己琢磨着时间来送你。”   她仰头笑:“我猜对了。”   少女眼中的光柔柔的,暗自欢喜,又几分期待地望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赞许。   杨嗣便想到了那晚太子和自己的夜谈,心里便更难过。   他淡声:“你一直很聪明。”   言晓舟有些迷惘地看他一眼,微蹙黛眉,想不通他态度为何与之前变化那么大。难道他是怪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哥哥是言尚么?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哥哥……就如长安传闻中说的那般,哥哥抢了原本和杨三郎青梅竹马的公主殿下,杨三郎很厌恶哥哥?   杨嗣微侧过脸,看向天边的红日,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言晓舟抿下唇,低头从自己腰下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串金铃铛。她象牙白般的脸上肌肤被朝阳照得赧红,她抓着自己手中的金铃铛向前递,垂头柔声:“送给你。”   杨嗣垂眼,看着那串铃铛,还有她纤柔白皙的手指。   他手背后,背后的手握成拳,隐隐发抖。而他面上一贯肃冷,低头看铃铛半天,却不伸手接。   言晓舟脸上的红霞褪去,脸色变得有点儿白。她仰着漆黑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手却固执地递前,没有将铃铛收回来。   言晓舟轻声:“你说我们初遇那天你听到我的声音,从此后就觉得只有我的声音能够唤醒你。我当然没办法把我的声音送给你,就送你一串铃铛……给你留个念想吧。”   杨嗣看她许久。   城楼前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样傻站着。那边等着言晓舟的侍女已经因为杨嗣那无动于衷的态度生起了气,想劝自家女郎离开。然而近处,言晓舟仍然没有收回手。   杨嗣缓缓道:“晓舟妹妹,我这次去幽州,是要去成亲的。”   言晓舟递出铃铛的手颤了一下,她脸色更白。她抿唇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眼睛,她轻声:“那、那太好了……我祝福你。我没有别的意思,铃铛你收下吧,就当是旧日朋友一个念想。”   杨嗣心硬下来:“我不能让我未来妻子误会。”   言晓舟垂着眼:“我送出去的东西不收回,我的感情没有错,让我误会的人是你。你拿了铃铛,扔了也好,砸了也罢。反正我送出去了,我没有错……我只是要善始善终。”   她忽得来拉他的手,将铃铛狠狠砸在他手中。杨嗣跨前一步,言晓舟扭身就走,走向她的侍女那边。她头也不回,可是杨嗣何等目力,他看到她侧过脸时眼中泅起的水雾……他心口被荆棘刺透一般痛。   可是长安城中的杨三郎没有真正的自由,一切肆意都是有条件、有人兜着的。既然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好,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何况他与太子这么多年的感情……岂是假的?   杨嗣深吸一口气,他攒紧手中的金铃铛,转头走向城门。他冷面无情,对自己的随从吼道:“开城门!我们走——”   -----   言晓舟骑马回府,一路都很伤心。   她低着头,眼中一直落泪,手帕如何都擦不干净。她第一次喜欢一个郎君,而且是那位郎君追的她……然而到了今日,这几个月的欢喜、心照不宣的暧昧,如同假的一般。   也许杨嗣有不得已的缘故,也许杨嗣只是玩一玩她,发现她是言尚的妹妹后就不敢玩了……而无论是什么缘故,她的爱情,都凋零了。   言晓舟回到了公主府所在的巷中,仓促地和侍女一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要回言尚之前所住、现在改成言家人住的府邸,她怕自己的家人看出自己哭过,自己让家人担心,当然要擦干净眼泪。   言晓舟到府门前下马时,遇到了从公主府出来的暮晚摇。   暮晚摇手中拿着一柄羽扇,摇摇地从府中出来。她掩着团扇遮半张脸,目光柔媚地看过来,当是云鬓雾鬟,珠翠绫罗。   言晓舟这位公主嫂嫂,永远精致辉煌,站在哪里都如明珠一般光彩耀耀。   言晓舟连忙站好,恭敬地向自己这位嫂嫂请安。她本能对嫂嫂有一种畏惧感,也许是暮晚摇公主出身,也许是暮晚摇在她还小的时候对她凶巴巴的……总之,言晓舟恨不得将嫂嫂将菩萨一样供着。   暮晚摇正打算晃去隔壁,跟言家人一起聊聊天,顺便厚着脸皮在隔壁府邸用午膳。言尚在吏部办公不回来,暮晚摇可是打算好好跟言尚的家人相处的。   暮晚摇瞥言晓舟一眼,停住脚步:“哭什么?”   言晓舟一颤:“……没有哇。”   暮晚摇蹙眉:“脸上的脂粉都哭晕了,还说没有?”   言晓舟茫然,不知嫂嫂是如何火眼金睛看出来的。明明她的侍女都保证看不出来的。   言晓舟正在思量如何撒谎应付过嫂嫂的追问,暮晚摇却是羽扇托着腮,心中轻轻一动。言晓舟作为言尚最疼爱的妹妹,她若是做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嫂嫂,不是可以跟言尚邀功么?   暮晚摇当即对便宜妹妹带了七分真切的关怀:“快,跟我回府洗把脸,重新梳妆一下。你这副样子回去府上,会让公公和你哥哥嫂嫂们担心的。”   言晓舟连忙说不用,但暮晚摇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侍女们哄着架着这位小姑子,回公主府去了。而暮晚摇看眼言晓舟那个迷惘的侍女,她再对秋思使个眼色,示意秋思去套话,弄清楚言晓舟为什么哭。   于是半个时辰后,暮晚摇就强硬地搂着言晓舟,心疼地与小姑子谈感情问题了。言晓舟初时不肯承认,但是被暮晚摇诈了几次,也是败退下来。她到底是一个从未有过情爱的小娘子,哪里比得上她嫂嫂的经验丰富?   何况嫂嫂与她一起咬牙:“杨嗣真是个混蛋!我早告诫过他不让他碰你了,可是他还是管不住,又不跟我商量!这个混蛋,我帮你一起骂他!”   言晓舟本来都好了,又被暮晚摇勾出了泪水。暮晚摇拐弯抹角地打听,言晓舟抽抽嗒嗒,哽咽不住。   她仰着粉白的脸,睫毛沾缠在一起,茫然的:“嫂嫂,我真的是被玩弄了么?”   暮晚摇迟疑。   言晓舟拥有和言尚差不多的敏感,暮晚摇眼神稍有停顿,她就看出来了。言晓舟轻声:“嫂嫂,可是三郎有什么难言之隐?嫂嫂,你告诉我吧。我不会去纠缠他的,我只是想弄明白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暮晚摇沉默半晌,才缓缓地用言晓舟能听懂的话说:“晓舟,你与你三哥在长安也待了大半年了,你是否能理解,长安局势波动极大,如我,如你哥哥,还如杨三郎……我们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影响的都不是我们一个人。”   言晓舟若有所悟:“嫂嫂是说,有人让三郎离我远一些么?是……”   她忽然明白了:“嫂嫂,你和哥哥,是不是都希望我和杨三郎保持距离?”   暮晚摇睁大眼睛,心中惊叹,想言尚这个妹妹,实在是一点就通。   暮晚摇拧眉,说:“我刚刚知道你和杨三的事,你哥哥估计都还不知道呢。我们的态度……其实还好。因为姻亲虽然是立场的一个表现,但也不完全是。而你哥哥那样的人,他大约更在乎你好不好,不会太关心其他的。   “只是晓舟,这长安大部分人,和你哥哥是不一样的,你知道么?   “我与杨三从小一起长大,我要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绝不是随意戏弄女郎的人,他态度如此前后反复,只能是要么杨家拒绝和我们联姻,要么太子要他拒绝。无论哪种缘故,因立场而引起的问题,就是两家的问题,不独独是两个人。”   言晓舟垂眸。   她轻声:“那哥哥与嫂嫂是立场一致,为了结盟才成婚么?”   暮晚摇当即站起来,高声:“自然不是了!”   言晓舟被她吓一跳。   暮晚摇又放软态度,柔声:“你哥哥是特别爱我,才尚公主的。我们和其他人当然不一样。”   言晓舟愕然,看暮晚摇毫不脸红地说哥哥迷恋她,公主如此坦然,言晓舟却为嫂嫂羞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言晓舟才重新将话题转到杨嗣身上,怅然道:“他没有负我,我不怪他了。”   暮晚摇将妹妹好生安抚一通,看妹妹情绪不那么低落了,才挽着妹妹,要一同去隔壁用午膳。言晓舟见嫂嫂如此热情要和他们打好交道,虽然也是头皮发麻,但仍收拾好心情,打算帮一帮自己的嫂嫂。   而言府中,言父等人一听说丹阳公主又来了,都有些苦笑——哎,一个公主。   但是自然不能拒绝。   如此一家人用午膳,除了言尚。暮晚摇与他们之间天然有隔阂,但今日有言晓舟帮着说些俏皮话,席上的氛围倒还勉强好。   只是在用膳中途,出现了一点儿小岔子。   暮晚摇被一口菜呛到,侧头掩着帕子咳嗽。她的侍女们站在屋外守着,而屋中公主一咳嗽起来,坐在暮晚摇旁边的三郎妻子一惊之下,分外惶恐地为公主倒酒水。   暮晚摇兀自咳嗽,忘了旁边是谁,厉声说话如同对自己的侍女一般:“喝什么酒,没见我咳嗽么?把这道菜撤下,不能吃了。”   大郎妻子连忙响应,和忙活起来。   三郎妻子又来给暮晚摇拍背,大郎妻子接过公主非常自然地递出的帕子,送上一块新的帕子给公主。言晓舟机灵地跳起来,去泡茶给嫂嫂。   言家其他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围着公主,焦声关怀。   等暮晚摇终于缓了,她舒口气,擦掉眼角的泪,回头面对这一众人……她发现两位嫂嫂如侍女一般跪在她脚边伺候她,三个男人如小厮一般站着听她训话,言晓舟提着一壶茶等着给她漱口。   暮晚摇:“……”   她涨红脸,深深为自己把言尚的家人当成仆人用的行为而懊恼。   而言家人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嫂嫂们尴尬地回了座,几个男人说不出话,还是言父干巴巴来了句:“殿下,这顿饭……还吃么?”   暮晚摇沮丧于自己没做成一个好媳妇,又只能咬牙:“吃!”   -----   暮晚摇努力做一个好儿媳的时候,言尚被皇帝召入了宫中。自他回京后,他经常要去面圣。皇帝将他当工具用,哪里需要就将他安排过去,言尚已经习惯。   但是这一日,言尚都没有来得及用午膳,被皇帝召入宫,皇帝也没有第一时间见他。   言尚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皇帝午睡醒了,才让他进殿。   赐座后,皇帝咳嗽着喝完今日的药。言尚坐在下处,皇帝坐在躺椅上,侧过脸望着窗外的秋枫瑟瑟,缓缓道:“一年又快结束了。等叶子落光了,就又走到头了。人生仓促几十年,大约也差不多。”   言尚温声:“陛下何必如此感慨?陛下吉人天相,又有海外神医调养,必能长寿久世。”   皇帝自嘲:“巴不得我死的人多着呢。”   言尚便温声再劝。   他说话一贯如此,即便皇帝知道这人未必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可是言语体现一个人的修养,言尚说话好听,让皇帝的脸色也和缓了很多。皇帝轻笑:“朕明白摇摇看中你什么了。”   言尚静坐间,睫毛轻轻颤一下。   皇帝说:“但凡一个人长得不错,又知趣乖巧,谁不喜欢呢?”   皇帝说的,如同言尚是暮晚摇圈养的一个玩物,只用摇尾乞怜便好。   言尚面不改色,说声惭愧。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言尚始终不动声色,让他心中叹服。换了皇帝身体好的时候,皇帝或许有兴趣和这样的年轻人过过招。但是现在嘛……对于言尚这种人,皇帝心里却是恐惧。   既要用这个人,又怕这个人不为自己所控。   皇帝微微笑,他望着窗外风景,陷入回忆道:“朕膝下的儿女并不多,摇摇是朕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她到十五岁前,都是长在蜜罐里,被我和她母后宠着长大的。我们养的她一派天真娇憨,不通俗事,若有可能,只愿让她一辈子这么下去。   “可是她身为公主,当一个国家有需要的时候,她便要做出自己的贡献。”   言尚沉默听着。   皇帝眼中神情由柔情变得冷酷:“朕送她和亲,朕从不后悔这个决策。她是为大魏做出的牺牲,整个大魏都会感激她。这是她身为公主的使命,哪怕她贵为皇后的女儿,该如何,便还是如何。   “朕唯一心痛的,便是乌蛮不通教化,粗俗野蛮。摇摇和亲两年多,生生在那里弄坏了身体。朕的女儿,从此后再不能生儿育女。她再不是一个完整的女郎了!”   言尚缓缓抬眸,看向痛心疾首的皇帝。   皇帝说得激动时,又开始猛烈咳嗽。皇帝身边那个大内宦连忙给皇帝拍背,焦急地让皇帝不要情绪激动。皇帝却不听,唉声和言尚说自己的女儿不能生子,说得满脸泪痕……皇帝又来看言尚。   见言尚神色安静。   皇帝眼神一眯:“你知道?”   言尚心中觉得疲累,他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皇帝的凉薄和残忍,言尚都能看出来。皇帝的惺惺作态,在言尚眼中可笑无比。然而这是皇帝,哪怕这些事言尚都不关心,言尚也不可能去质问一个皇帝……言尚只是在每一次和皇帝短暂的相处中,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累。   言尚答:“臣知道殿下不能生育。”   皇帝怔忡,没想到暮晚摇连这个都告诉言尚。他一时不能理解,暮晚摇连这个都告诉言尚,那为什么这两个人还会成亲?言尚是需要暮晚摇的权势?为了权势,可以忍受这些?   皇帝脸色变冷,道:“既然如此,朕就不说废话了。朕最疼爱摇摇,见不得摇摇受委屈。你是她驸马,理应和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能生子,你却能,朕怕你在外养外室,偷偷生了孩子,回来作弄朕的摇摇。   “身为一个父亲,朕少不得要为摇摇做主。”   言尚半晌,才道:“陛下要臣如何?发誓一辈子只有殿下一个女人么?”   皇帝淡漠一哂。   他道:“朕不信那些。朕让御医送一碗绝嗣汤来,你喝了这碗汤,朕便信你了。”   言尚沉静很久。   他道:“好。”   -----   刘文吉从宫外校场回来,一身热汗。在一宫殿内室换衣时,有小内宦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刘文吉脸色微变,当即又往宫殿外走。   ——老皇帝看来是越发病得不轻。   要给言尚绝嗣!   他自己女儿不能生,就让别人也断子绝孙?   难道这就是他们皇室的道理么?   刘文吉立在艳阳天下,心中焦虑半天,还是决定去暮晚摇那里试一试——她若是对自己的夫君如此绝情,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140章   刘文吉做了两头准备。一是让人去拦人,二是去找丹阳公主。   一名老道人在宫中自己的宫观熬好了皇帝要的汤药, 小心翼翼地端出观舍。他是刘文吉去海外为皇帝找来的老神医, 据说会一些通神之术, 也会看病。   无论真假, 反正其他御医都对皇帝的病情不乐观,只有这位老道人言辞笃笃认为自己可以帮皇帝调养好身体。生死关头到,皇帝更信任谁,不言而喻。   这位老道人要出观时,被一个内宦拦住, 拽到了殿宇廊下。内宦笑嘻嘻地和老道人闲聊两句,说了刘文吉的吩咐:“……刘公公让你偷偷去掉几味药,这碗汤, 不能真的绝嗣。”   老道人为难:“……这可是欺君之罪。”   来传话的内宦也不勉强他, 只说:“老神仙是境外之人, 和我们这些腌臜人都不一样,当然不懂来日陛下归去后, 这宫里谁的话算数。老神仙自己看着办吧。”   老道人被威胁得战战兢兢, 十月霜天,他端着自己熬好的药站在宫观门口,出了一身冷汗。   那内宦悄悄和他说了这么句话就走了,老道人无措地立在原地, 等来了皇帝吩咐来请他的内宦。这位内宦看到他端着药,喝骂:“已经熬好了还不端去?等着陛下责罚么?”   内宦说着来抢老道人的药,这个七老八十的老道人却突然行动灵敏, 侧身躲开。   老道人皱开笑成菊花似的脸,卑微无比地躬身:“大人,老道突然想起这药少了一味药材。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内宦皱眉,本能不信。但是这个老道人近日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他不便得罪,就挥挥手,让对方重新制药去了。   -----   刘文吉听着小内宦的通报,急匆匆向宫外走。他心神凌乱,又生几分踟蹰。然而距离出宫的道越近,他的脚步越慢。   他想帮言尚……但是,如果皇帝发现是他传话报信给公主的,以此为借口来杀他,可怎么办?老皇帝一直想杀他,只是几个皇子还好好的,老皇帝没找到机会。   刘文吉不愿自己亲手把机会递给皇帝。   过龙首渠,在即将出宫的丹凤门前,刘文吉彻底停下了脚步。一直跟随他的内宦:“公公,我们不出去了么?”   刘文吉淡漠:“不去了。”   他转身就要回去,然而眸子一眯,看到了一辆有晋王府标志的华车从丹凤门驶了进来。这辆华车的规格不够,不能直接通行,正在宫门口接受检查。刘文吉盯着这辆马车半天,心里忽然一动,大步走了过去。   守着宫阙门的内宦守卫们纷纷低头:“公公。”   刘文吉到马车前,一言不发,一把掀开了车帘。果然,如他所料,车中坐着的,是春华。春华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直接掀开车帘,外面的侍女卫士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显然,春华是受那对夫妻的命令,进宫来尽孝的。   刘文吉阴阳怪气般:“晋王与王妃不来,却只派一个侧王妃,如此,岂不是怠慢了陛下?臣劝娘娘一句,好好回去把利害关系说给你们郡王。派一个妾室来,算什么意思?”   他登车,凑到春华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春华身子微微一颤,对上他的目光后,她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刘文吉对她一笑,他笑起来时,郁气消缓,眉目含春,若有若无地勾着,颇有几分少年时意气风流的模样。春华既为他的好心感动,想他虽然如此境界,却还如此关心旧人;又为他心酸,别过目不忍多看。   刘文吉见她还是如此善良,不禁一哂,忍下心里片刻的酸涩感。   她还以为他单纯,而他不过是要把晋王也拉下来共沉沦——借此和晋王扯上关系。   放下车帘,面对着晋王府侍女和卫士们的道歉和请教,刘文吉不置一词,转身回宫去了。几位仆从见应付了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正松口气他们可以进宫了,却听他们的侧王妃在车中声音轻柔、却非常坚定地开口:“我给母后做的鞋子忘了带了,我们回去取吧。”   众人纷劝,但是平日好说话的侧王妃,今日却不理会他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出宫。   而离宫阙远了一段距离,春华吩咐:“去丹阳公主府。”   -----   暮晚摇正在府上见刘若竹,她的小姑子言晓舟也陪伴在侧。因为言家人想求公主帮言晓舟操持婚事,自然要言晓舟和暮晚摇多熟悉熟悉。   而刘若竹前来,则是告别的。   刘若竹笑吟吟地把笔墨纸砚、各种珍藏孤本书籍分给公主和公主的小姑子,她声音清婉:“我夫君被调去河西府任职,那里是外族人和我大魏人混着一起住的地方,我听闻那里有许多古本被当柴火烧,十分心疼。   “于是,我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跟随夫君一起去河西。接下来数年可能见不到殿下,便要来告别一番。”   暮晚摇心生不舍。她在长安的数年,和长安女郎们的日常相处,刘若竹帮了她不少。这个女郎虽一身书卷气,却并不是书呆子。刘若竹分外知情识趣,就算一开始因为言尚而生起的那一点儿敌意,这些年,也消失没了。   暮晚摇挽留道:“那改日我与言尚为你们夫妻办过宴,你们再走吧。”   刘若竹弯眸,正要说些什么,外面侍女匆匆报说晋王侧王妃来了。暮晚摇诧异,因微妙的立场关系,春华从不来拜访她。可是今日……门帘掀开,春华行色匆匆、一身狼狈,她提着裙裾奔跑而来……   言晓舟和刘若竹都没听到春华跟公主说了什么,但是她们看到暮晚摇脸色蓦地一边,一下子站了起来。暮晚摇来不及招呼她们两个,就向外走去。   -----   言尚在殿中,和皇帝谈一些公务,谈近日吏部的事。皇帝一直闭着目,等到那碗绝嗣汤被端到了言尚面前的长案上,皇帝才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紧盯着言尚。   言尚垂目,望着这碗药汁半晌。   心中酸楚、难过、怅然,又混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感。想这样也好,起码能让所有人放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皇帝轻舒口气,躺了回去。   言尚出了大殿,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他。他晕眩难受,立在殿廊下出神,身后跟着的内宦成安也不催促他。言尚望着天上的大雁成群飞,由北向南归,然而也是凄凉,也是伶仃……   暮晚摇的声音自下传来:“言尚!”   言尚回神,俯下目光,看向丹墀下、不知何时出现的暮晚摇。她仰望他,提着裙裾向他跑来。言尚对她微微露出一个笑,眼底悲凉释然,唇角却向上轻轻勾一下。   暮晚摇奔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她盯着他,语气急促近乎尖厉:“你喝了么?你喝了是不是?”   言尚见她要发疯的架势,伸手拦住她:“摇摇,冷静,没什么的……”   暮晚摇:“不,有什么!明明有什么!”   她扶住他手臂,拽着他就往丹墀下走。她发了疯一样的:“去尚药局,去把所有御医都找过来!我要他们催吐,要他们把这药解了……”   成安在后劝:“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暮晚摇回头,厉目森森:“我不接受,我不需要!去给我找御医们,把开药的人找来,我要杀了他!我非要杀了他不可!”   她目中已有泪光在闪,她觉得自己近乎崩溃,被自己这个有病的父皇折磨得快要疯了——“言尚若是出事,若是如了你们所有人的意,我绝不放过你们!   “若是父皇要杀给我报信的人,那就一起杀了我吧!若是父皇想杀了言尚,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她浑身发着抖,握着言尚的手也冰凉。言尚反手来握她,而她仰脸看他,可怜无比的:“你想吐么?能吐出来么?我们试试催吐好不好……我们找所有大夫来看病好不好?”   言尚轻声:“何必如此……我觉得没什么的。你我夫妻,如此岂不是更能信任些?”   暮晚摇眼中的泪快要掉下来了:“如果娶我,要做这种牺牲,我情何以堪?我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我不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你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我们这样有病的一家……我不要你这样!”   她抓他手臂的力气大得颤抖,她难受的:“可以吐出来么?可以的吧?你什么时候喝的药?言二哥哥,你听我的,我们把药吐出去……好不好?”   言尚俯眼看她,他自己心里就不好受,但是暮晚摇脸色这样惨淡,她整个人六神无主一般……他本来已经认命了,可看她如此,他还是微微笑了一下,说:“好,我听你的。”   暮晚摇哽一声,抱住他。   -----   皇帝听说暮晚摇闹的动静,叹口气后,随女儿闹了。他心里冷血,问了那个开药的老神仙,得知药不容易除后,便放下了心。   女儿要找御医,他也随便。至于给女儿通报的人,不能杀,他便责罚一通。不光让晋王府禁了春华的足,还罚了刘文吉的俸禄。皇帝心想暮晚摇到底是公主,她很快会明白自己是为了她好。   皇帝坚信自己是在保护暮晚摇。   暮晚摇却恨极皇帝。   言尚的家人还在长安,就住在他们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是要言家人恨透她么?就因为娶了她,言尚就要被皇室这般羞辱么?   御医们来公主府,暮晚摇甚至不敢声张,她不敢说是言尚出事,只说是自己头晕,让御医们来看看。而得知公主生病,言家格外担心,他们平日不太敢和公主打交道,这时候却派了言晓舟来,问有什么需要言家帮忙的。   言晓舟还为公主带来了公主非常喜欢的岭南一种蔗糖,笑盈盈:“我二哥经常写信给我们,说殿下喜欢吃。殿下若是不方便,我们也不探病了。就是殿下喝完药,嘴苦的话可以含口糖吃。”   言晓舟在院中踮脚,忧心忡忡:“方才见到我二哥也回来了。殿下病得很重么?若是好了,能不能让二哥跟我们说一声?”   可是公主府的人只知道御医们是来给言二郎看病的,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看的什么病,内情大约只有公主和言二郎知道。秋思将言晓舟的话带给暮晚摇,暮晚摇正站在寝舍的外舍,看着御医们进进出出,又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暮晚摇低头坐下,看着自己的掌心。她面容雪白,眼眸冷黑,一点儿反应也没给。   有大胆的御医来为难地说:已经喝了的药,就算吐出来,药效也一定吸收了一些。   暮晚摇态度坚决:“我不管,我要你们治好他。他刚刚服了药没多久,只要吐出来就好了。你们若是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去死。”   御医为难:“许是药效太厉害,二郎发了烧,我们此时应当先退烧……”   暮晚摇尖叫:“我不管你们要如何!你们给我……”   里面传来言尚虚弱的声音:“摇摇……”   她一呆,猛地推开身边人,进内舍去了。她穿过屏风,见言尚伏在床榻前,张口吐着一摊清水。御医们不知给他开了什么药,他胃中酸水都要吐出来了,精神疲惫至极,脸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红透……   暮晚摇心酸地坐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她肩上。   他叹气:“别折腾了……摇摇,你要折腾死我了……”   暮晚摇倔强道:“你再忍一忍。我要一个健康的你……”   言尚闭目,气息虚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与她说话时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宽慰的:“难道我这样,你就不爱我了么?你让我歇歇,我实在吐不出来了。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摇:“不。”   言尚叹气:“摇摇,听话。”   暮晚摇低着头,声音淡漠:“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听御医们的话,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药,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点,将她抱入怀里。她脸挨着他颈侧,言尚微笑:“你呀。”   尽做些无用功。   暮晚摇仰头哄他:“你别说话了,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帮你好起来。他要你断子绝孙,我们偏不如他的意。回头咱们就给你纳妾,就立马去睡十七八个女的,气死我父皇……”   言尚撑不住笑,目中微弯:“又胡说些什么。你想气死自己,还是累死我?”   暮晚摇目光执着:“这事没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好起来,你不要自暴自弃。娶我是一件喜欢的事,一定不是让你受伤的事。言二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绝不会……让你受伤!”   言尚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出她目中没有侥幸,她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开心一点。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从来没想过让他和她一样。这就是他的摇摇……他爱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样,她心里是有他的。   爱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么样子,你就必须和我一样惨。他们辛苦地呵护这份爱,小心翼翼地怕伤到这份爱……   暮晚摇低声:“所以,你就听我的,好好听御医的话看病,好不好?”   言尚声音沙哑:“……好。”   -----   下午的时候,言尚因服了太多的药,晕了过去。御医们一直在想办法,又要给言尚退烧。   暮晚摇坐在外舍,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逼仄无比。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御医们的愁眉苦脸要逼疯她,隔壁府邸的关心要她羞愧。   暮晚摇蓦地站了起来,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寝舍,头顶就噼里啪啦,开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寝舍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外面的喧嚣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宫殿门已经一重重开了,他那个全身湿透、狼狈又张扬的女儿踩着一地水,在电闪雷鸣下,闯入了他的寝宫。   皇帝抬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皇帝看着暮晚摇的脸色,放下心道:“药效除不掉,对不对?”   暮晚摇立在大殿中,看着幽森处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个老头子。她面容绷着,漂亮的脸蛋因情绪的激动而抽搐,神情变得几分扭曲。   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你一手毁了我不成,你还要毁了我的夫君!你毁了言尚,就是要毁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应我们成亲,可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要言尚恨我么?是想要言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这个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么!”   皇帝沉下脸,怒拍案,却苦于因病而气势不足:“大胆!你跟自己的父皇怎么说话的?朕这都是为了你好!”   暮晚摇忍不住大笑。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婆子一般,她确实是疯了,才来这里宣泄情绪。可是她盯着这个皇帝,她一点也不怕他。她不掩饰自己的仇视:“为了我?你是想说为了保护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牺牲?只有言尚不能背着我乱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这是为了我么?你少骗自己了!你分明是怕言尚坐大……你怕言尚不受控制,怕没有人能压制住言尚……而他没有孩子,就好了。他无法为自己的后人铺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们的工具,奴隶!   “为我们办事,操持政务一辈子,可是什么回报也没有!你要他断子绝孙……你逼着他成为工具。你是为了自己的江山,是为了你那充满了病态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么时候是为了我?!”   暮晚摇向前大走一步,厉声:“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乌蛮坏了身体了。你不是为了我,你从未让御医为我看过我的身体,从未问过我一句……别人说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补救!   “你何曾为我想过一点么?你有想过言尚的父亲还在,他大哥和三弟还在长安!他们就住在我府上对门!你让我们怎么面对他们,怎么告诉他们——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儿子也废了,来陪我?   “这种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你以权压人,以势逼人,可是你没有心!   “你巴不得我没有子嗣,巴不得言尚没有子嗣。难怪你愿意让我来扶持寒门,愿意我和言尚成亲……我一直以为,你这些年待我很好,是怜惜我的不易,是终于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儿,你要对我好……原来你还是从未改变!   “皇权!皇权!你心里只有这个!”   皇帝狠狠拍案,电光映着漆黑的大殿,照着他脸上的死气。他被女儿的直白气得发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气,震慑着她——“朕哪里有错?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万载,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为了大魏,是为了整个天下太平!   “你贵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摇盯着他。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挂在她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水滴顺着腮帮滑落,沾在下颌上。   暮晚摇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听暮晚摇决绝道:“我再不当你是父皇了,再不为你做这忙那了。你要杀言尚就杀吧,你要杀我就杀我吧。你要是不杀我们,就让我们离开。我再不做这什么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门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对抗去吧。   “这盘棋,我们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摇转头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风刮面,却不敌她心中之寒之疲惫。她走出大殿,不理会宫人们惶恐的眼神。她浑浑噩噩地向外走,身后成安很快追了上来: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让你回去!陛下愿意和你谈条件——殿下,请回头吧!”   灯火蜿蜒出宫,一众宫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摇下跪。灯火重重,他们哀求这位公主回头。   暮晚摇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赌赢了。   父皇还是要低头。   因为他,没人可用。   活该。   -----   言尚高烧退了,从床上起来,问起侍女暮晚摇在哪里。听闻暮晚摇下午便出去了,言尚听着外头的电闪雷鸣,心中更是忧虑。   他起身,不顾侍女们的阻拦,撑伞出去,说是进宫接暮晚摇。侍女们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让驸马醒后乱跑,外头跪着一地御医,都还在唉声叹气——驸马怎能乱跑呢?   然而平日总是对她们和颜悦色的驸马,这一晚态度却很坚决。   言尚撑着黑色大伞出门,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如同洪水一般的冲刷。雨夜视线模糊,言尚即将走出巷子时,见被风吹得飘向自己这边的雨水中,一个女郎走了过来。   身后侍女和卫士们紧追着给她撑伞:“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灯笼光照下,暮晚摇抬头,和立在巷口、撑伞望着她的言尚四目相对。   言尚轻声:“我醒来不见你,你去做什么了?”   暮晚摇神色空洞的:“威胁我父皇去了。”   言尚沉默一下,说:“我不是让你忍耐,让你不要去,不要将关系闹僵么。”   暮晚摇淡声:“有什么关系。他能把我怎样?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言尚叹气,道:“你威胁他什么了?”   暮晚摇恍惚地出一会儿神,言尚沉静地看着她,就见她又回了神,像是说梦话一般地跟他说:“他答应如果我们不是要叛国,他永不夺我的权。他写了圣旨给下任皇帝,说要让你做宰相。他当着我的面,让成安把圣旨供送去了太庙,送去了宗正寺。   “他说,不管下任皇帝是谁,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圣旨,不敢违背。”   暮晚摇缓缓露出一丝笑:“我用这件事,为我们换来生机了。我做得好不好?”   言尚心中刺痛,却对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对政治的敏锐,已不用他操心什么。她轻易可以用一件事为自己找到任何机会……他不用担心她,可是看着她这样,他还是难受。   言尚颤声:“我毁了你们父慈子孝的机会,对么?”   暮晚摇:“不。你让我认清现实,彻底不对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们所有的事,当成一件生意就好。从此后,我再不当他是父亲了。我的那些亲人都是折磨我的恶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连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烛火幽若。   暮晚摇颤抖的:“他明明也曾爱过我母亲,可是他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懂爱?”   言尚将伞撑开,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摇摇,过来,让我抱一抱。”   暮晚摇怔立着看他,她试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温润。而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气。她于是再向前走,直到扑入他怀中,被他抱进了怀抱中。   她手抓着他潮湿的衣襟,搂着他瘦极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毁,于是心神更痛,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暮晚摇红着眼眶喃声:“我不要他们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言尚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笑:“好了。摇摇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声“摇摇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深巷中,侍女与卫士们或淋雨或撑伞,站了整整一排。他们虽不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眼睛都跟着酸了起来。 第141章   抛开了亲情层面, 皇帝彻底将暮晚摇夫妻当工具用了。   暮晚摇不能闲在家里, 好给言家人一种她十分贤惠的错觉。她如婚前一般忙了起来, 日日召见各位大臣来谈政务。公主府前的马车络绎不绝, 官员们排队排出了巷子,每个使臣都有人等着求见公主, 让隔壁的言父对这位公主儿媳叹为观止。   但言父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他家二郎大约与公主一样忙。   十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和言尚都病了一场, 言家人都没弄清楚那对夫妻生的什么病, 二人病好后, 就各自忙碌起来。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 其官员被称为天官,而言尚的考功郎, 则被称为“天官郎”, 几乎每天都要被叫去中书省、御书房回话。同时,言尚病好后,他身上又加了一个奉车都尉的官职。奉车都尉也是从五品, 但这是一个御前官,能够天天面圣不提, 还掌管一部分军务。   十一月的时候, 言尚身上再加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位,兼弘文馆馆主。   其他官职也罢,唯有言尚出任弘文馆馆主,让长安官场轰动。言父这样曾经在长安待过的进士,也深深为自家二郎忧虑。因自家知道自家事, 言二郎实务上绝对可以说得上优异,但是文墨一道,言尚浅薄敷衍,哪里有资格去当弘文馆馆主?   作为长安管理书籍最丰盛的弘文馆,其馆主之位,和言尚有什么关系?   然而深暗官场规则的长安官员们都知道,弘文馆馆主,历来是由未来宰相兼职的。皇帝在为言尚铺路,可是按照言尚的年龄来说,他不够资格。历任弘文馆馆主无一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言尚年纪轻轻,又本来在诗文界没名气,如何让人信服?   刘相公都特意来问言尚话,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看言尚能否称职。言尚如果连现在都应付不了,以后自然也不用谈。   于是言家人在长安住半年,便见不到暮晚摇和言尚几次。那两人各有各忙的事,公主好一些,只用等着官员们排队来见她;言尚却是整日见不到人,而言尚偶尔闲下来休沐时,府上排队来请教他政务的官员,也不比公主那边少。   言家人为这忙碌至极的夫妻二人汗颜,疑心他们夫妻一天能见到几次面。   然无论如何,长安最近,除了秦王越来越焦灼外,大体上很平静。而幽州,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幽州辽阔粗犷,物博人稀。堪堪算来,杨嗣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来,书信往来间,长安杨家在和幽州节度使秦氏议亲。杨家长安一脉在最近的太子秦王争斗中沦为牺牲品,地位摇摇欲坠,容易被其他世家抢而轰之。借助与秦氏的联姻稳住长安局面,不光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杨家本身的需求。   这门婚事,大约只有新郎官不太放在心上。   不管两家打算如何议亲,何时成婚,幽州节度使去问话杨嗣,杨三郎的答案都很简单——你们看着办就成。   而杨三郎的精力在和北方游牧民族你来我往的边关骚乱上。他日日练兵,带自己的精装骑兵去驱逐边关之乱。杨嗣甚至开拓了一广阔的马场,专用来养马,和边关的商旅们做生意。   杨嗣很多时候都住在马场中不回来,他满脑子都是打仗,整个心力都在战争上,让他的便宜老丈人,幽州节度使对他有很多不满。   然而杨嗣英俊巍峨。   据说幽州节度使的女儿有一日黄昏时,看到过杨三郎懒洋洋地骑在马上招摇过市,身后干练的将士们紧随其后。夕阳煌煌,小娘子面红心热,自此不能忘,非要嫁给这位青年将军不可。   这一日,杨嗣刚骑着马从边关跑了一圈回来。他领着自己亲自训的数千人的兵马,和敌军万人交涉,还小小胜了一场。回来时,众人都心情愉快,骑在马上说些荤话闲话。   杨嗣被幽州节度使派来的人来请。   众儿郎们吹口哨,挤眉弄眼:“杨将军还不快去?定是秦家小娘子又来偷看咱们将军,节度使被小娘子逼迫,才喊将军过去的。”   杨嗣随意扯嘴角。他对这门婚事态度始终不积极,但是手下将军都是幽州出身,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敷衍。   杨嗣去幽州节度使那里报到,做好心理准备,想节度使一定是又让他陪着对方的女儿去逛街买什么胭脂水粉。杨嗣又不懂这些,那娘子却总是问他哪种颜色好看……   杨嗣随意望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胭脂膏的颜色里,他就认得两种,一种是朱红,和大魏军旗的颜色一样;一种是白色,那谁都认得出。   杨嗣想一个女郎的脸和军旗一个颜色肯定不好看,于是道:“白色。”   秦娘子便哭着跟节度使告状:“三郎定是嫌弃我黑。”   杨嗣:“……”   他心中烦躁,涌上一阵阵厌恶感。他想他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矫情女郎,可是他想大约对方是个女英豪一般飒爽人物,他会觉得对方是兄弟,也不见得喜欢。所以随便对方是谁吧,他都很难调动自己的情绪。   因为心怀愤怒,因为到底不甘。他知道所有人都没错,可是他身处这种支离破碎的日常琐碎中,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让他心中如流清泉的少女。   杨嗣脑中警钟高鸣,让自己打住,不要想了。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杨嗣在府上见到节度使时,没遇上他那个未婚妻。   节度使在拆一封信,告诉杨嗣:“年关将近,长安诸边出现了从冀州逃过去的流民。冀州那边已经在处理,太子让我们与冀州相互照应。冀州那边封锁州县,安顿流民。我这边直接去长安旁,配合当地官员一起将流民先安顿在太原府、万年县。剩下安抚流民的事务,等年关后再说。”   杨嗣皱了下眉。   节度使这般说的时候,他心里瞬间勾勒了一下地图,觉得这地图不对。长安的事情,怎么能让幽州帮忙?幽州这边军队装备自然好,但这是边军为了应对边关进犯。去安抚流民?岂能大材小用。   但是杨嗣又想到这是太子能调动的军队,便沉默地听了下去。太子手中能调用的兵马不如秦王多,能用到幽州兵马,已经很不错了。   节度使说:“这样,我领三万兵去办此事。你留在幽州,守住边关。那些蛮夷也知道我大魏看重年底这些时候,你可不要给他们寻到进犯机会。”   杨嗣心里微讶。   他说:“太子让节度使去?”   节度使:“对。”   杨嗣:“没提到我?”   节度使确认:“没有。”   杨嗣唇角微沉,道:“这封信不对。”   节度使不悦:“这是太子的亲笔信,有东宫的印章,我再三确认,岂能有假。”   杨嗣站得笔挺,淡漠道:“节度使在幽州十余年,和周围乱民为邻居,对他们十分熟悉。年关如此重要关头,应该是节度使这样熟悉幽州的人留守此地。而我熟悉万年县,熟悉关内地形……理应由我带兵入关,而不是节度使。”   他这般一说,节度使便也觉得奇怪了。   杨嗣:“恐长安有变。请府君按兵不动,留守幽州;我替府君带兵走一趟万年县,安抚流民。我亲自写书与殿下说与此事,他不会怪我的。”   想到自己这个女婿和太子的关系,节度使犹疑一下,答应下来。   杨嗣回去自己的府宅,本打算写信,却又停笔。他虽不是言尚那般聪敏过人的人,但他多年军旅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变化。他不信太子比起信任他,更信任幽州节度使。   杨嗣打算亲自回长安一趟。   -----   十二月底,出使周边诸国长达四年的大魏出使团回来了大魏。   百姓们夹道欢迎,长安官场也为之欢喜,中枢专门设宴款待这些漂泊了四年的人。当年出关时百来人,都是朝廷挑选出的栋梁之才,而今归来时,只堪堪剩下数十人,让人唏嘘。   他们不光带回来了周围完整的地图,带回来了各小国想重新依附大魏的消息,他们还带回来了有关南蛮的情报——   南蛮这个敌人太过庞大,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大魏。在乌蛮王蒙在石回去南蛮后,大魏只知道南蛮一直在内战,而使臣团带回来的消息告诉大魏:只待南蛮收服最后一部,整个南蛮便会统一。   当日从大魏离开的乌蛮王,如今是南蛮王的股肱之臣,随南蛮王南征北战。   这些事情都由正使带领副使韦七郎韦树向中枢汇报,正使有心栽培韦七郎,韦七郎的功劳他一件也没贪。如此一来,中枢将目光放在了韦树身上,陡然发现:当年那个年仅十四岁就中了状元的少年郎韦巨源,如今已是弱冠青年。   那浮屠塔上清雪一般的青年,风光郁美,光华灼灼,已跳出韦家为他所圈的牢笼,非昔日可比。   当韦树在朝上为中枢所关注的时候,赵灵妃站在自家府邸门前,心怀迷茫地仰头看着自家府门上方的牌匾。一个“赵”字,让她感怀万千,又近乡情怯,久久不敢抬步。   她在门前怔立很久,忽然府门打开,她父亲正迈步出府,与她四目相对。   赵公盯着她,威严的面孔陡得一颤,赵公声音发抖:“五、五娘?”   赵灵妃目中清波闪动,在关外时大家都叫她“灵妃”,没人记得她是赵五娘。而重回长安,刻在她骨子里的赵五娘回来,她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那般厌恶这个称呼……   赵灵妃颤声:“阿父……”   赵公跨前一步:“五娘,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你、你……还不来让阿父好好看看!”   赵灵妃哽咽间,想笑,眼中的泪却掉落。她望着阿父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皱纹,看他老了很多、又肃穆了很多。可是他骂骂咧咧的时候,还是她的父亲。   赵灵妃扑过去,抱住自己阿父,泪水流下。她如世上所有小女儿一般跟父母撒娇,不用承担任何压力:“阿父,我阿母呢?我好想你们……”   -----   赵家父女团聚之时,长安大街上人际稀少,言晓舟正和自己的三哥一起去东市买一些年货。   原本言晓舟是和两位嫂嫂一起,但是言三郎硬是赖了过来。她三哥是想偷偷赚钱,所以关心市价。心里知道三哥的心思,言晓舟便也没拒绝。和哥哥一起在街上行走,言家兄妹心情极好。   走在寒风中,言三郎大嗓门嚷着:“我还是第一次在长安过年,看样子和咱们岭南也没什么区别。二哥说这里冬天特别冷,我觉得也没什么嘛。”   言晓舟偏头,看她二哥冻得双颊发红,还如此倔强,不禁抿唇一乐。   她柔声:“最好的还是能够和二哥一起过年。”   言三郎大实话道:“我们怎么可能和二哥一起过年?哎你不懂,像二哥这样的大官,人家除夕时都是要参加宫宴的,根本不和我们一起。咱们还是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我就说和岭南时差不多……阿嚏!”   言晓舟蹙眉:“三哥,你是不是得风寒了?”   三郎倔强坚强:“没有!”   言晓舟还要再劝,一阵冷风从右边凛凛掠过。心里突有感应,言晓舟看过去。见一个戴着兜帽、全身被罩在与夜同色的大氅下的人,纵马从旁而过。   那人身子低伏在马背上,马速极快,在长安街巷上也丝毫不放慢马速,而他御马术了得,行人们刚刚慌张,一人一马已如黑色闪电般穿掠而去。   言晓舟向那人看去时,那人兜在兜帽下,只露出来的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睛向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那人一怔,移开目光。   言晓舟向那个方向迈了一步,那人已御马离去。与她擦肩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呼吸。风掠过言晓舟的颊面,言晓舟扭头,衣袂被风吹扬,她眼神如波流动,追着那道拐入巷子消失不见的一人一马。   言三郎莫名其妙:“晓舟,怎么了?”   言晓舟缓缓摇头,微抿起唇。   那人是杨嗣。   她本来有点迟疑,可是那人和她对上目光后就移开眼,让言晓舟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可是杨嗣应该在幽州,他一个将军,掌管数万兵马,怎能不经调动、偷偷回长安?   言晓舟怕自己说出来,给杨嗣造成麻烦。面对言三郎的追问,她便沉默片刻后,说自己认错人了。只是心里不安,总觉得这个年关,恐怕不太平。   -----   除夕之夜,言尚第一次以五品官员的身份参加宫宴。   作为即将致仕的刘相公的爱徒,他如今身兼数职,凛然是皇帝面前的熟人,宫宴上,众官员纷纷与他交际。言尚温声细语应付完这些大臣,抓住机会,寻到了静坐角落里的韦树。   言尚含笑:“巨源还是这般喜欢独自待着啊。”   韦树抬头,见到言尚站在自己面前。这个玉一般明亮的青年看着他,向他拱手。   宫灯相照,站在灯下的言尚身形偏瘦,眉目清湛,肤色微微苍白,但他笑着看人时,那极佳的气度和他的疲惫一中和,让人顿时如沐春风。   韦树起身,敬言尚一杯酒。   几年不见,韦树哪怕心里高兴,口上却是越发没话说了。好在言尚不以为意,哪怕韦树惜字如金,他也能毫不尴尬地将话题引导下去,让韦树开口。于是,与言尚坐了一会儿,韦树便找回了当初二人的情谊,面上神情放松,愿意多说些话了。   韦树看着言尚:“还未曾恭喜言二哥与殿下终成眷属。”   言尚眼中笑意浅浅,敬他一杯酒:“多谢。”   韦树道:“怎么不见殿下与二哥一起?”   言尚温声:“殿下在后宫女眷那边,我在群臣这边,自然不在一处。巨源想见殿下么,我让人去找她过来?”   韦树摇头:“只是觉得你们夫妻各自好忙。你们平时能见到对方么?”   言尚叹:“只能忙里偷闲吧。”   韦树皱眉,打量着言尚。他看言尚颜色苍白,神采还不如少年时那般明朗,不过是靠好气质托着。他回来长安不到半月,就听说了言二郎的风采。风采是有的,只是这也太忙了些……陛下把言二哥一人当三人用吧。   韦树劝:“二哥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朝堂上的事再忙,也不应拿命去搏。”   言尚目中笑意更深,叹笑着说:“想不到巨源如今也会这般劝人了。我心中有数,巨源放心吧。嗯……巨源今夜可是回你大哥家中守夜么?”   他久在朝中,自然知道洛阳韦氏如今对韦树态度的变化。   韦树却摇头:“不去。我一个人过。”   言尚微怔。   韦树看向他,目光清幽专注。   言尚眉毛轻轻扬了一下,心中猜到韦树的想法,便笑着邀请:“那巨源不如来公主府,与我和殿下一同守岁吧。”   韦树当即笑了:“好。”   -----   群臣这边散席得快一些,宫宴结束后,言尚就邀请韦树同车。原本言尚想等暮晚摇一起,暮晚摇却被皇帝叫去了,言尚只好和韦树先回去。   暮晚摇那边则是因为长公主和贵妃娘娘在宫宴上发生了争执,二人谁都不服谁,一起去找皇帝评理。皇帝对她们这些小事颇为头疼,就把暮晚摇叫过去调解。暮晚摇问清后,很快知道庐陵长公主这次恐怕是故意被人找茬,是无辜的。   最近秦王在朝上很焦灼,引起后宫的贵妃娘娘跟着焦灼,想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   暮晚摇自然要抚慰贵妃娘娘,如此就委屈了庐陵长公主。长公主被气了一通,说她们欺负自己,和暮晚摇大吵一通,出宫去了。   暮晚摇也对这些破事厌烦,为了处理这事还被庐陵长公主骂了一通,她心情也不好。薄雪覆落,飘逸清泠。暮晚摇沉着脸出宫,等马车到自己府邸门前,想到言尚在,她心情才好了起来。   说起来,她都好几日没在睁眼时和言尚好好说过话了。   抬头望着天上的雪,暮晚摇心情好起来,加快脚步。   -----   言尚在府中陪韦树说话,听侍女说殿下的马车回来了,他便起身,出府去接暮晚摇。   韦树许久没见过暮晚摇,心中也是激动,跟随着言尚站了起来。   言尚出了府门时,正好遇上暮晚摇过来。他第一个出现在府门口,玉冠长袍,清清肃肃,后面的韦树并没有被暮晚摇看到。暮晚摇看到言尚,就心中一荡。   自家门前,也不必讲究。   席上喝的酒让人脚步趔趄,暮晚摇急急地过来,拥住了言尚的脖颈。言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韦树来了,暮晚摇就凑前,亲在他唇上,她轻轻一抵,迫他张口。   周围侍女们、卫士们齐齐低头。   言尚骇了一跳,他手拖在她腰上,原本好整以暇,此时当即上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推开。言尚维持着一手撑着她腰、防止她摔倒,另一手捂住她嘴,将她脸推开。   他镇定地低头和暮晚摇笑:“殿下喝多了罢,走路竟不稳了,差点摔倒。莫让巨源笑话了。”   韦树在后拱手,垂眼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殿下。”   暮晚摇:“……”   她慢慢拉开言尚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她看眼言尚,见言尚面上噙着客套的笑,可他耳根已经完全红透,显然他比她更不自在。暮晚摇瞪他一眼,嫌他说话说得太慢,让她在韦树面前丢了脸。   暮晚摇咳嗽一声,声音温和:“巨源怎么来了?”   韦树低着头:“言二哥让我一起来与你们守岁,不知殿下是否介意。”   暮晚摇促狭道:“我倒是不介意,但你也不用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呀。”   -----   太子今夜不在东宫。   他出现在杨府,出现在杨三郎的寝舍中,靠墙而坐,看着面前的青年掀开了兜帽,露出了真容。   太子盯着他:“私自回长安,好大的胆子。”   杨嗣道:“我若是不回长安,还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殿下,你是要将我摘出去么?”   他跨前一步,眸底蓦地红了,声音压抑着:“原来你逼我成婚,逼我留在幽州……都是让我和你解绑么?!” 第142章   风清人静。   太子靠着凭几, 一腿蜷起,一腿伸直。他有些懒散地坐着, 颇有些意兴阑珊地端详着立在他面前质问他的杨嗣。   少年时的肆意被青年时的稳重所替代,然而杨嗣到底还是杨嗣, 他无法自己坐享其成, 看着他人为他牺牲。   他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的杨家三郎。不听调遣而偷回长安,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他还是来了。   太子正要说话,正逢外面烟火绽开,五色绚烂。   太子便扭头去看那天上砰然的烟火, 看它们繁丽多姿, 又看它们尘屑一般地从天上掉下来。   初时绚丽, 终是潦草。   人生不过如此。   却也不甘如此。   太子淡声:“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何必回来?我的事自然和杨家脱不开干系,也不过是让你走远一些,保平安罢了。我若事成, 好处少不了你。我若事败, 能少牵连你。   “傻子才回来。”   杨嗣道:“傻子才不回来。”   他跪了下来, 望着太子淡漠的面容。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涩涩的, 想要拼命喷涌出来些什么。他握紧拳头, 深吸几口气,重新睁开寒锐的眼睛。   他如重剑无锋,跪得笔直,对太子哑声:“朗大哥, 我不需要你这样。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没道理这个时候将我摈弃出去。这道理你信,别人会信么?   “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回长安我就回,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不让我娶我就说不。而这些年,我也得你关照……我知道我能够肆意妄为,都是有你兜着。我知道我能做潇洒无羁的杨三郎,都是有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人常说帝王家都是无情人,你也无情,可是你对我不一样。旁人如何怪你我无话可说,但是唯独我,不能说你一个不字。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却转头就走,朗大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子的眼中有了异样,看他的眼神不再那般敷衍。   太子嘲讽道:“你要如何?”   劝他放弃么?   杨嗣:“我和你一起干。”   太子眼神凝住,他怒地一下站起:“胡闹!”   杨嗣仍跪着,他仰头,面容沉冷,眼中神情很平静:“我不劝你,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已经忍了很多年,那位却迟迟不死,现在还要被神医续命,而你手中筹码都要被他拔干净了……他不拿你当儿子,他一直在压制你,打压你。   “你心有不平,你不能忍受……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干吧。反正杨家和你脱不了干系,反正我本来就是你这一脉的。朗大哥,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有‘休戚与共’‘死生同袍’。”   太子怔怔看着他。   良久,他撩袍跪了下来。他与杨嗣额抵额,他颤抖的,愤怒的,悲伤的。万般语言不用多说,他只道:“好兄弟,兄长必不负你。”   杨嗣:“我也不负兄长。”   烟火在天上绽放,怦然喧哗,光华若流,人间如寄。   -----   烟火在天上绽放,怦然喧哗,光华若流,天地已寂。   丹阳公主府中,摆开了小案几在撤掉屏风的大堂中,仆从们退下,由几位主子叙旧。   韦树看去,见暮晚摇华裳未换,便与言尚坐在同一案后。   她亲昵地靠着言二哥的肩,因为烟火声太大,她掩手于颊畔边,悄声咬言二哥的耳朵,和言二哥说话。   她面颊上荡着几分酒意,眸中清盈含笑。   言尚则听公主的话,他微笑着,低头在为她削果子吃。   暮晚摇还来招呼韦树,自然坦率:“巨源,就如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客气。好几年未曾见你,你竟已及冠了,今日正该让我好好瞧瞧。”   韦树心中浮起恍惚感,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就是他与言二哥、公主一起过的。   只是那时候公主和言二哥尚未光明正大在一起,那时候殿下是和自己坐在一起,像是为了避嫌一般,还刻意和言二哥拉开距离。   然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这一次,暮晚摇可以光明正大地依偎着言尚的肩,将头靠在他肩上,而不必顾忌风言风语。   韦树面上浮起清雅的笑,低声叹道:“真好。”   言尚望过来,眸子如夜一般黑,关心地看着他。   韦树诚心道:“二哥和殿下成婚,我觉得真好。”   言尚面微赧,他拱了拱手,自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暮晚摇却是大大方方地笑,眼尾染上飞红:“我也觉得很好。”   她叹道:“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成婚是件极可怕的事。你二哥那时候天天耳提面命,催着我定下婚事,我就一直不肯。那时我总觉得,成不成婚,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影响。难道少了一纸婚书,我们的感情就会受到影响么?”   她真诚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名分是真的很重要。言二哥哥消除了我对婚姻的恐惧,让我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一个样子。他消除了我的很多恐惧……”   她想说她不害怕男人在黑暗中的亲吻,因为知道是言尚;她不害怕被人从后抱着做了,因为他那般温柔;她不害怕男人的强势,因为言尚不会对她那样。   君子若水,上善若水。言尚就是水一般的君子,他日日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他把自己逼得如同圣人一般自律,而暮晚摇是享受到他的这种好处了。   因为这般好处格外巨大,她便能接受他其他的不好——   比如他对世间万物的博爱,比如他的朋友众多。   暮晚摇轻声:“我们不成夫妻,便始终不是一家人,彼此之间始终有隔阂。只有成了一家人,你二哥才能真正接受我,真正和我好好过日子。   “你知道他婚前,都背对我睡么……唔!”   她嘴一下子被一枚削好的果子堵住。   她瞪过去,言尚道:“好好吃你的,不要胡说。”   暮晚摇心知他是不想让她说他的私事,她咽下了口中的果肉,瞪言尚一眼,才又像个小女孩儿般地抱怨道:“你言二哥就是这般死心眼。”   韦树莞尔。   暮晚摇又像世上所有成婚的男女那般,自己幸福快乐,觉得婚姻是件好事,便希望身边的人跟着自己一样幸福。   暮晚摇兴致勃勃地倾身看向韦树:”巨源,你如今都及冠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女郎?韦家不管你的婚事么?不可能吧?   “你若是看中哪家女郎,我可以代你去相看,帮你提亲啊。”   言尚在旁打断暮晚摇的兴致盎然:“巨源刚回长安,哪有认识的女郎,你不要乱点鸳鸯了。”   谁知道韦树沉默一下,开了口:“我倒真有一位喜欢的。”   言尚诧异地扬眉,没想到韦树这般安静内敛的人,才回长安就有喜欢的。他心中有几分不安,却勉强抑制,笑着问:“不知是哪位女郎?”   韦树脸微不自在。   他道:“是赵五娘。”   暮晚摇当即:“啊……是她呀。”   言尚追问:“赵御史家中的五娘子,与你一同出使的那位五娘子么?”   韦树点头。   暮晚摇和言尚对视一眼,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些隐患。到了如今岁月,昔日赵灵妃拼命追慕言尚的那点过往,两人都不再计较。   但是韦树刚回长安,恐怕不懂长安如今的局势。夫妻二人便压下自己的忧虑,对韦树含笑。   言尚不说其他,只说赵灵妃本人:“五娘娇俏可爱,又大胆活泼,与巨源倒是彼此互补,极为合适。”   言尚说话如此好听,韦树自然听着高兴。   暮晚摇在旁抿嘴笑,看她夫君斟酌着,似要把难听的话再补一补,然而就在这时,侍女们在外通报:“殿下,言小娘子来了。”   言尚和暮晚摇皆诧异,因这般晚了,言晓舟怎会过来?   二人让人请言晓舟来,韦树作为客人,则站了起来,眼见着一位腰肢纤细、面若芙蕖的妙龄女郎披着厚氅,款款而来。   言晓舟与韦树双双见礼后,才对自己的哥哥嫂嫂笑吟吟道:“是这样,我们知道哥哥嫂嫂今晚参加宫宴去了,所以没来打扰哥哥嫂嫂。但是方才我们听到公主府有动静,便猜到你们回来了。   “阿父说天晚了,就不叫你们过去一起守岁了。阿父让我给你们送压岁钱。”   她取出两封红色的信封,里面装着金叶子,笑着递给公主的侍女。而她对韦树抱歉地笑一下,示意自己不知道这位郎君也在,不然多准备一份压岁钱更好。   暮晚摇收到言父的压岁钱,惊诧又惊喜。   她始终觉得自己和言家人的距离很远,融入不进去。但是今夜收到这个,让她觉得言父将她当做了儿媳。   暮晚摇珍视无比地翻看红色信封,将里面的金叶子摸了又摸,她欢喜地一遍遍问:“是给我的?真的给我的?我从来没收到过压岁钱哎。”   言尚本来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成婚了,还要接受父亲给的压岁钱。   但是见暮晚摇在旁如此高兴,他心中一叹,怜惜她的不易,就将推拒的话收了回去,向妹妹拱了拱手。   而他妹妹正笑着回答公主:“新妇过门,头一年过年,不都要给压岁钱么?我们这边是这样的。我哥哥怎么说也是娶了嫂嫂嘛。   “嫂嫂虽然以前没收到过,但必然也收到陛下赏赐的许多礼物,不知比这个珍重多少倍。我阿父还怕殿下看不上眼呢。”   暮晚摇笑了笑,道:“不一样的。”   她经常接受她父皇的赏赐,但她父皇的赏赐不动摇任何根基,赏了她,她父皇也不痛不痒,她父皇也许从来就不知道他给她赏了些什么。只知道很珍贵。   但最珍贵的,应该是人心。   言家人肯给她这颗心,她父皇却不给。   暮晚摇对言晓舟微笑:“明日我与言二哥哥一起登门去拜年,谢谢阿父的压岁钱。对了,我们也该给你备压岁钱才是——晓舟还没嫁人,还是个孩子呢。”   言晓舟一瞬间想到了自己那日在街上见到的杨嗣模样。   她羞红脸道:“好好的,殿下说这个做什么?”   如此,欢欢喜喜地将言晓舟送出了公主府。而此时天色已经极晚,言尚看韦树有些疲惫,便让侍女领韦树下去休息。   韦树喜欢他们夫妻两个,在公主府中格外自在,便也不拒绝。   韦树走后,言尚和暮晚摇仍回去大堂下的食案前,坐下来一起看天上的烟火。   暮晚摇凝望天上一波波的烟火,手上捏着言父给的压岁钱。   看着韦树走远,暮晚摇叹:“赵公如今作为内宦的走狗,为士人所瞧不起。巨源喜欢赵五娘,但是韦家不会愿意和一个内宦走狗结亲的。”   言尚低声:“是。我改日会与巨源说明这件事。他不了解如今内宦和士人之间的矛盾,如今巨源出使归来,身份远非昔日可比,吏部正商议着给他礼部郎中做。他正是风光得意之时,赵家也风光得意……只是和巨源的风光不同。   “双方立场如此不同,韦家将巨源当作优秀子嗣栽培,必然不会接受赵家女郎的。若巨源是昔日的巨源,他想娶赵五娘无妨……但他到底才华出众,一旦显露人前,必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暮晚摇沉默半天。   她忽然低声:“立场不同,也未必不能结成姻亲。”   言尚心中一动,偏头看向她。   她盯着他,格外认真的:“只要有一往无前的决心,有牺牲的决心,两个人真心喜欢,还是有办法走到一起的。立场是可以调节可以迂回的,只要自己真的喜欢这个人,自然会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言尚脸微烫。   他想说什么,但到底只是笑了笑,奖励她一般的,倒了一盏酒,递到了她眼皮下。   暮晚摇眸子弯起,毫不犹豫地接受言尚的敬酒,仰头一饮而尽。   有言尚看着,她婚后饮酒不多,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如此才更显得每次的吃酒机会很珍贵。   酒液香甜,郎君的害羞也香甜。这些都让她脑子晕了,她想要更多的。   暮晚摇抓着言尚的衣袖,好听的话儿就不要钱一般地流向他:“我十八岁时就喜欢你了!还在岭南时我就喜欢你了!”   言尚笑,温声:“我知道。”   暮晚摇挑眉,言尚低头:“我那时就知道你喜欢我。你若有若无地勾我时,我心里是有感觉的。只是你那时姿调太高,我根本瞻仰不得。后来、后来……我觉得你的喜欢很不值钱,就算了。”   暮晚摇顿时反驳:“我的喜欢怎么就不值钱了?”   言尚想了想,说:“因为你那时候喜欢我,我觉得和喜欢一只小猫、一只小狗没区别。你就是看我好玩,喜欢逗我而已。因为你那时太压抑,初入政坛又什么都不懂,总被人算计。你需要给自己的生活找点乐子,恰好你觉得我好玩,就来逗我。   “但你其实并不想负责。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没去找你,我觉得,你私下应该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暮晚摇抿唇。   她以前的绝情,她确实无话可说。只是言尚说的他自己多无辜一般,就让她不高兴。   暮晚摇反驳:“你又如何简单了?你不也一样。那时你和我说话,经常说着说着就没话了。不正是因为你心虚么?我喜欢逗你怎么了,你那般性情,不就是等着我撩拨么?我看我亲你的时候,你明明张嘴了……”   言尚一下子捂她的嘴,他脸红啐她:“我那时只有十七岁,我什么也不懂……”   暮晚摇拉下他的手,眼眸圆溜溜,又像猫儿一样妩媚:“什么也不懂你也张嘴了。你分明对我就是有好感,就是一直不敢承认。我敢说,如果我当时要睡你,你也半推半就应了。”   言尚恼:“胡说!我绝不会那般的。”   暮晚摇还要反驳,但是忽一顿,觉得这是在干什么,像是要翻旧账和他吵架一般。而争的还是谁先喜欢谁这种问题。   暮晚摇不禁失笑,将头抵在他颈上,她娇媚笑道:“好啦,随便你说,反正我心里知道你有多好推倒就行。”   言尚脸颊滚烫,他侧过脸,低头无奈看她:“以后这种话,我们私下说就好。不要让外人听到了罢?”   暮晚摇偷偷地去拿桌上的酒盏,漫不经心道:“不。”   言尚:“……”   他没说话,却伸手按在了暮晚摇手上,制止了她继续喝酒。暮晚摇从他手中夺酒壶,他却不给她。   他平时对她总是随随便便,很少有忤逆她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言尚态度坚定地不给她酒,暮晚摇急得眼红。   她娇斥:“你欺负我!”   言尚低声:“什么叫‘欺负你’?你晚上在宫宴上必然背着我喝了许多酒,我说什么了?宫宴喝了那么多也罢,回来后怎么还要喝酒?喝酒伤身,你不知道么?胃痛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让谁伤心。”   暮晚摇仰脸,赌气道:“我之前说错了,和你成婚一点也不好。你对我管东管西,我去哪里都要跟你汇报,你让我不自由了。”   言尚轻声:“婚姻本来就不是自由的。就是你这么说,今晚也不能再给你喝酒了。”   暮晚摇见从他手里夺不走酒,坑蒙拐骗他都不肯,她只好生气地松了手。她板过脸,不想理会他了。   言尚见她这样,迟疑一下,俯身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暮晚摇眼皮上掀,硬邦邦道:“干什么?亲一亲就好了么?我就是如此好打发?”   言尚:“我剥果子给你吃?”   暮晚摇侧过脸看他,见他低着头又开始剥果子。   她看着他侧脸如玉,洁白一身,怔怔地看久了,心中那点儿赌气就散了,同时心尖如被羽毛扫过,轻轻一荡。   暮晚摇托着腮问他:“言二哥哥,你困么?”   言尚想了下:“还好。”   他叹道:“烟火吵得厉害,明日早上还要参加大宴。今晚是睡不好了的。”   他一顿,偏头看她:“你困了么?那你去睡吧。嗯……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   暮晚摇:“榆木脑袋。”   言尚侧头:“我又怎么了?”   暮晚摇重复一遍:“言二哥哥,你想睡觉么?”   言尚盯着她的眼睛片刻,突然了悟了她真正的意思。他一下子脸热,不太好意思地侧过了头,不看她漂亮的勾人眼睛。   他喉结轻轻一滚,因二人各自忙碌,确实很久没有……   言尚低声:“什么意思。”   暮晚摇眼尾勾笑,他不好意思,她偏要凑过来,浓长的睫毛擦过他的脸,感觉他的脸更红,睫毛也开始颤抖。   他搭在案上的手臂紧绷,整个人都开始硬如石头了。   暮晚摇偏爱他这般诚实的反应,她笑:“什么‘什么意思’?就是睡啊。你能折腾一晚上么?”   言尚脸红,却又忍不住笑:“我不知道。”   暮晚摇心荡如醉,喃声:“傻哥哥,这时候说什么‘不知道’,你应该说你能行。”   他转过脸来看她,暮晚摇对他眨眨眼睛。   他眼睛弯了一下,伸手来托住她的脸,低头亲她。暮晚摇闭上眼,享受他这般温情的亲吻。而又突然的,她感觉到鼻尖凉凉的,不禁睁开眼。   暮晚摇:“下雪了。”   言尚俯眼笑:“嗯。”   二人坐在堂下,暮晚摇挽着言尚的手臂,他低头来亲她,她又笑嘻嘻地拉着他一起看雪,不让他亲。他心中无奈,却到底一笑,接受了她的新想法。   -----   瑞雪兆丰年,夫妻二人共坐庑廊下看雪。   天地间银白漫漫,素白飘逸。   暮晚摇若有所思道:“我希望我十八岁时就喜欢的郎君,以后年年月月陪着我,岁岁如今朝。”   言尚低声:“即使他很不好?”   暮晚摇:“他是最好的。”   暮晚摇很快又不满:“我都说了,你为什么不说几句好听的话?”   言尚叹笑一下,他仰望着天上的雪,眸子黑夜一般,又清如湖水。   他如她所愿,缓缓开口:“摇摇,我们毕生都在理智和情感之间艰难选择,互相平衡。有人是理智赢了,我是情感赢了。谁也不能说自己选对了,唯求一个不悔而已。   “我十七岁时就悄然心动的女郎,是我一生的挚爱。在我心里,我早就想娶她了。”   他侧头,温柔看她:“认识你,我不后悔。”   暮晚摇看他,她沉浸在他编织的梦中,眼睛里的情感跃跃欲试,总是浓烈而张扬。言尚爱极她这般,便看着她出神。   暮晚摇抱紧他手臂,轻声:“我也不后悔。”   言尚微笑,他不再开口,而是抱紧她,问她需不需要大氅。他的妻子摇头,只埋入他怀中,说在他怀里就很温暖——这是他的妻子啊。   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与他同去同归的妻子呀。   言尚心中一派宁静温馨,低头在暮晚摇的发顶亲一下。他们依然看着天地间的雪花飞扬,烟火声淡了,但雪光罩天,鹅毛一般包裹整片世界。   在二人的凝望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   新的一年到来,万物复苏,春闱也随之到来。   言尚主持这一年的科举,同时间,言家一家人告别他们,要离开长安,返回岭南。   太子那边没有动静,秦王这边,熬过了一冬,在南阳姜氏一族的官位纷纷要被撤掉时,终于忍不住了。 第143章   言家大郎一家与言父要回岭南, 言三郎则是趁着韦树出使归来、朝廷开辟与西域的商路的机会,打算去河西等地看看机遇。言家有二郎一人做官、出门好办事就好, 言三郎不打算走二哥的老路。   三郎夫人劝不住自己夫君,便也只好领着儿女跟随言家其他人回岭南。   他们只将言晓舟拜托给言尚, 留在长安。原因不言而喻, 正是为了给言晓舟找个好夫家。   言尚已从暮晚摇那里得知自家妹妹与杨三郎的纠葛,也是心中震惊兼纠结,不知该如何与妹妹谈此事。因言晓舟格外乖巧,平日从不表现出来此方面的纠结, 再者杨三郎那边也定了亲……言尚只好拘着妹妹, 与暮晚摇商量等言晓舟忘了三郎再谈婚事。   暮晚摇对此自然同意。   她和言尚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郎, 不提她自己从不缺钱, 就清廉如言尚,他做官做到今日这一步,再不贪, 都不可能缺钱。何况暮晚摇悄悄疑心, 杨嗣之所以对言尚妹妹感兴趣, 是因为自己昔日总和杨嗣私下对言尚嘀嘀咕咕,交流二人对异性的审美。   可能是她多次夸言尚, 才让杨嗣格外想要一个言尚这样性情的女郎。   言晓舟多无辜。   于是, 暮晚摇尽心当好一个嫂嫂,务必要让妹妹在长安住得舒服。   这便又产生一个问题——言家人都要离开了,言晓舟是住在哥哥嫂嫂的公主府上呢,还是独自一人住在公主府的隔壁;如今公主府隔壁那府邸, 言尚又不住,空荡荡的那么大的院子,到底该不该卖。   言尚是觉得没必要多花一分钱,养着一个空院子,妹妹住在自己家就是。   暮晚摇无所谓。   言父迟疑一下,说:“院子还是留下吧。”   他看眼二郎不解的目光,和公主无谓的目光,犹豫一下才说:“若是你二人生了矛盾,吵了架,留着这府邸,二郎也有个去处。”   言尚一怔,然后登地脸热,好气又好笑。阿父说的,似乎是他和暮晚摇吵了架,暮晚摇就会将他赶出门,不让他回家一样。然而虽然暮晚摇是个脾气大的公主,暮晚摇对他却从不会那样。   果真,言父不说还好,一说这事,暮晚摇目光就凝住了。   暮晚摇抓住言尚的手臂,立刻对院落有了安排:“卖掉!必须卖掉!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与言二哥哥吵得再厉害,我都绝不会允许言二哥哥和我分床睡的。”   言父:“……总有不便的时候。”   暮晚摇:“没有不便的时候!”   她威胁言尚:“我们吵架没关系,但我死都不会让你和我分床的。”   只要不分床,那问题往往睡一觉就能解决一半,多睡几次就能彻底解决。她如今发现,男女之间的问题,肌肤上、身体上的接触格外重要。她与言尚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一旦两人有了身体接触,彼此的态度都会因此有缓和。   而态度缓和了,才有心情去交流。   两个人喜欢对方,是一定会想碰对方的身体的。若是言尚和她分床分习惯了,根本不想碰她,对她毫无渴望,那他们之间才是真的出问题。   言尚因为暮晚摇斩钉截铁的话而赧然。虽然把院子卖了也是他的意思,但是他和暮晚摇显然想的不是同一个原因。他轻轻推了推暮晚摇,示意她不要在外人面前与他太亲昵。   暮晚摇挑眉:你阿父你都觉得是外人?   言尚轻轻咳嗽一声。   言父见小夫妻如此眉来眼去,不禁莞尔,也不对府邸的去留多发表意见了。   他初时来长安,忧心忡忡,既怕二郎是为了升官,才去尚公主;又怕二郎是被公主强取豪夺,被迫尚了公主。   他此人常年怯懦,对许多事不敢多问不敢发表意见,但唯独子女一辈子的大事,他少不得在心里祈祷亡妻保佑自己平安后,鼓起勇气管一管。   他厚着脸皮在长安住了半年,住在公主府的隔壁,想看一看二郎与公主的日常相处。若是二郎是被逼迫的,他哪怕这一次带着孩子们逃往海外,也不让孩子受委屈。而看了半年,他也看出来了,自家二郎与这位骄矜的公主殿下实则是真的如言尚自己所说,情投意合。   公主殿下何其骄横一女郎,每回与自家二郎在一起,都会不自觉地目光追随,不自觉地暴露出她对言二势在必得的那份心。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所有人——言尚是我的,是我的所有物,是我的专属品。   我的我的我的!   谁也不能从我身边抢走他!   儿媳如此霸道,儿子又性情温柔,什么都听儿媳的,让言父心情复杂无比,却也因此欣慰。   如是,在言尚做主让妹妹住到公主府上、将公主府对面的府邸卖了后,言三郎去河西,言父和大郎一家、三郎媳妇等人就坐上牛车,回去岭南。   坐在牛车上,夕阳西下,红霞满天。言父回头望着巍峨大气的长安城,心中生起感慨,想起了许多旧日往事——   例如他去参加科考成为进士的那一年,正是大魏朝第一年举办科考的时候;   他运气好,一次就中,是当年的探花郎,长安的公主们、贵女们纷纷递出橄榄枝;   他生平安静柔弱,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然他生平做过的最有勇气的事,便是弃了即将到手的官位,与那家女郎私奔,从此领着孩子们天南地北地流浪……   言父想到亡妻,轻轻叹一口气,俊朗的面上浮起几多哀色和温柔色。   春日的风冷噤噤的,他拢着袖子,别过了头,不再回看长安,回看旧日记忆。如他这样的旧日已垂垂老矣,长安的未来,在二郎、殿下这样的年轻人手中。   不必多想。   -----   庐陵长公主府上,听说言尚的父亲走了,长公主从榻上翻身坐起,轻轻哼了一声,目中神色却很复杂。   因为觉得最近长安不太平,长公主长了心眼,她不碰政治,但会让人去打听最近发生的事。暮晚摇那边就是她打探消息的重中之重,所以仆从们才会连言父走了这样的消息,都来禀报长公主。   长公主心中不安,想言父走了,会不会昭示着言二郎要让他家人离开,才会在长安谋事?   而言父……   长公主目中浮起回忆色,想到很久以前,自己兄长第一年办科举,那一年的探花郎好像也姓言。当时她们一众公主,都为之倾倒。当年那位言探花妙年洁白,引起的轰动可远超过如今朝上这位风度有佳、进退有度的言二郎。   二十余年过去,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长公主沉思之后,吩咐仆从:“从今日开始我要为亡夫祈福,请道士巫师来祭祀祷祝。我要闭门不出一个月,外面什么事,我们都不参与。”   -----   三月科举放榜,丹阳公主府的府门快要被踏破,要么是来找暮晚摇求推举,要么是自己厚着脸皮来找言尚行卷。   因言尚是吏部的考功郎,负责的本就是科考一事。他头一年负责此事,将规矩变了变,将考题类型也适当变了变。先前那些以为万无一失的士子们都有些慌,世家们都为此来打听情况。   好在言尚名声在外,众人都不敢太过分。   言尚也不过是尝试一下对科举的变革——昔日他与自己老师闲聊时说起,科举一味只盯着诗文取第,不太公平。   那时刘相公说要为世家妥协。   而今言尚便要一点点打破这种垄断,尝试不同方向。他不必和世家鱼死网破,一点点试探就是。   这一年的科考,寒门取第的人数比往年高了三成,如此比例,世家那边还可以接受,寒门这里格外振奋。这一切正如暮晚摇最开始计划的那般,把持住吏部,寒门才有机会。   言尚并非不给世家活路,并非要逼得世家鱼死网破。世家们亦是觉得,既然寒门注定崛起,那言二郎这般雍和温雅的人做领头人,总比对上一个雷厉风行、严苛无比的寒门领头人好。   彼此心知肚明,让利的让利,上位的上位,处处一派和善和谐。   科考之后,朝廷官员调动,韦树被安排进礼部,升官为礼部郎中,主管大魏和周边诸国的商路贸易事宜,将他这些年出使所得拿出来用。   这一年的四月,太原府出现兵乱,北都太原尹被乱民杀死,引起中枢震惊。中枢连忙要从长安派官员去镇压乱民,但是长安的官员们各个不愿意去地方不提,又一听到太原如今如何乱象,便纷纷推辞不想去,怕自己有去无回。   言尚主动请旨,请求前往太原平定乱局,安抚百姓。待长安挑选好新的太原尹,言尚再回长安。   中枢既然没人想去,那言尚想去,这调令就下得格外快了。言尚以观察使的身份下太原,朝廷给了他一万兵马,前去平乱。   太原事务在言尚去之后就开始趋于稳定,长安中官员心情复杂,听从太原传来的捷报连连,说言二如何稳定局势、如何一家家拜访民众、如何开辟府衙和百姓同吃同住、如何改政策……在此期间,言尚只动过一次兵,且太原在他去之后没有死过一人。   朝廷中人不得不承认,论实务,言尚确实从没掉过链子。   六月份的时候,长安中已经不在意太原的事情,中枢派遣新的太原尹去接管太原,让言尚回朝。这一月,皇帝如往年那般去避暑山庄休养身体。皇帝年年如此安排,没有一年改过,众人已经习惯。   这一次离长安前,皇帝依然让太子监朝。   暮晚摇被皇帝召见,世人都说皇帝偏爱这位和过亲的幼女,总喜欢带幼女一起去避暑山庄,常日相处。然而内情如何,大约只有暮晚摇自己最清楚。   -----   避暑山庄在钟山脚下,一夜后天亮,暮晚摇前去向父皇请安。那些服侍的小内宦却说,陛下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就不见公主了。   暮晚摇神色略微一顿:“刘公公不在么?”   小内宦欠身:“刘公公在长安办事,此次未曾随行。”   暮晚摇不耐烦:“那让成安来见我。我总得问一下我父皇身体如何了吧?”   小内宦依然赔笑:“成公公生了重病,这一次也未曾随行。只有臣这样的菜随行。”   暮晚摇挑下眉。   那内宦偷偷抬眼,见公主对他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小内宦心跳突突,差点以为公主看破了这些事。但暮晚摇并没有多问,转身便回去自己的住处,让小内宦松了口气。   暮晚摇跟随行的大臣们聊了几句,就回去歇息了。她夫君不在身边,她有些意兴阑珊,觉得无趣。看了会儿书没意思,抚了一会儿琴也没人欣赏,暮晚摇就坐在妆镜前,重新开始梳妆了。   如今夏容已经嫁人,暮晚摇身边的得力侍女正式变成了秋思。秋思从外头打听一排回来后,忧心忡忡地对公主说:“今年避暑山庄管得好严,婢子哪里都去不成,那些太监不管给多少好处,都不放行。”   秋思:“殿下,你说会不会出事吧?”   暮晚摇凝视着妆镜中照映的自己的美貌,慢悠悠道:“出事不怕。不出事才奇怪。”   秋思登时紧张:“啊?!”   暮晚摇垂头,象牙梳柔柔地拂过她的青丝鬓角,她静默沉思,不与侍女交流。而就在这时,外面乱糟糟声突然响起,引起了屋舍中主仆的好奇。   方桐不经通报就闯入外舍,声音紧张:“殿下,出事了!秦王领兵马包围了避暑山庄,说什么‘清君侧’‘除奸佞’!”   秋思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急匆匆掀开帘子,她看到方桐身上的血迹,脸色一下子吓得苍白,六神无主地看向公主。   暮晚摇手中的象牙梳一顿,她嗤笑。   暮晚摇低喃:“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了。”   秦王谋反……是她和父皇一手逼出来的。从去年逼到今年,终于将秦王逼反。   因要除姜氏,因不能让姜氏背靠秦王强大,所以皇帝在他的最后几年中,一定要把如今世家势力最强的姜氏困住。秦王如何不怨,如何不反?世家、世家,就如皇帝的魔障一般——   皇帝有生之年,一定要将世家打压得没有出头机会。   他死前,一定要让寒门压住世家。   不等仆从们再问,“啪”地一声,暮晚摇将梳子扣在了案几上,站了起来。她提步向外走,衣袂飞扬,气势凶煞。走到方桐身边,她顺手拔过方桐腰间的剑,纱帐自长剑的锋前拂过,当即碎成两半。   秋思等女跟随着这般昂然的女郎,都心中安定下来。   暮晚摇边提剑向外走,边吩咐:“登角楼,换旗帜!说秦王谋反,让四方诸侯来长安护驾!”   “让此间留守所有的大臣来见我!说秦王已反,不必顾忌。让他们临时代替将军一职,点兵点将,佑得陛下平安,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命令一道道发出,有条不紊,众人渐渐寻到主心骨,不再慌乱。   方桐紧跟暮晚摇:“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   暮晚摇抬眸,冰雪的眼中露出几丝嘲讽,她望着皇帝寝殿的方向,声音古怪:“我们去我父皇的寝宫看一看……看今年的这次避暑山庄一行,他是有什么目的,是病得有多重,才见都不敢见我。”   如今没有父女之情,只有君臣之情。暮晚摇倒是要看看,皇帝是否如自己想得那般!   -----   钟山上尘雾纷扬,早已在此地埋藏数日、数月的兵马们扬着尘土,在将军们的带领下向山下的避暑山庄杀去。这批将士隶属南衙,和秦王的私兵也没多大区别。   再有姜氏借兵借道,自然所向披靡!   猎猎兵马朝下,秦王也披甲穿铠,手持长剑,跨骑良驹。自李氏一族败退后,秦王接管兵部,经营近十年,兵部已被他管得如同铁桶般,只听他令,不闻君令。皇帝步步紧逼,谁又愿意一退再退。   秦王挥着手中剑,带头向山庄中出去。他的亲兵杀掉了山庄外的守卫,他一箭射死角楼上的勘察兵,声震如雷:“诸位将士,尔等都是大魏英雄!近年我父皇年老多昏,偏宠我六妹。我六妹一个女郎,又被言二那样的奸佞之人哄骗。   “朝政被他们把持,一时间朝堂只知海内名臣言素臣,而不知我父皇!今日我等便要清君侧,将我父皇从奸佞小人手中救出!儿郎们,若是信我,便与我一同杀进去!   “今日事成,尔等通通有赏!”   将士们受到激励,气势更强。他们眼中泛起凶悍兴奋之色,虎视眈眈地盯着避暑山庄。他们听信秦王的话,觉得自己在行正义之事。在秦王的亲兵带领下,附和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秦王威武!   “定不辱殿下之命!”   避暑山庄哗然惶恐,陷入混乱,眼看着他们攻城略地,如蝗虫般铺袭而来。跟随皇帝的臣子们惊慌,连忙去寻陛下,去寻这里能做主的丹阳公主。   -----   离钟山不到十里的路,言尚带着兵马潜伏于荒地,已经在此处等了一月有余。他借着太原兵乱一事出京,而他接到的真正圣旨,却是提防秦王谋反。   皇帝、暮晚摇、言尚,皆知如此紧逼之下,会将秦王逼反。然要世家消糜,此举必不可少。   勘察兵日日登上角楼眺望长安,这一日,刚登上角楼便看到了长安那里旗帜的变动。勘察兵当即骑马向府君相报,尘烟滚滚,数马纵于平原,言尚已深吸口气,对局势有了猜测。   他点兵上马,已有决策。   同时间,有信使骑马狂奔,快速到言尚帐下。信使气喘吁吁:“郎君,这是陛下给您的——已是十天前的信件!请郎君亲启!”   言尚撕开信纸,看了信件后,面色没有变化。他将信纸交到韩束行的手中,让对方收好。言尚依然整兵,让将士们随他前去钟山救驾。   韩束行紧张:“二郎,可是局势有变?陛下又给了您什么旨意?”   言尚眼眸轻轻勾了一下。   他的微妙表情少有人察觉,但若暮晚摇在,便能看出他的情绪变化——嘲讽,疲累。但也早有准备,早有预料。   言尚告诉韩束行:“陛下没给我什么新的旨意。他只是告诉我,我的妻子在钟山下的避暑山庄。”   韩束行没懂:“殿下不是一直跟陛下在一起么?我们早就知道了。陛下特意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言尚微笑着眺望钟山下的尘烟滚浪,道:“他是怕我故意延迟救驾,故意拖延时间。兵马之事,时间刻不容缓,每拖上几个呼吸,局势都会瞬息万变。他只是要保证我不会借故拖延,他只是觉得……我可能借故拖延,不肯好好救驾。”   言尚嘲讽道:“他的意思是,避暑山庄,只有摇摇。如果我不救,摇摇就会死。他想看我到底救不救。”   韩束行:“……你们大魏的皇帝,未免太多疑。二郎为他费心费力,他还这般猜忌二郎。”   言尚没说话。   他心想以前也不是这样,即便是三年前,老皇帝都没有这样。只能说明随着老皇帝身体便差,老皇帝越来越不相信所有人……似乎只有利益才能持久。   言尚不再多想这些,他厌烦朝廷争斗,厌烦和皇帝的勾心斗角。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若此君不足恃,卷而走也!   言尚传令将士们,向钟山驱兵救驾!   -----   乱军闯入,烧杀抢掠,毫无纲常。众大臣在山庄中躲藏,找到暮晚摇后,他们惶惶地跟随公主:“殿下,秦王兵马望之如蝗,我等不能挡啊!”   暮晚摇边走边冷声:“不能挡也得挡。你们只需挡住数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心中幽幽然,心想这是收走兵部的好机会……谁也别想拦她救驾之功!   大臣们:“谁?殿下已经派人去长安求助了么?还是有四方诸侯来救驾?殿下……”   暮晚摇厉声:“这与你们有何关系?你们只需忠君之事便可!秦王兵马已经打到城前,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去调兵,还不去将山庄中的所有将士整合?   “若事事都要我亲力亲为,要你们何用?   “秦王已反!尔等难道还和他一同做乱臣贼子么!”   喝退大臣们,暮晚摇在方桐等卫士的保卫下,已经到了皇帝的寝宫。宫外有内宦拦着,依然不让暮晚摇进入。然而这一次,方桐等人直接动手,暮晚摇毫无顾忌地向宫中闯去。   她做足一个为人子女该有的架势,口上道:“乱贼已至!儿臣护送父皇逃出此地,谁敢阻拦,便都是乱贼一派,要弑君称帝!”   内宦们慌张的:“殿下,殿下你不能乱闯……”   不能乱闯,暮晚摇也闯进去了。   喧哗吵闹中,暮晚摇一把推开自己父皇所在的寝宫大殿门。殿中药香浓郁,素色纱帐漫天飞扬。暮晚摇一步步向内舍去,挥剑劈开飞扬的帐子——   遍舍空寂!   满室空无一人!   皇帝根本不在!   老皇帝根本没有来避暑山庄!只拿她当诱饵,只用她当匕首!   暮晚摇冷笑,她洞察了皇帝的心思,外面拦人的内宦们追了进来。他们见到公主已经发现秘密,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下。暮晚摇回头,吩咐方桐:“给他们武器,带他们一起和山庄中兵马去迎战秦王兵马。   “你们是听我父皇的命令,我不杀你们。但你们放我去死,我也不饶你们……你们就上战场吧,死生有命!死了我按忠君爱国给你们家人厚赏,活着我对尔等今日所为不追究。   “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她手中剑抵着地上光滑的地砖,长衣被风吹扬,单薄身形却拥着无限力气,眼中燃烧着野火燎燎之光。   她丝毫不惧如今乱象,听着外面乱贼纷入,就如一下子回到当年逃出乌蛮那一夜。然而今日不同往日,今日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暮晚摇提起手中剑,直指窗外——   “儿郎们,与我一同战!”   -----   数万兵马,数万人声!   整片钟山被尘烟卷入,长安闻声战栗,北衙开始调兵!北衙调兵,却不出京!   从幽州、冀州,到关内,广阔平原,一览无余。杨嗣带兵数万兵马,如黑色闪电般向长安奔骋!万里山河在脚下,天边一道长电白光,幽然划过,天地大亮——   东宫中,太子幽静望着面前的棋局出神。   长安皇宫先皇后所在的清宁宫,皇帝身边陪着大内总管成安,等着各方消息。   -----   长安城中,阴云密布,万里笼罩。   言晓舟和几个交好的女郎行在街巷中,众女说笑,听到天上雷声,不禁抬头望去;   赵御史府上,赵公详细问起赵灵妃这些年的经历,沉吟后说道:“阿父给你做主,让韦巨源来向你提亲吧?你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该对你负责才是。”   赵灵妃羞红脸,又抿起唇笑起,忽听到轰鸣雷声,电光照得她面容如雪,她侧头看向窗外——   风雨已至,诸人莫躲! 第144章   避暑山庄乱成一团, 丹阳公主从皇帝寝宫出来后, 众大臣围住她, 暮晚摇开始指挥这场防卫战。   暮晚摇:“秦王兵力一定强于我等寻常戍卫, 我等也不必非要赢他、活捉他, 撑时间便是。此处有难, 长安一定会发兵支援。秦王谋反, 他是乱贼,不占道义,他且不慌, 你们慌什么?”   有大臣愁苦脸:“兵部不都是秦王管了许多年的么?长安真的会有兵支援我们?”   暮晚摇:“当然。”   当然不会。   她父皇坐镇长安的话, 避暑山庄的战场就是她和言尚的。言尚既然有并, 皇帝就会只要结果,不会轻易派兵出长安。   暮晚摇厉声:“尔等收了自己脸上的神情,岂能未战先丧?”   大臣:“秦王管兵数年, 我等都是文臣……”   暮晚摇:“怕什么?本宫不是与尔等一起么?!现在与我出去,一起抚慰将士, 让他们拿起武器,和乱贼作战。我的话发出去——胆敢后退一步,就以逃兵的罪名处死!”   话到此处, 无话可说, 众大臣打起精神:“是!”   秦王兵马入避暑山庄, 初时如入无人之地般轻松。头顶炸雷的闷轰声,像是鼓励他作战一般。秦王志气满满,只要在避暑山庄杀了皇帝, 他趁乱登位,拨乱反正,又有谁能挡他之势?   然而那是最开始。   当秦王的兵马翻遍避暑山庄,却没找到皇帝时,秦王开始不安了。   同时间,因为暮晚摇稳定军心的缘故,避暑山庄的卫士们组织起了反击战,秦王的攻击不再如最开始那般畅通。秦王咬牙切齿:暮晚摇这个小丫头片子!尽给他惹麻烦!   他想活吃了这个步步跟着皇帝的丫头片子!   秦王下令:“给我活捉六公主!”   暮晚摇那边临窗观战,吩咐身边卫士:“擒贼先擒王。三哥一定会率先想杀我。方桐,看你们的了。”   方桐等卫士围着暮晚摇,将她护在最中间,公主开口,方桐已高声回答:“殿下放心!此时之乱算什么?臣等必护殿下周全!”   暮晚摇颔首。   她不懂兵事,但她也不需要去临时学。她只要在这里稳定军心,只要让避暑山庄的卫士们看到她在这里,他们就能安心作战。暮晚摇盯着那几个文臣发布命令,那几个人不断地看她,她不置一词,那几人不安中,却也硬着头皮继续。   此战容错率高。   因为毕竟皇帝不在。   暮晚摇有这种底气,保守着这种秘密。她等待时机,等待这个消息传出去扰乱对方军心的最好机会!   暮晚摇发令:“告诉诸人,我们的人已经派遣兵马来救援我们了!请将士们再撑一会儿。”   下午时候,秦王的人已经攻下了避暑山庄一半,另一半避暑山庄却如铁桶般,有一个受宠的公主坐镇,避暑山庄的军心丝毫不乱。秦王找不到皇帝,焦躁自己此行有错时,勘察兵气喘吁吁来报:“殿下,有一队兵马向这里围过来了!打的是护驾旗号!我等在角楼上所观,对方疑似有近万兵力!”   一万人!   秦王帐下人人哗然。   秦王眼眸猛缩,却镇定道:“那是我等的援兵,不必慌。”   同时间,暮晚摇那边的勘察兵也截获了相同的消息,暮晚摇美目一扬,含笑:“定是我夫君勤王而来!我等快派兵相迎!”   言素臣来了!   言素臣不是应该在太原么?这么快地出现在此地……众大臣观望公主殿下眉目噙笑的样子,瞬间了然此战估计早在他们的预计中。已早有准备,众人便更放下心。   即便言素臣如他们一般是文臣……但言素臣能够平定太原兵乱,自然也能平定此处之乱!   暮晚摇高声:“我等已休息一晌午,将山庄一半送给了三哥。现在开始,诸将做好准备,我们要反攻了。我们必须接应援兵!”   大臣正想反驳他们这么少的兵力如何接应,暮晚摇就让他们送出去一个消息:“派一个声量最高的小兵,去站在山庄里最高的阁楼上喊半个时辰,声音越大越好。务必要让秦王那里所有人得知——我父皇不在避暑山庄。”   众人再震惊!   此计一出,暮晚摇站在高楼上观望,果见泾渭分明的线后,秦王那边开始生乱。秦王那边立刻有人压制,但随着援兵到来,对方的阵开始乱了。双方战争进入白热化,暮晚摇凝望着山庄外的方向,定下了新的目标:“活捉秦王!”   秦王那边声嘶力竭:“给我活捉丹阳公主!”   而骑兵之快,平原上最能体现出来。不过一个时辰,言尚所领的万人之兵就出现在了山庄外。言尚那边开始从外支援,暮晚摇这边从内反攻,双方配合,一路压杀秦王。   众大臣纷纷振奋:“是言素臣!是言郎中!言郎君真的回来了!我们平安了!”   再一个时辰,秦王兵马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援兵从外杀入,秦王步步溃败。言尚翻身下马,行在如今尸体遍地、草木染红的园林中,暮晚摇立在阁楼上看到了他,她一怔之下,快速转身,向下跑去。   裙裾随风飞扬,纱帛如皱如搓。   言尚一身清凉,才快步走到楼梯口,一个女郎隔着两个阶梯就向下跳了下来,与他相拥。   言尚一惊,连忙搂住她的腰,抱住她。二人凝望着对方,齐齐开口:“你可有受伤?”   二人同时一怔,又同时道:“我没有。”   二人再次一愣,然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只是暮晚摇笑得明光溢彩,言尚笑得浅显而已。   言尚握着妻子的手腕,心中一阵后怕。他总怕自己赶得迟了,暮晚摇这里出事。此时见到她平安,他才有心情低声与她说道:“从李家走的私兵自剑南道入境,也快赶到了。   “秦王这一次,在劫难逃。”   暮晚摇点头:“我们一起在这里擒拿他便是!”   秦王那边焦躁万分,皇帝不在避暑山庄,言尚和暮晚摇汇合……这越来越像是给他挖的一个坑。到此时他还如何不知,自己被父皇耍了。父皇一开始就知道他要反……或者说希望他反。   他反了,皇帝才能去收拾姜氏。   秦王口中苦涩,他举目怅然眺望,心想哪朝哪代的皇子,会被自己的父皇逼到这一步……那还是父亲么?   那是寸寸凌迟他的断头刀啊。   勘察兵再急匆匆来报:“殿下!又有数万大兵压城,分成两部,一部向我等而来,一部从北入了长安城……”   秦王怔忡之后,镇定下来,细问兵马情况。而这一次,他目中有了喜色,说:“是我们的人!快,接应他们过来!”   是他们的人!   是太子的人!   太子没有哄骗他,太子真的与他合作了!   -----   杨嗣的三万兵马分成两部,一部支援秦王,一部由他亲自带领强入长安城。长安城北方城门,早有太子的人接应开了城门,这一万多兵马轻易入城,又有城中兵马相合,一路杀向皇城方向。   “轰——”   天边乌云密布,炸雷更响。   城中百姓尚未反应,便听到轰鸣声更比雷声强。那不是要下雨了,那是一万多的兵马入了城!   皇宫中,皇帝得知此事,目中精光一凝,瞬间竟有些错愕。他咬牙:“打着幽州的旗帜?是杨三领兵?太子……太子竟敢和老三合作!这个逆子!”   他想到了秦王掌管兵部数年,手中能控制的兵不会只有那一点。所以做好万全准备,甚至利用李家世家的权利让兵马以私兵的形式悄悄渡来长安、不引起众人惊慌……可是千算万算,独独没有算到太子和秦王合作了!   皇帝手哆嗦着,将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瓷器砰砰碎了一地,皇帝发怒:“太子也要谋反么?!太子凭什么要谋反!这个江山未来就是他的,他还有什么不满?朕给他铺好所有路,他还有什么不满!   “派禁军去东宫,给我捉拿太子!”   但是东宫早有准备,杀与反杀,在杨嗣领兵入城的那一刻,东宫就开始了。   外面兵马作战,血流成河,太子妃面色惶恐地带着几个妾室和孩子们闯入太子所在的宫殿,齐齐跪在堂下,面色吓得雪白:“殿下……”   太子不看她们。他丢掉手中棋子,在电光划破天际时,他侧头看着窗外。   春景暄妍,菰蒲葱翠。这本是赏春踏青的好季节,而今却带了杀戮色,万物染上了血红色。   太子淡声:“与秦王合作如何了?早在去年前,他挑拨孤与秦王,为了南阳姜氏那点儿事让我们兄弟残杀……那时候,孤就已经与三弟开始合作了!天下谁比谁聪明多少,又有谁会是傻子。   “孤为何不反?他给的江山,便是孤想要的么?他要把杨氏全埋掉,最好赶尽杀绝。曾经是李氏,现在是姜氏,等姜氏倒了,他就会动手解决杨氏。世家皆无翻身机会,孤只能仰仗他给的寒门势力。呵,他打的一手好算盘。   “折了孤的翅,断了孤的路,还要孤感激他!要孤为此忍耐,为了江山大业忍下去!孤已经忍了太久了……他是给孤太子位,可是真正谋算的人是他!说是未来天子是孤,孤什么也不缺,但这是他安排好的江山,不是孤!   “他要寒门出头,要世家式微。他有他的考虑,他从未考虑过孤。他从未考虑过孤,孤又为何不能和三弟合作?”   太子蓦地站起,宽大衣袍掀翻棋盘,砰砰砰声中,黑白棋子如雨点儿般溅起,清脆地敲打在地砖上——   “他先不仁,莫怪我不义!   “他给的棋局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自己来!”   -----   刘文吉领着北衙军队严阵以待,本是以防意外,不想先等来了杨嗣的兵入城。   如今乱臣贼子是杨嗣,刘文吉这里得到圣意,不必因对方身份有所顾忌,斩杀勿论。   刘文吉冷笑。   心想这可是杨三郎!一个从小兵升上去、在陇右以将军出头的天生将才的杨三郎!北衙倒是想杀杨嗣,杀得掉么?   不过是以人头填补罢了!   刘文吉心中这般想,却仍马不停蹄前去阻杀杨嗣。同时间,他嘱咐一个小兵传话:“去避暑山庄请示公主,言素臣的兵马何时到!长安人手不够,兵力不足,杨家已反,长安需要支援!”   -----   长安街市中,言晓舟上午时听到闷雷声,以为天要下雨,便没有及时回家,而是与自己在长安结识到的手帕交在酒肆边吃酒,边等着下雨。   下午时分雨也未下,言晓舟便与朋友们分别。她心中不安,总觉得会出事,便领着侍女急匆匆回公主府。而就在这时,城门里应外合,轰轰声中,城门大开,杨嗣兵马大举攻城,百姓张皇逃避!   杨嗣高声下令:“只攻皇城,勿伤百姓!违者格杀勿论!”   赵御史府上,赵灵妃无心关注什么婚事。长安街市上围满了兵马的时候,她拒绝了父母要她留在府上的要求,她从家中后院墙头翻了上去,想看看如今长安情况。   大批兵马围城,她心中忧虑身在皇城中的韦树是否平安,便避着人悄悄前往皇城。   此时的皇城也兵荒马乱,乱贼攻城,必是先攻下皇城,再攻皇宫。尚书六部、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皆在皇城。本是寻常办公的下午,所有大臣都不安着,四处打听大战消息。   而皇帝派来的内宦满头大汗地四处宣读圣旨:“陛下说杨家已反,要各位大家出身的郎君派人回自家,请各自世家私兵出来,交到北衙手中,配合刘公公截住杨三郎!   “各位郎君,尔等家中皆有私兵,此时若是藏私,等长安城被攻下了,尔等前途堪忧!”   -----   避暑山庄中,言尚与暮晚摇汇合后,秦王那边的兵马开始露出颓态。但事已至此,没人会后退,秦王打的鱼死网破的主意,一步不退,反而越攻越强。   敌军用燃着火的箭只来攻,言尚和暮晚摇只好离开木制阁楼,抛却那被烧着的地方。二人前往一处假山,仍想占据高位好看到敌军情势。   战报不断地传到夫妻二人这边,言尚驻足停步,说:“秦王丝毫不退,恐怕另有后招……南方私兵即将赶到,秦王已没有退路,他为何不逃,反而越战越酣?就像是、像是……”   暮晚摇与他对视一眼:“像是在为谁争取时间。”   二人怔忡。   然后言尚脱口而出:“长安城中的太子!”   暮晚摇眼眸一瞠。   太子和秦王……从来是死对头的两人,竟会合作?!父皇是将人逼到了何种地步!   二人心中皆是一紧,因都想到如果太子参与此事,那杨家就会参与。杨家参与,杨三郎是不是也会参与?不提杨嗣与他们的私人关系,杨嗣的领兵才能,便非旁人能及……长安城中那一战,必然比避暑山庄更为惨烈!   南方私兵要支援的不应是他们,而是长安!   一想到此,言尚当即下令:“传我之令,让……”   方桐忽厉声:“殿下,驸马!”   言尚抬头,见他和暮晚摇所处的假山高处,数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掩藏在那里。他抬头看的时候,对方数人一个冷笑,大喝着用力撞击假山。假山石头纷纷落下,泥土尘烟滚落。   方桐等人扑纵而上,攻杀敌人。   整片假山在对方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坍塌下来,石头纷然砸向其下的言尚和暮晚摇。   暮晚摇反应慢一些,她抬头看时,言尚已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脸罩入了他怀中。一数人高的大石向暮晚摇站的方向砸下,无人能避,仓促之间,言尚只能抱着暮晚摇转个身,任那巨石砸向他的背。   言尚闷哼一声,抱着暮晚摇趔趄几步。   方桐几人来救已经不及,几个眨眼的功夫,整片假山倒下,将驸马和公主埋在了下面。一片死寂中,方桐吼道:“还不救殿下和驸马!”   -----   避暑山庄忙着救言尚和暮晚摇,长安城中如言尚和暮晚摇所料,战事水深火热。   长安城中能动用的兵全都用了,杨嗣只有区区一万来人,但北衙仍抵抗不住杨嗣,步步紧退。迟迟等不来援兵,眼看已经要退入了皇城,再退下去,今日逼宫可能真要成!   明明早有计划的安排,因太子的入局,而变得如此艰辛!   刘文吉额上冒汗,随着己方步步退,他越来越焦躁。刘文吉等不来援兵,心里生恼,疑心暮晚摇是否耍了自己,故意要自己败。或者是言尚有别的心思?言尚已不再将他视作朋友,而是如其他士人一般,将他当作走狗,视他为异类。   士人们都瞧不起他,言尚也是士人。   是他托大,竟以为言尚会始终如一,会不与他为敌。   刘文吉心寒冷笑,更知世事艰难,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思量这些时,一个将军满头大汗地奔来,喘着气:“公公,我等挡不住杨三大军……这该怎么办?”   刘文吉阴声:“把长安城中的百姓全都拉出来,拽上街,赶到皇城前!杨三大军往前走一步,就往这些百姓身上踩一步。看今日是他杀死的百姓多,还是杀死的我们多。   “长安城中不是都说杨三意气风发少年郎么?如今,我倒要看看……当年那少年,今日可会为了攻城而杀死百姓!”   将军大愕:“岂能连累无辜百姓……”   刘文吉转头看他,满目阴鸷:“不然,难道我等站到大街上,等着被他的大军踩死么?去下令!”   由此,长安城中因为刘文吉的下令,百姓们纷纷被从自家中拽出,被如猪狗一般赶上街头,被迫站到街上,以血肉之躯迎上杨嗣的大军。   混乱中,言晓舟及时躲入一商铺,避免了被抓住。然而她满心错愕,看着无辜百姓们被官兵们从各自家中拖拽出来,连小孩儿都不放过,街上哭闹声一片,百姓们还没死在杨嗣手中,先被官兵们在街上拖出了一条血河——   言晓舟面容煞白,喃声:“疯了,他们都疯了……”   商铺老板瑟瑟发抖,劝说言晓舟:“女郎,你快快与我等一起到地窖上躲一躲,被他们抓出去就不好了。”   言晓舟咬唇,她原本要随好心的老板一同去躲,然而隔着门缝,她看到几个可怜的小孩儿哭叫着坐在街上,那官兵不知何时又会到。言晓舟左右思量,还是向老板说声抱歉,她开了商铺门跑出去。   几个小孩儿在混乱中和父母走散,眼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又要来捉人,他们惶恐地哭着,等待残酷的命运降临。斜刺里,一双纤白的手忽然抱起他们中的一个小孩儿,向后拖去。   一道女郎温柔的声音在墙后轻声:“你们与我来。”   几个小孩子茫然回头,见抱住先前那个小孩的,是站在角落窄巷的一个妙龄女郎。那女郎向他们招手,又食指放在唇前轻嘘两声,悄悄招手让他们过来。   女郎面容可亲,笑容婉婉,几个小孩儿哽咽地跟上去。   言晓舟叹口气,揉揉他们的发顶,小声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你们父母在哪里,也不能带你们去找他们。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官兵们绝对不敢搜人抓人的。你们若想活着等到你们的父母,就与我试一试,去那里躲一躲。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她指的是丹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   官兵绝不敢搜一个公主的地盘,哪怕这位公主眼下不在长安。   几个小孩儿互相望望,含泪点头:“姐姐,我们都听你的。你不要不管我们。他们说有凶煞的大哥哥要杀我们,我们不想死……”   凶煞的大哥哥。   言晓舟目有哀色,却对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跟上她。虽只是一个少女,虽然才来长安不过一年,然言晓舟聪慧机敏,她灵巧地避开街上的官兵,跟着她逃跑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有小孩,还跟上了大人。   言晓舟也不拒绝。   能帮便帮,若是命不好,那也不能强求。   她只是偶尔失神,想到去年最开始时,在进长安的古道上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瘫在溪流中的青年。他笑容如冬阳一般,神情又无畏,又骄傲……他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   赵灵妃在城中穿梭的时候,放弃了最开始打算去皇城的打算。   她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满城蝗虫般四处逃散的百姓。长安城不再是繁华的让异国人向往的神圣地方,它在这一日变成了修罗地狱。   四处厮杀,四处抢掠。   有人发着战难财,有人从好人变成了恶人。   赵灵妃静静地看着这些——她以为只有西域那些不通教化的蛮人才会做的事,发生在长安。   一个官兵看到一个俏丽的女郎立在街上,心痒之下一把铁索挥来,要将这女郎绑住,先行好事,再送到敌人面前去死。那铁索罩上赵灵妃的脖颈,赵灵妃蓦地回头,冰雪般的眼眸看向那官兵。   她眼中没有杀气,但她手按上那铁索时,官兵已察觉到了危险。   赵灵妃向前一步,她目中波光流连,欲落未落,她低喃:“我绝不会让我的家变成你们的地狱。”   她不去皇城了,不去救韦树了。   韦七哥那般厉害,自然有自己的手段。而眼下,这满长安凄惨的百姓,被宦官们拖出去送死的百姓……才需要她。   杨嗣知道了刘文吉的布置。   他面无表情,对此事不加吩咐。他不杀百姓,但今日之事他不能下令……百姓们要活路,他手下的将士们也要活路。   闷雷滚滚,杨嗣抬头看天上的乌云——   各自听天由命吧。   -----   沉闷中,静谧中,暮晚摇听到郎君声音低哑的轻唤。   她睁开眼,视线却一片黑暗,半晌,她才发觉自己被言尚抱在怀里。   言尚咳嗽一声:“我们被压在假山下了。”   暮晚摇闷闷应了一声,她试着动了一下,然而她靠着堆成墙一样的石头,面前抱着她的言尚,是跪在她面前的姿势。他都动不了,她自然更加动不了。   暮晚摇心情抑郁一会儿,主动劝言尚:“方桐会救我们出去的,别担心。”   言尚轻声说了好。   暮晚摇忽然:“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闻到了好重的血味。”   言尚没吭气。   暮晚摇:“你别骗我。”   言尚轻叹一声。   他说:“我也不知道,因我动不了,已经没什么感觉……只是身上好冷,大约失血过多了。我猜,应该是后背被石头刺进去,我动不了,石头出不去,血就一直在流。   “然这都无妨,我只忧心长安局势。你说刘文吉做好准备了,但若是太子让三郎亲自攻城,谁人能挡?我担心长安城。”   暮晚摇试图碰他,可是她的手碰到的全是嶙峋的石头,她连抱他都做不到:“别想那些了。言二哥哥,你为什么总想别人,就不想想我们?我们怎么办?”   言尚沉默一下,忽而笑一下,声音轻柔:“我想你的。摇摇,我给你一样礼物好不好?”   暮晚摇僵坐着仰头,手中被他塞入了一个温热的物件。她摩挲半晌,摸出是一块玉佩的形状。   她一怔,心中突突跳,才有猜测,就听言尚赧然:“我们家的传家玉佩,云书从南阳回来就带过来的。我一直想给你,就是没有机会。” 第145章   暮晚摇在幽暗中与言尚呼吸轻缠, 她指腹摩挲着玉佩, 心中一时恍然又酸涩。   言尚第一次与她好时, 就给她看过这玉佩。他说这是他们家的定情玉佩, 祖传玉佩。那时她避之唯恐不及, 总怕他非要认定她, 非要将玉佩送给她。   然那是言尚唯一一次给她看玉佩的机会。后来暮晚摇多少次后悔, 言尚都再没有拿出来那玉佩。婚后,暮晚摇也有过纠结,想为什么他不给她玉佩。   不是说是定情玉佩么?不是传家宝么?为什么不给她?   但后来暮晚摇又想, 也许是因为她和言尚不可能有子嗣, 这样的玉佩给他们两人也是浪费。既然这玉佩在二人手中无法传下去, 说不定言尚将玉佩还给他父亲,言父把玉佩给大郎或三郎了。   没想到玉佩还在。   暮晚摇低头,轻声:“为什么不把玉佩还回去?”   紧张战时也许二人不该讨论如此儿女情长的话题, 但既然动弹不了,操心其他事情也没益处, 索性将问题问个清楚。   言尚莞尔,轻道:“要是还回去了,你多伤心。我们家的东西, 你就不想戴一戴么?”   暮晚摇:“谁稀罕你们家的东西。”   言尚但笑不语。但也许他是痛得说不出话, 只是痛觉已经麻痹, 他头阵阵发晕,精神开始疲惫,身体的状态也许十分糟糕。   言尚煎熬之际, 察觉暮晚摇来握他的手。他怔了一下,听她小声嘀咕:“你是不是要靠说话来转移注意力,来让自己清醒?”   言尚静了一下,本能想说没有。   暮晚摇仰脸:“别瞒我。你忘了我说的么?在我面前,你自在点儿,别那么累。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言二哥哥,你有夫人,你有妻子,你有同伴。让我与你一同分担吧。”   言尚怔忡。   良久,他微笑哑声:“好。”   幽幽暗处,动弹不得,暮晚摇艰难地伸手来搂抱他。她试了几次,都无法将手插入他后背和石头之间。但她摸到了黏稠的血迹,浓郁无比。   言尚大约自己不知道,他失了痛觉,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可是暮晚摇只是摸到的他衣角的血,就已经心里发慌。   失这么多血,人能受得了么?   可她善于逼迫自己,让自己不动声色。   心里再惊痛惧怕,暮晚摇仰起的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话说你们家穷乡僻野,家里居然有传家玉佩这种东西?”   言尚赧然道:“我也疑惑。但好像是我母亲家里传下的。我不知道……我幼时也好奇过,但我阿父阿母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暮晚摇笑一下。   她突然捏紧手中的玉佩。   黑暗中放大人的感官,只是一点儿光从缝隙里透出来,暮晚摇心里猛地一跳,疑心方桐已经挖到这里,他们很快就要得救了。   但是怕空欢喜一场,暮晚摇睁大眼睛盯着缝隙里透出的光,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言尚。   她手紧拽住他的衣角,用力地抠着他衣角的云纹,借此维持平静。   暮晚摇:“我们好累。”   言尚:“别怕。”   暮晚摇轻叹:“你有什么愿望么?”   言尚微静一下,说:“有的。”   暮晚摇便一下子诧异,因以她对言尚的了解,言尚是个务实至极的人。他没什么花花肠子,没什么超脱现实的想法,对未来也没什么夸夸其谈的期待。   他总是按照他自己的计划一步步来,不想太不现实的东西。这种人,是没什么愿望的。   暮晚摇嘀咕:“不会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盛世如初之类的愿望吧?”   言尚笑一下,颇羞赧。   他说:“不是,是我自己的愿望。我想身强体壮,如我大哥那般,如杨三那般。我想武功特别好,能轻易摧金断玉,飞檐走壁、千里杀人都不在话下。”   暮晚摇奇怪。   她都不关注那点儿透进来的光了,她更关心言尚奇怪的想法。暮晚摇:“为什么会有这种愿望?”   言尚轻声:“这样的话,我和你就不用被压在这里,动弹不得了。如果是三郎在这里,你就不用陷入此境了。说不定石头刚砸下来,我要是会武的话,就能带你逃走。   “而事实上,我太弱了。”   暮晚摇出神。   她心中酸涩涌上,欢喜与苦闷交加。她费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在幽暗中抚摸他的面容。她吃力地靠近他,依偎着他想用力抱住他。   暮晚摇眷恋的:“不要那么想。我之所以爱你,都是因为你是现在的你。我不想你变成其他人,不想你文武双全,有多么全才。我喜欢现在的你,喜欢你的脸,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腰,喜欢你的身量。   “我喜欢的就是言尚,不是别人。所以你不要再乱想了,你现在就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言尚脸顿时热了,说不出话来了。   成亲大半年,毕竟和做情人时不太一样。婚姻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人不会总去说一些甜言蜜语。   言尚也以为自己不喜欢听,不在乎听。但是暮晚摇这么说他,他竟然还是会脸红,还是会暗自欢喜。   暮晚摇莞尔,她不用看他,光摸他脸的温度,就知道他必是又高兴,又暗自忍着不说,在心里回味。   他总这样。   暮晚摇逗他道:“其实我也有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   言尚脸热,他的妻子是个乱七八糟折腾他、喜欢逗他的人。他估计她的愿望和他有关,但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承认。   言尚就低声说:“我不知道。”   暮晚摇一本正经:“我是觉得我和你都太累了。等我们出去后,等这些事结束了,我们要好好休息一下。找个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七天七夜都不让人打扰到我们。你说好不好?”   言尚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这不是说明她想和他独处么?   他温柔道:“好。”   暮晚摇噗嗤一笑。   她道:“你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敢乱说‘好’。”   言尚茫然。   暮晚摇:“是想和哥哥不受打扰地睡觉。”   言尚:“……”   暮晚摇一听他不说话,就知道这一次他真的懂了。她靠着他的颈,咬唇闷笑。   言尚觉得自己被笑话了,就道:“好好的,说这个干嘛。”   秦王的事还没结束。   她这是干嘛?   言尚低声:“我不行的。”   暮晚摇很认真:“你行的。姐姐到时候教你。”   言尚笑:“你才不是我姐姐。”   二人这样依偎着,说了很多私密的话。数月分离来不及说的话,这会儿好像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不知又过了多久,暮晚摇口上静静地与言尚说:“哥哥,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言尚已经有些思绪混沌,他硬撑着听她说话:“什么?”   暮晚摇:“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好的时候,我抱睡莲去找你么?那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言尚嗯一声:“我记得。那睡莲不是被养在我们寝舍中么?我看你日日都要去照顾一番,今年我不在家,但想来花开得极好吧?”   暮晚摇道:“那是我骗你的。”   言尚顿一下,说:“什么意思。”   暮晚摇眸子微垂,看到从言尚肩后的光越来越大。她专心盯着那里,口上便很敷衍:“我们的定情之物,那盆睡莲,早就死了。   “你三年不在长安,我从来没去过你的院子,那盆睡莲早被我和你养死了。换句话说,我们的定情之物早就没了。”   言尚:“……”   暮晚摇:“但我怕这个不祥,让人听着觉得我和你不能长久。所以婚前我就把睡莲给换了,换了一盆新的。”   她握着言尚的手用力,她已经听到了外面卫士们说话的焦急声音。   暮晚摇:“我不敢让你知道。但是现在无所谓了,你已经把玉佩给了我,说明你认定了我……那假的定情之物不要也罢,回去我就把睡莲给扔了。”   言尚道:“我知道。”   暮晚摇顿时一怔。   她的目光落到了他面上。她眼眸微缩,因为借着照入石头缝里的光,她已能看到言尚的面容。看到他额上尽是冷汗,唇上苍白,失了血色。他脸上泛着青色、死气,哪里有昔日温润如玉的样子?   可是他声音仍很平静,如果不是她已经能看到他的脸色,光听他的声音,她根本猜不出他状态有多差。   言尚温声笑:“我知道那睡莲是假的。我亲自养了一年的花,日日怕养死了的花,每日都要照看三回的花,我怎会认不出你后来给我看的是假的?   “但是花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摇摇是格外想留下我,才用假花来哄我。你希望花不死,人长久。我怎会不懂?   “睡莲留着吧。只是我们的感情没必要寄托在一盆花上。”   他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他视线已经开始涣散,而他轻柔的:“摇摇,我爱你的。”   他一字一句:“你一定要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爱你的。”   暮晚摇目中凝着光,她忍着自己的情绪,她微微发抖,因越来越多的光照入,她已然看到这个跪在她面前、挡在她面前的男人,半边身子都如泡在血水中一般。   人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暮晚摇忍得面颊骤绷,神情扭曲。她紧紧扣着手中的玉佩,指甲快掐进去,才勉强控制住情绪:“我相信你。”   言尚肩微垂,他说:“我、我……”   暮晚摇善解人意一般的:“你是不是有点困?言二哥哥,你闭上眼睡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我来!”   言尚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起:“不……”   暮晚摇:“你相信我。”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含糊的:“我只歇一会儿,我们出去了你记得喊我。”   其实他的后侧方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方桐和其他卫士的脸已经露了出来。方桐惊喜得对着里面大喊,让公主莫担心,他们很快就将他们救出去。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拥着言尚,身后大洞口漏出光来,言尚靠在暮晚摇肩上,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拂过她沾了尘土的面颊。   他的睫毛,擦去了她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水雾。   她才不哭!   言尚看不到,她不哭给任何人看!   暮晚摇盯着解救的卫士们,心里对秦王充满了恨,对皇帝也充满了恨——这皇位既不是言尚的,也不是她的。偏偏是他们夫妻为他们操劳。   这可恨的江山社稷!   讨厌的大魏山河!   为什么要言尚受伤!   方桐等人在外救公主和驸马出去,看到公主和驸马被埋在这里,正高兴地要打招呼,却眸子一缩,看到了驸马后背上的大片血迹已经湿透衣袍。   驸马奄奄一息地靠在公主肩上,侧脸白得近乎透光。   暮晚摇向外伸手,寒声:“还不带我们出去!”   她问:“秦王捉到了么?给我活捉他!我要与他算帐!”   卫士们帮着公主,小心翼翼得将言尚背了出去。暮晚摇一边听他们说外面的事情,一边让人带言尚下去。这里没有御医,只能先仓促用纱布包扎一下。   暮晚摇声音绷着:“小心他后背……有石头扎进去了,你们不要乱碰。”   方桐:“几位大臣……”   暮晚摇深吸口气:“让他们来见我。”   空气闷热,凝着阴云雨汽。暮晚摇抬头看天,再次听到了轰轰闷雷声。闷雷声伴着暮晚摇的咬牙切齿——   “活捉秦王!”   —   长安一巷,电光照亮诸人惊惶的脸。   言晓舟小心地带着人躲藏,一路悄悄逃去公主府所在的巷子。然顾前不顾后,这么多人跟着逃亡,言晓舟不可能把任何一个人赶走,而人越多,暴露的机会越大。   言晓舟一个没注意到,大人和小人推拉间,一个小孩被推出了巷子。同一时间,外面的铁蹄声追来。   言晓舟心里猛跳,她顾不上说那将小孩挤出去的大人,她追出巷子便想救人。正是这个功夫,那被推出去的小孩被一双手臂抱住,轻松地悬了空。   一个小兵手中的矛还没刺来,那小兵就被人从马上拖下,一掌敲晕。   一个妙龄女郎一手提着小孩儿的领子,另一手收回那掌。她回首,看向言晓舟。   赵灵妃盯着言晓舟身后巷子里躲着的这么多百姓,诧异地皱了下眉。   言晓舟警惕又小心:“多谢女郎相救。我是带人回家……我兄长是朝廷命官,嫂嫂是受宠的公主。若有闪失,我兄长与嫂嫂会保我的。”   赵灵妃愕然,睁大眼睛,呼吸微促:“你……你兄长是言二哥?嫂嫂是丹阳公主?”   她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言二哥的亲妹妹啊!你就是我表哥那个……”   她差点说出杨三对言二妹妹的念念不忘,连她都听说了。但是想到如今带头攻城的是杨嗣,又不知道言晓舟态度……赵灵妃闭了嘴。   赵灵妃只是盯着言晓舟,心想难怪如此,难怪如此。此女气质温婉,还这般善良,和言二哥真的很像啊。   言晓舟心中一动:“女郎认识我兄长?”   赵灵妃笑一笑,有些快乐的:“那是自然。我是赵灵妃……”   她主动道:“你要带这些百姓逃去公主府?我帮你。”   言晓舟自然惊喜。   有赵灵妃相助,这一行人的逃亡变得顺利了很多。但是如今城中四处都是敌军,想找到完全安全的路径毫无可能。   离公主府就差两个巷子的时候,二女所带的人被追了上来。铁蹄声震天,追上他们的,不是刘文吉所领的北衙军队,而是杨嗣所带的这只军。   军队包围住言晓舟、赵灵妃二女和身后诸人,小将高声愤恨:“将军,又是他们来阻拦我们攻城!北衙用这些百姓们拦我们,不如给个样子,让北衙那太监知道,这根本没用!”   言晓舟蓦地抬头,看向骑着黑马、巍峨如山、手中持刀的青年将军,杨三郎杨嗣。   赵灵妃站在言晓舟身前一步,本能地想替身后人挡住攻势。   言晓舟怔然说不出话,赵灵妃则望着马上将军,脱口而出:“表哥!”   一声表哥,所有人望了过来,看向杨嗣。   杨嗣不看她们,道:“让开。”   言晓舟轻柔:“不让。”   赵灵妃坚定:“不让。”   言晓舟:“无辜百姓,何以成为尔等牺牲品?”   赵灵妃:“我在西域数年,我见识了无数家破人亡。表哥你要成千古业,还是要当反贼,我不阻拦你的志向,也依然叫你一声‘表哥’。今日你做的事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些百姓,我与晓舟妹妹,是必然要救的。”   杨嗣淡漠:“你们不是我对手。”   言晓舟哀求:“我们去公主府,绝不出来,你不能当没看见我们么?”   赵灵妃:“表哥,你让晓舟妹妹离开,我做俘虏如何?”   杨嗣目光落在言晓舟身上,再望着赵灵妃。他被身边小将劝说动手,被劝说成大事者,不必在意这些小节。   说太子在等着他。   不攻下皇宫,长安就还不是他们的。   而杨嗣手可摧金断玉,力能拔山击石,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算什么?   杨嗣手中的刀提起来,尖峰对着二女。只要他轻轻一挥,旧日情谊皆断。   身边人急促:“杨将军——”   言晓舟目光明亮清澄,一言不发,只是抱紧怀里的孩子,分明不愿意屈服。   赵灵妃摆开为敌架势,昔日她与他一道习武,而今她已脱去了他对她的影响,成为了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女郎。   她叫了他一声表哥后就不再叫,微昂起下巴,目光坚定——你要战,那便战!   轰——   打了一天的闷雷终有了结果,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溅在杨嗣手中刀锋上。   锐利刀锋染血,照着二女明亮的目光,和杨嗣的眼睛。   隔着水雾,杨嗣盯着她二女。   一人让他魂牵梦绕,一人和他一起长大。   皆站在了他的对面。   杨嗣撇开了目光,他握紧缰绳,猛地调转马头,高声:“走——”   他带头调转马头,当没看到这一行人,言晓舟和赵灵妃松口气,杨嗣身后的将士们却愕然。小将不服气地跟上,沉痛道:“杨将军,你放过他们,我们攻皇城时,那个太监就会用同样手段对付我们……”   杨嗣马速如电,声音在大雨中仍然清晰:“皇城一共六个门,刘文吉没有本事用百姓填满每个门。我们攻防备最少的门!”   小将:“何必如此……”   杨嗣厉声打断:“军令如山,自是听我的!”   如此便没有人再质疑。   然而……主将心慈手软,无法对百姓下手,而敌人卑鄙。哪怕主将再厉害,这一仗,也许从一开始就输了。   —   避暑山庄,言尚到来时,秦王陷入被动;之后秦王这边加入杨嗣给出的兵,秦王重新占了上风。但那都是徒劳。   傍晚时,南方由李家走的私兵来援,再加上天突下暴雨,影响战局,秦王这边,很快就一面倒地败了。   秦王被活捉,被捉去见暮晚摇。   被人五花大绑,满身血污狼狈,秦王见到自己那个同样一身被雨水淋湿的妹妹,却大笑。   秦王:“怎么,摇摇,你还要救父皇?”   他不能理解:“你救他做什么?他能给你皇帝当么?他给你许了什么好处?我做了皇帝,我也能给啊。你不就是要寒门发展么,我又不是要寒门死。我不过是——”   他咬着牙,愤怒的、悲怆的:“我不过是,要自己活下去!”   暮晚摇漠然:“你要做乱臣贼子,我不是。”   秦王笑得发抖。   他喃声了几句“乱臣贼子”后,说:“难道你不恨父皇么?他当年送你和亲,你就一点不恨他?摇摇,这可是你报仇的好机会。   ”父皇给了你兵,让你入长安救他对不对?你只要晚去一会儿、只要晚一会儿……他就死定了啊。有太子殿下在……太子殿下会帮我们杀他的!   “他死了,我们再分谁当皇帝不好么?我和太子殿下都给你承诺,不行么?   “你连父皇都信,却不信我们么?摇摇,你扪心自问,我与太子……谁有他心狠?!谁不比他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暮晚摇嘱咐:“堵住他的嘴,别让他开口。”   她掉头就走,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心动。而她心已乱,她确实被秦王说动了……兵在她手中,只要她晚一点儿……   —   大雨如注,兵马重整。   暮晚摇凝望着雨中黑压压的军队,又看着檐下的雨滴发呆。   “殿下,我们发兵支援长安么?”大臣来问。   暮晚摇迟疑时,听到身后低弱却坚定的声音:“立刻支援长安。”   众人纷纷回头,暮晚摇也惊愕回头,并上前去扶住那个被卫士扶着进来的脸色苍白的青年。   暮晚摇:“你怎么不歇一歇……”   言尚对她宽慰笑一下,心想他如何能歇。   言尚再次将命令重复一遍,众人见公主没吭气,便下去了。   众人出去后,言尚低声对暮晚摇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间不能拖,城中百姓是无辜的。”   暮晚摇低声:“你只在乎百姓。”   言尚顿一下,看向她:“我也在乎你。你不能弑父,哪怕是间接。”   他说:“摇摇,弑父罪名不应由你来承担。良心煎熬不应日后摧残你。不管旁人如何,我们要问心无愧。我们不做那个恶人,因为……”   他同她一起去看外面的大雨,轻声:“有人比我们更想做。”   —   但是有人想做恶人,却到底败于言尚和暮晚摇手中。   兵马入城,杨嗣一万兵马,对方与北衙联手,数倍于他,又拉着百姓垫背。在不知城中死了多少人后,第二天天亮雨晴,杨嗣在皇城中被俘。   此消息传入东宫时,东宫一片哀声,太子殿下也被卫士们围着,被当作谋逆犯人看押。   刘文吉说秦王已认罪,在请求陛下的恩典,陛下问太子,可有话要说。例如求饶,例如解释。陛下都想听一听。   太子沉默着。   刘文吉痛快无比地盯着他,想到当日就是这个人,造成了自己的悲剧。而今自己审问这个人,刘文吉痛快得全身发抖,恨不得剜了此人。   东宫一片惨淡,而太子仰起面,淡声:“世间之事,不过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第146章   暮晚摇和言尚从城外回城时,言尚因受重伤的缘故, 一直靠着她的肩, 昏昏沉沉。暮晚摇则撩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景象——   雨后, 地上的泥水混着血水;   军士们沉默地搬着尸体;   无人问津的百姓尸首堆在商铺外,将开了商铺的人吓得惨叫连连;   男人女人们行尸走肉一般立在街上, 四处问自己的亲人可还活着……   公主府所属的马车沉默地行过街坊,将士们随行, 身后便有一个疯癫癫的男人追着马车, 被人拦着也要高声嘶吼:   “贵人!贵人!贵人从城西来么, 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买菜, 至今未归,至今未归啊!   “明明城东就有菜, 她非要去西市, 说那里便宜。都怪我前日骂了她,说她干吃不动。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干活太累了,自己被头子骂了, 回头骂她……   “我们成婚三载,膝下唯有一女,女儿在家嗷嗷待哺,可母亲却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那男人被卫士们拦着无法靠近马车,他颠三倒四地说着, 说到激动处,干脆坐在地上抹眼泪,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凉,悲怆无以抒发。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长安城中,会发生这种事呢?   暮晚摇掀开车帘,一直回头看那男人。她怔然望着,忽一双手伸来,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摇回头,见是脸色惨淡苍白的言尚醒了过来。   他替她放下帘子,轻声:“不要看、不要听了。听多了更难受。”   暮晚摇盯着他,见他目中虽有不忍哀意,神情却很平静。   她忽的轻声:“你小时候经常看到这些么?”   言尚:“嗯。见的多了。”   暮晚摇不说话,一时间为自己的狭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说着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长安街头看到这些,她才真正被触动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坚持、想守住的是什么。   暮晚摇喃喃自语,自我反省:“人间总是如此么?”   隔着车帘,盯着帘子上晃动的人影,言尚轻声:“人间总是如此。上位者不择手段,受苦者浑浑噩噩。权贵者搏前程,百姓们求生存。   “他们无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该失了怜悯心。为官者,为仁者,当帮这些百姓们。”   暮晚摇无话可说,只握紧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这场宫变的胜利者,可是长安这炼狱场景,不正是刘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来的么?而刘文吉不是在为皇帝做事么?事成之后,难道皇帝会因为刘文吉用人命去对付杨三,而杀刘文吉?   不会的。   死去的人对皇帝没意义,只对自己的亲人有意义。   暮晚摇忽然想,她为公主,言尚为官,权贵至此,他们可以做的事,也许真的很多……   暮晚摇问言尚:“后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说不痛,但是望着妻子忧郁的眼眸,他点了下头。   他叹口气,蹙眉:“整片后背火烧一样,我还怀疑我发烧了……摇摇,我怎么总这样……”   暮晚摇心痛他遭受的苦难,心痛他的身体总是受到各种折磨。自他为官,他一会儿被油烧到,一会儿是牢狱之灾,一会儿是眼睛,现在又是后背……   暮晚摇想,这一次后,言尚必须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撑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摇道:“言二哥哥,别害怕。咱们府上有专供御医,回去后就给你看伤,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言尚叹:“恐怕是睡不成的。”   —   自然睡不成。   长安城中刚发生这样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后,就要去中书省和门下省走一趟,向几位相公说明城外战事;他还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将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稳定那些正惶惶不安着的官员们的心。   且护驾之功,言尚这一次的事,中枢总要嘉赏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后嘉赏这样的,反而成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对太子和秦王的议罪。   皇帝没让官员们来议罪他的两个儿子,但是暮晚摇和言尚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宫里了。   太子和秦王,总要有个定论。   —   言尚这一次进宫,是随暮晚摇,以驸马的身份入宫的。   他们在皇帝的寝宫中得到皇帝召见。   皇帝比暮晚摇上次见时更加苍老,说几句话就咳嗽喘气。暮晚摇原本想质问皇帝为何不提前与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丢在避暑山庄,逼着言尚护驾……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气都费劲的架势,暮晚摇叹口气,不想问那些废话了。   暮晚摇与言尚夫妻落座。   这些正统的皇室成员中,大约只有太子还没来。   庐陵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坐着,好似在发呆;玉阳公主和其驸马跪在地上,含泪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着,满脸是泪,让父皇饶了自己。   最绝的是晋王。   常年是压在两位兄长之下,晋王也不见得和两位兄长有什么交情,那两位也不搭理他。但是这一次,晋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虽然没有如暮晚摇那般护驾,但他起码没有谋反。两位兄长出事,皇位不是只能考虑他了么?   晋王来虚伪地为两个兄长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与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谅他们吧,或者让儿子代为受罚……”   暮晚摇在旁坐着,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烦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对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摇头,示意她不喜欢晋王,可以当没看见,没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晋王这边反复的求饶并着玉阳公主真切的求饶声、秦王的哭饶中,外面一声唱喝,刘文吉带着太子殿下来了。   皇帝一直闭着的眼睛,此时才浑浊睁开,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子来时,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着下方跪着哭的秦王和晋王,见一个事败后后怕惊惧地求饶,一个压根没参与此事却虚伪地让皇帝饶两位兄长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皇帝冷声:“你笑什么?”   满殿寂静,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着气,目眦欲裂,厉声:“你笑什么?!”   太子这才缓缓撩袍,给皇帝跪了下去。   —   皇帝愤恨地瞪着太子,扶在凭几上的手因气怒而发抖。   秦王谋反,他理解。   因为秦王是被逼反的。皇帝要收拾南阳姜氏,要让南阳姜氏变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会反。   可是太子为什么反?   太子为什么和秦王合作?   难道自己对太子不好么?难道自己不是在给太子铺路么?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当皇帝后,能够轻松些么?   太子为什么要反?!   皇帝呼吸不畅:“说说吧。”   殿上没有人声,所有人都盯着那跪得笔挺的青年。   太子缓缓抬眼,仰头看向自己那至高无上的父皇:“你要我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么?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语调平静:“你失望什么?”   停顿一刻,他眸底神色锐起,语气加重、声调抬高:“你到底失望什么?!难道你有爱过我么!父皇,我们都不要这么可笑虚伪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后一倒,他的大内总管成安连忙来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气死。   成安心惊胆战:“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刘文吉则手持拂尘,似笑非笑地立在边上观望这出闹剧。   秦王低着头不说话,玉阳公主抽抽嗒嗒地回头看一眼太子,晋王也愕然看太子,没想到太子这么大胆。   坐在旁边、这出闹剧和他们关系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摇了。一众人哭着求饶的时候,暮晚摇夫妻没兴趣。到现在太子这般,夫妻二人才对这场闹剧产生了点儿兴趣。   太子不理会所有人,眼睛只看着那个快被他气死的皇帝:“我为什么好好地做着太子,却要跟着三弟谋反?明明只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你不给我活路!你要折断我的羽翼,再让我做那个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牵制之路!你断我的路,让杨家步步出京,让杨三远离长安……你要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毁了,才给我机会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连自己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会失去一切朋友,亲人,兄弟。”   太子闭目,再睁开眼后,他语气变得冷漠: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兄弟,没有过妻子,没有过子女么?从来就没有过么?   ”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制,你的安排,你的铺路。你从未与我商量过!你只是命令我,逼迫我,让我被迫走与你一样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父皇,你不能为我决定,让我牺牲我的兄弟,牺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好而做让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结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视着太子。也许他从来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从来不同。但是太子反抗这一切时,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摇亦如此。   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没理解过太子,她以前经常不懂杨嗣那般潇洒的人,为什么会和太子的关系这么好。   杨三凭什么为太子卖命?   太子哪里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来太子也会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样热烈无畏的气概。   那团火被压在冰下,压了很多年,而终有一日,火从冰下跳将出来,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闷,头痛。   他呆呆地看着跪着的太子,他听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好像听到阿暖曾经与自己的争吵。也是这般声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愤愤振袖,惨声:“胡说,胡说!你们才是什么也不懂!你们会后悔的!朕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整个天下……这大魏山河,必须这样啊!”   他声音变得凄厉,如哭一般。   太子仰头看着神志昏沉的皇帝,缓缓道:“如你所说,也许我以后会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现在就会后悔!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能成为让你满意的太子!   “我是败了,我差你一筹,但我不向你忏悔!不向你求饶!”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颤颤指向太子。   蓦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着所有人——   他的亲妹妹长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点儿没找到她自己的立场;   而太子、秦王、玉阳、晋王、丹阳,甚至包括他深爱的阿暖,全都看着他。   他们都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在说——   你怎么还不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出,整个人向后跌去。   整个大殿的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声喊着找御医,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关心皇帝。   皇帝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张口无言,满目是泪,让周围人骇然,几乎疑心莫不是中风了。   混乱中,刘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紧盯着太子,面容微有动容——   太子是他的敌人。   太子所有的狡辩,刘文吉都觉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让刘文吉认同。   太子说要反抗。   是。   这不公的命运……就是该反抗!   —   皇帝的吐血昏迷,让皇宫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后,太子重新被关入东宫,等着皇帝醒后继续问罪;暮晚摇夫妻出宫回去;刘文吉则跟上晋王。   刘文吉低声与晋王说:“殿下,昨夜时,陛下找几位相公说话,说要选妃入宫,或者要过继宗亲的几位暮氏子孙来做皇子。”   晋王迷惘。   看着这人这副样子,刘文吉都一时诧异,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装久了变得真傻了。刘文吉躬着肩,直白无比的:“宫里也许会有新的皇子了。”   晋王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终看不上我?”   他愤愤不平,似哭似笑:“两位兄长都出了事,他宁可生新的儿子,宁可过继旁系暮氏子孙,也不考虑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从来就和他没关系么?   为什么……凭什么……   刘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会帮殿下,在陛下那里为殿下美言。”   晋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多谢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会忘了的!”   丹阳公主府的马车从官道上经过,刘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晋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   马车上,暮晚摇对言尚说:“刘文吉和晋王搅和到一起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笑?晋王不知情也罢,难道刘文吉不知道晋王对春华做过的事么?   “他知道,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看他这样,就道:“他已经变了,不是你认识的刘文吉了。你日后要小心他,小心他卖了你。”   言尚半晌才道:“我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叹气,她轻轻靠着言尚的肩,也不再说话了。   今日太子的话醍醐灌顶,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也在思量太子的话。   —   但无论今日在殿上说了什么。谋反之罪,都不可饶恕。   三日后,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听说了秦王被发配岭南的结局。秦王妃一家尽抄斩,皇子也被发落。南阳姜氏举族抄斩。   秦王彻底完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了。   昏昏烛火下,刘文吉派来的内宦的身影映在门窗上,那内宦幸灾乐祸地说着秦王的结局,意图吓到太子。   让太子等着,等着他在乎的人落到和秦王那边一样的结局。   —   内宦走后,太子沉默地坐在案前。   案台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镇纸压着翻飞的书页。书页上写满了字,尽是太子写的给己方人的求情。   为杨氏一族求情,罪不至死;求放过太子妃等妻妾,放过他的儿女。   他以一己之命,换他们生机。   太子长袍委地,幽静而坐。他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时,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点痕迹。   他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杨嗣赠。   那是七岁的杨嗣刚学会制刀,就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而今杨嗣还在牢狱中,等着命运降临。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灭了烛火。   —   三更之夜,皇帝从睡梦中吵醒,成安惊慌地在他耳边低唤:“陛下……太子没了、太子没了!”   皇帝一下子惊醒,再无睡意。   满殿烛火亮起,皇帝披着衣慌张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东宫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顿时失声,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僵硬无比。   内宦仓促的脚步声来,喘着气:“东宫那里送来了太子的遗书……陛下!”   皇帝厉声:“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时要他死过,朕何时……”   他突地落泪:“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怎会觉得朕要杀他……朗儿!朗儿!”   捏着一厚纸的文稿,皇帝惨哭。火油焚烧,光亮如昼,无人说话。   —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遗书,边看边哭,再也睡不着。   殿中静谧,本悄无人声,皇帝昏昏沉沉地靠着案几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时,一道白色纱绫箍住了他的脖颈,从后一点点收缩扣紧。   皇帝喉咙被扯住,他一下子惊醒,冷不丁看到了内宦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张口,身后人发现他醒来,白绫收紧,双手并行,紧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双目圆瞪,拼力挣扎,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宦的身影狰狞而嚣张地映在墙上,紧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惨悴,眼睛如凸,视线开始模糊。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一瞬,垂下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而是望着虚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我父皇崩了。” 第147章   丧钟响彻全城, 天未亮,所有大臣、皇室子嗣都已睡不着。   而连着夜, 晋王就被刘文吉请入了皇宫。   刘文吉一边让人去请晋王, 抓住这个机会;一边勒死了皇帝。   他亲自动的手, 神不知鬼不觉。   从皇帝寝宫出来后,刘文吉就放了一把火,并把放火者推到了自裁的先太子身上。一个死人, 自然无从辩解,说他想要奋力一争, 也无人不信。   怪就怪先太子自己。   谁让刘文吉前脚让人告诉他秦王身边人的结局,他下一刻就选择自尽呢?皇帝虽痛恨太子和秦王谋反,但都是他儿子,他显然不想杀自己的亲儿子。   何况皇帝对太子留有余地。   所以这一夜,太子必须死, 皇帝也必须死。   但是仍有些人需要处理干净——刘文吉质问宫中禁卫军统领:“你说我师父、大内总管不见了?!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来回报?”   统领自然知道如今皇宫事务,可以说是刘文吉一手把持。他也不想得罪这个太监,就赔笑:“出事时四处乱糟糟的,一时间没找到成公公。我等再去找找……”   刘文吉压制住自己心中不安, 不阴不阳道:“一定要找到!”   他怀疑成安看到了自己所为, 成安逃掉了……一个四五十岁、快活到头的老太监, 能逃到哪里去?   逃出去又找谁伸张正义?   刘文吉阴沉沉的:“不光要搜宫里,宫外也要搜。成安与罪太子勾结,一起谋杀陛下, 绝不能饶!”   禁卫军统领一脸肃然。   刘文吉本还要再嘱咐几句,让这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但是小内宦附到他耳边说晋王到了,刘文吉便转身去迎更重要的人了。   站在蒙蒙灰白的天幕下,禁卫军统领本恭敬看着那刘公公走远,待刘文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位统领就不屑地啐了一口,骂声:“死太监,也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副统领在旁:“那刘公公让我们找人……”   统领敷衍道:“随便找找就行了。难道找人是什么重要事情么?新帝即将登基,我们禁卫军更重要的,是迎合新帝。刘文吉算个屁。”   众人深以为然。   —   刘文吉赶去皇帝寝宫侧殿时,见晋王正盯着烧毁了一半的皇帝寝宫出神。   晋王的目光兴奋,又透着很多梦幻般的不安。   刘文吉手中拂尘一扬,噙笑恭敬道:“臣恭候陛下多时了。”   晋王迷茫地转头看来,他怔怔看刘文吉领着内宦们向自己跪拜,然而他心神恍惚,还觉得刘文吉的“陛下”指的是自己父皇。   待刘文吉笑看他,晋王才悚然一惊,连忙将刘文吉扶起来:“不敢不敢!刘公公,父皇是真的被罪太子谋害了么?可是父皇没有传位给我啊。”   他不安的,左右看看四周,将刘文吉拽到角落里小声:“你不是说,父皇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么?”   刘文吉心里鄙夷废物。   口上正儿八经反问:“没有遗诏又如何?陛下一共就只有三位皇子,罪太子伏诛,秦王谋反被贬,就只剩下殿下你一人了。难道谁还有选择么?   “纵是明日天亮,在早朝上您宣布登基,诸位大臣也没有人会为难您。”   晋王仍旧迟疑。   刘文吉昂首朗声:“何况臣会支持您!   “臣夜里就请您提前入宫,本就是为了商议登基之事,配合殿下应对那些难缠的大臣。有臣相助,您就放心吧。”   刘文吉声音加重,补充一句:“难道您就从来不想要这天子位么?”   晋王怔然。   然后缓缓道:“孤,想要的。”   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太厉害,把他的脊梁骨越压越低。为了在两个兄长的重压下当皇子,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诸事不理、退避三舍的人。   他早年时还悄悄与自己的母妃表达自己的志向,可是这几年,他却渐渐不说了。因为越来越绝望,越来越觉得皇位不可能是自己的。   他是比得上秦王的势力,还是比得上太子的心机?   他只能熬啊,熬啊……然而有朝一日!这皇位,竟然真的从天上掉到了他头上!   天上掉馅饼一般幸运!   晋王从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神,抓住刘文吉的手,眉宇间露出兴奋的神情:“刘公公帮我!朕坐稳这个江山,少不了公公的相助。公公之恩,没齿难忘,朕一定不辜负公公的厚望。”   他这么快就自称“朕”,开始志得圆满了。   刘文吉心里冷笑,面上只一贯捡着好听的话哄住这人——比起皇帝,比起太子,甚至是比起秦王,这个晋王,都是最好糊弄的。   一个废物当皇帝,这才是刘文吉想要的。   —   虽然得了刘文吉的保证,但是毕竟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多年,晋王始终不自信。   次日上朝时,刘文吉便推晋王登位。晋王被刘文吉架在皇位上,他硬着头皮向下看,一阵晕眩。   原来皇帝的座位这般硬,原来皇帝的视线这么高。晋王绷着身子强撑着向下看,他后背被汗浸湿,觉得所有大臣都在冷冰冰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   所有人都在判断他够不够资格。   晋王心中生起天大的恼怒,他却不敢发怒。他经历过自己父皇的时代,最知道这些大臣有多厉害。   满朝文武,一个个都在审度他,或许还在判断是不是一个旁系皇室子嗣都比他强……刘文吉着旁推了晋王一把,晋王醒过了神。   晋王硬挤出僵硬的笑,如同讨好这帮大臣们一般:“朕、朕与诸位共治天下,绝不辜负父皇的厚爱。朕尚年轻,有些政务不太熟悉,还劳诸位指教。   “但请诸位放心!朕一定会让大魏在朕手中变得更加强大。”   晋王堤防着这些大臣不承认他的帝位,但是让他讶异的,是这些大臣并没有多为难他,就去讨论先皇是如何死的,罪太子为何要铤而走险,先皇的丧礼如何办。   晋王恍惚。   刘相公为首的宰相提醒他:“陛下,朝堂上可不是发呆的地方。”   晋王连忙说是,将态度做得十分工整。   几个宰相看他也确实像个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不然如何呢?就剩下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了。难道还要把名正言顺的踢出局,换个过继来的?   那天下岂不大乱。   —   晋王还未曾真正登基,那要等到明年开春才正式登位,昭告天下。但眼下群龙无首,晋王已经被架上皇位,开始理事了。   先太子和秦王谋反的事还没处理完毕,这正是晋王上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做皇帝上朝的第一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言尚从朝上回来,虽撑着伞,但进府的时候,一半宽大衣袍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回到寝舍才坐下喝口热茶,暮晚摇就推门而入。   暮晚摇:“如何?”   七月天,言尚坐在窗下拧着自己衣袍上的水,闻言抬头,反问:“什么如何不如何?”   暮晚摇坐到他旁边,瞪他这不急不缓的样子一眼,她蹙眉不满:“自然说的是新帝了。”   新帝如何,关系到她和言尚未来的着力点。她急的都睡不着,偏言尚不着急。   言尚轻轻勾了一下眉,他斟酌该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自然与你父皇不同,大臣们都需要重新适应。这个过程,最少要半年。眼下还不能说天子如何。”   暮晚摇了然:“必然是你看不出他如何有本事,所以才没话说吧?我早告诉你了,我这位五哥就是个废物,难有什么真正手段。你看你找补了半天,都找不出来。”   她出神:“听说父皇去的那夜,晋王就入宫了。必是刘文吉的主意……刘文吉迫不及待表忠心呢。以后,咱们就不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人了。”   言尚掩口侧头,轻咳嗽了一声,说:“本来就不是。我们做好该做的事便好,其余的不需要多管。”   见他咳嗽,暮晚摇登时来握他的手。一握之下,觉得他手冰凉,暮晚摇一下子着急了:“手怎么又这么凉?你身体还没好全,就上什么朝,你真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言尚柔声安抚她:“新帝初理事,我总是要看一看。你不是也想看看么?嗯……咳咳。”   他忍着喉间咳意,然而并没有忍住。而他咳嗽这么几声,暮晚摇的脸色都变了。   暮晚摇怔看着他,忽道:“请假吧。”   言尚无奈:“摇摇!先皇将去,新帝才登位,吏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等为人臣子,自然要为君理清这些。怎能自己有点小病小痛,就想着请假?”   暮晚摇冷冰冰:“你是打算自己请假,还是我进宫跟皇帝帮你请假?反正我一个把持朝政的公主,我要为你请假,咱们这位新帝必然巴不得。”   言尚一时无言。   半晌他道:“那我先请两日假吧。”   暮晚摇挑眉:“一个月。”   言尚:“……”   言尚失笑,他搂住暮晚摇,和声和气地与她解释:“摇摇,我不能那般休息的。如今朝上只能乱,群龙无首,新帝也没威望。每逢此时,魑魅魍魉皆会现身。   “此时我不能离朝的。”   暮晚摇嘀咕:“你又没当了宰相,管他们去死。”   言尚依然声音轻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暮晚摇又急又气,却也知道他不是一个能闲下来读书写字、弹琴访友的人,只能这般接受。   而不说言尚,暮晚摇自己都闲不下来。秦王败后,暮晚摇得到了兵部的势力,她趁乱要火速安排自己的人上位。   只有自己有势,才能和新帝相抗。   —   在新朝和旧朝轮换之际,在没有人顾得上这桩事时,言晓舟进牢狱去看杨嗣了。   原本是先太子自裁,刘文吉要给罪太子安上谋害先皇的罪,本以为朝中无人反对,但没想到言尚率先质疑此事。   在大魏朝堂上,一品二品的官都是虚职,只有名望没有实效。三品大官是宰相一流,四品五品的官已能日日上朝,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何况言尚不仅是吏部郎中,他还是如今寒门之首。   他的质疑,自然颇有分量:“先太子已然认罪,当日先皇在世时质问先太子,先太子对自己的罪供认不讳。先太子已被囚于东宫,怎会有兵力再次谋反,去谋杀先皇?   “东宫出来的先太子妃说,太子是为她与三郎那些亲人朋友求情,才自尽的。一个想要护住自己亲人朋友的人,岂会多此一举地继续谋逆?谁听他的话?他就那般手眼通天?”   新帝坐在皇位上,忐忑地听着言二郎的质问,头皮发麻,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刘文吉。   刘文吉也在朝堂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言尚:“先太子谋反一次,就敢第二次。为何言郎中觉得他不会?难道你与他私下有勾结?你就知道他不会手眼通天?”   言尚温声:“他若真手眼通天到那般地步,他还火烧东宫做什么,还求情做什么。他若真那般厉害,还有我们什么事?”   他一贯说的委婉。   而常日在朝上不说话的韦树,此时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先太子真那般有本事,此时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陛下和我们也不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的后人了。”   刘文吉咬牙,却半天说不出话:“……”   新帝脸色青青白白,因韦树的直白。   新帝仍没有看出,刘文吉却开始警觉。他觉得言尚代表寒门,韦树代表世家新的长成势力……这两方若是联手,自己在朝上岂不是没了话语权?   言尚早已不是昔日的言尚了。   他要阻止言尚坐大。   而朝上这三方争斗,新帝看得半懂不懂,便一味含糊打哈,不敢轻易下场。   —   为了不让世家和寒门联手,刘文吉私下向赵御史施压,让韦树娶赵御史那个女儿赵灵妃。世家应当和内宦联手,将寒门挤出去再说。   但刘文吉也只能使一使这种手段,因他说不清先皇死因和先太子有何关系。   这处细节是模糊的。   言尚为首的大臣们查不出来,刘文吉也给不出详细的证据。好在言尚性情温和,又对先帝没那么深的感情,当新帝私下说服言二郎放过此事时,言尚盯着新帝一瞬,看得新帝心里不自在,但言二郎也同意放过了。   言尚只是为先太子争取了一下——   罪不及妻女子嗣。   杨家该贬,不应杀尽。   杨三郎虽谋反,但他是受先太子的蒙蔽欺骗,杨三郎罪不至死。   新帝批了言尚对先太子一事的处理方案,将杨家流放辽东,而对杨三郎,则是将他发放到剑南边关处做苦力,做民兵。   总之,留了杨嗣一条性命。   —   杨嗣被发配那一日,暮晚摇与言尚夫妻来送他。   言尚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妹妹,言晓舟。   暮晚摇身后,跟着赵灵妃。赵御史要和杨家断绝关系,不肯来送杨嗣。赵灵妃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穿着囚服,铐着枷锁,头发蓬乱,杨嗣沉默安静。他看也不看言尚夫妻,暮晚摇望着他,心里一阵难受。   言尚走上前,给了官差们一些银两,让他们走开,好给几人说话空间。   官吏们走远后,言尚凝望着目光涣散、并不看他们的杨嗣,低声:“你放心,你父亲被发配辽东,如今还没走。他年事已高,我尽量为杨家周旋。他们只是受牵连的,本身没有牵扯谋逆事太多。他们受的罚不及你重,做几年苦力,好好安顿下来,大家还会有再见机会的。”   杨嗣没说话。   言尚再次:“太子妃已经被家人接走了,她临走时,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说是太子留给你的。”   杨嗣没表情的眼神有了波动,他看向言尚,唇颤了颤。   良久,杨嗣哑声:“朗大哥,给我留了什么话?”   暮晚摇上前,看着杨嗣,轻声:“不管朝上人如何说,证据大家都给不出。我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但是太子妃说,太子是用你幼时赠他的匕首自尽的。   “他给你留话——承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去做天上的鹰,去飞出长安。不要受我影响,不要让我束缚了你。”   承之,承之。   杨嗣的字就是“承之”,他还未弱冠,太子就因疼他给取好了字。   太子让他娶幽州节度使女,而今他成罪人,也不用娶了。   最终太子叫他“承之”,将他付出的那些,还给了他——那鹰在天上,就去天上吧。不要为凡间驻留,不要为俗情牵绊。   杨嗣呆呆听着,他目中光如星火在摇。他呢喃了两句,低笑一声。   他对言尚和暮晚摇夫妻说:“多谢。”   言晓舟安静地望着他,她想他也许有话对她说。只要他说一句,她就向前走一步。   可是杨嗣没有。   在言尚面前,杨嗣一步也不多走。   杨嗣转身便走向官吏们,赵灵妃哽咽叫一声表哥,低头抹泪。她心中悲凉,想从小领着她一起玩的表哥,说要做雄鹰的表哥……为何会这样?   暮晚摇在后喊一声:“杨三哥!”   杨嗣后背一僵,却不回头。   暮晚摇声音带哽咽:“我让人去地牢里将你阿父提出来,你不想见一见他么?”   杨嗣背脊挺直,他不回头,大步向前走:“不孝子牵连家人,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不必见了——”   官吏们等杨嗣来,向这边的贵人们拱拱手,就用铁锁牵着杨嗣上路。   但是长安城门口,极速地行来一辆马车,杨父一身粗服,被官吏们赶下了车。暮晚摇立刻过来向杨父点头,并指路:“他走了——”   杨父眺望,见儿子的身影被官吏们拖着,在夕阳下惨淡无比。他着急无法,暮晚摇就借了马给他,旁边官吏要阻拦,被言尚摆手示意后退。   然而一个罪人,又如何出长安,如何能连累公主夫妻呢?   杨父骑在马上追出不到几丈,就停了步。骑马立在城郊,远望儿子萧瑟背影,杨父满目悲怆,高声大呼——   “三郎!三郎——   ”这世道艰难,为父不知该说什么。为父并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事,杨家不怪你。你忠义昂然,这有什么错?   “只怪我们将你教得太好了!”   杨父悲戚大哭:“三郎,三郎!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三郎,只怪世道艰难,你仍是我杨家的好子辈,仍是我的好儿子!   “待有机会,为父与你母亲去看你!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会团聚的——”   遥远的,杨嗣回了头,目中若噙着泪,看着这边相送的诸人。夕阳残红,万物戚然。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一次次转身离去,送行的,还是只有这些人。   韩束行跟在言尚身后,感受到所有人的悲凉。但是他不能理解杨父话中的意思,他便询问言二郎。   言尚凝望着远处山脊下含泪回头的杨嗣,低声解释: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让你做个坏人,但是做坏事是不对的;我想让你做个好人,可是我也没有做恶事,却落到这个下场。”   韩束行怔忡,道:“什么意思。”   言尚说不下去,暮晚摇答他:“是说世事逼人至此,杨三哥没有错。   “韩束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我们都不是恶人。   ”只是这天地一切都没有黑白分明的道理,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处……”   言尚与她一道说完:“但求问心无愧。”   大家都在难过,只言晓舟沉静。   少女望着远方,听着哥哥嫂嫂的话,听着杨父的泣声,看着杨嗣噙着泪的目光。她再想到了那一天暴雨下的长安。   那时候杨嗣明明能杀了她和赵灵妃,但是杨嗣还是走了。他不杀无辜百姓,他有原则,他只是走了那条路。   言晓舟突然心痛一瞬——安身之处。   杨嗣的安身之处,可有找到?   身为……朋友、故交,她是不是应该帮他?   这不是结局。   杨三郎的结局,不应该如此潦草。 第148章   一切都是繁琐事务, 先帝到底如何死的、是否真的和罪太子有关,这些事都没有掰扯清楚,但是先帝总要下葬。   新帝得位有一种捡便宜的感觉, 不光大臣们这么觉得, 就是新帝自己都这么觉得。因为得位太容易, 心里总不安, 新帝在先帝的丧事上便操办得格外用力。   他恨不得全天下都为先帝守孝三年, 被那群老臣们喷了回来,只好讪讪地用来要求皇室自己人了。   而刘文吉一直挂念着成安的失踪一事。可惜禁卫军忙着巴结新帝, 并没有太关注一个老太监失踪的事。   刘文吉一直没找到成安, 只觉得此人大约要么死了, 要么真正逃远了。也罢,只要此人不再出来碍事, 刘文吉还是愿意放过自己这位曾经的师傅一次的。   皇帝入皇陵, 时间定在了八月初。   本是曝暑之日, 那日却从天亮就开始下濛濛小雨。   皇室成员和大臣们冒着雨一起跟随新帝前往皇陵, 最后一次参拜先帝。   新帝做足了孝顺的样子, 大约满足了,最后一夜,便让出了位子,让先帝最疼爱的孩子, 如今的长公主,暮晚摇去守最后一夜。   暮晚摇可有可无。   先帝最疼她么?   也许吧。   先帝出于补偿和愧疚心,最后几年对她确实比对其他皇子皇女好。   如今先帝去了, 曾经的庐陵长公主整日恍惚不安,忧心自己的苦日子要来了;曾经的玉阳公主因为亲哥哥谋反一事,受到牵连,她的夫君不再是京兆尹,而这一次出来,玉阳公主也有些憔悴。   放眼望去,新帝确实没什么兄妹让他演一演情深戏码。只有他最小的妹妹暮晚摇,既手握大权,又因为春华的缘故和他关系不那么僵……新帝便对丹阳长公主多看了许多分。   这些暮晚摇都早有想过。   她初时想参与帝位选择,后来被先帝利用得无人可选。如今自己还能继续当自己的公主,已然很不错了。   —   暮晚摇在皇陵前为先帝守最后一夜,她的驸马言尚陪着她一起。   夫妻二人一夜不睡,跪在灵堂前,默默地往火盆中添着纸钱。他们一身素白,就如民间那些为父守孝的子女那般。   暮晚摇侧过脸看言尚,他这般好气质,穿素色衣裳,如泠泠月光般,是格外清雅好看的。但暮晚摇看他面容瘦削,颧骨都瘦的脱了形,心里总觉得他脸色苍白憔悴,身体很不好,便劝他去休息。   言尚摇头。   他为不让暮晚摇的注意力总放在他身上,便与她轻声谈起先帝。   言尚怜爱她:“自此以后,与你血缘真正相连的亲人们便都不在了。你心里很难受吧?”   暮晚摇迷惘。   她盯着火盆上方纷飞如屑的纸钱一会儿,很迷茫地说:“不知道。我并没有很难受。虽然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全都不在了,但我并没有特别痛苦。   “真说起来,大约是他们爱我的时间太短,不爱之后拖沓敷衍的时间太久。以前二哥,母后去的时候……我可能还难过。但今天父皇也没了,我反而很麻木。   “我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一天真的到来后,我松了口气,觉得……一个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   “让我爱、让我痛的过去,终于彻底被黄土掩埋了。言二哥哥,你问我是否难受?不,我不难受。我只觉得……解脱。”   她仰着脸,望着虚空,如同望着皇陵中她的列祖列宗一般。她与他剖析自己的心,不加掩饰。她窥见自己的灵魂,发觉自己真的是,一直一直……甚至隐隐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这样,看得言尚一阵难受。   他与她经历不同,对父母亲情的感受和她完全不同。当一个孩子对父母的爱,体会是拖沓敷衍时,这到底是谁的错?   言尚虚搂住她的肩,轻声:“你……愿意和我说一说么?”   暮晚摇:“说什么。”   言尚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中格外沉寂优柔:“随便说什么。比如你母后,比如你二哥。你……你二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母后真的特别爱他,不关心你么?”   他抿唇,有些困惑:“你初时与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有点像你二哥?”   暮晚摇登时侧过脸来看他,看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言尚睫毛低垂,在脸上投下一重小小阴翳,又如蝶翼般栖息在她心口。他小声:“你一直叫我‘言二哥哥’。”   暮晚摇奇怪:“叫你‘言二哥哥’怎么啦?你本来就是排行二啊,叫你‘二哥’的人那么多。”   言尚侧了下脸,唇顿了一下:“你就没有拿我当你二哥替代品的意思么?”   暮晚摇:“……”   她本满心怅然,但因为言尚的这重疑惑,硬生生给逗笑了。数月来疲惫紧绷的心,竟在此时放松。   她望着他的侧脸笑,心中柔和,想言二哥哥果真还是他,从来没变过。   不管外表如何温润,不管在世人面前他如何地独当一面,私下里,他永远有他拧巴纠结、想来想去想不通的那一点。   而在言尚说出口之前,他不知道因为他自己这重疑惑,烦恼了多久了。   他真可爱。   言尚转过脸来看她,见她瞳孔清黑,眼睛弯起,她粉白的面上荡着一层珠光般柔和的光。与他眼睛一对视,暮晚摇笑出声来。   言尚被她的笑声吓到,立刻伸手来捂她的嘴。他实在容易紧张,因为她这点儿放肆就脸颊滚烫,低声:“笑什么?不要笑了!   “难道你要让人说丹阳公主的驸马在先帝灵前把公主逗笑了么?我还活不活,还做不做人了?”   他推她的肩,暮晚摇干脆来搂他脖颈。言尚僵硬,本不想和她在灵堂前这般亲昵,但他捂着她的嘴,为了不让她笑声更大,就只能任由她这般凑来抱他了。   暮晚摇的睫毛勾在他颈上,痒痒的。   她笑够了,才拉开他捂她嘴的手,身手捧他脸,深情道:“你真的想多啦。你和我二哥一点也不一样。虽然你们都很优秀,但你们性情都完全不同,怎可能把你二人想到一起去呢?   “言二哥哥,你放心,如你这般性情的男子,我只见过你一人。我觉得你可爱,却不会觉得我二哥可爱。如此你可放心了?”   言尚脸烫:“我本来就放心。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没有太多别的意思。”   暮晚摇笑盈盈地逗他:“你说嘛!有什么疑问你都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介意?你是不是纠结这个问题都好久了?”   言尚说:“没有的。”   他为自己正名:“我不是那般人。”   暮晚摇盯着他的脸许久,目光微涣散,由他开始的话题,让她想到了更多的。   她怅然:“我父皇母后都爱我二哥,我总觉得他们只爱我二哥。我二哥不在了,他们就忘了我了。”   言尚轻声:“他们总是爱过你的。”   暮晚摇:“后来就没了吧?”   言尚:“还是有的。只是你们帝王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摇摇,你要相信,你父皇、母后、二哥,都是爱你的。”   他强调着这一点,不希望她将过去完全推翻。   暮晚摇偏头来看他,忽而眉眼一勾,妩媚之色在眼中扬一分。她笑吟吟:“你是担心我走入歧途,变得偏激么?你放心吧,有言二哥哥在我身边,我就愿意做一个好人。”   她仰脸,半开玩笑,又半认真的:“但你不在了,我就不保证了。”   言尚低声:“胡说。我不信你会做恶人。”   暮晚摇噗嗤笑。她也不说真假,反正言尚是她夫君,是她日日伸手就能够到的人。   只要他在,世间这些麻烦事,都是无所谓的。   —   在先帝入了皇陵后,新帝新政,终于开始了。   晋王在做皇子时,是不起眼的皇子。但他那时管着工部,也没出什么错。初初做皇帝,晋王雄心壮志,觉得皇帝也没什么难的。   只要把命令发送下去,让臣子们办事就好了。   他想做一个厉害的皇帝,想改变昔日那种皇帝和臣子间百般刁难、不信任的关系。他想宽容,想仁慈,想自己做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皇帝。   所以新帝登上帝位后,一天就会往中书省发布十二条政令,催促着中书省做事。   中书省烦不胜烦,和皇帝打着哈哈。连续一个月,他的政令得不到很快执行,还不断被中书省和门下省打回来后,新帝才发现,皇帝没有那么容易当。   臣子们不听话,他指挥不动这些大臣们,难道他要刘文吉把这些大臣全都杀了?   不,也不能完全相信刘文吉。   新帝发觉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解读。他在朝堂上的一个眼神,也许他没什么意思,但臣子们都会说这是他的意思。   就连在皇宫……新帝无法将皇宫当成自己的家。   昔日晋王府不过是一个院子,晋王妃轻易打理便可。而今家变得如此大,到处都是眼线……晋王回到了自己肖想了很多年的旧家,才发现这里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没有学过帝王之道,朝中相公们、太傅们便轮番来给他上课;他在宫里说的话,竟要通过刘文吉才有效用;还有大臣们热衷给他的后宫塞女人,为了平衡之术,新帝全都接受。   新帝便觉得自己如同“牛郎”一般可悲。   竟要靠睡女人来让前朝的臣子们听话。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父皇靠女人来实现什么目的,也没见先太子整日热衷纳妾。然而初做皇帝,新帝虽雄心勃勃,却到底生疏无措,处处出错。   世家们又最为促狭可恨。   发现新帝好糊弄,他们便都随意敷衍糊弄。   新帝当了两个月皇帝,当得很无奈。   但新帝并没有就此放弃。   新帝指挥不动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他受够了自己每句话都发不出去、都要被几位相公打回来重新调整。新帝想要培养自己的臣子——   他在先帝留下的群臣圈中扒拉一番,发现了如今的吏部郎中,言尚。   亦是丹阳公主的驸马。   新帝一个恍然。   发觉自己登位后,六部中哪一部都来为难过自己,反而是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问题最少,来为难自己的次数最少。   那些老臣权臣们不将新帝放在眼中,乐于看新帝的笑话,然而言二郎竟然没有敷衍过皇帝。   皇帝的每道政令到吏部,吏部都会老老实实地研究、执行。新帝考察之下,发现吏部尚书、吏部侍郎都未必有多忠心,只是言二郎太能干,吏部才没出问题。   言二郎身兼数职,在自己登位后,竟没犯过错,没找过自己麻烦,何其难的。   这才是一个忠心臣子该有的样子!   何况言素臣的名气那般大!年纪轻轻,整个长安官场无人敢小瞧,这是何等气派。   新帝想从言二郎入手,掌控整个朝堂。   —   下着暮雨时,言尚仍在吏部。   天幕灰暗,他伏在案前,一边咳嗽着,一边伏笔写字。   他青白色的衣襟圆领上沾了潮水,因他是先离开尚书府衙,都快出皇城了,经过自己的小厮云书提醒,才想起自己答应暮晚摇的事还没办,便又折回吏部了。   他是答应暮晚摇请假的。   最近下雨,他膝盖酸痛,夜里睡不好,偏偏后背又疼得厉害。他不说,待暮晚摇发现时,他已经低烧了好几日,夫妻二人为此吵了一通,言尚便答应她请假几日。   偏偏忙了一天,言尚忘了请假了。   只好回来写折子,准备连夜去吏部侍郎府上拜一拜,说明自己身体不适的缘故。   言尚伏案写这些时,新帝私访,来了六部考察。这般时辰,各部都已空了人,新帝到吏部这里,不让人打扰,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帘后,看到屋舍中还在办公的言尚,心中一阵感动。   若是大臣们都如言素臣这般忠心耿耿,治理国家还有什么难的?   言尚听到皇帝一声轻咳,他侧过脸认出人来,便起身行礼。   皇帝和善:“这么晚了,素臣还在办公?”   言尚笑一下,说:“是请几日假。”   这和皇帝想的不一样。   皇帝一愣,然后不悦:“怎么,难道连你也学那帮老臣托大,要为难朕?看朕闹笑话,你们都觉得可笑吧?”   言尚依然温润:“陛下这话从何说起。天下岂有臣子为难天子的道理。”   皇帝和言尚的相处时间极为有限,他对言尚的印象,是一个脾气很大的能臣。若是脾气不够大,敢杀郑氏族长,敢弄倒户部,惹怒先太子,又和丹阳公主翻脸么?   而能臣更好理解。若是没本事,又怎么会和丹阳公主重归于好。   就暮晚摇那脾气……   皇帝这日晚和言尚谈话,才发觉自己弄错了言尚的性情。言二郎的性情看着温和十分,十分好说话……长安官场说他可怕,大约又是那些大臣们以讹传讹罢了。   皇帝便与言尚谈心,说为帝的烦恼。   言尚宽慰他。   言尚的谈话技巧之好,是新帝当皇帝后最舒服的一次。他本只是随便抱怨,却禁不住言尚那引人信任的气质,不觉越说越多。   说自己的志向,说自己被大臣们欺负,说自己的理想。   言尚认真听着,若有所思。   刘文吉赶到吏部,这外听内宦说起新帝如何在里面和言二郎推心置腹,刘文吉眼皮直跳,脸色阴沉。   刘文吉在外偷听几句,听新帝和言二郎说话已经态度亲昵很多,他更为难堪……   满朝文武,大约只有刘文吉是最了解言尚的。   言尚若想让一个人喜欢他,便不会有人讨厌他。   刘文吉惧怕皇帝被言尚拉拢了去……言尚这种不动声色拉拢人心的风格,连先帝那种心机叵测的人都重用了他,新帝岂不是更容易?   刘文吉开始思考法子。   —   言尚最终没有请假成功。   他说自己身体不好,新帝却劝他能者多劳,不断地说要给他升官,让他做更重要的事。新帝还向他讨教如何平衡各势力之间的关系,向他承诺自己要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丹阳公主府上,言尚裤腿挽至膝盖,正在泡脚。暮晚摇本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终于请好假的结果,结果就听到了言尚和新帝如何相谈甚欢的消息。   暮晚摇拉下脸。   她嘲讽道:“怎么,他说两句好话,你就要为他卖命了?升官?升什么官?本来我们护驾成功,就应该升官!他却只字不提。只字不提也罢,反正我们也不稀罕。他现在说两句志向,你就心动了……是不是他再说两句,你都要为他抛家弃子了?”   言尚无奈:“何至于此。只是陛下说想做一个明君,请我多帮忙,我看他有这般志气,就想试试罢了。”   暮晚摇道:“他说让你办公务就很重要,我让你去赏花看戏就不重要。”   言尚无言。   暮晚摇顿时脸气红:“你果然觉得赏花看戏不重要!”   言尚憋出一句:“我本就不会赏花,也听不懂戏文。你拉着我去,我也理解不了。”   暮晚摇客气道:“是我这个贪图享乐之人耽误了言二郎的大事。”   言尚脸僵一下,他低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暮晚摇怒:“那你的意思是如今我说的话对你来说不重要了?是可以敷衍的了?”   言尚茫然:“我……我更加没有这个意思。”   暮晚摇:“那我让你请假几次,你到现在都请不下来。是觉得我耽误了你的好前程,你是否还在心里怪我不体谅你?”   言尚有些着急,他说话向来慢,她却如炮竹一般点得霹雳吧啦,让他跟不上。   好一会儿,言尚才道:“我也没说我不请假……我明日再去请,好不好?”   暮晚摇看他这个无奈的样子就烦:“呵。”   她不再理会他,而是指挥侍女们搬被褥搬衣物。   她回头,看言尚凝视着她,眸子静黑清澄。她挑下眉,含笑:“言二郎好好办公吧,本宫不打扰了。”   言尚:“你去哪里?”   暮晚摇倨傲:“我公主府这么大,还找不出另一间房睡觉?”   言尚一怔:“你……要与我分床?”   暮晚摇:“我想过了,你是指望不上的。你夜里睡不着,我越看你越来气。我怕我哪天晚上醒来后看你睁着眼,忍不住给你一刀……还是和你分开比较安全。   “你去好好办你的公务,当你的忠心大臣。我去赏花作乐,当我的庸俗公主。咱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相看两生厌,你厌烦我也是正常的。分开也好。   ”我多去看看世上好看的郎君们,让自己洗洗眼睛。你也趁机多找几个女人,开开眼界……算了,言二郎这般忙,肯定没时间找女人,你要是有需求,找我便是。”   她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随你高兴。”   言尚错愕。   他见她往外走,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要和他分床分房。   言尚顾不上裤腿上的水往下滴,就连忙披上外衫,起身去追她。他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子,一径问人公主去哪里了。   公主府实在太大了,言尚衣衫不整,要顾及形象,便出来得慢了几步。他没有找到暮晚摇,但才出门,就碰上了来找他的言晓舟。   言晓舟:“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言尚眼睛张望黑漆漆的夜色,低头仓促地与妹妹说:“明日再说……”   言晓舟道:“可是明日就来不及了呀。二哥,我定了明日离开长安的行程,都找好车马了。我再不说,我走了二哥你都不知道啊。”   言尚一下子错愕。   他呆呆看她:“你要去哪里?回岭南找阿父?怎么了,可是我、我怠慢了你,你在长安住的不舒服了?”   言晓舟见他要把原因归到他自己身上,心中最知道二哥定是又开始反省自己、自己难受,言晓舟连忙打断:“不不不,我是想去剑南……找杨三郎的。”   言尚吃惊。   他定下神,缓缓问:“你嫂嫂……摇摇知道么?”   言晓舟微笑:“我跟嫂嫂说过了。她听了我的想法,并没有反对。”   言尚怔忡,意识到暮晚摇是故意的。他只好带妹妹回房,了解一下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至于公主……这是婚后他第一次和暮晚摇闹得这般厉害,他没有经验,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他还不知道,暮晚摇说找好看的郎君多看看,并不是逗他的。   某方面来说,暮晚摇比他会享受。   —   至于新帝那边,才和言尚谈好,心中高兴,回到皇宫,也是仔细回味。   刘文吉看新帝念念不忘言二郎,心里冷笑,故意说起一事:“陛下,好似该给言二郎升官才是。”   新帝了然:“自然。朕要让他做事,自然要……”   刘文吉诧异:“似乎先帝有遗旨,是要言素臣做宰相的。臣也不是很清楚,那圣旨是供在太庙里的。”   新帝呆住。   然后沉下脸,道:“你的意思是,先帝早给言二郎安排好了,所以言二在我面前不过是装样子?他知道自己要做宰相,朕说给他升官,他根本就不以为意。   “他和那些老臣们一样,把朕当猴耍?”   刘文吉笑:“这臣就不清楚了。只是言二郎如此多才,不管是先帝还是陛下,都很看重他,喜欢他。   “臣就是觉得……一个人让所有人都喜欢,这份心机,臣实在羡慕啊。”   皇帝若有所思,对言二郎的那份热忱淡了下去。 第149章   言尚领妹妹回房,为妹妹倒茶。捧茶而坐, 他端详着妹妹, 斟酌着话语。   言晓舟正是花朵儿般娇柔美丽的女孩儿,脸洁白, 唇丹红,眸乌黑。她是明日春晖般的女郎,笑起来时眼中波光粼粼,没有一丝杂垢沧桑。   她与言尚妻子那般妩媚风情的美不同。暮晚摇是勾魂摄魄,但我自无情;而言晓舟则是独自温柔,但为你回眸。   世人对女郎的欣赏, 其实更多是偏言晓舟这般的。因世人总是驾驭不了暮晚摇那类女郎, 却觉得自己可以驾驭言晓舟这般的。   不提言晓舟的温柔皮相下是如何有主见、如何固执的一个女郎, 单言晓舟的相貌才情,言尚就知道自己妹妹不会缺郎君追慕的。   何况自己在长安的名气那般厉害。   所以父亲将妹妹的婚事托付给言尚,言尚也并未多管过妹妹。   他实在太忙了, 他虽然大略从暮晚摇那里知道了杨嗣和言晓舟阴错阳差的一段情, 但他起初就不觉得这二人会走到一起, 是以也没有多问。   直到今夜, 言尚望着妹妹的容颜, 才蓦地羞愧:他自以为是, 看轻感情。他以为已经结束了的一段故事,原来并没有结束么?   言尚怕直白会伤到妹妹的心,便轻声问妹妹:“你去剑南,是特意去找三郎的么?我听摇摇说过, 你与三郎总共相识也不过半年。晓舟,年少时朦胧的好感是当不得真的。你一个女孩儿,千里奔赴剑南,而三郎是有担当的人,他如今状况,即便你去,他也绝不会接受你,因他不会想连累你。”   他停顿一下,道:“私心里,我知道杨三郎这般,摇摇这般的人,他们天生就会喜欢那类干净漂亮、看着简单的人。因为那和他们世界里认识的人不一样,新鲜感会带来好感,会造成错觉。而回归现实后,他们又会表现得很无情。   “我并不是说三郎不好……而是说他们那一类人,并不是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人。对三郎,对摇摇来说,情爱很重要,但不是必需品,因为可替代的实在太多了。晓舟,我们与他们的成长环境不同,你又是一个女孩儿……这般不顾一切,是很容易受伤的。”   言晓舟涨红了脸。   她想好了一切哥哥的反对,比如身份不配,比如会引起政党猜忌,比如不认同女郎为了一个郎君去千里奔赴……她独没想到哥哥会从这方面反对她。   言晓舟内里羞燥,耳尖瞬间通红。她兄长是极为洞察人心的一个人,她想反驳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是望着哥哥温润含忧的眼,言晓舟沉静下来,想自己的内心,未必没有那种想法。   言晓舟小声:“二哥这般说,难道二哥不喜欢嫂嫂么?二哥觉得和嫂嫂在一起很累么?二哥是否认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一切么?”   言尚笑一下。   他温声:“我正是自己经历过,才这般说。原谅我这般性情。若是你嫂嫂,她定会鼓励你大胆地往前走,不必顾忌任何事。而我自己……我不后悔遇见你嫂嫂,也不后悔和她一路折腾了这么久才在一起。   “但若是回到最开始,若是我不记得她,我仍会觉得这一路很难,会思量值不值。我现在觉得值,但这不过是因为结果好,因为你嫂嫂固执……你嫂嫂的执念是很深的,这点仍和三郎不同。”   言晓舟垂眸,似在认真思索言尚的话。   但一会儿,她抬起明眸,仍然坚定的:“我还是要去剑南。”   言尚温和地看着她,并没说话。   言晓舟双颊滚烫,却羞赧一笑,镇定的:“二哥,我和你想的不完全一样。三郎上个月便离开了,我是思考了一个月,才下定这个主意。   “我并没有心血来潮,孤勇无畏。相反我想了很多。最近我在长安认识了一个好友,比我大一些,她说自己叫赵灵妃,说哥哥认识她的。”   言尚扬了下眉,笑:“你说的是五娘啊。”   言晓舟眼睛如秋泓般弯起,声音本轻柔,说起新的朋友时她语气变得活泼几分:“对,是她。她便是极大胆的一人,她说她年少时还追过哥哥,被嫂嫂还说哭过。”   言尚摇头笑。   言晓舟:“而她后来为了逃婚,一个人去追出使团,离开大魏长达四年,最近才回来长安。”   言晓舟出神,静静道:“二哥,我很羡慕她的勇气。二哥,你是男子,你从来没有过我们女孩儿这般的纠结想法。你只会觉得灵妃如此很大胆,让人敬佩,你不知道她对我造成的撼动有多大。她让我思考,我到底要怎样的人生。   “我是要乖乖待在长安,老老实实听哥哥的安排,早早嫁人生子呢,还是自己去决定自己要走的路。   “我是要什么样的人生,要做些什么。哥哥,你能理解我到底在迟疑什么吗?”   言尚目中光动了下,他想到自己的妻子暮晚摇,便是不安于室的,即使婚后,暮晚摇也没有坐在家里当贤妻过;刘若竹虽婚后随父君去了河西,但她实则是为了保护古书孤本去的;赵灵妃任性地一逃婚便是数年,还直接离开了大魏;而言晓舟……似乎也不喜欢贤妻良母的一生。   言尚困惑,但若有若无的,又隐约理解她们的不易。且他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言尚有个优点,是擅长聆听,尊重他人的人生。   言尚便道:“你去剑南,不完全是为了杨三郎?”   言晓舟笑,眼中亮盈盈的:“我便知道二哥可以理解。我不一定非要与三郎如何,我只是觉得可惜,就是作为一个旧友,我觉得三郎很可惜。便是二哥站在我现在的境界,也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的旧日好友。难道二哥就不曾鼓励过自己的旧友,不会为了旧友做些努力么?”   言尚微笑,没说话。   他捧着的茶水已经凉了,就如有些人走远就不会回来了。   他为刘文吉做过努力,但时至今日,言尚已经放弃这个旧友了。   言晓舟却仍是坚定的、柔和的:“我仔细想过,我托付过嫂嫂帮忙,打算到剑南后,我去学医,去做草药,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想试试我能如何。   “我想陪三郎撑过这段最难的时间,陪他渡过难关,等他重新站起来。二哥,朝廷争斗,皇位更迭,这些和三郎有什么关系?先太子已去,三郎在长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而他新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我想找自己的路,也想见证他的路。我不是要嫁给他,我是作为朋友支持他。被发配剑南,永不回长安又如何?   “那不是三郎的人生。   “哥哥,有首诗是这样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这是杨三郎的人生。但这只是杨三郎上半场的人生。   “而杨三郎的下半场人生,应该是——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应当属于‘侠’,应当去边关,应当做将军。这才是他的人生!   “而我,只是想陪伴他,鼓励他,支持他……让他早点走出来,走去他真正该走的样子。”   言晓舟仰着脸,烛火下,女孩儿的容颜美丽清新,干净洁白。她眼中荡着光,她心中有丘壑。她并非天真单纯、要被人庇护一生的小女郎。   言尚从未这般清晰地认识到,昔日他哄着爱着、抱着搂着、照顾了许多年的妹妹,真的长大了。他不能控制她,不能捆绑她。他应当给她路走,如果她是对的,他就应该支持。   言尚起身,袍袖委地。他伸手抚摸妹妹的发顶,手指又落在她秀丽飞扬的眉骨上。   言尚说:“去找三郎吧。”   言晓舟眼睛亮起。赵灵妃有不理解她的阿父,但是言晓舟却有支持她的二哥。   言尚:“但你一个小女郎,独自在外,我依然不放心。让韩束行跟着你,保护你。到了剑南,你要常与我写信。晓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你走你自己选择的路便是。若有需求,便来找我。   “我只有你一个妹妹。自家人不说二话,哥哥总是希望你好的。”   言晓舟小声:“如果我不成婚不嫁人,你也会这么说么?”   言尚怔一下,莞尔。他说:“你年纪小小,说这话未免过分。日后再说吧。若真是你所求……我虽不理解,却还是能听一听你的道理的。”   言晓舟笑起来,目中湿润,想自己何其有幸,有这般好的二哥。她哽咽叫一声二哥,扑入二哥怀中,紧紧抱住他。   —   言晓舟离开了,言尚这边并没有多放松。   他想哄暮晚摇回来,但是新帝紧接着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官——中书舍人,兼同平章事。   一时间,满朝津津乐道。言尚救驾有功,早就应该升官。到这时候才升,已然是慢了。然言尚的新官位,能值得说道的地方太多了——   言尚的旧官仍当着,新帝仍让言尚做吏部考功郎,即是说,吏部仍要言尚管;   新帝给言尚加了一个中书舍人的官位。中书舍人隶属于中书省,即轮来轮去,言尚又回到中书省了。而中书舍人是正五品的大官,这个官位直接在御前,一般历任宰相,都要从这个官位上走个过场。   更有趣的是,新帝给言尚的兼任——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大概意思,就是和宰相差不多。一般兼任同平章事,便入了相群,要被人叫一声“相公”。但言尚显然又不能被人认定为宰相——因虽兼同庆章事,主官位则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这个官职不低,但比起宰相,显然不够资格。   升官后的言尚,同平章事的身份让他能入宰相专属的政事堂,但中书舍人的身份让他没有资格发言;中书舍人的身份让他只是一个五品官,同平章事的职位又让他“位同宰相”。   总之,言尚的新官是一个不尴不尬的水平。   说宰相也可,说不是宰相也可。   新帝拿先皇的圣旨玩了个文字游戏——先皇要给言尚宰相位,那“同平章事”就是宰相嘛。可新帝又不甘心言尚做宰相,便按照自己的意思给了中书舍人。   至于朝廷上的官员们如何面对言尚,是要叫一声“相公”还是如往日那般称呼,就不是皇帝会考虑的了。   言尚拿着圣旨笑:“也罢。到底也算几分小聪明。”   新帝能拟出这个官位,就说明还是有点学问的。言尚对新帝抱了几分期待,接下来,他少不得在中书省和吏部之间两头奔波。   新帝既然要他好好服侍,他自然写了好几道奏折下去,皆是针对如今朝局,好帮助新帝掌控局势。   然言尚的奏折送上去后,就没了下文。   言尚等来的圣意不是新帝采纳他的建议,而是新帝让一个世家迁回了长安——海氏一族。   海氏一族和言尚没什么关系,但当年暮晚摇还不是如今的丹阳长公主的时候,暮晚摇的二哥明面上就是被海氏一族害死的。   海氏一族因此迁离长安,家族凋零,前途暗淡,一族人不得为官。   这一族可以说和暮晚摇有仇,新帝却让这一族人回来长安了。   言尚沉默着,将自己新给皇帝写的奏折扔进了火炉里。他心中审度新帝对自己又是捧,又是提防,手段如此黏黏糊糊,直白得让人生厌。   新帝学会了先帝的疑心病,却没有先帝那种大气魄——只会用这样的膈应人的小手段。   言尚在黑夜中独自思量了一会儿,待漏更声响,他因坐的时间太久了,腿有些酸麻。他不禁回神,撑着案几站起来,蹙眉一会儿,言尚问书舍外的云书:“这么晚了,殿下还没回府么?”   云书讪讪答:“郎君方才在办公,郎君叮嘱过,您忙的时候,若是不是天大事,就不必告诉您,等您办完事再说。所以奴就没告诉您——殿下半个时辰前就让人回来说,她不回来睡,让您不用等她。”   言尚怔。   然后道:“她已经不回来十天了。”   云书知道二人在吵架,他只好无言以对。   言尚微恼:“海氏回归长安,这般大事,她也不回来与我商量一下么?”   他披衣推开木门,和门口的云书面面相觑。在云书的凝视下,言尚咳嗽一声:“她今日是歇在玉阳公主府上,还是住在哪里的别院了?”   因自己亲哥哥谋反的缘故,玉阳公主并未得到长公主的位份,仍如先帝在时那般,只是一个公主。   新帝这一朝中,只有暮晚摇一个长公主。   曾经的庐陵长公主,如今是庐陵大长公主。名号很唬人,可惜无权无势,庐陵大长公主整日气哼哼地在家闭门思过,听说最近烦闷的,正在偷偷和美少年私会。   云书看二郎似又要出门去接公主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同情二郎。云书道:“郎君,何必去呢?您又接不回来人,殿下又不理会您,多让人笑话啊。”   言尚脸微烫。   他侧了脸,道:“别胡说,快备车吧。”   他这般内敛,不能四处和人说他孤枕难眠,想念暮晚摇。以前未婚时,他一个人睡惯了也不觉得如何。而今她才几日不回来,他就觉得空落落的,每夜更加睡不着。   他也许一直暗自欢喜她对自己的逗弄靠近,她不理睬他,他就会心慌气短,处处不适。   —   言尚依然没有求得暮晚摇回来。   她这次显然真的置了气,言尚再低声和她保证自己能请下假,她只是摇着扇子和旁人听戏赏花,兀自不理会他。   言尚便无措。   他温柔和善,人见人爱,他却不知如何讨暮晚摇高兴。他惯会察言观色,可是她又脾气古怪。她不来爱他,他再低声下气也无用,只觉得自己沉闷寡淡,不知如何才好。   言尚无法,只好一天三趟地去玉阳公主府报告,请暮晚摇回去。   —   玉阳公主如今是靠暮晚摇照拂的,暮晚摇愿意来她这里住,就是帮衬她,她自然欢迎。   暮晚摇爱玩爱闹,玉阳公主才见识到自己这个妹妹的手段。一边听戏赏花,一点儿也不耽误;一会儿大臣们排队来见,政事也毫不放手;一会儿驸马言尚来请,一个眼神不给。   玉阳公主叹为观止。   玉阳公主见言尚声音低柔地哄暮晚摇回去,他那般斯文秀雅的一个人,在外人前如何端正有风度,私下里却这般求暮晚摇,玉阳公主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被言尚送了礼物,被言尚和颜悦色地求,就在暮晚摇看戏时,主动帮着说话:“……我知道妹妹是和驸马有误会。但是妹妹已经闹了这么久,再这样下去,未免不给驸马面子。男人面子下不来,一时走岔了路,你后悔就晚了。”   暮晚摇摇着羽扇,专心地看戏。她看的却不是戏,而是台上那些争芳斗艳、画着浓妆的戏子美人们。待一出戏完,暮晚摇让戏子们下台,去了妆,她认真地看着这些人的身段,容貌。   同时研究着新帝的品味。   看得差不多了,暮晚摇就点了戏子中的几个人:“姐姐,这几个人我很喜欢,领走回公主府调教,你不介意吧?”   玉阳公主愣一下,说不介意。她心里着急,觉得暮晚摇盯着这些年少的男孩女孩们,分明是要坐拥美人的样子。   玉阳公主再劝暮晚摇收心,委婉地提醒暮晚摇:“几个戏子,难道会比驸马重要么?这几个孩子是干净漂亮,但是驸马又哪里差了……你当初嫁了言二郎,言二郎如今又是朝廷大官,你怎能这般对言二郎?”   暮晚摇没意识到四姐是在说她喜欢戏子,她心里考虑的是其他事。她漫不经心地:“我心里有数。”   她务必要言尚好好思考一下,要他真的对她低头,而不只是口头说说,依然不照办。言尚是一个对待政务恨不得全身心扑在上面的人,让暮晚摇惊怒不已。   她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太劳累,他既然做不到,她就用强制手段帮他做到。   还有如今的海氏一族回归长安。   暮晚摇微笑,她知道长安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看她和新帝争执反目。但她偏偏不……海氏一族回归,恐怕世家都还没弄清楚自己的态度。那暮晚摇未尝不能将海氏笼络到自己这边?   政治嘛。   曾经的敌人,今日未尝不能做朋友。   何况海氏一族担着陷害曾经皇子的罪名,自己恐怕也很谨慎小心。且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   —   新帝高兴暮晚摇通情达理,他用海氏一族压制暮晚摇的势力,暮晚摇并没有来和他大吵。   新帝只是在学着平衡各方势力,想像先帝那样维持一个平衡。言尚给他上了好几道折子,说实话,他看的很累……觉得言尚管的有点多,觉得言尚将自己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新帝不悦,不喜欢臣子手把手教自己怎么理政。他就将言尚的奏折丢在一边置之不理,然他又知道言尚本领很大,所以继续用言尚。   于是言尚便是身兼数职,越来越忙。皇帝什么都交给他做,还不信任他,只理所当然觉得言尚这般脾性,定会无欲无求,为自己鞠躬尽瘁。   新帝从没见过言尚这般好用的臣子。   听话,不乱发挥,什么事情都办的妥妥当当。自用了言尚,新帝觉得自己对朝廷的掌控都厉害了很多。   刘文吉提醒新帝:那不是陛下您的掌控厉害了,而是言二郎帮您掌控了,是他的掌控力厉害了。   新帝不在意,觉得刘文吉不过是嫉妒罢了。皇帝这个身份让任何人膨胀,一旦享了好处,便觉得理所当然。新帝初时为帝的怯意渐渐消退,而今开始学着享受皇帝的好处了。   —   长安传出风言风语,说丹阳长公主如今喜欢听戏,养了好几个漂亮的戏子,整日唱戏给她听。玉阳公主看不下去,丹阳长公主就宿在自己的别院中,夜夜笙歌,好不快乐。   将她的驸马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十分同情言尚。   言尚初时都没听到这种流言,只是周围人看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奇怪。直到他的老师刘相公特意把他叫过去,委婉地问起他的夫妻生活如何,言尚尴尬之余,才意识到暮晚摇恐怕给他搞出了什么来。   言尚这般本事,自然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满长安都在传丹阳长公主的风流韵事,说他如何失了宠。   言尚失笑,觉得流言太可笑。   暮晚摇岂会是那般人?   恐怕她是有别的什么缘故,她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   这日下午,言尚回公主府,习惯性地问起暮晚摇在哪里。他夫妻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待一起,言尚也是想今日早些回来,和暮晚摇谈谈海氏的问题,谈谈她最近的流言。   他虽信任她人品,但她不能给他乱传出这种流言来。   言尚回来时,见到了暮晚摇如今的贴身侍女秋思。他进屋换衣时,看到秋思时,眸子轻轻一扬。果然,秋思见到他就行礼,小声:“殿下今日在府上呢。”   言尚微惊喜。   他顾不上换衣裳,只怕他多耽误一会儿,她就又走了。他一径去找她,听说她在后院听戏,他蹙了下眉,也没当回事。   满园秋意渐浓,枫红柳绿同时交加,红绿之间,格外妩媚好看。   言尚在月洞门前,看到一张屏风前的美人榻上,美丽的女郎枕臂而睡,她云鬓松散,衣裳微乱,面上略有些酡红,大约是又喝了酒。   暮晚摇闭着目,不远处,一个戏子浓妆艳抹,摇着拂尘边舞边唱。   一园静谧温馨,风流多情。   言尚心里略有些刺,却强行压抑下去,告诉自己她只是听戏而已,没什么。   他正这样想时,那戏子已经唱完了戏,园中静下,那戏子走到了公主的榻前,跪了下去。暮晚摇没有睁眼,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啦。   那戏子大胆地在公主榻前跪了半天,眷恋地望着公主。他忽低头,轻轻拉着公主的手,在暮晚摇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月洞门前,绿荫之下,言尚的脸登时变了。   —   戏子深情地拉着公主的手,想与公主诉衷情。他出身卑微,只想攀上公主,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可惜公主睡着了。   戏子要再低头亲一下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按住了。   他僵硬回头,见到一玉冠锦袍、琳琅照人的青年立在身后,将手按在他肩上。   这青年面容温润,神色却不太好看。他似在压抑什么,低声:“下去。”   戏子不甘,仗着公主的宠爱道:“你是何人,胆敢冒犯公主,凭什么让我下去……”   言尚凝视着这个大约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他在暮晚摇的榻前坐下,忽低头搂住那沉睡中的女郎,在她唇上亲了下去。   少年瞪大眼睛。   见那青年低头亲公主,公主似不适地挣扎,青年却搂住她的腰,任她含含糊糊、呜呜咽咽也不放。暮晚摇颤抖的睫毛睁开了,看到言尚的脸,一时恍惚无比。   他见她醒了,唇仍没离开,而是在她腮上咬了一口,泄愤一般。   暮晚摇:“哎呀!”   她彻底醒了,一下子推开言尚,捂住自己的腮。她气急败坏地瞪他,想他怎么敢咬她脸?   暮晚摇大叫:“你疯了!你有病吧!”   那戏子跪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等着公主惩治这个大胆狂徒,自己好上位。   谁知道公主还没说什么,那青年就皱眉盯着公主。他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她被戏子偷亲的手背上,说:“臭烘烘的,还不去洗洗?”   暮晚摇登时发怒:“你说谁臭烘烘的?”   戏子:“……” 第150章   秋日园林中, 枫叶在上,芙蓉花在水上, 处处静谧又多情。   暮晚摇捂着被咬痛的腮, 瞪大眼睛盯着言尚。   她往他怀里拱, 牙尖嘴利:“臭死你臭死你!”   戏子:“……?”   言尚莞尔。   她眼里写满对他的愤怒,却是数日来第一次见他坐在秋日阳光下、坐在自己的榻边,她心里又浮起一丝异样的波动。   看到他笑, 暮晚摇反应过来两人如今状况, 便又不动声色往后退, 不让他抱。   而言尚也不阻拦。他说她臭后,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跪在地上、显然因为反应过来这个青年是谁后而变得神色僵硬的戏子。   言尚微俯脸面向暮晚摇,他声音清和有度, 一如往日:“怎么今日想起来回家了?”   暮晚摇下巴微微扬一下:“回府拿东西, 需要和你请教么?”   言尚微笑:“那也不用。”   他似非常随意地探听:“你在听戏?”   暮晚摇敷衍:“嗯。”   言尚:“你是听得睡着了么?怎么睡在外面?生病了怎么办?”   暮晚摇心想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她此时彻底醒了, 想起来自己和言尚之间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 便不耐烦地扯褥子、推言尚:“言二郎今日怎么不去皇城办公, 太阳还没下山就回府了,可真是难得。”   言尚眸子微微黯一下,他唇角上抿,盯着她半晌。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暮晚摇讥诮他后,转过脸来看他, 才觉得他今日似有些奇怪。他平日也是这般温润,但他最近因和她吵架的缘故,一直对她低声下气, 想请她搬回府住。   但言尚现在的神情却过于沉静了。   暮晚摇忽然看到地上跪着的戏子,她目光正要投过去,言尚上身动了一下,肩膀正好挡住了她看过去的目光。   言尚推她:“去洗浴,我给你备水。”   暮晚摇:“我为什么要洗浴?都跟你说了我还是要出门的。子林……”   她还没吩咐那个跪着的戏子说完话,言尚就声音温和地打断:“不管你一会儿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出门,都要先洗浴一下。”   他倾身,微侧过脸,面容几乎挨上她。他拉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指腹轻擦她的手背。   郎君气息轻柔,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我熬莲子粥给你喝,别急着走,好不好?”   暮晚摇耳尖微痒,耳珠被他的唇一下子挨上。他像是咬她的耳,又在她耳红时唇移开。她手被他抓着,也被人家按着不放。   暮晚摇心口被撩得酥麻,她眸中湿润,有些迟疑地看向他。   言尚对她一笑,这笑容让她晃神。她爱他这般潺潺溪流一样内敛柔和的样子,他不大笑,只浅笑的时候,就让她想将他推倒,欺负他。   暮晚摇眼神动了动,言尚才有些高兴他对她依然有吸引力,就见她眸中光一晃后,她重新定了神,变得冷静冷漠。   暮晚摇漫不经心:“我不喝你的东西。”   言尚盯着她。   暮晚摇偏脸,看着他狡黠地笑一下:“怎么?生气了?”   言尚拉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揉。她被他捏手捏的一阵酥,连忙甩开他的手。   言尚低头看她手,不再纠结,而是做了让步,道:“你先去洗浴。”   暮晚摇皱眉。   她低头,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心想自己身上的酒味是有多重,言尚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让她洗漱。   她不过是多喝了两盏酒,那戏子唱曲子又过于催眠,才倚着榻小憩了一会儿……何至于让言尚催着她洗浴?   —   戏子跪在地上,忐忑地心跳加速。   他见那位连男子都要称一声气质好的俊朗驸马哄着醉醺醺的公主起来,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推着公主身段摇摇地离开。   暮晚摇抗拒言尚碰她,言尚就松手让侍女扶她离开。但不管怎么说,戏子看出公主和驸马之间是有情的。   待言尚哄走暮晚摇,回头来看这个戏子,戏子就吓得脸色煞白。   他挣扎:“驸马,驸马不能杀我……我是殿下带回来的,殿下夸我长得好……”   言尚眸子微缩。   他本想先将这个戏子弄下去,等暮晚摇回头再说,但是此时,他一下子改了主意,声音古怪:“她当真夸你长得好?”   戏子怕驸马不信,连忙诅咒发誓:“是真的!小人第一次见殿下,殿下就说小人长得好,像女郎一般清秀。她还夸小人骨架小,不管上不上妆都很好看。”   言尚盯着这个戏子,目光一寸寸掠过对方的眉眼。   他心口压了大石一般沉闷,原本只是觉得这个戏子有些不好的心思,但这时候,言尚的怀疑更多了。   他几乎记恨暮晚摇。   又有些自己都压制不住的生气。   言尚撩袍而坐,温声对这个戏子说:“你将你如何认识的公主殿下,跟我好好讲一遍。”   —   那戏子心事慌张,既怕死,又怕驸马吃醋,把自己赶出去。   公主殿下那般高高在上,又不缺自己一人。而自己被殿下赶出去,哪家戏园子敢收自己?   戏子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怕言尚态度温和,他也吓得哭了起来。   言尚难得面对一个人时会心浮气躁,想要发火。   他目光冷淡地看着这个人,一点儿安慰的话不想说。待对方哭得差不多了,言尚才压着自己的火,尽量温和:“莫哭了。好生与我说便是。”   另一头,暮晚摇在回廊中走,秋思扶着她的手。凉风吹来,暮晚摇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问秋思:“方才我睡着时,言尚是不是就过来了?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秋思低头:“驸马站在院门口,奴婢站在驸马身后。奴婢不知道驸马有没有看到,但是奴婢看到公主带回来的那个戏子趁殿下你睡着的时候,悄悄拉着殿下的手亲了一下。”   暮晚摇蓦地一下扬眉。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背,柔白细腻的肌肤,都要被言尚搓红了。   她先是厌恶自己的手竟被一个戏子偷亲,又想到言尚那古怪的反应……暮晚摇嗤笑一声,顿时心里舒坦了。   原来某人是醋了。   难得难得。   他圣人一般无欲无求,原来也有吃醋的时候。   暮晚摇嘀咕:“好歹还算是个活人。”   秋思担忧:“驸马恐怕误会了……”   暮晚摇唇角含笑,慢悠悠:“不理他。”   —   暮晚摇去净室洗浴。   净室和寝舍相连,最近重新修葺过。暮晚摇让人挖了一方汤池,引附近山上的温泉活水灌入。每日在这里泡一泡,活血活气,润养肌肤,不知对身体有多好。   暮晚摇惯来会玩,这汤池投了她的爱,她只要在公主府,每日都要享受一番。   她本想让言尚也享受享受,让他泡泡温泉,养养身体。结果言尚第一次看到她在净室中弄出的这么大的汤池,就面红耳赤,说什么也不肯下去。   暮晚摇便啐他脸皮薄,在自家都放不开。   如今,离开公主府一月,再回来享受自己的浴汤,暮晚摇靠坐在池边墙壁上,淋着水浇在自己的手臂上,舒适地叹了口气。   水雾蒸腾,云缭雾绕,美丽的女郎坐在温泉中,黑发如绸,淋淋散在雪白肩上。而雪山珠红,皑皑盈盈,这般美丽,壮阔无比。   暮晚摇自己盯着自己的肌肤,都有些沉迷。   一道男声冷不丁响起:“你是在沉迷你自己的美貌,自己赞叹自己么?”   暮晚摇被吓一跳,但是她靠着池壁动也不动,只扭头顺着声音看去。烟雾散去一点,她见言尚锦衣玉带,蹲在水池畔,俯眼看着她。   他眸子像子夜一般幽静漆黑,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荡在了乳白汤水中。汤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他也不在意,只是蹲在那里看她。   暮晚摇瞪过去:“你如今真是神出鬼没,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吓死人了。”   言尚眉头轻轻挑一下。   他垂下长睫,温声:“吓死你了?如何就吓死你了?阖府都是你的,来往都只有仆从,你的寝舍更是只有侍女才能进。男子应当只有我。   “你如何就能受到惊吓?难道我会吓到你么?还是说……你以为有旁的男子出没?”   暮晚摇眼眸微勾。   她瞬间了然他在刺探什么。   她似笑非笑:“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已经离府许久了么?这里不是只有你住着么?府上有没有其他男子,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她格外放松,身子微微前倾,汤水起起伏伏,雪润后的痕迹也若隐若现。   言尚的眼睛盯过去,暮晚摇腮畔被热气蒸得晕红,而她眼波顾盼,更加狡诈勾人。   水滴顺着她的睫毛,如雨滴一般向下滚落,沾在她贴着面颊的长发上,又和长发一起含在了微张的红唇中。   这是天生的尤物。   言尚站了起来,款款向池中走来。他没有脱去衣裳,宽袍大袖全都漫了水,那水向上拢住他的腿,腰身。   暮晚摇挑眉:“哇。”   她欣赏着他入水,他已泅水走到了她面前。言尚不作声,弯下腰就来抱光滑得泥鳅一样的她。   她本是笑着,但看他眼神不对,在他唇即将挨上她唇时,暮晚摇一下子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牙咬在了她掌心。   暮晚摇痛得叫一声。   她一下子生气:“你是狗么?一天连续咬我两次?真以为我不会生气?”   言尚垂眸。   他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夸一个戏子长得好?”   暮晚摇瞥他。   她笑:“这是打听回来了?不能是人家本来就长得好么?”   言尚:“他比我长得好?”   暮晚摇仰脸看他:“你很好看么?我怎么不知道?韦树比你好看,你知道么?”   言尚顿住。心想为什么要把韦树扯进来   她搂住他的腰,闭目故意道:“你老了。”   言尚凑近她,贴近她,轻声:“我没有老。我还比你小半岁,摇摇姐姐。我要是老了,摇摇姐姐更老。你永远比我老半岁。”   暮晚摇腰肢被他搂住,被紧紧抵在他怀里。   她被他抱着,热气蒸着二人,水漫在他们周身,他的脸挨着她,她被他勾得有些心猿意马。   她喜爱他年轻的身体,好看的脸蛋,细窄的腰身,玉润的气质。二人置气一月,他这么靠过来,她真的有点……饥饿了。   直到他这么煞风景。   平时死都不叫的“姐姐”,这时候倒是叫了。   暮晚摇咬牙切齿:“那也有人追慕我爱我,我漂亮得很,有权有势得很,不劳你费心!”   言尚抓住她的手,反问:“难道没有人追慕我么?”   暮晚摇刷一下不笑了,冷冰冰地看着他。   言尚缓一下语气:“我们说好的,我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一个。你不能和别人好,戏子也不行。   “我知道公主们都行事开放。但是你不行。你招惹了我,就不能始乱终弃,不能说话不算数。”   暮晚摇眸子勾起,阴阳怪气:“谁说话不算数,比得上你?你一个假请了一个月都请不下来,还有脸要求我?”   站在汤水中,言尚认真地看着她,说:“是否我请了假,你就断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暮晚摇立刻横眉:“我们说的是一回事么?我是为了你好,你是为了什么?”   言尚:“你为什么不解释你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   暮晚摇:“你要是相信我是那种人,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最容易被人蒙蔽。朝上的事情都糊弄不了言二郎,难道这点流言蜚语你就会信?”   暮晚摇眨眼:“还有裴倾,你记得么?”   言尚绷起下巴:裴倾!   暮晚摇慢条斯理地刺激他:“你当时不是亲自把裴倾往我身边送么?怎么那时候能送,现在两句流言蜚语就受不了啦?”   现在提起裴倾,言尚心里何其别扭。   他说:“我不是信流言蜚语,我是判断不出来了。”   暮晚摇微怔。   言尚握住她的手,他腰下衣裳全都湿透了,搭在身上何其不舒服。暮晚摇不耐烦跟他说那些废话,但他却不肯放她走。   言尚轻声:“摇摇,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就是判断不出来……我想不通你要戏子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夸他长得好看。   “你为什么不夸我,为什么不盯着我看了?我觉得我比一个戏子好,比裴倾好,比韦树好,比杨嗣好。你觉得呢?”   暮晚摇扭身踩水,哼道:“我懒得理你!”   言尚抱住她腰:“别走,你就要理我!”   暮晚摇被他抱起来,被迫仰起脸,看他漆黑的眼睛,眼中若有恳求。   她心中波动,扯嘴角,扭头不想和他说这个:“你傻!”   他握着她的手:“我才不傻!”   言尚难得固执:“我比一个戏子读书多,比一个戏子脾气好,我比他长得好,比他个子也高。我和你认识的时间比他久,我是朝廷五品大官,位同宰相,他只是一个戏子。   “我比裴倾,韦树,杨嗣都好,都对你更好!你是因为我好才嫁我的。”   他比来比去,暮晚摇虽想板脸,却还是为他的可爱心动。   但是,咳咳,她要克制。要治言尚,不能对他心软。   暮晚摇忍着笑,眉目流波道:“我才不是因为你好才嫁你,我是因为你好欺负。”   言尚怔一下,说:“那也是我好。”   暮晚摇眨眼:“随你说。”   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他低声:“摇摇,对不起。”   暮晚摇茫然于他突然说对不起干什么,她就一下子被他隔着湿漉漉的衣袍抱了起来。她被隔衣一抵,当即腿发软向下跌去,被言尚抱起。   他握着她纤细的脚踝,搭在他腰上。   暮晚摇上半身差点被他翻下去,背过气。   她吓得咳嗽,打他肩:“你干什么?!你疯了,疯了!”   他不理会,低头来拢她颈下,唇随之而覆。   他突然的强势让暮晚摇抗拒,她呜咽不肯,生气打他。他亲她时她也咬他,咬得他满嘴血,可他也不放开。   他把她抱着坐在池边,暮晚摇被口水呛得眼红,回头恨恨瞪来。他只摘了腰带,衣袍仍墨汁泼洒一般地揉在水上,他手掌托她娇躯向上,手背又被暮晚摇拍一下。   暮晚摇:“不要!我还和你生气呢!”   言尚有了脾气:“我要。”   暮晚摇仰脖颈,又情动,又隐怒。她粉靥含嗔,说是生气更像撒娇:“你强迫我……”   言尚说:“那你打我吧。”   他说:“我就想这样。我们好久、好久没有……”   暮晚摇趴在他肩头,她确实要打他,可是脚尖轻蹭着他腰,那淋淋漓漓般的感觉涌向她,她又如溺水般被淹没。   鬓发如墨,肌肤胜玉。   他长长的睫毛勾住她的脸,又像羽毛一样撩在她心底。   她眼睛红透,水光粼粼。   这是青天白日,这是一笔糊涂账。   她气死言尚了,他竟敢不顾她意愿强迫她。强迫她的言尚,和世上那些讨厌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她应该狠狠拒绝,狠狠骂他的。   可是暮晚摇只是初时骂,后来就不骂了。   情如潮水,欲如洪涛。在这面前,谁能清白,谁能无动于衷?   —   净室被弄得乱七八糟,池中的水淋到了池外头。   水蜿蜿蜒蜒,一路流向了寝舍。踩在湿润的木地板上,木屐声啪啪,地上的水光倒映着窗外的火辣日头。   水光潋滟。   暮晚摇被裹着被褥,趴在寝舍床榻上。   女郎颊畔泛着粉白的柔光,白皙肩头轻勾耸。那墨一般的长发铺在床上,女郎闭着眼,浑身散发着慵懒餍足的媚态。   吃饱喝足,这会儿也不生气,也不冷嘲热讽了。   全身心的舒服。   她不禁想,原来床头吵架床尾和,这般有道理。   而一贯温柔的男人,偶尔强势一下,暮晚摇心里承认自己的肤浅。她竟喜欢言尚这样的强势。爱情就需要这样的激情啊。   她一点不觉得自己不坚定:她若是看到言尚的身体也毫无感觉,那这婚姻才是没意思。   暮晚摇看向那个下了床后就斯文秀雅的青年。   好像疯狂的人从来就没有他一样。   言尚坐在床边低头穿衣,眉间轻蹙。他是清风朗月一样的郎君,而人的气华高然,和这个人穿不穿衣没什么关系。   言尚只穿好了白色中衣,暮晚摇就从后搂来,抱住他的腰,手揉进去。言尚脸不禁一红,没阻拦,任由她指尖捻弄。   他好喜欢她的勾勾搭搭。   暮晚摇轻嗔他,声音带丝哑:“怎么样?”   光影斜移,照在青年如玉面上。言尚很矜持:“什么‘怎么样’?”   暮晚摇趴在他肩头,玉指如笋,在他面颊上滑过:“相信我没有其他男人了吧?都怪外头乱说,让咱们言小二都不自信了。”   言尚红脸,踟蹰半晌说:“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暮晚摇呿一声。   她说:“这就没意思了。事后干嘛总反省自己?爽就行了啊。你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对不对?”   她手指勾到了他衣带下,揉啊揉。   言尚忍不住笑。   他低声:“我今日就去向长官请假,回来休息。”   暮晚摇眼梢微挑。   霞飞双靥,她侧过眼,亲他的脸,开玩笑道:“你必须去。我牺牲皮色,你怎么能不报答我一下?”   言尚微笑,却说:“这不是报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就是、就是……”   暮晚摇:“你就是喜欢忙,喜欢操心。你一点不觉得累,你能做一些事,能帮到人,你就心情好,就觉得自己是值得的。   “言小二,你有没有觉得,你太喜欢为别人去奉献自己了?你的人生是别人的么,是要完全为别人去付出的么?这天下不是你的,你不是神。”   暮晚摇注视他:“不要总为别人去付出,去奉献。多想想自己。”   言尚迷惘。   他抿唇:“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忙这些,我要做什么?我没什么喜欢的,摇摇。   “我做这些,便是被人需要的。我也擅长做这些。但是我不做这些,我有什么能做的呢?我如果整日和你在一起,你就会觉得我很无聊吧。”   他垂下眼:“我不会弹琴,不会真正去欣赏一件古物,也品不出茶的高贵低贱。我作画也不行,音律更不通。   “我……”   暮晚摇淡漠的:“我喜欢。”   言尚侧头。   暮晚摇偏脸,看着他弯眸,似勾他魂,又似漫不经心——   “我只想和你玩。你这样又不是第一天,你面对我总慌什么?你为什么总想当一个完美的人?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兄长,完美的官员,完美的情人……你还想当一个完美的夫君。   “可是言二哥哥,其实我不为虚无缥缈的你优秀而嫁你。你就觉得,一定要你足够配得上我。你要才华配我,要脾性和我相合,要把自己打造得完全为我定制……我说过很多次,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你。   ”你没必要那么累。如果娶我这么累,我宁可你不娶我。”   她勾他颈,与他抵额,声音带抹魅惑:“哥哥,你说我嫁你是因为你待我好。但是你娶我,也是因为你离不开我啊。”   暮晚摇捂着腮,含情而望:“言二哥哥,在我面前,你可以不优秀。   “我不因你的优秀而爱你。   “我因为你是言尚而爱你。”   言尚沉默半天,说:“……你是在勾我么?”   暮晚摇:“……”   当做没听到言尚那敏锐的判断。   她扬下巴,骄傲又自信:“我就想让你放松,让你高兴。我特别、特别……想看到你自在的样子。想看到你睡着时不自觉地靠向我,想看到你生病时糊里糊涂地喊我。你对我发火我都很高兴,对我高声说话我也喜欢……因为这样你才像是有脾气。   “你知道你看着我是什么眼神么?”   言尚红着脸凝视她,手抚摸她香软小腮。   稀薄的光勾着他的侧脸,他放松下来后,眉眼带笑,故作不懂:“什么眼神?”   暮晚摇:“你推我走,让我别碰你,但你的眼睛求我别走,你的手抓着我求我碰你。”   言尚被惹得笑起来:“又胡说。”   他闭目一瞬,又睁开眼,轻声:“摇摇,我真的可以做不优秀的我么?”   暮晚摇坚定:“可以。”   言尚:“我从来没有放松过……”   暮晚摇:“试试。这一次,真的认真试一试。”   言尚:“好,我试试……你别嫌弃我。”   暮晚摇张臂抱他,快乐地:“没事儿,言二哥哥,你跟着我,我最会放松,最会偷懒,最会玩了。你笨手笨脚也没关系,我就喜欢你笨笨的样子。”   言尚笑。   他说:“好,那我一会儿去请假。嗯,我请、请……五天,可以么?”   暮晚摇本想说五天也太少了,但想到这是热爱朝务、恨不得整日办公的言尚第一次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她应该鼓励才是。   暮晚摇连忙点头说好。   言尚便笑得几分高兴。   只是暮晚摇又迟疑一下,嘀咕:“还是明日再请假去吧。”   言尚疑惑:“这又是为什么?”   暮晚摇不说话,只是手在他腰上勾了一下。他身子一僵,她潮湿的眼睛仰起来,望着他笑。   她艳光四射,笑得让人魂荡骨软。   言尚修长手指抓着床板,睫毛颤抖,别过脸。   暮晚摇:“刚才太舒服了,我还想要。你还能战么?”   言尚:“青天白日的……”   暮晚摇哼一声,挤兑他:“青天白日的,方才我让你停,你也不停。现在听我的,我要言小二,我喜欢言小二。”   言尚说不出话。   她睁着一双猫儿一样无辜的脸,偏伸手推他,压着他躺下去。   她许久没这么强迫地按着他,一时间变得格外兴奋。言尚无奈,只好顺着她的力道后躺,只是他抓着她的手,颤声劝她不要过分。   午后光暖,满室清香。   日影西斜,地砖上的水干了,很快又湿了。   一片片水光,如雨后泥沼一般,清润明朗,岁月正好。 第151章   秋日暖阳下,浓荫匝地, 水上浮着树枝叶影, 光影明灭。   丹阳长公主府上, 驸马难得不忙公务、整日在家, 让仆从们颇为新奇。而驸马待在家中,却也并非如言尚自己想得那般无趣。他被暮晚摇拉着玩耍, 几日来,几乎和公主形影不离。   下午的光落在湖心暖阁中, 楼阁四面开窗,水汽扑凝, 却又被室中的纱帐笼着, 看不清里面光景。   言尚自午后被暮晚摇拉入此阁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楼阁四方船只系在栏杆处,侍女们更被喝退到湖岸边,无人知道两人在楼阁里做什么。   其实是作画。   暮晚摇衣裙堆至腰间,肩下敞露雪肤, 乌浓长发袭榻。   她一手笼着自己秀发,一手撑着榻。红唇微咬,水眸含雾,她俯眼, 望着从自己心脏处蜿蜒绽放的花枝藤蔓。狼毫在心口轻轻拨动,凉澈的温度与娇嫩的肌肤一触,便惹得花蕊颤动,枝叶摇晃。   暮晚摇蹙眉轻吟, 若叹息一般。   衣堆似花簇月涌,言尚持笔坐在她身前。她轻哼时,他手中笔轻轻一顿,抬目向她看。   暮晚摇向他眨眨眼,睫黑目清,妩媚娇俏。   言尚睫毛一颤,移开目光。他却是面红一片,因他即使不看她的脸,他的目光也没有落地点。不是她泛着红晕的眉眼,就是她的冰肌玉骨,心怀中那摇摇绽放的花。   盛丽的芍药花从言尚的笔下,自暮晚摇的心口,花动叶摇,何其壮阔。   这般繁盛至极的美,让言尚握着狼毫的手轻轻颤抖,但他要作画,他又不能不看。   言尚轻声似责备她:“画画而已,你哼什么?”   像他怎么了她一样。   暮晚摇反唇相讥:“画画而已,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她毫无顾忌,伸手就来揉他腰下,被他抬手挡住。言尚垂目:“……在作画呢,不要胡闹。”   暮晚摇盯着他,不觉失笑。旁人将为美人作画当成一桩风流艳事,但在言尚这里却如受罪一般。他忧心画的不好,毁了她漂亮的心口;怕颜料有毒,伤了她的身;他还怕她乱动,还怕他手抖。   他没有享福的命。   暮晚摇倾身,将狼毫从言尚手中夺走。言尚抬头,暮晚摇已经依偎过来。言尚忙用轻纱细帛裹住她,道:“别闹,还没画完。”   暮晚摇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端着一盏金杯中的酒凑到言尚唇前。暮晚摇笑着催他:“喝点儿酒。”   言尚低道:“不能乱喝。我容易喝醉,喝醉了就记不清事。”   暮晚摇眸中含笑,心想要的就是你喝醉。   暮晚摇:“喝醉了有什么关系?”   言尚:“你一贯胡来,要是我与你一起醉了,我们两个没有人控着,就完了。”   他本是劝她不要饮酒,但她反而因他的话眼睛亮起。   暮晚摇兴致勃勃:“是我们两个会一起发疯么?来啊。”   她诱拐他:“我就喜欢看你和我一起疯。别控着了,来玩嘛。”   堂堂一介公主,私下却像无赖一般。暮晚摇一味将酒樽凑他唇边,言尚无奈地张口抿了一口,又继续推拒:“不能再喝了,喝多了手抖,画不好画。”   暮晚摇斥他:“重要的是画画么?”   言尚盯着她心口,片刻后他觉得自己目光太直,便心脏砰砰地移开。他被暮晚摇灌了好几次酒,已经有点糊涂,不过是勉强硬撑着。言尚忧心忡忡:“别胡来,毁了画。”   暮晚摇不满:“你就知道画!”   她扔掉酒樽,言尚眉一跳,目光追随着被她扔出窗子的酒樽,他的人已经被她抱住,脸被她混着口水亲了一遍。她真是小孩子一般地胡乱亲他,毫无章法,言尚心中软成一片,不禁被她弄笑。   他手托着她,将她往上面抱了抱。   言尚小声:“不是你说想画芍药么?我给你画,你还不喜欢?”   暮晚摇:“不是说好我教你玩么,你怎么这么不配合?谁让你一下子画完了……言二哥哥,花好看么?”   她搂着他的肩,下巴点向自己如雪如玉的颈下肌肤。他脸红得厉害,大约也是被逼着喝酒喝得有点儿多,他说不出什么话来,便只是望着她笑,半晌迷糊地:“好看。”   暮晚摇心中欢喜,推着他躺下。   言尚手撑住头,道:“我好像有点醉了。”   暮晚摇哄他:“醉了也没关系,反正这里只有我和你,没人能看到你的醉态。”   言尚手搂着她的腰,他的脸颊滚烫,望着她眸光似水,一派柔情。他这般俊美又温柔,玉树临风的一个郎君卧在这里,被人一推就倒。他还用这种糊里糊涂后溺了水一般的宠爱眼神看她,谁能受得了他这种眼神呢?   暮晚摇心跳砰砰,被他看得也脸红了。她心中快活无比,托着腮,便也看着他傻笑。   她小孩儿一样趴在他怀中,对着他嘟起红唇:“二哥哥,亲亲我。”   言尚笑:“不是在作画么?”   暮晚摇:“你先亲亲我嘛。”   言尚便搂着她,轻轻地将唇贴过来亲她。他的吻也像他的人一样,温和,温暖,柔软,清甜。暮晚摇脸蒸得熟透,她闭着眼笑,无辜纯情,又风流肆意。她手指自己心口,指着那片雪光中艳丽绽放的花。   暮晚摇:“亲亲花蕊。”   言尚没动。   暮晚摇不睁眼,眼尾斜红飞至鬓角,她娇俏又可爱,撒娇又胁迫:“亲亲这里嘛。”   言尚嘀咕:“亲了就乱了。”   暮晚摇:“只有我和你,怕什么?”   言尚:“画没做完呢。”   暮晚摇:“边做边作嘛。”   言尚一怔,说:“什么?”   暮晚摇睁眼嗔他,要骂他就知道扫兴,而他竟然笑着拥住了她,把她抱到怀里来亲。衣裙拢至腰间,腿与腿轻蹭。于是一下子,暮晚摇重新高兴起来,被他揉到怀里一般。   凌乱秋海棠从窗口吹入,深红浅红地铺洒,落了满地。言尚呼吸灼热,贴着她的耳,问她画怎么办。   暮晚摇哼:“傻哥哥。”   言尚便捏她的脸,含笑:“坏姐姐。”   辈分这般乱也没关系,反正只有他们两个。作画做了一半,墨汁和彩水被打散泼了一地也没关系,身上沾上那些色彩,斑斓无比,就如二人眼中的世界一般。   言尚喝多了酒,往日控着的神经一根根断了。他目光迷离地看她,她对他一笑,他眸中就暗一分。而她拖拽他,他轻而易举就被拉扯下去。   就像是溺水一样的感觉;又像是半睡半醒的梦中世界。   光怪陆离,稀里糊涂。   -----   公主和驸马在楼阁中闹得厉害,一下午的时间都耽误在了里面。侍女们也不敢问,只是看二人中途出来,去钓了鱼,之后又钻进寝舍中。再一会儿,寝舍后的净室又遭了秧。   一会儿要颜料,一会儿要衣服,一会儿又要吃的。   秋思将新调好的颜料放在寝舍门口时,看驸马从里面伸出的修长手指向上,洁白腕上都被染上了颜料。秋思看得面色一红,连忙移开目光,心里暗啐公主真会玩。   那二人就是瞎折腾。   言尚本就酒量差,这么多年练下来,仍比寻常人要弱。但是暮晚摇的酒量就非常人能比,她却装醉装痴,要言尚抱她,要言尚亲她喂她,反正是如何戏弄他就如何来。   他本就脾气好,喝多了酒后人就更好说话,她怎样他都无所谓,他都可以,让暮晚摇暗自欢喜。若不是他脸红得太厉害,若不是怕酒喝多了伤身,暮晚摇恨不得再多灌他许多酒。   酒来助兴嘛。   放在她二人的房舍中,那岂是一般的助兴。只是言尚的劲头让暮晚摇后来都隐隐有点害怕——他如今身子差,暮晚摇有些后悔给他喝太多。   暮晚摇便诱哄着他,也不敢和他做的太多,他脸滚烫、眸迷离时,她坐在他怀里,便是一会儿停一停,累了就拉着他说说话、吃吃饭,待歇够了再继续。   二人如今手上都一堆政务,闲聊时也忍不住拿出来聊。而不管言尚醉得多厉害,他说话虽然慢一些,思路却仍很清晰,没有让暮晚摇听不懂。   暮晚摇:“……所以你其实并不喜欢咱们的新帝?”   言尚将她搂在怀中,手伸入衣襟内。他漫不经心地揉,冰肌雪肤在他这里如面团一般柔软蓬松。他随意又漫然,阖目下的清润面孔,既温和,又含欲。长发贴面,唇角微张,喘息似叹。   他平日是不会这样的,但暮晚摇现在镇定着,当作不知他的撩拨。   言尚半晌,随意地应了一句:“不是很喜欢。因他能力有限,志向却高。德不配位时,便是群臣和百姓的悲哀,迟早会祸害他人。”   暮晚摇:“其实五哥是想当好一个皇帝的……只是他被压了太久,为了取信先太子和我三哥,他自己压制自己太久了。一个人也许本来不傻,但是装十几年的傻子,也要装得真傻了。   “他现在必然很茫然……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他。”   言尚叹:“不能不管啊。上位者无能,天下必乱。能扶一把,还是应该扶一把。”   暮晚摇美目含忧,心想若是扶不动,那怎么办?难道言尚要把自己活活累死才成么?   御医说他……   暮晚摇立刻消退自己脑子里的念头,让自己不要乱想。她心里下定决心,她是一个为了某个目标、格外坚定的人。言尚身体再差,她也会把他养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要他好起来。   暮晚摇乱想时,言尚轻捏她的下巴,俯眼:“你养那些戏子,就是为了给陛下的?”   到了床上,有什么不能说的。暮晚摇敷衍地应一声,说:“后宫的事,不用你管。”   言尚无奈:“那怎么除了女戏子,还有男戏子?未曾听过陛下有这种爱好啊。”   暮晚摇媚眼乜他,似笑非笑:“那是你没玩过。贵族之间嘛……”   言尚捂住她的嘴,道:“行了,你不用跟我说了,我大概猜的出来。”   暮晚摇看他脸色古怪,一下子兴高采烈,咯咯笑起来。她搂着他亲了又亲,看他的一眉一眼,她都爱到了骨子里,都觉得怎么这么可爱。她是个人来疯,忽然一刻爱他爱得不行,就推着他要死要活地亲他。   她那浓烈的情和爱,遇上水一般的君子,他的温和缓平了她内心的躁动,让她贴着他的心脏,紧紧抱住他。   暮晚摇:“言二哥哥,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   言尚撑起身子半坐,逗她道:“前两日不是还说我年老色衰么,今天就怕我被抢了?”   暮晚摇仰脸,望着他轻声:“有的人好到极致,是和皮相毫无关系的。言二哥哥你这样的人,是谁都想跟我抢你的。”   她半开玩笑:“亲人们想抢你,朋友们想抢你,兄妹们想抢你。臣子们想抢你,情敌们想抢你,就连皇帝……也想跟我抢你。但是你是我的,我谁也不给。我给你建座金屋,咱们把你悄悄藏起来好不好?”   言尚垂眸望她,忍俊不禁。他又羞赧,又欢喜。暮晚摇是一个喜欢不断跟他告白的人,他经常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喜爱。他一边心中奇怪怎么有人这般喜欢把爱说来说去,不会不好意思么,一边又高兴自己被她喜欢。   他袖中的手轻轻攥起,他侧过脸,唇角勾起的笑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好久,言尚才低声:“我不是早说过,你会得到我么?”   暮晚摇茫然,一会儿与他不好意思的目光对视,她记性差,被他望了许久,又经过他无奈的提示,她才想起来——哦,言尚第一次在她面前醉酒时,曾说过:祝你得到我。   暮晚摇怔怔看着言尚。   她爬过去,与他面面相贴。她痴声:“那我得到你了么?”   言尚伸手将她搂住,低笑:“你早就得到我了。   “你早就得到了我的身,骗走了我的心,拐走了我的魂。   “你哪是公主?你是一个贼。你是一个偷心贼,将我骗得团团转。我人和心都是你的,我哪里还有别的路走?”   他捧她的脸,既像是喝醉酒后的醉话,又像是借酒而表情。他说:“摇摇,我是你的。”   暮晚摇:“谁也不让么?”   言尚:“嗯。”   暮晚摇:“那你把你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你的朋友、亲人、天下百姓、群臣皇帝,另外一半,完整的那一半,全部给我。我一个人占整整一半你的心,那一半全是我,只有我!好不好?”   言尚笑。   她推他:“好不好嘛!”   言尚:“好。”   他目中怜爱,见她如此就欢喜得脸红心跳。言尚心中愧疚,觉得自己待她不够好,但暮晚摇已然觉得足够。因为他的爱太好,太多,即便是给她完整的一半,都比旁人的全部还要多……何况一半都是她的。   暮晚摇满足无比,将他一下按倒,扑上去揉他咬他。让他破情破念,让他白玉微瑕,让他从天上掉入凡尘,沾染七情六欲,再离不开她。   -----   三更时候,言尚睡得昏沉时,被暮晚摇推醒。   卧在被褥下,言尚迷糊地看着趴在自己身旁的暮晚摇。他不说话,她目中含笑:“言二哥哥,我饿了。”   言尚苦笑。   他撑着身坐起,叹口气,就习惯地问她要吃什么。暮晚摇跪坐在他身畔,望着他不说话。言尚奇怪看去,暮晚摇才笑盈盈:“你是不是很累?”   言尚怔一下。   他反问:“难道你不累么?”   暮晚摇看着他笑,一会儿,她才道:“你累了,为什么不说?拒绝我就那么难么?”   言尚迷糊:“什么?”   暮晚摇:“你明明累了,我说我饿了你就要下床找吃的,我说我做噩梦了你就要起来陪我聊天。咱们不是说好让你学会放松么?你这样一味顺着我,叫什么放松?你自己就没有点儿脾气,就不会拒绝我么?”   言尚怔忡:“……你是让我拒绝你?”   暮晚摇气:“我是让你去看你自己的情绪!不要老顾别人不顾自己!谁都能从我榻上把你叫走,这怎么行?”   言尚望着她,目中轻轻生了波动。   暮晚摇发泄完后,又语气柔下,诱拐他一般:“现在咱们重新来一遍——我饿了,你应该怎么说?”   言尚看她一会儿,忍不住笑。   暮晚摇推他肩,骂:“笑屁!”   言尚:“不要说脏字。”   暮晚摇:“不管。你应该说什么?”   言尚:“你想让我不要管你,说‘我也累了’,是吧?”   暮晚摇目中笑起,正要点头,她就被他抱住。他随意地笑,伸手捏她脸:“可是怎么办,我就想照顾你,想对你好啊。你让我抗拒我自己的真实想法,让我冷落你——这也太难了吧。”   暮晚摇呆住。   她瞬间脸红,又生气又结巴:“你、你是故意说好听的话逗我高兴的……你、你这个人就是说话特别好听,我、我才不信。”   言尚低头在她唇上亲一下。   暮晚摇:“不信。”   言尚再亲一下。   她眼皮轻跳,小声:“……还是不信。”   他便只看着她笑了,而这一下,就换暮晚摇来推他,亲他。她压着他亲了一会儿,已经忘了自己最开始喊他起来是想做什么。暮晚摇快活半天,见他起了反应,她爬起来,脸颊绯红,拍掌笑,挤兑他:“淫虫!”   言尚:“……”   他不好意思起来,将她拉起来,低声:“那我们夫妻,就一起去找点儿吃的?”   于是深更半夜,夫妻二人没有打扰侍女们,出了寝舍。第二日厨娘在灶房做饭时,疑心府上有了老鼠,嘀嘀咕咕忧心半日,自是后话。   -----   言尚被暮晚摇在府上拉着休息了五日,身心放松许多。但是很可惜,他不能长期那般休息。   许多人等着见他,许多事等着他批。大臣们等着见他,皇帝等着见他。   世家等着他,内宦等着他,寒门等着他。   言尚不过离开五日,朝堂中就许多人坐不住了。   第五日傍晚,世家领头人来登门,拜见公主和言二郎。这位领头人姓刘,是言尚的老师刘相公的儿子。   如今刘相公年纪大了,快要致仕了,而新帝登位后,世家在长安有了新的领头人,便是这位刘公。   刘公刚被选为长安世家的发言人,就迫不及待来见言二郎和公主。   夫妻二人请对方在厅中喝茶,茶未上,这位刘公就开门见山:“素臣,你请了病假,休憩在府,我等本不该相扰,但是朝务繁重,还望你能理解。”   言尚笑着寒暄。   暮晚摇在一旁吹茶,若有所思。   果然这人问了很多并不重要的朝务后,说了自己的真正目的:“……如今内宦坐大,陛下一味听内宦的话,忽视我等士人。听闻那刘文吉鼓吹陛下让海氏一族进京,还怂恿赵公的女儿和洛阳韦氏七郎成亲……内宦如此不安分,显然打的是让世家和寒门生罅隙,要间离我等。   “而不管世家还是寒门,我等都是士人出身,那内宦凭什么和我等同期同坐!   “我代表世家来见殿下与素臣,说的便是我世家与寒门合作……我们双方先不要斗了,如今更重要的,是联手打倒那内宦势力!陛下不能为小人所怂恿啊!内宦必将乱政!”   他口若悬河,说的是合作一事,言尚和暮晚摇客气以待。   待对方走后,暮晚摇回到内舍,见言尚坐在案几前沉思。她心疼他没有一刻能闲,才休息了两日又要忙这些事,但是事情到了跟前,就连暮晚摇都不能让言尚放手去玩、不要管正事了。   暮晚摇坐下,说:“世家与寒门合作,驱逐内宦,此为正道,你却不见高兴。那是你老师的儿子,你都不给面子,不答应,你在想什么?”   言尚抬目。   言尚说:“如今世家、寒门、内宦三足鼎立,才是最为稳妥。不管是刘文吉还是世家,都想拉拢我们或打压我们。都想将三股势力变为两股,人人都有一些正义的理由……但是这些争斗,于朝务无益,于百姓无益。这番争斗,牵扯皇权,因陛下无能,反而会越斗越乱。   “整个大魏都会被拉入旋涡。所以我不能答应。”   暮晚摇淡漠:“你不答应,他们两方就会转头合作,对付我们。你不答应,寒门的人也会不甘,在下面生乱,会质疑我和你为什么拒绝这般有利于寒门坐大的好处。到了那时候,怎么办?”   言尚眉心若扬:“当想一个法子……给大家找点儿事做。”   暮晚摇挑眉,笑。   言尚:“怎么?”   暮晚摇看着他笑,漫不经心地提醒他:“你越来越有一个宰相的气度了……不光是寒门领袖,是士人领袖,天下领袖。咱们那位陛下,要被你惯坏了。你小心他依赖上你,放不开你。你越有本事,就衬得他越没本事。   “但你别忘了——这大魏,到底是暮氏江山。”   言尚微愣,然后陷入沉思。   暮晚摇蹙眉,既恼他思虑重,又不知道如此多事之秋之时,怎么能让他安心养身子,不用操心这些。他们身处旋涡,到底怎么才能出去——暮晚摇咬了唇,也陷入沉思。 第152章   九月底, 海氏一族迁回长安。   海氏一族有年轻子弟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 不知是出于对考官的敬重, 还是对公主的愧疚, 海家派人登了丹阳长公主府门三次,各自拜访公主和言尚二人。   言尚对于海氏子弟要参加明年科考,是支持的。他温文有礼,谦逊安抚海氏, 海氏见了这位考功郎一次,就私下研究这位郎君的为人——得出经验, 此人性温和,好欺负, 是一个突破口。   与之相反的就是他的夫人暮晚摇了。暮晚摇也不说记恨当初海氏有谋杀皇子的嫌疑,只是她的态度模棱两可, 让海氏捉摸不透。   海氏这一次回长安,自是要好好经营。不光与世家、寒门们各自交好, 十月的时候,海氏送了自家幼女进宫为妃。   暮晚摇紧接着,就给皇帝的后宫选了几个美人送进去, 如同比赛一般。   而身在皇宫深宫中的皇帝, 被这些臣子们闹得一个头两个大。深夜时分,他坐在御书房,对着批不完的奏折唉声叹气。   皇帝手撑额,对着城郊外一亩良田的处置权拿不定主意:   世家有人想要这块地,他们给皇帝进贡了百年珊瑚树一株, 皇帝拿去讨好后宫新来的美人,于是随手一批,同意了。   然而紧接着这地闹出了官司,据说刘文吉手下的一个小太监早就买了这地,却被那一家得了皇帝御批的世家打了一顿。于是刘文吉来告状了。   断案的刑部人员,又出身世家,内宦团觉得不公。可是大理寺又被把持在内宦手中,若是大理寺断案,世家觉得不公。   小小一桩案子闹到皇帝的案头,牵扯的哪是什么地,而是皇帝偏向世家还是内宦。两方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皇帝左右为难,下不定决心。他对着这案子盯着半个时辰,终是侧头,问小内宦:“言素臣请假回来了么?”   小内宦低头:“昨日刚回中书省签字。”   皇帝立刻大松口气,把笔一丢:“那这案子打回中书省,让言素臣办吧。让他办好这事,若再有不服,朕为他们调解便是。”   立在殿外等着皇帝批字的刘相公都等了半个时辰了,没想到等到了这个结果。刘相公看皇帝根本没批多少奏折,还把难断的事情重新推回中书省,尤其是推给言尚……刘相公冷笑一声,不顾内宦的阻拦,闯入内阁。   他虽年老,却精神矍铄,肃穆庄严。皇帝才偷个懒,就遇上宰相闯进来,他不敢不尊重这些父皇给他留下的元老老臣,连忙喝退内宦们,让人给相公备座。   刘相公见皇帝这态度,脸色稍微缓和一下,说道:“陛下理政已经近三月,这般事务该能做得了主。士人与内宦的争斗,陛下不能不表态。臣将奏折拿给陛下,陛下又推回来,难道打算一直推下去么?”   皇帝耍个赖:“不是有言素臣嘛。朕听说言素臣是相公您的小弟子,您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刘相公忍怒:“他身处中书省,兼任吏部郎中,再多管管一个弘文馆,顶多再以奉车都尉的身份管管皇宫守卫……这断案的事情,怎能轮的上他来?”   皇帝讪讪道:“那给言素臣一个京兆尹的官位不就好了。”   刘相公语气严厉:“新任京兆尹是皇室子弟,任职不过三月陛下就要罢人官,让世人如何想,让皇室子弟如何想?陛下到底是将寒门推上去,还是将言素臣推上去?他不过是一个臣子,身兼数职已是极限,陛下难道要将所有的事都推给他来做决定么?”   皇帝被训得也有些不悦了。   他道:“朕这般做也是有道理的。世家和内宦相争,让寒门领头人调解他们之间的事,很有道理啊。”   刘相公看着这和稀泥一样的皇帝,半晌道:“陛下是舍不得处置内宦们么?陛下只看到世家要地,却看不到内宦的跋扈。那刘文吉仗着陛下的恩宠横行霸道,在朝上无人看在眼中,一个内宦的品阶和我等大臣算到一起……这到底谁听谁的?”   皇帝道:“刘文吉是父皇留给朕的,是忠义之士。他待朕,如同家人一般,相公您多虑了。”   刘相公:“……”   刘相公终是辩不过皇帝,皇帝一心耍赖,不肯处理内宦和士人间的矛盾,他能如何?刘相公心忧刘文吉势力坐大,架空皇帝,偏偏皇帝依赖刘文吉给他找乐……   刘相公终于走了,皇帝松口气,摸摸额上的汗。这些大臣们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但是他们当自己傻的么?自己要是处置了刘文吉,那这些大臣就会蹬鼻子上脸,要求更多的……什么内宦乱政,没有根的东西,能乱什么?   小内宦在皇帝身边弓着身,小声:“陛下,刘公公今夜给您安排了华清池……”   皇帝摆手,心痒痒道:“丹阳前日送进来的那个娘子,一把好嗓子,咱们今夜去看看。”   小内宦有听刘文吉的嘱咐,不愿长公主坐大,于是笑:“海娘子那边也托人来请……”   皇帝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觉得自己被人互相拉扯,谁都利用自己。皇帝半晌道:“算了,今夜去皇后那里吧。”   小内宦将御书房中的事告诉刘文吉,刘文吉听刘相公如何贬斥自己、怂恿皇帝打压内宦,刘文吉不禁嗤笑,低骂:“老匹夫。都要致仕了还不安分。”   内宦报道:“近日世家经常在北里设宴,请言二郎赴宴。”   刘文吉眯眼,心里也浮起一丝忧虑。言尚有和刘相公的师徒情分,刘相公致仕后,弟子学生之类的人才资源,刘相公很可能全都留给言尚。而如今朝中上蹿下跳、约人一同讨伐内宦的刘公,是刘相公的儿子。   刘文吉真担心世家和寒门联手啊。   但是言尚会与自己联手,对付他老师为代表的世家么?   刘文吉踟蹰,吩咐人:“明日在北里设宴,说我请言二郎吃饭,看他来不来。”   言尚若是不来,刘文吉就打算和世家联手,先斗倒言尚了。   皇帝如今用言尚用得这般顺手,刘文吉心有危机感,怕言尚在皇帝面前进言讨伐内宦后、皇帝会听进去……若是言尚不肯合作,那己方只能先下手为强。   -----   言尚没有赴刘文吉的宴。他如今身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世家已经派人找了他许多次,他即便代表寒门,但更是士人身份。他若和炙手可热的大内宦走到一起,整个士人阶级都要因此多想。   何况言尚最近身体不太好,皇帝又堆了许多事给他。刘相公将言尚叫过去,说皇帝让言尚处理世家和内宦因为良田起的纠纷时,言尚轻轻一叹,也是忙得太久,有些疲累了。   言尚苦笑:“我如今整日一堆事,陛下还继续往我身上压事。这桩案子我不能再接了,再接的话,我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没了。”   刘相公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如今清隽瘦极的样子,想到当初言二郎刚入长安,何等风流之态,而今却清泠泠,惨淡如濛濛月光,让人心里泛酸。若这是自家孩子,刘相公一定要把人留在家里日日喂饭喂药,让人彻底恢复健康了再说。   可惜言尚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皇帝要重用他,谁也拦不住。   刘相公也是一叹,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罢了,你好好养养身子,我替你跟陛下说情,让其他人来办此案。”   言尚顿一下,说:“恐怕我不接,陛下又有微词。”   刘相公:“那你也要惜命。公主殿下几次派人来求我给你少安排点儿事……素臣,你年纪轻轻,有大好前程,何必这般拼命?”   言尚听说暮晚摇专程找过自己老师相求,心里便是又感动,又赧然。   他说:“我也想休息……待这段时间过了,我可能要请个长假。”   刘相公闻言高兴,说自己定会批假条。然二人虽然这般说,刘相公却不知道言尚能休息的时候,到底是何时。三家势力斗得这般厉害,言尚若是倒下,其余两股势力定会摧残。   言尚不能倒。   言尚与老师说了些闲话,听说刘若竹和她夫君在河西如何走访民间找古籍,他听了也高兴,说回去会给刘若竹小师侄回信。刘相公再说那对小夫妻近日打算备孕了,便打趣言尚:“你与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言尚闻言笑:“我与殿下都很忙,恐怕没时间生孩子。”   刘相公叹息,他想说应该让暮晚摇不要再理政了,好好在家生孩子才是正道。刘相公从来不认同一个公主如此参政,只是皇帝们没表示,他也不多说。但是考虑到言尚如今身上的压力……若是没有丹阳长公主帮他,言尚会倒下得更快吧?   言尚向刘相公告退,说要去吏部看一看。他身上还挂着吏部的职务,还是格外重要的考功郎,不能不去。   刘相公放人走,却是看着言尚修长如竹的背影,忽然有感而发道:“素臣,你说,是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的好,还是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的好?”   言尚回头,望向他老师沧桑疲惫的眼睛。   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是说先帝;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是说如今的天子。   言尚半晌道:“总是希望世间清明,无人昏沉才是。”   刘相公失笑,不再说话。他坐在中书省政事堂的大厅,大袖拂地,两鬓斑白。他久久凝视着言尚的背影离开政事堂,看着日暮西落,红霞铺天。   他已年老,已无力扶持山河重振大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倒……   -----   言尚没有接皇帝安排给他的处理世家与内宦之间的矛盾,当晚,皇帝就写了一封书,将言尚大骂一通。   皇帝气急败坏,说言尚不将他放在眼中,刚愎自用,目中无君……   当夜公主府上,暮晚摇已经让言尚去睡了,她自己拆开这封书,将皇帝的痛骂从头扫一眼,不禁冷笑。暮晚摇轻描淡写地将信纸折好,吩咐自己的人,说让宫中自己送去的美人,多在皇帝面前吹些耳旁风。   暮晚摇回过身,便见到梧桐树影下,廊头空寂,言尚披衣而站。   他向她伸手,目光看着她手中的信纸。   暮晚摇面无表情,将信纸往身后一藏。   言尚不禁失笑:“这有什么好藏的?”   暮晚摇:“是骂你的话,我不想你看到。”   言尚:“我又不是没有被陛下骂过,你放心,我不至于承受不了。我只是想看看书中有没有其他嘱咐,被错过。”   暮晚摇盯着他两瞬,看他态度坚决,只好让步。她与言尚一同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看信,她手抱着他的手臂,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看完书后,目色有些黯淡,暮晚摇咬唇。   暮晚摇:“你不要理他,他巴不得你能替他办了所有事。他巴不得我们帮他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他只用当皇帝享乐就好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毛茸茸的头往他颈间拱,人往他怀里埋,娇声又霸道:“言二哥哥,我冷了,抱抱我!”   言尚莞尔,他虚搂着她,低声说自己没有伤心,她不必如此。二人这般闹着时,前堂来了人,陛下新的书信又送来了——   信中勉励言尚好好做事,说皇帝依然信任他。皇帝还要言尚夫妻明日进宫用午膳,说许久没和他们夫妻一起吃过饭。   言尚和暮晚摇望着前后两封态度相反的信,都有些无言。   -----   十月中,下了初雪。   朝中争斗愈发厉害时,赵御史家中那位正在与洛阳韦氏家中商议婚事的小女儿,赵灵妃出了府门。   赵灵妃在一酒肆中见到了早已等着自己的贵客,她弹掉身上的雪花,掩饰自己一身的不羁,作出小女儿的态度,恭敬地向对面的青年行礼。   对面青年面容和善,眼神有些冷,眉眼间和韦七郎韦树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韦树的大哥,韦楷。   如今韦树已是礼部郎中,为从五品上的官职。而当年韦树进长安时就已经是从五品官职的韦家大郎韦楷,如今还是秘书丞,竟和自己昔日瞧不上的七弟同样官阶。   韦楷对赵灵妃点头,让人坐下,寒暄两句后,说起正事:“自巨源出使归来,家中看出他的本事,便极力栽培他。我这般年纪,熬了十年熬到从五品,巨源却刚刚弱冠,便是从五品的大官。他当日更是状元郎……是我们家一直小看了巨源啊。   “如今栽培他,希望也为时不晚。”   赵灵妃面露笑容,让她故意装出的乖巧消失几分,露出她本来的活泼样子来。   她忍着快活道:“巨源哥就是很厉害的。”   韦楷颔首。   韦楷望着她年轻娇美的脸蛋,缓缓说:“巨源哪里都好,只有婚事不妥。身为世家出身的优秀子弟,受家族栽培,受士人期望,若是和内宦一方的人联姻,你想世人会如何看待巨源?”   赵灵妃微怔。她眼眸缩一些,有些躲闪地看向外面的飞雪。   韦楷却紧盯她不放:“你们赵家早早投靠刘文吉,成为内宦走狗。刘文吉一心要与世家联姻,世家中已有人松动,但是无论是谁松动,这个松动的人,都不应当是巨源。巨源前途大好,年轻有为,他二十及冠就是礼部郎中,世人有几个在他这般年纪能做到这一步?   “他当成为世家领袖,士人领袖。他不应当和赵家联姻,和内宦势力结亲!士人是一定和内宦两立的,即使现在双方合作,日后也一定会闹翻……你让巨源何去何从?”   赵灵妃怔怔看着他。   韦楷缓和语气:“我知道出使那几年,你与巨源性命相托,已然生情。巨源要求娶你,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他是我家庶子,他地位越高,反而越不利于我。但同是一族人,又是长兄,我不得不为家中弟弟的前途考虑。   “就算今日欢喜,日后也是为敌。巨源若仍是当日的巨源,韦家牺牲他的婚姻,自是无所谓。可他已然不是当日巨源,他的婚姻,也不能再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赵女郎……你年纪轻轻,父亲如今投靠内宦,权倾朝野。你不愁嫁,不愁婚,你就放过我们韦家,放过巨源吧!   “言尽于此,还望你念在你与巨源的情意上,给他前程,莫误了他!”   韦楷说完,起身便要走。   赵灵妃站起来,声音抬高:“韦家大哥,你与我说这些,不怕巨源哥知道了,生气么?”   韦楷抬眸,回首。他淡声:“我是韦家大郎,一族弟弟,我都要庇护,都要管。韦家兴盛不在我,但衰亡必有我的缘故。我虽不喜他,但毕竟是他长兄。我已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们若执意在一起,你若执意毁他前程……我也无法。   “赵女郎自己看着办吧。”   赵灵妃颤声:“可是我阿父如何行事,难道我能管得了么?可是我阿父投靠谁,就代表我投靠谁么?我阿父只是投靠内宦,他也不是什么大奸臣,为祸一方……”   韦楷:“你身为赵御史的女儿,你们天然立场捆绑。难道你要和自己的父亲决裂么?决裂了你又何去何从,哪有归处?赵娘子,我等世家子弟,本就身不由己。情与爱都很好,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我亦很感动,但是回到现实……对不起,我仍想拆散你们。   “若是情能自禁,那就请女郎你自禁。若是不能自禁,那就做好准备——毁巨源前程吧。   “随你选择。”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韦家大哥撑了伞下楼,她伏在窗口,看着出了楼的青年坐上马车,马车的车轮子陷入雪地中,又花了车夫很多功夫,车马才催动。韦楷掀开车帘,叹息地抬头看赵灵妃一眼。   赵灵妃趴在窗口,双目迷离。她看到韦楷,就好像看到了韦树一般。那般清冷的、干净的……冰心玉湖一样的郎君。   但是她捂脸而泣,开始恨许多人。如果他们还在出使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回来长安就好了……当日塞外孤胡国中,正使开玩笑地说为二人做媒时,如果那时候能点头,就太好了。   她开始讨厌长安。   开始想念塞外融融月色,想念那一望无尽的沙漠,想念那些整日奔波、生死无望、却性命相依的日子。   她想念那时候的韦树。   -----   十一月,赵灵妃以死相逼,拒了韦家的婚。   赵御史破口大骂,韦树来找她谈话,她却闭门不见。然韦树堵了几次门,赵灵妃显然也躲不了几日。   而言尚寻到机会,又歇了几日。只是这一次歇息的时候,有一家新建的园林要人题字,对方便拜托找来了言尚。言尚自愧,说自己学问不好,字也不好,就不用题字浪费了。   然而同平章事的题字,对方坚持其珍贵,整日送礼,来公主府求,让言尚题字。   言尚推脱不得,又有暮晚摇觉得好玩,怂恿他去题字,他就答应了。   但是言尚题字后的第三日,海氏一族的一位海三郎,就也被这家主人请题字。海三郎要参加明年的科考,年方十六,有神童之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要他题字,他就满心傲气地题了。   海三郎才华横溢,一笔字龙飞凤舞,使人观之惊艳。   主人见才心喜,当即将海三郎的字摆在了园林入口的第一道门,将原来言尚题的字往入门的第二道墙壁处移后。   于是长安便津津乐道,人人都说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压了同平章事一筹。说十六岁的海三郎,和当年的韦巨源一般有神童之才,当是“韦树第二”。   韦树当年就有压了言尚一头,到头来……言尚才华始终浅显,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始终无才不能,比不上那些年少的、恃才傲物的神童们。   暮晚摇听到这个传闻,当即火冒三丈,提刀就要去海家算账,恨他们自己要出名,何以要踩着旁人上位。言尚拦住她,说那也没什么。当夜韦树上门,安抚暮晚摇,说自己从未瞧不起言二哥。   韦树也恼海氏上位、拿自己当垫脚石,他如今又深陷与内宦的官司、与赵灵妃的婚事波折,也是心烦意乱。   到头来,反而是言尚要安慰自己那气不顺的妻子,情绪低落、对前路茫然的韦树。   次日,海氏押着不服气的海三郎登门,向言尚道歉。言尚性情宽厚,不以为意。言尚认为自己才学确实浅,本就不想给人题字,如今闹得几方人都不高兴,倒是怪他当日被人一吹捧,就太过自满。   言尚自省:“……日后当再不为人题字了。”   暮晚摇仍压着火,面无表情,也不接言尚的话。   -----   次一年的三月,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考。言尚为吏部考功郎,自是主持这一年的科考。   海氏怕言尚记恨去年海三郎对言尚造成的羞辱,多次忐忑地去公主府投卷。这一年的科考结果出后,海三郎排名第一,为这一年的状元。消息传入后宫,海三郎那位在宫里当妃子的姐姐也为弟弟高兴。   海氏又放下心,原来言尚真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君子,不曾暗中报复。   杏园为这一年的中举才子们举办大宴,皇帝前去赴宴,而海氏女在宫中为弟弟的状元而设宴,请了所有妃子们一起来。暮晚摇折中一下,没有去杏林宴,而是来宫里参加后妃们的宴席。   席上,许久没见过的春华,有些纠结地望着公主送进宫的那位姓霍的美人,和海氏女话里话外地斗嘴,针锋相对。那位霍美人容颜出色,一身骨头如水,时不时和暮晚摇对望两眼,各自含笑。   一来一往,她们眉目间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暗示。   春华望着暮晚摇含笑的面容、徐徐摇扇的模样,再望望公主送进宫的霍美人那娇柔妩媚的模样……   春华心中迷惘,有些难受。她突兀地觉得自己和公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公主宁可往宫中送新的美人给皇帝,公主也不用自己。陛下说,刘文吉和言二郎在朝中斗得很厉害。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公主将自己视为敌人?可是,春华一个内宅女子,她对他们那些事,从来说不上话,也不懂。   公主本应知道。   然是否因为自己这样无用,才沦为了公主的弃子……明明自己贵为娴妃,却除了一个儿子,一无所有。   春华怔怔地看着暮晚摇的眉眼,想寻机会与公主说话,想问公主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却见两个宫女各自匆匆地来到席间,一个直奔海氏女,一个直奔暮晚摇。   紧接着暮晚摇和海氏女都脸色微变,看向对方。   暮晚摇刷地站起,冷着脸离席。   席间顿时窃窃私语,过了半个时辰,她们这些后妃才知道丹阳长公主突然离席是何缘故——杏园宴上,海三郎向主考官言尚挑衅,出题让言尚对诗。   每一年的考生都应当视主考官为座师,海三郎如此瞧不上主考官,当着皇帝的面给言尚难堪……暮晚摇捏着鞭骑上马,出皇城,一路直奔樊川,前往曲江池,奔赴杏园。   她目中发红,隐有恨意。她咬牙切齿:“海氏一族!我要杀了你们……竟这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你!”   -----   杏园宴上,暮晚摇下马匆匆赶至。她不顾所有人阻拦,一路往探花宴上闯。她手中提鞭,身后跟着自己公主府的卫士们。她分明已经暴怒,分明要今日发火。   言尚立在阁楼二楼楼梯旁,刚答完了海三郎出的题,勉强过关。他刚摆脱那些考生们,他的小厮神情慌张地在他耳边说几个字,说公主向这边杀过来了。   言尚怔一下,他站到窗口,推开窗,向濛濛夜色看去。他看到暮晚摇一袭红袍,金翠琳琅。她提鞭大步走得飞快,到要进楼的时候,大约是听到方桐在她耳边说的话,暮晚摇蓦地抬头,向楼上看来。   与言尚垂下的目光对上。   一上一下,隔着窗,隔着夜,言尚和暮晚摇对视。   他看到她眼圈通红,看到她眼中的恨,看到她提着鞭子颤抖的手。   她眼中如同流着水雾一般,她坚硬冷漠,看着他的眼神又很疼痛——   羞辱。   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言尚不在意,可是暮晚摇感同身受。他觉得海三郎只是一个少年,少年人恃才傲物,没什么值得在意;可是暮晚摇听到流言蜚语,看到他被人指点才不配位,看到海氏想踩着他上位……暮晚摇就痛苦,就难受。   言尚怔怔看她。   对他的羞辱,对她来说如火焚一般难以忍受。忽有一瞬,他理解了暮晚摇的在意,理解了她对他的维护。   言尚站在楼前,缓缓开口:“海三郎。”   原本发过难后、躲入秀才们的海三郎抬头,看向那立在窗前、青白长袍的青年。   言尚背对着所有秀才,背对着海三郎。他眼睛看着楼下的美丽公主,开口道:“你出题考我,看我配不配为主考官。但今年科考出题的人实则也不是我,考你们才华的人不是我。   “然我今日却想出一联,来考一考你。”   言尚蓦地回头,他温润如水、又清寒如电的目光凝视着海三郎。夜风吹拂他的衣袂,他朗声,让楼下的暮晚摇也听到他的题——   “我且问你,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云,一万年来观蜉蝣,谁翱翔?”   宇宙在天,俯看蜉蝣。何等气势,何等气魄。秀才们愣愣地看着言尚,首次在这位主考官身上看到凌厉的气场。   他们听言尚淡声:“我题已出,请对。” 第153章   写诗谁不会?   然诗中乾坤, 胸中丘壑,岂是只有诗才能写出来的?   海三郎少年多才,自幼有神童之称。但长安遍地, 何处没有神童?而能写出“一万年来观蜉蝣”这样气魄的言二郎,从那些神童中脱颖而出, 让海三郎格外不服。   但是再不服, 他今日也输了——他可以诗句华丽,可以谦辞工整,可以说言二郎诗作普通拙劣。可他对不出气势胜于、或者哪怕和“一万年来观蜉蝣”这样诗句气势相同的句子。   杏园宴上,众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被言二郎挤兑回去的少年郎。海三郎失魂落魄,脸色苍白, 觉得自己输给一个才学平庸的主考官很难堪。但长安官场诸人想的却是, 能让脾气这般好、胸襟这般广阔的言二郎发火,海家完了。   不等众人再补救什么, 暮晚摇到了。众人见公主手里提着鞭子, 心中皆怯。然而暮晚摇心平气和, 对他们甚至笑了笑, 便走向她的驸马。   她刚进楼时煞气满怀, 想的是要替言尚出气。凭什么言尚要受他们的羞辱。但是言尚自己出气了,她现在已经有些心酸的释然了。   暮晚摇站在言尚,捏紧鞭子,唇颤了颤。她目中仍残留着痛苦的痕迹,望着他:“我们去向陛下见礼。”   言尚知道她想骂皇帝, 便对她一笑:“自家人,何必这般见外?”   他回头向身后相送的诸人拱了拱手,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和公主殿下回家了。   皇帝此时在紫云楼中, 偷偷观望了那边海氏对言尚这个主考官的不敬,一直不出面。皇帝听说丹阳长公主来了,头皮一下子发麻,觉得自己那个六妹会气势汹汹地来质问自己。   皇帝深觉得言尚年纪轻轻、官位这么高,被世家说两句也没什么。他这也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世家和寒门互相攀咬,他喜闻乐见嘛。   可是他到底心虚,听到长公主来了就坐立不安。然喝了两盏茶后,内宦告诉他公主和驸马已经走了,皇帝怔忡,一时间涨红了脸,深觉丢脸。   只觉得自己满心算计旁人都一清二楚,不过是看他笑话。   都在看他笑话!   可他装糊涂装了这么多年,一个皇子过得那般憋屈,他亦想好好治国……他的才能被岁月耗尽,他人至中年,庸庸碌碌,被那些位高权重的臣子们欺负,都不敢发作。   父皇当初是如何治理这天下的?为何那些大臣们怕父皇,却不怕自己?难道自己要大开杀戒吗?可是他现在都使唤不动人,把人杀光了,谁来替他干活?   ……哎,还是言尚好。   无欲无求,替君分忧。   -----   夜幕漆黑,华灯相照下,碧波红蕖,珊然可爱。   暮晚摇和言尚在宫人侍从的簇拥下,一路向停在杏园外的马车旁走去。他们走了一半。宫中内宦气喘吁吁地追上前,说言二郎受委屈了,陛下给言二郎赠了些良田良宅,地契已经送回公主府了。   言尚应付完这些内宦,借他们的口来宽慰皇帝,暮晚摇在旁似笑非笑,冷眼旁观。那传话内宦不敢对上公主的眼神,怕脾气不好的公主说出难听的话,让皇帝尴尬。   送走内宦,二人再走时,又有新的人从后追来了——   “言君!言君!   “言相公!”   暮晚摇眉毛挑了一下,见言尚眉头微蹙,果然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夜色幽深,宫灯盛丽,身披鹤氅的言尚回头,对追过来的海三郎轻声责道:“海三郎莫要如此称呼我。你既不愿当我是座师,我却也称不上‘相公’。”   海三郎年少,面上仍带着少年人的懵懂和意气风发。他气喘吁吁追来,先被言尚说一通,脸微涨红,为自己辩道:“言君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称一声‘相公’也不算错。我当然也想叫言君为‘老师’,但我到底知道自己之前做错许多事,言君恐不愿认我那般称呼。   “我是来向言君道歉的!我不该在席上那般刁难言君,我只是以为、以为……”   言尚微笑:“以为我无才无德,年纪又轻,凭什么能做主考官主持科考,我拿什么考你们?”   他叹道:“无妨。背后这般说的人多了,你不过是敢于当面挑衅我的出头鸟罢了。”   他温润眼眼睛望着海三郎,提点道:“然你年纪尚幼,自幼被家中宠爱,初到长安,相识一两知己,被人捧为‘天才’,难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了不得。然今日你当知道了,我若想为难你,轻而易举。   “你被旁人撺掇着来和我对局,可曾想过我日后若刻意为难你,那些撺掇你的人,会帮你一二分么?”   海三郎一愣,他到底也是大家出身,言尚稍微一说,他头脑一愣,热血冻僵,明白自己唐突大胆——他讷讷:“所以言君日后不会在仕途上为难我么?”   言尚莞尔。   他开玩笑:“看我心情。”   海三郎局促。   暮晚摇不觉看向言尚,没想到他今日被小辈为难居然不生气,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他都开玩笑了。   海三郎嘀咕:“也罢……我只是不懂,言君能写出刚才那样的句子,为何不早早教我,要在今日才发作?长安都说言君无才,我也那般以为,但今夜我才知道,言君若是肯用心在诗赋上,未必比我差。   “既然言君有这般能力,为何不用心?”   言尚望着他不语,若有所思。   海三郎再次质问。   言尚:“你是为谁问的这个问题。”   海三郎一愣,然后瞬间了然言尚真正想问的,他一时觉得自己受了羞辱,既羞愧,又不服,浑身发抖:“纵我是海家出身,也不代表我事事都要请教家中。不错,今夜我所为,有家中某些子弟撺掇的缘故……但也是我自己轻狂,我以后会小心,不为人利用。   “我虽为海氏出身,看似与言君对立……但是我并不局限于世家寒门之别!我便是我,不是海氏的傀儡!”   暮晚摇在旁冷飕飕:“年少时这话当然可以说一说,你回去跟你父亲爷爷说一说,看他们打不打断你的腿。”   海三郎朗声:“我知道殿下和我家有仇,但我又没有害殿下。殿下找我爷爷阿父算账,我没有对不起殿下。”   暮晚摇讥诮勾唇。   言尚打断暮晚摇对这个少年的嘲讽,温声:“你若是为自己问的这个问题,那我便答你一答。你可知我平时每日有多少公务在等着我?鸡鸣未鸣,我便要起床,天未亮,我就要去中书省和几位相公对接下来一整日的朝务。   “谈这些的同时,我们要去朝会。日日廷议,无一短缺。陛下尚未弄清楚一日早朝上臣子们要谈什么,我便要先清楚。朝上不能出错,我既要安顿好大臣们,还得观察陛下,替陛下解围。   “待早朝结束,我又要去御书房,之后回中书省。再结束这些,我得转去吏部。中午那顿饭,我又得赶回中书省。时而弘文馆的人来,宫廷宿卫军来,我都得管……时而陛下觉得哪个大臣不好用,又会把我叫去一通问,直接让我去办某事。   “哪县发了大水,哪一州今年要求减税,哪一郡民兵起义……这些全是我要操心的,要我忙到三更天才能睡。   “海三郎,你说,我哪来的时间去研究如何作诗如何写赋?我整日忙的事,和诗赋又有什么关系。”   少年郎听得面露尴尬,又若有所思,言尚叹道:“你们还是太年少了,整日写诗作赋,觉得诗赋惊人,便能当官,能当好官。但是当官如何,和诗赋关系又有多大呢?我去年就与尚书谈过此事,要对科举改革,可惜之后碰上陛下登基,此事就拖延了。   “好好珍惜此次状元名号吧。说不定是最后一届了。”   言尚问听愣住的海三郎,三月天,他有些冷,咳嗽了两声后,多说了两句:“你既是状元之才,不知日后想如何当官?”   海三郎呆呆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才学好,觉得科考简单,随便考一考……”   言尚笑。   海三郎羞愧问:“我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么?”   言尚叹道:“考虑吧。   “当官是为家族谋福利,还是为民为天下。是要保护珍视的人不受欺负,还是实现个人的志气豪气。   “大魏天下的百姓如何生活,家族和个人的利益如何平衡,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履时如何自处……这些都是你现在要开始考虑的。年少是好,意气风发,不枉少年,我且送君一句话——莫辜负好青春。”   海三郎被说得面红耳赤,又从中受益良多,言尚刷新了他的认知,让他从一个全新角度看自己的未来。暮晚摇和言尚走后,暮晚摇回头看了海三郎几眼,见那个少年敬佩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目光灼灼。   海三郎眼中写满了渴望,纠结地想跟上来又不敢跟。他紧盯着言尚,多希望言尚回头看他一眼,那他便有勇气赖上去……可惜,言尚没有回头。   暮晚摇促狭地想:又是一个被言二的“无情”辜负的人啊。   -----   回到马车上,车中空间狭小,暮晚摇又立刻将熏炉塞到他袖中,言尚靠着车壁,这才感觉到了温暖。而暮晚摇不停歇,捧着侍女们一直看着火的姜汤,来喂给言尚。   暮晚摇忙前忙后,看他面色从苍白转为红润,她才觉得满足。   言尚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不要忙了。暮晚摇是见他气色好多了,才有了心情随他坐。   马车开始行驶,车中,暮晚摇挽着言尚手臂,看着他笑:“你如今倒真有上位者的气概了。那个海三郎被你折服,我看他日后要追着你跑了。”   她兴致勃勃:“你今日提点海三郎,多像当初你老师提点你的那晚。我当日在旁,看你向刘相公叩拜,称‘老师’。你说你当官是为民为百姓,你说这条路再难你也要走……我当时听得胸中澎湃,我哪里想得到,这才几年,你都能指点旁人了。   “你变得像你老师一样厉害了!”   言尚轻声:“都快十年了。”   暮晚摇不满:“哪有十年?也就七年而已。”   马车轻晃,车中人随之坐得不稳。言尚道:“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师都要致仕了,而我也能被别人称一声‘老师’了。”   本是暮晚摇挑起的话头,她现在看他伤怀,又兀自不悦:“说得这般丧气满满、老气横秋干什么?好像你已经七老八老一般。你才二十几……就一身病!”   说到最后,她又咬牙切齿。   言尚清湖一般柔润的目光凝视着她。   暮晚摇扬下巴:“怎么,我说错了么?三月天,你看你穿得这般厚,说两句话就咳嗽,不是一身病是什么?御医让你静养,说你再这么熬下去就是个早死的命。我看你不当回事,想来是做好准备先我而去,留我在世间圈养美少年,整日好不快活。”   言尚笑:“真好。”   暮晚摇眼若喷火:“我说我要养一堆面首你还说好!”   言尚拉住她手腕,柔声:“我是说,你方才又是递茶又是给我披衣的,让我觉得恍惚,感觉你都不像我认识的殿下了。摇摇这会儿发起火,我才看到原来你还是你。”   暮晚摇盯着他,冷冰冰:“你是爱受虐么?我骂你你才觉得我没变?”   她指着他鼻子骂他:“刚才要不是你,我直接一鞭子解决这些事了。一个海氏而已,我还不敢得罪么?”   她开始抱怨言尚的脾气,说他的性情太过平和。又说皇帝对他们不好,皇帝性情狡诈又狭隘,让言尚忙前忙后,要把人累死了……她说了许久,紧紧地攒紧他手臂,说到恨的极致时,她浑身发抖。   她真的觉得那些都是羞辱,上天对言尚不公。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蒙受皇帝的欺压,小辈的欺辱,旁人的试探!   言尚就看着她,忽然道:“要不我辞官吧。”   暮晚摇:“……”   她一时呆住,仰头看他。   言尚:“我身体……让你担忧了这么久。近日公务越堆越多,陛下一刻都离不开,我也觉得要撑不住了。而且陛下交给我的,尽是一些琐事。旁人也能做,他非要我来,无非是觉得我可以信赖,又没有要求。陛下信赖我是好事,但将我当作随叫随到的工具,我确实忙不过来了。   “世家、寒门、内宦,三股势力相斗。我立于其中,不管是世家还是内宦,都想拉拢我。我日日都要应对这些事……这些事太繁琐,又太无聊了。   “而摇摇你又这么不开心。我一时想着……我想辞官回岭南,多陪陪我阿父兄长,在乡下好好养养身子。”   他垂目,突然又赧然反口:“我知道你从小生在长安,你喜欢长安。但是我想辞官回岭南……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乡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暮晚摇顿时握住他的手,目光如星:“我愿意。”   言尚抬目。   她幽声:“我已手握大权,权利一路我无法走得更深,再深就是被拿来当出头鸟的可能了。我已经能靠权势保证自己不为人所欺,我便想追求别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言二哥哥的世界……   “言二哥哥的世界与我的不同,言二哥哥的世界总是鸟语花园,世外桃源,充满了不现实的理想和梦幻,像假的一样。但是这种梦幻一般的理想又让我心动……言二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弯起了眸,跃跃欲试地抱住言尚的腰,在他怀里蹭。她方才跋扈嚣张,这会儿偏像小女孩一样又傻又甜:“我愿意和哥哥一起回岭南乡下种地!我喜欢和哥哥去乡下种地!哥哥辞官了,我就养哥哥。   “我要把言二哥哥养得白白胖胖,身体好得不得了,和我一起长命百岁!”   言尚羞红了脸,不禁笑了起来。   他推一直蹭他的暮晚摇,她蹭得他都有点不适了,他却只是抱搂着她笑。待她憧憬够了,他才低声:“但在我辞官之前,我要先解决世家、寒门、内宦三方互不让路的势力,我要让这三家安定下去。这样我辞官后,他们才不会乱起天下。”   暮晚摇闭着眼挨他的颈,她甜甜的:“都听言二哥哥的。”   言尚抓住她的肩,让她不要蹭他了。他咳嗽一声,开玩笑道:“那我得和摇摇姐姐合作啊。”   暮晚摇一顿,抬头。   见他因为在正常时候说了“姐姐”而脸红得厉害,说完就移开了睫毛。她揶揄看他,他半晌才有些恼:“这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能叫你么?我只是要说,我想和你合作,一起解决三方势力——摇摇,我们婚后,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合作过。”   暮晚摇纠正:“不是婚后,即使在婚前,我们都没有特别认真地合作过。我们常并肩而战,但从无谋略,全靠心有灵犀,对彼此的了解。   “那么……言二哥哥,今日是要和我联手了么?”   言尚:“嗯。”   暮晚摇望着两人握着的手,抿唇笑,颇有些兴奋。她和言尚在各自成长了很多后,再次合作,会是什么样子?   -----   海三郎自那晚听了言尚的话后,就来缠着言尚。言尚对他不怎么理会,但毕竟是少年,颇有一股倔劲儿,非要言尚收他当学生。言尚如何说自己还年轻,不收学生,只想有个主考官和考生的情谊,海三郎都不听。   既然海三郎非不听劝,言尚也劝过了,那干脆利用了海三郎一把。   海家为了海三郎来道歉,在北里设宴,言尚借力打力,直接将这个宴,变成了一个局。海家懵懂的时候,言二郎在宴上中了毒。海家自是撇清自己和其中的关系,诚惶诚恐地查是谁投的毒。   言尚的毒解了后,开始查北里。   北里,是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往来的长安名利场。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太多心照不宣的暗地交易。朝廷不追究时无事,一旦追究,处处是证据。言尚开始查北里,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   但言尚有理由——“北里有人敢向五品官员下毒,他日岂不是敢有人毒害陛下?或者不是北里有问题,是海家人要毒害我?”   海氏族长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表示支持言尚:“我海氏一族绝不敢害言素臣!北里乌烟瘴气,确实该好好查一查!”   为了洗清自身嫌疑,海氏还要为言尚奔波。   海三郎看得疑惑重重:“阿父,我们为什么这么怕言君?”   海氏族长摇头苦笑。他天真的儿子,还以为这件事是私人恩怨,海三郎有状元之才,却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朝廷间的党争了。   海氏族长说道:“我们怕的不是言二郎,而是‘谋害’这个罪名。上次的谋害罪名是皇子给的,这一次又是朝廷命官……世人说我海氏立足不正,是因为谋害皇子。而担着这个罪名,我们一族都无出头之日!想要出头,我们无论如何,这一次在长安,都要和‘谋害’这种罪名脱干净!   “而今我们得罪言二郎,若是不想担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就得听言二郎的。言二郎针对的也不是我们……你大可放心,他针对的,是我们后方的势力。”   什么北里、海氏,到了这一步……言尚是要整治整个官场,肃清官场秩序!   海氏族长深深凝望着儿子,手放在海三郎的肩上,语气肃穆:“三郎,你且看着吧!你是我们家推出来的新人……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捧你上去!”   -----   言尚在整治北里,借着整治北里查所有世家的不法行为。此举伤筋动骨,涉及世家寒门之争,皇帝远远躲开,不敢参与、帮助他们任何一方。   刘相公的儿子刘公来找言尚说情,言尚铁面无私,自己老师的面子也不给。刘公还想再找,被自己的父亲骂一通,便讪讪地配合言尚。   皇帝看得心惊胆战,总怕他们两方闹出人命来。与此同时,皇帝的后宫也不安分。   暮晚摇送进宫的霍美人怀了身孕,身为娴妃的春华碍着本是同出公主府门的缘分,来看望一番。春华郁郁寡欢,海氏一族送进宫的海美人见娴妃这般抑郁,就叫春华过去说话。   海美人无非是挑拨春华和霍美人的关系,借此针对公主。   春华心里到底向着公主,不多说什么,可是她心里犹疑不解,不知公主为何对霍美人那般好——霍美人怀了孕,公主日日进宫探望,往霍美人宫中送保胎珍品。   而对春华,暮晚摇几乎不见。   是否多年情谊,敌不过公主的利益?   春华这般不平时,霍美人那里出了事。暮晚摇正待在霍美人的宫殿,与霍美人好好说着话,霍美人突然嚷着肚子疼,之后请御医来,那孩子便流掉了。   暮晚摇激动无比,要查是谁害了霍美人。皇帝为此惊动,怜惜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便要彻查后宫。   而这一查,结果查到了春华的儿子身上。   -----   一个小孩子不懂事,拿藏红花之类的药物偷加在给霍美人的药里。若是没有大人在小孩子面前说起这事,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暮晚摇挑眉,冷眼看皇帝迟疑,看春华怔愕。春华跟随皇帝数年,皇帝虽不爱她,却也怜她乖巧。何况春华出身公主府,为何暮晚摇对春华如此绝情?   海美人在自己的宫里,听到春华被推了出去,她唇角不禁扬了一下。她要春华和霍美人出龃龉,要春华和暮晚摇失心,要暮晚摇对皇帝失去掌控力——海氏不能谋害皇子,但是可以借助别人的人除掉。   但这世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不知谁是棋手谁是棋子。   暮晚摇与言尚在公主府的寝舍内下棋,都掌着自己手中的棋子。他们坐镇棋局,眼观四方,等着各方人马,齐齐入场。 第154章   春雨霖霖之日, 韦家大郎韦楷收伞撩袍,进了一酒肆。早有小二在肆外廊下翘首以待,小二领着韦楷入一雅舍。   韦楷抬眸, 见洒金火炉,缕缕青烟,言尚正坐在那里烹茶。   言尚含笑请韦楷入座,给韦楷斟茶,说:“近日身体不好, 不能吃酒, 虽在酒肆, 却只能以茶相候,郎君见谅了。”   韦楷无所谓。   他观察着言尚,他与言尚本无交情,全靠韦家一个七郎夹在中间。   但韦七郎韦树是韦家的特例,不合群, 独来独往, 从未帮言尚和韦楷牵过线。幸而言尚自己擅交朋友,韦楷又有心交好如今朝中权势正盛的言二郎,便来赴了言尚此宴。   茶过三盏,聊了些朝中近日俗物, 言尚才缓缓说起与韦家合作的意思。比起韦树, 韦楷才是真正代表洛阳韦氏态度的。言尚与韦楷合作,自然是因为近日他查北里,得罪世家缘故。   但是世家不是铁桶。   他压着海氏, 有老师刘家支持,却还需要再多一支持者。   韦楷如他所料的拒绝:“言二郎既和七弟交好,自然该知道我韦氏一族从不牵扯进这些党争的。言二郎找错人了。”   言尚反问:“从不牵扯党争, 独善其身,谁也不得罪,不就是谁都得罪么?韦家若是真的谁都不站,那也不可能长存这么久。世家洗牌,有人下去,就有人要上。我与郎君说实话,北里这事,海氏一定会是出头鸟。北里牵扯太广,世家若没有人领头,没有人稳住局面,世家慌起来,韦氏岂能独善其身?”   韦楷听着廊下雨声滴答,半晌缓声:“你要打压世家,却找世家合作。若是被世人知道,韦家是要被戳脊梁骨,说无风骨无气节的。”   言尚:“谁说我要打压世家?”   韦楷一怔,眼皮轻轻一跳。   言尚:“寒门初立,全靠人扶持。自先皇科举开始,如今不过二十余年,一代臣子都没换完,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刚刚被培养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龄。寒门根基浅,如今能参与科举的,说是寒门出身,更多是乡里豪右出身。即便是我,也是因为我阿父就是进士的缘故,我家在岭南也并不贫寒,我才有机会读书。   “所以我兴教,办私学,便是想更多人读书,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迹。在升学一途、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众之前,跟世家作对,是没什么太大用的。即便是科考,世家选取的人数都多于寒门……不是因为朝廷偏向世家,而是因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蕴,确实足以轻松培养优秀弟子。   “世家轻松培养出来的人才,文武双全,胸襟气概无一不存。而寒门读书十几年、几十年的学生,也不过只会读书。两者之间差距这般大,岂是短短十年、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阂的?   “先帝迫不及待要灭世家,扶寒门。但先帝实在太着急了……这不是短短十几年、二十年能做完的事。这可能需要几代帝王的努力,也许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短短几十年,可能都要靠世家。我虽扶持寒门,但我也知不可毁灭世家。   “同是士人出身,双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韦楷静静听着。能长存百余年的世家,眼界长远,自然不会阻拦寒门崛起之势。只是言尚仍让他意外了。   他来之前,知道这人花言巧语口才极好,心中对言尚存着警惕心。但是言尚这番说法,仍打动了代表世家的韦楷——谁不喜欢被人夸自家杰出人才多呢?谁不喜欢被夸世家风骨呢?   何况言二郎如此诚恳,如此与他剖心。   韦楷有些懂为何言尚每次行动都很激烈,朝上人人警惕他,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欢言尚的缘故了。   韦楷道:“看来是想共赢,不是想打压任何一方了。”   言尚苦笑:“我少时手段激进,恐让人对我生了畏惧心。我希望郎君这次回去后,能够告诉世家,我此次并不是要毁世家。只是海氏这般与内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刘文吉圈钱圈地,横行一方,他利欲熏心日渐膨胀,这般与他为伍的世家,不能存。”   韦楷:“听闻你和刘文吉是同乡,是旧日好友,怎么你不与内宦合作,反要和我们合作?”   言尚:“因为士人天然立场一致,不管世家寒门斗得如何凶,一旦面对内宦,一定会同仇敌忾。想除内宦,世家寒门两家随时能合作,但利用北里来洗牌三方的机会,却是不长有。”   韦楷冷冷道:“洗牌三方?世家洗牌我看得出来,丢掉海氏,刘文吉那方势力受损我也看得出,但是寒门不会因为你此番举动而更加坐大么?我怎么看不出这事会约束寒门?   “随着言二郎权势越高,声望越高,寒门便会愈加嚣张。我等是看不惯如此被寒门压一头的。”   言尚道:“此事结束,我会辞官。”   韦楷一静,然后懂了。   言尚若辞官,寒门失去领头人,自然要沉淀一番时日。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寒门会嚣张……但若失去言尚控制,失去公主扶持,寒门又哪有底气在世家面前嚣张?   韦楷深深凝视言尚,道:“我以为你是代表寒门,原来你并不向着寒门么?”   言尚笑而不答,转脸去看外面淅沥小雨。他谁也不向,他向着心中公义。不知对错,但求无愧。   如此,韦楷与言尚一番详谈后,客气说自己要回去后想想再回话。回到家中,韦楷与在长安的韦氏族人一同商量与言尚的合作事宜。众人中只有韦树不来,韦楷知道这个弟弟正因为赵灵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气,便也不以为然。   众人探讨言尚的举动,韦楷叔父问起言尚如何。   韦楷想了半晌,说:“望之不类寻常臣子,倒像是当朝宰相一般。”   像宰相一样,想统筹全局。   韦家人若有所思,次日便带了言尚的话,去和各大世家内部交流。只独独排除赵家,海家。   -----   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着折腾北里,但海家显然既不想得罪言尚,也不想得罪世家。海家正沾沾自喜,旁观言尚和世家之间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争斗。待寒门被压,或者世家被压,那赢的都是内宦。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内宦交好,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机会。   一切似乎都在他们控制中。   就如宫中的海美人想的那般。   霍美人柔弱可怜,皇帝心痛她的流产。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皇帝一方面因为朝堂上言尚和世家的对立而焦头烂额,回到内宫,看到自己的美人如此可怜,身为大丈夫的怜爱心泛起,要彻查此事。   大皇子竟然给霍美人用的药下了毒,致使霍美人落胎。没人会去指责一个孩子,何况这孩子还是皇子。众人的目光,便盯着春华。想定是春华在大皇子面前说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铤而走险。   暮晚摇要彻查此事,皇帝犹豫着,在霍美人的眼泪下同意了。   春华求见公主,公主不见;求见皇后,皇后斥责她让她认罪。她被和自己的儿子隔离开,宫人不许她见到大皇子,以防她唆使大皇子。春华走投无路之下,去求了如今宫中的红人,刘文吉。   她一介娴妃,却那般卑微,在刘文吉面前泪如雨下,哭诉自己的被抛弃,说对自己儿子的担忧,又说自己从未害过霍美人。定是有人陷害她,然而她找不到证据。   刘文吉一身竹青袍,面白无须,身量颀长。他深夜站在娴妃的深宫中,不像一个太监,倒像是一个与她幽会的年轻郎君一般。   他用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昔日让自己爱得心痛的女郎。   她依然美丽,温柔。可她同时很陌生……她泪眼濛濛地求助他,既让他心痛,又让他心中生起暴虐一般的痛快之意。   他盯着她,再在她身上找不到昔日那回头凝眸、对自己微笑的侍女痕迹。她是皇帝的后妃,是大皇子的母亲,唯独不是他刘文吉的女人。   刘文吉语调古怪:“你求我帮你?你凭什么求我帮你?”   春华垂首,心中羞愧,落泪无言。   刘文吉既痛快,又心冷。他走向她,面容阴冷。宫中人都被春华遣了出去,纱帐飞扬,他走向她的压迫之势,让春华心惧。春华步步后退,最后靠在金柱上,无路可退。   她恐惧,心慌,又要鼓起勇气。   她道:“我求你帮我!”   刘文吉一把掐住她下巴,迫她抬头。她脸色苍白,显然因为自己的出格举动而不安,他便怀着施虐一般的心看着他,指节刮着她的下巴,几乎掐出她下巴上的血。   刘文吉恨道:“你一心为你的公主,当初为了她进晋王府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有抛弃你的一日?从头到尾,只有我没有放弃过你!只有我!你今日却来求我……你怎么不去求你的公主?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要拿你当棋子?”   春华闭目,颤声艰难道:“殿下定有自己的考虑,殿下也许觉得霍美人比我更有用……”   刘文吉打断:“然而你还是被抛弃了!”   春华无话。   刘文吉俯眼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他心中疑惑自己以前为何会如此喜欢她。她不过一寻常深宫妇人,浅薄,柔弱,可怜,卑微……刘文吉喃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春华低声:“若是你助我……我随你差遣。”   刘文吉一愣。他初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看她面红耳赤,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指都感觉到她肌肤温度的滚烫。他盯着她片刻,在深宫数年,他刹那就懂了她的意思……随他差遣,便是做什么都行。   刘文吉嘲讽道:“上床也行?”   春华沉默。   刘文吉:“怎么,觉得我没那功能,瞧不起我么?”   春华蓦地抬头,她呼吸急促:“我从未那般看过你!你不比别人差,你只是命不好,我……”   刘文吉惧怕看到她那春水一般充满温情、星光一样灿烂的眼睛,他一把推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种眼神,让我想挖了你的眼珠子……”   春华怔愣。   她被他大力推翻在地,她仰着头不认识地看着他。她看到他眼中的阴鸷,忽然一刻,觉得自己今晚的决策错了。她不应该找一个面目全非的旧情人求助,他羞辱她,瞧不起她,觉得她也一样瞧不起他。   春华的手发抖,心发抖,全身血液都在僵住。她哆嗦着,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都大错特错。   她忽然说:“你出去吧,今晚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要去质问公主!要去求公主!   去问公主,比什么都好……   刘文吉淡漠俯眼,看出她的后悔。他脸上一时狰狞,因狰狞而肌肉颤抖,那阴霾拂过眼底。他心中不平,讥诮道:“你已然让我看不起,让我恶心!如今是你不配我……背着皇帝跟一个内宦说‘随你差遣’的后妃,你早就脏透了!”   春华如置冰窟。   她怒得手指颤抖,指着宫外。她发着抖颤声:“你滚!你给我滚——”   刘文吉一声冷笑,袍子一扬转身不留,大步向宫外走去。他走得那般快,好似不留情,就能抛弃所有感情。感情都是阻碍,感情于他无益。他昔日因为春华自暴自弃,因为帮助春娘而被废……   他有什么错!   都怪他感情泛滥,同情心泛滥……他不明白,他昔年科考都不成功,居然有心情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同情一个女郎,去跑着追晋王的马车,求那个女郎回头看他一眼。   皆是虚妄。   只有权势最重。   春华真傻,不愧是被在深宫中养废了的后妃。她以为暮晚摇抛弃了她,所以来求自己……但现在才哪里到哪里!暮晚摇要搞的是海氏美人,根本不是春华。   甚至暮晚摇还想看一看他刘文吉的态度。   看他是落井下石,还是扶人一把。   春华是否能成为刘文吉的软肋!   这才是暮晚摇要看的!   暮晚摇那个冷漠的公主,言尚那个手握大权的虚伪之人……他们全都变了,全都随心所欲地玩弄着人心,玩弄着权势。他们随手要抛弃春华,要拿春华当棋子……如果自己帮了春华,岂不是将把柄交给暮晚摇了?   那暮晚摇会一直握着自己的把柄——和后妃私通。   坐实旧情。   要么是春华死,要么是刘文吉死。而刘文吉不可能让自己死,可是若选择春华死……刘文吉又何必帮春华?   可恨的暮晚摇!   刘文吉忽然停住脚步,他脸色难看地站在梧桐树下,蓦地回头,看向娴妃的宫舍。他身后跟着的内宦低着头,不敢问公公在娴妃那里遭遇了什么,怎会这么大不平意。   刘文吉盯着春华的后宫,盯着那黑漆的宫舍——他脑中,又想到她的脸。   她回头看他,微微一笑,站在简陋的言家廊下,亭亭玉立,笑如春溪。   刘文吉闭目,握紧拳,逼得自己脸颊紧绷——他越是得不到她,越是对她念念不忘!   他位高权重,凭什么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   刘文吉沉着脸,忽的转身,再次大步向被他抛在身后的宫舍走去。他喝退身后跟随的内宦,袍袖随他走动而飞扬。他明明走向她,却阴沉、肃杀,再没有昔日那般跳跃激动、看到她就脸红的心情了。   春华正坐在地上哭泣,她擦掉自己的眼泪,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她听到脚步声,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到刘文吉去而复返。   她来不及娇斥他,他已蹲下,一把掐住她的腮帮,向她亲了过来。   春华大惊,面容涨红,被吓得全身僵硬。她推他打他,她害怕得厉害。她张口咬他,让这个虚伪的恶人放开自己。   刘文吉终于放开了她,他指腹压着她红唇上被咬出来的血珠子。   他神色依然是难看的。   但他漫不经心的:“好,我帮你这一次。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春华,你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   刘文吉的倒戈,让宫中的海美人猝不及防。   同一时间,世家的站队分列,海氏和赵家到了世家们的对立面。因为韦树的维护,赵家未被完全针对,但海氏被迫成了牺牲品。言尚洗革北里,对常去北里的官员们调查,其中不光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子弟。   当然更多的是世家。   而这一次,以刘家、韦家为首的世家配合。态度模棱两可的世家凑合着走。海氏被大理寺和宗正寺包围,因谋害皇子一事。   刘文吉指证海美人谋害皇子,他背弃了自己和海家的盟约,选择和寒门联手,和暮晚摇联手。在他的帮助下,霍美人落胎一事有了结果。   皇帝本左右徘徊,不知帮谁,但是言尚和暮晚摇替他做出了选择,他一时松口气,立刻质问海氏。   宫中的海美人万万想不到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被刘文吉伪造证据,她除了和春华说过两句话,她哪里有碰过霍美人?   暮晚摇、皇帝、刘文吉,三堂会审,春华跪在地上,告诉自己如何被海美人挑拨,海美人有多瞧不上霍美人。   霍美人拖着自己柔弱的身体,立在暮晚摇身后,得到了公主的支持,她捧心含泪,嘤嘤倒在皇帝怀中:“海美人,你怎这般狠心?尚未成形的孩子你也害……是,你们家一贯喜欢谋害皇子,你们家……”   海美人崩溃大叫:“胡说!胡说!我绝不敢谋害皇子!我绝不敢!”   她大哭着,跪行扑向皇帝,抱住皇帝的大腿,仰着脸泪如雨下:“我如何敢残害皇子?陛下,我如何敢?我们海氏背着那样的罪名,我们回到长安,是想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世人对我们的偏见的!   “以前我们残害皇子,一家被发配,世家们瞧不上我们。从那以后,我家中子弟学不到正统经学,没有经学传家,便不入主流。   “我们身居偏远地区,无缘得到中原承认,一家子弟仕途都被断绝。只因为残害皇子!   “当年之事,我已不说是谁错了,世人已有定论!只是我要为我海氏一族叫屈……我们也受够惩罚了,我们想回来长安,想重回世家之列!此次得到陛下赏识重回长安,我们怎会再次谋害皇子,再次走当年的路?   “陛下明鉴!我绝不可能害皇子!是娴妃!分明是娴妃!”   海美人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众后妃们都看得唏嘘,连皇后都叹口气,觉得她可怜。皇帝本想干脆结束此事,海美人这般激动,让他一时也犹豫。他怀疑的目光看向春华,暮晚摇就向前一步。   暮晚摇盯着海美人,厉声:“你们当年谋杀我二哥,以为被流放十几年就已是惩罚了?你们尚觉得自己委屈?陛下恩泽遍天下,仁慈之心谁不知道?陛下想要你们回来,是赦免你们的罪,你不知感恩,再次谋害皇子,你们安的什么心,我岂会不知?   “你为什么会谋害皇子?你当然会谋害皇子!因为你怕我把持朝政,不过是想自己生下孩子,利用孩子绑住陛下!你和霍美人同时入宫,霍美人先于你诞下皇嗣,你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海氏恩泽于陛下,便想利用皇子更近一步!你们利用陛下对你们的宽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陛下!多亏刘公公早有主张,提防了你……然功亏一篑,还是让你得了手!”   海美人尖叫:“不是这样的!证据是假的!啊,我知道了,你是想保那个曾经从你院子里出去的侍女……陛下,她有私心!公主有私心!”   暮晚摇不为所动,面向皇帝。   皇帝看看刘文吉,再看看暮晚摇,最后看看霍美人,看看海美人。   海美人知道自己被刘文吉出卖,代表海氏被抛弃。她心里慌乱,知道凭仗已去,于是她加倍地哭泣,抱着皇帝的腿,请皇帝看看自己的柔弱,请皇帝看在自己服侍一场的份上饶过自己。   皇帝看到海美人的眼泪,想到无数个夜里美人的温情。他素来于朝务上插不上手,只靠后宫美人聊以慰藉。当他被朝堂臣子喝得如同孙子一般时,海美人声娇人甜,不知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了多少次。   他们无数次畅想有朝一日,把那些臣子踩在脚下,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的日子。   一时间,皇帝心软了,竟向暮晚摇求道:“摇摇,海氏一介妇人,她懂什么,一定是宫人们利用了她。朕可以替她作保,她很善良……”   暮晚摇打断皇帝的嘀咕:“陛下,残害的是你的子嗣!你若是不介意,我能说什么?”   皇帝一愣,正要欣喜,刘文吉在旁不冷不热道:“几位相公若是知道陛下放过海美人,会来求见陛下吧。”   皇帝一下子就萎了。   他怕了那几个厉害的宰相,怕那些人没完没了的念叨。他这个皇帝当得不自由——他不再看海美人,怒得甩袖:“随便你们吧!反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海美人大哭:“陛下,陛下——”   她的陛下拂袖而走,暮晚摇顿一下,使个眼色,让霍美人跟上去安慰皇帝。暮晚摇自己当然做不出宽慰皇帝的样子,但是皇帝不就喜欢柔情似水么?海美人够柔,霍美人戏子出身,更会察言观色。   -----   皇帝没有闲太久,言尚求见他,又是因为处置北里的事。言尚要限制朝中臣子在北里的随意出入,说臣子们喝醉酒,会泄露太多事情。若被敌国探子知道,国之将亡。   皇帝先被暮晚摇说一通,又被言尚这般求。   他知道言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这让他火冒三丈,说:“你干脆把北里关了好了!谁也别去北里,落得大家都干净!”   言尚一贯温声:“北里不能关。按我私心,我其实想关北里。我一贯不喜欢这般声色犬马的场所。然而北里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象征,以至于在周边诸国都是长安繁华的代表之一。官员狎妓不能张扬,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过,民众反弹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讽:“言二郎说的真有道理。”   言尚当听不懂。   皇帝说:“如此,你解决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们寒门就此独大,世家也听你的话。言二郎如今风光啊。朕的皇位给你当好了!”   按说他如此嘲讽,言尚该诚惶诚恐谢罪,说自己插手太多,说自己会约束他夫人。言尚应该跪下认罪,应该向皇帝陈情。待言尚将皇帝安抚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会给他个甜枣吃。   在他们君臣之间,这种模式,彼此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了。   皇帝没有等来言尚的摘冠下跪,言尚长身垂袖,盯着皇帝半晌,说:“寒门也不会因此独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言尚说:“臣身体不好,想要辞官,回岭南休养身体了。公主殿下会与臣一同离开,陛下大可放心,寒门不会因此独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并觉得生气:“什么?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朕怎么办,谁帮朕办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没有直接给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挟朕么,言素臣?”   言尚看着他。   他叹口气,疲惫无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无能,狭隘,刚愎自用,黏糊小气……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怀之。   言尚向皇帝拱手,无奈的:“臣怎敢要挟陛下?陛下竟这般看待臣么?能帮陛下办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举过许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么法子?   “臣辞官而走,实在是身体不堪,并非对陛下有意见。”   -----   深宫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后,暮晚摇终于见了春华一面。   春华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摇会这般对自己,她说自己对公主的心,公主为何会帮霍美人来害自己。   若非刘文吉……   暮晚摇冷声:“若非刘文吉什么?”   春华噤声。她一时想起自己和刘文吉的交易,当着公主冰雪般俯视的眼眸,她说不出口。   暮晚摇淡淡的:“你就是这般看待我的么?”   春华咬唇:“我也不想觉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宁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与我安排,如今还当我为弃子……”   暮晚摇:“你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为你本就不是我挑选给晋王的礼物?我本就不想将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华,我从来没有安排过你,想过你为我去陛下身边做什么。   “我选的是更合适的人。你不是那个人。”   春华声音微促:“但是这一次、这一次……若非刘文吉站出来,陛下就真的会除掉我了!因为我无权无势,因为我被殿下抛弃,我已经无用了!”   暮晚摇淡声:“那又如何?被陛下抛弃,算什么坏事么?”   春华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间,看着满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飞上肩头,暮晚摇转向她,目光幽静:“曾经我无法决定你的命运,让你被迫带离我身边,成为了晋王身边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带你出来……我可以让你被抛弃,也有办法让你活着,从后宫中出来。   “我可以将你带出那个世界,但你已经不想出来了,是不是?”   春华呆呆看着自己美丽的公主。   她半晌才艰涩道:“我已经嫁了人,我有儿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摇莞尔。   她说:“所以,你不想出来了。”   她走向春华,站到春华面前。春华面对她时一贯是侍女姿态,一贯卑微。暮晚摇凝视她,她本能垂头任公主打量。但春华转而想起自己已是娴妃,面对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于是她抬起了头。   暮晚摇观察她的变化,笑:“庸俗。”   春华怔住:“什么?”   暮晚摇伸手,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摇端详着她,凝视着昔日灵气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摇:“春华,是我害了你。你若还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边,我可以用心调教你。但如今你已离我太远,你困于后宅,整日周转于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间。   “你再不是昔日那个陪我从乌蛮杀回来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后宅生活中,已经被消磨干净了。你不再有审视目光,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于后宫,失去自我,成为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的、毫无特色的、充满幽怨、等着夫君回头看你一眼的妇人。   “我觉得是我毁了你,害了你。但你也许对自己的生活依然很满意。我想拉你出来,但你自己已然放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后宫?我有法子给你新生活,带你见识新的风光。但你有勇气跟我走么?” 第155章   春华无需剖白自我。   她本质问公主, 想问公主为何对自己这般残忍。结局潦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寝宫, 便一下午都坐在空寂寂的宫殿中发呆。她不去关心大皇子的哭闹,不去理会宫人们探究的目光,也不想知道那些在宫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内宦们是谁派来监视她的。   她拒绝暮晚摇,毫无疑问。   她为后妃,夫君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儿子是她的牵挂所在,是她唯一的寄托。她不喜欢这些,可她同时也不讨厌这些。她已习惯这里, 她离不开这里。   暮晚摇听到她的拒绝后,淡漠一笑, 公主的笑容那般冷淡,看着她的目光却有几分哀伤。暮晚摇感伤时光的流逝,伤怀旧日侍女的放弃, 更多的, 则是暮晚摇和春华都知道的——从此以后,这对昔日主仆,会各走各道, 分道扬镳。   春华心中扎满了针, 充满了刺痛。   刘文吉说瞧不起她, 公主也说她变得庸俗无趣……是否她真的变得这样糟糕,爱人朋友都就此失去?是否她无法逃脱这座牢笼,她就会萧寂下去,默默死在这座辉煌又逼仄的深宫中?   任何女子,但凡有自我想法,谁不愿意拥有像暮晚摇一般坚韧勇敢的灵魂, 去坚定地追寻她想要的东西,去即使成了婚,依然不失去她自己?   任何女子,谁又是真心甘于自己成为黄脸婆,成为拖累,成为人人厌弃的糟糠?   春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许久,她渐渐恨自己,又同情自己。她想通了一些东西,又觉得自己从未想通。直到深夜了,徘徊于她宫舍外的小内宦终于忍不住,悄声说刘公公夜里会过来看望娘娘。   春华悚然而惊,整理仪容。   刘文吉到来前,刚从皇帝那里出去。皇帝压根忘了春华受了委屈,还是刘文吉提醒了一下,皇帝才敷衍地给春华赏赐了些东西,补偿她的被冤枉。   皇帝心烦意乱于言尚的要辞官,他撒泼耍赖,都不管用。言尚坚持辞官,皇帝只是不肯批。皇帝心中恐慌——   他平日经常会觉得言尚越俎代庖,插手的事情太多,让他全无威严。但是言尚要走,皇帝才想起,自己平日依赖言尚太多,言尚若是走了,他又要陷入焦头烂额的庶务中。   而这一次,恐怕没有人帮他整理好哪些庶务。   即使有大臣愿意当这个能人,皇帝也不信任。   当了皇帝后,他才知道何为孤家寡人,才知道满朝文武,都是不能取信的。这个皇位他得来侥幸容易,他却坐不稳。风雨交加,皇帝夜夜失眠,他藏拙多年,如今变成了真拙,却又恐惧被臣子们发现自己的无能……   世间初登帝位的人,是否都如他这般无从下手?   而对刘文吉来说,这一天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言尚的搅局,搅混了原本泾渭分明的三股势力。原本三方势力想各自两两合作,斗倒孤立的一方。而今三方则各自寻找复起的机会。世家因北里缘故伤了元气,内宦失了世家的助力重新成为孤岛,寒门失去丹阳长公主和言尚的扶持,茫然无比。   三方皆落魄。   这就是言尚要的么?   经此搅局,刘文吉无法一口吞并世家或寒门的势力,他失去海家,他得重新寻找盟友。面对韦家和刘家为首的世家,还有那个只知道打太极、谁也不敢帮的无能帝王,刘文吉又得重整旗鼓。   无妨。   刘文吉心想,还有赵家为我所用。有赵家在,一定能慢慢撬动世家的跟脚。   还有皇帝。只要皇帝依然像现在这样,内宦仍然权倾朝野。霸占良宅良田如何,贪污枉法如何……人要活着,无法清白,无法只顾自己。权力的膨胀需要一些牺牲品,刘文吉牺牲的……不过是私德、名誉罢了!   都无妨!   刘文吉想着朝中这些庶务,他想他要积极促使言尚离开长安。言尚离开长安,他才有崛起机会。言尚若是在长安,就会一直想法子压自己……言素臣的能力,刘文吉从不小看!   言尚要回岭南养病……多好的机会!   且让他走!最好他一辈子待在岭南,别回来长安了!   刘文吉来拜见娴妃娘娘时,脑中转的都是这些庶务。他大胆枉法,他连皇帝的女人都觊觎,他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他见到春华时,微微怔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色微有些裂痕。   刘文吉垂手而立,装模作样地让内宦们留下皇帝赏赐的珍品。内宦们下去后,刘文吉看着春华,见她竟然一身轻帛纱襦,乌发梳成简单的两博鬓。发尾垂下的金翠花钿映着她染了斜红的眉眼,昏昏烛火下,她亭亭玉立,竟如二八少女一般的妆容。   她害羞又忐忑,还因为紧张恐慌,而吞了吞口水。   刘文吉:“……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春华垂首:“我这样……好看么?”   刘文吉不说她艳若桃李、让他心中灼灼,他只盯着她,嘲讽:“难道是丹阳公主教你这样的?”   春华低声:“不,从此以后,殿下大约再不会管我了。”   她怅然:“殿下得到了她爱的言二郎,她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她的路,越走越好,未来越来越明朗。对我来说,她如今心思已不再垂怜我。我为深宫怨妇,整日唠叨的不过是儿子、主母、妻妾……   “她已然对我很不耐烦,很不愿意听这些了。   “正如公公你一般。”   春华失神的,又怔忡的,看着刘文吉。帷帐飞扬,她通过面前这个波澜不惊的权倾朝野的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去看旧日那个为她迷倒的少年。她找不到那个少年的痕迹,如此可悲。   春华难过的:“我变成了你们都不喜欢的样子,是么?可是你们也变得很可怕,你们走的……太快了。我也不认识你们了。”   刘文吉沉默。   良久,他侧过脸,声音一丝干哑:“说这些干什么。”   春华向前一步,道:“殿下今日说可以带我走,但是我拒绝了。我离不开深宫,可我也悚然而惊。陛下并不爱我,皇后殿下厌恶我的岳儿是长子,挡了她儿子的道。其他妃嫔觉我无用,以前当我是公主的人,所以待我好,日后恐怕也会变。   “我回首时才发现,原来我失去了所有。我想做些改变,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些改变……”   她哽咽:“公公,如今,我能仰仗的,只有你了。   “我为深宫怨妇,一无所有。你若也想抛弃我,凡请提前告诉我,让我心中有些准备。”   刘文吉转过脸来,垂首看她。梧桐叶影在地,稀疏招摇,如同水藻蔓蔓,吞没二人。   物是人非,情爱消磨。   他厌恶春华成为自己的软肋,成为暮晚摇抓着的把柄。他想折磨春华,可是他看到这个女人,依然有千万般柔情在心中,让他痛恨。   那些过去的欢爱和时光,既让他痛恨,又让他不想舍去。   也许他早已不爱春华了。   可是春华不仅是春华。   刘文吉缓缓地勾起一丝笑,他痛恨地、喜爱地、厌恶地、欢喜地,向她伸出手,柔声:“娘娘放心,臣永远不会弃了娘娘。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臣都记在心里呢。臣记在心里一辈子,万不敢辜负娘娘。臣托着娘娘,只求娘娘同臣一般站在泥沼中,勿要放弃臣才是。”   他目中阴鸷的、怪异的,他抓住她手腕,将她擒到他面前。他面白冷峻,眼中却蕴着暴风雪,狰狞可怖。春华鼓起勇气看他,看他阴沉沉地贴着她唇笑:“你已放弃过我一次,若敢再背叛我,我……”   春华颤一下:“你会杀了我,还是让我生不如死?”   刘文吉温柔笑:“那些有什么意思?”   他怜爱地抚摸她面容,娇美的女郎是皇帝的女人,却置身他怀中,何其痛快。   刘文吉道:“娘娘又不爱生死,我拿生死威胁娘娘,有什么用?娘娘啊,你若背叛我……我把你的儿子,你的岳儿挫骨扬灰!一个不为皇后喜欢、不为陛下在意的宫中大皇子,会过得有多可怜,娘娘想知道么?”   -----   暮晚摇和言尚聊过春华和刘文吉后,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刘文吉有把柄在他们手中,他不敢太嚣张。给此人上了紧箍咒,言尚才敢放心离开长安。   皇帝不允言尚辞官,言尚便先告假,一次又一次地上书请求。同时,刘文吉和世家那边,都希望言尚离开。寒门失去领头人,才会给他们势力均衡的机会。   皇帝大约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恼道:“言素臣官至五品,是朕的中书舍人,是吏部一员大将!他如何能辞官?他年纪轻轻就要辞官,让天下人说朕容不得能臣!要怪就怪言素臣名气太大,朕不能允他辞官!”   刘相公为自己弟子说话:“素臣身体确实需要休养……”   皇帝:“留在长安不能休养,非要回岭南?岭南向来是贬谪之地,他要去那里,旁人以为朕是厌了他。列祖列宗面前,朕如何向父皇交代?父皇将一个可当宰相的人才留给朕,朕把人赶去岭南?言二今年不过二十五,正是青年之时,还是同平章事。同平章事亦是宰相!宰相岂能轻易辞官?   “朕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你们觉得言素臣走了,你们更容易控制朕!”   群臣当即下跪,连呼冤枉。谁敢控制皇帝,谁想当逆臣贼子。   刘相公更是气得面孔涨红,他年事已高,脾气素来暴躁,连先帝面对他都客客气气请他上座,而今他却要被皇帝这般任性给气死。   刘文吉在旁道:“言二郎有海内名臣的名声,不管在关中,还是在长安,名气之大,都让陛下不能轻易让他辞官。”   皇帝眼睛一亮,以为有人支持自己。   然而刘文吉道:“不如给言二郎广州刺史一职?正四品上的官位,不算辱没了言二郎吧?他不是要回岭南老家么,正好回去治理广州啊。去年因韦郎中开通河西商贸的缘故,广州也随之开通了海贸。   “然初时焦头烂额,年前广州刺史被海寇所杀,至今中枢还没找到人代替。   “朝中诸臣一听要去广州,纷纷惜命摇头。然言二郎这般肱骨之臣,自然不会因艰难而拒绝这门差事吧?那可是他老家,他总不见得对自己老家不管吧?同平章事去当个广州刺史,如此正好啊。”   皇帝大为不悦,皱起了眉。说来说去,还是要把言尚弄出长安。   然而群臣却若有所思,连言尚的老师刘相公都抚须点头,觉得如此甚好。虽是养病,但仍可顺便干点事嘛。   世家和内宦对视一眼,彼此决定合作,共同弄走言尚。皇帝奋力反驳,大约结果不会太好。   -----   而自从斩钉截铁要辞官,言尚已经数日不去皇城办理日常庶务了。初时他不习惯,但他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忍了下来,让自己不要去问去管。   暮晚摇惊喜无比。因不再办庶务后,言尚总算能一觉睡到天亮,不会半夜三更被人喊起来处理各种麻烦事。虽然他心事重重,不太适应这般清闲的生活,但他总会适应。   圣旨还没下来,皇帝还在僵着,但她已经开心地张罗府上,收拾他们去岭南要带的行李。   言尚看着她忙来忙去,连朝中大臣的求见也都推了出去,不觉莞尔。   暮晚摇是公主,除了和亲那两三年,她就没有长期离开过长安。然而她去过岭南,她这一次又打定主意要长期和言尚待在岭南。言尚还怕她不高兴,怕她舍不得放置她手中的权势,但是暮晚摇却将这次辞官当作一次长期旅行。   她如同过家家一般高兴,兴奋地体验着搬家的快乐。   然夫妻二人的清闲生活,某一夜被人打断。   四月上旬一夜,言尚和暮晚摇刚歇下不久,公主府就被人叩门,刑部的官员来求见同平章事言二郎。   暮晚摇满脸不高兴,却只能掌灯,看言尚半夜三更又被叫走。毕竟官还辞不了,他还得管这些事。而今夜刑部官员求见,则是因为被关押的海三郎在狱中求死,想见言尚一面。   暮晚摇:“见他干什么?见了他,岂不是谁闹着自杀,说要见一见言二郎,言二哥哥都要去见一面?你有没有点儿官威?你就那般好求见?”   言尚叹:“毕竟他的状元是我钦点的,海家一事又是我利用他谋划的,海家全家如今入狱,我也算对不起海三郎。见一面就见一面吧,大约他有些不平话想质问我。”   暮晚摇不放心他,便与他一道出门坐上马车,前往刑部。   -----   深夜候审,海三郎趁审问官员不备藏起了白日送饭的碗,他砸了碗拿着瓷器尖锐口自戕,威胁着要见言尚。他不抱希望,没想到言尚真的来见他了。   言尚入座,牢门打开,灯火通明。他望着那个牢中被五花大绑、防止继续闹着自尽的海三郎,短短一月的牢狱生涯,海三郎瘦了一大半。少年人眼中没有了当日意气风发的风采,通红的眼中只剩麻木和疲惫。   这让言尚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两个月的牢狱生涯。   牢狱磋磨人。   言尚叹问:“你想见我,说什么?”   手被锁链锁着、跪在稻草上的海三郎仰头,他痛恨道:“我今日被害成这样,老师你是否痛快?”   言尚默一下,说:“我为何要痛快?”   海三郎激动道:“朝中说你如何厉害,我没有见识到。我所见的,皆是你排除异己!和你声音不同的,你就让人死。朝上你只允许和你理念一致的声音!我虽还没入朝,但我阿父已经与我说清楚了……海家到如此,皆是你不愿海家留在长安的缘故!   “我阿姐根本没有谋害皇子!我们海家是被冤枉的!你和大内宦刘文吉联手,你们要我们死!老师,你昔日教我时说的那般正气凛然,让我想想怎么当一个合格的臣子……但是你就是这样做的么?你让我如何信你?”   言尚淡声:“朝堂党争,无益于民生。我至今仍这般想,并未哄骗你。”   海三郎:“那你……”   言尚望着他:“你想说你很无辜么?那当年死的二皇子沦为世家和皇权下的牺牲品,不无辜么?被你阿姐利用的娴妃若不是有人翻案,她若是死了,就不无辜么?海氏跟着刘文吉做事,从中捞到多少膏腴!被搜刮的人,他们就不无辜么?   “我不无辜么?我身为你的座师,被你当堂挑衅,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我是脾性好不如何生气,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气。海三郎,我不是无辜的么?   “北里这些年,大臣私下的交易,触犯了多少律法。律法背后,藏着多少冤魂。看都看不见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么?   “海氏要上位,就要有人下位。世家要和人联手,朝堂之争就要死人。党争最为残酷无趣,一旦罗织成罪名,不知多少无辜臣子被卷入其中……而你们原本和刘文吉合作下去,走的便是这条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敲骨吸髓,我若让你们继续下去,看不见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   “这天底下,最贱的,便是人命!”   牢狱中鸦雀无声,言尚声音不高,甚至语调平和,只是到最后,他目中光热,声音微促,显然有些激动。言尚咳嗽起来,海三郎呆呆看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半晌,言尚缓下来,才揉着额头:“有些事我不做,这天下昏昏便不能被压制。我既有能力,我为何放任不管?昔日我夫人的外大公去世前,他说‘谁肯安然坐污泥涂炭之内,而不洒然处冰壶秋月之中’。我再厌恶的手段,只要于天下有利,我都会去用。   “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要问我的么?”   海三郎颓废垮肩,他的质问如同幼儿面对成熟大人,浅薄得让他自己羞愧。他问不出来,他绝望喃声:“那么我就要因此被毁掉?我是状元啊!我本可以入朝堂,本可以前程光明,本……”   言尚打断:“现在依然可以。”   海三郎:“我都要被流放了!我们海家都要完了!我……”   言尚笑一下,平静地:“那又如何?天生地养的你,人生有数十年,短短数年的挫折都熬不住,不如今夜你直接自尽了干净。”   海三郎:“……”   言尚起身,不再与少年人多说什么。他向牢狱外走去,知道暮晚摇在外等着他。他与海三郎一番谈话,也如同将自己胸臆中的委屈不平宣泄。   人人皆有自己要做的事,人人都有一番志向。而人生路这般漫长,且自己走着看吧!   -----   四月底,言尚的辞官没有被批准,任命书却下来了。中枢调他为广州刺史,让他去岭南养身体的同时,管一管海贸、贼寇的事。只要中枢肯放人走,这点儿事,言尚和暮晚摇都接受了。   与他们同路出行的,还有赵灵妃。   赵灵妃是来问言尚夫妻,问可否与他们同行。她与自己的父亲理念不合,赵家成为内宦走狗也让她不能忍受。她想和言尚夫妻同行一路,却不是去岭南,而是去剑南。   赵灵妃想去找她表哥,杨三郎杨嗣。   她试图寻找人生的更多可能,试图远离自己的父母。她放弃了自己的婚姻和爱人,她想到了表哥的不如意,想大江南北地走一走,第一步,便是见杨嗣。   言尚和暮晚摇同意了。   而赵灵妃与夫妻二人在长安城门口汇合时,不只公主远游的马车和仆从浩荡无比,城楼上,韦树立在那里目送她。   赵灵妃骑在马上,她回头望韦树。他立在高楼上,安然沉静,钟灵毓秀。   暮晚摇掀开车帘看赵灵妃,似笑非笑:“舍不得走,就不要走。”   赵灵妃回过神,收了自己眼中的情绪,昂然握紧手中马缰,道:“巨源哥已经与我约好了!待时局稳定,待他能赢过我阿父,他会在长安等着我的。我们现今不能在一起……不代表以后也不能!   “我和巨源哥约定好了的!”   暮晚摇恶意满满地笑:“口头约定算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不过一纸空文,情爱转瞬即变,你远走他乡,巨源一人在长安面对风云搅动,他见惯了长安莺莺燕燕,真不会心动么?男人嘛。”   赵灵妃高声:“巨源哥是浮屠塔尖上的清雪!他和世间男人都不同……而且即便巨源哥变了心,喜欢上了旁的女郎,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会祝福他!”   暮晚摇一怔。   赵灵妃这个骄傲的女郎,她低下头,目中少见的有了温柔。她眼中波光潋滟,她一遍遍回头看那城楼上目送她远去的青年,而她诚恳地笑道:“只要巨源哥过得好,我才不会不甘心。”   暮晚摇暗恨咬唇,一时无言。   她想若是言尚过得开心,但是没有她在他身边,她是定要搅局的。言尚可以开心,但是必须是和她在一起的开心!   同坐马车,观看了半天妻子和赵灵妃的斗嘴,见到暮晚摇竟然输了一筹,言尚不禁一笑,伸手拍了拍暮晚摇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然暮晚摇回头来看言尚那清矍无辜的样子,一下子生气。他太温雅,便显得她坏。   暮晚摇抓住言尚的手,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赵五娘,所以她欺负我,你才不生气?”   言尚:“……”   他愕然:“你何时被欺负了?”   暮晚摇:“……”   他偷换重点,如此无辜,狡黠可恨……一个温柔至此的人,为何偏又如此会说话呢?   暮晚摇看他笑,自己便也不禁随着一起笑了。她兴致来了,想到两人从此后摆脱了长安,自由自由,神仙眷侣。一时意气风发,暮晚摇喝着马车停下,要拉着言尚出去:“我们去和赵灵妃一起骑马!   “五娘,我们比一比,谁的马术更好!”   言尚:“你二人比吧,我就算了……”   暮晚摇:“不!言二哥哥,咱俩同乘一骑。就是多带你一个人,我也能赢了赵五娘!”   -----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起初二马同辔,之后更多的马与青年们加入进来。   月光明澈,疏影倾泻,言尚和暮晚摇同骑,赵灵妃一人骑马。   方桐等卫士在后追随,秋思等侍女也骑着马跟随。马蹄声与青年男女们的笑声、聊天声洒了一路,遍地芬芳。   万里风起,万物都明亮。青年男女们骑在马上,他们衣袂飞扬,同行南下,快骑当歌。   歌声高昂,意气放荡,乃是当日《长安英豪录》皇帝所题之诗——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第156章   这一年的二月, 言尚还在长安准备新科科考时,南蛮持续了十年的内乱已经彻底结束。英武豪壮的阿勒王统一高原,将南蛮数部合而为一。   乌蛮王蒙在石成为阿勒王身边的肱骨之臣。蒙在石心中对阿勒王的不服也许从未消散, 但阿勒王的王者身份不容他轻易挑衅。他只能暂时蛰伏, 等待翻盘机会。   阿勒王厌恶大魏文化, 但一旦统一一国,落后的游牧民族又不得不去学习先进的大魏君王如何统治他的国家。蒙在石在旁指点,阿勒王生疏地给他们一个个封了将军、功臣, 说要领着南蛮走向强盛。   然而这番雄心壮志, 回头看一下身后的辽阔国土,不免让人丧气——   长达十年的内乱,造成的代价, 是南蛮虽统一, 然国内民不聊生,人丁稀少,不事生产,强盗匪贼横行。   对南蛮来说, 解决如今国内问题的唯一法子,是战争。   靠战争来掠夺, 靠战争来养国民。   南蛮急需一场对外战争,掠夺资源, 获得财富,改善国内现状。十年的内战让南蛮疲惫不堪,尾大不掉, 然而若是没有战争,南蛮连现状都维持不下去。   如此原因下,本就瞧不起大魏的阿勒王, 将目标放在了自己的邻居,足够强盛的大魏身上。   好战的阿勒王面对国土辽阔的大魏,口上再豪言壮志,心里也认真对待。他擅战,便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他酝酿着这场战争,日夜找蒙在石了解大魏情况,又想到当年死了的罗修身边逃回来的仆从。   数年前罗修和如今大魏炙手可热的权宦刘文吉之间的交易内容,重新变得有意义。   而上天似乎都在偏向南蛮,想拯救这个落后的民族。   一个名叫成安的大魏人千里迢迢逃出大魏,一路乔装打扮,由河西出发向其他小国逃亡。这个大魏人没有和出使大臣韦七郎交流过,他不知道自己看着地图逃到的一个小国,已经被南蛮吞并灭族。   南蛮铁蹄毫不留情地要踩死这个命如蝼蚁的大魏人,这个大魏人两鬓斑白,跪在地上大哭:“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身边的大内总管,我知道许多秘密……我好不容易从刘文吉手里逃出来,我不应该死在这里!”   恰时蒙在石当街,冷眼旁观,思考着如何从这场战争中获利。他听得懂大魏话,成安的当街嚎哭引起了他的注意。   高大威猛的蒙在石眯眸打量着那个佝偻着背、全无形象扑在地上大哭的好人家,过了好久,他眸子一凝,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数个时辰后,成安打扮干净后,出现在了蒙在石的帐篷中。   又数个时辰,成安拜见了阿勒王。   阿勒王听说这个成安是大魏先帝的大内总管,又是如今大内总管刘文吉的师傅,阿勒王嘲笑大魏:“大臣杀皇帝,皇帝没有权威,大魏不过如此!”   蒙在石见这个只会打仗的蛮人头脑简单,根本没想通这其中的利用机会,心中也是哂笑,更加觉得自己可以有机会对阿勒王取而代之。   只要南蛮和大魏的战争爆发,富强的大魏怎么可能如南蛮五部那般容易解决。大魏虽战力不如南蛮,但国土幅员辽阔、粮草充足后备不缺才是大魏的立足之本。   刚愎自用的阿勒王必然在大魏身上吃尽苦头。   而这正是蒙在石取而代之阿勒王、和大魏谈判的最好机会。到时阿勒王死,自己摆足低姿态向大魏称臣,虚伪又自诩宽厚的大魏皇帝必然赏赐无数财物帮助南蛮强大……这般机会,岂容错过。   蒙在石便对阿勒王建议:“我们可以用这个成安威胁刘文吉,毕竟罗修已死,刘文吉不承认自己叛国,他在大魏如果真的像成安说的那么厉害,大魏皇帝说不定真的会信他。但是成安在我们手上,刘文吉就会忌惮。   “我们要刘文吉和我们合作,尽力拖大魏后腿,让大魏把辽阔国土送我们。这样就是大魏人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阿勒王一震,然后又不满地拍蒙在石的肩:“蒙在石,你很好!但是不要什么都和大魏学。大魏奸诈,是狡猾的狐狸。我们南蛮受高山上的神女庇护,我们身上流淌着雄鹰的血,你什么都和大魏人学,都不像我们南蛮好儿郎了!”   蒙在石恭敬称是。   针对大魏的战略定下后,蒙在石出了阿勒王所在的王帐。他抱臂立在帐篷上,想到方才阿勒王对大魏那般瞧不起的态度,他扯了扯嘴角,等着对方自食恶果。   或许他确实学习了大魏太多东西了。   他如恶修罗一般立在这里,谋划一场战争,马不停蹄地带领整个南蛮奔向一场水深火热的战事……但南蛮需要战争,他不能阻止。   蒙在石只是抬头瞭望碧蓝天空,云丝全无,万里天晴,黑色鹰隼展翅飞过天穹,这让他又一次地想起那位大魏公主——   五六年过去了,他已儿女双全,她是否走出旧日阴影。   那位公主如今身在何处?   她和当初那个本名言石生的少年臣子,是否有结果?若是知道自己谋划的这场战争,大家便又是敌人了吧?   在大魏的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死去英豪的化身。   若有一日,他杀了阿勒王,成为南蛮王,和大魏君王友好联盟时,再见暮晚摇,他想问她一问:他统一南蛮,结束战乱,带领南蛮和大魏和平相处,又教南蛮民众走出荒蛮,到了那时候,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天上的星辰?   蒙在石唇角不禁噙笑,他低喃一声暮晚摇的名字,嗤一声:“……小公主。”   -----   五月份,和赵灵妃分道后,又再行半月,言尚夫妻到达了岭南。   初到岭南,便有地方官吏们领着百姓,一起来拜见新任的广州刺史,言尚。数百年来,中枢和地方之间的关系向来是一笔糊涂账,广州只怕中枢派来的最高长官是无能之辈,而今听闻这位广州刺史本就是岭南人,再一打听言二郎在关中的名声,众人便更加放心。   马车中,暮晚摇被敲锣打鼓声惊醒。   她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长裙曳地,下马车时裙下露出尖角红履。下方被言尚轻声规劝不必这般客气的官吏们一起镇住,看向言郎君的那位女眷,丹阳长公主。   暮晚摇抬起下巴,艳若桃李,又雍容如同长安最盛丽的芍药,如铺满天幕的无边红霞。   她盛开在这般荒僻的乡野之处,举目随意望过时,漫不经心间,让官吏们卑微地低下头,向长公主见礼。   暮晚摇向地上被官吏们簇拥着的自家夫君翘下巴,如同赏赐他一般:“这地方还不错,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   言尚无奈地看着她:“这是府衙,我只在此办公,不住这里。”   暮晚摇:“……”   她登时恼羞成怒:“没有府邸就在此修建府邸!我觉得此处环境不错,离你府衙又近,想住这里怎么了?我不光要住这里,我还要将你阿父、你哥哥嫂嫂、弟弟弟媳都接过来陪我一起住。你有什么意见?”   言尚笑:“没意见,但听殿下做主。”   官吏们听郎君声音温润,脾气甚好的样子,放下心来,觉得刺史不难相处。只是长公主似乎跋扈骄纵,恐怕不好伺候。   而不管官吏们心里如何嘀咕这对夫妻,夫妻二人都在此住了下来,言尚接掌官印,开始整理广州的庶务。而就如暮晚摇要求的那般,言父等人很快从乡下搬来了广州州郡和他们一起住。   只有言家三郎此时还在西域偷偷做生意,不在家。而言家小女儿言晓舟身在剑南,让言父颇有些微词。但言父生性懦弱,嘀咕两句小女儿怎么还不嫁人后,也不多说什么了。   这样的相处,隐隐有些在长安时与言家人做邻居时的样子,却又比局势动荡的长安自在好多。   起码没有许多大臣每日来排队见暮晚摇和言尚,起码他们府邸门外不再整日车马络绎不绝,起码言尚不再是一个人干着数个官员的活,却只领着一份俸禄。   言尚只当他的广州刺史,实在游刃有余。而且大约是回到故土的原因,暮晚摇不适应广州的炎热,言尚却很适应。   暮晚摇原本是想好好给言尚补身子,结果回到岭南后,她奄奄一息地病了好几次,言尚反过来照顾她,倒没有病倒。   只是他们夫妻你病完了我来病的生活,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言尚很担心暮晚摇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怕她水土不服。她身体底子不太好,他见她整日奄奄一息,总担心她的旧年病根会影响到现在。而暮晚摇也因为言尚如今身体不好的缘故,整日劝药。   于是二人府邸整日进出医者们。   这让住在隔壁的言家人面面相觑,忧心忡忡:言尚夫妻成婚两年,至今未有子嗣,他们不敢多问,却也忧心。   好在暮晚摇是公主,初时有些水土不服,但换了新环境,她心情好,又有侍女们精心照料,再加上言尚的体贴温柔,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精神好了起来。而精神好了起来后,暮晚摇就开始琢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这里不是长安,不需要她整日和大臣们问政。长安的大臣们书信顶多一月一次,其余大部分时候,暮晚摇也没兴趣连一个刺史要忙的事都跟言尚抢着干。   她没有朝务需要思考,情绪低迷了数日后,拿起了自己放置许久的箜篌、古琴、书籍。   她整日引人做客,摆宴请人,又日日盛装出门,花枝招展。言尚府邸日日琴声高雅、乐声琳琅,让言尚每日回府,都有些恍惚。他这才想起他家公主,本是一位大才女。   才乐双绝。   只是以前没机会捞起来而已。   而她一旦捞起旧学,就将他衬得庸俗不堪。   言尚颇为羞愧,便闲下来的时候,也期期艾艾地求暮晚摇,教他弹琴,或者学箜篌。他少年时有这般心思,后来被俗务扰得没有心情,而今重新拿起来,暮晚摇也兴致勃勃。   但是她不说好,她说不。   言尚无奈:“如何就不肯教我了?昔日不是会教我的么?”   二人坐在府中凉亭下,夏风并不凉爽,只靠置在龛下的冰块凉快罢了。暮晚摇翘下巴,说:“我不是不当老师,我要当老师的话,对弟子就格外严厉。我是要束脩,才肯教人的!”   言尚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清秀澹泊,闻言侧过脸看着她笑:“你要什么束脩?”   他不等她回答,就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要什么束脩?”   暮晚摇一怔,然后大恼:“你这个人好没意思!说话这么直白,再不是以前那般害羞时让人觉得可爱了。”   言尚叹气。   暮晚摇起身盈盈走到他面前,凉亭四面垂着竹帘,她拥住他脖颈,就抬腿跪在了他腿上,让他抱她。侍女们目不斜视,欣赏着四面湖光天色,言尚却是被她这一出闹得真有点害羞了。   他手搭在她小腰上,轻轻推了推:“还不下去。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   暮晚摇斜睨他虚伪的样子:“你不要搂我的腰,我跪不稳,不就被摔下去了么?”   言尚:“我怎么能看着你摔?”   暮晚摇笑盈盈,美目间波光粼粼,十足妩媚。她嘀咕:“那怪你自己心软。”   她伸手掐他的脸,低头端详他面容,然后满意道:“脸上有点儿肉了。”   言尚脸红,又忍不住笑。而他笑容清浅,暮晚摇捧着他的脸,心里就十分喜欢。她手指抚摸他的眉眼,突然心中一动,高兴道:“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束脩了。”   她贴着他的耳,又亲又咬,说要与他如何做。   他震惊无比,抬头看她,这会儿倒有点儿不想学了……   言尚支吾半晌,叹口气。暮晚摇喜滋滋:“说,我厉不厉害?”   言尚涨红脸:“我怎么知道你厉不厉害?”   暮晚摇手指在他眉骨上一勾,她一本正经:“我说的是我把你养得脸上有了肉,我好厉害。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言尚一怔,然后羞愧。他开始反省是否是自己龌龊,而暮晚摇见此,更是乐不可支,抱着他亲个不停。   言父来拜见的时候,隔着一片湖,就隐约看到二郎和公主在亭中嬉闹的身影。他心中颇慰,心想可能是长安风土不好,局势太紧张,才导致二郎和公主没有孩子。二人感情如此好,到了岭南住上两年,也许就有孩子了。   -----   不知和言尚谈成了什么条件,暮晚摇开始教言尚弹琴了。她觉得箜篌更适合女子弹奏,古琴高雅,比较适合言尚。暮晚摇幻想着日后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共同奏乐的一日。   她少女时还未和亲时,幻想中的夫君,便是能与她情趣相投,和她一同奏乐一同读书的神仙君子。   然而言尚一开始学,暮晚摇才大受打击。   府中整日传出府外的琴声,都如杀猪一般难听。每每言二郎休沐在家,琴声绕梁,府邸方圆十里,断无路人敢驻足欣赏。   暮晚摇骂他:“你怎么这般蠢,是让你挑!这个指法叫‘挑’,不是拨!你又弄错了!”   言尚手忙脚乱地改正。   过一会儿,暮晚摇再骂他,并干脆推开他自己上手,亲自示范。   她凶煞无比,训斥声音极大,而她回头看眼言尚,见他一贯心平气和——暮晚摇更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你根本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中?”   言尚茫然。   他轻声:“我一贯这样啊。”   暮晚摇怒拨琴弦:“你有点儿反应啊!”   秋思在旁听得心惊胆战,觉得公主脾气坏,好怕驸马被训得不想学琴了。驸马连性情平和都要被公主骂……   而言尚白日受的责骂,到了晚上,暮晚摇反应过来,又会羞愧,觉得自己对他太凶了。她在心中发誓明日要对言尚温柔一点,哪怕他音痴,哪怕他没有这根弦,她也要温柔耐心……   暮晚摇的爱意涌上心间,到了床笫间便百般顺着言尚,哥哥叫得亲热,让他愉快。   只是到了次日,又会重复一遍责骂和羞辱……半年来,这成了府上的日常。言二郎平日那般聪慧,到底为何这般于琴技不通,成了一大谜。   -----   这一年的除夕,言尚和暮晚摇自然在言父这里过。言父又给二人包了大红包,这一次,几乎是非常明显地提点两人,应该生个孩子了。   但是言父看着,那二人都如同泥菩萨一般,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否是公主不喜欢孩子?   言父观察,见大郎、三郎的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二郎转,二郎性格温和,孩子们都喜欢这个二叔。公主比起二郎,似乎对孩子冷淡一些……但好像也没有太讨厌。   言父心中着急,觉得似乎不能再暗示了。   新一年后,一日言尚从府衙回来,还未曾换衣,就被言父叫去问话。言父支吾许久,终于不好意思地问了出来:“二郎,你与殿下成婚都快三载了,为何一直不要孩子?我见你们夫妻感情也好,殿下虽有时候脾气大些,待你却和待旁人尤其不同。   “既感情这般好,为何不要孩子?是否……你夫妻二人有什么隐疾?你们这般年轻,若是有什么隐疾,莫要讳疾忌医啊。早早治病才好。”   言尚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回岭南的时候,就想过会有这么一日。日日待在阿父身边,阿父一定会关心这个问题。   言尚苦笑。   他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答案:“阿父可知我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   言父迷惘,然后叹气。朝中事务他不太懂,也不敢问。但是二郎这次回岭南是以养病为借口,他是知道的。   言尚说:“早年我经了牢狱之灾,留下病根,之后就一直没有好全。我这次回来养身体时,找医工偷偷问过。他们都说我子嗣艰难……恐怕会一生无子。“   言父:“……”   他目瞪口呆,又茫然震惊。   他急急道:“那你还不赶紧治病?”   言尚说:“旧疾留下的祸根,岂是那般容易治好的?”   言父半晌:“……那也要治。”   言尚叹气,道:“在治。”   言父小声:“你夫人……公主殿下知道么?”   言尚低声说:“怎能让她知道?”   言父登时急了:“那你这岂不是、岂不是误了殿下……殿下若是知道自己因为你而生不了孩子,岂不气恨?若要杀你可怎么办?”   言尚天真笑道:“我夫妻二人感情极好,她不会杀我的。”   他端然君子,俊朗如玉,此时眉目间却笼着一股阴郁色,道:“我也不愿她与其他男子好,去和其他男子生孩子。是以我定然要瞒下她,不让她知道。阿父,你也别说,帮我这次,好不好?”   言父:“……二郎,你怎会是这种欺瞒女子的人?”   言尚:“情之一字,谁都难看,谁能真正高尚,真正免俗?”   言父本想再说他,但是也许言尚说到了他自己的心事。言父叹口气,欲言又止,到底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回事。言父心中矛盾,对公主充满了愧疚……他到底向着自己儿子,不想公主因为儿子不能生子的缘故抛弃儿子,可是儿子如此骗婚,他也不认同。   言父便躲着不见暮晚摇。   偶尔不小心和暮晚摇撞见的时候,言父都对她极好,还总是用愧疚的眼神看暮晚摇。   暮晚摇莫名其妙。   言父还送来许多稀奇古怪的药给他们府邸,岭南之地,巫蛊盛行,言父请了不少巫师到小夫妻府邸,整日闹得乌烟瘴气,暮晚摇每次回到府中听着各种吟哦、乐声、鼓声,都心情恍惚。   暮晚摇在院中遇到言父,言父与她说了一堆要她体谅言尚的话,又说他们对不起殿下,如有一日,殿下要休夫,言家也接受。   暮晚摇回到寝舍,见言尚又在喝他父亲给他弄来的奇怪的、味道冲鼻的药汁。   他皱着眉,边叹气边喝,暮晚摇看得十分心疼。   她说:“你阿父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怎么这么糊涂?什么人都往我们家送,什么奇怪的药都逼着你喝……他是不是老糊涂了?可他年纪也不大呀。”   言尚听暮晚摇说他父亲近日如何折磨她,她想发火又不好意思发火……暮晚摇火冒三丈:“他总用愧疚的眼神看我!言二,是不是你又使什么坏了?你笑什么?”   暮晚摇:“他还让我休夫!”   言尚开玩笑:“也许我阿父发现我背着你偷情,怕你休夫呢?”   暮晚摇一怔,然后认真道:“不,你不会的。言二哥哥是绝不会那么做的。”   言尚:“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世间男人都一样。”   他这一年在岭南,身体好了很多,精神也好起来,会喜欢跟她说些玩笑话。这代表他在她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暮晚摇当然欢喜。   而暮晚摇认真地辩驳他:“言二哥哥绝不会这么对我。天下男人都会这样,言二哥哥也不会。我不会信的。”   言尚凝目看她,见她格外信赖他。他心中微颤,放下手中端着的药碗,哑声:“过来,摇摇,我想抱一抱你。”   暮晚摇手背后,不过去,摆足了公主架子。   言尚无奈:“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阿父为何会这样。” 第157章   再次说到了孩子的事。   暮晚摇坐在言尚怀里, 听言尚说起他和他父亲的话,她被他握着的手就一颤,想起身走。   言尚却和缓又坚定地扣着她手腕, 不让她走, 把话说完了。   暮晚摇怔忡看他。她早就和他说过他不在意、她就不在意,她表现得无所谓,但那毕竟是痛。   每次想起来,都有一根细小的针在往心里扎。   人一生, 是需要平衡自己的痛苦和快乐的。   痛苦的时候不要失去希望,快乐的时候也不要总对痛苦念念不忘。一言以蔽之, 不要贪心。   可是她吃五谷杂粮长大,她是血肉之躯,她是人。   是人就有贪念, 就有妄念。她没有真正背离世俗, 她越是爱一个人,便越会痛恨过去,痛恨自己不能和他有个孩子……   暮晚摇睫毛有些湿。   言尚俯眼看着坐在自己怀里的女郎, 他一直观察她, 见她眼睛湿润, 似有恨意和痛意,他就垂首来抚摸她脸。   他手指搭在她脸上, 俯首亲一亲她的睫毛, 含笑:“这是干什么呀?不是说好不介意的么?”   暮晚摇抿唇。   她突然说:“其实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会遇上你, 不知道我会这么喜欢你。我若是早早知道,一定不会那般糟蹋自己。我有没有与你说过,其实我有过一个孩子……”   暮晚摇垂下眼,低声:“是我自己放弃的。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春华告诉我说是个死婴, 但我一眼没看。”   言尚怔一下。   她茫然的:“我不能看。我要走出乌蛮,就不能有牵挂留在那里。如果那个孩子长大了,就会成为威胁我的存在,我就会永远离不开乌蛮了。你看就像春华一样,她有了孩子,就离不开皇宫了。我想带她走,她都走不了。   “我就是害怕那样。   “但我心特别狠,对不对?”   他如同感受到她的痛一般,他抓着她手腕的手一紧,肩膀绷住。   言尚将她紧搂入怀中,让她的脸贴着他的颈。他声音微低,隐忍无比:“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这个,害你伤心。我本以为……我们可以聊一聊的。   “但我不是想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摇摇,对不起,我们再不要说那个了。”   暮晚摇眸中水光涟涟,又忍不住笑。她轻声:“干嘛这样呀。”   她仰脸,望着他面容。   暮晚摇怔怔的:“我以前不好。从乌蛮回来后,没有好好养身子。我自暴自弃了好几年,因为我再不想生孩子了。但是我和哥哥你成婚后,我越来越想……要是我能给哥哥生一个孩子就好了。”   她抚摸他的眉眼,出神的:“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好。他有哥哥你一样的眉毛眼睛,有像我一样的长发。脾气像二哥哥一样最好,男孩就温润如玉,女孩就温柔婉约。   “才学像我。二哥哥教他读书写字,我教琴棋诗画。我会经常生气,训斥他。二哥哥就去哄他,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只是脾气不好。   “二哥哥教他也来爱我。   “我就想要一个孩子。我们一家……只要三个人就够了。”   她哽咽:“世间多少恶棍狂徒都有孩子,我不是大恶人,二哥哥你又是那么好的人。我为大魏去和亲是做了牺牲的,我如今和二哥一样关注民生是对天下有功的。我们做这么多好事,难道换不来一个孩子么?”   言尚抱紧她,他喃声:“摇摇……”   暮晚摇手揉眼睛,她微红的眼睛向上一抬,眼圈红透,眼神却如雪。   她既难过,又不服气:“其实和言二哥哥婚后,我有想过,我自己不能生的话,要不要让别人和二哥哥生一个孩子。我有想过二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一生无嗣,受人指摘。   “你对天下再有功劳,你做再多的事,可是你没有孩子……官场往来,世人指点,都会受影响。”   言尚攒紧她的手力气更重,他震惊地看她,没想到她还有过这种想法。   暮晚摇刚刚哭过,在他这种眼神下又弯眸笑起,因为他的太过震惊,她觉得他可爱。   暮晚摇嘟囔:“干嘛这样震惊?我就是这种坏公主啊。坏公主爱你,就是既要你,又护你,不想你受世人嘲笑。你的政敌们拿这个说你的话,我会气死的。”   言尚蹙眉:“你都在乱想些什么?我不会和其他女子……那样、那样的。”   暮晚摇扬下巴。   她骄傲道:“你当然不会。你睡过我这样的大美人,怎么可能喜欢其他的庸脂俗粉。”   言尚:“……”   他撑不住笑了起来。再伤感的话题,都要因她的可爱而败倒。   她让他又尴尬又喜欢,忍不住伸手来捏她的腮帮。   言尚清泓一样的眼睛扫着她喋喋不休的嫣红唇瓣,他笑起来:“让我看看,殿下怎么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了。咱们小公主怎么整天好的不学学坏的?”   暮晚摇搂住他脖颈,撒娇:“因为二哥哥宠我呀。”   言尚在她腮上一掐,她立刻嚷:“你不宠我了!”   言尚低声:“反正不惯的你满嘴污言秽语。”   暮晚摇埋在他颈间,翻白眼。   言尚:“女郎不许翻白眼。”   暮晚摇耍赖:“我没有呀。”   两个人这般闹起来,那点儿伤感氛围很快没了。   关系好起来就是这般,动不动就会跑题,也很没有办法。   暮晚摇在言尚怀里拱了半天,被他拍了几下后,她红着脸咬他的下巴闹了他许久,才艰难地想起两人本来在说什么。   暮晚摇:“我知道你不会睡别的女郎。你是我见过道德感最高的郎君。你太约束自己,有时候我讨厌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有时候我又爱你这般近乎自我折磨一样的约束力。   “和你婚后,我有找御医问过我的身体,到底能不能调养几年,能不能生孩子。御医含糊其辞,说大概可能吧。我便知道那些老头子们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不肯给我准话。他们说的那般含糊,就是可能性极低了。   “但是聊胜于无吧。”   言尚顿时低头:“你有在调养身子?”   暮晚摇点头。   言尚沉默一下,他手揉她的腕内,声音有些干哑:“我怎么不知道……”   暮晚摇看他这眼神,就知道他又开始自责了。他必然又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去调养。而他会觉得,这个过程不太好,她的压力会大,她会难受……   暮晚摇连忙安抚他:“你这般聪明,我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你么?你不知道,正是因为我并没有大张旗鼓、特别执着地调养啊,我只是正常地喝一点儿药,吃一点儿补品,并没有四处访名医什么的。   “你别伤心,我心态还挺好的,也不难受。二哥哥你想想我们婚后几年,你有见过几次我病歪歪的样子呢?我真的没有自我折磨,我还是有顺其自然的心的……你放心吧。”   言尚脑中开始回想各种蛛丝马迹。   在他记忆中,她见到他一直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又亲又抱的。没有那类因为喝多了药而憔悴反胃的模样。   半晌,他定定神,缓缓点头,相信了她的话。   言尚低声:“然后呢?”   暮晚摇:“然后就调养身体啊。虽然觉得没太大用,但是也抱一点儿期待嘛。不过我们那般蜜里调油,我们床事频率并不低,我肚子都没消息……我也沮丧了,有点儿放弃了。   “那时候我就琢磨着给你弄一个孩子。给你灌点儿药,强迫你和一个我挑好的女郎睡,给弄出一个孩子来。但我也自私,只想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没有孩子,我就放弃了。”   言尚斥责她:“胡闹!”   他有些坐不住了,沉下脸来,万没想到暮晚摇有过这种想法。   他真有点儿生气了,拂袖起身就要走。暮晚摇按住他起身的动作,张口就亲过来。   唇齿缠绕,淋漓尽致。   言尚抗拒,却被她扣着下巴。   她窝在他怀里他又不能真把她推下去,他便只是不肯张口。   可是暮晚摇何其了解他,她手指抚摸他有点儿青茬的下巴,另一手绕进他华袍里,在他腰间轻揉。   他腰际敏感,猛地侧一下腰。他蹙眉喘气,搭在她手上的手用力,五指蜷着颤抖,很快自暴自弃地被她趁火打劫了。   见他情绪稳下来,暮晚摇才松口。   言尚恼:“又来这招!你只会这招么!”   他斥她,暮晚摇却没反应。她明亮如水洗的眼睛望着他红润的唇,他喘气低吟的样子,让她心中生漾。   他得不到她反省回应,低头来看她。   言尚漆黑的、水润的眼睛望来,这般清澈洁净,而暮晚摇瞬间满脑子黄色污秽念头。   克制,克制。   正事先谈。   虽然暮晚摇手揉着他的腰,已经有点儿对正事心不在焉了。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急什么?我不是只是脑子里想一想,并没有得逞么?因为我也不想你睡别的女人啊。我不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么?”   言尚恨:“多亏你没有。”   他怕她再有这种念头,就拉着她手腕强调:“我真的不需要那样。你要是真的那样乱来,我就不理你了。”   他觉得自己的不理她好像很干巴巴,没有威慑力。   他再次用力强调:“是真的不理你。好几年不理你!绝对不理你!”   暮晚摇噗嗤笑。   言尚恼:“和你说话呢,又笑什么?”   暮晚摇心想笑你可爱。   她笑盈盈、娇滴滴,亲热地搂他脖颈,捧着他的脸乱亲一通。他挣扎着后躲,暮晚摇板下脸:“乱强调什么呀?我父皇不是给你喂了绝嗣药么?那件事后,我就彻底死心了啊。   “如果不是你最近跟你阿父乱说,我也没想起来呢。”   言尚放下心。   他端详她片刻,低下肩,他温柔地来抱她。   他亲一亲她的脸,见她眼眸眯起、似格外舒服,他心中一时羞涩赧然。暮晚摇对他的碰触,总是这般诚实,她的反应就告诉他,她喜欢他碰她。   对于他这般内敛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鼓励了。   言尚柔声:“所以你看,都没什么的。人生少有十全十美,十全九美我已经满足。我们没有孩子也没什么,我有你就够了。我有你陪着我一起,我心中欢喜,更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   他怕她还是对此不甘,就红着脸,硬着头皮,说一些原本根本不是他会说的话——   “而且没有孩子,也挺好的呀。你、你不怀孕,我、我就能和你想什么时候那什么,就、就能那什么。我、我可以进去,不用担心对你不好。   “你不用喝避子汤。听说避子汤对女郎身体不好,我不想你喝。但我会忍不住……所以没有孩子,挺、挺好的。   “我听说、听说许多男子为了怕夫人多次怀孕,最后关头都不能、不能……要退出来。我、我就不用……”   他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在她耳边说了好多。   暮晚摇一开始听得迷糊,不知道他一会儿一个“那什么”是什么,但他眼神躲闪,结巴到中间,暮晚摇就听懂了。   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窘态,见他涨红着一张脸,仍坚强地在她似笑非笑的凝视下,把他的意思表达完整了。   言尚说完后,额上渗了汗。   他侧过脸,轻轻吐口气。   暮晚摇捏住他下巴让他转过脸来面对她,她戏弄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呗。”   她故作天真:“你的‘那什么’是什么呀?什么退出来?最后关头是什么?你在练功么,什么厉害的武功,我知道么?”   言尚:“……”   他恼:“你又来了。”   他低头,发丝落在通红耳尖,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就喜欢看我笑话。你老看我笑话干什么?我从来不嘲笑你,你总嘲笑我。”   暮晚摇见他好像真有点不高兴了,这才收起戏弄心。   她笑着自己先从他腿上跳下来,拍拍手:“好啦好啦,不逗你玩了。只是看你自在久了,想看一看你红脸嘛。你现在都很少不好意思了,但你还是不好意思的时候最好玩。   “反正呢……孩子这事,我和言二哥哥有共识了,对不对?我们顺其自然吧,不多想了。”   言尚点头。   他今日和她谈自己阿父的话,就是想表达顺其自然的意思。只是没想到短短的四个字,硬被聊了这么久。   他以为两人终于谈好了,露出一丝笑。言尚起身。他才站起来,暮晚摇就兴奋地扯住他衣袖,将他拉过去。   言尚茫然。   暮晚摇眼睛亮晶晶的:“你去哪里?”   言尚柔声:“去府衙看一看。”   暮晚摇:“府衙有重要公务?”   言尚不好意思:“也没有。我只是去看一看。”   暮晚摇:“既然不重要,就不要去了。言二哥哥,我们去床上。”   言尚怔住。   他惊讶地看她,眼尾瞬间充血隐红。   暮晚摇被他的天真闹得很莫名其妙:“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上床的事,难道就没有感觉么?我以为你是想和我在寝舍翻云覆雨呢。你那么用力地勾我,我知道了。”   言尚被她理直气壮的诧异弄得很迷茫,又忍不住笑:“……我没有。”   暮晚摇:“你在床下永远是‘我没有’。”   她歪了歪腮,调皮地掰起手指头细数他的矜持:“脸红的不是你,用期待的眼神看我的不是你,欲迎还拒的不是你。你都是无辜地被我引到床上去的,但你最纯洁干净,什么都没想,是我要你入红尘,要你沾情染爱。   “欲字上头不是你,抱着我支吾不是你。推倒我的人不是你,喜欢某种姿势的不是你……桩桩件件尽是我逼迫,你无辜。”   言尚当即伸手来捂她嘴了。   他庆幸这是在房中,他堵住她嘴就能让她不乱说。他无奈瞪她,她睫毛在他手掌中轻眨,眸子干净,尾巴却上翘着勾他魂。   言尚肌肤滚烫,半晌后说:“……放下帐子吧。”   于是夫妻二人午后小睡。   春困夏乏,实在没办法。   -----   剑南边关之地,言晓舟跟随一位年老医者在此间行医,已经一年有余。   她跟随老师进出军营,因性柔貌美,对伤员关怀体贴,军营中的郎君们都对她十足有好感。许多人悄悄跟老医者打听,问能否求娶晓舟妹妹。   而到后来,大家才失落地发现,晓舟妹妹对大家都很好,但她对一个人尤其照顾。   那个曾身份高贵的杨三郎如今到边关做苦力,对他一路追随的人,才是言晓舟。   去年上半年,赵灵妃也来这里找杨嗣,之后也为了杨嗣留在了这里。赵女侠不像言晓舟一样行医,她行侠仗义,有些游侠的架势。   同做苦力的军士们羡慕杨嗣的艳福,先后两位女郎都奔他而来,且那两位女郎关系好似还很好,经常在一起玩。   如此娥皇女英齐齐相随,彼此之间还没有怨言,杨嗣何其好福气!   但是被军士们羡慕的杨嗣沉默寡言,整日除了干活,并不和人厮混。昨日,他听到有人开他与言晓舟、赵灵妃的玩笑时,来此地近两年,他第一次发了怒,将人狠狠揍一顿。   杨嗣以一敌百的武功,在军营中就此流传开。   午后,言晓舟随师父来军营中,给之前受过伤的将士们问诊。她给所有伤员重新包扎过后,没有见到杨嗣。言晓舟立在帐外出神一会儿,便有一个军人路过,指点她:“杨三去替人轮岗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言晓舟当即面红。   她柔声解释:“因为昨日我见到三郎胳膊有伤,可惜当时没有药,我今日是拿了药来的。”   军士被杨嗣揍过后,不敢再编排两人的事,他正儿八经:“晓舟娘子心善。”   言晓舟脸更烫,低头仓促道谢,觉得自己越解释越错。   她有点儿懊恼地咬唇,心想她如果可以像三郎一样面无表情就好了。   而想到杨嗣,言晓舟心中浮起一丝怅然……他而今的沉默和面无表情,是经受了多少罪,才造成的。她岂能因为旁人伤痛带来的痕迹,而说羡慕呢?   自我反省一会儿,言晓舟虽不好意思,却还是想看一看杨嗣。她想自己如朋友一般关心他,这有什么可回避的呢?灵妃姐姐也鼓励她的呀——灵妃姐姐说,三郎是需要她们的。   半个时辰后,言晓舟爬上了一处山岗。她扶着膝盖喘气时,抬头便见到青年巍峨挺拔的背影。   他盘腿坐在一苍树下,眼睛看着远方,脸上线条格外冷峻。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目光如电一般扫过来,见到言晓舟时,他眼睛盯着她片刻,锐利色融下。   他冷漠地移开了目光。   言晓舟站到他身后,头顶高树罩着二人。她笑盈盈:“原来这里这般凉快,三哥才会轮完岗都舍不得回去呢。”   杨嗣没说话。   他如石塑一般。   言晓舟跪在他身旁,轻轻地伸手托住他的臂弯。杨嗣僵一下,侧过脸看她。   她低着头,脸有些水红,既羞赧,又鼓起勇气:“你昨日不是跟人打架给伤了手臂么,我帮你看看。”   她感觉到他在凝视她。   言晓舟沉默而坚定地等着他回复。   良久,她终于听到杨嗣有些复杂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倔。你哥哥好像不是你这样的。”   言晓舟目中有了笑意。   她抬头,与他目光一对视,便聪慧地捕捉到他软化的态度。言晓舟唇角噙笑:“我哥哥也很倔。你不知道而已。”   她转过脸,咬下唇:“……你脱衣吧。”   杨嗣啧一声,笑。   眼皮都被烫热了,言晓舟微恼:“干嘛!”   杨嗣笑:“我理你,不是让你帮我上药。我是想请你帮忙,跟你二哥带个话。我如今在朝中没有交好的人,只认识言二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能人。虽然你二哥已远离长安,但我想他若想对长安传话,还是轻而易举的。”   言晓舟抬头,注意到他慵懒的笑容中,有几分认真。   杨嗣俯过来,言晓舟一动不动。   他心中赞叹她坚韧的品性与莫大的勇气时,与她贴耳,轻声:“我替人轮岗数月,发现乌蛮情况有变。或者说,整个南蛮的内乱和以往格局不同了……像是精心排练出来、麻痹我们的一般。   “我以为自己想错了,又多观察了几次,我现在确定,南蛮一定有什么事我们不知道。”   言晓舟看着他的眼睛。   二人气息交错。   下方监视他们的军士们偶尔投来一眼,啐一口,心想狗男女自己干得出这种暧昧的事,还怕别人说,还敢揍人。   山岗上风大,杨嗣握着言晓舟的手。如此作风,都是为了防备军中可能有的细作。   俊冷的青年贴着女郎的面,如同对她诉情,实际上却将自己数日的观察一一告知,好让她记下来,给她二哥写信,警示长安。   言晓舟凝视他:“难怪你最近经常帮人轮岗,原来是为这事。”   杨嗣扯嘴角。   言晓舟:“你为什么不告诉此地将军?”   杨嗣自嘲:“说了,没人信。觉得我是谋反之罪,对大魏心怀仇恨,我巴不得大魏乱,没人听我的。”   言晓舟:“你不想大魏乱么?”   杨嗣看着她的眼睛。   他垂下眼,说:“这里是朗大哥的埋骨之地,是你活着的地方,是我父母活着的地方。我为什么想大魏乱?晓舟……你一定要把话传给言二,他有能力阻止这些的。”   言晓舟点头。   她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心中琢磨一阵后,不再和杨嗣寒暄。她起身背起自己的药箱下山,想要快快写信,二哥要快点收到信才好。   杨嗣仍盘腿坐在原地,望着她纤细的腰身、细黑的荡在颊畔的一绺发丝。她纤弱柔软,明明也是骨血生长,可是这般不一样。   他为她春晖一般的明丽所吸引,为她的陪伴而心暖。   杨嗣忽然看着她的背影,喊一声:“晓舟妹妹!”   言晓舟回头,风吹着她的发丝和衣袂。   杨嗣笑了起来,说:“没事。你去吧。”   言晓舟怔一下,他目光冷漠,却在和她对视时,眼中深处迸出清明暖色。片刻间,她捕捉到他没有说出口的心事。   言晓舟嗔:“笑什么!”   而他还是看着她笑,她便也忍不住随着笑起来。   山风猎猎,千言万语,尽在两人这般的傻笑中释然。   她向他摆手,提着裙裾向山下跑去。杨嗣目送着她,心中想起两年前,她送给他的铃铛。   他想他要把铃铛找出来,挂在腰间。 第158章   三四月份, 雨季到来,岭南整片被淹没在绵绵细雨中,让人颇为心烦。   因下雨的缘故,海寇不来骚扰海港, 本可清闲几日。但言尚是个闲不下来的, 他在岭南养得自己身体好了很多后, 就开始琢磨更多的事。比如劝农, 比如开荒。   岭南荒地废弃无用的太多了, 想要找到良田也不容易。言尚有些愁这事。   而比起他忙进忙出,暮晚摇则被这个月的绵绵细雨折磨得心情不虞。雨下不停, 她在榻上歪了数日, 萎靡不振、毫无精神的样子,都惊动言父亲自过府来看她, 以为她生病了。   暮晚摇只好强打起精神来。   雨一停,刚出了点儿太阳, 暮晚摇唯恐错过这好天气接下来会继续下半个月的雨, 她连忙抓着她那个一直在忙公务的夫君陪她出去赏赏花,踏踏青。   她再在雨后屋子里待下去就要发霉了, 而言尚再忙下去又得病倒了。   言尚被暮晚摇拉着一起去逛一处湖。这湖是暮晚摇来岭南后自己整日闲玩后发现的一处好风景。湖面宽广,水色柔清,湖边更有葱郁苍天古树, 风景宜人。   暮晚摇张罗着车马在湖边停下,她喜滋滋地让人从车中搬矮凳找香炉, 又让人堆柴烧火, 显然是要和言尚在此游玩的架势。   然她忙活半天,发现自己一个没注意,竟然把她夫君给忘了, 给弄丢了。暮晚摇一时慌,因言尚最近因为种地的事有点儿恍惚,她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出点儿什么事。   暮晚摇发动仆从去找言尚,之后她在一柳树荫下,找到了正望着湖面出身的青年。   言尚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湖看,暮晚摇在他身后咳嗽两声,他才回神,回头看她。他看到她,眼中便有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暮晚摇便不怪他乱跑让人着急了。   她站在他身旁,笑吟吟地与他的目光一同落在湖面上:“怎么样?”   她洋洋得意,指的是此处风光是她发现的。   言尚笑:“好。”   暮晚摇眼睛一扬,正要自夸,就见言尚眼睛看着湖水、舍不得移开。她听他喃声:“若是将这个湖填平,可以多得一二百余顷好田。近日我烦恼的良田问题,就解决了。”   暮晚摇:“……?”   她瞪圆眼:填、填湖?他看着这么好的风景,脑子里想的居然是填湖?   她还以为他一目不错,是在欣赏好风景。   暮晚摇不高兴了:“你看着湖光天色,就不觉得好看么?”   言尚说:“我只觉得闹心。这么大片地空着……何必空着呢?把水排空,改为农田,解决岭南废地多良田少的问题……应该可以试试。”   暮晚摇为他的务实而不悦,她拉下脸,没说话。   言尚思索一会儿,想清楚了这件事该怎么操作后,他握住暮晚摇的手,微笑道:“摇摇,你真是好,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他转头赞叹,碰上她沉沉的小脸。言尚一怔,意识到哪里出了错。   暮晚摇果然甩开他的手,勃然大怒:“填湖填湖!我拉你出来玩是怕你把自己闷坏了,现在看来,你还是躲在你那个小屋子里发霉去吧!出来就扫我的兴,要你何用!”   她转身就走。   言尚跟上她,这个时候他倒聪明了,跟在她身后轻声:“我又做错什么了?你不喜欢我填湖么?”   暮晚摇提着裙裾,边走边骂他:“鬼才喜欢!你把湖填了,我到哪里赏风景?我真后悔带你出门,你这个榆木疙瘩,石头脑袋,一点儿风花雪月都看不到,只记得你的政务、俗事……   “你和你的百姓们成婚去吧!你一个人娶千儿上万的民众去吧!”   跟在公主身后的秋思等侍女左顾右盼,还有心情指指点点地看湖光天色,目中带笑。显然公主训斥驸马是家常便饭,侍女们由一开始的恐慌,到现在已经视为常态,不害怕公主发火了。   言尚愧疚又羞赧,这才知道自己惹她生气的缘故。   他追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走了。他手指在她腕内揉了一下,有些求和的意思。暮晚摇停下脚步,黑眸向他乜来。   言尚不好意思:“那便不填湖了?”   闻言,暮晚摇勾一下眉,她眼神有点儿冷,又有点儿俏。显然态度微缓。   言尚含笑解释:“我弄错了。我以为你带我来这里是点拨我,教我填湖换良田的。我太愚钝了,没想到殿下是心疼我,想和我一起玩一玩,休息休息。   “摇摇,是我弄错了,不要生气了吧?这么好的天气,干嘛因为我这种庸人而生气?”   他那般温声细语,娓娓道来,该解释解释,该认错认错……真诚是极好的谈话技巧,言尚用的得心应手,谁能看着他温润的面容而和他怄气下去呢?   暮晚摇侧过脸,不看他。她唇微嘟,嘀咕:“我没有生气。”   言尚从善如流:“是,那是我看错了。”   暮晚摇脸颊滚烫,她心中摸索着言尚的解释,又觉得他给她戴的高帽子她挺喜欢的。她便颐指气使:“那什么,你说我点拨你填湖换良田的,你就这么认为吧。对外人也要这么说!”   言尚笑着说好。   于是她肯软化态度,肯被言尚抱在怀里了。站在湖边,言尚拢着她后背,这般亲昵地抱一抱她,暮晚摇就觉得她的爱情又回来了,她的心情重新好了起来。   暮晚摇要求:“你去填其他湖,这个湖最后再填,让我多赏两日。”   言尚:“摇摇真心善。等我填湖的时候,就给殿下弄一块碑,写上是殿下指点我这般做。你我人生不过数十载,石碑却流传百年千年,待后人再看,便知道殿下是如何深明大义一公主了。”   暮晚摇噗嗤笑起来。   她仰头,手指摸他下巴:“你真会说话呀……嘴真甜。来,给姐姐亲一个。”   言尚眼神微飘,示意她看后面的侍女们都在,不要乱说话。   暮晚摇态度强硬地扯他后颈让他低头,在他唇上咬。   他心咚一下,骇得后退三步。   暮晚摇白他一眼,笑盈盈:“石碑不光说我深明大义,还会记录下我们夫妻如何恩爱……”   言尚:“啊……”   他想到这一层,就有点不愿刻石碑了。他始终低调,不愿两人的私下感情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更何况被后人猜测。偏偏暮晚摇这时候才对这件事真正上了心,琢磨起填湖的事。   暮晚摇和言尚就填湖的事兴致勃勃地商量了大略章程,才尽兴。尽兴之后,暮晚摇才有心情拉着言尚坐在湖边边烤鱼,边看风景。   暮晚摇乖乖地坐在一巨石上,石上已经被侍女铺好了方帕,而暮晚摇坐下后,就将仆从远远赶开去玩,不要打扰她和言尚。言尚和她在一起没有外人时,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言尚低头给她烤鱼,侍女们不在,就由他亲自照顾她。而他为人体贴细致惯了,专门准备了一张帕子来挑刺,鱼肉上的细刺都要挑干净了,他才肯递给暮晚摇。   暮晚摇:“言二哥哥,你待我真好。”   言尚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暮晚摇赞叹:“你这么好,在外面要想着填湖的事,在内想着给我挑鱼刺的事。左右不相误,你怎么这么好?”   她又来夸他了。   而不管多少次,她每次热血上头、热情夸他,都让言尚赧然。言尚低头认真挑刺,有些好笑:“怎么又来了?你天天夸我,我都要被你夸得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暮晚摇:“你就是这样好啊!这样好还不让人夸么?你做这么多事,没有人夸你么?”   言尚像是抱怨一般:“旁人都不会如你这样,想起来就说好多。”   暮晚摇:“可我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呀!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你好得让我有时都自卑,觉得我的境界跟不上你,配不起你。”   言尚并没有安抚她配不配的问题,而是答:“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可能有时候……就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吧。我也常有这种感受。但只是一会儿,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俗世男女,哪有什么配不配的说法。”   暮晚摇惊疑:“你会觉得你配不上我?因为出身么?”   言尚低着头:“很多原因啊。例如殿下的勇敢,纯粹,坚定,不管不顾的固执……我都会羡慕。”   他出了一会儿神,说:“我只会办一些庶务,摇摇却是大才女。我对很多事物缺乏欣赏,我看不出什么好与不好,我就会羡慕你怎么一眼就能觉得这个好,这个不好……   “摇摇眼中的世界,必然是五光十色,五色斑斓的吧?   “我眼中的颜色就好无趣,好单调。我经常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情绪起伏那么大,你看到的世界,该多精彩啊。”   暮晚摇托腮,眼睛弯起,笑而眷恋地看着坐在她下首的青年。他一边给她烤鱼,一边跟她细细剖白他自己的心事。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即使情人,爱到极致,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暮晚摇便极爱听言尚与她说这些他的烦恼,他的想法……她如听故事一般听着一个和自己全然不同的世界,再次赞叹人和人的缘分这样奇妙。   她的夫君是一个审美贫瘠的人。原来他也不是觉得自己好,他也会想要丰富的感官。   她和他在一起这么开心!   风吹面颊,暮晚摇俯身,将言尚落在颊畔上的一绺发丝捧住。她说他发冠歪了,让他不要动。于是言尚仍然低头烤鱼,暮晚摇则坐在比他高半个头的巨石上,低头给他整理发冠。   她垂头,看到他翘而浓的睫毛,看到他玉白的面,粉红的唇。   他在她恍惚时,抬起头来,将挑好的一块鱼肉递来。他眼中波光粼粼,碎星摇落,轻声劝告她小心烫。   一时间,暮晚摇被他投喂,觉得现在的时光这样好。好的她不舍离去,好的她不愿改变。   言尚举着箸子半天,也不见暮晚摇张口。眼见鱼肉要凉了,他不解地看她。他看到暮晚摇望着自己,缓缓的,她眼中流动起来了笑,唇角也抿开。   言尚无奈,却也被她的莫名其妙给逗笑了:“笑什么?”   暮晚摇笑着,抱膝托腮。她张口要吃肉,言尚却说凉了,不能让她吃了。他自己将挑好的那一点儿肉吃了,暮晚摇便抱着膝看他给她重新挑鱼刺。他忙活半天,自己也就吃了那么一点儿。   暮晚摇托腮凝视他,端详他,半晌她突然道:“怎么办啊二哥哥。”   忙碌的言尚微抬脸。   风拂碎发,衣飞如棠。暮晚摇托腮傻笑:“我不想回长安了。”   言尚一时没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暮晚摇看着他笑:“我不想回长安了,不想要那些权势了。每个月朝廷中大臣给我写的信,我都不想看了。我离开那里那么久,那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当女皇。   “我好像喜欢上了现在的日子。二哥哥在这里养病,庶务就也不会太多,可以多陪陪我。我把我少年时丢掉的技艺拿起来,看看书,翻翻古谱。我们待在岭南,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关心长安的风动云涌。   “我们像神仙眷侣一般!不,是给我做神仙我都不想换!   “我突然……好像没那么喜欢权势了。我好像……更喜欢你多一些。权势足以自保便够了,二哥哥却是和我过一辈子的人。”   言尚怔望着她不说话。   暮晚摇撒娇:“说点儿什么嘛!我跟你告白,我说我喜欢你超过权势了,你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言尚目中光流。   他缓缓道:“摇摇,我很高兴。”   暮晚摇扬眉。   他轻声:“不是因为你说我终于在你心里占第一位了。而是因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终于跟过去和解了。我无意纠结你爱什么更多一些,那些没太大意义。人做真正选择时,一时间的冲动、真正的想法,和平日根深蒂固的想法可能都不同。   “我只是高兴,摇摇,你终于放下过去,走出阴影。我陪伴你数年,我们相识近十年……我能将你从过去噩梦中拉出去,能让你不耿耿于怀,能让你思考现在、未来……   “我配得上你的爱,没有辜负你,对不对?”   暮晚摇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中渐有些泪意,她想说什么,张开唇,却是笑意溢出唇角。心中又酸又涩,又苦又甜。她绝不感激过去的苦难,但她感激上天让她遇到言尚。上天终是待她好,剥夺了她一些东西,却将全世界最好的言尚补偿给了她。   她爱这种补偿。   暮晚摇乖乖的、撒娇的:“言二哥哥,你想抱一抱我么?”   她停顿一些,目中盈光如同泪光。她向他张开手臂,仰脸阖目,乖巧又妩媚:“你想亲一亲我么?”   言尚笑起来,他起身丢下自己手中忙的事,坐过来,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   鸟语花香,人间静美。   夫妻二人依偎着,并没有温存多久,就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言尚松开暮晚摇,他站在坐着的暮晚摇旁边,手搭在她肩上,转过脸来,看到方桐手中拿着数封信,急匆匆地来找他们。   方桐面向暮晚摇:“长安这个月大臣们给殿下的信送到了。”   暮晚摇垂下眼。   方桐再面向言尚:“二郎,晓舟娘子给你写信了……但是却是通过韩束行与我们约好的紧急送信渠道,快马加鞭送来信的。”   言尚神色一静,他搭在暮晚摇肩上的手颤一下。紧急渠道,寻常时候自然不会用。晓舟……可是出事了?   他心中起波澜,被暮晚摇握住手。他定定神,对暮晚摇笑一下,这才撕开信。   暮晚摇一目十行地看了几个大臣给自己的信,觉得长安局势并无变动。她眼角余光,看到言尚神情越来越沉静。她心中因他而生气起忐忑时,他抬了脸,将信递给暮晚摇。   言尚:“杨三郎说的情报……必须快马加鞭,让长安知道。”   -----   杨嗣如今在边关做苦力修城,但是杨嗣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敏锐观察力,不容小觑。   他借言晓舟的口,详细地说出数月来南蛮边军的不同寻常。例如兵马越来越收,和大魏的冲突频率与往年的区别……所有这些,都彰显一个情报:南蛮可能要对大魏动兵。   杨嗣判断,如今春草初生,万物复苏,南蛮从上一个冬天蛰伏里休养好,如果真要动兵,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期。   杨嗣怀疑,南蛮的内乱已经结束。如今不过是虚晃一招,麻痹大魏。南蛮野心勃勃,可能觊觎这场战事已久。   如此讯息传到言尚和暮晚摇这里,二人当然不能视作寻常。   言尚擅交际,他在官场结识的朋友诸多,杨嗣此信一处,言尚就开始写信给剑南道节度使、给陇右道节度使,还有守着两方大阵的数位将军,向他们询问详细的军务情报。   并且言尚担心岭南偏远,信件往来时间太久会耽误军务,他让这些人的回信稍后再回自己,最紧要的,是将回信送去长安。   数封情报一同到,言尚的老师刘相公坐镇长安,定会看出其中问题。同一时间,言尚也给刘相公写一封信,详细说明杨嗣之所以通过自己口传话的缘故。   甚至言尚留个心眼——他意识到,如果大魏和南蛮要开战,杨嗣的这封信,会成为杨嗣戴罪立功的突破口。   言尚不光要为大魏着想,他还想趁机脱掉杨嗣身上的罪,帮杨三郎恢复名誉。   -----   四月时节,长安城中官场进入紧张状态,刘相公主持召开廷议,商议南蛮情况,商议大魏兵马调动,准备粮草。   刘文吉身上挂着军职,当然也会参与这种廷议。   唯一被排除出去的,是皇帝。   但是皇帝显然也不关心——臣子们太厉害,皇帝无所事事。满朝文武商议言二郎送来的情报可信度有几分、大魏对南蛮是战是和时,皇帝在磨着大臣们,答应让他巡游天下。   皇帝兴致勃勃,想要以天子身份巡游大魏国土,看看自己治理的大魏是如何强盛。   政务们有几位相公管着,皇帝插不上什么手。言尚在长安的时候,皇帝还试图跟大臣们争一争。言尚走后,皇帝发现自己争不过这些大臣,他又唯恐时间久了,暴露自己才能浅薄,便干脆随大臣们去了。   而今,皇帝只是想巡游天下而已!   但是刘相公等人拍案,要打仗。要打仗,自然要户部对账,要保证国库粮草充裕,要算着每一分钱的用处。皇帝想要巡游的事,自然要拖后,不能准。   刘相公为人刚硬,他一力压下朝堂上反对打仗的声音。在他看来,南蛮筹谋已久,若是大魏不开战而求和,会让南蛮得寸进尺。大魏兵力也许不如南蛮,但是大魏充裕的后备物资又远非南蛮可比。   这场仗,无论输赢,大魏都要打。   刘相公本提防着刘文吉从中使绊,阻止战事。因士人和内宦的矛盾如此明显,刘文吉会反对他的一切决定。   但是刘文吉并不反对战事,让士人们松口气。   刘文吉确实不反对战争。士人团体能从战争中获利,内宦也可以。战争是升官最快的一种途径……刘文吉要将内宦的势力安插得更深,要把赵家为首的投靠自己的士人势力全都捧上高位。   只有皇帝不痛快,跟刘文吉抱怨自己巡游天下的机会被刘相公打回来,没人在意自己一个皇帝。   刘文吉敷衍应付着皇帝,心中鄙夷对方的短视。   然刘文吉这番配合战争的心态,在四月底改变。一行南蛮人乔装打扮入长安,他们不见皇帝,先见这位刘公公,让刘公公配合南蛮。   -----   言尚和暮晚摇待在岭南,每日一封书信,快马加鞭在长安和岭南之间传递。只怪他们住的地方实在太偏远,讯息滞后太多,根本得不到最快的消息。   言尚心中煎熬,夜里开始失眠,唯恐战事早早爆发,而长安还没做好准备。   言尚夫妻失眠之夜,南蛮已整兵,分为两军,各自从河西、剑南开始进犯。河西之兵由其他人领,剑南因是富饶之地,被南蛮阿勒王盯着,阿勒王亲自布兵,坐镇此处,想拿下剑南。   蒙在石跟随在阿勒王身边,见一旦决定开始打仗,这位刚愎自用的王者就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直觉。阿勒王不但让人去长安见刘文吉,还让人去调查剑南官兵们,调查对方的弱势。   这一夜,剑南道这方边关之处,因对南蛮有了警惕心,边军比往日严格了许多。但是到了后半夜换防的时候,守卫也开始松懈。   累了一天,杨嗣在帐篷中和往日一般入睡时,他闭着眼,忽感觉到光影移动。他当即坐起,一帐睡得昏沉的士卒间,他看着帐篷。一会儿,再有走动的人影照在帐篷上……   杨嗣长身一跃,从帐中翻出。   燃着火的箭只在黑暗中突袭营阵,敌人如刺客一般小心翼翼地摸过来杀掉守岗的士兵,一回头,见到一个黑衣青年拔身而来,身如黑电——   “找死!”   杨嗣一声长啸,整个军营就此苏醒,战局打开!   -----   月明星稀。   打更声后,长安城中刘文吉的私宅中,刘文吉坐在角落里,看着那异国人操着生疏的大魏话,对他侃侃而谈:   “公公做的那些事,我国大王都留着证据。您的老师成安公公,如今好吃好喝地被我们大王供着。什么时候大魏完了,他才能完。不然这位成安公公,我们会亲自送他回大魏,让他与您见上一面。   “师徒一场,不知道公公想不想见他呢?”   刘文吉目光阴鸷地盯着这个络腮胡子的异国人。他缓缓问:“你们要什么?”   对方答:“要割地,要钱财,要金银珠宝,美人琳琅……公公,我们看中了剑南那快地,大魏如果送给我们,我族王者愿和大魏陛下签订盟约,永不进犯大魏!”   刘文吉不语。   心想剑南……你们可真是狮子大开口,敢要啊。   刘文吉垂目噙笑:“我需要想一想。”   对方道:“不要想太久了……公公,如果所料不差,我们的第一支军队,已经进入你们大魏了。”   刘文吉眼睛猛地一缩,雪光迸出,对方恶意地笑,说:“你们大魏兵马,可打不过我们。” 第159章   刘文吉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和南蛮合作。   他先将来使稳定下来, 在自己的私宅住下。他敷衍着对方,说要考虑几日。   来使一声冷笑,知道刘文吉想看看战报再做决定。来使身为南蛮人, 心中本能瞧不起大魏的兵力。南蛮人在战场上岂会输给大魏?这位刘公公想看, 便看吧。   接下来数日, 传入长安的战报, 皆是两方战场有关。河西站场是大魏的主力兵,那里常年提防邻国游牧民族,精兵常年以待。   南蛮短期内没有从河西战场上讨到好处。   多年来,因地势优劣缘故, 河西战场一直是大魏和周边游牧民族交战的主战场。往年大魏和乌蛮开战时, 战场也在河西。此次,大魏虽借杨三郎的眼睛提前看出南蛮情况有变,但朝中认为南蛮若想进攻大魏,主战场当仍是河西。   即使到现在, 大魏中除了刘文吉和南蛮来使交谈过后有了猜测, 其他人仍没意识到这一次,南蛮主兵力放在了剑南战场上。   大魏总共只有陇右道、剑南道和南蛮相邻,陇右道地势有优,剑南地形峻险……谁会放着河西不要,而去纠结剑南呢?   除非,南蛮此战的目的, 是得到剑南。   剑南之前和乌蛮相邻,乌蛮与大魏打仗时在剑南也吃了不少亏。乌蛮回归南蛮后,阿勒王看中剑南的心脏位置,心知若是有剑南在,南蛮难以冲入关内, 冲入大魏真正繁华的地段。   只有将剑南变成自己的……日后想和大魏开战,会容易很多。   自然,河西也重要。若是得到河西,破玉门关,万里平原直下,直夺长安,生擒大魏天子……好处也一样。   南蛮阿勒王此次野心勃勃,征集全国所有兵力,称有四十万大军,兵分两句,哪方战场先有突破,就先扶持哪方战场。   战报连日来不断在长安的官员间传阅,战事当前,兵部成为如今的热门。不只刘相公催问不停,连刘文吉都一日三遍地问兵部战报,这都让兵部尚书压力甚大。   压力更大的,是战报结果并不好。   阿勒王自己亲自坐镇,要一举拿下剑南。剑南边关最先生事,连日来,来自剑南的战报全是败,让刘相公脸如黑锅,整日阴沉。不断的败仗中偶尔带着几次少数打赢的战事,就让人十分关注了——   廷议中,内宦和士人们也不吵了,一起坐下研究战事。   刘相公若有所思地看着战报中的“赢”场:“谁带的兵?把这几场战胜的将领提拔上来,封官封爵,上主战场!”   兵部尚书擦汗,十分尴尬:“这几场打赢的,只是侥幸,当不得常态……”   刘相公问:“谁带的兵?”   尚书顾左右而言他:“虽然我等一时吃亏,但我军粮草充裕……”   刘相公重复:“谁带的兵?”   刘文吉在旁轻笑一声,阴阳怪气:“罗尚书,兵部这般没本事,难道打着拿兵卒性命去填补战场的打算?粮草再充裕,也会用完啊。何况大魏其他事情便不用花钱了,户部全供兵部么?   “据我所知,前两日河北来报,河北大地龙苏醒,死了不少人;雨季到了,今年淮南、江南洪水冲堤,淹了不少房子,当地官衙都被水冲没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宫里的殿宇因年代久远而漏水,前日娴妃娘娘宫里塌了几个房,压死了几个宫女和内宦,连大皇子都受惊被送去了其他妃嫔那里养着。宫中也要钱,要重新修葺啊。今日只是砸死了几个宫女,哪日砸死了娴妃、砸死了陛下……这可不好说了。   “还有陛下想要出长安巡游,中书省一直不批,陛下这两日可不高兴。   “你看,桩桩件件,都要户部出银子。即便战事紧急,我等的事往后拖一拖也无妨,但是战事再吃紧,若是一味空投,却看不到结果,似乎也没意思吧?”   兵部那边官员各自怒目而视。   刘相公转向刘文吉,语气冷淡:“如此,刘公公有什么指教?难道是公公自己有惊世之才,对战事有独到见解?”   刘文吉笑:“不敢。战事不力,主将撤职。臣只是觉得,兵部尚书若是当不好这个官的话,改让旁人上也无妨。再不然……大魏当真打不赢战的话,求和也无妨。”   一时间,士人间掀起哗然,陷入新一轮的争执。   所有大臣们开始就此事争吵,混乱中,只有礼部的一位郎中,韦家七郎韦树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韦树沉静无比地看着他们争吵,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刘相公为领头人的士人团,看这时候世家和寒门竟然联手,一起攻击内宦;他再看看刘文吉,刘文吉言辞很厉,很快。   韦树睫毛微晃,垂下眼,无意识地摩挲着凭几案木:刘文吉目中有焦灼色。   他焦灼什么?   什么事情会来不及?   难道刘文吉格外希望大魏赢了这场仗?   韦树蹙眉,觉得这不像是他认识的刘文吉。当然,他和刘文吉总共只说过几次话,还是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时间过了这么久,刘文吉变了这么多,韦树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   但是有一个人会比他了解刘文吉。   韦树决定回去给言尚写信,告知刘文吉的异常,请教言尚是否能看出什么。   -----   这一日的廷议,以兵部尚书愤而请辞为结果。刘文吉眼睛眨也不眨,就把和自己关系极好的赵家当权者赵公推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士人们无法,他们总不能看着大魏求和。   可是打败仗的是士人团,大内宦刘文吉死咬不放,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看一眼那个唯刘文吉马首是瞻的赵公,刘相公懒得多看一眼,拂袖而走。   出殿后,平复了些心情,刘相公问身后一内宦:“陛下这两日在做什么?”   内宦低着头:“陛下为战事忧虑,去皇陵祭拜诸位先祖,回来后,又连日闭殿,吃斋为我大魏祈福。”   刘相公当即冷笑——连廷议都不参加的陛下,说自己在吃斋念佛给大魏祈福,谁信?   但是刘相公心烦地挥挥手,想只要皇帝乖乖呆在宫里、不乱折腾,爱怎样就怎样吧。   刘相公下丹墀时,忽想起一事,他回头想问兵部尚书,但是回首间,官员们三三两两,遍是庄严的官服,紫袍朱服,气势赫赫。刘相公却想起来兵部尚书刚刚请辞,已经不在这群官员的行列中了。   立在丹墀上,明明遍地是人,刘相公却一时感到空茫,觉得身边空无一人。   一官员关心问:“相公这是哪里不适?”   刘相公回神:“年纪大了,走神了。”   官员当作没看大奥刘相公一瞬间露出疲态的眼睛,只说:“相公保重身体,我等都靠您呢。”   刘相公颔首,他问正好过来的兵部右侍郎:“方才你们尚书没有说,打了几次胜仗的人到底是谁。他吞吞吐吐,到底是何缘故?”   右侍郎小心地回头看一眼背后金銮殿,小声:“没有其它缘故,是因为那位身有谋反之罪,陛下在看着呢,我等不好提拔——是杨三郎杨嗣。”   刘相公沉默,一时间明白了缘故——陛下心眼小,恐看到旧日随太子一起谋反的人被脱罪,会不舒服。   刘相公叹口气,打算回去给言尚写信,把杨三郎这件事,交给言尚去办。   他下台阶的步履蹒跚,背越弯越佝偻。他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最近常失眠,常会觉得累……他想等这场战争结束,该是他辞官的时候了。只是到时候,需要将言素臣调回长安来。   他的几位学生中,还是言素臣最让他放心。并非其他学生的政治手段输于言尚,而是言尚深陷政局、却能守住他自己的那般难得。到时候他的学生们、刘家等世家一道支持言尚,言尚将内宦压下去,刘相公就能放心离开了。   他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待他辞官,他就离开长安,去找他最喜欢的小孙女、孙女婿一起住。前年小孙女给添了重孙子,他都未曾见过呢……想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刘若竹,刘相公目中也浮起温和色。   同时还有许多忧虑。   因他的孙女婿如今在河西任职,刘若竹随她夫君一起在那里。如今河西战事紧张,私人书信都为军情让路……刘相公许久没联络上自己的孙女。   他很担心他们。   可他是大魏宰相。皇帝无能,宰相当政——他不能把私人情感凌驾于国事之上。   只在夜深人静时,祈祷孙女一家平安渡过难关。   -----   河西四郡是河西最重要的四个关卡。战事一开始,整个陇右都进入了战争时期。陇右因常年与外国相邻,历来军官话语权便高。当南蛮进攻陇右时,陇右所有的文官团体都为武官让路。   武官打仗,文官转移百姓,这已经是陇右发展这么多年后、双方配合得极为熟练的合作。   刘若竹的夫君,林道便是这样一个文官。   当他所管辖的地段被战火吞并时,他便与其他官员一道将百姓们向关内转。百姓们不愿离开故土,舍不得家中房粮,这都需要官员强硬驱赶。在林道这里,他和刘若竹刚发现情况不对时,就已经让家中姆妈和侍从们带着幼子往关内逃。   刘若竹没法走。   因为比起寻常百姓,她还要保存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多年、从各国抢救下来的珍贵书籍文物。   那些书帖典籍,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瑰宝。若被战火所吞,一切都没了。刘若竹和林道在河西收集多年,才保存下来的典籍,夫妻二人如何舍得抛弃?   是以,他们只能带着家中那些藏下来的两车书一起逃亡。中途遇上百姓,夫妻二人顺道救援百姓。此一路虽然偶尔遇上战火,会丢失一些书籍,但比起全然丢弃,已然好了很多。   陇右地貌多变,既有沙漠万里,又有沃野弥望。   午后,刘若竹和林道躲在一沙丘后。吃了点儿干粮,他们和百姓们躲在背风处休憩。林道眉头拢着,看着他们运送书籍的车马。   刘若竹握住他的手,他看向妻子。刘若竹柔声:“夫君放心,我爷爷在朝中,一定不会看着河西沦入南蛮之手。我们只要到秦岭下,就能平安了。这些书,我们一定能保存下的。”   林道:“若是来不及,你护着书和百姓们走。南蛮人也需要和河西官员对话,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刘若竹怔忡。   她一目不错地看着他,目中光若星夜,碎星流动。   她道:“你怕河西落入南蛮手中?不,不会的。中枢不会放弃河西的……我爷爷不会放弃河西。”   林道搂着她的肩,道:“我只是说万一。我们做最坏打算……河西如此重要,中枢怎会放手。只是怕万一。”   刘若竹含泪:“没有万一。即使有万一,我也不会丢下夫君一个人逃亡。我会与夫君一起。”   林道斥:“胡闹!你素来懂事,怎么此时不知轻重?你与我一起,谁管这些百姓,谁管我们好不容易保下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买回来的书籍,谁管我们的孩儿?若竹,不要小孩子气性。”   刘若竹转过脸,看向起伏沙丘。她睫毛上沾着水雾,轻声:“夫君,不是这样算的。若真有那么糟糕……我会与夫君做好准备,安排好一切。但我不会丢下夫君一人走。   “没有情非得已,而是在这世间,与我相伴终生的,其实只会是夫君一人。人的性命不能轮回,错过的悔恨不能弥补。我们既然志气相投,自然该同生共死。”   林道低头看她。他一时失笑,觉得二人想的未免多。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一个百姓忽大声喊:“敌军来了,府君,女郎,敌军来了——我看到南蛮人的旗帜了!”   林道和刘若竹脸色齐齐一变,当即喊众人起来:“快,大家趴下,躲起来——这里风沙大,我等不是士卒,他们未必会将我们放在眼中。大家都藏好,不要出去!”   而再看那跟随着他们的两大车的书籍,夫妻咬牙,将书丢下不管——听天由命吧。   南蛮人不识字,不懂大魏的文字,也不屑于学习大魏的文字。这些书籍对他们无用,他们大多会不感兴趣,顶多丢弃几本书……   丢弃几本书,保住诸人性命,已然很好了。   -----   夜风吹窗,窗缝被吹开一条缝,凉风惊醒那正伏在案上的青年。   岭南之地的深夜,言尚突然被风惊醒,他抬头时,与正端着蜡烛立在他身旁俯视端详他的暮晚摇对视。言尚拢了拢肩,发现自己肩头被多披了一件外衫。   他觉得自己劳碌暮晚摇关心很不好,便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暮晚摇压下心里对他的关怀。自战事开始,言尚就睡不着,每天都要等长安的消息。她心中有时恨,心想他这么关心,还不如直接回长安……怪岭南太偏远,传递消息实在慢。   暮晚摇轻声:“长安来信了,我给你带过来了。”   言尚精神振起,眉间的焦虑微放松。   烛台放下,暮晚摇坐在他旁边,拿着数封信,夫妻二人一起打开。有朝中各位大臣写来的,有刘相公写来的,也有韦树写来的。   言尚和暮晚摇从大臣们的信中得知了如今情况,二人心情都有些不好,没想到战事频频受挫,大魏过了这么多年,一与南蛮对上,竟然还是兵力弱。之后夫妻二人看了刘相公的信,信中附上战报,说起杨三郎的几场胜仗。   暮晚摇:“既然有人能打仗,就该提携。中枢在顾忌什么?”   言尚淡声:“顾忌陛下的心情吧。”   暮晚摇一顿,嗤一声。   二人再看韦树的信,暮晚摇没看出什么,言尚则是盯着韦树提及刘文吉反常行为的那段话,翻来覆去地看。   暮晚摇在研究刘相公的信,思索着中枢管不了杨三郎,写信给言尚,难道言尚能管得了剑南战场的决策?   言尚忽然说:“刘文吉恐怕和南蛮有交。”   烛火荜拨一爆,暮晚摇猛地抬起脸。   暮晚摇:“你乱猜的事情,没有凭据,是不行的。”   言尚:“当年刘文吉私下杀了罗修,罗修是乌蛮那个使臣团中一人。我发现有朝中官员和罗修交流大魏情报,后来查到那人可能是刘文吉。但之后……我入狱了,这事我就没法推进了。当年我有提醒刘文吉注意,但若是巨源判断无误,刘文吉是有问题的。”   暮晚摇忽然目中一冷。   她说:“你入狱……纵是有你自找死路、年少轻狂的缘故,但现在想来,未必没有刘文吉在后面推的缘故。”   言尚默然。   时隔数年,抽丝剥茧,某些藏在深处、一直未被人发觉的政治因素,从深渊下浮了上来,露出丑恶嘴脸,嘲弄地看着二人。   而一旦有了痕迹,更多的痕迹便出来了。   暮晚摇咬牙切齿:“他可真是混账!”   言尚不愿多提当年牢狱之事,叹口气,便也不多说了。只是二人凝重起来,若是发现刘文吉有问题,那两人对长安的干涉,就要重新调整手段了……   暮晚摇从案上拿起一封书信,见上面画着地图,乃是剑南之地的。剑南的各处进攻路线、各处兵力,都被言尚标得清清楚楚。这张极为详细的战略图,显然原本是打算给长安的。   暮晚摇嘲笑言尚:“你一个文官,指挥别人打仗,不合适吧?”   言尚捏眉心,说:“不是我要指挥的,是三郎前两日托晓舟给我写的信中附带的,我只是抄录一下给中枢……”   他停顿一下:“但是现在不能用了。”   如果朝中有人不是自己人,这张图会害了大魏。虽然还不确定刘文吉有没有背叛大魏……但是,小心为好。   言尚重新摊开信,开始随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战事指挥……他随手指挥也没关系,他的主要作用是表态,是催着长安作战,是督促兵部推进战事。   暮晚摇见言尚又忙起来,便不再多说。她轻轻在他瘦削的肩上按了一下,起身带上门出去了。暮晚摇背靠着书舍门,听着舍内的沙沙狼毫写字声。她心想言尚当年也随杨三郎一起参加过长安的演兵,言尚自己不能作战,但未必不能指挥旁人作战。   方桐提着灯,见公主在寒霜中站了太久。公主身体弱,他怕公主站久了病倒,便上来提醒公主回房。   方桐看一眼窗上映着的青年身影:“殿下放心,臣会看着二郎,不让二郎整宿熬的。”   暮晚摇摆了摆手,示意她想的不是那个。她说:“明日我会给咱们言小二开点儿安神的药,让他好好睡一天。”   方桐无言。   暮晚摇若有所思地吩咐:“方桐,明日咱们言小二睡着后,你拿着你们驸马的官印,召广州节度使前来见我。不……不只广州,整个岭南的节度使,都来见我。   “告诉他们,岭南要开始演兵,提防外患。”   方桐顿时紧张:“怎么?南蛮会来进攻岭南?他们有这么多兵么?”   暮晚摇勾唇:“他们号称有四十万大军,但我估计,除去那些老残病弱,剩下的真正战力大约只有三十万。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两路……只要大魏撑下来,败的就是他们。他们常年战乱,自己已经被掏空,所以才急需战争。但这场战争只要拖的时间久,大魏就是赢家。   “不想冒险的话,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开辟一个战场。哪怕是蒙在石,也经不起这般分散兵力。我让岭南演兵,并不是怕他们进犯岭南……我是怕朝中有不是我们的人,不肯给剑南、河西出兵。   “早做准备为好。”   方桐突然道:“赵公如今成了兵部尚书,赵五娘赵灵妃身在剑南,难道赵公不管自己女儿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争取赵公?”   暮晚摇目中光亮,赞许地看一眼方桐:“那就让五娘去争取!”   -----   长安城中的皇宫中,皇帝奄奄一息。因整个国家战争时期,他昔日享乐的,几乎都被撤了。这场战争不知何时能结束,他已不堪忍受。   刘文吉来向皇帝请安,本是来汇报战报,皇帝却拉着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刘相公的强硬。   皇帝不满:“朕并不是不管战争!朕斋戒都是为了祈福,还被那老头子教训一通,让我少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老匹夫,迟早朕会掌控朝堂,让朝堂都听朕的!”   刘文吉目光凉凉地瞥皇帝一眼。   皇帝再次抱怨起,说战争掏空国库,自己宫里连夜漏雨,都没有钱修。   刘文吉看他半晌,心想这样的皇帝,他们竟然在帮这样的皇帝做事?   太讽刺了。   刘文吉忽然道:“陛下,其实南蛮使臣来了大魏,要和我们谈和。臣是觉得战事当前,不应和使臣谈和,所以才压下。”   皇帝一愣,见刘文吉要下跪请罪,他连忙道:“朕知道了,你是怕刘相公那些人说你吧?他们不肯谈和,你才不敢提。你受委屈了!”   皇帝问:“他们谈和条件是什么?”   刘文吉:“他们想要剑南。”   皇帝愕然,没想到南蛮野心这么大。他登时大骂狼子野心,痴心妄想,竟敢要大魏国土。刘文吉见皇帝如此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位皇帝。   果然,皇帝骂完后说:“剑南不能给他们。”   刘文吉低头称是。   谁想到皇帝话锋一转:“剑南只能划给他们一部分。益州这样的地方,是绝不能给的。扬一益二,益州这样富饶的地方,绝不能给。但是除了益州,剑南其他地方多贫荒,给也无妨。反正南蛮那些野人又不懂,糊弄糊弄无妨。”   刘文吉端详着这位皇帝。   他初时想扶持一个废物当皇帝,他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废物,居然是个什么都知道、却仍不在乎的废物。连他都犹豫要不要送出剑南,皇帝竟然只是不想给富饶的地方。   这样的人,是君王。 第160章   剑南边郡, 刚结束一场大战。这场战场是大魏与南蛮交锋后,第一次取得的规模大胜。   因主将听从了麾下一个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议。   那个提建议的人是杨嗣。   杨嗣先前和那些民兵们一起与精兵合作,取得了几场小胜。主将上了心, 想起杨三郎先前在陇右打仗时从一个校尉拼出来的声望, 顿时请人问策。而今大魏取得胜利,谁人不振奋?!   杨嗣刚得主将夸赞,称一定提拔他, 最少也要给他个校尉当当。出了帐篷,看到满军营运送的伤员和来往兵士,哪怕战事残酷,杨嗣立在刺目太阳下, 仍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 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朗大哥死后已经两年了,他才摆脱低迷丧气,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   杨嗣抓住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一个医童的手:“晓舟呢?”   医童回头, 随便向自己伸手指了个方向, 糊里糊涂的:“女郎好像在那边……”   杨嗣等不及, 他放了人,就跑去寻找言晓舟。战事结束, 满地伤员, 她那般心善,一定会跟着她的便宜师父一起来军营里救治伤员。杨嗣有满腔话,满腔期许,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晓舟。   他腰下挂着金铃铛, 行走如风,铃铛不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每一步, 都有她跟随。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她温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温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坚韧、最压不倒的女郎。   她从长安一路来剑南边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两年。她从未对他提过要求,甚至她刚来时,都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只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无言的力量……而他现在可以给她答案了!   杨嗣寻找言晓舟的时候,言晓舟也在军营中的伤员中焦急穿梭,寻找杨嗣的身影。   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害怕打仗,害怕鲜血。每一次战争的爆发,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因她害怕杨嗣受伤,因她每次见到杨嗣,都害怕这是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主将比兵卒幸运,死的几率小一些;杨嗣如今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兵卒。   纵是武功盖世,千万人的战场上,武功又有什么用?   她从不对他生气,从不和他置气,从不和他争吵……因为每一次,她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战场的,她也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个大英雄,他天生适合战场,天生就应该翱翔天宇。   她只是太弱了。只是怕而已。她终是卑微,终是最在乎他一人。   怕他受伤没有错,只要不将这种焦虑传递给他、不让他和她一样为这种小事而烦恼……   言晓舟在军营到处找人,每次见到伤员她眼皮都轻轻一跳。越是见不到杨嗣,她越是焦躁。正在无措之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抓住了。言晓舟回头,看到杨嗣的脸。   登时,杨嗣看到星火在女郎眼中亮起,如萤火在清湖上飞舞闪烁一般。   这般猝然而亮的光,让杨嗣为之一怔。   旁边有人撞了言晓舟一下,他才回神,别过目光不敢多看她。她的美丽熠熠生光,他怕自己出丑。   杨嗣抓着言晓舟的手钻进了一个堆着粮草的帐中说话,刚进去,言晓舟就反手抚上他的手臂,认真地倾身过来。杨嗣一时间僵住,屏住呼吸。言晓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松口气笑:“太好了,只是手臂擦伤了一点儿,我给你上点儿药就好了。”   她转过身就要跑出帐篷找药。   杨嗣忽从后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入了怀中。   言晓舟一时骇然,僵硬。   她脸瞬间发红,又紧张被人看到。两人的亲近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步,可她又怎忍心推开。她心中明明欢喜,她口头半晌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为自己的张狂而羞愧,可他抱她时,坚硬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如山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从脖颈开始脸红,她却就是不想推开。   杨嗣俯眼看她,她睫毛颤抖,浑身僵硬,分明局促到了极致。   杨嗣一本正经:“晓舟妹妹,我看你脚下堆着杂物,怕你摔倒扶你一下,你脸红什么?”   言晓舟:“……”   她低眸,看着那个杂物距她还有三步远呢。她慢慢推他的手,他顺势松了手,言晓舟回头看他,仰着脸端详他英俊染尘的面容。她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杨嗣手按在她肩上,哑声:“傻。”   言晓舟眨眼。   杨嗣:“郎君调戏你,你都不躲么?”   言晓舟答非所问:“我二哥是广州刺史,身上还有同平章事的兼职。他位同宰相,年轻有为,无人小看他。   “我二嫂是当朝丹阳长公主,朝中半数臣子都听她的,即使是陛下,我二嫂都能施加影响力。   “我身边跟着的卫士名叫韩束行。他是我二哥给我的,虽不是大魏人,但武艺高强,催金断玉不在话下。   “满天下,谁敢招惹我二哥的妹妹,谁敢招惹我二嫂的小姑子,又谁能在韩束行的眼皮下,对我动粗、欺负我呢?这世上真的有这般厉害的郎君么?”   杨嗣盯着她。   他抱臂,向后一靠,似笑非笑:“我敢。”   言晓舟睫毛如柳拂水,柔柔乜来。   杨嗣漫不经心:“你二哥是我的好兄弟,好哥们儿。你二嫂是我的小青梅,自小和我关系好的不得了。韩束行武功高强么?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让他一只手臂,他也不是我对手。”   言晓舟嘴角微翘,天真一般的:“所以我不是没敢反抗三郎么?”   杨嗣扬眉。   二人对视。   半晌,两人都露出了笑。   言晓舟赧然脸红,不好意思和杨三郎在密闭帐篷待得太久。她佯装好热,拿手扇风,背过身扭身,还是要掀开帐篷出去。杨嗣再次拉她一把。   言晓舟这次真恼了:“干什么呀?”   江南女子说话,总是这般娇柔软糯,哪有什么怒意。她生气都像撒娇,让人心生柔软怜爱。   杨嗣摘下自己腰间的金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言晓舟目光因此被吸引,她惊讶地向他看来。她颤声:“这是、这是……”   杨嗣:“我上战场,不能戴着铃铛,让敌人听到声音。所以我把铃铛里的小金丸摘掉了,让它发不出声音。”   他手指一勾,一个小金丸就被丢到了言晓舟怀里。言晓舟摊开手,看看金丸,再看看他手中提着的铃铛。   杨嗣看她傻愣的样子,不禁心酸。他柔声:“我从来没有丢掉妹妹给我的铃铛。我一直留着……当年离开长安,距今已近三年。我当时舍不得扔,总想着再拖一拖,等我娶妻的前一天我再扔。   “我不想抱着喜爱妹妹的心,去玷污自己对妹妹的喜爱。所以我斩钉截铁,一定要扔了这个铃铛的。后来、后来……就这样了。”   他声音哑下:“妹妹还没来剑南的时候,我在这里做苦力,修高墙。每天麻木的工作都让我心如死灰,不瞒妹妹,朗大哥死后……我过得真的很难受。我长这么大,顺风顺水,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没有朗大哥不给我的东西。   “我第一次目睹亲近的人这么死了,我才知道,人生一世,再多心事,到最后,不过是‘终成空’。只有妹妹的铃铛伴着我,只有我阿父临走前对我说的话让我记得。我不想放任自己被打倒……我若倒了,便对不起我阿父的期许。   “莫做恶人,莫行恶事。我虽心中想着我不能倒,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那些时候,我身上只剩下妹妹的铃铛。   “再之后,妹妹就来了。我第一次在军营中见到妹妹,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一整个春天都来了。妹妹站在山岗中对我笑,我真的有活过来的感觉。可是我依然不敢靠近妹妹,我自知自己身为罪人,妹妹却是朝中四品大员的亲妹妹,我怎能连累妹妹,连累妹妹一家。   “而今、而今……我终于想到了法子!”   言晓舟听着他说这些,她心痛如泣,刀刀滴血。她拥有与自己二哥一样强大的共情能力,杨嗣只是这般说,言晓舟心间已经喘不上气。她泪眼婆娑之时,被杨嗣拉住手腕。   他振奋的,目中光华淋漓:“这场大魏和南蛮的战争,就是我的机会!我在和平时期无用,在这个时期却可以有用。只要我不断建功立业,朝堂总会看到我,总会用我!   “方才大将军说了,他会提拔我做一个小校尉。妹妹,虽然因为我的罪名,将军只能给我一个九品小校尉做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会一步步往上爬,只要我会打仗,中枢就会用我!我会回到以前的。”   言晓舟温柔地看着他,她看着发光的他,噙着泪喃声:“杨三郎真厉害。”   他垂眸:“而我每一次上战场,都会挂着妹妹给的铃铛。就好像……妹妹的心,陪着我。”   言晓舟仰脸看他。   杨嗣俯下脸来,盯着她睫毛上的泪珠儿。他伸指轻轻揩过,神采微扬:“傻妹妹,你不知道,军功是最容易升官的。你二哥是凭一次次大事件升官,而一场大战下来,我会比你二哥升官升得更快。   “等我做了将军,等战争结束,我就向你哥哥提亲,向你阿父提亲……晓舟妹妹,你愿意等我,愿意嫁我么?”   他手捧她的脸,入神地看她:“我绝不会、绝不会辜负妹妹……我绝不纳妾,绝不乱和旁的女郎如何。我经历这般大起伏,如今只想得到最简单的幸福。我只想娶妹妹,妹妹愿意么?”   言晓舟喃声:“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还会继续等下去的。”   她眼中泪落,而她唇角绽笑。山茶花清新动人,芳香无比。   言晓舟踮脚,抱住他的脖颈。她哽咽含笑:“我会一直一直等你来娶我,我永远等着你娶我。”   杨嗣一把抱住她腰身,将她捂在自己胸口。   杨嗣却没有时间和言晓舟说更多的话,二人温存之际,听到了外头号角声响。言晓舟心惊以为南蛮又开始进攻了,杨嗣偏头辨认半晌,却露出笑:“是中枢官员来了!定是如大将军说的,中枢来封官了!”   言晓舟为他高兴:“是不是你可以当九品校尉了?太好了!”   二人为小小一个九品官雀跃,之后言晓舟带着期待的心回去照料伤员,杨嗣则被喊去主将的军营中。   杨嗣到军营中,眼皮微微一跳。因看到手持拂尘的中枢来官,并非寻常兵部官员,而是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太监漫不经心看杨嗣一眼,认出了长安鼎鼎有名的杨三郎。   太监中一人啐道:“怎么他也来了?”   主将是中年魁梧男人,目光凌厉地扫杨嗣一眼,让杨嗣战入身后将士们的队伍。杨嗣入列后,主将才道:“这次战胜多亏杨承之的提策。我正想请示公公,给承之封个官。”   太监阴阳怪气道:“不必吧?大魏多的是能打仗的人,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战场上不过是个孩子,没那么重要。封赏一个谋反之人当官,咱家怕他领着几十万大军去降敌,这就不妥了。”   杨嗣面无表情,当作没听到太监对自己的诋毁。他终是和少年时不一样了。   他再不会意气用事,再不会因不平就立刻动手。因再无为他兜底,再无人会任由他是打人还是杀人,都会一心将他护到底了。   杀人者偿命,杨嗣到这个年纪,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是什么。   主将脸色微沉,却还是压下来:“公公说的是。敢问公公此来,是中枢有何指教?为何不是兵部官员,而是公公前来……”   为首的大太监高喝道:“我等前来,直接代表陛下的旨意!尔等还不跪下接旨!”   主将错愕。然后他顿时激动,想陛下越过中书省直接下旨,正表示陛下对此战事的看重,对自己的看重!   拉杂间,一大帐篷的将士们全都跪下了,他们听到皇帝的意思:“陛下口谕,随后大魏准备与南蛮议和。两国交战,于民无益。百姓受苦,朕心不忍。与南蛮议和期间,大魏不得主动挑起战事,不得进攻。   “只需退!不可让南蛮人误会,以为我等挑起事端。钦此。”   满帐哗然。   所有将士不可置信地抬头。   主将差点暴怒,被身后的军师拦住,勉强忍着。   主将满脸阴沉:“这是公公口谕?陛下没有圣旨?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么?”   太监道:“假传圣旨,咱家可不敢。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尔等从今日起——停战!”   主将吼:“停战了所有将士怎么办,边郡数十万百姓怎么办?!”   太监眼皮一翻:“不是让尔等退么?”   主将:“一旦撤退,国土就给敌军了!”   传话太监不耐烦了:“反正你们一直在输,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户部拿了几十万银两供着你们,你们却如无底洞,压根看不到一点回报。朝廷如今要议和,你们不要插手。”   主将气怒至极。   他火冒三丈,吼道:“这一次大战,是我们赢了!战事有输有赢,岂能因为短期的输而放弃?公公这般传话,让我如何和身后大军交代,让我如何和边郡百姓交代!我等退就退了,国土怎么办,百姓们的家怎么办?这就让给敌军么?”   太监皮笑肉不笑:“将军好大威风,有本事一开始打胜仗,冲咱家发什么火?都说了,这是陛下的口谕,将军找陛下说罢。”   主将气不过,看着这些太监的丑态,他恶心至极。他上前挥拳而出,拳头却被身后人一把按住。主将回头,见是杨嗣。   杨嗣低声:“将军,上头的争锋,也许另有玄机,我等有什么法子?不如等等。”   主将回头看着一帐篷的军官,帐中气氛低迷,他长叹口气,只能垮下了肩。   -----   言尚一直关心剑南道的战事。他身上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哪怕他过问战争,也不算多管闲事。   起初他从长安收消息,后来实在是嫌长安向岭南传消息太慢,他直接和剑南道直接联络了。他在官场朋友多,在剑南任职的一些官员也和言尚是旧识,轻松绕几道,言尚就和现今指挥剑南战事的主将联系上了。   剑南和岭南相邻,剑南和岭南之间传递书信,可比长安与岭南间的一来一往快多了。   正是靠言尚的推举,杨嗣才被主将注意到。   剑南的许多战事,言尚靠着书信往来,比长安那边知道的也不慢。   剑南道全面停战的消息一传出,言尚就在和主将的来回通信中得知了。   黄昏之时,言尚立在府中廊庑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大雨出神。   暮晚摇坐在屋内,隔窗看着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他还那般站着。暮晚摇忍不下去了,她靠在窗口跟他骂:“想得风寒就直说!用得着这么折腾?”   言尚回头,茫茫看向窗口的美人。   暮晚摇见他眼中尽是熬夜后的红血丝,心中软下,叹口气:“进来,和我坐一坐。”   言尚便进屋,被暮晚摇拉去窗下坐着了。暮晚摇看他蹙着眉,不觉说道:“你每日一封书信地催长安,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别把自己当神。”   言尚看向她,目中微迟疑。   暮晚摇挑眉:“想说什么你便说,你我夫妻这么久,你还用对我避讳什么吗?你是不是想骂皇帝?我替你骂好了。”   言尚:“我……想去剑南。”   暮晚摇目中沉静地看着他。   他别过脸,不敢注视她。他低声:“我怕剑南的官员应付不了陛下。到底是国君,中书省再强硬,到底是臣子。一国君王想做什么,只要他真的想,朝臣是真的拦不住的。我怕再这样下去,剑南会真的被送出去……剑南如此重要,岂能被送出去?   “何况战争不过两月,远远不到我们认输的时候……”   暮晚摇打断他的解释:“那就去。”   言尚一下子抬头,怔然看向她。   暮晚摇对他微笑:“言二哥哥,我是知道你的抱负,清楚你的为人后,才嫁给你的。你我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婚后才爆发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婚前就已经清楚了。”   她有些酸楚的:“你想做大英豪,我又甘愿只是陪衬你的小人么?我嫁于言二哥哥,不是想拉着二哥哥改变你自己的为人,变得为我让步,被我牵扯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我嫁于言二哥哥,是因为我羡慕言二哥哥,想做和你一样的人。   “你想去剑南那般危险之地,想将自己置身险境。我是支持你的!”   暮晚摇目间凌厉又很坚定。   言尚看着她,忽倾身抱住她。他低声:“你与我一起去么……”   暮晚摇笑盈盈:“我不去。”   她对他笑:“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又不会武功,也不懂打仗,还是个身体不太好的女郎。我跑去跟人炫耀你我夫妻鹣鲽情深,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么?太可笑了。   “我不去剑南,我帮言二哥哥守着岭南。剑南和岭南相邻,南蛮兵力强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南蛮若是在剑南讨不到好,很可能会来攻打岭南。虽然可能性低,但我们也不能侥幸。   “我必须坐镇岭南,守着这里,不能让岭南空城,成为南蛮的可利用之地,拖累言二哥哥。”   言尚望着她,他手捧她玉面,轻声:“与我日日书信,小心些。”   暮晚摇轻轻亲一下他的脸,她阖目笑:“你也一样。再忙的时候,也要和我日日书信。你知道我挂心你,若是有一日不来书信,我都会急哭的。”   言尚微笑。   他叹道:“摇摇,你我夫妻,又到了并肩作战的时候了。”   听着窗外滴答雨声,心中却十分平静。人是这般奇怪,只要想着与他一起,竟然能够无惧生死。   暮晚摇撒娇地抱紧他腰身:“我喜欢和二哥哥并肩作战。   “现在,就让我们夫妻来想想——在那般昏庸又多疑的皇帝眼皮下,言二哥哥如何能调去剑南。”   -----   此时的长安,皇帝越过中书省、让太监们去剑南传递口信议和的事,终于爆发了。   朝廷上的反对之声剧烈,以刘相公与其身在岭南的学生言尚的反对声最大。刘相公身后站着世家,言尚身后站着寒门。两人反对,几乎是世家和寒门,满朝文武都跟着反对。   身在中枢,刘相公等几个相公气得近乎晕倒,他怀疑兵部知道此事,因兵部尚书……是大内宦刘文吉的人!   御书房中,刘相公拿着剑南那边的折子,面容因生气而狰狞。他瞪视皇帝身边的刘文吉,咬牙切齿:“战事不过两月,议和干什么?哪来的议和?!让我军退,难道是要将剑南送出去么?”   皇帝不慌不忙:“相公误会了,朕岂会那样。不过是看黎民百姓受苦,朕心不忍,宁可忍一时之辱,也要结束战事。刘公公拿来奏折朕才知道。国内这几个月,又是地龙又是洪水,也不安生啊。战争再不结束,天下百姓为之受苦啊。”   刘相公:“那也不能退!我大魏和蛮族开战,难道次次退么?如此下来,岂不让边关诸国起异心,以为我大魏人人拿捏?”   皇帝淡声:“朕心中有数。”   刘相公一时间,竟被堵得无话可说。   他看着那淡漠的泥塑一般的皇帝,又去看看刘文吉。刘文吉对他不在意地笑一下,刘相公浑身发抖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半晌,刘相公艰难道:“益州也要割?”   皇帝:“益州不割。”   刘相公:“原来是嫌剑南其他地太贫寒了,给朝廷供不了几个税,所以才给出?既然这样,那不如把岭南也割了,把辽东也割了。反正都是……贫荒!   “反正再重要的军事地位,在陛下眼中,都是无用的!陛下受奸人挑拨,只想坐享富贵,坐享其成。在陛下眼中,只要不耽误你享乐,其他土地,让出去就让出了吧?”   皇帝怒拍条案,站起来:“放肆!如此对朕说话,是你一个臣子的本分么!   “主战主和都是你们个人的看法。朕才是天子,朕才应该决策这个国家如何走。朕停下战争,也是为了国内其他州郡的百姓,不愿拖累他们。朕何错之有?怪就怪你们打不赢胜仗,不能为君分忧,就不要误君大事。”   刘相公盯着刘文吉。   他嘲讽的,低喃:“误君大事。”   原来这样的君主,居然还是有大事的。   刘相公:“陛下的大事,是巡游天下呢,还是为漏水的宫室修房子?或者是美人不够享用了?”   皇帝气得哆嗦。   皇帝大怒:“刘相公,注意你的身份!朕是天子,你和你的学生天天上书教训朕,教朕如何治国,这是何意?天下是朕的,还是尔等的?你天天在朝上板着脸瞧不起朕,你的学生言素臣一天三封信地催问剑南之事。你们什么意思?   “这帝位不如让给你和言素臣一起坐吧!   “来人!给朕将刘相公拉下去,撤他官职,把他衣冠脱了,给朕赶出长安……赶出长安!”   刘文吉眼皮一跳。   哪能让一国宰相这般被赶出去。刘相公今日若是被这样羞辱,明日满朝文武都要乱了。文武百官全乱,皇帝能压得住么?到时候岂不是把自己推出去替皇帝成为罪人?   刘文吉扑通跪下:“陛下恕罪!相公是一时失口,绝不敢冒犯陛下……”   皇帝回了神。   他也想着自己太生气了,怎能因这种原因贬谪刘相公。他是一个对万事非常清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若是赶走刘相公,自己就再指挥不动百官了。   皇帝沉吟。   一会儿,战报再来,说河西败战,皇帝脸黑。   半晌,皇帝嘲讽的:“这样吧,既然刘相公这么想打仗……不如去河西打仗吧!一国宰相嘛,怎么也给你当个将军。刘相公不是说朕无用,只知道议和么?那刘相公亲自去体验一下,教教朕如何打仗吧!” 第161章   皇帝要刘相公去河西, 做一元帅督战。   让一八十老人去战场,让一即将致仕的两朝宰相去战场……何其可笑!   满朝文武得知此事,情绪激动, 当夜重臣皆聚于刘相公府上,为刘相公鸣不平。刘相公枯槁一般靠坐在墙边, 他目光一一望去,烛火微弱, 重臣们一个个目露哀色。   兔死狐悲,不外如此。   大魏是群相制, 此时本朝本应有五位相公,但年前已有一位相公致仕, 空出的位子还没有人补上去。而今,剩下的三位相公齐聚此地, 看着刘相公被皇帝如此对待, 他们比其他臣子更加感同身受,心底发寒。   几位相公说要为刘相公求情, 要夜叩宫门, 领着群臣让皇帝收回成命。   刘相公强自振奋, 厉声制止满室哀情:“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如无知妇孺一般可笑。金口玉言, 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至于老朽……去河西又有何惧?老朽老骥伏枥,硬朗着呢, 正好亲自去河西督战!宰相亲自莅临,这难道不是给我大魏吃定心丸么?   “尔等嚎哭什么?!”   于是文武百官们忍着哀伤,勉强说些激励的话。   只是临行前, 其他三位相公代所有人喃声:“刘相公,你走后,你说, 我们该怎么办?”   刘相公沉默一下,缓声回答:“陛下如此,都是受奸人挑拨!我等只有除奸宦,才能使陛下清明!”   几个老臣神色古怪,却点了点头。   韦树混于群臣中,这一晚和其他人拜见刘相公。比起其他臣子的悲痛之心,韦树情绪稳定很多,甚至都没说话。他自觉自己如浮萍一般被洪水卷着走,涛涛洪水扑面而来,他已看不清前路该如何。   皇帝想议和,可议和就要让出剑南,那剑南之地的百姓们该如何安置,岂不是让给南蛮,让数十万、百万人沦为他国奴么?   而不议和,便是与皇帝对着来,和刘文吉那样权倾朝野的大内宦对着来。皇帝到底是皇帝,大开杀戮的时候,满朝文武,够杀么?   韦树与群臣出刘府,再回头时,他看到晦暗的书舍被榆树掩着。树荫浓郁,窗上照着老人佝偻的孤寂影子。   刘相公说除内宦、清君侧……可大魏的问题,是清君侧便能解决的么?   曾经他出使前,言二哥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不问前程。   可是如今的好事,又是什么呢?   -----   次日,刘相公出城,前往河西任职。当日早朝时,群臣请假,齐送刘相公出城。   大魏因民风开放缘故,平时上朝时,无论是君王还是大臣,都很少着正服。而这一日,浩浩荡荡,绵延十里,送刘相公出城的群臣们,各个着红穿绿,官服威严。   他们的沉默却压抑的对抗阵势,惹得长安百姓们围观。百姓们为之感动,跟着群臣们,一路将刘相公送出长安城。   皇帝得知后震怒,他瘫坐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头晕目眩,心生惧怕。   皇帝醒过神,立刻让刘文吉去追人!   皇帝让刘文吉代自己送刘相公,给刘相公封了大元帅的官,又承诺绝不撤宰相之职。皇帝惧怕群臣反抗,让刘文吉务必表示,皇帝已然后悔,但是君无戏言,不能收回圣旨。皇帝会在长安等着刘相公回来,给刘相公留一个位置……   君臣勿要失心!   皇帝如此表现,让抗拒他的臣子们稍微缓下态度。刘相公走后,群臣寂寞地、三三两两地散了回城。韦树站在人群中,听到喧嚣声,向一个地方看去。   见是赵公陪刘文吉一同骑着马,而一个小孩被他乳母抱着,正大胆地唱着“大奸臣”的儿歌。小童天真无知,刘文吉脸色阴沉,赵公遽然而怒:“荒唐!你们在唱什么?来人,给我把他们……”   他想说投入大牢,但是看到韦树向他望过来。青年目如冰雪,赵公脊背一凉,想到了对方和自家五娘之间的纠葛,被自己拆散的缘分。赵公更怒,却见更多的臣子向他望来。   赵公手心出了汗。   他含糊地道:“下不为例。”   骑在马上,刘文吉漠然而望。他见赵公胆小,一声嗤笑,扯缰而走。   赵公连忙骑马追上,赔笑脸:“公公勿恼,都是那些百姓们不懂事,胡言乱语!臣今日就让人连日查,再听到有人唱这种儿歌,就投入大牢。”   刘文吉反问:“你堵得住人口,堵得住悠悠民心么?”   赵公愕然。   刘文吉眺望前方,宫城掩在浓浓乌云后。前路浑浊,他深陷泥泞,进退皆是阻碍。刘文吉闭目,握着缰绳的手微颤,手背上青筋跳动。   刘文吉喃喃自语:“我被架上火坑了啊……”   回到皇宫,刘文吉向皇帝报告今日发生的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出了一会儿神后,又安抚刘文吉,愤懑不平:“刘公公是朕的肱骨之臣,如朕再生父母一般!岂是那些百姓说的那样?朕心中都明白的,委屈公公了。”   刘文吉说不敢,神情恭敬却淡漠。   皇帝又给他赏赐了许多珍品良宅后,心里安定下来,才又说起议和之事。   皇帝想议和,可是刘相公派去河西一事给了他教训,他一时间也不敢手段强硬地推进此事。   刘文吉想到今日韦树看自己这方的眼神,莫名冷清冷静,让人格外不舒服。昔日那些和他交好过的人,如今都成了政敌,让他想起就厌恶。   刘文吉道:“议和这样的事,不如让礼部郎中韦七郎去?韦七郎虽平时不说话,但他口才了得,不然怎能完成出使呢?他和那些胡人常年打过交道,最清楚那些人……不如让韦七郎去议和!”   皇帝闻言眼一亮,当即让人下召。但皇帝犹豫一番,因怕刘相公的事情重演,他没有直接下圣旨,而是让内宦带着自己的口谕,去韦府走一趟,让韦七郎进宫见自己。   韦树坐在自己府上后院中出神,他坐在藤蔓下,依稀想到那一年,赵灵妃在他家中借住的那两日。   恍惚之时,宫中内宦来登门。仆从们领内宦们来见韦树,小内宦客客气气地说起宫中的意思,让韦树进宫,接受旨意,即刻前往剑南去和南蛮议和。   韦树盯着内宦,陷入沉思。   他一时间心中一动,想去议和,通过拉长议和战线,来拖延时间。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一旦开始议和,自己沦为笑话不提,剑南不能再起战,岂不真的如了皇帝的意。   何况皇帝把朝中大臣一个个派出去,朝中敢于反抗皇帝的大臣都出去了,朝堂岂不真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刘相公去河西的意义,又在哪里?   韦树抬目,字句清晰:“请陛下恕罪,臣去不了宫中,也去不了剑南。”   内宦眼皮一跳。   心里暗骂一声这差事难办,内宦还陪着笑脸:“这……奴才不好回话啊。这是陛下诏令,郎中岂能拒绝呢?这、总得有个理由啊。”   韦树:“因为病重,所以无法入宫。愧对陛下,臣心中惶恐,然,实在是进不了宫。”   内宦茫然:“生病?”   韦树一言不发,抽出腰间剑,随手在自己胳臂上一划。剑锋锋利,见骨见血,血流成注,顺着韦树宽大的、尚未换下的绯红官袍向下淌。官服的颜色被血染得更深。   血滴在青年雪白的手臂上,韦树抬目,向内宦望来。   内宦被他吓得后退三步,怕这位悍然的大臣也给自己一刀。内宦:“郎中如此行为,不怕陛下治罪么?!”   韦树淡声:“那便治吧。为臣者,为君殉道者。臣早有这般认知,敢问陛下有么?”   他颤声:“疯了、疯了……原、原来韦郎中真的这般病重,奴才明白了……这就向陛下回话去。”   而这时的皇宫中,焦头烂额的皇帝,再次接到言尚如同催命一般的对剑南战事的指挥和关注,皇帝一想到言尚若是知道他老师被贬去了河西,皇帝心中更慌。   为何他遇到的这些大臣,各个如此强横?   -----   言尚知道长安出的事,已经是五日以后了。   暮晚摇得知刘相公去了河西,她首先暴怒,觉得皇帝比她想的更加荒唐。近而她想起言尚,怕言尚难受,当即去看。   言尚正在书房练字。   每逢心事不平,他都练大字来平复心情。常年如此,言尚的一笔字,和当时暮晚摇初遇他时已格外不同。   暮晚摇在后看言尚写的字,尤记得他曾经的字工整沉郁,结构严谨,实在没有书法的美感;而今言尚的一笔字苍郁古朴,暗蕴昂然不屈之势。   言尚回头,说:“我已知道老师的事了。正要上书,领士人们一同为我老师辩解,质问陛下。”   暮晚摇轻笑:“陛下又要被你们师徒气死了。你不怕他杀你么?”   言尚微笑:“先皇有旨,除非你我谋反,当朝皇帝不得动我二人。如今陛下若有反抗先皇遗旨的那种胆子,也不会有今日的议和之心了。”   他闭目:“我就是要逼着他,要迫着他。要他既怕我,又不能不用我。世上哪有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理……满朝文武,他但凡敢杀尽,我也敬他有勇气。”   暮晚摇:“你老师走前说,清君侧,除奸宦,才能解决这一切。”   言尚:“哦?长安如何传的?”   他只看了关于老师的书信,就心中愤愤,没有继续看下去。暮晚摇却是将所有书信看完了,她立在书案旁,掰手指将长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对内宦们的痛恨告诉言尚。   说整个长安都恨透了刘文吉。   言尚出神。   暮晚摇瞥他:“目露哀色,何意?怎么,为刘文吉可惜?你同情他?”   言尚:“你不觉得可笑么?刘文吉纵是有罪,但罪更重的,显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为臣者,就连我老师,也没人敢说是陛下不好,只敢说是奸宦误国。好似若是除掉刘文吉,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刘文吉将南蛮的条件告知,毫不犹豫想送出剑南的人,不是刘文吉,而是陛下。刘文吉他身为大内宦,看似权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身后并没有稳固的支柱。他所为,都依附于陛下对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权……内宦的权,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说,是刘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实上,难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刘文吉么?刘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让刘文吉走到前头,替他挡着群臣的唾沫。   “刘文吉自觉自己在利用陛下来满足他膨胀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来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不想听到的声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经到了无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将刘文吉推出去送死,满朝文武仍然会回来支持陛下。   “只要送刘文吉一个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   言尚嘲讽的:“摇摇,一个昏君没什么了不起,但一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满不在乎、仍要一力享乐、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还不是陛下时,还是晋王时,他还有办事的心。但他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经扭曲,已经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时,他还来请教我公务,问我如何成为一个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闲事,疑心我想操纵他。他和刘文吉一拍即合,装着舍不得我的样子,却也巴不得我赶紧滚出长安,不要碍着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个皇帝,做一个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摇怔怔看他。   她说:“你这样的想法……无人敢这般想。”   言尚垂目,他坐了下来,靠着暮晚摇。他轻声:“我也只敢和你这般说罢了。”   暮晚摇温柔地抱着他,让他的脸靠在自己胸口。她看他疲惫地在自己怀中闭目的样子,手指拂过他的面容,想他这些日子又瘦了太多。   她心中怜爱他,便如母亲安慰自己幼儿一般,柔声:“那些都暂时不要管了。言二哥哥,我们是人,不是神。问题要一个个解决,如今……先顾着剑南战事吧。   “剑南已经停战一个月了……不能再拖了。”   言尚在她怀中睁开眼。   他疲惫不已,却挣扎着坐起,道:“我给剑南主帅写封信,问那边如今如何了……”   -----   剑南如今的情况,便是没进展。   主帅和广州刺史言尚通信数月,一开始只是同僚三言两语的交情,后来便将言尚引为知己,对言尚吐自己的苦水。   中枢不让战!而剑南不战,便是日日看着张狂的南蛮人碾压他们!   中枢也不派人来谈和,只任由那几个内宦在军营中颐指气使。   粮草也没了,军饷也发不出去,战没法打。而中枢还要交出剑南……主帅不敢走出营帐,他不知如何向自己手下的将士交代,不知如何向剑南的百姓交代。   他要如何说出,朝廷要抛弃你们,让让你们沦为他国奴这样的话?   言尚再一次写信来,主帅便再次煎熬地回信:“素臣,我日夜焦虑,已然撑不下去……   “每日愧对将士,愧对黎民。然无粮无饷,我又如何?   “素臣,我已不知我还能撑多久……或许我便要沦为千古罪人,沦为丢了剑南的罪人……可是陛下口谕,你我如何违抗?”   -----   主帅进退维谷之时,杨嗣、赵灵妃、言晓舟爬上山岗,观望着整座郡城被敌军摧毁的样子。   赵灵妃与言晓舟是一同陪杨嗣登山来看地形的,如今剑南不让打仗,军士都被要求转移百姓,而边郡已经有南蛮人大摇大摆地试探着进来,烧杀抢掠,军士们一概不管。   风吹衣袂,三人立在小山岗上,静静地看着下方好似又发生的一次冲突。   是一队南蛮人来抢百姓的粮食,百姓嚎叫着不给,被人鞭打。而剑南军士路过,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管。下方吵闹声巨大,然而传到山岗上,只有风声。   赫赫的、无尽的风声。   言晓舟望着下方蚂蚁一般小的百姓们,出着神。赵灵妃也静静地看着,缓缓移开自己的目光。而杨嗣不在看那些,他只一目掠过,就去看整个地形了。   良久,赵灵妃问:“表哥,你看好了么?”   杨嗣:“嗯。”   他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划,道:“朝廷不让军士作战,但我不是军士,我们这样的人只是苦力,不算兵。我已经说服了我们所有人,今晚凌晨行动,突袭南蛮军营,把他们抢走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抢不回来也烧掉!   “绝不留给他们!”   言晓舟在旁忧声:“只怕他们查到三郎身上……”   赵灵妃冷声:“我替表哥担着!我阿父是兵部尚书,我看这里谁敢动兵部尚书的女儿!”   杨嗣和言晓舟都没说话。   赵灵妃转过头看他们,见他二人并肩而立,她自己却快被羞愧吞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剑南的痛苦,不都是刘文吉造成的么,不都是她父亲助纣为虐么?   她羞愧提及自己的阿父!   可是到这个时候,她又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帮助表哥……   赵灵妃心中刺痛,言晓舟被杨嗣搂着肩向山下走,那二人走了一半,又回头来等她。   言晓舟柔声:“灵妃姐姐,怎么不走了?天黑了,我们快下山吧。我今日给大家熬粥喝,很好喝的,灵妃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赵灵妃看去,言晓舟目光温柔,没有对她的敌视。她再看向杨嗣,杨嗣似笑非笑地、对她一勾手,又不耐烦的:“还不快过来?婆婆妈妈的。”   赵灵妃噗嗤一笑,追上二人,跟着他们下山。她眼睛盯着二人的背影,见男子巍峨,女郎纤柔,而他们都是世间最好的人……赵灵妃抬目,凝望向天幕。   为了守护这些最好的人,她要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了。   -----   杨嗣领人夜袭敌人军营,成功抢出数车粮食。那些粮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扔到了被抢走粮食的百姓家门外。天亮后,城中百姓四处欢喜。   军营则气氛紧张,排查是何人这般大胆。内宦和南蛮人一起来质问主帅,主帅说自己不知。内宦非要主帅交出人来,主帅迫不得已,只能满营查找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最后查到了杨嗣身上。   而赵灵妃在此时跳了出来,说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谁敢当她面碰杨嗣!   内宦似笑非笑:“原来你便是赵五娘,你阿父早与我们交代过了,见到赵五娘,就绑赵五娘回长安。剑南的事,不是五娘能够插手的!”   他们将杨嗣五花大绑,赵灵妃和杨嗣与他们在军营中动手。那二人武功都好,军营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二人放倒。但是内宦要将人带走时,主帅插手,说自己要先审问一番。   于是,只是赵五娘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但赵灵妃心中已有准备,这些内宦不敢伤她,言晓舟妹妹会以医者的身份给他们在饭菜里下药,救自己出来。等出来后,他们再一起救表哥。   未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不能屈服罢了。   而军营中,主帅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杨三郎。待嚣张的内宦走后,主帅为杨嗣松绑,让这个青年起来。主帅端详着他:“三郎,你几次作战,都能赢。你可否告诉我,若是今日你是主将,你会如何打这场仗?”   杨嗣诧异看去。   主帅满脸胡茬,憔悴无比。主帅的书案上摆满了书信,杨嗣目力极好,他一眼看去,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言尚。   杨嗣心中惊疑,正要猜测言尚和这位主帅是何关系时,主帅注意到他的目光,用其他信将那封信盖住了。主帅笑着解释:“我与言素臣是好友,几月来,关于剑南的战事,我与素臣讨论了很多。几次用你,也是素臣给的建议。   “我本想和素臣讨论该如何打这场仗,但素臣说问他不如问你。我一直很好奇,让言素臣这样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军事天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苦于你身负谋反之罪,我不能与你交谈太多。   “此夜正好是机会,不如你畅所欲言告诉我,你如果是我,你要如何打仗。”   杨嗣反问:“将军与言二经常讨论战事?”   他眼睛微有光,道:“如今剑南局势,言二也知道么?他玩政治一直很不错,他可有说如何解剑南此局么?我们总不能一直不打仗吧?”   主帅不愿多说自己和言尚的通信,只道:“我们不过是说最近的官职调动而已,与你无关。你还是说你擅长的吧。”   杨嗣沉静一二,思索片刻后,觉得言尚信任的人,自己应该可以信任。于是他盘腿坐下,侃侃而谈,说若是他,他打算如何打仗。   杨嗣提起战争时,意气飞扬,眼中光亮,与平时沉静的样子格外不同……主帅看着他,微恍惚,颇有些慨叹。言尚说起昔日的杨嗣,便该是如此风采么?   他们都老了。   该给言尚和杨嗣这样的年轻人让位啊。   -----   不管杨嗣和主帅说了什么,杨嗣仍被那些内宦投入了大牢,说要杀了他,给南蛮一个交代。   被关在牢里的杨嗣自然不知道,在他和主帅谈话后的次日夜里,主帅挥刀自刎了。   死前没有留一句话,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他既不肯退兵,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圣旨。左右煎熬,进退无路,只能以死谢罪。   满军营悲痛,军人们包围内宦们的帐篷,吓得内宦们不敢出门。而之后,早已被内宦策反的军人从中作祟,平定了军营中的乱局。如此严峻情况,必须有新的事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让人总盯着主帅的死。   内宦们想出的法子,便是杀杨嗣。   杀杨嗣,平南蛮的怒火。而杨嗣连兵都不算,他死了,这些军士应该也不在意吧?   然满营气氛压抑,军士们都在忍着火。   天亮时候,赵灵妃混在军士中,看着她表哥被架上台,被捆着。她拳头紧握,恨怒无比。她誓要冲上去救自己的表哥,晓舟妹妹身边的韩束行会来支援……将表哥救出这里!   谁敢杀她表哥!   哪怕是她阿父也不行!   杨嗣面无表情,不肯下跪。风声猎猎,内宦们讥诮地看着这个不肯下跪的人,行刑的人打对方的腿、用鞭子挥……都不能让杨嗣下跪。   杨嗣不屑,连看也不看他们。   而花了太多的力气想让杨嗣下跪,内宦们出尽了丑态。下方为官的军士们已经露出嘲讽的神态,内宦们恼羞成怒,只觉得越拖下去,自己越是像笑话一样。   内宦大喊:“行刑!   “行刑——”   身形魁梧的行刑人手持长刀,一身肌肉。他手中刀向身前青年看去,却一声破空声凌厉而来——   满场哗然!   见一柄黑色长箭由远而近,穿梭人头顶,直直射向那个行刑的大汉。箭只毫不犹豫,直射入行刑人的脖颈。鲜血四溅,行刑人尚未感觉到痛,就虎目圆瞪,死不瞑目地轰然倒地。   杨嗣愕然。   全场军士愕然。   躲在军士中想救人的赵灵妃愕然。   所有人一起回头——   白袍玉冠,青年手持长弩,衣袂飞扬,立在人群后的军营门口。   风采卓然,如玉人行于人间。   跟在青年身后的内宦满头大汗,一脸苍白,叫喝着满场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参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位是我们的新主帅,被陛下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剑南诸道行军大总管……还不来拜?!”   言尚微笑着收回手中弩。   他立于军营门口,立于风口,笑望着台上的杨嗣,笑望着营中所有人。   他缓声:“初次见面,诸位有礼了。”   他手中的弩不扔,望着台上那些目瞪口呆的内宦们,温和一笑:“重箭无锋,非我本意,诸位小心了。” 第162章   八月, 长安一场暴雨方停。   含元殿前潮湿的龙尾道上,逶迤蔓延,刘文吉着大内总管服饰, 身后跟随着依附于他的赵公,再之后,是更多的内宦。   含元殿刚刚结束一场大臣和内宦之间的大论战,双方不欢而散。群臣和内宦之间的仇恨, 在刘相公去河西后, 变得剑拔弩张,再无法遮掩。皇帝无法调停, 只能无力旁观。   赵公跟在刘文吉身后趋步而走, 低声下气又一脸欣慰:“公公能放心了。陛下把言素臣派去剑南,言素臣只是一个文臣,他不懂如何打仗。他在奏折上一通对战事的乱分析乱指挥,我等都看到了……纸上谈兵,简直啼笑皆非。   “让这种人去当帅才,最后还是要议和。议和还是需要公公的。”   刘文吉默然无语。   言尚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在关心战事,初时只是建议朝廷打, 后期干脆他自己开始信手指挥教人如何打仗。皇帝最烦言尚教自己如何做事, 每日送来的折子都看得一脸不耐。   如今因刘相公事情,士人团体和内宦团体斗得这般厉害,皇帝理亏,不敢再拧着群臣的意见非要议和。言尚既对战事这么热衷,皇帝私下不知和言尚谈了什么, 今日在朝上,为安抚群臣,皇帝给言尚挂了帅, 让言尚负责剑南战事。   如此勉强让群臣在早朝时没有掀翻殿宇。   但是刘文吉心里总有不安。   总觉得让言尚插手,不是什么好事。   言尚当然不会打仗。他从没打过一场仗,纸上谈兵看似有道理,但刘文吉问过留守长安的几位将军,都说具体战场上不能这般来。   刘文吉和南蛮人私下谈下条件,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暴露,他一直委婉地助着南蛮。按说一个不会打仗的言尚派去剑南,刘文吉可以放心……可是刘文吉太了解自己这位昔日好友了。   不打无准备的战。   不对他人他事多说话。   奉行谨言慎行。   这样一个人,会频频乱指挥剑南么?   刘文吉吐口气,幽声:“让言尚去剑南,也不知是好事坏事,先不说了。最近我们也实在难,你那位没有缘分的女婿,可是盯着我们的把柄,日日折腾我们。”   他说的是韦树。   赵公眸色生恼。   赵公:“不知好歹的狂口小儿!迟早吃亏!”   刘文吉揉额头,叹:“罢了,既然陛下要言尚去剑南,剑南的事,我们只好收手了。幸好还有河西战场……议和才是道理,偏偏他们那些刚烈的大臣们都不懂。各个嚷着不分国土,不做亡国奴。可这议和还没开始谈,何必那般激烈?”   刘文吉停顿一下:“现在连陛下都要被他们拉拢过去了。”   因皇帝怕大臣们情绪激愤,闹出大事,皇帝不敢说要议和了。   赵公便帮着骂。   刘文吉心中琢磨着既然剑南的战事插不上手,那只好盯着河西。他最惧怕的是自己的权势失去,为了维护这份权势,哪怕步入泥沼,也要继续走下去。   -----   剑南军营中,言尚为新任的剑南诸道行军大总管。   按照他前往剑南这么快的行程来看,长安的圣旨还没到,他就已经出广州了。   如今的事情,大体在言尚的预料中。只有些许出入——比如前主帅的死。   在言尚和主帅的数月通信中,双方商量出来的结果,是言尚想法子将主帅调出剑南,自己来接任。   主帅会打仗,却不懂政治,无法应付中枢施加的压力。但是言尚可以。   唯一的问题是来回调遣,要花太多时间。言尚还没动手,主帅便自尽了,用最快的法子给言尚让出了位子。这番结果,未免让人心中难受。   言尚立在前主帅的主营中,翻看着书案上他和主帅之间的那些往来信件,看主帅不断地跟他说自己在剑南的煎熬。将军本是应该上战场,却被困在军营中和人玩政治,最终造成这样结果。   言尚搭在书案上的手指轻轻颤一下,闭目。   他心想这是这场战争中,他所认识的人中死的第一个。   之后会有更多的人为这场战争赴死。   他尽量保全,可他未必能保全。   心中再难受,也要扛下去。让真正的将才去打有硝烟的战争,他来为那些将才们托着,让他们后顾无忧,打好身后这场无硝烟的战争。如此,才能对得起主帅的死,对得起更多的人的牺牲。   言尚为了能调来剑南,和皇帝谈了太多条件。为了让皇帝不议和,他直接许诺会在一年内结束战事,并且不用朝廷出所有军饷粮草。朝廷只用给一半,剩下的一半,言尚自己来筹。   一年后,若是战事仍没结果,或者言尚拖着整个大魏一起输了,言尚便以死谢罪,为这场战争负责。   只想有钱享乐的皇帝答应了言尚的条件,所以言尚能来剑南。   言尚在帐中沉吟一会儿,转身向外传唤:“让诸将进来,让中枢来的公公们进来,召杨嗣进来。”   -----   当着诸将和内宦的面,言尚和颜悦色地让人送这些公公们回长安去,说从此后剑南的战场,只有言尚说的话算数,中枢不会管了。   内宦们惊疑,但是先前言尚射出的那只箭打软了他们的脊梁骨,他们不敢和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新主帅争。有内宦勉强赔笑,说了一句没有接到圣旨。   言尚温声:“圣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公公们走回头路,说不定正好能在半道上碰上。如此岂不省些功夫,你我皆大欢喜?”   内宦们无言。   帐中将军们格外痛快地看着言尚三言两语将内宦们打包送出剑南,觉得先前受的鸟气都得到了发泄。他们看这位新主帅的目光,也没有之前那般锋利不屑了——这位新主帅斯文儒雅,像是长安城中谈文论道的如玉君子,不像是能上战场的将军。   本以为中枢是随便打发了一个文弱书生来敷衍战事,如今看来,这位文弱书生能够赶走内宦,敢一来就射杀了行刑人,看来并非和皇帝是一挂的。   紧接着,当着诸将面,言尚让人给杨嗣松绑,又轻描淡写,封杨嗣为将军。   满场哗然。   有将军不服:“主帅……”   哪有一个罪人直接当将军的?前主帅都会考虑众人脾气,不会这么粗暴!此人一看就不会打仗,瞎指挥!   言尚和气打断:“我乃兵马大元帅,此地唯一的三品大官,负责掌领剑南一切战务。战胜战败我一力负责,尔等不必操心。若真有建议,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建议与我直说,三品以下不必开口。”   诸将:“……”   官职高于言尚如今的,恐怕只有当朝宰相和六部尚书了吧?这还谁有资格和言尚提建议。   帐篷中,言尚望着杨嗣。   杨嗣满不在乎地对他勾唇笑了笑,颇为戏谑——多年不见,言二郎脾气见长啊。   -----   将士们退下后,言尚留杨嗣在营,接着风风火火的,赵灵妃进来了。   看到表哥平安,赵灵妃跳起来又哭又笑,开心无比。他们见到言尚,都如见到亲人一般,心中充满了安全。   赵灵妃眉飞色舞:“我本来都打算动手了,韩束行突然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动。我差点跟韩束行打起来时,就看到言二哥射箭了……言二哥突然出现,吓死我了!”   杨嗣则是向着言尚的箭,忽然想到了当年在钟山时,言尚和暮晚摇合力射向蒙在石的那只箭。   杨嗣啧:“言二射箭一直厉害啊。”   他打量言尚:“你该好好将这门技术学一学,你要是好好学一学,说不定今日也是神箭手,能上战场……”   赵灵妃目中尽是对言尚的崇拜,反驳杨嗣:“言二哥这样的人上战场,岂不是很可惜么?言二哥不上战场,才是最厉害的!言二哥,公主殿下没有与你一同来么?你与我们说说呀,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呀。言二哥,你太厉害了吧……   “莫非你是神仙么?算到我们出事了?”   言尚无奈笑,多年不见,赵五娘依然叽叽喳喳,活泼无比,让他一句话都插不上。不过他和杨嗣谁也没阻止赵灵妃,赵灵妃因为赵公而压抑了许久,难得这般高兴说很多话,何其不易。   再接着有士卒在外报,又有新的人来拜。营帐帘子掀开,言晓舟和韩束行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言晓舟看到自己喜爱的郎君果然和自己哥哥在一起,就如哥哥通过韩束行传讯于自己说的那般……哥哥说会救杨三郎,果然没骗她!   言晓舟扑过去,便抱住言尚,欢喜无比:“二哥!你真的来了呀……二哥,你看上去气色比在长安时好了许多,你和二嫂是不是在岭南过得很好呀?二嫂怎么没来呢,我以为你们俩走到哪跟到哪呢。”   言尚手接住扑入他怀中的小妹,小妹竟然话也这么多,让他一时微笑。又听言晓舟和赵灵妃都问暮晚摇,他心中赧然。   他想怎么都觉得自己和殿下走哪儿都在一起。   他不好意思地说:“舟车劳顿,再者我二人各有各要做的事,并不是时刻在一起的。”   言晓舟看二哥红脸,就礼貌收话。   赵灵妃则促狭:“我以为凭殿下对言二哥的掌控欲,言二哥根本不可能和她长时间分开的。殿下就是要言二哥时刻在她的眼皮下她才能放心。”   杨嗣打量言二,想起暮晚摇的脾气,一时间也露出几分暧昧的笑,盯着言尚。摇摇那般霸道的脾气,也就言二这样的好脾气受得了。   言尚咳嗽一声,不愿和他们多说自己的私人情感。他说:“杨三,这次战争,我力主你为主将。这场战争你打头阵的话,你有把握打赢么?”   杨嗣看他不想满足女孩儿们的八卦,便顺着言尚转话题了。杨嗣慢声:“如果后备给力,粮草充足,我定能让南蛮有来无回。”   言尚颔首:“一年为期。”   杨嗣目光一跳,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   言尚:“如此,你去打仗吧,后面的军粮,我来想法子。”   赵灵妃和言晓舟一个对朝中事敏感、一个心思聪慧,言尚此话一出,二女都神色微讶地看向言尚。杨嗣则比二女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朝廷不给粮么?”   言尚说:“只给一半。无妨,四野乡绅,各处世家,我都能来筹粮。三郎放心打仗便是,这些事,与中枢的过招,你都不用操心。你只要赢了战争……就是帮我了。”   言晓舟目有忧色,疑心哥哥做出了压力极大的承诺。她主动道:“筹粮的话,我帮二哥……”   赵灵妃打断:“不,晓舟妹妹还是继续看顾伤员。晓舟妹妹一个柔弱女郎,来往世家豪右家中有许多不便。而言二哥好友遍天下,言二哥筹粮,应该比我等都容易。”   言尚含笑点头。   赵灵妃目中光亮:“我也和言二哥一起!我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正好和言二哥攻不同的方向。我向各地官府借粮,言二哥向世家筹粮。不管表哥要多少粮,我们都给得起!这些掌控在我们手中,比让别人拿捏,好得多。”   言尚叹:“五娘长大了很多呀。”   接下来便是说战事如何打。言尚虽然说自己不会指挥,但他仍想听一听杨嗣的想法。   在听了杨嗣如何包围南蛮、哄骗南蛮时,言尚目中微闪,缓缓说:“之前剑南的说法,不是一直想和南蛮议和么?不如我们通知南蛮来议和,让他们的将领来。若是能够一网打尽……”   杨嗣眉毛一扬。   他抱臂叹:“言二,你好生阴险,这般不讲规矩么?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你这般算计南蛮人,利用议和把人骗进来,天下人再不会说你是君子了。”   言尚:“官场上哪有君子。想当君子的人当不了官。”   -----   八月中旬,大魏在剑南和南蛮开始议和之事。   阿勒王接到传书后狂笑三声,身上压力消了一半。他举全国之力和大魏开战,若是输了,南蛮恐怕国之不国。所有兵力都投入战争,南蛮的后备也已紧张。大魏的议和,如救命稻草一般。   蒙在石提醒阿勒王:“剑南新调来的主帅是言尚,这个人,可不好对付。大王小心他使诈,他可不会还没打,就和我们议和。”   蒙在石淡漠:“若想打赢,其实我们应该暗杀言尚。现在趁剑南那边还没反应过来言尚的本事,我们暗杀掉言尚,这种战争说不定就胜了一半。”   阿勒王不在意:“你啊,当年你在长安的事,本王也听说了。不就是跟言尚抢女人抢输了么?一个大魏公主而已,等我们打赢了,要多少没有?你就是太在意那个公主,才会在意言尚。   “议和是他们皇帝的主意,不是说大魏那些大臣都不敢反抗他们皇帝么?而且你不是说那个言尚细皮嫩肉,根本不会打仗么?蒙在石,你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当年在长安吃了亏,就对大魏太小心了?”   蒙在石还想再劝,但是转目一想,何必劝。阿勒王吃亏,对自己是好事。   他便承认是自己怕了。   阿勒王大笑。   但阿勒王终究没有彻底被胜利喜悦冲得头脑发热。议和第一天,主场在剑南边郡,阿勒王没有自己亲自上场,而是派蒙在石等主将去对方军营谈判。   军营中,蒙在石行在几位将军的最后方。他懒洋洋抬眼皮,看着军营中的旗帜,看到立在营前、面带微笑迎接他们的言尚。南蛮的将军们见到言尚真人是如此文质彬彬,当即最后一丝担忧也放下。   言尚笑:“我在营中为将军们准备了酒菜,我们边吃边谈。”   一个南蛮将军心动:“听说剑南有种酒特别烈……”   言尚了然:“剑南春烧么?有的。”   南蛮人心痒痒,他们野蛮惯了,光是能喝一口大魏的酒,就觉得不枉此生……大魏如此富贵,凭什么不要!   言尚在席中一一敬酒,以自己酒力不好为由,他自己并不喝。那些南蛮人见到好酒好菜就管不上一切,稍有有些自制力的,在这时也动摇。毫无疑问,南蛮实在太穷了。   穷让人丧志,让人抵抗不住诱惑,让人对富贵充满野心。   言尚敬蒙在石酒,蒙在石屈膝而坐,并不饮酒。观望着席间的妓者舞艺,蒙在石和言尚互相打量。   蒙在石似笑非笑,压低声音:“言二郎,酒中下了药吧?”   言尚目不改色,一径噙笑:“将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蒙在石:“如此低劣的手段。”   言尚笑:“低劣无妨,管用就行。”   蒙在石:“昔日在长安相见时,未曾想到有今天这一日。”   言尚偏头,放下手中酒盏。他垂目而笑:“你没有想到么?我怎么当年就想到了呢。”   蒙在石目中锐光浮起。   他压低声音:“我们依然可以合作。”   言尚低叹:“那将军就先给我一点红利,让我看到合作好处吧。”   话一了,蒙在石忽然全身肌肉紧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他身如猎豹,猛地跃起,掀开面前案几向厅中空地上几滚。身后砰砰砰声追击不绝,蒙在石跃身又翻又滚,几次躲避。   他掀起长案来挡身后剑。   与此同时,整个筵席都乱了,大魏将军们各个从案上抽刀而起,跳舞的妓者面露惶然四处逃亡,而厅中四方,大魏军士们包围向他们。赏美人喝美酒的南蛮人抽刀猛起,却各个失力,头晕目眩。   蒙在石冷眼而望,见手中长剑、气势凌然的人,乃是杨三郎杨嗣。杨嗣蹲跪于一被掀起的案头,凌目望来。   蒙在石不敢大意。   其他南蛮人大叫:“你们在酒里下了毒!你们阴险!竟然在议和的时候下毒!”   言尚一动未动。   他仍跪于方才和蒙在石面谈的方案前,望着一室混乱。言尚淡声:“听不懂蛮人在说什么。”   他下令:“杀——”   蒙在石望着杨嗣,看杨嗣站起来,看四周大魏军人包围他们。蒙在石笑:“厉害了。原来大魏人也这么不守道义,玩这一出。”   杨嗣笑:“互相学习嘛。”   蒙在石:“杨三郎就盯着我杀么?这满场的人,我可能是最向着你们的。”   杨嗣吊儿郎当地,又几分认真:“谁让我只认识你呢。我觉得吧……你这种厉害人物死了,对我大魏比较好。你觉得呢?”   蒙在石:“巧了,我也觉得你与言二郎死了,对我乌蛮比较好。”   杨嗣依然笑,蒙在石看着他笑。二人脸上挂着笑,眼中光却越来越厉。然后猝不及防,二人同时跃起,身如电如豹,向对方出手。剑光照亮二人的双眸——   “当日长安演兵未尽之战,今日重新开启——且看你我双方,到底谁主沉浮!”   -----   大魏的议和谎言,让南蛮损失惨重。蒙在石拼死和几位南蛮将军杀出大魏军营,那场议和,却有一半的去谈判的南蛮将军死在大魏军营中。阿勒王大怒,当日就向剑南发起进攻。   停了一个月的战事,重新开始。   从这时进入如火如荼、不死不休的时期。   此时期,长达半年。   杨嗣如战神一般在战场上成长起来,他的军事天赋,让剑南的将军们服气,再不敢小瞧他。而他们的主帅言尚,更是让这些将士佩服不已。言尚很少插手战争,一般只旁听他们将军们的战略。   言尚给他们挡住了来自中枢的各方意见,各方指手画脚。   河西站场被中枢拖得像旋涡一般黏糊的时候,剑南战场却一点不受中枢的影响。   且粮草充盈。   言尚四处筹粮,向各地世家、豪右、乡绅借粮。他的交友之广,让剑南的军人们佩服不已。因言尚不只借来粮,甚至将隔壁州道,例如淮南之类州郡的节度使手下的兵都能为剑南借来。   一切都在供着战场。   战事一开始有输有赢,但随着时间推移,南蛮那边天然的问题,让南蛮开始吃力——南蛮太穷了。   他们因为贫穷而必须打这场战,又因为贫穷而消耗不起。   杨嗣的军事才能让南蛮倍感压力,哪怕河西战场那边胶着,也不能缓解剑南这方的压力。言尚就如铁桶一般难以攻陷,他们留下的陷阱,刘文吉在中枢的力量,竟然完全渗透不到剑南。   阿勒王越来越暴躁,他也越来越明白蒙在石一开始建议暗杀言尚的决策有多正确。会打仗有什么用,能够把后方的政治攻击全挡下、让手下将士放手打仗才是厉害。   可惜如今南蛮已无力派人暗杀言尚。言尚整日连军营都不怎么出,也从来不上战场……阿勒王有什么法子?   而南蛮被拖在这场战争中,随着天气越寒,南蛮人对大魏气候的不适应,开始反应了出来。南蛮人开始生病,军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没有从战场上占到太多好处,这场战场拖入冬天……南蛮根本撑不住!   这一年的十月,眼看将士们越来越勉强,阿勒王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可是让南蛮认输,如何肯?   思来想去,战场上杀掉杨嗣重要,战场外杀掉言尚重要。这二人一死,剑南战场才能扭转局势。   阿勒王拉蒙在石讨论,说:“我打算分兵。”   蒙在石面无表情,心想这时候再分兵,就是自寻死路。   但是阿勒王紧接着看他一眼,说:“分兵去攻杀岭南,杀去广州。”   蒙在石眼皮微跳,向阿勒王看来。   阿勒王紧盯着他:“本王派人查过了,在来剑南之前,言尚是广州刺史,就是到了今天,他的夫人,还留在广州,他的家人,也都在广州。本王查了言尚的生平,不得不说,是我小看他了。只是查这些的时候,本王意外发现,言尚似乎和那位公主,感情极好。”   蒙在石依然面无表情。   阿勒王:“如果那位公主出事,我们就能逼言尚在剑南撤兵去援救了!他对他夫人的感情,一定能加以利用!你觉得呢?”   蒙在石淡声:“好主意。”   他垂目似笑:“大王是派我去杀那位公主么?”   阿勒王大笑,拍蒙在石的肩:“本王的意思是,是让你留在剑南战场,给我解决了杨嗣。而本王亲自带兵,去杀那位公主。你和那位公主有旧情,本王可不敢让你杀你的红颜知己啊。”   蒙在石轻笑:“少年往事而已,我早已忘了她了。大王小瞧我了。”   阿勒王与他半真半假地笑,却也当真不敢放心蒙在石去岭南。当日深夜,商量好新的军策,阿勒王领着一部分兵从剑南撤退,之后走水路,攻打广州,誓要逼得言尚在剑南撤兵。   -----   广州城中,敌军从水路来攻,第一时间,城中节度使便来找暮晚摇。   节度使略微慌张,演兵半年,没想到真有用兵一日。他匆匆忙忙去公主府邸找公主,暮晚摇缓缓地摇着纨扇,站了起来。   她淡声:“慌什么?演兵千日,用兵一时。本公主料事如神,又亲自坐镇,你们怕什么?   “给我打——”   衣袂飞扬,天上电光照亮暮晚摇的眼睛。她清寒又狠厉,直看向节度使,节度使屈服,领公主一同出府,去通衢观战——   “殿下亲临,儿郎们,给我战!”   暮晚摇静静地看着下方整齐的船只、兵卒。战鼓敲响,战旗飞扬在天,节度使陪公主一同观望,见兵士声高震天宇,让人满腔热血沸腾。   暮晚摇闭上眼,心中热血汩汩,灼烫肌肤:广州的守城战,到底开始了。 第163章   广州开始水战。   阿勒王亲自领兵来攻, 阿勒王自诩骑兵彪悍,在陆上无人能敌,南蛮的战力非大魏所能攻破。但是到了水上, 常年骑射的兵卒们不习惯水上作战, 实力打折。   这给了广州一战之力。   然阿勒王又岂是一般人?   阿勒王常年领兵,军纪严明。部下兵士不擅水战, 那便练习水战。若有不适者生了病, 那便抛弃;若实在攻不下,那就以命换命。   但是阿勒王开始水战后, 便心生后悔。   因他此战的本意, 是趁广州反应不过来拿下大魏的丹阳长公主, 然后用这位公主去要挟剑南撤兵。言尚若是不肯撤,阿勒王将拿暮晚摇的性命开刀。然到了广州, 发现实际情况与他想的不同。   一则, 水战不擅;二则, 暮晚摇早有准备, 广州早有准备。   广州一时攻克不下。   但阿勒王已走到这一步, 岂能回头。若是回头,图惹人笑话不提,行军一路耗损的粮草和兵力,没有大魏军队为他们买账,这巨大的耗损,是阿勒王担负不起的。   阿勒王已然觉得今年和大魏的战争, 不如自己先前设想的那般容易。他将广州定为短期突击战,实际上广州却如泥沼一般拖住了他。   广州之战,成为了持久战。   阿勒王便重整旗鼓,调整战略——既走到这一步, 那便无论如何,再是困难,也要将一开始的拿下暮晚摇的想法执行下去。   只要拿下广州,或者哪怕只拿下暮晚摇,南蛮此战中的损耗,都能补回来!   而暮晚摇这边,发现阿勒王竟然攻不下后不肯撤回,她也要考虑其他情况了。广州水战是可以的,但是兵士的实力不如南蛮。她观战几日,已经看出来,阿勒王若是继续以命换命的打法,广州很快会被攻下。   她得考虑更多的了。   例如水路被攻陷后的守城该如何守。广州不需要战无不胜,广州只需要牵制南蛮,给其余两大主战力缓冲。   暮晚摇开始嘱咐修建州郡城墙了。   兵士们出城作战,城中的百姓们也全被调动起来,在城郭原本就有的城墙外,加一圈女墙来保护。女墙保护,采用的修建方式,是“扭头开门”。   扭头开门的意思是,城郭里城门和外城门并非正对。即使敌军攻下了外城门,但仍需要绕一大圈,才能找到相对应的里城门,如此才能继续攻陷。这种里外城门方向不对称的手段,防止了敌军的箭术直攻,也为攻城增加了难度。   同时,暮晚摇跟将军们研究地形图,她发现城门有通陆门,也有走水路的门,供货物进出。一般情况下,通向大陆的门都会守备森严,敌人难攻。而水门处虽设有铁闸,防止敌人偷袭,但仍是兵力薄弱的地方。   暮晚摇下令:“将六个水门全部用石头堵住。”   将军:“啊?”   暮晚摇:“既然此处兵力本就薄弱,不如弃而不用,将这六处城门废了,兵力转用去更重要的地方。”   一月的水战,将军们已经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公主有了清醒的认知。暮晚摇的美貌是动人的,心却更是冷而狠的。   若非她一力督战,督促他们昼夜不停地练兵,广州哪能抵抗得住凶悍的南蛮兵力。此时无人敢小瞧公主,将军们将暮晚摇当作主心骨,事事来请示。一国公主守城,本就该是领导者。   同时间,暮晚摇和自己身在剑南的夫君言尚,一直没有间断通信,在交流两方作战情况——   言尚极为担忧广州会守城困难,暮晚摇却信心满满,让他不必担心。   暮晚摇反而更觉得言尚那边难:“南蛮骑兵强,大魏兵力弱。他们因穷而无法后退,反而会一往无前。剑南战场即使有你与杨三,也会很吃力。且蒙在石的作战才能非常人能比,他此人奸诈,又满腹野心,你要当心。”   言尚嘱咐:“广州本不应是战场,你若有难处一定要告知我。听闻阿勒王是南蛮英雄,领军之力连蒙在石都敬佩。万万要小心谨慎……”   暮晚摇漫不经心:“夫君你错了。战争与守城不是一个意思。即使他们攻下水路,也不代表能攻下广州。作战需要兵力,但是守城,只要是人就够了。”   言尚再次来信:“守城有你在,我自放心。我要提醒的是,按照我对剑南战事的观察,摇摇要注意两个方面。敌人一旦攻占某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第二件事,是奸淫妇女。妇人在城战中受辱最多,你要护好她们。”   暮晚摇回复:“晓得。多谢二哥哥提前提醒我。我原本只怕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二哥哥你那边已然这般严重了么?你定然很难过吧。”   言尚再次的回信,并没有回答他难不难过:“无论如何……”   暮晚摇:“无论如何,兵即立威,战即死战。”   战争一开,没有回头路,不可存丧志。战即死战,绝无侥幸。   -----   广州开战两月,南蛮一心攻占水路。   剑南战场双方实力胶着,就如暮晚摇想的那般,阿勒王一走,剑南战场由蒙在石全面负责后,少了一个领头者,南蛮的兵力反而强了一分。但自然,杨嗣与军士们互相熟悉了半年,也开始有了默契,大魏的兵力也提升了。   无论是大魏还是南蛮,都进入了彼此实力最强盛的时期。   蒙在石不一定非要打赢大魏,他始终抱着的最终目的,是杀阿勒王,与大魏谈和。但不管最后他的打算是什么,蒙在石心知至少剑南战场,自己必须赢。   要谈和,也有有实力才配和对方谈条件。阿勒王的死活他不管,河西情形如何他不在乎,在剑南,蒙在石誓要杀了杨嗣立威。杨嗣这般正在成长中的将领,现在是,未来也会是自己的威胁。   他要趁对方完全长成前杀了这个威胁。   恰好,杨嗣与他想的一般。大魏即使要与南蛮谈和,南蛮的首领,也最好不是蒙在石这般人物。   这一年的年关,大魏被卷入战火,没有人有心情过年,百姓们都在祈祷新一年战争结束。   即使在长安,上面是河西,下面是剑南,长安夹在中间,皇帝也是时刻感受到那种朝夕不保的威胁。尤其是朝中士人和内宦对战争的话语权不断争夺,皇帝无法调停,弄得自己心中疲惫。   于是皇帝催促着战争何时能结束。   皇帝面对剑南的施压,是言尚一力挡了下来。皇帝日日指手画脚,越俎代庖,问为什么还不打,为什么还不结束,言尚是否有别的心思,为何剑南战场一直没有进展。   来自中枢的压力让人焦灼。   但剑南因为言尚挡着的缘故,将士们只用作战,并不用应付朝廷。   比起剑南,河西便没有这般好的运气。毕竟河西距离长安太近,而剑南地势险峻,若非南蛮非要得到剑南,剑南并不是一个好战场。而河西地势开阔,对南蛮来说,是个极适合的战场。   大魏的河西战场本与南蛮胶着,在刘相公到来后,他们得到了朝中主心骨的支持,更加有信心打这场仗。   但是紧接着,随着皇帝对河西的越权指挥,河西战场开始混乱。   刘文吉不断将皇帝的命令传去河西:“陛下问尔等已经休整了数日,为何还不开战?”   刘相公回复下了雪,将士需要休息。   刘文吉道:“河西下雪,你们艰难,攻打的南蛮自然也艰难。既然都难,你们只要强于对方就行了。陛下下令让你们出战。”   刘相公脸色铁青:“此时不是出战的好机会!”   刘文吉派来的朝中使臣微笑:“要谈和的是陛下,坚持作战的是尔等。陛下感念尔等英豪之气,爱国之心,便答应尔等大战。陛下举全国之力供着你们,粮草兵饷无一短缺,却不是让你们坐在这里露天喝酒的。”   刘相公身后跟着的将军脸色难看:“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喝酒也是为了激励将士志气。”   使臣不屑:“若是胜了再激励也值得。没胜激励什么?总之,陛下催促你们出兵。若是再不出兵,陛下就要换愿意出兵的将领上了。”   刘相公:“阵前换将,乃是大忌!”   使臣:“陛下也是没办法。陛下整夜失眠,忧心战事……君忧臣辱,相公这个道理也不懂么?既是忠臣,就该为君分忧。相公,出战吧。”   刘相公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时机不到。”   此话硬邦邦地传回中枢,皇帝面不改色,继续发催兵符。刘文吉见皇帝如此着急,反倒省了他做恶人,只管冷眼旁观便是。   刘文吉心中却已有预料——   陛下一日日地催兵,即使刘相公强硬,那些河西的军士就足够强硬,能够承受得住来自中枢的压力么?   河西很快就会出兵了。   而按照刘文吉私下和南蛮人的情报往来,和陇右那边的书信往来……刘相公这一战,会很艰辛。若是河西输了,大魏割地,是否效果和南蛮想要的差不多?   到时,刘文吉解决了自己被南蛮抓住的把柄,就能真正站稳了。   -----   私人私欲左右国之大事,可笑至极,但陇右还是出兵了。   陇右的凉州,算是如今比较太平的地方。河西开战后,大部分百姓都转入了凉州。陇右的兵马也驻扎在凉州外,守着陇右的最后一道关。   刘若竹与她的夫君林道,也在凉州城中。自她的爷爷来到陇右,爷孙双方终于见到面,刘相公放下心,刘若竹见爷爷亲自来守,也放下心来。若是她爷爷在,必然不会放弃河西。   然新年刚过,陇右局势就因为来自中枢的压力而变得紧张。   这一夜,姆妈哄着幼儿去睡后,刘若竹与林道说了些忧心战事的闲话,便也睡了。他们没睡多久就被外头的嘈杂吵醒,而陇右半年来都在战争中,如此夜半危急,已不是第一次。   刘若竹和林道匆匆出府,看到城中兵士调动频繁,百姓逃亡。   她正要派人去问情况,有一士兵匆匆前来,见到女郎就抓住:“女郎,府君!相公说我们中陷阱了,有人泄露了情报,南蛮夜半攻城,我军不敌,正在撤退。   “相公让林府君和女君领着全城百姓往关内撤!”   这士兵说完刘相公留下的话,转身就要去找其他人,刘若竹一把拉住他:“那我爷爷呢?我爷爷年纪那般大了,他不与我们一同走么?”   士兵:“相公说自己乃是前来督战的,怎能弃兵而走。相公让尔等先撤回,他们兵马在后压阵,不让南蛮野人伤害百姓。”   如此紧急关头,更多的话已来不及说。   刘若竹压下自己心中的担忧,和林道对视一眼,林道当即出府去号召百姓们按秩序逃出城,防止出现踩踏死人事件,防止百姓死在自己人手中。刘若竹则是先让姆妈带着幼儿和百姓们先逃,她开始整理府中那些留下来的书籍。   待林道回来后,二人将书册典籍装好车,清点好后,开始与百姓一起撤出城。   凉州的百姓本就比关中人见惯战争,哪怕半夜被喊起来,但有官员们的指挥,听说连相爷的孙女都在他们中与他们一同逃亡,那还有什么惧怕的?   百姓先撤,军队压阵,十余万南蛮大军在后攻杀,血战连城。   -----   有人泄露了情报,导致凉州的军事布置被提前知道。大魏这边猝然被攻,已来不及想太多。皇帝日夜催促着他们作战,他们扛着压力,到这一夜,仍是被迫开战。   雪厚数尺,给双方的行动都带来不便。   这不应该是好的作战时机,但南蛮等不了,大魏退不了。   百姓们先撤,而刘相公这般高龄,仍骑着马拿着刀,和将士们同进同出。马匹陷入雪地中,裹足不前,兵士一边挡着大自然的考验,一边应对身后残酷的追兵。   刘相公声震如雷,吼叫着不断鼓励大家:“待我们到下一城便好了!我们可修整兵力,可以和下一城一同合作,把蛮人赶回去!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赢不了的!”   正是靠着相爷的以身作则,这支军队半夜被袭,才没有溃败,坚持到现在。   从夜半到天明,他们精疲力尽地边战边逃,离下一城郭的距离越来越近,将士们看到了希望,也战得更加酣畅。但是打头阵的,却遇到了困难。刘相公嘱咐人进城,却发现前面裹足不前,毫无进展。   刘相公听手下兵说了情况,脸色遽然一变。他没敢让将士们知道消息,而是自己亲自打马到城下。   他看到比他们先逃来此地的百姓们如蝼蚁般拥在城门前,密密麻麻,但是城门禁闭,没有一个百姓被放进城中。   刘相公大怒,看到城头上有将士的影子,他让人传话:“本公在此,有宰相之印!尔等还不开城门,接应百姓,与我等一同作战,抵抗敌军!”   一会儿,城楼上放下一绳索,绳索上系着竹篓,竹篓中坐着一个兵。这个小兵低着头穿过那些叫骂着开城门的百姓,前来回相爷的话:“我们节度使说,你们兵败得这么快,必然是有细作。我们不敢让你们进城,怕细作害了一城人。”   刘相公胡须气震:“荒唐!”   他忍着火:“不敢让将士进城,那总应该开城门,让百姓们进去吧!为官者,不应该庇护百姓么?”   这个传话的士兵也知道自己会被骂,他自己也羞愧面红,但他低着头:“我们节度使说,逃民不是他辖制下的百姓,与他无关。他只要守住此城,其余人与我们无关。”   刘相公初听此话,一时怔忡。   身后陪着刘相公一起来的将军闻言破口大骂,想不到敌火会来自己方。他们为国而战,此时却被赶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了。   有兵气喘吁吁来报:“将军,相公!敌军距我们不到十里了!”   骑兵一径南下,气势如虹,岂能阻挡。   刘相公看着城下熙攘的黑压压的进不去城的百姓,他再抬头看城楼上的熊熊火焰。他回过头,看身后跟随着自己的军队们,看将士们身上的血污、脸上的焦虑和期待。   陛下的日日催战,也没有此夜让他绝望。   陛下的催战可以料到,险恶的人心却无法预料。   将军惨声:“相公,我们怎么办?”   刘相公脸呈铅灰色:“去那些百姓中,找我的孙女与孙女婿,告诉他们,此城不让百姓进,让他们不要抱希望了,领着百姓,继续向关中逃吧。”   将军应了。   见刘相公如此毫不紊乱,他也有了信心。擦把脸上的血,将军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位苍老又遒劲的老人家:“那我等怎么办?”   刘相公反问:“郭将军,你怕死么?”   将军愣住。   刘相公仰头,注视着望不尽的天穹,他喃声:“我出身世家,得推举而入朝为官,初时不过十六,而今已经七十六……自束发受教,整整六十年,我都在朝中。尽君之事,忠君之愿。   “我眼见着大厦倾,眼见着雁南飞,眼见着残阳血……老来暮暮,桩桩件件,皆是徒劳。   “我本以为一身力气将空耗,只用等着致仕后享清福就是。大魏未来,朝中日月,我又能如何……而今、而今……如此也好!”   旷野凄凉,沉寂若死。   将军怔怔看着他,火焰照着老人家含着泪光的清明眼睛。将军不知道说什么,这位老人家已经越过他,走向将士,高声:“传令三军,今夜死战!若有逃兵,即刻处死!”   -----   刘若竹夫妻二人接到刘相公的传话,便知情况不对。他们帮着转移百姓,然到了这时候,百姓们也发现了不对劲。百姓们发现官员不让自己进城,一个个开始恐慌,喊着:“朝廷不管我们了!朝廷要撤兵了!我们要死了!   “河西要没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大家快逃了啊!”   刘若竹大喊:“没有!朝廷没有抛弃我们,你们不要慌乱……”   但是她声音再是高昂,被淹没在人群中,如浪花在洪水中一般。没人听她,没人信她。百姓们乱起,有哭叫着拍城墙门喊着求进城的,有转身慌张往远处不要命地逃,也有的走错方向,反而踏入了敌人的箭阵可攻的地段……   刘若竹见他们慌不择路,她恨不得以身去教他们该如何逃。但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们混乱着,她哪怕声音嘶哑,也不能让人听她的。   林道按住她的肩:“若竹,就这样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也得逃了……我们已经通知了百姓逃,我们自己也不能将命丧在这里。我们还有书要保护,还有孩儿……若竹,我们也走吧。”   刘若竹满心不忍,但是她只能点头,强硬地狠下心,在府中卫士们的保护下,与自己的夫君押送着那几车书,往关内逃。   -----   天上投下鱼肚白,一夜惶然。   有点儿光的时候,刘若竹和林道站在地势偏高的沙丘上,看到四处的百姓们如泥浆般散开。她和林道回头,看到自己从那处城逃来的方向。那里战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却不停歇。   刘若竹怔怔看着,肩膀忍不住颤抖。   她心里知道爷爷会死在那里,爷爷不会退。她爷爷是当朝相公,两朝宰相,本该致仕了,本该养老了!然而、然而……   她再看那四散的百姓,见已有敌人追上来,箭只丛飞,铁蹄相踏。她和林道走着官府开辟的安全的道路,那些百姓们却因恐慌而散开,被残忍的敌人们追杀……   这一切,都让她浑身冰凉。   林道握住她颤抖的手:“别看了,若竹,我们走吧。”   刘若竹忽然掩面而泣,她哽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不能让所有人死的这么不明不白,不能明知道他们会死,我依然一个人逃。若是所有百姓们都死光了,我们逃去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刘若竹抬目,她濛濛泪水从眼中滚落,透过泪眼,她看向自己和丈夫一路保护的书籍。她和林道为了这些书,从长安到河西,再从河西到凉州,从凉州到这里……数年时光,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为了保护这些书!   然而、然而!   刘若竹忽然夺过旁边一兵手中的火,她走向那藏书牛车,她握着火炬的手颤一下,但她仍是松了手,一把火向下浇,点燃这些书。   林道目眦欲裂,从后扑向那些书,被刘若竹抓住:“夫君!我们不能留这些书了!”   她含泪:“我爷爷也许已经死了,百姓们在我们眼前被杀,我们得救百姓!我们得烧书,得用这么大的火引起敌人的注意,得把敌人的注意从无辜百姓那里引来!我们可以逃,但我们得给别人争取活路!”   林道望着她,哑声:“这可是上千年留下的祖先心血……”   刘若竹高声:“可是不如人命!不如人命!”   她举着火把,望着自己身边的疲惫卫士们,又透过火光,仿佛看到深陷火海中、战死的爷爷,她再看到那些四散的百姓……刘若竹将手中的火炬完全掷去了书海中。   她点燃这些书,靠木制材料引起的大火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照耀一方天地。   她伏在地上大哭,她看到数千个日夜被她亲手摧毁,看到自己一力保护、从十几岁就励志保护的所有希望,被自己亲手焚烧……沙漠、烈火、天光,照着她单薄颤抖的身子。   她哭得凄惨哽咽,可她又要爬起来,领着人继续往前走。陇右失陷,凉州失陷。她的希望可以摧毁,她的十几年付出可以不要……但是百姓们得活。   人得活下去。   林道目中也噙泪,俯身与她一同跪在这里,看着祖先的心血们毁在他们手中。   天地为愁,人奈若何。   -----   广州城的水战,随着阿勒王牺牲掉许多兵士、领兵上岸而结束。   暮晚摇领着将士们观战,看敌军终于上岸,已经无力回天,当即也不恋战。暮晚摇由将士们护着回城,她嘱咐:“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始坚壁清野了。关闭城门,开始守城战!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城门一步!”   坚壁清野,意思是所有城外百姓全部回城,再不允许出城。广州要开始守城战,要关闭城门。真正的守城战,从这时才开始。   将士们将公主的命令传下去,急匆匆回城,而敌军初上岸,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攻来。敌军的大部队初登岸还没适应,但阿勒王已经分出先行兵来,将他们当刺客用,前去骚扰那些撤退的大魏兵士。   暮晚摇被人护着回城,她是公主,又一直在施令发号,目标极为明显。黑暗中,忽有数人从暗处窜出,扑向暮晚摇。   这几个蛮人配合默契,几人杀向护着暮晚摇的兵,一人手中持刀扑来,一下将暮晚摇扑在地上,扬起了手中刀。他向下挥刀时,下方一把亮色向上闪出。铿锵的清脆一声,兵器相撞!   蛮人目怒,见竟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丽公主,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她的力气不如他,敌人向下压武器时,暮晚摇手中的匕首反伤了她自己的肌肤,血在掌中向下流。   但她因一直握着这把匕首,为自己挡住了致命一击。   蛮人大怒,骂着南蛮脏话。   被他压在身下的暮晚摇,目光明亮清冷,丝毫不见恐慌。   这蛮人一把扣住暮晚摇的手腕,将匕首从柔弱的女郎手中夺走。暮晚摇拼命,血流如注,却死活不肯放。   而正是这个关头,解决了袭击的方桐回身,看到公主被压着,当即浑身血液逆流,怒吼一声,他飞纵抬步,一掌劈下:“贼子敢伤殿下——!”   将咳嗽着的暮晚摇从地上扶起,众人轻松解决了偷袭的人,全都来关怀。   暮晚摇边咳嗽,边握着自己受伤的掌心喘息:“先不要管他们,进城。”   她心中不知敌人为何要行如此危险之举,敌人不可能在他们眼皮下伤到她……果然南蛮人头脑简单,可笑。 第164章   暮晚摇被人拥着回城, 因公主先前被刺,护着她的卫士们警惕无比,丝毫不敢给敌人可乘之机。   暮晚摇另一只手捂着自己掌心在流血的手, 一路回城,手心的血不停, 伤痛却让她麻木如同未觉。踏入城门第一时间, 她明显感觉到方桐轻轻舒了口气。   暮晚摇却丝毫不大意。   她不肯先退,而是注意到将士们呼吁着百姓躲起来, 栈道吱呀,城门开始四阖。有条不紊的撤退中, 暮晚摇见一方城门前喧嚣声震, 围在那里的将士们起了冲突。   如此关头当不起任何险阻, 暮晚摇过去:“怎么回事?”   正在吵闹的两个兵士回到, 见是公主,当即低头。一人愤愤答:“殿下,我有何错?城中出了细作,我就杀了细作,他非说我杀的是同僚……”   暮晚摇被方桐扶着的手臂猛地一绷, 方桐看去, 见暮晚摇本就失血的面容更加苍白。   暮晚摇下巴微抬, 冷冰冰道:“广州水战两月,城中将士皆是自己人, 哪来的细作?你如此搅乱军心是何目的?城中没有细作!给我把他带下去杀了!”   扶着暮晚摇的方桐惊愕。   但其他围着公主的将士只愣了一下, 在暮晚摇黑沉沉的眸子凝视下,把那个吵嚷着有细作的士兵带下去杀了。   遥遥的,那个兵士的哭诉声仍追着暮晚摇:“真的有细作!他就是细作!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杀我?殿下、殿下……你不公啊!你肯定和敌人有交易,要覆灭广州……”   暮晚摇蹙眉, 冷声:“堵住他的嘴!”   之后她仍不走,而是让方桐扶着她上城楼,她要观望城门口的撤退情况、敌军的进攻情势。   登楼之时,方桐在她耳边低语:“那个兵士也许真的是被冤枉的,城中说不定真的有细作……”   暮晚摇淡漠打断:“有没有细作都不重要。广州从今日开始封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一道消息也不可能传出去。   “有没有细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他的大喊大叫慌了民心,散了军心。”   方桐恍然,心中敬佩公主思量之深。黑色夜幕下,暮晚摇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流着血的掌心轻轻颤抖,她微侧头,向方桐低声:“何况,不一定真的有细作。   “通常这般情况,嚷着有细作,其实是因为自己害怕,见到同僚开始提防,将并肩作战的战友当成了敌人。这是他害怕的征兆,我任由他发展下去,这种恐慌的情绪会影响整个城。   “人人若都疑心城中有细作,人人都开始提防并肩作战的队友会害自己……这守城战,还如何打?   “不能信任自己人,这守城战就已经败了一大半。   “方桐,我预计……南蛮孤注一掷,他们不会轻易撤退。广州的守城战,也许要持续很长时间。我们要给剑南缓解压力,要给中枢时间。我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   丹阳长公主的大局观,方卫士自愧不如。他不多说,只一心保护殿下便是。   暮晚摇被他和卫士们护着登楼,急于上城墙去看战况。因行走匆忙,因回城时受到袭击,暮晚摇的长发间玉簪步摇等饰物摇摇晃晃。方桐护着她在城楼上躲避一城下射来的箭时,暮晚摇发间步摇砰一声,断了。   珠翠琳琅,盛衣鲜妍。   黑夜中,混乱的兵卒行动间,暮晚摇蓦地回头。她的一头乌发倾泻而下,如黑色浓稠的瀑布般飞扬。   雪肤黑发,白与黑交映,她清幽漆黑的眸中之光,迷人夺魄。   金簪步摇叮当落地,公主散发的样子被所有人看到,看到的兵士为之惊艳恍神时,方桐连忙喝着卫士们低头一起帮忙找簪子,帮暮晚摇重新束好发。   暮晚摇却是俯视着他们,忽然,她拔出方桐的剑,方桐不及阻拦,暮晚摇挽着自己散扬的黑发,从中部断然挥下。   青丝散落,从她流着血的掌心飞出。   她那一头秀美的、垂至脚踝的青丝,让侍女们辛苦打理、让言尚赞美的青丝,被她一剑断至腰部。   出身至贵、养尊处优的象征,无情斩断。那青丝不再能铺地,亦不再在她奔跑着急的时候成为她的累赘。   过去皆斩断,新生就此始。   暮晚摇手提着剑,任如今只到腰部的青丝落满肩。   面对着周围将士惊愕的注目,暮晚摇高声:“诸位听好了,我以大魏丹阳长公主的身份,在此断发立誓。自今日起,我与尔等同进同出,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   “我与尔等一同守城!   “没有背叛,没有细作,没有龃龉。我们共守广州,生死同存。若我胆敢抛下你们而逃……让我落黄泉,所爱皆亡,所恨皆幸,一生苦难永不离!”   城下厮杀不绝,城中惶然不安。但都在此时,所有人停下来,看向暮晚摇。看她将她说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寂静中,她清淡又坚定的声音,再次传遍城墙。   她就这般立在城楼上,站在所有人的凝视下。衣袂扬散,发丝凌乱。她衣衫不整,风尘仆仆,但她这般高贵巍峨,如女巾帼一般,众人仰视着她,如仰视明珠璀璨,如仰视高山葳蕤。   一片沉寂中,将士们突然振奋起来。他们眼眶开始滚烫,泪水在眼中打转。他们簇拥着这位美丽的公主,在将军的带领们高呼:   “天佑大魏,圣期大魏!保护殿下,誓不弃城!”   “保护殿下,誓不弃城!”   将士们插上旌旗,爬上角楼。传讯兵把暮晚摇的话传遍全城,骑着马的兵卒在街巷中传颂暮晚摇的宣誓。   拥呼声震天如雷,将城下攻城的敌人吓退。拥呼声伴着大魏旌旗扬起,城中不安的百姓们开了窗,凝视着寒夜,听着夜中鼓声擂擂。   战鼓擂擂,城战号角吹响,但满城兵士和百姓,慢慢静下来。命运的考验和生存的困苦同期到来,并不是人人都不惧怕死亡,但几乎人人都不惧怕死亡。   暮晚摇鼓励了将士们,见到民心定下,守城不再慌乱,她才开始吐口气,被方桐等卫士簇拥着从城楼上下来。   秋思在城楼下等到她,见到公主散着发的样子,便眼中含泪,口中嘀咕着要为公主好好修剪一下如今乱糟糟的头发。   方桐在旁提醒:“殿下的掌心受了伤,一直没有顾得上包扎。”   暮晚摇突然低头向自己腰下看,蹙眉蹙得极深。   方桐敏锐:“怎么?殿下哪里不适?”   暮晚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再是城楼上那个坚定的公主了,她露出有点儿迷茫的女孩儿一样的神态。   暮晚摇不安的:“我的定情信物……被我弄丢了。”   方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暮晚摇很懊恼:“是言二哥哥送我的玉佩。说是他们家的祖传玉佩,只给一对夫妻。他给了我后我格外珍视,常常戴出去的。我今日就不该戴……大约是刚才出城又回来的时候,碰上袭击,再是被绊来绊去,我把言二哥哥家的祖传玉佩给弄丢了。”   她难受得想哭:“怎么办?我怎么会这样?言二哥哥送我一个定情信物,我要么是弄坏,要么是弄丢。这样下去怎么办?”   战况危机,公主却担心她的定情信物给丢了。   方桐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那臣去找找?”   暮晚摇纠结半晌,难过道:“……算了,估计丢在城外了。我刚下令所有人不能出城,自然不能自己违背自己的命令了。就是可惜我的定情信物……”   她送给言尚的睡莲被她不管不问地给养死了,言尚送她的玉佩又被她给弄丢了。   那是言家祖传的东西。   言尚若是知道了……   暮晚摇低着头嘟囔:“等城战结束了,我要趁和言二哥哥见面之前,赶紧找人打磨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出来,得把他哄住了。”   方桐:“……”   秋思扶着公主下去包扎伤口,闻言小声:“驸马那般心细,那还是人家的祖传之物,殿下这么糊弄人家,驸马看出来会生气的吧?那岂不是会和殿下吵架?”   暮晚摇哼一声。   她斥秋思不懂事,声音很大:“胡说八道!言二哥哥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我吵架!我与言二哥哥的情分是一块玉佩比得上的么!   “言二哥哥就算看出来了,也会当作没看出来。他根本不会问我这事的……他还会帮我哄他家人,不让他阿父知道呢。”   想到言父,暮晚摇心虚一下,嘱咐:“把言家人好好保护起来,不要让阿父来见我。就说我忙得很……我要保护言尚的家人,他们平安我才能跟言尚好好交代,让他们别到处乱跑。”   暮晚摇吩咐完了,又抬头看着黑色天幕。   她皱起眉。   这个时候她不再是被人依靠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天真的想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儿——   她叹道:“可惜,估计好久才能等到言小二回来……现在广州封城,我都不能再日日和言小二书信了。我好想他呀。”   -----   南蛮那边,又是以命换命,又是袭击,阿勒王才拿到了丹阳长公主的一件信物——一块玉佩。   他大笑。   只觉得有了这块玉佩,有一件属于暮晚摇的东西……这都值了!折损了这么多兵力,全都能回本了!   他阴声吩咐:“派人拿着玉佩去和言尚谈判!再给他送一节大魏人的手指头,就说是公主的!   “说他的妻子在我们手中,我们已经割掉她一根手指头,他要是再不撤兵,再不谈和……我们就杀了他妻子!   “看他是要大魏国土完整,还是要他妻子性命!” 第165章   刘相公和二十万将士死战河陇, 潼关破,之后关外与关上敌军夹攻,二十万将士全部殉国。   二月中旬, 凉州覆灭,南蛮气焰高涨,挥师一路南下。不到三天, 南蛮铁蹄踏上咸阳桥。一路平原广阔,攻下长安,指日可待。   消息马不停蹄地传回长安, 众臣子来不及悲痛一国宰相的离世,就先被即将到来的南蛮军队吓得面如土色。大魏建国数百年,从未让戎狄侵入过国都长安。一时间,臣子们齐寻皇帝商讨对策。   他们希望皇帝召集驻守长安的十万精兵, 并向天下诸道发勤王令。十万精兵守城,同时等天下诸道的节度使领兵护驾。   这是和死去的刘相公同为宰相的张相公提出的。   皇帝却在朝上斥责:“陇右的二十万精兵常年和戎狄异国作战, 都不能挡住敌军。长安的十万精兵根本挡不住!你这亡国之策, 是何居心?!”   张相公怔看着皇帝,霎时间, 面如死灰。他拱袖想要再说什么, 想质问皇帝河西为何会败得那么快。   难道刘相公没有告诉皇帝此时不宜出战么?难道不是皇帝整日催兵,疑心刘相公贪生怕死不肯出战么?难道不是刘文吉进谗言,让皇帝不信任河西军队么?   张相公不相信河西会败得这么快!   说不定有细作, 说不定这朝堂之人, 有人通敌南蛮, 传递消息……   可是面对着那急如热锅蚂蚁的皇帝,这些话,张相公已经没力气说出来。他可以说, 皇帝想听的却不是这个。   皇帝见百官冷漠,无一人再说话。他将御案重重一拍,震怒:“敌军都要攻入长安了,尔等还在这里装菩萨装佛爷!你们一个个自诩百年世家,书读万卷,虽出寒门,气质高洁……怎么到了这时候,一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相公替死去的刘相公心寒。   他代群臣问:“事已至此,除了守城,又能如何?陛下可有良策?”   皇帝沉吟一瞬,说:“朕有主意,青山常在,柴薪长烧。如此危难关头,比起一座城,朕与众爱卿的性命更重要。南蛮兵马说不定明天就会兵至长安城下,朕与众爱卿应赶紧收拾行装,从长安撤退。   “那些蛮人要了长安也不会治理,他们不会要的。待勤王兵入长安,将南蛮赶走,朕与众爱卿再回来。”   群臣哗然。   他们呆呆地看着满心筹算的皇帝,荒唐感让人恍惚,一时间满殿寂静,竟无一人说得出话。   “荒唐!”还是张相公满脸涨红,口不择言。   致仕了一位相公,死了一位相公,如今朝上只剩下三位相公。三位相公中,张相公与死去的刘相公年龄相差无几。刘相公为人强硬惯了,张相公却是宰相中脾气最和善的一位。   他慈眉善目,与人为善,极为好说话。昔日曾被刘相公戏谑“弥勒佛”,说他整日无志,不过是昏昏过日子。睁只眼闭只眼,天下何其太平。   而这时,这位张相公声音气得发抖:“陛下是要弃城而逃么?敌军一到,长安百来万百姓,他们也能和我们一样逃走么?长安的古迹、园林、收藏……也能和我等一起走么?!陛下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皇帝狡黠:“你知道自古以来,长安城毁过多少次么?毁了便重建,这并不是第一遭。”   他道:“朕意已决!”   张相公:“陛下又能逃到哪里去?下方益州么?蜀道如今是能进的么?剑南大战,情况可不比我们好多少。”   皇帝:“先去并州,渡黄河……”   张相公忍不住讽刺:“连黄河都要渡了?陛下既然要拿历史说,臣便不得不多言一句,自古以来,逃去南方的政权,从未有重回中原的机会。陛下是要将大好河山送与他人了?”   皇帝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他说不过张相公,又恼怒臣子不给自己面子。他喝道:“张相公扰乱人心,妖言惑众,给朕关起来!刘文吉,你与其他人一道商量我们该如何撤退……”   刘文吉手持拂尘,躬身行一礼。   廷议的结果,让没去参与廷议的官员悲戚无比。可他们抹着泪,只能仓皇跪地叩拜百姓。   君既如此,臣之奈何?   韦树因和刘文吉斗得厉害,之前得罪了皇帝,这两日被关在府中反省。他得到消息时,是被告知让他和群臣一起跟着百姓逃亡。   韦树一怔,问:“为何要逃?”   他清清簌簌,如林间落雪。这般干净清朗之美,没有棱角,俊美风姿向来为人喜欢。   传话的内宦忘了上次那个内宦被此人吓得恍惚的事,只笑着道:“南蛮铁蹄入侵,陇右的军队都打不过,我们当然更加打不过。陛下为了日后,自然是能忍则忍。”   韦树更为诧异,道:“守城和攻城又不一样。打不过不代表守不住城。守城要的是人,又不是将士。我长安数百万人口,粮食充盈,城中曲水长流,城中水和粮食都不缺,我们怕什么?   “我们只要关闭四方城门,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坚壁守城罢了。等到勤王兵来,长安不就得救了么?   “何况即使一时间之间勤王兵打不退南蛮,按照长安的储粮数,长安撑上一年都是没问题的。既然如此,我更加不懂为何要逃了?”   内宦被他说的茫然。   韦七郎说的这般在理,条理清楚,逻辑冷静,内宦都被说服,不知为什么他们要逃……不愁吃不愁穿的话,他们逃什么?   可是陛下要逃啊!   内宦支吾:“守城也许很难……”   韦树打断:“我守过城,我知道怎么守城。我知道守城战比攻城战容易。只要守城方不降,攻城耗损绝非一二分!”   内宦半晌嗫嚅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郎君莫为难奴才。”   韦树一哂。   他向来清淡的目中浮起厉色,他向前一步,手扶腰间剑的气质如冰破玉河,让传话的内宦频频后退。   韦树一改先前的和气,质问:“刘相公尸骨未寒,为国而战,陛下想的是逃?陇右破得那么快,原因不知,陛下想的是躲?”   内宦噗通跪地:“奴才……奴才不知啊!”   韦树不再理会这个内宦,他也不放这个内宦回去。他要家中卫士将这个内宦绑起来,急匆匆出门。第一时间,他登上了自己的大兄,韦家嫡系大郎韦楷的府邸。   韦楷在家中整理书籍和衣物,乱糟糟中,家中妇人孩童、仆从慌张无比。大难在前,所有人都被上位者的情绪影响,开始慌了。   韦树被领到书房见韦楷,韦楷背对着他,嘲讽:“稀客啊!自赵五娘离京,巨源和我割袍,嚷着要和韦家决裂。今日怎么有空登我大门啊?”   韦树言简意赅:“大兄,我们和解吧。”   韦楷一愣,回头看他。   自来好看得过分的青年一身灰袍,因行来仓促而衣容凌乱,风尘仆仆。   韦树面上却仍是淡的,他问:“我想和大兄和解,想和洛阳韦氏和解。兄长告诉我,如何兄长才会谅解我,韦家才会和我之间再无罅隙?   “是要我下跪磕头,还是要我付出什么?”   韦楷望他半晌。   韦楷将手中的书放下,垂目淡声:“巨源和韦家相抗了十年,都不屈服。抗婚,出使,为一女子和家族割袍断义……如今怎么突然就要和解了?”   韦树言简意赅:“国难当头,小家争斗毫无意义。我与韦家和解,意求家族资源为我所用,大兄手中权势与我合作。我私心厌恶韦家对我的控制,但是……韦家不过是大魏的小小一部分而已。   “太多人要死了,太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我愿意和家中和解,只要……能够救这天下!”   韦楷沉默看他。   韦楷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洛阳韦氏长存数百年的道理,便是从不理会这些事。”   不等韦树辩驳,韦楷似走神一会儿,他又微笑:“但我韦氏长存数百年,亦是因为在每一次大的选择中,我们都选对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我韦氏一族每一次面对这种大潮流,都运气极好,有族中子弟站出来,应了潮流,保我家族。   “我不知道巨源是不是这种人,但我不是。我既然不是,便应该为你们这些人让位……这个时代,是你们的。我不占道。”   他走向韦树,端详着这个自己素来不喜的弟弟。他嫌这个弟弟是庶子,却才华横溢,自幼就有神童之称。是神童也罢,但这个弟弟同时恃才傲物,谁也不理。家中的同辈人,都被韦树的才能压着,也被韦树的傲慢激怒。   但是如今长大了,又经过了许多事,韦楷早已明白,他这个七弟,也许并不是恃才傲物,并不是瞧不起他们。   而是不擅交际,不会讨好他们这些哥哥。   韦楷忍不住笑。   他说:“巨源,去做你想做的吧。需要什么,韦家都为你开路。若是错了,今日这一切,都有我担着。”   韦树向他拱手:“我不需要兄长替我担责,我自己来。”   韦楷骂:“臭小子!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韦家势力遍布朝堂各部,也许最大的官官位不高,但是在六部的每一部都有韦家子弟拥有话语权,这便极为厉害了。   当夜皇帝被刘文吉拥着上车辇要逃出城,但是才出城门,队伍便走不了。刘文吉通报皇帝,说是禁卫军不肯走,禁卫军被人说服,要与民同站,要守长安。   皇帝大骂不住。   但是禁卫军不肯走,被禁卫军保护的皇帝又怎么敢走?   皇帝被刘文吉扶着手下马车,躲在后面马车中的众妃嫔惶然。众妃嫔中,娴妃春华悄悄掀开帘子向外望。   她看到道上皆是兵马,火光重重,刘文吉背对着他们。而迎面站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青年,她认出了是韦树。   皇帝怒问韦树:“韦爱卿,你是不是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了?你竟然敢让禁卫军不走……姜统领,你们难道听一个礼部郎中的话,不理会朕的话?”   韦树拱手:“陛下,臣昔日出使,与四方诸国都有建交。陇右沦陷,四方诸国同样恐慌。臣写书让他们援助河西。南蛮行兵太快,后方必然无暇他顾。四方诸国兵力从后逼,长安从前进攻,将南蛮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如此下来,南蛮才会慌。”   皇帝嘲讽:“看不出你一个礼部郎中,还会打仗!兵部尚书呢,兵部……”   韦树面不改色:“兵部尚书饮酒过多,在府上休憩。”   刘文吉眼皮猛地一跳,厉目看向韦树。   韦树……绑了赵公?绑了赵五娘的父亲?他怎么敢?   皇帝也发觉了,暗露惊疑,一时看着韦树,他竟然后退一步,怕韦树软禁自己。   皇帝惶然又警惕:“姜统领……”   在旁垂头站了许久的彪悍将军垂头,道:“陛下,韦七郎说的有道理。如此国难关头,我等不能走,长安不能丢失。长安的百万百姓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弃他们而走。”   皇帝:“韦巨源出过使,当过使臣!他口舌了得,能言善辩,你们被他哄骗了!”   韦树:“第一次臣被说‘能言善辩’。”   皇帝:“韦巨源,你到底何意?!”   韦树:“无他意。请陛下返回长安,返回皇宫,安安稳稳地坐着。长安城一日不亡,陛下一日不得离开长安。刘相公死因一日不清白,陛下一日不得后退。   “满朝文武都跟着陛下,看着陛下。   “长安十万精兵,都会看着陛下,保护陛下。”   皇帝目瞪口呆。   他看着满道的兵马,看着一个个低头不语的群臣。他看着重重火光,再回头看火焰后方的长安城。   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今夜非要走,韦树说不定真会弑君……满朝文武都这么看着!   全都要杀他!   都要杀他!   皇帝恐惧无比,从未这么深地意识到群臣对自己的仇恨。刘文吉在后托他一把,忽让他定神。   皇帝想到还好,还好有刘文吉。禁卫军看样子全都依附韦树为代表的士人了,看样子世家和寒门已经联手了。但是刘文吉手中也有兵,北衙还是听话的!   皇帝声音沙哑怪异:“那朕……就回皇宫了。”   韦树默然。   刘文吉抬眸,和目送他们的韦树对望。擦肩而过时,刘文吉心中涌上一阵惊惧。   韦巨源目色这般平静,却让刘文吉意识到对方的杀意。一个曾以使臣身份带兵攻城守城的文臣,绝非寻常文臣。   韦树会开杀戒。   并且和言尚那般温润人物不同,韦树的开杀戒,也许十分平静,也许毫无心理负担……越是冷情的人,越是没有破绽。   刘文吉心中烦躁,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不,他要自救。这个皇帝算是要被韦树废了……而今日因刘相公的死,世家寒门联手,一起攻内宦,内宦必然不敌。   他得想法子自救。   -----   长安自二月中进入守城战。   就如韦树预料的那般,长安城内的粮食最少都能维持一年,长安的城门为了保护都城,又非是一般容易被破的城门。长安的守城战并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都城,它是大魏的象征。   长安陷入困境,自要四方节度使来救驾。   一时间,天下兵马尽去长安援救。刘相公之死,激起了大魏将士的愤怒。皇帝和长安被困,如同大魏每个人的羞辱一般。   其他郡县都能亡,长安不能亡。   而韦树对皇帝如同软禁一般的行为,勤王兵马们则是不知的,长安城中士人臣子群体和内宦之间明火暗刀的攻击,勤王兵马们也不知。   长安被困,兵马尽去救援。那长安之下的剑南道,所能得到的兵力和粮草援助,就远远不如之前了。   长安自身难保,自然不能再提供粮草给剑南;长安陷入危机,城门全闭,自然也无法再发送号令、派遣将士去剑南作战。   剑南本到了战争最重要的阶段,粮草和兵力却双双高危。言尚使尽手段从四方借兵借粮,但四方州道都要援助长安,比起长安来说,剑南的得失,不足为虑。   言尚为此焦虑,来回奔走,可是粮草依然一日日缺,能调动的兵马再无增加。   赵灵妃咬牙,自拍胸脯说自己以自己父亲的身份去借兵。隔壁州本在修长江堤坝,去年有调去粮草接济,还有五万兵卒被调去帮忙。而那州节度使,还是自己父亲的学生。   她道:“言二哥,表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借来兵和粮食!我一定帮你们解除危机!”   杨嗣一身血污,满脸疲惫。赵灵妃立军令状保证的时候,他刚结束一场大战。他坐在地上,手撑着额,想着战场上的那些尸体。   他面容冷綳,眼神阴鸷狠厉。这是从战场上下来后的后遗症……每日每夜地混在战场上,会让整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杨嗣想,他到底该如何才能杀了蒙在石。杀了蒙在石,剑南就赢了一大半了。言二郎就不必这般焦虑了,灵妃就不必再和自己父亲对着干,他就能……   言尚站在杨嗣身后,因对方的过激反应而并不靠近,他只温声:“三郎,你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我要出去办事,你睡一会儿。”   杨嗣摇头:“我不能睡。”   言尚忧心,却只叹口气,不说什么。他和赵灵妃各自离开军营,离去前,他嘱咐在军营中救治伤员的妹妹,让晓舟多照顾一下杨嗣。   言晓舟应了那些,却忧愁:“二哥,我们也没有药了。伤员再多下去,我们根本救不过来……”   言尚手揉眉心,道:“我来想办法。”   身后传来一声:“药都不够了么?”   兄妹二人回头,见杨嗣立在帐篷门口。   杨嗣沉思一瞬,道:“那更应该速战速决。”   言尚道:“三郎,你不用因此……”   杨嗣:“我知道怎么打仗,不用你教。”   言尚知道他因战争而情绪大变,说话风格变得冷硬无情。言尚再次和言晓舟交换一个眼神,只能寄希望于妹妹能让杨嗣紧绷的神经稍微缓一下。而将这些事一一嘱咐出去后,言尚便出了军营。   他有自己要忙的事。   他心里压着一个极大的压力,却不告诉任何人。   这是言尚和杨嗣见的最后一面。   -----   四月上旬,言尚领着卫士,确认安全后,和来自广州的阿勒王使臣见面。   对方带来了一块玉佩,并一匣子。   看到玉佩,言尚面容绷起,他袖中的手轻轻一颤。   他面上却平静无波:“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狂道:“广州封城,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你们已经和那边两个多月没联系过了吧?告诉你们,我们阿勒王英武强大,已经擒拿了你的夫人,就那个什么公主。   “这就是她身上的东西!你不会不认得吧。”   言尚袖中手颤。   他面上却淡然:“我确实不认得。”   使臣道:“那你可以打开匣子看一看……那是你夫人的手指头!你要是还不从剑南撤兵,下一次送来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言尚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一时间如坠深渊冰窟,头开始昏昏沉,思绪一下子变得空白。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不露出丑态,让自己不被对方看出神情。他拼命让自己冷静,可是他大脑依然是空白的。   他早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他随时有自己死赴家国的勇气……可是真到这一日,他的大脑还是空白的。   言尚平静地去打开那匣子,被卫士押着的南蛮使臣也十足紧张地盯着言尚,怕对方看出漏洞。   阿勒王要作假,自然准备全面。阿勒王准备了一截被火烧焦的女郎手指,挑的还是一个身量瘦弱、与那位公主相差无几的女孩子……一截被烧焦的手指头,不怕这个言二郎认出来。   言尚看着匣中焦黑如炭、白骨凛凛的手指头。   他身后的卫士侧过脸,不敢多看。   言尚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又空洞地转向手指头。   一瞬间,他脑中也许想了很多,但也许依然是空白的。   他也许想到了暮晚摇的倩影,想到了她笑嘻嘻地回头看自己,却又想到了她立在战火纷飞中,被火吞并,衣袂若飞……   言尚说:“你们拿这样的东西来骗我,以为我会中计么?这不是我夫人的手指头,不过是你们的计谋。两国作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们,但你们用假的来糊弄我,活罪难逃。”   他眼睛虚虚地看着帐篷顶:“把他们绑起来,严加审问。”   言尚出帐篷,跟着他的卫士敬佩道:“不愧是二郎。我方才都没有认出那不是殿下的手指头,只有二郎认出了……那些人敢骗二郎,一定要好好审问,看广州如今到底如何了……”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言尚身子轻轻一晃。   卫士错愕,忙去扶,扶到言尚冰凉的手。   言尚侧头,脸色仍是白的。   卫士意识到了不妥:“难道……那手指头不是假的?真的是殿下……”   言尚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一定是假的。”   卫士一怔。   他看着言尚的脸色,开始茫然。   卫士轻声:“二郎是不问真假了么?殿下对二郎如此,二郎却这样回报?”   言尚垂头:“审问那使臣,我要知道广州如何情况。”   卫士高声:“可是我们难道还出兵么?我们没有兵!剑南已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能撤兵!二郎……”   他怕言尚要红颜不要国家,来回地劝。而言尚怔立在帐篷前,他的大脑思绪仍是乱的。他什么也不敢想,但他的心脏已经开始蜷缩。   他低声:“我知道。”   -----   赵灵妃去拍州府大门,求对方出兵;言尚身在郊外,审问使臣,逼问广州情况。   剑南道中的战争,杨嗣如同疯了一般。他几日不歇,本该退下让其他将军上。他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可是他就是不肯下战场。   大魏军队节节败退,本就缺兵,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剑南军营中对杨嗣的骂声不断,但是苦于元帅言尚不在,将军们想告状也没人告,而言尚走前给杨嗣的权利太大了,让杨嗣可以无视其他将军的反对,一力出兵。   谁说也不用。   满营气氛低迷。   而蒙在石敏锐地注意到了大魏兵马的情况,且几次战争下来,让蒙在石意识到大魏那边出了问题。不然杨嗣不会突然这般强硬,不会突然败这么多次,却仍像是撑着一口气一样,非要打赢不可。   蒙在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   但他多年征战,仍然警惕。蒙在石花了时间死了许多侦察兵,确认剑南那边开始缺粮缺兵,杨嗣这才必须打赢。杨嗣需要一场胜利,但是越需要,杨嗣露的破绽就会越多。   蒙在石开始全力进攻!   他不再掩藏实力,誓要趁杨嗣不再冷静的时候,将杨嗣和他手中的兵全都葬送。剑南战场结束后,他就会和言尚谈和,和大魏谈和。之后解决了阿勒王……南蛮才真正能按着他的想法去发展!   四月底,蒙在石和杨嗣决战大峡谷。   杨嗣手下的十万军,只剩下了五万。大魏军队退到峡谷,蒙在石领着十万大军进入峡谷追击。蒙在石进入峡谷后,发现杨嗣的军队突然消失了。   他意识到不妥,发现地势不利于己方,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长安演兵之日,杨嗣领着百人在一口袋型的峡谷堵住自己、让自己无法攻占的事情。   蒙在石抬头看四方山路、绿荫葱郁,他勒马高吼:“撤兵!撤……”   四方的山头上,大魏兵马冷冰冰地看着南蛮兵马。杨嗣高声:“杀——”   蒙在石仰头,和杨嗣冰冷的双眸对上。   杨嗣舔掉自己口中的血,握紧手中枪。他立在山石前,看着两倍于己方的敌人。这让他血热沸腾,让他满心激动战栗。   他厉声:“剑南战场胜与负,皆在此一战,全给我攻——”   他身后的军师忧心:“即便我们将敌人赶入了这个天然不利于对方的峡谷,但是对方将领厉害,兵力强盛,还两倍于我们,我们依然……”   杨嗣:“那就死战。”   -----   既要战,便死战。   既孤注一掷,便绝不回头。   无止休,尽是血。   手中握枪,便绝不倒。   “杀啊——”   杀戮声遍山遍野,大地回荡。   大峡谷中连续三日大战,蒙在石与杨嗣皆是厉害,手中兵马尽是折损。杨嗣一力进攻,蒙在石拼命攻破。但是大魏确兵马确实数量少,蒙在石的作战才能确实不能小瞧。   这一战,大魏折损了敌人七万兵马,让蒙在石手中只剩下三万兵。   代价是,大魏五万兵马,尽折在此谷。   战到最后,所有人死光,杨嗣身中数箭,身边再无同袍,他欲持枪而战,但他面容被血染红,他眼前尽是尸体。他身体因为箭只而动弹不得,他跪下来,跪在一地尸体前。   四月峡谷寒风冷冽。   蒙在石同样精疲力尽,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大魏兵马都死了,看着杨嗣也跪下来,杨嗣根本动弹不得。   蒙在石沉默。   他身后的兵建议:“将军,那个杨将军太厉害了,我们再多射几箭,让他死透吧。”   蒙在石拒绝了。   虽是敌人,他却想给杨嗣最后的尊严。   他踏着尸骨,一步步、脚步趔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跪地持枪的杨嗣。青年面容藏在盔甲下,已经面目全非,蒙在石已经认不出来了。可是杨嗣的眼睛那么沉静,蒙在石想到了当年长安的演兵。   他站在了身上插满箭的杨嗣身前,低声:“你和我的战争,自演兵到今日,终是我赢了——”   身后将军怒吼:“大王!”   蒙在石低头,见杨嗣一枪从下直挑,刺入他心脏。   蒙在石茫然又不解,身上却失力,跌跪而下。   杨嗣露出笑,齿缝间尽是血,他说:“我没输。”   远方南蛮军队惧怕,眼见自己大王死在其中,他们愤怒扑来,连挥刀剑,将杨嗣碎尸万段。可是再碎尸万段有什么关系,杨嗣倒在地上,看着同样和他一起倒在地上、痉挛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的蒙在石。   杨嗣抬头眺望着天空。   他心中想:你没赢,我也没输。   我终是拉着你一起死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他大约还有许多夙愿,许多牵挂……但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   -----   大雨淋漓,天地俱寂。   一场大雨淹没所有。   赵灵妃跪在节度使的府门前,拍门求喊:“求求您!求求您借兵吧!我表哥需要兵,剑南需要兵……”   天地大雨洗刷一切。   言尚僵硬地坐在帐篷中,焦虑地等着使臣的审问结果。他不肯让剑南撤兵,不肯援助广州。他心寸寸裂,可他盯着那方玉佩,坐得再僵硬也不肯撤兵。急匆匆的,信使来报:   “元帅,我们赢了——   “但是杨三郎和五万兵士,全都死了。”   言尚蓦地站起,向帐篷外走去。他掀开帐门,那信使再次重复一遍,言尚低头,一口血喷出。   一边是暮晚摇,一边是杨嗣……   他吐血而倒,满营慌乱。   -----   剑南道的军营中,言晓舟疲累地趴在一张方案上,守着伤员。   她昏昏间好似做了一个梦。   梦里在追着谁,却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又模模糊糊地,回想到当初,她告诉二哥说自己要去找杨三郎。   那时候她满心期待,说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少年。他还有后半生,他还有——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忽然,她听到了军营中的欢呼声,她从梦中惊醒。   言晓舟以为杨嗣终于打仗回来,她欢喜地拉开帘帐,想看他有没有受伤,这次会不会伤得更重——   “三郎!” 第166章   赵灵妃冲入军营, 欢喜地带着求到兵和粮草的消息回来。她想告诉所有人他们都得救了,但是军营气氛低迷,挂上了白幡。   每个人沉默地运着尸体,沉默地治伤。   赵灵妃茫然地站在营地中, 她忽然见到了言晓舟。言晓舟端着一碗药, 从一处帐中钻出来。纤柔的女郎立在营前, 如同一道清薄月光般,朦胧无比,好似随时会散。   赵灵妃:“晓舟妹妹!”   言晓舟回过头来。赵灵妃见她眸子依然清黑干净,依然沉静柔美。但是赵灵妃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言晓舟轻声打断赵灵妃的质疑:“我二哥回来了。有什么事,问我二哥吧。”   -----   半个时辰后,站在言尚的主帅帐篷中, 赵灵妃怔愣地听着那被言尚召进来的军士汇报大峡谷的残酷战事。   军士满腔悲愤:“五万兵卒, 尽埋峡谷!杨将军死前带走了南蛮那个厉害的乌蛮王,南蛮那些人气疯了,他们拿杨将军的身体泄愤。   “所有人中,只有杨将军尸骨无存, 被他们毁得不成样了。我们不愿看到将军死后还这样受辱, 就一把火烧干净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   他不敢看那蹲在地上为她二哥熬药的女郎,只别过脸:“这是杨将军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   她听到表哥死了,眼泪瞬间湿了眼睛。她再看到军士手中所捧的金铃铛, 蓦地想起表哥曾说过他想结束这一切后娶晓舟妹妹。赵灵妃恍惚地侧过脸, 去看言晓舟。   言晓舟蹲在地上扇着扇子, 仍在熬药。她眼睛专注地照看着炉火,她好似完全没听到军士的话一般。   赵灵妃再看向言尚。   那少年时曾让她心动迷恋的言二郎,披衣坐于榻前, 他枯瘦的手搭在蜷曲的膝上,垂下的脸色如纸一般白。言尚垂着眼,一句话没说,留下满室的静。   向来顾忌所有人心情、性情恬淡、与人为善的言尚,就那般坐着不说话。   他已格外疲惫,已格外孤寂。他累到极致,病得一直咳血,他已无话可说。   赵灵妃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   眼泪打湿她的脸,她想崩溃地说不可能,想说自己表哥那般威风、怎么会死,她又怨恨这场战争,怨恨南蛮,怨恨言尚为什么要离开、放任表哥以命换命……她更怨恨自己。   为什么她不能早早搬来救兵。   为什么她阿父是恶人。   是否她阿父间接害死了表哥,她也间接害死了表哥。   泪水凄凉,满心苦楚。赵灵妃僵立着想了很多,半晌,她蹲在地上,手捂住眼睛和脸,大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喘不上气,哭得全身发抖——   表哥!表哥!   她恨战争,恨所有害死了表哥的人,恨这一切!   赵灵妃抬起脸,面向言尚:“我绝不、绝不、绝不……原谅我阿父!   “言二哥,你让我上战场吧!让我去和南蛮人打吧!我想杀了他们,我想为表哥报仇!”   她崩溃大哭,蹲在地上一直流泪。   言晓舟则安安静静的,比起她崩溃的情绪,言晓舟平静很多。言晓舟端起熬好的药递给自己二哥,她轻声:“二哥,你先喝药吧。二嫂还等着你回去,整个大魏都在等着你主持公义……你不能倒。”   赵灵妃茫然抬眼,不知为什么言晓舟竟然会不哭,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为什么言晓舟这么平静,就好像……冷漠得没有情绪。   言尚一言不发,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又用帕子掩口吐血,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他再低声吩咐:“你们出去吧,帮我叫将军们进来。”   他要继续主持战场。   -----   言尚绷着极大的压力。   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一边是全军战死的杨嗣。   他吐血不住,却不敢耽误。他当日昏迷清醒后,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连夜再次审问使臣。   来自广州的南蛮使臣再次问他是否退兵,言尚一字一句:“绝不退。”   杨嗣解决了蒙在石,剑南的战场很快就要赢了。杨嗣用性命换来的胜利,言尚岂会为私情而退兵。   使臣嚣张又愤怒:“你再不退兵,你的夫人就会被我们大王杀掉!你就没有夫人了!”   言尚目中无光。   他似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惨然无比。   他说:“没有就没有。”   他如同发了怔一般,喃声:“我将性命赔给她……可我不能撤兵。”   国家与个人,他到底要选国。   天下黎民和爱人,他到底要放弃爱人。   就如同谶语一般,他总是这么选择。夜深人静时,连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唾弃自己。为什么他总要这样。   他情绪崩溃时,冲动地想要撤兵,可他又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他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晚上想到暮晚摇,就咳血不住,身体越来越差。   他身体就要被自己熬坏之时,刘相公慨然赴死的消息自遥远的长安传来。   于是言尚不敢生病了,不敢再去想暮晚摇了。   他撑着身体回到剑南,主持战事。蒙在石已死,只要抓紧时间,剑南战场一月就能结束。他同时也放弃了广州,放弃了让使臣传消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发现言尚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他说很少的话,三言两语发下命令。他的命令详细无比,差不多要规定好将士们的每一步该怎么走。   他惧怕杨嗣的事情再次重演。   他也格外冷酷。他违反了不斩来使的原则,直接用重刑审问那使臣,分明是要活生生将人折磨死。   言晓舟依然在军营中救治伤员,赵灵妃上了战场。   六月份,剑南战事开始收尾,长安的勤王兵将南蛮打回陇右河西,言尚终于和被围了三个月的长安通上了消息。   同一时间,那使臣看出言尚的必杀之心,他抵制不住大刑,死前招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信息。而得到信息,言尚就让人快马加鞭,去找人。   绵绵细雨的深夜,倚台而坐,就着一盏灯烛,言尚披着外衫、长发散肩,给在长安的韦树写信:“长安之围终解,弟与韦家和解,兄心甚慰。   “天下之罪,长安之祸,在于昏君无道。亡天下者,唯独此君。   “又有内宦刘文吉把持朝政,里通外国,陷害忠良者,非死无以慰天下英灵。   “兄得知一消息,昔日服侍先皇的大内总管成安未死,此人身在河西,弟可让人按图去寻。随信附上图纸。   “兄虽身在剑南,却挂心长安政事,谨以薄见,以同平章事之责,与弟商讨诛杀大内宦之事……”   -----   勤王兵马到,长安之围随之而解。勤王兵接替了之前陇右精兵的职务,将南蛮兵赶回陇右。而韦树之前托付的四方诸国从后而攻,与大魏合作。双方将南蛮夹于其中,力求彻底结束河西战场,打败敌军。   南蛮兵力疲衰。   举一国之力,做了无数准备,精心策划的这场长达一年的入侵战,却是如此。若是他们得到长安,有长安作为助力,自然可以笑傲大魏,让大魏惨败。但是攻长安一战失败,剑南战场上蒙在石死亡,他们的王者阿勒王也深陷此局。   如今大厦崩塌,南蛮兵马慌乱,他们联系不上自己的王者,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   南蛮要败了。   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这个结果。   只有长安城中皇宫中的皇帝不知道。   因为所有人瞒着皇帝,没有告诉皇帝这个消息。就连皇帝信任的刘文吉,他也帮着大臣们隐瞒皇帝。   任由皇帝夜夜做着长安沦陷、自己被掳为人质的梦。   言尚与韦树来回通信,言尚与朝中几位相公来回通信。这场战争,死去的人太多了,不知不觉间,掌控着剑南战局的言尚、说服禁卫军们背叛皇帝的韦树,成为了这场战事后期的主力军。   大臣们沉默地配合二人。   群臣安静地看着言尚和韦树共同编织的一场反击战,在长安上空织起了密网。当所有人都希望一个人死时,当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谋杀时,那个人,绝无生还的希望。   深宫之中,皇帝再次一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精神紧绷,一会儿觉得禁卫军要杀自己,一会儿梦到自己被掳为人质。   他在深夜中口干舌燥:“刘文吉!刘文吉!”   刘文吉进殿掌灯,安抚皇帝。他看皇帝披衣坐起,剧烈地喝了三盏水才平复下来。   皇帝惶恐不安地握着刘文吉的手:“朕梦到皇宫不安全,那些南蛮人攻入长安了……刘公公,那些南蛮人还没有打进来么?”   南蛮人早就撤了。   但是所有人都欣赏着皇帝惊惧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拆穿谎言。   刘文吉面不改色:“陛下放心,臣已将皇宫中的禁卫军全都赶出去,和南蛮作战了。如今皇宫中,只有北衙的兵保护陛下。”   皇帝松口气:“北衙的人,朕放心了。”   皇帝又忧心:“那南蛮军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攻进来,韦七郎那个狼子野心的人又把持朝政,都不许朕走!难道他们真的想看朕成俘虏么,那岂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心想有你这样的皇帝,才是大魏的耻辱。   刘文吉端详皇帝惶惑模样,突然问:“陛下真的那么想离开长安么?”   皇帝激动道:“长安都要沦陷了!朕是为了保存实力,才想离开!可惜那些大臣们……如果素臣在就好了,素臣是最忠心、最向着朕的臣子。素臣一定会保护朕平安离开的。”   刘文吉哂。   皇帝这时候倒是想起言尚了。   刘文吉:“大臣们不想皇帝离开,无非是怕失去主心骨,怕城中百姓恐慌。他们无非是要借助陛下的身份,来给百姓吃定心丸。陛下如果想离开,有一法——陛下将皇位传给太子,让太子守城,陛下成为了太上皇,就能离开了。”   皇帝当即惊喜:“就这么办!”   刘文吉:“……”   他垂目:“可惜大魏尚未有太子。”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的儿子不就应该是太子么?朕这就立太子!刘公公,还需要朕做什么?你代表朕去和韦七郎他们谈判,只要他们肯放朕走……这个皇帝,朕不要也罢!”   刘文吉淡声:“陛下豪气。”   将天下折腾成这样,还想一走了之。   刘文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宣,铺在书案上:“陛下要退位,得先写‘罪己诏’。陛下写了‘罪己诏’,臣才能拿着这个去和大臣们谈判,他们才会放陛下走。”   皇帝一阵迟疑。   然而想到南蛮人就要攻入长安了,他咬牙持笔:“朕写!”   他开始写罪己诏,并且怕自己写得不诚恳,被那些大臣们打回来不接受,他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笔墨,来深情无比地这这么一封书——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皇帝的退位书、立新皇书、罪己诏全部送去中书省时,聚在中书省的臣子们,耐心地将这三封书看完。韦树拿着圣旨,将罪己诏念出,满堂灯火通明,臣子们呢喃着“罪在朕躬”几个字。   初时声音极低,后来声音颤抖。   然后不知是谁,溢出了沙哑的、悲戚的笑声:“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这天下是他祸害的!承认他是昏君,承认他害了刘相公,害死了数十万将士,害死了无数无辜黎民……   “他承认了!承认了!”   满堂大笑,笑后又哭。   臣子们一个个抱着皇帝的手书哭坐在地,嚎啕悲凉。   来送书信的小内宦往后退一步,惧怕这些臣子。他颤抖的:“陛下的书信已经送到……刘公公问,可否让陛下出城。”   韦树抬头。   韦树道:“开城门,让他出城!”   小内宦松口气,连忙跑走。张相公抹掉自己脸上的泪,从地上爬起来,诧异的:“巨源,如此昏君,岂能让他走……”   韦树幽声:“城外还有散落的、虎视眈眈盯着长安、抱着野心想打回来的南蛮散兵。城外并不安全,他出城,便是寻死路。”   张相公:“如果他在南蛮人那里说自己是皇帝,要得到保护……”   韦树:“我们有了新的皇帝,哪有什么另一个皇帝?大约是冒牌货吧,遇到就杀了以谢天下便是。”   张相公垂目颔首。   他忽问:“素臣让我们找的成安,找到了么?”   韦树淡声:“成安只是给刘文吉定罪用的。刘文吉……该杀了。”   -----   刘文吉和大臣们通过消息,得知韦树居然肯放皇帝走,刘文吉一时不可置信。但是刘文吉立即发觉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韦树等人必杀他,他要想法子。   他当即安排人手护送皇帝一同走。   刘文吉带着北衙的兵护送皇帝一同走,皇帝走时,还要搜罗自己喜欢的妃子一起带上走。但是他们才刚到皇宫门前,就面对着皇城中遍布的禁卫军。   猎猎火炬,在黑夜中沉静相对。   韦树立在禁卫军前。   刘文吉心蓦地沉下。   皇帝怒声:“韦巨源你这是何意?朕已经不是天子了!朕已经听尔等的话退位了,你们这是拦着朕不放朕走么!”   韦树盯着刘文吉。   韦树道:“你可以走,其他人必须留下,北衙的兵一个也不许走。长安正是用兵之际,精兵不能用来保护一个废人。”   皇帝惶然。   他都不敢计较韦树骂他是废人,他心中狡诈的意识,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待在长安。禁卫军肯放他走,一下子,他顾不上自己要带的妃嫔,也不敢和刘文吉对视。他乱没形象地奔跑向皇城门。   数万禁卫军,沉默地看着跳梁小丑一般的逃难皇帝。   韦树与刘文吉对视。   韦树抬手,禁卫军们对北衙的军队举起了箭。韦树一字一句:“内宦乱国,绝不能留!”   刘文吉讽笑。   他后退,让身后的北衙军队出来,和禁卫军相对。   他身后的内宦们,绑起了那些妃嫔们,扯着对方一同退回皇宫。隔着宫城门,双方军队对峙。   刘文吉知道大势已去,但他手握着新的皇帝……他怒吼:“给我冲,给我杀了这些乱臣贼子!他们是要控制我们新的天子,是要杀光皇嗣!”   -----   没有了皇帝身份的皇帝跑出了长安城,他惶惶地立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看着四方战火。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又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他刚刚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然而此时,不怀好意的南蛮人,在黑暗中,将箭只对准了他——   “这个人竟然敢从长安城中跑去来,衣服这么华丽,一定是那个姓韦的小子!听说那个小子很能说,联络四方小国一起抄我们的后路。   “他现在出城,肯定是又要出来和我们谈判,算计我们!不能放过他!”   皇帝又轻松又解压,他不敢多想,不敢回头。他即使出了长安门,都觉得像梦一样。他一个激灵,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些噩梦,想到那些南蛮人在梦中用各种方式杀他。   他不敢停留,继续向外跑。   “嗖——   “嗖嗖——”   空气中,极轻的射箭声,数道箭只丛草丛中、灌木下,射向那个疯疯癫癫奔跑的男人。   男人被射中倒地,他茫然抬头,又想到了自己的梦。幽黑四野,暗藏杀机。   他忽然后悔,忽然觉得逃出宫是错的。他大声高呼:“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你们不能杀我——所有人都听我的,我是皇帝,朕是天命之子!”   箭只不留情面地射过去,将他射成刺猬。他不甘心地趴在地上,身上插着数箭,他干枯的手伸出长袖,抓着空气乱挥。   后方长安城门的角楼上,将士们立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城外的射杀。将军手扶着城楼栏杆,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咽气。   他回头,对士兵们说道:“可能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怕疯了的废人疯了,喊着自己是皇帝。这种事多的是,不用管。”   众人缄默,共守着同一个秘密,共看着同一场杀戮,共同做着谋杀者。这场杀戮,他们会在心里记一辈子,并且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城外,南蛮人躲在丛林间嘀咕:“他说的什么?不会真的是和我们谈和吧?   “管他呢,反正听不懂。”   -----   七月,广州弹尽粮绝,撑无可撑。   城下持续攻战的南蛮王之前一个月还在指挥人挖地道挖进城,到最近几日,驻扎城下的南蛮军队也失去了动力。   城中城外,全都断绝粮草。   阿勒王绝望地每日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知道无力回天。他却不肯服输,他声音吼得沙哑,指挥着自己手下的残兵,向城中射带着火的箭只:   “再坚持一下!城里已经断粮了!城里抵抗不了了,只要我们攻入广州,我们就不算败……”   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坐在地上,抹着脸惨笑:“我们不算败么?我们打下广州有什么用?剑南已经没希望了,河西恐怕也不行了……我们拿下广州,能守得住么?   “大王,我们输了。   “我们会穷死的,我们会饿死的,我们会付出代价,大魏不会让我们好过的……我们根本不该打这场仗!”   他的悲凉传遍军营,所有人开始悲戚地哭。   阿勒王沉默,却仍吼道:“我们受高山女神眷顾,我们是战不败民族!我们不会输!都给我爬起来……把广州给我夺下来!”   这只南蛮军队,已经没剩多少兵力了。他们被阿勒王吼着,勉强打起精神,向城楼上射箭。他们心中被阿勒王鼓励出一点希望来:是不是真的拿下广州,就不会输得太惨?   侦察兵脸色苍白地来报:“不好了,一支大军从西边来了,是大魏的旗帜……”   随着这话声,一只响箭飞上天空,一只又一只响箭在空中炸开,如同白日烟火一般。大魏军队用特有的语言传递着讯息和军情,响箭声震如雷。   满军营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   暮晚摇立在城楼上,看着对面城下射箭。如敌人所说,大军都到了强弩之末,城中粮食储备已经空了。将士们疲惫,当城下箭射来时,他们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已经断食两日,他们失去了希望。   无论暮晚摇再如何鼓励他们,将士们都没有了力气……暮晚摇心中绝望,她看着所有人疲惫的脸、赤红的眼,她连斥责的话、鼓励的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累到极致,还能要人如何?   并非惜命,而是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所有人都问她:“殿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暮晚摇木呆呆地立在城楼上,她恨不得天降甘霖,来救一城百姓;恨不得天降陨石,砸死城下的敌军……   而就在这时,角楼上一直观察远方的士兵爬上城楼,高声兴奋:“殿下,我们得救了!   “剑南军来支援我们了!   “驸马来了!”   所有瘫坐靠墙的将士,全都支撑着爬了起来,确认着这个消息。暮晚摇望着他们燃起希望的眼睛,她向后一靠,露出笑容,闭上了眼。   哪怕城下的火只依然射进城来,哪怕城门已经抵抗不住敌军,哪怕城中百姓的房舍被火烧了起来……全都无所谓了。   暮晚摇抬高声音:“不要管城下战了,随他们放火吧!我们去救百姓,去救城中火!”   将士们齐声:“是!”   -----   言尚领兵来援。   来之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说是来支援,但他来之前吩咐好了一切,留好了所有信件。   他不是来支援广州的,他是来求死的。   他是来以身殉城,只身赔她性命的。数月煎熬,他已绷到极致。他心如死灰,已无生志,只求一死。   然而广州的情况,和他想的不同……   言尚入了城,军队们在外和敌军作战,轻松地包围敌军,他领着另一部分军进城,救援城中百姓,给城中分发粮食……他如做梦一般在人群中穿梭,他恍恍惚惚得如鬼魂一般。   所有人碰上他,都高兴的:“驸马!   “府君,您终于回来了!   “殿下和我们都等着您!殿下去城东救火了,您没有遇到殿下么?”   言尚在街上走,向他们说的城东去。纷乱人群,四处大火。房屋倒塌,残垣断壁。女人匆忙去领粮,男人热火冲天地赤身浇水灭火。   言尚忽然在一被火烧焦的断墙前看到了暮晚摇。   她坐在地上,衣衫上沾满了灰土,她抱膝而坐,头埋在膝盖间。即使只是这么一个影子,即使她衣衫凌乱,言尚仍一眼认出了她。   他怔怔地看着。   跪在暮晚摇身边的秋思俯身跟公主说一句话,暮晚摇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她眼神仍是木的,漂亮的脸蛋上全是一层灰一层土,她的眼睛却格外亮,见到他时,更是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   言尚向她走来。   他跪到了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二人对望。   好像有一腔话想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二人就是这般看着。   言尚轻声:“我给你的玉佩呢?”   暮晚摇呆愣,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她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大脑发木,都没想起来该如何撒谎。   而她就看着言尚,见他眼眶忽然红了。   他洞察她的迷惘,便知她又想说谎哄骗他了。他嘴角微勾,笑出声来。   但紧接着,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暮晚摇从未见过他落泪,她呆住,又慌乱地忍着疲惫,倾身来问他怎么了。她就看着他这样,他一边看着她笑,一边眼中不停落泪。   他面容瘦极,神情憔悴,眼中噙泪,睫毛滴滴答答地向下滚着水光。   他颤抖地俯下肩,颤巍巍地伸手搂住她的脖颈。   他抱住她,珍爱无比地将她扣在怀中。痛到极致,他身子蜷起,竟是难以控制的,在她颈间哽咽出声。   满是心酸,到底要向何人诉说。 第167章   言尚哭泣。   暮晚摇茫然又心疼地抱住他, 替他挡住眼泪。   而他发抖着,握住她的手。他眼前模糊,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指, 他一根根地摸过去。   言尚眼眶中噙着的泪顺着睫毛向下滴,他轻声:“手指是好的。”   他终是没有酿成大错。   她全身上下, 除了脸上沾着的土和裙子上溅上的灰, 她都是完好的。   言尚再次紧抱住暮晚摇。   -----   战争是深渊,是污泥。这个深渊拉着所有人向下沉,向下淹没。而后污泥覆体,一抔黄土。   没有不会牺牲的战争,没有不残酷的战争。人妄图以绵薄之力阻止战争中的死亡,你再如何才华出众、手段了得, 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言尚便是这样。   剑南战事已平,只留了将军在那里镇守、清扫战场。言尚回到广州,只花了一日时间, 就让城下本就精疲力尽的南蛮兵投降, 活捉了阿勒王。   阿勒王不愿降,在营中想自尽了结,被及时闯入的魏军阻止。到今日,阿勒王必死,必然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但阿勒王应该被带去长安, 在所有人眼皮下谢罪。   他不值得死的悄无声息。   到此,只剩下河西战场还未收尾。但言尚离开剑南的时候, 已经让几位将军领着一半军马去助河西。再加上当日救援长安的勤王兵、韦树向四方诸国求来的异国兵马,南蛮那部分兵马被困在河西,已经进退维谷。   投降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言尚要去河西作战的将士,在一月内结束战争。   即到八月, 言尚要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彻底平息。南蛮那片不毛之地,大魏并看不上,大魏要采取羁縻统治,扶持一个大魏放心的新王上位。到时候,便要从俘虏中选出合适的王,选出合适的人,来和大魏谈判。   不知不觉,言尚将大魏的军政全都抓在了手中。这种大规模的战争,最快程度地让他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话语权前所未有的高。尤其在刘相公牺牲后,兵部尚书被关押后,言尚实际上已经成为大魏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领导者。   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人不在中枢。   中枢另有韦树在。   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言尚回长安,和韦树争权。   这些都是后事。   看似言尚官运亨通,权势大握。但暮晚摇知道,若有选择,言尚宁可不要这些,也想换回那些死去的人活过来。   -----   广州的战争对言尚来说比剑南轻松得多,他和暮晚摇重逢后,暮晚摇心惊他状态之差。她哄着言尚睡下后,才问清了外面发生的事。   广州封城半年,与外界全无联系,暮晚摇到现在才知道,死了那么多故人。   尤其是刘相公,杨嗣。   这二人的死,对言尚而言,恐怕是摧毁性的打击。   深夜时分,言尚在帐中睡得不安稳,暮晚摇点了一点儿他一直用惯的降真香,看他紧蹙的眉头平下去,暮晚摇才出了寝舍。   吩咐一声要侍女们盯着驸马后,暮晚摇去书房,询问这半年来她缺失的故事。   坐在书案旁,公主长裙曳地,颜色姣好,气势极稳。   跟随言尚行军的这个卫士,只看这般美丽的公主一眼,就红了眼眶。他都心酸,何况言尚?   卫士哽咽:“……三郎死的消息传来时,正是那可恶的南蛮人一直跟我们说殿下在他们手里。他们还用了一截手指头说是殿下的,来骗我们。二郎本就痛苦,那般一来,就直接吐血了。”   暮晚摇眸子微缩。   她手指蜷缩,用力地抓紧凭几。   她一时间大脑空荡荡的,心脏痛得让她弯下腰,喘息困难。   她眸中很快凝起了水雾。   这么多人战死,他的老师没了,她的青梅竹马没了……她只是听到就这么难受,言尚忍了那么久,他是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下来,才见到她时,会落泪?   如他那般人,若非痛到极致,岂会哽咽难言。   暮晚摇闭目,颤声:“下去吧。”   她需要冷静,她需要自己将心脏上的伤口舔干净。她消化这一切,才能让言尚好起来。   昔日总是言尚安抚她。   而今,必须是她来撑着他不倒了。   -----   言尚一晚上都睡得不好。   那些每日每夜都会折磨他的噩梦,即使在他回到暮晚摇身边,依然没有结束。   他梦到太多的死尸,太多的兵刀相向。他梦到自己的老师,也梦到杨嗣满脸血地跪在地上,任由万箭穿心。   ——为什么他救不了。   “吱呀”。   木门推开。   暮晚摇蹑手蹑脚地提裙进来,本想看一看言尚如何了。她见言尚长发披散,坐在床榻上发呆。日光照在他身上,单薄无比。   他侧过脸来看她,青年眼圈仍有些红,眼底也尽是红血丝。暮晚摇怔了一下。   心想他一看就没睡好。   暮晚摇面上笑盈盈:“你醒了呀?醒得好早,正好我们一起去你阿父家吃早膳吧?你嫂嫂今日熬了粥,你阿父和兄长都想见你呢。”   她掰手指算着今日要忙的事:“城战中塌了好多房子,许多百姓无家可归,还有你带来的粮食,也要分一分。百姓们都涌到府衙前,想给我和你磕头呢。   “这么多人,都要见一见吧。”   言尚开口时,声音有点儿哑:“今天就算了吧。”   暮晚摇面不改色:“那就明日再说吧。你先起来吧。我今天不出门,就在家中陪你。我们什么也不做,就晒晒太阳,赏赏花,怎么样?”   言尚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暮晚摇低头:“玉佩……确实弄丢了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因此生我气了吧?咱们之间,定情信物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信那些,我们之间的缘分不是靠那些来维持的。   “我已经跟你阿父认错了!你阿父也原谅我了啊。”   言尚端详着她。   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他焦躁的情绪好似慢慢平复下来。他开始重新变得温和,语调很慢:“我把玉佩给你带回来了。你没有翻我的衣物,没有找到么?”   暮晚摇睁大眼:“没有哇。”   言尚盯着她。   他忍不住笑:“撒谎。”   他道:“你怎么可能不翻我的东西。在殿下眼中,我整个人都是殿下的所有物,一年不见,殿下难道不会确认一下自己的所有物是不是还是你的么。不查不问,殿下怎能放下心。”   暮晚摇:“……”   她抱怨:“你现在说话好直白啊,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   言尚:“抱歉,我有点儿累,没心情注意哪些。”   暮晚摇却抿唇笑:“没关系,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发脾气,很喜欢你不去顾忌别人的心情。我就喜欢任性的言二哥哥。”   言尚怔忡半晌,见她俏丽地立在他几步外,嘀嘀咕咕地跟他说很多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她却仍是快乐的,高兴的,在他面前踱步。她像花蝴蝶一样,华丽无比。明明战事还没结束,明明她也知道了那些消息,她却还能撑得住。   言尚轻声打断她的话:“殿下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暮晚摇一顿,偏头看来。   看他坐在榻上,向她伸手笑:“摇摇,你过来。”   暮晚摇见他这么憔悴虚弱,脸色雪白,她心疼死了,哪里还会摆架子。她听话地走过去,想按照言尚的习惯,他肯定要抱她了。他需要抱她,来确认她是活着的,确认她是存在的。   言尚果然伸手将她拥住,拥着她坐在他身边。   暮晚摇有些得意自己对言尚的了解,就见他低头,手指在她锁骨下轻轻一划,就将她衣带撩开。   肌肤光润似雪,丘陵巍峨泠泠。   跳将而出。   暮晚摇呆住。   这不是言尚会做的事……他从不会突然这样。   但他这一次就真的突然这样了。   他漫不经心地摘掉纱帛、衣带,在暮晚摇错愕茫然之际,他将她抱入他怀中,低头亲上了她。   刚刚天亮,鸟鸣啾啾,屋内就染上了一室春意。   -----   言尚有些放纵,有些和以前的他不太一样。   他以前总是温柔的,总是顾着她的感受先。她舒服了,他才会顾自己。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心无旁骛。   他全程盯着她,可是他漆黑的眼睛空洞无比。他眼前是鲜活的美人,他心里也许并没有装进美人。   何况一年未见,二人初次来,其实有些困难,艰涩。   暮晚摇强忍下去,努力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只有她放松了,他们两个才会都好过。男女之间身体的碰触,永远是最简单的、靠拢彼此的方式。大汗淋漓是他们宣泄的口子,一切琐事,于此发泄,效果都会好。   一次结束,暖日融融。暮晚摇靠在他肩上恨恨地咬一口。她秀丽的眉目舒展开,仰头看他,对他露出笑。   他并没有笑。   他手拢着她的秀发,看青丝在指缝间穿梭,说:“头发短了。”   暮晚摇:“哪有那么大的区别?我还是很好看呀。”   言尚低声:“我不喜欢。”   暮晚摇瞪眼:“你敢不喜欢!”   言尚:“我还是喜欢你长发到脚踝,喜欢你没有经过任何苦难才得以保养好的长发。”   暮晚摇怔住。   言尚低头,一手捧着她的面颊,另一手温凉地擦过她的眉心眼鼻:“我喜欢你眉目间的傲气,喜欢你瞪人时那凌厉的神态。我喜欢你娇嫩的肌肤,养得像雪一样,手一捧,就好像要化在掌心。我唯恐你化了,更加用心地呵护你。于是你就更加软,更加让我舍不得。   “我喜欢你的嘴巴。这般红,好像一直涂着口脂一样。但其实你天生目黑唇红,长得好看,你不涂口脂,晚上卸了妆容的时候,嘴巴还是那么红。小小的,软软的,我亲一亲,觉得这应该是我吃过天下最甜的糖了。”   暮晚摇面颊滚烫。   她衣衫不整,一身冰雪,若隐若现,欲盖弥彰。她就是要当个妖精来引诱他,可是他这么直白地夸,她仍是害羞了。   暮晚摇捂脸从他怀里躲走:“你怎么突然说这么好听的话儿……”   言尚箍住她的腰将她抱回来:“别走。”   暮晚摇抱怨:“我没有要走啊。”   他没理会她,而是将她抱起来。他起身,将她横抱在怀中。暮晚摇以为他的劳碌病发作,要抱着她去净室洗浴。谁知他抱着她出了里间,将她抱在了原本摆着花的架子上坐好。   他拂开她面颊上的青丝,又低头来亲她了。   言尚低声:“再来。”   暮晚摇哗然色变:“再来?!”   欢、爱有时候并不是全然痛快,那种舒适与不适来回徘徊,让人难受无比。白日原本是不可以的,出了里间原本是不可以的,在外面架子上做更是完全不可以的。   但是现在都可以了。   言尚用暮晚摇教会他的东西来折磨她。   他用这种方式来宣泄情绪。   大刀阔斧,冷酷刚烈。   暮晚摇初时享受,后来已经是痛苦了。他蹙着眉峰,显然他也不是很舒服。可他手抓着她纤软的腰肢不放,像是痴了一样。暮晚摇便掩口强忍,又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小声求他不要了。   连续三次。   第三次的时候,迟迟不结束,他发泄不出来,她饱受摧残,跟着着急。两人从里间到外间,最后又回到摆在屏风后的小榻上。闷热又狭窄,多亏二人都是这般瘦。   最后结束的时候,言尚手仍搭在暮晚摇的腰上,他闷不吭声,直接向后倒下。床褥被扔到了地上,言尚“咚”一声倒在了榻上,头磕在木板上。   暮晚摇吓一跳,忙俯身看他。   见他只是睡着了。   暮晚摇低头,忍着酸楚,手指拂过他清和的眉眼,扫过他脸上的疲色。   暮晚摇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原来你也有靠欲来发泄情绪的时候。   “原来你也会结束就倒……你也会有其他男人都有的情绪。   “言二哥哥,我很高兴你这般信赖我。这段路,我们一起走。”   -----   夫妻二人没有在广州耽误多长时间,言尚那次发泄后,暮晚摇肉眼所见,他一日日好了起来,开始恢复他平日的样子了。广州事毕,二人即刻回长安,处理战争后续事件。   这个时候,河西战场上的南蛮人终于投降了。   七月底,整个长安的臣子都在等着言尚夫妻回京,主持政务。而长安如今的隐患,只留下了关闭宫门、靠北衙军队守着宫门和禁卫军对抗的刘文吉。   但是这种对抗也要结束了。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八月上旬,宫门已经要守不住,北衙军队抵抗不住攻宫门的人。满长安人的声讨,刘文吉狼藉无比。   战火焚烧,有一处宫门被从外撞开,下方兵士来报时,刘文吉呆呆地立在一处宫舍前的御湖边。他提着刀的手发抖,他咬牙切齿,想自己不能认输。他沙哑着声音要继续让人去堵宫门,后方传来喧哗声。   内宦声音:“娘娘!娘娘!你不能去!”   刘文吉回头,见是身为娴妃的春华。   那些内宦没有拦住春华,春华见到刘文吉回头,便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她衣裳有些乱,显然一路跑来匆忙。刘文吉低头看她,平复呼吸。   他咬牙哑声道:“你来干什么?还不去和太后那些后宫女子躲起来……即使宫门破了,你们是先帝妃嫔,那些大臣一个个自诩君子,不会杀你们这些被我挟持的后宫女子的。”   春华抓紧他的衣袖,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她将一个药瓶塞进他手中,语气急促的:“我听说一道宫门被破了,那些人很快就会杀进来。你、你快逃,不要管这些了……”   刘文吉淡漠:“四方皆是要杀我的人,我往哪里逃?”   春华:“这是我找宫中御医配的药,可以在二十个时辰里造成人假死。我原本打算、原本打算……但是你拿着这药吧!你来用吧!”   刘文吉发呆。   他低头看她塞过来的药瓶。他抬头再看她如春眉眼,低声:“你原本打算如何?”   春华:“那些不重要……你活着最重要。”   刘文吉:“所有人都想我死。”   春华含泪:“可是你对我很好……”   刘文吉:“你抛弃你的公主了。”   春华:“我在宫中能当这么久的娘娘,能不受陛下宠爱还能不受欺负,岳儿能平安长大……都是你关照的。我知道你一直在照顾我,你口上凶巴巴,对我却一直很好。”   她哽咽:“我希望你活下去。只是……你远离这一切吧。不要再作恶了。”   刘文吉如同没听到她的劝诫一般,她将药送来就想走,却被刘文吉一把拽住手腕。   他扭曲地看着她,阴鸷地笑:“你希望一个太监好好地活着!”   春华脸色微白,因他的“太监”二字而心尖刺痛。   刘文吉阴声:“照拂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算什么东西!我根本没有对你很好!我骗那个废物写罪己诏,立新的天子。新天子本是我打算向士人团体投靠的,本是我用来讨好那些人的!所以新天子就是皇后的儿子!不是你儿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连你儿子的未来都不给你……你凭什么说我对你好?凭什么觉得我对你掏心掏肺?”   春华仰望着他阴沉的眉眼,她手腕被他冰凉的手抓的刺痛。他当着内宦和军士的面点破两人的关系,其他人面色一变,纷纷低头,春华也脸色苍白。   她却仍是温柔的。   她固执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我错了,你不要计较……如今更重要的,是你快逃命吧。   “殿下要回来了,言二郎要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你是必死的!”   她哽咽:“我不想你死。”   刘文吉呆呆看她。   他突然在这一刻感到颓废,接受自己大势已去。他眼角余光又看到有将军神情仓促地来找他报告什么,而他厌烦了这个——总是输!总是要败给那些想杀他的人。何必问个不停!   刘文吉忽然抓住春华的手,将她拖拽起来跟着他:“你跟我走!”   春华跌跌撞撞地被刘文吉推进一处宫舍,她摔进去时,见到满室的孩童登时站起,错愕看着她。   宫门在二人背后禁闭,刘文吉怒吼着让所有人都去堵宫门,他提着剑,走向那些孩童。   其中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站起来,他向门口走,脱口而出:“母妃!母妃,你来救我们了么?”   另一个穿着改小的龙袍的一脸稚嫩的男童,警惕的抓着春华儿子的手,拉着他后退:“阿岳,别过去!”   这就是被立为新帝的小皇帝。   小皇帝是先皇后、如今太后的儿子,但是当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刘文吉将他和他的一众兄弟姐妹关起来,他们都在坐牢。   刘文吉提剑走向这些孩子。   孩子们后退。   春华扶着膝盖站起来,惊道:“你要做什么?!”   刘文吉残忍地看着这些孩子。   他麻木又阴狠地盯着那个小皇帝。小皇帝往后退,孩子们一起退,刘文吉手里的剑举起来。   他喃声:“我本来打算囚禁你们,挟持你们,最后靠你们来换一命。只要小皇帝在我手里,那些大臣还是不得不放我走!但是春华,你说得对,到了今日,那些臣子可能并不在乎了……尤其是言尚。   “你看言尚对皇帝恭敬,可他实则最是一个目中无君的人!他就是目中无君,才敢尚公主!我想拿小皇帝威胁他放我走,他根本不会同意。   “你说我对你好,其实我对你并不好。我是为了权势,我只要权势……但是现在我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为你做什么,但现在我要为你做一件事。   “这些孩子都死了,小皇帝都死光了,你的儿子才能当皇帝!你会成为太后,荣华富贵,你替我享受!”   春华尖叫:“你疯了!”   暮岳惊惧:“你不要过来!”   小皇帝:“来人,来人,护驾——”   那些照顾皇子公主们的内宦宫女们扑过去保护孩子们,春华也从后扑上。可是刘文吉如同已经疯了一般,没有人能够拦住他。他哈哈大笑,他又不解春华为什么要拦。   而刘文吉带进来的那些内宦,又心中恐惧地帮着刘文吉去杀害旁人。   那个叫暮岳的小孩,明明是春华的儿子,可这个孩子把小皇帝挡在自己身后。   刘文吉哄道:“暮岳,你不想做天子么,不想万人之上么?他们都死光了,言尚和暮晚摇没有选择了,你才能成为天子!成为天子,就要心狠!”   他一剑挥去,一个宫人死在他脚下,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走。刘文吉再一剑挥下,血溅上他的脸。   暮岳拼命让小天子往自己身后躲,先皇后不喜欢他母亲的柔弱,可是他从小和小天子一起长大,两个孩子关系一直很好。   他以前也不平自己母亲在宫里待遇不够好,自己身为长子待遇不够好。可是他没想过让弟弟死,没想过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全都给自己让路。   暮岳大声哭:“你疯了,你疯了!放过我弟弟!放过我弟弟!”   春华崩溃:“刘文吉——”   她却被刘文吉带进来的宫人拖住,动弹不得。   宫室一派混乱,血流成河。   正在这时,“砰——”一声巨响,宫殿门从外砸开,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脸上沾血的刘文吉回头,见是浩浩荡荡的人群立在宫门口,各个庄严肃穆。   为首的是言尚、暮晚摇夫妻,之后是韦树,张相公,再之后是其他朝臣。   再有兵士们手持武器,冲入宫殿。   他们看到地上的尸体,各个目眦欲裂:“刘文吉!”   刘文吉看着言尚和暮晚摇,他大笑:“你们回来了——你们是回来杀我的么?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突然转身,推开发愣的暮岳,要杀掉小天子。而言尚身后,一个将军一个匕首掷来,砸中刘文吉抬起来的手臂。   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被一个人搀扶着站出来,他悲愤:“刘文吉,你谋杀先帝,现在还要杀小皇子,你作恶多端,不知悔改!”   那是成安。   刘文吉眼中神情更疯狂,手中剑挥下。   刘文吉身后,暮岳又扑过来抱住他大腿,一口咬上去。   暮岳哭道:“你奸淫我母妃,现在还想杀我弟弟!言相,姑姑,你们快杀了他、杀了他……”   奸淫。   二字一出,不只刘文吉呆住,就连春华都跌坐在地,脸色苍白。   刘文吉低头看挂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子,暮岳抬头,眼中尽是对他的恨。刘文吉恍惚,心想自己一心为了让他当皇帝,他为什么要恨自己。   刘文吉再看向成安,看向大臣,看向言尚,看向暮晚摇。   他们冰冷,淡漠。   眼中都写着他该杀。   刘文吉跌宕后退,手扶着剑不肯倒,他哑声高吼:“我何错之有——”   言尚打断:“你大错特错!”   刘文吉怔怔看去。   见言尚向他走来。   -----   “你错在谋杀皇帝,将错推给原先的太子。   “你错在与敌勾结,里通外国!你和先帝一起害死了数十万边关将士,害死了一国宰相,害死了无数肱骨之臣……你让大魏风雨凋零,百姓苦难。   “你错在杀罗修,错在一开始就包藏祸心,错在越走越歪,越走越狠毒。”   言尚一字一句,步步上前。   他语气激动,目中甚至染了水雾。而他话头一转,轻声:“我也有错。”   他道:“我错在早早发现你不对,却总想着给你机会,心想你不是天生恶人,你还能回头。我错在对你心软,错在……早早不杀你!   “我早该杀了你!早该结束这一切!”   -----   刘文吉愣愣地看着言尚。   他忽然弃了剑,语气哽咽:“这都是你的错。我对你那般好,我在宫里一直关心你,你却从不回头看我。当日先太子谋反,先秦王谋反,密的援兵迟迟不到……你还是瞧不起我,还是不把我当朋友。”   他哽咽:“你还是不信任我。”   言尚闭目。   暮晚摇脸色有点儿白,神情有点儿懒怠。她却握住言尚的手,转向刘文吉:“你罪大恶极,到头来只怪我们对你不够好。这天下都负了你么?”   她和言尚不同。   她永远凌厉尖锐:“做错就是做错,莫给自己那么多借口!”   刘文吉看着她。   刘文吉点头:“杀皇帝,通外国,诱皇帝堕落……还有呢,怎么不说了?公主殿下?我的罪,你怎么不说干净了?”   他大笑:“说不出来是不是?因为你也有心是不是?你也不想让你的人……你的人……!”   他突然失声,他整个人呆呆地站着。然后他颓然倒地,被人从后抱住。   所有人看得清楚明白,一把匕首从后扎入他的心脏。他倒下去,全身痉挛,他不想回头。   而春华满脸是泪,抱住了他。   她崩溃到极致,自己也快要疯了。她痴痴的:“你还错在,和后宫妃子苟且。”   刘文吉倒在春华怀中,他眼中失神,胸前流血。春华眼泪滴在他脸上,她握着匕首,她自己手上也渗着血。她再用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暮晚摇目中一缩,向前:“春华!”   暮岳尖叫:“母妃!”   从来柔弱的春华,第一次高声大喊:“谁也不要过来!”   她抱紧怀中的刘文吉,哭泣起来。   她自进晋王府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如同泡在泪水中一般。她整日在哭,永远在哭。她人生的苦太多,而她自己又太柔弱。   爱不得爱,恨不得恨。   儿子用异样眼神看她,主母用厌恶眼神看她,先主用很不成钢的眼神看她。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好。   春华抱紧自己怀中的刘文吉,她哭得厉害,从没有一次哭得这么厉害。她哆哆嗦嗦地去抚摸他胸口的血,她又颤抖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进王府……一切都会不一样。   “文吉,文吉……是我害了你,是我误了你。   “阿岳,我知道你恨我与一个太监苟且,恨我背叛你父皇。你没有告诉你父皇,没有告诉皇后,我感激你……但是文吉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我的爱人,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是我唯一的爱人!我在进你父皇的府门前就有他了,我们根本不是背叛你父皇。   “是你父皇强要的我,强拆散了我们。我是为了生下你才这样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文吉。   “殿下、殿下……我让你失望,我知道文吉做了太多恶事,死不足惜。我只求我们死后,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不想、再不想和晋王、和皇帝在一起了!我再不想那样了!”   她悲声痛哭,抱紧刘文吉。刘文吉怔怔的,目中的阴鸷却渐渐消失。他死前听到了她的心声,他终于有些释然了。   刘文吉心想,那就……这样吧。   他遥遥地想到那一年的冬日暖阳,惊鸿一面,她立在言家,回头对她一笑。   他目中噙了泪,喃声:“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手颤抖地向上伸,想最后摸一摸她的脸。她低头将脸埋下,肩膀颤抖。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最开始就不该相遇。   -----   一把火烧了此宫,言尚和暮晚摇离开时,暮已昏昏,天地大暗。   但是新的一天,又会开始了。 第168章   当群臣将目标放在刘文吉身上时, 有一个人趁夜深潜逃。   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兵部尚书,赵公。   赵公为虎作伥多年,自知若是事发, 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十分。门外小厮悄悄告诉他言尚和暮晚摇回来了, 所有人一同去皇宫了。   赵公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机会。   他让效忠自己多年的卫士在外接应, 用酒灌晕了看守他的人,赵公又和外面的小厮互换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这种粗服、戴着蓑笠,但生死关头,他只领着三四个卫士闷头往长安城外逃。   关中都不安全,去鱼龙混杂的河西之地,也许能躲过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刚结束, 长安城外已然平安。   赵公一夜潜逃,慌张无比。出了长安城数里,见身后没有追兵, 他将将放下心, 身后跟随的骑马卫士脸微发白,眼睛突瞪圆,仓促一声:“赵公!”   他们骇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赵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前方溪畔丛林前, 数人骑马相候,他们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 看似已经等了很久。   与赵公的视线对上,那行人纵马而来。赵公看着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 心中已然惊恐,他脸憋得发青,都快呼吸不上来。   但是那行人越近,赵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的为首者,是自己的女儿,赵灵妃。   赵灵妃领着数位卫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亲的逃生之路。赵公已经很久不见女儿了,甚至可以说,近十年来,他与女儿相见甚少,离别太多。   再次见到女儿,女儿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间,娇憨之气已经全然没有。她面颊瘦峻,长发束在玉冠下。年轻的女郎像战场上其他男儿一般,目光坚定冷酷,骑在马上,飒爽英姿。   赵公心生喜色,忙道:“灵妃,快帮帮为父!言二进长安了,长公主殿下……不,现在是大长公主殿下也进长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杀为父,你快帮忙。”   赵灵妃望着赵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转,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来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却无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父可懂?   赵公望着女儿波光流动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骂,但又生惧。他握着马缰,干干道:“灵妃,既然不救,你就让路,让为父走。阿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们父女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赵灵妃目中如同噙了泪。   可是一滴也没有落。   晨风中,发丝拂过她坚冷面颊。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赵公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赵灵妃手中长枪抬了起来,她身后的兵卒跟着她一同抬起了刀剑,对上面前的人。   赵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杀父么?”   赵灵妃声音发抖:“我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听言二哥的吩咐,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断错了,希望我不会等到阿父。我还想着若是见到阿父,我会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赵公目露喜色。   赵灵妃眼中神情却越发绝望。   她厉声:“可是我做不到!   “我见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养我,但是你错了!我是不孝,我会被天下人唾弃。连自己生父都不肯放过的人该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义,但到私下总是求个私人恩怨。   “我本也会这样。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数十万命丧黄泉的将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两朝宰相刘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私欲而死!我无法交代,无法面对……   “放走阿父,我无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错,但我宁可从此之后做一个不孝女!”   她嘶吼着,激动愤怒,想要抒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说不尽的,是数不清的。她从少女长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身后的兵士们想到了战场,都心中悲戚,看向赵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赵公惶惶。   见赵灵妃流下眼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儿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   赵公被赵灵妃在天亮时押送回长安。   天亮的时候,新的小皇帝已经登基两月,却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设了屏风,怀着惧怕的心情坐在屏风后。太后心中一边想着自己家族要因为儿子而崛起了,一边想起昨晚刘文吉的惨死,又对这些大臣们心里生惧。   此朝大臣,各个强势,未免可怕。   他们孤儿寡母,务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顾,仓促之际,他身边的大内总管,换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摇夫妻磕头,泪流满面,称自己一定到死辅佐小天子,绝不会让刘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顺利。   他乖觉无比,在昨晚谁都没反应过来时,就最先叫了一声“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庙的圣旨。他的父皇对言尚忽远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却故意钻空子,只给言尚一个“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将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为宰相,小皇帝难道能指挥得动这些大人物么?他尚听不懂这些大臣们在说什么。   韦树升官为了礼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们开始讨论将刘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内宦势力依附于皇权,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内宦势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枢对内宦们定罪,一桩桩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战事已经结束,大魏要杀阿勒王,祭奠死去的军士;同时,他们要从活着的南蛮俘虏们选一个人为南蛮王,和大魏谈判。   和谈之事,自然要相公来,礼部官员也在其中。   同时,为了避免南蛮因为穷困,走投无路不得不对外征战,大魏决定接管南蛮的经济。大魏早已决定对南蛮实行羁縻政策,从文化、经济、宗教、军队等数方面对南蛮管制。   实则大魏早有这种想法,但那时想法不成熟,又赶上皇位风波,与帝王猜忌。如今言尚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来想了无数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长脖子,努力地聆听下方大臣们的讨论。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们都围着言尚,言尚年轻善谈,风采极佳。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姑父好厉害。   这般能说。   这般风采翩翩。   这就是书上说的君子之风吧?   太后在竹帘屏风后见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声提醒。   言尚回头,见到小皇帝瞪圆眼睛盯着下方臣子的样子。小皇帝对上他的眼睛,连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样。但是他不过六七岁,再扮成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言尚莞尔。   他思索一阵,说:“该给陛下找太傅,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觉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时:“我……朕四岁开蒙,一直好好读书的!”   言尚温声:“不是那种书。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他顿一下:“另外,从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宫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寝宫睡了。臣今日会与几位相公讨论陛下读书之事,明日给陛下重新安排伴读。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听到自己不能再和母亲一起睡了,有点失落,但是听到言尚要给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跃起来,迟疑一下:“我可以让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读书么?”   言尚微笑:“陛下与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欢他这般好脾气,又缠着问了许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渐渐满意,轻易地为自己这位姑父的风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经开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兴。   言尚此举,是断绝内宫干政,这么早就让小皇帝离开她,是在堵内戚之路。言尚还不让小皇帝长在后宫妇人手下,要从前朝开始教小皇帝。如此下来,小皇帝长大,和太后恐怕并不会很亲。   何况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隐隐觉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欢言尚,这让她更加产生危机。   她不觉小动作频频,想将自己的儿子领回自己身边。但这事并没有做成,因为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的暮晚摇进了宫,与太后深谈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开始闭宫,吃斋念佛,不再干预小皇子的教育问题了。   一个不再长在深宫妇人内宦之手、由前朝大臣们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   之后,大魏在与南蛮谈和。   赵公在八月底被斩首示众。   赵灵妃在人群中混乱的骂声中,看到自己父亲身死。她看完后,悄然离开。韦树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长安,行踪不定,未曾给他人留下一言半语,只告诉韦树,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杨嗣的死让她一夜成熟长大,赵公的死又让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为游侠,想帮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无颜面对故人,没有脸面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离开长安,远走荒漠。   她信中说对不起韦树……韦树不必再等她了。   她轻声:“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虽然我与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们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见,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新南蛮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给二哥去信,说自己要回岭南看家人了,又给言尚送来了许多新奇的西域货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剑南和岭南,问起言晓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没有走出心结,言尚想让言晓舟来长安,跟他和暮晚摇住上几年。   岭南来信,说言晓舟回来过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谈一次后,在韩束行的保护下,去辽东了。   言尚看到信上内容,心中顿时发酸。   辽东,是杨嗣家人被发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着平静,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可是言晓舟并无法放下杨嗣。她始终记得,始终念着。   言尚便写信给已经识了些字的韩束行,让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着保护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对言晓舟无法再操心更多,因为他分身乏术。暮晚摇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养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蛮谈和的事,还要日日被暮晚摇逼着灌药喝。   他对亲人的关心,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重阳之日,在暮晚摇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这一日他说好与暮晚摇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师刘相公。   刘家在城郊南山下给刘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摇本和言尚说好了,清晨起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让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脸色苍白的模样,不觉心疼,道:“你还说如今身体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长安后并没有生过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让御医来一趟吧。”   暮晚摇手搭在额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计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从小在长安长大,还会水土不服?”   暮晚摇见他坐于榻边温声细语,分明是要与她天长地久说下去的架势。她早习惯了他的套路,觉得他好烦,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让他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个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师吧,等你回来时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无奈。知道她不想就医,无非是多年喝药喝得恶心,轻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药了。   他心中琢磨着等回来再看暮晚摇,她要是还这样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请御医来府中一趟。再叮嘱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顾公主,言尚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绵绵。   言尚在刘相公的墓碑前伫立。他端正无比地祭自己的老师,沉默安静。给老师上了三炷香,他才低声说起朝堂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自己的师兄们在朝上如何关照自己。   说到痛处,勉强忍下,只说高兴的事,报喜不报忧。   身后传来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发带拂过青袍,睫毛上沾着山雨。他清润明澈的气质,让登山而来的刘若竹与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刘若竹看到他的样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间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言尚的模样。   刘若竹目中微热,微笑:“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能在爷爷跟前见到言二哥呀。”   言尚与林道互相行礼,问他们夫妻:“你们刚回长安么?”   林道说:“我与夫人昨天才回来,回来只是为了祭一下爷爷。休息两日,我们便还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长安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说:“不劳言相费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书,保护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轻声:“你与若竹烧书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烧尽了,没有一本保存下来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摇头。他说:“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这是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兴。再好的、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刘若竹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话,她望着墓碑,脑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爷爷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开始发酸,但她并不愿落泪。刘若竹转头,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泪光,对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爷爷和众相公们,还因为你打过一个赌。如今看来,他们都输了。你快下山,找他们要奖励!”   言尚便顺着刘若竹的话:“什么°?”   刘若竹笑盈盈:“张相公他们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中书舍人,我爷爷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经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们都输了,只有你是赢家么?”   言尚一怔,转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风雨下,沉静安然,一如刘相公的肃冷。   言尚轻声:“这种赌,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若竹脸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赢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们都需要言二哥……我爷爷在天之灵,会为言二哥高兴。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黄泉之下,爷爷一定要拉着其他几位相公痛饮,得意他叫出的好学生了。”   她眼中眨着泪花,笑道:“爷爷虽然看着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泼的。”   她说着自己爷爷的许多往事,林道撑伞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从撑伞。他们半身都被雨水淋湿,但没有人打断刘若竹。   青山永驻,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许这就是意义。   -----   当晚,暮晚摇睡醒后,得知驸马已经回来了。侍女说言尚进来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让暮晚摇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体已经不如何难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见了他老师,又在老师墓前遇到了刘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摇在家中后院一长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还是出去时那身竹叶青袍,发丝却已有些乱,从发带间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独自坐在一张方案间,双目微阖,给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风吹枫红,肆意风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间,手中的酒樽被夺走。他侧头,暮晚摇已经挨着他坐下,娇声斥他:“你真是学坏了,如今也会学别的男人一样喝闷酒了。臭烘烘的,你这样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饮酒而微红,肤色白净,微张的唇也红妍无比。   言尚脾气倒是好,任由暮晚摇不高兴地夺走他的酒樽,他撑着额,低笑:“我没有喝多少,也不会喝闷酒。我只是喝一点儿,不会让自己醉的。”   暮晚摇:“听你骗我!”   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恶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撑着腮,看着她笑。见他这个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细致的架势,她直接一饮而尽,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像她这样说喝就喝。   他正赞叹着,见暮晚摇脸色忽的一变,扭头就吐了起来。   言尚一慌,脸色变了,连忙去看她。   -----   当夜公主府上连夜请御医,三波御医来回给大长公主诊脉。   几位御医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驸马,和被他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摇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颇沮丧,对自己的身体简直痛恨。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或碰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给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饶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   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长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摇去拜访了玉阳公主一家,回来时坐上马车回府。夫妻二人坐于马车中说些政事,马车外,一个年轻读书人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手中卷着一卷轴,奔跑着追赶公主的马车。   这个书生高声:“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见过相公您一面,您还夸过小生,您还记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帮小生看看诗文的!听闻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帮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书生落汤鸡一般追着公主府的马车跑。路人们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没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门,只能在路上拦车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岂会为一个普通书生停下车?   只有这个书生执迷不悟,拼命追车,口上又绝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梦中见到一仙人,仙人赐句,文采斐然!这是仙人写的一首词,不是小生写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们听一听吧……”   他追不上那马车,心中难过,渐渐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看着马车走远,当他心里已经不抱期望时,马车停了下来。   他见到言尚撑着伞,扶着暮晚摇一同下车。   夫妻二人回头向他这个穷苦书生看来。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赐诗么?喊的这般响,不如让我与殿下听一听吧。”   暮晚摇怀孕后,气质温润了许多,脾气也渐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爱。她也随着言尚一起对那个穷书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飞,巷口湿漉,书生大受振奋。   -----   言晓舟身在辽东,见过杨嗣的父母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白日出去采药,跟着医者给人看病,夜里回来陪两位老人家说话。杨嗣父母劝她不必如此,她却言笑晏晏,称自己很开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满山葱郁。   言晓舟立在山涧间,背着竹篓,身后跟着韩束行。她撑着拐杖走山路,行路艰难,忽有一样东西落下。她没有注意到,是身后的韩束行为她捡起来。   韩束行:“女郎,你掉了东西。”   言晓舟疑惑回头,眸子忽然一静。她看到韩束行的手中,摊着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铃铛。   这枚铃铛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会响了。它再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再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到将士,惊了敌人了。   言晓舟低头望着这铃铛,然后缓缓伸手,将铃铛握到自己掌中。她脸颊轻蹭着这枚铃铛,闭上眼。   漫山遍野,云飞霞绕。   她想到了那个人,想到那个人说最喜欢听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她送铃铛给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可以碾磨,还是可以忘却。是可以消逝,还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涛般轰烈而至,刻骨铭心,还是如春水便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韩束行不解地看着女郎,见言晓舟忽然将手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她高声对着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声嘶力竭,情如春水!   满山震动,鸟雀鸣飞。   山林都给与回应,云都飞过来。言晓舟握着铃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泪,又忽然露出笑来。她再次冲着这方天地大声喊:   “三郎——”   她永永远远、永永远远的……等着他!   -----   赵灵妃骑马行在大漠中。   面纱覆脸,一身劲衣。她身后跟着数匹马,马上的人都与她一样,怀着行侠仗义的心行在河西。赵灵妃约束自己这些手下,她在河西渐打出了些名气,而河西这般混乱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维持好秩序,是需要她这样的游侠存在的。   滚滚黄沙覆来,行路寂寞荒芜。后方一小弟指着一个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团?!”   赵灵妃蓦地回头。   她在黄沙中回头,在夕阳下回头。   她看到漫漫黄沙,看到□□广路,看到韦树领着一队人,沉默地走着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来,阳光落于他身,簌簌如雪飞。   他静静地看过来,缓缓的,对她露出笑容。   赵灵妃透过他,看到许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刘相公的战死沙场,看到表哥的惨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斩首示众……她骑在马上,与韦树对视。   数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穿梭。   那边大魏使臣团中派人来:“这位女郎,我们郎君雇佣你们,请你们协助我们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赵灵妃久久地看着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   长安大雨下,那书生将自己要行卷的绢布从包袱中取出来,面对着尊贵的暮晚摇和言尚,他高声朗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万千流年,万人同行。光阴袅袅,英豪竞逐。   都是今朝!